《魏野仙踪》 第1章 序章.舞阳村怪谈 很久很久以来,从大汉光武皇帝定都洛阳那时候算起,河内郡温县舞阳村就只住了司马氏一族人。司马家祖上很出了几位大人物,或拜征西将军,或为颍川太守,如今的正房老爷也在洛阳任着清贵的京官,所谓世代冠缨、诗礼传家之高门,大抵如是。 家世高了田地就多,门户大了子弟就多,温县舞阳村司马氏一族数代仕宦而为汉室重臣,也顺应着世风理所当然地经营起了纵横阡陌的良田美宅。虽然正房的那位族长如今还在洛阳当着堪称大汉官场第一烫手山芋、刺臀针毡的京令尹,然而可称名门的温县司马氏,也有足够的本钱让打理舞阳村的族人们过起槐荫下招猫,清池旁逗狗,绣榻上调戏丫鬟的幸福生活。 舞阳亭的亭长司马方海表字继圣,本就是舞阳村的地理鬼,说起来还是正房那位京令尹老爷的远房子侄。只是司马继圣虽然有个大族子弟的出身,却不怎么爱惜羽毛,被举为孝廉出仕的时候,却借了赈灾的名头玩了一招偷龙转凤的把戏。只是为事不谨,被人窥破了关窍,从此依着王莽伪朝时定下的流人刑徒用双字名的旧例,秩百石的温县掾司马海成了无官秩在身的舞阳亭长司马方海,整日灰溜溜的不大抬得起头来,只好和他家天生石女不能人道的媳妇小雷娘子夜夜作楚囚对泣之态。 司马亭长不舒服了,那么想从舞阳亭路过的行旅客商、游学寒士,也肯定舒服不起来。 比如此刻,负着书箱油布伞的年轻儒士,就很无奈地看着亭门那头的司马亭长。 “天色将晚,小生我只是欲求五尺之地暂歇一晚,足下何必如此为难于小生?” 儒士个子颇高,一身的青衫布绦齐整利落不失干练,卖相很顺眼。只是这打量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儒士下巴上却蓄着一部短短的胡须,看着书卷气顿去,盗匪气顿生。本就掌着缉盗之事的司马亭长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儒士,又摸了摸自己日渐丰满的肚子,最后决定把亭间架着的那几杆锈枪忘到脑后去,瓮声瓮气地冷笑道:“我这里风俗淳朴,法令严整,向来不许收容来路不明之人。书生你的路引虽是颍川郡阳城县开具的,却没有我这河内郡衙署的签押,自然不能作数,那我哪敢留宿你这不知根底的外地人物?” 怀念着自家小雷娘子纤纤素手熨帖抚慰的感觉,司马方海就更加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姑念你也是读书人,我也不难为你。离了大道向西行半里,有座废宅,虽然腌臜污秽了些,倒还能遮风避雨,莫来扰我,快去快去。” 小胡子的儒士闻言只好苦笑一声,拱手道声:“有劳”就负着书箱油布伞朝着司马方海指的方向行去。却不知身后那看着也像是良家子出身的司马方海却正以目代尺,比划着这青衫儒士的身量: “个子高了些,寻常的薄棺只怕装殓不下,若用席子卷起来,未免不好看,倒不如按隐者薄葬的路子,直接挖个坑埋了了事。那身青布衫看着料子也好,改一改,正合我穿……” 心中盘算着那年轻儒士的书箱能在家中派上什么用场,书箱里的书卷又能送给哪位正房正在治五经的表兄作个人情,司马方海的目光顺着儒士行去的方向不经意地望了望。当目光落在远处暮光中隐隐浮出轮廓的瓦檐一角时,司马方海拢在袖中的手臂上还是忍不住有鸡皮疙瘩悄然栗起。 那冯主簿家留在舞阳村的别院荒废下来也有十来年了,自从永康那年,京师的太傅陈蕃老夫子与闻喜侯窦武大将军率门客诛杀阉宦事败,被大黄门们诬以谋逆大罪抄家灭族的时候,冯主簿家以陈氏逆党姻亲入罪,还是司马方海带着官军抄的家。只是不成想,冯家败了之后,这处空空荡荡的别院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凶宅,几次有不知死活的旅人借宿进去,却都莫名其妙地横死在里面。如今这也在温县凶名赫赫的鬼宅,却成了了司马方海赚点外财的地方。 上一个死在那儿的是个外地来的货郎,带人去收殓他的尸首兼符合大汉律法地漂没死人身边余财的司马方海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苦脸汉子仰躺在别院正厅的木板地上,空洞而血肉模糊的眼眶里找不到眼珠的可怖样子。西王母也好,东王父也好,泰山府君也好,随便哪位大神有灵应,保佑保佑今天住进去的那书生别死得太难看吧。 司马亭长万分虔诚的祝告显然没有传达到他为之祈请诸神的那个青衫儒士那里,伸手推开了废弃的宅院半掩着的朽蚀木门,小胡子的儒士搔了搔下巴,忍不住叹息起来:“什么叫‘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发野葵’?这地方妥妥的就是乐府诗里那描写败落空宅的名句的忠实再现啊。除了……” 冒着酸气的口吻有些轻浮地落在庭院的地面上,滚落到正厅的柱础之下,恰碰到淤积在角落里黑糊糊的老泥,就此委顿下去,消失无踪。只有陈年的泥瘢安然地趴在哪,不动不摇,有点像死人伤口上凝固的血痂。 而有闲心背诵乐府诗的年轻儒士像含着块饴糖一样又重复了一遍“除了”,终究没说出“除了”什么,直到他推开正厅的门,看到了地上铺着的蔺草席子毫无尘污,才终于有点高兴地说道:“除了这正屋,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干净。” 有个清亮的少女声音在他的背后闷闷地补充道:“叔叔,你该不是没想好词儿就直接随口感慨了吧?注意点你的形象啊。” 听着这话,年轻的儒士一点也不见赧然情绪地摊开手,极轻松地答道:“……都是自家人,我随口说说,你随耳听听,不碍的,不碍的。” 说着,他除下肩上背着的书箱,也不脱鞋,就直接走入这废宅正厅,在北窗旁避风处坐下。刚坐下,被他放在身侧的书箱就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没几下,书箱就倒了下去,有一团东西从里面蠕蠕地爬将出来,慢吞吞地蹭着年轻儒士搭在席子上的手,然后极憨拙地四爪并用,爬上了那蓄着匪气小胡子的年轻儒士的大腿。 借着日暮的最后一丝余晖,依稀可以看清躺在儒士腿上的那大团子样的家伙的真容。那是只奇怪的猫,和人们习见的那种雅称“狸奴”、视捕鼠为天职的家猫不同,这只猫生得未免有点奇怪,头和身子就如同一小一大两个圆滚滚的团子,四肢和尾巴都分外短小,看上去它要是滚动起来,反倒比四爪着地行走起来要快得多。猫的项下和四爪、尾巴上都挂着几枚小巧的金色圆铃,一动,铃铛就叮铃叮铃地响起来。而将这只圆滚滚的猫和其他家猫区别开来的最大特征,则是 这是只光滑的、浑身泛着如同未打磨过的金属质的哑光的猫。 那种光泽,又像是洛阳尚方署最好的铜镜镜面,又像是吴地有名的细瓷釉面,衬托着猫脸上像是画工用彩墨描画出来的的笑脸,看着就更滑稽了。而这只猫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充满了恶作剧兴趣的少女。 显然对猫哪怕是无毛的团子猫都不太友好的年轻儒士轻轻弹了弹舌头,抬起手,试图将猫从自己的大腿上推下去:“铃铛,快下去,我的腿要被你压麻了。” 结果理所当然地挨了对方一记猫拳:“提供大腿当垫子这是叔叔你作为长辈的责任!”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种麻烦的责任?”小胡子的儒士嘀咕了一句,还是放弃了将怎么看都和一般意义上毛茸茸的会喵喵叫的小东西毫无关系的家伙从自己腿上赶下去的努力。他很有点敷衍意味地揉了揉腿上沉重的团子猫的头,就这么靠着墙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养神不是睡觉,年轻的儒士闭着眼,呼吸平稳,双唇微微翕动,像是不断地默诵着什么。就连他嘴唇翕动的频率都极有规律,每每当窗外的月光稍移一分,他的口型也恰微微张开,吐出一个含混却相同的音节,手也正好抚上团子猫的头。 当面朝正南的虚掩着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当西窗和东窗有东西翻进来的时候,身穿黄衫白衣青袍的三个不速之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静谧得有些温馨的画面。 黄白青三色的三个不速之客模样很有特点,面目都显得有些模糊,领头的黄衫子最矮,而排在队伍最末的青袍子最高。他们同时伸长了脖子,像被拎起来的三只鸭子,头向前倾,仔细地嗅着。 “有生人的味道。”黄衫子第一个开口。 “味道是生人的。”白衣服紧跟着说。 “生人的味道只有一个。”青袍子认真地替他们做了补充。 “非人之辈倒是有很多。”最后一个接腔的人很不高兴地说。 听到这句话,黄衫白衣和青袍的怪客都直挺挺地注视着北窗下的儒士,模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在淡淡的月光反射之下,也只能看见小胡子的儒士双眼灼灼地闪着光。 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黄衫子第一个开口了:“未知有客借宿,我等主家倒是失礼了,伏望见谅。未知尊客家乡何处,尊讳上下如何称呼,还望不吝赐告。” 这是听起来客气又疏远,却偏偏暗藏着热切的语气。虽然看不清黄衫子和跟随着他的白衣服、青袍子的面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这三个家伙急切而又极为诚恳地想要知道儒士的名字。 蜷在小胡子的儒士大腿上的团子猫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斜睨了一下对面的怪人们,像是怕冷般地缩了缩。而轻抚着团子猫额头的小胡子儒士只是笑了笑,坐直了身体,正心诚意地回答道:“仆居于北窗之下,有缚虎伏龙之志,是故在下号为‘北窗伏龙’。” 端坐在北窗下的小胡子儒士如此认真地报上极其没有诚意的假名,目光却从面前的三个怪人脸上挨个移过,温声问道:“未知主人籍贯何处,尊姓大名可能见告?” 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问,黄衫白衣青袍的怪人们对望了一眼,沉默片刻,还是黄衫子最先开了口: “鄙人世居于滇池县,以丽水为名,身受本朝孝武皇帝拔擢,赐以麒麟服,三公列侯礼之重之,尊客可称鄙人丽水君。” “老夫出身夜郎国犍为郡,以朱提山为号,蒙先皇孝武帝赐老夫马蹄印,可称老夫朱提公。”白衣服紧跟着说。 “小可祖居渔阳郡都铸钱掾治下,前朝始皇帝赐小可一族以内方外圆之衣,贱名青铢子。”青袍子郁闷地补充。 “丽水所出,朱提山所生,渔阳郡都铸钱掾治下,果然都是出自名门大族啊。”小胡子的儒士偏了偏头,很在意地重复了这几个地名,这才望了望黄衫子们,“未知几位夤夜造访小生,有何见教?” 半夜的废宅里,只有天上那轮冷月是唯一的光源,逆着光的小胡子儒士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然而那话语最末上挑的尾音,说明这家伙此刻是很高兴的。啊,都能看见弯起的唇角露出的犬牙的尖端了。 很显然小胡子的儒士的愉快心情一点也没有感染到黄衫子为首的怪人们,名叫丽水君的黄衫子很谨慎地一拱手,稽首到地:“北窗伏龙贸然入吾宅中,汉律所定,不请自来是谓盗也,诛之无尤。便请书生将一身血肉生气献出赎罪,以飨我辈。” 此言何其雅也,此人何其雅也,虽然那五官模糊不清的脸上渐渐张开了一条勉强可称得上是嘴的裂缝,看着里面幽深不见底,实在不好再以人称之了。 小胡子的儒士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看着黄衫子的“丽水君”那张无舌无牙却也足够吓人的大口,手底轻轻挠了挠团子猫的耳朵,硬是把装睡的猫儿折腾得睁开眼睛,口中的话却说得悭吝不近情之至:“尔辈所请,我不准。” 沉默地将不情不愿的团子猫推下了腿弯,一直就单腿抱膝坐得不怎么合礼法的年轻儒士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竹简展开。他看着站起身来走向自己的那个自称“丽水君”的黄衫矮子,还有他身后的两个白衣青袍的跟班,看着那三张五官模糊的脸,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嘲讽笑容,一字一顿地说:“呵,不过是和未成人形的蛇妖鼠怪一样的呼人名姓以摄魂魄的下乘妖术,你以为魏先生我真的会把真名告诉你们么?” 语未毕,他语气骤然一变: “金者少阴,火者太阳,太阳为君,少阴为臣,臣者以义屈折,伏于太阳,故金随火屈折。” 念出竹简上的这段句子,小胡子的儒士很愉快地看着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的三个怪人。 像是被这段章句所震慑,黄衫子的丽水君和他的两个高大的跟班,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团子猫不知道何时绕到了三个怪人的身后,正努力地弓起背,作出了一个极不标准的猫儿准备扑击的动作。 小胡子的儒士继续展开竹简,然而却没有继续读出后续的章句,却说着看似无关的废话: “滇池县所治的丽水,就是盛产金砂的地方吧。孝武帝刘彻铸金饼,四角饰以麒麟文,名之麟趾金,以赐功臣。就在这老宅的南面,藏着一瓮黄金,里面还有少见的麟趾金。” “犍为郡的朱提山可是有名的银矿,朱提山所铸的银锭,也叫朱提银,就在这老宅的西面,藏着一箱白银,没有银饼,全部都是马蹄银。” “渔阳郡自王莽伪朝之前,就是广铸五铢钱的地方,在老宅东面,该有一个藏铜钱的地窖,最难得是全是官钱,没有私铸的荚钱。” 随着他提不起精神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每响起一个字,黄衫子的丽水君和他的两个跟班就缩小一分,四肢五官就模糊一分。当他引经据典的废话终究收了尾的时候,面前已不见了三个黄衫白衣青袍的怪人,只有三个小小的丸子在团子猫的猫爪下不断滚动着。 三个丸子,最小的那个通体露出纯正的金色,两个稍微大一些的,则露出银白和铜翠的色泽。团子猫盯着三个不停转动的丸子,猫眼睁得极大,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又像是贪心,又像是可惜。箕坐在北窗下,给自己起了个“北窗伏龙”假名的小胡子儒士看似镇定地催促道:“别看了,再看这金饼银锭铜钱三妖所凝的金精之气也总归是要给你吃掉的,这老宅里的三处窖藏金银,也总归是要见风化尘的。虽说这笔钱确实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我辈行事总要大气些。” 这么看似豪迈地说着,小胡子的儒士刻意地昂起的头和紧紧抓住了竹简而青筋凸起的手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略一沉默,团子猫一低头,啯地一口将金银铜三个丸子一口吞了。 一仰脖让丸子下了肚,一道淡淡微光从团子猫的耳尖开始迸出,微光就如水流一般沿着猫头迅疾散开。很奇妙的变化就从微光的流动中发生了,原本带着金属质感的哑光从团子猫的身上渐渐敛去,露出了内里真实的色泽。 那是一种看上去就带着弹性的,充满生机的色彩。 团子猫的身体渐渐膨大,最后“卟”地一声,微光如烟花般一绽即没,白雾四散之中,浮现出的却是一个娇小的少女身影。只是这少女白衣绯袴,手持着一串摇铃,看着就像祀庙里那些以舞娱神的祩子。 少女用袖子赶开了那些恼人的遮挡视线的烟雾,转了一圈很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新造型,忍不住嘻嘻笑道:“阿叔,你快看,我花了三个月,终于化形成功!” “嗯,”依旧箕坐在北窗下的儒士点点头,不尽揶揄之意,“我背着你走遍了整个豫州,总算凑齐了五金精气,要是再不能转化人身,倒不如直接从此人世主动退出算了。” 对于这种没什么力度的语言攻势,少女很直接地无视掉,反而很警惕地凑过来说道:“指路我们来这里的那个亭长可不像是好人,既然我已经化形成功了,那么咱们就先走吧?” 小胡子的儒士看了她一眼,再看了自己一直保持着抱膝箕坐姿势的双腿,恼火地回答道:“这条腿替人当枕头加猫垫子小半夜,早就木了,你叫我怎么走?” 虽然口气似乎十分恨恨然,然而箕坐于窗下的小胡子儒士却没有将那双写满了不满的眼睛看向刚刚自猫形变化成人形的少女,反倒看了看正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昏暗下去的夜空。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向着少女招了招手:“快到我腿上来。” 虽然不明所以,少女还是顺从地蜷伏在了儒士的腿上,样子像极了一只大号的猫咪。右手捶着酥麻无力还抽筋的腿,小胡子的儒士一边呲牙咧嘴地吸着冷气,一边含混地冷笑嘀咕道:“我不过是取巧让这丫头的神魂汇聚五金精英凝成原身庐舍,居然就按着妖魔化形成功的标准牵勾天阳地阴二气降下雷劫。她纵然以精怪之身化形,也是我的手尾,怎么能让苍天老爷你如此不顾体面?” 说着他抄起书箱边上的油布伞,撑开在头顶,朱红的伞面上像是涂抹了什么动物的血和油脂,油腻腻的看着有点恶心。看着伞头上仰躺在莲花之中的鬼首,儒士叹了口气,揉了揉少女的额前碎发,怜惜说道:“乖,一会打雷的时候,你不要害怕。” 说完这句话,就像要为他的警告作注解一般,一道白光霎时照亮了整片夜空。灼烧着瞳孔的光流未及在大气中消散,就这么直劈在这座废宅的堂屋之上! …… …… 大汉光和四年春,温县舞阳村外一宅夜受霹雳下击,电光绕宅,彻夜不灭,然而废宅丝毫无损。唯有忠勤职守的舞阳亭长司马方海,不幸为雷击死,因公殉职。舞阳村司马氏的族人们想起这些年来司马亭长的好处,饱含着热泪和小雷娘子仔细研究了一下孟姜女范杞良这对前朝模范夫妻的光荣事迹,替后人编撰《烈女传》多添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新题材。做完这件淳风俗的好事,司马家各房的老少爷们一边叹惋,一边各自从司马亭长家里取了些能肩扛车载搬得走的遗物以作怀远追思之寄托,此后也就再无余话。只有附近郡县一些读京房《易传》读傻了的儒生,就此百年罕有的异象是吉是凶进行了连篇累牍的研讨、解读、争执。间或有几位研究《春秋元命苞》之类谶纬预言的神棍,就此异象对连着闹了几十年党争、党锢的庙堂有何启示,算是天人交感之祥瑞,还是上天示警之灾异,而论战到脸红脖子粗,险险发展成全武行。 谁也不会关心,在某个风和日暖的初春午后,有个青衫儒士牵着一个梳双丫髻的少女摇摇摆摆地进了洛阳东门。儒士有着侍中寺的书吏腰牌,他带着的女孩却带着河内郡温县开具的路引,“司马铃”三个隶字,很是晃眼。 第2章 墙里酒香,墙外落棒 第一章墙里酒香,墙外落棒 闻着了从对面那所大宅里飘来的浓香,驿站守门的老卒努力地抽了抽鼻子,连身子都前倾了几分,远望去,活像一只笼里等着人喂食水的鸭。 不怪他的站姿不雅,实在是肉味太香,酒味太厚,门口迎客的小娘子生得太撩人。日日麦饭菜汤就豆酱的伙食能朽蚀了他的后槽牙,却弄不坏他的鼻子和肠胃,那点缺料少盐没油腥的吃食不能让他多长二两肉,却不妨碍他的面皮一日日加厚。 轻嘬着牙花子,年纪刚过而立却看上去像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子的驿卒清了清喉咙,朝着大宅吹了声口哨。哨声悠长又轻佻;居然带着些踏歌的调子,引得大宅门前的几个粗使丫鬟纷纷扭过头来看。只是丫鬟们看到吹口哨的正主不是什么年少郎君,却是这么个老货,不由得心头大恼,朝着驿站大门连啐几口,深感晦气。 这老兵油子也不生气,哈哈笑着,就想唱个小调再过过嘴上的干瘾。他正运足了中气还没来得及张嘴,冷不丁大宅院里猛然爆出一片喝彩:“好棍法!” 这一片喝彩声汇在一处,就如雷鸣也似,惊得他一抖之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又给噎了回去,差点喘不上气来。这口气憋得他又是捶胸,又是打背,好一阵才平顺了些。再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管事打扮的年轻汉子十分客气地陪着几个游侠儿模样的人物到了大门口,只是这几个身量高壮的游侠手里的兵刃要么折断要么豁口,看着就像刚从战场上败了阵退下来的残兵一般。 对面的大宅里驻扎的都是些争勇斗狠的外地汉子,每日里赌赛武艺取乐也不出奇,但是今天的赌赛规模看着却有些大。这几个比武败阵的游侠刚走,又有几个驻军的小校提了大枪进了大门,后面还有几个肩背大棒的红衫卫士。皂底箍铁皮的大棒上涂着赤黄绿白四色条纹,隐隐带着股血腥味,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干冷,却引得几只乌蝇绕着五色棒子不肯散去。不用说,这些人都是在洛阳北部尉面前奔走的属吏。如今为北部尉撑腰眼子的洛阳丞是个连炙手可热的内官家眷犯禁了都敢一把掀翻来打杀的狠角色,这些得他用的小吏说不得也都是些如狼似虎的酷吏。 看着大宅的管事很四海地开门抱拳招呼着北部尉的部下进了宅院,老兵让自己的舌头稍微放松了一些。能在洛阳城里讨生活的人都不傻,但比起平常的州郡民户,洛阳人更多出一股不同的精气神,“拢袖骄民”四字就是为这些成日打混在首善之区的人们专门造出的词,这种天子脚下的骄傲,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很有酷吏风范的北部尉衙署就收敛多少。 再度收拾了心气神,老兵清了清喉咙里的痰,让并不多的唾沫润了润喉咙,为一个攀着胸腔颤巍巍朝着嗓子眼前进的音节铺出道,一支关于洛阳和桃花的小调轻快地从舌尖弹出来: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不得不说这位老兵的嗓子还不错,努力堆起花一般笑靥的使女们,终于暂时将注意力从那些年少英武的伍长与衙吏身上略微分出一点,注意到了他主要是他沾着大片油渍的头巾子,脱了好几块革片的札甲,还有…… 从院墙里面倒飞而出的半截棍子? 时间像随着呼吸放缓了,老兵能看到折断的木棍缓缓在眼前放大,看得出并不光滑的棍身上凸出的木刺是枣木削的,还一股臭墨的味道直钻鼻子。 没法不臭,劣墨化开来就是这个味道,何况这半截棍子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盘曲生硬的破字,味道冲鼻是理所当然的。破字在老兵的眼前飞速放大,一笔一划看上去如晒死在日头下的干蚯蚓,实在古拙得很,远古之古,手拙之拙。 破字断棍当头落,老兵头上发木,鼻尖更嗅着那股难闻的墨臭,眼前顿时一黑。好家在,当兵吃粮的小人物总是命韧如草,若换了个穷治五经的太学生,说不定这一棍落下得打掉半条命去,可老兵只是骂咧咧地捂着额头,蹲下身去,拾起了那半截枣木棍怒喝道:“哪个夭寿的乱丢棒子,没王法了还!” 他的喊声理直气壮,只是最后的尾音却有些低也许孝武皇帝时豪侠要夹着尾巴做人,军头稍不留神就得下狱,阉宦更没有如今这样气焰嚣张。 然而,如今是光和五年的春天,孝武皇帝驭龙上仙差不多已有二百载,当年迁都洛阳中兴帝业的那位陛下享殿前的柏树也有几十围了。 如今的洛阳,没有脖颈箍了铁圈的傻冒县令,没有打小就能拿耗子当诉讼陪练的执拗廷尉,只能由着一帮子满身骚腥的阉货和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横冲直撞。对面的宅院虽然是一伙游侠儿的产业,然而今天聚起来的人却不是混在洛阳讨口江湖饭吃的寻常混混。驻在天子西园的禁卫亲军如狼,宫内大貂珰曹家出来的洛阳丞门下属吏似狗,小驿站的驿丞勉强还算个老鼠,像老兵这样的小人物,就只好去客串潮虫。 谁人曾见一只虫朝着大尾巴狼、卷尾巴狗示威的? 所以老兵的怒喝只有大宅门口迎客的使女们听得到,换回来的也只有小娘子们吃吃的笑声。 笑声顺着使女们的衣裾落下来,却没能随着早春的暖风飞起,只因为大宅的那个墨衫管事又陪着几个拎着折断木枪的年轻人出了大门。 “列位、各位、在齐位,”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墨衫管事拱手作了一个罗圈揖,笑得分外阳光灿烂,“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天鹏下手实在是没个轻重,几位请在我这做个记录拓个章,照章就能在我们家的铁匠那免钱修理了。之前擂台上多有得罪,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盯着管事的阳光笑脸,又听着修理免费,几个满头半短乱发的年轻汉子终于脸色好看了些,胡乱抱拳道声“多谢”,就此得了台阶,纷纷上前登记拓章,预备各奔前程。然而随着这几人一同出来的还有个高个子,步子迈得很慢,也不去找管事登记。 老兵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高个子,不为别的,只为这人手里还提着半截枣木棍,棍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令人卒不忍睹的破字。 这高个男人看着也还是个年轻后生,身上披着一件洛阳城中游学儒士惯常穿的广袖青衫,一如此时的平常人们一般简单朴素。然而这个男人的一对大袖却用墨色绦子收束捆扎于上臂上,唯独袖口垂在腕侧,应该是方便他拔出肩头剑柄用石青色苎麻纱裹成辘轳形制的文士剑。 这十几年来,洛阳的风气一日三变,男着女衣、汉着胡服的风潮也不是没有,像这男人般把儒衫穿出了贼头气质的强人还是少见。再配上那张看似温文的脸和下巴上梳理得熨帖潇洒的一部短须,搭配起来就更奇怪。 儒士蓄须不奇怪,蓄短须也不奇怪,然而唇髭剃个干净却留了下巴上一撮短胡子就绝对不合洛阳人的审美不要说是洛阳,放眼天下十三州,哪里见过这么奇怪的胡子? 大概对男人这部短须有意见的不止老兵一个,墨衫管事目光从登记薄子上移开,刻意地不去关心那有点可笑的胡子,看到青衫男子手里的断棍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师门中曾有交代,配兵相随,不容有失,不论刀枪剑棍……”青衫男子完全没看到管事那拧成川字的眉头,很认真很认真地解说道。 “是不是剑在人在,棍亡人亡?”墨衫管事无聊又鄙视地扫了他一眼,挥手轻蔑说道:“这种过时了几百年的老套段子连我老家乡下那些老古董的说书先生都不会用了,老兄你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而且那种五枚大钱就能搞一根的棍子,实在没有拿去修的必要。” 他说着移开了手里挡着自己视线的登记薄子,却看到这青衫男子左手还拎了个朱漆红底的食盒,蹙着眉头问道:“老兄拿着这个干什么?” “贵府席面太丰盛吃不完,所以打包带走。”嘴里说得干脆,青衫客拎着朱漆食盒的手却朝后不着痕迹的一挪,温和笑道,“我师门还有祖训,食盒在人在,食盒亡人亡。” “……”听到了如此厚颜无耻又极有创意的答案,墨衫管事也只能干笑几声,颌首称赞道:“……你丫快滚。” 没有抱头,没有鼠窜,青衫客依旧保持着温和可亲的笑容,翩翩然施施然地离了大宅门口。身后,几个短发蓬头的游侠儿还在起哄:“兄弟厉害,敢来赵老大家里吃白食还打包!” 吃白食的青衫客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拎着断棍的那只手,口里还开着酸腔:“固所愿也,很敢请耳。” 青衫的男人吃着白食,说着文绉绉酸揪揪的冷笑话涮着赵府的管事。如果赵府的主人真如当年名动长安的大侠郭解那样在黑夜般的江湖世界里有着尊崇的地位,甚至都不用赵府的人开口,就会有意图卖好的亡命徒当街拔刀喋血,让青衫客面目全非地去见泰山府君。然而赵府的年轻管事只是扫了眼摇头摆尾朝着驿站行去的青衫客,摇头笑骂了句旁人听不懂的番话,转身进了大门。 然而转身之际,袖子拂着腰间一对缳首直背的短刀,年轻的管事还是忍不住想到,假如能在洛阳城里动手,需要几刀才能给这可恶的小胡子奉上一个凄惨而又滑稽的下场? 而就在一门之外,轻松引动了一位刀客杀意的青衫客正蹲在驿站门边。他苦恼地拉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胳膊下夹着断成两截、写满破字的棍子:“这位兵哥,谈生意不是这么谈的,租一辆牛车而已,你看我哪出得起那么多银子?” 第3章 美妙的误会 “北邙山上公侯贵戚之墓太多,高门世家守墓的部曲也太多。如今洛阳勉强尚算太平,那姓曹的发丘中郎将还在玩执法严明的把戏骗声望,我一介白身实在混不进他们防守严密的北邙山深处去,所以和你谈的不是雇车的事情,而是借你这身号衣的事情。” “不要看我穿了身体面衣裳,这完全是职务需要。这洛阳城里,亲自上街买菜的清流穷官都有不少,何况我连太学都没混进去。” 驿站边上的老槐树下,青衫客很没读书人形象地陪着额头肿起的老兵蹲在地上,言辞恳切地游说着。 然而这说的到底是哪年的老黄历,那等穷酸脾气的大头巾已经很有些年头没在洛阳人的面前出现了。如今洛阳城的大头巾们流行的是品评俊彦、攀比家史,若是曾祖以降,家里没出个刺史、州牧以上的大人物,见了面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似是感受到了老兵那充满怀疑的眼神,青衫男子干笑着拉了拉下巴上有点滑稽的小胡子,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拈断了数根短须:“擅用驿马确实也要冒风险,但是除了你这儿,我找不到别的人。” 是找不到可雇车的地方,还是找不到可雇的人? 洛阳人看惯了朝野间的风行草偃,也看遍了朝堂上的荣辱沉浮,旁观日久,自有一份擅于揣摩世道人心的本事。就算老兵只是半个洛阳人,也能听得出青衫客暗藏在话里的暗示。 “这年头,雇工的价都很高。” “关键是要公道,不然什么生意都谈不好的。” 青衫客好脾气地补充着,风轻云淡的口气就好像他不是一个刚从对面大宅里蹭吃喝的穷酸,而是置身朝堂指点江山的重臣一般。 你看,就连这种落拓江湖的穷酸,身上也自然而然地带着都门中人的骄傲,穷怕什么,气度也照样不输人。 可惜长年守着驿站的人见多了洛阳城里城外的牛鬼蛇神,对这种硬充出来的气度早就见怪不怪,老兵无聊地一挥手,打断了青衫客后面的废话:“你提着那么沉的食盒蹲半天也累了吧,找张干净的席子,我们坐下慢慢说。” “是不是还要准备好酒一瓶,陪客小娘子一个?” “有的话我倒也生受了。”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 …… 在洛阳这等天子脚下繁华销骨之地,驿卒告假经营车船盐酒之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老兵跟着青衫客踏入那道门,进到那座木殿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地心疼起提前交付给驿站管事的那吊铜钱。 殿上有龛,龛中下有案,案上铺满最便宜也最劣质的蔡侯纸,纸畔有砚,砚中劣墨散发着淡淡墨臭,就和老兵在青衫客木棍上闻着的味道一个样。 一个娇小的身影正伏在神案上,手握着一管鹅毛削成的笔,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面前一卷有些老旧的竹简,半晌之后,才提笔在蔡侯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破字数行。看上去,于这书道一途,写字的人和青衫客一般地不擅长。 然而写字的是个少女,一头如鸦羽般黑亮的头发挽了一对丫髻,偏又在髻下仔细梳起一对结成环形的发辫,与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趣味迥异,倒很奇妙地透出股清秀碧玉味道。 老兵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身边青衫挽袖小胡子的穷酸一眼,心说这等好人才的小娘子岂是你这种到处骗吃骗喝的江湖混子养得起的,该不是拐骗了哪家贵人的心爱侍女跟你到处跑码头吧? 然而这背影就给人无尽遐想的少女听着脚步声一回眸,面相清美柔润,然而双眼里透出的却是不尽促狭意味。 “诶呀真好,阿叔你回来了。” “阿叔”两个字一出,老兵心底刚刚生出的那点颠倒梦想顿时消散无踪,看着青衫客那怎么看都还嫩生着却因为一撮别扭的小胡子而顿时老气横秋起来的脸,顿生敬佩之意。 带着女孩家跑江湖,还让小姑娘生得这般模样可喜,一派宜室宜家的旺夫相,这个长辈当得着实不错。 青衫客听着少女喊他阿叔,也不喜滋滋地应下来,只是翻了翻白眼,公事公办似的说道: “嗯,回来了。还有,说过多少遍了,外人面前,还是唤我先生。” “先生?这是个微妙的称呼。”少女搁下羽毛笔,笑嘻嘻地接口,“真要这么称呼阿叔,我还怕叔叔被那些讨不到姑娘喜欢的家伙绑起来烧了。” 说着老兵听不太懂的段子,少女一扭身,朝着老兵裣衽一礼:“小女子河内郡舞阳村人氏,复姓司马,单名一个铃字,请问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没名没姓,别人只唤我老兵。” 老兵就是老兵,吃了好些年兵粮,却并没有自己的名字,连宗族也不知在何地。这种事,不能道,不必道,何足道也。 而且青衫客显然不打算在称呼这种小事上任由少女继续借题发挥。 打开了手中食盒的盖子,将盒中酒食一样样拣出,又将神龛前几个蒲团取过,青衫客道了声“请”,就邀老兵入了座。 食盒中盛的是煨笋尖、烩萝卜丝、蜜饯蒸饭和一样金黄色味似山薯的调蜜汤菜,虽是素菜,味道却醇厚得毫不寡淡,制法尤为精致豪奢。比如为笋尖提味的黄河鲤鱼唇边短须,又比如烩萝卜丝上那朵被厨子精心用金黄色的煎蛋皮排出的重瓣的牡丹。这已不像是寻常豪强家的饮馔标准,倒像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黄门大貂珰们才勉强够得上的档次。 然而青衫客与少女只是敷衍着挑几箸菜,心思全在谈话上面: “赵老大家的厨子越来越糊弄事了,牡丹燕菜全看吊高汤的功夫,该用活宰新杀的老母鸡配上上等的邙山鲜蕈来吊。赵家厨下不但蕈子是隔年的干货,连鸡都是过了头七的阉公鸡!” 小姑娘愤怒地挥舞着手里的竹筷,高声针砭着赵府厨师的厨艺水平,显然对那盘汤鲜味美的烩萝卜丝挑剔得厉害。 青衫客一边给唯一的客人布着菜,一边淡定地回答道:“因为如今的行情是阉货最贵重,老赵肯定要拿阉鸡来炖汤的。如果今年的年号不是大汉皇帝的光和五年,而是大周则天皇帝的天授五年,他肯定会把阉公鸡撤了,改用老母鸡炖汤。” “阿叔,你的笑话真冷,老兵叔叔听不懂呢。” 虽然听不懂青衫客口中的大周则天皇帝是哪一国的天子,老兵却听得清楚,这青衫汉子和小姑娘却是明明白白地在拿都门中那群炙手可热的黄门阉宦逗闷子! 青衫客斜眼扫了扫坐在那里满身不自在的老兵,将双手一摊,极其无赖地答道:“我说的都是上古轶事,经史不载,他一个淳朴又善良的劳动人民,怎么听得懂这么冷僻的段子?” 老兵确实听不懂青衫客那酸透顶的笑话,但是却明白一个洛阳人都明白的道理。敢在党锢之祸余威犹烈的此刻,依然不把阉宦们当回事的人,那肯定是很有势力很有背景的人。 青衫客气度俨然,小姑娘从容自若,这对怎么看怎么不搭调的叔侄女明明像跑江湖的一样住着久无人迹的荒废神祠,然而却丝毫不见江湖人的窘迫,反倒落落洒脱得很。且不论其他,小姑娘那样刁钻挑剔的舌头,就不是平常小门小户能供养得起的,何况这对看上去只是平头百姓的叔侄女还有胆子拿京中的大阉宦来编排文绉绉的笑话。 这样的见识,这样的风采,莫不是祖上有德,让我遇到了白龙鱼服的贵人? 想到此处,老兵再也坐不住了,然而青衫客和小姑娘似乎全不提请他帮忙租用车马的事情,只是相谈些朝局情势,也不避讳边上就有他这么个大活人。 终于是老兵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朝着青衫客唱了个肥喏:“先生,小人知道先生欲雇一辆车出城,请先生与小姐稍待,我这就替先生寻一辆好的来。”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作揖的时候,青衫客和小姑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第4章 ?拉牛车的不一定是牛 伴着裹铁木轮吱呀呀地驶出了城洞,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目光盯着渐渐随着宽阔官道的延伸而露出挺拔峻然身姿的高山,面上却露出一丝惫懒的笑容,像极了那些正准备去狠宰一道肥羊的奸商。 身后车厢里,绾着双髻的小姑娘吃力地推开了快要挡着车窗的大木箱,也看着了渐渐生出青润之意的高山,,不由得开心起来,拍手吟唱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车辕上顿时传来了青衫客戒备的低喝声:“小铃,留神道旁有耳!” 然而小姑娘只是嘻嘻笑着答道:“安心啦阿叔,那个姓董的怪大叔还在西北当并州刺史呢,这童谣传不到他耳朵里去呢。” “谁说并州刺史董卓了?”青衫客没好气地一甩鞭子,赶着拉车的犍牛朝前快行几步,方才压低声音道,“这洛阳城里的江湖势力如今不是归了西园军就是投靠了北部尉,像你我这样的散人要想从老赵他们那蹭油水,不保密怎么成?” 听着青衫客的话,小姑娘仰着小脸,一脸敬慕地看着车辕上青衫客的背影,小意地问道:“阿叔,你确定那些不怎么读史书的人也和你一样……是古文中毒症晚期患者吗?” 青衫客沉默良久,半晌后憋出一句话来,半气半恼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一个‘慎’字!你个小丫头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心使得万年船?!” …… …… 渐渐近了北邙山,牛车缓缓上了山道,初春嫩草茵茵缀出石间绿意,缓坡丘陵间野树含苞,远望去却分不出是杏是梨是桃,只是淡淡怯怯地夹杂在淡青赭红的山岩上,充作一副青碧山水大背景下的点染。 只是这副邙山行旅图外却多了一支军马,无端破坏了整体的构图。这部军马正在山下一处谷口安营扎寨,其中大半是红衫札甲的天子西园新军中人,可也有不少江湖人侧身其间,只是看这些人立栅栏设营帐的模样,只是些打前站的而已。 歪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望了一眼渐成规模的营寨,不由得低笑道:“居然连营寨也立起来了,看来这次赵老大确实是下足了血本。” 小姑娘随着青衫客的赞赏声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眼谷口的营寨,随即无趣地缩了回去。斜靠着大木箱,听着满箱子的劣质木剑木棍随着牛车的行进而碰着箱壁,小姑娘的声音随着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传出来: “正因为他们血本实在下得太多,绝对不可能半途而废,阿叔你才能有机会做成这笔买卖的。” 被自家的丫头戳中真相,青衫客微微一笑,扬鞭打牛,让车轮碾着山道的声音又欢快了许多。 …… …… 扶着一口新建西园军校官制式的环首直刀,新任西园军羽林郎的花启生也正盯着在山道上爬行的牛车。 他看得是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把他从走神状态唤回来: “花生,想什么呢?” “没什么。”花启生皱着眉看了眼身后不带兵刃的好友毕永。 只穿了一身朴素的轻便皮甲的男人也是西园军的军官,却没有像同僚们那样在甲胄上加上各种镶边和刻花以彰显自己的身份,只是双手却套了一对黝黑的铁指虎,尖锐处隐隐带着泛蓝的微光。 “虽然最后拍板的人是赵老大,然而负责执行的人是我。”花启生负着手,认真地回头看着自己的这名好友,“老实说,这次的行动,变数实在太多。” “北部尉的那些部下肯定是最大的变数。”毕永想起了那些身背五色棒的小吏,不觉有些头疼,“大家都是无拘无束的人物,却甘心给那个姓曹的当忠狗,低估了这货那强到不像话的领导者魅力,真是失策。” “姓曹的虽然羽翼未丰,然而论心性见识,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士人太多,一般人被他折服也不算离谱。”想起那个几番升迁贬谪,数年下来只是混了个京畿县丞却已显露出一股子不能久居人下的豪雄气质的年轻官员,花启生也是大感棘手,“只要这次他们不要跑来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到这里,花启生认真地从怀里摸出一支令箭交给面前的好友:“为防万一,我再多拨给你一个伍的斥候,务必要将预先定好的战场周围五十里的变化监视好,随时和我联系。” 毕永吹了一声口哨,了然地接过令箭,身边早有亲兵牵着军马待命,他一翻身上了马背,道了声“回见”,随即打马出了寨门。 身后,十几骑斥候跨马背箭,紧紧相随,竟也有点昔年霍去病出玉门击匈奴的赳赳气势。 …… 毕永的斥候队伍走了,慢如蜗行的牛车依旧啃哧啃哧地爬着山道,当然也没人关心一辆朝山道深处走的破车。 把目光从山道上充作背景板中最不起眼点缀的老牛破车那里移转回来,一身土黄短褐的男人很有名士气派地扶了扶头上方冠。虽说此刻的洛阳城中很有点滥封滥授官爵的乱政倾向,不怎么把一国名器看得太重,然而布衣短褐的平头百姓头顶吏员专用的高冠,也实在太不伦不类了些。围着这圆脸汉子倚石而坐的几个人虽然都挂着鸡毛狗碎般的小官职,却也没有心思追究圆脸汉子那明显违制的打扮。 “内设席面广揽豪士,外立营寨掌握主动,看他们为了这场围剿布置得步步为营滴水不漏,赵老大是个做大事的人物。”没口子称赞着那位洛阳城新露头角的江湖大豪的手段,圆脸汉子挑起大拇指,捋了捋唇上短髭,激赏之意露于言表,“汉室火德运终,大乱将至。趁此龙蛇潜伏欲起之刻,这伙人没准也能趁势立起秦季时南越国赵佗一般的基业。” 然而他的指点江山之论,只换得一声嗤笑:“太平道那些五行五德交替的鬼话唬唬本地人还凑合,老孔你在那边也不曾执掌那些传道事务,怎么也被这些神棍洗了脑。” 姓孔的圆脸汉子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虽然他和曲阜孔家没什么牵缠,但也觉得混迹在一群职业神棍当中不是什么体面事,索性闭了口,静待这几人中真正的主事者发言。 “只要不是傻子就看得出来,太平道羽翼将丰。”为首的瘦高汉子比老孔年轻得多,然而眉目间却带着几分风霜之色,并不像是洛阳本地的土著,倒有些西北边卒的气质,“他们的手也伸得太长,听说最近都有黄门官和禁军中人朝太平道的道坛走动了。这种事情,指望城里那些只会狗咬狗的尊贵混蛋还不如我们北部尉衙署自己上。” 微一停顿,他问道:“那些神棍这两天有什么活动?” “明日辰时,他们要在东门外设坛讲道布施符水。” “占用官道进行非法布教?”说着并不合如今习惯的词儿,主事的瘦高汉子微微一笑,“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我们北部尉衙署刚推行的东都市政路况管制令啊。明儿你们就带一队兄弟,去和这些个大师们好好亲近亲近,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这就是穿了一身公服的好处了,行事比起赵府那伙半兵半匪的江湖人方便了不少,只要找个官面上看得过去的由头就成。 正所谓“民心似铁,官法如炉”。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虽然这权力所依赖的那棵大树已烂到了根里,仿佛只要来一阵大风就会颓倒。 圆脸的老孔其实一直很熟悉这种味道,然而他更熟悉太平道的那些头目,这些大抵有个寒门游学士子出身的太平道祭酒远不是他们手中经卷里所颂扬的那种贤良德士,带剑游学的幌子下面未尝没有什么独行大盗的前科。想到那些怎么看都有股狂热野心的家伙,老孔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勉强开口道:“时机未到,大家不要对那些人刺激过度。只要绊住他们,不让这些人关注到邙山的变故就好。” 就算身穿平头百姓的短褐,老孔骨子里还是向往着那种摇着白扇子的谋士,而谋士这种生物最痛恨的就是他们预料之外的变数。尤其在这个各方势力还都未准备好的当下,老孔更不希望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展开跑出来搅乱大局。 “此役,我辈所行的无非‘坐观成败’四字而已。” 他最后给这次碰头会定了调。 洛阳北部尉衙署的人们就此散会,避开了回荡在北邙山脚下的侦骑们的视线。半山道上那孤零零地朝着山腹之中走着的牛车也看不到了,不知道去了何处。 泉水漫过石面,随即被浅碧的苔痕染出淡淡青意,缓缓汇成清涧一线,正是初春的野物们补充水分的大好环境。野鼠很满意于今春的兔子数量异常稀少,连半饥不饱的野狐都极少见踪迹,今年的日子想必要较往年轻松不少,至少不用忍耐着木炭与石灰的可怕气味去刨那些很有气派的大土堆。饶是如此,印在本能里的警惕还是让它每隔几息就抬头仔细聆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细听之刻就是砰哐一声,声音砸在山壁上荡起一波波的回音,野鼠脖子一缩赶紧找了丛经冬的枯草伏了起来。真是老天保佑,没有飞鹰也没有走狗,更没有碗口大的马蹄子来踩死咱,只有一辆辕上连牛都没有的破车而已。 野鼠的庆幸感染不到车前车后的两个人,青衫男子用粗麻绳缚着自己的上半身,双手扶着车辕半死不活地朝前挣扎着,而他家的小姑娘正用后背死死顶着车厢背面,免得车从山道上翻脱。什么风流蕴藉、气度俨然,当人没法子端着的时候,皇帝和扛大包的也不会差太多。 喘气喘到舌头都要吐出来的青衫客终于在自己体力不支的那一瞬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死死抱住了道旁一株长势奇葩的歪脖子杨树,半挂在歪脖子树上狠喘了几口气,青衫客终于有了控制自己舌头的力气和精力,感慨道:“好在行货带的不多,铃铛你又老实下了车,不然那头老牛脱了缰这么一跑,我们还怎么把货运过去?” 顶着车的司马铃从车厢背面探出半个头来,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应道:“也亏了那牛没有发疯把车撞坏,不然阿叔也不要运货了,那箱子兵器就能直接把阿叔压死呢。” “压死么……”青衫客想了想,还是正色肃容答道,“以常理论之,那些货物我还是能连拉带拖弄走的。要想压死我,还是你直接跳上来比较快一些。” “叔叔,你知不知道‘重’、‘沉’这些词对女孩子来说都是禁句?” “非也,阿叔我可没有说这些词,只是说你密度比较大一些。” “咬你哦!” 第5章 ?这不是绝情谷 运货于山中,没马没牛连驴子都没一头,只得让不如禽兽的青衫男子客串驮兽,真是斯文扫地的悲惨工作之旅。然而有人一身短衫草鞋,挎着包袱走在邙山西面的林中小道上,才觉得自己的工作真是凄惨悲怆到了极处。 “我白某人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姓赵的就这么指派我?”骨节粗大的手指捻着单薄且透风的粗麻衣衫,他有些不满,有些憋屈。好在包袱皮里那把环首刀还紧紧地贴着胳膊,直硬的刀身让他感觉稍微好过了一点。 他走得离邙山深处越近,地势亦随之越高,山中春草绿意越难一见,古木高树越不见青叶招展,反倒将积攒了数月的凛冬萧杀之气全数展现给他看。就是再粗神经的人,行走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难免感到紧张和压抑,何况这位白兄自认神经一点也不粗。 像他这样受赵老大指派的江湖人物约有十余位,都是些小有名气、手底下也算硬扎的能手,然而这些江湖人却只是换上了不带一点防护能力的粗麻短衣,沿着不同的道路进了邙山。此间诱饵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不过,离江湖儿女们的自我定位实在是太遥远不过,也难怪白兄不舒服。 然而赵老大这样安排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北邙山乃上风上水之吉地,最好的阴宅首选区,不知多少高官显宦、世家大族选择死后在此地安身。而公侯贵戚之墓太多,则这些高门世家为之守墓的部曲也不会少倘使这些世家大族还不曾家道中落因此北邙山上尽管峰高林密涧深草幽,却没有傻了吧唧的山贼会选在此地聚啸。然而数月以来,北邙山上凶信频传,不知几多贵人们安排在邙山上守墓的家人部曲死得不明不白,只留残肢骨片与满眼血迹,倘若再不处置,贵人们今年就不要扫墓祭祖了,去太平道的道坛处求几道安宅辟邪的灵符才是正经。 没线索,没目击证人,也没有千年之后叼着烟斗的大鼻子夷人和所到之处必有凶案的三头身眼镜小屁孩。堂堂大汉廷尉也只能连夜求见了那些炙手可热的禁中大貂珰然后称病不出,被上峰逼迫限期破案的京兆尹更是把自己的胡子揪掉了许多,让人一见而误以为他老人家准备投身宦官这个极有前途的庙堂老字号行业里来。 庙堂麻了爪,事情就交由了江湖来,这种不像暗活的暗活让赵老大捞足了好处也伤透了脑筋,半是兵半是匪的新晋江湖大豪最后也只能拿出遣人搜山这种笨法子来。 然而赵老大的赏格开得再高,白兄和一应改扮寻常乡人的江湖好手也不该如此发疯,接下这么个明摆着去送死的买卖。莫非他们就如此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笃定自己身陷险地也死不了不成? …… …… “奋不惜身本该是个优点,”青衫客吃力地拖曳着快朝着平板车发展的牛车如此评价道,“但是如今看来这却更像个恶习。” 他背在肩上的木鞘佩剑早解下来交给司马铃拿着,小姑娘手上不知为何多了几条布条权充绷带,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抗辩着:“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拆牛车也是为了阿叔好嘛……” “你好像忽略了一个事实,”青衫客一点也不为少女的笑容所动,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道,“徒手拆牛车和拆牛车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就算徒手拆牛车,我也只是受了点小伤而已,吃点伤药再舔一舔就好了……” 听着少女看似底气不足的发言,青衫客挑了挑眉毛:“你觉得就凭我们现在把全副身家都押在这笔买卖上的赤贫现状,还有多余的银钱让你去消耗加浪费吗?” 然而一提起“银钱”这个连英雄豪杰都不得不小意面对的话题,少女的斗志顿时勃然而发: “说到底,如果阿叔是个能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一样的好汉,哪需要我冒着受伤的风险拆牛车!” 面对气势瞬间高涨的少女,青衫客只能很没有底气地哼哼着反驳道:“……我不是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男还真是抱歉啊。” “哼,没错,这都是阿叔的错!” 青衫客默默扭头,拖着已经减负了不少却对他而言依然沉重的平板牛车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和感性主义至上的小孩子讲逻辑和理性思维的自己,战斗力还不到零点五。 小孩子云云纯属青衫客的自我安慰,虽然少女生着张极可爱还带点婴儿肥的娃娃脸,但是也早已过了萝莉的保质期。当然,这等事情一概被青衫客无视之忽视之。 暮光缘着山壁而下,破车萧然前行,拉车的和推车的依旧以言辞为剑戟,进行着艰苦万分的战斗。 真是山中岁月无他事,只有太平。 ……不太平。 手中包袱皮猛然抖开,环首直刀不带一丝花活儿地平斩而出,这一刀准而稳,戾而狠,尽得彭家五虎断门刀的神髓。哪怕是久经战阵的老手,面对这一刀,也难免落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然而面前无人,只有血盆大口和腐肉特有的恶臭,刀锋磕着獠牙,崩出火花数点。火花闪烁未熄,那只执刀的手未退,大口已狠狠合下,截断了白兄的肩骨。 看着巨口再启,已成了个独臂血人的他有些恨恨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原来老子真的被当成了饵……” 接着就是滑进巨口中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俅事!” 战初启,敌初现,已折一人。 接应了新来一支小队伍入寨的花启生在马上侧耳听了些什么,然后轻声地发布了他今天的第一条军令:“全寨都有,进入战斗状态,狼来了。” 狼来了,邙山狼来了,其高如丘,其壮如象。就算是西南泸水之畔驯野象助战的蛮部,只怕也没有见过如此体型庞大的野兽。 然而花启生的部下们只是握紧了手中形制不一的兵器,枪、戈、矛、戟、朴刀甚至还有专供文士佩服的缠丝鹿卢剑和一般只作依仗使用的八棱金瓜。谁相信这种怎么看都是杂牌里的杂牌的部队,会是大汉天子新立的西园禁军? 但是这些杂牌军的表情却不像初经战阵的菜鸟,手不会抖,腿不曾弯,甚至还有力气说笑。这种不畏生死的气质分明是久经血火的老手才有的,且比起寻常散漫的江湖人,更多了一份干练气质。 赵老大不过是洛阳黑道上新崛起的人物,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能打敢战如同出身军中的兄弟? 鞣过的老牛皮靴子踩着鼓点,擂鼓出战,鸣金收兵,一切都是按着古礼走。然而这些兵士衣甲不曾染成一色,有烫金的大红也有描银的深紫,色彩斑驳远胜西川的蜀锦。军队要求令行禁止,崇尚团体主义,若不是百人敌般的勇将,绝对没资格在军中玩个人主义,从这个角度讲,这些兵都是兵圣孙武见了都要头痛的骄兵,只不知道带着这支部队的西园军羽林郎花启生是不是悍将? 显然不是。 身在马上的花启生神色严肃,目光从部下们手中的兵刃一路转移到身后的背囊,手中一具新奇的穿珠木盘正噼噼啪啪拨弄个不停。 就算有人想要凑趣当捧哏靠过来问一声:“花生,想什么呢?”得到的答案也不会是谁家小姐的闺名,只可能是 “预算超支而已。” 在这个时空中提前用算盘取代了算筹的羽林郎并不知道,有人拖着破烂般的板车,正看似豪迈地踩着倒在地上的石翁仲作指点江山状,一开口也是这句话。 “就算预算超支,摸金校尉这种行当也是替正在当洛阳丞的那个人预备的,阿叔你不要乱参一脚。”抛开早已被撕咬得只余残骨若干的墓主人,司马铃一脸嫌弃地踹开断首的墓门亭长陶俑,从被什么野物掘开的墓穴里钻了出来。“就算你转型走盗墓路线了,阿叔这种造型也绝对不如闷油瓶和小哥那么红。” 她家阿叔只当没听见她的吐槽,继续一手并指如剑向前作指点江山状,话里却不尽警惕之意:“如何,墓室里有什么发现?” “玉器、金银器一样不剩,随葬的明器差不多全坏掉了,连尸首都只剩下半截指骨和一个骷髅头。所以想搂草打兔子顺手发一笔盗墓财还是省省吧,唯一对阿叔有用的东西就是这个而已。” 少女双手递过来的是一方尺许长的沉重镇石,表面已经残缺了许多,尚可辨识的部分布满了盘螭纹,中间是篇简短的咒祝:“生人上归阳,死人下归阴,蒿里之君,镇护如仪,邪祟盗贼一切勿犯如律令。” 标准的祈请泰山府君镇墓文,只是在镇石上多了几块焦黑如沥青的痕迹,隐隐散发着头发燃烧后一样的焦臭气味。 青衫客默默看着镇石上留下的痕迹,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一颗犬齿和一只犬科动物的体积比有多大?” 换得的是司马铃一个理所当然的白眼:“叔叔,我的小名不叫度娘。” 然而当她看到青衫客就着她的手刮去了镇石上的那些焦痕后露出的那个足有小儿手腕粗细的齿印后,却忘了后面想吐槽她家叔叔的话。 人一旦进入紧张的情绪之中,语言功能暂时紊乱是正常的。比如现在的毕永,他的亲随护卫只听到他发出一声不似人类反倒更像发了狂的野兽一般的怒吼,就看到这个指挥着斥候队伍的鹞子一脚踢飞了前面正拿着特制渔网拼命踩着八卦步法的一个江湖人,随即夺过了他手中渔网。 “什么八门渔网阵!扯淡!这又不是绝情谷!” 第6章 ?这不是斯巴达 绝情谷是当年金老爷子那本很有点文青小清新风格武侠小说里的知名跳崖殉情圣地,也是个不入流的武林门派之名。看家本领一是刀剑双行的兵刃功夫,二是按着奇门八阵方位布置的渔网阵。只是这门派本该是大唐玄宗皇帝的天宝年间所创,离着阉宦横行、外戚乱政的汉末还有好几百个闲年,鬼知道这些绝情谷的门人弟子是怎么混进汉末的西园军里的。 绝情谷的渔网用料十分考究,是以人发混着兽筋银丝编成,和韦爵爷身上那件世间无双的保命马甲制作工艺源出一脉。 人发、兽筋、银丝,都是极韧之物,无论延展性还是抗拉性在技术水平尚低的农耕文明时代都已经是人们所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只要不是那些个传说中霸气四溢的异宝神兵,想要轻松斩破这种韧到极处的渔网就无异于痴人说梦。哦,言必称伟光正希腊罗马的异位面历史发明家赤虎兄或许不这么看,不过这和预备拼命的人们没有一点关系。 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毕永的马嘶鸣一声腾跃而起。这个本应该双腿牢牢夹住马腹的鹞子却猛地将身子一挺,腰腹骤然发力,只听得他暴喝一声,双脚踏着马鞍强行朝下一跺,身子已朝着大张的狼口飞扑而上,手中渔网闪电般抖开,正好罩住了朝着他噬咬而下的血盆大口! 随着猱身而上的一抹灰影,西园军的敢战士们只听见硬底铁靴磕着厚重毛皮后发出噗的一声闷响。随即在巨狼的怒声中,渔网在这个鹞子头目的手中一绞,化为了一条粗而且长的索子,像给桀骜不驯的烈马套上的嚼子一般,狠狠地勒在了如小丘般高大的巨狼那尖而长的嘴上。 就算是再温驯的牲口,也会感到横在口中的嚼子会给它们带来多少的不便,何况是如此凶暴的一头巨狼?感受到那个握着长索的人正紧紧趴在脑后颈子之上,巨狼猛地人立而起,试图用前爪扒开这条烦人的勒着它的长嘴的绳索。 然而并不是只有嘴上的那条索子才是它的威胁。 有人策马行于阵后,腰间环首刀不曾出鞘,手上不曾提枪,却是多了一副同样不该出现于此时此地此个朝代的木算盘。他的面前是早已冲入战团而不知死的西园军将士,虽然面对着本不该存于常理之中的巨兽,花启生的面色依旧如常,看不出丝毫畏战胆怯之意,只有为将者临阵断然情绪:“陌刀队上前,斩!” 雪亮长刀映着如血残阳,伴随着西园军中敢战士们的怒吼,声振林野: “万胜!万胜!” “板载!板载!” …… “英雄!小生我上有拖欠俸米小气吧唧的年迈上司,下有成天替荷包减肥的吃货侄女,实在是清贫寒素的都城小书吏一个,请您行行好,就当我们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世间气运,放咱们走了吧!” 一手执着铁剑,一手抓着木鞘,青衫客面色如常地立在他那车货跟前,满面堆笑地说着告饶的话,然而他万分恳切的台词只换来一声嗤笑。 “这话你可千万别让老刘家的人听到,不然没准要杀了你们叔侄女两个祭天挽回国运的。”侧身坐在马上的骑士看着面容敦厚温文,却穿了一身做工精致的兽面饕餮纹镀紫铜的精铁甲衣。在狰狞的甲胄衬托下,连他的笑容看起来都像是狼外公一般地危险。 面对着这看上去连马术也稀松差劲的骑士,青衫客眸中隐隐掠过一丝精光,却依然笑得和气而温吞:“小生我胆子小,赵老大您也是手绾一军兵符的大人物,可不要吓我。” 任谁也想不到,洛阳江湖那如浓墨般沉重的夜色里新崛起的领头人物,是个如此年轻而温厚的斯文男人。 “手绾重兵云云,那是大家捧我们大枪府的场,可不敢当。不过先生眼力不错,我就是赵亚龙。”大大方方地坦承了自己的身份,骑士有些玩味地看着这个青衫执剑的男人,还有缩在他身后不知是躲避着众人的目光还是拿自己叔叔当盾牌的少女。“先生贵姓?如何称呼?” “免贵姓魏,单名一个‘野’字,表字胜文,家中行三,至今尚未婚配。”微笑着提剑拱了拱手,青衫客像是参加相亲般地报出了一大串,也没管这位洛阳江湖上新晋的黑夜君主有没有妹子可嫁,就很爽快地全坦白了。 听着这话,随侍在赵老大身后的那位腰挂双刀的墨衫管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见识过这青衫男在赵府席面上蹭吃蹭喝不说还打包带走的穷酸又无耻的行径,他心知自家这个健谈得有些过度的头儿一旦和这个只会说嘴的穷酸书吏对练起嘴皮子那绝对是没完没了。没有心情听免费相声的墨衫管事不得不插言打断了接下来预料之中的报家门:“老魏,我们还要赶路,你这辆板车横在路中央实在太碍事。能不能请你把车子挪挪地方,所有损失,我们大枪府按双倍赔偿。” 墨衫管事自以为这话已经说得很得体了,然而一直缩在魏野身后的少女却无声地探出头来,犹带三分痴憨地道:“但是我家阿叔说了,箱子里的东西很重要,倘若没有了,很多人会难过得想哭。阿叔说,身在公门要心存一点仁心,不能贪小利而失大义的。” 看着那张犹带孩子气的可爱面容,年轻的墨衫管事就算自诩是冷而且酷的双刀达人,也忍不住感到一阵罪恶感。 然而他对面那个穿青衫的书吏魏野正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犹豫,后背上,他家那个绝对没有这么老实可爱的侄女正偷偷地用左手在他的后襟上比手势。 食指、无名指伸直分开,其余三指收拢如拳,这真是个胜利的手势。 …… 赵老大带着他那个所谓“大枪府”的人马急匆匆地从山道上涌过,去支援那些陷入苦斗的兄弟。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青衫负剑的魏野拖着刚从对方手里讹来的小拖车,得意地和司马铃对击了一掌:“耶!” 小拖车像是用上等精钢打制成的,然而钢材中空,并不沉重,滚轮与拉手恰好在魏野的手臂与地面间构成了一个巧妙的角度,免去了拖车人很不少的负担。然而,毫无疑问,这东西就像活动在北邙山中这群来历不明的人们一样,无论是设计还是思路,都不太像是汉末的匠人们能打造得出来的东西。 绕着小拖车转了几圈,司马铃不住地啧啧感叹:“大枪府真是财大气粗,这种墨门机关术中的高手打造的便携车可是和上等甲胄一样精贵呢,早知道刚才开价就大胆一点了。” “又不是一锤子买卖,留个人情,后面的事才好谈。”慢悠悠地答着话,魏野的目光却顺着即将湮灭于地平线那头的暮光,投向了北邙山另一侧隐隐有赤气腾起的地方。 赤气只因血光起。 狼爪扇着战马,随即收获一阵痛苦的嘶鸣,坐在马上的骑士被翻滚倒地的坐骑压在下面。坚固的铁甲成了压迫人体最大的元凶,就是再坚强狠戾的战士,也只能发出脏腑重创后带着血沫翻涌的闷哼声。 再精锐悍勇的冷兵器部队,面对如此不合常理的巨兽,也难以发挥真正的实力。群鼠或有啮猫之力,蝼蚁怎样奈何雄鸡? 花启生手中的算盘早已被丢了开去,换上了一把足有二十石的铁胎弓。在他身后,手挽雕弓的射手们早已列队整齐,张弓待射。若是有魏野那样的穷酸见了这样的场面,没准也要唱一段并非乐府诗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小令凑趣应个景。然而投身西园军的大枪府中人都是血火之间辗转出来的厮杀汉,没有这样风雅的嗜好,只有满眼满身悍然的杀性。 枝枝箭镞破开大气,发出呜呜厉啸,射向正在左右横冲直撞冲乱了骑兵与步卒阵型的那头巨狼! 笃的一声闷响,仿佛老鞋匠纳鞋底的那根锥子费了很大力地戳上了官靴那厚重又结实的木底帮,第一枝羽箭射进了巨狼浓密的毛皮,接着是第二枝、第三枝无数箭矢如盛夏的骤雨般从西园军的弓阵中密集攒射而出,破空声嗖嗖大响,一时间竟有盖住战场上马嘶人喊种种嘈杂之声的意思。 羽箭狠狠扎入巨狼浓密的毛皮,却发出了枪尖刺击木盾般的闷响,这种密集的响声,让身在马上几乎立起的花启生心头生出一丝夹着荒诞感的愤怒。 长刀队拼死上前斩其足,狼足未断,长刀队已被几爪子拍得不成建制,他亲自带队的弓阵更是连长刀队的战果都不如。原因无他,这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巨狼,皮糙肉厚竟是超出他的想象,刀斩不破,箭射不伤。 如今的战斗就如同一群空有尖牙的豺鱼围攻一头坚皮满身的成年鳄,说得好听些是悍不畏死,可实际上就是成建制地去送给养。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是毕永依旧死死攀在巨狼耳后,用那根特制渔网拧成的索子权充嚼子勒住了巨狼的嘴。失牙而仅剩爪,战力算是去了五成,饶是如此,战场上的战力折损依然有些超出花启生的预估。 “就算大家再不怕死,我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堆下去了。”花启生盯着像个用套索套牛的匈奴蛮子般在狼脖子上颠到快翻白眼却依旧不松手的毕永,忍不住怒哼了一声:“撑不下去就快点放手,这是北邙山又不是温泉关,我们是大枪府又不是斯巴达。” 第7章 ?让专业的来 花启生在压阵指挥之余怒哼吐气,在怒哼吐气之余压阵指挥,战场上血腥气味渐浓,断刃残矢渐多,战死者的尸体四下横陈,却不加多,不减少。就算是大枪府那位真正的头领赵老大带着爱使双刀的墨衫管事带来了援军,也没能让他冷如冰、硬如铁的脸色稍微好看一点。 倘若他能像那些传说中晋入先天级数的武道高手一般拥有圆融无碍的感知能力,说不定会发现左近的一处小峰上正有人毫不尊重大汉将士们的荣誉而肆意窥探着,要是他学会了武道宗师以一人之力感应天地万物的天视地听之术,说不定脸色会比现在还要冷还要硬。 “从此刻上溯六百年,兵圣孙武子他老人家说过一段很了不起的话: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日费千金,内外骚动,不得操事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非国之将也,非王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一身青衫随风而动,小胡子的书吏魏野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孙子》中有关军情谍报的名篇,酸味共山风一气,显得格外招摇。奈何此刻残阳西坠仅余一丝血色暮霭,明月尚未行至中天,这样的做派,一点也看不出什么运筹帷幄的高人风度,也许小胡子书吏是想营造个翩然一鹤独立春山的意境,可惜峰下血火沸腾盈天,真正的仙鹤爱惜羽毛,只有踩高跷的秃鹫才爱好蹲在这里关注单方面的屠杀现场。 在冷风吹不着、大枪府的斥候鹞子也看不着的地方,一直陪着她家叔叔翻山越岭拖车垫道的司马铃打着呵欠坐在那个沉重的木箱上,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啊是啊,所以这时候就该轮到阿叔你摇着白扇子坐着轮椅蹭过去,亲切友好地问问那个笑起来很恶心的话痨老大:‘这位将军,吾有锦囊三个,可解此厄,大特价还包邮你要来一个么亲?’于是话痨老大很感动地要请阿叔你出山当谋主,阿叔却毅然决然地表示‘山野之人不受拘束,多谢将军抬爱’云云,于是话痨老大再请之,阿叔你再谢之,如是三次,是不是?” 正在峰头吹风冒充脱俗鹤影的青衫书吏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小胡子,轻咳了一声道:“大枪府虽然也是刚刚立足此地,可也毕竟是块老牌子,待遇高福利好,赵亚龙这人处世也算厚道。要求职的话,这根大腿倒也值得咱们抱一抱。” 然而他目光又从天空移下那几乎一面倒的战场,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可惜啊,不论羽林郎花启生这种很有大局观的二把手,也不论那个双刀玩得很好的黑衣服小哥,光是这个套狼都套得很有水准的兄弟,硬是把凡人异类之争演绎成了极限运动的泼赖劲儿,都值得不少有志于争霸天下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学们好好体味一番。” 说到此处,小胡子书吏不禁一叹:“大枪府人才济济啊……锥处囊中,自露峥嵘,可要丢进工具箱里,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道理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所以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在京城里当个安乐侯爷,怎比得上域外之地称孤道寡的藩王。 身份地位离着藩王列侯有十万八千里远的青衫书吏站在峰头喟叹唏嘘,和不知其所来的巨狼打生打死的大枪府众将士在一遍遍徒劳地发起着冲锋不免唏嘘喟叹。大枪府的好手不少,仔细凑一凑甚至能凑出个武林盟来,然而就是这样高手云集的一支新建强军,却奈何不了一头除了高大壮实和皮糙肉厚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畜生,光是这个认知,就让大枪府众多或有名或无名的高手们感到万分憋屈的一件事。 这一刻,他们都好像变成了刚出巢捕到一只山龟的雏鹰,刚离窝拾到一枚坚果的小猴,龟甲太坚、果壳太硬,爪撕不开,牙咬不裂,正是需要指点和学习的时候。 只是学习都需要代价,比如一束干肉,一盘花红,或者一次很凄惨的头破血流。 赵亚龙不想用头破血流当学费。 他骑着匹很高大的战马,马的四蹄皆白,全身却如上好的黑缎子,这马有个名目叫雪蹄乌,据说是西凉的马商引入的大宛种,和他的一身黑甲很衬。然而此刻雪蹄乌正不安地刨着地,它负着的男人更是快要原地转起圈子来。 然而他身边有两人不曾乘马,一左一右拱卫着他,让他连转圈子的空间都没有。 左边的小伙子黑衫黑靴,怀里抱着一对乌金色的短刀,正是赵亚龙名义上的府中管事。右侧的高壮汉子布衣草鞋,项挂拳大数珠,满头无毛,执着齐眉高的棍,一脸淡定。 虽然先帝在位时从西域迎请了两位光头的胡人在洛阳建寺说法,和尚毕竟还是个稀有的、明令不许大汉子民加入的职业,连随侍在这几人身边的小校都忍不住多看了这个高壮汉子几眼。 然而这位造型在时人看来实在是太过犀利的高大和尚只是单掌立于胸前,沉声安抚道:“赵头儿,你的身后就是中军大旗,你现在已经接下花二哥的职务担当一军将主。你要是也去喂狼了,这一阵就是大败亏输,不要想着翻牌了。” “更何况,头儿你是我们府里公认的身手最差的那一个。”墨衫的年轻管事趁势补上一击,一点也不在意耳畔出现了瓷片破碎般的幻听。 “输?”赵亚龙有些愤然地拍了拍马鞍,“甲胄总会破,刀剑总会断,兄弟们不怕死地一遍遍冲阵,我这个当头儿的就在这里坐着?大不了你们再找个人来中军坐镇,让我去陪着兄弟们死一死!” 这话说得极为真挚、极为漂亮,大汉太祖高皇帝收豪杰之心的解衣推食手段也不过如此。然而高大和尚与墨衫管事见多了自家主公口若悬河的雄姿,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把保护圈又朝里缩紧了一点。 真要让这个舌头比胳膊更有力的府主上了战阵,不但要分出神来照顾他,就是队列进击的步骤都要打乱。倒不如就让他老老实实地守在中军,做好稳定军心的祥瑞神兽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关于要不要让西园军这一部兵马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像个刚上战场的菜鸟一样去送死的争论就此打住,因为有个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大枪府的中军虽然不比那些真正出守地方的州牧所部般防备严密,但也是井然有序暗合兵法,但就有这么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可爱极了的小姑娘,从拱卫着他们的卫兵中间轻松写意地穿了进来。小姑娘挽着挺别致的双髻,肩上挎着一个长包裹,依稀看得出里面是一对短刀。 一现身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这让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头,抬指收拢了有些凌乱的鬓角,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赵大叔,我们又见面啦。” 赵亚龙虽然一贯爱在人前扮个稳重端方的上位者模样,但年纪也没超出冠礼之龄太多,听着少女那一声亲切的“大叔”,再想到少女那个蓄小胡子的真正叔叔,不觉心中有点不是滋味。然而自诩有古之明主气度的他还是露出了一贯熟络而和气的笑容,跳下马来搓了搓手:“妹子,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跑来啦?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尽管说甭客套!” 然而接下来的对话就让他热情的笑容飞速地转变成了干笑,因为他面前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眨着眼睛用很认真很讨喜的语气说道:“接下来都是我家阿叔的话,他说‘大枪府也算是人才济济,怎么连点敌情侦查工作都不做就拉上队伍过来开练。跟着曹家那位洛阳丞想当中兴之臣的酷吏们可是一心要看你们的笑话,若是月满中天之刻还没分出个胜负来,接下来也就不必打了,老老实实鸣金收兵回洛阳城吃暖锅子好了。’” 这段话里信息量颇大,还夹着一股子酸如老醋的气味,就连背出这段话的小姑娘司马铃自己都觉得有些支撑不住。深呼吸了几口气,她勉强露出一个可人的笑容对着已经面色不善的几个大枪府重要人物说道:“以上这些话都是转述我家阿叔的,看几位的脸色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没血没泪地把我这个可怜的表侄女丢来当传话筒了吧?” 司马铃毫无愧疚之心地出卖着自己的阿叔,试图转移一下相对她而言已经是大人物的人们的怒火,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完全暴露了她在那个既酸且滑的小胡子男人身边久经熏染的本质:“不过我那个酸啾啾的阿叔是在侍中寺领了腰牌文书的正规书办,不属军籍,你们禁军最多也就是把他堵在小巷子里揍一顿,穿小鞋什么的倒不如北部尉衙署那边方便,对吧,对吧?” 如果大枪府的人们乐意出个高价去拾掇这个关键时刻让自己侄女传话来嘲笑自家的青衫书吏,看起来司马铃并不介意收一笔小小的咨询费。不过赵亚龙虽然面上肌肉有点抽搐,但还是准确捕捉到了青衫书吏托他侄女传来的那几句话里隐含的意义。 一抬手止住了正不露声色缓缓将右脚前移半步的墨衫青年,赵亚龙还是以他最大的诚意向着面前这个看似娇憨实则狡黠的少女说道:“看起来,你叔叔似乎知道很多。” “知道很多”四个字很妙,大有大人物们不着实处却直指要害的风格。也不怪赵亚龙走了这种官员们打机锋的路数,任是谁听了一通酸到让人反胃的冷嘲热讽之后,都没有太好的风度。 司马铃听着赵亚龙扯那话不应心的客套话,却轻轻拍了拍手:“赵叔叔,你是个好人,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我家阿叔说,倘若赵叔叔像刘邦那个老流氓那样一副很开心地样子来句‘先生何以教我’,那么我们俩还是早点胜利转进的好,闹到像郦生那样没混到五鼎食却挣了个五鼎烹就不好玩了。” 司马铃毫不在乎地把本朝高祖皇帝喊成“老流氓”,引来身边小校们一阵震动,虽然在和尚那很有威慑力的眼神下并没有乱了队形,但还是不自觉地朝外散开了一点。 尽管,这些小校们一点也不懂“老流氓”是个什么意思,但看着正在对话的几人那表情,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大人物的悄悄话,果然还是不听为妙。 正在转述着某人诽谤开国皇帝的大逆不道之语的少女耸了耸肩,继续说道:“但是赵叔叔你显然是个有血有泪会生气的正常人,所以阿叔还有一句话” 她顿了顿,解开了长包裹,仿着那人的口吻很欠地一挑眉毛:“子不语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比较好。” 包裹里,躺着一对写满了歪歪扭扭破字的木刀。 第8章 ?请君受此竹杠 刀是城东那家木器铺里小学徒的手艺,虽然仿着军中环首刀的形制磨削出来,但毛刺依然在,不见一点手艺的巧妙。字是惨不忍睹的破字,足有傲视初开蒙的稚童的水平,堪叫制墨的匠人生出报复社会之心。 对于练刀、爱刀、藏刀的人而言,这对看起来很像是一对双刀的玩意根本不配称之为刀。 练刀多年、爱刀如痴、藏刀满库的墨衫青年瞪着手里这对不配称为刀的玩意,语气微涩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这还用问吗?”司马铃叉着腰很有气势地反问,“除了你,这里还有哪个人是双刀专精的高手?” 墨衫青年还想濒死挣扎一下:“上次你那个叔叔来的时候,使的是哨棒……” “因为今天这场合不能让大师去使哨棒,”司马铃依旧叉着腰,很有点循循善诱地解说着,“我家阿叔说了,天鹏大师学的是嵩山那个专门玩棒子的庙里的功夫,走的是刚猛无俦的路数,没耍几下这种次品兵器就要断了。你双刀将柳叶飞同学走的是岭南严家的滚地堂路子,善用巧劲,才是验证我们兵器质量的首选人才。” 但是说来说去,少女都刻意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会选上善用巧劲的墨衫管事柳叶飞,最大的原因还不是他们选的兵器质地不好,连木头都是最次的那种。 “总之,”司马铃总结道,“现在就好比你们一大家子在我们的摊子前立住脚,却不知道我们推销的拉面是个什么味道。你就是那个被选上当试吃的家伙,所以就多多加油吧!” 柳叶飞拿着一对只配丢进垃圾堆里的木刀毅然决然地上了战场,将用他最热烈的战斗意志去拥抱那头嘴角布满白涎快要疯狂的狼。他的肩头负担着中军大旗下的人们最热切的目光,让他深感吃不消。 看着再次扑入冲锋阵型里把大枪府最精锐的战士们扫得东倒西歪的巨狼,柳叶飞微一弓腰,使出了他最得意的双刀滚地堂起手式。 “别把我踩着啊,大笨狗。” 当柳叶飞准备货真价实地摸一次狗的时候,一身青衫的魏野盘膝端坐峰头,膝头一卷古旧竹简平摊开去,看着山下彼此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四足动物和两足动物们,轻声道:“你们动作就不能快点?待到月上中天,你们还没搞定这头蠢狗,我就是拼着生意不做,也要带着铃铛溜了。” 这句话明显小瞧了岭南严家的功夫,也小瞧了使着岭南严家功夫的柳叶飞。 巨爪再次前扑而下,带起几多尘土,几多血花,断刃与折断的长杆飞上半空,给空出的地面上多添几具断臂残肢的尸体。爪起又爪落,混在步卒队伍里的柳叶飞像发现了猎物的狸猫般,猛地朝前一扑,双刀在那几乎刀枪不入的巨大狼爪上斜斜一错。 木刀磕着如同合抱柱子般的狼爪,发出一如之前诸般兵器一般的笃笃轻响,然而就在木刀与狼爪交接的一瞬,那本来暗淡无光的破烂木刀上却爆出一片微弱的清光。那片清光是如此淡如此弱,亮度仅仅能比拟夏日夜里那些存不了多少时候的萤火。 那片清光的正体是并不好看的八个字。 “天道无亲,唯善是与。” 是被人写在木刀上的字。 就算不知道这看起来很有哲学意味甚至宗教意味的八个字出自何经何典,但是就连最愚钝的人也会觉得这八个字很有力量。 因为清光微作即逝之刻,木刀破开了那本该是刀剑难伤的结实皮毛,带起了一蓬血花,而血腥气味里还隐隐藏着一股焦臭。 和这部西园军战了良久却甫受创伤的巨狼微微停顿,那带着一分痛楚二分讶异七分恼怒的尖嚎声瞬间响彻整个战场。 端坐在峰头的魏野轻轻哼了一声,手指在膝头横着的古旧竹简上轻轻一划,感受着“天道无亲,唯善是与”八字刻痕与指腹相贴合的触感,左手却拍了拍横在身侧的一方不太完整的青石,冷笑道:“连三脚猫的巫祝布下的镇墓文都能轻轻松松灼伤之的妖怪,找着了对症的法子不要太好对付。虽然这头吃多了死人的蠢狗个子是大了些,不过我相信你们大枪府该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身为洛阳侍中寺中一书吏,书办魏野学问稀松、书道稀松、钻营也稀松,怎么看都是走了门路混进来干领银钱的废物。然而此刻他斜倚峰头拥风为氅,冷眼静观之刻,眉目间实在是很难找出平日里那副酸腐又聒噪的惫懒模样。 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胶着的战局,他唇角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低语道: “你阿叔我不打广告打疗效,要是这时候你还抓不住机会敲他们一笔狠的,可真的白瞎和阿叔混这么多日子了。” 只要稍微有一点身为奇士高人的自觉,肯定没这厚脸皮说出如此恶俗市侩的期待。博通方术的青衫书办高深莫测的方家气质瞬间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 …… 司马铃安定地坐在原地,托着下巴从赵亚龙胸口的饕餮纹路移动到了释天鹏的光头上。 “虽然呢,那个男人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着古怪的坚持,但是在妖怪鬼魂之类的问题上,他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哟。”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而又微妙的自豪感,微微上挑的语气,让论年纪比她那位阿叔还大不少的赵亚龙莫名地怀念起年少读书的时候,那个满脸憧憬地向他诉说着兄长优点的初次暗恋对象。 “专家……吗?”一提到降妖捉怪的专家,赵亚龙毫不迟疑地就想起了洛阳城里那些黄衫黄巾到处兜售符水的怪人,然而接下来那句“令叔也在太平道的道坛烧香么?”的疑问还是及时地被他从嗓子眼按回到肚子里。太平道的经师祭酒们和隶属天子西园禁军的大枪府终究不是一路人,从各种角度说,虽然他们同样活动在洛阳的阳光与夜幕之下,却注定了要有一天以官军和反贼的身份对峙沙场。 就在他稍有沉吟之间,司马铃却偏了偏头,将目光转向了将一双木刀耍得虎虎生风、十分伶俐的柳叶飞。岭南严家的双刀滚地堂确实是很高明的功夫,柳叶飞的身手放到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名传一方的用刀好手,只可惜那对做工糙得足以天怒人怨的木刀实在是不配他的身手。 “思考和讨价还价的时间不多了,至少看上去很威风的赵府主。” 随着司马铃充满了看好戏意思的口吻,像是为她的话作注解一样,柳叶飞刀花一转,脚下弓步发力,双刀同时变斩为刺,正好迎上了从他的头顶狠狠盖下的狼爪。 木刀上产生原理不明的清光再度亮起,伴随着烙铁灼烧着皮肉的滋啦声,一种本来不应该出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柳叶飞的手上。如果能将这一刻的画面定格的话,大概可以看见那对木刀在爆出清光的同时,刀身像是受到了过大的压力扭曲,就如乡下的塾师在体罚蒙童时用力过度打在了书几上的木戒尺那样,极不是时候地断成了数段啥用处都没有的木片。 感到了手上双刀的重量骤然一轻,柳叶飞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久经锻炼的身体已经以条件反射般的本能将身一矮,朝后一滚,使了招完美得可作为教学范例的懒驴打滚。身后自有大枪府的敢战士接应,硬将柳叶飞从暴怒无比的巨狼爪下将这位墨衫管事抢了回来。 刚刚看到一丝变被动为主动可能的战局,再次变成了狗咬山龟的憋屈王八架。 至于本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摸进了大枪府的中军,还一本正经地推销着劣质木刀的司马铃也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赵亚龙,就差把“你看你看,我早说过,现在没有多少时间让大叔你思考的嘛。”这种嘲讽意味极浓的话直接写在脸上了。 赵亚龙望着远处正被部下们像安抚炸毛的黑猫似地架起来劝说着的柳叶飞,还有远远传过来的“把我的双刀给我!一定要把那个伪劣武器商人削成肉片涮锅子吃掉!”之类孩子气的狠话,终究是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来历不明的少女。 “那刀的耐久度太低了,根本不能在高强度的作战中支撑多久。如果你们提供的武器只有这样的水准,那么还是算了。” “因为刚才拿出来的是非卖品嘛,质量差是当然的,正品在这里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踅摸出了一根两头箍着铁皮的木棍,司马铃单手拄着长棍,理所当然地说,“在超市试吃新口味的方便面的时候,会让你一次吃到饱吗?大叔如果知道这样的地方,请务必介绍给我。” “你的监护人到底抠门穷酸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让一个小姑娘说出这么充满社会辛酸的台词啊?” 释天鹏刻意忽略了耳边完全没有深闺淑女格调和大枪府府主风度的对白,伸手朝前一捞,就将那根两头箍铁环的木棍握进手里。 少女微一怔,随即松开手,任着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光头大汉单手抓着木棍,耍了一个棍花。 “这是白蜡杆子,得用二十年以上岁数的白蜡树心细细磨砂浸油,才能得这么一根。赵头儿,好货。” 随着这一句好货,赵亚龙忍不住还是摇了摇头,暗自嘀咕一句“侃价买东西就没有和尚你这种路数”,随即用手背蹭了蹭鼻头闷声说道:“还有这水准的好货,我都一次包圆了,小丫头,你家长辈开的什么价,报上来吧。” 少女想了一想,伸出手,五指张开:“这个价?” 赵亚龙摇摇头,递回去两个指头:“只值这个价。” …… …… “只值这个价?”端坐在峰头的魏野握着那卷古旧竹简,“啧”地弹了弹舌头,伸手到下巴上挠了挠,“是不是一开始叫价太狠了?虽然这也是一笔巨款,但是大枪府那么雄厚的本钱,该不会和我们计较这个。何况,现在能帮到他的也就只有咱了啊。” 有点焦躁地拉了拉自己垂在耳畔的发梢,魏野最后还是向着空气中叹息着说道:“算咱们倒霉,各退一步,和大枪府再还一次价,让他们起码把价钱加二成,这生意就这么结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低下头,看了看还在鏖战一团的人和狼,探手摸上了背上铁剑,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下得整点外快补补。” 在青衫书办魏野的目光所及之处,惯使双刀的墨衫管事柳叶飞已经操起了一对长不过一尺半的木刀再次冲在了大枪府敢战士队伍的前面。和之前那对怎么看都是劣质试用品的破烂不同,这次,他手上的双刀虽是木质,却带着一种深入木纹的酢红色,更有点点几乎微不可查的银白光斑不时从木刀的刃口上投射出来。玩惯了各式长短刀的柳叶飞不得不承认,这对木刀舞动起来更像是真正由熟练匠人打造出来的直背环首刀,甚至砍上巨狼皮毛的时候,刀锋与皮肉切割之时的触感都比寻常的刀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身子一滚,双刀一错,低喝一声:“和尚,看你的了!”早已按捺多时的释天鹏大吼一声,同样时不时泛着异常金属质地般的银色光斑的白蜡杆子以最直接而简单粗暴的招数,直对着巨狼的鼻尖使了招泰山压顶。 巨狼的怒嚎声瞬间响彻了北邙山下这凡人与异类相争的修罗场。 独坐中军的赵亚龙金刀大马地坐在马扎上,尽职尽责地充任着部下们口中镇压一军气数的人形祥瑞。明明处在众人拥护的安全之地,听着这声狼吼,他也终于微微变了脸色,勉强压住自己如旌摇动的心神。他抬眼看了看身边临时客串武器贩子的小姑娘一眼,却发现这刚和他讲好价钱的少女小脸苍白正心不在焉地低着头,看着就像失血过度似的,她的手里正摩挲着一面包着铁皮的兽面盾牌。 行兵打仗,终究不是玩游戏那么简单,虽然款子单据已经签给这小丫头片子了,现在就留着她在这里也好,等此间事了,行走在路上也更安全。 赵亚龙这样想着,目光又转移到了战场上,浑然没发现身边的司马铃正一遍遍轻抚着兽面盾牌上的铁皮。每次手掌落下,就有些许锈渣从原本光洁的铁皮上擦落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盾牌在她手里会锈蚀得这样快。 “快点打完行不行?我附着在那些镇邪兵器上的金气本元三刻之内就要返归本身,这么一来你们真没的玩了。” 这是全心全意关注着战况的赵亚龙完全没有听到的,某个小小少女轻不可闻的牢骚。 第9章 ?张桃弓,西北望,引符剑,射天狼 默然端坐在峰头,青衫布绦的年轻书吏一手捏着剑诀,一手托着一个盛满大红朱砂的白瓷墨盒,屏息凝神,将全副精神注视着倒插在岩缝中的铁剑。 剑是金市尚方署挂名的冯家老店的手艺,寻常匠人的手艺谈不上精良,但也算是趁手的家伙。倒是他掌心墨盒中的调水朱砂,但见颗粒匀细,色泽纯正,显然大有讲究,这非是蜀地所产的寻常朱砂,而是方士按着炼丹之法以水银硫磺火炼而成的外丹饵药。 丹家火炼丹砂入药讲究极多,以石亭脂与水银炒炼三十日以应地数者为最下品,名为银朱,又名紫粉霜,已有降阴升阳、安神镇魂之效,常人撞邪附身,吞上半钱就能祛除鬼气。这小小一墨盒的丹砂色泽纯净,并不如市面上常见的银朱,混了许多的黄丹粉、红矾屑之类,反而一色纯红,月光照下,隐隐有赤光反射。这不是药铺中货卖的银朱,而是精于外丹之道的方士用周天火九度抽添炼成的九转灵砂,这一小盒九转灵砂虽然不是什么珍异之物,却是方士炼丹所必备的药饵,只比丹道高人点化的金鼎灵砂、青金丹头这类外丹要略次一筹。 这盒九转灵砂本该只在那些炼丹方士的丹房里才能寻出个三五两,还得是积年的老练税吏拿出了查抄家产的全副精神手段才有可能。半眯着眼看了看这得来不易的九转灵砂,一副青衫书吏打扮的魏野一弹舌头,食指中指伸进了墨盒里。墨盒里盛的灵砂墨是用五成井水五成河水混合的阴阳浆调出来的,只一触,就让指尖感受到了粘稠微冷的濡湿感,像是人体的温度让这种难得的外丹药饵产生了什么机制不明的反应,指尖上的灵砂墨开始散发出暗淡却温暖的赤光。 魏野看着指尖微弱的红光,略一点头,一指点在了铁剑剑身之上: “我今咒曰:天道行一,地道行二!” 随着指腹贴上了冰冷的剑脊,赤红如火的灵砂墨像是活物一样,缓慢而又坚定在剑身上蜿蜒成一个结构繁复的文字。 其色如血。 血正从柳叶飞的额头上淌下来,要不是身边的释天鹏一招天王持幢使得圆融老道,及时拦下了巨狼的獠牙,此刻的墨衫管事就该和正躺在后方中军的毕永一个德行,身上不要想找出几块好肉整骨头。这些大枪府的精锐,无论个人的武技还是整体协同的意识,都远超一般的地方州军,大概只有边军将帅养的牙兵之类亲卫可以稍胜一筹。然而这样的精锐人数终究太少,当那个不要命地用渔网勒着巨狼大口的鹞子头目毕永终究吃不住劲,给巨狼颠下背去之后,大枪府精兵悍卒太少的弱点更是暴露无遗。几番厮杀,虽然给巨狼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可当精锐武者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重伤不能再战,到了连后备军都拉上了战场的现在,就连驻守中军的赵亚龙也深深地感到不对劲,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郁。 高价买回来的、带着术法加持的特制兵器,仍然能在巨狼的身上灼出焦黑的伤痕,然而不知道是赵亚龙的视力有问题,还是已经入夜的缘故,巨狼身上的伤口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明显了。 究竟是巨狼开始有余裕恢复身上的伤口,还是加持在兵器上的法术开始失效?他不无忧虑地想着此事,搭在甲胄上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敲起来,六五六六五四三,是用腰鼓敲出来的某支激烈情热的舞曲的调子。 司马铃可不管这个侃价比家庭主妇还厉害的男人是不是在用自己的甲胄练习鼓手的连击技巧,只是抬起手朝着巨狼与大枪府仅存的勇士们鏖战的战场,有细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够感受到的微凉的粒子接触着皮肤。五金精气正从施加了辟邪经文的兵器上渐渐离散,重新回归主体,没有了五金精气加持,那些木刀木棒就是做得再考究,也不会比乡人使的农具强多少。 “做生意也是要讲究售后服务的,阿叔,你的预先推演到底靠谱不靠谱?” 这样的疑问并不能扰乱魏野的注意力,依旧保持着右手捏着剑诀的姿势,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度吐气开声:“自然之法,乃与道连!” 调了阴阳浆的九转灵砂在剑脊上懒洋洋地蠕动着,以极不耐烦的态度回应着他的咒文,勉强可以看出一个新的异体文字正在成形。仅仅是写出了两个字,魏野的脸上已经浮出不太健康的潮红色,简直像是刚绕着洛阳城跑了一圈似的。 同样很嫌弃地看着自己刚写下的那个异体文字,青衫书办按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很不愉快地嘀咕道:“我们可以继续。” 几乎说得上是粗暴地将中指和食指伸入了墨盒中,将最后一点带着暖红光芒的灵砂墨刮到了指尖上,他努力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频率,像是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低吼一样念出接下来的咒文: “神道不死,鬼道终焉!” 似乎只诵出这简短的咒祝就快要了他半条命去。 只不过比起施行着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术法的他,有些人是真的快处于濒死的绝境了。 柳叶飞咬着牙,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了他的眼,那些鲜血、热血、腥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堪称大汉立国以来卖出最高价的胡桃木双刀早已断了一口,使多了滚地堂功夫,柳叶飞那身很有派的墨色衫子也已经撕磨扯烂得不成样子,硬是有了些丐帮团头的风采。 比起他来,释天鹏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家伙一条胳膊不正常地扭曲着,那种恐怖的角度看上去已经不能算是骨折,因为就算是再老练的资深骨科大夫,也没见过这种扭成麻花样的胳膊。 “咋样,和尚,还能打不?”柳叶飞抬起袖子蹭了蹭脸上的血迹,抓着仅剩的一口刀呲牙问道,看上去不但身体伤痕累累,就连精神也很出了点问题。 释天鹏单手抓着白蜡杆子,粗粗地喘着气,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比了一下手臂和木刀的长度,柳叶飞握着剩下的那把木刀,缓缓地后退了几步,脚尖踩地。释天鹏知道这个看起来很有点温秀气质的家伙疯起来是什么样的,低低念了声佛号,将白蜡杆子一头垂地,摆出一个极为标准的韦陀参弥陀的功架。 韦陀参弥陀为他这套棍法中最为纯粹的守势,然而当初创出这套棍法的高人,却又在这守势中暗藏着三个蓄力反击的变化,悟得这一点,才算是用棍的行家。释天鹏整个人就如一截被外力强压下去的弹簧,正等待着全力反弹的那一刻。 这一刻并不用他等得太久,释天鹏的身后,柳叶飞仰天大吼一声,纵身腾起。他这一跃,高近四尺,正踩在释天鹏的白蜡杆子上。 释天鹏如弓,柳叶飞似箭,随着这和尚一声“起!”,全副力气都凝在白蜡杆子头上,狠狠朝天空一挑。 人影腾空,箭影腾空。 箭影? 暴露在空气中的面部皮肤感觉到了一道暴烈的风劲擦身而去,柳叶飞有些懵然地看着一道带着赤红火光的长箭虚影从自己面前窜过。 如果能将时间向回倒流片刻,大约可以注意到有个青衫书吏正用力咬着一口铁剑的剑柄,双手却抓着一根分出两个树杈的老桃木。一根黑色的似是牛筋搓成的粗索就绑在老桃木的两个树杈上,被架在牛筋索子上的铁剑剑锷往后一拖,已经绷得不能再紧。这么个粗糙玩意,虽然原理和京城贵人们金丸弹雀的弹弓差不多,只是做工就太次了点,哪怕是金市上每逢初一十五才摆摆地摊的小贩也耻于将这么个特大号的劣货摆出来。 然而,如此粗糙得有些近乎玩笑的物件,却在青衫书吏松开口的瞬间,发出一声铮然厉鸣,剑身上九转灵砂写就的三个非篆非隶的古字同时放出滟滟赤光,将整把剑裹在赤光中,成一箭形。 离弦之箭。 边军弓弩手所使的铁胎弓最远能射二百一十步,单是能拉开这种硬弓的角色,已经算得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能使铁胎弓在一百六十步开外射穿甲胄杀人的家伙,则足为以一敌百的猛将。然而使着粗制滥造的桃木牛筋弹弓,射一把少说也有一斤多重的铁剑,就算是西楚霸王项羽重生也未必能射出百步之外。然而这枝赤光之箭却大违常理地发出破空尖啸之声,自峰头直贯而下! 朗月照空,群星避道,唯有邙山之侧无名小峰头升起的这道赤虹,与此月夜格格不入,夺人眼目! 浑然不在乎自己已经创造了一个堪堪吸引全部人注意力的烟火声光特效,魏野就这么很没高人风范地半趴在地上,望着那道基本上榨干了他全部活气儿的赤光箭虹,喃喃道:“不管成与不成,反正我就指望它了……” 第10章 .散场之后才是真正的舞台 计划永远赶不上状况,柳叶飞来不及再多想什么,掌中木刀朝前一递,对准巨狼的咽喉狠狠一斩。 没有预想中刀刃切割着皮肉的滞碍感,像是一刀斩在了空气里,柳叶飞心中怔然,右肩却有些冷、有些热、有些麻木,随即就是深入骨髓的痛!定神看时,自右肩以下,他的整条手臂都正好被巨狼利齿所噬没有立时连骨断掉,那是因为有别的东西已经吸引了巨狼的全副心神。 一口赤光滟滟的长剑正钉在狼头之上,剑不过是二尺多长的寻常铁剑,剑柄以石青色苎麻纱裹成辘轳之形,显然是文士佩之装样子的饰剑。这种钝剑,本来拿去切豆腐都嫌不凑手,偏偏不偏不倚地钉进巨狼的右眼里半尺多深,微黑腥臭的狼血溅在剑身之上滋滋作响! 耳听得巨狼痛嚎一声,深陷右肩的巨齿微松,已经疼得有点神志不清的柳叶飞也是大叫一声,也不管他的右臂就剩下些皮和筋还连缀在身上,就这么疯狂地朝前一挣,左手奋力捞住了那口插入巨狼右眼的剑,死命朝前一推! 赤光滟滟的铁剑就这么通身贯进狼头之中,只是,玩老了刀剑的柳叶飞分明觉得,那把剑在整个没入眼球之后,就很痛快地从中折裂,断开。像是某道他小时候在老家吃过的名菜泥鳅钻豆腐那样,断开的剑刃无视了他握着剑柄的推力,如受热的活泥鳅般狠狠朝着巨狼的眼窝深处钻下去。 眼角的余光扫到周围的景色不停地上下翻腾,他身子一歪,嘿嘿低笑着,就这么攥紧了剑柄,一头昏了过去。 赵亚龙不知道何时策马离开了他的中军,行至已经软软趴伏于地的巨狼面前,看着无数青白色的磷火如万千萤火虫般从巨狼的口中、眼中、身上的伤口中飞散出来。这位走了十常侍门路搞了个散官勋位的洛阳道上大哥忍不住抬起头来,注视着飞散到夜空中的无数青白光点。 月下清辉遍洒,如银冷光之中,青白色的磷光飘飘然地渐渐四散在空气之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点点磷火反倒没有被月光掩映住本来的柔光,却像是灯下落雪时,反射着灯烛火光的雪花,变成了月光磷火两不相融却又相容的异样景象。 抬起手虚虚一触面前飞散如萤的磷火,赵亚龙不由得轻轻叹息道:“真美啊……这,就算结束了吧?” “是很美……应该是,结束了。” 他的二把手花启生像用掉了全部精力般地回应着。 刀剑难伤的狼皮、噬金破甲的狼牙,这些妖物精气滋润而成的物件,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广义上的所谓天材地宝,而现在,它们都是大枪府的战利品。只是还留在战场上的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去专心清点这些,只有临时客串起带队医官的赵亚龙,一边不太专业地扛起早已昏倒在巨狼尸身上的柳叶飞,一边看了看他家已经深度昏迷人事不省的墨衫管事手里不曾松开的断剑。 说是断剑其实也只剩下一个剑柄而已,而且那裹着石青色苎麻纱、缠成辘轳形的剑柄,怎么看都未免太眼熟了些。 自今以后还是有机会再相逢的吧?虽然还算不上是熟人。 如此默念着,赵亚龙又复想起自己亲笔签下的那分交易文契,忍不住还是有点肉痛地嘬了嘬牙。 “虽然还算不上是熟人,但是山中夤夜相逢道左,也算是有缘吧。” 一手扶着道旁树身隐泛青意的白桦,看上去就像个疲于奔命而中气不足的落魄儒士的魏野讪讪笑着,向面前的女子伸出了手:“小娘子莫怕,小生我也是进山扫墓迷了路,幸好遇见了归家的樵夫指路,才知道回洛阳城走这条小道最近。这山中虎狼猫狗不少,小娘子一个人走道未免太不妥帖,不如与小生同行,路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这话就未免说得太不尽不实,一剑射穿那妖狼的要害之后,这名为书吏实则是个半桶水方士的魏书办就离了藏身的小峰顶处,把身边一应书符施法的墨盒、搭剑射妖狼的桃木弹弓、半路上指使司马铃拣来的镇墓石碑之类杂七杂八的玩意通通用包袱皮卷了,三步一摇地朝深山里走,也不知是他贼大胆还是天生不分西东的路痴。至于扫墓云云,自从北邙山上闹出妖物食人的传闻,洛阳城里的好汉子们顿时都成了娘们,鲜少再提什么“祖先庐墓乃人子孝心所系”的《孝经》根本道理。除了高门大户的家主强压着诸如赵亚龙之类亡命徒头目上山除妖外,实在看不到什么纯爷们能够重现一下刘向《孝子传》里头的光辉事迹。 被他搭讪的小娘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头挽着堕马髻,一身淡黄襦裙,完全是洛阳城中常见的少年妇人打扮。只是这看上去柔柔怯怯的小娘子,独自一人坐在山路边的草丛里,那衣裳未免太干净了点,衣上不但见不到尘土,连碎草末子也不见一星半点。 比起来,魏野的打扮未免就太不讲究了,袖口上、青衫摆子上,不是灰就是枯草碎屑,一双皂布靴还微微有点开线,要是脸上再多积些灰泥,就像极了遭灾逃难的倒霉鬼。 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不怎么正经的男人,青衫儒巾,虽然看着轻浮了些,有点洛阳浪荡士子的模样,但还不是什么真正作奸犯科的坏种。小娘子略一低头想了想,还是一裣衽,行了一礼: “小妇人深感先生好意,只是小妇人向来有个夜盲之症,晚上看不清路。所谓‘嫂溺叔援之手’,若是先生肯多多从旁扶持,妾身便感激不尽了。” 这句《孟子》里的典故,放在这里并不合适,然而此刻士家教养女儿,授以诗经再配上班女史的那几篇闺训,就已经是不得了的诗礼传家的大族。面前这位小娘子能有这样的学识,也算少有的异数。魏野轻轻一挑眉毛,目光从面前这女子那遮在鬓发后白皙滑腻如新纺茧绸般的脸蛋一路滑到曲线柔美的下颌处,了然地抬手蹭了蹭鼻尖,这才将左手朝前一递: “如此就恕我逾礼了。” 也不知是这位有点落拓气的小文吏是不是像很多初到京城的少年那样,脸嫩如刚出锅的蒸饼,偏偏为了那点愚蠢的男人自尊,摆出个花间老手的姿态。如果魏野没有为了那点方便,而把一双大袖用绦子捆扎在上臂处,那么他现在或许能像每一个夜宿酒家的浪荡子那般,借着广袖遮挡住了一应窥视,在一笼私密的小天地里恣意卖弄手指的灵巧,交换指尖上来的触感与温度。 反正不会和他现在这样,四指扣上了白皙的手腕,拇指微微用力,顶在了腕上寸脉之处。这手势哪有一丝拉的暧昧可言,又不像把脉又不像擒拿手,表现之粗劣不堪,简直不忍直视。 有点僵硬地拉着面前的女子起身,魏野像是终于想起点自己行事的不妥,没话找话地转移了话题,把那些登徒子搭讪开场白不害臊地念了出来: “还恕我冒昧一问,小娘子家住何处,如何称呼,家中可还有没有亲眷?” 对洛阳的浪荡子而言,这盘来历算是拐骗思春少女、幽居少妇的必要步骤,免得日后闹出兔子吃了窝边草、贵家豪奴堵大门这等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人间惨剧。这一出讲究的就是个温柔和气循循善诱,不动声色而有真言尽吐之妙,当然也有一二不肖,连这么简单的问话都能带上一股子洛阳令属吏勘验户籍的公事公办口吻,生生地把一件其间意趣不足为外人道的旖旎乐事变成了秋收时节的点人头纳丁税。 被硬拽着手腕的小妇人也算是难得的温婉人儿,被这么个不知情不识趣的男人生拽着,还是柔柔怯怯地小声答道:“妾身乃出自中山郡郎氏,小字知娘,世居洛阳,只因父兄尽殁……” “那还真是不错。”毫无同情心地“哈”了一声,看惯了洛阳城头巷尾污脏市侩把戏的青衫客诚心实意地赞叹道,“小娘子这个身世尤其好,大好。没有娘家人,只怕也玩不成仙人跳,嗯,你问仙人跳是什么?小娘子乃良家女子,这种江湖切口,不知道也罢。要是令尊老大人还留了些薄产,那么再招一模样还看得过去,又有些许手段的体面女婿上门,这辈子也算有个着落了。” 明明只是侍中寺不入流的文吏,这时节谈起拉媒放纤的话题,却像极了那些人情精熟的乡老地保。只是这话实在太直白、太不讲究了些,郎知娘面上隐隐腾起一朵桃花红的轻云,低声答道:“小女子久在深闺,不知世情险恶,这事情还请先生多多替我费心。” “这样事不好说的。”魏书办哼哼笑着,一手当胸算着数,“这招婿入赘,须得是个单身汉子,上无高堂,旁无兄弟,远无族亲,孑然一身,才好当这上门女婿。又得是个老实实诚、心胸正大的好人,才好安分守己地居家过起日子来。这洛阳城里不是大族,就是世家,单身汉子虽然也有几个,但无非都是街面上的破落泼皮游手,实在没几个匹配得上小娘子……” 他说着一拂袖子,拨开面前一枝横出的树杈,蹙眉道,“若是被那些王孙公子养作外室,不免有青蝇污璧之憾了。” 侧过头,眼看着道旁愈见浓密的野树,仿佛伞盖般遮挡住大半月光的枝杈间只有些许光斑落下,怎么看都不大靠得住的青衫书吏心中知道,如今已渐渐行至邙山深处。空山无人,闹出再大的声光响动,也不虞有人听到看到感觉到。 真是杀人害命、作奸犯科的上好黄金地段。 如老练的绿林中人一样发着感慨,魏野似是想起什么般又问道:“自先帝定都洛阳以来,文风最盛,班女史之后,大族皆以女儿知书相炫耀,郎小娘子若能背几部篇什,多少也有好处。” “先父在时,教妾身学过《诗》。” 虽然还是柔柔怯怯的语调,然而就连聋子都听得出郎小娘子语气里对某个烦人聒噪到家的青衫书吏的不耐烦来。只是牵着她的手的那位,却像完全读不出空气里略有异样的信号,兴致勃勃地说道:“不知令尊老大人所授的是哪家注的《诗经》?六经之中,《春秋》、《诗经》、《礼记》、《尚书》、《孝经》、《易经》,所重者虽不同,皆以阐明义理为本,本朝以六纬解六经,使春秋大义落于占星、禳解、辟邪、图谶这些平常细微之处。图谶之书,入手处莫过于《白泽图》。昔贤有云‘黄帝使白泽述鬼神精怪真形,凡一千五百二十种,使知妖鬼之情,以戒于民,祓除灾厄’,所以治纬书者必先读《白泽图》,以君子能察幽遐之故也。” 他掉着书袋,像是兴致所至般高声背诵道:“今人所传《白泽图》不过二百条,虽然散佚甚多,也有用得着的地方。比如这一条说有女子坐道旁,告丈夫曰:‘我无父母兄弟。’丈夫娶为妻,归而食人。此百岁狼化为美女,若呼其名,则必逃去” 他转过头,猛地欺近了身,握着这柔弱少妇腕上脉门的手朝着眼前一提,仔细端详了一下。手腕白皙,带着不常做活的大家闺秀特有的纤弱和日照不足的骨质疏松,似乎只要再多下一把力,就能将这纤细的手腕折断了。 “这么娇柔无力的身子,就算是牛车、婢女、苍头一个不缺地护送着,只怕刚出了洛阳城也得颠掉半条命去。小娘子居然还能撑到北邙山里,还跟小生这种积年跑惯了道的游学书生走得一般快,不知小娘子是对自己的演技太信任,还是觉得在下这见识过青霞曼玉联袂演出的眼睛好糊弄么?” 被他突然发力这么一提,郎小娘子像落入大灰狼手里的小白兔一样无力地在半空不着力地挣了挣,却没有一处能靠住的地方。似乎是被突然玩了手大变脸的青衫书吏吓坏了,郎小娘子眼中顿时泛起泪水,嗫嚅地抽泣道:“青霞曼玉是何人?先生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妾身?” “超脱畜类之后才学会说了几天人话,别学人玩文字游戏。”依旧保持着五指如钩扣着郎小娘子脉门的姿势,魏野凉凉地一笑,看着说不出的阴险,“中山郡郎氏,嘿,中山郎,中山狼,今天倒看看该是谁得志来猖狂?百岁之狼,起为美女,劾其名姓,是曰” 最后那关键两个字出口前,瑟瑟发抖的郎小娘子透过泪水泫泫的双目看去,就看见原本踌躇志满的青衫书吏脸上得色飞快地变成了不大好看的青色。 轻轻咳嗽了一声,魏野有些抱歉地抬起空闲的那只右手抓了抓后脑勺,讪讪道:“不好意思,咒劾你的真名我好像记串行了。” 第11章 .大汉光和五年的第一场雨 平心而论,就像等着吃上刑场前最后一顿正餐的食客发现厨子忘拿了锅铲,红烛下等着和钟无艳行合卺礼的齐王看到证婚司仪穿了一身睡袍,被手弩顶着太阳穴的飞贼察觉捕头压根就没给弩矢上弦,都会露出这种从失望到欣喜再到暴怒的复杂表情。郎小娘子也不例外,她很好看地微微蹙起眉,原本用黛墨描得很匀很细的眉毛变得有些掉色,有些变粗,破坏了整张脸上完美的比例。 魏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拎着郎小娘子手腕的左手又朝外递了一些,半是劝半是吓地说道:“刚才和大枪府那帮家伙大打了一场,你的庐舍已毁,如今不过精气所凝,亦妖亦鬼的精魄而已,就是化出原身又能怎样?何况你的腕寸脉关被我扣死,也很难再变出什么花来了……” 语未毕,郎小娘子那光洁如玉的脸蛋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短毛,仰头朝着魏野手腕一扑,白牙微微闪光,欲噬腕,欲吮血。 就在她嗅到青衫书吏露在扎起的袖子外的皮肉味道,还来不及活动上下颚的时候,青灰色的影子已经在她的眼前飞快地放大,刀刻出的字迹贴上了额头。 碰地一声脆响。 一股痛觉顿时从额头上传遍了头部,炽热发烫,还微微刺啦作响,她不由得想要尖叫,想要疯狂的扭动身体。而这时,她感到手腕一松,那个实在够讨厌的青衫人已经放开了她的前爪。 然而松开了她的前爪的魏野,也是一脸踩到狗屎般的晦气脸色,手里握着那块已经残头缺脚的镇墓石,倒退了数步。 背后那口剑早就报废在山下了,没了趁手的兵刃就剩下这么块比板砖大不了多少的残损镇墓石,还和头成精的野狼玩贴身肉搏?这不是勇武,这是痴线,这是脑残,这是在头壳里打铁。 不耐烦地咂了咂舌,魏野一面心情不好地移动着步子,一面抱怨着:“不是说腕寸肘尺的脉关所在是妖怪变化人身后最大的弱点,一被扣住就很难变化了吗?为什么你这疯狗,啊不,疯狼可以例外?” 理所当然的,已经半蜕出兽形的郎小娘子不会回答这么高难度的技术型问题,而是狠狠地扑了上来! 尖牙擦着镇墓石的边缘,石屑从青石上剥落下来,舌尖触着镇墓石的咒祝,血痂从碑文上烙印下来。 如是者三。 魏野抓着已经小了一圈的镇墓石,露出了半是钦佩半是牙疼的表情,面前这半人半狼的妖物在咬碎镇墓石的同时,也被这方镇墓石上的咒祝灼伤得满嘴疮了。看着那几乎全部溃烂的狼嘴,就算是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妖狼的韧劲。 然而就算是满嘴疮,狼牙可是一颗没掉,再玩几回,这块唯一趁手的镇墓石可是就彻底变成了狼嘴里的磨牙棒了。就算伤得再重,咬死一个二个没了护身之物的魏野,对这头妖物而言,不比逮个兔子,叼个蛤蟆什么的更困难一点。 握着四边都被啃得不忍直视的镇墓石,魏野啧地一弹舌,目光从那一道道齿印上扫过,忍不住抱怨道:“你明明脱了妖躯后连身材都从藏獒缩水成吉娃娃了,上下颌咬合力怎么还是恁大,这不科学也不道术啊。” 他有心情废话,这不知该算妖还是算鬼的半狼半人形的女子却没有心情做一个合格的听众。看着那块已经快发挥不出武器功能的镇墓石,她的面部肌肉因着低声咆哮而张大的嘴而皱起一堆褶子,实在是看不大出原来的漂亮脸蛋了。她将腰一弯,双腿齐开,遮住了半兽身形的襦裙再经不起如此激烈的运动,嘶啦一声从中段扯开,露出构造已经和人类大不相同的狼腿,就这样全然完成了一次由人到兽的彻底退化,直扑了上来! 如果某个酸子的语速快到足以念起“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绕口令能不打嘟噜,大概可以吟一段“矫如游龙,疾如惊鸿”的不通之诗,然后抱着南亚次大陆的某些光头蠢货才有的高尚情感,露出脖子来享受一个刺激的无关情欲只关食欲的吻。 然而魏野显然缺乏某些非常值得人们赞美的高尚节操,反而猛地抬起手,腰部一侧,以一个不大标准的推铅球的发力动作握着那块残损不堪的镇墓石朝前奋力一掷! 也就是那么一瞬目间的事情,就在魏野掷出的镇墓石快要砸上狼女的额头时,凭着远比凡人要敏捷的灵活劲儿,一昂头,身子朝上挣起寸许,一口衔住了镇墓石。口腔和镇墓石上的驱邪咒祝一触,发出微微的火灼声,利牙和刻满祝文的青石一碰,传出清脆的石裂声。然而不待她上下颌发力咬合,就有一根碗口粗细的硬家伙生生顶住了镇墓石,死命地朝她的喉咙深处捅下去。 石块硌着喉头的那块软肉,让她本能地憋出了满眼的泪水。泪眼模糊中,她只能看见一支暗红色还带着不少焦痕的油布伞正不讲道理地硬捅进了她的嘴里。伞头上,是一个铁铸成的微黑发蓝的狰狞鬼头,被莲花簇拥着的鬼头处处带着锐角,毫不怜惜地在她的喉头划出一道道的血口子。 双手抓着伞柄如使斩马剑一般摆出了个朝前直刺的功架,魏野有点喘地问道:“刚才那个动作不错……以前练过接飞盘?啥犬种的?苏牧?” 可惜被他如此摆布的狼女已经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有一双瞳子散着青光,死死地盯着他。 “别看了,再看也别想找我作祟。”不客气地嗤笑一声,魏野轻轻踩了踩步子,自认很有君子之风地问道:“要不在你完蛋大吉之前,让小生唱个歌子给你听?” 说着,也不管面前有些痛苦、有些惘然地扭动着身体的狼女,他就轻轻踏着拍子唱道: “青青北邙狼一头,钻古冢,吞死尸,戴骷髅,旧墓之精名狼鬼,自称知女出灵柩,桃弧张,伥鬼散,归故丘。 “南海人鱼血和油,始皇陵,照长明,似星斗,不似我伞盖涂得稠,雷神下击雨声叩,蛟龙避,慑地灵,悬鬼首。” 跑调还有点聒耳的踏歌声里,自暗红油布伞之上隐隐有火光冲起,随即四散,又从狼女的口鼻眼目诸窍中喷出。如有高明之士看到,即知此为方家收取在咒具祭器之中的一点雷火精气,正是妖鬼之物天生的克星,也不知道这个略懂几手半桶水术法的青衫书吏是走了什么好狗屎运从何处收摄来的。 “送尔今朝归造化,耳不闻,眼不见,魂不留,去休,去休,从此永消万古愁。” 似咒非咒、似歌非歌的小调不那么悦耳地飘着,像是呼应着油布伞上跳动的火光,调子每低一分,那火光便微微黯淡一分,显然是这把油腻古旧的油布伞中所摄的雷火精气将尽的征兆。然而被旧伞捅着喉咙的狼女却似乎感受不到伞上赤火威势渐弱,只有面上的暴戾之气渐去,生出一股微哀的惘然来。 感觉到伞上再无滞碍之感,魏野腕子一转,油布伞“蓬”地在狼女的口中撑开来,那看似坚固凝结的人形再经不住如此过分的蹂躏,顿时灰化成尘,沿着伞面洒落一地。 抖了抖伞上的白灰,小胡子的青衫书吏似是可怜似是不屑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一匹狼想要百年通灵而成妖物,其中机缘之难得比起买福利彩票也不多让了,要是有点眼色,就该乖乖地蛰伏山林以求正果。想不开了跑出来瞎搞事,这不是上赶着让大枪府的家伙们刷经验刷装备刷声望嘛。你这身狼皮,加起来都够给大枪府上下人手凑一件上等防具的,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的家当全在肉身庐舍之上,这精魄凝结的妖身上就啥好东西都没有。” 蹲下身去,他探手在狼女被炼化后的满地白灰里略一摸索,指尖就触到一块冰凉的金属片。 感觉到金属片上那刃口特有的锋利触感,魏野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比起那些在侍中寺里成天抄书的同僚,自家的工作可是危险太多了,要是有把趁手的剑,起码走起远路来也安心许多。 然而当他用三个指头捏起那片金属片并将它拎到眼前的时候,心情比起之前又跌落了好几个百分点。 原因无他,拎在他手上的并不是魏野预想中的长剑,而是一口满身铜翠、造型古朴的青铜短刀。 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口短刀,粗通咒术的青衫书吏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刀身之上隐隐泛起的一道淡淡阴气。一般的出土古物上带着阴气一点也不稀罕,然而这口刀上的阴气却凝而不散,显然是被妖气长年浸润过的结果。这种妖物以自身精气养成的兵器放在别处也算是个难得的物件,习武之人莫不视如珍宝,但对魏野这样专长书符咒水的方士而言,就和鸡肋差不太多。 默默把这口青铜短刀用包袱皮裹了,又将油布伞收拢了,看着这把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旧雨伞上又多了几个火灼出的口子,不由得有些心疼地弹了弹舌头。这把伞虽然只是寻常的竹骨油布伞,然而伞面上却用九转灵砂写了一部镇邪消灾的百字秘咒,魏野又花大价钱从熟人那里买来一斗交趾人鱼膏血将伞面染成暗红色。 人鱼油膏是帝王陵寝中长明灯的燃料,其质似阴实阳,而人鱼所行之处,蛟龙皆因贪恋人鱼歌声而匍匐不动。所以方士常用人鱼膏血染生绢作伞,名唤鱼藏伞,持此伞过江,则可免蛟龙吞噬之厄,又可替成形精怪遮掩其初成人形之时的纯阴之质,免去精怪阴质吸引天雷阳火而来的雷火之劫。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法器法宝,却也算难得的奇物了。 看着离彻底报废不远的鱼藏伞,小胡子的书吏自嘲一笑,正要将伞夹在胳臂下,却发觉伞头的那莲花鬼首已经变成了一块半青半蓝的琉璃样的结晶块,只是中间的杂质太多,显得雾蒙蒙的,没有寻常琉璃的通透质地。这玩意儿怎么出现的,连魏野自己也弄不明白,只是单看卖相就不大好,估计也没人想要这个。随手将这块不像石不像玉更不像琉璃的结晶块从伞头上摘下来朝怀里一揣,魏野慢吞吞地朝着另一条山路迈开步子。 这条道,才是下山回洛阳的路。 转过两个山头,小胡子书吏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他家的拖油瓶正无聊地坐在路边的歪脖子树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阿叔,你刷boss的速度好慢啊。” “那当然啦,你叔叔我又不是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男。” “对‘熊男’这个词好执着呢,叔叔。不过,没有受伤吧?” “你什么时候见过男一号因为刷boss受伤的?” “那就好,不然怪没刷着,还要倒贴医疗费,我们下个月的生活费就只能靠去借高利贷了。” “咳……铃铛,你要对阿叔我的实力有信心啊。” “对只有0。5鹅的文职人员的战斗力实在没法子有信心呢,叔叔。” “那么为了庆祝本次行动完美收官,我们回去收拾以下,就上去找个好馆子吃鹅肝酱好了。” “不要!上次是红烧肉,这次是鹅肝酱,我的体重最近又增加了!” “呵,保持体型这种事情,也可以看成是对心境的修炼。昔日慧能大和尚有云,孰是风动旗?孰是旗动风?非也,实是仁者心动。同样的,孰是阿叔诱惑你?孰是鹅肝酱诱惑你?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嘴馋的缘故……” “阿叔,你真是神烦……” 无聊无赖的叔侄女两个说着家常无趣的闲话,声音却停了一下,只因为有一滴雨无端而来,落在了青衫书吏的脸上。 “居然下雨了,”嘀咕了一声,魏野抽出了夹在胳臂下那早已破得不大像样的鱼藏伞,撑开来,腕子很轻巧地一转,让不太破的那一面遮到了司马铃的头顶上,“光和五年的春天真正到了。” 第12章 .昏昧泥涂之世,掌上飒然之风 在年号还用着“熹平”的几年前,朝中诏令设侍中寺,为当今天子向侍中官特批的公署,大儒卢植、名士张训、杨彪,先后奉召任侍中。 按孝武皇帝刘彻旧制,侍中官本是拣选名士宿儒随侍宫禁以备帝王顾问的清贵之官。然而设了侍中寺之后,不知道当今天子怎么忽然间突发奇想,给一向以给人以清贵词林官印象的侍中们又多派了个“省尚书事”的尚书台监察任务。 侍中寺的几位贵官不是弟子满天下的大儒,就是校订经书、著作等身的名士墨客,谈谈孔老夫子写《春秋》的时候为什么烂尾遁了,说不定有精神焚膏继晷地谈上三天三夜不食不眠,监察早就成了禁中大貂珰们手中橡皮图章的尚书台?上昆仑山悬圃求西王母娘娘赐一枚起死回生的神丹,把孝武皇帝刘彻他老人家从茂陵里扶出来痛揍他的不肖子孙们,难度还比这小一点。 侍中寺的核心机构是侍中庐,和尚书台一样设在禁中南宫,除了几位侍中寺的大佬,也只有真正官身的侍中寺掾属才能出入无碍。至于名义上领着侍中寺书吏腰牌的魏野?四处不务正业的魏野和侍中庐的距离,大概就和狗肉和上等席面的距离一样遥远。绕过了看上去似乎遥不可及的宫墙,对这座不算太大的名城差不多了如指掌的魏野,拖着步子朝着东面的汉代都城版机关大院区溜达而去。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以来,整个洛阳的布局,泰半都按着《周礼》的旧制规划出来,一街一道,一市一坊,皆能在《周礼》上寻着出处。因此上,紧靠着禁中北宫与南宫的步广里,一向是勋贵大族聚居之处,它北面隔着太仓的上商里,则一向是文官卜居的首选吉地,天子向大臣赐宅,也爱挑这里下手。相比较起来,倒是稍显偏远些的永安里,有一份闹中取静的隐者气度。 它离城南的洛阳市和城东的马市不近不远,住在这里并不会感到生活不便,却又不像步广里的高门大族那样既享受了洛阳城第一等的繁华景象,也消受了洛阳城第一等的喧嚣骚扰。虽然没能像步广里那样沾了马市中央翟泉的光,但是建武年间开凿的阳渠恰好从永安里旁边流过,住在这里不消出门就可以欣赏河渎九曲之景。因此上,许多失了势的贵官,告了老的旧臣,一面吟诵着夫子“智者乐水”之语,一面在这买宅安身。至于贵官是不是看重了此地水木清华、鸟雀繁盛,想在没几个人来访的门口架起捕鸟网捉些扁毛畜生以补贴日渐捉襟见肘的家用,旧臣是不是深感一生宦囊没攒够银钱归乡买山,索性留在京师静待圣天子某日吃错了药而下诏再行征辟,庶几免去传诏使者离京奔波之苦,那就都不可对魏野这号外人中的外人道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依旧是一身青衫书吏装束的魏野敲开了一处宅邸的侧门,随着引路的老仆七拐八拐走入了一进不大宽敞的院子。 依着主人家的地位,当然犯不着在正厅升座接待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依着主人家的脾气,魏野也犯不着像某些生得如娘儿般的漂亮家伙那样,从袖子里摸出些金银锞子玉佩珠花之类的门包,自诩“毫无烟火气”地市侩地递上来。这无非是主人家和小书吏身上共同的气质在作祟,此等气质,一曰之穷,二曰之酸。 别傻了,不是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背景通天的皇帝乃至神佛的私孩子,有冤大头的富商、大太监、便宜老爹,上赶着来给人送银子花的。 依着礼数除下已经开边的靴子,时任侍中寺编外书吏的魏野提着衣摆上了木庐的地板。这里是主人家每日读书习字的所在,魏野更清楚这木庐下面就是主人家藏书的地洞。 周文王在地洞里推演周易,司马光在地洞里写《资治通鉴》,龙威丈人在洞庭山的地洞中寻着了大禹留下的金简玉字素书,据说鲁恭王拆孔夫子老宅的时候,也在夹壁下找到个藏书的地洞,这似乎是久远以来的传统。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指不经意地划过怀里揣着的那卷古旧竹简,魏野还是勉强算得恭谨地行到席前,俯身一礼: “老师,我回来了。” 一手执着竹简,一手虚悬半空只凭腕力运笔如飞的老人微微侧过头,看了眼行礼不如仪的青衫书吏,没好气地道:“魏三郎,老夫非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向老夫束脩拜师的学生,以礼法论,你还是当尊老夫一声明公。” 差点就冒出一嗓子“好的,老师,没问题,老师”,魏野及时地咳嗽了一声,俯首示意:“明公虽不言传,却已身教,野谨奉命。” 老人也懒得计较案前这小子的错处,一低头,只留下满头花白鬓发给魏野看,口中问着没头没脑的问题: “邙山灾异查清了么?” “查清了,正如《白泽图》所说,百岁狼妖吞噬古墓鬼气,墓鬼狼妖共居一身,遂能通灵变化,作祟于人。嗯,不过现在也差不多死透了。” “老师是问我怎么知道?因为最后就是学生补的刀。” 不用看都知道本该是自己属下的青衫书吏那看似谦恭实则自傲的脸,老人不置可否地放下手中兔毫,问道:“《易萌气枢》论灾异,其中有云‘走马披文绣,犬狼食鼎食,六畜谈人言’,此恰符你所见狼妖化女之事,天人交感,此相主何失德之征?” “文绣者公卿之饰,五味调鼎者君子之尝,人言者道德义礼之所传。走马者,服车驾之役,此相佞人也。犬狼者,追缉畛猎之兽,此相酷吏也。六畜者,司晨守夜、耕田产乳,此相百姓四民也。”老老实实地背着《易纬》中的卜辞,魏野偷眼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老者,最后加上一句,“老师以善易而闻名士林,当今天子更是因此而征辟老师为侍中,这点小问题绝难不倒您,咱们就直说了吧。此相所主,人君亲小人,黜贤臣,阉宦当道,大狱迭起,瓮牖之间更是就差两个人罢了。” 老者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但还是追问道:“你所说的,是少了什么人?” “缺了个陈胜,差了个吴广。说起来,鱼肚子里藏丹书帛文、学狐狸说人话,都是本小利大的买卖,朝廷已经欠了学生半个月的俸米,为生计所迫,说不得学生哪天也要冒险干一票了,说不定还附带绣衣童子传唱童谣这样的添头。” “虽然故老相传火星荧惑之精常变化为绣衣童子,在人间传唱童谣,预言朝代兴替。然而有心人借此操弄朝野议论的也不少,这种事却不是魏三郎你这样的白衣士子碰得了的。” 魏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看了眼西北宫城方向,半是嘲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当今这位圣上,在未登基作解渎亭侯的时候,只怕是窝囊日子过怕了。所以窦太后与窦武大将军迎立圣上登基之后,咱们这位陛下就容不下有了持节拥立之功的窦大将军,生怕伊霍、梁冀之事重演,索性放任宦官和窦氏争权,灭了窦将军、陈太傅全族。陛下既然由着内宫的那帮子阉货们重新挑起党锢之狱,不但朝中文官清洗一空,连李膺、杜密、范滂这些熬过了第一次党锢的名士也没幸免如今朝中唯有执掌尚书台的阉党独大,则政事不问亦可知也。老师奉诏入仕,为天子侍中,有监查尚书台之权,至今又有哪次能驳回尚书台那帮阉党的意见了?” 虽然魏野说得激烈,然而老侍中算是今上一手简拔而入仕的,再铁杆没有的帝党一派,听着这些讪谤之言只是一摇首: “陛下诏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等审定五经,刻石太学,使天下学子参加策试皆有据可依。如此一来,考官不能再凭一己穿凿私相授受,兰台藏书处的小吏也再不能删改典籍以舞弊求财。陛下又设鸿都门学,令四方文士于此砥砺学艺诗文,有此善政,士人未尝不能归心。” 听着这话,魏野只好笑了笑:“老师,几年前,廷尉崔烈是怎么爬到如今三公之一的司徒位置上的?咱们这位陛下,在崇德殿为崔司徒册封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悔不小靳,可致千万’!” 这次就轮到老侍中没话说了,兴许真的和自己属下的这个魏书吏说的一样,当今天子和太后董氏,当初在河间作宗室的时候苦日子过多了,登基以来精力都放在敛财上了。洛阳西园有天子新设私库,属中御府掌管,本该是专供内宫用度的皇家小金库,结果不但原本由少府掌管的内宫库藏归了西园私库,就连大司农掌管的朝中贡物积储也一概被当今皇帝当成私房钱,归了自己用度。至于在鸿都门设卖官榜,凡三公九卿,标价百万,郡守县令,以驻地贫富另行算账这种创收新政策,也只有当今这位天子刘宏玩得出来了。至于那位冀州名士崔烈,自从花了五百万买了三公之一的司徒官位,让陛下成天心疼少宰了五百万钱之外,更在朝野间博得一个“铜臭三公”的雅号,让他儿子虎贲中郎将崔钧成天抬不起头来。 卖官鬻爵之外,如今这位陛下的最大爱好就是大修苑囿,就在两年前,城南又修起了毕圭苑和灵昆苑,算上天子常住的西苑、显阳苑、平阳苑、上林苑、鸿德苑,这成绩已经足够傲视高祖皇帝以来的所有前辈了。 要是孝武帝刘彻这样的盛世帝王,修修园子也还无伤大雅。然而自从这位陛下登基以来,蝗灾,旱灾,洪灾,不重样地来,太后和皇帝在这种时候还把精力全放在修园子和攒银子上,就更像是亡国昏君的范儿了。 想起这些年在京中的所见所闻,老侍中更是没了脾气。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不怎么得用的书吏,叹息道:“见事既明,就该胸怀澄清天下之志,研习方技小术,奔逐蝇头微利,岂是丈夫所当为者?” “别啊,老师。陈蕃陈太傅胸怀澄清天下之志,可是他满门都被抄斩了,学生族中这一支人丁本来就不兴旺,实在不够陛下和诸位大宦官宰的。学生倒是认识个姓赵的家伙,家里人口众多,能打能扛能奶,说不定对‘澄澈天下,匡扶汉室’的大业更感兴趣一点。” 毫无压力地把大枪府的熟人们丢出来当标靶,魏野一摊手,状似无赖地笑着,“春天到了,也是风起的时候。风急的时候,漫天卷尘,风缓的时候,尘落天净,可不论是风急还是风缓,是漫天扬沙还是漫天澄澈,都与个人的想法无关。正如老师你伸出手,也挽不住一丝风尾的。” 至于挽不住的风尾是什么人,某个惫懒的家伙就不好意思明说了。 像是丝毫没有听出某个靠不住又混账的惫懒手下的暗喻,老人一搁笔,将手中刚抄好的一大卷竹简朝着魏野直直丢了过来:“既然回来了,就做些书吏分内的活计,把这卷文书拿去整理归档。” 第13章 走入星间的街市 老侍中藏书的地洞并不算大,不过挖得够深,四壁皆用青砖加固,还隐隐带着一股防虫的熏香气味。魏野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执着竹简,小心地沿着台阶走到地洞深处,绕过了收藏《白泽图》、《六经七纬》等专谈妖异灾厄之事的图谶、纬书的书架,朝着最后那标着甲乙丙丁等十天干序号的书架行去。 这十个大书架布置得与其他书架并不相同,只有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摆放的并非竹简,而是以青白色的素缣写就的帛书。这种织造得极为细密的青白素缣因为其良好的防水性而著称,身价名贵不逊于蜀锦,就算是禁中内宫也鲜少用它作为抄写帛书的素材。不单如此,连帛书封皮上的题签也与众不同,所用的并非魏野平常管见的浓黑色的松烟墨,而是用一种色泽纯青而微带润意的矿石研磨出的颜料代替了墨汁,也不知道里面用的是绿松石还是蓝田青玉。 执着手中竹简,按着竹简上“癸部十七卷”的题首目录,魏野很轻松地从癸字号柜上将第十七卷帛书取出来。将油灯仔细放在手边,就着那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见帛书上的标题与分行的标线都是一色正朱,迎着火光微微反射出淡淡赤光,让整卷帛书都带着股奇异的美感。 小心地席地坐下,将帛书展开在膝上,魏野从怀里摸出一管不过一指多长的兔毫笔来。笔头的兔毛已经掉了不少,笔管却是光滑莹润异常,小胡子的书吏修长的手指在笔身上略一摸索,按着了笔管竹节处的一个木疖样的小突起。随着极细微的机括声响起,笔管上裂开一条黄豆大的细缝,隐约可以看见细缝中嵌着一块不比小指指甲盖大多少的墨晶,任谁也想不到,这支不起眼的秃笔暗藏着如此的玄机。 将笔管上嵌的墨晶贴着帛书按着顺序划动,魏野凝神细细看去,竹简和帛书上的篇名大同小异,竹简上写的是“臣襄楷谨献神书,卷一百七十,煞邪精一日三明诀,三百六十六”,而帛书上写的是“臣宫崇谨献《太平清领书》,卷一百七十,煞邪精一日三明诀,三百六十六”。 《太平清领书》就是《太平经》,据说大汉顺帝年间,琅琊方士宫崇叩阙献书,自称仙人于吉弟子,奉师命献青缣朱字之书于顺帝。其书青首朱目,故名《太平清领书》,凡一百七十卷,三百六十六篇。只是这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书》里,不是修仙之士的处世戒律,就是五行变化、占验国运的预言,更有大半篇幅都在讲书符咒水、召神役鬼、斩邪诛妖之类方术秘诀。 自从当年孝武皇帝刘彻广招方士求仙,结果最后养了一堆江湖骗子之后,历代汉帝对方士总是有种天生的戒心,汉顺帝也不例外。对这一百七十卷写满方术秘诀的《太平清领书》,汉顺帝全然是抱着“这绝壁是坑爹货”的心情,丢进藏书处不闻不问。只是几年前太平道兴起,又有大儒襄楷向今上献书,献的还是这一百七十卷的《太平清领书》。 老侍中姓张,名说,在士林中以善治京房易、观天象而闻名。借着职务之便,将当年顺帝丢在藏书处里落灰的宫崇版《太平清领书》带回家里研究,这是老人家一点治学的爱好,谁也说不得什么。但是借着每日入宫在侍中庐办公的机会,参阅宫中所藏的襄楷版《太平清领书》,还靠着记忆回来抄录成文,与宫崇版的《太平清领书》比对辨析,如此博闻强记,如此治学严谨,就不得不让人道一个“服”字。 当然,在张老侍中的藏书地洞里的魏野,正在一目十行地核对着两个版本的《太平清领书》,却没有这样多的心思东想西想。待他看完了,微微吐出一口气,表情复杂地将竹简和帛书都收拾起来在书柜上分类放好,又仔细将那管特别加工过的兔毫笔贴身收起,这才执着油灯慢吞吞地预备离开。 等出了张老侍中的宅邸,独自走在了大街上,感受着初春晴和的日光,他才愤愤然吐出一口气来: “宫崇倒还是个老实人,只是将《太平清领书》中的各篇灵符隐去而已。襄楷的这个本子简直就是标准的剪刀手和谐版本,不但没有灵符,连施法的咒祝口诀也全删了个干净,倒是空谈义理的部分,篇幅增加了一倍有余!用《太平清领书》治国安民,那纯属扯淡,只有里面收录的道术才是真正的精华所在,可惜……” 之所以千方百计混进侍中寺当了个怎么看都完全没前途的书吏,为的就是禁中所藏的襄楷进献的这部《太平清领书》,然而谁知道不但襄楷进献的是个被有心人特意删改过的“洁本”,连当年顺帝收到的那一套,也是藏头去尾的删减版。陪着张老侍中校书大半年,到如今魏野也只从内中的《祇鬼精诀》与《神祝文诀》两篇经文里参悟出呼名劾鬼法和神祝诀两部法术而已。 呼名劾鬼法这部法术也算是道门真传,可将妖鬼化身喝散,打回原形。可惜有个前提是须得预先知道对面妖怪的原形与真名是啥,方才能够应用。想将这部法术运用如意,光是要背《白泽图》、《龙鱼河图》之类收录妖鬼真名的典籍,就足够折腾人的,且不说还经常会出现记错、记串行这样的人生惨剧,实在是个不靠谱的法术。 而另一部神祝诀可将破邪经文章句加持在兵器之上,然而每次加持,都得预先开炉炼丹,炼出足够抄写经文章句的九转灵砂,再凝神运气,以自身元气为引,将经文咒祝结为一道破邪符文灌入兵器之中。可就算功夫下得再多,这道符文也不过只能维持一昼夜的功夫,用得多了,行法之人就是个元气大伤的下场,算起来这部法术的投入和产出简直压根就不成比例。 倒不是这两部法术不成,而是其中关键之处都被有心人删去,能从删减过的残篇中将两部法诀推演出个大概来,魏野这眼力已经足够算得高明了。 “《太平清领书》的正宗传承,分成三脉,一脉是太上道祖别传天师张道陵的一百四十四卷《太平洞极经》,一脉传自上清,由贵为上清金阙上相的东华青童君奉命下传仙人于吉,于吉传宫崇,宫崇传襄楷。另一脉却是南华老人传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张角所得的《太平清领书》,重法诀不重义理,故又名《太平要术》,才真正是这部书的道法总纲。”摸了摸下巴,魏野自嘲一笑,“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天公将军布道作法都还有一套,可惜头壳坏去了,不会理政也不会打仗,跟着他混稳死的。明知道是艘泰坦尼克号,还要硬挤着朝船上钻?太平道里又没有个叫萝丝的阔小姐,我叫魏野又不是叫杰克来的。” 腹诽着如今被朝堂认定为合法善道领袖的太平道大贤良师,想着那本真正作为太平道法总纲的《太平清领书》离自己的距离如此遥遥不可及,就是神经再粗壮如电缆,道心再坚韧如磐石,此刻也稍微有一点跳闸、风化的危机。带着这种对前路杳不可知的惘然,早早体会到中年上班族迷茫心境的小胡子书吏耸耸肩,慢吞吞地朝自己暂时落脚的地方踱去。 ……… ………… 在这个罗马人还在为越来越不好对付的蛮族武装头疼的时代,洛阳城的夜生活并不像亚平宁半岛上的罗马都市那样沉迷于源自生物本能的欲望。世家、党人、外戚、宦官,除了最无能的失败者才会将灵魂交给酒圣杜康之外,几乎每个政治集团都在为即将来到的新一轮政争暗中积蓄力量。公卿名士和外戚贵官的车驾频繁地在那些大人物和大人物的姻亲乡党的府邸间流动,书斋和正厅彻夜灯火不熄,奏章和书信被小心传阅,宫闱的近闻和朝中的人事变动,让醇酒和美人都变得索然无味。 而在这些大人物们所不会关注的地方,看似是小角色的人们却正以旁观者的态度审视着这座大汉帝国的中枢心脏,其间居高临下的态度再也不用谦恭来伪装。 爬到了早就空空如也的神龛之上的魏野,推开了旧神祠屋梁上盖着的木板,让漫天星华顺着这个三尺多宽的圆洞直射下来。 司马铃站在他肩上,头探出天花板外,手中摆弄着一架六分仪,仔细地测量着天顶正中的北极星到地平面的角度。 “如何?”双手扶着屋梁,好让自家丫头站得更稳当些的魏野把背绷得更平,催促着。 “阿叔你别急啊,我正在计算我们现在所处的坐标,东经一百一十二度,北纬三十四度,误差值不超过旅行者规定标准,嗯,嗯,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初二晚,冒险者司马铃,冒险者魏野,依据守则第二条第三款,请求回归。” 夜空中的某颗无名的星子一瞬乍亮,随即一切恢复正常,废神祠里,没有小胡子的书吏,没有他爱唱反调的侄女,似乎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 有这么一座城市,它不存在于任何星球之上,却连通着一切的星球,它也不存在于任何的时间之中,却接续着每一个时间点,这个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却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唯独 “唯独当初规划的家伙压根就没有学过城市管理。” 这是座无限可能之城,也是座一切奇迹之都,然而每一个造访者眼中,只能看见它那杂乱无章的市容市貌,以及由各种文明各种时代的建筑所拼凑而成的可怕的混搭风。 有白云仙鹤点缀的园林式道院、蒸汽朋克的钢铆构装城堡、环绕着奥术图纹的浮空法师塔、完全淹没在水底的古代王都、与丛林伴生的石制神殿、自带沙尘暴的诡异金字塔……这些建筑或许还算是相对正常的。那些看似由节肢生物和软体生物组成的妖魔巢穴、带着天然崇善灵光的空中铂金大厅、巨大无朋的双子行星式宇宙要塞之类绝对格格不入的玩意,也毫无章法地挤在一处,就在给人以视觉挑战的同时,未免有崩坏理智的可能。 从某种角度说,这像是个将多元宇宙的空间拙劣地剪切拼贴在一起的产物。而事实上,这也差不多是最接近真相的看法。 立在一尊无头的胜利女神大理石像的羽翼上,司马铃抱歉地对着正坐在女神裙摆下说悄悄话的一对情侣道着歉。然而似乎因为她太在意男方头上不停抖动的猫耳,和女方那明显是军用机械改装的身躯,道歉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到星界之门这个破地方来。”被自家侄女拖下水的某个青衫书吏默默地想。 第14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星界之门,全称是“全体星界冒险者共同维护的线性与环状的时间通道、平行与交叉的空间中枢、封闭与开放的宇宙门户”,至于“全体星界冒险者共同维护”云云,更像是lhg官方营运部门冠冕堂皇的政治宣传套话。 如果说穿行在多元宇宙的无数时空进行冒险活动的星界冒险者们,真的有什么所谓的“对星界之门的共同维护权”,大概所有人第一时间都会投票选择把这个特异空间里那些混搭出视觉兼深度精神污染的诡异建筑拆个一干二净才对。至于常住在这里的星界商会的成员们,看看他们那些几乎可以用“不可名状”来形容的商铺,就知道这些家伙的审美观已经差不多完全崩坏了。 就比如说一个卖烤串、炸年糕、麻辣烫之类风味小吃的路边店,却选用了一个下有熔岩之泉沸腾、墙体全是有角有翼的恶魔骨骼拼接起来的哥特式小教堂作为柜台加后厨。真难理解店主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当客人看到炉火下面的岩浆之中时不时地有被烈火灼烧的骷髅在痛苦地上下狂乱挣扎的时候,谁还能有点餐的胃口啊? 至少魏野和司马铃是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所以他们只是要了几串小吃串,拿在手里边走边咬,而不是坐在那家店的餐吧边欣赏恶魔骨骸的岩浆之舞,边开心地啃烧烤脆骨和骨肉相连。 当然了,根据最高行政机关lhg的对外宣传词,加入星界之门成为星界冒险者的lhg公民,或者说刚念完义务教育课程、得到公民身份的青少年们,都是为了“领会生命的真谛”、“为了真正地活着”之类看上去很形而上的玄妙理由,而毅然成为了这种穿行在不同时空之中,基本很难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物质享受的高尚又优秀的年轻人。而常住星界之门的家伙们不同程度上的审美崩坏倾向,也被lhg的宣传部门说成了这些人“感受到了美与丑的相对性”、“跳出了美和丑的认知模式,得到了大自在”,从而成为了优秀的精神文明先进个人。 “这么扯淡的理由,也就只有那些被忽悠的家伙会觉着‘虽然看不大明白,但是真的很厉害’,而傻了吧唧地和lhg的星界之门营运机构签署冒险者从业协议吧?” 咬着一串油脂四溢的香辣烤串,把全部家当都装在包袱里背起来的魏野毫不在乎地评论道:“就算是为了‘体验生命的真谛’,或者感悟什么狗屁倒灶的‘真正地活着’,可选择的手段简直多到数不过来,而且要磨练心志什么的,也不是非要来当星界冒险者才成。” “那么,阿叔又是为了什么才从学校里跑出来,铁了心要当冒险者的呢?” 司马铃捏着一串撒了桂花糖的炸年糕串,歪着头看了看她的叔叔。 不出意外地,她听见了魏野几乎是以提到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悲愤表情撕咬下了一大块烤肉,像嚼着仇人皮肉一样用力咬了好几下,然后“咕”地一声吞了下去,才开始以一种仇大苦深的语气喃喃地说: “因为时空观测装置全部民用化,时空监测仪已经普及到小学生写暑假作业都可以滥用的地步。” “时空观测装置的滥用,对于依赖文字记录与考古发掘为主要研究方式的传统的历史学、考古学,以及依赖田野考察和历史学、考古学支援的民俗学和人类学而言,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作为一名即将去参加最后几个还保有传统民俗的地区进行田野考察的人而言,听到从此全部院校都取消了民俗学和人类学的田野考察,以后的研究生人手发一个‘多罗母’五型便携式时空观测仪,全靠看时空观测仪的摄像头偷窥来完成研究的时候,你能明白我的悲愤之心吗?” 盯着手中的香辣烤串,小胡子的现任侍中寺书吏毫无儒雅气质地又撕咬下一大块肉来,那用力咀嚼的样子,仿佛他嚼的不是烤肉,而是从眼光夫人型、光目女型到多罗母型的各种品牌型号的时空观测仪。 “真是悲惨啊叔叔,”司马铃想了一下,决定不嘲笑自己的阿叔,“这就像是历史上的被蒸汽机工厂取代掉的小手工作坊主发出的悲鸣一个样啊。” 然而咬着烤串的青衫书吏只是同情地瞥了一眼他家的双鬟髻丫头:“因为技术进步,法官和律师也丧失了依赖玩弄文字游戏垄断法律解释权的特权,没毕业就失业的法律系学生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为叔我。”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你阿叔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毫无在大街上互相揭对方老底很丢脸的自觉,这对走到哪里都很吵闹的叔侄女两个气势很足地对视着,简直就是“旁若无人”这四个字的最佳写照。不过,单就我行我素这点看,倒还真不愧是一家人。 按照一直以来魏野和司马铃每天都在上演的无聊戏码,这种气势比拼的活动,一般都是以某个名义上的长辈为数不多的“长辈的自觉”发现的时候而自动分出胜负。只是今天他们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一个听起来异常耳熟的温厚嗓音适时地插了进来: “这可不是曾在北邙山上相助我们的魏先生和司马妹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能在星界之门遇到,更是有缘!有缘!” 一身做工精致的兽面饕餮纹镀紫铜的精铁甲衣,就随着这个自来熟的声音插入了魏野和司马铃之间,看着赵亚龙那极为亲切的笑容,叔侄俩也只能对着这个被他们敲过一笔的前冤大头微笑致意: “赵府主,能在星界之门遇见你,真是巧啊……” 像赵亚龙这种星界冒险者互助组织的领导者,当然不可能单身出现在星界之门。毫不意外地,魏野看见了赵亚龙身边那两个哼哈二将般的武者组合,善使少林棍法的释天鹏和玩双刀滚地堂玩得极好的柳叶飞,不远处,全身绑满绷带坐在轮椅上的毕永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推着轮椅的花启生则没好气地盯着魏野的脸狠看,倒不像是要看出朵花来,而是像在看账面上的赤字。 消受不了这样待遇的小胡子书吏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朝着赵亚龙一拱手道:“赵府主,贵部诛杀北邙山出没的狼妖,替洛阳城除了一害,又完满完成了禁中的任务,想来这一战收获良多吧?” “托福、托福!”赵亚龙笑着拱手还礼,“若不是贤叔侄女两位及时送到了一批兵器,那次出战便只能草草收尾了。回来摆庆功酒的时候,我们还在说,若是两位也来我大枪府共事,当夜论功行赏,两位肯定得叙一个头功!” 看着这张极具亲和力的脸,魏野默默地扒拉了一下肩头有点松的包袱皮,赵亚龙签的那张签单还在包袱里躺着呢。就是不知道倘若加入了大枪府,当初那兵器是捐是卖?这所谓的头功,是不是就和许多年前的私营企业的尾牙奖金一样,是个口惠不贵的玩意儿? 下意识地探手摸了摸自己肩头的包袱,本来只是魏野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手指触处,却感到包袱皮中有个物件正在不停地轻颤微鸣。虽然手指隔着包袱皮,但是那躁动着的物件却太好分辨不过,正是刚刚在北邙山炼化成灰的那头狼女随身暗藏的青铜短刀。 这口刀是狼女以自身妖气浸润滋养出来的,虽然不是真正有灵性的宝刃,然而亦不能算是一般的凡铁,能让这刀躁动不安,只可能是与这把妖刀物性相似的东西与它产生了共振现象。快速地抬眼扫了一眼街头大枪府的这群人,魏野就看见柳叶飞疑惑地探手按着腰间单刀的刀柄,似乎想要拔出来看个究竟。 虽然只有刀柄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柳叶飞那柄单刀的本来面目,魏野还是能断定,柳叶飞腰间的那口单刀,也是狼女妖气滋润过的。只不过那头狼女化出精魄遁逃之际,将这把单刀丢在了肉身那里,才成了大枪府的战利品。 魏野不着痕迹地一抖肩膀,让包袱里自己手抄的那一卷《太平清领书》的竹简版秘诀摘要展开,恰好覆盖在青铜短刀之上。受到《太平清领书》经文章句一扰,包袱里的妖刀立刻消停下来。魏野一拱手,道声“我们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几位了”,就想带着司马铃溜之者也。 然而他实在是低估了赵亚龙那口水话连篇的拉关系的本事,这位很享受扮演东汉年间黑道大豪角色的大枪府府主,仔细看了看魏野和司马铃的样子,忽然就以一种名侦探发现了案情真相的口吻,用半是祝贺半是称羡的语气说道:“莫非魏大师这次回归星界之门,是来办理星界冒险者正式就职手续的?不愧是高人,这手段就是不一样。不过最近lhg为了精简机构加节省开支,正在推行注册服务外包。比起去官方的营运大厅,和语焉不详的菜鸟办理员扯皮,我觉得倒不如去外包了注册服务的星界商会会员的店铺去办理,不但服务质量好,还能额外打听不少情报。” “哦,说起来哪家的服务质量最好?依我看,前面那条用太空歼星舰改造的钢铁王座街上,门牌第十三号,挂着风月堂招牌的那家就不错。” 第15章 .漫长的特殊考察期 风月堂占地不大,看着就是个前店后宅的小铺面。然而店铺里面的空间却着实不小。带着芸香草气味的书橱、装满了瓶瓶罐罐的货柜、短剑和长枪并列的兵器架纷纷以一种毫无章法的姿态分布在铺子里,竟也有了些玄奥阵法的雏形。 一个杂货铺却起了个非常不正经的疑似成人场所的店名,就已经足够恶趣味的了。然而再画蛇添足地在招牌下面用特大字体添上“本店绝非风月场所”的字样,除了证明店主人既无聊又无厘头外,似乎也起不到别的作用。 “先说好啊两位,”顶着一头乱蓬蓬如爱因斯坦般的鸟窝式乱发,风月堂的店长封岳兄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旋转椅上,手指灵活地转着一支老式钢笔,一副“我很靠不住”地样子说,“根据星界冒险者守则第五条第七款,星界冒险者不得从事任何智慧生物交易活动。所以说无论是元素生物、自然盟友、妖怪、幽魂或者任何一种类人生命体甚至宠物小精灵,一概是不许买卖的,我不出售,也不收购。当然,如果是购买召唤术卷轴、异界生物盟誓契约和大师球什么的,这个不在守则禁止之列。只是相关召唤契约必须要经过lhg有关部门审验,符合《劳动法》相关法律法规才成。” “难道在店长你的眼中,小生看上去很像个混黑道做蛇头的犯罪者吗?” 打量着嵌在这家名为“风月堂”的杂货铺墙壁中的一口十字军圣殿骑士专用双手剑,小胡子的书吏不愉快地问。 “哪能呢,蛇头和奴隶贩子这种对战斗力要求很高、危险又特别大的黑道专属职业,您老这样斯斯文文的学究模样,一看就根本胜任不了……” “按照星界冒险者守则,这种职业就算胜任了,也很难逃过被扭送杨氏永信人类精神文明电击疗法研究所,从此终生接受精神文明特别辅导不得外出的命运吧。” 趴在柜台上的司马铃,毫不客气地插了一句嘴,然后像是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了一般地打了个哆嗦。 而顶着鸟窝一样乱发的店长,看似镇定地一耸肩,却浑然忘了自己的钢笔早已经掉在地上,兀自五指轻旋,转着早已脱手了的钢笔。 轻轻一挑眉毛,魏野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冒险者正式资格的注册上。 “冒险者的正式资格职阶注册,听说你这里也能办?” …… ……… “职阶”这个词听起来、看上去,都像是“职业”这个词的孪生兄弟。只是“职业”二字,还透着点人人平等的味道,“职阶”这个“阶”字,就差不多把“三六九等”当成牌匾再加粗加亮,顶到脑门上了。 阶者,高下也。星界之门的职阶注册制度,也差不多是对星界之门那多如恒河沙数的冒险者们,进行一次能力高下的测评。从冒险者训练营为期不到半年的特训中结业的新手们,没有通过职阶注册,那就只能算是星界旅行者,只能获准参与那些被确认为“低烈度、低风险”的时空活动。而一旦某个时空的风险测评达到了危险级别,这样的星界旅行者就会被强制召回星界之门。 而那些通过了技能测评并拥有了正式职阶的星界冒险者,才能在广阔的危机四伏的多元时空中进行进驻与开拓工作。而冒险者除了遵守星界冒险者的各项守则之外,进驻开拓所取得的利益,皆由冒险者个人掌控,这也算是lhg对冒险者们进行时空开拓工作的一种认可。 一头鸟窝样乱发的店长“啊哈”地了然一笑,从白衬衣贴近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黑色圆珠笔,轻轻按了按笔头。 一面半人多高的投影光屏随即出现在了魏野的面前,还有店长那亲切的说明:“通过光屏联网lhg中心数据库,就可以进行注册了。不知道二位谁先来?” 话说得无比客气,可是这位和自己店面招牌有着同样发音的店长还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对看上去年纪相仿的叔侄女组合,眼里隐藏不住的,是一贯的好奇心。 一般的冒险者或许不清楚,负责冒险者正式资格注册的外包商却都明白,lhg设立在星界之门的智能中枢对于注册职阶前的技能测评,一向被称为冒险者未来成就的预先判定。 就算到不了神话中那些出口成宪的金口玉言大神通地步,但起码也是铁笔神断般的准确。 而在注册服务外包商们的小圈子里,还有一条著名的“新一年旧三年”定律 受训结业不到一年的新手,就算注册了职阶,日后的发展前途必然充满变数,稍不留神,就有折翼之险。 受训结业超过三年的老手,就算注册了职阶,前景也只能十分黯淡。 所以当司马铃很灵活地在可触式光屏上输入了“完成结业后,于首个冒险时空活动十个月”的字样,面上保持着商业化笑容的封岳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息: “又是一个前途多舛的天才少女啊。” 随着他的叹息,司马铃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来:“阿叔你看,我选择哪个职阶比较好?” 随便在柜台边找了一把带着明中叶风格的花梨木禅椅,盘膝坐着的魏野撑着颌,扫了眼光屏上浮现出的那密密麻麻的职阶门类,敷衍般地说:“只要不是邪神祭司这类要和某种具有恶意的超自然存在进行精神连接,需要受到星界之门定期监控的垃圾职阶,不管是邪术师还是黑巫女,随便选一个就得。要我说,狂战士这个职阶就蛮适合你的。” 魏野这煞风景的建议丝毫不能影响司马铃的兴致,手指在光屏上再一划,再在光屏上选中了一个几乎被标记为黑色,字符间散发着黑气的职阶:“阿叔你看这个职业如何?光看特征就比别的职阶要醒目很多啊。” 魏野偏过头看去,却发觉进入自己眼帘的是一排散发着再明显不过恶意的文字 “天材地宝供应人。” 还有后面打着的红章:“如无相关精神诊断书及受虐癖确认文件,禁止一般冒险者注册此一职阶。” 魏野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自家的拖油瓶,而司马铃也以一种极为期待的眼神回望过去。 “咱们事情多,”魏野毫不客气地揉了揉自家侄女的双鬟髻,“而且别指望我在外人面前陪你说相声。” 随手在光屏上一指,魏野点中了另一个看起来就不起眼的职阶:“咒禁师这个次等职阶不错,就选它好了。” 还不等司马铃对某人的专制家长作风做出什么有力的反击,光屏上属于咒禁师那一栏的说明里已经蹦出了一个鲜红的“否”字,后面还跟着一个色彩鲜明的文字泡:“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就职咒禁师职阶。” 魏野眉头微蹙,指尖再朝下一划,从每一个职阶栏里都跳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文字泡,里面的内容,也差不多一般无二: “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就职……” “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就……” “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 “不能……” 魏野板着脸,扭头看了看一直撑着下巴摆出一副温和商人笑容的店长封岳:“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封岳用手点了点光屏最上方的种族一栏,“中型类人生物—半妖”几个字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微白的字体柔顺异常,不留神就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 魏野翻了翻白眼,一把扯过了司马铃,正对着封岳:“你看,怎么看我家侄女也是妥妥的纯种妖怪吧?这个半妖的种族认定是怎么来的?!” 看着怎么看都只是正常女孩子的司马铃,封岳硬顶着这对叔侄女两个那奇怪的视线压力,干笑道:“人客官,你们不要这个样子。按照测评标准,只要不是脱离文明社会,在纯妖怪世界融入十年以上的妖怪冒险者,都是按照半妖来测评的。另外,半妖型冒险者有为期两年的适应期,年限不到,是不会开放职阶注册的,不信,我这里有测评须知手册,人客官你们可以自己看嘛……” 还是不肯死心的魏野,看了看光屏上那无比壮观的一串文字泡,终于硬着头皮还是问道:“就没有什么特例可以遵循一下么?” “硬要说的话,还是有的,不过人客官你们要先想好。”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封岳在光屏上轻轻一点,光屏上浮出了一片特殊选单,虽然只有寥寥几栏,却都标注着“测评条件符合”的文字泡。 只是上面的内容稍微有一点点小问题:“您可选择与施法者职业的好友结成亲密关系,选择以下特殊职阶:a、妖侍;b、式神;c、魔宠;d、动物伙伴。” “叔叔,”司马铃的声音在魏野背后凉凉地响起,“你要真打算骗我注册这个职阶,我会给奶奶发即时通讯的哟?” 第16章 .仙术士,新鲜出炉 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困难,魏野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劝说司马铃选择那几个绝对有问题的职阶。当然,要是真说动了,魏家三郎就会在全体亲戚齐出动的强大军势面前,被轰杀到渣都不剩。 抱着一丝遗憾,魏野点开了光屏上新的填报页面,输入了“有着五年以上不同时空活动经验”的说明。 旁观的店长封岳在心中又是一阵叹息:“混了三年才进行正式测评的冒险者已经是前途黯淡的典型了,有着五年以上时空活动经验的,这前途是得无亮到什么地步去?” 正感慨间,魏野手一抬,又添上一句:“自训练营结业后,于首个冒险时空活动十一个月。” 这种大喘气般的停顿很好玩吗?封岳默默看了眼面前这看上去就不像个老实人的家伙,决心不再理会这人的故弄玄虚。 没有了无关人等在一旁窥视,魏野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测评申请。 随着手指在风月堂提供给客人的可触式光屏上移动,魏野看到了那个数据连接请求的弹窗,这代表着星界之门中心数据库的某台终端正试图获取他的临时授权。就算他还是刚结束了见习期的菜鸟级星界冒险者,没有他本人开放的冒险者权限,星界之门中央数据库也无法去连通多元宇宙中的某个时空。更谈不到如何确认东汉光和五年的时空里,某个小胡子书吏的活跃程度。 随着魏野确认了临时授权,现任大汉光和年间洛阳侍中寺所属书吏魏三郎的履历渐渐浮现在填报表中: “魏野字胜文,颍川人,族中行三,为洛阳禁中侍中寺书吏,粗知经史,略通诗书,常携剑往来于伊洛之间。向闻侍中张说善易,遂师事之,获襄楷《太平清领书》数卷,习之数月,乃得劾鬼咒剑敕勒之术。” 如果魏野不再回到那个他作为侍中寺书吏打零工的时空,这短短的一段话,就是他留在那个时空中的全部印记。或许若干年后,这毫无可夸之处的经历会被好搜集小段子的文士收录到《搜神记》之类的志怪笔记中去,也许不用多久,这点经历就会彻底被时光消磨得连渣滓都不剩。 然而对注册正式冒险者资格的小胡子书吏而言,这个级别的履历已经差不多够用了。手指再次在可触式光屏上一划,翻开了冒险者专长一栏,比起那简短的履历,这一栏的内容可要丰富的多:“野外生存等级g、文书解读等级d、宗教知识等级d、民俗学专精等级d、炼丹术等级h、剑术技巧g、弓术专长g……” 每项专长下还有详细说明,比如剑术技巧g级下面就不客气地标注着这样的句子:“能将文士佩服的轻剑运用熟练,劈、斩、崩、截、刺五个基础剑术动作达到《高中生武术课程器械类训练标准》的要求,在实战方面,可以保证在一般械斗中处于相对安全的境地。” 这真是个惨不忍睹的差评。 唯一可堪安慰的也就只有魏野所掌握的唯二的两部自《太平清领书》中参悟出的法术了,冒险者数据库的智能分析系统对呼名劾鬼术和神祝诀的评价颇高,虽然没有星级评价,但也分别给出了初等青铜级和初等白银级的评分。当然魏野也知道,关键在于洛阳宫中所藏的这两部《太平清领书》都是有心人特地删去符图真诀的残本,他由残本所悟出的也是先天不足的法诀残篇,否则以《太平清领书》作为道门早期内容最为完备的教典的地位,内中的法诀至少也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那种散仙级数的神通。 然而路边的老乞丐几毛钱卖一本绝世秘籍的故事只可能出现在周星星的喜剧电影里,身为一个最平常不过的见习期的星界冒险者,刨了好几个考古学教科书上有记载的汉代窖藏,再削尖了脑门走了十常侍门下小宦官的门路谋得一个侍中寺书吏的差事,最后巴结上了在《后汉书方士列传》里也占了一段文字的张老侍中,任劳任怨地到处扑杀洛阳城周围尚不成气候、连灵智都没全开的妖灵精怪,最后终于从张老侍中的藏书洞里抄得一部删改得难以窥见原貌的《太平清领书》残篇……这样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奋斗历程,估计随便蹲在星界之门哪个路边摊上都能听一肚皮回来。 比起旁人来,说起来好歹也算个半桶水的失业了的准民俗学者的魏野,起码还算是有奋斗方向、有探险线索的那一批。所以天道酬勤,倒也不全然是虚词,至少按着冒险者数据库系统的分析,这样略嫌平庸的履历,只得两部法诀的修为,注册正式冒险者的资格还是有的。 手指再度在可触式光屏上抚过,正式冒险者可以注册的职阶被系统一个个地罗列出来。要求最低的职阶是民兵,只要某项武器专长达到g级,就可以注册这个职阶。而诸如斥候、武师、剑手、骑兵之类相对高级些的职阶,不但要武艺精熟,更得有一两样专长才能就职成功。而从属于施法者这个大体系中的职阶,道童、沙弥、法师学徒或者唱诗班小男孩什么的,不用说了绝对是食物链的最底层,而相师、风水师之流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真正适合魏野,且恰好是魏野能注册的职阶就那么几个 方士、炼丹师、仙术士。 方士之称始于东周,起初只是对燕齐之地神仙家的称呼,秦始皇求长生,遣徐福出海寻三神山,又令卢生等炼丹药、观王气、择皇陵,乃至后来坑儒焚书,期间的主角都是方士。后来西汉时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大谈求雨祈晴之术,儒门遂也将研读易经、修持术法、占验吉凶当成是时髦事。后世所谓占验、星卜、堪舆者流,大半都是自儒门方士异化而出。而道门的吐纳、导引、服饵、外丹之术,则与当初诸子百家中的神仙家脱不了干系。 这个职阶注册起来倒也不难,炼丹、服饵、易占星卜、风水相面,这类所谓“山医命相卜”的杂学有一项的评价达到了h级就得。恰如古往今来,方士这个职业里,打着幡儿满街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高人”随处可见,名动公卿而有幸列入二十四史的方士传的大拿儿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 至于炼丹师或者它的本家兄弟炼金术士那就更不用考虑了,亲手炼出过好几炉九转灵砂的魏野实在对这个听上去时髦、干起来苦逼的职业深有体会。就算不考虑炉鼎爆炸、合丹合出剧毒之类常见事故,光是炼丹期间时刻有可能发生的汞蒸气中毒事故,也实在让人敬谢不敏。不是说注册了一个炼丹师或者炼金术师的职阶,就能装一条铁手臂,带着个构装体弟弟到处玩炼成阵的。 这么挑挑拣拣,也只剩下仙术士这个职阶了,顾名思义,这个职阶的全称应该是“修行仙术之士”,或者按照某些近代幻想小说约定俗成的没水平命名法称之为“修真者”什么的。然而lhg方面根据两大文明圈悠久的文化传统,只肯以“魔法师”作为欧洲—美洲系统施法者的正式职阶,那么根据对仗的修辞要求,理所当然地,中国—东亚体系的正规施法者,就定名为“仙术士”了。当然往细里分,这两大施法者系统还可以分出什么道士、和尚、法师、术士、巫祝、萨满、牧师、神官、阴阳师、跳大神的……哦呀,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光屏上幽绿色的数据随着手指的滑动流淌着,就职“仙术士”职阶的前置条件明白无误地弹动着:注册者应掌握至少一部评定为青铜级的初等仙术,并具备f级以上中国—东亚体系宗教知识。如注册者知识专精范围为佛教,专长法术为佛教咒术,则自动完成“法力僧”职阶的注册。其他中国—东亚体系的次一级宗教知识专精的注册者,可通过书面申请进行中国—东亚体系的巫祝、祭司、神官等职阶的注册。完成注册的冒险者,将获得由星界之门lhg营运中心赠送的仙术士就职礼包一份。 “诶?完成仙术士职阶的注册还有礼包送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到了小胡子书吏背上的司马铃,看着那仙术士就职说明,颇有兴趣地问。 “见习期结束了进行正式注册的冒险者都会获赠礼包的啦,”仍然半躺在旋转椅上的店长笑着解释道,“当然啦,礼包的成色是和冒险者的职阶等级挂钩的。注册职阶是民兵的话,一般也就能获赠一把趁手点的短兵器而已,但如果是同时掌握了内功口诀和外功招式,注册为剑客或者相近职阶的人,得到的礼包就包括特效伤药、轻功口诀这类目前市面上不好找的好东西了。” “那么如果阿叔注册仙术士职阶的话,能送什么呢?” “不清楚,”店长老老实实地一摊手,“以成长速度论,战士之类冷兵器纯肉搏型的职阶和纯文职没战斗力的职阶是成长速度最快的,就职难度也最低。至于修炼内外功夫的武者、玩枪械的狙击手、开机甲的机师这类正式职阶,能在一年见习期就达到相应的注册要求,要么不是本身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学习研究,就是像幻想小说的主角一样撞了大运,这样的精英级别的冒险者我也见得不多。嗯,你们听说过一个很有名的冒险者互助组织‘大枪府’没有?大枪府的干部里有个叫柳叶飞的,就是注册了刀客职阶……” 魏野和趴在他肩头的司马铃对望一眼:对大枪府,他们可是熟的不能再熟,完全不用听店长兄的聒噪。 “讲重点吧,店长。”填写着注册表的小胡子书吏安定地说。 “啊,哦,事实上在我这里注册的冒险者里,只有一位是以正式的施法者职阶完成的注册,那是位魔法师,好像还有个称号是‘星辰湖畔的不眠之眼’。星界之门营运中心赠送给他的礼物是一顶增强精神力和自带微弱防护力场的巫师尖角帽,说起来那帽子在市面上” 一阵喜庆又悠扬的丝竹声盖住了他最后的话,只剩下司马铃的最新问题:“注册成功了?阿叔这是什么曲子?” “明代松江府道场音乐《瑶坛谒》。”魏野如此答道,而他的手里托着一只半尺见方的礼盒。 第17章 .持家之道,一字曰俭 拆开外包装,很有复古风格的锦盒里放着的东西并不多,总共就四样。 体积最大,占据了礼盒大半个空间的赠品,是一卷其色微青而黄、带着草木润意的竹简,上面还挂着张卡片说明书,上书“汉简式冒险者智能终端x-3型,最可靠的冒险助手”这么一段广告词。 摆弄着手中的竹简,感受着竹简上专属于冒险者的投影图像进入了视网膜的感觉,魏野飞快地阅读着操作手册,熟悉着这个星界之门智能终端的操作方法。其实说是联络终端倒有点不确切了,这正式注册的星界冒险者智能终端包含了多功能机械智能、同时空下星界冒险者精神波段频道对话、多元宇宙不同时空星界冒险者终端联网、星界之门营运中心通用点全自动理财以及跨时空快递服务。对此,也不怪乎有些资深的冒险者有着“见习期冒险者是在进行穿越后的极限生存特训,正式注册的冒险者却是在多元宇宙中享受随身系统流”这样的说法。 当然也有的冒险者认为,能够在一年之内成功融入所在时空,从黑户口混成看不出破绽的本时空原住民,这本身就足以淘汰那些抱着穿越之后王八之气乱放或者媚惑帝王太子宠冠六宫之类不靠谱愿望的猪小弟和傻大姐了,而通过了考验的人享有正式冒险者福利也是应该的。 比起这件冒险者核心标配,余下的礼品就显得有些普通了:一面巴掌大小、饰有金乌玉蟾和四象八卦的唐风白铜镜子,一只饰以如意卷莲纹的白绢绣囊,还有一枚……房卡? 鸟窝头的店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他拿着一只镜面都磨花了的放大镜对着礼盒里的四样礼物照了照,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地感叹道:“冒险者智能终端、咒具通玄鉴、袖囊式随身空间、小蓬瀛路月华树巷苏式民宅一栋。别的大路货福利也就算了,正式注册了之后谁都有,但是通玄鉴的价钱可不低的。” 把玩着手中的白绢袖囊,对风月堂店长的话,魏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星界冒险者的优越感的来源之一了,正式注册的冒险者随之获得的这种随身型空间道具大约只比老式轿车的后备箱略大一些,然而这种空间技术的运用即使在所谓的科幻、神话、魔幻之类时空中,也足以自傲。 凭着这个冒险者个人专属空间,在那些低魔低仙低武低科的时空活动的冒险者想要扮演凭空取物的“仙师”,拉起一个邪教组织来简直再容易不过。 不过这么没品的事情,和拿着打火机忽悠石器时代的住民又有什么区别? 将只有一般人手掌大小的白绢袖囊拿起来,将袖囊开口处的绳结扎起,魏野将袖囊朝袖口中一塞,这小巧绢囊随即就贴上了袖衬里子,完全就和预先缝在袖子中的暗袋一个样。魏野哦,现在应该叫他仙术士魏野了站起身,用随着注册正式冒险者成功获取的那可怜的一点星界之门通用点券和风月堂的店长交付了注册手续费。随即魏野就以“要去小蓬瀛路看看营运中心配发的住房”为理由,拖着他家的司马铃战略式转进了。 这并不是过去的房奴一次性付清了银行贷款以后飞奔回去看房子的喜悦心情,只是有些事情毕竟是个人隐私,不好在别人的店铺里大大咧咧地处理的 和充满金属朋克风格的钢铁王座街不同,小蓬瀛路虽然也带着空间拼接特有的杂凑感觉,但整体的建筑风格却是地道的中原古风。无论是半沉在一泓泉眼里的鲛人布艺店,还是连着高炉和烟囱一起看就像是个特大号葫芦的兵器锻铸坊,或者用杂色琉璃片镶满墙、像个花哨红包一样的文玩古董行,虽然彼此之间的气场相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但却微妙地并存下来。好歹这里的店面和民居看着还像那么回事,起码比起某些以地狱、深渊、恶魔之类鬼屋似的下层界元素为卖点的街道好太多了。 只不过这街面的风貌和“小蓬瀛”三个字,未免相差太多。除了正式挂牌营业的铺面,在这条街上还有不少练地摊的兄弟,硬是将这带着三分洞天福地幻境的街市染化出十成十的烟火气。这些冒险者摆出来的货物,更是从形制朴拙的古铁簪子到真假不知的失传秘笈,从来历不明的藏宝图到不知道能孵出什么玩意的不明生物的巨卵,应有尽有。在这喧嚷的街面上挑选货物,只怕你说不出来,就不怕别人拿不出来。 一路走来,不过短短几步路,魏野和司马铃就谢绝了三个推销“自带老爷爷的指环”的来历不明人士,四个批发“自产灵液的小瓶子”的可疑业务员,五个专营“随身空间洞府”的无执照经销商。倒不是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对这听上去就和金大腿一般的宝物不动心,而是以修行道术之士最最基础的望气之法看去,那些人兜售的玩意无一不是灵光黯淡,分明只是最下等的符咒点化而成的样子货。尤其是那几个用杂色岩玉雕琢出来的指环,其中隐带一丝微弱鬼气,显然是用旁门最等而下之的粗劣术法拘禁了几个魂气涣散、意识不清的积年老鬼在内,说是“自带老爷爷”倒也不能算是在打虚假广告,但是这老爷爷的档次未免也太低了一点。 比起这些地摊上的西贝货,路边店里的货色就显得正规得多,价格也高得多,老板也讲究得多…… “快滚!拿着一块狂暴化巨型独角仙的甲壳,也敢冒充是水玉天特产的崇阳真铁来卖!” 随着这声堪比佛门狮子吼的怒喝,街角一家看上去古朴雅致像是个画室的铺面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下巴剃得光溜溜的矮子从里面骨碌碌地真正“滚”了出来,杀猪一般地尖嚎道:“姓魏的,你别张狂!我告诉你,咱的朋友都是天驱武士,哪天迟早拆了你这个破烂铺子!” 看了看那街角铺子上“百炼清罡”的招牌,再看了看地上那身量和小孩子差不多的矮子,司马铃一扯魏野的袖子,满脸都是看好戏的神情:“阿叔,你说这店老板不会是咱们家的远房亲戚吧?” “天下姓魏的那么多,怎么可能都是咱们本家亲戚?”很嫌弃地一挑眉毛,魏野低声告诫道,“这种事情没得看头,闹小了我们不用管,闹大了还有lhg的有关部门出头,时间宝贵,先去看房子要紧。” 说罢,他也不管司马铃的抗议,拖着她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背后,那家“百炼清罡”的老板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这位提着长剑在手的年轻老板,一身天水碧绸纱底子的团鹤牡丹交领大氅,头戴赤金錾海牙葡萄纹的束发小冠,还很招摇地嵌了一块紫玉在上面,论行头论长相,“浮浪纨绔”四个字简直就是天生为他定做的一般,怎么看都属于该在情人节被绑上柴堆烧死的那种阶级敌人。 “得,这位不出来还好,”魏野替他这位同宗嘀咕了一句,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一些,“这一出来,和那矮子一配,就是活生生的‘西门庆当街殴打武大郎’。就是没潘金莲那档子事,这同情分也全给矮子挣去了。” 似乎对魏野随口起的这个外号十分中意,司马铃一边回头张望,一边以体育节目解说员似的口吻回答道:“说起来,这西门庆老板的剑术造诣很高嘛,那矮子的滚地堂刀法根本不是对手呢。” “所以说,为什么滚地堂刀法这种一打起架来就满地乱滚、糟蹋衣服的刀招这么受欢迎?我在侍中庐抄一个月的旧书,才能挣几斗米、半尺布而已,要不是出去捉妖还能赚个外快,现在咱们起码也像是丐帮的净衣弟子了。” 带着理所当然地对滚地堂武功的歧视,魏野嘴里嘀咕着“借光、借光”,以神话中大禹凿开三门峡般的姿态用力挤开越聚越多的人群,朝着房卡上标明的月华树巷努力前行。现在他压根不想理会背后的围观党们,更不想理会他们大惊小怪的叫声:“喔!一剑震开对手虎口,好剑法!” 很容易就联想到就职报告上面“剑术技巧”一栏那个刺眼的g,魏野有些不悦地弹了弹舌头,抬起脚步,然而他拉着司马铃的左手却感到少女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说僵硬其实并不准确,那是一种大型猫科动物在潜伏捕猎的瞬间做出的身体绷紧的下意识动作,就算司马铃是货真价实的星界冒险者,然而她通过第一次的见习期时空冒险所获得的身体,却是彻头彻尾的妖怪之躯。 她的原身是金精清明,被汉代的纬书图谶所记载的五行之精所变化的妖怪之一。原本只是魏野在查阅了历代的方志和志怪笔记之后,发现金精清明这种稀有的妖怪具有免疫任何金属武器伤害的天赋,而特意为他的拖油瓶选出来的“安全第一”发展路线。然而拜某个半瓶醋仙术士那揠苗助长的催熟法所赐,这一年的见习期内,司马铃吸纳了大量五金精气,连被打散灵识的甫成形的金铁之妖都吞了不少,又经过了雷劫的初步淬炼,已成不磨人形。按照一本叫《永生》的幻想小说的观念,这种以不断摄入五金精气为本能的修炼,恰好符合了“以吃证道”的无上妙谛,实在是天生的修行好苗子。 越是精纯的五金精气,越能引起司马铃的注意。尤其是品质上等的神兵利器,对司马铃而言,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用稀有金属锻造的贵价货,就和老饕眼中的参鲍翅肚是一样的东西。 就比如现在正朝着司马铃当头落下的那柄短刀。 古铜色的刀,刀身上带着斑驳古旧的夔兽雷绛文,像是用掺了血的朱砂糁抹出来的花纹让这口刀带上了一股妖异邪佞之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 像站在枣树下熟门熟路地接枣子,司马铃很熟练地抬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准确地朝半空一捏。就如同捏着一枚红脆多汁的新鲜大枣一般轻巧,她轻松地将那柄起码也有斤把重的短刀拈在了指间。 从她圆润可爱带点婴儿肥的指尖开始,一种肉眼可见的朽蚀瞬间沿着那些带着妖异意味的纹路散开。那些似乎是异种朱砂符箓般的夔兽雷绛文在这种不合道理的五金精气吞噬之力下飞速地解裂,除了纯粹的五金金气,其他蕴含在这把古怪短刀中的存在绝非正路的黑色咒力、还有被这种咒力所束缚的点点微光,纷纷沿着那些解裂的纹路飞散而出。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魂印兵器!” 而更多的有着神职人员身份的祭司、僧侣们,已经纷纷掏出了圣徽、念珠、经卷这类的法器,开始念诵出各种超度的祷文。从那解裂的咒力中释放出来的,分明是被囚禁的灵魂,而引渡迷茫的灵魂安眠,本身就是神职人员最好的修行方式。 对于这类邪道兵器,魏野倒没有什么歧视,然而这团自邪兵中涌出的黑色的咒力失去了借以依托的宿体,却依然凶焰不减,像一只多腕足的变异章鱼,试图继续束缚住想要逃离它的灵魂。这种明目张胆的对某人的蔑视,就是小胡子仙术士摸出手抄的《太平清领书》摘录竹简,诵出破邪章句的直接动力: “太平垂气,吾今咒曰:出以规阳,入以规阴,出以规行,入以规心,六极八方,邪术伪道,自降来伏!” 第18章 .搭讪之道,一字曰厚 受暗含法力的破邪章句一扰,那团浓黑如墨的咒力猛地一抖,还来不及再有什么变化,一道寒芒已斜掠而过,以极轻巧的弧度将之剖开,咒力受此重创,随即湮灭。而出剑的纨绔样的店主,带着一种猜对了午饭配什么小菜的口吻愉快地说道:“今天的星座运势,摩羯座排在第二位,果然很准啊。” 他一手还提着那个看着也足够分量的矮子,以一种根本不算征求意见的客套口吻开了腔:“这位河络矮人客官,我们来打个商量吧。你看是劳烦我亲自送你去管理中心,按照‘走私违禁品’的罪名缴纳罚款,顺便进杨永信教授的治疗中心接受电击式人格矫正辅导呢。还是你先支付一笔星界之门通用点券,帮我弥补一下生意被你打搅的精神损失呢?” 可惜那个矮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司马铃身上了:“不可能的,《魂印篇星焚术》里说过,就是族中的铸造之女也不可能将囚禁在魂印兵器里的灵魂抽出来!” “与灵魂有关的学问一向是神秘学的大宗,要破解这类咒术确实不容易。但是抽取这种兵器中的纯粹金气却很简单,没有了物质作为承载,变成无本之木的咒术消灭起来可不要太轻松。”不想暴露真实情报的魏野不出声地在脑补中解答了他的疑问,并附赠有点同情色彩的一句废话,“这时候是不是该加上一句‘恭喜你,华生,你发现了一个盲点’?” 摆出张地道的嘲讽脸色,魏野一瞥那矮子,再看了眼只剩下个刀柄的那口邪刀,心中却是没底了。今天在小蓬瀛路上溜达一圈,自己所见的稀奇古怪的玩意虽多,论成色品质,能赶得上这口邪兵的却几乎没有。虽然事出突然,可自家铃铛摄了人家刀中金气进补,刀上咒术又是被自己念出破邪章句定住的,人家要是硬要咱老魏家赔钱,那真的是再没道理蒙混过去,可是就如今这么个全副家当都差不多带在身上的赤贫现状,可拿啥赔给人家? 新鲜出炉的仙术士在为荷包里屈指可数的铜钿发愁,然而事情绝不会因为他的一点小算盘就此了结清楚。 扫了眼自从听到“杨永信”三个字后,精神就有点错乱倾向的矮子,百炼清罡的老板没趣地把这个家伙朝地上一丢,朝着司马铃走过来。 “刀名秋罗斩,长一尺三寸,重一斤二两,西域精铁所铸。刀成之日,以古法杀生殉刀,再借旁门秘术囚魂锻铁,引咒成印,故名魂印之器。” “每杀一人,即以噬魂之力封魂入铁,以亡魂怨气滋养兵器,所以魂印兵器不锈亦不朽。而亡魂与兵器一体,永不得超生,因此被列为星界商会冷兵器类禁止交易的黑市货。” 一听到“黑市货”三个字,掂着袖里那一小袋散碎铜钱外加一两块马蹄银的魏野立刻将手放下来了。按照星界冒险者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持有违禁的邪道兵器与魔道法器并不算什么大事,lhg的营运部门也不会蛋疼无聊到清查冒险者私人持有的这类物品。但是这些只能在黑市流通的违禁品在星界之门完全不受“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类基础规则的保护,如果因为持有违禁武器在星界之门内部遇到财产损失,后果也由持有者自己接受。 也就是说,别说是一把名不见经传的魂印短刀,就算被司马铃不小心摄走金气的是魂印兵器里最恶名昭著的妖枪“猛虎啸牙”,这矮子也得自认倒霉。至于人家回去以后,会不会拉上一票天驱武士、天罗刺客之类的兄弟追杀叔侄俩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得看老魏家的人品了。 当然在那之前,百炼清罡的魏老板,这位无论做派还是长相都比魏野更能拉仇恨的本家同宗,估计早被丢进众星之海里再找不到返回星界之门的次元航路了。 不过很明显的是,这位颇有西门大官人遗风的魏老板根本没有心情考虑那么久远而杳不可知的未来,他袖子一抖,长剑脱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归入他腰间悬着的白鳞剑鞘中。秀了这么一手花俏驭剑手法,他一捋垂在耳畔的修长鬓发,温声开口道:“小妹妹,这手化金销兵之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 “诶,是在问我吗,我是……” “鄙人魏野,这是我老哥家的二丫头,随母姓,老板你喊她司马小姐就是。”不着痕迹地插到魏老板面前,魏野一抬手揽住自家的拖油瓶,很自来熟地截下对方的话头。 “真是……幸会,我也姓魏,魏文成,就是这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东家。说起来大家五百年前也算一家……” “嗯,我家祖上世居东莱,是任城魏氏一支,不知道魏老板仙乡何处?” “……天、天津卫。” “哦,那离我们家乡实在很远啊。”只几句话,魏野脸上就露出了客气而又不带诚意的笑容,那意思分明是想套近乎?等下辈子吧。 客观地讲,疑似西门庆的这位魏老板的风仪还是不错的,带着宋时士大夫般温良揖让的风度。然而就算他是货真价实、金明池唱出的大宋进士,也很难引起同样是文科系出身的魏野的认同,说不定还会把隔阂的等级再提高好几个级别。 不过这点小挫折对魏文成来说不算什么,他略一停顿,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总之,方才还是多亏了两位伸出援手,还请两位到我店里喝杯茶如何?” “那就却之不恭了。”魏野以那种虚伪得挑不出错的客套语气回答道。 这样的场面如果在三流肥皂剧里该如何表现呢?年轻有为的富家少爷和敢打敢拼的职场新人命运的邂逅,还附带不解风情的绝版型电灯泡大舅哥一个?哦,比那还糟,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基本可以算半个岳父那一挂的关底boss了。 还属于很难找到攻略、连剧情杀都没有的那种关底boss。 …… 百炼清罡刀剑行就像风月堂杂货铺一样,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对兵器行的认知:呼哧呼哧作响如肺痨晚期病人一样的风箱、头上扎着白布条满身油汗的光膀子铁匠、空气里到处是不可逃避的热浪和杂音、灼热到由红变白的铁胎伸进冷水里的滋滋声简直不比春天的猫抓玻璃窗的声音更悦耳一些……没有,没有炼铁的高炉、没有皮肤黝黑的铁匠、没火没柴连煤灰都找不到。 这更像是个私人武器收藏室,高分子玻璃展示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剑,比如奥斯曼帝国的马穆卢克奴隶军官的象牙鞘微弯剑、印度密教瑜伽士用以作法的三钴杵柄的三昧耶真言剑、一度流行于欧洲宫廷的威尼斯嵌宝石的贵族短剑、形制稍显古朴又不掩其中煞意的古罗马士兵剑。似乎为了证明这刀剑行对刀具并没有什么歧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随便丢着几把鬼头刀、缳首刀、马刀、倭刀、菜刀,总算是让这家刀剑行名副其实了些。 会客室就在陈列室边上,主客身下是太湖石镂刻的石墩,身前是太湖石镂刻的茶桌,湘竹编的茶案上淡茶色的湘妃泪痕点点,正好衬出茶案上那套建溪兔毫瓯的釉里银毫之妙。便是一旁小茶炉上的壶,也用的是一只油滴釉的建窑黑瓷壶,恰好和茶具配成一套。 旁人或许不知,魏野这种在古书间打滚良久、就差被书砸死的前失业民俗学家却很清楚,建溪窑是宋时供御的窑口,所产的黑釉兔毫盏向来是宋人分茶时的首选瓷器。苏轼所谓“勿惊午盏兔毛斑,打出春瓮鹅儿酒”,就说的是这建溪窑兔毫盏,就是以奢靡著称的徽宗赵佶,也喜欢以惠山泉、建溪盏、太平嘉瑞茶赏赐权贵宠臣。就是那看着有些粗笨的油滴釉水壶,在东面那个总不肯安分的岛国上,也是被当作“非人力所能及的曜变至宝”,珍而重之地当国宝供起来的。 虽然古董文玩对星界冒险者而言不算稀罕物事,但这么一套宋时供御的建溪瓷还是不大好入手的贵价货,莫非这些开店的坐商生意就这么好赚?沉默地看着魏文成碾开小凤团茶饼,瞅着一线滚水激在茶膏上,泛出如雪的白沫,好在魏野没见到这位刀剑行老板玩什么“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引茶沫为书画的士大夫把戏,否则就真有了种乱入《红楼梦》之类娘儿般颓废贵族小圈子的错觉。 所谓的茶艺,或者自吹自擂的茶道,无非就是以这种考究又琐碎的小技巧、小手段来烘托来寄托贵族高门那打发时光的闲雅趣味,或者像隔海的东面邻国那样更无聊一点,添上一点宗教仪轨进去,营造更加虚幻的庄严仪式感。文艺青年或文艺女青年,玩这种小资的游戏的时候,当然不是单纯的显摆,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泡妹子或汉子。 而下颌蓄着一点略带匪气的小胡子的仙术士,明显不是百炼清罡刀剑行老板的攻略目标。 看着自家铃铛兴致勃勃地端着兔毫瓯,和魏文成从建溪瓷器一路谈到了武夷山顶那棵雷击大红袍,魏野无奈地一啧舌,打断了有关“福建哪个地方的泉水最合泡乌龙茶”的茶艺讨论,而把话题引到了魏文成的正职上: “魏老板,你茶室里的这口剑是什么价?” 第19章 .交易之道,一字曰侃 魏野目光所及之处,是横摆在临窗条案上的一口汉剑。这口剑连柄长不过三尺,剑身却有半掌之宽,通身挺直,大有方正端严之感。描画玄鸟图纹的剑首圆钮而微凸如莲,正反两面篆坎离二卦的剑格如一“凹”字而方,只是形制都比寻常佩剑的装具大了数分,连同竹胎包漆的剑鞘算上,就是汉时相剑之士所谓“形制壮大”的武帝櫑具剑。 当然,在千年之后,虽因为木具朽坏脱落,而使得装具完整的武帝櫑具剑稀少珍贵无比,除了几个著名博物馆的珍藏,再无真品传世,但身为东汉年间都门一吏,魏野总还能看见几个复古派的士人那一身进贤冠配武帝櫑具剑的行头。比起公侯之间流行的玉格玉首的玉具剑,在装具处圆雕出螭虎蛟龙云纹等装饰的櫑具剑反倒是那些穷官们的首选,洛阳金市里几家挂尚方牌子的铁匠铺子就有这种佩剑出卖,算不上什么贵价货。魏野在意的,也不是剑上装具的雕工,而是那剑柄与剑格上所蕴的一股灵气。 若是一般人看来,也只能看出雕刻剑具的木料色作酒红,微泛绀紫,略带打磨后的哑光,致密之处不下于上好的石材。但只要稍通望气术的人看去,就能看出这剑具中暗藏蓬蓬勃发的健旺生机,只是这股生气被封在剑具之内,恰和剑柄、剑身连成一体。也就是说,这口櫑具剑其实不是汉时的铁剑,而是一口以上好古木打磨而成的木剑。 看到魏野端详案上汉剑,魏文成放下兔毫盏,饶有兴趣地反问道:“那么您看我这把剑值什么价?” 衡量一件武器的价格,做工和材质是最基本的两条,一般说来,只要不是瞎子,一件武器是不是精制品总能看出一二的。但是材质就很考验购买者的眼力了,在星界之门冒险者的口耳相传中,购买了大理石制作的“辟邪玉剑”或者有色玻璃铸造的“翠玉匕首”的笑谈很有那么几件,也不是没人用附加临时法术的黑铁锭冒充稀有玄铁出售的例子在。至于更高明的对武器来历和上面恒定法术的鉴定,更是需要真正专业的人员才能完成。 所以冒险者之间的交易,往往就从这种估价和鉴定开始,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流血的不是你的躯体,而是你的荷包。而很显然的,这是一次不以金钱交易为目的的试探式的短兵相接。 魏野偏过头,正迎上司马铃那个“加油”的手势,他带着岳父看女婿般的笑容,看了眼魏文成,又给了司马铃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雕工、漆工我都不通,不过此剑用百年以上古木的木心削成,又在剑格上篆刻坎离二卦,这嘛……”魏野微微凝神,感受着剑上气机,略一思索,面向一副“考校你的见识”表情的魏文成笑道:“剑上生机中透着股淳厚阳和之气,是通灵古桃木炼成的灵木法剑?” 魏文成有些悻悻地一点头,算是承认了魏野的说法,而后补充道: “有个修炼四百年的旁门妖仙受雷劫不过而转劫,神雷过后,只留下他凝练如精钢的一截古桃木原身。后来这截桃木落在家师手上,又机缘巧合结识了昆仑派的道友,便参考昆仑炼剑法门炼成了这口桃木法剑。” 这就是说故事了,一件兵器,一件法宝,有故事的总比没故事的卖价高一些。因为有故事即有来历,就比如现在,听到“昆仑炼剑法门”,魏野眼睛就不由得一亮。 诸多时空之中,虽然修仙门派颇多,但是真正称得上历史悠久的玄门正宗的派门,也就那么几个。作为玄门正宗,昆仑一脉流出的炼剑法门,绝对比魏野自修自悟的删节本《太平清领书》价性比高得多当然,别是什么专精两仪剑法的昆仑三圣何足道、铁琴先生何太冲的昆仑派法门就好。 站起身走到窗下条案前,魏文成拿起那柄桃木法剑,一按鞘上机簧,法剑出鞘半尺,恰好能看到这柄木剑的剑身。汉剑开刃,有四面、六面、八面三种,八面汉剑其刃最厚,适合雄浑开阖的剑路,四面汉剑剑刃轻薄,最合轻灵飘逸一路剑招,而像这口桃木法剑,则是六面,走的是一条中庸的路线。 不过对一个剑术评价只有最基础的g级的家伙而言,用什么剑、走什么剑路,那都还是没影的事。所以魏野也只是认真打量着这柄剑,静等这位有点文青病的刀剑行老板作下一步的的说明。 说明没有,有的是个苹果。 当然不是小资卖血卖肾也要追捧的那款,掌中盈握,其色鲜红,最常见也不过的红富士苹果。魏文成松开手,果子按照当年砸牛顿脑袋的老姿势落下来,正遇着魏文成横立起的剑锋 很轻很轻的“嘁嚓”一声,从剑上落下的苹果落到条案上已经剖成两半,空气中顿时散出一股清甜的苹果甘香。 魏文成有些得意地弹指一叩剑身,随着一声清越如击磬的剑鸣,他笑道:“利如钢锋,质如金石,通灵桃木恰能助长道术威力,比起凡铁,更有斩鬼诛妖之效,如何?”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齐刷刷地一声“喀嚓”,魏野捏着那半个苹果,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那光滑如镜的切面,很在行地感叹道:“哦,果核周围的果肉透明如水晶,这是红富士里有名的冰糖心儿啊。” “酥脆的果肉,酸甜适中的果汁,口感和味觉的双重享受。”司马铃用一种陶醉的口吻说。 “那个……打个岔,你们之前活动的是哪个时空?” “东汉灵帝在位年间,一个没有地瓜、没有番茄,香料珍贵难得而苹果个小肉粗还叫林檎的时代。” “……我了解了,真是辛苦了。” 魏文成脸上挂着商人式的完美假笑,静看着自己拿出来当教具的苹果变成了小胡子仙术士和少女佐茶的茶点。 当然该说的还是要说:“按照如今的行情,这把法剑的价钱是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二百。” “当然了,我今天遇到两位就是有缘,而且还聊得这么投契,所以我决定给一个优惠价。毕竟,如今大部分冒险者手头都不宽裕不是吗?”非常有儒商风度地一挥手,魏文成大方地说,“价格算八折,一百六十,如何?” 一百六十听起来是一个小数目,然而魏野却疑惑地看着魏文成,掂着那可称贫乏的荷包说:“是一百六十钱,还是一百六十金,不带后面的单位我可是很困扰的。话说我身上现钱可是不够,转账支付可以不?” “一百六十金?您说笑了,转账的话,倒不用跑那么远,使用冒险者终端就能支付。”魏文成依然笑得很客套,但是说到“一百六十金”的时候,脸上还是带了一点疑似城里人看乡巴佬似的鄙夷神气。 魏野不理他,从包袱里翻了那张赵亚龙的签单出来,当初按照洛阳周围上等田的地价,开了个五万钱的高价,这钱放在幽州,差不多能买一个占地五倾的田庄了。可惜赵亚龙砍价砍太狠,还了个两万,幽州的田庄也就变成了洛阳城边上不到二十亩的水浇地,只够一个大棚菜园的规模。就是按照汉时律令兑换成黄金,这二万钱也是两斤黄金,换算到如今的金价,差不多三十多万软妹币。 有这张转账单据打底,魏野倒也不怵什么。按照魏文成的解说展开刚到手的竹简终端,魏野将那张潦草写着“今付货款点:贰万”的单据在竹简终端上一拂,随着竹简上显示出“转账成功”的字样,以及“您的帐户共有因果律通用点券二万四百六十三”。这行数据一出,魏野和魏文成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不是应该是二万汉五铢钱吗?” “不是应该是只有三四百通用点券就顶天了吗?” 全都意识到不对的家伙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总结出来就是一句话:“你驴我!/你骗我!” 将之前一点轻视之心全部都收起来的魏文成,看着面前这青衫小胡子的穷酸家伙,心情和表情都扭曲得很精彩,心说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 “所以说你们这对活宝叔侄是刚结束了见习期返回星界之门进行正式就职的菜鸟?”以手撑着额,一脸“觉得好累啊感觉不会再爱了”的表情的魏文成没好气地说道,“就算是菜鸟新人,起码也要弄清楚冒险者间的流通货币是什么东西再进入多元宇宙冒险吧?” “我觉得人类从古至今,所用的货币一直是以贵金属为单位的,所以……” “停,打住,我现在没有心情听历史研究者的陈腐言论啊,民俗学者也一样!”摘下了腰间的白玉龙纹佩,将这枚很时髦的玉佩式终端打开,魏文成飞快地调出一篇《多元宇宙货币综述》的投影式报告来,“地狱和深渊的魔族一般倾向用灵魂做货币,尤其是罪人灵魂转化的灵魂蛆虫;一些低级修仙文明则用一种叫灵石的矿物作为一般等价物;秘银、精金、宝石,在很多剑与魔法的时空也具有货币的职能。” 说到这里,不知道什么适合摸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完全是一副补习班教师派头的魏文成盯着他的菜鸟客户看了一眼,而某个毫无菜鸟自觉的仙术士只是一耸肩,示意他继续。 “而更多的时空所使用的铜币、银币和金币,其币值不等,兑换麻烦,光是计算已知的五十六点七亿种诸时空货币之间的兑换比,就足以让所有商会成员头痛到死。所以,在星界之门,除了一般的生活物资接受货币交易之外,所有由冒险者携带返回星界之门的某一时空特有物品的交易,都由星界之门通过因果线波动计算得来的通用点券进行支付听明白了吗?” 看着不知为何进入了教师模式的刀剑行老板,想起了当年学校生活的魏野和司马铃心有戚戚地对望一眼,还是由魏野这个做长辈地冒头当了提问不倦的好学生: “所谓的星界之门通用点券是指?” “所以说你们在星界之门参加的冒险前期培训都在打瞌睡吗?”魏文成皱着眉不耐烦地问,一副“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你们”的模样,但还是很亲切地作了说明,“每个冒险者经由星界之门到达其他时空之后,因为在那个时空本应该不存在的冒险者的活动,导致时空原本的因果律发生了变化,从小处讲,冒险者可能改变了与其接触的本时空原住民个人的命运,从大处讲,冒险者的活动会使得整个时空的历史走向都受到了改变。” “啊,所谓的蝴蝶理论是吗?” “想这么理解也无所谓,”魏文成哼了一声,“而按照星界之门数据中心的计算式,每条因果线之间的变动是可以计算的,这和冒险者在其所在时空中的活动力度息息相关,每一个因果线变动,可以获取一定的因果律通用点券。星界冒险者对所在时空的整体因果法则改动越大,则获取的通用点券越多,而通用点券,则是冒险者最重要的交易硬通货,这么说明白了吗?” “差不多吧,但是还是有一种……” “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觉得非常厉害是这么说吧,叔叔。” 不想接下这个话题的魏文成揉着眉心,闷声岔开话头: “说起来你们也算是不错的冒险者了,很多冒险者返回星界之门的时候,通用点券还不足二百点,老练一点的冒险者五人小队,有个两三千的点券都算是富裕的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改变历史的大事,弄到了这么多点券啊?” 这个问题,魏野没回答他,反倒是司马铃在私密通讯频道里问道:“大枪府真的那么富裕吗?两万通用点啊,说起来这比什么幽州的田庄还更有含金量哦。” “大概,是因为大枪府作为一个星界冒险者为主体的洛阳地区‘有活力有组织的大型社会团体’,已经渗入了东汉的阉宦与士人之间的政争了吧?”魏野不太确定地说,“桓灵二帝时期的士人与宦官之争,属于汉末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如果参与进这种政争里,完全符合‘对历史发展的变动’的要求。喂,别看我,这种险恶的政治斗争,我们这种无钱无权无势,连官身和士林清望都没有的布衣,掺和进去稳死的。” “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么,”魏野挠了挠下巴,看着已经有点不耐烦的文青老板魏文成,微笑道,“当然是把这口桃木法剑买下来咯。” 第20章 .剑上龙蛇走赤篆 从百炼清罡出来,搭了辆梭子鱼样、俗称“ufo”的幽浮车,七拐八拐地在这个连空间都处于诡异的多维扭曲状态的星界之门里绕了好几圈,终于发现了那条不知被什么人设下云障之阵遮掩住的小蓬瀛路月华树巷。说起来在街道上排设迷阵也是标准的违章搭建行为,奈何星界之门什么东西都有,唯独没有城管,这样的事情也只好随它去了。 营运中心赠送的住宅是两进的小院落,外带二层小楼一座,带着明显的苏式民居风格,只是从门缝儿里看去满地蒿草,梁栋之间鸟巢蛛丝密布,比起当初在舞阳村外借住的闹鬼老宅也不遑多让。只是现下魏野也没心情收拾整理,拿绑定房卡开门解锁,任由司马铃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四下巡视,自己就在前院的梧桐树下盘膝坐了,将那面通玄鉴取了出来。 这件咒具被风月堂的店长视为难得一见的高档货,只因为它的来历与众不同,这面镜子是精通仙家灵台推演之道的高人点化出的奇物,有推演世间诸相的妙用。如果有人发现了前辈古仙人的遗藏,却碍于其外的阵法禁制而不得其门而入,得这面白铜镜之助,便能推演阵法门户。若有人得了天府秘书,却难以解通上面的云章真文,有此镜相助,也能解开其中一二奥秘。只是这镜子虽然妙用玄奥,却是寻常白铜铸成,本质不好,不过一件咒具而已,动用一次就得报废,从这个角度说来,反而比不上风月堂店长口中那顶作为某个魔法师奖励的巫师尖角帽了。 何况仙人遗藏也好、天书秘笈也好,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物事,所以这通玄鉴落在规模较大的冒险者组织里倒还有发挥作用的可能。而在寻常的冒险者手中,它就更像是个鸡肋了。 不过在魏野手中,倒有一桩事情,正好拿它派上用场。 口中默默诵出《太平清领书》中章句,魏野左手捧镜,右手捏了个剑诀,引一点本命元气直落通玄鉴的镜面之上。 通玄鉴得了他这点元气,镜面顿时化为了一片虚空,只有三枚似篆非隶的文字在这片虚空中载沉载浮,正是神祝诀的三个根本符文。 只是这三个符文灵光黯然,上下盘旋却无法结形一处,正是这部法诀有缺的关键所在。 根据传说和经籍所载,真正的符文并非是平面的符号,而是对天地之理进行阐释的三维立体模型,古书上将这样的符文称为灵文、真文,并以“八角垂芒”来形容真文的形态。而判断一部符篆之术高明与否,应算是什么样的品阶,往往就是由这道符篆中暗藏的真文决定的。 魏野现在要做的,就是借助通玄鉴推演世间诸相之力,将自己所得的这个删节本《太平清领书》中所隐藏的神祝诀的关窍,重新推演出来。 不过,这也就是个良好的愿景而已。 魏野在心底自嘲地一笑,然后一抹窘迫之色已经不自然地爬上了他的眉头。如果不是他已经祭起了通玄鉴的推演妙用,必须全力凝神以对,小胡子的菜鸟仙术士现在就想长嚎一声:“坑爹啊!”以直抒胸中的悲愤之情了。 为什么风月堂的店长兄不能对通玄鉴的功用多作些介绍呢?早知道运转通玄鉴的时候,行法之人要源源不断地给这面白铜镜子提供催动推演之术所必须的法力,足够在一时三刻之内将自己这野路子仙术士活活榨成人干,傻子才急吼吼的现在就用它推演补完神祝诀残篇! 为今之计,也只好速战速决,撞个大运了。 口中《太平清领书》章句以赶得上德云社说相声的念绕口令的语速一个个蹦出来,魏野右手剑诀再引本命元气直灌入通玄鉴推演法诀的那镜中虚空之内。得了仙术士这点本命元气之助,虚空之中异象复生 随着仙术士口中默诵章句不止,通玄鉴镜面虚空也多了无数微小如蚊蚋的小字,不用魏野细心辨认,只略略一扫就知道这如蚊群一般的小小隶字,恰正好是《太平清领书》中诸篇章句。 《太平清领书》中的章节段落还在不停地浮现在通玄鉴的镜中虚空之内,时时有一二字句周身亮起清光,如投火飞蛾一般附上了神祝诀的三个根本符文之上,又迅疾地化为一片火光,随即消散,也不知道按这样的速度,几时能将这部法诀推演完善? 要知道,虽然魏野手上只是删节本的《太平清领书》,却也是齐齐整整的一百七十卷、三百六十六篇,卷卷篇篇都算得完备。这样篇幅庞大的一部经籍,想要一时半会诵读完全,那真是痴心妄想。魏野也只是按照之前领悟神祝诀的思路,将自己认为有相关线索的章节背诵出来而已。 不过就算如此,也实在是个太过浩大的工程,本质不过是一件一次性消耗型咒具的通玄鉴,根本无法支撑到魏野将章句诵完。 这就好有一比,通玄鉴是一台只剩下一格电就要彻底报废的计算机,而魏野就是那个只会用“一指禅”进行龟速输入的打字员。计算机的计算速度再快,摊上这么个废柴打字员也是没用。 捧着通玄鉴的左手感觉到这面白铜镜子开始散发出灼灼热气,魏野心知这件稀有却又本质稀松的咒具已经到了快报废的边缘。心下大急之际,也顾不得行法持咒的诸般仪轨讲究,反手从袖中暗袋里将一管兔毫笔,用力一扣那个木疖样的机括,露出笔管里暗藏的墨晶片来。 将这支特制兔毫笔嵌墨晶的一面贴上了通玄鉴的镜面,魏野急昏了头地低吼一声:“检查对象是否有数据接口!” 随着这个不讲道理还和他这身打扮一点不搭调的指令,那支嵌了墨晶的兔毫笔居然通体亮起幽幽绿光,从笔管竹节处更有微缩指示灯闪动起红光。要是换了个人在这里,就能一眼认出这支很有复古情调的兔毫笔,实际是在每个高等院校的资料库古文献区最常用的感应式多功能扫描笔,只是这种专门应用于收集信息并进行数据化的电子仪器,啥时候能应用在超自然的法器咒具上了? 比他这个指令更加不讲道理地,伪装成兔毫的扫描笔居然响起了“找到了数据接入口,请进行下一步操作”这样的指示音。 大惊大喜接踵而来,就算是自认在一年见习期内被山贼野鬼磨练得成了刀锋加身容色不变的粗神经的魏野,也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强行按下心中一连串诸如“咒具法器怎么会和电子仪器兼容”这类的吐槽,魏野还是以最快的语速下达了操作指令: “通过数据接入口,传输文件夹的全部内容。” 随着他的口令,幽绿的数据开始飞快地在笔身上流淌起来。一个个细如蚊蚋的小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通玄鉴的镜面虚空之中增殖着,不断地汇聚到那三个神祝诀的根本符文之上,原本灵光黯淡的三个符文亦随之组合、变形,不断腾跃,渐有灵动之意。 手托着通玄鉴,魏野顾不得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只是看着那管特制兔毫笔喃喃道:“用感应式扫描笔以数据传输的方式加快咒具推演速度,我这算不算是一个新的技术发明,能不能申请专利的?” 他的冷笑话刚开了个头,手中已有些发烫的通玄鉴却倏然变冷,不待魏野反应过来,白铜镜面上就已凝了一层白霜,随即脆响一声,裂为两半。有一道赤红火光,却在此时自镜面腾起,落在魏野手心,初看去那是一团火焰一样不断变化形象的玄奥古字,随即又化为火焰结成的一柄赤光灼灼的阔刃古剑,古剑复而解裂,化为一道燃烧的符篆虚影,自符篆中再生出十六字的咒文。小胡子的仙术士知道,这团变幻无定的火光,便是这部法术的根本真文了。 这枚根本真文,本就是以魏野本命元气为基,经过通玄鉴的推演而补完的。魏野心念一动,双手将这枚真文一合,剑指反点眉心祖窍之处,正如川归于海,随即没入眉心之中。 将已经废掉的通玄鉴收起在新得的袖囊之内,魏野站起身,探手折了一枝经霜未枯犹带三分韧劲的茅草,左手剑诀带起一点火光,朝着茅草茎上一划,却见指尖落处古篆浮现,恰成草茎之上一行熊熊燃烧着的火字。他腕子再抖,火茅若剑,只在庭中一株老梧桐的树干上一划。 茅草茎终究本性易折,顿时折成两段,然而火篆所及之处,却有炎劲如刃,入木斫痕深有三寸,要不是创口处全是火灼后的焦痕,真要怀疑是积年的樵夫使刚磨快的斧头砍出的痕迹。 还看着手里那半截茅草发愣,魏野混不察袖中那卷竹简终端上的个人道术信息界面的神祝诀一栏的说明里,法术名称和说明都起了些细微的变化: “此为《太平清领书》十七部正传法诀之一,借天一为锋,太一为刃,引洞阳三气,化灵威之剑,是故名为洞阳剑祝。” 第21章 .仙术士与桃千金 “剑招?”风月堂的店长封岳兄站在柜台前擦着手里一只青钢切削而成的红睛铁蛤蟆,漫不经心地问,“是的,我这里有一些剑法秘籍,入门级的《中平剑谱》、华山派气宗弟子最基础的《养吾剑诀》、威德先生白自在的改良版雪山剑法稍微贵一点,现在购买的话,附赠北岳恒山派的白云熊胆丸三颗,当然了,促销活动不接受讨价还价。” “听起来都是不怎么样的剑术啊……这本青城派的松风剑法多少通用点?”魏野饶有兴趣地看着书架上的另一本剑谱,随口问道。 “松风剑法难学难精,要是肯下十年苦功,差不多能达到一般剑客的水准吧。事实上青城派的武功,还是摧心掌最受好评,在化骨绵掌的秘籍基本没有货源的当下,很多杀手和刺客都乐意买一本摧心掌谱来研究的。”放下了手里的绒布,封岳抓了抓他那鸟窝样的头发,从柜台下面翻出另一本剑谱来,“至于松风剑谱,我都是作为风之大陆的白鹿洞入门剑法的搭头出手的。” 比起文青气息满满的百炼清罡刀剑行,同样都是商人,显然风月堂走的是多元化经营路线,看上去不大可靠的店长封岳似乎永远不怕货源枯竭。不一会,魏野的面前就堆满了厚厚一摞的古书,从竹简、卷轴到印刷本应有尽有,可惜,这些来自各个有名剑派的剑谱,全部都是些入门级的大路货。翻了一本石梁派以变化繁复著称的雷震剑法,只看剑谱序言,却发觉这剑法三十几路剑招全是掩人耳目的虚招,只有最后一剑才是杀招所在,这种剑法,用在三五一群的道上兄弟吃讲茶、争码头上,算是阴人的一套好剑招,放在真正生死相搏杀的地方,就是妥妥地找死剑法。 想象着自己剑花连挽,剑路奇诡,虚实不定,对面大枪府的家伙们打着呵欠回敬了一招集体扔标枪,那么也不用等着最后一招杀人之剑施展出来,他就会变成隔壁地狱火烧烤店那些很受冒险者们欢迎的“嘎嘣脆、鸡肉味”的特制炭烤串烧。事实上所有的冒险者都有共识,剑客如果达不到一剑刺瞎十六七个高手眼睛的高速度,也没有运剑风成刃甚至剑气外放的手段,那么在战场上就只能拿着特制的斩马剑之类加大加长的重型剑器,学习一下著名的野蛮人狂战士科南。 完全不想朝着没有爱的野蛮人方向发展的某个仙术士,现在想找的,就是一门初学者也能快速上手的好剑法。就算不能剑气外放,能走一条以快打慢的剑术路子也不错。说起来,快剑的话,最著名的就是独孤九剑,没有独孤九剑,衡山派的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或者什么一字电剑也凑合了,至于福建福威镖局的林家以迅捷诡奇闻名的辟邪剑法……那种剑法还是让禁中大内的公公们去修学吧。 “说起来,我记得人客官你就职的职阶应该是仙术士吧?放着道术不修行,跑来研究剑术真的好吗?”看着已经半个人都埋在各色剑谱里的仙术士,风月堂的封店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比起剑谱,我刚进了一批蜀南竹海出产的天医青竹杖,最适合作为刚入行的仙术士施行疗伤咒术的法杖,现在购买还赠送提高对邪气抗性的辟邪玉佩一枚,数量有限,人客官不来一发么?” “是说你放在橱窗里的那些挂着玉佩的竹制九节杖么?”正在翻阅剑谱的小胡子仙术士头也不抬地说,“根据道书记载,因为要在竹杖内安放符咒,所以那些竹子都是经过切割钻孔处理的没错吧。这种擦着磕着重兵器就会损坏的法杖在实战中根本就像个鸡肋,只有不用上战场的纯后方医疗人员才有用。” “所以说,人客官你这到底算是什么派系的施法者?杖法专精和剑术专精的灰袍甘道夫的同行?” “甘道夫老爷子的双持武器近战法师流确实挺有意思的。”将手上一本不知道啥时候混进剑谱里的青海出版社出品的盗版《霍比特人》随手丢到柜台上,魏野半是说明半是炫耀地一侧身,让封店长看到了背后那口桃木法剑的全貌,“不过我会来你这里挑选剑谱,还是因为淘到了一把好剑的关系。” 至于他刚刚推演完善的那部很适合近战搏杀的太平道术,还是不要到处宣传了。 然而接下来他只从封岳那里收获到了一个饱含同情的眼神:“这把剑,难不成人客官是在百炼清罡刀剑行买的么?” 被封岳的古怪眼神一瞟,搞得魏野心里也有点不对劲,只是本能地一点头。 永远把头发打理成过气的蓬乱鸡窝造型的封岳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追问道:“百炼清罡的魏文成开的什么价?” “一百六十通用点。” 听到这个价格,封岳的表情就更古怪了,带着想笑又不敢笑的神色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就这把剑而论,这价钱倒是公道。” “怎么说?”疑惑更深,魏野不自觉地将背上法剑连剑带鞘解下,放到了柜台上,静等着封岳更进一步的解说。 “人客官,”封岳抓了抓自己的一头乱发,把魏野的灵木法剑朝外推了推,“想要知道原因很简单啦,不过不能在我的柜台上搞,对面那个我准备扔掉的松木八仙桌看到没,到那里去试啦。” 被半推半劝地打发到角落里,看着那张显然很有点年头、油渍痕迹入木三分的老式松木桌,一脸犹疑的魏野试探性地踢了一脚,这张桌子的榫卯接合处就吱呀吱呀地乱响起来。大概就连乡下的路边茶棚,这样的桌子都属于凑和一天算赚一天的预备役劈柴货,也不知道封岳从哪弄回来的。 将桃木法剑连鞘放在松木桌上,魏野随着封岳那很有点絮叨的现场解说“对,按一下剑鞘上的机簧,然后抓着剑鞘别碰剑柄,对,慢慢地把剑鞘抽下来。”按上了竹鞘上的机簧,桃木法剑出鞘数寸,就凭着这股弹力,魏野掌心发力,攥住剑鞘朝后一拖 剑尖与鞘口脱开的一瞬间,魏野就感到自己手上一重,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感到像有一头跳水的肥牛擦着他的指尖而过! 此时神智清明的他,最清晰的感受还是随之而来的喀嚓一串脆响! 再一定神,他那口脱了鞘的桃木法剑就那么理所当然地躺在一堆凄惨无比的松木片里,充满美感的酒红色木纹剑身上泛着近似铁质的绀紫哑光,依然显得朴拙而古雅,很适合附庸风雅的人用酸枝木的剑架托起,放在书斋里赏玩品鉴似地。不过,现在魏野只好怀疑,到底什么材质的剑架,才能不被这柄看上去像摆设更胜过兵器的桃木重剑压塌? 像是没在乎那张除了烧火没别的价值的松木八仙桌,封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看明白了吧,去掉了那个恒定轻量化羽落术的剑鞘,这就是这把剑的真正重量。不多不少,恰好是一株通灵古木的树心重量,取个整数是八十斤,只比神雕大侠杨过的玄铁重剑轻一斤而已。” 听到八十斤这个数字,就是魏野自己也有点发晕,过去中古时代重骑兵惯用的铁鞭、铁锏,有个八斤、十斤的,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战阵重兵器,一鞭下去足够隔着盔甲敲断肋骨、打碎五脏。这八十斤的桃木法剑,铁鞭、铁锏已经不足以与之相争锋了,什么擂鼓瓮金锤、八棱梅花亮银锤又或者中世纪曾一度流行了来对付重骑兵的那种宽有半肘、长近一丈的阔刃重锋巨剑,才能和这不到三尺的木剑论个短长。 双手抓住剑柄,魏野提起全身力气试着举了一举,才刚把剑抬起不到半米高,就感到腕骨关节嘎吱作响,似乎再举下去,这双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败了,”魏野无奈地一耸肩,松手撤力,木剑没了撑持它的力量,又“喀嚓”一声掉回到木片堆里,顺便留下新鲜茬口一片,“这剑算是废了,能用它的重剑剑士嫌它太短不趁手,趁手的人又拿它不动。到底是怎样的天才才能炼出这么一口奇葩的法剑?” “不是法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推着家用垃圾桶型机器人来到魏野背后的封岳一边说,一边收拾满地木片,“最后一步在法剑上祭炼法术的步骤还没完成,这只能算是炼到一半的剑胎而已。因为炼剑手法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没法子在这把剑上进行比较高深的祭炼道法,虽然就品质而言已经很好啦。雷劫淬炼的灵木树心和恒定轻量化羽落术的竹剑鞘,光这两样的附加值就远超过你那一百多的通用点。不过你没说错,这是把废剑。” “就是魏文成自己,”感慨地摇了摇头,封岳说道,“也没有法子把这把剑卖出去,放在店里完全是用来推销他的各种增加力量等级的道具时候做测试的。” “增加力量等级的道具?是指那些附有特定法术的牛之力量戒指之类的?” “还有食人魔次级手套和各种亚种巨人的力量腰带什么的。如果能在一般人的程度上增加两到三个力量层级,轻度负荷重量可以达到五十公斤左右,差不多就能灵活地运用各种重型武器了。”说着,封岳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个青铜手环,“大力王菩萨手环,加持大力王菩萨七字偈,可以提高两个力量层级,人客官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可惜他的推销再次地唱歌子给聋子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的仙术士正拿起一枚簪子,仔细地插在司马铃的圆髻上:“玳瑁的簪子配色太老气,你这个丫头审美就是这么奇怪。” “因为玉簪子容易碎,银簪子金簪子我怕存不了隔夜嘛。”偏着头让自家阿叔将那枚双股缀琉璃小铃的玳瑁簪为她别好,司马铃略有得意地说,完全没有考虑到玳瑁簪子上那串别名药玉的藕色琉璃小铃,比玉石簪子更易碎得多。 “说起来,阿叔淘到什么好的剑谱了吗?比如飞天御剑流,或者玉女素心剑?” “没有,”揉了揉自家渐渐朝着半妖发展的丫头的额前碎发,魏野没所谓地笑了笑,“只是和封店长谈了谈剑术发展体系和剑器鉴赏之类的话题,顺便,和刚买的这把剑彼此熟悉了一下,再给它起了个名字。” “过去有个很有名的女作家说过,拥有起名权的大人都喜欢糊弄人,小孩就叫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小狗就叫旺财,蝴蝶就叫毛毛虫他爹,懒猫就叫猫腻,祥瑞就叫亲王。”一脸警惕地看着魏野,司马铃狐疑地问,“阿叔一向不会起名字,该不会起了什么怪名吧?” “怎么会呢?”一摆手中连鞘法剑,连拔剑都不想拔的仙术士认真说道,“古桃仙应雷劫而淬炼成的灵木树心为剑,恒定过轻量化羽落术的剑鞘,这两样加起来换成黄金,说是千金不换也没错的。” “所以,”仙术士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此剑我名之为桃千金,嗯,对,是桃千斤没错。” 第22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一) “山有大树能语者,名之云阳。” 拈着手中竹笔,魏野一点墨盒中新调好的九转灵砂墨,写下一行细小文字,甫一落笔,字迹化为一点云纹,没入桃千金的剑身。 只一停顿,他竹笔再落,写下新一行的字句: “辰日称雨师者,龙也;称河伯者,鱼也;称无肠公子者,蟹也。” 只是这一行字才刚写就,九转灵砂上灵气化为一抹火光,将剑上文字所化云纹全部吞噬,消散无踪。只剩下捏着笔的仙术士苦蹙着眉,一脸吃苹果吃出半条虫子的模样。 “果然,想要在桃千金上篆出全部妖灵真名,将呼名制鬼术炼成这把剑上的根本禁制,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把手边的竹简版《白泽精怪图》朝脸上一按,魏野用一种“好累啊感觉不会再爱了”般的语气叹息着。 “这种心情,大概就像刷了十二个小时的副本,却脸黑得连一件合用的装备都不出的山口山玩家一样吧。” 抱着一摞关于妖物真名的竹简,司马铃半是同情半是看好戏地把竹简堆到了魏野面前的小几上。堆得有二尺多高的竹简撑不住新加的十几卷竹简的重量,哗啦一声,把某个失业民俗学家和他那口用料珍贵考究又累赘不合其用的法剑桃千金一起活埋了。 与其说是法剑,不如说是炼废的剑胎,按照祭炼这口剑的高人最初的思路,是以剑锷上背阴正阳的坎离卦符为基,阴面施以道门最常见的聚水法门坎水真诀,取癸水生乙木,蕴养剑中木灵生机,阳面则以少阳火诀为引,借乙木生机催发丙火之威。按说这个水火二行借木行互为生发的思路,也算是中规中矩的道门祭炼法器的手段,只是炼剑的桃木乃是一位妖仙受雷劫淬炼的遗蜕,不但木芯坚硬如精钢,更是沉重如石,被人以坎水真诀祭炼之后,更得了水汽滋养,开始自行吐纳起来。水行助长木行生发,结果少阳火诀被坎水真诀克制都还是小事,让这把剑的重量又翻了一翻才真正叫人头痛。 对于祭炼法器这种对道术造诣要求很高的专科技术,某个仙术士算不上精通,也就是本着头痛医头、脚疼医脚的思路,想用呼名制鬼术取坎水真诀而代之。 只是真要改用呼名制鬼术取代坎水真诀,那就得把成百上千种山精水怪的真名写在一柄剑上。虽然传说中黄帝轩辕氏采首阳山之铜作剑,又在剑上罗列日月星辰之文、山川草木之形、农耕畜牧之法、海内一统之术,但是很明显某个半瓶水仙术士没有学过微雕技术,这么高端洋气的花样是一点玩不来。 从竹简堆里爬出来,魏野拿起那只附加了轻量化咒术的剑鞘,将在重量上再标准也不过的重剑收起,没精打采地说了声:“我出去转一转。” “要记得回来练剑哦,叔叔,既然买了好剑,剑法就要认真学呀。” “知道了。” 魏野没有将这把坑爹的桃千金系在腰带上,而是就这么左手握着剑出了门。虽然洛阳北部尉还在洛阳丞的领导下主持那个历史上很著名的“抓到犯人一概用五色棒打死勿论”的光和年间严打活动,但毕竟不是让酷吏们再玩一把“携带刀剑者一概丢地洞里等死”的好时候了。最近的洛阳城差不多每天都有小规模的斗殴事件,也许是天子西园军的丘八和北部尉衙署的吏目之间因为互相看不顺眼,而用刀剑联络一下感情,也可能是手臂上箍着红布条的北部尉下属“洛阳城市容管理署”属吏,简称“城管”的半武装人员,以“非法占用道路、市场、公共场所传教”的名义,向路边讲道并派送符水的太平道门徒找茬。 当然了,洛阳毕竟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当街披甲冲杀这种和谋反没大区别的事情还是不能干的,不过老广吃讲茶、袍哥和头酒甚至津门青帮的油锅捞铜钱之类几千年后的花样倒是格外盛行起来。一时间让旁观如魏野者很难明白,这些已经混进了官军、衙门和目前看来尚属合法的新兴教团中的家伙们,到底有没有理解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身份并不是毫无技术含量的混黑帮的小混混? 在他如此微带着习惯性的嘲讽笑脸思考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街市上的往来行人有些畏惧地避开他,间或有一二老者小声对儿孙告诫道:“青绦扎袖子,半蓄短胡子,带剑出游,不知揖让,这样人一看就是不学好的无赖游侠儿,你们将来切莫学他。” 新鲜出炉的无赖游侠儿魏大兄并不知道,只是在街面上溜达了一圈,自己的风评就已经降得比他嘲笑的那些家伙还低了。 说实在的,今日逢集,从金市口一路朝南的人流比往日多了不少,不但洛阳城的商户排出了开门迎客的模样,京畿这些庄子上的渔樵耕贾诸色人等也牵驴拖车地进城来做些小买卖。一日不死要吃,两日不死要穿,贵人盛夏要沉李浮瓜佐鲜脍,富户隆冬要燃薪烧炭偎兽炉,孔乙己赚得了几文钱也要站在柜台旁叫一碗黄酒几枚茴香豆,杨白劳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仍不忘在除夕前夜为女儿扯二尺红绳去盘头。富贵高门且不去说他,这片土地上平凡如稗草的人们仍然乐于从生活的苦涩中咂摸出一点甜味,并愿意为了这点甜味带来的鼓舞而奋斗终身的。 而此时汉儒们理想中的圣贤治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贵人安于享受封邑上的出产而小民乐于用葵菜羹泡麦饭填肚子的世道了不起在葵菜羹里再添半勺陈酱好了。当然,在当今天子以身作则地到处兼并田产以奉一家一姓的表率下,大汉帝国的平头百姓日子过得不怎么好,不要说是麦饭陈酱,就是秋葵菜羹,如今很多人也吃不到了。 说到秋葵,魏野对这种号称“百菜之主”却只能用来腌咸菜、炖菜羹的传统菜蔬实在不太感冒,比起那滑而微涩的口感滋味,魏野倒还更看重它清热祛燥、能加在外丹药饵中调和火毒的药性,况且现在也不是秋葵上市的节令。倒是有些农户趁着今春雨水多,野菜生得茂盛,采了成篮成篓的荠菜、苦菜,让家中老人拿到集上来卖。白首乡老牵驴,黄发童子背篓,就这么老老实实站在市坊不起眼的一角,也不吆喝,只是将满篓的春菜给过往的人看。若是有人中意,一二枚大钱就能换小半篮嫩生生的鲜荠菜,再买一尾刚出洛水的肥鲤鱼,回去叫浑家整治起来,就着渐暖薰风小酌一杯村醪,安然消受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的仲春之景,则真是不醉而醉了。 至于公卿巨族,荠菜鱼羹这等应节令的菜品不过是点缀而已,倒是旁的事更惹他们关注领着宫中宦官总管身份的张让张常侍的府邸中杏花开了,据说花间殿宇掩映,比诸禁中有名的杏间堂皇之殿都要华美三分。为了一份张常侍招饮的帖子,已经有好几位贵官出了高价,期间剑拔弩张之势凶险莫名,就差没有把狗脑子打出来了。原因无他,谁叫张常侍乃是天子亲口呼为“阿父”、掌着天子四园卖官鬻爵大权的天字第一号大貂珰,无论是欲在仕途更进一步,还是打算出镇一方大州郡长保家门富贵,求到张常侍门下便准没有错。 就是那等没资格在张府门前递帖子的杂流佐官,也要趁着这早春时候四下活动起来。再有几日,就是临水修禊的绝好日子,再清苦的冷衙门,也要将公中的钱粮派出一笔来备醴酒、买祭肉,而杂佐官想要在这样的日子里衣冠精洁地厕身其间,总不免要怀着新妇备餐奉舅姑的心情,多到上峰那里走动走动了。 只是上官们看到发如雪而须如银的“新妇”笑得一脸褶子地奉上礼品的时候,究竟是何种心情,那便不得而知了。 比如街角卖鱼的汉子就对面前这个皓首白须的黑衣老者有些无奈,分明都已是偌大的年纪,还只得一顶杂官和不仕文儒才戴的一梁进贤冠,身上的朝服襌衣也是蚕丝苎麻混织再染黑的廉价杂绫,简直就是宦海中只沉不浮的最好例子。偏偏人不服老,还捋起袖子捏着一条约莫斤把重的鲫鱼,振振有辞地在那讨价还价: “老夫在都门奔走三十年,对这集上行市最清楚不过,春日鱼鲜,又不潜在水底,最是容易网着,往年此时,每斤鲫鱼不过作价七文。你这厮惫懒,却开了个十三文的天价,莫非是以为我都门法度不谨,老夫与正经该管你们的市掾封君谟交情不莫逆么?还不快快自己砍去五文的价钱,小心老夫去唤了他来,抄没了你这一车鲜鱼,却冤枉老夫不教而诛了!” 当官当到比京兆尹衙下属的胥吏还不讲体面,拿不入正官品流的市掾熟人威胁鱼贩子砍价这么没品的事情也亏这位老头子干得出来。这已经谈不上有玷官箴,根本就是不顾文官阶层的脸面了,就是卖鱼的汉子,头一回见到这样不要脸皮的官儿,也只能哭笑不得地低声陪着小心: “老官人,今年下河的人没了不少,连帮工都不好找,这渔获自然就不多了,价钱上来我们也是没有法子的……” 听着鱼贩诉苦,看着虽然有个官身却实在是干瘪老头子一个的杂流官儿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光和二年大疫已过,就是京畿地震也是开仓赈济过了,应当不会再有黎庶受灾。你这些话不可再随便乱说,老夫也就当没有听过。” 说着他从袖中排出些许铜钱,语速极快地道:“不过,这条一斤三两重的鲫鱼还是按照先前说好的作价,这里是十文大钱,都与你,不用找了,老夫去也,免相送!” 他嘴里话如蹦豆,脚下的步子也不算慢,只是一侧身调转方向,却正好撞着一个高个子,险险就要因为反作用力而吃了一跌。还是那被撞的人动作快,抢先扶住了他:“王老,走这般快是要做什么去?” 为了几文钱就把官员体面当成用完即丢的厕筹的王老官人定一定神,却看见面前的男人一身书吏常服的青衫,那下颌上一部贼头样的短胡子和用绦子半扎在肘部摇摇摆摆的大袖都分外匪气惹眼,不由得啐道:“我道是哪个,原来是在侍中庐奔走的魏三郎,你这个半桶水不满的方士不去京畿地面上收妖伏怪挣些日常花用,拦着老头子的路是要做啥?” 魏野也是轻轻一笑,眼瞄了一下皇城方向,低声笑着回道:“建宁二年青蛇踞于御座,光和元年天坠霓于天子所居温德殿,化黑气十余丈如龙不散,《春秋谶》有云‘天投霓,天下怨,海内乱’,蔡邕蔡中郎叩阙上书直指诸异为亡国之怪。可惜这汉家江山最大的主顾都不肯照顾咱的生意,那些寻常买卖,赚与不赚还不是一个样。” 他说得顺口,面前的干瘪老官人却急得恨不得撕了这大胆书吏的嘴:“魏胜文,你还不快噤声!被北部尉下属那些耍五色棍的黑皮狗子听见了不是玩的!” “不是玩的?北部尉衙署的那伙人是什么意思,你王老还不清楚,若不是那位该管上司的洛阳丞姓曹字孟德,那帮子黑皮狗哪有那么多精神扶保着这位硬撑在洛阳?早就该被禁中那帮老阉货踢出京畿去作顿丘令了。”同样有着官面上的些许关系,魏野并不太怕那些北部尉属下的同行,反倒是鄙视之心更多一些。虽然如此,还是将声音又压低了数分:“选中了日后的大汉魏王玩‘扶龙庭’的把戏,也真亏这帮人想得出来,莫不是与孟德公一般,对‘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这类不道德游戏有什么偏好不成?” 虽然对北部尉的属吏们也是意见多多,然而王老并没有魏野这么肥的胆子,更何况如今的北部尉掾属虽然挂着差役的名义,却更像是城管兼具有锦衣卫职能的有活力的民间组织。依着魏野的意思,北部尉下属真正掌控这些事的人,都不必追述郭解、剧孟等上过《史记》的道上前贤了,直接冠一个“黑衣教父”的衔头,实在万分地合适。 与这位同期参加过星界冒险者汉末生存指南速成班培训的熟人说着这些多少在当下犯禁的话题,魏野左手提剑,与王老官人并肩而行。 说起来在星界冒险者中,像王老官人这种纯以体验不同人生为乐的异数着实不多。算上这具垂垂老矣的肉身,之前他当过某国监察院专司追缉的特务头子,明末军阀手下本事不算出挑的将领,宋时天子得用的潜邸旧臣,也曾失手被俘转卖异国,也曾政争失败沉沦下僚,时而为官,时而为贼,进则殿上衣朱紫,退则桥下熬余生。若有人有闲统计一下这位老资格的星界冒险者那丰富无比的时空经历,出一套连世家到列传全包的《王氏启年历史通鉴》都不在话下。 老前辈的经验总是有用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虽然不清楚这位差不多是以“转生”形态在多个时空冒险的前辈本尊究竟是什么样,但就以如此丰富的冒险经历和冒险者中积累起的深厚人脉,就足以让魏野肃然起敬。 然而这份敬意落到一个小气吧唧还不大愿意惹事的干瘪老头子身上,就不免叫人有些气闷了。虽然听说过老王头每次转生后性格都不相同,但是这其中的变化还是未免太大了些。 眼下,老王头就一派碎嘴老头子的模样,谆谆劝诫道:“魏三郎你也算是身怀奇术、大隐于朝的逸士高人一流了,怎么性子就和孔融、祢衡那号愤怒青年一样。你和那些抱团的又不是一路,既没有他们的势力,也没有一剑能当百万军的本事,我在历朝历代的官场混过很多次了,祸从口出的例子见得太多。” “如此,果然还是勤修本领,让魏某这张嘴说得无所顾忌,要痛快许多。” 在这等根本见解上差了太多,聊起天来也只是鸡同鸭讲,不过王老头子也颇享受这种没规没矩的胡言乱语,只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侍中寺小吏与一个杂流官儿在洛阳城中都是再标准也没有的小角色,也没人关心这俩货谈的什么。就算这二位谈破大天去,也轮不到他二位说了作数,相比这二位,从马市那边狂奔而来的汉子,影响力绝对比这俩大汉体制内的边缘货色更大许多 “占道的都快点收摊子啊!北部尉那边的城管出来啦!” 真可谓一言惊世人,一语乱京城,只这一嗓子,这逢十的集上就似过了一阵飓风。挑担的、拉车的、手里挎着提篮、肩上背着竹篓的,齐齐掉头,除了一二头一回进城的高粱花子脑壳,全都做好了战略式转进大行军的准备。然而人的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牲口,不待人迈开步子,已经有数骑横冲直撞而来,为首的骑士戴着校官常用的武弁冠,腰挂缳首刀,口中大喝道:“北部尉办理公务,闲杂人等一律退避,伤损勿怨!” 一把扯过老王头,将身避在道旁一家民户的檐下,魏野瞥了眼那伙骑士挂在鞍鞯边上的五色大棒棒子较粗的一头都箍了铁,还密密地匝了一圈钉子,根本已算不上是衙门里拷问犯人的刑具,直接就是奔着狼牙棒的路子走了。拿出这种妥妥的凶器出来,说北部尉的这伙酷吏不是去玩黑道火拼,哪个相信? 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骑士们驰去的方向,魏野微微一笑,看着王老官人道:“王老,要不要随小生一起去瞧个热闹?” 第23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二) 此生只想作一个汉末旁观者的王老官人启年公,一向信奉的是明哲保身之道,对于魏野这等为了看热闹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的恶趣味,绝对是敬谢不敏。然而老王头在都门任勾管文字的杂官,却比某个基本野路子的书吏看事更清楚许多,他掂了掂手里鲫鱼,低声劝道:“大枪府那伙真正的江湖人都挣了个天子西园禁军的身份,北部尉虽和他们许多明争暗斗,却不会真正撕破脸皮。看他们这股生怕事情闹不大的德行,肯定不是去触大枪府的霉头,曹家本来就是一半阉党一半党人的出身,也肯定不是去哪个黄门府上,只怕这是奔着西面太平道新设的道坛去的,说不定还要见血。你这种隐修学仙之徒,何必惹这种麻烦?有这空闲,倒不如多去那些贵人废弃的老宅转一转,若是降了头酒瓮妖之类,我这里重金收购那瓮里得了地气的好酒,你看如何?” “王老你这就是说笑了,”魏野一摇头,边朝着那些骑士赶去的方向踱去,边笑道,“除非埋在地脉汇聚之地滋养,否则酒瓮如何成妖?那种受了地气精华的佳酿,拿来招待仙家都足够了,有钱都没地方买去。纵有,我就先自己享受了,肯定是不会拿出来便宜别人的。” 几句闲谈之后,老杂官和小书吏各自拱手道别,各奔自己的路去。在这风雨将至而都城的大佬犹然陶醉于倒卖官职爵禄和打击异己之刻,他们只是两个冷眼旁观瞧热闹的看客姓鲁的那位迅哥儿最烦的那号人,只不过选择的观看角度不大相同罢了。 单手提着桃千金,魏野快步走在通向西南市坊的路上,虽然太平道为今上所认可,称其为“善道”,但是除了禁中的宦官宫女和高官显贵的内宅家眷,鲜少有士大夫重视这些执着竹木手杖、讲经说法派送符水的道徒。何况这些讲经的祭酒之类,大抵是那些寒门小户出身、读书游幕不成的穷酸士子,对高门贵第出身的大族士人而言,就更无足道。而以人类历史而言,新兴宗教的基本盘,也绝不是既得利益阶层,而是那些有政治、经济需求的社会下层乃至中层阶级。所以此一时,太平道的道坛大部分设在城西寻常民户商铺之间,自有其道理所在。 算算日子,如今已经是光和五年的春天,离太平道斩木为兵、揭竿而起,满天下吼着“黄天当立,天下大吉”的口号也没多少时候了。这也难怪一些人急于现在就斩断太平道在洛阳的一些触手,要知道,太平道能获得朝廷认可,和它教团的死忠信徒里吸纳了不少内宫黄门宦官的原因极大。原本的时空中,要不是太平道洛阳地区的骨干分子唐周变节,提前向官府出首告发了洛阳地区的太平道首领马元义,汉末魏晋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就很有可能改写得面目全非了。 在朝堂,影响力最小的侍中寺一派为天子启用的官员,其中如张说老侍中、名士蔡邕等人更是铁杆的帝党,被天子呼为“阿父”的张让等十常侍及倒向他们的官员则是阉党,被几波党锢之祸打击过的外戚、前朝旧臣、地方世族出身的官员和最容易热血上脑的大儒名士拧在一起就成了党人。而洛阳草野上的格局,是大枪府依附天子新成立的西园军,另一批星界冒险者投在日后的魏武今日的洛阳丞曹操门下,政治立场更近乎党人,倒是真正把武装叛乱作为主要政治目标的太平道,却完全依赖于阉党势力的保护。 现实的乖谬荒诞处,总是幻想小说比也比不了的,这也算是一例。 掂着手中的桃千金,魏野忍不住暗自带了一点他独家的嘲讽脸:“这算不算是日后三国时代在洛阳地区的第一次预演?” 曾经是以死在故纸堆里为人生首要目标的失业三流学者,但是魏野现在却思考着看上去全然和他无关的政治问题。既没有加入大枪府那种冒险者互助组织,也没有投在某支本时空原住民的势力之下,魏野这种高端的思考恰如多年前的键盘******一个德性。 是为咸吃萝卜淡操心。 当然,这等闲心还不是被他手里那口用不可用、丢了又太过可惜的桃千金给闹得。 …… …… 北部尉衙署的市容掾是个新辟的职位,市容掾蒋岸字谷陵,长沙郡人,据说年少时业儒不成便去学剑,一手刀剑双行的武艺很得道上兄弟称赏。只是此公运道不好,几次卖身投靠都因为得罪同僚、怒而杀人而不得不潜逃回原籍,这次被辟为北部尉的市容掾,还是洛阳丞曹公爱重他一身刀剑功夫的缘故。 有此一项专才,蒋岸蒋谷陵便不似他的同僚们那样,整日带着粗笨的五色棒行走,而有了棘手之事,也是首先由他出马。 就比如现下。 打量着面前一群布衣短褐、围绕着土夯道坛礼拜的百姓,蒋岸坐在马上轻蔑地笑了一声,整个大汉不迷信鬼神之说的人物寥寥无几,但是他蒋谷陵绝对要算是最彻底的无神论者。带着一种天然的俯视性的优越感,他止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部下,轻咳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咳嗽,就足矣。原本还在坛下祝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后退几步,给这处设在巷子口空地上的道坛空出偌大的地方。 满意地低笑一声,蒋岸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抖开来朝着人群面上一晃:“本官乃洛阳丞曹公新辟的市容掾,奉曹公之命,来此办理十日前近畿客商被伏杀一案,尔等不得走动,谨守民人本分,静听本官发落!” 说起来,自从好几位夜游的勋戚贵家子弟甚至宫中大貂珰的亲眷因为犯了现任洛阳丞的禁忌,就被一顿五色棒拷打到不成人形,这威风既然立下,小小的北部尉衙署在洛阳丞的支持下就差不多侵占了大半京兆尹的职权。原本只是个巡街捕贼的小衙门,如今事权却陡然膨胀,把亲民官的本等也兼上了。这种部门间事权的混乱,也是一国名器轻授于臣子后的必然结果,套用后世某些键盘政治家间流行的语言,就是这一朝的体制已经出了问题,急需人类文明的普世灯塔来照耀一下。 在道坛前礼拜的人,不是城里的帮工店伙,就是近畿的农人蚕妇,对于大汉律条与官制肯定是不懂的。然而“民不与官斗”这样充满着小民求生智慧的金科玉律,却是一个个都烂熟于心,蒋岸的几个部下走上来喝呼着叫他们一个个列队站好,虽然民户不比军伍,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却还是乖顺地靠着巷子边上立成了几排。 蒋岸也不在乎这些苦力和农夫,只是仰了仰头,朝自己带来的这支小队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疤脸的汉子哈着腰凑近了来,和这伙名为吏目,实际上和精兵也差不多少的武卒不同,这疤脸汉子不但脸上有一道蜈蚣样的长疤横穿了鼻梁,就连左腿都是跛的,居然也能骑着马跟了这么多路程,本身就是个异数。要是老行伍出身的,更看得出这疤脸汉子那副罗圈腿,分明是经年累月骑马落下的根子,压根不像是京畿地方出身。 懒怠多说废话,蒋岸鼻尖朝着人群一撇,道了声:“轩六,你自己仔细看清楚人犯是哪个吧。”便不再言语,只将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上,颇有深意地打量着面前这些微微瑟缩着的平头百姓。 轩六哈着腰道声好,随即转过身来,拐着脚朝人堆里凑过去。他这人本来相貌就不出众,脸上的老疤瘌又破了相,看着和山里的木魈鬼怪也差不多了。几个年迈的妇人本能地就将带来的孩子眼睛蒙上,饶是如此,还是有几个孩子被这一副尊容吓得哭了出来。 轩六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人物,此刻性子更躁,听着这些黄毛稀疏的小萝卜头哭闹的声音,心头更是不快之极。他骂骂咧咧地就朝着最近的一个孩子一巴掌甩下去:“哭个卵蛋地哭!” 心思清明却又无力与官府作对的人,已经预备好了听那一声清脆的巴掌,与其说是打骂孩子,还不如说是打在他们这些大人的脸上。官家的人也就罢了,你这个怎么看都像是个流配三千里才潜回都门的坏种,又有什么资格欺压在我们头上? 于是在这点都门百姓的不甘不愿里,一声“咚”的闷响很应景地传遍了人们的耳朵。 随着闷响,还有一声惨嚎,倒比小儿的啼哭声动静更大一些,霎时就盖住了这巷口的一切杂音。 蒋岸坐在马上,很了然地侧了侧头,比起大枪府那伙披了天子近卫亲军皮的丘八,北部尉衙署和太平道在洛阳的这几处堂口拆招斗法的时候更多。虽然太平道中的祭酒道士、执事弟子,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布衣白身,然而这个被今上赞誉为“善道”,又有一帮子阉宦为虔诚信徒的新兴教团,却也不能以寻常民户视之了。每次和洛阳这些太平道的道人起冲突,洛阳官面上闻名遐迩的北部尉牌五色棒都有些施展不开。有汉一朝,酷吏从汉武起就如耗子般一窝一窝地入仕,有到任就将狱中囚犯及亲族抄灭满门者,有将治下游侠捕到就丢入地牢任其自生自灭者,至于那号迎合上官意志构陷兴大狱的投机小人更是从来没断绝过。然而所谓官府的威权,值此党锢之乱各派势力纷争之后,再搭上今上这么一位堪称汉室历代天子中少有的奇葩,只剩下武力作为最后的保证。可惜过去各位酷吏前辈仗之横行无阻的官府暴力机关,在北部尉这里却不好使了。 因为立场偏向先前被党锢令整治得死去活来的清流党人,虽然曹家和大貂珰们还有几分香火情面在,然而想借内宦的势是不可能了,借京兆尹的人手来对付太平道更是再也休提。北部尉下属的好汉子虽然个个都是能打敢拼之辈,但是太平道中武艺惯熟的好手同样不少,而且与之前预料的不同,洛阳的这一部太平道教团,虽然表现得尤其人畜无害些,连太平道基本教义中最要紧的“诛伐血食鬼神”、“封禁非道淫祀”的扫除旧鬼神信仰的运动都比别处温柔许多,然而在组织严密这点上,却和北部尉衙署这样的官面势力有得一拼。虽然没有公然蓄甲胄弓弩等违禁武器,洛阳太平道道坛这里装备了刀剑枪棍的执事弟子却不少,虽然没有明着宣布这是太平道的私兵,然而就是那些粗通甚至不通军略的五经博士都看得出来,洛阳太平道的道坛组织着武艺精熟的执事弟子打熬筋骨、列队操练,其心思不问可知矣。 酷吏这一行的老前辈们对付软弱民户和单打独斗的游侠儿的那套靠朝廷暴力机关碾压的把戏,放在此刻就是老鼠托西瓜顶个球了。别的不说,真要贸然与洛阳城中的太平道坛全面开片,就靠着北部尉衙署这连编外人员都算上不到五百人的力量,压根就不够。真要酿成民变,倒霉的还是年轻有为的北部尉现任该管上司洛阳丞孟德公,其下场之惨烈,大约可以和若干年前带着数十门客挥剑冲向皇城意图诛杀阉党,最后全军覆没并享受抄家灭族待遇的陈蕃陈老太傅相差仿佛。 这种局面是太史公的《史记》里都没有提到过的,按照史家的看法,酷吏这种依附于政权甚至天子本身好恶的东西,也就只能在皇权面前才能毫无招架之力。而投鼠忌器的北部尉真的是让一部《酷吏列传》中的全部前辈都脸上无光,起码北部尉衙署里有不少以酷吏自居,不比司马铃年轻几岁的家伙,提到洛阳太平道坛就不由得心中愤愤。 比起这些新人和标准的菜鸟,蒋岸蒋谷陵也算是几经沉浮之辈了,虽然对太平道坛的那些主事者向无好感,但是面子上的装点却对他不是难事。纵是人未下马,他的声音却带着三分官府对士人的优容口气:“未知是太平道哪位祭酒掌着这处道坛的主者职位?北部尉衙署在此查案,还有许多关碍处须得祭酒协助,不妨出来与本官一见如何?” 这种不卑不亢带点弹性的身段,可是新入行的小子们学不了的,无论黑道白道,架梯子下梯子也算是种学问。他这里开了口,便有一个身影排众而出:“洛阳通和里道坛的主者就是我,你是哪位?” 第24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三) 通和里道坛的主者年纪不算大,刚刚弱冠的年纪,就是按此时的风俗,也可以算是少年。只是与时下的风习不同,这位道坛主者没有蓄发挽髻,而是一头有些乱翘的短发,看着倒是颇精神,然而落在旁人眼里就不见得了。这样的短发本身就让人怀疑此子是否被判过髡发城旦的苦役,那成熟小麦般的肤色和结实精悍又匀称的体格,也有疑似流配充军或者干脆就是军伍出身的疑问。 反正不会是良家子弟,只可能是道上的兄弟。 而蒋岸扫了眼对方,目光却落在了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道坛主事者的手上。当然不是欣赏那手上的老茧,而是盯着他手中的长棍。棍身约有茶盅粗细,色泽微黯,只有两头包裹的钢头泛着浅浅青光,这样的青钢长棍显然是出自禁中尚方局的高手匠人之手,论质地似乎犹在蒋岸这样的吏目所佩的刀剑之上。 青钢本来是铸剑的上好材料,却被人拿来打造了这么一根沉重的长棍,让蒋岸看着实在是心疼,心中对太平道这些兜搭上禁中阉宦的神棍的不满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他是老江湖了,看得出这件兵器不似某些耍枪练棍的同僚使的那种轻薄中空的花哨玩意,而是实实在在一整块长条样的铁疙瘩,刚才也就是这铁疙瘩照着轩六的肚子来了下狠的,才把那疤瘌脸的泼皮捅了个满地打滚。 这样的膂力,战阵厮杀如何且不分说,江湖械斗绝对是占大发了便宜,看着这少年家虽然结实,但也不是那种满身牛一般粗笨筋肉的夯货,如何就有了这一身的怪力? 将心中这些疑问都暂且按下,蒋岸拱了拱手,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这位祭酒请了,我们北部尉衙署接到苦主报案,说是不久前有一队行商往都门运货,行至偃月山脚下却遭了山贼打劫,不但货物全被劫走,连苦主都被杀死多人,唯独一人逃出生天。这样的惨事竟发生在我大汉天子脚下,岂不可恨?所以本官依律查案,追索人犯,还望祭酒约束门下善信,不要行错踏错。” 蒋岸开头几句,倒还像那么回事儿,可到了最后,北部尉衙署将太平道视为嫌犯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果不其然,他这边开了口,对方的火气也就蹭地冒上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天子既然称赞贵教为导人向善的善道,则襄助我们官署查案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蒋岸还是挺和气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环首刀的刀柄,“不然让人看到太平道这样教人向善的教门,却和公门中人作对,甚至公然对差人动武,只怕是贵教的那位大贤良师也不愿见的吧。” 戏路走到这一步,北部尉衙署的盘算已经再明显不过。往好里想,如果能接着捉拿盗贼的名义把太平道在洛阳的道坛攀咬下来,三木之下定成死案,那么就实在顺了心意,接下去是在朝堂上打官司顺道把阉党一派扯几个干将下来,还是借着清剿非法教派扩充实力,甚至转吏目衙役为真正军将,都是大大有利的事情。朝坏里考虑,就算太平道的洛阳道坛主事者精明无比,全无留下半点把柄,也要挑逗得这些分坛主事的骨干与官面上冲突起来,能查封几处道坛顺道清缴其中资财那是最好,不但主公的军资又充实了些,更可以给朝中明眼人敲敲边鼓,要这些清贵无比不干正事的王八蛋知道,太平道只是一头披着乖顺羊皮的狼,时刻都有反噬的可能,留着这些神棍只是养虎为患! 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蒋岸盯着面前这个看着才出道的菜鸟心中暗笑道:“剧本已经给你预备好了,配合一下,看看你要选哪一个?” …… …… 通和里在洛阳诸坊里中不算什么金贵地方,以魏野的眼光看,倒和日后人类社会城市化早期的所谓城乡结合部相类,民户之间违章搭建的土灶、窝棚随处可见,连路面都被占去不少。因为临近洛阳城的明渠排水系统,气味更不怎么好。虽然比起舒庆春先生笔下那一下雨就死猫死狗死孩子全顺水朝人家里漂的老北京有名的脏乱差的龙须沟还要逊色许多,但在龙蛇混杂上可未必差了。 这里不但有个道上兄弟销赃的鬼市子,也有十多户半掩门的私窠子专向苦力帮工做点皮肉生意,什么推算日子吉凶除建的落魄占验术士,走码头卖解的绳伎班子,没大本钱只凭年轻胆大的挑担行商之类人,也都在这片地方暂借存身。 也亏了某个新就职仙术士那提剑挽袖子,怎么看都带几分不好惹的游侠气的造型,才没有招来一二别有用心之辈,不然似魏野这样的生面孔,还不是这当坊的地痞扒手最爱关照的主顾? 只可惜某人面上看着不好惹,其实却是个不大靠得住的,他抬头望了望前路,不由弹了弹舌头:“又是个死胡同!违规搭建真心是给人添麻烦,在这种迷魂阵里绕半天,等到了地头,戏都该演完了,叫我看什么去?” 发着没路用的牢骚,他微微一摇头,转身踏出几步去,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极低极细的砖面磨着石头的响动。魏野头也不偏,只是抬起左手,竹鞘上机括一弹,桃千金出鞘二寸,打磨光滑如水磨石的剑身上依稀映着背后情形 一堵不过一人高的低矮砖墙下,有一块砖微微动了动。 这城西偏南的几个坊,住得都不是什么好门第出身的,这堵砖墙立在这里,对比着周围夯土就碎砖、连瓦片都不全的低矮房子,实在有些突兀。魏野略想了一想,朝前转了一圈,恰好正绕到那堵看上去有点年头的矮墙后。 他蹑着脚尖踏住墙基,单手攀住一块凸出的墙砖,上臂微一发力,轻轻跃上了墙头,就似一只成了精的老猿,伏身蹲踞在墙头上。 把心思收稳,鼻尖引一路清气缓缓吸入,再自口中缓缓吐出,借着这最大路货的深呼吸式吐纳术将呼吸声降到最低,魏野静待着墙基下的异动再次出现。等不多时,又是一阵极细小的砖面摩擦声悉悉索索地响起。 几块方砖从墙基上被扒拉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不知是没人照顾的缘故还是别的因缘,这个从墙基下钻出的人头上没有梳髻,更没有扎髫,只将满头头发用碎布条在头顶心草草扎一个马尾,看身量也不过是个不过刚十岁的小鬼而已。穿着穷孩子最常见的那种无袖短打,这小鬼仔细地左右瞧了瞧,这才将一双手伸展开,撑着地钻出来,一边抻着背一边说:“晚棠姐姐,不用那么小心啦,小爷我看了一圈,这里根本没有黑皮狗子来找我们的麻烦嘛。” 可惜他的话才刚出口,就有一个声音很愉快地接过他的话头:“逮~到~了~” 只觉得领子被人一提,就像拎小猫一样被揪到半空,这看着就像是从这片不怎么适合小孩子成长的地方活下来的小鬼已经和坐在矮墙上的仙术士打了个照面。 抽了抽鼻子,这看着就很滑溜的小鬼头很自觉地接下魏野的话:“晚棠姐姐,看上去我们麻烦大了……” 这话肯定不是给魏野听的,因为他随即就感到一道锐劲从墙基下那个洞口里飞快窜出,直取魏野的下盘! 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魏野顺势将手上提着的小鬼朝怀里一揽,缩头朝地上一滚,勉强避过了这道莫名而来的杀招,同时低喝出声:“什么人!” “太平道祭酒甘晚棠,放下你手上的人质!” “哈?”魏野低头看了眼被自己挟在臂下被撞得有点意识不清的小鬼,重复了一遍对面烟尘中的那个少女话音:“放下我手中的人质?” 他随即站起身,轻轻撸了撸这小鬼一头的乱发,好家在,看来是最近刚洗过头的,没什么发垢头油,个人卫生还是保持得不错。将小鬼推离自己立足之地几步远,魏野才抱臂一笑:“弄错了吧,刚才不是我应对得宜,那道气劲就把我和这小鬼一起分尸了吧?” 烟尘散开,露出刚才声音的正主儿,那是个手扶竹杖、盘着高髻的女子,鹅蛋脸,淡蛾眉,未施脂粉,却穿了一身男子所用的玄端祭服。只是这身祭服不曾染色也未加刺绣,于娴静端庄中带着一股勃勃英气。 听了魏野的话,这位太平道的女祭酒微微展颜一笑,敛衽向魏野点头一礼:“刚才是我太着急了,应对不当,真的很抱歉。” 话音未落,她执着竹杖的手一抖,咄咄破空之声从杖头无端而生! 说起来惭愧,某个刚就职仙术士的失业民俗学家在洛阳周围郡县收妖捉鬼一年多,要么是初开灵智的妖灵,要么是余气不散的鬼魂,凭着科班出身的知识储备,多半都是轻松拿下。唯一上点档次的妖怪,还要算是北邙山上那只成了气候的狼妖,偏偏那一回还有大枪府全体精锐在前面充当mt,魏野只是抽冷子给了一招暗箭。说起这真正在实战中斗法的经验,魏野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次。 这倒也不能怪他,谁叫这河洛之地的山贼都是些刚从泥腿子转行的业余选手,连个懂点术法皮毛的家伙都找不到? 一抬手,桃千金当胸一横,魏野确实没有多少和同行斗法的经验,然而却和那些曾经是猎户渔夫的山贼水贼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这一剑应对得恰到分毫,正封住了那道无形锐劲的去路。然而剑身受了这一记锐劲,却是余势丝毫不歇,就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头跑脱了缰的傻狗哈士奇一样,硬是从魏野胸口直传下盘。要不是魏野反应也不算慢,当即变横剑当胸为拄剑入地,只怕这一下就只能丢脸地玩一招狗吃屎。 “这是什么法术?”虽然样子狼狈了些,但是魏野这好奇必问的性子依旧不改,看着对面的女子开了口。 然而面前看着温柔可亲的女祭酒似乎很疑惑面前这来历不明的家伙这个多余的问题,她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信没有什么暗藏在阴影里端着弩箭的同伙,面前这个执着不出鞘的剑的男人也并不像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她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只是刚学没多久的法术,也没人给它起名字,我叫它作棠溪劲。” “棠溪剑自古知名,”魏野点了点头,感受着刚才那道无形锐劲通过竹鞘传导过来的曲折而犀利的感触,面色了然,“原来是以咒力御风拟出了一道剑气。” 说着,他如解出了一道复杂习题的初中生一般,露出了一个真正愉快而不带惯常嘲讽意味的笑容,随即,左手结成剑指,在桃千金的竹鞘上飞快一划! 连鞘之剑随着猛然抢进女祭酒身侧的仙术士朝前削出一道斜掠的弧线,竹鞘上火光一闪而没,待魏野收剑时,剑鞘上已多挂了一段青竹枝。看了看剑鞘浮雕处挂着的竹枝和缀着红丝线的辟邪玉佩,魏野无辜地朝女祭酒耸耸肩:“果然是风月堂拿出来大减价的天医青竹杖,我早就说过这种玩具一样的易损坏法杖是靠不住的。” 用两个指头随意地将竹枝和辟邪玉佩一同拈起来,魏野摆出了一张看上去最为温柔和蔼的脸:“那么这位太平道的美女祭酒,接下来能不能静下心来听我说明了呢?” 第25章 ?槐安之剑,南柯之客(一) 剑未出鞘,却轻松写意地斩断了对方的法杖,一面将剑鞘上挂着的零碎物件拆下来,魏野一面好脾气地冲着面前这位很让人一见可亲的女祭酒笑笑:“抱歉啦,刀剑无眼,不过人没受伤就最好啦。我腰里也没几文铜,汤药钱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这种不着调的废话,女祭酒也不想认真应付,只是抄起双臂,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魏野,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莫非不是北部尉的人?” “不是,虽然都算是官府有编制的吏员,可我的行政归属在侍中寺,再标准也没有的文职人员,和那群东汉末年玩城管的家伙从来没来往。”魏野一摆手,顺势就将那串辟邪玉佩丢了回去,让女祭酒接了个正着,“比起我来,倒是贵教上下,这是准备” 魏野扬了扬下巴,女祭酒顺着面前这来历不明的男人下巴尖指的方向看去,不意外地看到从矮墙墙基下的地洞里,好几个穿着不合身的大一号旧衣的小鬼擦着鼻涕,畏畏缩缩地爬了出来。 只有魏野带着打趣般口吻的声音还在不懂得读气氛地响着:“贵教这是打算拖家带口逃难去?” 虽然青竹法杖被削断了,但是握着半截竹杖的女祭酒听到“拖家带口”这个词后却露出了很想用这废掉的法杖敲敲某人的头的表情,看看那头盖骨下面到底有没有正常人类的脑子,还是那脑子上到处是漏风的洞。然而这种专业的医生打量晚期病患的眼神只是浮现了一瞬,女祭酒就恢复了那种带着三分怀疑、七分防范的目光。 “这些孩子是我们道坛刚收养的,只是萧何的《九章律》并没有不经宗祠许可就收养孤儿的条款,只有变良家为部曲奴婢的律条,所以有心人想借着这一点构陷我们道团,你明白了么?” “不明白,”身为被说服对象的青衫书吏很直接地一摊手,“汉律除九章律及宫禁朝仪律令六十篇外,还有同样具有法律效应的历代天子诏令、历代廷尉断案的案比、判例,以及董仲舒、郑玄等大儒留下的春秋经义断案原则。所以一旦被官司攀咬上,基本就是官字二个口,永远有办法从那上千万字的律条里找出适合给你们定罪的条文。” 身为半个体制中人的魏野很同情地笑笑:“这种事情,恕我爱莫能助。” 嘴上说得很冷漠,但是青衫的仙术士却悄然让开一条道,很有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意思。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太平道为了打开洛阳局面,身上沾染了太深的阉党一派痕迹,而魏野很不巧算是帝党一派的外围,单就政治光谱而论的话,反倒和党锢之祸后的清流党人一派更为接近。这事情旁观可以,却不能掺和太深,一个不好让张老侍中知道自己偏袒太平道的人,说不得要丢了侍中寺的差事,那就是标准的得不偿失了。 按照理性主义者的看法,魏野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文职的吏员挑上成建制的官府暴力机关,这是只能出现在不入流幻想故事里的粗陋桥段,就算这个吏员其实是一个半瓶水刚就职的仙术士也一样。然而某个失业民俗学家还是在甘晚棠背起一个最小的瘦弱女孩,一派保育阿姨地带着十几个小孩子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开口说道:“如果在洛阳混不下去了,来找我吧,帮你们从这都门中出逃我还是能办到的。” 而回答他的,只是甘晚棠回头奉送的一个微笑。 那不像是女祭酒面对虔诚信众的端庄笑容,倒像是护士小姐告别康复的病人的笑容。 晚甘棠走了,带着太平道刚收养的十几个孩子消失在这片被搭建成迷宫般的洛阳棚户区。年纪最大的那个小鬼还不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魏野这个标准的官府走狗一眼,可惜脸上那些俏皮的雀斑让这个眼神的凶恶度数直线下降,不过对某个脸皮硬度和厚度都远超旁人的书吏而言,这样的眼神实在是不痛不痒。 单手提着桃千金,目送着甘晚棠远去的魏野耸了耸肩,从太平道挖出的逃生地道边绕开去,又朝着通和里道坛加快了脚步。 …… …… 一根说是棍子,本质上是根实心铁条的玩意儿,杵着地,边上还有一块裂开的大青石,茬口新鲜,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石质。 蒋谷陵有点忧郁地看着这根铁条棍,他是老江湖了,自然看得出来这一身怪力的小子不好惹。就刚才这看着还年轻得不像话的道上雏儿一棍下去,就打裂了道坛下的这块石头,脸不红气不喘,他就知道遇到扎手点子了。这么根青钢棍,起码也是三十几斤重,比得上禁中金瓜力士所使的那种八棱金瓜锤,算是标准的重型兵器。不要说人挨了一下骨断脑裂,就是使刀剑去招架,也很可能是一招断刃。 招惹道坛的主事们,是正牌子的洛阳丞和他的幕僚们做出的决定,而执行这个策略的是蒋谷陵。然而在多数人的算中,本来都是布衣出身的太平道骨干,以那寒门素户的小家子气,肯定是见官便腿软,就算不软也多半属于色厉内荏的那一拨。可惜如此完美的推演,最后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撞了个粉身碎骨,面前这挂着道坛主事弟子身份的少年居然在他们表明了官面上的身份之后,依然强蛮地像石头一样挡在官差面前。 实心的铁棍杵着地,北部尉衙署的差人们虽然一向喜欢在洛阳城里充任大汉律令的代言人,但是显然不喜欢放弃这种安全的执法方式,直接和这等凶器做亲密接触的。最关键的是,北部尉衙署派出他们来,是来找茬,而不是找死的。真开片儿了,有什么好歹,责任算谁的?有什么死伤,抚恤算谁的? 所以,当一个看上去和面前这个蛮小子一样年轻的差人按捺不住地想要拔刀冲上来的时候,却被蒋岸蒋掾史拦住了。 以某些旁观的冒险者的话来讲,蒋掾史这时候的心态大概就可以总结为“导演,这戏和我领到的剧本不一样!”无奈此刻不是拍戏,也没有一位名叫老天爷的导演跳出来喊“cut!”的。 好在今天晚上不是只有蒋掾史一个演员。 拍电影总有主角配角与龙套,唱大戏要分小生小旦和小丑,就是说相声也要一个做捧一个做逗,眼看着一出绝妙的“我大汉执法人员突击检查了太平道位于洛阳城通和里的一处道坛,对该道坛的违规行为提出了严肃地批评,责令主事祭酒限期整改”的主旋律警匪剧,生生地变成了“洛阳白道里有名的北部尉衙署和官面绿林两边通吃的太平道,在通和里爆发了一场火拼,双方死伤若干”的低格调暴力片,这种事情演员们能忍,围观的看客都不能忍。 最不能忍的那个看客很直爽地给这场戏发了个差评:“我说,你们这些管事儿的对规矩不讲究啊。” 原本就快到了剑拔弩张程度的场面,因为这句话,气氛骤然变得更加险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不知死活的这位身上。然后就因为这位突兀插嘴的仁兄出现的不太对的位置,更多了几分侧目之意。 只有那位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房顶的青衫书吏对此毫无觉察,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平了平胸口闷处,顺着紧靠屋顶的老槐南枝最粗的一根分杈坐下。没法子,为赶这处热闹,从房顶走反而比钻胡同快得多,可不是魏野想辞了侍中寺的铁饭碗,转行去做飞贼的。 在槐树南枝上坐定了,顶着北部尉衙署一干早已被激得眼睛发红的大汉都门城管的怒气,魏野朝着那尉官打扮的带头人一拱手:“可是北部尉衙署蒋掾史当面?学生一向在侍中庐奔走,久仰蒋公大名,一时多口,恕罪恕罪。” 这种廉价非常的客套话对阅历复杂的蒋掾史实在没什么感染力,不怎么愉快地抬起头,蒋岸以问案般口吻开了口:“你是何人?” “鄙姓魏,祖上乃古时槐安国南柯郡人,如今举族定居颍川,学生自己则为侍中寺做些事情。”虽然某人差不多只是某位老侍中任用的私人,但是也不妨碍魏野拿着这个今上最亲信的官衙为自己拉一身虎皮,何况他还真的有一块侍中寺书办的腰牌,可以进入禁中的侍中庐办事的。当然,这种时候拿着那么块腰牌出来晃,未免就傻了点,北部尉衙署虽然在前任尉官现任洛阳丞的领导下凶名大盛,然而终究只是北部尉而已。 当初先帝在长安设广部尉、明部尉,主追捕盗贼、伺察奸非事,不过是黄绶大冠的四百石小官,迁都洛阳后所设的孝廉左尉与孝廉右尉仍按例领四百石,后置的南部尉、北部尉,品流就更不如了。当然,看不起区区洛阳城北城区公安分局的权威没什么,只要有法子夜里出来溜达的时候不会被一帮子看似衙差的暴力分子用五色棒殴打致死就好。 这也算是北部尉衙署如今面临的一个最大的悖论,明明已经成了都门政争大戏的重要一环,然而官面上的地位,却并不能和它真正的实力相媲美。光武帝留下的体制虽然内里已经开始崩坏,却依然是所有野心者最大的制约。所以在明面上,一个侍中寺没品没级的书吏,依然可以和北部尉的干将们平等对谈。 蒋掾史勉力收拢了自己的心情,也略一抬手,算是还了一礼,尽量让自己语气平淡地问道:“北部尉衙署受理了一件命案,事关偃月山下十数条人命,所以才在此问案,不知所谓‘对规矩不讲究’,先生是何意?” 魏野瞟了眼蒋岸,看见他对“槐安国南柯郡”这个明显的唐代传奇段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心中一定,再扫了眼那被人架着,看着已经萎靡不振的泼皮,笑问道:“看上去这位不是人证就是苦主,敢问偃月山的命案,是谋财还是害命?害命,死了几条人命?谋财,少了多少财货?” 轩六挨了那么重一棍子,本来还迷糊着,然而糊里糊涂地听到魏野最后两句话,忙不迭叫道:“这位大官人仁心,我们一伙人死了十六个,丢了的财货按着如今四万钱一个的市价,起码也是赔了千贯!” 五铢千贯,这价钱虽然不能惊神,但也足够唬得小鬼拉磨。人群里发出一阵惊叹,只是魏野却蹙眉道:“四万一个?这价钱倒比耕牛驮马便宜些,莫非你们是专贩骡子的么?” 然而他的话立刻就被人打断了:“这厮卖的不是牲口,而是小孩子。” 将手中青钢棍朝地下一杵,看着不比司马铃大多少的短毛主事“呿”地吐了一口唾沫:“城南羊市上有名的人牙子轩六,干的就是这个龌龊的买卖。” 听着“人牙子”三字,魏野嘴角微微挑起,转向了一直摆出一副预备开打模样的这个青年:“不知轩六这一伙牙人,做的是什么样的奴婢买卖?是和卖,略卖,还是掠卖?” 依照汉律,贩卖奴婢虽然是个下三滥的行当,但总归是合法买卖,而且这样的龌龊生意总有一二高门大户在后面坐地分账。然而依照汉律,也只有双方同意并立契的和卖才是受律条保护的,诈骗良家卖身为奴称为“略卖”,依律可判流三千里乃至绞刑,绑架拐卖良家为奴则称为“掠卖”,倘若坐实了,就是直接上斩首甚至截裂四肢的磔刑了。虽然历代的奴隶贩子里总不乏勋贵外戚之流尊贵已极的王八蛋,但是单枪匹马上阵干这种事情的高贵混球,翻遍历朝的正史野史也不过少数一小撮而已,脏活儿都是交给面前这个疤瘌脸的泼皮一类角色做的。这样的角色,断没有人会乐于为他出头,就是北部尉衙署,也不过借此人来找一个向太平道出手试探的由头。 然而现在这个不知从哪个地里如鬼般冒将出来的书吏,竟是三言两语就把问题朝着别处引轩六一伙人不干净是显然易见的,然而今天这件道具还没在这出警匪戏里排上应有的用场,就有人打着卫生不达标、检疫不合格的理由要把它丢出去,任何一个有职业素养的演员都是不会同意的。蒋掾史抢在太平道的那个生猛小子开口前就喝了声:“轩六,你们在哪个衙门立的字据?” 轩六不是傻子,闻言立刻抖擞起些精神,大声应道:“回掾史的话,小人们都是在邓县留的底子,派人去一查便知。” 这话简直就是混赖了,邓县离洛阳几百里远,洛阳北部尉只掌着洛阳城中北面几个坊市的捕盗事宜,哪有资格行文去几百里外的下县问事的权力换成京兆尹还差不离。北部尉任命没几天的市容掾、侍中寺基本不当值的小书吏、太平道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没有谁有资格且有空闲跑去几百里外去别家衙门翻案牍,这事情再追究下去,就真成了二傻子。 然而在魏野眼里,这不过是嘴上的争锋,不当什么大事。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太平道那个看着很精神很可喜的年轻人手中的青钢棍,再低头看了眼一脸快要耐性耗尽模样的蒋掾史,且叹且笑道:“打官司从来就是一摊烂事,动武也未免伤了和气,不如大家都退一步,按着如今这洛阳道上的规矩来?” 第26章 ?槐安之剑,南柯之客(二) 所谓洛阳道上的规矩,就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那些不论怎么看都显着愚蠢的把戏。 蒙着眼睛在刀锋间抽纸片或者摊手到油锅里捞铜钱之类玩意,虽然有不少西园禁军的小校和北部尉衙署的吏员乐此不疲地用这种无聊的对决来证明自己的胆气和手段,而且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蠢货被抬到太平道的道坛那去拿符水做紧急施救。但是蒋掾史可真没有想到,居然有个衙门里的人如此认真地向他提出了如此荒唐儿戏的建议。 提议的那位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用一种朗诵祭神文般的口气说道:“在距我大汉西边十万八千里更远的地方,安息国的极西边有一个岛国。为了决定国中大事,他们将一口剑插在石头里,相互约好了由谁来拔出这口剑,就听那人的意思行事。” 转述完这段此刻还没出现的亚瑟王传奇,魏野腕子一转,剑柄向地,桃千金猛然出鞘。 和一般士人所偏好的带着浓郁装饰风格的佩剑不同,桃千金没有寻常櫑具剑上那种精细的圆雕盘螭之类花俏装具,古朴温雅的阴线雕刻风格带着种简约主义的味道,这不是作装饰品的文剑,而是一口地地道道的武剑,出鞘就带着一股凛然煞意。只可惜出鞘的方式实在不对,是魏野按着鞘上机簧,如倒豆子一般,剑刃朝上、剑柄朝下倒出来的。 脱了竹鞘束缚,桃千金重量猛然一涨,朝着地上狠狠一撞,轰地一声响里,剑柄已大半没入土中,只留剑身在外,直竖向天,嗡嗡振响。这口剑收在竹鞘之中,虽然材质特异,已从通灵古木转为别一种天材地宝,隐隐有几分木相金质的硅化木般品相,落在寻常人眼中终究还是一把质地特异的桃木剑而已。然而这一回,桃千金出鞘就有破风锐啸之声,落地更有博浪铁椎刺秦王般的偌大响动,将围观的人都惊了一跳。 太平道的那个新任通和里道坛主事的青年扶着手中那根青钢棍,更是不由得若有所思地连连打量了魏野几番。 这把出乎太平道年青弟子、蒋掾史、轩六、北部尉的差人与愿意不愿意都留在这道坛旁的人们预料的剑,以那异常不讲道理的重量,玩了一把坐在老槐枝杈上的某人最乐见的震撼亮相。 看着剑身平直而纹饰简约的木剑沉重地插入地面,蒋岸蒋谷陵,现任北部尉市容掾立刻做出了一个老江湖最直接的判断要么是爬到树杈上的小胡子男人练了一手极霸道沉重的暗器手法,要么是这个看上去有些酸气加匪气的书吏练的是那种最粗笨威猛的外家大力功夫。蹭蹬了小半辈子的蒋掾史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除了口舌便给外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书吏还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心想露这么一手镇台盘这是给谁玩下马威呢? 老江湖的心声魏野听不到,他掂了掂手中竹鞘,饶有兴趣地低头对上了通和里道坛主者的双眼:“太平道的牛脾气朋友,就和刚才那个故事一样,我们来打个赌吧。” 此时日已偏西,漫天的白云在朝着金黄艳红的火烧云的路子上走,霞光映照之下,不要说北部尉差人的腰刀和这个看着很有点石头般不转弯劲头的太平道弟子手中的钢棍,已经裹上了一重灼灼的橙黄光晕,就连桃千金也在这霞光中掩去了本来的色彩。魏野看着锋刃朝天的桃千金,以一种看好戏般的口气开了口:“使着这么一根沉的兵器,应该也有把子力气吧。不知道你使得动还是使不动我的剑?要是使不动,就让出道来,别暴力抗法,成不?” 这是挑衅,这是打脸,这是在逼太平道提前和北部尉开战。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很多战争的导火索并不那么引人注目,漂亮牧童诱拐了别人家媳妇的风流韵事成全了一场希腊神话中最大场面的特洛伊战争,某个马夫顺手拎走的马桶照样让黑暗时代的欧洲诸侯国杀了个百年的尸山血海,从这个角度而言,绝代美女海伦皇后和一个旧马桶的作用也差不多可以等量齐观。倘若百年后《后汉书》上写起汉灵帝光和年间事,在太平道于洛阳起事一节上认定了这种愚蠢的赌斗引来了一场席卷九州的大起义,也未免太不光彩。 蒋谷陵有些牙酸地瞪了端坐在树杈上那高人做派样的书吏一眼,心说你这是坑谁呢?敢情这小子一旦受不住激,真玩一出暴起杀官投绿林的戏码,你这酸货就能跑得了么?这天下事,十成里倒有九成九,都是你这种眼高手低的酸子弄坏了,也不知太平道的蛮小子性情如何,要是他先找这酸子麻烦,倒还好了…… 蒋掾史的心声显然没有传达到蛮小子心里,抬头望了眼一脸不大正经笑容的青衫书吏,太平道通和里的主事开了口,听起来还略带点欣喜: “那么就听你的,就这么办吧。但是我要是拿得起你这把玩具剑,后面你们都要和我打一场。” 被这样的豪言震了一震,蒋掾史和魏书吏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分明写着“太平道的神棍们从哪里寻了这么个浑人?!”的惊叹。 由不得这俩体制中人对太平道的组织建设再多加抨击,眼见得短毛的蛮小子俯下身去握住了木剑的剑柄,同时低喝出声: “且慢!” “慢来!” 嘴里喊着“慢来”,原本还趴在老槐树上扮高深的魏野一手擎着手中竹鞘,身形一转,手脚并用地半是滚半是爬地从树杈上翻将下来。这身法实在谈不上高明,更没有丝毫美感可言,只是随着他下坠之势,那一直被魏野握住手中的竹鞘被他用力朝下掷了过去。 就算武艺不济,但是魏野扔东西的准头还是很有一些的,此事有邙山一头倒霉的狼妖为证。人下树,鞘出手,就在蛮小子腰部发力,骤然将那口看似寻常的沉重木剑朝上一举之刻,隐带老竹枯黄之意却又通体包裹在漆色之中的竹鞘适时落下。 剑归鞘。 双手抓着木剑的剑柄,看着有股天生的蛮意的年轻人微微有点意外,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剑却矗立不动,任由一只手探过来,按在了剑鞘上。 “又不是丢骰子吆五喝六,没你这么个玩法。” 随着这谈不上多有气势的一句抱怨,已经欺近了蛮小子的青衫书吏朝着近在咫尺的对方踏出一步。 一脚踩在了蛮小子的两足之间方寸地,魏野保持着左手擒住剑鞘的姿势,身形一侧,右掌如刀,直斫对方执剑的腕口。 这真是异常精彩而带着狂气的一路擒拿手法,如果被这样一个拳掌功夫的好手以如此狂猛迅捷的节奏欺近了身前,无论是谁,都该在接下来的一连串擒拿功夫中的分筋、错骨、锁喉的连续打击下极快地败下阵来。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了老江湖们的预料,原本用两手抓着剑柄还略显运转不大灵活的蛮小子,却忽地松开右手。 单手牢牢地握住重剑,拳头却直直地迎上了魏野的掌缘。 紧握的拳头中指微突,狠狠地砸在了魏野的掌刀之上。 拳掌一触即分,伴随着魏野隐带吃痛之意的吸气声。 “好一把子力气。” “不是。” 简单两句话中,魏野撤掌,抬膝,从后腰凝起的全部力量沿着左腿直顶这蛮小子的下盘要害之处。 可惜对方的武艺要比某个业余选手精熟得太多,这一招下三滥的撩阴腿却因为对方同时弹起的腿而反冲在一起,直接将青衫书吏反撞出去。 还伴着一声不甘的叹息,直带三分伍子胥过韶关的沉郁之气,抑抑不扬地好不怆然。 武艺和剑术都一般稀松的青衫书吏在三招之内大败亏输,就此扑街退场。 替补选手蒋岸,新走马上任的北部尉衙署市容掾,心不甘情不愿地代替战斗力连鹅都不如的临时队友上场。 除了拖后腿再无其他用处的猪一般的队友此刻正把全副重心都靠在老槐树上,满面地“小生我对不起大汉朝廷”的羞惭神色,还不忘出言示警: “小心这剑!” 当然不是小心蛮小子的剑法,若是说魏野的剑术还勉勉强强能排个g级,这只懂使蛮力胡搞乱砸的小子,使剑技巧评级便只好掉出字母表。 但是倘若桃千金再度出鞘,就凭那足堪媲美青龙偃月刀、梅花亮银锤、独孤求败玄铁重剑的分量,放在这喜欢玩重型兵器的小子手里…… 好一比德州杀人****起了刚上过油、刃口上蓝芒闪闪的特大号伐木电锯,凶兵出鞘飨血祭,北部尉衙署损兵折将,喋血道坛……哎呀呀呀,真是光想一想都够叫人精神震撼的。 所以这一句话,倒真不是说给蒋掾史听的,这位剑艺精熟的市容掾终究不识术法奥妙,也看不出桃千金中暗藏的凶险。这一声,实实在在是给真正有心人听的。 方才桃千金出鞘归鞘,全在蛮小子的手上,就是脑子再不清楚的人,也知道这剑中暗藏的玄虚。魏野这一声喊,正好提了醒。 只略一停顿,左手还抓着桃千金的蛮小子掌缘虚按着剑柄,猛地朝后一收! 收掌不因为蒋掾史左手掣剑,更不因为蒋谷陵右手持刀,而是这看上去就极生猛的蛮小子弃了剑柄不握,反倒掌按剑鞘,将右拳如一具沉重的撞城椎般狠狠打了出去,直直砸上了竹鞘的鞘尾! 这一拳砸得极狠,砸得它的正主心肝不由得一跳,一句“小心轻放”不及出口,桃千金已再度锵然出鞘。通灵古桃木炼成的剑身笔直而刚,随着蛮小子的拳劲,走出了一道和这拳头同样直来直去的剑路,就似一发刚蓄足了力的撞城冲车,直挺挺地脱出竹鞘束缚,以剑首为撞头,目标正选定了蒋谷陵的胸口。 木剑出鞘带出一片沉闷啸风之刻,蒋谷陵就明白自己绝对是冲撞了神明走了背字儿,本以为面前的蛮小子不过是个天赋异禀、有一把蛮牛力气的粗夯角色,然而这一手隔物传劲的发力功夫,已经超出了一般武人甚多,就算是在军中,这也妥妥的是前锋校官那一级数的好汉了。任是他再见多识广,也没想到太平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主事弟子就有这般的生猛! 如火焰一般炽热性情的少年人看上去并没有夸张如石块对垒般的健美身材,但这发炮弹般的一拳打出,其间带着真正理直气壮的强悍味道。 不是虚张声势的强蛮,是真真正正的强悍。 半靠在老槐树上,真正看得出这一拳一剑凶险的魏野轻轻啧了一声,右手背起在身后,拇指压下无名指,小指屈于掌心,唯独食指中指并立如剑,虚虚朝下一划。 能看得出来的凶险那都不算是凶险,只有看不出来的凶险,那才是真正阴恻恻的凶险。深明这个道理的年轻仙术士半眯着眼,看着日落前最美妙炫然的燃云烧霞金赤交错之景,非常准确地拿捏到了这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他的指尖,一点火星一闪即没,似乎要全部融入这日落前最后也是最好的光影间去。 第27章 ?剑上血,见上血 蒋岸蒋谷陵是什么人?十几岁就当街杀人,从此逃亡江湖,过起了刀头舔血日子的狠人,虽然距离那些史传上的先辈很远,但至少在这个时代,他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优秀游侠儿只不过要加一个“前”字。 面上感受着急袭而来的劲风,蒋掾史眼瞳猛地一缩,刀自右向左而横,剑自下向上而挑,再标准也不过的一招刀剑十字并斩之势。这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不退反进,以攻代守,硬接下这不是剑法的一剑! 不得不说,少时就开始玩千里逃亡的厮杀汉,于厮杀事上的选择精准得几成本能若是那些有师传有编制,从什么武馆派门中混出来的所谓高手,这时节估计就要变招为纯守之势,求一个以丢下老脸的被动挨打的屈辱姿态,换一个稳住局面,再寻机翻盘。 可是真正看得清洛阳这盘棋的人就清楚,某些组织彼此间试探的方式再江湖、再儿戏,这也真不是黑道吃讲茶那一套,这是真正开战前的试探先后手,绝不是阔少间拈酸吃醋派武师下场斗拳挣脸面的愚蠢把戏。脱离了那些世家大族撑场面的礼法规矩,这场试探就绝容不得温良恭让的虚假面具 钢刀铁剑并斩而进,就算是军中油浸火烹麻布绞过那上等韧而坚的枪杆,也该被斩出个难看豁口,然而刀剑并斩在桃木古剑那莲蕾初开般的平圆的剑首上,却是一声沉郁的金石相撞之声。 紧接着,就是刀剑交斩之势一散,右刀左剑倒卷而回! 见过蒋岸蒋掾史日常练剑的北部尉属吏们不由得低呼出声:蒋掾史的刀剑并斩之招,最是刚猛,一招使出就算是当头砸来一块笆斗大的石头,也能被反斩回去,然而这一次却是被一口木剑倒撞而回? 这把桃木重剑到底有多沉? 这个蛮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刀剑并斩之势被这样不讲理的大力撞破,蒋岸感受着一股出自他意料之外的轰然大力沿着刀锋剑刃传导而下,虎口生疼,身形更是不稳。来不及做出更恰当的反应,他身体后仰,脚下疾退! 面前,这太平道的蛮小子再进一步。 一退一进,都在顷刻,就在顷刻之间,蒋谷陵已补上了接下来的关键一手。 蒋谷陵双目圆睁,双臂再错,刀剑再交,却有莫名破风之声自他双臂带起,剑锋刀刃虚影连闪,却是瞬间在二人之间栽下了一片虚实不定的刀丛剑林! 在寻常人眼中,大概只看得见刀剑狂舞之际带起的炫目光芒,然而真正识货的人,眼中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种景象。 刚入行的仙术士半靠在老槐树上,眼中瞳光幽然,却映出一团本不该出现的火光,火光之中是一个小小的人影,如果放大了看,恰正是刀剑狂舞的蒋掾史的身形。 这团包裹着蒋掾史的火焰不是别的,正是这位手底硬扎的剑客一身的气血被某种运气法门催至顶点后的结果。在魏野眼中,这股气血化成的阳火笼罩了蒋谷陵周身,光气灼然,虽说其光飘忽难定,显然很有后劲不足之虞,但是却能短时间内将人体潜能全数激发出来,配合这位北部尉市容掾的刀剑双行之招,就成了一记异常威猛的杀手锏。 最关键的,在这股血气化成的隐隐阳火煞意护持下,不要说寻常幽鬼亡灵退避三舍,就是旁门左道一点不入流的术法咒诅,也绝难侵入其中。 只不过,看这位蒋掾史此刻刀剑乱舞的架势,却全然少了之前运招变招的灵动劲儿,显然是修行还不到家,未到收发自如的程度。 瞳中幽光一闪即没,施展了望气术的魏野已经了然这功夫说霸道是真霸道,说威猛也真威猛,只要挨上一招,那就是狂风骤雨般的连环杀招接踵而来,不死不休,然而倘若窥破其中关窍,未尝没有趋吉避凶的机缘。 就比如此刻 人进一步,鞘进一步。 刚一脱出剑鞘束缚的桃千金,重归鞘中。 单手抓着剑鞘,使着最标准的持棍前突姿势,蛮小子再朝前一冲! 管你刀成林,管你剑成丛,我只来一招铁牛撞木钟。 以剑代棍,剑柄再次撞上了刀丛剑林筑成的网罗之上。 荆棘成林,折得了鸟的羽翼,可拦不住犀牛的横冲直撞。 便在这一撞之间,旁人只看见了刀剑与木剑相撞时四溅的火花,某些一直在阳世之理不大好使的扭曲面活动的人,却看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 刀锋剑刃之上挟着的那股阳火之气本该沿着桃千金的木纹而过,将刀剑上所带的那股暗劲隔着桃千金噬咬上蛮小子的腕门,然而却被一股无形无相之力死死顶住在钢刀铁剑与桃千金相交之处,异种之气彼此冲突抵敌间,恰正好泛出一片常人目力不可见的、如高压电实验中最常见的激烈电晕现象般的杂色光晕。 “居然又是一个懂得这种爆发气血法门的,真是有前途的天才小子啊。”没什么诚意地赞叹着,魏野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小指挑起,中指微屈,指诀再变! 指诀变,形势变,本来按照既定的剧本该陷入最险恶的爆发气血相持阶段的二人同时一怔。 一股炽热无比的气劲无端从蛮小子手中木剑生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冲入了蒋谷陵自人身血气燃起的阳火之中! 被这股气劲一冲,原本死死抵在一处的钢刀铁剑桃千金顿时从那种凶险的受力平衡中解脱出来,蛮小子身形顺势一错,倒转手中剑柄直捣蒋谷陵右手虎口。这一招要让他捣在实处,蒋掾史肯定吃亏不小,说不得连刀剑双行的招牌都要换一个什么单臂刀、独手剑的名头。 已是生死相杀、险而又险的关口,蒋掾史也再不讲究什么官人气度,后腰发力,左手长剑朝下一撩,平斩而出! 剑刃之上隐隐有肉眼可见的血红光焰燃起,带着嗤嗤破空之声,看起来无比凶猛,只是这一剑却斩在了空处。那看似打定了主意要砸坏自家一只手的蛮小子,那气势十足的一招居然是个虚架子,却是在自己全力反击的一刻,轻轻松松地避让开了? 要换在平时,以蒋谷陵的身手,早到了剑招动静随心的地步,然而这次出剑,却是在他以特异手法催发气血爆起之后,比起平时运剑,更多了一股出剑无回见生死的气势。用在厮杀场上,这样的剑意本是正理,只是就在他这一剑斩出之刻,却有蹊跷暗生。 那股刚刚于二人相持间暴冲而起的炽炎气劲一直凝于他的剑锋之上未散,却于此刻爆发出来,散作数十细小热流直入四肢百骸。这道炎气纯以威力而论并不算太出奇,散为数十道细流之后更是对他这个级数的好手谈不上有几分的伤害,但是炎劲入体之后,却似滚油泼火,将他原本就催发出来的血气燃至一个高点! 就算是一点修为也没有的平常人,此刻也看得出,这位北部尉的市容掾身上隐隐有淡淡红光透出,甚至连双眼之中都浮出不似人类的猩红利芒来。 燃血作乱于内,蒋谷陵只觉得脑中一丝清明也要焚尽,只是听从本能一般地进身,挥剑,前斩! “哧”地一声,像是剑刃破开人体特有的声响,眼前一片浊红,却带着温温润润的凉意,滋润了脸,模糊了眼。到底是什么呢?又是谁在喊某的官号,周围为什么那么吵,怎么自己全身都像脱力了一般? 这些个问题还未曾有答案,这位新鲜出炉的市容掾意识便开始整个地陷入混沌之中,终究没能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合理的解释当然有,一个时辰以后,北部尉衙署的头头脑脑们都能看到整合了狼狈回返的差人们现场目击的报告比如“我们跟着蒋头儿去通和里办案,蒋头儿和太平道的短毛小子斗出了火气,一时收不住绝招,把跟着蒋头去指认逃奴的轩六儿给砍着了,不过人没死,万幸万幸。” 所以语言和文字永远是单薄无力的,何况口述人的语文老师死得早,换成别个在现场的目击证人,就能有些更华丽而鲜明的形容 “果然是北部尉衙署的精锐,这一套剑法使得格外狠辣,剑走刀路,横斩竖劈,大开大阖之极。要不是这一路剑法连出十三剑,已消去了大半杀意与戾气,那就不是只堵了一个倒霉鬼在墙角连吃三剑,只砍断几根肋骨这么简单了。” 蹲在地上,打量着背上多出三道血口子,血肉模糊中凄惨地露出骨骼白色的断面的轩六儿,魏野慢条斯理地挠着下巴,对蹲在对面的蛮小子说。 真正的受害人已经因为剧痛而昏了过去,只有躯干还轻微地抽搐着,照这个重伤程度,以东汉光和年间普遍低下的医学水平,老实说也很难救得回来了。 新就职的仙术士说得轻松,还没散去的人们却不敢对这个年轻书吏的说法表示苟同。方才的凶险场面,可是这通和里道坛的信众们有目共睹的 本来厮杀在一处的短毛主事和北部尉的市容掾,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撤了手,接着那位看着还颇有几分和气劲儿的蒋掾史就像发了疯一样狂舞着长剑放过了短毛主事,一直朝人群中冲杀过去。轩六儿吃了短毛主事那一棍子重手,根本躲之不及,硬是被发了疯的蒋掾史堵在墙角硬砍了三剑。 轩六儿固然是被砍了个生死不知,蒋掾史也像是耗尽了活气般地瘫软倒地,要不是青衫书吏及时喝了一声“还不快带蒋掾史回衙署看护?”,今天这通和里肯定是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可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北部尉衙署落了个没脸,无论是带队的市容掾突发狂态也好,还是带来指认犯人的人牙子被砍了个半死不活也好,这亏是台上台下吃得足足的,都有了点消化不良的意思,可便宜,却是一丝一毫也没占到。 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打不能打,也就是在满嘴跑舌头上略有些长才的青衫书吏留了下来,充一充官府这边的话事人。这样的戏码,不是亲身体验,就连魏野自己都以为不是待在大汉都城,而是千载之后那个毒贩黑道取代了官方行政的流氓天堂墨西哥。 不过足堪可慰的是,大汉朝廷这四百年的老字号至少名义上还是天下最大最黑的那家黑道社团,体制内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边缘人物,走出来也能镇一镇这些古惑仔。魏野还是保持着那个蹲着看轩六儿伤势的姿势,手已经不客气地伸到蛮小子的胸口了,掌心朝上,很想是馋嘴小孩在要糖吃。 蛮小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桃千金放在了魏野手上:“你的剑不错,我叫何茗,你怎么称呼?” “委鬼魏,里予野,字胜文,取的是孔丘文质彬彬那段话里的段子。”头也不抬地将桃千金收了回来,魏野扒拉着轩六儿背上那些伤口被剑斩伤的地方创面平滑,隐隐泛白,有点像刚丢进滚水锅里又捞出来的猪肉般半生不熟的色泽。 显然易见,这伤口的怪异颜色是被高温烫出来的,该说是幸运或者不幸,因为蒋岸这倒霉家伙的剑上炎气爆发,轩六虽然被砍得颇深,但是高温造成了伤口上的血管萎缩,就和战场上流行千多年的火烙止血法一般,让这个人牙子逃过了当场失血而死的命运。很快得出了结论,临时客串蒙古大夫的仙术士搓了搓手指指尖上沾着的血和脓液,或者还有一点人体脂肪,那种粘腻恶心的感觉让仙术士不自在地甩了甩手,盯上了何茗那还带着一点少年青涩气息的脸: “我说,那个,阿茗啊,你们这个道坛有没有符水?嗯,我说的不是那种免费派送的凉水,是说你们太平道施过咒祝、能拿来疗伤解毒的那种。” 第28章 ?冒险者行动守则 客观地说,不论是东亚体系的祝由十三科、天医符法,还是西欧流派的神圣祷告、心灵疗法,这类的辅助治疗术,很少真正借用超自然的力量,倒是对病患的心理暗示以调动人体自愈能力的手段依靠得更多一些。有闲得无聊的某个数据分析学派的文职冒险者组织,曾经对这类神秘学化了的技术使用者,也就是各种宗教的祭司与僧侣进行过统计,得出的结论是,哪怕在各种法术和咒具普及程度相当高的社会里,单纯地操作超自然力量投入到医疗中也是相当严重的资源浪费,药物学和基本上很偏门的心理暗示疗法仍然在医疗活动中占有相当的地位。 太平道这种新近才发展起来的新兴教团,合格的教职人员基本上是稀缺资源,能点化疗伤符水的高手也绝不会超过两位数。指望这帮宗教狂热分子和别有用心的投机分子能搞出什么“符水产业链”基本不可能,传教过程中除了需要显示“中黄太一君”神迹的时候,会有一两瓶符水拿出来,平时完全就靠心理暗示调动人体抵抗力。这一点,光看通和里道坛的主事就再清楚不过了,何茗这蛮小子把青钢棍一杵,绝对能镇守这地方的平安,再刺儿头的地痞流氓也能揍趴下,但是让他施一道最简单的清心咒,安抚一下信众的情绪,都是个相当大的难题。 果不其然,一提到符水,何茗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疑惑,随即疑惑变成不满,不满立刻从嘴里蹦了出来: “这里没人需要那么珍贵的给养品吊着命。” “哦,”完全不在意少年人的态度,感觉手指上还带着一股发粘发腻触感的仙术士仔细扒拉了轩六儿的衣服,摸出个做工还凑合的细麻混丝的荷包来,从里面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拣出几样还值俩钱的,魏野一边就着荷包擦了擦指尖,一边露出很想说教般的表情,“难不成这货就放在你们道坛边上挺尸等死不成?太平道好说歹说也是道门草创期的一大派,可不是什么玩尸体派对的密宗喇嘛、伏都教祭司,做事好歹要注意一下口碑的。” 在多年的民俗学、人类学科系那堪称清苦艰辛的田野考察实践中锻炼出了一副便宜口舌的家伙,很正直地看了一眼何茗这蛮小子,很好心地摆出了一副前辈模样,以周围忙着奔走的信众们听不到的声音说着闲话:“新兴宗教这种组织,其实和非法传销很相似的,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向民众推销自己是个好人。是真的好人还是用鬼话包装出来的好人这问题有点复杂,咱们姑且不论的话,你放着一个并无大恶的货色死在道坛边上,这样见死不救的名声传出去,对太平道的形象工程可不见得有什么好……” 无论是“非法传销”,还是“包装”,这些词儿都让何茗的眉头微微蹙起,浓浓如刀的双眉像要出鞘般跳动着,然而最后听到的那个建议,还是让他忍不住盯紧了面前这个有点匪气的青衫书吏的双眼: “我不觉得这个快死掉的家伙是你嘴里的寻常混蛋。” 露出了很想在轩六儿的背上再踏上一万脚般的厌恶神情,何茗轻轻地报出了一组数字: “二五点二五点二五零。” 这串数字在一般人耳中听起来有点傻,但是却是一些人共有的交流密码,听着这串怎么看都相当之……好吧,只能说是二百五的数字,魏野低低嗤笑一声,侧过头去喷了一口气。 没有潇洒的烟圈从鼻尖下冒出来,只有魏野压抑着的笑声从一抽一抽的肩膀下冒出来。 然后在面前的蛮小子被他真正惹毛之前,魏野自来熟地双手一搭,攀上了蛮小子的肩膀: “星界冒险者行动守则第二十五章二十五条下的第二百五十款,冒险者特殊行动紧急授权修正案,这条我当然熟凡参与屠杀、非法监禁、奴隶贩卖、智慧生物活体实验等非人道行为的对象,不适用于星界冒险者行动制约原则。” 魏野背诵这条法律条款的时候一耸肩,心说当初制定守则的家伙们肯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恶趣味,才在这条著名的冒险者过激行动免责修正案上加了那么一个相当引人诟病的“二百五”数字编号。当然,魏野对那些遥远得只能通过资讯了解的家伙毫无兴趣,这又不是民俗学研究的范畴之内…… 这等随心而起的杂念,很快地又湮灭在了某个失业民俗学家的滔滔不绝、连绵不尽之中: “这货确实属于那号该被你一棍子打他个桃花初绽白玉红的渣滓,可惜如今是大汉光和年间,前一个想要打杀天下的奴隶贩子的穿越者叫王莽,已经在宗室和豪强联手打击下扑到不能再扑了。” “好吧,就是不提王莽那个只会看古书玩井田制的扑街,你以为你们太平道的信众心里就没有什么奴婢成群的美梦了?从此时算起一千多年以后,太平天国的那群神棍照样是心怀这号低级人生理想,啊,虽然都是太平辈的,他们拜耶稣,你们拜中黄太一,还是有点区别的。起码太平道不玩天父上身的把戏,这点咱还是很庆幸……” “就算要打杀了这货,你也不能在你们的基层这么玩。如今洛阳太平道社团的几位带头大哥定下的宣传基调还是搭救末世忏悔得福的新兴宗教这一套吧,人家的幸福理想就是翻身小民当老爷,不是翻身人民得解放,这个时空还没发展到那么高的程度。就算以后有这个打算,可现在你们还在资本积累的传销期呢好不好……” 何茗没有说话,他只是听着。 当魏野终于把他这一大篇关于“冒险者如何融入当地社会,巧妙推动社会进步”的演说来了一个全套,从最初有些不耐烦,到最后干脆吆喝起通和里的信众收拾打扫道坛的何茗才终于从他的本职工作上回过神:“你这人说了这么久,咱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儿?” “嗯?” 谈兴正浓的魏野怔了怔,才将目光从蛮小子那带着健康小麦色的脸上移开,瞥见了脚下进气少、出气多的轩六儿。 “这人……你还要治好了带回去么?” “严格说来,我也很不想管这货的死活,但是让他现在就死,影响很不好。”拍了拍衣摆上的土,魏野声音略有点沙哑任谁声带使用过度,嗓音都得带点这种味道,“你们找俩认识这人牙子住处的人,帮我先把他抬回去好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通和里道坛的信徒里也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个精干的汉子,魏野从老槐树上折了两枝粗树枝,又要了一根麻绳,将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牙子捆在树枝上,算是个简易的担架。 临时找来帮忙的汉子都是在南城扛活的活计,处置起轩六儿来,就像处置货栈里堆积的行货,不过真正管事的两个年轻男人并不在乎这个招人嫌的人牙子还有几天好活,他们整治起来也就没有太多的小心。带着傍晚这次半无心半刻意的邂逅的唯一战利品,魏野捶了捶肩膀,朝何茗摆了摆手:“累了这一场,我要赶紧找个地方整点酒水润润喉咙,就不奉陪你们这些太平道的家伙做晚课了。” 正说着,一只竹筒已经落进了他的手心,伴随着何茗有点闷闷的鼻音: “这水,我请你喝。” 将竹筒凑在鼻尖下,嗅着了水中隐隐暗藏的一股混合着香茅焚化后的淡香烟焦味道,魏野微微一笑,朝着何茗一耸肩:“那就多谢啦。” 香茅即是香薷,是后世流行的消暑饮子香薷水的主料,有些品种还有明显的柠檬气味,既是香材,也是药料,道家设坛降神的香方里,也少不了这一味药。只以药力而论,这半竹筒掺了香茅烟气的清水不值什么,但是水中那一股似有似无的味道,魏野不会感觉错。 那是什么呢?像是宣德炉里初燃起的香丸、糕点屋里刚烤出的蛋糕、酿造坊里才开封的老酒、中药铺里方炮好的丹药,各种复杂而甘美的气息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糅合在了一起,蛰伏于水滴之间,除了最挑剔灵敏的老饕的舌头,一般人就是一气灌上几十斤水,也很难将这种感觉分辨出来。 “太上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这就该是我在《太平清领书》中看到的那一篇有经目无咒诀灵图的甘露瑞应之符。所谓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算起来,这也是难得的疗伤妙品了。”端着竹筒,有点可惜地碎碎念着,魏野踹了脚躺在席子上深度昏迷的轩六儿,“啧,太平道内部流通的甘露符水,却要拿来浪费在你这种人渣身上,真是好狗运。” 发着没人听的牢骚,只身立在空空荡荡的屋中的魏野将手一翻,竹筒中的清水自筒缘倾出来,清凉清亮、不带一丝水花的流泻而下,正成一线。被灼伤而发白的伤口被清水浸透,恰如久旱而皲裂的大地,贪婪地将每一滴水都吸收到皮肉深处,粉色的新肉缓缓从伤口的裂缝中露了出来,然后风干,结痂。 在这个连《伤寒杂病论》都才刚露头的时代,这样的治疗效果,确实只能以神迹来形容了。 有些满意地看了看甘露符水的疗效,魏野随即停了手,将剩下的甘露符水珍而重之地收起,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子。只有他最后一句话,还在屋主身前响着。 “留下七天,好好地做一做临终忏悔,这么想来,倒也不算坏。” 就在屋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轩六儿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睁得比他有生以来哪一次都要大得多,喉咙里荷荷怪响,可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已经是重伤濒死的人牙子挣扎着,像是要揭开自己的皮一样,硬将那粘黏着血泽脓液的短衣扯了开来! 就在他的侧肋上,皮肤像被开水烫伤了般地发红,皮下像有什么虫豸在蠕动般地丘起,渐成一道古篆写就、以太一天一四字为锋刃的如剑符令。像烧红了的铁块般发出暗红光芒的符令,在轩六儿的肉躯上如初生的柞蚕啃噬柞叶般缓步游走着,带出一块块白色的烫伤后的死皮,皮下渗出的脓液让伤处肿胀不堪,照着这道符篆游走的速度,大概七日后,才能将轩六儿的周身游览一遍。 至于这位在道上混得颇有点狠劲儿的人贩子能不能撑到第七日,谁知道呢? 第29章 ?剪灯夜话 因为买不起单门独户的宅子,也不想租住到寻常人家里,把那些神神鬼鬼的非理之事显露给凡夫俗子看,所以那处被太平道打击邪神淫祀运动波及而败落的无名小神祠就是某些人天然的好宅子。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当初搭建这神祠的匠人为了追求大气堂皇的采光效果,窗子和门都开得颇大不说,整间神祠还一反传统地用了东西朝向的格局,所以每天这屋子都亮得过早,暗得过晚。 “不过也好,多少也省了些灯油钱。”戴着便携式家用夜视仪,看上去就像只大蜻蜓一样的魏野如是说。 至于一副星界之门研发工坊制造的家用夜视仪,其中的价值换算成五铢钱,能买几仓几库的上好灯油,这等数学题太过麻烦,就不必去计较了。 至于司马铃,看上去像是主持神祠的祩子一样,谨守着巫祝傩师的本分,守着这处没有神可供的神祠。然而她的生活显然比在侍中寺跑任务的魏野更清闲一些,除了手捧一杯清茶,翻阅着神祠里来历颇不清楚的洛阳各大衙署无人照看的积年简牍,晃晃悠悠地就是一天。 这样闲适的妖怪生活当然不坏,比苦哈哈地照顾小男人的白娘娘强太多了。嗯,除了魏野时不时地催促一下自家小拖油瓶要按照金精清明之身的本能修炼一下,基本上谁都没把妖怪之身当回事情。就在这个晚上,妖怪少女悠闲的对月而眠的计划,却被她同居的长辈破坏无余。 原本是供奉神明牌位的供台早被人改造过,看似平常的半人多高的砖砌台子带着青灰色的质感,加固的填料是炼丹家中秘传的特制六一泥,经过这样改造之后,强度也不逊于一般混凝土。如果不是炼丹术里有太多神秘学范畴的忌讳与仪轨,改造这神台的人还是真想直接用钢筋混凝土做基础的。 正规的丹炉事实上是一套复杂的化学制取设备,除了密封的火炼丹炉外,还有专用于萃取物质的冷凝池,亦即丹经中所说的神水华池。神祠里的丹炉都是掏空了供台改造出的低劣货色,神水华池当然也不怎么讲究,只是在丹炉后方开了一个与地面齐平的密封水槽,唯一值得称赞的也只是里面的冷凝水用的是铸剑师和炼丹家才会用的井华水而已。 而现在,正有一股子让人无法不在意的可怕气味,正从密封加固过的火炼丹炉里散发出来。 饱含水分的植物纤维燃烧时散发出的激辛的烟气、变质的鸡蛋烧焦后的臭味,还有其他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品的刺激性气味,从丹炉上唯一的巽位的透气孔洞中逃逸,灰白色的烟气盘旋着结成一张嘲笑般的鬼脸,无声地大笑着扑上了司马铃的脸。然而少女的双眼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涕泪横流,只是厌烦地挥了挥手,这样的反应让烟中的鬼脸感到无趣,吐着舌头逃开了。就在它即将把整张脸沉入大团的白烟聚集的山峦中时,一只河马大张着它那烟结成的嘴,一口将这个鬼脸吞下,然后懒洋洋地对着司马铃打了一个饱嗝。 就算是金精清明化形之身,对于如此的恶劣环境也同样地吃不消,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依然戴着蜻蜓复眼般的夜视仪,摊开了他的竹简式终端,在触屏上调出一篇关于炼丹术还原试验的论文,核对着里面的丹方最优化的数据。如果不是他脸上还套了一个简易的炭过滤防毒面罩的话,这副专注的神情绝对值得多元宇宙世界中广大的炼金术学徒和炼丹童子们当学习楷模供起来的。 “这简直就是恶臭地狱一样的环境,不,《神曲》里硫磺臭味的地狱比起炼丹试验室还要好不少。难怪低等魔法世界的炼金术士和炼丹师平均寿命都不高,以凡夫俗子的肉身在这样的嗅觉崩坏地狱里面长期工作简直就像蒙昧时代的酷刑一样不人道……啊,连不怎么怕物理性伤害的我都觉得呼吸道里灌满了硫酸一样啊。” “安静,铃铛,帮我把书架上的那本《石药尔雅新编图鉴集1。2版》拿过来,这里有一个丹方中的药物假名我不太记得了。”魏野的声音从家用夜视仪自带的口罩式防毒面具后面闷闷地传出来。 “所以说啦,星界之门不是有专门的外丹药饵专业店铺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自己炼丹?” 听着自己半妖侄女的指责,魏野头也不抬,指划“太一天一”四字,将一道火星聚成的洞阳剑祝之符送入了丹炉之中,以那种村学究讲古般的语气说道:“奢侈二字,破家破国。这就好有一比,我们明明家里有米有菜,只要动动火就是一餐好饭,却非要下馆子,这种行为就太过败家子了。” 说着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他接过了司马铃递过来的那本彩色图鉴,略翻了一翻,又从丹炉后面的药柜上翻出几块从没炮制过的矿石。 “天阳石、赤龙翘各三钱,青油羽、玄水石、光明盐各五分,取秋胶调为膏……嗯,铃铛,雄黄、曾青三钱,空青、磁石、紫石英五分,全部粉碎,再拿一瓶覆盆子汁来。” “所以说啦,为什么炼金术和炼丹术都喜欢给矿物取一些诡异的名字啊?” 司马铃对于神秘学两大实践流派的抱怨才刚开了个头,就被魏野丢了个沾了水的厚口罩过来。 “比起那个,硫化汞萃取物马上就要成功了把口罩戴上!” “呜,大晚上的进行剧毒化学品制取,真是健康的爱好……” 嘴上抱怨着,司马铃还是蹲下来,拿起那几块矿石,在手心用力一搓,矿石表层顿时化为了极细的粉尘,然而半妖少女的双手却像产生了莫大的吸力一般,让粉尘绕着她的双手无法飞散开去。 “向我推荐了金精半妖的发展路线,事实上就是看中了我对金属元素的操纵能力吧,坏心眼的叔叔。” “预防职业病是很重要的,你阿叔我现在还是人类,如果过早罹患肺部纤维化综合症,这辈子就算毁了。你要知道,转生费用可不低啊。” 毫无长辈自觉地说着这种话,魏野拿过一卷一看就是漂白脱色过的细麻布,将司马铃处理好的矿石粉与覆盆子汁的混合物均匀地抹在细麻布上。单看外观的话,这涂满了诡异药膏的细麻布实在很像江湖游医沿街叫卖的那种号称“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 “到底是要做什么呢?”拿着这张膏药贴,司马铃疑惑地一歪头,“难不成这个月侍中寺的财政又吃紧了,发不下来薪水,所以阿叔决心去改行当走方郎中么?” “郎中这个职官名指代医生,那是赵家老大陈桥驿兵变以后的事情。如果张老侍中愿意举荐我升任郎中,咱们起码可以不用住在这间破庙里。”魏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双手一合,中指无名指交叠在一处:“开炉!” 随着他的指诀,神水华池上的密封板猛地弹开,一团包裹在火光中的艳红细砂从神水华池中跳了出来。 满意地打量了一番这次出炉的九转灵砂的成色与分量,魏野探手到大袖中缀着的袖囊内,将那小半竹筒的太平道特供甘露符水摸了出来。 口中噙了一口符水,魏野运足一股丹田气,朝着还被洞阳剑祝的法力包裹着的九转灵砂用力一喷! 符水出口,化为一片水雾,其中却有一股无形之力束缚着细小的水滴不至于飞散开去。顿时这股水雾似有灵性一般,将尚在燃烧的九转灵砂团团包裹起来。 水火相侵,立刻就是滋滋乱响,蒸汽腾空,就在蒸汽沸腾之间,隐隐有一道符篆虚影从中显露出来。 仔细看去,那虚影亦如洞阳剑祝的根本符篆一般,是以古籀文写就的咒诀,恰成“北帝珠,流丹毫,青帝池,玄水膏”十二字咒文。 见着了这道符水中所加持的甘露瑞应之符现出真形,魏野双手齐开,右手拇指一挑中指,对着那道符篆真形一照,洞阳剑祝之符受到感应,十六字符篆化为数枚小剑,将这道符篆一圈,随即朝着魏野投来。 抓起早已备好的膏药贴,魏野朝着飞来的符篆真形手一扬,道声:“摄!” 符篆与膏药贴一触,随即火光尽散,一股浓郁的药香随即四散开来,总算把之前炼丹制造出来的恶臭气味冲散了几分。再看魏野手上,哪还有什么膏药贴,只有一卷洁白如新的细布,上面布满朱砂红的流水纹路,看卖相很是不坏。 司马铃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这是……叔叔炼出的法宝?” “不,这只能算是一种医疗用的外包扎灵符。”魏野一摊手,“借用了太平道的甘露瑞应符法的原理,做出来的简易替代品。效果肯定是没有原版那种快速疗伤吊命的符水好啦,不过山寨货的强项就是制作简易、成本降低,保存运输也都更方便随时随地,即取即用,不管任何地方,都是伤患的首选良伴!” “哈?这是什么,广告词吗?” “当然,可以送去风月堂叫封老板代为销售哦,顺便再拜托他去lhg营运部帮我们申请个符器类专利回来。”魏野满意地将手中的细布卷起,踏着步子笑道,“说明书我也想好了杀菌、消肿、化瘀、止血,无论是烫伤、冻疮、跌打损伤,还是痈症、溃疡、皮炎疱疹,只需一片,符到见效,不留疤痕!万能灵符纱布‘太平贴’,比人造皮肤移植更靠得住的新一代道术制品,绝对不是没有根据的民间疗法哦!” “叔叔,你这个简直就像没品的视听购物广告‘只要九九八’一样的说明书先不提,最后那一句实在很多余……” “没有办法,谁叫自从方舟子大师以来,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中医黑……” “你这已经不是中医了,是咒术了好吗?” 眼看着叔侄俩日常的相声又要开演,魏野突然抬起手,止住了司马铃接下来的话:“嘘,我们上面有人!” 第30章 ?慎言 “上面有人”当然不是那个古老的冷笑话,大汉体制内最边缘的青衫书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人物的关系张老侍中虽然是清贵的文学侍从之官,但是在光和五年的洛阳,文学侍从之类的词林官大抵和宫阙下的仪仗马、太庙上的画像石属于一类的东西。 上面有人,那是说房顶上真的有人! 警惕地对望一眼,魏野一把抄起靠在自己手边的桃千金,左手四指轮弹,在竹鞘上拂出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既是化草叶木石成剑的玄妙术法,又是御火的精微法门,对于兼修剑术的道门羽士而言最是相宜不过。但是以魏野今日的修为,这行云流水一般的挽诀施法,速度还是慢了一线。 一股重量从背后直压了上来,随后踏着他的后脑勺。 “变成猫就那么值得炫耀么。”低声嘀咕一声,魏野硬梗着脖子吃下了自家拖油瓶变化成团子猫之后全副上跳时的力道,同时左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鞘。掌心在剑鞘上有力地一抹,竹鞘那微微泛着浅棕色的茎节间,炽红符文被掌缘推着,全数挤到了剑鞘尾端的尖部,压缩成了一枚核桃大的火珠。 和死板僵硬如物理公式的奥术不同,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有着非常大的操作弹性,或者说大部分的仙道道诀从草创之处就留有很大的修正空间。当然,像召神遣将那类天庭体制内的行政命令型道术,就在各种角度上制定了严格的程序规范,充分地表现了天庭历史悠久的文官制度对于程序正义理念的热爱程度,那就差不多可以看做是与洞阳剑祝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体系的产物了。 像托着一把应该送进军事博物馆中古武器展区的老式步枪一般,魏野仰起头,让桃千金架起一个四十五度却不明媚忧伤的角度。这样的操作手法,对于以追求锋锐犀利为根本的洞阳剑祝而言并不是最优选项,然而一枚火珠发射出去,其中的炎劲震爆开来,却能席卷方圆五尺之地,也勉强算是有了个群攻的法子。这也是魏野听得神祠顶上那响动声颇有些沉重,不像是个独行的飞贼,才改走了这么一手。 他的道术还需要许多前续后补的手法,司马铃的处置就绝对干脆利落许多,圆滚滚的猫咪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突,弓起的背很带着一点可爱憨拙意味地朝着神祠的天花板上一蹭。 如果魏野修炼过什么把瞳孔变成奇怪图像的旁门异法,或者诸如挂着“烛龙”、“日月”之类吓人前缀的瞳术,大概可以看见那只身子如圆球一般的团子猫在后背接触到天花板的瞬间,身子倏地变平,随即重新恢复正常,就像一个皮球砸在天花板上一个样。 然而这只猫可不是皮球,就连魏野都说不清那些五金精气在司马铃日渐蜕变成熟的妖身上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拖油瓶如果愿意,肯定可以把自己变成一颗古时候拆迁专用的大号铅锤。 甚至用不到拆迁铅锤这么高端,只要动能达到一个相对的数值就好。 说起来很复杂,但在人类视力的捕捉极限中,折椽、破瓦、身影落地,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耳朵里还回响着瓦片落地的哀鸣,戴着夜视仪的魏野还是不习惯地眨了眨眼,保持着一手遮着额头的姿势,从桃千金的剑锷旁偏了偏头。他的疑惑全部都因为站在碎瓦堆中间的那个家伙而加深了几分 “太平道的家伙们什么时候开始改行做飞贼了?而且做飞贼也不挑些专业点的,怎么选了你这个只会耍大棒的家伙?” 被他一连串带着酸气的尖刻言论抨击的对象,依然带着那种石头式的粗神经,像意外串门进了邻居家的后院般挥了挥手:“啊,原来这里是你家,看起来我的运气不错。” 来不及收起肩上扛着的桃千金,魏野只能用低头捏眉心来回应这位新认识的太平道执事弟子:“太平道和北部尉的暗战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了么?就连大晚上的你们也不休息?” “大概是这样吧,”肩头和腰侧都被利器划破,露出不算浅的血痕的短发青年笑着一耸肩,“不过今晚的工作快结束了,希望没打搅到你,以后再见吧,晚安。” “人类的任何一样器官,不多加运用的话,都是要退化的。”把桃千金从肩头移开去,魏野扫了眼这个一直是一副正直热血四有好少年模样的家伙,忍不住地隔着夜视仪瞪了他一眼,“你腰上那条伤口分明是标枪划出来的,大枪府不是一直是在你们和北部尉打生打死的时候打酱油么?怎么连这帮家伙也搀和进来了?”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远远地就有狗吠声传了过来,这让仙术士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 “他们居然玩起了警犬服役的这套,就是不知道是中华田园犬还是青州细犬。”抬起一只手到脑后将夜视仪拆下,魏野顺手抓了抓头发,然后确定了自己的推断,“大枪府一直在朝从豪强到军阀的路线上走,这种把戏多半还是北部尉那群洛阳片警刑警城管三位一体的家伙搞出来的。真是的,无论哪一家都是麻烦。” 被他视为麻烦之一的人也像他一样抓了抓头发,像是要宽慰某位户主一样地认真说道:“他们的人跑不快,所以我只要现在离开,你们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麻烦?”魏野从鼻孔里发出“嗤”地一声,依旧是失业民俗学家最常见的那种嘲讽式哼笑,“麻烦不是问题,损失才是。” 执着连鞘的桃千金在神祠后墙上划了一个大圈,失业民俗学家很难得地像一位一家之长那样快速地下了行动指令:“铃铛,在这堵墙上开个洞,要看起来就像特技演员表演惊险逃生撞出来的那种损失费算个价,明天拿去让太平道替我们报销。至于这位半夜在别人房顶上遛弯的夜猫子小哥” 魏野露出了一个诲人不倦的师长在给讨厌的学生布置假期作业般的笑容。 …… …… 神祠的大门被冲开的时候,两队人马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一般涌了进来。北部尉的带头人依然是新上任的市容掾蒋岸蒋谷陵,看上去休养了几天后,气色恢复得不错,而和他并肩进来的那位墨衫男人,以及他腰间挂着的单刀,那就更熟悉不过。 “蒋掾史和柳兄,你们来了?” 寓居神祠的正主扶着墙,用他那把桃千金拄着地,半接半迎地立在了门口:“未能出迎尽礼,恕罪恕罪。” 蒋岸一看到面前这个小胡子男人那张脸,立刻就想起了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标准猪队友特长,没有好声气地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倒是柳叶飞主动开了口:“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今夜我们奉命抓捕一些犯禁夜行的犯人,追到了贵宅这里,见到先生安然无恙,实在是……” “不不不,我这里有恙,而且恙很大,飞贼夜闯我家,险些坏了我在炼的一炉丹药不说,还差点把我打伤。要不是听到你们追过来的声音,只怕某只能去蒿里给泰山府君作书办了。” 这话说得瘦骨嶙峋,硌得人进退不能,没有一点作为缓冲的皮肉,不过柳叶飞看上去很能理解某位看上去是书吏本质上是个高明神棍的这种愤怒。他一摊手,对魏野先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然后略一侧身,给蒋掾史留了半个肩的空位出来。 办事情永远要分主次,把次要问题暂时忽略掉的蒋掾史朝前踏出一步,正好越过柳叶飞半个肩头,看着青衫的书吏开了口:“那贼人在哪?” “喏,”用大拇指一挑神祠后墙那凄惨无比的一个大洞,魏野面无表情地叹息着说,“听到你们赶来的声音,撞墙出逃了。” 坐在蒲团上的司马铃同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个大洞,再看了看她的阿叔,最后沉默地摸出一把桃木梳,开始梳理自己沾满灰的头发。 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让蒋岸满意,他放弃了与这对叔侄打交道,直接用上了他北部尉衙署的本等作风:“职责所在,便打搅了。” 随后,因着蒋掾史的一声“搜”,数名看上去就颇精干的汉子应声四散在神祠中,还有几个衙役牵着细腰长腿的狗儿,开始四下嗅起来。 对于蒋掾史的冷淡早有预料,魏野无所谓地一抖膀子,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甚至还顺便摸了摸北部尉牵进神祠里的狗儿的头。然后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开始侧耳聆听被牵进神祠内的狗儿们的悲鸣。 嗅觉过于发达的生物,这嗅觉也就成了最大的弱点。至于那些被化学制剂的气味涕泪横流地熏出来的衙役,更是连狗儿都不如。 柳叶飞笑着抻了抻腰,看着狼狈的北部尉衙署的人们,吹了一声口哨,对着大枪府派出来的精锐标枪手们说道:“看起来目标在这里是藏不住的,咱们换地方再追好了。” 而回应他的,是魏野满不在乎地捶了捶腿,还有蒋掾史的新一道命令:“用布蒙上口鼻,进去再搜!” 狗出去,人进来,这听上去很像一些传统的驱邪祈福仪式上的通俗咒文,但也不失为当下情形的最好写照。魏野这样想着,撑着额头似要睡去。 要不是有人不长眼地在他身边咋呼,说不得他就真的开始打瞌睡了:“禀掾史,除了一处,都搜过了,没有!” 蒋掾史愤怒而带着极大疑惑的回答立刻在魏野的耳边响起来:“那为什么不搜?!” “因为……”这个衙役看了看坐在门槛上犯懒的青衫书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伸出手,指了一下神祠里那最大的一处设施。 供台改造的那个炼丹炉,看体积,确实能藏得下一个人了。 但是没人想打开它,就在刚才,有两个衙役仗着胆气将手伸向了丹炉的炉门,立刻就惨叫着松了手,双手已经多了好几道的焦痕,露出溃烂的肉来。 蒋掾史带来的其余的人手,都以一种试探的眼光看着他:还要搜么?不管是什么人,哪怕就是块铁疙瘩,丢在这炉子里面也该烧化了! 被这样的目光聚焦着,哪怕是蒋岸蒋谷陵这样老资格的前江湖好汉,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他踌躇片刻,最终走到了魏野身前,低声问道: “那炉子能不能开?” “可以开,不过熄火之后,得凉六个时辰,走了火气才成。” 魏野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六个时辰,都够从洛阳骑马一气跑到邓县了。” 第31章 ?剪灯新话 蒋谷陵脸色有些难看地看了这个青衫书吏一眼,终究是没有回答这句话。 魏野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转过头去吆喝了一嗓子:“铃铛,明天去南边马市上找两个活儿好点的泥水匠回来,咱们还得抓紧了时间来修屋子。” “家里的钱可不够,只能拿上个月张侍中给的那半匹绢出来。” “那就先拿它对付过去好了,你可要记得把价讲好,别让人有坐地起价的机会。” 说着这些最无趣的不过的油盐柴米事,旧神祠如今的主人打了一个呵欠,扫了眼正死死地盯着那个六一泥炼丹炉的蒋掾史。 有种你也来摸一摸炉门啊?烫不掉你手上的肉,也要烫得你三个月握不住剑柄。要是想撒泼拆炉那就更好了,炉子边上备好了炭粉硝石加硫磺,你敢动粗我就敢放个大烟火听个响。当然这么闹腾,肯定是要跑路的,可就凭你北部尉,能追我追到几里外去?这可不是孝武皇帝当国的时候,一纸诏书能迁动天下富户,一介狱吏能震慑江湖豪强。 默默地粗略算了一下跑路之后该问太平道要多少的补偿金和安家费,魏野再度懒洋洋地靠着门框歪倒,然后就听见那位终究没胆子摸一摸炉门的蒋掾史草草地下了一个口令,带着北部尉的人马从这神祠里不打招呼地离开。 倒是柳叶飞不急着走,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看似不专业其实很专业的炼丹炉一眼,凑到了门槛边上,也坐了下来。 “哦,柳执事有事?” 一晚上已经被耽搁了太多休息时间的失业民俗学家翻了翻白眼,给这个看上去就很适合穿上黑色正装、打起领结,说一口倍儿地道的中古时代维多利亚伦敦腔的家伙腾了点空间出来。 “你的炼丹炉,很……特别。”仔细地看了眼里面那台分明没有冒烟,也看不出有暗灶燃烧,却带着相当高温的丹炉,柳叶飞开了口。 魏野笑了笑,抬起右手捏了一个剑诀朝丹炉上遥遥虚点,霎时炉身透出一片红光,有数道古篆组成的如剑符令在红光中缓缓游走起来。 “不要看星界之门那里的炼金工作室和炼丹房都爱拿几只雕花的古董炉子当操作炉用,论专业性能,我这土法上马的水泥炉子,也不比他们差了。当然,要是高人点化出来作为炼丹法器的那种花俏丹炉,我是肯定不能比,也不想比的。” 柳叶飞听着这个有几分善缘的假书吏真神棍口吻淡淡却又多了一丝自傲的说明,再看了看那只被火光凝成的符篆包裹起来的粗糙炉子,忍不住问了一个从今天夜里踏入这间神祠里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比起这个地方来,那么为什么你不回星界之门开一家炼丹房?” “因为我没有找到那种真正的仙家丹方。”魏野没好气地瞅了这个像管家更胜过刀客的男人一眼,“从手头的道书里解读出来的几道丹方,什么毒龙丸,什么黄芽金粟丹,名字听着威风,基本上也就是个消毒止血的特效外敷膏药的水平,连灵丹都算不上。所以我只能用这炉子炼一些画符用的人造丹砂,顺便给普通武器进行一下符咒强化而已。” “强化”这个词,瞬间让柳叶飞想到了一些并不久远以前的回忆,想起了眼前正抱着膝打着盹,眉目清美的少女背着一箱子劣质刀剑,在北邙山下敲的那一大榔头。当然,做榔头的人,如今正和自己并肩坐着,说不出的闲散悠然。 将这些多余的思忆情绪按捺下去,柳叶飞自嘲地笑了笑,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个蓄着小胡子也没有士大夫气质的男人:“我听北部尉的人说了,你对上太平道洛阳道坛的那个很能打的何茗,也硬接了三招?” 是硬接了三招,但是很明显,那是某个正义青年让了三招、没拿出实力的关系。 “懂炼丹,懂符咒,还很会降妖,星界之门那些坐在店面里的文职学院派的仙术士,可没你这么多才多艺。像你这样的术者,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马上就要开始打仗了,这里不是技术人员该呆的地方。” 对于战争,以及对于此后至少数十年的乱世,所有的冒险者都无比地笃定。魏野也不例外,然而他只是笃定地看了一眼柳叶飞:“谁说技术人员就不能打仗了,真正要和太平道的技术人员开战,不要以为像罗贯中巨巨写的那样,准备点蒜汁黑狗血什么的就万事大吉了。” 对于魏野的一针见血,柳叶飞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只能沉默以对。而魏野也没有再就这种不确定而且因为太多扇动翅膀的蝴蝶加入进来的未来发表看法,只是看了眼柳叶飞身侧的单刀。 “今天不管如何说,总是我借了你们大枪府的势,所以我会还你一个人情。”魏野说着站起身来,朝神祠里面走去,“五天后,带上合适的价钱来找我,我再给你配一把刀,凑成一对儿。” 这话他说得极为轻松写意,因为就在他刚从就职礼包中获得的那个星界冒险者仙术士专用袖囊内,正有一把形制与材质和柳叶飞的那把带妖气的单刀差不多的货色。 司马铃望了望自己那看上去说话行事颇有高士之风的阿叔,又想起了那个邙山燃着雷火的雨夜,想着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的那口古铜刀,不由得对某个长辈仙术士的敲竹杠水平大为赞叹。 主家要休息,不打算留客,柳叶飞也走得干脆。当这间神祠改成的炼丹房加两居室终于归于平静以后。魏野走到了丹炉旁,双手指诀一合,散了那些包裹在丹炉表面的火色符篆,然后踢了一脚炉门。 “别躲了,虽然我把热力全数聚集在丹炉表面,但是也怕你弄坏了内部的管路。炼丹炉爆炸,一直是威胁炼丹家人身安全的最大问题。” 然后他不意外地听到了炉子里那个家伙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传了出来:“要有爆炸的话,我会在你前面挡着。” 以这句话为开头,何茗从丹炉里跳了出来。 在干燥的丹炉内部呆了许久,看上去他腰侧和肩头的伤口开始进入血液凝固的阶段,只是伤口上带着一抹不吉的乌青,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魏野扫了眼他身上的那些寸许深的伤口,抄起手冷哼了一声:“我多去修炼一部道门最常见的避火诀,性价比也比雇佣一个满脑子温度超过四十度的家伙强。”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囊里抽出一卷布满朱砂流水纹的细白麻布,就着半出鞘的桃千金截下两指宽的两块布条,递了过去:“包扎一下伤口就快些走吧,不然又得把北部尉那些黑皮狗子引到我这儿来。” 一手接过魏野递过来的布条,何茗就这么直接地将它们贴在伤口上,继续用一种认真的口气说:“就算你不怕火药爆炸,那怕不怕子弹?” “再修行几年,估计我还真不怕,”魏野哼笑了一声,“但我肯定怕诛仙四剑、怕钉头七箭书、怕如来舍法身寂灭光、怕永劫回归座上邪神……怎么样,这些你也有胆子替我挡着么?” 听着面前的男人嘴里蹦出来的越来越偏门的词汇,何茗脸上也露出了认真的神色:“那么我只能帮你挡一回。” 魏野对于这个回答的评价,只有从鼻子里发出嘲讽的“嗤”的一声不要说这些在星界之门被列为冒险者重型威胁的玩意,凡夫俗子之间,哪来那么多的桃园里一脑门儿磕下去就保着唐和尚上西天的刎颈交? “在通和里搞传销搞到无聊的时候,我欢迎你过来陪我练疯话,不过不是现在,”终于没了耐性的魏野挥了挥手,轰小孩儿一般地开始下逐客令,“安全第一,快走快走。” 看着那个跑起来急火火,然而却孩子气地将青钢棍横搭在肩头的背影,魏野突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由供台改造过来的炼丹炉不过一米多高,里面的空间也并不十分宽裕,该不会那些对于制取药剂万分重要的内部导管,已经被这毛糙家伙撞坏了吧? 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颊,他一拍丹炉顶,开始对这个简陋的化学兼神秘学制剂设备进行初步的检修。而袖囊中那把挂满铜翠的青铜古刀,也被他一把从袖中抽了出来,丢到了司马铃的面前: “完事了,该开工干活了。” “这算不算是非法压榨劳工兼家庭冷暴力,叔叔?” “依据大汉九章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后天就是休沐日,我们可以到洛水上去钓鱼泛舟。” “拙劣的贿赂可是对我没有用的哦。” 交换着这样不太着调,很有老魏家风格的对话,魏野从袖囊里翻出了防毒面具型家用夜视仪,重新套在头上。而司马铃拾起了古铜刀,开始凝神感受其中暗藏的玄机。这都是没法子,今天夜里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欠了大枪府一个人情,把这份人情漂漂亮亮地还上,总能抹平被阴差阳错狠宰了一刀的大枪府干部们心里的那点芥蒂。 至于太平道那边,啧,就端看太平道洛阳分部的头头脑脑,有没有什么真正聪明的人,愿意身体力行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的老道理了。 第32章 ?茶余客话 把魏野连人带剑全部的重量,全部兑换成轻飘飘若无物的传单,开着飞艇绕星界之门撒一圈。除了会被愤怒的住家们当成污染环境的混蛋痛打一顿之外,绝不会对某个仙术士的专业水准宣传上产生一丝一毫的正面影响。 也不会有仙术士行当里的专业期刊会对一个隐居于汉末洛阳城、捉妖拐骗兼养侄女的无名之辈感兴趣。世上的学术性的专业期刊所关注的对象,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两种年高德劭的老教授、年少得志的天才儿。 而这两种人,在期刊编辑的笔下,也只有两种塑造模式,要么是时刻架着小提琴吱吱啦啦扰民的死文青,要么是走路鬼打墙、怀表锅里煮的生活不能自理的糊涂蛋。 基本上和编辑要求完全不搭的仙术士,也缺乏那种人们惯常假想中的专业研究者的痴傻劲,至于那种成为大众心理定势的不疯魔不成活的学术疯子,更是和这个像投机者多过研究者的家伙八字不合。 按照大多数人,或者说,按照那些外行人们的思维,一位在炼丹术与祭炼法器、点化符器咒具上很有造诣的仙术士,就该是一副万事不萦心,见到法宝就要拆开看看,见到素材就要丢进炉里烧烧的白痴。反正不会是这个样子 “战国后期的凤鸟纹,这是楚国那边的贵族间流行的风格啊。看看这线条,生动而繁复,还有这羽翼上的盘云花样,起码金市那边的匠人做不出来,得请尚方署的高手来仿才对。” 拿着那把铜刀比比划划,魏野口中不尽赞叹之意,要是不看他手边准备好的那套颇专业的用来作赝品铜器的翻砂模具,简直要以为他是在潘家园练摊的那种古董贩子。 然而再怎么外行的古董贩子,都不会像这位这样,在翻砂模具旁还准备了一个坩埚,时不时有淡绿色的火舌从坩埚里的金属汁上滑过,这意思就更不对头了。 古玩的价值,不仅在于器物本身,时间沉淀下的铜翠与包浆,也是价值的一部分。然而看魏野这安排,倒像是要除锈加包铜,这么个搞法,在古玩行里简直就是最不能容忍的罪过。 用钳子将古铜刀镊起,魏野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它往那一坩埚灼红的热铜汁里放,一边指挥着司马铃:“注意,不要让刃口被封死,起码要留出一毫米的刃口来!” “安静,叔叔,你吵得我不能集中注意力了!” 让自己尽量离坩埚远一点的司马铃伸出一只手,遥遥感应着热铜汁包裹着古铜刀刀身的进度,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对叔侄当前在进行的工作,对于那些星界之门的道门或者旁门出身的学院派仙术士而言,特别是对那些自诩“炼器师”,恨不得把这个民间自创的傻瓜称号配上霓虹灯二十四小时顶到脑门上的家伙而言,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 这种充满阴气的妖邪兵器,按照那些学习过旁门甚至魔道的祭炼手法的迂腐之辈看来,就应该进一步壮大其中的阴气,最好再丢进什么千人坟、万人坑里滋养个几十年,能变成那种活人一抓上就被吸干了精血,就算不吸干精血也要神智错乱变成杀人狂魔的妖刀是最好。 世上哪有像魏野这样,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把一把好端端的阴刀用铜水封起来,不让阴气散出的? 而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后面,确认了只给原来的古铜刀留出了一线刃口在外,魏野将钳子一提,剑诀书空,一道泛着火光的符篆就这么附上了刀身,随即借着热铜汁,在刀身上流泻出蟠曲如龙蛇般的古篆花纹。他竟是把洞阳剑祝给炼进了古铜刀外面的包铜层上。 洞阳剑祝是标准了再标准、地道了再地道的道门破邪法诀,有这道法诀在,铜包层里面的古铜刀连带其中阴邪之气算是废了一大半。然而魏野断不可能去学着那些没出息的旁门左道的妖人,为了这道阴气去捶胸顿足。 反手将甫成形的双夹层铜刀丢进早已准备好的冷凝池,冰凉的井华水触着灼热的刀身,发出滋滋的声响。渐渐冷却之后,这把出自北邙山狼妖的阴刀露出了它的新面目,一反原先古拙而短小的设计,反而朝着鬼头刀那种宽身阔刃的厚重风格狂奔而去了。 将自己的右手用湿布缠了,魏野探手入池抓起了这把自己刚改造好的铜刀,对着丹炉加热部位透出的火光一照,隐隐可见一道火符不断变幻光影,沉浮于刀身之上。 以仙术士之间对法器的划分标准,这把熔铸了一道破邪火符在内的铜刀,已经算是一件略有灵异的符器,而比起那些需要术者法力催动才能应用的专业咒具,这种不需要施法者特意激发就能应用的符咒特化武器,显然更受人欢迎、更有市场竞争力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魏野做起这些手工产品的时候,总是喜欢以常人也能使用便捷为第一设计目标,太平贴算是一例,这口刀又是一例。 “铃铛,”单手执了铜刀,魏野喊着自家拖油瓶的小名,“准备最后的武器性能测试。” 胡乱将额前的碎发撩起,司马铃从书架后面吭哧吭哧地拖出个用写满了太平清领书章句的封条包裹起来的皮箱。看那严密封装的模样,更让人一见生疑。 揭去封条,将皮箱打开,里面没有装着封印了大魔王的葫芦、宝瓶、电饭煲,而是一个个用朱砂印泥封口的玻璃瓶。非常普通的玻璃广口瓶,一般教学实验室用来盛放生物标本的那种。 “进行哪种测试?” “当然是对妖物和鬼怪伤害度的测试。” “阿叔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的符咒和包裹在夹层里的古铜刀差不多处于一个很容易被打破的平衡状态,这样的话,它可不是什么合格的测试对象。” “极易失衡的平衡态么?那就对了。测试素材选取三号腿骨,没问题的话马上开始啰!” 所谓的三号腿骨,是一截被削断的小腿骨,虽然外形上颇似人骨,但是骨节粗大、质地细密,连颜色都是一股子阴沉沉的碧绿色,看上去犹如冻石质地,几类绿玉,也不知道是魏野司马铃这对叔侄两个从什么妖魔鬼怪身上得来的战利品。 但是稍微有一点灵异体质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这截骨头从朱砂印泥封口的广口瓶里取出来时,一股森然阴气也同时冒了出来,迫得神祠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一些。 将这根绿玉般的断骨横放在面前,魏野双手握刀,屏气凝神,开始准备这次测试的那关键一砍。 像魏野这种非科班出身、也没有随便挑个修仙门派死皮赖脸拜进去的野路子仙术士,对于很多方面都没什么坚持,但是产品最终测试这种事情,比诸于他,就像是唐时无名的和尚在乐山大佛上凿下最后一刀,文艺复兴时的画家为画布上清美的妇人嘴角添上最后一丝颜料,闪米特人创世神话里那个花了六天创造世界的家伙在休息的第七天的开始前的最后一次修改数据,最是汇聚了全副的精气神。 举刀将劈。 刀未落,门先开,还伴随着一个不管什么时候都活力充沛的好嗓子: “晚上好,还在熬夜加班吗?我给你们送宵夜来啦!” 一切专注得有些神圣的意味,瞬间破坏无余。就仿佛凿佛的和尚听到了唐武宗灭佛的圣旨,绘画的画家看到了准备取代他地位的新晋名家,那个宅在伊甸园里的自诩至高者接到了头上有角身后有尾巴的坏小子邻居要过来串门的电话。 于是借由创造而近于神、近于圣、近于道的气氛,顿逝。 魏野握着刀,刀刃触着绿玉般断骨的光滑表面,一脸好事被打断般的不悦,盯着那个大大咧咧地从窗口跳进来的年轻人。 “串门前要敲门,我以为这是一个常识,连学龄前小鬼都知道的常识。”魏野“啧”地弹了弹舌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司马铃认真说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跟那个内裤外穿的紧身衣正义记者似地,把窗户当成了正常出入的门户。” “叔叔,需要说教的对象不在这边,麻烦你把头转过去四十五度好不好?”司马铃没好气地给了魏野一个白眼,然后直接跑到了非法入侵者的身边,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今天做的是烤兔肉,配的是柳芽茶,太平道那边的伙食依然不错嘛。” “一份夜宵就把你收买了?”魏野摇了摇头,决定暂时原谅某个不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什么意思的家伙,直接从自家的半妖丫头那里拿了一杯带着嫩绿柳色的茶水,让清苦之味荡漾在唇齿间。 “甘姐说了,柳芽茶有明目的作用,对于熬夜办事的人最好不过。”虽然名字里带了一个“茗”字,但是某个浑小子绝对的和茶艺茶道什么的没有千分之一的关系,这话,确实该是出自太平道那个像女护士多过女道士的甘晚棠的口中。 “那就替我多谢甘祭酒。”端着茶杯,魏野低下头去,仔细打量起刚刚落在绿玉断骨上的铜刀,同时开始照搬那著名的“糖衣吃下,炮弹打回”政策,开始给不走正门的访客下逐客令:“没事的话就快回去睡吧,再引一堆的狗和黑皮狗到我这来,我可没地方窝藏你。” 第33章 ?黄河向东,白云向西 嘴上说得冷淡,然而魏野并没有去执行他的逐客令,只是迎着炉火将那根绿玉样的断骨举起,仔细地端详起来。 刚刚被何茗那么一打扰,预先计划中要进行的测试没有进行下去,但是绿玉断骨上已经出现了他想要的东西。铜刀与玉骨一触,甚至没有真正斩切过去,就已经在这根绿玉色的腿骨表面留下了一道细如发丝的锉痕,而以这条锉痕为中心,有一片惨然的灰白色,正在恍如玉石般的腿骨上蔓延开来。 这种灰白色,很像是软玉在地下被土气沁入后形成的那种俗名鸡骨白的泥沁,但是随着魏野指尖在灰白色骨痕上轻轻一划,随即有一些细碎的灰白骨屑从原本近乎石质的腿骨上落了下来。 “绿玉骨中蕴含的阴气一下子少了一成半,铃铛,把这个数据记下来。” 对于那些唯心主义、崇古主义派别的同行,师承上算是标准的野路子散人,理论储备上却是民俗学、神秘学专家的魏野总有一种不屑。是的,术法不可证、不可测,或者只是粗糙地应用一下神学假说,或许能给外行人一种“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觉得很厉害”的错觉,甚至是一种很美丽的错觉。然而对于仙术士这个职阶而言,没有理论基础,空有实践训练的术者,差不多也和江湖卖艺的差不多远,只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反复训练中用身体反射本能刻印下了那些术法的运作模式,说起来不过和巴甫洛夫家条件反射试验下的狗是一个水平。 道诀的操作是有弹性的,但是对道诀的解读和运作,必须是精密的,准确的,严丝合缝的。这才是野路子的仙术士轻蔑看待那些自诩名门大派出身,却连学习一道符篆最基本的汉字转译都过不了关的同行们的关键所在。 依旧握着铜刀,魏野静待着司马铃将一条条试验数据记录完毕,随手拿起一块早已准备好的老牛皮,包着刀身轻轻一捋。被改造过的古铜刀,厚重,钝锋,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把重铁尺,连一把刀最基本的要素“锋锐”,都已经丧失殆尽。然而老牛皮擦着几乎从锐角变直角的刀刃,却像灼红的铁片划开了冷冻黄油块一般,就那么被一截两段。 严格说起来,老牛皮并不是被刀锋截开的,从牛皮断口处,可以看见明显的腐蚀痕迹。 看着老牛皮上那再明显也不过的蚀痕,魏野满意地一点头,将古铜刀放回桌上,打了个响指:“伤害值测定,至少可以释放1。5个能量级的蚀元阴气,对皮甲、棉甲这类有机物为主要原材料的护甲有十分良好的破甲效果。” 司马铃翻了翻手头的笔记薄,从一长串的数据卡片中找到了那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冒险者常用能量级简明测评表》,拿近到面前看了看。 “对一般布甲的明显破甲效果只能算是0。5能量级,对一般皮甲的破甲效果才是一个能量级,以这把刀的效果来看,叔叔,只能算是具有一个能量级输出的初等附法兵器啦。” 对于自家拖油瓶的反调,魏野假装没听到,只是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这刚完工的法刀。 运用破邪符咒封锁并压迫阴刀正体,使阴刀时刻处于一个不断吞入并吐出纯阴煞气的状态,看起来是非常正气凛然的道家破邪法刀,然而本质上却是一把再邪门不过的阴邪煞刃。这种精巧而又离经叛道的设计,对术法高人而言简直就是鸡肋中的鸡肋,但是对一般的刀客来说,简直是再好也没有的名刀。 这样的一把刀,在星界之门的武器交易市场上,属于非常标准的附法武器,或者也有人称之为魔化武器。但是很明显,和一般经过炼金术强化处理、符咒加护、神力祝福类型的附法武器不同,这把古铜刀的强化改造并不是简单地恒定了法术,或者强化了武器材质,而是进行了一种复杂而又巧妙的再加工。 如果拿到星界之门那些著名的法术工房的招聘会上,这件附法武器的设计思路,也足以让那些只知道看着古代法师、飞升仙人遗留的笔记与道书照虎画猫、照天鹅画鸭子的专业人士打开法器制造新天地的大门。可惜,魏野的神祠改造炼丹房里鲜有同行光顾,司马铃对于施法者们无趣的设计工作更是没有一丝拉的兴趣。 哦,至于何茗,从一开始魏野就没有从他那获取哪怕一丁点反馈信息的打算。 拣出一个看着还勉强凑合的铁皮刀匣,魏野将通过武器效能测试的古铜刀连着一捧北邙山特有的墓中土封入匣中。他随即转过身,从正在大快朵颐的司马铃手里摘走了一串烤兔耳朵,将脆骨咬得嘎嘣嘎嘣响。 用香料腌制过的兔肉味道浓郁,然而并没有遮住食材本身的鲜美味道,品着那一股久违了的孜然芝麻香味,魏野想起了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位研究香料种植史的师兄关于孜然于唐末传入东亚的论文。 虽然只是再平常也没有的烧烤用香料,想要在这个时候的洛阳吃到,也只能靠星界之门那里的冒险者商会供应。想到这一点,魏野忍不住想起了那位穿起玄端祭服比男人还合适的甘晚棠,看起来她的厨艺比她的法术要可爱得多了。 在洛阳都门混迹的这些日子,基本上没把心思放在家常小事上的叔侄俩,差不多就靠在星界之门买的便携式能量棒凑合着补充热量,偶尔开火,也就是搞点葱汤麦饭之类基本谈不上有品味的东西。但是老魏家的人可不是味觉白痴,舌尖上的味蕾挑剔起来,也不是随便可以打发了的。就这个程度而言,这几天夜里来自洛阳太平道坛的夜宵,也值得誉之为水准以上。 满意地擦了擦嘴角,魏野端着茶杯,心满意足地看着何茗:“这几天多谢你们了,有什么可以我帮忙的小事,你们尽管提。” 听着魏野咬的很重的“小事”两个字,司马铃翻了翻白眼,配上了调子补充道:“做调研我来,造反送死你们去,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咳,嗯,总之言归正传,说吧,甘祭酒那边有什么事?” 将拳头在掌心一捶,何茗从怀里掏出一只卷轴来:“甘姐他们自从知道老板你以后,就一直想委托你帮我们一个忙,但是又非要嘱咐我等到你主动开口,才能拜托你。那么,我就不客气地说了,我们洛阳分部获得了一部道书,但是分部的大伙没有办法解读里面的内容,所以想拜托你,帮我们破译一下这里面的内容好么?” 听见“道书”这个词,魏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何茗的脸,却没有从这个年轻家伙端正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 沉默了片刻,他接过了何茗手上的卷轴,展开看时,卷首是一行极娟秀的蝇头小字:“如意地卷石匮篇,弟子胡氏恭录”。只看这一行字,魏野也已明白,这篇道书,根本不属于太平道修习的太平经法体系,也难怪太平道洛阳分坛会找上他来进行破译工作。 “我会帮你看看,”魏野的手指极不老实地在卷轴上随意划拉着,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细滑的绢面上上下挠动,时不时地还会在某些地方轻轻地画着圈,像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花花公子在挑逗心爱的情人,“不过我可不保证能破译出正确的内容,比如这一句神泉发虎啸,火里现龙吟。这是道门丹法中的常见隐语,但是,龙虎这个意象,在外丹法与内丹法里有不同的意指,在没有确认这篇道诀的具体指向之前,任何的臆测都是鲁莽而危险的。” “举个例子,就像是在做麻婆豆腐的时候,把菜谱里的盐看成了糖那么可怕。” 想起了自己从来没有试制成功过的那道著名的川菜,魏野微微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卷轴,开始给何茗开凭条:“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会尽量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就算我破译失败了,也会联系业内的前辈和师兄,给你们介绍一个更靠谱的宗教学专家的。” 推荐宗教业者求助于宗教学专家,这种事情听起来就泛滥着不合时宜的黑色幽默,也只有某些总带着不合时宜的恶趣味的人,会时不时地在不合适的时候开始说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然而这带着一些书斋酸味的揶揄,对于一块石头而言,大概就像半瓶白醋浇到了花岗岩上那么无谓。 “甘姐说过,除了老板之外,整个洛阳城大概没有人愿意在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帮我们做破译工作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疑似花岗岩雕刻出来的年轻人抱着双臂,说着一些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事,“虽然甘姐没说,可我总觉得,你在法术上面,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 “真抱歉让你们高看了,”端着茶杯,魏野啧啧地弹着舌头,语气中不尽疏懒之意,“我虽然在参加星界冒险之前是在学校里读了好些年的民俗学,但是就术法修行而言,可以说是标准的后进生。”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如果不是自由散漫到了骨子里的某人根本不适合混进什么佛寺道观里从劈柴挑水的外门弟子搞起,也不会选择这么一条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很挫的散修之路。不过也好,孤高天才少年在门派里处处受打压,然后有朝一日突逢奇遇,开始对着同门的小脸蛋和师长的老脸皮“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这种标准的废柴流小说经典剧情,很适合十七八岁符合“莫欺少年穷”年龄段的青涩果实,却和外光里硬、滑不着力的老核桃一点不搭。 …… 事实证明,何茗这个带着不合适他的文艺名字的年轻人,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当他挥别了补充过深夜加餐而精神奕奕的叔侄俩的时候,带着一贯的冲劲儿,似乎对于自己带回分坛的凭条上那些让人眼晕的条件无动于衷 没有为了敲竹杠而提出的高额款项,比起高额款项,那个“用太平道的全套祭器和祭酒专用九节杖作为报酬”的要求,还更不客气一些。 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内部构成,事实上要比大枪府和北部尉衙署更加的复杂,可以想见,这笔支出大概能让临时委员会的头头脑脑们吵翻了天吧。想起临时委员会中那个因为负责战备部而隐隐为众人领袖的中年人,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身体移动的惯性的结果,是又踩破了脚下的一片瓦。 随着脚下房中人的惊怒叫骂声,不远处有狗吠声随着火把快速朝着这个方向移动,他抬手紧了紧箍在额前的长发带,再度在夜色中飞跑起来。 第34章 ?石中剑的故事脍炙人口 就是再不问世事的人,也会觉得最近的洛阳城气氛有点不对头,大枪府一反之前和北部尉见面就冒火花的四射基情,开始由他们那位著名的除了舌头以外基本全部都是摆设的赵府主带领着开始搞负重拉练,在某位光头军官的训练下,一个个都被操练得********。北部尉新扩招的城管们也失去了抄没小摊小贩的兴趣,开始拿着灌铅的铁球比赛谁丢得更高更远。 半脚踏在公门中,半脚趟进江湖上的魏野,本该是洛阳城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然而他只是在王启年这老油子前辈的府上蹭了一顿荠菜鱼羹配蒸饼,随即就向侍中寺里告了假。 “风雨欲来,凛冬将至。”一面在破邪古铜刀上贴了“大枪府柳叶飞签收”的标签,递进小蓬瀛路社区快递服务站的接待终端,一面看着接待终端上蹦出来的数字,就让小胡子的仙术士微微皱起了脸。咬咬牙按下了确认键,魏野念着老版奇幻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一面对自家的小拖油瓶叹息道。 “才不过到壬戌年而已,阿叔,‘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还有一年多呢。” “东汉自光武称帝起,豪强门阀化和世家庄园经济定型就是无可逆转的大趋势,最终在阉党和党人的政争彻底破坏了原有社会秩序的此刻,让失去上升渠道的平民和小地主对于前途彻底绝望。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太平道的黄巾起义,可以说是不能避免的乱世狂澜前奏曲。”拍了拍手上黏着的胶剂,魏野蹙着眉头在接待终端上选择了远程投送,奉上通用点券若干,话音却从中学历史老师一转,变得略有点生硬,“只是那些活跃在洛阳都门的家伙,并不会老老实实按照《资治通鉴》或者《简明三国志绘本》上的既定剧本走的,如果有人强行催熟这场风暴提前到来,没有力量、只有老剧本的人,就像没了帆的破船一样,只能啪叽,沉底。” “可是叔叔,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会沉底的那艘船。”司马铃绕着魏野转了一圈,有些丧气地叹息道,“你这么敏感的反应,倒更像是预见到船要沉了,立刻带着奶酪跑到救生艇上的杰瑞。” “如果我是老鼠杰瑞,那么你就是我的小不点泰菲。”魏野毫不为意地揉了揉少女那团子样的双丫髻,如此回答道。 司马铃毫不客气地拍开了正把她的发髻搞得乱糟糟的那只爪子,一针见血地问道:“对于欣赏你的大枪府,你可以靠星界快递来保持距离。可是太平道那边,似乎是叔叔你自己半推半就地凑上去的?” 虽然天生一张娃娃脸,喜欢站在那个男人身后最安全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看戏,然而这只是因为司马铃怕麻烦,而不是说她便只充当着维尼熊和跳跳虎那类卖萌吉祥物的角色。翻出了一直藏起来的老魏家特有的那股尖锐劲儿,司马铃摇了摇头,对自己大不多少、名义上的长辈表示着不能认同的异议。 “明明很想搞到太平道的根本教典《太平要术》,但是叔叔你却在进度达到百分之五十五的时候开始想割肉出仓了。这就像旧戏文里张生那个有心无胆的文艺流氓,爬到了崔家小姐借住的别院里,又想翻墙往回爬一样。” 魏野想了一想,不怎么确定地回答道:“就像所有的历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太平道的那位大贤良师天年将尽,失去了他这位领袖兼导师的太平道起义部队,在皇甫嵩为首的东汉政府军打击下,内部组织迅速破坏殆尽,最后变成了流寇。那么很显然,想要取得真正的《太平要术》,最适合的时间点还是在大贤良师归天的那个时候。” 姑且不论如何从汉军与黄巾军森严对垒的战阵中找到一条直通大贤良师病榻的小路,就是真的从太平道的核心中的核心抢到了那部《太平要术》,就是生猛如吕布,善跑如赤兔,恐怕也不能在愤怒的太平道弟子们的围攻中杀出一条通向生天的血路。被自己随口说出的这个生猛到无谋的计划狠狠地震慑了一把,魏野摇了摇头,决定从这等无趣的业余战术推演中抽身出来,直接举起白旗。 “好吧,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我下了饵才发现咬钩的金龟后面缀着一群的大白鲨,所以你阿叔我自觉没本钱再跟注玩一把大的,只能丢下鱼竿落跑,这么说你可以满意了吧?” 满不在乎地收获了擦肩而过的鲨女和龟男的不满视线,魏野手里掂着从何茗那拿到的《石匮篇》卷轴,自嘲地笑了笑。 这卷用丹家隐语写成的道书,他已经解读出了七八成,其中记载的应该是某件道家法器的祭炼仪轨。不是魏野这种野路子的仙术士借助符法与炼丹术制作出的那种附法道具,而是真正的、术法构成复杂的法器,只可惜最根本的祭炼法器所用的咒文和符篆并没有记录下来。按照道书中的记载,这件名叫“混元如意石”的投掷攻击式法器,只能算是档次最低的那种,说起来和《封神演义》中邓婵玉所用的五光石功用很是近似,也是炼成了一枚石头丢出去砸人。只是当初创出这件法器的道门高人立意颇不良善,是选了那种起码也是磨盘大小的花岗岩、玄武岩一类质量硬度极高的大石头,再以祭炼的法诀将之炼化得能大能小、收发自如,不用时就是一枚雀卵大小、光洁可爱的如玉石子,祭起砸人时,是磨盘、石碾还是花园里摆来看的太湖石,就随个人喜好了。 说起来,在星界之门的施法者中一直也流传着一个近似混元如意石的取巧手法,据说是某个专精变化系魔法的年轻魔法师在冒险生涯中无意得到的创意。传闻中的那位魔法师是个贪嘴的人,随时身上都要带不少的零食点心,为了多带一点存货,这位魔法师干脆对他的点心口袋用上了缩物术。在一次冒险中,这位贪嘴法师很不幸地遇上了一头懂得释放反魔法力场的成年眼魔,陷入绝望的法师只能拿出身上的投石索朝眼魔丢过去,然而他情急之时丢出去的却不是投石索,而是装了几十斤零食饮料的缩小后的点心口袋…… 总之,拜那位被零食砸得稀烂的眼魔所赐,魔法师们纷纷开始研究起缩物术的应用窍门。要说这里面最阴险的技巧,还得首推某个阴魂城法师开发出的“将金块缩小掺进面包里骗人吃掉,再解除魔法,坐看受害者穿肠烂肚”的吞金谋杀法。这个谋杀技巧到底害了多少人不好说,但是冒险者中私下流传的经验里倒是多出了一条,每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凝成的:“不管懂不懂缩物术,总之别吃任何法师接触过的食物,更别让他们进厨房!” 禁止法师进厨房只能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自从人类有了厨房之后的漫长历史中,这个重要场所既没有阻挡住蟑螂、老鼠、偷嘴的馋猫,也没有阻挡住味觉白痴、卫生检查员、黑暗料理界的英国人。所以说,禁止某些人和事进入某些场所,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说辞,在执行起来,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就像开店的总是很难阻止恶客上门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叔侄俩鬼使神差地走了一条兜圈子的路回他们基本上没有怎么用心打理的那个二进的苏式小院。也许是最近这段日子接的私活儿有些多,沉迷于仙术道书炼丹术的御宅生活透支了生命中太多的阳光,所以需要一次性补满。所以路过了那个对魏野而言有些心情复杂的刀剑行,也完全是预定行程之外的事。 今天的百炼清罡刀剑行依旧像是牵扯进了什么事件的中心,雕花清漆的大门很凄惨地倒了一半在地上,一双擦得铮亮的长筒军靴踏着百炼清罡的大门走了出来,长筒军靴的主人,恰好和遛大街的叔侄俩打了个照面。身姿挺拔的长筒军靴主人眉若百战之后淬炼已极的剑,轻极薄极,于平静坚忍中暗藏一股沁血意,不似冰山,更像冰川下隐忍未动的一座未死火峰,使人观之大有朗然峭然之气。 身形与小胡子的仙术士一错,各自入目之景不同,魏野相人如剑,而这个长发及腰、身姿挺拔的男人仅仅是将目光缓缓从魏野提在手上的桃千金处收回,相剑而未相人,就此走入小蓬瀛路的人潮之中。 魏野斜睨了一眼那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拉了拉下巴上的短胡子,带着一丝不确定地说道:“魏文成莫不是摊上什么大事了,怎么惹动了这种厉害角色上门?” 司马铃已经一只脚踏进了百炼清罡的前厅,听着这句正确而多余的话,摇了摇头。 “叔叔你最好不要打那个奇怪家伙的主意,就凭那人身边透出来的五金锋锐之意,你刚给桃千金加持了洞阳剑祝,就会被那个人抢近身斩了。” “呼,以那个疯子的实力,只怕还要不了那么久。”有人不复儒雅从容之意,略有些悻悻然地站在刀剑行里补充道,“就算我,在剑艺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是你这个叔叔的话,就算打不过也不会让那个家伙再挂着那么恶心的冰雪假面的人妖脸。” 魏野耸耸肩,算是笑纳了魏文成这个文青般的剑器商那不算恭维的恭维,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魏文成手中的长剑上时,却微微一怔。 魏文成惯用的那把古雅长剑半截已经没入了一方青石里,看起来就像卖艺的江湖人拿来胸口碎大石的大石锤。 “这是什么?难道你跑去英格兰岛上,把尤瑟王临终前准备的那个王权合法手续的石中剑偷回来了吗?不,连着石头一起铲回来,这是《南华经》里连钱带箱子锁一块扛回来的大盗的做派啊。” 听着魏野回敬的赞美,魏文成的脸色似乎更加地不好看了起来。 第35章 ?刀剑行的奇石展览 偏好天水碧色锦花外袍的魏文成,不但是小蓬瀛路百炼清罡刀剑行的所有人,也是位剑术高明的剑客,还在某位道家高人门下修习御剑之术,放在《三十三剑侠图》里,怎么也算是个昆仑摩勒、空空儿一流的剑中异士,不然也拿不出桃千金这样用料珍贵的炼废剑胎作为橱窗展品兼测重装置。 但就是这么位高手,就在自己的刀剑行里,被人憋得发飙不得,燥火积郁于胸,几欲呕红。 虽然魏野在抄录古书、分析符咒之余,很喜欢以舌代剑来戳一戳那些对自家人有所企图的货,但是这次也多少感到有些不合时宜。本着熟人的本分,他开始回忆当年在图书馆翻过的几本汉唐明清信笺集,准备按照文青们最喜欢的那种酸涩调调,打一篇安慰的腹稿。 多余的事情,那就不是魏野的兴趣所在了。那个擦肩而过的男人,虽然不巾不簪地长发垂腰,但是根根发丝都平伏下垂,纵使有风也一丝不乱,清爽利索得让人讶异。怎么样看,那也是一位神罡内蕴的气剑双修之辈,这些追求剑道极意之类东西的家伙们的事情,可不是闲淡散人如某个小胡子仙术士所愿意深究的。 一弯身将已经倒在地上的门板扶起,魏野摇了摇头,再次扫了眼魏文成手中那大半没入石中的剑,明智地决定不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给这位文青剑器商人上个狂暴buff。 熟悉的曾来喝过茶、侃过价的武器样品陈列室还是那让人熟悉的陈设,看上去之前魏文成与对方的斗剑并没有波及那些高分子强化素材的展柜,来自不同时空的高手匠人们打造的或华美或朴素的剑都安静地躺在其中。一切并没有小胡子的仙术士设想中的凄惨模样,甚至比起过去印象中那不同质地的金属刃芒和剑鞘上镶嵌珠宝晶石的折光而交织出的复杂光谱,现在的武器样品陈列室更带几分静穆之气。 譬如一片静穆沉默的石林。 白石鞘的马穆卢克微弯剑、孔雀石雕琢为柄的三昧耶真言剑、绿松石从头到脚保护起来的贵族短剑、黑色玄武岩打磨出来的古罗马士兵剑……还有更多的包裹在砂岩、页岩、石英岩中,只有剑柄露在外面的剑。 百炼清罡刀剑行,现在实在应该改名成百炼清罡奇石店。 “是石化魔法,还是像古希腊传说中美杜莎的石化魔眼那样?嗯,叔叔,你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道术?” “据说有一类叫‘锢元入石咒’的术法,也是可以达成这种石化效果的。而且在以往几集施法者业内的《星晷之眼》的期刊上,也有介绍过一个喜欢石化、蜡化甚至金属化法术的偏执狂魔法师,似乎是外号叫‘石化井’来着?也许可以找他来看一看这店里的灵异……” 及时看到了魏文成表情不善的脸,魏野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一般炼丹房里出售的化石丹、破枷丸和魔法工坊专卖的溶石药剂、溶石魔羽都可以解决石化咒术的问题。实在不行还可以雇佣一个专精解咒的僧侣或者牧师来,密宗胎藏界传承的除盖障佛母真言和某些善神的牧师使用的神术‘移除诅咒’都是蛮好用的。” 小蓬瀛路上没有魔法工坊也没有寺院和教会,但炼丹房还是颇有几家,用不了多久就有一小盒油膏样的化石丹被买了回来。 化石丹也有很多种,比较常见的化石丹是一种用蟾蜍脂肪作为主药的外丹饵药,能令石材在短时间内受到软化,在玉匠和印章篆刻家那里最受欢迎,而破除石化咒术的化石丹,也同样选择了蟾蜍脂肪确切地说,是石蟾的脂肪作为主药。当然,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知识,魏野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否则某些死不悔改的文艺青年绝对会拒绝在他的剑上涂抹这种东西。 用一根云头银簪挑了一些化石丹,魏文成半信半疑地将这些来历不明的油膏状丹药涂上了一把南天竺复合花纹钢拳剑的剑身。 这种来自印度的短兵器属于鲜少有人能掌握的奇门兵器的一类,按照“月棍年刀一辈子枪”的说法,大概这种一开始的原始设计就不友好的拳套型握式短剑,应该算是修炼十世才能出师的东西。因此上除了某些神秘主义教团培训的法师刺客外,很少有心智正常的星界冒险者会选择拳剑作为武器,换句话说,对魏文成而言,一把做工还过得去的花纹钢拳剑,就算损坏了他也不至于太心疼。 石蟾的油脂和一些不知道具体构成的青灰色矿物粉末缓缓地在拳剑上流淌着,就像是浓缩的清洁剂接触到瓷盘上的油污那样,附着在拳剑表面的石皮瞬间开始皲裂,然后破碎成比米粒更细碎的石渣,随着油脂的流动遵循着地心引力的法则朝下移动。 虽然很难确定在星界之门到底有没有天文物理学中广义的星球内部引力这种东西存在,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在这种油脂样丹药的作用下,石化的法术正在迅速地被消解一空,露出了里面钢铁特有的银灰色质地。 “按照一把剑需要这么一抹化石丹来计算,大概你再买两盒就足够解决问题的了。”手指在竹简式终端的计算界面上敲了敲,魏野懒洋洋地说道,“桃千金的事情先不论,今天的事儿我可是要收一笔咨询费的。” 像是炫耀一般地伸指一弹拳剑那薄而带着一丝乌青光泽的剑身,魏野心情愉悦地听着拳剑发出了悦耳的一声“叮”。但是这清脆的金属鸣响才刚起了个头,就迅速地转为浊重,再低头看时,手里捏着的还是一块长条样的青灰色石头,没有拳剑的刃口,没有还在流淌的石蟾油脂,什么都没有。 看了看手里的青石条,再看了看某张凑近了的青到发乌的脸,魏野一耸肩,卷起了手上的竹简终端。 “看样子这不是一般的术法,咨询费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说也成。” …… ……… 仙术或者魔法,就外在地表现来看,总是显露出一定程度的非理性地荒诞劲儿,但就像唐代的炼丹师能够用水银、硫磺的化合物冒充白银、黄金,但在唐人眼里,这就是方士缩锡成银、点铁成金,大唐皇室还把这些药银、药金视之如真正的金银,用来赏赐大臣。但是对于炼丹师们而言,却非常地清楚自己丹炉里产出的并非贵金属,而是汞锡齐的合金。 同样的,百炼清罡刀剑行里的灵异石化现象,对一般人而言显得既神秘又不科学,对魏野来说,却暗含着一条再清晰不过的逻辑线索。 抓着那已经快看不出拳剑外形的扁平石条,魏野小心地将它斜搭在刀剑行的门口,石条与门槛恰好成一锐角。大概地目测了一下石条离自己的距离,魏野握住有些天没有耍弄的桃千金,连鞘从肩后摘下,手指按压着鞘上机簧的感觉,让魏野有些说不出的亲切。 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角度,用力地按了下去。 桃木重剑锵然出鞘,如它一贯表现的那样,直直地撞在了斜搭在门槛上的石条表面,砸出几点火星,砸出一串脆响。 沿着被桃千金撞击的地方,蛛网般的新鲜裂口布满了整块石条,然后又迅速地收拢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一旁按了看不见的倒带键一样。 “这不是石化法术,”魏野躬下身,将竹鞘凑近了桃千金的剑尖,有点费劲地把这口重剑弄回到剑鞘里去,“或者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石化法术。” 他站起身,一边将桃千金重新背好,一边用一种愉快的、不带一点幸灾乐祸的恶意的口吻说道:“用这么复杂精细的玩意儿来找你的麻烦,这是多大的仇?” 在“仇”字上,仙术士带着含了水果味硬糖般的重音,让这个字滑动出抑扬顿挫的声调。 魏文成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最后一后仰靠着了他的展示柜,闷闷地反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解释清楚?” “石化法术,或者正确地说,所有把物体禁锢在某种固态物质内的法术,虽然是变化类法术的一种,但是同时也是一种诅咒类法术。古代神话与民间故事中,都有很多因为得罪了神明或者魔法师而被变成石头的例子,而这些变成石头的家伙经历数百年不变,直到幸运地遇到英雄,诅咒解开而获得拯救。也就代表着,石化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死亡,它同时带有禁锢的含义。” 随手将那块扁平石条踢开,魏野抄起手,半靠着墙,心情愉快地说道,“比如基督教神话中,神为了惩罚不听从它的告诫的女人,于是把她变成了石盐柱。除了禁锢的意义之外,石盐柱是会溶解的,也就是说,它是无法被英雄解放的,这里面恐吓的意义就更大了。” 魏野说得很认真,然而司马铃却毫不给他面子地打了一个呵欠。 魏野假装没有听见那个大大的呵欠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但是,石化也好,盐化也好,甚至蜡化和金属化,它们都像是单纯的法术组成的锁链,只要斩断了这条锁链,被禁锢的东西就会被释放出来。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这样的法术就像是被锁上的箱子、被反扣上的门,只要把上面的锁头破坏掉,法术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开了。” “但是让你这店里中招的可不是一道法术,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一把锁,”魏野心情很好地用脚踏着拍子,“应该说,这是一个由一支部队守卫的军寨,不管解咒的人从哪个方面进攻,斩断了多少根锁链、拆掉了多少扇大门,只要这支部队没有战败,总是能及时地把损坏的工事修复起来。” 看着魏文成越来越不好看的脸,魏野有点夸张地一摊手:“施在你店里的可是一部相当高明的禁制,看上去只是一般的法术,还带一点魔法运作的样子,但是本质上却用的是道门禁法的底子。啧,虽然看上去细节上还有问题,不过胆子够大” 他像是要看出那个施法者的名字般地深深地打量着那些石化的剑,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能在星界之门看见一个除了抄书还有点想法的同行,这事就太好玩了。嗯,文成公主啊,你这里的麻烦,我接手接定了。” 听见他的允诺,魏文成眉间微微一松,但随即立刻又蹙了起来:“你说谁是公主?” 第36章 ?奥术或者奥数,谁的王座 作为一个以儒商自诩的武器商人,魏文成对百炼清罡刀剑行的定位就是完全以精品路线为主打,能朝着“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古玩店发展那是更好不过。出于这样的考虑,百炼清罡刀剑行没有像同行们那样拥有全套的高炉锻造工作间,倒是在小阁楼上准备了一间手工艺工作室,按照魏文成原先的设想,是打算请一位首饰师傅,专门从事剑鞘、剑柄上宝石珠玉的镶嵌与修复,也顺便给收回来的剑器进行整容和二次包装。不过在他雇到人之前,这个刚买了张铣床加工作台的工作室就先被征用了。 门边的樟木箱子上摊着几张近日来星界之门几个私人报馆发行的小报,上面放着喝了一半的罐装冰咖啡和梅子茶,还有被人匆匆咬过几口的糯米茯苓饼和表面已经发干的烤肠。如果不是百炼清罡刀剑行里有预先布置好的九凤破秽符,光是这些东西就能招来一堆的老鼠苍蝇和蟑螂,说不定还是受过法术变异的法曲生物。 工作台上平摊着一卷竹简,本应该带着青中泛黄的竹丝纹路的竹片此刻平滑如最好的光屏,三维的索引簿图案在竹简上缓缓旋转,让人一望之下就生出对人类知识宝库的憧憬之心。 然而正对着竹简的人,就看不出什么“如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的迫切,整张脸上蒙了一层油灰,短短的小胡子不再熨帖地平伏在一处,倒是乱翘起来,看上去像是几天没打理了。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竹简,左手搭在竹简上,右手捏着笔,时不时地输入几个关键字,再抄下几个数据。 还有一台报话机放在工作台一角,偶尔可以听见扬声器里传出司马铃语速极快的声音,没有半句闲谈,全部都是关于石化禁制检测的数据支持。 “岩石成分以含铁富硅岩浆岩为主。” “铁含量大约在百分之十四以上。” “对象增殖速度极快,以吸收金气的方法不能破坏。” 每当数据与检验结果被上报过来之后,魏野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调出竹简终端的立体投影功能,在一张树形表格上,把某几项的分支删除。借用终端的计算能力,经由魏野汇总并整理推导的数据,再配合连上数据库后检索出来的一篇篇关于法术的论文,从那些残缺的道书摘录、隐语太多意义不明的魔法师笔记之间,进行关键词的比对与分析。 星界之门拥有一个时刻在完善的公共数据库,公共的意思是全体星界冒险者共有,但不表示星界冒险者有资格把未经验证的、杜撰甚至伪造的数据输入数据库的权利。 不久之前,有一个三无法术工房为了推销他们用倭式白铜镜为素材杜撰出的假冒伪劣法器八尺神照镜,将伪造的广告文章输入了星界之门数据库,结果立刻被数据库的检索程序查出,随即而来的巨额罚单把那家工房所有的相关人等榨成了身无分文的穷鬼,只能以签署卖身契的方式去了九层地狱和无底深渊的魔鬼与恶魔们交战的血战战场,靠担任佣兵敢死队的法子来偿还星界之门lhg部门的罚单余额。 这个庞杂得夸张的数据库,对于接触它的冒险者也同样不怎么友好。检索数据需要相对应的权限,而冒险者的权限则与其专业知识的评级有关。 对于专业知识评级不怎么高的一般冒险者而言,星界之门数据库就像是一座被其高如青藏高原般的城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宝山,只能空自在外面看着宝山流口水,而没有门路靠近她一亲芳泽。但对多少有了一些权限的人而言,这座宝山则未免有华而不实之嫌。 查得到《民兵手册》和简易火油瓶制作法,查不到战斗用机甲动力核心的图纸,查得到马克沁机枪的详细数据,查不到绝地武士光剑的基本原理,查得到民间散修端午镇尸符的根本秘讳,查不到道门正宗天师符法的行气口诀。知识与信息的不对称流通,这是很难避免的事情,就是魏野自己,也没有把所学道术的关窍上传到公共数据库里去的意思。 而道门禁法,这实在是个太宽泛的题目,禁法是道术中的大宗,古时医科的咒禁生、咒禁博士所钻研的祝由术中的禁毒虫、禁疫病、禁鬼魅外邪之类,只能算是皮毛,《神仙传》中能借禁法使虎豹降伏、入火不伤的东海黄公,也不过算是于禁法一道上刚入了门,不能算登堂入室得了神髓。数据库里也有一些同行们输入的禁法道书残篇,货倒都是真货,然而基本上全是截头去尾的和谐版。 残篇的道书虽然说不上很常见,但很多炼丹房和私营道堂都有这样的收购渠道,花点心思多少也能买到几本。但是数据库里能查阅到的道书,却和张老侍中收藏的太平清领书一样,只有大谈义理的篇目,没有口诀与符图。这样的和谐版道书,就好比把核能研究报告改成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科普讲义,亲民则亲民矣,对于想要参学道术的人而言,却没有多少的参考价值。 但是对研修仙术之辈来说,道脉不同,所习经法不同,最后衍变出的道术体系也不同,想要把握一部道术的基本脉络,最可靠的推演方式还是从其根本的经法入手。就像魏野如果没有汉儒谶纬学的底子,就算有通玄鉴之助,也很难从节本兼洁本的两部《太平清领书》中找出其与谶纬学理论一脉相承的内在逻辑,推演出洞阳剑祝这部道诀。 只是这样的心得,不足为外人道。 百炼清罡刀剑行里的禁制,带着太多的野路子痕迹,有一种抽象派艺术家涂抹画布般的不拘一格与天马行空。 正因为太过于胆大和离经叛道,所以要查阅的资料和数据,也不得不跟着那种不知该说是天才还是疯子的思路到处乱撞而没有一定的方向。虽然是没入行就失业的前民俗学家,但是魏野那将将好达到民俗学与宗教学d等的权限,已经可以为这种三百六十度去撞死耗子的瞎猫提供一条不会撞到墙的路,至少在神秘学的领域里,d级的权限已经足够好用。 漫游在人类知识之海中的魏野像一条声纳系统被破坏了而只能靠乱撞来寻找线索的虎鲸,明明知道自己距离猎物越来越近,但是不能对猎物准确定位,那就谈不上发出致命的一击。 咖啡因带来的亢奋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让他的动作更加地机械而麻木。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的法术体系中使用的不同的逻辑与隐喻,在魏野面前隐隐描画出隐藏在荆棘下的小路的同时,又让这些小路交错成了平行的花园小径,而且似乎永远看不到出口的方向。 不管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现在摆在仙术士面前的这部禁制法术,就是某个人以离经叛道的思维,制造出的心智迷宫。就像是那些著名的奥林匹克数学题,利用基础的公式和逆运算的模式,就把简单的数学题变成了杀死考生脑细胞的可怕杀手。 经过分析与解读,石化诅咒的法术原型已经最先被辨析出来,那是某种变化石皮作为护甲的防御型法术,也许是石肤术,也许是石龟护甲法,反正都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法术卷轴与符咒商店里就能弄到的货色。 然而这种极常见的增益型防御法术,却被人玩出了群体石化诅咒的新花样,单就这一点,就能让那些科班出身的魔法师与名门大派的仙术士眼镜下巴掉一地了。 因为从基础理论上说,没有永恒作用的法术,特别是那些被称为奥术的魔法体系,借助被称为“玛那”(mana)的魔力时,如果不经过特殊的处理,玛那无法长时间地聚集在一起。 按照某些奥术学派的理论,这是因为自然对于异常魔力聚集现象的反作用力。同样的,神灵祝福、真言加持也包括灵符的各种应用,都有时间限制的问题。不管是哪一个法术体系,恒定法术效果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道门的禁制之术也是如此,不管是运用真气禁锁生物活动,还是汲取地气设置守护洞府的禁制,想要长时间地让禁制发挥效果,都需要一个中枢。比如禁锁犯人的禁制,常常要配合一道镇压在泥丸宫的符印,禁锁洞府的禁制,必然与地脉灵枢同为一体。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作为联通了表层石化的防御魔法的中枢系统,组成了这个不伦不类的混血儿禁制的基础部分? 魏野低下头,发现脚下的柚木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坚硬的岩浆岩层,在工作台的前方,一座岩峰正在飞快地拔地而起,把工作台和仙术士都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之下。有个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以王者般的姿态坐在岩峰的顶部,凹陷的岩石恰好变成了男人的椅子。 “你能解开我的禁制,到达我的王座吗?” 带着机械合成般的嗓音,男人如此挑衅地看着他。 第37章 ?嘎嘣脆 “用岩石化为王座是多么寒碜的王啊,难道你自封的名号是岩窟王么?看你的年纪,也该过了爱妄想的中学生的时代很久了啊。” 随着魏野那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半是挖苦半是嫌弃的话语毫不在乎地回敬了过去,让岩石王座上的男人不由得朝前倾了倾,露出了长发下的脸。并不是预想中带着冷峭线条的刚硬面孔,而是线条柔润可爱如芙蓉般的少女娇俏脸蛋,还有完全不在状态中的疑惑神情和问句:“叔叔?” “嗯?啊……哦。”让眼睛睁开又闭上几次,随着视网膜习惯了工作室里突然提高的亮度,魏野将双手覆到脸上,用力搓了几下,让一股热意透过皮肤,驱散了些倦意,这才将目光落到了司马铃的身上。 一切正常,没有品位诡异的岩石王座,没有中学生臆想病晚期的男人,只有正端着一杯白水的司马铃。 “梦……么?”用指节顶着额头按了按,魏野啧地弹了弹舌头,顺手接过自家小拖油瓶递过来的温水,一气灌下去,才感觉舒服了些。只是放下杯子一偏头,魏野的目光正好和司马铃对上。 “有线索了么,叔叔?文成公主现在就像只被烟头烫过的猫,每天至少要到这个阁楼工作室下面看三十次,如果你让他失望的话,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被逼疯。” 对于魏文成的“文成公主”这个完全因为自己而来的绰号,魏野没什么感想,他带着一点被吵醒的起床气,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概是预付了订金的客人拿不到武器,而只能从他这里得到旧石器时代的简陋工具的关系吧。按照星界之门的商会传统,客户在这种情况下有权提出三到五倍的赔偿金。” 不过,魏文成并不是一个会因为贵金属和因果律通用点这类流通货币而急切的人,文青这种生物,面对玄坛元帅或者象头财神天生地会摆出一副“和你有仇”的嘴脸。 在心里这样补充道,魏野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指,把目光重新投入了数据库的搜索界面:“不过刚才我做了一个很不坏的梦,虽然梦里有一些让我讨厌的东西,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棒的提示。嗯,我就像故事里的那个间谍,看到了夜幕下交叉平行小径的花园最中间的那个石灯笼。” “诡异又冷门的比喻我听不懂,”及时地把竹简终端朝着自己这边一拉,司马铃理直气壮地堵上了失业民俗学家的感慨,“这么不顾自己身体地瞎搞差不多有好几天了吧,叔叔。比起你看见的石灯笼,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文成公主的淋浴间里冲个澡,然后上床睡一觉。” 魏野发出了一声轻笑,然后习惯性地啧了啧舌。 “啧,所以说我的教育到底算成功还是失败呢,这种理所当然的一家之主的口气。” “是‘我们家的教育’,叔叔。” “嗯哼……” 带着一种吾家有女、混杂着自豪和挫败的心态,魏野除下了布巾青衫,进了魏文成的淋浴间。温热的水花挥洒而下,仙术士站在花洒之下,手指穿过水雾,轻轻叩着花洒的手柄部。花洒是用带着黄褐相间的木质纹理的木鱼石打磨出来的,声音清脆如击磬,指腹抚摸上去有种微妙的细腻触感。木鱼石也是一味外丹药物,又名太一余粮,以泰山所出最为上品,炼丹家常取出它们石腔内的石卵去淬炼铁精,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木鱼石质地细腻而外形色彩天生就带着一种浑厚拙重的韵味,倒是打磨小石壶与摆件的好材料。说起来,魏文成虽然带着一切文艺青年都不可免的毛病,但是品味还不是太糟糕,就比如这木鱼石花洒,比如他茶室里的太湖石茶桌…… 嗯,和小小的木鱼石花洒比起来,那块用整方太湖石不经打磨而成的茶桌,就像是一座山。泰山和它周围的山脉出产了无数的木鱼石,让它们进入了丹炉、药橱和工艺品柜台,那么百炼清罡刀剑行的这座小山呢? 啊,还有那个坐在石山上的白痴。 低下头让热水沿着头发流下来,魏野抬手按下了花洒的开关。 …… ……… 饮茶有很多种风格,遵守禅宗和尚那些为了把脑子放空而特意设置的仪轨的茶道算是最无趣的风格,黔贵乡间的老人在黑陶杯里烤着茶叶和米花黄豆的三道茶算是最亲切的风格,粤人于茶水之外准备上大碟小笼的茶食,大概是比喝茶只配干丝之类清淡东西更为实在的风格。太湖石的茶桌上,此刻就按照广式早茶的传统,摆着几笼蒸饺米团之类的点心,一壶祁门红刚沏好,让茶室里荡起一股淡淡果香。 如果魏野现在不是满脑子的符篆与咒文、杂七杂八的神秘学理论,大概会嘲笑文青的武器商人学习明清广商的做派学了个小家子气的四不像。所以没有心情谈无关事情的仙术士就这样扛着桃千金,披着青衫,像个江湖浪客般地踏进了茶室。 魏文成正在向一只白瓷金边的杯子里斟入酡红色的茶水,握着壶把的手平稳地半悬于空,巧妙地控制着壶嘴的角度,不让一滴茶水飞溅出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仙术士:“有什么进展对不对?” “迫切的口吻,公主。”魏野用空闲的那只手堵住了一个呵欠,这样回答道,“我一直以为商人都要学会戴着面具,不让底牌被对家看到呢。” “叔叔,我看你最好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司马铃看了看魏野的脸色,认真地说道,“禁制和里面的问题就在这里,不会跑的。” “解密到最关键的时候,谁都睡不着。”魏野一边将桃千金的剑柄朝前递出,一边说,“而且你建议我冲个澡,现在我可是精神多了。” 让手指按上了剑鞘上的机簧,魏野用眼神示意着文青商人和小拖油瓶把太湖石桌上的杯盏拿开,自己双手握住桃千金的剑鞘,像在玩沙滩上用球棒打西瓜的游戏那样,狠狠朝着桌面一锤! 一挥,一锤,一按,剑出鞘。 脱出了轻量化竹鞘的束缚,桃千金的剑身带着它那夸张的密度和重量,撞上了桌面。 带着浅青、微微发灰的太湖石发出喀咔的脆响,以剑柄接触的地方为基点,断裂开来。 虽然是著名的观赏石材,但是太湖石说到底还是从湖泊中捞取的水蚀石灰岩,虽然石灰岩的水溶现象给了太湖石以剔透多孔的造型,但是也让属于脆性石材的太湖石破坏起来比其他石材容易太多。不过因为太湖石性脆多孔的特点,并不是合适的石雕材料,以它镂刻的家具很少,这一剑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魏文成才能再买到一张合适的太湖石茶桌了。 但是魏文成并没有关心他的茶桌,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魏野伸出左手在断开的石桌中摸索了几把,最后在一个孔窍之中抓出了一把不比小调羹长多少的短剑。剑柄和剑鞘都是用黄铜铸造的,剑格用的是很传统的如意卷云造型,看上去就像那些街边五元店里最常见的儿童玩具。但就是这么一把不起眼的小剑上却缠着一条铁连环的铰链,把剑身完全地封死在了剑鞘里,而铰链的另一头,挂着一把龙眼核大的小巧老式锁,石锁。 “岩窟里的石之王,安坐于石山中,埋藏了石中剑的宝藏。”魏野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如此嘀咕道,“禁制的核心部分以石锁和剑作为镇压法物,分别象征了石化和剑两个意象,有意思。” 嘴上这么说,魏野指拈剑诀,在空气中虚画出洞阳剑祝的符篆,火光灼灼,附于指尖,恰成一道剑影。不须迟疑,魏野剑指横斩,火刃直劈铰链石锁。 这件禁制法物似乎也略有一二分灵性,感觉到火光剑影的威胁,那不过竹筷般宽窄的小剑像是条受惊的蛇一般,在黄铜鞘中猛地一抖,嗡地一声脱鞘而出。像是对魏野指尖的火光十分忌讳,小剑的剑身弓起,避开了魏野的剑指,朝地上一弹。 但不待它落地,魏文成眉间阴恻恻地带着戾意,冷声说道:“想跑?”话语中微有诧异,手下却是丝毫不慢,一道银光自袖中如电疾出,正迎着正欲飞逃的小剑一绞。这道银光挟着破风鸣响,煞气十足,已是很见功夫的御物手段。 像是对魏文成的路数无比熟悉,小剑猛地打了个突,剑身重弯,像是一条蛇咬住了尾巴一般,却恰好扭转了方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魏文成放出的那道不知是什么路数的银光。 不等银光被魏文成召回,小剑方向再转,朝着茶室里最易突破的一方强冲而去。 司马铃是个从来不喜欢修炼、也不想磨练本领的女孩子。哪怕跟在魏野这个专业的野路子散修仙术士身边,每天都要听失业民俗学家大谈法术原理,还时常能看到一些很有学习价值的法术实验,依然对法术修行不怎么有兴趣。单就从术法能力上来说,她确实是这个包围圈里最弱的一环。 但是 “咔嚓” 如桂花糖藕被咬断的声音结束了剑器破空的剑鸣声,司马铃很淑女地用一柄白绢团扇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个都姓魏的家伙。而伴随着她扇面下的脆响声,魏野很没好气地问道:“那把小飞剑是什么味?” “嘎嘣脆,很像是洋葱炸鸡再配上薯片。”司马铃大大方方地朝着魏野一偏头,回答道,“不愧是有灵性的道家飞剑,好味。” 第38章 ?赠礼?战利品! 解除诅咒最直接的方法是把下咒的巫师砍了,同理可知,破解禁制最直接的方法是把镇压的法物……嚼碎吃了。 哦,起码那枚石锁还在。 和那把小飞剑一样,这枚石锁上也带有淡淡的杂色灵光,看来也是炼化出来作为禁制镇压法物的法器。虽然不是什么本质出色的好东西,收了它也算得了个便宜。 一贯抱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魏野掂了掂那枚石锁,很顺手地将它收进了袖囊里。 禁制解破,魏文成也无暇招呼仙术士,道了声:“你们自便,我去去就来”,便快步走进了陈列室,拿起一把石剑,叩指连弹。 裂石之音连响,碎石落地的动静也不算小了,魏野也没心思看文青剑器商清理石块,端起茶杯呷了口祁门红,带着甜香的温热茶水入喉,这才感觉自己胃袋空空如也,饿得像一头旱季里的狮子。 修行仙术至今,在法术应用和理论方面,小胡子的仙术士自觉就是不能当星界之门同行们的老师,但也起码可以为他们解惑。 不过籍籍无名的散修仙术士,连《星晷之眼》这类七分八卦三分伪学术的论坛体小报上都没发表过什么论文。估计那些无聊的贡高我慢之心深重,简直就像国企私有化大潮下的黑幕一般的准半仙,在这等事上也不会有什么不耻下问的高尚情操。 计算着能从魏文成这里敲到多少委托费用,魏野漫不经心地和司马铃抢着点心,也不管是火腿香蕈馅的酥饼还是玫瑰豆沙心的甜糕,都配着祁门红送下了食道。 饥饿感渐渐退去,另一种不可与旁人道来的欲望却在茶水和糕点做堆肥的腹腔内潜滋暗长。 就好像……好不容易混进考古队里的三流盗墓小说家刚发现了一处地下遗迹,得到面试通过消息的王宝强刚踏在了冯小刚工作室的大门口,心情抑郁如五指山下一猴的刑满释放人员捞到了梦中女神家的大门钥匙,其中迫切之情,大概就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刚拿到神灯的阿拉丁其心境一般无二。 虽然已经落进了自己的袖囊里,然而对魏野而言,解析出祭炼那枚石锁的法门,甚至从中间倒推出这个石化禁制的关键诀窍并掌握它,显然比干坐在百炼清罡刀剑行的茶室里,等着压榨魏文成的钱包要有意义也有趣得多。 握着茶杯微微思忖片刻,魏野拿过一张便签纸,按着桃千金当初的出价翻了三倍,将这张纸放到司马铃手里,道了声:“早点回家。” 把腰间布绦紧了紧,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斯文读书之人,魏野拿起了桃千金,对着正忙着把一把把剑上的碎石渣清理干净的魏文成道了声:“我先走了。”就这么推门而去。 没有风吹藏青风衣摆啊摆,没有逆光灯照着大背头闪啊闪,就是个胡乱绾着布巾的家伙提着一口木剑,把青袍下摆随意扎在腰间,混入人群之中大步朝前走,然后在更加急匆匆又不修边幅的冒险者中间再也看不见。 就像朝着水里丢进了一块石盐。 直到这时魏文成才看了一眼仙术士远去的方向,他摘下了腰带上的玉佩式终端,输入了几个数字,将终端靠近了嘴边:“爱用竹杖的姑娘,先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这个月摩羯座的运势很不坏,所以我店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取货都成。嗯,贵方有过来验货的人?明白了,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坐在茶室里的司马铃也能听到一个大概,团子头的少女微微笑着,手指在便签纸上的数字后面划了一个圈:“再加上很有必要的售后服务的话,可就不止这个价了,对吧,叔叔。” 魏文成浑然不知茶室里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可爱姑娘正在磨刀霍霍,就像魏野一点也不知道老魏家的教育,似乎在某些地方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一头跑回基本没有打理的月华树巷的苏式旧宅,魏野强压下胃部翻腾的感觉,钻进了自己早前就选好的地下室。 不管在哪个文化圈的固有印象里,研究着神秘学的人们都对洞穴情有独钟,早期基督教的僧侣们喜欢钻进埃及的古墓里离群索居,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喜欢猫在地窖里熬煮硫磺和水银,一心追求仙道的道士方家喜欢在深山古洞中调神伏气,就连那位因为各种文艺作品而相当有名的重阳真人王害风,也在活死人墓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封闭的空间,更不容易被人打搅,也不容易打搅人,不管是冥想、祈祷还是研究木炭硝石硫磺混合配方,洞穴都是人们的首选对象。 将袖囊中的那枚石锁取出放到地上,小胡子的仙术士盘膝坐下,按照最粗浅的吐纳之法,自鼻尖引清气一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虽然这枚石锁怎么看都是草草炼化的粗劣货色,但是就本质而言,还是一件标准的法器,不是魏野炼化的那些一次性的灵符贴布和附法武器可比的说起来,魏野最近忙着解读那本《如意地卷石匮篇》,连太平贴的发明专利都还没有递交申请报告。 确定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好,魏野抬起右手,捏了个剑诀,指尖在石锁上轻轻一点,一丝本命元气不着痕迹地附了上去。这点本命元气初一接触到石锁,立刻在那没怎么打磨的粗糙石面上幻出一片微光。在微光中,隐隐可以看见两道符篆正按着某种规律缓缓游走,只是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像是时刻都要崩解破碎的样子。 看着这两道符篆,魏野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古怪的神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骂了一句:“用已经祭炼完成的法器当禁制运转的电池,是设计这个禁制的家伙太疯狂还是太白痴?” 为了让禁制长期运转,一般的作法是在禁制中设计完善的灵气循环,一般以借用地脉精气进行自动再循环的设计最为常见,这也是很多仙道洞府那些护法禁制的常见思路。而像百炼清罡刀剑行的禁制,就是很简单很粗暴地把这枚石锁法器,当成了汲取法力的蓄电池。如果放着不管,大概再有三五天,这枚石锁法器就该因为法力流失过度而导致的根本祭炼符篆崩解,就此散尽灵气,重化为凡物。 这枚石锁法器虽然看上去各种粗制滥造,但是祭炼这么一件法器,像魏野这个级数的仙术士起码也要以自身法力温养,下足百日苦功,才能祭炼完成。估计这枚石锁法器也不是那个布置禁制的家伙自己祭炼的,不然绝不可能把这么件祭炼完成的法器简单粗暴地充当禁制运转的蓄电池。 看着这件快要报废的法器叹了口气,魏野也不想花功夫以自身法力重新温养修复那两道快崩解报废的符篆了。不过法器可以报废,这两道根本符篆却很有解读分析的价值,魏野从袖囊中摸出了一贯随身带着的九转灵砂墨盒,仔细地打量起那两道几乎快要湮灭无踪的符篆。 不过,唯一有点可惜的是,这件石锁法器的祭炼符篆,似乎……和汉代自谶纬学与战国方术中发展起来的符篆,不是一个体系? 太平经法体系中使用的符篆,与战国时代燕齐等地的方士所运用的变体篆字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属于齐地“鸟虫书”体古篆的再发展。但是石锁法器上的符篆就不同了,从结构上看,它虽然也带着一点春秋时期楚地缯书的字体特征,但是在主要结构上更多地趋近楷书甚至行书。 也就是说,这种符篆应该是从属于长江流域某些道脉的体系之下,和发源自黄河流域的太平道系统,基本没有多少亲缘血统,差不多是像汪星人与喵星人之间的关系那么遥远。 “……早知道就在符箓文研究和文字学上多下点功夫了。”魏野有些头疼地展开自己的竹简终端,再一次连接上了星界之门公共数据库。 …… ……… 就在小胡子的仙术士再一次地卯上了那些如山般高如海般深的文献数据时,魏文成正很有风度地把他一直很在意的可爱姑娘送出百炼清罡刀剑行。 送出门去的,还有一笔不菲的咨询费、委托费、出场费。 “就送到这里吧,公主哥。”依然一本正经地使用这个出自魏野调侃的外号,司马铃很有礼貌而不着痕迹地朝前踏出一步,拉开了和魏文成的距离,“打扰了这些天,想来也影响了你店里的营业额,不过,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我和我家阿叔也该功成身退了。” “不,应该说是我感谢你……还有你叔叔,对,没错。”魏文成一想起那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就有点心情复杂,对着司马铃,偏偏又不能将这种情绪暴露在脸上。 “应该你马上就有一笔生意要谈了吧?”将手中不知哪个路边摊上买来的绢面团扇朝着魏文成挥了挥,“我这个外人就不在这里打搅你办事了,下次再见,公主哥!” 司马铃走了,走得十分地干脆,只留下魏文成站在店门口思考着一个问题好死不死地,自己因为石化禁制被破解,一时高兴的时候联络的是对方那个团队里唯一的女性主管,看上去,这对司马姑娘来说,已经成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误会? 就在他拉了拉系在冠上的缨子,心中惆怅难言的时候,有人靠近了他的背后,以一种比魏野那样的装熟魔人还亲切的口吻问道:“那是个不错的姑娘,对吧?” 魏文成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个相貌平凡、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正手搭着凉棚,用一种沙滩浴场上实在很常见的眼神,盯着快要走到街转角的司马铃的背影,放出一种异样的光。魏文成一歪头,想起了司马铃那个难搞的仙术士长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看这个无一处不平凡的男人,笑了笑,并不接话,只是推开了百炼清罡那饱受摧残的两扇门,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39章 ?剑出鞘 相貌平庸得走在街上就找不出来的中年人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竹布直裰,头戴一顶没嵌帽正的瓦蓝布方巾,看着就是活脱脱一个古典时代晚期最常见的老童生,和魏文成这个簪冠轻氅一身世家子弟装束的武器商站到一起,就是一副绝佳的古典时代世家门阀与寒门庶族的对比图。然而刚刚经历了歇业数天又被敲去了一笔不菲的雇佣金的魏文成,在自己的大客户面前,才是真正如寒门子弟见到了士族少爷般的底气不足。 “部里新来的年轻人们经验不足,于是我这个老大哥就要到处救火。”一口气把剑器商人端上来待客的祁门红一口喝干,看上去就是个平凡坐馆老塾师的中年人叹息道:“不过敌人居然会雇佣你那位师弟来给你找麻烦,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无耻……” 听到“师弟”这个词,魏文成像驱赶蚊子一样摆了摆手:“您就笑话我吧,那位剑疯子,以不断申请转生的方式,前前后后隐瞒自己修为参访了三十三位剑道高人,要是他能算我的师弟,那么我头上也差不多有了三十多家剑派的长辈,这样的亲戚,我可一点不想乱认。” “虽然那个年轻人的风评不是太好,但是比起某些听到贵族、世家、稀世名君之类字眼就开始自我催眠、认同感刷爆表的家伙,还是……不说了,再给我倒杯茶。” “交货期只剩几个小时了,您还要坐在这里喝茶,起码也等验过货之后再说吧。”魏文成苦笑一声,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中年人朝着百炼清罡刀剑行的地下仓库走去。 差不多每一家有一定实力的星界之门商铺,都会通过申请获得一个专属仓库区,不然像风月堂那种什么杂七杂八的杂货都肯接收的综合型商铺,早就在货物吞吐达到平衡之前就变成垃圾填埋房了。魏文成的仓库区就设在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下方,就容量而言,比一般中学的体育器材库还略大一些,当然里面不会有木马和体操垫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只只白木箱子堆叠在一起,在作为缓冲物的稻草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各式的刀、剑、盾、短矛、长枪,甚至还有一些用动物皮革和铆钉加工出来的半身皮甲。 就是……式样太杂了点。 单就数量占了四成左右的剑这项而言,仅从剑鞘和护手的工艺风格上看,就有战国剑、汉剑、唐剑、明清剑、罗马短剑、骑士剑、决斗刺剑、土耳其剑、龙骑兵双手剑……甚至还有只能用来斩杀妖鬼而对人类缺乏杀伤力的桃木符剑和红线铜钱剑。中年人随手拿起一把别名辛卡米的女巫仪式剑,这种据说是古典时代中世纪的异教女祭司在月光下铸造的短剑,带着黑曜石般的玻璃光泽,还有一丝神圣魔法留下的微弱银光,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附法武器了,然而剑身上那让人无法忽略的裂纹,却再明确不过地告诉他,这是把已经出现了金属疲劳状态的废剑。 这在魏文成的存货里甚至不是个别现象,几乎所有的武器护甲,都有各种各样的破损和伤残问题,而且所有的货品上都带着厚厚的一层碎石渣。从中年人的角度看来,这些名匠打造的精制武器和更为高级的附法武器,在技术相对落后的古典时代肯定算得上干将莫邪一级的神兵,但是它们的残损状态也十分惊人,虽然对上脆硬的生铁制品很有优势,但是在应用了早期渗碳钢技术的刀剑面前,就算不上什么了。 和百炼清罡刀剑行里陈列的武器一比,仓库区里的这些武器护甲,只好算是破烂,也只能算是破烂,送到铸铁坊去都没有人愿意多花精力维修,只会丢进高炉里重新化成铁水。 但是中年人的眼光却完全不同,他微笑起来,拍了拍魏文成的肩膀:“小伙子,你提供的这批物资很不错。” “因为我们是在星界之门,每天都有这类残损的武器被送到各个铸造坊进行再回收处理,只要肯用心找一找,你们委托的单子不是问题。”魏文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问道:“事实上我认为,钢铁王座街那边专门搞淘汰军火再利用的犬牙国际纵队主打的单肩式消防火箭,要比这些冷兵器好得多。” “那个犬牙国际纵队的高层已经在六个小时前被全部逮捕了,罪名是试图在大航海时代的拉美地区传播病毒性流感并通过阿兹特克杀人祭神活动进行人体器官的时空走私。他们的领导,外号老老王的那个战争贩子,现在应该正在杨永信电击疗法研究所接受终生电击矫正和隔离看护,至于犬牙国际纵队的强制取缔公告,大概明天就能见报了。”安静地向武器商人丢出一枚重磅炸弹,中年人苦笑着说道,“鉴于以犬牙国际纵队为首的时空走私贩子们造成的混乱,新的冒险者行动修正案马上就会被通过,工业时代危险品的时空贩运将被全面叫停。接下来我们的团队马上也会接到lhg方面的联络,要求我们立刻把囤积在豫州分基地的雷管和tnt炸药全数上缴。所以说,我们的团队现在就只能依靠你这样的老朋友的援助了。” 听着中年人的说明,魏文成沉默不语,对方作为那个大客户的代表,事实上负责了他那个团队大部分的对外工作,在情报方面要比自己这样的商人灵通得多。就算如此,这次突发的事件也足够让对方手忙脚乱的。 “那么你们的计划?” “仍然按既定方针进行,我们在筹备的事情,毕竟不是请客吃饭。” 魏文成并不意外对方的这股镇静劲儿,做着事败就诛九族的买卖,如果和那些只会躲在安全地方买一个vip账号喊口号骗人的意见领袖似地只肯做一个“你们上前冲,我去给你们送盒饭”的保证,这样没有操守的坑爹客户,还是提前断绝往来的好。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虽然是和我关系不大的事情,但还是要感谢你们对我分享的情报。眼下lhg既然开始下决心整改时空贩运,也就是说你们的敌人同样也无法使用危险性更高的热兵器,所有人依然还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是好事。” 中年人微微颌首,对于魏文成的说法显得十分认同,微笑说道:“虽然是和你关系不大的情报,但是对你来说这条情报也有其价值所在。我只是希望这个情报不要外传到一些人那里去,比如刚帮你解除了石化禁制的那位仙术士。” “看上去,你们似乎对那个没什么节操的家伙很感兴趣。”魏文成一偏头,似乎想要看出对方的真实心意般地说道,“那个家伙看上去似乎只是个醉心研究法术的学究,但是对于危险的感觉实在太好,就像鱼鸥这种贼鸟,平时可以矜持地落在船上和渔夫分享战利品,可一旦感觉到风向不对,它就是第一个飞走不回头的家伙。” “没有梧桐树,不筑凤凰巢。世上的事情,都不能说得太满,不是么?”中年人微笑说道。 …… ……… 连睡眠都没有保证的某个仙术士并不知道,有人正在对他那实用主义为先的做派大加抨击,更不知道,他已经在一些本非他所乐于涉足的破事里又深陷了一步。不过幸运的是,漩涡的中心还离他太过遥远,二者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和南方报业与事实真相之间那么夸张。 将脚搭在右腿上盘了个如意座,魏野舌尖顶着上颚,照着《如意地册石匮篇》的传授次第,将右手食指立起如剑,拇指掐定中指无名指,小指收入无名指下,结成斗印,借着粗浅吐纳功夫,将心神渐渐收拢。随着他轻轻呼吸,安放在他面前的那枚小石锁上,渐有微光浮出,两道符篆随着他的呼吸,忽隐忽现。 只是,每每随着他吐纳之时,这两道符篆就在石锁上现出形迹,似要挣脱出石锁束缚去,只是石锁中另有一道光气闪动,硬迫着两道符篆再度潜沉下去。闭目凝神的魏野像是对这情况早有预料,就在那两道符篆再次浮现的刹那,左手捏了个剑诀,朝前一指。 指尖炎劲乍现,直没入石锁之内,如剑火篆顿时现形,将那两道异种符篆直接硬挤了出来! 魏野面上沉静如水,只将右手斗印朝着那两道符篆一照,顿生一股无形吸摄之力,将之硬扯到魏野的面前。 两道符篆的真正含义,如今魏野已经能解读出来,分别是“太微安镇”、“变化无极”两道四字咒文,也正是这两道符篆,控制着那枚小石锁。哦,失去了最后的祭炼符篆,那枚石锁已经还归本相,一尺高,二尺长,就是那些武师用来打熬筋骨的那种笨重石锁。 或者,专业一点地说,应该叫混元如意石锁。 如果不是这枚混元如意石锁的祭炼手法太过粗糙,选择的材质也只是寻常石锁而不是什么珍贵材料,魏野也不会选择如此粗暴的手法将祭炼符篆直接剥离出来。将斗印朝着这两道被法力拘束住的符篆虚影一点,魏野再引一道本命元气朝着两道符篆灌下去。 这两道符篆前后被数种法术折腾了一遍,已经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此前祭炼它们成形的法力已经快要散去,此刻被魏野元气一注,顿时被激发出一片莹莹微光。这片微光初看去,似是隐有驳杂光色时时浮现,随着魏野不断吐纳,终于渐成一片纯白光气。 心知前主祭炼的法力已经尽数化尽,魏野伸出左手,虚虚托住这两道符篆,右手散了斗印,抓起了身边桃千金,一按机簧。在铮然出鞘声里,将两道符篆按在手心,朝着剑身一抹! 第40章 ?燕归巢 老魏家叔侄俩这间乏人打扫的宅院里一向鲜有响动,然而此刻,一阵剑啸之音却硬是穿过了隔音效果不错的复合材料厚壁,如火烧着尾巴的猫挠玻璃窗般抓在司马铃的心头。忙不迭地抬起双手把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这梳了一对团子般双鬟的少女朝着魏野当做试验场地的那地下室方向紧跑几步,还来不及靠近地下室前的台阶,里面的人已经将地下室的小门撞了开去。 没有预想中浓浓乌烟和焦头烂额的仙术士,只有一支长长的火炬从地下室里伸了出来。 平直的火炬上,有白炽与灼红二色分明的火苗们跳动不休,把整支火炬都包裹在巨剑般的火焰里,虽然是火焰,然而却迎着风丝毫不乱。执着这支火炬的仙术士,像古代神话里那个盗火给人类的先知一样,一步一步稳稳地踏着台阶走到了司马铃面前。 也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这火炬的真面目,那是一口通体都包裹在火光里的桃木法剑,整体造型都带着汉剑的风格。 而那些灼红的火苗是洞阳剑祝的根本火符“在前天一,在后太一,灵威洞阳,勘邪三炁”这一十六字道家符令,而围绕着剑身的白炽火舌,则是两道不断交叉游走的道家符篆,字体形如虫鸟,清秀而极具灵动之意,两道符篆组合起来,便是“太微安镇,变化无极”八字咒文。 紧贴着剑身的符篆游走之态愈见驯服,剑上光焰也随之收敛数分,数息之后,剑上光焰尽敛,只剩下带着绀紫哑光的酒红剑身。桃千金周身原本鲜明的木纹像是凭空蒸发一样地消失了,反倒愈见平滑光洁,带上了数分高密度合金般的反光感。 带着一丝自豪地握着终于祭炼完成的法剑桃千金,魏野反手运剑归鞘,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大功告成了。” 看着是一把装饰型的文士剑,本质是一柄死沉死沉直追梅花亮银锤的重剑剑胎,这次总算补完了剑上法箓,祭炼成功。 坎水真诀仍在,倒是那道入门级的少阳火诀被洞阳剑祝取代,以这道专主杀伐之术终于压服了坎水真诀这道不服教的祭炼法术,再加上从混元如意石锁上剥出来的两道祭炼符篆,也总算解决了那个让人挠头不已的重量问题。 魏野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一运劲,桃千金离手而出,在半空划出一道赤红弧线,随即便是“噗”的一声,这口桃木法剑已通身没入后宅的青砖路面下。 这后宅里铺地用的都是质地致密的澄泥砖,用的是仿秦砖的路子烧成的,这种砖其性如石,拿来做砚台都不在几种有名砚石之下。可司马铃走近了看去,却发觉桃千金就这么直接穿透了好几块澄泥砖,就像是生了根一般地插在砖里,拨都拨不动分毫。 还是魏野走近了去,捏着剑诀在剑柄上一划,一道“太微安镇”的符箓在剑身上一现即隐。挑了挑眉毛,魏野单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柄,腕子轻轻用力,就像在菜园子里随便拔了棵芹菜般地将桃千金从地下拔了出来。 就仿佛握在他手里这看上去毫无特异之处的桃木法剑桃千金从来就是这么把轻飘飘、重不到三、四两的木剑,和刚才那般沉重地穿透澄泥砖的桃木重剑不是一把剑一样。 这就是混元如意石这类法器的最大特征,轻重变化如意,祭炼到了极致处,其重如山岳,其轻如鸿毛,变化皆由其心,方才当得“如意”二字。 或许再祭炼些时候,桃千金就可以改个名字,叫做混元如意剑了吧? “混元如意剑?叔叔,你起名字的水平真是越来越差了。” 司马铃撇撇嘴,帮魏野把一只刚清掉商标的连铁扣鹿皮肩带拾掇起来,正好可以挂在竹鞘的装具上。背上桃千金,青衫布巾的魏野就更没有一点大汉公务员的样子了,这身打扮放在以前北部尉玩严打的时候,肯定是要被五色棒重点招呼的对象。 不过如今的北部尉,应该没有那个闲心才是。 把已经注解好的《如意地册石匮篇》一并收起在袖囊内,魏野耸耸肩,混元如意这个前缀确实挺能唬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名目也确实有点不够拉风。说起来,要不是运气不坏,有了这部道书残本里的内容作为基础,魏野也根本无法破解混元如意石的根本祭炼符篆。 这事乍看来实在有点太过巧合,但是细细想来也不是那么奇怪,星界之门对于魔法与仙术存在的时空的接触一共也才没几年,哪怕是档次最差的法器和残缺到少字漏句的道书,也不是那么容易搞到手的。一方面是货源极度稀缺,一方面是产品同质化程度过高,在这么个特定的环境下,出现这样的巧合倒不是太稀罕。 不过还是要留神些,混元如意石这种容易上手又容易祭炼的下乘法器,固然没有什么真正灵妙,但是一发就能砸人如饼的凶器也算是非常实用的护身之宝,说不定再多些日子,这种法器就会发展到仙术士们人手好几块的地步。被一堆大石头砸死的仙术士,这样的名声,可实在和有志朝着仙道高人方向发展的魏野八字不合。 至于混元如意石祭炼的根本符篆?还是先留着吧,得到了破译后的道书,为了那个最关键的一点,甘晚棠总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漫不经心地就命名的品味问题引经据典地和小拖油瓶争辩了一番,魏野打开了竹简终端,向星界之门主控区域递交了新的申请: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申请回归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二十七日晚二十一点,本人定位星象坐标,华盖。” …… ………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于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二十七日晚二十一点十五分,申请回归星界之门,所属住宅区定位星象坐标,青丘。” “为了保证回归通路时刻畅通,您的下一次回归冷却时间还有三个太阳日,如果对我们的时空旅行有什么建议,请在冒险者终端发出‘哔哩哔哩’的提示音之后,向机械智能客服留言。如需开通智能同声传译功能,请支付因果律通用点券10点……” “叔叔,不要用力捏终端了,你捏不坏它的。” “嗯,说的也是。”魏野一挑眉毛,悻悻然一屁股靠着门口坐下,眼瞅着神祠不远处那几个手拿五色棒的衙差。 刚一回到神祠中,一开门,就看见这些黑皮狗凑了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问一声:“魏先生可是从‘上面’回来了?最近洛阳城里很乱,我们奉命执行宵禁,对不住得很啦。” 此言之中有深意,不是同乡不能知。 北部尉那些身份特殊的成员很少去管理宵禁巡街这样的庶务杂事,事实上这些人也实在没有啥衙役的样子,散布在神祠四周,差不多就把“监视嫌疑分子”几个字写在脸上了。然而这户被监视的嫌疑分子也未免太沉得住气,屋主人只是不悦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就关上门不再出来,像是服软了。 也只是“像是”罢了。 一关上大门,魏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小几旁,把竹简终端摊开,打开了设置栏,随即从袖中取出常用的那管多功能扫描笔,从数据扫描模式切换成摄像模式,连接上了终端的附件绑定功能。摆弄了几下,魏野抓了抓头发,吁了一口气:“幸好这老爷扫描笔的摄像头还能用,数据传送也没大问题,真是好家在。” 在某些事情上无比敏感的司马铃已经警觉地倒退了一步:“先说好哦叔叔,人家可是手无寸铁的和平主义者,而且也不是新闻系毕业的,不要找我当战地记者,而且我也没有星界之门颁发的记者证。” “嗯,咱们又不开报社,当什么战地记者?”魏野如领袖样地一挥手,正正经经地回答道,“严格地说,你这应该算是民间身份的军情观察员。情报侦察的事情,还是拜托了。” “所以说你推荐我选择金精妖怪之身还是早就有预谋了,对吧?” 嘟嘟囔囔地接过了魏野递过来的多功能扫描笔衔在嘴里,司马铃一旋身,身侧蓬地炸开一团白雾。 雾气尚未散去,一只看上去憨拙如团子般的猫儿狠狠给了魏野额头一记猫拳,像是报复般地踩着仙术士的头巾跳出了窗口。 毫不在意地把布巾扯到一边,魏野透过窗子缝扫了眼那些浑然不知旧神祠中发生的事情的北部尉吏员,低声说道:“跟着大部队走,不管他们要搞什么事,大枪府都不可能装看不见。” “知道啦,好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再用尾巴一扫魏野额头被自己踩乱的发梢,司马铃做出一个虎扑的姿势,扑通一声从窗口跳了下去。 第41章 ?三十六方男儿 目送着司马铃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中,魏野在小几旁盘膝坐下,又点起了油灯,将灯芯挑高,这才展开竹简终端,打开了绑定扫描笔的摄像头同步功能。 火光摇曳之下,竹简终端上浮出的投影所带的一点微光被全然遮住,只有颠簸不停的镜头在仙术士面前不停闪过。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魏野微微蹙起眉,心想着大枪府、北部尉和太平道洛阳分坛,到底是哪一家已经等不得甲子年就先动手了? 独坐丹房之内的仙术士皱着眉毛想啊想,有着和那大号团子一样猫儿化身的司马铃颠着小碎步跑啊跑,一路上不但撞飞不知好歹的野猫几头,还踩背气没有家教的老狗一尾,速度虽然不快,但却很有七十码的风采。 好在洛阳城市坊街道加起来,也就是个小半个京城二环的规模,就算跑不过马,也还跑得过人,何况猫有猫道,穿房过梁自人类开始养猫的那天起就是规矩。踏着一处马市边上的马棚,司马铃项下挂着魏野的扫描笔,抬起前爪搭个凉棚正要确认一下方向,却觉得脚下锐风顿生! 毫不马虎地就势打了一滚,感受着沁凉剑气擦着猫毛而过,司马铃一甩头,三瓣嘴一张,“喵嗷”一声低叫。那道剑气随着这声猫叫声,微微有些不稳,司马铃也无心再做纠缠,哧溜一声抓着立柱就窜下了地,跑得比什么都快。 马棚下面,却有个圆脸男人扶着一支九节青竹杖,喃喃自语道:“甘晚棠寄在我九节杖里辟邪护身的这道棠溪劲怎么会突然发动?罢了,我也不是内门祭酒,这种科班问题也和我没关系。” 他嘀嘀咕咕地一踏地面,登时机括声起,从青石马槽下裂开一个圆洞,依稀可见里面修出了一条夯土台阶,这看着也像是读书人的男人嘀咕了一声,躬身走了下去,浑没察觉身后跟了一只圆滚滚的团子猫。 沿着夯土台阶走到尽头,展露在圆脸男人面前的是圆洞型的隧道,大约只有一人多高,圆脸男人每朝前走出十数步,就有一支火炬燃起,让这地道里的气氛显得更加的幽深诡异。 虽然化身为猫之后,走起路来有点不好掌握平衡的摇晃感,但是司马铃还是感到有一丝流动的空气在她的鼻尖晃动着,不知道是修筑地道的人在什么地方设计了通气口。尽量让自己带着肉垫的脚放轻一些,司马铃扬起了头,让多功能扫描笔的墨晶摄像头对准了那些自动点燃的火炬。 对着那些火炬,扫描笔上的数据接收端为不可察地闪了闪绿光,一行小字静静地浮现了出来:“火炬是墨门机关术的产物,和法术没有关系,一切安全,放心。”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司马铃把自己的身形朝阴影里又缩了缩,朝着圆脸男人的方向追了下去。 按照谍战片和詹姆斯邦德的套路,大概接下来就是全副武装的精锐部队像拉磨的驴子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兜着圈子,指纹锁、虹膜锁和声控锁全用上的合金门开了又关,完全不管耗电量的照明灯青白色的光前后左右上下打照,如果再加上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就更是一种视觉虐待。但是这样的期待,却随着那个看上去也不年轻的男人的步子,彻底幻灭。 通道的尽头,是一堆棺材,没上漆没描花,连毛刺都没怎么刮。十来个麻衣短褐的人就坐在那些棺材上,传递着一些白纸打印的文件。而唯一一个没有拿着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洛阳城的文件仔细阅读的人,就怀抱着一根青钢长棍,闭着双眼静静地养神。 看着那个只有睡着了才有了一丝稚嫩味道的同事,圆脸的男人脸上不自知地带上了一点叔伯看子侄的笑意。但是这点人情味,就随着闭着眼睛的何茗冷梆梆的问话迅速消弭在空气里:“负责这次行动的执委孔璋同志,你迟到了。” “嗯。”看上去比魏野这个失业民俗学者更有三分书卷气的孔璋点了点头,对于年轻人在周身包裹一层铁甲作为保护壳来显示强大的方式不予置评,随便选了一具薄棺坐下,认真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们。都是比何茗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捏着文件看上去看得挺认真,但是捏着纸片那用力过度的指节,就知道他们压抑自己的情绪压得很辛苦。 当然,对这些血液中燥热因子跳动不已的年轻人来说,自己就是个带来坏消息的报丧鸟的角色。 做好了这样心理建设的孔璋定了定神,以一种尽可能沉重的语气说道: “就在刚才,我和lhg方面的有关部门已经接触过了,lhg对我们试图使用tnt爆破战术打击目标的行动不赞成。在与我们的交涉中,lhg最终决定用一批和那些爆炸武器等价的粮食布匹还有定量的口服抗生素和我们交换洛阳分坛的所有爆炸武器。” 似乎怕自己的说服力不够,孔璋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材质光滑、闪着微光的文件:“lhg虽然开始查禁高发展时空的产品向低发展时空的流通,但是他们也做出保证,在本时空通过合理手法推动技术进步而获取的武器并不在限制之内。只要我们肯花时间投入,至少可以提前几百年制取出能够应用在战场上的黑色火药。” 孔璋带来的这两个消息,可以说都对洛阳分坛非常有利,甚至抵消了lhg查禁行动带来的大部分的负面影响。 北部尉上面的那个真正领导者不知道,西园禁军的监军宦官不清楚,技能点一多半都加到宗教演说上去的大贤良师把指望托付给天意,除了捞钱修园子再提拔些无力挽回大势的清流士人的当今天子更是稀里糊涂,但是这些地位不高的基层人员,都清楚接下来是怎么回事。 自光武帝以来渐渐固化成士族高门和草民部曲两个阶级的大汉帝国,注定了要有一次矛盾的总爆发,并且将整个大汉帝国代入豪强和门阀割据的乱世之中。 开局之刻,要占一手之先。 占先需要的东西太多,一个放诸多元宇宙而通行的真理就是“打仗就是烧钱。” 陈胜吴广带着几百条汉子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听上去很有战天斗地的豪情和历史记录者的浪漫情怀,但是仓促起事的农民军,在装备精良的秦军面前一败涂地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最为昂贵的武器装甲方面,洛阳分坛可以求助于星界之门的商会援手,低价采买大量的淘汰报废装备,但行军打仗最大的消耗却是粮草药物被服这些生活必需品。古典时代的军需供应,基本上靠着有计划有组织的劫掠手段强制征集,本来就缺乏组织建设的农民起义军也差不多就因为如此,才被冠上了“流寇”的骂名。 粮食布匹,或许可以拿出著名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法宝来解决,医疗药品就只能靠太平道的符水来充数。然而仅洛阳分坛,真正拥有点化符水这一级修为的祭酒还不到五个人,所能制造的符水数量也极为有限,很难大规模地应用到战争中去。而孔璋能从lhg方面抠出一点抗生素的特批,对于太平道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利好消息。 和后世基本上都经过了抗生素的人工选择而大大增强了耐药性的变异病毒不同,东汉光和年间的细菌和病毒完全没有抗药性,一些常见的甚至被淘汰的抗生素放到这个时代,就是道门炼丹大家所炼的一般灵丹,在消炎杀菌的药效上都有所不及。 怎么看,都是洛阳分坛占了大便宜。 静静听着孔璋的说明,大部分参加会议的年轻人表情慢慢放松,用只能一次性听个响的爆炸武器换取对发展更有帮助的战略物资,这是笔很值得的买卖。 孔璋自己也觉得这次和lhg方面的交易很成功,干脆漂亮得可以在功劳薄上浓墨重彩地写一笔,他矜持地拊膺笑了笑,决定把握好会议的主导权。乱世到来的阴影时刻要密布在洛阳城上空,而他孔璋,必须要掌握住这个先机,还有太平道最具战斗力和人脉的洛阳分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张,一篇瞬间打好腹稿的演说词就要从声带处蹦出来。但是有一个声音带着一股宁定而生硬的味道响起来: “执委同志,你的对外交涉工作确实非常出色。但是在会议开始前,我专门联络了外勤部的负责人。有关lhg危险品查禁行动的情报,至少在四十八小时之前就上报到了你们后勤部的案头,可是孔执委你却花了两天的时间去和lhg方面交涉,完全没有对洛阳分坛方面进行报备。” 怀中抱着青钢棍,何茗盯着孔璋那张温和无害的圆脸,冷声说道:“洛阳分坛的突袭计划已经进入了二十四小时倒计时的状态中,你却告诉我们,炸药不能到位。如果可能,我真想送你上军事法庭!” 面对着何茗的指控,孔璋的表情依然温和,只是嘴角微微地抽了抽,握着竹杖,他直身立起:“对于我个人的疏忽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会负起责任。” 他转过头看着何茗:“通和里道坛的小何同志,我以负责本次行动的执行委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和我开始执行队伍的全面收缩工作,并立刻联络洛阳道坛的马元义渠帅,停止所有的突袭准备!” 第42章 ?龙蛇起陆 随着孔璋亮明了他那个冒险者组织内的执行委员的身份,地下会议室中的气氛兀然绷紧。 孔璋的言语里,空降干部拿着中枢地位以势压人打击地方实力派的意思实在太明显不过,而且看上去竟是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的面前就站着何茗,青钢棍在手,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替孔璋做一个不消毒不止血的开颅手术。 从司马铃的角度,只能看见何茗的背影,看见短而无袖的粗布衣下双肩与蝴蝶骨的起伏。 对这个实际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高个子男孩,司马铃对他还没有他带去魏野丹房的那些宵夜更熟悉,但是对这个像石头一样有棱有角的家伙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司马铃还是充满了期待。 然而她试图朝前挪动一点,变换一个角度的尝试,被项下的扫描笔上闪过的文字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多留无益,收队。” 在竹简式终端上输入了这个简短的单向联络信息,魏野执起了竹简式终端,让画面距自己更近了一些,看着那个分明在极力压抑自己快要爆发的情绪的家伙,小胡子的仙术士喃喃低语道: “如果真的一棍子打下去,大局当前还要玩内讧搞肃反的话,你们就真的一点主动权都不剩了啊。喂,在我对你们这支股票完全丧失信心前,再做出点业绩来看吧。” 说完这句关于股票涨跌前景的闲话,魏野拇指在竹简上随意一抹,将一切关于太平道秘密会议的偷拍连着那小子的背影一起抹去。 打开了缀在袖中的袖囊,收拾起一应趁手的物事,再把桃千金背起来,魏野走到门边,大大方方地推门迎月而出。 太平道内部显然有些问题,就连反应都有点滞后,那么看起来处处准备完全的北部尉,嫌疑就最大不过。 把定了心思,魏野紧了紧扎着大袖的墨色绦子,朝着围拢上来的那几个北部尉的监视者抱拳轻轻一拱手:“老几位、诸列位、在齐位,今晚我有些急事要去办,就麻烦各位通融一下,给我让出一条道来吧。” 不待对方答话,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锵然出鞘,借着机簧弹出之势,剑尖斜划,就触着一根箍了铁片、镶了钉子的五色棒直剖而过! 任谁也想不到,一口看似做工细致却不经用的桃木汉剑,却像是百炼钢锻成的名锋,甫一出鞘就是如斯霸道威势。 手里捏着半片五色棒的北部尉黑衣属吏还在微怔,魏野的桃千金已经递到他鼻尖上了: “连这么粗浅的一剑都接不下来,北部尉的人,还是真看轻了我。虽然咱也是文职,和你们这种只会跟在城管后面开罚单的死宅公务员可不是一路。” 嘴里说着占便宜的废话,第一次真正把桃千金用在实战里的魏野心情更是舒爽。剑出则怨敌束手,这种神兵在手、天下我有的境界,对一贯喜好投机取巧的书斋派民俗学者而言实在是太刺激了些。 只是此刻实在不是让某人自我陶醉的时候,不待魏野再有多余的动作,余下二个吏目打扮的北部尉差人已经果断地朝后一跳。 后跳,是为了脱离魏野剑锋的范围,也是为了反牵制这个据说武艺稀松却不好对付的侍中寺书吏。 二人站定的那一刻,魏野只是瞥了一眼,执剑制住面前人的他就再没有了多余的动作。 探手入怀,摸出手弩,平端,上弦,一套瞄准射击动作规范得一气呵成,小型弩机上架着的箭镞泛着幽蓝的光。 这种弩机俨然是欧洲中世纪后期出现的齿轮十字弩的微缩型,就算没有正版十字弩那种足以破开锁子甲的贯穿力,射杀一个连皮甲也没穿一件在身上的布衣文士也足够了。 “只查禁热兵器却把技术成熟的冷兵器的时空走私无视掉,lhg的官僚主义作风真是害死人啊。” 暗暗发着这样的感慨,魏野保持着执剑递出的姿势,没有做出更多会刺激到两个弩手的动作。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就让魏野难得撑起来的沉肃气质有点保持不下去了: “你已经被包围了!” “不要再进行无谓的抵抗!” “放下武器!” “双手抬起!” “抱头蹲下!” 不愧是洛阳城专司捕盗侦缉事的北部尉属吏,把他们这身吏员的黑衣换成深色警服,再把手弩换成警枪、电击棍什么的,这场面就直接能拿去当警匪片桥段用了。 就在魏野终于挂不住那一身强撑出来的高手气质,马上要露出一贯的嘲讽笑容的时候,坊头街口上人声顿起。原本就对魏野宣布了今天宵禁的北部尉三人组还来不及转移视线,只是露出了些许困惑神情的当口,已经有一队人马有些吵闹而又颇进退有序地拥了过来。为首的军官一身墨色长衫,看着很有点公子哥的气质,却又不伦不类地外罩了一件缀了护心镜的铁鳞甲,骑一匹黄鬃灰斑的战马,就这么逼近了正在玩警匪劫持游戏的人们。 看着那两架对准了魏野的手弩,年轻的军官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戾,一打马就抢到前面去,厉声喝道:“西园军在此,都住手!”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随着他的一声喊,紧随着他的亲兵已经抢先拔出了腰刀,紧随上来的又是一队挺着长枪的红衫铁札甲的高大士兵。 按照汉时服制,武卒战袄多以土黄色为风尚,然而这一队西园军的军士却是一色大红战袄外衬铁札甲,一近看连那战袄都是上好的火红缎面,衬极了大汉以火德王的说法。 孰谓禁军人样子? 孰谓御前执金吾? 孰谓钱多得烧包的暴发户气质? 这便是了。 也忝列在洛阳都城公务员队伍里或者有编制、或者干着临时工的吏员们,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到了领头的年轻军官身上。不仔细看还好,认真一看,这位打扮不大合适的军官腰间那对一长一短的腰刀就暴露了太多信息出来。 大枪府,双刀将,柳叶飞。 大枪府的头儿赵亚龙的得力助手,兼大枪府执事管家。 但是不管哪一条,都和西园军的军官八竿子挨不上。 虽然战斗力连魏野这种不甚高明、全靠着法剑之利蒙事儿的货都鄙视,但是北部尉派出的几个吏员也自有其出色之处。略略习惯了被魏野的桃千金贴着鼻尖处境的那一位,已经提起了胆气,大喝一声道: “柳叶飞,你不是西园军的军官,依大汉九章律,擅入禁军行伍可是死罪!” 这一声刚喊到半路,大枪府队伍中已经有更大嗓门的仁兄吼了回去:“放肆!我们柳管事可是正牌子的西园军羽林郎!” 这个官职一喊出,立刻就把北部尉的三个吏员反噎了回去。 原本上说来,羽林郎在洛阳这种士大夫满地走、郎官县令不如狗的洛阳城简直就渺小如狗身上的跳蚤,奈何北部尉连长官到下属满打满算下来,全都处于洛阳官场这座猴山的最下面一层,如果不是掌握了一支由巡警、城管兼酷吏所组成的半武装力量,背后还有曹家支撑,那放在羽林郎面前真的不算什么。但是这么一个暴力机关,遇上了比他们专业化程度更高的前大枪府、现西园禁军一部,那就分分钟地打回原形。 魏野听着大枪府这边报出的这个官名,再看看一瞬间就涨红了的北部尉这几个吏员的脸,低低一笑,也不玩什么“清高士子瞬间傍上大靠山,气运大涨反手打体制内小角色的脸”这么没趣的把戏了。又不是走什么体制内路线,又不是有闲功夫追求什么咸鱼翻身的高潮快感,今晚的事情还多,时间可不能浪费了。 单挽了一个剑花,小胡子的仙术士随即将桃千金朝肩后一收,也不管那边还有两架手弩上好了弦正对着自己,就这么一回身,朝着柳叶飞拱了拱手:“想不到你们大枪府跑官倒跑得勤快,升官了也不喊我们一声,老赵家里的厨子做的水席可是不坏,我们可是一直惦记再吃一回的。” 柳叶飞微微一笑,抱拳回礼:“鸿都门上明码标价买回来的羽林郎,又有什么可吹的?在你这种高人眼里,区区一个羽林郎又算什么稀罕?要是能陪我出城一趟,不要说一桌水席,以后你们一家人的饭票,就都包在我们大枪府身上。” 柳叶飞说得大气,魏野也不答言,就看着大枪府这支队伍里已经牵出了一匹青骢马,还有两个马夫跟着,便已经心下了然。 再不搭理北部尉那三个连官威都没处外露的货,魏野不怎么利索地翻上马背,把缰绳握住打马走了几步,确定了大枪府带来的是匹养熟了的马,仙术士这才笑了笑,对柳叶飞说道:“赵老大拉我入伙的话,背起来很辛苦吧?这种不合你风格的台词还是少说为妙,这就像冷酷风走偏到了洗剪吹,很破坏固有形象的。” 柳叶飞也只微微偏头,报以一笑,就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一句。倒是魏野还不肯住口,又添上一句:“而且,小生家里还有个专门点了‘替钱包减肥’这么个高端技能的拖油瓶丫头,实在不是什么包养的好对象,这样的话,再也休提,休提。” 柳叶飞还是笑笑不答话,走在魏野身边的大枪府的精锐们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你妹啊,赵老大是喊你入伙,谁说要包养了?你谁啊,你谁啊?当大枪府是私人慈善基金会那种财大气粗、专门拿沙滩遮阳帐篷当野营保暖帐篷捐献还不公开账目的慈善机构是吗? 基本没怎么在乎身边投过来的这些视线,魏野满不在乎地又问了一句:“这次你们直接就和北部尉翻了脸,看样子也是要来个大的了,那让我先知道你们此去的目的地在哪呗?” 对这个,柳叶飞倒是不用隐瞒,也不用继续演出他的刀客本色,在马上一指西边:“洛水西岸,太平庄。” “……太平道的田庄就叫太平庄?果然不能太指望太平道那帮子半文盲的起名水准。” “和高人说话就是轻松,那么破解对手法术的事情就拜托了。” “停,打住,稍等一下,我有说我去了就一定帮你们破解太平道的术法么?出场费起码也要事先讲好了再说啊!” “呵。” “别装糊涂啊,你们明白的,现在这个洛阳城里,除了我,你们可是找不出第二个没有固定立场的法术专家的。难道你们还能去太常寺绑了太史令那一挂的司天官给你们当参谋么?下限问题先不谈,你们能么?能么?能么?” “呵呵。” “不要扮无辜了,给我接线赵府主那边,有些问题还是要先小人后君子的……” …… ……… 眼看着那支很有暴发户风格的队伍越走越远,留在原地的北部尉三个吏员对望一眼,最后朝着那群人远去的方向唾了一口吐沫,随即走进了旧神祠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里。被屋主迎入门,三人进了和此时的寻常民户没太大区别的矮屋,屋中靠窗之处,赫然正放着一台通体上了绿漆的老式发报机。 为首的吏员二话不说,摘了头上方冠,将耳麦扣在头上,开始摆弄起这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刻的物件。倒是屋主靠着门,一边望风一边说道:“听说lhg开始严查时空违禁品贩运,我这两天可是担心得要死,怎么,风头过去了?” “那是兄弟你多心了,”坐在发报机旁,拿着本密码薄仔细对照的吏员哼了一声,“他们查禁的是出现在冷兵器时代的热武器,通讯器材什么时候算是热武器的?” “好了都不要吵,”为首的吏员低喝了一声,“咱们的监视任务算是已经完成了,给总部报信的密电是什么?” “八个字,敌发杀机,龙蛇起陆。” “龙蛇起陆?”想着那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小胡子仙术士,为首的吏员一边发报一边嘀咕,“分明是‘妖风一起,王八反潭’才对!” 第43章 ?资治通鉴与后汉书 和每一个王朝末期一样,洛阳城周边的田地充分地体现了什么叫“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洛阳城里有竞争能力的大客户实在是太多了一点,皇家、外戚、阉党、世族,都对京畿土地有着很大的需求。 一方面,这是东汉光武帝刘秀起就对豪强大族实行的妥协政策,让土地兼并成了不可抑制的痼疾。另一方面,自汉光武帝之下,外戚权臣频繁拥立幼帝,为了维护皇权,天家不得不借助权阉来对抗外戚,阉党与贵戚之间的血腥斗争,则使得洛阳都门的统治集团习惯性地大换血,倒在了这条流血仕途上的失败者的田产就在这一轮轮的党争中不断地被胜利者所分享。 最后的结果,就是除了少数上层权贵的田产和皇庄之外,大部分世家高门的田产都以一种细碎割裂的形态均匀地分散在京畿的土地上。 要是给这些人家的田产标上不同的颜色,从卫星地图里看过来的话,京畿的土地,就像是一件穷秃驴穿的再破烂也没有的百衲衣。 “土地兼并,这可以说是整个东亚农业社会时代无法避免的顽疾,先秦两汉时代还好,南方和西域的不断移民开发实际上为王朝的存续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其实就这个时候看来,长江流域的开发也不过才开头,足够消化中原地区在豪强兼并下产生的自耕农破产潮。可惜啊,汉承秦制,外儒内法,对于钳制人口流动一直特有兴趣。这个法子要是能把那些现有制度下最大得益者的世家大族从头到脚血洗一遍,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否则的话,也只能继续玩党争这类低级零和游戏了。” 骑在马上,半天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省力点的支撑点,青衫负剑的仙术士干脆就塌着肩膀,要多没干劲就多没干劲地歪坐在青骢马身上。 但是没干劲不表示没谈兴,再边缘的体制内部分子,也足够看出大汉帝国虽然没病入膏肓却也五痨七伤的那些个病灶所在。而反体制的话题都是什么人最爱谈?当然就是体制内分子了,尤其是越不得志的体制内分子,就对反体制越感兴趣。 只是辛苦了那些被义务授课疲劳轰炸的人们。 这才走了不到八里路,大枪府这支队伍就自发地队列变形了十来次,人人奋勇争向前排,显得非常地有生机有活力。 看着落后的同袍们用不了多久便精神百倍地赶了上来,饱经过《马背上的百家讲坛》疲劳轰炸的人们彼此都留下一个“你明白的”的眼神。 被义务授课激发出这样的精神头,都赶得上什么“鼓舞士气”、“神圣祝福”之类超自然力量的强化效果了。 而有人从头到尾地接受了一套打完不收功的义务授课版“鼓舞祝福”,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步调,和骑着青骢马的魏野保持着并辔平行的状态最多,最多,他的战马稍微朝前超出了半个头。 而一向略有好为人师之癖的魏野,虽然已经把炮轰的目标从阉党转向自诩清流的党人一派,火力也没有半点放松: “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的那场谋逆案,虽然看上去只是党人一派组织起来的一次武装政变,就算打着清除阉党的旗号,也盖不住那么一股子孤注一掷的味道。但是对天家来说,外戚之首的窦大将军和文官之首的陈太傅的联手,那简直就是西汉废立天子的权臣霍光从墓地里诈尸一样。伊霍之臣,这是哪怕智商只有九十的帝王都不能接受的,谁知道你当了霍光第二之后,想不想再当鸩杀少帝的梁冀第二?而且窦氏也好,陈太傅也好,除了府上养的门客之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拢共不到千人的队伍就想玩武装政变,当我大汉是卡扎菲那种小白脸票友都能篡夺政权的利比亚么?” 要让魏野再开嘲讽下去,难保连那些坚持君子操守却被阉党一个个玩死的名士们不会跟着中枪,不过一个优秀的刀客,心理素质总是很过硬的。和魏野打得交道多了,柳叶飞只笑笑,不接话。 倒是魏野时不时地像在课堂上突击提问一样,丢几个关键问题过来,进行突袭轰炸。 就像现在。 “说起来,太平道拿来做基地的那个庄子,你们查清楚了没有,是哪家的产业?今晚真要闹大了,顺便就把他们家的后台也拖出来咬一气,绝对的有好处没坏处。” 这样低级到一目了然的政争伎俩,也就是魏野才大大方方地当锦囊妙计一般灌输给柳叶飞听。 “赵头儿专门派人打听过,那个太平庄以前是外戚窦氏的田庄,不过,现在应该算是皇庄吧,不过内宫似乎嫌弃那里晦气,没怎么用心打理,边缘化得有日子了。” “皇庄啊,攀咬皇帝或者攀咬十常侍那群死太监,这难度似乎高了点,那就当我没说好了。”魏野耸耸肩,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汉灵帝刘宏和十常侍这对超级败家子猪队友组合,放在二十四史里都算得上是昏君权阉界的全明星队伍。就是在日后镇压太平道的黄巾起义的时候,汉灵帝和十常侍也没少给官军这边添乱子,很令人怀疑这皇帝配太监的组合屁股到底是坐哪头的。 并不是说这个昏君权阉组合是什么精神智力有严重损坏的脑部伤残人士,而是他们太醉心于权术和打压党人清流为主的主剿派了。话说回来,太监这种人工绝育的品种,天生地不适合战场,秦翰、郑和那样以武人形象垂名青史的宦官,基本算是罕见的奇行种。选择打压主剿派将领、破坏镇压行动,以防党人一派借着军功东山再起,就成了十常侍这些老阉货本能的选择。 大枪府现在表现出的立场,固然和党人一派不怎么亲近,但是和阉党也谈不上多么友好,反倒是和侍中寺这种纯血帝党有点共通之处。说起来,西园禁军的建立,本来就是为了针对如今新崛起的外戚何进,这位当今皇后之兄,官拜大将军,虽然是外戚一派的领袖,却和党人一派关系密切。 大概是有心人拿着窦武和陈蕃当初率众清君侧的行动说动了灵帝刘宏和董太后,这对守财奴母子虽然大事糊涂,小事上却精明,从西园内库拨出一笔款子养一支新禁军来防备何进,这也是天家操弄权术的应有之义。 “说起来你们大枪府也该感谢我们侍中寺来着,去年禁中下诏侍中寺,询问祈禳灾异之法,结果张老侍中为首的六位大儒进以《太公六韬》‘天子将兵事,威厌四方不祥’之说,那个财迷皇帝才舍得掏出那么三瓜俩枣的小钱组建了这么个两千人不到的小部队。要不是有这个借口压着,有何进这头拦路虎挡道,你们大枪府还想这么成编制地混进西园禁军?何进不派一堆的空降干部进来把你们压到死才是怪事。” 把手中竹简终端一卷,魏野翻着刚调出来的《资治通鉴》,手指正好落在中平五年那一段: “瞧瞧,本来是借着镇压黄巾起义、抵御西羌叛乱这个大义为名才建起来的西园新军,被某些有心人挑拨着变成了纯粹是天子新玩具的西园禁军,还一下就提前了好几年。没有太平道的起义军作为释放嘲讽技能的mt分担朝野质疑,看上去你们也快撑不住了吧?宫内那些个死要钱的死太监已经开始想要喝兵血吃空饷了吧?如果太平道起事提前一年爆发,看上去你们得的好处也不小诶。” 作为仙术士身旁最忠实的听众,柳叶飞蹙着眉,不说话,装哑巴。 那么,太平道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提前开始发动? 魏野指尖在竹简终端上再一划,点开了《后汉书》中《皇甫嵩朱儁列传》这一篇,目光正落在这么两句上: “中平元年,马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胥、徐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未及作乱,而张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于是车裂元义于洛阳。” 看上去不管有没有冒险者们搀和,太平道内部的倾轧内讧都是这么地热闹滚滚,简直就是再标准不过的一支垃圾股啊。 随手关掉了竹简终端上的视窗,魏野抬起头,看着已在夜色中隐隐露出轮廓的荒僻田庄。 第44章 ?战阵,法阵(一) 虽然是经营不善的田庄,土夯而成的房屋、院落,依然修葺得十分齐整。庄外有壕,似是将田里引渠的水而成,其宽三丈有余,已经有了点护城河的意思。 壕沟之后的田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修起了一圈土围子,看着也不过三丈多高,外面还扎着木板柳条,做工粗陋,显然是刚搭建不久。围子上也安排了一些精壮汉子,拿着刀枪守着岗。 只看这急就章搞起来的工事,就已经有了点军寨的意思,要说里头没鬼,那真是连魏野都不信。 大枪府的人马早已经把田庄前后围了起来,府主赵亚龙依旧是那一身饕餮纹的精铁甲,乘一匹白鬃黑马立在田庄壕沟前,手里拿了个铁皮卷的扩音喇叭在那里喊话: “太平道的马元义渠帅,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太平道的洛阳分坛,已经在我大汉朝廷的无情镇压下全军覆没,洛阳分坛主事等人已仓惶奔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我西园禁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刚才试着突围,又有什么结果呢?你们太平道的法术也没有用,我们的精锐战士作战能力比你们要强得多,人数要多得多,难道不是比较你们的符水、经书要厉害十倍吗?你们的野心已经完了,剩下你们这支残部也没有什么用了……” 不得不说,这篇大白话的劝降书效果确实拔群,赵亚龙只是喊了一通,土围子上的人群,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动摇的样子。只是,很快地这点软弱情绪就被一阵阵的号子给淹下去了: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等贵贱,均贫富!” “均田免粮!” “豆腐脑就是要吃甜的!” 哦呀,在《历代农民起义口号大选》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据说老家是河北的赵亚龙摸了摸鼻子,喊了嗓子:“洛阳分坛的弟兄们,原来人在这里啊?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广式豆花还是川味豆花都是我们大枪府请了!” 如此大度地开着条件,赵亚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飞快地摆了几个手势。胳膊上还吊着绷带的毕永在他家府主背后心领神会地一点头,随即拖着花启生朝后面退下去。只有赵亚龙还在继续以他的谈话艺术瓦解着田庄中人们的斗志,然后在心里时不时地补充上一句: “甜豆腐脑又有什么好吃的?” …… ……… 魏野骑在马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搭着凉棚朝花启生去的方向望去。有鞍无镫的马具保持起平衡可是颇有难度,仙术士晃晃悠悠而又时弯时直地让身子尽到了瞭望台的职责,终于是看见了三五辆手推车,车上绑死了的合抱树干一头削尖,露着白花花的茬口。 “就算不刻点花上去,也起码上点清漆呗,看上去贵府的diy人才缺乏,手动能力不强啊。” 对于这个与正事无关的评价,柳叶飞仍然带着客套的微笑看着魏野,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柳叶飞的这一队人没有直接和赵亚龙带的主力部队合兵一处,而是转了半个圈,在田庄左近的小丘之上立定了。有利的地势加成之下,倒是能把整个田庄外带外面大枪府那一标人马看个大概。 魏野还是一手抓着缰绳,尽量让自己的视角更宽阔一些,一边凝神注目,把最基础的望气之术施展开来。 一如之前预料的那样,仙术士的眼中所见,田庄之上只有一片低低盘旋而未发作的赤气,像是一团含了太多水分的烟。 赤气在望气术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彗星的彗尾带有赤气,即是世间刀兵大起之象,方家名之蚩尤旗。若有赤光、赤云、赤烟之异象现于某地,则往往为其地战火延烧、生灵涂炭之征候。自然,这其中气象不同,所具有的吉凶含义也不同,魏野收拾心神,正欲一窥究竟之时,田庄之上,赤气突然像投入滚油的水滴一般,激烈地翻腾起来! “赤气如沸,是要正式开战了么?”一念方及此,魏野心中猛地警醒,“不对,这是” 匆匆将剑诀朝眉心一划,魏野即刻收了望气术,饶是如此,仍然有一道刺目金光,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 以望气术看去,金光冲破赤气,随即四散成半空中隐隐浮出无数虚渺光影。这分明是田庄里有人正在开坛施法,而且看那道金光堂皇正大,行法之人的道行还不低。 起码,比魏野要高明许多。 收了望气术,仅凭肉眼看去,田庄之中除了火把光芒映照出的一个个光点,再也看不清别的东西。正在魏野挠头之时,一副满身迷彩涂层的便携式夜视仪已经送到了他面前。 “光明牌的光谱型军用夜视仪,我刚托人从星界之门带回来的,完全的画面光线重建效果,我之前夜里试着用过,效果还不错。” 从柳叶飞手里接过了他递来的夜视仪,魏野一耸肩,大为慨叹地说道:“老赵能找到你这么能打能干又心细如发的助手,真是他祖上十八辈广积善功修来的福气。” 对于这种不着调的感想,柳叶飞只是笑笑,一点也不想接话。 在鼻梁上架起了夜视仪,调整了焦距,魏野眼前原本模糊一片的田庄轮廓顿时清晰起来。田庄中心,此时正围着百多人,立在中心的却是个身材魁梧的河北汉子,看面目不过刚三十,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平实可靠的味道。 这为首的太平道头领也未簪发绾巾,只将一条大红色、嵌黑铁护额的发带扎在额头,头发也短得不像话,倒有点像是何茗那小子家的长辈亲戚。只是这人右手持着一杆短柄战矛,柄长不到三尺,矛头却像是一把加大加长的阔刃剑,映着火炬,带出一股森然之气来。 如果对袖囊中竹简终端上下载的史料还有印象,那么魏野肯定能第一时间叫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大贤良师张角的得意弟子,领导太平道三十六方教众的渠帅马元义。 然而举着夜视仪的魏野没有什么围观历史名人的猎奇趣味,只是双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咒语。 柳叶飞看了看他那副模样,知情识趣地策马退开了两步,密咒或者秘符,一向是术者们秘而不宣的知识,理应避开一点。 但是他耳功要是再好一点,听得清魏野嘴里念叨的是什么,估计就没有这么好的风度了 “嘴唇张开,然后收小,这是在说‘咱们’?咱们金田,不对不对,又不是太平天国,是太平道,是‘咱们今天’……咱们今天就和这些狗官……平,应该是拼……这战前动员会开得,欺负赵亚龙一上阵就废话多是不是?” 魏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观察着马元义的口型,解读着唇语忙得不亦乐乎,冷不丁看到马元义将左手一扬,一束长发随着夜风拂动。 太平道洛阳地区的最高首领马元义,将自己刚斩下的发束朝着众人面前一扬:“兄弟们,咱们现在就冲杀出去,洛阳分坛的五位祭酒地理最熟,一会儿就由你们带路,大家一起朝着青州方向撤。马元义就留在此处,为你们突围断后!” 一言未毕,他手中断发骤然火起,火光色如赤金,透出一圈堂皇大气的明黄色光晕。手中断发燃烧不止,马元义右手剑矛横摆,口中咒唱立出: “武人来聚,其气阳阳,不复惜命,其兵煌煌,其力皆倍,其目皆张!一人敢死,十人不敢当;十人敢死,百人不敢当;百人敢死,千人不敢当!” 咒声起,金光现,以马元义为圆心,一股异常的波动顿时扩散开去。先就有数十精锐弟子全身透出耀目金光,再以这些太平道的精锐弟子为中心,田庄中留守的太平道战士通体也有淡淡黄光透出,一瞬之间,田庄之中耀如白昼! 就算是没有修行过仙术,更无望气之能的一般人,看到这夤夜田庄之中金光照耀的异象,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柳叶飞顾不上再避嫌,策马靠近了魏野,一指田庄之中那一片肉眼可见的光气,大声道:“魏大仙,田庄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魏野顾不上抗议这个品味不怎么样的称呼,掏出袖囊中的竹简终端,连翻了好几卷自己扫描的删节版太平清领书,最后也只能朝柳叶飞干笑一声: “这应该是太平道的五阳神符之术,勾招五方神将感应人身五脏五气,催发人身潜能。现在这些家伙都像是吃了春药一样,正在极度的亢奋之中,要不你们大枪府的人先退退?硬拼的话,那场面就不怎么好看了。” 第45章 ?战阵,法阵(二) 专家或者砖家在一般人眼中扮演的角色,在希腊古典时代,就是那些被阿波罗神庙的硫磺蒸汽熏到深度中毒的女预言家,在中世纪的佛教农奴政权下,则是头顶十几公斤法冠,处于大脑充血并发症下的降神喇嘛。 女预言家和喇嘛以神明代言人的身份给公众以建议,预言灾祸,抚慰人心,从这点上说,用专业知识来安抚社会情绪的专家学者,作用和女预言家们也差不太多。当然,女预言家的预言往往被视为乌鸦嘴,神巫转述的神谕也被贵族们当成拿来愚弄平民的马后炮,专家给出的答案,往往也就在乌鸦嘴和马后炮这两种评价之间兜圈子。 听着魏野的建议,柳叶飞只是抿了抿唇角,然后一指大枪府的主力,摇了摇头:“魏大仙没有带过兵吧?兄弟们正在气势汹汹的劲头上,带兵的人只会让这股子火劲越烧越旺,可不会让这股劲泄下去。一退一让,这股劲泄了,也就再打不了硬仗,只能被对头追着赶羊” 说到这里,这个看上去带点文艺青年气质的墨衫刀客脸上露出了一丝与他风格不同的热情来:“别的部队也就罢了,我们大枪府的精锐,可不怕战损这回事!” “是啊是啊,就是战死当场,也可以拖回星界之门进行肉身修复的,这么烧通用点又作弊的战术,也就你们这种大型冒险者组织能玩得起了。不灭的铁军是吧,不死的老兵是吧?和普通军队玩这一手,大枪府的武人荣誉感和下限呢?都拿来报销治疗费用了吧!” 魏野这流畅至极的嘲讽,让柳叶飞这样的老练冒险者刚接招也不由得一窒。星界之门的肉身修复服务虽然便捷,但是却有至少四十八小时起的精神肉身同调期内的虚弱状态,还有不菲的治疗开销,一直是大枪府财务上的巨大包袱。从某个层面上讲,居高不下的治疗费用已经成了制约大枪府发展的瓶颈问题,不由得主业是大枪府大管事的柳叶飞不上心。 心有所系,这应战的意识、气势上来就弱了三分,柳叶飞听着“报销治疗费用”这六个字,热情瞬间退潮,再度回归了他大枪府大管事的那张职业式的面孔:“大仙有没有什么建议,让我们学习一下?” “嗯,这个当然,你不问我也要说的。”魏野很有领袖风范地对着前面的队伍一挥手,“利刃重甲,强弓良马,令行禁止,敢冲敢杀,治疗到位,法术研发。二十四字真言,够你们大枪府用一辈子的。” 听着这一串串连新手训练营的菜鸟都知道的老生常谈,本以为能听到什么高明见解的柳叶飞一时就更没话说了。 要说这些老生常谈一样的玩意,那真不能算是错,但是柳叶飞想问的是这种理论上绝对正确、实际操作上却没有一点东西的空泛大纲吗? “嗯……多、多谢指教。” 不太流利地道了一声谢,柳叶飞扭过头去再专心注目战场,不想再和身边这个男人多废话,不料胸口被什么硬物一触,却是魏野把夜视仪塞进了他的怀里。 “要观察战场的话,还是拿着这东西好。” 一手拨弄着竹简终端,魏野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接着就去翻他的道书扫描版了。 握着夜视仪,柳叶飞很想问一句“你这个专门请来的法术专家不去观察战局吗?”,但是看看魏野聚精会神翻终端的样子,终于是没有问出来。 现在也不是留心身边这个怎么看都不靠谱的学究仙术士的时候,因为大枪府和太平道的人马此时已经交上火了。 应该说这些日子以来,大枪府和太平道的成员们挑起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冲突。这种由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起的街头斗殴和道上讲茶,差不多已经成为了洛阳城的日常一景,就算没有什么爹死妹嫁人一类的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只要有一个适合的时间地点和理由,本来就被撩拨得********的两群人之间便会像看见了红布的公牛一样亢奋地跳将起来。 昏暗的月夜之下,就算有火把和法术形成的辉光作为照明的光源,田庄内外的人们也很难看清隔着不到百步远的对方是不是曾经在马市上丢过自己一板砖。但是更好辨认的却是彼此大红色的战袄和杏黄色的头巾,这个时候,大红和杏黄两种色彩,吸引仇恨的辨识度简直可以比拟耶路撒冷争夺战时代的十字架和新月。 赵亚龙抓着喇叭,偏着头看着田庄中瞬间透射而出的金光,猛然间脸色骤变,反射性地就一拨马头,然而他另一只手却直直朝上一抬,正好让铁皮喇叭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带着热血都涌上头般的亢奋大喊道:“前军,准备迎战!老花,带着射手营准备!” 大枪府的主力兵士们虽然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争,但是从低级数的街头斗殴到较为激烈的围剿山贼都有所经历,乃至托某个小胡子的奸商仙术士的福,还在讨伐妖物这类不科学的超自然战斗中获过胜。有这样丰富的战斗经验,顿时就嗷嗷叫着,端起了长枪战戟冲了上来。 紧随在长枪队后面的,则是好几个身披重甲的武士,推着那些草草打造的撞木冲车朝前冲去。 拨马让出冲锋的空间,赵亚龙把手中铁皮喇叭一丢,探手入腰间,将佩剑抽出朝上一举,大喝一声:“射手营,开火!” 一声开火,大气中霎时充满了重物呼啸破空的声音,仔细看去,却是数十斗大的石块向着田庄那粗粗搭起的土围子飞砸而下!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声如力士手执铁桴击羯鼓,又似雷将铜锏连催夔兽发怒鸣!立身在土围子上的太平道战士也有几个运道不好,被这一轮石砲砸个正着,从土围子上翻倒下去。 那石块余力不竭,在冲倒了人体之后,更是将用来加固在土围子上的木板砸下去一大片,碎木片四溅,更带出一片惊叫。伴随着石块落地时飞溅而起的血花,顿时在土围子上绘出一片凄厉的图案。 石砲这种攻城器械,不过是利用的最基本的杠杆原理,然而在冷兵器时代却是攻城最为犀利的杀手锏。眼看着大枪府从军阵后面推上来的二十具石砲,任谁看来,攻守双方的实力已足以判明。连围观如魏野这样立场难辨的中立人士,都不禁摇了摇头:“喊着射手营,却拉了这么多石砲出来,赵亚龙这个府主,还要脸不?要脸不?” 然而站得离攻城战最近的赵亚龙,借着火光看着了那被石砲掀掉了木板的土围子正体,也是一脸的仿佛手里捏了个有半条虫子的苹果的神情。火光摇曳下,隐隐能看到那土围子的墙体平直光滑,一色青灰如打磨好的山石,看上去还略带几分水汽,刚才一轮石砲砸下来,只是在墙上留下了些许白点。 赵亚龙可以用无语来表达他的惊叹与复杂心绪,但是冲到土围子跟前的大枪府精锐们已经开始咆哮了: “我勒个去!这他喵的是水泥墙!” “太平道你们这些爱喊崇高口号的,下限在哪呢?!” “投诉!投诉!投诉他们违反了《冒险者技术扩散守则》!” 大枪府的精锐战士们怒火填膺,魏野抬眼看了看那转眼间就从残酷的冷兵器战场变成两群冒险者互相飙下限的攻城战,只是看笑话似的一耸肩。 “炼丹术为了加固丹炉而开发出的特制水泥的时间段差不多就是东汉后期。虽然那些六一泥、固济神胶的制取法比较复杂,但是水泥这种东西,绝对不是超出这个时代的产物。大规模应用水泥,可不算是违反了那些lhg的条条框框。看起来,太平道那边也是有高人啊。” 似有所指地这么说着,魏野瞥了瞥身边的柳叶飞,而后者只是抓着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完全没有分神接上仙术士的话题。 既然没人接话,魏野满不在乎地一笑,手指在竹简终端上连划,再次专心翻起了自家扫描版的太平清领书。 只不过他手指在点翻页键的时候,不经意地点开了竹简终端自带的摄像功能。 比起上一回大枪府那打得够难看的讨伐狼妖之战,还是这次的堡寨攻防战,打得更为有趣,战例也足够经典。 正想着,大枪府那边把石砲又朝着水泥围子拖近了一点。 指挥着石砲发射的大枪府干部那边也已经意识到了场面的不对劲,花启生为首的几个军官开始快速进行着战术调整,一时之间,大枪府的砲队阵地上一片忙乱 “盾牌手掩护!炮手隐蔽,隐蔽!注意小心那些神棍的冷箭!” “我干他老母!是哪个龟孙子抢了我们队的弹药!” ………… “节约弹药!这地方没多少大块石头!操作石砲的都注意点,给老子瞄准了砸!” “校准完毕,八点半方向,仰角四十五度,八十五米距离,四米高度,预备,放!” ………… 各种各样的咆哮和口令从阵地上传过来,而大枪府的最高负责人,府主赵亚龙正一脸凝重地对着一身披戴的毕永和释天鹏交代着: “花生他指挥石砲队朝着围子里面砸,把那些神棍从水泥围子里朝外面赶。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把想要突围出来的家伙再堵回去接着挨石头!大家听明白没有!” 看着两位大将同时一点头,赵亚龙顿时豪气干云地一挥剑:“那么还等什么,下面就该我们上场了!” 然而扛着一根两头包黄铜的沉重长棍的释天鹏只是一摆手,立刻就是好几个精悍儿郎拥了上来,不由分说地便把赵亚龙围起来了。 毕永倒提着一杆月牙戟,一手蹭了蹭鼻尖,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道:“赵头儿,你要是觉得闷得慌,有事就给伙夫讲,让他给你煮面汤。好啦,兄弟们,保护好咱们赵头儿,剩下的,都跟着我们走!” 第46章 ?战阵,法阵(三) 大枪府这些人,总带着雇佣军和少爷兵混合出来般的兵痞气质,实在很难把江湖气洗刷干净。但是在战场上,混不吝的大枪府中人那种对于血火伤残死亡的开朗态度,实在是再优秀不过的敢战士。 两个身材高大的盾牌手单臂支起牛皮大盾,仗着一身被高手匠人改良过的唐风板甲不畏箭矢,抢先守在了土围子近前。有盾牌手的掩护,毕永朝着身边的鹞子斥候们打个手势,立刻就有好几人摸出了几个密封陶罐,精准无比地丢在了土围子的大门上。 随着陶罐破碎的声音响起,红色的粘稠油膏顺势在大门上糊了一片,随即,泛着绿光的火苗自动燃起,火舌瞬间就把整座门吞了下去。 如果这土围子的寨门整个用铁皮包裹起来,这种红色油膏还未必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然而只用钉铆加固的木门,天生就是最好的燃烧物。被红色油膏带起的这股烈火包裹起来,哪怕隔得老远,都能听见木材内部结构断裂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被这么一烧,这寨门可撑不了多少时间! 魏野侧身在马上,也被大枪府新一轮的纵火行动吸引了注意力,仙术士将目光从竹简终端上收回,抬头望了一眼毕永那队人的行动,了然地一点头叹道:“原来陶罐里装的是炽火胶,这种具有强烈氧化自燃效果的炼金术药剂好像还不在禁运范围内,又让大枪府捡着了一个法律空子。” 说着,他不忘左手在竹简终端上略挡了挡,遮去了一个小小的摄像头画面窗口。 旁观的人说得轻松,然而直面着战场的第一线,心情可不会像某些围观党那么轻松写意。 毕永朝着释天鹏的身边蹭了几步,用手肘顶了顶这位同袍的肋下,半是搭话半是讲价地道:“和尚,一会可该让我这边先上,也让我那边的鹞子们都经历经历硬仗。” 套上了整副唐式明光甲的释天鹏扛着包铜长棍,不置可否地低宣了一声佛号,正色答道:“场面马上就要乱起来了,这事我可不好应你,一切就端看你们那队能不能捉住先机吧。” “先机?”毕永微微皱眉,没听明白地追问道,“什么先机?” “阿弥陀佛,先机就是”释天鹏把肩上包铜长棍朝地上一拄,大喝一声,“狮王营的哥们儿把冲车上的撞木扛起来,我们这边先冲上去!” “和尚,老子看错你个浓眉大眼的混蛋了!” 毕永大叫一声,也带着他的鹞子们朝着冲车撞木飞扑过去。紧接着,沉沉的撞木冲门之声,就带着一股子互相攀比的劲头,紧凑而颇富节拍地响起。 门的那头,马元义独自一人盘膝坐在土围子大门的前头,紧了紧手上扎着的麻布带子,确认自己不会因为手心出汗而让战矛滑出手。他的身后,有高髻戴冠的年轻女子执着一支青竹杖,杖头束着一捧翠意欲滴的绿叶。 一身玄端祭服的甘晚棠左手持朱红漆觞,右手握住竹杖上部,蘸着漆觞中的净水,洒在马元义身上,叩齿三十六过,无声祝祷着加持咒文。 就像魏野曾经很眼毒地相鉴过的那样,论道术的水平,甘晚棠的修为比野路子的某个仙术士还差了不止一筹,跟面前这个看起来就十分温厚可靠的男人更是不能比。她加持的符水,仅有些微补益体力与防止烧伤的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但是马元义并没有拒绝甘晚棠的好意,只是闭上眼,静静享受符水滴落在眼睑上的清凉触感。 当最后一滴符水从竹叶上滴落,马元义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让古铜色的皮肤透出一股色泽饱满的红来。并没有回头看那个神色抑抑而强打着精神以示人以干练形象的女祭酒,马元义直起身来,抓着他那活像是加了长柄的巨剑一样的大号战矛。 “已经说好了,你们走,我留下。” “已经说好了,你留下,我们走。” 简单的句子交互,却有一人很难在音调中保持一贯的平和冷静。甘晚棠看了看刚刚被这个男人系在手腕上的竹符,感受着这面符牌中的力量正通过她的脉门渗入全身,让她的身周光线随之而扭曲变化,正形成了一个半径约有十余步的幻象,遮蔽住了她的身影。 这不是洛阳分坛制作出的法器,而是马元义从太平道总坛带出的护身之宝,本来应该是那位大贤良师为自己的弟子马元义准备的,但是现在却系在了甘晚棠的腕上。 与这个男人共事的时间并不长,像他这样的空降干部也是洛阳分坛的主事者们最厌烦的,然而马元义并没有过多地干涉洛阳分坛的行动,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然后,在洛阳分坛的行动突如其来地办砸了之后,却是这个带降落伞而来的男人,慨然承担了最艰难、最不可承受的部分。 就为了给洛阳分坛争取那么一点时间,还有机会。 值得么? 甘晚棠很想这么问,但是现在正拿着撞木撞大门的大枪府不会给她更多的时间来追问这种既失礼又不合时宜的问题了。 她只是默默地走开去,默默地体会并熟悉着腕子上竹符中所附着的那道法术的运作方式,静待着属于她的时机来临。 就在她退开的瞬间,又是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余音犹然未散之际,战矛直刺,铜棍横打! 从兀自燃着火苗的门洞冲进来的,当然是大枪府的枪棒教头,少室山那有名大庙里出来的棍僧释天鹏。 当然,大枪府的鹞子头儿毕永速度也不算慢,只是在第一眼看到马元义的时候,被那片隐隐自马元义身上透出的金光闪着了眼,脚下微微一滑。紧跟着他冲进来的大枪府精锐们毫不意外地听见了鹞子头儿的大惊小怪、大呼小叫: “咋回事这是?嘿,和尚,这人是你们少林寺出来的是不是?这一身的金光,十八铜人阵是吧这是?” 嘴上惊叹不已,毕永该下的狠手一点不慢,月牙戟一抖一递,趁着马元义的战矛压住释天鹏的铜棍的那一瞬空档,刁钻如蛇地直捣马元义左肋! 就这一手使月牙戟的功夫,不能说毕永的武艺不扎实,那寻机找破绽的眼光更是老辣得没话说,然而月牙戟的去势,却在将要及身的一刻硬生生地止住! 锵然一声,不像是皮肉挨着利刃,倒像是硬物相击般的动静,马元义左手五指箕张,像是全不怕月牙戟那泛着寒光的弯刃一般,就这么牢牢地握住了戟头,猛力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拉! 这样的大力使在利刃上,按道理讲,那只有五指齐根削断一个下场,但是马元义的指腹只是微微发白,连皮都没有割破一点。 单手抓着毕永的月牙戟,马元义面上浮出一丝戾狠之色,战矛震开铜棍,斜斩而下! 但就是这一震一斩之间,毕永腰势一沉,双臂下压,像个撑杆跳运动员般借着这股反弹之力猛然跃起,身子就擦着战矛落势而过!而他横身跃起的同时,靴子尖上一枚短刺铮地弹出,利锋所指,正是马元义额角太阳穴。 这一套变招反击的搏杀功夫实在让人看得目不暇接,毕永也不愧是大枪府的鹞子头,这样刁钻凶险的一招杀手锏,就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也要吃个不小的亏。 来不及赶上这场狠杀的柳叶飞举着夜视仪,忍不住喊了一声“漂亮!”,没留神旁边有人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地感慨着丢了个重磅炸弹下去:“别喊了,他打不过人家的。” 就像是要印证魏野泼给柳叶飞的这盆凉水多么的正确又及时一般,毕永横身出脚,靴子尖上暗藏的短刺直击马元义的额角。太阳穴是人体要害的大穴,搏杀之际从来都是防御的重点,然而马元义不避不闪,战矛反斩释天鹏侧击一棍,就这么大气豪迈地将额角太阳穴要害卖给了毕永。 铿锵一响,声音脆亮,像是木槌打在了锣面上。 单手持着战矛和释天鹏兀自战得不落下风的马元义只是微哼了一声,对毕永这本该必杀的一击带来的冲击力毫不在意,只是头部受到冲击,心神略微一分,握着月牙戟的手微微一松,被毕永趁势抢了回去。 只是抢回了自己兵器主导权的鹞子头未见得有多得意,倒是咬着牙,拐着脚,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你丫又不是少林寺的,为什么也练这么狠的铁头功,诶哟我吡!” 额角只留了个白点的马元义毫不在意毕永的胡言乱语,战矛反打,一招逼开了释天鹏,大枪府的攻势,竟是以他一人之力,硬是挫折了锐气! 将为军胆,在这种冷兵器的肉搏战作为战场主流的时代尤其如此。马元义以一敌二犹占上风,造成的最大的战果还是双方心理上的,气势上的。 打群架这种事情,不论是乡下人争水争田的宗族械斗,还是小混混们划分地盘的青皮斗殴,气势永远是第一位的。放到军阵之上,也差不多,一支令行禁止、行军列阵森然有序的部队,对敌军的心理压迫尤其强大,这也是除了王朝末期糜烂到骨子里的时候而外,起义军往往迅速被打散成流寇而被剿杀的关键。 不过今天交战的两拨人,其中悍不畏死的冒险者都占了很大的比例,此刻太平道一方气势为之一振,顿时一众身带金光的太平道弟子纷纷杀了出来。大将相争的单挑,顿时就变成了一片混乱的群殴。 魏野和柳叶飞早已策马自小丘上离开,靠近了大枪府与太平道厮杀的左近之处。手拿着柳叶飞的夜视仪,魏野朝着土围子四周望了一望,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说小飞啊,你们这次出战,带了多少的夜视仪?除了你这副高级货,那些热感应的老古董也作数。” 第47章 ?砖家在行动(一) 夜视仪,哪怕是只配放进博物馆精心呵护保养的红外线夜视仪那种古老的原始型号,在战争,特别是特种部队参与的行动中,都是不可缺少的必备品。 身穿迷彩服、膀大腰圆留着小平头的特种兵沉默地带着夜视镜,端着自动武器沉默却肃杀地逼近目标,这是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中历久却弥新的经典画面,不管是多么古老的夜视镜,戴起来都让人觉得高端洋气。 不过今晚的月色很好,光源更是充足,就算是经年不愈的夜盲眼,也不虞看不清东西。如果不是照顾某个被大枪府诚邀而来的家伙,就连柳叶飞都不会多事地带来一副夜视仪。 然而当柳叶飞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意见,转述了大枪府不可能在一个约有百分之八十的民众都是夜盲症的时代,还无聊地支出一笔公款拿来购买夜视仪的奢侈浪费行为,却根本没有触动魏野的心绪。 小胡子的仙术士只是一脸没所谓地点了点头,随后把柳叶飞的夜视仪朝袖子里一揣,表示“今天晚上这夜视仪就先借小生用好了。” 心系战阵之上的柳叶飞,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分心于这种小事,蹙了蹙眉,就当是默认了魏野的不客气。 而魏野拿着夜视仪,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几下,最后把夜视仪对准了土围子的侧墙上。在夜视仪感光重建的画面中,侧墙上的光线微妙地扭曲了,像是夏天午后因为高温而发生的空气热流现象,反复地出现在那面墙附近。 魏野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某种障眼法运作的结果,一般人肉眼看去根本看不出破绽,在隐形遁变之术中也算是高明了。 将夜视仪随便朝袖囊里一揣,魏野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目光在土围子的侧墙上一触即收,心道:“哥们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自求多福吧。” 侧墙那边,甘晚棠全力催动手腕上那枚竹符。她可以确定,没有人能在混战的当下看出这障眼法掩护之下,太平道洛阳分坛正在转移物资的真相。然而却时时有种莫名的恶寒从女祭酒的颈子后面噌噌噌地窜起来,冷飕飕的。 感受着这种异样感觉,甘晚棠沉默地回望了一眼土围子后面的战场,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言。 然而下一刻,她就转过头,无声而坚定地指挥着洛阳分坛的成员更加迅速有效地进行着战略撤退。 此夜无眠战事起,很多人都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他们自己的战争。 除了…… “真是难看的一战,比北邙山那一回难看太多了。” 比焦急地留守中军的赵亚龙更闲到令人发指的人,凑近了大枪府与太平道交战的最前线。以土围子的大门为界,大枪府和太平道的精锐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厮杀无休。 就装备而言,财大气粗的大枪府,可以让所有参加战斗的人员都装备上铁甲和缎面红战袄,即使是基层成员,也有工艺精良远超一般州郡士兵的铁片穿成的护胸札甲作为防护。而他们的对手,大半没有披甲,只是穿着灰中微微泛黄的布衣,间或有一两个额外披挂了肩甲或护臂的。但就在战斗中的表现而言,那些表面微微泛着一层金光的布衣战士,战斗力未必就在大枪府的精锐之下。 如果有人像某个手执竹简终端的仙术士那样,既无聊又天然生着一颗好奇之心,大概可以通过录制现场的视频加以仔细观察,看出些微的异样。但是在如此凶险的战阵之间,终究没有人会无聊到不顾自身安全地打开终端,进行无聊到家的现场实况视频录制活动。 所以只能便宜了魏野,执着他的竹简终端,从正面、侧面、反面,不断地倒播着匆匆拍摄下的视频,向身边唯一的旁听生做着亲切而不失专业水准的说明。仿佛他们并没有卷入这场战争,而是坐在演播室里对什么热门竞技活动进行实况解说的解说员似地。 “你看,刚才你们使单刀的那个兄弟平斩太平道那个使枪的哥们的时候,在慢镜头里,刀刃先接触到了布衣上面的金光。放大了很容易就看到,刀落下去的时候,金光很明显地亮了一下,看,刀落下的速度明显减弱了,再来,砍到衣服,没破开!” 兴致勃勃地对着自己唯一的听众解说着,魏野看了看柳叶飞那张带着“我要忍耐”四个字的脸,以启发式的口吻问道:“小飞同学,你有没有看出太平道弟子如何防御你们的进攻的?” “因为他们布置的阵术。”柳叶飞尽量让声音平稳地回答道,争取不流露出一丝拉的不耐烦和生硬来。尽管他现在最想做的是加入到战圈中去,帮着释天鹏他们几个大枪府的武道高手绊住马元义,但魏野这个至今为止没有发挥出什么作用的仙术士跟前,又不能不留人应付着他。 魏野手制的那把破邪法刀还在他腰上挂着呢,能制作出这样犀利的附法武器的仙术士,就现阶段而言绝对是专家级的稀缺人才。而不久前的那一次诛杀北邙山狼妖的烂仗,大枪府也是多亏了这人提供的一次性破邪武器,才终于扭转了战局。 只是这人明明是一副学究做派,谈生意宰起人来却有种屠夫杀猪般的豪迈,说教起来更是有一种诲人不倦抑或毁人不倦的神烦。 就比如现下,小胡子的仙术士对柳叶飞的回答就显然不能满意: “阵术是个很笼统的说法,乱石摆阵以阻数万大军是阵术,兵马排阵变化万端也是阵术,不同的阵法,所应用的玄理也不一样。你仔细看看,你们的对手在布衣上做了什么手脚?” 顺着魏野指指点点的提示,柳叶飞倒是仔细看了看,不确定地说:“他们的衣服上似乎有画符?” “那不能算符,‘金大相,兵革动,乾兑之气作’,这是接引金气的太平经章句。”魏野抄着手打量着在大枪府释天鹏、毕永为首的一干人围攻下仍然不落下风的马元义,啧啧感慨道,“太平道的这部阵法真是高明,仅以一位高手为核心,就能让太平道的队伍获得加持增益状态,足够拉平太平道和你们这些正规部队之间的装备差距。” 柳叶飞不关心魏野对太平道的阵法有什么评价,对于魏野这种惯会装傻充愣的家伙,柳叶飞也不想和他说什么曲折迂回的客套话,直接丢了个直球: “这阵法,有没有办法破?” “能布阵,就能破阵,这是常识。”魏野这次回答得也不含糊。 然而柳叶飞还是轻松听出了魏野埋在答复里的陷阱这无良的仙术士根本没提他自己有没有破阵的能耐。 “魏大仙有没有什么破阵的办法?只要你能给出破阵的办法,武器装备、名贵药材、稀有矿石、法器道书,市面上有的,我们大枪府都能帮你找一样。” 滴水不漏地开着条件,柳叶飞也被上一回魏野那一竹杠敲得记忆深刻,一上来就把拦标价定下了。 “那就要一本评价等级至少在f+这个水平的剑谱,要能可兼容重剑轻剑两种剑路,并且附有星界之门数据库完备分析的。”魏野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连开价都开得十分温柔,让柳叶飞不由得有些讶异。 “但是这么一本剑谱虽然不好找,但市价也不过几百多通用点,那么咨询费那边再给我饶个添头,另付两千八百通用点,你看怎么样?” 前言收回,谁说这家伙开价温柔了?! 第48章 ?砖家在行动(二) 战场上面依然胶着,马元义一柄阔刃战矛使得越发凶猛,释天鹏和毕永为首的包围圈也遭逢了好几回的险象环生。 魏野的出场费也在一波波的砍价还价中险象环生着。 对待通用点,柳叶飞和一向有着江湖大豪气质的赵亚龙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把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理念贯彻到了骨子里: “两千八百点,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心理预期了,不合适。” “既然你这么说,那两千七百五,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关键还在于现在咱处于卖方市场这个优势地位啊,你们现在除了我,根本找不到第二个法术专家不是么?” “但是我记得你和北部尉的关系可不怎么好。来这里的路上,你和他们的成员撕破脸,想成为他们的商业合作对象好像不容易吧?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一个买方市场。” “啧,”魏野弹了弹舌头,指了指还在豁命相杀的大枪府高手们,“再不快点破开这部法阵,北部尉就要下山来抢胜利果实了。” “北部尉那些人想做什么我们大略也知道一些,但是今晚他们肯定不会来这儿。具体原因?……嗯,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好吧,我认输,两千六百整。但是押金要先预付,f+的剑谱,要给咱以挑选对比的空间,可不能随便拿一本就来蒙事儿。” “……” 柳叶飞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自大枪府失之,自大枪府得之”了,感情让价了之后,就挖坑在这等我呢是吧? “剑谱的要求我们能满足,费用能不能再降降?” “那你看多少价合适?” “两千五百整。” “两千五百,十倍的二百五,这数字也太不讨人喜欢了。” “我也这么想,那就两千四百如何?” “两千四百九十九吧,两仪四象九九归真,这是个十分吉祥又衬托出我辈学仙之士本色的数字。” 还价还到连一点通用点都要扯皮,这也算是够让柳叶飞叹为观止的了,明明是专家级的高人,怎么就一点高人的矜持都没有呢? 没有高人矜持的仙术士还异常认真地盯着柳叶飞看,让他的压力更大。要说对这个一看就是江湖散人的仙术士,大枪府这样纯武斗派路线的冒险者组织并不是不上心,只是魏野这货在面对大枪府的时候,亲切客套兼而有之,却隐隐带着那么一丝“哥就是在商言商,没心情玩什么家庭游戏”的疏离味道。什么招揽入伙的话,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被魏野盯得浑身不自在的柳叶飞,默然想着,全身心投入侃价什么的,也许只是一个不想加入大枪府的表态? 只是略一走神,眼前就是一片指影晃动:“醒醒,走什么神呢?要是对价格没有异议,咱们就先把这个合作协议签了吧。” 看着魏野递过来的那份不知何时起草好的协议,还有已经自作主张写好的两千四百九十九通用点的标价,柳叶飞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签字前你先看看这条,”魏野还好心地点了点协议书,“甲方,也就是大枪府,要先提供几本f+级别的剑谱作为样品,供乙方也就是我挑选。” 柳叶飞深深地看了魏野一眼,结果就只看到仙术士特真诚、特生意人的一张笑脸。这张脸看得柳叶飞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最后只好做了个深呼吸,把这口气吐出来。 “等等,”柳叶飞吐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再次回归了他最习惯扮演的那个角色,带着刀客特有的冷淡气质的大枪府大管事,“我和仓库方面建立连接。” 比起魏野带着学究特色的竹简式终端,柳叶飞选用的是最普通常见的衣甲嵌入式终端。将左臂护腕上绑定的智能终端激活,柳叶飞轻点了几下,接着就向魏野发出了建立数据连通的邀请。 魏野也不含糊,展开终端把对方发来的信息略一瞄,就看到了七篇剑谱的数据库分析和评级依据。 排在七篇剑谱中第一位的,乃是北宋年间五台山清凉寺主持神山上人所著的《文殊师利伏魔剑经》,数据库对这部清凉寺镇寺剑谱的评价是f++,几乎能够得上e级的边缘了,在七篇剑谱之中评价最高。 其次是《无量山仙人舞剑图》与《慧心传礼录》两部剑诀,那《仙人舞剑图》并非一般的武学秘籍,而是北宋年间逍遥派掌门无崖子为其师妹李秋水所画的舞剑小像,无崖子寄情琴棋书画之间,又不曾将逍遥派武学荒掷,笔触神韵之间隐带逍遥派剑法的剑意,对那些有剑术天赋又有剑术根底的剑客而言,等同多了一条参悟上乘剑术的路子。 《慧心传礼录》是北宋年间福建一字慧剑门的镇派剑谱,其中所记载的周公剑法本无出奇之处,但是经过一字慧剑门的一位耆宿卓不凡将另一部剑经的要诀附于剑谱之中,却多了一种以真气运剑的法门,修习大成之后,出剑自生数寸剑芒,也算是独步武林的绝学了。 除了这三部剑诀而外,余下的多半都是某些武林门派的招牌剑法,或攻势凌厉,或长于防守,其剑路皆各有特色,虽然较那三部剑谱略有不如,但也不是风月堂这类商行拿出来随便兜售的大路货可比的。 将几部剑法的数据库分析粗略扫了一通,魏野一边点着保存键,一边把几种剑法的特点梳理了一遍。五台山清凉寺的镇寺剑法文殊师利伏魔剑,其心法之基取的是大智文殊以金刚般若剑断尽魔障烦恼之意,于剑招之中还藏着一篇清凉寺的禅法精义。所以此部剑经开宗明义便是《文殊师利般若经》中“如来六相”法门,是名非垢非净相、非二不二相、不异不作相、不在不离相、不有不无相、无生无灭相,要是没有一定的佛门修为,只这如来六相剑意,就足够为难死了那些洪门打拳的出身、只懂得傻练外家功夫的文盲。 但就是有一定的佛门修为……要把一部剑法练成不出不回、不杀不救、不守不攻,以剑法契心法,证悟文殊师利般若经的甚深佛法妙义?那还学个毛球球的剑,直接剃了光头去阔佬富翁府上大谈“如是七宝供养,并非七宝供养,是名七宝供养”,换一个释永信禅师的衣钵,不还愉快写意许多么! 这种披了个剑经外衣的禅法心诀,于佛门修持一道不可不称精妙,于生死搏杀之际?差评,负分! 《无量山仙人舞剑图》这带着文人画风格的写真像上,一位宫装少妇持单剑而舞的形象倒是栩栩如生,笔墨勾折如铁线,蟠曲之间力透纸背,要说作画之人将剑意无心间借笔墨传出,倒也不无可能。可是,不是对运笔用墨有极深造诣又博通剑术之辈,谁能看出逍遥派掌门无崖子这幅画中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剑意了?叫主要研究方向是道教方术的魏野谈一谈云南牛王菩萨节里反映出来的地方民族神崇拜,都比叫他临时充任书画鉴定家靠谱许多。 货真价实的藏宝图确实是好东西,然而语焉不详、全是暗语的藏宝图,那除了密码专家,旁人也只能望宝山而兴叹罢了。 学而不得其门,不如不学。 至于一字慧剑门的镇派剑谱?这就根本是个坑。一字慧剑门的周公剑法属于快剑一类,招式套路谈不上太精妙,招数变化上也略有不足,其中真正宝贵之处,却是附在其中的无名剑经并内功心法。对寻常初入剑道的剑客来说,这部以修炼剑芒之术为主旨的无名剑经,可算得上难得的剑典。 然而对魏野这样已粗通道术的仙术士而言,苦练内功多年而养成的那数寸剑芒,纵然有穿石贯甲之锐,可又能比得上一部洞阳剑祝化枯草朽木为利锋的玄奇么?要是魏野放着正经道门法诀不去修持,却把全副精神放在了这部无名剑经之上,那才真正是走差了路子,虚掷了精神。 是以这三部剑谱都有不错的数据库评价,其中更暗藏佛门禅法、逍遥剑意、剑芒秘术,放在星界之门的商行里,全都是实打实的抢手货色,却都不合魏野用。所谓人取我弃,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将这三部看上去很美的剑谱尽数弃诸脑后,魏野转而去看那四部评价略有不如的剑诀。余下四部剑诀中,倒差不多都是源出道家正宗的剑法,终南山玉清观的招牌剑法梯云剑以剑路绵长著称、正德年间武当北派新创的太极伏龙剑气沉势雄、嘉靖年间华山南宗杂糅了苗侗刀术的狂风快剑更在道家中正平和的剑术之中带上了一股出剑无悔的杀性。还有一部么…… 春秋战国之时,数代墨家矩子锤炼修订而臻于大成的墨子剑?这差不多是和越处女传授于勾践三千甲士的元祖版越女剑一样历史悠久的老古董啊。 第49章 ?砖家在行动(三) 只是这部墨子剑中还有些许不同,按照数据库的分析比对结果,是又被人改良过了一道的版本。墨家持论尽于“兼爱”、“非攻”四字上,自墨翟创立墨家学派起,就以反对不义之战、四下帮助弱国守城而闻名。所谓“墨守成规”,便是源出墨家门人善于守城的典故。这样的风格反映在墨家剑法上,则以后发先至、动静一体为宗,剑势动则如迅雷击顶,静则如碣石镇海,极有墨家守城兵法的特色。 而改良剑法的人,不仅将剑法中的几处疏漏一一补起,还在剑法中融合了许多军中特种格杀的技巧。 因此数据智库的评价点就着重于这套剑招的实战效果,相较适于军阵格杀的墨子剑,那梯云剑、狂风快剑、太极伏龙剑三部剑法,不论偏于防守还是着意进攻,皆是为了江湖争胜而创出,于军阵之上,四面皆敌之时,许多精妙剑招在枪如林、箭如雨的险境之中,可是极难施展得开。 也正因如此,这部没有什么内功心法相佐,更不能朝着剑道修者一路发展的墨子剑,单凭着剑招的实用性,得了个f+的评价等级。 这部《墨子剑法。改》,放在一般剑客那里,也就是个实用性很高的初等剑法,追求剑道巅峰的剑痴剑狂剑疯子们,才不会把这样的剑法当宝。但是这部剑法放在剑术水平稀松的魏野这就不同了,什么剑气外放、真气暗侵之类剑道中人的技巧,仙术士不兼修剑道法门是不会用,但是架不住世间道术的多样性啊,有道法支援,仙术士用起剑术来,花样比那些使剑的只会更多,更阴险。 只要剑术水平能跟得上。 那这部墨子剑法改,还真是适合魏野现下的水平。 不再含糊打诨,魏野把竹简式终端朝袖囊里一丢,点了点头:“我就挑这部墨子剑法改了,没什么异议的话,就这么愉快地开始合作吧。” 说得轻巧无比,魏野一拉青衫下摆,就朝着大枪府的中军跑过去,后面被他突然甩下的柳叶飞还在愣神呢:“喂,大仙,魏大仙儿,你往哪跑呢!” “找你们府主老赵,”魏野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不会以为破这部阵法,只要我把外衣一脱、露出内裤、胸口再写个s,就能让太平道没的咒念吧?那你这联想力也太强大了,而且还很流氓。” 柳叶飞差点被这没下限的回答弄到一身的冷肃气质瞬间爆光到底是谁流氓了?这明明是你自己搞出来的流氓说法好不好? 虽然对这个嘴炮专精的仙术士心情复杂,但这次的事情还要靠他出工出力,柳叶飞深吸一口气,拔步追了上去。别的不说,中军那边的兄弟,可没多少人认识这个不要高人风度的仙术士,要是把他当成太平道那边派过来的刺客,乱枪诛杀于辕门,某人的医药费损失倒还是小事,这场战斗要是输了,亏大了的不还是大枪府? 几个冲刺就赶到了仙术士身边,柳叶飞呼吸频率还没调整好呢,一路小跑的魏野倒有功夫开口搭闲话了:“那部墨子剑法改不错,比那些剑客门派的剑招实用性和上手度都高,还没有附赠奇怪的内功心法这类影响修习进度的玩意,对我来说,完美。” “大仙儿喜欢就好。” “别这么叫,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可不是算命跳神儿的骗子。”魏野顶着柳叶飞那无声的“哪来这么不要脸的知识分子”的谴责眼神,毫不谦虚地自夸着。 “呵……”柳叶飞最终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这位的道行深浅不好说,但肯定也不脱如今冒险者中的一般专家级水准,但是脸皮厚度肯定是精英级别的无误。 “说起来你们提供的那些剑谱,搭配得很讲究啊。”魏野的肺活量也足够好的,边跑,边有这么多话可说,“三部发展前景最好的剑法,都是对我而言有致命缺陷的,看似性价比一般的墨子剑法改,却是对我而言最合适的,这是在试探我的眼光吧?我就这么让你们感觉靠不住?嘿,你还真点头啊,刚才你是点了头吧,是吧是吧?” 面对魏野的质问,柳叶飞清清淡淡地微笑着,不回话,继续装哑巴。 该说什么话,自有步出营门的赵亚龙去烦恼。 身侧,魏野已经快步迎了上去,抱拳施礼:“老赵,小生又来你这里讨些小钱花用了,别的不多说,我只问一句,你们大枪府还有多少擅使弓弩、百步穿杨的好手?” …… …… 不论魏野对着赵亚龙拍着胸脯说了多少打包票的话,此刻的战局,大枪府以久经训练的精锐、较诸太平道洛阳分坛翻倍的人数优势,却和太平道洛阳分坛打了个不分上下,这本身就已经是个足够严重的问题。 真要让洛阳分坛这批人和青州等地的太平道主力合流,太平道掀起的这场黄巾起义,是否还能像原本历史记载的那样,在朱儁、皇甫嵩等一众党人派将领的剿杀下,转眼之间就云流星散,只给新兴军头们做了嫁衣? 有志于朝着军头乃至军阀路线发展的大枪府干部们,很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反正眼下毕永是没有思考这种长远问题的闲暇,双臂一翻,月牙戟倒勾战矛长柄,猛地朝上一挑。这一招要是使得好,倒是能挑飞对手的兵器,可惜马元义根本不会给毕永这样的机会,战矛一翻,当头斩下。亏得一旁的释天鹏紧跟着递出长棍耍了一招帝释掷杵,带偏了战矛准头,不然毕永就是不死,也要被马元义的战矛连左肩带左臂全给卸下来。 将月牙戟朝身后一摆,毕永朝后一退,让出空档,让替补的战友持着单刀重盾顶了上去,自己擦了擦额上沁出的冷汗,解下腰间的牛皮水囊,灌了一口淡盐水。 正面冲杀破不开太平道这部阵法的乌龟壳,大枪府的战术风格也转换得够快,反正人比太平道这边多,什么盯人战术、车轮战术,就这么一路地朝着猥琐流上狂奔而去了。特别是马元义这样的真正高手,大枪府更是猥琐地把府里的高手全调到他周围,时刻保证有四个高手围攻他,坚决不给太平道的高手以突围的机会。 不过说是高手,那水准比起毕永这样的真正精锐还是差了点。单刀重盾的这位倒是练了点形意拳的功夫,底子还算厚实,然而运用招式上不免有点拘泥,毕永才灌了两口水,这边就有些险象环生、招架不住的样子了。 “天生劳碌命啊。”毕永叹息着把快没货的水囊朝地上一丢,抄起月牙戟朝前一扑,月牙戟反挑正刺,正好荡开一个空档,算是顶上了玩单刀那位的岗。 对这样无耻又猥琐的战术,马元义也真的再没有精神计较了,看着毕永凑上来找死,二话不说,战矛直接就朝着毕永这鹞子头的胸口一捅。 矛行中路,势如怒龙,马元义这支战矛与众不同,是洛阳分坛特制的兵刃,光在分量上就占了不少便宜。任是毕永的月牙戟使得伶俐轻巧,但是招数巧妙遇到不在一个级数上的蛮力,那就不是以巧胜蛮力,而是以蛮力破巧了。 这边毕永忙不迭地变招去封挡那特大号战矛的进攻,耳畔破风声骤然而起! 一枝白羽狼牙箭贯空而至,正中马元义的脉门,箭矢所至,激起金光一片,虽然受太平道奇术所制,再不能入肉分毫,白羽狼牙箭却是余势不竭,兀自急旋不止! 好厉害的箭术。 “可惜再厉害的箭术,如今照样破不开那道法术。”抓着夜视仪,魏野有些遗憾地弹了弹舌头。“花财务你的霸王箭术确实有门道,不过,容我多问一句,在你双臂脱力以前,能连射几次霸王箭?” “单箭二十次,你说的那种三箭连发的霸王连珠箭,我只能射八次。就算是我常用的这把双角铁胎弓,连发八次连珠箭也要拉断。”正了正拇指上套的鹰首七星纹的墨铁扳指,花启生没有好声气地答道。 “用不着连发八次,”魏野像是没有听出对方的不满似地,抬手挠了挠耳背,“咱们只有一次机会,因为贵府上下实在是穷,翻遍了库存才寻摸出这么一件能派上用场的法器,要是一击不中,可没有读档再来的机会。” 说着这般嫌弃话,魏野目光却看着手边刚从赵亚龙那讨来的一个窄长锦匣,锦匣中,一枝二尺多长、通体放出炎炎火光的赤羽铜箭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第50章 ?净火对神光 箭名净炎火矢,星界之门数据库智能评估专业鉴定,初等白银级的咒具,自带炎火咒力,带给中箭者以透骨的火灼伤害,能量等级更是远超魏野加工的破邪法刀,评价是4个能量级,单就火力输出而言,差不多算得上仙术版的沙漠之鹰了。 唯一值得可议的是,这枝净炎火矢上隐隐带着一丝魏野极为熟悉的法力气息,分明是出自太平道的咒具。 把这盛箭的锦盒双手捧着,魏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拿了太平道的箭,来射太平道的人,也不知道太平道里哪个心脏如墨、活该断子绝孙的混蛋想反水,给你们大枪府送了这件咒具过来。” 说着,魏野从袖囊中抽出半尺布满朱砂云纹的白麻布,把自己左手裹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净炎火矢抓在左手中,仔细打量起这件太平道出品的咒具。箭是黄铜锻打而成,隐带火灼气息,不似寻常铜器,从箭镞到箭杆,则打造成一条缠着神柱的尖头火蛟模样,蛟喙就是箭头,时时散发出灼红暗光,像一块静静燃烧的石炭。 又仔细看了看这件咒具,确定上面没有什么奇怪的咒术之类遗存,魏野才试探着将一丝法力附上净炎火矢。顿时,箭身透出炽红火光,一股炎气抑制不住地从箭身上涌了出来,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就朝着魏野扑过来。 微一蹙眉,魏野右手剑诀一引,洞阳剑祝立时催动,如剑符篆虚影拢着炎气骤然一收! “怎么回事?”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柳叶飞先靠了上来。 “没什么,这枝净炎火矢在祭炼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只要一感觉到异种法力,蕴藏在箭身中的炎火咒力就会暴走。”轻描淡写地握着通体透出火光、还有一道火符像活物般上下游走的净炎火矢,魏野一耸肩。 “不过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我的法力本来和太平道的术法亲和度很高的,不知道这件咒具是怎么回事,对我的法力如此排斥。”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魏野把自己用洞阳剑祝压制住了的净炎火矢朝柳叶飞手里一塞,就凑到了花启生那头去。 “花神射啊,你捕捉到了机会了记得给柳管事那边提醒一声,他毕竟是玩双刀的,射箭的天赋点肯定没有你点的多,而且祖上也没有小李广花荣这样的弓术界大大……” 对于每次一出现,就要让大枪府的赤字更加鲜红一点的某个仙术士,监管着财会部门的花启生,那脸色不能给得更好看一些。几乎是生硬如铁一样地点了点头,花启生就进入了一种听之不闻的甚深定境中去了。 可就算深处于定境之中,那个名叫魏野的魔扰还是老实不客气地给花启生增加精神负担:“反正成败在此一举,花神射,暗箭伤人的前奏就全看你的了。” 已经架起双角铁胎弓的花启生正在试弦,听着这话手一抖,铁胎弓弦发出铮的一声锐响,真是妥妥的肃杀之音。 …… 同样的,刚从硬抗马元义的第一线退下来补充体力的释天鹏,也在收到中军传令的瞬间感到有点杀气满槽:“逼马元义露出空档?这家伙的手上功夫硬扎,还有法术护身,能和他打出一个三英战吕布的局势已经是我们运气,还逼他露出空档?好吧,你们去给赵头儿说一声,我们尽力试试看好了。” 盯着战局又看了一眼,这位少室山下某位武僧自办武校出身的棍僧方能确定,整个场面已经分割成了小队作战的混乱战圈,不论是敌军还是友军都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抓了抓无毛的后脑勺,释天鹏大喊一声:“老毕,咱们用那一招!”棍子一撑地,就使了一招异常标准的撑杆跳。 “又用那一招?”毕永嘀咕着,端着月牙戟扎稳了马步,忍不住抱怨道,“和尚,你确定你学武的地方是少林寺办的武校,不是什么办不下去散伙了的马戏团开来骗人的草台班子?” “阿弥陀佛。”翻身跳上毕永肩头的释天鹏单掌打个问讯,“老毕,这是我少林第三十代主持方丈、皖颍上人、永信大和尚嫡传的大圣欢喜天棍阵变招,当年在专利局都上过号的。” “释永信还开发过棍阵?大圣欢喜天这名字听着就有点邪性……” 容不得毕永的感慨继续,释天鹏长棍一旋,身随棍走,就这么从毕永肩上跳上了半空,举棍对准了马元义的额头,一气打下! 兔起鹘落不过转瞬之间,释天鹏棍起之时,马元义也是怒喝一声,战矛环腰旋斩,巨锋迫退了围攻他的大枪府精锐,随即,朝天一挑。矛在下,棍在上,立时就是一连串的爆响!以释天鹏的膂力加上连棍带身子的重量,这股下落之势就这么全数被马元义接下,更不待释天鹏下落,马元义这位太平道渠帅双臂一挺,就要将这个光头汉子反砸出去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之间,花启生右手控弦拇指一松,三支白羽狼牙箭化为头尾相接的弧光,破空而至! 利箭破风之声咄咄连响,箭镞一取马元义右目,二取咽喉,三取左胸心口,处处皆是要害,哪怕马元义有金光护身,也不由得本能地侧身一让。身形微侧,马元义避开双眼要害之时,却不知就在花启生这个神射手身侧,有人手挽剑诀,正贴着拉满铁胎弓的柳叶飞后心,将箭上火符一煞:“射!” 让过射向双眼的那一箭,马元义正待以护身金光硬接余下二箭,就听得耳畔又是破空之音,只是,比先前多了一道。只是,再多几道暗箭又如何,有庚阳神符之光护身,马元义就几如不坏之身! 一箭误中后脑,箭镞疾旋数下,终是无力坠地,连一丝发梢都不曾带走。 一箭擦着马元义颈子而过,但留白痕一线。 花启生的连珠箭术也是军中绝技,铁胎弓、狼牙箭,都是大枪府精心购得的军器,但是一样破不开马元义的护身金光。比起这两道连珠箭,最后补上的这枝飞箭,无论力道还是准头,都差了三分,马元义面色如常,战矛反扫,矛头正磕在箭杆之上,就朝上一挑。 以战矛之利,随便什么竹杆棘杆的箭矢也该一削两段,但就在矛头利锋削上箭杆之刻,魏野凝神聚气,右手剑诀向天一引,低喝一声:“敕!” 净炎火矢得了这个“敕”字,通身符篆霎时亮起,箭如活蛇,绕开矛头锋锐,对准马元义的右肩,直噬而下! 净炎火矢燥意初露,火光亮起,马元义周身金光本能暴涨,结为一面光盾,死死挡住净炎火矢去路。净炎火矢遇此阻力,通身洞阳剑祝符令赤光灿然,箭镞疾旋,带起了道道被烈火染成血色的气丝,仿佛已非冷兵器时代的箭镞,而是热兵器时代狙击枪中射出的弹头,正借助着高速旋转带来的强大动能,朝着金光之盾内部钻去! 只是,太平道所传下的护身金光实在够稳固,这样的力道还不够。 魏野气沉丹田,掐诀当胸,左掌平托右手剑诀,右脚猛地朝地上一顿:“天一为刃,太一为锋,洞阳三炁贯金城,给我破!” 咒诀发动,暗附于净炎火矢之上的洞阳剑祝法力瞬间爆发开来,火光爆冲,恰似在金光盾上开出了一朵赤红莲花。像是野猫挠动玻璃窗般的声音骤然响起,接着就是一声闷响 金光仍在,光色却自一直以来的纯一无染,变得浓淡不一,太平道渠帅马元义脸色微白,倒退半步。 净炎火矢直贯右肩,起初更无奇处,却在破体而入的一刻,骤然升温,将箭创整个封起!唯独箭上炎劲自埋在马元义肩头的那箭头上喷涌而出,顺着马元义双肩、双臂数处要穴疯狂窜出!护身的庚阳金光触着这股炎劲,恰如油脂向火,瞬间被融出数个小洞。 “何人……敢尔!”一股焦灼而生的剧痛立时贯穿了马元义脑识,狂吼出声之时,马元义周身残余金光瞬间一黯,纷纷向着中箭之处涌去,意图阻住炎劲肆虐。 便在此时,魏野低喝出声:“老花,再补一箭,让净火炎矢钉穿他的肩膀,封了他全身法力!” 不待仙术士招呼,花启生一点头,张弓、搭箭,神射再发! 花启生连珠箭的最后一箭射出,箭头直钉净火炎矢的尾羽。旧力未尽,新力又至,净火炎矢立时穿肩而过,其中咒力复受洞阳剑祝催逼,化为四散炎劲,入血脉,直贯马元义肺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受伤凶兽般的吼声立时传遍了整个战场,马元义周身金光瞬间黯淡,连带着笼罩在整个太平道分坛弟子身上的金光也现出涣散不稳之兆,似是受此波及,马元义双臂余力顿泄。释天鹏觑着破绽,长棍一划而落,挑飞了马元义手中战矛,使个当头棒喝的套路,用力一压。与他同时,看出有便宜可占的毕永,将月牙戟一挺,狠狠地扎进了马元义左肩之下! 有他们两个带头,又是好几杆长枪大戟压了上来,马元义还待挣扎,已有更多的大枪府精锐扑将上来,更有嗓门大的大枪府中人喊了起来:“大方渠帅马元义已授首就擒,尔等太平道门人还不快快放下武器,俯首投降!” 第51章 ?一瞬万变 马元义身为此阵主者,一身即是这部五阳神符阵的立地灵枢所在。此时他身受重创,净炎火矢夹着洞阳剑祝,皆是火象法力,自他的肺经侵伐,压制了之前施法勾招而来的金气,在施展了望气术的魏野眼中,就见得半空光华渐渐黯淡,露出一尊神将虚影。 这尊神将通身白盔白甲,一手持素色旗幡,一手按剑,乘一头白地黑章的双翅巨虎,身周又有十数乘白马的执矛骑士拥护。只是神将面目模糊,五官难辨,只有一双毫无人类感情的眼睛炯炯有光,环视了一番这混乱不堪的战场,随即散为无数光毫,就此化去。 魏野知道,这番异象意味着五阳神符阵中召请的西方金神分灵已退,阵法将破。 散了双手指诀,小胡子的仙术士刚想掸掸青衫上的尘土,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将身一歪,连带着撞翻了也正如释重负而无甚防备的柳叶飞。 大枪府中军这边还在高兴战局一举逆转呢,结果破开太平道阵法的两大功臣一下子就全扑街了,这一惊一吓,还以为有刺客袭营呢。一下子连着赵亚龙、花启生在内都是如临大敌,传令、拔剑、朝赵亚龙那里扑,什么样的反应都有:“怎么回事!” 花启生离着这俩人最近,还是最先一个发问,就听着趴在柳叶飞背上的魏野呲牙咧嘴地答道:“刚才指诀变化速度太快,最后那一顿脚又太狠,胳膊腿都抽了筋啦……”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魏野刚才一箭破法阵的高人形象以打破之前记录的速度再次破灭,已经凑上来准备做战场急救的几个医护兵“哦~”了一嗓子,挎着医疗箱就跑了。倒是花启生办事靠谱,把魏野像掀麻袋一样朝一旁一掀,先很有同事爱地把遭了无妄之灾的柳叶飞给搭救出了苦海。 剩下魏野在那要起不起、要倒不倒地在地上蹦跶了好几下,把凑上来要搭把手、套个交情的赵亚龙弄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只能一脸深表同情地看着陷入了名叫“四肢抽筋”的debuff的仙术士在那里表演滚地堂功夫。 “简直的嘶嘶哎呦你们大枪府要不要嘶嘶这么市侩学生散了堂,先生扔过墙,我算是见识到了嘶嘶” “呵,我们大枪府不和伤病号计较。”一手握住魏野左臂,把这除了嘴皮子利索外没多少长处的仙术士拉了起来,柳叶飞低笑一声,“要不要我派人先送你回去?” “免了,把佣金交割清楚,接下来的舞台,无论是政争还是战争,那都是我专业以外的事情了。” 一边跺脚一边捏着胳膊,魏野不在乎地笑了笑,眼神稍稍朝战场那边瞟了一眼,看似不在意地问道:“马元义你们要怎么处置?” “上奏朝廷,受嘉奖,朝上升一阶,有了勾结太平道这个把柄,至少能让十常侍那些阉党多些顾忌。”回答他这个问题的赫然是大枪府的府主赵亚龙。 “嗯,于是还是没创意的‘车裂马元义于洛阳’啊。” 魏野没所谓地一耸肩,从柳叶飞手里接过那部早已选好的墨子剑经和大枪府的转账支票,朝袖囊里一丢。朝着在场诸人作了一个罗圈揖,魏野翻身跳上大枪府牵来的青骢马,一夹马肚子,随即离开。 打零工的仙术士飘然离开,战场上的厮杀还是要继续。 没有了五阳神符阵的护持,太平道的门人与大枪府这批精锐的实力差距顿时显现,虽然搏杀仍然凶险,但是胜利的天平显然朝着大枪府这边倾斜。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太平道的弟子组织了几次突击,想要冲杀过去将被俘的马元义抢回来,却都在释天鹏与毕永组织的反击下给狠狠地打了回来。 更不必说,双方的装备还差了一个量级不止。 与其说是大枪府更加地财大气粗,不若说在魏野破去五阳神符阵之时,此战大局便已决定。 就连一直被大枪府干部们当国宝和瑞兽般保护在中军的赵亚龙,也被特别获准骑着一匹颇为温驯的栗色牡马上了前线观战。 于是赵亚龙的劝降演说就这么和释天鹏的棍、毕永的月牙大戟一起,作为了压制太平道一方士气的杀手锏来使用: “……太平道的兄弟们,这次你们该认栽了。我们大枪府也不准备赶尽杀绝,割地还是赔款,你们选一项吧!” 没想到太平道还真有老实孩子信了赵亚龙的口胡,老老实实地提了要求: “那就先把马元义渠帅还给我们!” 赵亚龙横在马上鼻孔朝天,握着铁皮喇叭大声反问道:“释放俘虏?不平等条约都没有签订,就让我方释放俘虏?这位同学你去查查《多元宇宙不平等条约大全》看看有么有这么人性化的不平等条约啊?” 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战士们心里窝火啊,这废话府主都自承是不平等条约了,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洛阳分坛看在眼里啊? 太平道一方的士气再受混乱打击,效果拔群! 一看自己的废话杀伤力如此犀利,赵亚龙握着铁皮喇叭正准备再换个话题,不料地面上忽有异样波动一闪即逝,赵亚龙还没觉出什么来,地面上就是一片轰然震爆! 爆炸的气浪并不大,论杀伤力对身披甲胄的大枪府中人也几近于无,然而随着震爆,却有无数蓬浓烟自地下窜出 柳叶飞与花启生对望一眼,心中想的都是一件事:“难道是毒气?” 身在最前线的赵亚龙首当其冲,立刻就被浓烟包围了,就这样,这位一贯口水多过茶水的府主还在那大喊:“太平道的人,你们不要想不开,化学毒气这种东西,可是违反星界之门规矩的。你们好歹想想当年美帝是拿什么当借口找伊拉克和叙利亚麻烦的啊咳咳咳!!!!” 还没有喊完,浓雾里传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动静最大的那个分明就是赵亚龙。 毕永和释天鹏离着浓雾笼罩的地区,略有些偏,此刻也是一片手足无措:“这是什么?” 浓雾里赵亚龙已经被呛得肝都要咳出来了,居然还有余力开口接话:“以我咳咳……丰富的学识与经验……啊咳……这是一种镇压……咳咳街……咳头运动……的辣椒…吼吼…喷雾……” “赵头,解说辛苦了,先把嘴捂上,我们马上来救你们!” 毕永扯下一片袖角,正要往嘴上蒙,已经有人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们来不及了!” 挡在毕永身前的人,发带束额,一张依稀带着些青涩的面孔此刻却充满了斗志: “太平道洛阳分坛通和里主事,何茗,请教你们的高招!” 毕永可没有玩什么战场之上武将单挑的情操,月牙大戟恶狠狠挑出一条银线:“让开啦死小鬼,赵头儿,撑着点!” 但就是这一招之间的时间差,浓雾之中,却浮出了赵亚龙双脚离地,不断朝上挣扎的身影! 要是有人拿着不怕浓雾遮挡视线的夜视仪,就可以看见场上突来的一幕巨变: 一身玄端祭服的甘晚棠不知何时来到了场上,像使枪一般倒提着青竹杖,一手却像虚握着什么东西一样朝前平伸。在手心亮起的符印为圆心,飞窜的气流在浓雾中带出无数细如发丝的通路,而这些气流最终却束缚住了赵亚龙,让这位大枪府的府主狼狈不已地挣扎着。 原来甘晚棠的棠溪劲不是简单的以风咒之力化为一道剑气就算是完全体,原来这部法术是一部高明的驾驭风力的法门。 就算是魏野,被这样的风咒之力束缚,想要摆脱甘晚棠的这无形风兽之爪抓取,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原来大家都有藏招的恶习啊,这样的风气真不好,实在是猥琐,太猥琐了。” 啧啧有声地把手中的家用夜视仪朝袖囊里一丢,不知什么时候跑上了之前那处小丘的魏野啧啧有声:“甘晚棠这个回马枪杀得漂亮,这么一来,太平道的部队倒是能全数转移了。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符咒,居然不怕辣椒喷雾。不过在地下安这种辣椒喷雾土地雷,虽然死不了人,但那个惨烈……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像是给他的话做注解一样,浓雾中的甘晚棠将手一扬,腕子一盘,猛地一掌推出! 被甘晚棠棠溪劲束缚的赵亚龙连抗议都来不及,就这么随着甘晚棠的动作直飞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无比的抛物线! 紧接着就是大枪府中军一连串紧张不已的大喊:“快,快接住赵头!” 只这一场面,就足堪说明此次大战终于是大局已定,只不过这剧本和大枪府设想中的那个稍微有点不一样。 魏野一耸肩,拨马朝着洛阳方向慢悠悠地走过去,再没有关注那一片鸡飞狗跳烂摊子的兴致。 然而还没有走多远,却觉迎面劲风呼啸! 魏野本能想要抬手去挡,不料入怀那物事实在太重,就这么一头把他撞得落了马。 匆忙间单手撑地避免了头部冲击,魏野却发现坐在自己胸口的正是化为猫形的司马铃。 “大事件!重要新闻!”司马铃的猫脸都快贴到魏野脸上了,“太平道的那个孔执委带人攻打北部尉衙署,结果被活捉。控人妻的那个曹孟德已经上报宫中,说是太平道阴谋作乱,已被他领导的北部尉侦知拿下!” 今夜的消息真是一瞬万变,让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就是魏野,也只能低叹一声: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52章 ?此身岂有超然之理 狂风飙过,从不会像春梦一般杳然无痕,总是会留下让人太阳穴钝痛的烂摊子一堆。 乘着青骢马连夜赶回洛阳城的某对叔侄,连早饭都来不及张罗,就各自出门开始打探昨夜太平道叛乱的详尽消息。 拖着闹腾了半夜而快散了架的身子,魏野带着熬夜过度的黑眼圈,揣着一竹筒的提神茶水去侍中寺当值。原本清贵而有些超然意思的侍中寺,今天却全然没有那种静读诗书、研习辞赋的精神头儿,书办、小吏、属官,甭管是刚刚够格带绶的芝麻绿豆官儿,还是魏野这号根本还是白身的吏员,进进出出得跑起来分外利索。 这样的一片捅了马蜂窝的纷乱情形里,一宿没怎么睡的魏野那蔫头八脑的模样就分外地扎眼。侍中寺的属吏,有宗室列侯家里出来的不得宠的庶子,也有在内朝外朝几位大佬那里奉着差遣的灵醒之辈,或许地位所限,眼界不甚开阔,然而这闻风知雨的嗅觉,却差不多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先前才为皇帝认可为“善道”的太平道忽然作乱,北部尉、西园禁军,先后奏知朝中,太平道头目孔璋、马元义,一者作乱于都门之内,一者倡乱于京畿之中,虽然叛乱一夜即平,可是带起来的余震,可是要比反贼的真枪实剑还要厉害许多! 谁不晓得宫中的内官们不知有多少都在太平道的道坛那里听过讲、散过福、烧过香!有些党人一派的孤臣孽子,已经打好了主意,要在这件事上咬死了阉党不放。 就算是张常侍们蒙天家荷恩深重,可是牵扯进了谋叛造反的大逆事里,谁知如今这位专好敛财却又爱提拔士人的似贤似不肖的大汉天子,会不会因此而起了大狱! 因此上,一向是个清贵而不任多少实事、却又得天子看重的侍中寺,就成了洛阳都门之中,各大势力一时之间关注的焦点。 于是乎,在各位钻风包打听的同僚们看来,某个显然是走了老侍中门路却不干正事的权书办,那双眼迷蒙要睡不睡的样子就更是碍眼了。爷们都跑得腿肚子转筋,就是轮假的也没在家里挨着,衣冠齐整地回来应卯,你这一脸纵欲过度的肾虚样子是给谁看呢! 说肾虚倒也不算冤枉了魏野,为了破开那一部五阳神符阵的护御金光,他一身法力都用在催逼净炎火矢爆发之时了,此刻不说先煮点甘平温补的汤水补一补身子,也该好好休息一天,涵养自身神气不致亏虚。但是时不我待啊,怎么看着都是台风尾已经卷上了岸的时候,似他这样的术者,都必有待价而沽的机会,不看看风色,掂量掂量买家们的购买实力,就是闭门烹茶煮酒,也绝没有高乐的兴头了吧。 所以纵然是神困身疲,仙术士也照样垂袖立于廊下,似睡非睡的姿态俨然谨然,让一众跑进跑出比什么时候都勤勉的当值吏员们肝火又旺了许多睡吧睡吧,这火急火燎的紧要关头上,睡不死你个吃闲饭的!可是几位大貂珰那里还等着听消息,几处世家府上也要一个会话,这个点儿上,又有谁有功夫来理会这么一个没什么来头的货了?反正人就这么朝廊下一杵,哥几个就当是侍中寺多立了一根柱子罢了! 侍中寺一署上下,外头乱,里面也未见得有多少沉静。 依着两汉制度,侍中本是清贵近臣,上至朝堂大事,下至后宫的痰盂夜壶,无一事不可与闻。只是汉武时候出了侍中谋刺天子的逆案,这有权行走宫内的近臣才被改列进外朝之中。但是在初设了侍中寺的此时,又是另一番格局,不论是大儒、名士还是骚人墨客一流,皆以文学侍从之选而列侍中之位。说起来此时的侍中寺,倒是和后世的翰林院略有相似之处,只是缺了那顶顶重要的翰林草诏之职罢了。 只是如此清贵的侍中寺,一署上下本该都是一时英华之选,如今却乱得像个骡马市一样,让正在公廨中近窗而坐的人不觉冷哼一声,将手中执着的简牍与紫毫朝桌上一丢:“一干小人!” “子卢贤弟,何其操切乎?”坐在他对面的人展颜一笑,满不在乎地展开一卷司徒杨赐当初上书的《虹蜺对》,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怀业兄你却道是某操切?” 姓楚字子卢的楚侍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指着外面道: “这些阉人只知道盗贼起于京畿,又是攀咬兴起大狱,顺便再洗脱自己,弄坏几个党人的时候。然而可还记得新莽篡逆之时,四海流民蜂起而无一令所出,莽贼谓之曰‘犬羊之聚’,然而赤眉、绿林迎诸刘,以上事更始,诸员皆以祭酒、将军为号,则莽贼梦寐不安!这次捕得的孔、马二人,一号执委,一曰渠帅,则那张角的太平道,也是赤眉绿林一流不问即可知了!” “子卢贤弟莫急,且听我说一句,”这位字怀业的闵侍中也只是笑笑,翻着《虹蜺对》答道,“那日我去拜候司徒杨公,却听杨公提起这巨鹿张角。杨公以为太平道的根基,全然在流民二字上。只要州郡主者能使流民返乡,再将青徐荆扬的那些祭酒道人拿下一二头目正法,则太平道则不灭而灭。比起这些方士,倒是宫内那些藏身琮璧间的老鼠方为大害!” 关于大汉江山前途的话题刚起了个头,廊下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跟着就是一阵子公鸭嗓子的乱嚷:“老侍中,张老侍中,要不要紧?诶呀,陛下还等着老侍中的奏对呢,可不能出岔子啊!” 楚、闵两个侍中对看一眼,果断地把刚才的话题全部抛诸脑后,起身站起,并肩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见着如今侍中寺中资格最老、以善治京房易数知名的张说张老侍中正半靠在两个小黄门身上用绢帕擦拭嘴角,身后还跟着一个持鸠杖的的青衫书吏正在为老侍中顺气。再看廊下立着的那个胖宦官,这情形已经再清楚也不过。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迎上来,一个扶住张老侍中的手,一个就转头去向那持鸠杖的书吏问话:“张公这是怎么回事?定然是你们服侍不谨,让张公受了风寒才至于如此!” 这帽子真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只是戴帽子的人没什么骂不还口的受虐癖好。 颌下蓄着一部短须的青衫书吏只是躬身一礼,朗声答道:“楚侍中、闵侍中,实不相瞒,张公病体如此,实乃听闻贼人作乱于都门,心忧于国事。诗云:‘丧乱弘多’,‘忧心如惔’,实是张公如今写照。而士风不继,致令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令我等下吏,也感痛良深啊!” 魏野这不回话还好,一回话,不但楚子卢登时脸皮涨得通红,连闵怀业脸上也不好看。侍中寺诸人清贵则清贵矣,官职中的含金量十之七八都是自随侍帝王、参议政事而来的,如今有十常侍这千古权阉中的著名偶像组合常在皇帝身边,那侍中这“清贵近臣”四字也就名实不符起来。 什么天子近臣、得参大政,如今看起来都像是扯淡,基本就是皇家养来讲论学问诗赋的词臣一流。要说如今的侍中寺中这些书生,不要说辛劳于国事了,就是阉党兴大狱,都懒怠关心一下这帮只会唱高调而没一点实权的侍中们。也就是像张说这样于术数一道上饶有名望的大儒,对天子还保持着一些影响力,余者,不说碌碌,也是摆设!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青衫书吏嘴上说什么“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际上不就是嫌弃你们这些位在清要的家伙,都是些只会放嘴炮而战斗力无限趋近于鸭蛋、连辛劳国事都没有资格的废柴么! 楚子卢脸上红了又红,最后泛出一丝青气,本来是要借着关心张说病情的由头,压一压内宦阉人们的气焰,谁知道随侍张说的这个青衫书吏如此没有气节立场,直接就噎了自己一个脆的。当下连礼数也顾不周全,一甩袖子,道了声:“真是沐猴而冠的小人!”,就大步出了侍中寺。 他这一退,不但那来宣旨的胖内监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就连闵怀业也有点进退不得,讪讪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躲了开去。 眼看着这一幕,胖内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瞥了照旧随侍着张说的青衫书吏一眼,随即又凑到张说身边去了。他半是恭敬,半是催促地道:“老侍中,既然身子今个不大好,不如坐马车进宫面圣可好?我这就叫人准备准备,老侍中还请少待片刻。” 张说还是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只是微微颌首道:“有劳天使了。” 胖内监带着小黄门们去安排进宫面圣的车马,张老侍中的目光还是照旧找不着焦距似地半仰着头望天,只有魏野将鸠杖递到老爷子的手里,自己把老头子另一只胳膊扶好了,依然做出个看似小心任事的模样。 但是老侍中显然没有在乎这青衫书吏是真任事还是假任事,一点也不曾偏头看他一眼,就这么望着天问道:“魏三郎,公然顶撞上官,讥讽大臣,看起来侍中寺里的这份差事,你可是不预备再办下去了?” 被老爷子这么点出了自己的小心思,魏野一缩脖,陪着笑道: “老师明鉴秋毫,学生这些小把戏岂能瞒得过您老。实在是眼看着光和三年以来,荧惑夺心,灾异数现,其主不祥,学生纵然奉着老师的意思满京畿地镇压邪祟,也纯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如今学生在这文牍之间也倦了,有心追慕班定远投笔从戎之旧事,为如今世道尽一份心力,还望老师成全。” 任是魏野的话头说得无比漂亮,张老侍中也是丝毫不为所动,只长出了一口气,方才摇了摇头:“人各有志,老夫又岂能强求。不过此刻侍中寺里能办差的人手太少,还不是你求去的时候。” 正说着,老爷子已从袖中取出一方文箧,上面盖着侍中寺的朱泥印封,就这么交给了魏野。 “禁中已下明诏,以钩盾令周斌主理洛阳诏狱,总揽此事。为防贼党中有精于异术者劫狱,内宫特命太常寺、侍中寺皆出其署中掾属明阴阳术数者听用,你如无事,就去诏狱署应个卯吧。” 第53章 ?立石为狱(一) 诏狱也就是寻常人所理解的天牢,依汉制,诏狱本为廷尉署所掌,不受他处勾管。然而光武帝以后,又增设了洛阳诏狱,直属禁中,反而让主管断狱的廷尉署打起了下手。 从侍中寺出来,向西北走两里地,绕过廷尉署的后门,沿着它后面那条疏阔得连树都没几棵的大路走到头,就到了洛阳诏狱的地界。 比起洛阳城里那叠床架屋犹嫌不足的各家官署,诏狱的门脸显得朴素得多。就那么一座高有三丈的大门,外加女墙样的围子,四周皆有身披札甲的武卒巡行,面目之间都是森严之色。乍看来,这倒不像是个官署,更像是一处关所。 站在黑洞洞的诏狱大门口,手托着文箧的仙术士微微吸了一口气,像畏寒般地搓了搓脸,直到脸皮发烫,才停下手。再展现在狱卒眼中的,就是都门吏员最常见的那种活泛表情。 “在下是奉侍中寺张老侍中之命前来诏狱应卯的书办,侍中寺签发的文书在此,还请兄弟行个方便。” 魏野的自报家门没有引起一丝拉的反应,只有守门的门官验看了他的文书后,就派了个孤拐脸的禁子引了他进去。和寻常部堂那种初春蚁巢般的忙碌繁忙截然不同,也不像清水衙门中那种冬日老狗扎堆般的暮气深重,一踏进诏狱就像踏进了一座大坟,禁子狱卒都沉默得如同泰山亭长、蒿里丈人般的坟中鬼偶。 在这一片的死样活气中,诏狱署的正堂就显得格外的阴森,阴气浓郁得几乎肉眼可见了。 正常人在这种地方肯定是心头生悸,灵觉敏锐的半吊子仙术士也要提防四周里那似无还有的丝丝阴煞冷意侵入心神,但也有人在这种地方活得好似车辙印子里快干死又欣逢大雨的鳆鱼。 依汉制,钩盾令为禁中内官之一,秩六百石,掌内宫池苑事,说穿了钩盾令周斌不过是个看园子的死太监,和西汉时候的上林令差不太多。但就是这么个没卵子的阉人,而且还不是宫内排的上号的大貂珰,就凭走了老太监张让这名副其实的皇帝干爹的门路,也能堂而皇之地权领廷尉署兼掌诏狱事,俨然是九卿贵官的气派了。 这份独掌诏狱的威风,虽然还带着一个“权”字,但也依稀很有点后世坐镇东厂的厂公们的意思在里边。 眼下,新鲜火热出炉的周厂公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诏狱署的正堂,面前两列人马坐得分外齐整,不但钩管诏狱的属官到了个齐全,廷尉署还体贴地派了几个精于问案、以名载酷吏列传为毕生追求的老刑名过来。 至于太常寺那边,虽然号称是九卿中清望无可复加的衙门,对于****阉人的腚眼似乎也别有一套心得。自太史令而下,声高誉隆如博士祭酒,清高贵重如五经大夫,乃至太祝令、太宰令、灵台丞、东观郎、太常寺博士等等号称儒林清华之选的文官,差不多塞了一个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常寺集体搬家,从此改在诏狱署办事了。 这里面最叹为观止还是要数本属少府的祠祀令,这位老兄论官秩也是六百石,可不在堂上诸位之下,但就为了在阉党里面混一个眼熟,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混在堂下听用的那一堆太常寺的属吏里面,还是周斌觉得这老货这么无耻实在是有辱官箴,才把他唤上堂来在下首坐了。 谁知这老货一点不知羞,在下首坐得心满意足到不得了,连在禁中见惯了阴私无耻事的周斌都深觉此公是个难得的人才。 既然泰半士人出身的太常寺一干官儿都不把清名放在心上了,周斌也不会替他们兜着,只是袖着手,四平八稳地道了声:“诸位,太平贼谋反一事,某既奉诏,大家就议一议,如何?” 如今这世道,禁中出来的这些没卵子的官儿,多半架子都是大的。太常寺的属官虽然多半位高职清没甚油水,对这些能出外谋得大缺分的内官那些个背景照应,又怎么能不清楚?不管是太史太祝还是大夫博士,都拿眼偷瞧着这死太监腰上的青玉带钩,黑锦大绶,就跟看见了日后的锦绣前程似的。 当然,就算面皮扔了,清流的架子也不能倒,这堂上几个勇于拥抱阉党的文官班头立刻声调朗朗地开了话头,博士那一等的芝麻绿豆官,想应声好都没地方插去。 “悖逆!悖逆!国朝四百年江山,踞山林海岛以抗王化者有之,赤眉异服以为天子前驱者有之,然欲倡乱于京畿,觊觎神器,此等凶悖之徒,实不曾有闻!” “定然还有余党,必要严加拷掠,追索出残党一并诛戮!” “是极,极是,都中信奉邪道者甚众,也需严加查访,搜捕为首之人。” 大人先生们定下了调子,底下那些一身杂绫官衣、官秩不足百石的属官,就在那愁眉苦脸地听着,议论起来也是压低了嗓子,很有些底气不足。 如今的都中各官署,属官差不多一水儿办老了差事的杂流,这些人虽然说是官,却基本不是走的察举征辟的正途,都是吏员转的官身,往上数基本上代代吃的这碗衙门饭,很有点家族承袭的意思在内。也因为数代承袭,一个个都是和都门中三教九流打老了交道办老了差的地里鬼,不论朝中是“众正盈朝”还是“豺狼当道”,哪一派得势了也离不开这些和世家、豪门处得水乳交融的杂官们。 因为和方方面面水乳交融得太过彻底,也就墙头草到了“君子不党”般的境界,别看这些人官卑职小,论眼光老辣,未必不如党人和阉党。这两派人马,这些年来互相操着板砖都快把脑仁子砸出来了,一到要较劲的时候,绝对以搞死搞残对方为第一目标,别的事体,那是一点都不会去想。 如果说从名垂权阉史的知名团队十常侍起头,到地方上乐于听命于死太监们的贪官酷吏们收尾,这个名叫阉党的政治集团,就像是一只秃头秃腚的老兀鹫。那么时而清醒得礼贤下士,时而混蛋到聚敛无度的精神分裂症晚期,大名鼎鼎的汉灵帝刘宏,就是兀鹫秃顶上冒充孔雀的翎冠。 而狠下决心把自己变成了阉党中人的这些士大夫,充其量就是用浆糊粘在兀鹫光秃秃屁股上的鸡毛,看着还有几分气派,然而风来雨来之际,那就是顶个球和球都不顶间的区别了。 端着一派虔心听训的派头,听着堂上那几个治经出名的儒林官装模作样表明立场远大于实际意义的高论,这些个半官半吏的杂官眼神微瞟堂上,时不时地低声交谈两句: “太常寺里西边扶风、陇西那几家出来的儒臣这次也都到啦,怎么没看到颍川、南阳那几家的人?” “拉倒吧,颍川、南阳那几家都是货真价实的党人,和西边这些豪族一直就不对付,就是扶风皇甫氏,弘农杨氏,那些党人也从来没当成自己人。” “说起来这次立了大功的洛阳丞曹孟德,可是谯郡曹氏出身,曹巨高有子如此,倒是能守住平阳侯曹氏一门的家风。” “曹巨高所嗣的曹腾乃宦者,是不是丞相曹参的后人还是两说。祖乃内宦,父乃儒臣,谯郡曹氏倒和西北豪族一般,阉党党人两不靠……” “天下之事,非归于杨,即归于墨,哪有完完全全两边不靠的说法?掌诏狱的人有了,可未必能压得下廷尉署那里。石板压豆芽,这官司还有得打,你我反正都是办皇差,先瞧吧。” 堂上诸位大人先生如浪,浪浮于上,迎风欲起;堂下一群办差吏员若石,石沉于下,默然看天。反正儒林出身的官儿天生地好议论,钩盾令周斌也是奔着秩千石的大貂珰而去的有追求的死太监,对这些明经入仕的酸子那点毛病还容得下。 静静地听完了那些除了表态站队之外几无多余意思的慷慨激昂之辞,周斌抬了抬眼皮,像打量后宫园林里的那些松柏和绿竹般地环视了一眼堂上诸人,带着一种微带阴柔的细腻腔调开了口: “自承旨以来,愚是诚惶诚恐,就怕把差事办砸了,那可是上对不起天地君上,下对不起祖宗父母,愚的心得便是如此,诸位大概也差不多。旁的话儿呢,也不多说了。今日请诸位老先生前来,也就是要把问案的章程议一议罢了。” 说到这里,这半老不年轻的阉货偏开头,将面前案上那一卷洛阳丞和首告此事的北部尉衙署递上来的呈文翻了翻,随即低笑了一声:“都说打死了蹇兄弟阿叔的北部尉五色棒如何厉害,结果捕斗一伙乌合之众还吃了大亏,只捉了一个活口,曹老常侍的子孙,实在是太不成器,丢尽了老常侍的脸面。” 这死太监在上面借题发挥,可在堂上旁的人看来,不论是被洛阳丞加北部尉招惹到几乎不共戴天的黄门蹇硕,还是曹家的老太爷,那位也有些官声贤名的老太监曹腾,总归都是死太监。这种事也像是狗咬狗,鳖咬鳖,围观也就罢了,不去掺和才是最好。大家捏着鼻子来捧你们这些没卵子阉货的臭脚,是为了在仕途上有些进益发展,可不是为了谋划你们内宦圈子里那些阴微龌龊事的。 当然,鄙视也好,不满也罢,敢在这些气焰正盛的阉货面前直言不讳的勇者,不是在一连两拨党锢之祸里被合理合法地送去给东岳泰山府君当属官了,就是直接从仕宦行列踢出去,踹回老家啃老米饭吃自己了。这点的腹诽,一堂的文官也没有一个肯流露出来,只好纷纷露出诚恳笑容,点头道是。 最后还是太史令这位秩不低,面子靠山都还过得去的大员老了老面皮,站出来发了声: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此君子用事所不取。我等既奉旨视事,则必忠勤于王事,如此才是为臣之道。孔、马二贼虽已收监,然据西园禁军士卒奏称,马贼通于异术,非寻常逾墙钻穴之徒可比。是故,某遣灵台所司诸员,按董子《春秋繁露》及京房占验祈禳之法,于诏狱中别辟石室一座,为大使问案之用。所幸天子洪德加佑,如今石室已成,纵无木吏画牢之设,亦不惧贼人走脱了。” 周斌略一点头,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点笑纹,算是谢过了太史令的知情识趣,抬眼环视了一番堂上众官。被这阉货那阴湿目光一扫,顿时堂上静得鸦雀无声,连头发丝落地的声音都几可听闻,只有周斌的话音不紧不慢地响着:“难为太史令有心了,列位,不如就一起下了堂,陪着愚去看看那处石室?也好掂量掂量,这伙反贼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 第54章 ?立石为狱(二) “马元义自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被械送入官的时候,在下我也是瞧见的。不过是个练了几手枪棒拳脚的汉子,上了枷,落了锁,什么神通也都是白饶了。” 这般大言不惭的家伙,听得引路的何狱官直皱眉头,也就是如今的狱官都是自吏目上积攒了许多资历才谋来的缺份,不比明经入仕的正途士人,这脾气涵养才好些,没有当下就拉下脸来。但是到了他这般大小也有个官身的位分上,也着实没有再搭理这号侍中寺派过来的酸措的必要,领着魏野这青衫书吏进了诏狱署后面的狱监前面,他就住了步,直接将领班的禁子头儿唤了过来: “何褚,这人是侍中寺派来襄理细务的书办,你且领着他去拜见太常寺的杜博士好了。” 这些勾管监牢的禁子被狱中阴煞气机熏染,看人的眼光都像在对囚徒上刑,这个年纪不大、身量不高却粗壮如石墩的禁子头儿尤其如此。得了狱官的指派,他却将一双细长眼睛睁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小胡子的仙术士打量了一圈,倒有些像是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猪羊。 只是魏野这名义上的侍中寺书办,实际上专在侍中张说门下奔走的术者,心黑或许还差点火候,脸皮厚却是早就修炼出来了。一面笑吟吟地喊了声“何头”,一面亲亲热热地拉了拉何褚的手,顺带就把一小串光滑铮亮的足重五铢钱握进了这黑又矮的牢头手里。 掂了掂手心里那一小吊铜钱,感受到了一点阳间烟火气的何牢头顿时脸上的阴气散去了不少,脸上虽然还是带着那种看谁都想咬下三两肉的凶相,面部的肌肉却不那么僵硬了: “魏书办是吧,杜博士正领着人检查新辟的石牢,准备迎候上官勘验,你这时候去倒是刚刚好,来来来,跟着我朝这边走” 按着汉时旧俗,土木营建不管是用条石还是青砖,榆木还是楠木,地基总还是用的柳条夯土。就算是诏狱的牢房都半截在地表之下,这柳条夯土的光荣传统还是没有丢下。然而何褚领着魏野却没有直奔那些终年幽暗不见天日的牢房,倒是绕过那大牢朝后面去了。 东汉的洛阳诏狱比起酷吏多如狗的西汉年间那威名赫赫的廷尉狱要逊色不少,没有关押过太多的宗室诸侯和高官显贵,刘秀这一支传下来的东汉皇族和世家豪门间的共生关系,也注定了诏狱里没有太多的大人物进来享受西汉前辈们的待遇。 当然,那些颇有清正之名,却没有力量奈何得了一拨拨当道外戚和宦官的名士,比如让关内百姓叩阙求情的李膺,因为出狱之后被洛阳百姓高呼万岁而再度死于诏狱的李固,因为“同囚多羸病”而自请先受拷打的范滂……这诏狱里倒是关了一批又一批,足可让只出了周昌顺、左光斗聊聊数人就标榜士风节义玩结党的东林君子们愧杀。 诏狱大牢后面,有一些空闲的单人囚室,是给那些犯了大罪却又地位特殊的囚徒准备的。但是汉家制度,对谋叛的宗室往往是促其自裁,失了势的外戚也不会给他们一点应有的体面,这些囚室也因此寂寞了若许年。今个儿,总算是有了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其中的一处牢舍,被人将里面的内墙打通,变成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厅,外面的墙壁却露出一股青石板一样的颜色与质地,正有一队身穿大红里衬外着披甲的武卒在领着几个尚方署派来的匠人,在用木瓢舀水,不断地泼洒在墙身上。就在这些忙碌的人群之外,又有几个穿着杂绫官衣,头戴独梁或二梁进贤冠的老夫子,簇拥着一个身佩黄绶的中年男人。 大凡官秩在三、四百石上下的官员,皆服黄绶。虽然在大汉中枢所在的洛阳,三、四百石的黄绶官员和千石、二千石的高官比起来什么都不是,然而在这牢舍周围忙碌的人群里,反倒成了官职最高的一个。 不用问,这就是领了主持石牢诸事差遣的灵台丞属官杜博士了。 杜博士单名一个岚字,长安旧族的杜氏出身,当下不过三十出头,在太常寺诸官里也算是一个少壮派。不知是宦途不得志,还是别的缘故,这位当初也是明经入仕的太学生,脸总是绷着,让他的薄嘴唇更露出一些刻薄相来。 何褚领着魏野近前拜见的时候,就刚好听着这位多少也算个儒官的杜博士正在发脾气:“西园禁军的那几个郎官是怎么回事?!不是夸口说是所献的这种炼丹点化成的六一泥最有坚固房舍之用吗?怎么涂了六一泥之后,还要浇水数日?这样浇沃冷水,岂不是越浇越沤坏夯土,不要说日后,如今上官来看视,让我怎么区处!” 他在上面发脾气,周围一圈的人都噤若寒蝉,不发一语,只有几个杂绫官衣服青绀绶的老官人小心翼翼地道:“西园禁军的几位将官说是从反贼处收缴来的此物,我们也确实随禁军去看过反贼的那处庄子。的确是坚硬如石,当场着力士用铁锤猛击,也只是露出些白点子,数十锤后方能破壁,远比寻常砖石牢固得多,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周大使今日就要来看这石室,难不成就拿这乱七八糟的一间泥水屋子给他看么?” 厉声打断了那个年迈官人的话,杜博士心中焦躁,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正好看见何褚领着魏野过来预备拜见,一腔子躁火立刻全都朝着这边冲过来了:“何褚,你这个禁卒头是怎么当的,这可是诏狱,这可是办的钦案!什么不三不四、鸡鸣狗盗之徒,你也敢朝里面引?不要以为仗着你家族叔是诏狱的属官,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朝廷纲纪放在眼中了!” 这劈头盖脸一顿好骂,直骂得何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一躬身,低头服软道:“杜公教训小人教训的是,小人这就回去巡守门哨,定不叫一只苍蝇蚊子飞进诏狱来。”说着,头也不回,就好像屁股后面有只疯狗在追着一般跑了。 何牢头跑得飞快,魏野却跑不得,只能讪讪笑着向这怎么看都是吃多了性烈火燥之物的博士官唱了一个大喏:“杜公,学生侍中寺书办魏野,奉上命来诏狱助杜公协理杂务。若杜公不嫌学生鄙陋,愿为杜公效犬马之劳。” 听着是侍中寺的书办,杜博士的面色稍霁,一指那处刚浇了混凝土外壳、还在洒水养护的牢房:“既然是奉命来的,那就去石牢里帮着整治一下里面的禁制,君子之道,在于诚心正意,如此方能忠于王事!” 难得遇见这躁切夫子口气放缓,魏野忙再施一礼,快步就朝着那说是石牢,还不如说是大枪府那干人急就章的混凝土牢房中去了。在他身后,那杜博士的声音又一阵急吼吼地响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一些栅栏锁链,把这石牢装点得森严一些,齐整一些,误了上差,某就唯你们是问了!” 将手下一堆人吼了开去,杜岚这位灵台丞属官却又长叹一声,以手书空道:“太平贼,太平贼,尔辈不叛于齐鲁,不叛于吴越,偏要叛于洛阳,不通于经,不通于史,偏要通于异术。使我这司侯星气的博学鸿儒,却沉沦于司狱贱役,岂非咄咄怪事也哉?” 杜博士的感慨伤怀,暂且可以不去管他,魏野依着这脾气躁切的家伙吩咐,下了石牢,却发觉这牢房里面却是别有天地,不像寻常监牢只是造一间结实屋子就算完,而是陷地五六丈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地牢。地牢四壁也是用混凝土浇筑,估摸着大枪府从太平道那处屯兵田庄里抄没出来的水泥全都用在这里了,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又一新解。 要只是混凝土地牢也就罢了,谈不上什么新鲜,地牢底下,立起来的数块大石才是重头。看上去,都是石匠凿刻过、已经略具人形的上好青石,中间那块还依稀露出点须发冠冕的雏形,不肖说,都是不知哪家贵官豪门预备在自己阴宅前立着的守墓石翁仲,为了“忠勤王事”或者巴结阉党,就这么直接送到诏狱里面来了。 几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头子,正带着一帮子儒冠布衣的咒禁生、赞礼生之类忙着在石翁仲上描画什么。 又有几个匠人,正拿着石凿,正叮叮当当地给石翁仲穿上鸭蛋粗细的铁链子。 为首的老者,正展开一卷帛书,大声指挥着:“东方之石,写青阳之篇;南方之石,写朱明之篇;西方之石,写西皓之篇;北方之石,写玄冥之篇;中央之石,荐以醴酒,饰以黄缯,写帝临之篇。上官就要到了,诸位还请动作快一点!” 这般吆喝着,这老儿余光却是一下扫到了刚刚进了这混凝土石牢的魏野,那股子无事可做、游手好闲的样子实在是太拉仇恨,立刻就把手朝魏野那一点:“那边的小子,快把黄缯醴酒取来,迎黄灵于中兆之仪就要开始了!” 好吧,自古以来,正途官和杂流吏、该死的政客和打工的公务员,从来都不能算是一个物种。 第55章 ?立石为狱(三) 黄灵便是黄神,黄神就是黄帝。当然了,汉儒的一大创新就是变儒家学派为儒门宗教,黄帝究竟是少典国之君、号为华夏始祖的轩辕氏,还是图纬里所言的中央黄帝含枢纽,这个问题就足够一帮子苍髯白首的所谓硕儒争一个头破血流的。 迎黄灵于中兆之仪算是术法仪轨的一类,但是究其根源,却是出自朝廷祀典。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迎句芒、蓐收、祝融、玄冥四神于都城四方郊坛,号为迎炁,先立秋十八日,迎黄帝后土于都中,则是一年之中祀神的重头戏。 虽然这石牢之中施行的只是一般法仪,并非真正的祀典,但主持迎请黄灵之炁的几个老儿,皆是戴冠佩绶的官人。至于负责咏唱迎神之曲的赞礼生,也都是正途出身,像魏野这种连个太学生的身份都没有的杂流中的杂流,那只能摆布好了牲酒祭品就远远地退开去当个围观群众。 “……九重开,灵之游,垂惠恩,鸿祜休。” “……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 “……灵之下,若风马,左苍龙,右白虎。” “……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 “……灵之至,庆阴阴,相放怫,震澹心。” 郊祀歌第一篇《练时日》,为招灵请神下降之曲,一般人听着这段神乐,只觉得古奥端雅,颇有宁神清心之感。然而混在人群中的魏野手拈剑诀在眉心一划,以望气之术看来,却见这地牢之中混杂的诸种气息却随着祀歌纷纷如雪向火,转眼化去,只有一股纯净地气沿着那镇压五方的巨石涌出地表,渐渐充满整个地牢。 比起后世几乎是个风水先生就能捣鼓几下的地基上埋块石敢当的镇宅方术,这引神力勾招地气的法仪论本质,也不比太平道勾招五方神将之力的五阳神符秘法来得弱了。只是太平道的术法明显有高人修正,比起太常寺这些儒士种种礼仪至高的祀典,显出了一股野泼泼的活力,起码应用起来比这些仪式类术法快捷得多,适合征战得多。 但要说这被祭仪净化改造过的地牢那封禁镇压之效,不要说已经受了重伤、肺经还被洞阳剑祝折腾过一道的马元义,就是把全须全尾的魏野一起丢进去,也只能是进得出不得。 主持布置这处地牢的老儿读罢了一篇祭文,三兴三拜之后先退出来了。经过这场祭礼,地牢之中的地气涌动几如实质,就算是叫一个寻常人呆在其中,也可以感觉得到空气中那种异常的粘稠触感。 看着这位大约也有个百石官秩的老官长下了祭,眼睛活分些的人早就迎上去了。魏野这种从别的官署临时调来跑腿,自身又别有怀抱的家伙却是面色淡淡的,只是挤在人堆里跟着胡乱作了一揖。 那老头子主持了这么一场法仪,精神也显得有些萎顿,草草给这些各处调拨来的人手吩咐几句,自己就先走了。但是靠得近前的魏野却看得清楚,这老头子额头见汗,里衣领口濡湿,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心下已经略略想明了几分。 方术之中,运气禁制的法门于汉代最为流行,这地牢之中布置的也该算是这一类的禁法。运气禁制的要诀在于以人身之气呼应天地之炁,以人身感应天地,从而展现出禁火不燃、禁水不流、禁生物不动等等的妙用。但是气禁之术全仗人身内气作用,人身精气神并称三宝,若无吐纳炼养口诀修持稳固,光是这样运用气禁之术于外,就好比一户中等人家出了个王恺、石崇级数的败家子,日日侵伐之下,不但肉身有病弱之苦,寿元也要折损。 眼前这老头子的情状,就该是运使气禁之术的后遗症,只不过他还带着那么多同僚属下一同施展,压力分摊了好些,所以从表面上看来不甚严重就是了。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魏野肩头已经被拍了一下,有人已经递了个朱漆木牌过来:“侍中寺来的那个,这是你的腰牌,每日申时来应卯,整理官长们问案后的文牒。” 申时那都是临傍晚的时候了,这简直就是一个夜班,干得是枯燥乏味的整理文书的工作不说,这个点儿,上官们都打道回府去也,根本不会在这阴森森的诏狱上多待片刻。想要找个机会在上司们面前刷刷存在感,证明一下自己办事有多勤勉也是不能。也就是这伙积年老吏看着魏野年纪不大,又不像是什么有靠山的,专程拿这种谁都不想沾手的位置来恶心人。 魏野也懒怠和这些人歪缠,拿了腰牌朝袖囊里一丢,就算是接下这趟差了。 他们这一伙来历杂七杂八的小吏连同那些太常寺的属官吏目从地牢里退出来,今日真正的主角周斌便带着满堂文官上场了。 今天被一群向来看不起内宦的太常寺诸官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周大使不说是意得志满,也颇有些兴致高昂。虽然钩盾令主管园囿之事,但是园林毕竟也关系着土木营建,周斌这新鲜出炉的阉党干将,在建筑修造上可不算外行。因此上到了这新修造的牢房跟前,周斌也不去看杜岚这位太常寺博士刚吩咐人围拢下的那一圈木栅栏,直接喊了一个诏狱的年轻禁子过来,使了一根长枪对准牢房的墙身就是用力一扎。 虽然这外面包的水泥也是这两日匆匆浇筑上的,但是也凝固得差不多了。长枪扎上去,只听得笃地一声响,枪尖只在墙身上扎出一个白点,再看看枪头,已经有些伤损了。 虽然在场的大员们多半知道西园禁军那几个剿了太平道田庄的将官搜抄出来的财货不少,这六一泥也是其中之一。但那些奏报看上去都分外无稽,炼丹方家遍天下都是,就没见过哪个炼丹方士炼出过这种遇水即凝为坚石的泥粉自然,天下炼丹方士的心思第一在不死神丹,第二在点铁成金、缩锡成银,虽然炼化出了六一泥这种特制水泥,也只想着拿来封固丹炉,没有拿来造房子搞创业的觉悟。 可如今一见这六一泥遇水化石果然不是《齐谐》、《山海经》般的怪谈,而且这石质细密坚硬,显然比寻常采石场的产出还强些,几个年纪大的老官人就已经想到用六一泥封固阴宅的好处来。 心思活泛些的人,对于百年后的庐墓之谋想得少些,但是对于自家的产业就难免多了些心思,此刻也是一脸热切地看着这六一泥浇筑了一层的屋子。太平道设坛讲道,聚敛起来到底要比那些地连阡陌的大豪族要差一筹,比起经商买田诗书传家兼做勋贵的南阳诸大世家更是不如,连太平道都能炼出这么多六一泥拿来筑墙,换了真正的郡望大族而操持这等产业,又该有何等样的产出? 这等人想到此处,心思就再也难压抑下去,只恨不能列席听审,从那太平道谋叛头子的口中尽快尽速地将这炼化六一泥的秘诀撬了出来。至于谋叛之事?嗨!刘氏当国近四百载,有周室国祚之半,而无周室之诸侯并起、不尊王化之衰微气象,这说起来比诸上古三代也不差了,些许谋叛小事,大家尽力敷衍敷衍,也就是了。 要说文官集团,到底都是“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地这么走明经、孝廉这般正途上来的。虽然从孝武皇帝刘彻那时候算起,不管是负薪读书的朱买臣,还是凿壁偷光的匡衡,一个个大儒刚走上仕途,就立刻变了一副求田问舍不计性命般的穷急猴急之相,但是这个官箴脸面,多少还要顾全的。文质彬彬,而后君子,不能没有这个“文”字。但是阉党太监么,对不起,咱们是标准的“劳动人民”出身,进了官场也唯见本色! 所以正当几位太常寺的大人先生还在拈须谋划如何撬开马元义的嘴巴之时,周斌已经掉头就走,边走还边把手一挥:“来啊,把掌着刑名的几位先生都传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愚既然奉着皇差,这审问谋叛之事便不能再多拖延。现在就把人犯带上来,某要亲自审一审他在皇庄营造构建以图不轨的详细!” 这一迭声的说法真是正气凛然得有类儒臣,但是偏把营造构建给不留神地扯了出来,这可真是不问自招了。紧跟着他的那几个也动了心思的文官,听着这话,却是分外默契地对看一眼: 这些没卵子的阉货真是在财货事上机灵得离谱,个顶个的都成了积年的老狐狸精。这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还不就是借题发挥警告我等,这注的财计,已经被阉党关注上了,若不是什么有大势力的角色,就此免惦记! 只有此前还自道计谋已得售的太史令没有想通此一节,也是这位清贵的秩六百石文官向来凭星历凶吉之事就能在朝堂上插得上话的,到底少了些官场上看风色的手段。见得周斌拔腿就要走,自己安排在地牢里的种种高明布置,就纷纷成了给瞎子眉目传情的傻子把戏,慌不迭朝前快步紧走几步,攀上了周斌的袖子:“周公,石室之内尚有诸般禁制,可称固如崤函,还请周公一一观视。” 然而此刻周大使满心火热的都是如何审出太平道六一泥秘方的种种方略,哪有心情看那些本来就看不明白的术法布置?不露声色地将袖子扯脱了开,周斌满面微笑,对着太史令道:“愚不用看,也知道太常寺布置的必然是滴水不漏。公等皆是国之柱石,此间之事,愚便全仰仗公之处分,待逆案一破,愚亲自向张、赵二位常侍为公请功,当前还是问案要紧,愚先去了。” 说着,也不待太史令答话,这死太监就匆匆地转头奔着诏狱问案的官廨而去了。眼看着奉旨的这位都动作得如此快,余下诸位混老了仕途的人精也是紧步趋上,转眼之间,就给一门心思想要卖好给阉党的太史令玩了一个卷堂大散! 太史令差来主持这边诸事的杜岚原本是插不上这般层次的对话,只能跟在上官后面充一个背景板,眼看着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他紧忙凑到太史令身边,小声道:“太史,地牢之中的禁制虽然布下,但是为保万全,还是请周大使再调一队武卒看守为好……” 话未说完,他眼前就是一黑,却是太史令盛怒之下猛拂大袖,倒是糊了他一脸。 “还调什么武卒!大汉国运绵长,些许跳梁小丑,也配调什么武卒看押!你领几个老成人在这里照看禁制,其他人都回太常寺!” 这一袖之威,虽没多少杀伤力,却也把杜博士抽得懵了。等他回过神来,自家顶头上司早已去得不见人影,只剩下自己还立在这新落成的地牢前。 他怔怔看着上官们远去的方向,好半晌才一咬牙,跺脚骂道:“这真是……国之将……将……” “将”了半天,太常寺博士杜岚终究没胆子把后面的几个字吐出来,只得一扭头,冲着那些尚未得了差遣离开的匠人军士喝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干你们的活!” 第56章 ?立石为狱(四) 名声在洛阳都门尚算不坏的太平道一夜之间却出了谋逆大案,这几日洛阳城里也都因为这桩眼看就要起来的大狱而有些惶惶然。而不论是出过帝师的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还那一帮子大内监的府邸,此刻都杜门谢客,连带他们的部曲家人,出门奔走都比往日谨慎得多些。 这等风将起雨将落夜将至的压抑气氛里,坐落在都门一处僻静所在的旧神祠里却是依然平和,那股安定如初的味道就好像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地。 仗着有点侍中寺的背景而占了这处神祠暂居的仙术士,如今得的差遣是在诏狱勾管文书,然而自他应卯的第二天起,那奉旨处置此案的钩盾令周斌就带了一帮子自己养的门客把问案的诸般细务都给大包大揽了去。如今的魏野既然无文书可管,也乐得落一个清闲,每天申时迎着落霞到诏狱去坐半宿,时不时地还带些酒食过去结好那些狱卒,倒比辛苦问案的上官们过得自在写意许多。 然而下了值之后,魏野倒是比在诏狱办差的时候更见忙碌,差事是大汉朝廷的,自家的事才是顶顶要紧,松懈不得的。 魏野研习术法的每日必修项目中,如今又多了一项剑术特训。 正确地说来,是有着施法者特色的剑术特训。 “拔剑!” “出剑!” “收剑!” “入鞘!” 少女的口令语速很快,但是真正练剑的人,动作却未必能和口令的节奏严丝合缝。随着一声“拔剑”,魏野腕子斜抬,力用七分,肩上桃千金铮然出鞘,借着机簧弹力,在半空划出一道灼红亮线,剑走斧劈之路,一斩而下! 这剑招没有走诡变花巧的路子,而是讲求发劲用力因势利导,的确带有墨家学派援引工械守城之道入剑理的风格。但是这以劈斩为上的剑路,怎么看都不似出自东周墨门东周所用都是青铜剑,除了名匠高手所铸的宝剑,寻常铜剑这么使上三天就绝对报废的了。 魏野也不是研究武术技击史的,这点疑问转瞬即过。他左手剑诀虚划,桃千金剑身隐透出光符一道,下劈之势不竭,就这么径直朝下一落,剑身入地,几近没柄…… “啊哟……我的腰……” 为剑势带偏,下盘不稳的魏野也跟着贯地之剑一起仆街,直接前扑了一个五体投地。 坐在神祠檐下的司马铃,一脸的不忍卒睹,捂着眼叹了一口气,随即拿起一旁的炭笔,在墙上画下了她写出的第十七个正字的最后一笔:“阿叔第八十五次将墨子剑法和法剑道术运用熔铸一体的试验,失败。” 而试验失败的正主,呲牙咧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剑诀朝着桃千金的剑柄一划,这才双手抓牢了剑柄,像是拔萝卜的老头子一般用力朝上一拔。也许是之前拔剑向后倒的次数太多,此刻他有了经验,桃千金出土之刻同时身形一旋,稳住了步子,看起来倒也像是个老练的剑客。 “关键是要多练,这套墨子剑法前五路都是很易上手的实战套路,我也不追求什么剑道顶峰,千人指,万人封,只要练到精熟,身体本能随招而动就算成功了。” 魏野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清楚,然而这样的说词却打动不了司马铃:“这样子训练出来的也就像是巴甫洛夫教授家条件反射试验下的狗而已吧?叔叔你就算当不成令狐冲,也不要朝陆大有那个级别的便当角色看齐呀,实在是太没有追求了。” “单论剑术,别说陆大有,没学到辟邪剑法的林平之都能一个打我十个。”魏野一摇头,拿出块麻布拭去了桃千金上沾着的泥土,“武学说到底,还就是那么一句话,更巧更快更强。要是有一个力能掷象、动如疾风的人,就算丝毫不懂武功,除了遇上那些玩毒药的,玩剑气掌劲外放的,也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魏野这种不过粗通剑术、连三流剑客都算不上的文士作出这般高屋建瓴的发言,这说服力也就浮云得很了。 司马铃拍拍手,从身边木盘里拈了一枚热水洗净的五铢钱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做了一个没什么干劲的答复:“阿叔加油。” 魏野点点头,右手执定了桃千金,朝肩上竹鞘中一插,随即一旋身:“拔剑!” 剑出三寸,门口却响起了叩门声,魏野不悦地啧了一声,运剑还鞘,扬声问道:“是哪一位?” 然而他下一刻却向着司马铃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太平道来送快递,还是北部尉来抄水表,你先进丹房里呆着去。” 相比魏野的戒心,外面叩门的人倒是直接报了家门,既不是送快递,也不是抄水表,倒是这地方打过些交道的熟人: “魏先生,小老儿是这一处的里正麻皤,今日冒昧烦扰,还请开了门,让小老儿进去说话可好?” 魏野和司马铃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这里正麻皤住在神祠百步外的那株老槐树下,和他家那眼睛不好的老妻张罗着一个大杂院,收收那些做工苦力的租金。这老头子个头高,腿脚又好,都门人家出殡,都要有个引棺的杠头张罗指挥送葬队伍,这老头也是杠头一行里的名手,挽歌尤其唱得好,许多富户出殡,也都要借重他的一把好嗓子。魏野和司马铃在洛阳落脚这些时日以来,倒也入乡随俗地请过这老儿和周边几家住户喝过落户酒。然而此后魏野大半日子都在京畿诸郡县游荡,找找那些甫成气候的小精怪麻烦,再没怎么与这些寻常人家走动。 按捺下心中疑问,魏野将桃千金收回鞘中,在墙边一放,半推开门,侧着身子朝外望了一眼。 门口站着的老儿一头花白头发,不知是老年人特有的水晶体混浊,还是害了眼翳,瞳孔是一片无神的棕灰色。见了魏野,老麻头忙不迭地一点头,笑着打了个招呼:“魏先生今天果然在家,倒是托了家里那老婆子的福气。魏先生,老汉昨天去金市去帮人办事,傍晚散福,得了一瓶米酒二两祭肉,要是先生不嫌弃,今夜就上老汉家里,和老汉闹两盅如何?” 这老儿嘴上说得亲热,魏野却不去看他,只将目光从老头子的肩头望过去,恰好见着不远处停着一辆驴车。那车上横着一口没上漆的杉木棺材,一个身量颇高的苍头牵着拉车的驴子,正不住朝旧神祠这边张望。那苍头身后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大的小鬼,都是一身麻衣的守孝打扮,光看着都是一股子晦气劲儿。 这模样,魏野行走各地倒也常见,这年月,兼并之风越加兴盛,有恒产的人家变成无恒产的佃户部曲之事常有,家破人亡的惨事也算不上新闻了。但是这主仆三人的风格倒是与众不同,那两个小鬼脸色倒还白净,但是看起来身子还是有点瘦弱不足的样子,反倒是那苍头,身材高大也就算了,身形中那股矫健之姿是一点也难掩下去。这老头面上手上虽然也有寿斑皱纹,可是四肢修长而有力,简直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子,总不至于这老头子是什么内外兼修几近去老还少境界的武道高人吧? 心中有了定见,魏野轻轻一笑,朝着老麻头一抱拳:“老人家说得哪里话,我们叔侄在此落脚,也多亏了你老人家照顾。你老有什么吩咐,只要小生办得到的,绝无二话!” 虽然小胡子的书吏这么亲热地打了包票,老麻头还是有些迟疑,眼神不自知地朝后一瞟,这才下了决心,一咬牙说道:“那老头子就厚着脸皮开口了,魏先生你是知道的,这院子本来是东岳丈人祠,后来香火不旺了,才废置下来。说句不怕得罪先生的话,以前那些扶灵返乡的人,在城外义庄寻不到地方,都把灵柩暂时停在这里。嗨……老头子这也是没有办法,钱家这一家子就留下两个小的一个老的,如今城里搜抄反贼,不许出城,他们实在没有个停灵的地方我这才……” “好了好了,”魏野微微一笑,拦住了老麻头接下来的话,“不就是借我家的院子帮他们停灵么?我堂前地方宽敞,让他们先拿草席竹竿搭一个孝棚,放上两天也不碍的。” 他这么一说,老麻头立刻就浮上一片感动的神色,慌不迭把那两个戴孝的孩儿引了过来要给魏野磕头。魏野也懒怠再摆什么姿态,就这么受了一礼,又当着老麻头的面免去了这钱家人的谢礼钱,方才听着老麻头那一路“魏先生是仁善君子”的夸赞,把这一老二少一家人让进院中去。 进得院门,魏野朝司马铃一指丹室,半妖少女便已明白过来,扯着两个小鬼的手带他们进了丹室去喝甜浆子。魏野则袖手看着那苍头自己将驴车上的那口杉木棺材扛进院门,又把驴卸了辕也牵入了院中,魏野等着他诸事都拾掇停当,不动声色地抄起了靠在院墙边上的桃千金,缓步在这苍头身后立定。 “嘶泠”一声轻响,桃千金转瞬出鞘,就这么朝着那苍头后背恶狠狠地劈了下去! 第57章 ?立石为狱(五) 剑出。 剑落。 看似圆钝无锋却远胜寻常铁剑的桃千金没劈开一丝麻,却是斫入钢棍半分,铿锵之声连同火星一起迸起! 魏野一手执剑,看着那根借着反弹琵琶式横在苍头身后的青钢棍,从鼻尖哼了一声,脚尖一蹬地面,向后疾退 人退,剑退,与此同时,面前紧接着就是一轮棍花横扫。 就算魏野退得再快,也赶不上青钢棍这一轮横扫的面积占得太大,后退一步,仍然脱不出这层层棍影笼罩。既然退不能退,魏野索性将心一横,桃千金剑锋斜举向上,使个剑术中最大路的崩字诀,恰正好和青钢棍的棍头撞在一处。 又是锵然一声响,魏野固然是震得虎口发麻,只觉得半条胳膊都颤抖不止,还是死死握紧了桃千金,剑锋直贴棍身,就要滑步前斩,去削这来历不明的苍头的手指。 如果魏野的剑术一如他的术法那般精妙,这一招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应对,然而小胡子的仙术士在星界之门的冒险者技巧测评那里,拿到的剑术水平评价乃是一个惨不忍睹的g。 剑贴棍身欺近数寸,魏野招未使老,那苍头冷哼一声,腕子一转,青钢棍反绞一线。执着桃千金的魏野顿觉自己抵着的并非一根钢棍,而是一条发了狂的大蟒,剑身再难着力,就这么被硬震开去!桃千金虽仍在握,五指连同掌心,却早已吃不住劲儿,只有一阵阵的麻痹感传来,似乎这一次,连手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和正牌的武者搏杀,剑术稀松的仙术士就算仗着桃千金之利,也不容易讨得了好去,那么 魏野左手剑诀一挽,按上桃千金剑脊,横剑一划,酒红色的剑身上,顿时燃起一片火色符文,在日光之下兀自艳红夺目。 “打太久可是会吵到邻居的,来吧,我们速战速决。” 一语未毕,桃千金上洞阳剑祝化为赤芒窜动,炽炎锐劲直噬青钢棍尾,法剑、道术同时发动,恰如率然之蛇,首尾并发。 魏野是学乖了,再不和力大招狠的对手硬碰硬,剑上火芒吐信,似一支夺魄的箭,或是一条摄魂的鞭,迅捷而又阴狠地迎头卷了上来! 仙术士和那绝不是苍头的武者离得不算远,或者两步,或者三步,洞阳剑祝所催化的火芒带出一丝风中啸音便要附上青钢棍,如果真的让魏野这一招得手,这根青钢棍肯定会变成一根躺在炼炉中等着淬火的炽红烙铁。 端得十分狠辣。 只是,洞阳剑祝化洞阳三炁为灵焰,化灵焰为剑芒,魏野对于这部法诀早已经烂熟于心,为什么却宁可去大费周章烧别人的棍子,也不肯直接用这烈火锐芒在对手身上开几个焦灼惨烈的口子? 感受到长棍那头传来的灼热气息如潮汹涌,绝不想让这股异术气息继续蔓延的武者表情终于变得极为凝重。他的眼瞳变得极为明亮,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一股似能灼伤经脉的雄沉之力,在受到洞阳剑祝炎劲刺激之下,猛地自他的后腰生出,于心念一转之间,贯通了四肢百骸。在洞阳剑祝所化生的炎劲似乎抢尽了先机的当下,这股自雪山气海而生出的强横力量,后发而先至,朝着整条青钢棍上蔓延! 呼应着这股力量,青钢棍的棍稍开始颤抖,不再被动地按照热量传递的基础法则承接洞阳剑祝的灼热气息……轻微的颤抖变成了高速的振动,灼炎锐劲再也无法逼近青钢棍的本体,就这么被弹了开去,发出一声异响。 然而此时的魏野已经抢在他作出下一步应对之前,腕子一抖,桃千金剑尖反绞上青钢棍。 剑锋若即若离地与青钢棍一触,几不着力,似一根鹅毛擦着棍稍飘落。 剑招虚弱而温柔得像一阵暖风,然而随着魏野剑式,灼炎之气顿从燎原野火般的恣意侵略变为一道道灼炎风刃!要说是红色的旋风,或许这数道飞旋环斩的炙热剑风还不够格,但就是这数道又似风刃又似剑气的炎劲,却在青钢棍上不断斩击,爆起一环环电锯切割钢材时才能见到的火星! 在这一瞬间,魏野是把他运使道术最精妙的手段都展现出来,已经将这部法诀运使得如臂使指。要是换了个对手,只怕早就被这数道灼炎风刃开了十七八道见骨伤口! 风刃旋斩,如斯的迅猛狞恶攻势之中,应对的法子也就只剩下一个。这假扮成苍头的武者眼中闪过一丝带着狂暴之气的光芒,挺身的一瞬间,他已经向着魏野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一步前突,一棍顶向魏野的胸口,是最直接最狂野的同归于尽打法。下一刻,就是一人胸骨尽碎,而一人则被灼炎风刃断喉分尸,最后化为一堆枯枝烂叶般不成人形的尸首,给装殓的人添上老大的难题,一如骨肉尽烂的眉间尺和他的死仇。 简直就像是最恶俗无聊的古装戏,还是太过暴力血腥被禁止在一般时段播放的那种。 就算是围观的人,也都不想看这种狗血戏码,有人低喝一声:“住手!” 随着这声喝令,风啸之音顿生。 随着风响,金跟着便是一阵极似机括咬合般的杂音,让人听得一阵牙酸。不知何时浮现在青钢棍上的道道气流,带着淡青的氤氲,紧紧地将青钢棍束缚住,只有棍稍抵着了魏野的胸口。 而魏野的桃千金也停在半空,还保持着执剑前指的姿势。剑锋之上,却不见炎劲乱舞,只有数枚火光结成的豆大符篆虚浮于剑尖三寸处。 阳光之下,火光本来就不似入夜之后那么惹眼,这几枚符篆又和一般民户那种灯芯剪得短短的油灯灯焰一般大小,更不容易看清了。但就是这比萤火虫耀眼也很有限的几点火焰,却不怀好意地在使棍的武士咽喉处逡巡不去。 身后,有人推开了杉木棺材的棺盖,双手搭在棺材板上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魏老板,我们是来找你谈生意的,不是来找你开仇杀的,剑可以收回去了吧?” 心知这死斗已经变成了最无趣的江湖人武艺切磋,魏野看也没看身后出手那人,只低笑一声,道了句“承让。” 一声“承让”,桃千金倏然一垂,那几枚火光结成的符篆如灵蛇窜动,转眼没入剑身不见,魏野归剑还鞘,径自掉过头去,只留一句不大正经的废话:“何老头,你脸上的皮破了。” 还不待武者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一个年轻女子的叹息就已经应他的话而响起:“高仿生物面具制作起来工期很长,你明明能将法力收发自如,又何必多事弄坏我们家的面具?” “噢,那还真是对不起。但是何茗那小子明明比我还年轻好几岁,却要扮老头子上门来挑战我的眼力见儿,玩找错误的我,当然要在错误的脸上留个记号,你说是吧。” 戏谑之意大于歉意地丢过去一个微笑,魏野心情很好地看着正恼火地从脸上揭下高仿生物面具的何茗,然后一旋步,就这么金刀大马地坐在了棺材边上。 棺材里面,暌违多日的甘晚棠穿着一身细麻白绫混织成的白衣,半靠着棺材内壁,正以手撑颌地看着他。 白麻衣的织工还不坏,线脚细密又平贴,穿在身上倒比式样太过端方而男性化的玄端祭袍要合眼得多。唯一的问题就是甘晚棠这一身白,实在是再正宗没有的寿衣,还是专门用在青春早亡之人的凶礼上的寿衣。 领着在京畿杀灭初成气候的妖怪的差事,还顺便给自己干点私活,魏野对于某些忌讳完全没有什么讲究。他就这么抄着手,打量着没有带冠也没有盘髻的女祭酒,目光最后落在了对方茶色的长发上。 “我记得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的头发还是黑色的。” “那是为了融入环境的需要,”甘晚棠微笑答道,她半靠着棺材内壁就像靠着病房特护床的靠背一样舒适的样子,“这次大费周章地让小何带我来见你,也是需要和你坦诚地摊牌。” “摊牌?摊什么牌?”魏野满不在乎地一耸肩,“头发的颜色是黑色、白色还是茶色,都是个人的私事,和别人没什么相关。” 魏野尽可以装傻充愣,甘晚棠却不打算轻松揭过这一层: “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比以前,所以就直说了。我们这次登门拜访,一是取回之前交给你解译的道书并付清你的劳务费,二是,我带来了一个新的委托。” 听到“委托”两个字,魏野脸上还是带着惫懒的笑,眼中却是泛起一丝疑惑:“委托?对于战略转移加撤退这种事情你们应该先补习一下古代战史,比如从南京到台北,或者敦刻尔克大撤退什么的。” 他的建议并没有打动甘晚棠,这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组织主管气派的女祭酒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魏野说道:“不管是我们、大枪府或者已经有点疯魔了的北部尉军官团,大家都明白,不管是黄巾起义还是军阀混战,现在都已经无可避免。是的,无可避免。” “无可避免”有很多种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半途转业的前人文学科研究者,魏野比什么人都明白什么叫做无可避免。这是小人物正面迎上历史大势,恰如愤怒到全部神经元都用来指挥外骨骼的螳螂对上碾过来的牛车,粉身碎骨还在其次,关键是牛车上还有个混球在咋咋呼呼地大喊:“历史的车轮碾过来咯!碾过来咯!碾过来咯!” 史家定论,汉以强亡,中枢半世家,地方尽豪族,以此而产生出的民户带有人身依附特征的庄园经济,让世家大族俨然成了欧洲中世纪的分封贵族。也因此上,世家豪族必然会谋求他们这个阶层的政治利益,这便是大势,而大贤良师张角这样失意的小地主的代表,利用下层民众的不满而掀起的黄巾起义,也只是催化加快了这些豪强崛起的进程而已。 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的魏野摊了摊手,随便地翘起一条腿,带着半敷衍半认真的笑容问道:“那么,太平道洛阳分部想要从我这儿搞到什么帮助?” “很简单,我们要一份诏狱内部术法防护系统的详尽分析报告。” 第58章 ?立石为狱(六) “诏狱内部封镇马元义的石牢确实有一部禁制法术,但是负责排设那部禁制的人马全部出自太史令的属官,就算是在诏狱勾管文书的我,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近那里对禁制进行深入分析。” 这话便纯属忽悠人了,太常寺的人马排设禁制的时候可没有避人,种种关窍魏野就算没看出个十分,也窥破了七八分。只不过接受委托的时候,艰难险阻总要说大了几分,委托人才会觉得物有所值。 蹙着眉,魏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水浒传》里晁盖江州救宋江选择的是在法场上动手么?因为不论是江州大牢还是洛阳诏狱,本身就是一座要塞。而要塞攻防,在冷兵器时代只能依靠大军蚁附攻城这种不计战损比的血腥战术。洛阳诏狱内有法术封禁,外有护军守卫,不管是梁山好汉还是你们洛阳分坛,都绝对没有这样的军力进行这样的营救行动。” “而且,”魏野古怪地看了一眼甘晚棠,“按照太平道在历史上的计划,你们应该是把‘通过信奉太平道的内官诈开宫门,然后一举控制皇宫’,作为太平道洛阳行动的最高目标吧?虽然就我的观察,以十常侍为首的内官团体里,真正的太平道虔诚信徒并不多,起码在真正当权的十常侍和他们的心腹那里,你们可没有什么影响力。” “既得利益者从来不是寻求社会变革的阶层。” 这句不平凡的平凡话,魏野和甘晚棠很有默契地不曾说出来,但却心有所感地对望了一眼。 但是这点心到神知的灵犀相通,又被这两个都有着仙术士资格的施法者瞬间丢到一边去。 事实上魏野的话里暗藏的那点机巧,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打探太平道洛阳分坛内部的机密了,如果不是和太平道洛阳分坛有过一些尚算愉快的合作经历,光是这个话题就足够让谈话的两人陷入冷场。 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和面前这个家伙浪费口水,甘晚棠摇了摇头,结束了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谈话: “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有需求,肯定会再给你新的委托。” “好吧,有需要请联系,但是不要再送棺材上门了。”魏野拍了拍屁股下的杉木棺材,顺道一抬手,接过了甘晚棠递过来的星界之门法器类物品转运单,而他则将那一册加了注释的《如意地册石匮篇》递了出去。 “原汁原味的道门法器祭炼秘诀,如意石子制作法,我觉得值你开的价。” “希望你的诏狱防御法术分析,也像这次的委托一样。” 接过魏野破译过的道书,甘晚棠一撑棺材缘,轻盈如羽地跃了出来,数息之间,已行出数丈远。阳光下,她乌发垂领,就像一缕现形于昼的幽魂,周身带出奇妙的透明感,随即隐没不见。 对这种隐形术法很有点眼熟的魏野耸耸肩,对一直瞪着他的何茗举起了一只手,假装没有看到对方被偷了了好几个钱包的表情:“甘祭酒看上去很忙啊,那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托付的,索性我一次全接了。” 回应他的,是青钢棍撞着地面,将一块陷入地面的拳大青石砸了个四分五裂。 何茗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那天藏在大枪府阵中,射伤马元义大哥的人,是你吧?” 本以为某个仙术士会很伪君子地立马来个矢口否认,但魏野的回答却完全超出了何茗的预计:“所以说施法者数量太稀少就会有这种问题,简简单单一个法术,出自谁的手笔都这么好猜。” 某人认账认得实在太快,真诚得毫不作伪,让何茗一口气全憋在嗓子里。 而始作俑者翘着二郎腿,单手撑颌,很有耐心地看着他。 “阿茗同学,还有别的事情要委托吗?我们家最近也承接装备附法业务的,如果自备附法材料,我们就只收取装备价格的百分之五作为劳务费。” 又是一阵长得可怕的静默之后,何茗低下身,让视线正好和耍无赖的无耻仙术士平行,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还是早点找一个队伍加入进去吧,大枪府或者北部尉都好,这样,我就能在战场上见到你了。” 毫不在意地对视着太平道的年轻武士,魏野回答得一派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作为太平道的预备役将官,小何你要点脸好吗?小生我就算略通几部法术,那也是妥妥的文职人员,让文职人员上战场,那得是烂到什么样的团队才能做出这种委派啊?” 正面硬吃了一套老魏家祖传嘲讽技能,换个心脏不够有力的,那真的能直接憋过气去。好在何茗也不是那种心思细腻如丝的娘炮汉子,直接掉过头,喊了声:“小鬼们,跟我回去了!” 这次接话的是司马铃:“诶呀,现在就要走吗?先喝了这杯甘草陈皮酸梅汤再走也不迟啊。” 司马铃这句话,和宋人的点汤送客、清人的请茶送客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就好像“吃了吗”和“早上好”、“下午好”是一个含义差不多。然而何茗沉默了一下,却拿出一个碗口大的黄皮葫芦,递给了从丹房里探出头来的司马铃:“那就给我灌一葫芦好了。” 好吧,前言收回,何茗不是心思细腻如丝的娘炮汉子,他根本就是有一颗风雷不动的大心脏。 在魏野一脸的“被这小子打败了”的眼神里,司马铃带着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最后还是盛了一葫芦的甘草陈皮酸梅汤。叔侄俩就这么表情微妙地看着何茗套上了高仿面具,带着那两个冒充丧家的孤儿走出大门。 何茗走了,魏野还是翘着腿坐在杉木棺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 这一看就是一下午,魏野剑法也不练习了,就是拎着桃千金在地上写写画画。直到日落西边,还有一个时辰就是上诏狱应卯的时候,才安分下来。 他站起身,反手推合上棺材盖,走进丹房的时候,司马铃正在摆弄着他的竹简终端收看星界之门的纪录片频道,一个温厚而带着磁性的老者声音低低地响着: “每年春天的末尾,都是短尾猴活跃的季节。这个猴群和鳄鱼毗邻而居的日子已经不短,尽管鳄鱼才是猴群的最大威胁,但是对挑战猴王宝座的年轻公猴而言,鳄鱼的威胁性,反而排在年迈猴王的后面。” 竹简终端上,那只刻意激怒猴王的公猴,巧妙而看似惊慌地逃向了有着鳄鱼游弋的河岸。就在猴王扑过来的时候,挑战者机敏地抓住了河岸下垂的树梢,而猴王,落在了鳄鱼的嘴边…… 魏野看似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竹简终端,画面上那个鳄鱼咬着猴王在水中翻滚的场面确实够惊心动魄。对此不置可否的仙术士耸耸肩,道了声“把门顾好”,随即就抽走了竹简终端。 “下次回归星界之门的时候,你也该去办理个正式就职手续了。” 这样说着,魏野关闭了竹简终端的收视功能,一闪身躲过了司马铃的猫拳,就这么飘飘然地出了旧神祠。 说实在话,诏狱里如今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是那石牢禁制,魏野凑起了人手也能复制出来。然而领着一日钱粮,总要尽一日的本分,这也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今日周斌那没卵子阉货还要装模作样地夜审马元义,西园禁军也要打发几个军官来回话,这么重大的时刻,谁旷工请假溜号,那就不是没有眼色,干脆就是没有脑子了。 第59章 ?站在栏杆外看猴山上的你(一) (除夕了,各位书友可都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回家的书友,祝你们阖家幸福,只身在外的书友,望你们新春愉快!) 魏野进了诏狱的时候,杜岚这倒霉催的博士官正在揪着那些小吏乱发脾气:“走路轻着一些,若是扰了周大令问案的神思,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也懒怠去触这斯文败类准阉党的霉头,魏野转了圈,直接去了问案的公廨下头。今日的公廨人倒来得颇为齐整,不但有一干勾管文字的杂流官记录文案结果,西园军那些要报备剿匪情实的羽林郎也来了仨。 嘴角微微一扬,算是向以柳叶飞为首的那几个大枪府军官打过了招呼,魏野在公廨廊下立定,等着那姓周的阉货升堂。 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分个内外亲疏,从侍中寺外调来的魏野便也只能在廊下立着。然而站不多时,堂上便传来一声喝呼:“带人犯!” 这一声喝呼,让等着堂上那阉货传召的大枪府几个军官都来了点精神,那点因为无聊而显得昏昏欲睡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魏野立身的地方恰也能看到禁子押解人犯的情形,先落入他眼帘的是何褚为首的一干诏狱禁卒。这个粗壮如石墩的牢头挎着刀,走在押解人犯队伍的最前头。然而看他的神色,却不像是一个押解囚徒的官差,倒像是某个哲学家寓言里用蛛丝拴着老虎遛弯的倒霉鬼。 比他更紧张的是四个按着刀的狱卒,人人脸上都带着如临大敌的表情,似乎他们中间那个上了包铁重木大枷的犯人时刻要暴起发难一样。 诏狱的重木大枷是专门为犯了大罪的犯人准备的,两块包了铁的木板枷上去后,只能露出犯人的头与双手。这种刑具凭着那二十多斤的分量,可以很轻易地把犯人的双肩与脖颈压得变形,给犯人的骨骼带来在这个医学技术尚不成熟的时代极难治疗的永久性伤害。 但就是这么个上了枷的人,却让押解他的差人和来指认他的军官都露出隐隐的忌惮神色。 …… ……… 被押解上堂的人自然是马元义,这几日里,诏狱的狱卒没敢取下那支贯穿了他右肩的净炎火矢,就让那支洞阳剑祝法力已散的赤铜箭继续在这个男人右肩里呆着。单从露出在外的箭杆部分也能看得出,箭创正在收口,凝结的血痂把净炎火矢整个封在了皮肉之中。如果不是净炎火矢的炎劲在撕开皮肉的时候,也相当于进行了一次高温消毒,光是这一处伤口就足够叫马元义吃不消的了。 当然,洛阳诏狱才不是这般温柔的地方。 马元义一身残破的囚衣上,处处都带着血水渍印,就算是隔着囚衣阻挡了视线,魏野也能从那些还渗着脓水而几乎黏连到身体上的血渍上看出点什么: 火烙、鞭痕、杖伤、夹棍……就连手指也是根根打断,指甲早已不见了,指尖只有血肉模糊的一团。 只不过周斌也好,那些官儿也好,还存着将叛贼们当众处死的计划,才让马元义还留下了一个囫囵身子。 只是看着公廨这里一天比一天还要不耐烦的气氛,傻子都晓得,这些天的用刑和问案,简直就没起什么作用。 行到公廨堂前,马元义却不走了,只是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贪婪地望着公廨前被四堵墙围起来的天空。正逢日暮,落霞如火,落霞如金,在这光的幻术之中,似乎马元义的身上也着了火,火苗就从那些囚衣下隐隐渗着血迹的伤口里冒出来。 这样的马元义,让押解他的狱卒们戒心更甚,但却手下未见动作,只是静等着这重犯带着沉重的木枷立在那里。好在马元义也没有让狱卒们久等,很快地眨了眨眼,这才朝着公廨的门槛跨出了一步。 今日的例行审问,再度开始。 说老实话,周斌这死太监的问案,永远是一场乏味的刑虐展示会先用笞刑,再用杖刑,板子夹棍绝对要打一个全套,再说别的。要换了个普通人,吃上一套也就死得挺挺的了,亏得马元义也是修炼过的身子骨,居然硬撑了这些时日。 不想离着那刑求场面太近,魏野不着痕迹地朝后挪了半步,不料却有人趁机凑近了过来: “这些天马元义的嘴撬开没有?” 魏野一侧头,看了看那明明凑上来打听事,偏还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柳叶飞,终是哂然一笑:“《后汉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太平道弟子唐周向官府出首控告马元义,并把全套的暴动计划卖了出来,朝廷这才拿到了确实证据。你觉得洛阳分坛那些人,还会留着这么大的纰漏不去收拾?” 就算被魏野问到没话说,柳叶飞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但是洛阳分坛的行动里,这次也有领导者失陷在北部尉手上,就算按照《日内瓦公约》的战俘待遇对待,也足够北部尉拿到对他们有利的情报了。” “这嘛……”魏野耸耸肩,想到了自己和司马铃偷拍到的洛阳分坛秘密会议上的情形,不置可否地一笑。 思绪还不及从几日前那歪打正着的侦查行动中回过劲来,公廨正堂里就是一阵咆哮:“好,真是好得很!马元义,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洛阳诏狱的板子硬!拉下去,再杖五十,给我认真打!用心打!” 执刑的狱卒七手八脚的把马元义押出来行刑,为首的何褚站在两个行刑人面前,踱了几步,将脚一并,随即去了。诏狱之中自然有一套潜规则,这站姿的意思就是“下手打,别打死”。不过想对马元义搞出个刑讯至死,倒也不易就是了。 没心思再在廊下站着,轻声道了一声失陪,魏野就要借着去帮着整理卷宗的名义来个遁之大吉,不料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跑过去,差点没把他撞了个趔趄。 定神看去,跑过去的人正是老熟人王启年,这位勾管文字的杂流官今日还是一梁进贤冠陪杂绫官衣的打扮,手里捧着一封竹简文书,脸色看上去惶急得不行。 “王公,这是有什么公务要来诏狱办理?” 魏野才刚打了个招呼,王启年回头勉强一笑,道了声:“公事要紧,余事再说,再说。”就再不多话,直接上了正堂: “下官王启年,奉命贲书来见中使。洛阳丞曹公回禀中使,中使奉旨问案,本应将人犯移交诏狱,然而事有不谐,北部尉署所擒之叛贼孔璋,受刑不过,已瘐毙狱中了!” 随着这一声通禀,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竹签落地、笔墨乱飞之声,中间还掺着一个尖利得如猫抓玻璃般的尖叫声:“曹家小儿,坏吾追凶缉叛大事,汝安敢如此!” 这一声响遏行云般的怒喝声里,一连串的命令还在往外蹦:“来人,伺候笔墨,行文给京兆尹,不,吾要上表,不,吾要进宫去见张常侍!” 听着那怎么分辨也没有什么赏心悦耳元素的尖叫声,魏野蹙起眉头,认倒霉地朝当值的地方走,柳叶飞也只能很遗憾地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色。 唯一可庆幸的,也就是这死太监的邪火就是再烧,也肯定烧不到小小一个侍中寺借调来的书吏头上。 魏野在踏入公廨的签押房时,如此自我安慰地想道。 第60章 ?站在栏杆外看猴山上的你(二) 一般说来,人的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之间,总有那么点无法忽视的差异。就好像印度人自我认知的世界大国定位和每年大批印度儿童死于饥馑和缺医少药的现实一样。 而大汉光和年间的文职小公务员,和后世那种准时上班准点下班,拿补贴还不高兴加班的文职小公务员,也肯定不能算是一个工种。 跪坐在矮几前,忍着膝盖和小腿因为承受上半身重量而来的酸麻感,魏野蹙着眉看着面前的一份公文:“行文给京兆尹并京畿各县,大搜太平妖党。这不是该先从宫中请旨,然后从尚书台行文给京兆尹么?侍中寺那个名义上的审核驳斥机关先不说,姓周的死太监只是奉命问案而已,哪来这么大的权力调动京畿的这些亲民官?” “因为周斌从中常侍张让那里讨了一封手书,这种朝廷规制也就可以事急从权了不是?”王启年老神在在地坐在魏野对面,慢条斯理地剥着烤栗子,“魏三郎,你的差事就是这十五封公文,全抄完了就能回你那破庙去研究炼丹画符,可快着些吧。你在诏狱衙门里一待就是两天,多了一个吃公门饭的,要让诏狱的诸位少揩多少油水?黄糙米豆酱汤加老酸菜又不是什么好吃食,你也不是那些亚硝酸盐深度中毒的泡菜国棒子,早办完了差早走人可不是好?” 魏野笑了笑,也不答言,低下头悬腕抄公文去了。只有王老头在那一边剥栗子,一边无聊的四下张望。虽然杂流位卑,可官就是官,吏就是吏,泾渭分明,一眼就区别出来了。 手里的栗子毛皮刚刮到一半,就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王公,可还没歇着呢?在下何褚,夜寒风冷,给王公送点米酒去去风寒。” 有人要巴结王老头,魏野也不是什么没有眼力见儿的,随即识趣地一扫几案上的竹简公文,出了这处办事公房。 临出门的一刻,就听得王启年一边引着何褚落座,一边絮叨:“啊呀何世兄啊,何必这么客气?世兄的来意,老夫尽知,周大令奉旨侦缉逆匪,要遣调诏狱的得力人手与京畿几个衙门一道查案。大凡与逆匪有关联的人家,不论豪门黔首,那都是不能放过的……” 这老官油子在里面大谈办差的关窍,魏野走在外面却是一叠声的低低冷笑:“桓灵二帝年间,没卵子的死太监们兴的大狱有不少,党锢案算一个,如今这蛾贼案又要起了么?” 所谓蛾贼,即是太平道起事之后,扯黄布裹头,布条交结之处恰似蛾子头上那对短羽,因之得名。 从袖囊中抽出竹简式终端,魏野捏着微凉的终端,却始终没有点开里面的史籍栏。 那段话魏野不用看,也差不多能背出来了: 马元义车裂于洛阳,灵帝诏三公、司隶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张角之道者,立杀千余人,毁家流配者无算。 这个时代,整个河南地区勉强有民户百万,洛阳京畿之地也不过五十万,就这还是把京畿几个县和拱卫洛阳的禁军全部算上的结果。若是放在工业时代,五十万也只是一个普通县级行政区的人口数量,但在此刻,已俨然有了富甲天下的帝都气象。 自然,比起后面一波又一波的洛阳兵灾诛杀十常侍、董卓大掠、诸侯伐董、董卓烧洛阳死亡者不足万人的蛾贼狱,在这一连串尸山血海的大事件里,连个花边都算不上。 可对实实在在住在洛阳城里的人而言,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风暴。 坐在温暖的客厅里收看遭遇飓风的灾害新闻,和实实在在被暴风掀了屋顶的人,那感受绝不会相同。 “春到洛阳,凛冬却至。” 嘀咕了一声,魏野收起了竹简式终端,缓步迈向诏狱的大门。 …… ……… 总算摆脱了那些无趣的差事,魏野却没有直接回旧神祠,径直去了里正麻皤家中。 当然不是空手上门,魏野还带了一块新鲜排骨,用荷叶包着,提进了麻老头的小屋里。 魏三先生到访,麻老头倒是挺高兴,迎了魏野进屋分宾主坐下,麻老头的老妻去拾掇那块排骨,麻老头自己先寻出了一个黑釉大肚的陶瓶和两个朱漆酒盏,先斟了一盏给魏野。 酒是寻常的米酒,浑浊得厉害不说,还浮着许多米粒,入口也是一股酸涩淡苦的味道。 当然魏野不是奔着这点既淡又酸的薄酒来的,只是轻轻啜了一口,就放下了,只用手鼓逗着酒盏的边缘。 依据《后汉书》或者《资治通鉴》,甚至时空观测的结论,蛾贼狱和此前的党锢狱一样,都是阉党集团的首领人物号称汉灵帝干爹干娘的死太监张让、赵忠,为了政治清洗而掀起的大狱。只不过和此前针对士人集团的党锢狱不同,蛾贼狱针对的乃是阉党集团内部。毕竟,士人清流派在两波党锢狱的打击下,已经失去了在朝堂中枢的主导权,只是依靠着地方豪族世家而勉强撑持。现在就是汝南袁氏这种四世三公的世家豪门,现在也差不多唯阉党马首是瞻而不敢扎毛的。也只因为如此,张让赵忠这对死太监老搭档,才敢于借着太平道起义的由头,处斩中常侍封谞这些和他们一个阵线却不一条心的大貂珰,还顺带把内宫侍卫从上到下地清洗了一遍。 至于在京畿地面以“诛除事张角之道者”的名义,大兴冤狱,在张让这等权奸的眼中看去,也不过是打兔子顺带搂草般的小事而已。 就像京里的贵人田猎之际踩了禾苗,有谁会给农人赔不是么?禾苗踩也就踩了,人杀也就杀了,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而已。 事实上知会京畿几个亲民官衙门,做好联合搜捕或者直截了当地说“构陷”反贼的文书里,还有十五封是魏野自己亲手抄写的。而按照官僚们一贯的态度,大狱当前随即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告发、检举、诬陷和落井下石。洛阳城的这个春天,恐怕再也闻不到桃李花香,只剩下血和尸首的腥臭味。 用三个指头勾住酒盏的边缘,魏野就这么不太合礼数地捞起了只比碟子深一点的朱漆酒盏,又啜了一口酸中带苦的薄酒。 “真是好酒啊,喝下去后,精神立刻为之一振。”魏野点了点头,操起了大肚黑釉的陶瓶,给麻老头也添上酒。 说是老人,满头白发的麻里正也刚刚五十出头,然而人五十即不称夭,在这个人类平均寿命还颇低的当下,也算高寿。 “麻老,方士皆以酒为百药长,某即借麻老的酒,为麻老寿。” 麻老头忙道不敢,只是拗不过魏野,只好一口干了。 虽然除了魏野带来的排骨,桌上只摆了一碟腌韭菜、一碟酱胡豆,实在寒碜至极,但有魏野这个口舌便宜的家伙劝酒劝菜,反倒把一场小酌弄得像晚辈为长者过寿一样。待魏野捎来的排骨炖熟,这矮几上的气氛已经颇为活络。 魏野这个侍中寺书吏,纵然只是体制内坐冷板凳的临时工,也天然地善于在酒桌上调动气氛。哪怕是淡酒配咸菜的这种寒伧场面,竹箸酒盏交错间,半老的里正和装老成的书吏,脸上也都微微带上了一抹酡红色。 这样的时候,人的谈兴总会被酒精调动起来,戒心也自然被付诸阙如。老麻头终于放下了酒盏,开始问一个从魏野进门就想问的问题: “老三,你在公门里做事,消息比我们小老百姓灵通。给咱透个准信,这些天都门下闹哄哄的,到底是什么事?我家这个婆娘,听着些风言风语,怕得不得了,还去道坛给我求了一道平安符回来就算是为了求个安心,你多少给咱说一说,成不?” 魏野端起酒盏,慢慢地啜了一口淡酒,然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占据了洛阳政局大势的死太监们在玩窝里斗,外戚和公卿士大夫则一边舔着党锢案带来的伤口,一边阴蓄力量准备反扑,而太平道在大汉帝国的腹心之地谋划着惊天一击…… 在这三方博弈之下,执行三方意志的西园禁军、北部尉差人与太平道分坛三把刀,反而都被别有怀抱之辈渗透,成了拥有自我意识和目的的妖刀。空气中的火药味一日浓似一日,就像充满了悬浮颗粒的面粉厂,只等着触到一粒火星,就化作一个爆开的火球 这些事,想得猜得推演得,就是不能对面前这老头一样,为着一日三餐忙碌的寻常人道得。 “也没什么可说的,大人先生们要闹起来。不论麻翁,还是在下,有什么法子可想?麻翁,如今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备上三个月的粮食咸菜,用木板钉了窗户,再拿装石头的大缸堵好门,街面上有动静就进地窖呆着。旁的,也就只能看造化罢了!” 说完这番话,方才的那点热络气,也就随即不见。两个人都低头看着面前的酒菜,似乎连手里捏的酒盏,都是冷的! 第61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一) 从老麻头的家中告辞出来,魏野披着一身月色推开了旧神祠的大门。看着连门闩也没上起来的院门,兼差书吏的仙术士轻轻叹息一声,嘀咕着“这丫头完全没有防范意识呐”,一面将门闩插上,自己缓步走向了丹房。 这个钟点,对于没有什么夜生活可供消磨时间的都下平头百姓来说,要是不打算效法前贤苏秦彻夜苦读,那就只能躺倒拜会周公了。眼瞅着旧神祠里连点火光都没透出来,显然司马铃也没有去碰自家阿叔那些或抄或蹭或顺回来的纬书图谶的兴趣。 轻轻抓了抓额前发梢,魏野缓缓推开了丹房木扉,第一眼就看着了司马铃。没法瞧不见,这丹房怎么说也只是借着神祠正堂改的,光是那供台改造的水泥丹炉就占了不少的地方,再加上书架、药柜一类摆设,供人落脚的地方本来就不太够…… 更别说手脚齐开,睡得展展得如一个大字的司马铃了。 耸了耸肩,魏野蹲下身,伸手戳了戳小拖油瓶的脸蛋:“喂,铃铛,要睡去厢房里睡,在这里睡小心汞蒸汽中毒。” “我可是叔叔你亲手打造的金精化形之身……怕什么汞中毒……不要吵啦,叔叔真烦……” 含糊不清地抗议着,司马铃翻了一个身,试图摆脱魏野的魔爪,还不忘在半梦半醒之间做出语言上的反击:“反正那些劣质朱砂……叔叔不加工的话就是不值钱的垃圾……” 听着“垃圾”两字,魏野微微蹙起眉毛,手指却依然锲而不舍地在司马铃额头画着敕字,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用多了道术而养成的潜意识动作。 “垃圾么……如果是不值得我加工的垃圾怎么处置?” 被魏野逗弄得不耐烦的司马铃终于受不了了,一打滚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 “当然是丢进垃圾堆啦……难道叔叔你还准备留着过年?” 听着自家拖油瓶的抱怨,魏野没所谓地一耸肩:“呵,说得不坏,确实不能放着垃圾在脚边不管。”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基本上没有什么长辈派头的仙术士顺道揉了揉司马铃的头,难得地多关照了一句:“去厢房整理好卧具再睡,睡之前别忘了把门窗关好,不管是反贼还是官兵,都别让他们跑进来。” “那叔叔你呢?” 扫了眼睡意全消的司马铃,魏野像是没看到自家侄女一脸的“阿叔什么都别想瞒过我”的好事表情,一面摊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单手输入着“终端持有人申请回归”的操作信息,随口答道:“去商店买点日用杂货,清扫垃圾也不能空着手不是?” …… ……… “于是人客官您就大半夜地跑小店这里来了?” 穿着蓝白条的睡衣睡裤,风月堂的店长封岳耷拉着眼皮,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坐在柜台里面,头一点一点地晃荡着,差不多随时都可能直接躺平下去。 “因为时间比较急,所以我得先找封老板下好订单,您也多少体谅体谅,不是事发突然,我也不会半夜上门。” 坐在头发如鸟巢般蓬乱的封岳对面,魏野的装束倒还算衣冠楚楚,只是眼睛微微发红,吐字间还微微带着点几乎淡不可闻的酒气,也不比差不多处于睡与不睡之间的封岳好多少。 “……好吧,先把订单拿来我看下,明天一早就给你调货。”抬起握成拳的右手,把呵欠堵回嗓子里,封岳有气无力地伸出左手。魏野也差不多同时将一张纸片硬塞进了封岳手心:“我要的货量不大,可是种类很杂,想来想去,只有封老板你这里能给我在最短的时间里配齐了。” “哈,人客官你过奖了……呃,这货单还真是杂。” 将手里那写满潦草字迹的纸片凑近了看了一遍,封岳的睡意顿时散去无踪。将纸片放到柜台上,这位总是顶着一头乱发的万用商行老板用双手搓了搓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苦笑道: “人客官这是要做什么,我完全看不明白啊……高产谷物种子,观赏用菌类速生培养基,还有基因变异的各类宠物,家用万能园林催化剂,即撕即用奥术卷轴若干,外加植物改造注射液一盒,还搭上一个懂得苗疆蛇蛊之术的雇佣兵?难不成人客官要在东汉末年开个模仿雨林气候的温室动物园吗?” “当然不是,”魏野笑着摇了摇头,“东汉末年的洛阳那种地方,根本没有一寸太平的地方,让人摆得下一盆温室里的花儿来的。” “那这是……” “武器,军火。”魏野双手合起,正好搭成了一个拱桥,让他把下巴搁在了上面,“对于老板你来说,这些东西就只是拿来点缀生活的杂货,但对我来说,这都是非常好用又危险的军火。” 封岳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和魏野的目光一触即离,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习惯性的职业化微笑:“人客官,我这里是和气生财的商行,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题啦,不然总让人觉得你是那种买了鸡蛋和香蕉水也只会做卡西莫夫鸡尾酒的恐怖分子似的。” “这么说就太小看区区在下我了,”魏野也轻轻地笑起来,“我和那些缠头巾的朋友玩得可不是一路。他们干掉的是平民,我么” 将身体微微朝前倾了些许,仙术士低声回答道: “我想干掉的不是什么人,而是比那更大而又更为虚飘,无法触摸却又可以观察得到的东西。” 听着这种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让人觉得很厉害的犯罪宣言,封岳也只是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容,点着头应是: “不管是看不见的鬼魂还是摸不着的神灵,你这样的仙术士想要杀是肯定会有办法的准没错。速效高产的谷物种子和菌类培养基,我可以从相熟的古代e科技工坊士那里帮你调配,可是篆刻家和雇佣兵的佣金可不便宜……” “除了佣金,到达洛阳和返回星界之门的星门使用费都由我包了。” “这次出手这么大方,看起来,人客官你宰到了几个冤大头,一夜暴富的传闻居然是真的。”封岳再次用手拦住了一个冒到嘴边的呵欠,点了点头,“那么人客官你是先回家等一等,等小店配齐了货品再带走呢,还是先回去准备准备,等小店用星门快递发货?” “嗯,这个嘛,贵店包邮不?” 永远有法子在谈生意的时候搞出冷场,也算是魏野独一份的本事了。封岳扭开头,再次用双手搓了搓脸,直到脸皮发红,睡意尽去,才放下手,用一种简直不能再听下去的语气道:“我和赵府主也是老相识了,我知道人客官从他们大枪府敲了不少。人客官你也算身家殷实、脱贫致富的主儿,在这种小事上能不能稍微体面一些?” “不成啊,我又不是赵亚龙那热爱背诵名人通电稿的讲演狂,有大枪府这么个大家业可尽着去造。连自个带侄女,都靠着这笔款子当终身保障基金呢,勤俭节约一点,那是再天经地义也没有了。” 魏野撇撇嘴,把封岳递上来的高帽子丢去一边,很老练地一摊手:“好歹咱也算是贵店的老顾客了,就没有一点送货上门的特别优惠吗?” “如果是送货到人客官在星界之门的私宅,那绝对是无偿服务。可是送货到人客官在其他时空的活动地区,星门快递可是不便宜的。小店最多只能给打个运费七折优惠,别的人客官就再别想了。” “运费算五折,不过在雇佣兵的中介费上,我们可以按雇佣金的百分之五算。” “……成交。” …… ……… 与风月堂的店长谈好了价,目的达成的魏野也不去折腾已经满脸都写着“我很瞌睡、我很疲惫”八个大字的封岳。向这位也算是老熟人的鸟窝头店长问了风月堂客服的终端联络号,在自己的竹简式终端里留了档,魏野便道声打扰,直接在风月堂里提交了星门服务的申请。 随着一道淡薄得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半夜跑过来讨嫌的不速之客终于消失于风月堂那摆放向来没有章法的货柜之间。 被魏野这么一通打搅,虽然仍然有些困意缠绕在眉间不曾消去,封岳还是揉了揉眼睛,从睡衣口袋里翻出了一块式样颇有些中古时代英伦绅士素净风格的铂金怀表。 打开表盖,指尖在表盘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看着表盘上浮出幽绿的数据流,封岳指尖点上了表盘上浮起的一个特别的图标。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甜美的女声在寂静的风月堂中响起来:“晚上好,店长,这么晚了您还有什么工作要交代吗?” “啊,我这里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情况不太能放心,”抬手拨拉了一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封岳温声答道,“明天上午,能不能帮我去星界之门商业协会查一查最近的信息?嗯,不用查别的,我关注的重点,是近期冷兵器、甲胄这类中古时代军需品的交易量。” 第62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二) 忙碌的人各有各的不同,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是相似的。 利用旧神祠改建的简易丹房里飘荡着草药和矿物混合的淡淡气味,在这种整个洛阳都差不多深沉入眠的夜晚,昏暗却飘荡着丹药味道的丹房,就像是岩层下的空洞,说不定孕着石胎,诞生着生命。就在这样的一片昏暗中,却有微光霎然亮起,微光中一个虚影转瞬浮出,而后凝为实质。就像是将两张胶片上的丹房与人影剪辑在一起的特效一般,环境与人,突兀却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再次享受了一回星门服务的魏野,刚在丹房里踏出一步,还没有适应环境的瞬间变化,魏野的腰移交被人拦腰抱住:“阿叔,逮到你了!” “嗯,被逮到了。”魏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看着竹简终端上流泻而过的一则短讯:“尊敬的冒险者,您的回归权限已进入冷却时间,共计十个太阳日。我们期待着您的下一次回归,在权限冷却期间,您仍可通过星界之门冒险者终端享受其他各项服务。本次操作扣除的通用点券数额,请通过服务台查询,我们相信您付出的每一点通用点券都绝对物有所值!” “最近星界之门那边的lhg是改走商业亲民路线了么?真要玩亲民风格,把星门开启费用全免不就好了?” 魏野嘀咕了一声,伸手把司马铃拉到自己面前,揉了揉自家拖油瓶的双髻,半是训半是怜惜地道:“明天我要在洛阳城里踩踩场子,你陪我一道去,这点也不早了,还不早些回房睡觉去?” 司马铃的脸上不出意外地浮出一些好奇和不满,魏野盯着她的样子,心知这丫头被自己带出门前可是学法律的,该不是又想玩什么语言交锋吧?大感头疼的魏野忙不迭地一抬手:“停!打住,我明天要去洛阳城里四处转转,踩踩盘子,你要有什么想问的,明个儿白天我再解释给你听,现在,还是回房睡觉去吧。不然你顶着一对黑眼圈跟在我身边,人家还以为我是遛熊猫上街的杂耍艺人……” “如果我是熊猫的话,还用和叔叔你一起呆在这里当地下工作者?” “没组织没经费,自备干粮自找任务,纵观人类历史,你见过这么悲惨的地下工作者没有?” “这么一说,简直让我觉得悲从中来呢,阿叔。” 旧神祠里的一家人依然不合时宜地在半夜说着无聊的冷笑话,离着旧神祠不说十万八千里远,却也隔着七八条街、五六个坊的北部尉衙署中,也有人在单人牢房里挑灯夜谈恰恰入港。 牢房的住客面相斯文,皮肤白皙,年纪也不是很大,顶多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模样。虽然是被关在牢里,气色依然很好,脸上连些子垢腻都没有,显然在这里享受的是牢房vip式的待遇。 这位不像犯人的犯人,面前放着一个黄中带青的瓷盏,几颗如松针般修长细嫩的茶芽正在瓷盏中半沉半浮,茶色在烛火照耀下略略有些不分明,甚至在瓷盏中显得含混难辨起来。 这位在牢房里还有吴地瓷盏配明前毛尖玩士人风雅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道洛阳分坛的那位空降执委孔璋。 在他的对面,也放了一个水盏,却不是如今北面价钱颇高的青瓷盏,只是寻常的黑釉陶盏,做工器形较那精巧可爱的吴地青瓷盏要显得粗陋许多。陶盏里盛的也不是毛尖茶汤,只是烧开的白水,滚烫。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毫不在乎地笼在陶盏上,像是在享受蒸汽的熏炙一般。手的主人面相并不突出,粗眉细眼,脸皮微黑,就是寻常可见的那种行伍出身的小武官。当然了,在北部尉的衙署内部,这个看着寻寻常常的小武官秦风,才是这座近来颇惹眼的衙门中一众参佐杂官的领头人。 秦风这名字普通,家世也普通,祖上数代都是西北的地方豪强,放在洛阳京畿之地的世家子弟嘴里,西北豪强和土包子差不多就是同义词,就是数代公卿的弘农杨氏,也不一定能得多少发自内心的尊敬。秦家是何时入得洛阳,又是依仗了哪一家西北出身的外戚的东风,现在都已不可考,秦风也不爱提这些。但哪怕北部尉衙署内部那些底层的衙役差人,也深知这位秦部尉虽然于经义诗文一道上不甚通达,可却有一身不算坏的武功,就是在北军中任个校官也不算辱没了,更难得的,这位秦部尉处事极见章法,于衙署中也算得是赏罚分明的。 就是北部尉衙署中那些连书佐、令史这等有秩吏员都混不上的差人,也看得明白,秦部尉乃是洛阳丞曹公安插过来镇着这衙门的腹心。天下邑县千余处,县令县丞数千余员,唯独洛阳县一令二丞最为贵盛,谁叫洛阳县正掌着这朝廷腹心之处呢? 身后有贵官,身前有手腕,这样的处境,本应正是秦部尉大展拳脚之时。可也该是秦风命数不济,洛阳城里这几年中游侠儿越聚越多,还不知怎么走通了汝南袁家的门路,原本只是郭解、朱家一流豪强大侠的一班人,最后却巴结着进了天子西园禁军,首脑人物再不济也混了个郎官身份。虽然都是军中武官,并非议郎这类可以上殿议事的清要之职,可是大部分郎官却是有宿卫宫禁之责,向来是入仕登高的关键职位。 在这群得了官身的黑道角色面前,北部尉惯常对付白身之人的手段就施展不开。这也就算了,最可恨的还是太平道的一班祭酒道人,仗着身后也有不少的宦官甚至颇有力的大貂珰撑腰,也是不怎么把北部尉放在眼内。 好在三家犬牙交错般的明暗交锋之中,倒是把那些洛阳城中的逾墙钻穴、鸡鸣狗盗之徒清理得干净不少,还能剩下来的,不是北部尉的线人,那十成里有九成九就是大枪府和太平道的暗桩。 话说回来,秦风秦部尉倒是颇有汉书中昔贤自奉清廉之风,虽然打熬身子锻炼武艺,肉食是不能缺的,却从不置产作为家业,每月禄米,向来是到手即用,很有端木叔一流古之达人的风范。这样的作风与坐在他面前,细品茶汤的孔璋做个对比,倒真的看不出,到底谁是统治集团的中坚分子,谁是底层起义的领导人。 然而世事便是荒诞如斯,一身书卷气,考究饮食,品味高雅,一望而知是个士大夫出身的孔璋,却是个实实在在鼓动着泥腿子造反的反贼头目。倒是像军卒胜过像尉官,自奉菲薄,怎么看都是个连外快都不会捞的不得志捕快的秦风,倒是实实在在有着四百石俸禄的官身。 这样两个看上去恰如冰中火与火中冰般截然不同的人物,此刻就如此平和地面对面,反贼没有视尉官为敌,尉官反倒与反贼言笑甚欢。这样的情形,放眼大汉四百载,翻烂了堆积如山的简牍文书,只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例来。 秦风捏着陶盏的边缘,将那盏滚烫的开水送至唇边,小口地吸了吸,让热流回荡在喉间,这才看向对面坐着的孔璋。 “老孔,”以这熟人热络的口气唤了声孔璋,秦风的声音里还是隐约透出一丝遗憾,“照着你的要求,我们行文给了洛阳诏狱那边,那个姓周的死太监,只怕已经暴跳如雷了吧。” “暴跳如雷那是一定的,”单手扣着膝盖,孔璋笑着应了一声,“曹家向来和十常侍就不是一条心,从曹老太爷那辈算起,政治立场就更亲近士人。只是曹家人向来善于两边下注,一边向党人卖好,一边也没有冷落了张让、赵忠、曹节这些十常侍的核心人物。如今曹家第三代差不多是明白无误地站到了党人、士林这一边,那些死太监不气个血压升高,才是怪事。” “就像你说的,”秦风低头看了眼孔璋时不时小口啜饮的那盏茶,压低声音道,“周斌肯定要派遣使者来向我们讨人。” “没错,侦缉逆案、铲除反贼,这是何等大的功劳?阉党一派肯定是要将这个功劳紧紧地攥在手里,一点也不肯从手指缝里溜出去。”孔璋慢条斯理地用拇指一抹唇上髭须,冷笑道,“万一党人一派哪个坐冷板凳的大将也分润了一点功劳去,再立到朝堂上去捣乱。不要说张让、赵忠,就是我孔璋,设身处地为阉党想一想,也觉得烦心透顶。” “已经给他们报了个‘瘐死狱中’的条陈上去,等一会叫人把准备好的替身朝诏狱一送也就是了。”秦风摇了摇头,再一次地劝说道,“你又何苦非要把这场苦肉计做个全套?” “不做不行啊,”孔璋苦涩一笑,端起瓷盏来又抿了一小口茶汤,“这苦肉计做到这一步,蒙蒙那个端坐在诏狱里的周太监是不难。可是” 他低下头去,低声叹息一声:“可是这一招不走到极端,怎么能瞒过我那些很能干的小同志?”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秦风,目光灼灼:“老秦你说,要换了你,能接受组织里老资格的元老,其实是其他组织派过来潜伏的深海么?” 第63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三) 用间这种事,从来不是什么新闻。而一个组织的元老耆宿,其实是敌对组织的深海潜伏,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也不是没有。 当下很有一些学者就认为,中古时代晚期,一个青帮流氓兼杀手出身的军阀独裁者,其实乃是具有多面间谍身份的史上最成功潜伏者,否则人们无法解释这位独裁者那愚蠢到爆炸的施政方略和永远在资敌的实际行动是在什么样的动机下造成的总不会是天生对坑队友和当运输大队长有瘾头吧? 要是魏野此刻就在洛阳北部尉的监牢vip房外听壁脚,一定能明白自己和司马铃偷拍到的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内部会议上,怎么会跑出孔璋这么一个货色。说起来,当时蓄意延误情报传达的孔璋,起到的作用,也和冤杀毛文龙、一手摧毁明朝对建奴辽东防线的袁崇焕袁大督师差不多恶劣了。 在太平道洛阳分坛中漫成一片深海的孔璋端着茶,想着和老友组建学习小组的那些日子,最终还是露出苦涩的微笑。心想从今夜开始,自己大概再没有机会和那个老朋友坐在星界之门那些品味可怕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小酒吧的吧台边,像赌徒玩俄罗斯轮盘般随意点着来自各个上位和下位世界的酒,对那些或者辛辣或者甘醇或者干脆就不是人喝的玩意做出评价了。 孔璋可以在此刻有余暇慢慢厘清那些旧时的记忆碎片,秦风却不能,他侧耳听了听越发靠近的脚步声,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推开了牢房的大门,探出身来。 这一探身,恰好将一个送文书的小吏挡在了牢房外面。 “是诏狱那边又有行文送到么?上面怎么说?” 这小吏低着头,连嗓音都压得低低地道:“秦部尉……周大使行文言道,身犯大逆之徒,纵死,犹当加诸斧钺。要我们速将逆贼首级送至诏狱,勘验无误之后,悬首都门,以慑群贼。” 听着“悬首都门”四字,秦风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挥了挥手,让这传话的小吏退了出去,只是随口吩咐道:“请使者在公廨堂下少待回文,这些日子特殊些,宵禁还要继续,你们到时候护送着使者回诏狱复命。陪同使者的路上,若见着有犯禁夜行之人” 秦风口气淡然地做了个单掌下劈手势:“以五色棒打死勿论!” 这哪里是要查夜行触犯宵禁的,根本就是要看牢了这所谓的诏狱使者,防着他传出什么消息去。 传话的吏员一脸心领神会地告了退,秦风转身回了牢房,阖上门,在孔璋对面坐下。 “这些死太监已经等不及啦,”秦风端起陶盏猛灌了一口已经不那么烫的开水,长长呼了一口气,“要不是咱们在这里的人手太少,早就先把那些死太监连着灵台殿一道洗一遍了。” 听着同僚的抱怨,孔璋并不优雅地端起瓷盏来朝嘴里倒了倒,像是嫌苦般地皱起眉,摇了摇头:“老秦,这一回,你不能再冲动。这整个北部尉也不能冲动,兵谏宫掖这种事,有人能做,我们不能做。北部尉里只有吏员中安排了我们自己人,余下的差人衙役,都是从京畿选的良家子弟应募。可别忘了,我们这是个衙门,不是军营,‘政委建在连上’那种手法,我们根本用不上。” “这个不用老孔你再提醒,”秦风拉了拉领口,像是感觉领子让他极不舒服似地,叹息了一声,“窦武起兵征讨十常侍那时,我刚刚到达这地方,就这么以世勋子弟身份跟着一群太监去北军五营镇压兵变。” 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太舒服的事情,秦风低低啐了一口唾沫:“上万精兵强将,就遇上一千绣花草包样的羽林军,外加几个领着皇帝仪仗的老太监,听了对面读了一篇诏书,一转眼就军心涣散,全部投降了!” 目光朝着禁中方向扫了一眼,他不由得自嘲道:“要是我们真的抢先动手,不要说这些衙役还有几个肯跟着我们走的。就是咱们那位洛阳丞孟德公,恐怕宁死也要和我们做过一场。” “我们不能做,有人能做,”孔璋有点迟缓地擦了擦嘴角的茶渍,正色说道,“太平道那边,马元义和他掌握的宫中内线这联系不能断,这人还不能死。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却可以把水搅浑。除此之外,一切行动就一个字等!” 说到这里,孔璋摇了摇头,勉强抵抗着眩晕感,以及越来越模糊的视线,急促说道:“现在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他将手比着脖子上的那条大动脉划了一下:“动手吧。” …… ……… 噗的一声,血自颈腔喷起,一具无头的身躯颓然倒在桌边,桌上瓷盏中不见茶汤,唯见余温犹热的血水。单手捉着那不过七斤半分量的头颅,秦风一脸肃然:“老孔你放心回星界之门等着,这一回的计划,我们漂漂亮亮完成给你看。” 随着秦风这斩钉截铁的保证,无头的尸身却又动了动,手指蘸着血水在地面上吃力地写下了一行血字: “这掺了麻醉药的沩山毛尖,真他娘的好苦……” …… ……… 这一夜,领命负责侦破太平道谋逆一案的几个衙门都彻夜未眠,公文、回执,来来回回地传递着。只要是正正经经吃着衙门饭的公门中人,都将浑身的骨头拧成了钉子般死命支撑着,也就是魏野这种坐惯了冷板凳、行政归属也纯然像一笔烂账的边缘分子,才有大好的心情和大把的闲暇,大清早地带着自家拖油瓶出来遛弯。 真正有志于公务员编制和渺茫的吏员转杂官前途的人,应该趁着诏狱主管侦缉这次逆案的机会,好好表现。单是为自己的前途,就不说积累功劳,起码也要在上官面前混个眼熟才好,也就是魏野这别有怀抱之辈,才放着如此好的钻营机会不去发展。 今天上街,魏野的打扮依然是那丝绦扎着袖口、肩背桃千金的老样子,一派太学生转职游侠儿的风格。 司马铃跟着他,一手捏着炭笔,一手捧着一块木板。 在旁人看来,那画着纵横线条的木板很像是一个简易的围棋棋盘,然而棋盘的每一格却都写着写极眼熟的地名 诏狱、侍中寺、北部尉衙署、金市、马市、步广里、上商里、永安里、通和里…… 就看魏野在前面止住脚步,两条大街交叉之处,用鞋尖在地上画了个圈:“这里地段不错,白天人流量高,第一时间能聚集大批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顺道再搞一场交通拥堵铃铛,把这里记下来!” “叔叔,你已经拉着我跑了大半个洛阳城了,从小巷子到大街一个都没放过,到底是要做什么?” 对着自家侄女的疑问,魏野耸了耸肩,看了看街上多出来的那些北部尉安排的巡逻差役,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如今的洛阳城气氛如何?” “太安静了,”司马铃摇了摇头,看了看禁中南北二宫的方向,“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以一般古代王朝的思维惯性,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兴大狱了吧?” “大狱当然要兴,”魏野不屑地冷哼一声,语调中满满的讥讽口吻,“之所以还没有开始,那是因为十常侍内部和阉党、党人之间,斗争还没有结束。” 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一个政权的腹心之地进行政治清算,都以镇之以静为最理想状态。这种时候,那些大佬们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则风息云静,动则迅雷不及掩耳,在波澜将生之前,将一切消灭于萌芽状态之中。 因为国都京城这样太过敏感而作为一个政权中枢的地方,一旦********失去控制,带来的那就是惊天之变!当初十常侍连夜包围窦武府邸,就是打着这样的盘算,当主事的曹节、王甫一干死太监得知窦武连夜走入北军五营,亲率大军杀向洛阳意图诛杀阉党,一举清君侧的时候,那绝对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其时恰逢匈奴中郎将张奂回朝述职,受命领兵,曹节、王甫又奉着天子仪仗于军前成功瓦解窦武所部军心,这十几年的大汉政治版图,只怕早变了另外一个样。 就算没有亲自侧身于那宫禁中一团污脏的倾轧和利益交换之中,魏野也能凭着零零碎碎的细小端倪,看到这个帝国真正的大人物们此刻的焦躁与愤怒。虽然对十常侍们最终施展的手段早已一清二楚,魏野还是知道,无权无势,也没有什么深厚法力的自己,想要让剧本换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单凭一人之力是办不到的。 “既然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在事情处理完成之前,洛阳城先乱起来。”魏野环顾着朝阳下渐渐人气活泛起来的街道,低声说道,“那么咱就给他们唱唱反调,帮帮倒忙,让洛阳城真真正正、结结实实地大乱起来。” 听着魏野的豪言壮语,一向自诩好事分子的司马铃也目光炯炯地凑了上来:“叔叔,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这嘛,”魏野一耸肩,哼着首千年之后唱遍诸国的民间小调,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那就是这样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 第64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一) 伴随着这首脍炙人口的小调,魏野心情很好地看着竹简终端上最新浮出的联络信息,封岳发来的这条消息简短之极,就只有一句话:“你点餐的沙县小吃已经准备好,什么时候送到?” 抬头看了看已经升至东天的太阳,魏野随手在竹简终端上一划,发了条更简短的回信:“以我所处的时间点,延后二十四小时。” 将终端塞回袖囊中,魏野拉着司马铃,转了个方向:“走,我们到马市那边去转转。” 不待司马铃拒绝,魏野就直接一旋身,大步朝着马市方向走去,身后,司马铃一手拎起裙摆,一手夹着炭笔和木板,毫无仕女气质地追了上去: “叔叔,等一下,今天马市逢集,到处都是人和牛啊马啊驴子什么的,又没有车模,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嘛!” 洛阳都门中两处坊市,一为金市,一为马市,金市那边,除了整齐了门脸开门迎客的坐商,多是贩些日常用度之物的小贩。 马市这边,除了那些贩运辕马、耕牛与驴子骡子之类的牲口贩子,也多有四方游商的商队往来,那些大宗的交易也大抵在这边说合,比起金市那边,又是别样一番景象。 到了地头,魏野便牵住了司马铃的手倒不是怕什么拍花子之类下三滥的角色凑过来对自家这拖油瓶下手。不说魏野自己,这号货色落在自家半妖侄女手里也尽拾掇了。 问题在于,马市这里气氛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北部尉的黑衣差人,不论是平时就肩背腰挎根五色棒到处耀武扬威的那帮子东汉洛阳版城管大队,还是那些怎么看都像是日照不足而皮白肉嫩,只会做账开罚单的吏员帮办,今天几乎是大撒把,不说是五步一岗,也起码是十步一哨。 有这班凶名赫赫的角色在此镇场子,往日喧闹无比的马市连卖货的吆喝声都硬是降下来三分:“来欸,三岁口的牡骡身壮力大,上好脚力欸” 末尾一声“欸”,反倒成了平声,无端显出五分怯意来还有五分,约略似是没吃饱饭的样子。 和那些贩马贩牛的客商擦擦挨挨地走了一段路,魏野越是朝前行,越觉得空气里有着些别的东西。 明明正是春风拂面春光好的时节,空气里却像是浮着一片看不见却又饱胀了水分的雾,阻挡在人的面前,水汽几乎堵住了口,封住了喉,叫人不得发出一声。 就是这些在马市赶集的客商和寻常民户,眼神里来来回回的,也都是一股子“莫要说、莫要动”的戒意。 风将起未起,草已伏地,好一片郁郁之气。 而就在这一片不能明言的惶惑中,一些窃窃私语仍然低低地传出来: “这又是怎么了?小弟上次贩马到都门来,可没见过这般阵势!” “老弟有所不知,舍下有一门亲戚在公门中做事,据他讲来,却是有人谋逆……莫要声张,你看那几个差役看过来了……” 这样的疑惑,带着惯于了在土中找食儿的人对这座都城的仰视,还有一点点“惹什么别惹事”的质朴智慧。 魏野侧着身子从这些人身边挤过去,耳中听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想着已经开始磨刀霍霍的禁中大貂珰们,目光却在马市一角那不起眼的马厩上。 一般人想也想不到,太平道洛阳分坛的那群比起神棍更像地下工作者的人才,就在这洛阳城里玩起了地道战。马市下面,就有一个太平道的藏兵洞不说,马市的那些客商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太平道的门人客串的。 只希望那位怎么看都书生气太重的孔执委,骨头多少硬一点,别搞什么“受刑不过,机密全招”的烂戏目来给人看。 要真让北部尉衙署把太平道分坛一窝端,那这一回,不光张让、赵忠这些十常侍的核心角色要割肉自保,给皇帝刘宏玩什么“哭辞陛下,善自珍重”的苦情戏。 被阉党压了这么多年,早就满肚子邪火的党人清流,也要借口办理逆案,在这都门当中弄一场株连无数的大狱出来。 若时局真到了如斯地步,某人这暂时挂职在侍中寺的没品秩书吏,就凭现下和北部尉衙署的糟糕关系,到时节也只能托庇在大枪府的羽翼下,以避过即将到来的那一片洛阳都门的凄凄血色。或者更糟糕一点,就这样抛下了侍中寺还欠着的一升半斗俸米,带着自家半妖丫头连夜留书给张老侍中,然后卷了包袱逃难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兼差书吏的仙术士轻轻捻了捻下巴尖上的短胡子,微微一恍神,拦在前面的人群已经一阵晃动,像是一片沉静的深潭被炸开了一个口子,让缓缓流动的潭水顿时激荡起来: “官府的人出来啦!” 分开潭水的不是摩西,是一队黑衣的狱吏,和北部尉那些负责维持市面治安的黑衣吏目不同,这一队狱吏都在黑衫之外套了一件无袖的半身札甲,身上也并未佩刀,而是持着枣木浸油夹砂打磨过的长枪。在他们之中,两个乘马的黑袍武官,分外地惹眼。 现任北部尉,洛阳丞曹操的心腹秦风。 新辟市容掾,善使刀剑并行之招的蒋岸。 这亮相足够吸引眼球,但是对于大汉朝廷体制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魏野挤在人群里,望着全副武装的这一队北部尉人马,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按汉制,北部尉属于亲民官那一挂的,并非军将体制,从主官到属吏都不该着甲。可是现在看来,这些黑皮狗这身行头,比起大枪府那些禁军军官也不差了。朝堂上那衮衮诸公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自熹平年间至今,光武帝刘秀所重新建立的体制,已经被当今那位堪称奇葩、以致留下“灵帝”这种恶谥的皇帝刘宏败坏得差不多了。 不过刘宏虽然是个混球没错,帝王家的心术却未必差了,借着十常侍内压贵戚,外平文官,这手腕也算玩得精熟。反过来,借着文官之手诛杀阉宦,借以在阉党与党人之间搞势力平衡,也是刘宏这卖官皇帝的拿手好戏。 当年捕杀太傅陈蕃的权阉王甫,可是敢于两军阵前抬着天子仪仗乱了窦武所部军心的狠人,在十常侍集团中地位身份并不在张让、赵忠之下。 就因为刘宏要借党人之手敲打阉党,加上十常侍之间一直就存在的分赃不匀问题,只不过轻飘飘一纸敕书,刘宏就直接把王甫一家交给了党人一派的中坚分子、时任司隶校尉的阳球处置。 可待到王甫一案结清问罪之后,阳球陛前叩阙,奏称“前杀王甫,狐狸小丑耳,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枭獍,各服其辜”云云,意图留在司隶校尉任上,将十常侍集团一网打尽。 这便犯了刘宏平衡两派势力的忌讳,以阳球审案有酷吏之风为借口,将其改迁为卫尉。 待到当年冬天,刘宏这厮便借口阳球与司徒刘颌等宗室出身的文官结党不轨,全数下狱论诛。 可见老刘家的这位奇葩皇帝,昏君名至实归,庸君倒还真算不上。至少,断不可能容许洛阳城中的亲民官,一转眼就转成了武职。 何况北部尉背后的曹家现在和阉党是越走越远,党人清流的色彩反而越发重了,父辈上还很难和党人背景的文官套上话,年轻一代的这位洛阳丞孟德公,不到三十的年纪,却已经被党人一派目为少有的治平之才了。 是党人一派中有人要行废立之事?还是说北部尉只是借着太平道谋逆的借口,先从洛阳都门中开一个先例,为日后诸侯干预少帝、献帝废立事预先打个埋伏? 魏野扬起头,望了望北部尉衙署的那位秦部尉,他身量高,在人群中本来就惹眼,这一张望,顿时就显出来了,就像是羊群中扎进个骆驼那般显眼。 秦风坐在马上,一手抱着那个刚从洛阳丞处接下的黄铜文箧,想着今日领下的差事,没有心情低头去看那些或者惶惑或者迷茫的人群。 他不经意地目光微偏,却发觉自己的副手蒋岸,正一副看到仇人的眼神,朝着道旁的人群中望去。 秦风一侧目,正扫见人群中那个高个子的青衫书吏,丝绦挽袖、肩背木剑,一派东汉年间杀马特非主流的游侠儿气味。 对魏野这号角色,还有那太过犀利的造型,就算是每日忙碌至子夜的秦风也有些印象。 他一拨马,向自己的副手问道:“老蒋,是在看侍中寺那个酸子?听说他的法术造诣不坏,可惜已经投奔了大枪府了。” 蒋岸下意识地探手握住了腰侧剑柄,拇指摩挲着用青纱缠成辘轳形的剑柄,一面用毫无起伏地声调回答道:“秦部尉,我可没有看什么人,只不过,突然想起了一些让我很不愉快的事情。” 第65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二) 眼见得队伍已经行至了马市中央,两位北部尉首脑间的简短对话就到此为止,秦风一抬手,止住了队伍行进。 随着他的手势,从队列中跑出一个枯瘦老儿,头戴着一梁进贤冠,一身杂绫官衣,手捧着一卷文书,正是魏野在官面上少有的朋友兼前辈,老王头王启年。 老王头先堆起一脸的笑容,朝着秦风点了点头,方才端正面色,将手中文书展开,大声念道: “令曰:人所异于禽兽者,纲常也。爰有大盗孔璋,口诵六经之言,心怀枭獍之险。一夫作寇,十夫相应,虽无犯跸之实,犹置抔土之刑。当加斧钺,宜彰王化,如律令!” 不得不说,这一通行刑布告写得虽然佶屈聱牙,起码还算是比较易懂的,王启年刚一念完,就从人群里发出一阵阵的嗡嗡议论声: “啊唷,这又是犯了事体要砍头了。” “这年月,真是哪里都不太平,天子脚下,也是有这种不怕死的贼骨头!” “好运道,好运道,第一次进了都门,就见到这样大场面,回去给他们一说,还不把他们都吓杀!” 在这样的一片议论中,王启年卷起了文书,朝着还坐在马上的秦风一点头,两下心中都是清清楚楚。秦风一挥手,便有几个狱卒拖着一辆蒙着青布的平板车,挤开了人群。 虽然车上蒙着青布,仍然能看出青布下覆盖的东西那大略的轮廓,魏野不客气地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人,直接拉着司马铃站到了前面,恰正好赶上一个狱卒揭开青布的那一瞬间。 魏野不需多想,直接抬起手,覆上了司马铃的双眼,自己的目光,却落在了平板车上。 一身白麻里衣的孔璋,脸色苍白地睡在平板车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只是脸颊微微有些下陷,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只不过这个曾经的太平道高层,睡姿稍微怪异了些,头颅安放在了胸口,正好在当胸交叉的双手之间,像是捧着皮球一样捧着自己的头。 魏野看着孔璋的头颅,看着颈项刀口处朝上卷曲起的皮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孔执委已经身首分离挂得分外彻底,要是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成员不把这具尸身在彻底腐坏之前抢回去,就算真灵回归星界之门选择转生或者直接重塑肉身,期间也要花好些时日,办理好些手续。 这人在马上就要卷起漫天雷雨的大风暴前,只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只不过有一件对仙术士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的事儿,倒是可以确定了。 用拇指刮了刮下巴尖儿,魏野默默复诵着王启年方才念的文告,眼中却带上了一点笑意:“爰有大盗孔璋,一夫作寇……王老果然够意思,这文告写得见水平!” 说是“大盗孔璋”,而非“角道逆贼孔璋”,那便是意味着宫中那些与太平道不清不楚的大貂珰,还没失势,十常侍间的内讧,还有几日腕子好扳。 也就是因为看不清楚出手的时机,洛阳丞授意北部尉拉出来暴尸示众的,也不过孔璋一人,太平道于洛阳行动中真正关键的角色马元义,还能在诏狱里再撑持几日。 想通了这一点,魏野心中稍定,正要揽着自家半妖丫头从马市这一片闹哄哄中离去,本来就被捂着眼的司马铃突然难耐地扭动起来:“阿叔,这个气味,很熟!” “什么很熟?”魏野将手从自家拖油瓶的眼上移开,顺道一转向,不着痕迹地让司马铃避开了直面孔璋尸体的视线。 司马铃没好气地瞟了眼总是有过度保护嫌疑的自家阿叔,鼻尖微微翕动,朝着西南方一指: “刚才就是这边传来的气味,安息茴香的味道和柳叶茶的味道虽然很淡,但是我肯定没有闻错!最关键的是,那股浓郁的青钢香味,我肯定不会弄错!” “青钢……有香味么?” 魏野右手一按额头,低声地问道。 “非常浓郁的气味唷,有点像是刚腌好还没有晾干的绿茶味话梅。” 很明智地不想就“金属怎么会散发出绿茶味话梅的香味”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话题和司马铃多纠缠,魏野嘀咕着“推荐她半妖路线到底算不算明智之举”,一面挤开了面前挡道的看客们。 …… ……… 走出了马市,绕过几条略显僻静的小街,跟着司马铃从一个不起眼的细长道口钻了进去,随即魏野在一处看上去再平凡不过的小院前立住了。 这院子街门朝西,并非坐北朝南的格局,院子里植着两株枝叶稀疏的枣树,这时节里,枣树的叶子并没有长开,但是那股可人的绿意足可证明,这不是没人住、没人打理的野院子。 魏野看了看左近,确定这地方没什么人会在边上围观,于是正要叫门。身边却猛听得“蓬”的一声,随后便有一只团子般憨拙的猫儿,蹭着他的裤脚绕了一圈,随即丢下他,转到了院墙外一个不起眼的夹角中。 “阿叔,一切小心哦。” “这是自然,”魏野瞥了眼化出猫形的司马铃,没好气地问道,“倒是你这是啥意思?怕一会儿翻脸战起来了以后,你阿叔我护不得你的周全?” “要是放暗箭、打闷棍、坑蒙拐骗卖安利,叔叔你专家级的实力已经证明给我看了。”司马铃的猫脸上露着理所当然的表情,“但要是硬碰硬、一对多的苦战,阿叔要怎么办?” “遇到那种事,当然是先溜了再说。”魏野回答得比司马铃还要理所当然。 “所以,我怎么可能指望阿叔你这种根本没有节操可言的仙术士来保护我?”用前爪一按额头,司马铃用恨铁不成钢般的语气叹息一声,一扭身,消失在夹角后的裂罅中。 只有她最后的抱怨还在魏野耳边飘啊飘:“我先回去了,叔叔记得带些点心回来,绿茶味的话梅粉团就不错。” 静站了片刻,知道司马铃已经走出了这片坊街,魏野再无顾忌,一脚就踹上了面前小院的街门:“开门开门,我是来查水表的!” 按照老魏家一贯的满嘴跑舌头风格,这时候院中人最合适的回答应该是来一声“水表在外面”。 不过很明显的,除了老魏家的叔侄俩,一般人真没有陪他们说那些中古时代冷笑话的兴致。 重新请人加了靴底的布靴在门板上一触即撤,魏野侧身抬手,桃千金铮然出鞘,横胸一挡! 桃千金守住魏野中路的瞬间,那被他踹了一脚的门板上陡然一响,一条青钢长棍就如斯暴烈地从门板那头直接捅了过来! 剑取守势,魏野却很清楚,以自己那不怎么样的剑术和气力,不玩点小花招,正面硬对上这根青钢长棍那是一点优势都不占。 棍梢和剑脊一触,魏野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让桃千金紧贴着青钢长棍朝上一绞,剑身恰好压上了青钢棍。 单手握着桃千金,魏野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青钢长棍上一股绞劲已生,一个不好,就要将自己的法剑绞脱出手去。但就在这青钢棍一劲已老,一劲将发未发的当口,仙术士左手已经捏了个剑诀,一点桃千金的剑镡! 剑指点处,“太微安镇”四字符篆于剑身无端而现,而魏野的身形也猛然朝前一扑。 没法不前扑,因为就在这一瞬之间,桃千金重量陡增,一股沉沉之力就这么蛮不讲理地猛压上来,硬是逼着青钢长棍种种暗劲与变化转眼间都被这股重力压成了无用功! 青钢长棍的后招变化被桃千金那泰山压顶般的分量压制,仙术士抢的就是这转瞬之机。魏野剑指再点,“太微安镇”四字符篆隐去,“天一太一”四字符文焕然而出,桃千金如火中新锻还未淬火的剑坯,散发着灼红火色,就这么贴着青钢长棍,对着门板横挥一斩! 桃千金上带起一股木材燃烧不完全时特有的微焦烟气,门板却从中段解裂开来,刃口之处灼痕宛然。半截门板后面,还能看见熟人的半截身子。 “不好意思。” 魏野将倒地的半截门板朝边上一踹,人就这么低头从自己刚斩开的门缝钻了进来。 擅长棍法的通和里道坛主事,功夫不在洛阳分坛马元义之下的何茗,还保持着将长棍向回收的姿势,恰好让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擦着肩走过去。 如此这般也就罢了,擦肩而过的时候,魏野还故意吸了吸气,冒出了一句何茗很难理解的话来:“安息茴香的那股孜然味倒是有一些,柳芽茶和青钢棍上的绿茶话梅味到底是怎么闻出来的?” 何茗最近见到这个仙术士就没有好脸色,一闪身,青钢长棍身前一横:“你是来上门找茬的吗?” “不,本人时间宝贵,浪费一秒都是术法学界的惨痛损失,找茬这种事,交给大枪府和北部尉来做有什么不好?”魏野耸耸肩,斜着眼睨了下何茗,然后将目光转向了正倚着房门的白衫女祭酒,“甘大美人,今天咱上门来,是有笔生意要谈,不知道贵教上下有没有这个兴趣?” “哦?”甘晚棠抬手将一绺垂下的发丝理到脑后,饶有兴趣地一偏头,“魏先生要和我们谈什么交易?” “这嘛,”魏野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一桩关于猴山上的猴子们排座次的生意。” 第66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三) 甘晚棠是什么人? 洛阳城的人对这位性情温和的女祭酒所知不多,但是曾经在太平道道坛烧过香、散过福的人,都知道这位女祭酒是个医道精良的仁善女子。别的不说,甘祭酒开讲《太平经》,先阐述病从秽生之理,传下来许多避秽卫生之法,便有许多人得了益处。 至于太平道怜贫济孤的善事,也往往是这位甘祭酒主持,说起来,与当初隐于洛阳左近杏山的女仙杜兰香相比也不差什么。 但是如今么,就算海捕文书还在官僚主义发作的洛阳诏狱署那边难产一样地发不出来,也不难确认,甘晚棠这个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姑娘,就是洛阳城中如今最大的反贼头子兼即将被通缉的非法教团领导人。 不过在某些,不,应该说是某个毫无节操二字可言的仙术士这里,甘晚棠这美人祭酒就是个出手大方的大客户: “这次我上门来,是为了笔一揽子合作业务,甲方是贵教,乙方是我,我向对方提供的服务项目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自被甘晚棠让进了屋,双方分宾主落座,魏野就将手中竹简式终端虚虚朝前一递,看着竹简式终端上浮出的整座洛阳城的三维投影,指了指整座洛阳城的中枢,大汉皇宫所在地。 “第一项服务,也是贵方最关心的,也就是引导住在洛阳城的人们进行思考,如今这个大汉朝廷的统治,到底存在不存在先天的合法性。” 这一问,可说是正中要害,但凡一个王朝,统治长久之后,就会在它立足的这个社会中形成一种理所当然的正统性。以晚明为例,连着天启、崇祯二朝,天灾连绵,外有辽东建奴谋叛,内有陕西李闯起兵,朝堂之上党争又似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连续经历了崇祯帝殉国,弘光帝被俘的连串打击,残存的永历政权犹然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 南明政权在那种昏招连出、内乱频频的情形下,尚且如此韧命,就不要说如今的大汉帝国,体制仍然在,依旧在,权威之重非一般王朝末世可比的情形了。 按着原本的历史走向,汉室衰微之肇,乃起于董卓、袁绍这几个大军阀以臣下之身谋天子废立事。 而无论董卓还是袁绍,都不具备前汉霍光那样与皇权几为一体的顾命大臣地位,所造成的结果便是“君臣大义”这一汉帝国最关键的体制基础,瞬间崩坏为“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才为数十年后曹丕受汉禅与昭烈继汉统打下了基础。 至于董卓与袁绍?不过为王者当兴作前驱耳。 至于太平道领导的黄巾起义,说得不好听些,只不过为诸侯并起之世作前驱罢了。 就算是魏野自己,也绝不敢说能有如斯大能,能提前数十年将汉室权威与正统性崩坏殆尽。 除非lhg有关部门集体发了疯,允许有人开一台歼星舰来汉末。 对这样情况,跪坐姿势比魏野还要标准三分的甘晚棠也是心知肚明的,她看了看魏野展示的三维投影,随即低下头,执起手边的白瓷壶,斟了一杯颜色酽绿的柳芽茶,双手送到魏野面前: “那么,第二项服务呢?” “我方会为贵方在洛阳城举义,提供一个比现在情况更宽松、有利的舆论环境。” 魏野一本正经地答道。 这话说出来,甘晚棠还只是眉间平稳地“嗯”了一声,一旁盘腿坐在席上旁听的短发青年已经按捺不住了。 “能让那些北部尉和京兆尹的人马不在街头加派岗哨,允许我们的人员公开进行宣传工作么?” 何茗抄着手,问的话也带着三分火药气,魏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太平道特产柳芽茶,方才转过头来看了看这个也算和自己相熟的热血家伙。 “何茗同学,”用上课解题般的语气开了口,仙术士用恨铁不成钢般的神情说道,“社会学是一门很重要的科目,社会学的第一课的重要内容这样说:屁股决定脑袋,是阶级社会里的正常现象。如果我有能力左右京兆尹以下洛阳各个亲民官的行政安排,那么我起码也是京兆尹一级的朝中大佬了。” “那么,”魏野嗤笑一声,反问道,“作为一名朝中大佬而非侍中寺里的边缘化小吏,我有什么理由不站到朝廷一边,与大枪府或者北部尉的人马合作去镇压太平道,而是巴巴地跑过来和你们太平道谈什么交易?” 在这等有理有据、让人信服的论断前,何茗张了张口,最终只能一拳打在地板上:“唯利是图!” “嗯,本次活动的场外提问时间结束。”魏野及时再补上一箭。 不去看何茗那恨不得扑过来把自己按倒一顿臭揍的表情,魏野手指在洛阳城投影图上某一处上很有气魄地画了一个圈: “最后,也是我方对贵方最大的诚意证明” 他单手撑着下巴,双眼正对着逐渐认真起来的甘晚棠的眼睛: “由我亲自出手,把一个活蹦乱跳的马元义从诏狱带出来,全须全尾地交还给贵方。” 看着甘晚棠睁大的双眼,魏野撑着颌的手指在脸颊上按着拍子点啊点,心里为这句话加上伴奏尾音:“咱的条件大不同啊大不同,甘祭酒啊你心动不啊心动不?” 但是只是数息之间,甘晚棠便已收拾了心情,回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风度,抬头看了看魏野那张露出可恶的计已得售的脸:“那么,贵方提供的服务时限是?” “按我的计算,只需要十五天吧。” “十五天太长,”甘晚棠摇了摇头,“按照我们的情报,能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按照我方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不争长久,只争朝夕。” “哦?”魏野挑了挑眉毛,反问道,“那么我有多少时间来完成这咱们的约定?” “十天,”甘晚棠很笃定地说道,“你只有十天。” 听到时间被压缩了三成多,魏野也不固执,轻轻一点头:“十天的话,可能活干得不是太漂亮,但是达成你我双方的目的,也差不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手,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拂,洛阳城的三维投影顿时消散无形,竹简式终端上那隐带润意的淡青竹简上浮出了一张通用点券转账支票的投影。 看着甘晚棠面上微有讶异的神情,像摆弄心爱玩具的小鬼般摆弄着自己竹简式终端的魏野露出了极本色的混赖一笑,耸了耸肩,极为诚恳地说道: “你大概觉得我是这一行里的专家,讨起活动经费来不该这么没品,但是我也是有吃货侄女要养的,这事真的没办法。何况,你要知道,就接下来的这些工作,我一个专家要顶过你们太平道里的所谓精英十个八个,所以……还是先给咱预付一笔经费吧!” 这些基本不要读书人脸面的铜臭话儿,让已经不耐烦和某人共处一室的何茗直接站起身,走了出去。传进客堂来的青钢长棍捣裂石头的动静更是少不了几分战意。 只是某个素来爱好惹是生非的仙术士,坚决不战,不愿战,不肯战,只乐意占太平道的便宜。 好不泼赖也。 …… ……… 在魏野还在太平道的地下据点谈着生意,占尽主动的时节,刚刚回到旧神祠的司马铃却遇上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问题。 才走近自家占据、改造为丹房的旧神祠,司马铃就发觉里正老麻头正站在麻家小院的门口,街门开了一条缝,正露出老麻头半个脸来。 见到司马铃的身影,老麻头忙不迭朝着司马铃招了招手,一身祭神祩子大半的司马铃不明所以,朝着老麻头回打了个招呼。 不料老麻头手招得更急切了些,倒让司马铃迷糊起来。 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司马铃也知道这麻老头心地良善,随即走到麻家门前。 殊不料刚立到门口,站在街门口的老麻头就被他的老妻麻婆推到一旁:“老东西,起开些!” 还不待司马铃想明白这其中的缘故,麻老婆子就开了街门,二话不说就拉着司马铃的手,将她拉进麻家小院里。 再看去时,就见这对老夫妻都是一脸的惶急,老麻头是做里长的,还多少镇定些,麻老婆子已经睁着一双大近视眼,抱着司马铃细细瞧起来: “哎唷我的天爷,这闺女可没事吧?老东西,那蛮子,可有注意到咱们家这边?” 司马铃被麻老婆子抱着看来看去,还不明白这演的是哪一出,麻老头已经压低声音道:“司马姑娘,尊叔父莫非招惹了什么厉害角色,不然怎么会有个西南来的蛮子在你们府前晃来荡去,就是不走的?” 司马铃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当口,正有个项挂苗银项圈、蓝衫短打的年轻苗家汉子,摸了摸头上蓝布包头上渗出的汗,又拍了拍身后背篓里那零零碎碎的一堆杂货,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封老板说是到这破庙里找个小胡子道士,可人家究竟去了哪?” 第67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四) “唷,原来是封店长托小哥你来送货的?”捏着一张风月堂快递单,魏野心情很好地低头看着那上面的送货清单,“风月堂的货送得真及时,可算是赶上时候了。” 在快递单上签了字,魏野将单子向年轻苗家汉子的手里一塞:“我就是魏野,职阶仙术士,不过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还不能算是道士,什么道长的称呼就免了。封店长介绍的雇佣兵就是小哥你,还会放蛊?上下怎么称呼?” “不要人叫道长,啊唷,那就叫声老师公咯?”苗家汉子的声口稍微带着点云贵土音,语速又快,像是竹筒里爆豆子。 “师公”是黔贵闽湘之地通行的土话,是村寨里对巫师的敬称,曾经参加过田野考察的魏野哪能不懂这个。将手里的快递单折起朝袖囊里一丢,魏野一拱手:“小哥客气,不过我年纪不大,胡子是为了装门面才蓄的,更不会鸡骨打卦,老师公三字当不起,唤一声先生也就是了。” 官话说得还算流利的苗家汉子听了这话,也露出笑,洁白又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客人好聪明,二师公一样的聪明,有聪明人带路,种地捞鱼都不会错了路,讨花带也不会撞错了墙。” “什么叫讨花带?”司马铃好奇地问了一句。 魏野看了眼面前这个笑起来就像个孩子般的苗家后生,耸了耸肩,回答道: “那是苗寨里半夜撞花墙时唱的曲子,用芦笙和竹笛也可以吹,嗯,至干什么叫撞花墙,刚毕业的丫头不需要知道这个。” 魏野不想说,不表示别人不会说: “阿妹问得好,阿妹生得也好,像百灵鸟一样的好。”送货的苗家小哥显然是个不逊于魏野的自来熟,不用问就自己全说了,“苗家里的规矩,阿妹半夜打开了窗,阿哥在窗下把歌唱,唱得阿妹心花放,就解下花带请阿哥爬进阿妹的房。” “也就是所谓的‘行歌坐月’,学名‘野合’。”魏野一脸嫌弃地打断了说着说着就拐出山歌调子的苗家汉子,“早说了这不是小丫头该打听的事情。” 这次轮到司马铃用袖子掩着口笑了:“阿叔老是当我是小孩子。” “好吧,回归正题。”魏野伸出手来和对方轻轻一握,“我就是这次雇佣你这位放蛊小哥的雇主,雇佣期在五个太阳日之内,还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多得很咯,”苗家汉子一边解下背上的背篓,一边应着声,“二师公不问问咱们叫什么?” “我觉得,喊一声阿哥,就知道是在喊谁了。”魏野板着脸说,“尤其是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别留下给我家丫头知道。” 这严防死守的劲儿,比对付魏文成还认真许多。 怎奈有人就是不配合: “阿哥不用管我家阿叔,好名字响当当,我等着阿哥报出来听你说。” “刘三姐上身不是个好现象,铃铛。”魏野翻了个白眼,接过对方递来的背篓,走进了丹房。 背后,苗家出身的雇佣兵很快活地大声说道:“师公阿叔,我叫艾黎,艾草的艾,黎明的黎!” “为什么不干脆叫流氓艾末末?” 魏野翻了个白眼,这样想道。 气场和老魏家的仙术士兼当家人完全不合的苗家雇佣兵艾黎,第一天入住旧神祠,就是这么副两下里画风都不对的奇怪场面。 说是入住也似乎不大正确,因为天色一暗,魏野就背着背篓出现在旧神祠之外,一手拿着竹简式终端,上面已经调出了整个洛阳城的三维鸟瞰图。 他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尾巴,压低声音问道:“地图上圈定的地方都记清楚了吗?” “记是记清楚了,叔叔,”司马铃拉了拉袖子,看着已经变成一片黑的裙摆皱眉道,“为什么衣服非要换夜行色?这样搞,我们不是更像飞贼了吗?” “为了安全第一,也为了咱们家以后的名声,办事总是要老练、专业一些。”一身黑衫的魏野说着一偏头,“话又说从头,艾黎朋友,你不觉得你的装备和我们画风不太对?” “啊?”年轻的苗家汉子抓了抓后脑勺,带着头上那装着苗银牛角的蓝布紫花祭司帽上细碎的银饰叮当响,“师公阿叔,苗家的规矩,放蛊有放蛊的衣裳要穿,蛊神爷爱看漂亮衣裳,艾黎也没法子咯。” “……”魏野沉默片刻,决定不在这等细枝末节上纠缠,一转身,一挥手,大有领导人的气魄:“都跟上我,第一个目标,去马市。” …… ……… 今天夜里,北部尉安排在马市的人手不多,也就两个。 没法子,重点巡逻的对象现在又不在马市,大部分的人手都撒到诏狱所在那一片的坊市街道,实在是抽不出多的人了。 北部尉的带头人秦风秦部尉,倒也不是没有试图从个人私交方面,让在洛阳黑道极有面子的大枪府那位赵府主出头,当一回黑夜里的巡城御史。 无奈这个非常有可行性的构想,在秦风耐着性子听赵亚龙说了两个多时辰、不着边际又不落在实处的废话后,也只能作废。 于是秦风也只能把两个不甚得用的部下派到马市来巡夜,甚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只要盯住了马市边角里这一处马厩,便算是不辱使命。至于马厩下面那个太平道临时设的藏兵洞,秦风没有说,底下人也不敢问。 嗨,吃公门这碗饭,办事得力还在其次,会看风色的眼神,才是顶顶重要的。秦部尉没有吩咐,那么底下人最聪明的作法,也便是不问、不说、不知道了。 虽然已经是暖春,入夜了这晚风还是带着点寒气,被顶头上司派到这处入夜了就没什么人走动的马市上,那功劳便早就不要想了,苦劳么,也得指望秦部尉有没有好心情想到。早看清楚了这一节,两个差人也不愿意多事,便在就近住家那里讨了个火盆子,带上一小坛米浆水,几个胡饼,就这么坐在马厩边上对付过去。 至于四下里巡查?谁贱骨头到在这般田地还这么干,那肯定是小妾养的! 魏野靠着墙,远远打量着那俩不得志的差人,在那里烤胡饼,温浆子,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北部尉里的破事,心下暗道一声“运气不错”,随即从背篓里摸出个药水盒子。 拆开药水盒的外包装,将里面附带的针头注射器先取了出来,魏野再低头看了看药水盒里的五支药水,分别呈青、黄、红、蓝、紫五色,偏了偏头,发觉还是看不清药水瓶上的小字。这时魏野才想起来,这次出来得匆忙,惯用的那副家用夜视仪却忘了带出来。 他一扭头,正好看见雇佣兵艾黎一脸期待的神情,于是朝着这个苗家汉子招了招手:“来,艾黎,帮咱个忙。” 艾黎不明所以地凑近过来,却不料魏野直接一胳膊把他抻到了跟前,祭司帽上的苗银牛角映着月光,恰好反射到了药水瓶上。 “反光度不错,谢啦。”魏野满意地正了正艾黎的祭司帽,一面挑出那瓶青色的药水,一面松开了苗人汉子,又从背篓里摸出几粒植物种子。 将青色的药水注射进种皮里,魏野又朝着司马铃一招手:“铃铛,去那位孔执委暴尸示众的地方,把这几枚种子种下去。” “阿叔,”司马铃望了望远处马市中央旗杆上吊着的人头和尸身,蹙眉道,“这种地方半夜去种花,是对花朵的不尊重。” “你去钻北邙山的墓地也没这么嫌弃啊。” “连骨头都烂完了的古墓和新鲜死尸完全不能比好吗?”司马铃一叉腰,气势十足地反驳道,“现在的气温已经够高的,适合我们去洛水里划船,可不适合保存尸体。” “而且北部尉的那些大外行,光给死人头做了石灰防腐处理,却忘记了在死人身体上撒石灰,这样天气里,知道这有什么后果么?” 看了看那边高挂的死尸,原本出身自法律系而非法医系的少女非常专业地“哼”了一声:“叔叔知不知道,什么是法医学上最常见的尸体巨人化现象?” 所谓尸体巨人化现象,就是尸体在短时间内腐烂变质之后,尸体内部组织因为腐烂释放的气体,而导致的尸体外表充气膨胀化。 一般而言,能够亲眼见一次这样的尸体,对一直生活在太平年月里的人而言,就别想再对肉食有胃口了除非是有心报考法医学的另类。 魏野听着司马铃有理有据的指责,也不由得抓了抓头:“这样就难办了,防腐药剂我们没有准备,要是这位孔执委的尸身早早的就烂光光,那后面的戏就不好唱了……” 就在他有些挠头的当口,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魏野一回头,正看见艾黎一脸急于献宝的笑脸:“师公阿叔莫着急,苗家的土法子好着,这事就包我身上,好不好咯?” “好咯,当然好咯,不过下一次,官话标准一点好不好咯?” 第68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五) 米浆水不是什么好吃食,煮麦饭的时候,多添一些水,待水开了,将饭汤滗出,装在陶罐里,就着灶旁温两天就发酵成了酸浆子。要是更不讲究些,用淘米水来做,摘些青菜杂在里面,也是能入口的,实在是个标标准准的贫家汤料。 但这米浆水也有一桩好处,就是酸味不重,浓淡适宜,是个开胃清火的东西,守夜的人时不时来两口,倒还有提神解乏的效果。 北部尉虽然不算个清水衙门,但是一个衙门大了,总有那么一二混得不得志,只好去坐冷板凳的人物哦,这样的角色侍中寺也有一位,不过这位已经是妥妥当当的身在汉廷心向反贼,接起谋反集团的单子那是丝毫都不含糊。 当然不是谁都有这样极端讨薪的觉悟,身为大汉公务员体制的一员,就算是混得不尽如意,比上不足,可还比下有余呢。就算偶尔痰气上涌,冒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看一看一家老小,族人亲戚,这念头也就自然而然地熄了火。 罢了,干一份差事,尽一份操守,谁又不是这样呢?就算是巡夜的时候只有酸浆子就胡饼,这日子也总比寻常平头百姓强上许多,你说是吧? 将木勺探进陶罐里,舀了一勺酸浆子送入口中,年纪也已经老大的差人咂了咂嘴,又朝着火盆凑近了些。人年纪大了,精力也就不济起来,朝着年轻些的同僚歉意地笑了笑,老差人道声:“下半夜我来守夜。”便要靠着马厩栅栏打起盹来。 但他那位同僚还没出声,后面就传来一声动静大的: “呱!” 老差人一个哆嗦,忙不迭一扭头,借着火盆里透出的光,看见了那一声“呱”的来源。 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只蛤蟆,就是个头……稍微大了点。 几乎有乳狗大小的蛤蟆正悠然无比地在马市的路上蹦跶着,和寻常那种满身疤癞的蛤蟆不同,这只蛤蟆通身光滑,只是颜色泛着朱红,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世应有的活物。 老差人怔怔然地看着这只蛤蟆从马市的路面上蹦过,直直地朝着北部尉悬在幡杆上示众的那具犯人尸首去了,方才回过神来,猛地一转身,捂住了快要大叫出声的同僚的嘴: “嘘,别出声!趴下,快趴下!” 硬拖着同僚趴倒在地上,老差人还是死死捂着旁边差人的嘴,不顾掌心已经被呵出的湿气弄得有些粘。两个人就这般瞪大眼睛,看着那只蛤蟆一直蹦到了那断头尸首脚下,却不走了。就着孔璋尸首脚下那方土,朱红色的蛤蟆昂着头,像是朝圣一般注视着死人的头和无头尸身,最后,却低下头,用粗短带蹼的四肢在被人踩得十分瓷实的地面上扒拉起来。 就常理来说,蛙类的光滑外皮就算再怎么有弹性,四肢再怎么强壮有力,在和粗硬地面的摩擦下也要磨成个血肉模糊的烂肉模样。但是今天夜里的情形,处处都透着不合常理的诡异劲儿,那原本应该是人踩马踏许多年,早就坚硬如石,连大雨浸透也不会起泥的地面,却真的被扒拉开了一个浅坑! 眼睁睁看着朱色的妖蛤扒开了地面,又朝着地上浅坑里扒弄了几下,就见得这只处处透着邪性的蛤蟆昂着头,后肢在地上用力一蹬,就这么一蹦丈许高,直接扒到了尸首身上。粗短却异常有力的前肢像是蛙类在五、六月间求偶抱对一般,就这么紧紧抱住了孔璋的尸身,开始上下逡巡起来,还依稀能见到这古怪蛤蟆的身上不断有暗绿色的粘液渗出来,沾染得尸首也是大片大片湿淋淋的。 这样从未见过的情形,已经让老差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只能屏着呼吸静等着这古怪蛤蟆自己完事了走开去。 两个差人就是这般暗自希望着,那说不清是妖是怪的玩意像是总算摆弄够了尸体,跳回地上,一转身,却是直接奔着马厩这边来了。 眼瞧着那东西离这边越来越近了,老差人望了望早已喊不出来、只是上下牙不停打架的同僚,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道:“没法子了,兄弟,咱们拼了吧!” 说到要拼命了,这位胆子还要略小一些的同僚倒是不打哆嗦了,反倒也是极坚定地一点头。 两下主意打定,老差人已经摸上了自己的腰刀,与同僚相对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神情里的坚毅之色,随即,就如下山疯虎一般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啊!!!!” 吼声如雷,身疾若电,蓄力多时的两个差人同时发劲! 就是发劲的方向不太对,那古怪蛤蟆自北面而来,老差人向东虎扑,他那位同僚却是朝西狼奔,恰好与那不知似妖似怪的玩意连照面都不曾打。 就这般威风堂堂地大叫着而去了! 只可惜老差人紧跑几步,脑后忽然一木,像是挨了一下结实的,就此人事不知。 …… ……… 秦风立在孔璋悬尸示众的幡杆前,有些烦躁地背着手,像是只被关入笼子里的狼一般,不停地转来转去。自市容掾蒋岸以下,北部尉中负责侦缉治安之事的属官班头来了个大半,看着这被临时用白布隔离开寻常人视线的案发现场,都是一脸沉默不语。 待得秦风紧走了几步,再没有拉磨的兴致,蒋岸才紧跟上去,向秦风报告道:“部尉,昨夜值守的差人已经醒了,性命倒是保住了,就是满嘴的胡话,口口声声说是妖怪作祟,看起来,是吓得狠了。署里的医士给他们服了朱砂安神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下……” 听着报告,秦风微微一颌首,反手一指幡杆下面一丛不知何时生出的茉莉,烦躁道:“你看这个怎么处置好?” 顺着秦风所指看去,恰好就是孔璋悬尸之处下面,生出了齐膝多高的白茉莉,枝叶挺拔,很有点郁郁葱葱之意。尤其难得的,这丛茉莉已经开了花,比起寻常指甲盖大小的白茉莉,这丛茉莉的花房大如鸽卵,香气尤其馥郁,绝对不逊于当今天子游赏的宫苑异种名花。 但是稍微有点常识的人想一想,就觉得这事肯定不寻常马市的地面人来车往,踩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坚硬如石的一大片夯土,不要说是茉莉这种天然娇贵的名花,就是那最好活的狗尾草一类,也难在这种地方生根发芽。 要只是马市凭空冒出一丛茉莉也就算了,买通几个博士官胡扯几句,说是天子有德,草木嘉瑞现世,倒也好交代。可好死不死地,这丛茉莉却是从大逆犯人的尸身下面生出来的,这要怎么解释? 有汉一朝,儒家最重视图谶灾异之学,不论天象变化还是自然灾异,都或多或少地和朝堂之上的政争联系起来。可以说灾异与祥瑞,都是此时政争之时假借天意,营造对自己一派有利舆论环境的最大利器。 结果这妖异之事,好死不死地,就在如今已经外松内紧到了极处的洛阳城里冒头了,那接下来,只怕就是一连串的失控局面。 对朝堂生态大致有些了解的几个吏目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忧郁。 灾异之事一出,那目前还不曾完全公开的谋逆案,还有紧跟着而来的政治斗争,这下子就必须全放在明面上了谁叫大汉朝廷一直按照董仲舒的天人交感政治理论为执政依据,天上一出彗星,连丞相都要下课的? 这般忧郁心绪才起了个头,就有小吏如报丧鸟一般地来禀告更糟糕的消息:“部尉,权掌诏狱事的内使周大令闻说马市出了异事,特命太常寺的博学宿儒杜博士来此相助。” 现在秦风听到“周大令”三个字就着急上火牙花子疼,一挥手道:“北部尉亦有侦缉逆案之事要处置,请杜博士自便就是” 他话没说完,就有人不阴不阳地接口道:“秦部尉公务繁忙,杜岚亦不敢相劳秦部尉襄助,只不知异事出在何处?” 不待秦风答言,这自己钻进白布拉起的警戒圈中的太常寺博士已经自己跑去看那丛妖异茉莉了。 绕着这丛白茉莉转了三匝,杜岚还摘了一朵顶大的******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放在手心仔细看了。越看,这位太常寺博士的面色越见凝重,终于用手掌托着那些撕下的花瓣,朝着秦风行来。 秦风现在正一脑门的官司,哪有功夫理会这种毫无实职的文官,却不料袖子已被杜岚扯住,挣脱不得。他没耐性地一回头,恰好看见了杜岚那张铁青色,越见骇然的脸的大特写。 “秦……部尉……”杜博士的声音这转眼之间都有些变调,“此事内情……你果然不知么?” 秦风心里正烦,想也不想便大声道:“此事我也是今早才听属下禀报,现在某也是一头雾水。”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一迭声地道了好,杜岚却是把心放下多半,心中一横道:“秦部尉,这丛妖花不能留了,趁此事还不曾传开,速速命人铲了这丛妖花,一把火烧了,才是你我如今平安自保之道!” 说着他一摊手,露出掌心那几片茉莉花瓣给秦风看,花瓣只是平常,然而这些只比指甲盖略大数分的花瓣上,却有紫色字迹显出,一瓣二字,宛然分明: “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 第69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六) “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 十四字七言韵语,还称不得诗,有汉一代,七言用于歌谣辞赋铭文等处甚多,唯独入诗歌乃是建安年间曹子建的事。这十四字,倒是常见的符书谶纬格式,与当年光武皇帝所得符瑞《赤伏符》那二十一字谶语颇为类似:”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当然,那部《赤伏符》是直接宣称刘秀继承汉家大统,这莫名出现在茉莉花瓣上的谶语便晦涩许多。 不料秦风只是随便拈起一片茉莉花瓣,左右看了看,毫无所谓地说道:“造化奇妙,鬼斧神工,偶然在花上脉络间成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杜博士,你是不是过虑了?” 杜岚托着那几片花瓣,强自压抑着心中慌乱,勉力开口道:“光武皇帝受《赤伏符》以火德王,此妖花上却道火失其德,分明是暗指本朝失德……卯金刀三字合起来,便是一个刘字(旧时刘字作劉),更是狂悖大逆之语!至于‘圣德太平为国保’云云,此已非学生所能闻者……秦部尉,快命你那里的心腹人手,把这丛妖花烧了!不然,上峰追查下来,你我都免不得领一个罪名!” 不管这位太常寺博士说得如何恳切,秦风只是拍了拍杜岚的肩膀,冷笑道:“半夜种一株茉莉花,又不是满城撒传单,能起个毛线的作用,这帮子神棍,我看大家都看错他们了!” 他猛地一转身,喝令道:“全体都有,准备,把这丛花连根挖出来,就在这马市,给我当众烧了!” …… ……… 就在秦风大发官威的当口,旧神祠里,却是一片安静,安静里透着股浓浓的不对劲。 魏野低着头,摊开了竹简式终端,调出了一本图文俱茂的《幻兽妖虫大全》在那里仔细研读。司马铃也像是转了性,拿了一条两头缀着穗子的吕公绦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编着中国结。 唯一的动静来自于临窗坐着的苗家雇佣兵艾黎,这位笑起来就露出两颗虎牙的苗家汉子这时候正带着不自然的笑,看着自己抱在怀里那起码十几斤重的宠物: “玛乖,昨晚你干得好,一级的好,肚子饿了的话,阿哥找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被他称作玛乖的对象,瞪着一双溜圆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 在这样纯真的对视里,最后还是艾黎自己败下阵来:“玛乖,亲脸可以,但是不要用你的舌头给阿哥洗脸。”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怀里抱着的那只乳狗般大小的朱蛤已经兴奋地扑了上来,长长的、黏糊糊的舌头裹了艾黎满脸。 “啊,”打量着如此狎昵的宠物和主人的互动,司马铃没什么感动地感叹一声,“真是好让人羡慕的跨越种族之爱啊,几乎能和高速路上拦货车救狗的小动物保护主义邪教分子媲美了。” 低着头,基本看都不看那简直像苗家猎奇表演一样的人与蛤蟆互动现场,魏野口气凉凉地做着补充说明: “那大概是蛊咒师和蛊虫互动的某种神秘学仪轨吧,说起来这本《幻兽妖虫大全》里也提到过,在古典时代的欧洲山区,一些猎人相信,蛤蟆具有识破咒语的魔力。如果有人和蛤蟆接吻,蛤蟆就会带领那人走出被施了咒语的森林。” “这就是格林童话里著名的青蛙王子故事的真相么?”司马铃回过头来,满含同情地看了一眼还在用力摆脱自己宠物过度亲密接触方式的苗家小哥,如此叹息道。 “嗯,应该比那更黑暗一点。青蛙王子故事的背后,应该是公主依靠巫术,驱使青蛙找到了金球。但是在古典时代臭名昭著的猎巫运动中,即便是领主家的公主也不免要受到波及,于是她的母家将她嫁给了地位更高的贵族以寻求庇护。这才是青蛙变成王子的情节,背后所暗指的含义。” 魏野翻了翻竹简式终端上浮出的虚拟书页,手指在“魔法与动物”这个章节名上游移着,漫不经心地说。 对于这通说辞,司马铃毫不客气地给魏野的推理下了定义:“阿叔你又来破坏别人的美好童年了。” “童年是人类个体的珍贵体验,不是那么好破坏的东西,比起来,我更乐意破坏的,还是那些看似美好的宣传。”魏野朝着被朱蛤压倒在地板上的艾黎挥了挥手,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比如说政客的竞选承诺啦,邪教分子的死后分七十二个处女啦,还有帝制政权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啦。” “大言不惭呢,叔叔。”司马铃将刚刚编好的大号中国结放在桌子上,自己像猫一样将手臂搭在矮几上伸了个懒腰,“人啊,总是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没错。”魏野毫不在乎地一点头,重复道,“人啊,总是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 ……… 对北部尉而言,挖掉一株突兀而生的茉莉花,那没什么难的。但是让洛阳街头巷尾、城狐社鼠间的各色人等管住嘴巴,绝不乱嚼舌根,这就很有些难度。 况且一夜之间,整个洛阳城突兀而生的,可不是只有马市的这祩妖异茉莉而已。 诏狱围墙下面、南城路口正中这类要么是地位敏感的官衙边上,要么是人来车往的热闹之地,都有那么一二丛花瓣带字迹的妖异茉莉生出。甚至连开阳门、广阳门、平城门这些出入洛阳的要津之地,都有守门吏来报,说是一夜之间,有白茉莉生出,花上字迹宛然天生,大是奇事。 不要说北部尉了,就是京兆尹、洛阳令,到了如此田地,也休想掩盖得住了。这还不算完,更有不开眼的手下人,还要在这般节骨眼上为上官添乱。 一上午除了满洛阳城跑着铲除茉莉花,再没有别的正事能办,秦风秦部尉本来就是一肚子窝火,等到收到手下人最新消息的奏报,这位小武臣出身的北部尉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邪火,一下子爆发出来: “通和里那一处的里正和武侯都是不带头壳办事的么,这种时候,还报什么祥瑞上来!” 还是他的副手蒋岸尚能沉得住气,追问了一句:“通和里那里出了什么祥瑞?” 报信的差人也是家传的营生,察言观色是从小钻研的学问,当下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道:“通和里那处都是些进城做活的乡下脑壳,实在没有见识,只是见着道旁一株老槐树下生了许多紫盖木柄的菌子,就当成是天生的芝草嘉瑞,就这么报上衙门里来了。那通和里的里正还在衙署里,等着部尉召他入见呢。” 虽然这话已经是再轻飘飘不过,秦风已经是觉得太阳穴都微微涨痛,只是一个劲儿地不住冷笑:“好,好,真是好样的,除了这满城的破花,还给我长灵芝草啊?早不长,晚不长,就在这个骨节眼上一片一片地长?!” 蒋岸听着自己上司的抱怨,也是大觉头痛,但是有些事他还是不得不问:“灵芝生在通和里什么地方?生了多少株?” “回蒋掾史的话,一共生出灵芝六株,都是高有数寸,最大的一株生出九叶,每叶都有宫阙仙人图样。生出灵芝的地方……” 说到这里,这报信的差人也有点隐瞒不住的感觉,只能一扬头,大声回道:“是生在通和里的道坛石下。” 不报清楚还好,这一报清楚,就听得“啪嚓”一声,却是秦风把自己手里的马鞭折断了:“再调人手,去各个坊市查那些刚被查封的道坛,看看还有什么异事没有!查到了,也不用上报给我,直接全部就地烧了!” 他正在发狠间,却见又有一个戴一梁进贤冠的老儿,领着几个文吏如飞一般地朝着他奔过来。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洛阳京兆尹下头那个专司勾管文书,如今负责着联络诏狱和洛阳各署衙消息走动的杂流官儿王启年。 这干枯老头子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兴致偏偏还异常地高,双手提着杂绫官衣的下摆,就冲着秦风高叫起来:“可是秦部尉当面?老夫刚自洛阳署下了事,特意来与秦部尉报喜的!” 秦风现在已经是满心的窝火,哪还有空和这老儿废话?只是官面上总却不开,只能一拱手道:“老先生,如今北部尉上下有十万火急的公务差遣,却哪有喜事?莫非是那马元义已经开口招供了?” 王启年止下步子,将左手按着老腰狠狠喘了几口气,方才摆手道:“哪能呢?就算逆犯招供,那也是奉诏视事的内使周大令的功劳,岂能分润给你我这等操持细务、直如犬马一般的角色?老夫说的报喜,乃是喜自贵衙而出耳” 这么一说,秦风就更加糊涂了,上前迎了半步,茫然问道:“我们北部尉衙署,又有什么喜事了?” 然而他绝料不到,王启年笑得见牙不见眼,娓娓道来的“大喜之事”,只是又在他头上狠来了一记板砖: “天人相感,瑞应自生,贵衙大门阶前,自生嘉禾一株,一本数秀,其高数尺,其穗数百实,远超经史所载,岂非是大大的喜事!” 第70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一) 大汉光和五年春,洛阳城里实在是热闹滚滚,不过三月时节,刚刚办过了临水修禊的上巳日,不过几天光景,这都门之内就出了多少令万夫瞩目的大事? 先是北部尉首告在京城传道数年的太平道有不轨事,紧跟着西园禁军也说太平道行事诡秘,有种种不法事。 被当今天子称为善道的太平道在京师行不轨事,这就已经够物议沸腾好一阵的了。可没等到诏狱署审出个子丑寅卯,这洛阳一城之内,却突然天降无数祥瑞,甚至比当年孝章皇帝秉政的元和年间更要邪乎一万倍。 诚然,耆老们回想起孝章皇帝年间,天下州郡臣民像比赛般地进献祥瑞。 那年月,从中原到江南,有三十九处郡县守臣上报见凤凰翔集之瑞,自河北到河南五十一处官吏宣称见到麒麟负书,又有二十一县都呈献白虎神兽之瑞,青龙、黄龙在全国几乎每一条河每一个池塘都游过泳,龙马、青鸾、三足乌、九尾狐更是撒欢了一样跑遍了大汉帝国的山山水水,也不知道是哪位大神给神兽们付的出场费。 至于甘露、嘉瓜、芝英、白毛鹿、白毛狐、白毛狼、白毛喜鹊、连理木实这样的中瑞下瑞,和宝鼎、古玉、金珠、珊瑚之类杂瑞,差不多是论车拉进宫去请赏的。那年月,谁家乡没出过几样祥兽瑞宝,简直就没脸出来混江湖了。 但是,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再多,那也是整个大汉帝国的忠实臣子们翻着《礼斗威仪》、《孝经援神契》,在发动了一郡一县的人力物力之后硬准备好的。这样算来,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现世大潮,用华夏著名的“算人均”算法这么一除,也就不剩下几样了。 但是洛阳城里的这次祥瑞潮不一样啊,各种嘉祥符瑞之物,就像大热天下雹子一样地胡乱冒出来,这密度,这速度,就委实有些可怖可怕了。 对于符瑞灾异之事,两汉的儒生们向来是热衷得紧。特别是那些蹲在太学里,就为了博一个出仕机会的太学生,官不得做,一腔子精力和欲望只能朝议论朝政和倡妇肚皮上发泄,这便更寻到了一个在酒肆里扮演议郎议政的机会。 官不得做,总要过一过嘴瘾的吧? 太学馆舍虽然设在洛阳开阳门外,太学诸生也往往宿于学舍之内。然而依汉制,凡官秩在六百石以上诸官,皆能荫一子入太学就读。这些货真价实的大汉“官二代”,自也不必和寻常寒家子弟甚至地方保举的贫儒、小吏,同居一室,寒寒伧伧地共享太学所设馆内釜灶,自己烧火造饭。 自开阳门外直到洛阳南城,多的是销金馆舍,老招牌的客舍,艳名高帜的私窠子,都是不肖子弟流连不去的好所在。何苦拘束于太学那清寒馆舍之中,弄坏了及时行乐的心情呢? 赵氏老店是开阳门外有名的客舍,也兼做沽酒生意,当垆的赵家二姐向有个“小文君”的花名。也因此上,赵氏老店处总有一班太学诸生,在此流连不去。也不知是赵氏老店酒兑得好,还是这些太学生,都有股自比司马相如的风流潇洒劲儿了。 今日赵氏老店里依然是宾客满座,只不过位子差不多被这些太学生占完了,余下的人要么只能站着喝,要么就只能买酒回去。但是说实在的,一般的都下之民,就算对如今乱嘈嘈一片的洛阳城里那些事有兴趣,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太学生,也未必肯对寻常小民说个明白。 所以,就在一伙俊彦高谈阔论之际,来沽酒的人都是提了葫芦、陶瓶即走,实在没有心思听那些半懂不懂的话头除了一个背了个一尺多高大葫芦的小小少女。 少女一身白衣绯袴,似是个祠庙里起舞娱神的祩子,一头鸦羽似的头发在两侧挽了一对丫髻,偏又分出一绺乌丝,在丫髻下梳成发鬟,看起来既别致,又别有一副碧玉娇俏味道。 看着这般好人才的女孩儿像是寻常粗笨僮仆一般,被打发来沽酒,早有几个自诩怜香惜玉的太学生在那暗骂是哪个不生眼珠的厌物,这等不知疼惜美人。然而此刻酒桌之上气氛正到慷慨激昂处,倒也不好贸然起身搭讪,坏了诸生指点江山的气氛。 这一群太学生里,很有几个出身南阳大族的人物,此刻正慷慨激昂、议论时政的,便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诗秦谱疏》言,秦伯至咸阳,天震大雷,有火流下,化为白鹊,衔箓丹书。此秦伯以臣凌君而霸,故天垂斯象。” 背诵完了这段为许多纬书集注所援引的名句,这位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太学生李垣环视了一遍同学,心中躁郁之情顿生。他是南阳李氏出身,算是勋戚后裔,并非受了党锢之祸波及的颍川李氏可比,然而南阳、颍川同为党人一派的大本营,于不得志这点上倒真算是同病相怜。 像是抓住了邻近死对头的痛脚一般,李垣将手向步广里方向一指:“我家从者今早去步广里送信,恰从张让府邸前路过,正看见十数白鹊,翔集于张府门前,此正是张让以臣凌君、祸乱朝纲,而上天示警之兆!” 好吧,白鹊为祥瑞之征,放在儒生口里,祥瑞变灾异,也不过片刻间事。李垣这借题发挥的手段还见得粗疏稚嫩,便立刻就有他的好友,出身南阳樊氏的樊翮接过话头继续: “此刻的洛阳,正人寸步难行,小人得志当道,岂能有嘉瑞下降,以我愚见,实实在在地是灾异遍布才对!诏狱中的禁子,今日打死了一头大白鼠,诸位可知道?白鼠长一尺,赤足,名之妖鼠,《京房易妖占》说得明白,凡鼠白昼现形,作诸诡怪,皆主大凶,尤其是人君黜贤者用小人之征兆!” 也许是觉得这两个世家子弟未免太过激进,一旁又有个蓄着三绺美髯的儒士点头道: “汉家二番受命于天,岂有不能挽回者?我闻今日,城中遍生白茉莉、芝英,洛阳衙署,又生嘉禾一本,可见贤者应时而出,所以上天降之以嘉瑞,便是为了挽回世道人心,诸君又何必在此做流人忧愤之态?” 这个说法,固然持重了些,但是未免就有点不对旁人的胃口,便有个须眉皆白还一身文儒装束的老学生摇了摇头道:“公此论尚未通达也,茉莉者,本出于西极天竺国,乃孝明皇帝夜梦金人,遣使召外国沙门竺氏入觐之时,竺氏献于丹陛之前,其气芬芳,特为禁中所重。其色白,乃应西方金象,本朝乃是火德,火德太阳为君,金象少阴为臣,君失其臣而德衰,故花上谶言曰‘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这分明是天意嘉护贤臣,欲令进于天子之前也。” 这解释虽然雅驯,但是别人却根本不愿承认:“某不才,不闻太平道师巫之流,便是公所谓的贤臣!” 还有的太学生书读了许多年,读出一派认死理的性子,也趁着这时节歪楼兼跑题:“洛阳署今日先后有嘉禾、嘉瓜之瑞,此二者,诸家都道是王德茂恩及草木而生。然而嘉瑞感王德而生,为什么不生于宫前,不生于太庙,不生于御道,而必生于洛阳署下二衙?岂非天意宫禁之中,王德不厚乎?” “非也非也,公于六经之道未见通达,嘉瓜者,并蒂而一实,或一房而双实。今洛阳公署之瓜,一夜而发,其广五尺,车不能载,虽是异果,无并蒂、双实之瑞,不能以嘉瓜名之也。” “岂不闻东海仙人安期生,所食枣大如瓜,则瓜大如车,又何可疑焉?” “这样说来,北部尉所出那株灵稻,也不是一本数秀的嘉禾。我闻昆仑悬圃,有瑞禾一本,每熟则天下粮丰,想来那株灵稻,便是昆仑瑞禾遗种了。” “着啊!黄帝在位,而蚩尤不臣,故白泽出于东海之滨。帝尧嗣统,而四凶横行,故得舜于历山之下。正是天意如此!” “什么天意如此!虞舜受尧禅而帝,而今汉室受命,倒是要禅位于哪个?!” 这帮子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时候的太学生,在这通大汉酒肆议郎的议论里一个个都渐渐红了眼,也不知道是酒意起来了还是男人谈起政治天生容易亢奋。眼看着这伙人就要从学术讨论演变为学术实战,那沽酒的女孩儿却还不曾走,站在那看得津津有味不说,还单手捏着一支秃笔,笔管正对着这班太学生。 便在这时,有个猎户模样的汉子,一手提了只极大极肥的兔子,大步迈进客舍里,高声唤道:“二姐在吗?瞧瞧,今日我来看望二姐,半路上打到了这么一只极好兔子!” 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了一下这一客舍的太学诸生,却发觉人人都停了议论,全都拿眼看着他,和他手里那足有十斤重的肥大兔子。 他本能地把兔子朝腰后一收,不料这些太学生眼神却仍追着他看去。这猎户哪经历过这个,心下顿时一紧,却见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儒站起身,走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他不明所以,忙还了一礼,却听着老儒十分小心地问道:“足下打的这只兔子,是在何处捕得的?为何毛色这般……特别?” 听着老儒问话,这猎户才微微转过弯来,将那已经打死的肥兔子朝上一提,只一下,死兔子那鲜红如火的毛色就晃了众人的眼:“就是进城的大路边上打的,这红毛兔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这话一出口,客舍里的太学诸生又是一片沉默,站起来问话的老儒也是微微站立不稳,喃喃道:“兔生赤毛者,王有仁德而现……这难不成,是孔子作春秋而鲁公西狩获麟,仁兽嘉瑞,不能生于当今之世的缘故?” 第71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二) 不论什么好东西,一旦泛滥,就只会走向它的反面。再嗜甜的人,要是面对一碗用三斤糖拌出来的甜豆腐脑,也绝不会感觉幸福;一部电影里感人至深的段子用得过量,那人们也必然怀疑剧本出自琼瑶大妈之手;而原本代表着幸福吉祥的祥符瑞应之物一气充斥了洛阳城的每个角落,脑筋正常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真正的祥瑞。 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大爆发已经让御座上不问宫外事的皇帝都深觉那是个讽刺意味极强的笑话了,而这次光和五年的天降祥瑞大潮,在原本就气氛紧张的洛阳城中,带来了更多的不明暗流。 如今的天子是个什么样的昏君,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那都是一清二楚,而在这种昏君治下的洛阳城,在逆案侦缉期间却出现了这种祥瑞符瑞满地跑的事件,那简直就是充满了最大恶意的黑色幽默! 按照如今洛阳官场上的潜规则,负责洛阳城治安捕盗事的北部尉衙署,就成了这次天降祥瑞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连大堂都坐不安稳的秦风秦部尉,此刻就坐在堂下台阶上,边上有个小吏盛了满盆的热水,将手巾用热水濡湿,送到秦风手上。 一脸疲惫的秦部尉就这么将滚烫的手巾朝脸上一盖,感受着热蒸汽覆上脸部肌肉的感觉,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这样小小的享受,也就是忙里偷闲分分钟的事,耳听得有脚步声靠近,秦风一把扯下了面上蒙着的湿手巾,恢复了他北部尉的气派,大声问道:“外面那些垃圾货,你们清理得如何了?” 所谓垃圾货,自然是今天已闹得整个洛阳城不能消停的祥瑞们。这个时代最见多识广的大儒,或许只能朝灾异、祥瑞或者有心人造假上思索,秦风却完全看得出来,这些所谓的祥瑞,都是星界之门那边值不了几个通用点券的破烂货。 栽在自己衙署门口的所谓一本五百实的嘉禾,其实就是俗称“超级稻”的三系杂交紫胚稻;而通和里道坛那里冒出来的大片灵芝,则是观赏植物里再平凡也没有的灵芝盆景培养基催生出的玩意。唯一见点技术含量的,就是那个在暗地里玩花样的混球,在这些种子和孢子培养基里注射了某种见效极快的植物催生药剂。 这些个所谓草木符瑞还好处置,更可恶的,则是那该挨千刀的家伙还订购了一大堆的基因改造宠物,抽冷子全都散到洛阳城里城外,什么红毛兔子白毛狼还好说,头上生独角的猞猁,背上按五方五色的乌龟,那更是树上河里,哪里都窜的是。 本来这几日,北部尉就深感人力吃紧,这下,是真真正正的顾得了西头,顾不得东头。 这传讯的小吏恭恭敬敬地一抱拳,禀报道:“秦部尉,蒋掾史已经带着一队弓法娴熟的弟兄去步广里和永安里去收捕异鸟了,如今已捕到赤羽乌鸦十五只、白羽喜鹊二十只、红羽麻雀、白羽燕子各三十只。” 为了照顾秦风的脾气,北部尉也临时定了规矩,对这些代表祥瑞的鸟兽不以祥瑞称之,全部叫异鸟异兽。 秦风听着这战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小吏见自家上司没有什么不快表示,这才小声凑近了道:“宫中几位常侍都遣了家人来,向蒋掾史讨瑞鸟瑞兽,张常侍和赵常侍指名点姓,要我们将嘉瓜嘉禾献入宫去,蒋掾史命我来问部尉,这要不要给?” “怎么不给?”秦风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嗤笑道:“想拿祥瑞去哄了皇帝开心,又不用我们费事筹办,他们想要,就都给他们!” 那小吏领命,待去时,秦风末了又喊住他道:“叫蒋掾史不必将这些事情太放在心上,有人造祥瑞,有人献祥瑞,终究不关我们的事情。时下要一手掌握的,还是太平道那一班人的动向!” 这般吩咐毕了,秦风将头向后一仰,呻吟道:“乱,这下,全都乱套了,真他老母的是乱得一锅粥一样!” …… ……… “乱?乱就对了。”将家用夜视仪套在头上,踩着木梯很没形象地扒在墙头,仙术士张望着整个洛阳城处处鸡飞狗吠、火把乱闪的乱象,那脸上都是明明白白的得瑟样。 对于仙术士的得瑟,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不,应该说妖怪和人类,都是不能接受般地扶住了额头。 最后还是艾黎这个苗家雇佣兵先开了口: “啊唷,二师公,现在这样子不好,和之前你说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艾黎兄弟,让二师公我这个聪明人,仔细讲给艾黎兄弟听。”魏野单手扶着木梯倒退下来,一回头看了看艾黎,可头上还戴着夜视仪,看上去依然像个大号蜻蜓。 “艾黎放出去的漂亮鸟儿,二师公我种下的漂亮花儿,确实吓着人了,从步广里的大官家,到开阳门外的穷学生,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魏野带着计谋得售的笑容,却怎么看都带着股隔岸观火般的幸灾乐祸味道说道:“苗寨里的故事不总是这么说么?天要塌下来的时候,本事大的人,个子高的人,就顾不上再在寨子里抢男霸女,只好带上米酒和牛肉,去求天神不要让天掉下来。他们被二师公诳得去求天神了,寨子里的穷人,就得了活路了。” “叔叔,我还是听不明白,苗家故事什么的,我可从来没有接触过。” 司马铃想要的解释还没到,艾黎已经点了头:“头人们听了师公的话,都去寻天神了,寨子里的小头人带着大家起来,扒了头人家的吊脚楼,分了头人家的田和牛,头人呢,也再回不来了。是不是这样?” 魏野一点头,就手把自家侄女一圈,笑着揉了揉司马铃的双丫髻,大笑道: “铃铛,怎么样,服不服气?苗家的小哥,都聪明着哪。” “服气?阿叔是要我服气什么?快点放开我啦!”司马铃一边努力和魏野进行不懈斗争,一边摇了摇头道:“我去开阳门外看过了,那些太学里的书呆子倒是被阿叔你这一手闹得心神不安,但是呢?就算朝堂上又乱斗起来了,甘姐姐她们可未必脱得了身哦?” “脱身?脱什么身?”魏野一摊手,让司马铃从自己身边逃开去,似笑非笑地远望了一眼北部尉和天子西园所在地。 “就算是那些对皇权有狂热崇拜心理的白痴,可也都是打小生活在公民社会中的人。大枪府那群兵痞也许会为了一时的目标而伪装出恭顺的模样,北部尉那帮城管也许会为了名臣贤君的佳话,而保持一个相对平等的君臣相得假象。但是……” 魏野语气森然一转:“只要他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星界冒险者,而不是被动穿越后被异时空同化的一般穿越者,君臣妾妇之道就不会是套在他们头上的马笼头。天降祥瑞,洛阳大乱,我这一局已经成就。对每个已经入了局的政治势力而言,趁着乱局而获取最大的利益就成了本能,我只怕他们还觉得乱子不够大!” 隐隐已经有了股竹林贤者般的历史黑幕自觉的魏野一挑眉毛,继续说道: “就连非洲的狒狒都懂得在狒狒王爱坐的树杈上啃几个牙印,送老狒狒王喂鳄鱼的。看着提前到来的乱象,难不成赵亚龙和秦风,连非洲的狒狒都不如?” 说完这句话,魏野一转身,很自来熟地把艾黎一拖,就朝门外走去:“趁着北部尉那些城管忙着捉鸟捕乌龟,今夜咱们再出去踩踩点,把洛阳城里的乱子再闹大一些。” …… ……… 有人在阴影下,唯恐天下不乱地四处扇阴风,点鬼火,也有人正忙着一贯很有传统的宫廷内争大戏。 禁中十常侍,向来以张让为首,赵忠为辅,余下八常侍则唯二人马首是瞻。不为别的,只因为当今皇帝刘宏念旧,最信任的便是张让、赵忠二人。 张让虽然是宦官,然而身为历经二朝的权阉,保养得倒是十分好,虽然也是一般的面白无须,但是风姿神采,与一般宦官死太监那股阴猥气息截然不同。只论外形,这位年纪虽不小,却昂藏高大的权阉,倒是很有一股殿上大臣的气度。 论官秩,论资历,论实权,这位张常侍差不多已经到了太监行当的最高峰,接续赵高余绪,为千百年后的九千岁魏忠贤诸辈做榜样。 但是今天夜里,这位阉党首领却是一身朝服,就这么守在了崇贤门的前面,看样子很有接替卫尉寺工作的想法。 当然了,张常侍要守在崇贤门,那随侍的小黄门就是一大群,有抱狐裘的,有备炭炉的,有带着食盒,时刻用热水温着的。张常侍就是这内宫的天老爷,不伺候妥帖,可是不要在宫里混了。 当然,也不是叫张常侍在这里空等着,早有心腹机灵的得用人手,一早前去打前站,传消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灾异妖妄之事是一波跟着一波,倒是这祥瑞,却是第一次出来。这等大事,由不得宫中不小心迎候,不然皇帝难得开心一回,却被下面人搅了,皇帝不高兴还倒罢了,那张老常侍不高兴可不是玩的! 张老常侍不高兴,你全家你亲族,还混个什么?趁早一起跳了井,还落个囫囵尸首! 但是今个儿里,张让张常侍是注定了要不高兴的。因为此时就有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地奔过来,大呼小叫地道:“公公不好了,封常侍领着人,将护送祥瑞的大车给拦在御道前面了!” 第72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三) 禁中十常侍,乃是阉党一派的当家人,其中虽然有主次之分,然而封谞的位分在那里明放着,也未必较张让差到哪里。这样一尊大神,不要说是禁中,就是外朝的朝臣,也不敢忤犯。 而且封谞连同他的副手徐奉,乃是自大貂珰王甫为党人一派弹劾坍台后,接任其位置的角色。名义上是中常侍,实际上却是主管了连同卫尉寺在内,整个禁中班直宿卫的大人物。 当然,禁中班直宿卫的那些世职子弟,大半的绣花枕头样子货,小半的绣花枕头坑爹货,特别是在兼管着西园禁军升迁、放饷诸事的西苑监蹇硕面前,封谞多多少少总有一些不痛快。所以封谞、蹇硕两个明争暗斗,倒也不是奇事。 但是封谞却胆子大到来撩拨张让,还是在献祥瑞这极具政治影响性的大事上,不免就有些犯了失心疯的嫌疑。 听着底下人来报,张让却是立得稳稳的,不见一丝晃动。只是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吩咐道:“前头带路,我亲自去见封常侍。”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然而随行的小黄门并几个执事太监,都是心头微悚,一面将表情收束得平眉顺眼,一面各自将杂事照管起来,众星捧月一样,拥护着张让朝御道方向去了。 比起这些进宫不过几年、十几年的小角色,张让可是实实在在的老资格。他是少年时被送入宫的,与早已龙御宾天的孝桓皇帝间有那么一丝孝文皇帝与邓通般的君臣相得情分在,也是孝桓皇帝大行之后,内宫主持迎立刘宏为帝的领头人。 两朝元老,拥立之功,世侯之爵,这三样加起来,就算是个阉货,有这层光环在,也不比外臣差什么了。 更何况,张让还是今上亲口呼为“阿父”的逆天存在自张让而下,唐代那废立天子的李辅国,也只能在皇帝面前自称老奴而已,大名鼎鼎的九千岁魏忠贤,只不过崇祯一纸中旨,就是个抄家灭族下场。至于安德海、李莲英之流?也就是个慈禧老妖妇的机要心腹角色罢了。 在太监这行当里,真真正正达到了那传说中的境界,在公廨里一坐,对着一群忠直大臣不屑冷笑:“圣旨?成啊,咱给你写一张。”这样无冕之皇者气派侧漏一地的,也只不过秦时赵高、汉时张让这几位了。 和这位比起来,封谞的位分就多少有些幸进之徒的水分,真要两下反目起来,那真没一个聪明人会选在封常侍这边下注! 随侍着张让的大太监小黄门们都是低头快步走着,但是眼角时不时地掠过的几点微光,都在传递着彼此的疑惑:“这封常侍,可是失心疯了不成?老彭祖想不开喝鸩酒,作死也不是这样的搞法!” “嗨,也不知道这次封谞作死,又要在宫里宫外连累了多少人倒霉!” “连累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连累到咱的头上!说起来,有些好差使,上头也该换个人来办了吧?” 这些不做声的眼光交流,张让是大有宰臣气度,全做不知。底下这些随侍太监也是从底下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人精儿,断不敢在张老常侍面前有什么失措举动,反倒就这么一长队人马静默无声地拥到了御道之前,正迎上那一辆进献祥瑞的大车。 车是早已停下了,有个服色与张让相差仿佛的内侍正领着人堵在那。为首这人,一脸白里泛青的颜色,就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病鬼,眼睛倒是极大,轱辘轱辘地转个不停,显出一股极精明而又刻薄的神气来。 不用问,这便是执掌着禁中宿卫诸事的中常侍封谞了。 远远望着自己的老上司带着大队人马赶过来了,封谞的脸上靠近颧骨那块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一股甜蜜而又小意的笑容,这让他的病鬼脸上多了一些活气儿。就带着这么一股笑脸,像个半青不熟却还将将好能入口的桃儿,封谞小跑着迎了上去: “张公,些微小事,怎么让您老亲自走了一趟?这些人实在是不懂得礼法尊卑,这大夜下的您要是受了寒,这岂不都成了我们的罪过?” 说着,封谞已经变了脸,朝着随侍自己的小黄门喝道:“辽东那里年节时送来的老参汤,还不快给张公奉一碗来去去寒气!” 对封谞这样露骨到家的讨好,张让实在是见得太多了,也懒怠与他废话,只一抬手,阻住了封谞下面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封常侍,进献嘉瓜、嘉禾一事,我们已经报与陛下,陛下此刻就在灵台殿上,由赵常侍他们几位陪着,可容不得你拖延!” 做宦官到了张让这后无来者地步上,这样明明白白训斥口气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了。封谞也不是傻子,微微一笑,将身一躬,回话道: “依祖宗法度,孝章皇帝遗下的旧例,凡是臣下进献的嘉瑞,都要先命太常寺的五经博士们先议过,才能进呈陛下驾前。张公,封谞也只是依着祖宗常例行事,万没有旁的意思。” 他说是“依着祖宗常例行事”,不管是护送祥瑞入宫的差人,还是迎接祥瑞上殿的太监,眼中都是一片错愕: 你封谞以太监之身把持朝政,这就是最不按着祖宗常例出牌的事了,还有什么脸面说什么“依着祖宗常例行事”,这脸皮厚度,实在是可佩可叹,让人不能不五体投地。 对这样滴水不漏的漂亮话,张让也是听得腻了,直接绕过封谞,走到了牛车前面。仔细打量了起那据说只有明君在位、恩及草木才长得出来的巨无霸西瓜。 论卖相,这瓜确实生得不坏,翠绿的瓜皮上卧着一道道墨绿花纹,绿意通透,几近蓝田翠玉,外皮更是光滑得像是打了蜡。单是三月生瓜,这就是一桩大大的异事,更不要说这瓜分量个头都极大,比成人用的浴桶还要粗壮许多,横放在牛车上就与一条小船相似,说是祥瑞,也足够分量了。 倒是旁边锦盒里盛着的所谓“嘉禾”,就没有这么先声夺人的卖相,不过是一株抽了穗的稻谷。好在那稻穗一色淡紫,穗实又多,沉甸甸的一大捧,确实也算百年难见的稀罕之物,也不枉让禁中炙手可热的头号大貂珰亲自在宫门前迎它。 看罢了两样嘉瑞,张让点了点头,将身一转,身边机灵的随侍太监已经忙不迭地指挥起来:“快快,护送好牛车,你,你,还有你,都过来盯着些,仔细护了祥瑞进宫去!” 张让既然表了态,那就等于是大局底定,自觉有了大靠山撑腰,张让带来的这班太监就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把原先拦着牛车检查的那些宦官挤到一边去。封谞手下有几个不晓事的避让得慢了些,少不得吃几个白眼、挨几下袖子。也就是封谞还在当面立着,这些张让带出来的太监尚不敢把脸撕得太破罢了。 然而从头到尾,封谞也只是面上挂着淡淡笑意,进退揖让依旧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就这么目送着张让的人马护送着那车祥瑞过了御道,直入了崇贤门。直到张让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封谞方才对着身边随侍的太监道:“新得的那些入云丸,可是送入陛下在裸游馆落脚处了?” 被他问话的太监轻轻一点头,恭顺回话道:“禀常侍的话,那些丹药,都已经备齐了,按着剂量,可供陛下半月冶游之用。” 说完,这明显是个心腹的太监还是小意地抬头窥望了一下封谞的神情,发觉自家主子没什么怒色,方才大着胆子道:“只是小人愚见,献药给陛下,总比起献祥瑞差了一层,不够体面……这个……” 封谞也不否认,只是脸上挂着的笑意里却透出一股阴鸷气来,缓缓道:“你只觉得这一次,吾又被那老不死的压了一筹,却看不出这事里的风险。那老不死的愿意凑这个热闹,那便让他去凑,坛上传来消息,说是这番的祥瑞事碰不得,我既然不好碰,那便让那几个老不死去碰一碰好了。” 说着,封谞低声吐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发狠道:“反正这几个老贼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封谞的诅咒和怨恨,丝毫传不到张让耳朵里去,这位历经二朝的大权阉由两个小黄门引着,朝当今皇帝新修的灵台殿方向去。身后,那护送祥瑞的牛车吱呀吱呀地碾着宫中的白石路面,除此而外,这一大群人的队伍,却听不到除了脚步声和轻微的呼吸声外,还有别的动静。 然而这种若和其节的静默节奏却在下一刻突兀无比地被打断了,牛车突然地停下来,也惹得看顾牛车的几个太监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押车领头的差人颤抖的声音随即传过来:“这位中官……这瓜,这瓜不对,它,它在抖啊!” 听了差人的回答,几个就近的宦官都觉得是听了什么鬼话,然而为首的那个有品秩的太监还是出于“宫中办差,万事谨慎”的职业习惯,拎过一个灯笼照了过来: “这瓜在抖?你是说什么梦话” 话还未毕,却只见他的面前爆起一片红雨! 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里,他只觉得额头一麻,随即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3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四) “嗯?西瓜在抖?那是瓜瓤爆炸的预兆呗。一般说来,这是西瓜内因为腐烂或者催化剂过量,产生的大量气体压缩后的反应。” 魏野翻着手里的植物基因改造剂说明书,没什么干劲地回答道: “还因为我订购的改造强化剂是便宜货,只是星界之门的魔导科技工房自主研发出的东西。按照这说明书,开发者用的是瓜类增甜剂和西瓜膨大剂的分子式做基础,还根本就是没有通过lhg合格认证的三无产品。” 把问题一推六二五地全归结到劣质催化剂上,小胡子的仙术士还很好意思地反问了一句: “据说这种强化剂原本只是提供给某种叫做西瓜投手的植物构装体使用的,用在一般的西瓜改造上,就算出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大事?”背靠着门框,双手抱臂的短发主事重复了这个词,一脸非常想抡起青钢棍把这惫懒仙术士一棍敲醒的表情。 “我们从皇宫传来的线报说,就是你做的那个大号西瓜,就在灵台殿外爆炸了。押运西瓜的太监和差役当场死了十三个,大太监张说也被西瓜爆炸飞出来的一粒瓜子打穿了左臂胳膊,这事你真不知道?” “这爆破效果还真不错,起码比一般高能火药强。”魏野朝矮几上一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懒怠样子,“该不是你们联络在汉宫中的内线也擦着台风尾了,所以阿茗同学你过来兴师问罪了吧?” 回答他的,是直接杵到魏野矮几边的青钢棍:“不要装作跟我很熟一样地起外号!” 对快碰到自己的鼻子尖的青钢棍视若无睹,魏野懒洋洋地搭着矮几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大字般趴着的姿势: “灵台殿是这几年刘宏那败家皇帝修起来的,专门划为迎神祈祷场地。看上去,这昏君和他家太监们还真当这是天降祥瑞,所以要玩个献太庙祭天地的把戏,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刷刷声望了?让小生我猜猜看……十常侍里的大佬和那昏君都在灵台殿里吧?他们对这个西瓜炮仗,有什么想法没有?” 虽然现在对这个投机的掮客一样的仙术士好感都掉成了负值,何茗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色作淡黄的纸卷:“你自己看!” 魏野随手接过纸卷,摊开一看,却是一篇诏令的抄本: “乃者嘉禾生雒阳,嘉瓜献阙下。朕未能承先帝仁德,承天顺地,调序四时,获蒙斯瑞,赐兹祯祥,夙夜兢兢,靡有骄色云云。其赦天下徒,赐勤事吏中二千石以下至六百石爵,自中郎吏至五大夫,佐史以上二级,民一级,女子百户牛酒,加赐鳏寡孤独、三老、孝弟力田帛。” 越是读,魏野眉间笑意越甚,握着纸卷看着何茗笑道:“怎么?大赦天下服刑犯人,官吏加级,并赐民户牛酒,看来我们这位大汉皇帝陛下是情愿吃一个闷亏,硬是要把西瓜炸弹当是祥瑞了?正月才刚刚大赦了一回,现在又来,一年两次大赦,这也真够昏君范儿的。” 这般嘲笑着大汉帝国真正的最高权力者,魏野同时又朝着何茗放了一个嘲讽技能:“别被八点档的古装剧洗脑了,大赦天下从来只有刑徒和流放犯才能被赦免,重案犯如杀人、谋反、大逆,都不在赦免之列。要救你们家马大哥,还是得看我这里的,朝廷可靠不住。” 这也是预料中事,自登基以来,刘宏遇到的灾异不少,光是宫中就出过青蛇盘踞御座和天投霓化黑气两宗,下面上报来的灾异如荧惑犯太微、彗星出三台、山鸣、地震之类更是不绝,虽然偶然也有偏远地方上报过甘露之类祥瑞,却没有实物拿来证明。这次实实在在地得了嘉禾、嘉瓜,中枢不大肆宣传,以标榜自己的法统正当性,那才是怪事。 看着这仙术士的一脸得瑟,何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后看!” 魏野再朝下看去,纸卷上还附着一条手令: “妖异频出,逆党挟毒怀不德,欲危社稷,着有司侦缉。复有伪为祥瑞及上书言其事者,悉置诏狱。” 轻轻哼笑一声,魏野将纸卷掷还回去:“难为你们过来传消息,但是直接和我交换个终端号码,加个好友,不是更方便么?” “我们组织的终端内网最近出了些问题,这样的机密消息,还是用这样古老却有效的法子传递比较好。” “贵教成员的终端内网有了问题?”魏野一愣,然后看了看何茗的脸,确定不是刚才不是幻听而致的幻觉,这才一点头,“我明白了。” 他随即一转头,喊道:“铃铛,艾小哥,不要听壁脚了,都进来吧!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和战术风格要稍微修改一下。” 说着,一向就让人觉得靠不住的仙术士拍了拍矮几边的空地方:“阿茗同学啊,这事蛮重要的,你作为甲方代表,还是列席我们内部会议旁听一下。说不得,后面还有你们太平道要出力的地方。” 看着魏野那张理所当然的笑脸,何茗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在跳了。 …… ……… 说起来,这两天北部尉的日子实在不大好过。 原本是奉了上面意思侦缉逆案,这种大案办下来,纵然封赏轮不到下面这些人,也足够捞个升一级。要是久在佐吏上沉沦之辈,说不得还有转为官身的指望,那真是面子和里子都有了。可不料才几日功夫,就突然被打发去处理满洛阳城到处乱窜的那些所谓瑞禽、瑞兽和草木祥瑞之类。 真正被看重的祥瑞,已经被大太监们抢了头汤啖了去,余下这些到底算是祥瑞还是灾异都说不清的玩意,就只能让北部尉自己头痛。 主持这事儿的,自然是蒋岸这执掌城管市容一类庶务的市容掾。正牌子北部尉,秦风秦老兄如今正忙着居中调遣北部尉的人手,实在没有这种逮鸟铲花的兴致。 被上司派遣了这么个憋屈任务,蒋岸也是一腔子的闷气,骑在马上,他挠着脸上的一处血口子这是之前一只三只爪子的红色渡鸦挠的看着自己的属下。 和他这位市容掾差不多,这些跟着他的部下头脸上也多少有些抓痕,有些头发间还粘着些鸟羽和兽毛。 看着部下们这幅尊容,就让他更来气。环视了一下已经聚拢了的队伍,他先是呵斥了一句:“你看看你们这幅德性,还像是从衙门出来的不像!全体都有,把身上的毛都给老子我清一清干净!” 蒋岸这一通吼,底下人也都警醒起来,忙不迭地开始清理起头上、身上的污脏处。虽然这两日领的差遣,不是上树捉鸟,就是下河掏龟,然而这可不是北部尉向来的风格。 这支秦风打造起来的货真价实东汉城管大队,敢和禁军别苗头,敢在太平道叛意未明前就去砸场子,这其中虽然有某些人的蓄意推手因素在内,然而多少也养出来了一点彪捷之气。虽然达不到百战之师的地步,但也勉强够得上一个京畿后备部队的水平了。 被蒋岸这通训斥,加上这一队差人总算是有了些打熬筋骨的底子,虽然仍然有些疲惫模样,但是精神头却还是调上来一些。 蒋岸点点头,正要再说几句,耳畔却听见一个这几日再熟悉不过的声调:“哎呦,蒋掾史,你真是让老夫好找!” 这声口不是旁人,正是这阵子诏狱、洛阳署两边跑的那个老杂官王启年,蒋岸回头看去,这老头子领了几个肩上搭着麻布手巾的仆役,正朝自己这队人这里赶。 那几个仆役两人一组,扛着木桶,桶上还盖着麻布,虽如此,犹可见一股股蒸汽从桶沿边上冒出来。 行在前头的王启年先到了蒋岸面前,两下拱手叙礼毕了,王启年才笑道:“蒋掾史办起差遣来,真个是不眠不休,实实是公中楷模。上峰也道蒋掾史领着弟兄们办差辛苦,洛阳丞孟德公差老夫备下这些蒸饼和热酱汤,特地来犒劳犒劳兄弟们。” 蒋岸一点头,朝洛阳署方向一拱手道:“曹公爱护属下,属下自当肝脑涂地以报。王老官人,曹公那里,还有什么差遣要交代兄弟处置的么?” 王启年抚了抚颌下花白胡子,摇头笑道:“蒋掾史实在是公忠之人,不过如今却实实在在没有旁的差遣给你。倒是老夫另叫人炖了盅鸽肉汤,对连日操劳之人最是滋补不过。蒋掾史,不如就和老夫先寻一个地方,先……” 老头子话未说完,边上小巷子里却恰好有一群孩童欢叫着跑出来,正好从蒋岸和王启年中间跑过去。 也亏得老王头年纪一大把,这身手犹然十分敏捷,就势将杂绫官衣的下摆一撩,轻轻巧巧地放这几个蓬头小鬼一阵风一样地跑了过去。 末了,王启年还朝着那群小熊孩子一招手:“喔呵呵,小心啊。” 倒是蒋岸对这些小鬼全无耐性,只是瞟了一眼,就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回答道:“王老官人,如今蒋某还在办差……” 只是他的话只起了一个头,王启年已经以手贴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蒋掾史,你听见没有?这歌声” 第74章 ?仙术士的春季嘉年华(一) “歌声?嗯,自然,某是说……”蒋岸将手握成拳,放到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实是因为……” 但是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一串清脆的铃声,正好从他背后响起。 “灵芝花开秀三朵,谁知道它不爱沉默,茉莉花在今天也生出新苞来” 猛回头,却是一个白衣绯袴,像是个祭神祩子装束的女孩,拿着一串摇铃,正唱着歌从他身边轻轻一跃而过。 突然觉得这丫头有点眼熟,蒋岸还不及细想,就一侧目准备呵斥一声。不成想,脚边又有几个赤着脚的小鬼跟着这丫头蹦蹦跳跳而过,让蒋岸连想好的词儿都忘了。 就看这模样甜美的少女一回头,系着彩缯的摇铃“叮铃铃”地一响,对着围拢上来的孩童们嫣然一笑: “姐姐刚才唱的小调都记住了吗?” “记住啦!” “很好!”少女直起身,轻巧地转了一个圈,“今日的天气正晴好,不要再贪睡像是只懒猫” 随即便是一片脆亮的童音相和: “灵芝生秀,白花已开!” 像是有人特意要为了这歌声凑趣一样,就在王启年的脚边,一株才抽条的蜀葵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猛地窜高一大截,眼开着就膨出一个白里泛着淡黄的花苞,就这么骤然绽开。 王启年倒是镇定,反而是蒋岸被骇得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嗯,”像是陶醉一般地凑近蜀葵花房嗅了嗅,王启年感慨道:“这就是天降祥瑞啊!” “什么天降祥瑞!”蒋岸大喝一声,“那丫头有问题,左右,跟我上,将疑犯拿下!” “蒋掾史,切莫急啊!”听着蒋岸这样急惊风,王启年刚要伸手去拦,这市容掾已经朝前奔出数步。 然而不知是地面上出了什么鬼,蒋岸和几个应命的差役才抬腿助跑,地上却突然变得滑腻一片! 蒋岸还来不及扎个马步,就头一个跌了下去,正好撞翻了王启年差人抬来的,那添了麦粉、黏糊糊一大桶的热汤。 有他这个官长做榜样,余下的差役也没落得好,要么被撞得正落在蒸饼篦子上,要么就是跌得几个人叠起了人肉罗汉。只不过转眼之间,还稳稳当当立着的,就只有王启年这干瘪老头子一个了。 这老头子还在那一脸不知所措地大呼小叫:“啊呀呀呀呀,这都怎么回事,蒋掾史你要不要紧?快来个人,把蒋掾史头上的汤桶摘了去!这要是烫伤了,可不是耍得!” 回应他的,只有一连串吃痛的呻吟,还有头上扣着汤桶的蒋岸那含混难辨的口令: “左右……快给我追……” 而就在左近的暗巷中,魏野侧目看着自己今天的搭档。 甘晚棠一身小袄短襦裙,将茶色长发扎在脑后却还成了个微微蓬起的马尾,透着股与祭酒模式下不一样的干练劲儿。 “刚才那个油腻术魔法卷轴的施放时机抓得不错。”仙术士一耸肩,“蒋掾史今天一定是流年不利。” 拿着早已空白一片的羊皮纸卷轴,甘晚棠微微一笑,回答道:“倒不如说我的运气更好,得了道长你的帮助。” “道长什么的算了吧,严格地说我是仙术士,可不是有道教背景的道士。”魏野一耸肩,做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家铃铛要去的地方还多,不做好工作怎么成?” 说着,他借助竹简终端开通了私密对话,“艾黎,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师公阿叔你放心咯,种子和催生药剂都够用,苗家吹箭的手艺,你们就瞧好咯!” “那还有什么说的?”魏野朝甘晚棠一点头,“接下来的节目,咱们上!” 仙术士们在小巷里暗下手的时机巧妙,转移起来速度够快。比起来,倒是蒋岸这走了背字儿的市容掾运气太坏。 好不容易从快让人窒息的粘稠热汤地狱里逃脱出来,蒋岸草草用冷水把头脸浇了一道,也不管脸上多出来几个燎浆大泡,就号令着人手朝着他心中的疑犯方向追去。 歌声悠扬处,就是指路的好方向。 随着司马铃的歌声,小孩子越聚越多,便是街上做活、讨生活的人们,也被这歌声吸引了心神 “紫色的稻穗沉甸甸,天降的西瓜大如船,吉祥的日子就快要到来” 司马铃的身形一转,目光正触上一个儒衫都打了补丁的老太学生。后者正站在粮店前,愁眉苦脸看着掌心几枚五铢钱,并没有心情去看从他身边跳过的司马铃的歌舞。 然而就在老儒生与少女一错身的瞬间,淡金色的微光一闪而过。老儒生只觉得掌心一沉,低头再看去,却发觉掌心的铜钱闪动起了黄金般的光华。 老儒生睁大了双眼,不能置信地将金钱送进嘴里咬了一咬,牙齿感觉到黄金特有的软韧感,不由得大叫道:“天、天降祥瑞啊!” 应和着老儒生感慨的,是孩童们的歌声: “嘉瓜如房,嘉禾自栽!” 当然这样气氛,绝感染不到一脸气急败坏的蒋谷陵,眼看着就要追上司马铃,却不知道在左近的一家布庄门口,一个扛着布匹朝里搬运的年轻伙计转了转头。 头上的高仿发髻下,露出原本的短发发梢,这个看上去就精悍有力的青年将二指塞进口中打了一个低低的呼哨。 伴着这呼哨,立刻,就有好几队贩牲口的商队出现在路口,一群群的牛和羊,转眼间就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堵,就算蒋岸是北部尉特别任命的市容掾,领着这东汉版本的洛阳城管大队,也不好使了。 就算是老于江湖又老于吏事的蒋岸,遇到这种事情,都感觉有些抓狂当然,要是直接拔剑砍过去,这牲口堵路绝不是什么阻碍。然而对手既然安排得如此及时,人手布置绝对不少,就凭蒋岸一人,弄一个因公殉职,那绝不算好下场。 从来江湖血早冷,想明了这一层,蒋岸主意打定,朝跟着自己的几个手下一抬手:“退后。” 叫部下退后了,他自己也后退几步,脚一蹬地,就朝前一跃! 这套轻身腾跃功夫,在后世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即所谓“八步赶蝉”是也。 要是放在平时,蒋岸这身功夫施展出来,绝对要博一个众人喝彩。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巧,躲在暗处和他作对的阴损家伙实在是有点多。 魏野目测着这北部尉的老相识落脚的地方,手捏剑诀,凭空虚画数下,“变化无极”四字符篆无端而出,随即散为无数光屑附上了路面上一块不怎么起眼却有光滑平整的小石子。 虽然比不上香蕉皮,这块石子突兀地出现在蒋岸脚下时候,也正好 “啊?啊啊!!” 摔他个大马趴! 紧跟着就是北部尉下面那些差人们的大呼小叫:“蒋掾史!要不要紧!” 对这次混元如意石符运用颇为得意的魏野一笑,朝着一街之隔的布庄伙计一比大拇指。 然而扮成布庄伙计的何茗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扭身,当成什么都没看见。 不得不说,蒋岸这厮不愧是早年吃过人命官司、几番潜逃又混进公务员队伍里的强者。前前后后吃了两跤,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这人还是锲而不舍地追了下去。 哪怕越追越远,能追还是要追,这精神倒也可嘉 “大人和孩子都康健,我所说绝非虚言,如若不信” 司马铃眨了眨眼,手中摇铃朝着街边一指。 街边上是家小酒肆,近来官卖的酒越见昂贵,这样小店为了经营,只好在酒里使劲添水,添到后来,简直就成了在水里添酒。可酒贵了不好卖,这酒淡了也一样不好卖,这窗下门前一个个酒坛里掺了淡酒的水都卖不出去,老板也是愁得长吁短叹。 随着司马铃手一指,一直隐身在暗巷中的艾黎拿起了一头装了碧绿葫芦的苗银长笛,凑近嘴边,朝着那一排敞口的酒坛一吹 数粒花种无声无息地落入了酒坛里。 就在转眼之间,酒坛中有嫩叶舒展、青枝抽条,转眼就开了出了一片片的白茉莉。 在一片惊奇声中,司马铃面前迎着一个手持鸠杖的白发老人跳过去。 这老人看上去起码也已经有七十多了,一脸的端严方正。汉制,凡是高寿老者,赐鸠杖及田帛,有教化风俗之权。这老人也像是这种读过经书,极古板守礼的人物。 见着司马铃且行且舞,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将鸠杖一顿地:“现在的女子,怎么连女则都不守,真是” 话未说完,司马铃的歌声再度响起: “老人长寿,预兆就在各位眼前” 猫在暗巷里的人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艾黎在苗笛里装了灵芝速生孢子胶囊,魏野捏起了剑诀,甘晚棠则是掏出了一卷舞光术魔法卷轴。 胶囊射出,灵符书罢,舞光术卷轴展开。 老人只觉得鸠杖头上一沉,只见一株紫芝瞬间从自己鸠杖的鸠首口中生出。这还不算,那紫芝见风即长,转眼已生得如伞盖一般,将老人置在了它的伞荫下。更有一环荧荧彩光自芝盖上生出,映照得四周光烛如幻。 随着司马铃歌声而涌上街道的人们,就这样看着那越发生得高大的灵芝,还有不断变幻色彩的光影,听着司马铃的歌声袅袅不绝: “天上的征兆,今日就在各位眼前” 第75章 ?仙术士的春季嘉年华(二) 当然,这样热烈的时刻,除了少女的歌声,还有一阵阵丝竹之声自各个方位隐隐响起。那调子不像是中原的雅乐,反倒带着一点西北那边小调的特色。 虽然不明所以,所有靠近司马铃的人,都像是被这音乐感染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应和着节拍,拍手,踏歌。好像这不是洛阳,不是隐隐将有大事发生的都中,人人都像是感觉不到了大狱将起的那股紧张气氛,反而着了魔一样沉迷在了这并非人世的舞乐之中。 当然,也有一些神经特异,用后世话来说,就像是用特异合金制造的奇怪家伙。 虽然脸上挂着烫出来的水泡,身上那件官衣上还落满了灰,北部尉的市容掾已经被搞得很像是后世丐帮里街头写地状的那种病丐。然而蒋岸的精神头俨然还没有受到什么摧残,居然还有余力招呼部下驱赶开那些很有被魇得风魔的舞蹈人群。 拿出了足以令神鬼辟易的气势,蒋岸一路直冲,直赶到了那株巨大无朋的紫芝的芝盖下。 可在那绕着灵芝菌柄踏着拍子的老爷子身旁,哪还看得到那唱歌的少女的影子? 蒋岸的部下们气喘吁吁地追随着蒋掾史,到达了这株稀世无匹的巨型灵芝下。当他们仰头望着那泛着炫彩紫光的菌盖之时,对于自己主官的尊敬,全部被这绝非人世所有的异象狠狠地震撼了一把。 后世再多的感慨,也不如此刻一个粗鄙无文差役的现场体验。如果没有亲身立在巨无霸般的紫芝下,后人传诸诗赋的描写再精到华丽,不如这粗人爆出的一句粗话更传神: “老子他妈的像在梦里一样!” …… ……… 梦境般的狂潮席卷了半个洛阳城,而负责制造梦境的人们,已经不负责任地丢下了他们的观众。 没法子,这又不是春晚,仙术与魔法的集合也不是为了冒充刘谦那样的魔术名人。 有人要在这个带着不完整的奴隶制度的大汉帝国的心脏,钉一颗告死的木楔子。 有人本着星界雇佣兵的本分,领着一份不差的佣金,干着一件不用冒生命危险还意外有趣的临时工作。 还有人……不知道是处于对污脏政争、阴秽朝政的不耐烦,还是对某些激进组织的立场表达了一丝赞赏,或者干脆就是抱着烟花般寂寞的好事之心,成心要将引发三国时代的那一串阴谋和政变都一口气引爆在这个春天。 光和五年春,洛阳城中一连串目不暇接的天降祥瑞事件的总导演,侍中寺混饭吃的书吏,道术武艺样样稀松的星界之门仙术士,就这么丢下了被狂热气氛裹挟得不能自持的民众们,自己径自走进了一条小街边的暗巷。 巷尾的空地上,一身蜡染蓝布衫的苗家汉子,短发束护额的年轻武者,扎着蓬松长马尾的茶发美人都在等着这位洛阳幻想热播剧名不见经传的总导演。 只可惜导演自己没有什么自觉,只是不断地活动着手指,还时不时握掌成拳,在双臂上互相敲打几下,一副下水游泳却胳臂抽筋的模样。 就这么一副专心干私活的样子,魏野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地向等他的三个友人道了声好。随即拣了个还算干净的树桩坐下,像个老头子般地捶了捶肩膀,这才用一种没什么干劲儿的口气开口道: “祥瑞御免三部曲,由我执导的喜悦序曲第一部分到现在为止,算是收官了。现在开始点名,参加这次露天演出却没有返回碰头地点的家伙,出列喊到。”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魏野满意地一点头:“看来大家都到齐了。那么我来谈谈第二部分惶惑奏鸣曲的安排” 很有文艺小清新风格的报告开场白,瞬间被少女气势十足的喝声打断:“叔叔你又想把我当空气!” 从半空跳下来的团子猫不客气地直接落到魏野的腿上,顺势一个侧滚,用魏野这人形软垫消去了落地瞬间的反冲力,然后“蓬”地一声从团子猫变回了少女。 “嗯,空气这种东西,虽然可以无视,却无日不可或缺。” 毫不脸红地如此回答道,魏野顺手揉了揉坐在自己腿上的少女的团子头,然后探手自袖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向着甘晚棠递了过去。 木盒是用淡红色的桃木心削成的,盒盖上雕刻着先天八卦图,外面还贴着一张写满了朱砂符篆的青藤纸。这盒子外的种种布置,更像是传说中封印了大魔王的电饭煲,而不是应该送给漂亮女孩的东西。 看着甘晚棠接过了那个严加封护的桃木盒子,魏野一耸肩,把司马铃推下腿,就这么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就要分头进行了,其实跟你们协同作战,人力物力全方位支援,这感觉还不算坏。” “那么,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合作吧。” “此亦小生所愿耳。” 简短的业务交流到此结束,魏野从不情不愿的何茗手里拿过三个高仿面具,目送着太平道的两个负责人借着隐身术法消失无踪。 把玩着手里那干瘪老翁的高仿生物面具,魏野将面皮朝脸上一合,摸了摸自己瞬间变得干皱如风干橘皮般的脸,耸了耸肩笑道:“这里事已经了结,咱们也该撤了。” 在义务进行街头幻术表演的人们忙着各回各家的当口,前阵子风头出得不少的赵府,或者说大枪府洛阳总部里,大枪府的一众干部就这么悠然地坐在府里一座新起的小楼顶上。赵亚龙拿着最新型号的监测仪,兴致勃勃地进行着现场解说: “哦哦哦!好一个油腻术,太平道小队获得了一个首杀!” “这个控场法术用得非常好,瞬间调动起了人群的情绪,完美!” “嗯,老魏家的妹子应该是在身上恒定了一个群体暗示术效果,难怪大家这么快就跟着跳起广场舞来了!不愧是法术类的专家,这样的配合真是鼓动群众情绪的大杀器……” 赵亚龙可以像个狂热球迷一样,捕捉着监测仪再现出的画面中的精妙之处,仿佛这实况解说的对象是和大枪府无关的小事。 然而如此华丽而又如此荒诞的景象,对于这个光和五年的洛阳城而言,又岂是一桩只能上八卦小报的趣闻来看待? 跪坐在赵亚龙身边的柳叶飞,没有打扰自己府主隔岸看北部尉着急冒火的兴致,只是翻阅着一本印刷精美的宣传册。 雕版印刷的成熟还要等到隋唐之世,这本用上了三维智能投影功能的高分子素材宣传册,也绝不是属于此世的物件。 随着纸面上一个小小的石人虚影跳出画框,那俨然很有某个神烦学究特色的广告词,就开始对着阅读者进行疲劳轰炸: “京畿房山祖传大理石雕刻手艺,精雕独眼石人,免费刻字,包埋包挖,沉入江河再打捞!现在拨打订货热线,还赠送手工染色红头巾五十套!” “代写鱼腹帛书,免费入鱼腹。全秦、汉、南北朝各朝代均包邮,可拨打400电话,安排专人投放当地农贸市场,州县治所区内八折优惠起!” “狐狸叫口技培训,‘大楚兴,陈胜王’包教包会,改词需另外收费。另有野生狐狸叫声cd出售,配合口技效果更佳!” “批发白蛇,基因改造宠物白蛇八折,永州野生白蛇九折起,外聘峨眉山清风洞骊山老母门下白蛇精出场费用需面谈。配群众演员若干名,均参加过多次斩白蛇排演!” “灵芝、嘉禾、瑞瓜、白鹊、赤乌、白狼、甘露、宝鼎、黄龙、仙鹿等各类祥瑞一次性优惠价,现在购买附赠和氏璧,安排水神演员送到家,凭发票雕刻传国玉玺,金镶玉补缺角,防伪工艺一次到位!” “制作天降符图、陨石刻字、虫咬树叶预言,篆隶行楷四种字体任选,甲骨文及金文另行计价,同时赠送祥云四出、红光照夜等现场特效,报上经纬度,按时送上门,只要九九八,全部抱回家!” “编撰谶语纬书,创作反诗童谣,包教包会,传唱推广,上至八十一,下到一年级,迅速成为社会性话题!现在定制,还有托梦群发大礼包等你来拿哦?” “造反政变要做好,前期工作哪里搞,请来魏家老店找!” 随着一段段广告词跳出,间或有长尾的白虎、五色的雉鸡、双生的花树之类的小巧幻影时不时地跳出来,就这么爬上了柳叶飞的肩膀、头顶,像是雪天里出来散步的田园犬一样开始撒欢。 丝毫不为这些投影幻象所动,柳叶飞“啪”的一声合上了宣传册,于是无数活泼过头的幻象顿时消散无形。 大枪府的后勤部主管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上司,大枪府的吉祥物府主像是也感觉到了一样地回过头: “既然太平道那边已经下了订单了,我看我们就不要进行重复投资了吧?最近花二当家的总嫌我们这里赤字有点高。” 虽然赵亚龙看起来就像是个街面上的热心大叔,然而本质上仍然是黑道大佬,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他这样说着,随即一拍手:“好了,既然和汝南袁氏合作,他们现在也应该拿出些诚意了。作为这个时代的经学名门,袁家的人是时候出来在太学里开堂课,对满洛阳城跑的祥瑞做一个官方解释了。” 说罢,赵亚龙又举起了他的监测仪,兴致勃勃地去观赏街面上连连吃瘪的北部尉差役们:“当然,是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解释。” 第76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一) 洛阳的清晨是这样的,天未亮时,各坊的更夫就打钟报晓,步广里等勋贵士大夫云集的大坊更是早早响动起来。 马夫要备马备鞍,使女要预备热水和含药,预备家主起身净面清口,入禁中朝参。灶下的伙夫与烧火丫头也要准备粥饼齑菜一类食物,免得家主在殿上失仪。 官人们固然要在鸡鸣入殿前打理好一切,在宫门前待朝。洛阳几处城门前,也差不多挤满了人。 广阳门外是运粮米、薪柴及诸州郡行货的大小车队;开阳门外,是意欲入洛的官吏士人与清白家世的白身士子;小苑门向来是骡马与牛羊这类肉用的牲口走的地方;也就小耗门特殊一点,只有粪车和猪狗这类贵人不肯吃的所谓“秽肉”,才打这里通过。 但是今天的城门口前,俨然有了些不大一样的地方。 拜这两天的天降祥瑞大潮所赐,一波波的谣言已经止不住地散播开来。不管是卖菜的老翁,还是送炭的车夫,见着熟人都免不得一脸八卦地凑上来。话题么,自然是这两天已经传扬的沸沸扬扬的异事。 “我可是亲眼见了,那日天蒙蒙亮,便有一个高冠古服的老先生,带着几个漂亮侍儿走入了洛阳署。将一枚玉璧种在了堂下,不久之后你们便知道了,天降祥瑞,洛阳署中生出一个大瓜来。乖乖可了不得,这是神人从海外取来了老仙家安期生的仙瓜,天子吃了它,延年三百秋,奸臣吃了它,穿肠又烂肚!” “宫里有一个名字带着弓长张的老公公,觉得自己是天家近人,老存了一份体面,也涎着脸讨了一块瓜来吃。这一吃下去,你们猜怎么着?拉稀吐血还跑肚,已经抬回府里,说不得,只剩下几天好活啦!” “你问我是如何知道的,可知小可家姨丈的三小子的岳家,是在马市坐堂的医家,他上张府问诊,这事还能有假?” “你那姨丈三小子的岳家明明就是在马市给牛马看病的牛医生,张府自有御医伺候,要你家老牛医生去看些什么!” “瞧瞧,不是久居都门的人就是不懂行不是?张府也是养着几匹西域贡来的汗血宝马,没有我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这样马师皇在世的牛马医生,哪个来料理他府上的宝马?” “马师皇?你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也不敢自称是牛马医生的祖师爷在世吧?” ……邻近马市的小苑门是这般热闹,广阳门那里也不遑多让。这般年月里,不论是走商帮的建制派,还是走游商的游击派,都是胆子大而眼光远的角色,里面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里,身后也未尝没有站着南阳那些世勋大族的影子。 虽然自秦用商鞅之策,而列商贾为素封之民,不得为官封爵。但是东汉以来,南阳大贾输财力相助刘秀兴复汉室,商贾的地位也因之有所提升。这个时代,读书不成的寒士、家业承袭无望的庶子,大多从事商贾之事。 这些多少也通些文儒之事的商人,看待这番洛阳城中的祥瑞大潮,便较那些都下的平头百姓,眼光更深了一层。 “京都太平道的道坛之上生出灵芝,这事你们不知道吧?据说祥瑞天降那日,除了嘉禾、嘉瓜,还有好几株西域白茉莉天生成文的瑞应……” “瑞应?孝宣皇帝即位前,上林苑有虫食叶成文,为公孙病已立五字谶言。结果上书谈谶语的那位不还是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被斩首了……” “那纯是那上书的议郎学问不精,公孙者,刘公之孙耳,却说什么公孙氏当为帝,不是呆子是什么?” “你却道是学问不精?议郎眭弘那是议立孝宣皇帝,犯了大将军霍光的忌讳。” “你们几个也真大胆,不怕议论起来也犯了什么大人物的忌讳?” 商贾富而无实在名位,谨慎二字那是切切挂在心上的。然而开阳门外就读太学的那些世家子弟,却又是一番别样风貌。 较诸后世国子监诸生,因为科举制度的铨选规则已定,并不甚为人所重,乃至渐渐沦为杂流官的培养基地。而在汉时,太学便是为国储材、汇聚天下英才之选的清要之地,隐隐的都有些明清年间小翰林、小科道的意味。 除了少许大族的嫡长子弟能靠着家世与清议品鉴,直接走了察举征辟的路子,大半大家子弟想要出头,太学就读这一关便少不得要走一遭。毕竟太学生不论是入郡国为官,还是入大将军、三公等高官府下为幕僚掾属,都比常人容易许多。 因此上,考察汉时士风,也就是这些官僚预备役的太学生在历次政治活动中最为显眼上书、叩阙,什么容易博眼球就搞什么。某种意义上,太学生这个团体,就是党人一派联通朝堂、士林与民间的最大喉舌。 今日还是赵氏老店,还是那么一群太学生,气氛比起往日,却多了三分的凝重。不为别的,只为今日太学中授课,不讲别的,却是讲起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 虽然后世从宋儒起,揭批董仲舒的呼声就一直不断,加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黑账,最后直接把这位喜好设坛招龙求雨、说是儒家宗师却更像是道门领袖的汉儒领军人物踩得不能翻身。然而董仲舒的“天人交感”理论,却反而被儒家出身的文官集团们继承沿袭了数千年而不肯放松那么一丝半点。 远的不消说了,如今筑三峡大坝,也有一班通身满清僵尸气味的名人,大喊灾异示警,就足见得这套理论的深入人心和强悍生命力了。 文官士人对董仲舒这套理论青眼,也不是真的对鬼神玄异之事有偏好,只因为在整个漫长的封建时代,帝王的权威随着中央集权制度的愈见完善,使得文官士人集团再没有了春秋战国时代的相对自由。于是,天人交感,帝王有道祥瑞现世,帝王无道灾异频发,这一理论,就成了文官士人集团仅有的制约皇权的武器。 这也就是汉代大儒在治经之外,往往热心于纬书图谶创作的根本动机。原因无它,只在于文官集团要掌握住对于“天意”的解释权耳。 然而一套理论想要切实变成制约皇权的套索,靠这理论的伪信徒可远远不成。走江湖的骗子骗人,还讲究一个先骗住了自己,再去骗别人。汉儒大讲谶纬灾异,骗住了几个昏君诚然有的,汉武帝、汉光武帝这样的英主,对这玩意也不免有一点半信半疑,然而纵观有汉一朝,对这套谶纬神学最为热衷的,却是儒生们自己。 翻开厚厚一部两汉史,农民起义之外,还有一个甚为奇葩且层出不穷的分支,名为儒生造反。原因无它,很多钻研谶纬一辈子的老儒生,偶然获得一部偏门纬书,得了上面某些“何人当王”的预言,就立刻当成是天降神谕,欣欣然地公开自立为帝。当然,这样的糊涂皇帝就像后世二三片警就剿灭的那些个乡村王国一般,基本上都被当地的亭长乡老就近镇压了。 虽是如此,却也足见汉儒好谈谶纬灾异的风习是如何的深入了骨子里。 这可不是后世小年轻玩的星座、命宫之类流行花俏的占卜游戏。倘若后世的星座周刊、高人卜算节目里说什么火星犯白羊宫,大不吉利,那位合肥出身的宰相合该下台滚蛋。且不说这节目要立刻被拿下,连观众也深觉遇上了邪教的神棍,非要唾一口唾沫去去秽气。 然而在此刻的大汉,要有了客星犯太微、城门涌赤泉这样的亿兆,惹动民间惊恐、士林清议,不要说丞相滚蛋下台,就是大汉天子,也要避朝以示虔心的。 就在这样的一种风气里,诡异的祥瑞潮一波一波地出现,对于识字无多的寻常都门民户,祥瑞降世,不过是多了三分惊异,三分诧异,余下的也就是谈资而已。祥瑞这东西,皇帝天家看重,对寻常民户,却未必有什么积极意义。 可是对朝堂上的入臣,士林中的儒士,这凭空而来的祥瑞大批发,带来的便是猜疑,便是忧惧了。 今日在太学讲《天人三策》的乃是经学名门汝南袁家的门人,姓张名津,也挂着太常寺五经博士的官衔。 像张津这样的五经博士,大半都是极讲究礼法尊卑的,孔老夫子云“割不正,不食”,又道是“食不言,寝不语”,酒肆这种地方,实在与五经博士这样的正统士大夫大不合宜。 不要说此时,就是后世北宋汴梁,有身份地位的正途士大夫从酒肆沽酒买菜待客,仍然是一桩不体面事。 不过如今士风经过两度党锢狱摧折,已然大坏,五经博士入酒肆饮酒取乐,倒也不算罕见。 论年纪,张津不算大,三十许人,风仪也不坏,面上总保持着三分笑意,叫人一望而觉可亲。他就这么在酒肆正中主位坐了,环顾了一圈四周,洒然朗笑道:“李生、樊生,今天你们做东,我便向你们讨一杯酒喝。” 第77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二) 身有五经博士的位分,张津便有一分师长的情面在。何况张津身后立着的是汝南名门袁家,对太学生中那些领头人物,也算是看顾有加,这几重关系算下来,张津扰学生们一顿酒菜,又有什么说不过去处? 赵氏老店今日是被李垣、樊翮两个大族子弟包下来了,酒水用的是仿着禁中尚食方子酿出的桃花甘醪,一应按酒的干果蜜饯、鲜脍肥鲊之类,更是摆满了几案。 南阳大族豪富,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这样游宴陈设之下,与会的诸人却都是沉默无言,只有李垣、樊翮二人,执壶向张津斟酒为寿。 张津仗着与在座诸人有半师之分,点头笑着受了,随即一执杯,向满座的太学生开口道:“诸君皆一时英华之选,早晚必为庙堂栋梁,作此南冠之态又是何苦?既成高会,则请诸君满饮此杯!” 有他带头,满堂的太学生就是再郁郁,也不得不举杯虚应一番。 酒过三巡,传菜数道,纵然人人心思都不在这饮宴上面,摄入的酒精也隐隐冲上脑门。大凡饮宴到了此时,脑子就不大管得住口舌了,席间众人起先还只是议论些文章学业,后来这话题却是不约而同地奔着褒贬朝政去了。 虽然只是大汉年间的酒桌朝议,然而太学的地位几同于后世的京畿党校,这议论起来,也就分外地见水平: “孔子尝云,‘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戴礼》又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是故公羊传云‘季姬归于鄫,雷电击夷伯之庙’,此即天人感应之义。” “董子又云,‘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这是援引先圣先哲之言,提纲挈领的。 “两番党锢,正人不朝,君子处于山林,此即刑罚不中也。天投虹霓化为黑气,青蛇阴质踞乎帝座,此怨恶畜于上而妖孽生者。” 这便是拿着之前的老账做计较的。 “数日以来,都门有嘉瓜瑞兽之异,然而嘉瓜入朝,无故自裂,杀黄门内监数人,瑞兽瑞禽则大半死于走卒愚氓之手。此非瑞也,是西狩获麟而素王梦于两间,实为凶异之兆!” “更有绣衣童女,传童谣于街头巷尾,俄而隐沦无踪,此实火星荧惑之精,示现灾异之相。其歌略云,灵芝秀,白花开,此金德用事之兆也。赤乌死,赤鹊醢,此赤德不继之兆也。更有双蛇走,上天来之语,《汉书》曰,皇之不极,是谓失德,则有蛇孽……这实实的是大凶之兆啊!” 这样引经据典下来,已经有气血尚盛的太学生在那里拍案而起了:“我辈入读太学,以志操士风相砥砺,所为者何?正在‘报效国恩,守正诛邪’八字上,阉竖乱政,正鼓而攻之可也!” 这些太学生正在愤愤然热血冲脑头上,冷不防坐在主位上的张津冷不丁来了一句:“诸君胸怀高义,志操忠愤,然城狐社鼠,与宗庙相始终。诸君鼓而攻之,是欲蹈陈蕃、范滂、李膺诸君子后尘乎?” 只一句话,就噎得众人则声不得,只能噤声。 不料这位五经博士只是微微一笑,伸箸挟了一片鱼脍送到小碟里蘸了蘸调料,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品了品,方才放下漆箸,点了点李垣、樊翮这两个隐然为太学生领袖的角色。 “郑伯克段于鄢,所恃者何?多行不义必自毙,诸君,姑其待之,且为大汉留此有用之身。” …… ……… 太学生们在赵氏老店中慷慨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时节,步广里张让在宫外的大宅也是好一通扰攘。 要论自奉之厚,刘宏这荒唐贪财天子算是做了初一,张让这个内宦里的班头加天子阿父就做得了十五。张让在步广里的这处外朝居所只是他方便退值歇脚之处,只占了个紧邻宫掖的好处,然而也是旧年宗室大臣府邸,前后二十进,庭院深深,与洛阳市朝隔离成两个世界。至于洒扫驱使的仆从婢女之类,少说也有数百人。 至于他修在城中的正宅,更是按照宫中规制构建,禁中楼台殿阁一应俱全。这种犯忌之事,无论放在哪一朝,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了。然而遇上了刘宏这个皇帝中少见的奇行种,只要张让等主持的种种聚敛大计,能奉养得起天家,奉养得起裸游馆里那一群群的光屁股俏娇娘,让刘宏能侍弄得起望舒荷、夜光苔等等海外贡来的奇花异草 臣下造屋违制又算什么? 虽然朝野很有些传言,道是张让进言,天子不可登高,以免冲犯恶气。而天子也信了张让这一套,所以从不登高远望,以至于看不见张让那违制的府邸。 这样传言,谁信谁是二傻子。不过是刘宏这贪财贪出境界的皇帝,看在张让应奉天家得力的份上,装傻乔痴不去理会罢了。 有这样的圣眷,张府下行走的角色,那气派也便格外与众不同起来。 因为护送祥瑞入宫,张让被某个仙术士恶意改造过的那颗大号西瓜炸弹扫着了台风尾,左臂给爆射而出的瓜子开了个洞。受了这样皮外伤,要是壮年人犹可,可张让也是历经二朝、奔六十而去的老头子了,就算有宫中医官看诊,当今天子又将宫中许多名贵药材如流水般赐下来,照样架不住张让虚耗了如许多的元气。 张府上下,上至一班仰赖张让也混了个官身的亲族,中到一众腆着脸送上门来投效的门客,下及那些也仗了张府势力耀武扬威的奴仆,谁不晓得这老太监才是大家的擎天玉柱、衣食父母?迎着老太监就要回府静养,一府上下,甭管是出外为官的子侄辈,还是打理田庄的亲族中人,一个个拿出学习二十四孝的狂热劲头,奉汤进药,忙了一个衣不解带。 至于那些奔走张府的门生故吏,此刻活动更切,举荐名医的,敬献补药的,就是排起长队也只见得寻常。要说起来,还是阉党中那位城门校尉最有创意,就立在张府门前,将裤子剥了去,着人备好棒疮药,又寻了一个杀猪宰羊以快刀著称的屠夫,就这么硬割了三两大腿肉,献了上去。 城门校尉可以白着脸咬牙强撑,只道是师法孝子割股疗亲旧例,请张让老大人吃啥补啥,早日将养好了身体。但是那一大块带血冒油的大腿肉,就算是张让这样从宫闱里步步是血杀出来的强者,见到了也只有想吐的份,绝不敢下口。 城门校尉在张府上大表孝心,割股疗亲后也只能告病回家先调养起来。他的副手,城门司马安陵,却也不能将城门校尉的公务接替下来,只能打发各城门候自行理事。原因无它,要论起亲戚来,安司马算是张让家母族出身,天生的阉党,没得选边站。何况张让吸取了当日陈蕃、窦武教训,城门校尉、城门司马,都是安插任用的私人。 说起来,这位忝为副手的安司马,反而是张让交托信重的关键角色。 一般说来,太监家的亲眷,大抵上都是才具有限之辈,要真是正经人家,也不会送家中子侄入宫当太监的。安司马算是矮子里面挑大个,也能办事,除了性子操切一些,也算是张让亲族里不可多得之人了。 须知道,党人与阉党斗法这些年,这些跟着大貂珰鸡犬升天的亲族子弟,从来就是头号突破口,张让的老同事、中常侍王甫,就是栽在这帮猪队友亲戚手里。比起来,张让这个外甥已经算得十分少见的得用之人了。 安陵也对张让这个老娘舅十分地尽心,张让在靠近禁中的这处居停疗伤将养,他这个城门司马就兼着了联络内外、统合人心的职责。眼下,他就立在二门耳房处,拿眼一扫那些趋炎附势之辈送来给张老常侍问安的礼物: “这瓜蔓珠纹锦是哪个送来的?如今老大人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瓜’字,立刻连名简一起退回去!只把他职分、名字记下,待老大人精神好些,就打发他到西北吃沙子去!” “送麒麟竭?不要留,老大人的伤就是献祥瑞引出来的,这些麒麟凤凰之类,都是忌讳!一概不收!” “河南尹、洛阳令求见?传话过去,就说老大人正在静养,不见外客,尤其不见洛阳署的!” 安司马这样指挥若定,俨然也有一军将主气度,张府这些管事的也莫不折服,手头上有几样差遣的,都要向安陵报过才好理事。只一样不好处,就是安司马管着洛阳城四面十处城门,八百多门吏士卒,这丘八兵痞习气也是深重,一言不合,就立刻抡马鞭抽过来了。 就比如现下,就见一个内宅管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后宅闹起妖怪来了!” 还没站稳,这管事脸上就吃了安陵一鞭子:“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鬼话!” 吃了这一马鞭,那管事的脸上就是一道血印子,他也不敢拿手去摸,只能呲牙咧嘴的硬忍着,垂手禀报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宅子后园地上,凭空生出许多怪鱼来了!” 第78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三) 天下事,从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场天降祥瑞,阉党从头到尾心热无比,极想借着这番异兆将之前党人一派到处传扬的蛇踞御座、天投虹霓这些灾异打压下去。须知道,祥瑞来朝,这是君王圣德,上天嘉护的好兆头,足可以塞住蔡邕等一干清流借灾异谤讥朝政的影响。 你们这些自命清流的酸儒,总是借着灾异诋毁我辈阉党,如今天降祥瑞来献,你们那些“奸佞当道,君王失德而灾异频出”的废话,也不好意思再提了吧? 愿景这般美好,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各种祥瑞,瞬间就变成了凶诡妖异之事经史所载,山海经、白泽图所传,有妖物变怪,有鬼魅惑人,可听过西瓜爆炸杀人没有? 要说凶兆,这可比什么青蛇盘踞御座之类凶异得不知多少倍,险而又险的就差点让十常侍变成了九常侍! 因此上,安陵这一众张让的亲族内眷,对于这些六合以外鬼神之事,那可说是慎而又慎。安陵甚至直接从宫中招了几个祠祝令署下的咒禁博士出来,就分成三组,昼夜无休地看顾张让这处居停,保证再无什么妖神鬼怪之类物事混进来,惊扰了大家这位真正的大靠山。 就是这般千防万防,没成想还是出了这样神神鬼鬼的破事! 安陵也不愿意多搭理这传信下人,直接就奔着张让这处居停的后宅而去。 他从耳房处奔走而去,却是纯然急着去后宅看视,混没料到张让这居停之外,还有不少人物都等着望门投简这些钻营到了太监私宅门口之辈,可都是少说也有千石官秩的人物。 十常侍炙手可热,加上党人一派名高望重的领袖人物不是下狱论死,就是追夺官身回乡啃老米饭去也,如今洛阳朝堂之上,倒是没什么操守的投机之辈占了多数。 虽然张让这次真的受了伤,老太监身子本来就偏向气虚体弱,和寻常老儿相比起来就更显得先天禀赋不足,闭门将养的时候,除了真正腹心,是断然不会接见这些人物的。这一层事体,这些差不多就在张让这宅子前面搞出朝会站班规模的角色,也都是心知肚明。 可知道是一回事,在这儿有没有摆出足够恭顺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这几年阉党用事已久,犯不着再大搞什么党锢狱来树立权威,但是天子西苑的卖官榜,尚书台的百官选铨,两处绝大的人事权,都在张让手里攥着。要是只为节省这几天功夫,让人家生出什么误会 君可记得当年贾长沙乎?若是张常侍真择一边僻瘴疠之地,做了自己出掌郡县之处,那可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出于这种种不足为外人道处,就在张家别府门前,这些盛具朝服的官儿们早令随行从者备下软席步障,就这么郑重其事地分列文武班次,就这么守着一个阴微阉人的门口,不肯走了。文班的二梁进贤冠,武班的雉尾武冠,一丛丛一簇簇地,也真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这些人堵了张府大门,也是不停彼此传着消息,同时耳朵还不时听着张家别府内里动静。如今这里都是张老常侍那个母家外甥用事,千石官秩的城门司马比起在座大半人等都有不足,可架不住人家有个手眼通天的老娘舅,就是中二千石的官秩,到了这门首,也要听这厮鸟的摆布! 就是心中不满,这打混在庙堂上的人物也都有一份灵醒,交谈寒暄之间,时时都要竖着耳朵探听府门中的动静。安陵这厮又是个向来口敞的,从不知嘴上把门、手下留德,他那里一声声的咋呼,隐隐约约地都能从二门耳房直传入门首诸位文武官员耳中。 所以当他忙着喝呼从人,赶去内宅查看究竟,这门首替张让站班的一干文武,听着内里传声也是面面相觑。 这天降祥瑞事,几天来已经闹得整个洛阳的风气越发显得诡谲难辨了,怎么还有?还偏偏闹进了张让这大貂珰养伤的居停!皇天后土,东王父,西王母,这般喧杂,到底是怎么处置见机才好? 等着内中响动渐低,便有人低声议论:“这些日子以来,这天降异兆事,果然来得不怀好意!” …… ……… 旁观之人可以这么轻巧地议论,实实撞上这等事的人,那可是满心的沉重,连议论之心都不起了。 安陵算是半个张家人,和张让也算是情分深厚,向来在张让内宅来去无忌的。他过了前面几进宅院,就由内宅仆妇引着,直奔着那出了妖怪的地方赶去。一路上,却见着一班丫鬟使女,仆妇管事,哭的哭,叫的叫,只没命地朝前宅乱跑。 安陵本来心中就烦,见到这般混乱,更是火上浇油。他索性把马鞭抽出一朵鞭花来,见人乱跑就抽,直给好几个吓得都发了狂的丫鬟破了相,才算是镇住这些仆妇。叫了几个老成婆子引了这些使女去厨下安置,安陵就带了两个胆子还算大些、也会几手拳棒的家人,直接奔了后宅园子。 张让这处居停规制不小,后宅园子占地也颇大,只引了洛水流进来造的荷塘就是近百亩,至于花圃、竹林,占地更广,虽然不是正宅那边可比,也着实衬得上张让如今权位了。 然而安陵带着家人入了园子一看,却是刹那间就怔在原处,再也做声不得。 天还是那天,青碧瓦蓝,地还是那地,厚重载物,可就在这朗朗乾坤之间,艳阳笼罩之下,展露在安陵眼前的,却是一派迥非人世景象! 竹林间,老竹露根处,花圃里,芍药新芽前,甚至草丛中,苔痕上,荷塘深处,都是一片片独株怪草! 说是草,犹有不妥处,茎粗过指,叶肥如掌,独株而生,绝无分蘖。这也就罢了,这处居停向来少得用处,灌园的家生子躲懒些,以致生些无名怪草,不是异事。 然而这些草却都结了花托,只是花托上生出的却不是花! 是鱼! 起码长过一尺的肥鱼! 不是鲫鱼,鲫鱼没有这么肥健粗壮的身躯;也不是鲤鱼,鲤鱼没有这么细密洁白的鳞甲,更不是青鱼,青鱼没有这般分叉如纱的交叉鱼尾;更不是胖头鳙鱼,鳙鱼的头上可没有鲜红似血的一大团肉瘤,直似把整个鱼头都包裹起来! 而这些鳞甲鲜亮,透出红白两色的肥鱼,还都似是活物,在花托支撑下不停摆动鳍尾,身躯耸动如在水中,鱼嘴更是一张一合,那双闪闪有光的鱼目凸出在外,不停转动。似是听到了的脚步声,这满布园中的红头白鳞肥鱼,更是不约而同地朝着安陵这一行人望了过来。 随之,便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嘎呜呜呜呜嘎嘎!!!叽叽叽叽哦哦哦哦!!!!” 紧随着安陵的两个家人,再经不住这非同人间的可怕刺激,就这么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79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四) 普天之下,从古至今,有道是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孔门七十二贤中就有一位通达禽言兽语的公冶长。 再朝前追溯,轩辕黄帝的乐官伶伦,师法凤鸟之音,定十二音律。 但是谁听说过鱼也会鬼吼鬼叫?而且叫得如此高亢,如此凄切,听得人寒毛一根根耸立起来,简直像是落入了冤鬼间的诉苦大会一样。 就算是安陵这个城门司马,掌着都下十二门旅客商货出入,喝呼门吏兵丁扣货拿人都是家常事,遇到这么一场诡谲阴邪变故,也是一时呆愣当场,手足无措,只觉得手脚冰凉! 也亏得是安司马胆气粗壮,好歹还是站住了,没有像这两个家人一般直接吓晕了过去。饶是如此,他手里的马鞭也有些拿捏不住了,只觉得遍体生麻,像是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家的了。 他一时怔忪,却有人在他背后冷哼一声,唤着他的表字: “子阜,何至于此乎?” 这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老年人特有的中气不足沙哑意味,然而落在安陵耳中,却不亚于是听到了谕旨纶音一般。 他一回头,就见着自己这位老娘舅只穿了一身素绢中单,披着一袭青锦袍,就这么立在自己面前。左臂早用透气性极好的绸纱包裹着,透着一股浓浓草药味道,粗看上去,张让的样子倒还康健,然而面上的寿斑颜色却比往日更见晦暗一些,显然是元气亏虚得紧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通身都透出那么一丝不吉意味的老头子,对着这园中满坑满谷的怪草怪鱼,依旧地容色镇静,不带丝毫慌乱处。 所谓内宰风度,当如是也。 张让朝前慢走两步,立到安陵身前,安司马这才灵醒起来,紧紧地跟随在后,把自己处在了随侍位置上,耳朵更是早就支楞起来,就听着自家这位真正尊长吩咐。 果如他所料,张让将右手一伸,就到了安陵眼皮子下面:“子阜,将你的剑解下来与我。” 城门司马是武臣班次,佩剑以壮威仪是素来少不得的,安陵忙一点头,将腰间佩剑丝绦解开,双手捧着剑,就这么权充了一个奉剑的侍童就是年岁实在老了些。 张让也不看自家这外甥那还有些颤的手,自己一伸胳膊,就将剑拔在手中,猛地朝下一斩! 剑锋过处,离他最近的一株怪草就被一斩两段。那草顶上的红顶细鳞的肥壮怪鱼目标本来就大,这一来,更是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斩,鱼头与鱼身顿时分开,一抹沁凉带腥味的血珠随着剑锋轨迹,就这么挂上了安陵的鼻尖。 随着剑锋垂地,张让一脚踩上了还在微微震颤的鱼尸,剑锋剖处,露出怪鱼鳞甲下淡粉色微带油脂光泽的紧致肌肉。只是看不见鱼肠,也不见鱼腔子,鱼身就像是一块咸腌熏猪腿,只有那么一根大骨贯穿鱼身,余下的都是肌肉,丝毫没有内脏可见。 张让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不足,但是话中不满之意已经分外明显:“可看清楚了?就是些肥鱼而已,不会咬人!” …… ……… “放心放心,不过是条肥鱼而已,顶多就是叫得难听些,可不会咬人!” 旧神祠的丹房里今日分外热闹,魏野寻了两条褙带将青衫整个扎起,手执着桃千金,一副精于烹调的厨子模样。 错了,应该是假冒成蓝翔学校毕业的厨子模样。 桃千金再怎么说也是一口祭炼过数道的法剑,拿它来客串厨刀,也就是外行二把刀如魏野这般,才干得出来。 而他面前桌案上,横摆着一条二尺长,一尺宽的肥鱼,那朱砂红瘤顶,银白细鳞,火色石榴背,分纱短尾,恰好就像是正在困扰着张让居停的那不知是鱼是草的怪异物事。 “叔叔,”司马铃站得远远的,侧着头看着案上那还微微呼吸颤抖的肥鱼,“虽然比一般鲤鱼都大了些,但这仍然还是条金鱼好不好?还是金鱼里有名的红顶狮子头,这玩意能吃么?” “不管什么龙种金鱼蛋种金鱼,说起来都是利用朱鲫和金鲫人工驯化的品种,肉味就和鲫鱼没什么区别啦。不过锦鲤和金鱼一般来说,小刺比肉用鱼多一些就是。” “二师公,你转移话题的本事真是一级的好,这样从地里种出来的兰寿狮子头,吃不得吧。” 魏野挑眼看了看苗家汉子怀里抱着的朱蛤,摇了摇头道:“总比你养的玛乖强些,起码吃下去不会中毒。” 理所当然地,魏野收获了朱蛤不满的一声“呱”。 满不在乎地执定桃千金,在鱼头上比了比距离,魏野才说道:“这玩意介乎鱼类和植物之间,原本也不是人间所有,按照封岳的说法,这应该是地府与人间交接之处野生的一种生物,经过有心人改良,才成了现在这种模样。不过以我仙术专门科的眼光看来,这家伙算是汲取地脉玄阴之精才得发育为成熟体,趁这个时候服食下去,对半妖和修炼旁门邪术之人都大有好处。” 一提到半妖和邪术,魏野立刻招来某两个坐等着吃饭的家伙有志一同的反击: “我才不是半妖!” “苗家的仙,鱼唇的中原人不会懂的,二师公你信我好不好咯?” 魏野也懒怠和自家侄女和雇佣兵闲磕牙,桃千金一翻,“乓”地一声,就给鱼头来了记猛拍,眼瞅着这异种金鱼给拍晕过去,这才横剑在鱼身上一划: “这玩意儿,说是鱼,倒不如说是成了精怪的异草,也有骨肉,也有自我意识,遇到大难时还能自己离土奔跑。要吃它也有讲究,寻常人可不能随便下口,要先将它血放干净,褪去阴气才成。要拿它直接下火烹煮煎炸炒,阴气与阳气冲犯,就变成了一锅臭泥;要是做鱼生鱼脍呢,人吃下去就和吃了古墓深处阴气所凝的青膏泥差不多,少说也要闹好几天的肚子。” 正说着,魏野剑锋一翻,刺入鱼皮和鱼肉之间,就这么用力朝上一挑。 …… ……… 张让别府这桩鱼草妖变的始作俑者有心情脔割鱼腩以为高乐,但是张让别府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对于人类而言,未知之物,永远是最大的恐惧。虽然有张让亲手斩了一条怪鱼做示范,在张府中奔走的下人们还是战战兢兢地,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小安司马进了后园。 唤来的这几十个壮健汉子都有过做农活的经历,安陵于是一人给发了把割草的短镰,也不要他们打妖怪,就像割麦一般把这些怪草都收割下来就好。 这活计光是用说的,倒也听上去很简单,但是真正做起来,那就是一桩可称得上是酷刑的折磨。 你低头去割草茎吧,那肥鱼就能扭过头来,一双大眼死死盯着你,让你手足冰凉。 你弯腰去挖草根吧,那肥鱼就敢挤挤挨挨地用鱼唇、鱼尾在你头脸上,耳朵旁,一味地挨挨蹭蹭,那股微带鱼腥味道的冰凉滑腻感觉,简直就让人浑身汗毛就是一竖! 才割了几十株古怪鱼草,已经是人人一头冷汗,连脸色都是乌青乌青的。幸好都是壮汉,没什么心脏上、胆囊上的毛病,不然很可能当场就给吓死一个两个! 要光是这样也罢了,问题是这鬼玩意还会叫唤,也不止是大声叫唤,也有的发声细碎,几类鬼哭,还有的其声悠长,如泣如诉。就是收割下来堆成一处的,也是不停扑挞,发出漏气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听得小安司马脸上都是一阵阵地抽搐。 忍耐着这等泰山般大、云梦泽般深的心理压力,这总算是在园里清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堆在小安司马脚边的古怪鱼草,也几乎堆得像草垛一般高了。远远看去,还依稀有点渔获丰收的富足景象只要不看人人那发青到快成酱紫色的脸的话。 小安司马也是有点招架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几个精明伶俐点的家人:“你,你,还有你,去厨下讨一釜油来,把火石也带上,现在就把这堆鬼物事烧了去!余下的人,接着收割,手底下活计都要快着些,懂了吗!” 他这里正在安排统筹,正深恨这别府里可用的家人少了些,却未成注意到,就在他指挥分派的当口,许多古怪肥鱼都将目光彼此对望一眼,鱼目拨转处,透出一股子更古怪的阴森气氛来。 小安司马没有注意到,余下诸人,恨不得做这活计的时候都是闭上眼睛才好,更是不会关注到这一点上。只管低着头收割草茎,余者一概当做不知。 就这样人人都强捱着,却听得那些领命而去的家人上赶着道:“油来了,火来了,牛油火炬都是现成,司马,咱们烧吧?” 这个“烧”字方一响起,却听着满园里都是一声凄厉惨叫! 那些似鱼非鱼,似草非草的物事,齐齐地发了一声喊,鱼身拱动着,根须从土里扒拉出来,就这么一拐一跳,像是受了惊的长脚鹭鸶一样,歪歪拐拐地朝着前宅狂奔出去! 第80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五) 只不过呼吸之间,张让别府后宅就闹了这么一出恶鬼戏出来,简直比起元日时节,宫禁中所行方弼驱傩之礼还要热闹数分。只可惜这别府重重院落,隔得委实有些远了,还守在门口扮演坚贞阉党同志的一班文官武臣,硬是没有察觉那些异状。 大凡能投到阉党门下的,都是已经不要大臣脸面的强者。在财货的嗜好上,也差不多和天子、张让、赵忠们有着共同语言,在自家享用上,更是不肯短缺的。就算是在张让的门口作虔心慰问状,这些少说也是千石官秩的京官也不肯让自己辛苦了。 西羌来的毡毯,仔仔细细铺在地上,上覆着龙须草的精洁席子,软垫一概都用彩锦为面,内里絮了丝绵,步障少说也是绸纱的,要是只用茧绸,这场面上不用别人嗤笑,自己就能羞愧得下不了台。 然而他们这种种用具越是考究,放在明眼人那里就越发不堪,这等煌煌冠盖齐聚之处,不是殿上朝会,不是岁祀年祭,却是一内宦门前,问病侍药而已! 大汉四百年名臣济济,熏灼权臣也是济济,可哪怕霍光、梁冀这等谋划废立的权臣,见到如此景象,也只能捂脸自承不如原因无它,到了这桓灵二朝,士风被党锢之祸败坏得差不多了,还留在朝堂上的诸位大人先生,就******这般不要脸…… 文班这厢,为首的是太中大夫张喜,此公乃是三公之一司空张济的胞弟,也和袁家一般出身汝南。汝南张家祖上历有出仕为显宦者,也算是经学传家的名门,张济与天子刘宏亦有些师生情分。然而这样清贵家世,却着不住这一家子全都是铁杆的阉党,张济、张喜两兄弟,一任司空,一为清要之选,偏偏捧起阉党臭脚,比旁人还着力了十倍。 此刻,张喜这位太中大夫也算朝中有数的经学大家,就如众星捧月一般受着他们一党中人簇拥,不时嘴角含笑,轻抚长须,一派轻裘缓带的神仙中人模样。 可再有派,这不照样是一个老太监的别府门口?司空张济位列三公,要也这般撕脱齐整地不要脸皮,多少还是有引得清议骇然的可能,于是一应与阉党中人往还诸事,往往就由他这胞弟顶缸。 反正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张字就是。 这位代兄行事的太中大夫坐得端谨,然而议论的却不是什么端谨事: “元日时候,禁中有诏,令司隶校尉总理天下郡县守臣不法事,这是天子圣聪不蔽于云翳,且又有尚书台诸公补阙拾遗,大家尽了臣子的忠勤本分也就是了。实在要让下官分说个一二,那下官倒也有一得之愚。” 说到这里,他面上带笑,话里却是不尽阴恻之意:“诸外州常有守臣弹章送入尚书台,尽是诬告张、赵诸位老常侍子侄外放郡县不法事,所谓‘桀纣之犬,吠于尧舜’,则可知此辈心险而狭,非是守土牧民之选耳。以下官的浅见,不若就以这些弹章的署名为据,列一个奸邪名单,上报天子,诸公以为如何?” 这就是妥妥的混淆黑白了,阉党用事这些年来,似乎是为了补偿胯下没有子孙根的缺憾,天下十二州,郡、国、县、邑数百,大凡通衢大郡,富庶上县,几乎都被那班老太监的子侄辈安插过。这些仗着太监亲长的关系,一朝平步青云的劣货,其抚民理政的水平如何,不问可知,就是做官混官场的成色也是等而下之。 张让的老战友、大太监王甫怎么倒的台?就因为他安插在沛国相位置上的义子王吉,竟在辖区内以杀人取乐,尤其嗜好擒捉数十人,绕行郡县,沿路凌迟,直至死者腐烂仍不罢休,以绳索穿亡者骸骨,招摇闹市。在任不过五年,沛地人烟几空,直直地少了万余民户,放在欧洲中世纪,这也算是平灭一国的战绩了。 知道的,清楚这太监家出来的都是脑子有恙的武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汉治下来了什么异界恶魔燃烧军团,担任沛国相的是个专爱召唤骷髅兵的亡灵大魔导。 有此辈为榜样,这些幸进出身的阉党子侄辈还能有什么好?虽然后来党人一派借此发难,很是下了些狠手,连王甫都被葬送。可很快地又被张让找回了场子,在京中大行株连,党人领袖和宗室大臣坐罪论诛者不在少数。 有了这番洛阳城里处处人头落地的立威,地方上这些妥妥的阉二代,就更加威福自专。中枢这些阉党对玩起党争来,也越发地没有下限。 更何况如今党人一派大半依托地方世家为奥援,抵抗占据了中枢名分的阉党打压,这里面,又多了重一般帝国里最为久远的地方与中枢矛盾。这党争就更加地蓬勃发展,要将大汉帝国的所有政治力量都拖入这个燃着硫磺的漩涡中去。 局面至此,什么国事政事,都要为两股政治势力间的厮杀避道,就算其中有一方侥幸获得惨胜,整个国事却再也难以收拾。 不独东汉如此,唐末牛李之争,宋时新旧两党混战,晚明东林复社乱象,君子小人地乱战一场,先给拖垮的反而是政权本身,最后莫不是国家沦亡,山河破碎的结果。 就算是靖康年间,所谓旧党清流们红着眼睛把蔡京为首的六贼挂了路灯,然而这时节女真鞑子兵锋也早已经陈列汴梁都下,国事却早不堪问了。 而这般下限党争手段趋于大成,还得说是此刻这班阉党中人的本事。 张喜此计一出,顿时就是四周一片的议论声: “此计好,大好,却见我辈入掌中枢的大义所在!” “一班党锢余孽,不是仗着与南阳、颍川大族联系,诽谤朝政,就是去凑扶风、弘农旧族臭脚,妄议公卿。此计一出,他们地方上的爪牙立去,却是来了个断根也。” “此计送至张公面前,必然是要得用的,公与张公皆少昊氏之苗裔,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将来青史历历,又是一番佳话者。”(少昊氏第五子,作长弓,修武德,遂以其为号,张姓即始于此,盗泉子按) “只是朝中尚有几个厌物未去,此事却需选派得人。不瞒诸位说,于刀笔一道上,某还是略略有些心得……” 这般议论着,谋划着,善颂善祷着,这班大人先生,却是浑然不管,在这两党相争数十年间,再玩这么一手下作手段,到底会引出什么祸患来。 而张喜这个始作俑者,此刻却是洋洋自得,手抚长须,将一众阉党中人的奉承全数照单接收。 正顾盼得意间,却听着张让这居停的二门内就是一嗓子怒喝: “本司马就是拼了你的命,也要守住这厢,绝不能让它们冲过去!” 这声音耳熟,张让这老太监家的外甥,现任着城门司马的安陵安子阜么。卖身投靠阉党,时时奔走于张让门下的诸人对此君也算是相交一场,知道这位虽然也是根正苗红的阉二代,办事多少还算靠谱些的,就是性子操切了些,一着急上火就容易犯痰气儿罢了。 当下张喜就笑着对周围一圈一党中人言道:“安子阜倒还真是个真性情,这治家也用军伍成法,可见将来鹏翼高展,何尝不是又一个马伏波、班定远?张公有子侄辈若此,实实地让我辈羡煞” 他一个“煞”字还咬了个尾音,就听着张让居停内中,有人哀嚎一声: “司马,俺们、俺们顶不住了啊!” 就像是要给这句话做注脚一般,张让这处居停那两扇阖得谨严有法度的大门已经颤抖起来,门首一对隐带古绿铜翠的衔环饕餮,像是畏惧着什么物事一般,急切而又不安地扭动着身躯。 这般异状也就是片刻间事,高设步障、蔺席、锦褥、毡毯,直把这老太监居停当做长乐宫前的一干阉党中人,还昏昏然不知道内里出了什么状况,只是本能地朝着门首一望。 “咿呀!!!!!” 就在不知哪个使女这尖锐的惨叫声里,那对朱漆门板乍然飞起,而紧贴着门板飞起的,却是无数朱顶白鳞、长过二尺的肥健怪鱼! 说鱼或许还不太对头,在仰头望去的张喜眼中,恰正好看见了这无数肥鱼肚腩上连着的花托,下生着数尺高的草茎,叶片、根须,一应俱全! 这不像是白日昭昭之下景象,反倒像是陷入了最深层的睡眠里所遇到的噩梦! 在张喜眼中,他似乎看见了这些大且极有痴肥嫌疑的鱼低头朝着自己看了一眼,那凸出在鱼头两侧的眼睛极大,鱼睛却偏生很小,这古怪地不停转动的眼睛里,却都含着满满的恶意 这一瞬之间所能看到的景象让太中大夫张喜忘记了所有事,直到一片黑影在他的眼中飞快地放大!放大! 随即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里,最后的意识在涣散之际,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呼: “不好啦!!!太中大夫被压死在下面啦!!!” 第81章 ?斩蛇人,今何在(一) 在汉书和后汉书中,有一个专门的章节唤作五行志,专门用来记载有汉一朝的各种超自然现象。当然了,这些超自然现象里,一多半都被人认定为了的凶兆。 而汉灵帝刘宏一朝,尤其是各种不祥预兆集中爆发期,就这一点,不但写《后汉书》的范晔不为这位荒唐天子避讳,魏晋以来许多文人修的野史笔记里,这类灾异更是只多不少。 按照两汉的政治传统,每每出现这类凶兆,宰相不用说,肯定要鞠躬下台。执政的高官也得下去几个,连皇帝也要端出个孝子贤孙模样,做深刻反省状。 如此说来,刘宏也算是个心理素质异常强大的主儿了,自从他登基以来,党人一派平均每个月要报上三起灾异凶兆给自家这位皇帝看。而刘宏的反应,往往就是笑笑不做声,然后一头钻进他的裸游馆里,和那些没名没分的宫女们玩天体营play。 这种摆明车马耍无赖的昏君行径,固然有股轻易率性劲儿,但是刘宏这望之不似人君的德性,也实在让给刘家打工,还有些振作志气的人们深感绝望。 但是歌里是怎么唱的?“大汉光和五年,这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太监在自家的院子里遭了一场大变……” 这变故真的不能算小,头一样就是满洛阳城里乱跑的那些妖怪般似鱼又似草的怪物。整个洛阳署紧急加派了近百差人,跟着北部尉到处剿灭妖草并民人妄论朝政事,人人都累得像狗一样不说,这底下的议论反而更加地喧腾不止。 两汉之时,谶纬灾异之说,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深层的社会心理定势。上至公卿巨族,下到平头百姓,都乐意将灾异祥瑞与人间祸福相联系,这种态度,也和后世南甜北咸两大豆腐脑党派都承认的“豆腐脑就是要吃热的”一般,成了常识,成了金科玉律。 而如今张让这十常侍头子府中出了如此怪事,莫不是这老太监头子要坏了事了? 这样的议论,渐渐地就在差人间传扬开,办起差来,也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敷衍。 然而北部尉秦风,却像是浑然没有将这些议论放在心上一般,上峰让他办案,他就差遣人去办,至于议论什么,他也就当是没看见。 体制内的人物,还是如此表示,则都下的议论,就更加地汹汹然。 洛阳都下之民,总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最文明也最强大的帝国中心,文教科技都非其余刚开化半开化地方可比。虽然汉代社会中犹然有着人身依附的奴隶制残余,但却也早超过了号为帝国,却不过是率兽食人的罗马。何况曾经满欧洲拿活人钉十字架的罗马帝国,随着五贤帝中最后一人的谢世,如今内囊是全上来了,反智主义的闪米特一神邪教横行在内,西迁而来的游牧蛮族作乱于外,也只能一步步朝坟墓里走了。 而大汉帝国虽然中枢地方、阉党党人斗争数十年,总还维持了对西域、辽东、交趾的总体压制。事实上,若不是随着中枢政争一次次拉低下限,以至于各地实力派得以自立为诸侯,有了那绵延近百年的割据纷争,以至于整个民族元气大伤,也不会有胡风入洛,五胡乱华之变。 然而就在将来的血色末世未临之前,洛阳城中,依然是一派平安富足的景象。 而马市上、金市上,客商行旅往来络绎不绝的城门口,洛阳附郭的客舍酒肆中,传来传去的,都是最近那一件令人侧目的凶异之事。这里面,未尝没有党人一派的默许放纵,乃至推波助澜在内。 但是比起往日,这一回传言的速度,也未免太快,其中要是没有旁的人在暗地里有心拨弄风云,那是谁都不信的。 这样的风潮,不用半日,就连某个仙术士寄寓的旧神祠四周,也未能免俗。这个时代,娱乐无非就是歌舞说唱乃至元日驱傩大典而已,对乡下地方,固然是稀奇得不得了,对于洛阳都下中人,这新鲜劲未免就有些不足。 于是议论时政,就成了都下民人的最爱。何况寓居在旧神祠的那位魏书办,不知从哪里贵人那得了好处,从来带着些穷酸样的人,如今手面却也阔绰起来,在神祠前摆起了水席。 虽然荤菜只有鱼肉丸子一味,剩下的不过是菘菜、萝卜之类,但油和作料都下得分外足,也足以让街坊邻居们感激盛情。 旧神祠前院子占地不小,足够轩敞,容得下不少人。不知从哪家客舍请来的掌厨师傅,就着刚垒砌好的三眼灶台,片菘菜,切萝卜,又将熬油剩下的油渣和切得只有指甲盖大的牛油丁烩起来,这股香味,顿时就引得满院人都不住吸气。又有帮厨的小工,把一碗碗汆汤鱼肉丸子配着几碟子咸肉送上案来,惹得人人夸赞。 然而这席面虽说还看得过去,请客的主家未免就不通礼数,挨个请了杯酒,便托称要再去采买些酒菜,就这么径直去了,惹得一些人暗骂书呆子不晓得礼数。 好在这酒食还多少入得人眼,人人放开一些怀抱,就这么大嚼起来。有些家计确实清寒些的,还揣了几张干荷叶,把案上肉食包裹起来,预备带回去给老婆孩子见见荤腥。 除了这些正菜,倒是备了不少杏干枣干栗子榛子这些按酒之物,掺了水却还带着股酒香的薄酒也是管够,院墙下排了二十多个大肚酒坛,只怕你喝不够。 说起来,魏野这侍中寺书办当的是名实不符,与四周住户也不大有来往,今日里摆酒招待邻里,也有许多人连认识都不认识。 既然主家都不来招呼,这席面吃到后面,大家也略脱了形迹,酒精上脸之余,就开始互相攀谈,说些从古至今未曾变过的酒桌******话题。 这旧神祠周围人家,都算是有个正经营生的,有不少还是在朝官家中帮佣的,这眼界就不是旁的地方可比。议论起来秘辛,也比别处更加真切了三分。 “不瞒诸位,我那个浑家一直是在贵人府上帮厨,昨日恰正好收拾了一尾鲜鱼,要送到府上做羹。却是她运道不好,正赶上那伙鬼怪光景回家来就有些不舒服,亏得麻老爹与这里主家魏先生相熟,讨了个朱砂安神汤给她灌下去,才见好些。” “你们却是没有瞧见,那鬼怪妖精满城乱冲的模样,真正是泰山蒿里跑出来的恶鬼也似。虽然有个鱼样子,却是又哭又嚎!舍弟就在广阳门当差,听他讲,有几个害了馋痨的小厮,却是捉着一个,也学人要吃鱼脍,不想才吃几口,就疼得满地乱滚,拉稀跑肚。送到医馆去时,眼看着就险险去了半条命了。” “运头不好,家出妖孽,这实实在在的大凶之兆。以前也有些高门贵家,兴旺时候,也都是金山银海,气焰熏灼的大门户,但是等到运道败落时候,也出过这类异事。白天有鬼哭,狗穿衣服上房,羊在半空走道,都是有的。” “可就算凶兆是出在贵人家里,又关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什么事了?怎么那鬼怪散得到处都是?我家老三是在马市赶车的,听他们讲,连马市都跑了许多,这却得怎么处?” “总还是麻老爹的主意老成,了不起,多囤些粮食咸菜,咱们也在家猫些日子好了!” …… ……… 这一番番的对谈,声音都不高,出我之口,入你之耳,连旧神祠的院墙外都传不出去。然而神祠后面,有人单手端着竹简式终端,却将这些寻常人家的议论,句句不漏地听着了。 “人心已乱啊,治安工作就不好做啦。”魏野感慨一声,将竹简式终端塞回袖囊中,却又摇了摇头,“只是这人心还不够乱,不到是官是民都慌起来的地步,可不算热闹!” 这般说得狠话,魏野剑指一引,手边立在一个颇深石臼中的桃千金就剑柄在下地轻轻朝上一跳,随即重重落下,发出一阵阵杵蒜泥般的响动。 司马铃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本彩页装帧的菜谱,摇了摇头道:“阿叔,手打鱼丸要将鱼肉捶成细细肉泥,起码要捶一万下,才达得到爆浆濑尿牛丸那样的口感,还有一千下,你加油。” 甩了甩因为不断掐诀而有些抽筋的右手,魏野笑着一摊手:“不妨事,慢慢捶就是了。等吃完了这顿手打鱼丸,再去给大人先生们来些夜间特供宵夜都来得及。” 只有一句话,他在心中憋着没说:“只不过送去的是标准的黑暗料理而已。” 第82章 ?斩蛇人,今何在(二) 无官无职的书吏摆流水席面宴客,用的还是自家亲手捣出来的鱼肉丸子,外面席间一众宾客对于如今轰动洛阳的妖草鱼怪事议论纷纷,暗自戒惧,却不知道主人家端上来飨客的汆汤鱼肉丸子,却就是拿了那怪鱼的鱼腩料理出来的。 待得日头偏西,人人吃得满面酡红,由着自家小子半搀半扶地去了,尚不知赴了一场怪鱼宴,纵然对不知礼的书呆子尚有些议论,也多少承了些情分。临去之时,这班人倒是都向代魏野延客的老麻头说了不少的亲热话头。 然而这席面的真正主家,却是一身青衫,提了个食盒,就这么安步当车地奔着永安里去了。 永安里侍中张说府上,这时也正是热闹时候,平常少人往来的府邸前,却多了不少车马与亲随、马夫一类角色。不过细看去,那些车驾间的包漆、刻花都很见年头,马的年齿多半也都不小,一派外面硬撑着架子不倒,里面内囊全翻出来的财用窘迫味道。 看这似富贵实穷酸的排场,不用说,便是那些自命士林清流一派人物的首尾了。有汉一朝,大臣官俸未必有后世赵宋优待士大夫而那么丰厚,却也没有像脑子有包的明太祖朱元璋治下那么不堪。地方上的守臣,更有公田禄米与各种官场潜规则的灰色收入,穷酸大儒一朝入仕,求田问舍立刻变作足谷翁也不是难事。 但是洛阳都下,就要稍微不同一些,好田好地,都下的大族占了三分,天家皇庄又占了三分,近来阉党用事,又占了四分,绝不将出一口汤来让向来与他们不对付的清流文臣分润。有土斯有财,没地就只好当天家的打工仔,以洛阳城的高消费,一个官秩不过数百石的文官,要是再不曾掌握什么可揩油的肥缺,一年下来,光是置办寓所,养活家人,应酬往来,就足以将宦囊榨干! 要是再不巧是铁杆的党人一派中人,那就妥妥的是给阉党打入另册,有油水不咬手的实职等闲间绝对轮不上的。天下事,挡了财路之仇往往更胜杀父淫母破家之恨,也不要怪党人一派非得要和阉党见一个不死不休。 宅中厅上,侍中寺里一众和党人一派带些香火情分的角色来了好几位,都是神色庄重,一派士大夫矜持姿态,然而跪坐在那里,眼中就带了许多企盼。 张说这老先生在士林里一向以治《易经》知名,甚至有人目之以本朝京房以下第一治《易》大家。最近这些日子,一向精神健旺,于保养调理一道上知名的张说,总是告病不来。侍中寺是个清贵而又清闲的衙门,最近这几年,那位性子荒唐轻易的天子,也就偶然从侍中寺召几个善书擅画的人物入裸游馆奏对。 是奏对还是帮闲,甚至干脆就是君臣同乐,不拘俗礼,一起玩天体营play,那都是大家心中清清楚楚的事情。张说老先生的士林清望在这里现放着,不想应奉天家这等龌龊事,拉皮条扮龟公,那是理所当然之理。几个年纪少壮,尚有心于经济仕途上用力的侍中,也巴不得没有这个前辈从旁掣肘。 然而如今隐隐有洛阳风云搅动之象的当口,这些少壮派人物才猛然发觉,没了张说这样士林久知其名的人物领袖,他们要行事却是连个旗号都打不起来!没有博学鸿儒做旗号,侍中寺这些文学侍从官又怎么响应朝中党人一派角色? 说实在的,侍中寺中一多半人,大都也是和刘宏王八看绿豆对眼了,说不好听些,也总是幸进之辈。更不要说那些靠着书道画艺之类本事,支应皇帝冶游的货色了,也和日后宋徽宗画院中的待诏弄臣们没什么区别。 然而此刻上门来求张说,张说又如何轻易肯来当这个出头椽子?须知道,这老头子以善治《易经》知名,也就是说最善于观风望色,明哲保身。安安稳稳地居在侍中位置上,以备天子垂询,只要大汉一日不倒,总少不得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儒臣一份荣宠安养! 话又须说从头,要不是侍中寺中诸人少有一言而动帝心人物,谁有愿意来张说这里当说客? 与张说有些七转八拐的香火情分的闵怀业、楚子卢二人,已经为张家老仆引着到后堂去探望张老侍中病情了。余下这些轻裘缓带、望之俨然衣冠君子的角色,就是不住地想要探头到后堂去看一个真切皇天后土,让张老侍中早些点头了就罢,须知道,这一遭不同以往,真的是我等党人君子千等万盼而来的一个扳倒十常侍一党的机会! 此刻张说延请闵怀业、楚子卢二人入了后宅。张老侍中自称自上巳日以来,一直身子不大好,起不了身,及至太平道流露不法情状、为北部尉和西园禁军告发后,勉强入宫奏对一番,随后就告了病,镇日在家,绝不出门。 这真的是张老侍中病得不起?根本就是借着告病,躲这洛阳朝堂之上将来的绝大风雨! 张说的卧房倒也不脱一般儒臣的本色,四周绝少陈设,入室绕过一屏,就见面南设一矮榻,榻前陈矮几一条,上置青铜小彝一尊。除此之外,就无它物。 张说就以白布包头,靠在榻上,手中只展开一卷淡青色的素缣帛书,正在细细品读。张说这幅病中散淡做派,倒不像是仕途中人,反倒似是独居庄园,诗酒为乐的老乡绅。 看见两个侍中寺的后辈进来行礼,张说淡淡一笑,将手中帛书放到边上,对这两个仕途晚辈笑道:“怀业、子卢,非是老夫慢待你们,实在是病中身困神虚,只得服老则罢,在这里与二君一会,请莫要多想才是。” 闵怀业知道面前这老先生那说好听是大隐于朝,说不好听就是袖手在岸上不肯下水的性情,能缓颊相见,已经是看在同在侍中寺为官的情分,要想回转张说主意,就只在今时一会。开口客气寒暄了两句,这位从来就是性子急切的闵侍中就开篇明义,有什么便说什么: “国朝苦十常侍辈乱政久也,今洛阳城中,狐鬼妖变,灾异连连,阿附阉党的太中大夫张喜,也应天谴而亡。上天垂示灾异示警,我辈正人,岂不正当鸣鼓而攻,一举振作,令小人避道乎?陈蕃、李膺、范滂、阳球诸君子未完之事业,正应在此时耳!张老侍中,您是天子都信重的治易大家,但使您有只言片语,传入陛下之耳,则国事振作,尚可待也!” 张说听着这番慷慨激昂说辞,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置一词。一旁楚子卢见状,生怕闵怀业这开场白不够感人,当即就起身直至张说榻前,躬身就是一个伏拜大礼: “几番党锢,士林逢劫,此辈奸狭阉人摧折我辈士大夫,今日已可见士风大坏。说不得,早晚此十常侍辈就要学赵高行指鹿为马事!张公张公,纵然有巢父许由之逸志,只愿为钓台子陵,也请为汉家天子计,不要蹈了秦二世的后尘!” 被楚子卢这么一出哭拜一逼,张老侍中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连声安慰,免得这位再玩一出申包胥哭庭出来。 就在闵、楚两个侍中这般闹嚷间,张说家的苍头却又来凑热闹:“阿翁,门外有您门下行走的那位魏三郎求见,不知阿翁可愿见他一面?” 第83章 ?斩蛇人,今何在(三) 听得苍头这样来报,张说反倒像是放下一桩心事一般,略微点了点头,低声一笑:“此子倒还算是有心了,他这次上门来,可有什么话说?” 张家的苍头算是几代相随的世仆,虽然张府上下都是张说带出来的风格,惯会装聋扮哑,于这大事上却又独占一份灵醒。当下这苍头就禀道: “魏三郎说是近来得了别的进项,得了些都下不易见的好河鲜,这样河鲜,放在寻常庖厨手中也是料理不得的。因此上魏三郎亲督家人制了些鱼肉丸子,亲自带来,要与阿翁进补进补身体。” 听着“鱼肉丸子”四字,张说微微将头摇了摇,沉吟片刻,方才道:“此事,他倒也算是有心人,在这样时刻,还记得这段情分。将礼物收下便罢,老夫近来身困神倦,就不与这狡狯小子相见了。你且去老夫书斋,将我所收的壬、癸两个标记的书架上那几卷素缣帛书取了,并老夫前日写的那封书信,一并交给他便罢。就说老夫此后并无用他之处,叫他不必再上门来聒噪了。” 这样吩咐停当,眼看着苍头领命去了,张说方才倦然在榻上半靠,轻声细气地道:“为小儿辈所累,总是放心不下,倒让二君见笑了。至于二公所托事,说何人也,虽蒙天家厚恩,陛下信重,却没有在朝政大事上胡乱置喙的道理。”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然而口气却是松动了些,楚子卢和闵怀业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喜: 甭管你再怎么装清高,只要愿意谈,那有什么条件不敢开的? 闵怀业当下就是一拜:“天下苍生,苦阉宦辈乱政久也!张公能使片言达于天子面前,使奸邪罢黜,君子得用,此功得酬,当不在诛除诸吕的陈献侯之下!” 陈献侯就是西汉开国功臣,至汉文帝时犹处相位的陈平,连这种条件都敢开,党人一派也的确是被数十年的压制搞得有些急红了眼。毕竟这党锢之祸兴起,这一党中侥幸免死的老成领袖人物都已经离开庙堂这个权力中枢好些年了。要是再寻不到转机,一代人物都被雨打风吹飘零去,党人一派可就真的要玩完! 事实上,党人一派久被压制,这股郁郁之气凝结,也一直伺机反噬。原本历史上,党人一派几度借助地方实力派,连效法伊尹霍光行废立天子事的主意都打起来了,如今给张说许一个事成为相的愿,又算得什么! 张说还是神色淡淡地,不置可否,就这样静静听着闵怀业、楚子卢卖弄他们党人一派的那些风云。 看上去,今夜还长着,总有许多时光要虚耗在这上面了。 张府门外,魏野双手负于身后,也不进门了,就是一派静等消息的士子派头。假若不知道他的真正底细,就真叫人以为是张说的子侄学生辈人物。 等了不多时候,张府上那个苍头就出了门,恭敬一作揖:“却累魏郎君相访,我家阿翁如今正有同僚探问,不便相延郎君入内。只有一份东西,是命我等交给郎君的,郎君若是尚有要事,不若先请在耳房内再等片刻,我们再入内通报便是。” 魏野一笑:“老师如今有些要紧事务推托不得,我何人也,却敢在此刻相烦?再度通传就不必了,我辈做学生的,日后风停云静之日,总有在上老师府上叙话之日,就此领了老师厚意也罢!” 见魏野如此说,苍头也觉得这书生惫懒是惫懒了些,却还知机,知道此刻不是混闹时候。不然,若是这人再扰嚷起来,就此微妙时刻,若是引来有心人的关注,又不知要多几许事端。他少了一份责任要背,不觉对魏野多了几分好感,忙将身后捧着一个小书箱的仆人朝前一推,自己将书箱双手捧起,赔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魏郎君收下我家阿翁这赠礼,天黑时分就有宵禁,郎君也早些回去歇着,撞着巡城兵丁,总也是个麻烦。” 魏野也是一笑,将书箱接过,就这么一手提了,告辞而去。 …… ……… 出了永安里,魏野寻了个僻静地方,却将书箱打开。里面躺着的几卷青素缣书,魏野是眼熟的,自己对这套宫崇版《太平清领书》的心思,张说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却是大方给了自己,看起来,张老侍中也不是不清楚此刻风云里有多少是自己在一手搅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轴用丝带扎捆起来的茧绸,魏野将它拿在手中,慢慢拆开,刚看了两眼,便不由得微微哂笑,一派变戏法被人拆穿的模样: “……魏三郎,魏胜文,魏野魏郎君,老夫告病,小儿辈却做得好大事!荧惑星精,邀宠尔之膝前,天降嘉瑞,悉出尔之灶下。茉莉符谶,效孝宣之故智;鱼草妖变,张京房之伎俩。都下物议,为汝小儿辈一手操弄,风云既发,则龙蛇并起,已不可得措手处矣!若非尔天良仍在,进鱼于老夫,暗泄机宜,则老夫又何惜一纸首告文书耶?炎汉受命,运数穷通,非君子所宜问者,子亦非宣明殿上客,何苦热切如斯耶! “城门失火,池鱼有涸辙之忧,宫室倾颓,野狐无首丘之幸。何以昂昂之鹤,却师蓬莱池上骛,为若辈苦苦觅芝草?风云起处,非处士所宜托身,况子神清而骨峻,其清其峻,置诸山林则仙,置诸庙堂,则死无地也。骊龙不寐,则羡珠何为?持吾片语,自洛而西,相从赤松有分,不纳斯言,纵保全首领,则沉沦下僚,岂尔之志乎?言尽于斯,云泥两隐,书具不名。” 虽然其中多有责难之语,然而魏野脸上还是带着笑,就这么点了点头,将这封写在茧绸上的书信,珍而重之地重新卷好。 张公他老人家,到底还是认了这个学生啊。 想想也是,原本的历史上,张说这位治易大家就轻易躲过了汉末一次次的党争,就连董卓作乱都中,羌军大杀公卿,也没让张说沾上半点麻烦。及至曹操相汉,拥立汉献帝于许都,张老侍中更以数朝元老的汉家老臣身份,安然尽享一份重臣荣养,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尽天年而终。南华庄子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护命之道,于儒臣之身而尽矣至矣! 相比后世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贾诩,不说身后尚有一个“毒士”之评,生前更是半身困顿,欲求安养而难得,更有千年谤议相随。这保身之术,真正还差了点火候。 这半师之分的老人家,尽有手段从风云诡谲的世道中自安保全,魏野也不大担心的。反倒是这封信里,最后几句话,含义颇深。 所谓“相从赤松有分”,是当年留侯张良急流勇退,从赤松子游,成真了道故事。再加上前面“自洛而西”四字,分明就是在暗示什么。张说是易数大家,既然这样说,必然有其道理在。 魏野低头默默想了想,还是盘膝坐下,凝神运气,手拈剑诀在眉心一划。 这是方家中最粗浅的望气之术,往往用在行伍中,可占军气衰旺及兵火预兆,然而更近一步,观察人间祸福乃至贵贱生死,就要差了一筹。冥冥观照中,魏野却只见自家神气虽然略有不足,仍然不见晦色,只是周身却有一股英煞之气无端而生。 这股暗藏英煞,恰似太阿出鞘,一剑独出,譬如龙门独石,凭河傲然,又若建木高耸,藐视群伦。 以气相而论,这样峥嵘之相,要是在太平之世,倒是蹭蹬得多,通达的少。前有陈涉,佣耕佃户而已,纵然有“燕雀不知鸿鹄”之叹,人家也只当笑谈,后有刘邦,未逢乱世,也不过就是沛县里一个和县吏们交情好些的亭长罢了。至于后世那些偷狗的郭威、乞食的朱元璋,不得其时,也只能落魄终老罢了。 但就是在乱世之时,这样气相,若得为一诸侯,威福自专,也就罢了。要是投入别家体制内,少不得就要猜忌之,摧折之,削刻之,调伏之,甚至诛杀之,实在不是个堪入仕的材料。 要说这气相宜于入道?太平道与天师道,皆自设有道官制度,道律森严,更是遍及阴阳,未必较大汉体制好到哪里去。投黄巾,投张家,都未必然耳,何况天师道张家和巴蜀鬼道此刻斗争正酣,也不是什么好投靠的选择! 最后,魏野还是放弃了自己望气推演休咎,干脆将竹简终端取出,对着张说这封书信一扫: “星界冒险者魏野,申请对这封书信进行因果律观测。” “哔哩哔哩,您的要求已被受理,请给与临时授权,并支付观测费用,通用点券五百点。” “您已同意临时授权,并支付观测费用……请在终端发出哔哩哔哩声后,取得您想要的结果哔哩哔哩,你申请的观测结果受到不明屏蔽,您的冒险者等级不足以动用更高级权限进行因果律追溯。感谢您的支持,星界之门一如既往地为您提供10分满意服务。现在评分,您可以获得客户等级经验值1点。” 捏着竹简式终端,魏野黑着脸,好险没有把这玩意摔到地上去。 第84章 ?斩蛇人,今何在(四) 星界之门营运方的服务永远是这般靠不住,权限不足,什么事都处理不得。 所谓因果律观测,也就是通过冒险者个人在某个时空的存在为基点,从而窥视冒险者所联系的因果律线条。 听上去是个无比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服务,然而一到现实应用中,这个技术的鸡肋之处就立刻全暴露出来了。 既然是以冒险者为观测基点,冒险者在因果律线条中所处的位置就分外关键起来。佛家对于因果之说,有个著名的定律,叫做“圣者畏因,凡夫畏果”,因果律追溯上,也贯彻着这条似是而非的定律,以冒险者作为基点的观测中,以冒险者的行动为果,去反向追溯冒险者一系列行动的因,毫无技术上的难题。 但是反过来,以冒险者为因,去观测因冒险者而成就的果,难度就要高出不少。 如果单是这样,还可以通过支付通用点券,用烧钱的方式不计代价地观测。 然而,如果冒险者要观测的因果律中,有冒险者自身所处境遇所难以接触的存在,那么因果律追溯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干扰。 举个例子吧,某位活动在明中叶的冒险者李虚江,他作为苏州府杂流官的时候,试图通过因果律追溯自己上峰的活动,那么就算他把自己全部点券都烧干净了,也只能获取巡抚知州等人的有限活动,对于京城内阁的情报就只得只言片语。 原因无它,苏州府的杂流官吏,能量再大,在官场中,也只是处于基层地位,高层和基层之间,因果律联系就太过脆弱。与其花这样大代价进行因果律追溯,还不如去买个家用小型间谍机器人什么的更方便些。 同样的,魏野要是动用因果律追溯去调查自己要去镇压收服的那些未成气候的妖精鬼怪底细,那保证也是一查一个准。但是要想对什么威灵昭然的山川地祇,名列仙籍的福地仙家也进行调查。对不起,作为观测基点的魏三郎自己也不过是个略通道术的方士而已,位格与仙家、大神,都差得太远,被屏蔽掉了也很理所当然不是么? 自然,星界之门有关部门真要想查,那自然有的是法子,可这种权限,就不是魏野一个普通冒险者现下能接触的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 张说这封书信上确实关系着一份货真价值的仙家情报。 至于张说能以占算之道推演出一二,魏野动用星界之门的高端上档次技术,也只获得一个模糊确认…… 谁叫你的冒险者等级太低,权限不够? 摇了摇头,魏野还是将竹简式终端收回袖囊内,掉头而去。 洛阳都下这出大戏尚未演完,什么事都待尘埃落定时再说。 …… ……… 就在一个不起眼的侍中寺书吏正在考虑些飘渺玄远之事的当口,在号称三公之一的司空署中,那些对飘渺玄远之事毫无兴趣的人,就这么在一处昏暗的偏厅内相对默然。 这地方本来就采光不良,很有点是司空署收藏诸般图纸的仓库改成的嫌疑,到了这快要入夜时分,只凭着几上青瓷卧羊烛插上一点如豆火光,就更觉得莫名阴暗。这一点微弱光源,照在几个人的脸上,便更不见好,只见一片片的阴沉晦气脸色。 坐在主位上的人物,也算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三绺美髯梳理得整整齐齐,根根透风,望之俨然一派国家重臣气派。此刻,却是愁眉苦脸,也不说话,就将目光放在那烛火之上,一个劲儿地发愣。 他右首客位上,却是坐了一个面团团似蒸饼样的内监,一派笑呵呵的和蔼模样,就这么端坐一旁。他的对面,却是位满脸忌刻之色的半老宦官,青玉带钩、黑锦大绶,正是如今暂时署理诏狱事宜的钩盾令周斌。 在场这位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仁兄,就是刚刚出了意外而不禄的太中大夫张喜的胞兄,如今官居三公之一的司空张济。胞弟在张让居停处意外身亡,而且还是个被妖鱼挤破大门,活生生被门板砸下,妖鱼群踩踏而死的丢脸死法,就已经很伤他这位兄长的心了。 以他司空地位,想在朝臣中寻一个书道、文字都有名望的名士,作一篇可传后世的墓志铭,谁料想那些于此道上有些名望的角色,面对张府来人的厚辞请托,一个个都是推托了再推托。几个死硬的清流,更是梗着脖子捎话回来:“士君子死则死矣,死于王事,死于孝义,皆百代而有可称者。未知太中大夫张公,死于宦者门首,为妖鱼所毙,公欲我辈,从何处下笔也?” 面对这样落井下石之辈,张司空也只能咬着牙记了黑账,预备日后仰仗十常侍再兴大狱的时候,一并拉了清单。至于到时候是杀全家还是挂路灯,就看张大司空的心情如何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自从刘宏陛下开了卖官恶例,连三公都是价高者得,要么就如张济张喜兄弟这样阿附阉党而得位。士林鄙薄捐班,这是千年来的传统,至清末那种混蛋官场都不例外,张济空挂了个司空名义,这官场上的号召力,反而不如从前时候。这也是十常侍的老问题,虽然阿附他们的阉党辈不少,中枢里多有安插角色,却碍于刘宏的平衡手段,多少总有些掣肘之感。 张济心中还在暗恨那些清流,冷不防地耳畔就响起了周斌的尖利嗓音,中间还夹着一股子诏狱里带出来的湿冷气息: “张司空,我与蓝大监都是奉了张常侍意思,来与你通气的。太中大夫因公故去,诚然令人痛心,然而令弟这遗策,却是分外高妙。张常侍说了,此时风向有些不对,那一伙党锢狱遗下的余孽,都有跳出来的意思。务必要通过此策,将他们的气焰狠狠打压一番,叫他们认清大势,则这庙堂之上,你我还有五十年的太平尊荣可享!” 按照张济三公身份,在汉家文官体系之中,已经是贵盛已极的高位,放在几十年前,不要说是区区六百石的钩盾令,就是中常侍、大长秋这类内官中的领袖人物,也绝不敢在他面前如此跋扈!可张济这个司空,基本就是靠抱张让大腿混来的,对于周斌这样一介寻常内官的训斥,也只敢唯唯而已。 周斌冷哼一声,他这几日问案依旧没个头绪,眼看着朝中风潮又生出端倪,已经是不耐烦地狠了。当下就将眼光朝对面的胖大内监一瞟,意思是“还是你来办,某家不和你争就是”。 那胖内监得了这个退让,承情地一笑,方才开口道:“司空,此举不过是将十二州中一些守臣夺职罢官而已,又不是将他们统统下了诏狱论死族诛。这些地方守臣虽然身后也站着些世家大族,然而这些世家大族也都是多少代人经营起来,一向都是以求稳为首要宗旨,轻易绝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就算罢了这些守臣,地方上察举茂才孝廉,不还是由着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说了算数么?司空只管大胆去做,这朝中之事,上还有天子,还有张常侍,绝不容那些酸子翻了天来!” 这胖内监说得利害分明,然而张济却还是不住地摇头:“不成啊,不成啊,如今此辈得了洛阳城中种种异象之助,清议都是向着他们去的。要是此时贸然丢出这么一桩大事,此辈要是再闹扰起来,却是如何是好?陛下虽然圣德,遇到此种事,少不得又要启用一二如阳球辈,到那时,张老常侍固然不惧,则如我辈何?” 这位张司空倒也看得清楚,如今的洛阳隐隐的就有些不稳,要么就如张让之计,赶紧地釜底抽薪,将这股风潮极快地打压下去,要么就得眼看着清流党人辈借机发难! 但要是这条釜底抽薪之计出了什么岔子,被阉党一派顶在前头当盾牌的,只能是张济这个阉党大将,到那时,再出了什么状况,就是谁都说不定的事情了。张济年纪还不算老大,功名之心还是火热,所以才一头投奔了阉党。可要阉党让他功名路断,从此只能致仕荣养,甚至替阉党背了黑锅,那他投奔阉党,所为何来?! 周斌眼见得张济还在这里首鼠两端,他也不顾什么了,径直起了身,一把握住了张济手腕:“如此大事,都是极要紧的,张司空就不为令弟遗愿,也要为贵府上下多加些考虑,却道张老常侍满天下就找不着想做司空的官儿么?!” 都已经到了这样明火执仗威胁地步,张济这本来就没什么儒臣风骨的司徒已是目瞪口呆,还有什么话说? 只能眼看着面前这面目狰狞的死太监,勉强一点头:“既然张老常侍都是这个意思,那下官还有什么言语,一切就如二位内使所言!某这就去联络众臣,准备上表议论此事。只要能为张老常侍出力……下官、下官就是免官夺职,也是心甘情愿!” 第85章 ?斩蛇人,今何在(五) 光和五年这个春天,看上去诸般变故接踵而来,很让都下诸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然而总结起来,无非二件事,一是惊动禁中的太平道行不法事,二是搅扰得都下骚乱、朝堂不安的天降祥瑞并灾异事。 然而这两件事仔细看来,从头到尾却皆非朝中大人物掌握,甚至不客气地说,两件事都是自下层突兀而起,朝中各方势力,不过是从中看到了为自己一党争权的机会,而主动投入进来罢了。 这也算是在党争日常化的庙堂之上,所有势力的本能反应,任何行动首先针对的,就是自己一党的敌对势力。在这方面上,阉党的所作所为,差不多刷新了自春秋至今的下限。明明自黄巾起义爆发时,无论阉党还是党人,都必须团结在大汉帝国这条船上同始终,然而张让在灵帝刘宏任命党人一派镇压黄巾起义之后,却都玩了些什么花样? 克扣粮饷、扣押前线将领的奏章也都算小意思了。前方战事紧张,把大将免职甚至下狱,这种事情,日后也有刘宋、赵宋的一堆王八蛋皇帝如赵构之类阳痿男去继承。但是明着暗着向黄巾军暗通消息,传递情报,生怕前线有捷报传来,华夏五千年来也只有灵帝刘宏的中枢才敢这么玩…… 孔子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说得差不多就是这班死太监了。他们做了初一,最终完成了与地方实力派彻底结合的党人一派就做得了十五,最后洛阳宫变,伏尸数万,张让辈通通投河自尽,九族夷灭,根子就在此刻了。 然而真正在暗中措手布置的人,未尝对这没下限加神经过敏的党争生态,有着如鱼得水般的好感。 身为洛阳如今乱局的主要操盘手,魏野一身青衫,就坐在洛阳城中引洛水而成的一条暗渠边。这条暗渠本来是围绕禁中宫墙的通水渠道,却被张让府上相中,改道入了张让正宅的后园。 没法子,张常侍的后园也是洛阳名园了,仿着宫中园林而成的桃花堂皇、杏花堂皇之殿,在公卿间也算是大大的知名。这样的园林,水道湖泊皆不可少,从宫墙边引一道水渠入了张家后园,又值得什么? 但对魏野而言,也得亏张让这老太监对于修园子有着不输于康熙老麻子、乾隆败家玩意儿般的趣味,倒是让他省了不少事。 当下他就一侧头,朝着渠道下面低低喊了声:“铃铛,水道下面那铁栅栏处置好了没有?” 水面下,司马铃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叔叔,栅栏不算什么,可栅栏边上有人埋了镇宅石,我被挡着过不去……” “过不去没事,反正今夜主角也不是你我,上来吧。”魏野说着,就手伸入河渠中,掬了一捧水。 晚春静夜的河水,隐隐还有一股温软薰然的暖意在内,抬起手,水流一线,正映着头上清冷月色,就这么在河面上溅出一片氤氲水雾! 然而魏野的口气,却一点没有文人捞月自赏的潇洒气在,反而只有一股冷然语调:“张老常侍的这园子,今夜里也是保不住了,这时候去是看它又能怎的?” 他话音未毕,身后却有人喝问出声:“什么人?遇见我们巡城武侯,还不老实答话!” 但这喝问也就是一响而已,紧跟着传出的,只有两声人体扑倒之声。 从两具尚未冰冷的尸身上,两条长不过二尺的小蛇缓缓游走而下,只留下尸体上的那一排牙印,还流着黑血。 说是蛇,倒也不恰当,两条小蛇尖头方喙,蛇头周围生出一簇肉鬣,还隐隐有似鳍似蹼膜的肉翅长在肉鬣中间,说是蛇,倒隐约有一点蛟相了。 待得它们靠近了看,则两条蛇一条通体赤鳞,微带火光,一条却是一色纯黄,鳞甲鲜亮,都是天生的异种。 魏野低着头,伸手去抚了抚赤蛇的额头,那蛇居然也不动怒,就这么极温驯地由着魏野抚摸,蛇眼微闭,倒不像是蛇,而是养熟了的猫儿。 仙术士也不抬头,就这样对着不知何时打着一双赤脚站在自己面前的艾黎说道: “今夜是协议里最后一项工作了,事情重大,我只怕也掩护不了你多少。总之场面上的意思尽到了就成,完事了就赶紧走人,这洛阳城里的兵丁也追不到星界之门去。” 他说得直白,艾黎也只是一笑:“都是没什么危险的活计,二师公,我信你哩。只要这次不死,艾黎在星界之门等请你酒。” 眼下之意,要是害得人家死一回,复活费用,也就某个大户全包了。 魏野一耸肩,目光从苗家小哥套着银钏的脚踝一直望到对方脸上:“再说吧,小生总有个预感,以后大概我不会再自掏腰包请你们雇佣兵来办事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就没有打着“特殊活动经费”的名义,从太平道那里搞来额外款子一样。 废话说尽,魏野一翻身,探手入了暗渠的水下,一使劲,将一团湿淋淋的落汤团子硬拽了上来,就这样抱着化为猫形的司马铃,浑然未觉前襟湿了一大块。 “我和铃铛去找最好的特等包厢看戏,表演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仙术士抱着自家侄女,洒然而退。至于在如此紧要的夜晚,他真能如说的那般稳坐钓鱼台,旁观这场大戏的又一场高潮,那真是连魏野自己都不大信。 …… ……… 仅仅是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墙外面,谈不上什么出身的寒微书吏,算定了朝局的步步动向,以寥寥数人之力,轻易搅动了洛阳风云;墙里面,权势早已薰灼至极的当道大佬,却还身在局中,自道是“一切尽在我军掌握”。 张家正宅堂皇富丽几如皇宫,甚至许多精致考究处较宫禁中还要胜出三分,这都是洛阳都下公开的秘密。要论奢华富贵处,也就是刘宏长居的裸游馆差可与之比拟。 靠近宫禁那处的居停中出了妖草怪变的异事,半鱼半草的怪物跑得满街都是不说,还搭上了自家党中一员大将,这已经是晦气事了。赶上门来听用的太医又说什么老常侍应当静养,让张让这老太监住进了避风内室里,更让这老太监卧榻静养之时,一阵阵地气闷。 虽然陈设富丽无双,宫中内藏都比不过的火红珊瑚树、整片云母磨成的大幅屏风、西域香木制成的香榻,哪一样都是千金难求之物,然而此刻落在张让眼中都是累赘。 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替他朝药汤里调蜜的美姬,张让半躺在榻上,眼瞧着各处捧着痰盒、拂尘、障扇等等应用器物的内侍侍女,却是完全没有好声气: “周斌、蓝宜他们传话给张济,可有回话?张济胆子太小,任事上差了一些,你们去尚书台守着,一有众臣奏事文牍到了,你们先过一遍!前去联络赵常侍的人回来了没有?再去人给赵常侍带话,封谞那里务必牢牢盯着,这几日我思前想后,就是他那里最不对劲!” 不得不说,被魏野之流悄悄算计至今,张让虽然想破头也想不出一个在他面前连蚂蚁都不如的书吏,能从背后操持出如斯一场渐渐就要席卷整个洛阳的绝大动荡。但是几十年党争练就的那政治敏感度和党争水准,却不是假的,当下虽然完全摸不着这一连串变故的来路,却也将与他敌对多年的党人一派提防到了骨子里。 这份党争本事,可就是魏野多久也学不来的了。 一通吩咐下去,在他跟前伺候的内侍一个个都忙了个两脚离地、火烧屁股。张让半躺在榻上,手端着一碗温补汤药,也是不住长叹:“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如以前了,胆子也小了。这一连串的异事,总像是有什么人措手安排一样,若真是如此,那后面必然还有绝大后手。不管如何,先将各处安排妥当,只要自己有备,总不怕那群儒臣闹到了天上去!” 第86章 ?斩蛇人,今何在(六) 张让府邸里,各种吩咐一条条地派下去,当差的内宦和小黄门一个个奔出来,人人都是一脸硬绷着的神色,不见丝毫倦意为张老常侍奔走,这可是难得机会,大家都是没了下半截的人了,想要有点出息,也就全指着老常侍手指缝里给大家漏一点出来罢了! 还在张让榻前听用的姬妾内侍,则是一个个都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老太监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平日里就分外地不好捉摸了,如今赶在这晦气劲儿上,真要犯了忌讳,那真是打死了都算白饶! 这样压压抑抑地苦捱着,人人都是低头伏首,眼光都不住地朝着计时的龙首滴漏那里偷瞧: 苍天怜见,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老常侍便早些歇息了便罢!这样陪着老头子伺候一夜,可要虚耗我等多少年的寿数! 就在这一团谨小慎微的内侍姬妾拱卫当中,张让冷着脸,半靠着软榻,闭目听下面为他奔走的内侍,一样一样地禀报四处收集来的风声,还有从宫内禁中的盟友处传来的情报。 首先就是天子刘宏那儿的动向: “陛下今日游兴颇高,恰逢苑中莲叶初成,陛下亲采莲叶,为侍酒美人编为小衣。封谞封常侍服侍陛下服食了一枚房中丹药,此刻陛下命美人牵车,择人宠幸去了。” 既然刘宏这皇帝还是一派荒淫模样,张让也不以为意。至于封谞献什么壮阳丹药入云丸以邀宠,也不过是媚上小道而已,须知道,替天家打理财计、政务,由着那荒唐天子靡费享用的,可是他张让。封谞那点斤两,在他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后世提到昏君奸臣,往往就拿着古书上夏桀商纣那种贪着男女爱欲又很有虐杀性癖的形象当模板。但这样的奇葩昏君,也只两晋南北朝这个时间段多一些。里面还要扣除石虎、石勒、赫连勃勃之类以杀戮为乐、根本没有进化的古猿类生物。更多的昏君,倒是因为欲望较旁人更大,且又占据了一个可以满足自己欲望的位置上。 刘宏这个捞钱皇帝就属于小时候苦日子过怕了,于是拼命捞钱、拼命花钱的典型补偿心理。而张让恰好又是一个极其善于聚敛的死太监,比起一般太监的贪财好货,张让对于将出钱财补贴刘宏花用,又极为大方。刘宏那句著名的“张常侍为我父”,仔细考究起来,说不定就像是每日领到大笔花用的豪门败家子,对自己打理财计事的老管家表示情热的话头而已。 只不过,这句话放在汉代这样中央集权制度已经十分完善的背景下,天子这句无心之语对帝国体制的破坏力也是异乎寻常地大。 不过宗室里贫寒小户出身的刘宏有这种轻薄不似人君的言行倒也正常,又不是随便捞出几个贫寒出身的宗室,就能和自幼在长安城中受过良好精英教育的孝宣帝刘病已那样成为汉家中兴之主了。就是季汉再续宗庙的刘玄德,那也是在黄巾起义之后,几经沉浮,才显出英主气质。至于如今的玄德公,还是个游手好闲的不肖子弟罢了。 张让用事多年,对刘宏这种小门小户养出来的轻易心态,自是把握得极稳。这位皇帝虽然也学了一点刘家祖上传下来的多方平衡、异论相搅的帝王心术,但是那轻易荒唐的本性,却实在是个老大的破绽。不过刘宏临朝也是好些年了,对他这位皇帝的帝心进行揣摩的人也不少,都知道十常侍的权势,全靠依附皇权而高张,想在这上面做文章的人更是在所多有。 何况如今自己头上出了如此令人苦手麻爪的大问题! 一想起自己养伤的居停里,居然闹出那么一出光天化日之下妖怪横行的闹剧,张让自己心里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要是一开始能强压在自己后宅里,凭着数十年用事的积威,这事便是了无声息地按了下去,再不会有一点风波。 但偏偏这事没有按住,还闹得当场死了一个自己一党的太中大夫。众目睽睽之下,这事就实在难以按下去了十常侍的威权虽大,但是还不到一手遮天程度,如之奈何? 至于说鬼神之说,那都是虚无缥缈六合外事。只要一日还是如今地位,不管是天降灾异,还是家里闹鬼、园子里闹妖怪,又能将执掌中枢如我辈怎样不利么? 这才算是张让的真实想法。 鬼神这玩意,只要没有白昼显圣、分开红海、当场运雷劈死一国皇帝这样的大能。那也就只好吓唬吓唬底层淳朴的劳动人民,让他们平白担心,今天露天晒裤衩,死了要被判官拿去舂磨。 话虽如此说,张让还是费劲地一抬手:“安陵呢?不是叫他拿了老夫的手书去太常寺调人么?怎么还没回来?” 他在软榻上面咆哮,底下亲近些的内侍小黄门就只能趴地恭谨回报:“小的该死,安司马已经带着太常寺几位博士回来了,正在宅子左近巡护。小的这就请他过来。” 这答应得还是有点慢,张让劈手就把药汤碗摔过去了:“还不快去,我等着见他说话!” …… ……… 安陵这位城门司马进了张让静养的房间,就见得这一片森然气象,他也是一愣,拱身一礼,在张让榻边上恭谨跪坐了,这才小意问道:“阿舅,这些侍奉人不伶俐,换一批就是了。阿舅是朝中的擎天玉柱,身子贵重,何苦和这等人置气?” 在自己爱重的这个外甥面前,张让倒是又恢复了一脸雍容气度,轻笑一声,缓缓说道:“子阜,这样小事,不需老头子我操心,你和我内宅几个管事商量一下便是。我且问你,你把来的那些博士官,四下里都看过了?” 安陵连忙正了正容色,朝前膝行几步,附着张让耳朵小声道:“阿舅放心,外甥将着他们四下里都望过,并没有恶气冲犯。外甥为求稳妥,便令他们分作几队,巡守前门后园去了。” 太常寺的博士官,虽然官秩不高,但也是清贵之职,但就凭张让府上一句话,这些平时清高贵重的博士官,就要屁颠屁颠跑来为个老太监值夜,客串起了阉人家丁这一相当没有前途的职业。这样情形,也只有秦末赵高用事的年月,可以差可比拟。 但是张说却丝毫不以为意,点了点头,拍了拍安陵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还算子阜你是个用心办事的。我们这几家府邸,出来的子侄辈里,多半都是不会办事的,打发他们出京,就任郡县地方守臣,不过是牵制那些党人余孽。你却和他们不同,才具气度都有,好好做,将来阿舅必为你保一个大将军的地位出来!” 张让待安陵这个子侄辈素来亲厚,也算是很见重用,甚至都安排到了洛阳城门司马这样紧要地位上。但是,要说什么保举至大将军地位,那就有点不靠谱。大将军一职实在太贵太重,就是在十常侍诛杀窦武,最见刘宏信重之时,也不能得此位,却给安陵许这个愿出来? 说白了,就是这老太监看似对那突兀而来的灾异浑不在意,可前有怪瓜爆炸杀人,后有家中妖鱼怪草横行,心底下那点情虚终于还是翻上来了。 不过此刻安陵也是不敢在这上面多说,就是双目含泪,一派“为老娘舅服务”的表情。 就在这对舅甥巩固情分的当口,却听得堂下又是一连串的惊叫:“蛇!蛇!好大的蛇!” 第87章 ?斩蛇人,今何在(七) 把时间稍微朝前拨几拨,放在张让和安陵玩这恶心人的家族情感剧之前,说是要找个看戏头等包厢的魏野,却是抱着司马铃七转八拐,在张让宅邸所在的左近绕了一圈。 半夜里在洛阳转悠,首先要躲着巡夜的武侯,现在还要躲着北部尉吏员。某位仙术士和北部尉衙署间几番来往,彼此好感度早就刷成负值的了。 在魏野看来,北部尉衙署这群捏着鼻子装出个忠臣良吏风范的货,很有点罹患了“时空冒险认同障碍综合症”的征兆,简直忘记了自己冒险者的身份,急需强制送进杨氏永信人类精神文明电击疗法研究所进行电击抢救。 可在北部尉衙署从部尉秦风到下面的基层人员看来,某个仙术士踩钢丝般地游走在几大冒险者势力之间,几次三番地给北部尉衙署下绊子不说,前面还好得像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穿一条裤子,后面就转手帮着大枪府活捉了太平道的神上使马元义,这变脸如翻书、有了通用点券六亲不认的无节操,才真正是人类精神癌变的鲜活例子。 好吧,反正都是相看两厌,见面就只有相杀一个选项,谁是谁非反倒不重要了。 然而不知道是最近几日的天降祥瑞事分去了北部尉太多的精力,这一片坊市竟没有安排人马巡守,倒是便宜了魏野,轻轻易易寻了一株离着张让正宅不远的老树。这树像是被雷劈过,树干上为雷火掏出一个空洞,然而树杈仍然四面抽枝,使得树冠下面多出一个五指张开样的分叉,正好方便人安坐上去。 或许是这树畸零余生的模样,使得张让这死太监动了物伤其类之感,所以容它在宅旁生长。今夜倒是便宜了魏野,给他留了个不错的落脚处。 司马铃还是变化成团子般的猫儿形状,哼哧哼哧地抢先爬了上去,魏野将袖子衣摆都裹起来,跟在后面手脚并用地也上了树。这对叔侄,虽然身手不够伶俐,做飞贼都要被人嫌弃身段榔槺,爬起树来倒是没多大动静。 魏野上了树,选了个结实位置,就这么盘膝坐下,也不看张让正宅里的动静,反而探手入了袖口,从袖囊里抓出几样零碎物件来。 一方白瓷墨盒,一根掉了不少毛的狼毫笔头的仿古扫描笔,再有就是两条轻飘飘、圆筒样的东西 是两条蛇蜕。 将两条蛇皮交叠成了个十字放在身前,魏野左手托着墨盒,右手拈着狼毫笔,也不找什么水盂笔洗,就在舌尖上沾了沾唾沫,随即就在装满九转灵砂的墨盒里一抟 一点点微红灵光随即附上了狼毫,魏野却是忙不迭一抬袖子,正好将这点微光掩住了: “这时候可玩不得什么灯光特效,无形无相,才见得我的高明好不好?” 他这样自问自答了一句,饱蘸了九转灵砂墨的狼毫就在蛇蜕上一点,毫尖灵光顺着赤红的九转灵砂,蟠蜒成一行古拙篆文。 正是混元如意石的根本符篆,“变化无极”四字。 起初只是一行古篆,然而随着魏野笔尖转动,蛇蜕上的篆字像是从冬眠中苏醒的蚁群,飞快地爬满了两条蛇蜕,让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对烧红了的烙铁。 这对蛇蜕,是魏野朝艾黎讨来的,便是艾黎养的那对异种灵蛇蜕下的皮。蛇蜕又名龙衣,入药后很有疗伤灵效,然而魏野却不是拿它来合药。 混元如意石的祭炼之术分为内外两道,于外是祭炼法器之用,于内是变化之术。既然以如意为名,这部法术的特点就在于大小轻重变化随心四字上。只是有一点魏野还吃不大准,这法术是只能应用在死物上,还是对活物一样变化如意? 然而为了保险起见,魏野还是不敢直接拿了别人家的灵蛇做这种实验,只能别走一个取巧的法子。在道门变化之术运用中,有一类极为有名法门,号为借物代形之法。说起来这类法门,依据的是自原始宗教就有的偶像崇拜理论,在各个文化圈中,这个理论都有不同应用方向。 偶像崇拜理论说起来倒也简单,大略说来,无非道门中有名的“借假修真”四字。古代宗教中,造一神像以接引神力依凭的开光、装经仪轨算是一种。更原始的萨满巫师在岩画上刻画猎物、敌人被击败的图形,借以进行咒诅,也算是一种。至于旁门左道的埋木偶、剪纸人以摄敌人真形,行那类勾魂摄魄的邪术,也算是这类理论的滥觞。至于某些所谓竹山教、大阿修罗魔教那类邪派修士所祭炼的三尸替身、化血分身之类,也算是基于同样理论的特殊运用。 当然,借物代形之法在道术中发展到后来,与禁制之术结合,而成一个新的类别,几乎演变为对城、对军类大规模杀伤型道术,那就不是魏野这样的初哥仙术士玩得起的了。 眼见得两条蛇蜕似是活物一般在树枝间蠕蠕而动,魏野知道,这是这双蛇蜕与它们原身之间已经彼此有所感应。当下再不迟疑,狼毫当空虚划一个敕字,虚虚朝下一点 就在魏野行法之时,也有人正在张让的正宅中慢吞吞地巡逻着。虽然并非是张让这死太监家里的家生子,也没有给张让签什么卖身文书,相反的,这人还是有着清贵身份的太常寺博士,却对执此贱役而甘之如饴。 这人说起来,和魏野的缘分也不浅了,怎么说也都是曾在洛阳诏狱署当中一起共事过。或者说,魏野曾被这人指派过杂务。 没错,就是太常寺那位不得志的博士官杜岚,却不知道今日他怎么又被安陵这个张让外甥抓了差,跑来张让宅中权充一名巡夜人。 对于这个差遣,放在几十年前,士林出身的官员还牢牢占据仕途的时节,就算不是怒而仗剑喋血张宅,起码也要当着老太监的面一通臭骂,骂得张家三辈先人都在地下翻了身。但是放在如今这个时候,杜岚只恨自己于易算占卜之道上不够精通,得不到张家人更多重视,无处为张家人奔走。 要叫魏野说,汉桓帝汉灵帝在位这段时间,大汉帝国的各项制度虽然被一群败家玩意破坏得差不多了,但汉室威信尚在,帝国基层还有一定的自我纠正能力,也都还有振作指望。然而中枢的文官系统却在几个老阉货的操弄下,给玩得基本残废,留下的大都是办事无能、党争有术的货色。 至于洛阳都下那些百来石官秩的中下层文官,更是大批出产些既无骨头又无本事的货色。像杜岚这样的,虽然也一样地阿谀奉承太监不要脸,但还肯为太监巡夜,居然也能算是能吏了! 所谓的王朝末世之象,知识阶层的节操通通欠费,可说是一个重要特征。汉末好歹还有党人一派不甘束手,几度抗争,同入烽火。到了北宋钦宗靖康年间,就出了一堆堆投鞑带路党。至于明末,钱谦益大喊水太凉头皮痒,剃头事鞑也就不去说了,顾炎武、黄宗羲等大儒也照样应了康熙小麻子的博学鸿儒科,深觉皇恩深重,其间士风,不说上追两汉,连弱宋都不如。 至于后继之东林衣钵、民意领袖,鼓舌弄唇,人那是为名为利为来历可议的海外特殊基金补贴去的。虽然这等人谈不上什么士风,但起码十分地有职业道德,拿人钱财,忠人之事,甚有古时黑道游侠儿之风,这便可存而不论了。 杜岚杜博士没有魏书办那样纵贯古往今来多少个闲年的眼光,然而对于如今的洛阳官场却是有一分朴素又直观的见识。 什么巴结这个老公,奉承那个太监,全是用不上的白费劲。只要将张老常侍巴结好了,能记得自家这份熬夜巡宅的苦劳,那真比什么叙功叙劳都管用! 这样一想,杜博士顿时就是满心火热,走起路来,都带着股高冠大绶般的气度,也不顾背后一干安陵配给他的家生子如何指指点点了。 现在他满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皇天庇佑,让张老常侍早点康复起来视事便罢!俺也早想换一个六百石的位分了! 就这样兴高采烈间,脚下的路也看不分明了,脚尖一偏,却像是踩到了一根甚为光滑的树根,好险没有滑倒。 后面那些张让府里的家生子,多少也知晓事体,忙过来要扶他,上赶了几步,便有一个眼尖的家人不由得大叫起来:“是蛇!”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几个手里执着环首刀的家人借着火光就看见了那条被杜岚踩了却似浑然不觉的黄鳞小蛇。有个胆子格外大些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蛇头三寸就是一刀! 刀刃磕着蛇鳞,却是一声金铁交击之音,火花乱迸间,杜岚只见脚下那条蛇吐着信子,通身却冒出红光来。眼见得这蛇通体为红光包裹,见风便长,转眼已有水桶粗细,杜岚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这么“吱儿”地一声,彻底昏了过去! 第88章 ?斩蛇人,今何在(八) 杜岚运气好,昏倒得正当时。还醒着的人,面对着如此恍如在噩梦中的情状,那就是想求一个昏倒也不可得了。 还有几个忠心过度的家伙,自觉得勇力武艺都还来得,居然就这么一挽袖子,挥着环首刀就冲了上去,边冲还边大吼出声:“快去前宅喊人,我们先来拖住这妖孽一阵!” 还有的就干脆喊一声:“带话给俺老娘,俺这条命,就给了张家,只求能帮俺老娘养老!” 有这等不要命的夯货在前面抢着送死,余下的人也乐得赶紧跑路,这有用之身,还留待给宅子里报信呢!至于那已经吓昏过去的什么杜博士,对不住,大家的命都只有一条,谁也没有多的好挥霍,就只好请您躺在那自求多福吧,日后就算诈尸闹鬼作祟,只求不要找到俺们头上! 后面的人一窝蜂地玩了鸟兽散,前面的人仗着一时血勇朝上冲,可这转眼就长大近百倍的黄鳞异蛇却不急不怒,只是缓缓吐着信子,一双蛇瞳微眯,像是还不习惯这突然变化的视角。 要是这些围着它想要拼命的人稍微有点生物学知识就知道,大凡蛇类,眼神都不是太好,倒是靠着舌尖信子捕捉的气味协助感知的时候更多些。 换言之,这条颈上生出肉鬣的异种灵蛇,到底算不算生物学意义上的蛇类,还是没定论的事情。而不能算是普通意义上的蛇,那么很多对付蛇的手段,比如有名的“打蛇打七寸”的说法,未必然就能派上用处。 这样的知识,这几个握着环首刀就知道蛮干的汉子自然毫不了解。为首一个看起来就格外粗蛮些的汉子,也不管面前这异蛇是妖是怪了,抡着刀就朝着蛇腹软鳞上一斫! 张让身为如今大汉帝国中枢的实际首脑,拿来安排自己家人守夜的家伙事儿都不坏,这环首刀也是从宫中武库调拨来的,都是尚方署的良工以夹钢法打造,刃口全是真正好钢。这样的利刃,放在天下十二州的太守、刺史那里,也未必有财力给自己亲卫全配上一套。 说起来,汉代的冶铁技术也算是傲视西边那个也正朝着崩坏路上走的罗马帝国了。至于早被打得四分五裂的匈奴,那是从冒顿单于算起到如今就没什么技术水平可言的游牧民族。东边那个成天地震加火山爆发破岛子上,还处在所谓绳文时代的氏族神权社会。南亚次大陆的婆罗门只专心沉迷于自虐的苦行,不论贫富贵贱人人有了俩钱就全糟践了拿去养秃驴。至于朝鲜半岛,日后的半万年属国如今还只是大汉扶余郡,什么檀君子孙,宇宙大国,历史源头,全部都休提思密达。 然而近日来张让府上真正是一气行霉运,全都走背字,就在刀刃与蛇鳞将触未触的那一瞬,张让府邸外面,某个堪称是近来都下种种变乱真正幕后黑手的家伙,正挠着下巴直嘀咕: “要是不闹得全洛阳没睡觉加失眠的人都能瞧见的地步,后面事情怎么还热闹得起来?不妥不妥,常言道多就是好,大就是美,还是再美些吧!” 一语未毕,魏野拈着狼毫笔,导引元气在蛇蜕上又是一划! 树上仙术士一笔划下,园中那粗蛮汉子恰正好一刀斩在实处。握刀的手却感觉不到刀砍到了鳞片,倒像是砍着了一面光滑无比的圆盾,刀锋根本没下力处,不由得一怔,手下慢了一丝。 这一怔一愣间,却有一股大力贴着刀刃反崩上来,这粗蛮汉子还握着刀不知收回,就听得“锵锒”一声,刀刃崩断,倒射而出! 这汉子只觉得耳畔一冷、一麻,随即就是一股热辣辣的感觉,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一片黏糊糊的东西在流淌。他下意识伸手要摸,却抓着了个软而略有弹性的东西在手内,低头看去,却是一只耳朵。 一股子钻脑痛楚,顿时就直冲太阳穴,这莽汉吃痛大叫一声,一抬头,却发觉面前这怪蛇又迎风长大许多,蛇身差不多有几人合抱般粗,一个硕大的蛇头更是高出院墙房檐数丈多。正猎猎吐信,像是无比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改变迅速的环境。 就算是傻大胆,这时候也没了什么拼死争勇的意志,留下的这些人,发了一声喊,手里什么上好尚方署造的环首刀,也都胡乱一丢,手脚并用地就朝前面宅子跑!几个落在后面些的,鼻涕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出来了,说不得,裤裆里还有一股湿湿热热的骚腥味道! 家主,老常侍,不是我们这些下人不肯用命,就算用命了,可值得人家一口吞的么?这样囫囵嚼吃下去,只怕连个饱嗝都不稀罕打的! 他们这算是多顶了几息功夫,比不得前面报信的那几人,边跑边鬼叫,这时节,整个张府,从厨下烧火的小厮,到门房包养的丫头,几乎人人都已经得了这个凶信! 那些早就被前头妖鱼杀人事情,弄得很有些神魂不稳的使女姬妾,就是头一个吃不住吓的。这些张让养来服侍暖脚的女子,多半还在青春年少时,被张让养着,虽然没有雨露滋润,但也算是笼中的金丝雀,根本就没有遭逢过什么大事。这时节,却是她们先奔出来,头上花钿钗环都撞乱了,几个梳了堕马髻,平时多有受宠的妾侍,更是披散了一头长发,就这么慌不择路地奔了出来。 这样跌跌撞撞之下,很有不少女子头发都撞乱了,一眼望去,恰像是东岳泰山开了禁,扑出来一群披头散发的女鬼! 有个跟着张让有些年头的老仆,强撑着胆气,手提着羊角灯,正要冲到张让养静的精舍那里去护主,不想半路上却见到这样一群吓疯了的妾侍。他见着一群长衣服都扯乱了的女人,赤着白足,满脸苍白,眼神尽赤,长发披拂地狂奔而来,当下也是一声悲呼: “女鬼索命啊!!!!!!” 就这么口吐黄绿胆水,一头栽倒了下去! 他一个人去死还不要紧,这一歪倒,却正好将手中的羊角灯笼打翻在地,顿时火就着了起来,转眼就是火星飞卷,窗棂窗纱,一并燃烧起来! 张府上下转眼就是一团混乱,张让养病的精舍处,却是仍见镇定。老太监也是在宫禁之中那等吃人不吐骨头的所在杀了个七进七出的狠角色,听了下面人传警,也只是脸色微微白了点。就这么坐在软榻上,将一柄他常佩服的玉柄玉具剑交给了随侍他的外甥、城门司马安陵。 老太监单手捉着剑身都有些拿不稳,然而交剑的时候,那语调森然处,反而叫安陵这骑得烈马、开得硬弓的斗狠人物都是浑身一冷: “子阜,拿着老夫的剑去帮老夫弹压一下后宅。凡在此刻扰乱人心者,也不要顾及什么,你一应都军法从事便是!” 安陵不敢多说,忙把玉具剑接过,向左右吩咐一声:“照顾好俺老舅!”就要去替这老太监弹压后宅。 孰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张府后园水道通着外面暗渠的所在,有个看上去眉目很阳光讨喜的苗家汉子,正横着一支木瘿长笛,奏出了一段常人听不见的诡异音律。 就在张让的养病精舍侧近,地面猛地一跳,地板随即裂开,窗棂、门框、嵌玉屏风、珊瑚珠树,跳动着,摔在地上,碰个粉碎。而一道巨大修长的身影散发着红光,有若红宝石柱一般,从地下窜上天空。 第89章 ?斩蛇人,今何在(九) 在刘宏当政这些年来,都门中的法令其实早已经败坏地差不多了,也就是现任洛阳丞入仕这几年来,才稍微振作,有了些微好转。然而这样政绩,让洛阳丞并不太满意,原因无它,人们说起洛阳这两三年内的刷新气象,却并不归功于洛阳丞的治事才干,而全是归之于他的姓氏上去。 谯县曹家,老一辈的家主曹腾,官至大长秋,算是做到了内侍的班头,连张让这一派阉党人物都要礼让几分。要不是有这一层关系在,曹腾这个孙儿,又如何能在洛阳丞的位子上安安稳稳地打开一片新场面来? “阉党出身”四字,就这么成了洛阳丞曹操这位仕途新锐头上摆不脱的魔咒。然而只要是明眼人就看得出来,阉党头目如十常侍一流,都是阿附刘宏这混蛋皇帝而得势。 这班死太监也都是绝户绝嗣之人,不像曹腾这个靠着过继养子隐隐转为簪缨大族的老太监,实在是个难以复制的奇迹,如权势熏灼似张让辈都再难打造一个世家大族出来。也正因为绝户绝嗣,所以这群太监也就缺少下限,倒行逆施起来就分外不在乎,真正铁了心给天家为爪牙了。 而曹家子孙都是走的正经仕途,一心要再成一百年世家,早看不上投靠阉党这风险大又不长久的路子,只一味要朝党人队伍里挤。曹家几次卑辞厚礼和那些号为名士清流的党人中坚往来,哪怕被一次次地当众打脸,也甘之如饴,这样坚持多年,才总算让第三代的曹操在党人清议中混了个好声望 也没好到哪里去,“治世之能臣”也就罢了,那“乱世之奸雄”,真当是什么好话不成? 如今还不到而立之年的洛阳丞曹公,生得并不出众,个头不高也就罢了,偏还是天生一张黑脸,怎么看也不像是大族出身的贵公子。 这点上,北部尉秦风算是最有发言权的了,论年纪,秦风还比自家上司略大一些。但是经历风霜绝对不比许多边关老将少了。相比起来,自家这个不到三十岁的上司,却还带着一股子游侠儿般的变了味的文青气息。休沐日的时候,出洛阳东门行猎,柳荫下垂钓读书,都是常事,却让秦风微微摇头,这样作风,谁能和后世一般人印象中那个对外用兵老辣圆融、对内揽权滴水不漏的千古权臣楷模联系起来? 要是换了魏野当面,说不定就要把后汉书、三国志连着孟德年谱之类,当飞镖丢了秦风一脸了。如果不是北部尉这帮家伙介入过早,让这位未来权臣没有像原本既定历史中那样,几经政争风浪,丢官、辞官、亲友株连被杀、自己隐居荒野、老父避祸遇难等等的历练,又怎能打造出未来那一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汉魏王? 如今看来,使秦部尉遇曹都丞,也不知道是这位未来权臣的幸或不幸? 只应了那句释迦牟尼少有的老实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时节,张让府上被某些用心不良之辈搅了个沸反盈天,洛阳署丞却正和自己的部下,北部尉秦风在自己宅中小楼上饮宴。 说是饮宴,秦风从来自奉菲薄,未来的曹丞相如今也带着一点年少时候飞鹰走狗的恶习,从来钱到就使,从不使俸禄存过夜。这样子一来,这夜宴的酒菜就寒素得很了,几碟干果,一壶淡酒,倒像是魏野那个档次的书吏受用的。 然而此刻,不论是洛阳署丞还是北部尉,都没有碰一碰杯盏的兴致,而一道从席上立起,就着小楼的窗户,直望着北面那一片达官显宦府邸所在之处。 夜色中,虽然大部分贵家府邸和民户屋舍都有微微的灯光透出,却完全不能改过那一片璀璨得,像是用无数波斯红宝石和黄玉点缀了身躯的巨蛇身躯。而这两条巨蛇,还在不停地翻滚撕咬,将张让府上的亭台花木,全都遭了殃。 而在宝石般的巨蛇身躯上,还有大片的红光散发出来,映衬着已经燃烧起来的张让宅邸,却不带丝毫的烟火气。 秦风只是冷眼瞧着,不用说,这手段肯定是太平道暗处造势布局的最关键一环。从阉党头目家里闹妖怪开始,到张让正宅出了这么一场龙蛇斗,那是早已步步算计好的。就算十常侍再有势力,能把前面的种种灾异乃至妖怪昼行都一力压下去,这龙蛇夜战,那就是谁都压不得了。 谁不知道,高皇帝刘邦起家,就是以斩白蛇杀白帝子为号召?如今一赤一黄两条似蛇似蛟的巨蛇在张让宅中相斗,都把张让府邸一并烧着了,就算是昏庸混蛋如刘宏,也不得不正视这个情状。而党人一派,也绝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 就算是那些研究了一辈子符瑞谶纬的清流中人,对这一出接着一出的祥瑞灾异事,有着不小的怀疑。但到了这个当口上,再心有疑虑,也要当不知情,不存在,闭着眼睛先朝着这个坑里跳下去 阉党已经掉下去了,不趁着阉党摔得七荤八素的机会,跳下去把他们彻底咬死,难道还要等着他们爬出坑来,用党人一派挡灾不成?! 至于这事为什么紧跟着太平道谋逆事案发后,就爆发出来?为什么一时间洛阳都下人心惶惶,是否有人暗中操弄?是否与顷刻就消失在都下的一众在逃的太平道祭酒有甚关系?对于此事,是否要做什么预先筹划,以备不测? 就没有人会在这党争的紧要关口考虑这个的! 不得不说,暗中掌控此事的人,对大汉庙堂上的生态看得分明,看得实在。丢出来的这个诱饵,更是实实在在地撞在了都门中人的心尖儿上,就是想不朝坑里跳都不得了。 而秦风心中,未始没有袖手看着这场变乱生出来的打算。这个大汉,硬撑着四百年的体制,就像是一座四处漏风的破草棚,当裱糊匠是维持不了的,反倒是推倒了它,重新建一座,更爽利,也更合算些! 然而这个重建工作,却是要北部尉一手捏在手里的。什么鼓动乡下人造反走暴动路线的无知邪教,什么勾结世家想玩光荣政变的兵痞部队,到时候就死一边去! 秦部尉心中,一篇经天纬地的绝大文章正在铺陈。却不意身边又黑又矮的上司,却是分外激动地一拍窗棂: “这是真真切切的上天示警!彼人乱政,祸及社稷,这已经是明白不过了。明日朝堂诸君子必然上奏章弹劾此辈,陛下也再难保得住此辈!刷新朝政,振作国事,当此时也!秦部尉,请为操磨墨,我们一道上表,共襄此举!” 看着兴冲冲、正气凛然的这个便宜上司,秦风却顿时有了一种捂脸长叹的冲动。 说好的著名权臣呢?说好的篡国大盗呢?说好的白脸奸雄呢? …… ……… 就在秦风这位也算得尽忠职守的北部尉心中五味杂陈时候,张让府上,安陵对着已经倒了半面墙的精舍,却是只有一肚子苦处没处诉去。 他的额角被倒下的房梁擦了下,血淌下来,让他那张本来就很凶恶的脸更显狰狞。也亏是有他挡着,张让这老太监才没有被砸个正着。 如今他就将张让背着,又命几个命大没被砸死的内侍扯了些布条,将张让绑在自家背上,就这么握着那把玉具剑,朝前院冲。 这时节上,张府里已经处处是火,处处都是乱跑的下人妾侍。安陵本来就是个凶恶性子,这时候被激得更见嗜血,见得前面有人挡路,他便就是一剑劈过去! 就是一个灵醒些,想要跟着张让冲出去,自己又颇得宠的小妾,只不过近了安陵身侧,话还没说完,也被安陵一剑捅了个对穿! 就在那女子软倒之时,还在哀哀呼唤张让,然而这老太监却绝不朝自己这心爱美人处看一眼,就白着脸,伏在安陵背上,一面喘气,一面仔仔细细地交代自家这个外甥种种机宜: “救火的事,放一放都不碍的。子阜,你只管朝前冲,我这就入禁中!等老夫入了宫中,你也不要管我府上这些事,叫几个没死的管事照看起来便罢!你却要赶去你的衙门里,将洛阳城这些城门都盯起来,就算天亮了,也不可开门!广阳门、开阳门这些地方,都遣你的心腹仔细看好!总之老夫就一句话,洛阳城里不能乱,这一句你须得记好了!” 如此交代着,目光时不时还朝着正在自己后宅打滚一般撒着欢的巨蛇处瞧着,张让面上镇定,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哪怕是昏君,有些事情也是绝对容不下的,那就是对他皇位有威胁的人事物!寻常的各样灾异、符谶,都足够让那些权力欲旺盛的帝王大开杀戒了,何况是龙蛇相斗这种极为敏感又特殊,直接和造反称帝联系起来的! 不得不说,这实在给了党人一派一个发难的好借口!只怕寻常把持尚书台,将党人一派的奏议压下去的那些寻常手段,这次也不好用了 那就只好兵行险招,先掌握住洛阳城门,隔绝了内外,再细细在天子面前下工夫吧! 想到此处,张让一拍自己外甥的肩膀,连声催促道:“子阜,步子再大一些,再快一些!” 不料这拍得劲有些大,扭着了他那被所谓“嘉瓜”爆炸而伤了的臂膀,疼得这老太监再也忍不住,就是“嗷”的一声痛嚎! 第90章 ?斩蛇人,今何在(十) 光和五年春,一幕幕百十年不曾见的新鲜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冒了头,实在地叫都下的百姓大觉精彩,要是那些只知道耍乐之辈,没准还觉得意犹未尽。然而这事情发展到后来就越来越不是味,就算是爱私下议论朝政为乐的都门中人,也多少有些惴惴。 特别是张让府上闹出白昼妖鱼群奔的乱子以后,虽然不齿这老太监的不少,对这位权势熏灼又很能聚敛享受的死太监,更是从小官小吏直到城门口扛活儿的,都有着一股有志一同的仇富心理。但是这样实实在在出现在眼前的鬼怪,人类的恐惧心理还是一时占了上风。 所以都门中虽然说什么样怪话的都有,却都有些后怕,至于那些对易经灾异都有些研究的儒生,就更是愁苦。 在汉儒奉为重要教材的《京房易》里,对张让家里那妖鱼群奔的一幕早已说得明白,鱼者鳞甲也,主武库,妖鱼群奔,那就是洛阳城里要动起刀兵,出了这由头的地方还是那十常侍之首的张让!怎么看去,都是都下要闹出大乱子的前兆,叫人怎么不担起心来? 一辈对当年党锢狱有些印象的人,已经开始觉得气氛不对了,清流士林里面,生怕步了李膺范滂后尘的文臣也有些情虚。 然而事情就来得如此突然,一夜间,张让府中起火不说,几乎人人踮起脚尖就看得到张让后宅,一赤一黄两条说不清是蛇还是龙的巨大影子在争斗不休。而张让府上,这火差不多就卷了半条坊市,要不是张让造宅子时对引渠修园子特别有兴趣,无形中多了许多防火隔离带,说不得张府早已经化为一片劫后残存的瓦砾场了。 汉光武帝刘秀定都洛阳时,遍召儒士,以周礼所载东周镐京规制营造都城,然而较诸东周,许多地方都有改进,防火救火,洛阳署都有特别设置专人负责。虽然这一夜火起蹊跷,张让却还没倒台呢,洛阳署更是大把的属官极想抱上张让这条大粗腿,当下就把差役全派过来了。 等到后半夜,张让入了宫中去见他那几个老搭档,就连皇帝刘宏都被惊动,把西园禁军也派过去救火了。就算救不了火,北邙山闹妖怪,还不是西园军扫灭的,去看看那是什么妖怪,顺道诛杀了也好。 所幸这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好歹张府前半截的门脸还是保住了大貂珰的架子未倒。在这个木结构建筑为主的时代,能有这样结果就算是老天看眼,留下来主持这事的张府一众管事,都是长出了口气。张让好聚敛财货,但是花用起来也是豪奢,御下又不算太苛刻,这几个管事便先催促着还活着、能动弹的家人们在张府门前张罗起来,来救火的,不管的张府家仆还是洛阳署衙役、西园军士卒,都有两张胡饼,一碗热汤。 几个体面些的管事,一面招呼,一面却是底下里彼此庆幸:“谢天谢地,这一场劫难总算是过去了,这一夜,回想起来真是把人吓杀。亏得家主福大,才得如此快收场!如今老常侍去了宫里面圣,待回来时,还不得有些犒赏?马蹄银是不敢想了,但是忠勤本分如咱们,还不是多少贯铜钱进账?” “犒赏什么的,也是不敢想了!能挣出来就是祖宗有德,还是先将些食水便罢,这一夜滴水不进,这嗓子里都是燎浆大泡……老常侍还没回来,大家还是执事勤勉些,不要再出了什么差错!现在想来,心还都是悬的!” 这些张让府里得用的管事,虽然尚是奴籍,然而地位超然,寻常都门沉沦宦海不得出头的小官人们,官面上的脸面还未必及得上他们。后世说相府门前九品官,这张让府上亲厚的管事,少说也是个小九卿的体面。如今看他们这样苦熬着操持起来,在军饷上没少被张让辈刁难过的西园禁军一伙军官,就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这次带队来的是羽林郎柳叶飞除他而外,毕永是个大嘴巴的,释天鹏造型上就是扎眼的非主流,明明狗肉都啃得,却死活不肯蓄发,都没有到。 但就是这位羽林郎,此刻却也不在张府门前,只是牵了一匹马,与一个青衫负剑,像道士多过像书吏的小胡子家伙并肩走着。 倒不是他主动来寻这喜生事的家伙,而是某个书吏居然也混在救火人群里,出工不出力地蹭着。柳叶飞见着他时,这位仙术士正毫不在乎地蹲在一群洛阳署衙役群里,一手端汤,一手捏胡饼,吃得高兴呢。 至于有没有在袖囊里多藏几张饼带回那旧神祠去……柳叶飞的下限还没有低到那种地步,节操也没有换了通用点券,那是根本没有想过。 这时候,柳叶飞就听着他身边这家伙一面走,一面轻轻哼着小曲: “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黑灰是谁家厨灶?” 耐着心思听他操着弋阳腔把这段唱词唱了个七转八回,柳叶飞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时机:“张府的火,你放的?” “喂喂,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假传天意的手段,我尽来得,然而放火烧屋这档次太低了,直接把入云龙公孙胜降到了黑旋风李逵的水平,你看,我像是李逵那种浑人么?” 对于魏野一贯转移焦点的插科打诨,柳叶飞就像是没听到,直接问了一句:“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魏野听着这个问题,挺无赖地一摊手:“这话你找太平道问去,不过估计最后语言的交流,总会变成武器的交流吧。没法子,何茗那小子脾气不好,就像是本门祖师爷的胯下护法尊神,见了红旗就要冲动起来。” “何茗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你大概对他有什么误会。嗯,或许是他对你有什么误会?” “要是我那一夜是一箭放翻了赵府主,接着让赵府主关在诏狱里,享受拶子、板子、夹棍每天一打一个全套的待遇,你要怎么对待我?” 柳叶飞不假思索地答道:“先砍了你,再守在星界之门肉身修复服务站,继续砍了你。” 魏野耸耸肩,很了然地一笑:“……好吧,这个话题就当我们没说过。赵府主对张让府上这火,这双蛇斗,有什么看法没有?” 柳叶飞没有接话,而是反问了一句:“先生你怎么看?” “如果你们要当这是双龙斗呢,纬书《考异邮》说,龙斗为君王易位之象。”魏野摇了摇头,就自己否定道,“这话题太沉重,而且方向偏了。要是双蛇斗呢,纬书《地镜》说,蛇交于市,不出三年,国主必亡。《礼记威仪》则言,蛇入都中,贱民为君之相。《汉书》的说法比较隐晦,天子不德,则有蛇孽。至于刘邦斩白蛇什么的,汉应火德为赤什么的,赤蛇和黄蛇交战什么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不知道?这明显是知道得太多了。 柳叶飞摇了摇头,一翻身上了马,身后,魏野懒洋洋地多说了那么一句:“赵府主不管有什么想法,我就多提一下吧,大汉四百年体制还没到完蛋时候呢,想想那个死了被拿去点灯的董卓,想想某个爵封魏王、加九锡、剑履上殿、赞拜不名的大汉丞相,到死也只道是‘吾为周文王’,你们大枪府就多想一想再动手吧。” 柳叶飞顿了顿,朝着魏野一笑:“多谢提醒。” “谢就不必了,盛惠咨询费五十通用点券。” 破坏气氛这种事情,仙术士真的做得太顺手了些。 第91章 ?叩阙,沥血,雷霆(一) 魏野与西园禁军的羽林郎缓步在张让宅邸左近,说的都是些无法无天的话题。倒不是他们处事不谨,而是此刻天色尚早,除了主持家计的妇人要上街买把柴外,就没什么人出来走动了。 事实上,在洛阳这座高度政治职能化的城市中,差不多有三成以上的居民都是小吏或者官府中役夫之类的临时工。就算是金市和马市聚集了很多从事商业、手工业活动的人群,然而将这座都城乃及附廓的洛阳县,都算上,这座城里也多是第三产业的从业者。 这样一来,洛阳除了宫中内藏和常平仓外,一应生活物资都要从京畿地方运送进来。事实上,大部分都下民户,都没有积储粮食的习惯,而是过着升米把柴现买现用的生活。这也就是为什么魏野会给麻老头等居住在旧神祠周边的居民作出那种建议的原因。 然而今天早上的洛阳,稍微有点不同于以往。 太过于安静了一些。 就算在这里只不过居住了年余,对于这个时代最为秩序井然的大都市,稍微有些观察力,就会有着很直观的印象。 原本这个点儿上,城郊四乡里的菜蔬葱蒜之类,就该被小贩挑着送进城来了。樵夫渔夫,也该把柴草和鲜鱼运送进来,坊市间那些小货店,也早该打开了门脸迎客才对。 用拇指抚过下巴,魏野了然地一眯眼。 有人在按照那些大人物的意志,对洛阳城进行或明或暗的压制了。这样的经历,在魏野的长辈里也曾有过。曾经是魏野导师的堪称诸世纪历史事件见证者的老教授,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访过古代丝绸之路中段的大城市。 然而那个时期正好是沙漠绿色邪教派系组织的分裂运动在某些大人物的刻意纵容下横行不法的时候,利用互联网进行串联的邪教分子,趁着边境城市的卫戍部队撤出城市进行演习的机会,鼓动着居住在南部城区的邪教徒们到处袭击平民,焚烧商店。无辜的遇难者到底有多少人,很难得出确切结论,但是很多居住在南部城区的家庭惨遭灭门之祸,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然而就在这样的大乱面前,边境军方和地方上的矛盾仍然被摆到了比平乱更重要的位置上。因为边境军队参与平暴的话,对于地方官员而言是对其行政权极大的冒犯,于是暴乱一直持续到了夜间,才终于被勉强镇压下去。 然而当时的地方首脑,一个占据地区最高领导者地位的典型老政客,在这样的环境下,首先和他那有着邪教信仰家庭背景的副手,却首先选择了安抚那些有着邪教信仰背景的大商人。并且以安抚自己政坛伙伴的主要支持者为目的,将这类邪教信仰背景商人的餐饮企业定为了公务员的官方用餐点。 至于安抚受惊的民众,严惩被逮捕的邪教徒,这样本应该及时处理的事务,却一再后延。而被脑残的无视受害人人权的废除死刑极端主义洗脑的法院,则对大批烧死十数人的纵火犯判处了有期徒刑而已。 这样的愚蠢措施,加上被无能无耻如笔名“马前卒”的左翼键盘政治家们厚颜吹嘘的民族平等虚假命题和信息封锁恶政,乃至连老年健身队的铝制软剑都被禁止的所谓特殊戒严令,最后导致了整个城市的紧张对立无法消除。 在这样的情形下,得到喘息的漏网邪教徒所进行的小规模病毒袭击更是此起彼伏,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的民众走上街头,将那位号称丝路王的老政客包围在了官邸中。曾经将这一地区当成私产的大人物,最后只能鞠躬下台 当然,什么时代的官僚系统都是一样的,只要没有牵涉到像阉党和党人这程度的********,政客的下台就是对着自己遗留的祸患深情“saygoodbye”,然后顶着中枢大员的加衔,拿着丰厚的津贴继续享受贵官待遇罢了。 比起某些国家的官商双向门,这或许也是一种不同文化衍生出的特色官场现象吧。 话又说回来,这一套恶政在完成了工业化与教育普及化的时代,固然很易被抵触而最后大败亏输,但要是在此刻大汉光和五年的洛阳,会怎么样? 会被一丝不苟地执行。就算是利益受到损害,也绝没有反抗的念头。 因为汉室代秦,却完整地继承了秦朝的所有法度。所谓“天下苦秦久也,今沛公与父老约法三章”云云,也只是刘邦这个沛县集团在问鼎天下前进行的道德作秀罢了。及至刘汉定鼎,秦吏出身的萧何迅速照搬秦法制定汉法,什么“约法三章”,什么“沛公与父老相约”,都一边凉快去。 在这样森严的法度当中,对于法度的戒惧和理智,足以对任何不理智的行为进行牵制。 而要突破这样运行了四百年的法度,人间的力量是没什么用的。 起码在这个时代,人类自身还被农耕社会下的土地制度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各种罗网所束缚着。依靠“人类”本身,突破不了这个困锁他的牢笼。 只有作为这个牢笼最基础的力量,所谓神意、所谓天旨、所谓上天预定的法统,鼓动起来的群体性的狂热,哪怕是带着未曾脱出蒙昧色彩的狂热,才能暂时地让人类这种法度,这种秩序中,脱出掌控。 当然了,如果这是处在蒸汽时代之后,工业文明已经初见成效的时空,这样依靠农业社会的蒙昧的神权行事,也就是个义和拳大师兄、红灯照大师姐的水准了。不过,谁叫如今还是光和五年呢?连儒家学说的理性化哲学化的最终完成,都要等到中唐之后了,这个时代,依仗的还是强蛮。 余者,顾不上也。 正神思逸飞间,袖囊中竹简式终端微微振动起来,魏野朝着柳叶飞一笑,背过身取出竹简式终端打量一眼,却只有一条简短通讯: “开阳门内城旁,我等你。发信人,甘晚棠。” 目光在短讯上一扫而过,魏野随即将竹简式终端卷起,朝着柳叶飞一拱手:“家里好像断了炊,急等着我赶回去接济,这便不多谈了,回见,回见。” 柳叶飞也拱手回礼,目送着魏野远去的背影,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嘴唇对准了套在中指上的墨玉指环:“赵头儿,‘鲨鱼’似乎要动起来了,在他们把‘鱼群’追赶到穷途末路之前,是不是该让‘渔船’的马达预热起来了?” 从指环中传来了赵亚龙的声音,依旧是豪迈热情得有过度嫌疑:“嗯,‘鱼群’只能算是二级目标,‘锦鲤’才是关注重点,留神不要让‘水獭’们混进来捣蛋。我这就安排大伙吃饱喝足,甲胄武器全部磨光擦亮,你也忙了一宿了,回来一起吃早点吧,今天我安排的早点可有肉末卤的豆腐脑!” 说罢,他又低声加上一句:“那么,那位‘青鹳’也搀和进来了?他没有向你开什么奇怪条件吧?花生那小子最近一提到预算,脸色就不好,非常不好……” 柳叶飞望着青衫负剑的仙术士,看着那个说起来也没比自己大多少的男人那习惯性用丝绦扎着大袖的背影,不得不承认,“青鹳”这个代号确实很形象。 “嗯,他没有提出什么奇怪要求,不过我感觉,他在进行的计划,肯定能获得成功。” 这样回答着的柳叶飞,瞳孔中浮现出旁人所看不到的数据流,在个人持有通用点券数一栏里,“9950”这个数目飘动着,而就在不久前,这个数字应该是毫无特色的“10000”。 第92章 ?叩阙,沥血,雷霆(二) 开阳门外,开阳门内。 不过一门之隔,此刻却是一股紧绷到了极处的景象。城门司马安陵,此刻长衣服都去了,武官的冠带也一样不加,就是一副顶盔贯甲,赶着要上阵模样。他也不立起,就这么扶着剑,端端坐在城楼之下、胡凳之上,一派“忠勇为国”气质。 然而他摆出这么个气派,一早起来要赶去太学听课,却被他堵在门内的一众太学生,可不管他有什么忠勇,有什么为国,被堵在城门下,都是破口大骂。这些在城里有下处居住的太学生,不比那些在太学学舍里搭伙借住的穷朋友,也不似那些在城外附廓处租了小院子,或者干脆包了什么客舍旅馆,有钱无势的乡下豪强家的子弟。 这些太学生,不是父兄为官,享受荫补入太学的官宦人家出身,便是祖上为汉家立过大功,数代公侯的世家豪门子弟。虽然这些太学生不过是个官僚预备役,但身份特殊,家世清贵,这两重关系加起来,行事便更显得无忌许多。 当下就有人喊着安陵安司马的表字,要这位城门司马出来说个实话,不然奉出了城门校尉陈良陈公出来说话也成。 这开阳门素来是洛阳城十二城门中的要津之地,守门吏里面也有这位城门校尉陈良的心腹。见事不好,城楼上面那位城门司马又硬撑着扮忠臣状死活不肯下来安抚,这开阳门的守门丞立刻就遣人去了陈良府上告急。 然而使者到了这位正牌子城门校尉门首,连二门都没踏进去一步,却见陈府上的管事,愁眉苦脸一副死了娘老子的脸色,硬把报信的人拦住了。 “足下也莫朝里闯了,昨夜北面火起,我家家主一时受了惊吓,这时候已经晕死过去半日了,还不知寻来的医人是个什么章程,这些事再也休提,休提!” 眼见得来人还不死心,要朝里面闯,这位管事也不把好脸将出来了,直接就踹了来人一记窝心脚! “你们这些不分是兵是匪的贼配军,仔细看清楚了,这里是城门校尉府,不是入娘的私娼窠子!再朝里闯,就将你们一个个斫断了狗腿,都送到北部尉去用五色棒打杀!” 这等变脸之快,堪称一绝也。 赶跑了开阳门处来人,这位管事就直接进了府,他口中那位受惊昏厥的家主陈良,就这么一身中单,坐在房里,正抱了一只烤鸡在啃呢。这位陈良也是西北边军子弟出身,靠着家族出力,爬到如今的地位上。他在城门校尉上一干三年,油水已然捞足,按照京中的潜规则,也到了鞠躬下台时候。这位陈公这几年受用下来,本等的弓马本事也都稀松了,然而望风色的眼光依然老辣,几乎本能地察觉出昨夜味道不对,这就立马装病躲了差事。 这时候,这位老官油子头也不抬地啃着鸡脖子,含混道:“事情办妥了就下去帮本官堵着门便罢,本官今日是害了尸厥之症,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用禀报,去吧。” 说罢,他狠狠将脆骨嚼了嚼,吐出一口骨渣来,极有诗人情调地怀古道:“高皇帝建极长安二百年,光武皇帝建极洛阳二百年,时易世移,这个天下,有什么事情都是说不准的。老夫也不管别人如何,留我一餐安乐酒饭便罢……” 不过要是魏野在这位极有乐天知命自觉的陈校尉身前,说不定还要仔细动问一声:“日后袁绍宫变一屠洛阳,董卓迁都二屠洛阳,不知您老人家可还有如此散淡自在地啃鸡脖子的福分么?” …… ……… 城门校尉陈良撒手万事不管,那城门司马安陵就成了唯一掌控这局面的人物。碍于那些太学生的家世和父辈地位,他倒也没下什么狠手,强行驱散了这些人,就是坐在胡凳上,硬撑持下去起码也要撑到禁中那边对昨夜的事情有个说法。 他这里隔绝城内城外,那宫门前不消说了,也早就隔绝了百官面圣。龙蛇斗这灾异后面对君权分外敏感的刺激性意味太大,谁知道那喜欢天体营play的昏君会不会突然抽风,对这事情分外上心起来?端坐在胡凳上,一派守关大将气派,然而一颗心早就跳出了喉咙眼,直奔着宫中去了。 老舅啊老舅,如今就看你如何安抚住陛下,让这事如春风拂面,就这么散去了才好,咱们张家,才有传下去的富贵荣华! 至于自家姓安不姓张,这事他早忘了,不过就算要改个姓氏,在安司马心里倒也不值什么。 城门司马在城楼上魂不守舍地冒充神像,浑然不知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城内与城外却是一波波的险恶风涛,直欲将这座小小的城楼彻底吞噬没顶! 就在开阳门前,依旧是赵氏老店前面,这样早的时节,也不是饮酒的时候,一群群的太学生却都扎堆一样聚集起来。 大汉的太学生,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此时不比科举制度成熟的唐宋年间,士人要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分外地艰难些。能扎进了太学的士子,都是人尖子不说,身后至少也有地方上世家的关系在,这使得太学天然地就成了文官集团的作育基地。就算是太学里荫补出身的勋戚子弟再多,也很难改变这个大势,反过来,勋戚子弟入读太学之后,反而将家门渐渐转变成文官世族一员的反倒更常见。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勋戚家族的爵位也不是那么牢靠的,诸王列侯传上几世就被除国很是常见。东汉历经数帝,这样的事情更不稀罕,反倒是诗书传家的文官大族,很有一些长保家门富贵的逆天存在。远的不说了,四世三公的袁家,如今还有人在朝中任着美官呢。 这样几番因缘共同作用下,太学生与文官集团形成的党人,差不多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而这些为官僚候补,却还不是官的太学生,也是对政事最为敏感,又急于投身其中的一个群体,某种意义上说,太学生就是都门政争中那根敏感的神经末梢。 嗯,敏感得一点就跳。 五经博士张津也混在这群太学生中间,眼下正在那些挑头的太学生手中来回传阅的一卷竹简,就是他刚带过来的。这位看上去分外儒雅可亲的五经博士,就这般冷眼看着那些各地世家出身的大族子弟传看着那卷竹简,而后神情越发凝重、不满甚至愤怒起来。人群间的议论声,更是随着这股子情绪嗡嗡地响起来。 最后,还是南阳李家出身的李垣排开他这些同学们,正容正色地行到了张津面前,躬身就是一个大礼,张津也不自持身份了,忙把自己这个学生一扶,叫着他的表字:“子勤,何用如此乎?” 被张津一托,李垣也不朝下拜了,仰着脸就满腔悲苦地开了口:“张公张公,这卷抄本可真的是从尚书台中带出来的?真要将各地素有令名的守臣二十六员,都当成是坐罪贪渎的犯人,一体解送京师治罪?” 张津面色如水,一脸沉痛地点了点头:“这是故太中大夫张喜生前所上遗表,已由尚书台送入禁中御览。本官这份抄本,乃是大鸿胪袁傀的侄子袁本初拼死传出来的,字字真切,绝无虚词。” 得了这个准信,李垣一脸悲愤地就转过头来,举着那卷抄本高喝道:“诸君可看清了么,这就是如今的朝堂,就是如今的治世!枭獍居庙堂之高,鸾凤陷缧绁之下,群小横行,正人不得其用,如此清平世界,如此煌煌大汉,岂有我辈正人君子的生路!” 说至动情处,这位南阳世家子已经虎目含泪,与他做了一党同志的这些太学生,更是个个双目发赤,几欲泣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群的兔子似的。 要是某个半吊子仙术士不是也被拦在开阳门内,见着这样情形,却绝不会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愤怒不甘,有的只是嗤笑一声这些地方上颇有贤名的守臣,十个里倒有九个半都是党人一派的孤臣孽子,更是个个都和南阳颍川这些世家有些不清不楚的关联处。对士林中党人一党而言,这些人已经是不多的中坚人物,党人一派想要王八翻身,也就只剩下了这点一党菁华所在了! 阉党这一手,不是党锢狱,胜似党锢狱,简直就是要把党人一派赶尽杀绝!就算这些年党人一派被揉圆搓扁,再难有什么脾气,这刀架到脖子上,就算束手待毙也要叫几声哭几声的。 何况党人一派还从来就没有自己送上门去让阉党横切竖割的高尚觉悟那种奇葩除了南亚发源培育出来的一群奇行种秃驴,好像也不多见了罢。 旁观着这场上诸人这股子被压制而不得宣泄的郁气已经到了极处,张津却是猛地朝前踏出一步,大喝一声:“诸生诸生,奈何在此,效小儿女辈作此对泣之态耶?今虽阉宦用事,正人摧折,然而天佑我炎汉四百载社稷江山,事情犹然有挽回处!” 他这一声高喝,却是将场上这些太学生都震了一震,都是不敢相信地望向这位素来熟悉的五经博士。党人这些年和阉党一场场斗争下来,虽然也偶有占了上风时候,但无一次不是立即为阉党辈翻盘,反而落一个损兵折将、连番报复下场。就算是容易被人挑动的太学生,真正遇事时候,也是缩头的多。 党人一派,也就是勉强撑持在地方上面,中枢可是没有话语权久矣,何况阉党如今还要挖了党人一派的根子!难道还真有什么擎天手段,真能把这个局面翻覆过来不成? 一时间老成些的人物,看向张津的眼神就是讪讪的,高调你自去唱,要是糊弄我辈去为公等火中取栗,那我们也不妨给你们玩一个卷堂大散!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谓士人,无论汉末、唐末、宋末、明末从来没改过的软弱幻想和幼稚心态,这便是一个活注解了。 张津容色不变,将手一指开阳门方向,高声道:“诸生却以为今日都下城门为何紧闭?安陵这张让外甥为何全副披挂守在开阳门处?实是昨夜天降灾异,警讯天子,却有一双巨蛇斗于张让府中,诸家纬书上说得明白,这是贱役之人谋朝篡位之象!张让此刻,已进宫去迷惑天子,却安排安陵这小人隔绝内外。他也知道,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张让就是夷族罪名,再无转圜处!诸生诸生,这是如今唯一出路,若然使张让辈逃过此番风潮,则群丑篡权,正人流离,汉家失位,再无挽回之理也!”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就是一片嗡嗡议论声,几个稳重点的太学生就要打发自家伴当寻人去问了。 这点上,不得不说张让这一手紧急管制确实尽显出他老于政争的水准。要这只是一桩突发事件,说不得就这么被他的铁腕手段第一时间强行压制下去,再等到疏通了刘宏这混蛋皇帝那的工作,就再无后顾之忧。 只可惜,这场风潮,自突如其来的天降祥瑞事起,就是某个仙术士一手策划的针对阉党、挟裹党人的绝大阴谋!处在其间的北部尉与西园军这些别有怀抱的暗处不稳定分子,更是趁机在其中上下其手,安排谋划各自手段,只要取得自家一派的最大利益。就在这般似有似无的默契配合下,就这么给张让为首的阉党挖了一个绝大的坑,就等着他们一个个跳进去还给自家填土了…… 所以张让哪怕以最快的速度封闭了洛阳城门各处要津,试图阻断双蛇斗传闻的散播,然而城内城外,早就得了某些人授意的人员,已经开始四下活动了。这次谣言倒逼真相的活动,任务指标是每人五百次,达不到标准,可是要扣五枚汉五铢钱的。 所以当四下里打探消息的人一一回报,这些最为老成稳重的太学生,眼里也都放出绿光来。真正是天意民心,都在此处,这还真是一举扳倒十常侍的一个绝好机会! 彼此对望一眼,却都看到了对方眼里跃跃欲试的表情。 这为阉党压制多年而成的这么一股郁气,此刻,全成了干柴滚油,人人眼中都冒着火星,只要一点就着! 性情比较操切的太学生,已经在喊了: “大汉受命,此天意也!张让何人哉,竟欲学赵高辈,乱了天下纲常!” “小人幸进,我辈君子不得一申其志,如今上天示警,张让有失宠之险,却决不能让他蛊惑天子,又把这个世道变乱下来!” “叩阙上书!叩阙上书!须叫阉党小人辈知道,这天下,还有一分正气在,就决不让尔辈为所欲为!” “要民煮!要尸油!五毛挂路灯,自干五杀全家!” 啧,这是大枪府、太平道哪家派过来的群众演员?差评,负分,滚出! 李垣、樊翮为首的这些太学生里中坚人物,此时更是热切,刚才的凄惶之心顿时去了大半,心中那团功名之心,顿时火一样燃起来。 要是今日之事能成,日后他们这些领头人物,少不得也混一个封侯拜相的前程! 就算是事有不谐,朝几位重臣府上一躲,到那时候,自有那些跟着他们上街又没什么靠山的寒素出身太学生去顶缸。 嗨,自汉末光和五年、西历一百八十四年算起一千八百零五年以来,所谓某些风潮的头目,也都是这个德性了! 鼓动风潮到了此处,张津自己也动了意气,戟指开阳门,嗔目大喝出声:“城门司马安陵不过市井寒微出身,幸进小人耳。吾辈胸中自有浩然正气在,区区阿附阉党的佞臣,又岂能当得我辈!诸生诸生,大汉养士四百载,诛奸佞,正朝纲,正此时也!大家一道向宫门前叩阙去!” 第93章 ?叩阙,沥血,雷霆(三) 在张津的呼喝声中,那些一向以君子德操磨砺自诩的太学生,摩拳擦掌地就要上了,那些和党人一派多少有些关联的,也是跃跃欲试。然而也有些人却是忐忑不安,胆小怕事的当下就要走。 自然,也有些子想要向阉党首告的人,无奈何张让这阉党首脑决断下得太快,洛阳城的城门全封了个严实,就算想首告都没地方去。 自然,也有得力之人四处奔走相告,要将太学里的学生都将出来。不为别的,叩阙叩阙,就是要闹一个声势浩大。 这个时节,安陵眼盯着下面那些渐渐集结起来的太学生,心中也大是烦躁,将手一拍腰间剑柄,低声骂道:“果然是万年王八想翻身,这一有风吹草动,太学里的酸子们就要鼓噪生事!” 他身边侍立的一个心腹人,听着这话,忙不迭一躬身,讨好道:“司马神机妙算,早预料到了这一出!可要小人传话给兄弟们,将军械弓矢都将出来,以防万一?” 安陵斜睨了他一眼,套着铁手套的右手就给了这下人一拳。说重不重,说轻这分量也不轻了,疼得这心腹就是额上出汗。 冷哼了一声,安司马点了点他,自嘲道:“就凭这些门军?几代人都是洛阳城中打混出来的,一个赛一个地油滑!这样弄不好就要惹出大事的情状,这些兔崽子哪个敢沾!说到最后,还不是本官顶缸!今日情况特殊,一切镇之以静便是。传某的军令给十二城门的门军,除了守住城门不得擅开之外,余事一概不问!我却不信,谁还有天大本事,夺开了这城门去!” 眼瞅着这心腹抹着汗地下去通传了,安陵就手将头上兜鍪压得实了些,双耳都掩在兜鍪下,顿时就把城下的一众嘈杂动静都盖得小了些。 只有他自己喃喃自语声音还低低响起: “我只撑过了这一日便罢!” 城门司马安陵安子阜在城楼上装鸵鸟,却浑然不知,就在他直管的这十二城门间,处处都有极似这开阳门外的扰攘情形,就在有心人的安排下,次第喧腾起来 广阳门城楼之下,紧贴着城墙边上是一家小酒坊,虽然只作得门军和往来商旅的生意,油水却是不薄。这地段也是寸土寸金,不是背后有力量有身份的主家,想在这样大汉都城的黄金地段开店,那是休想。附廓的小店,路旁河下的村店,一堆一堆的,如果不是官面上有些体面,凭什么该你占了这地段? 这处店面,是这广阳门的门候安郝嗣的产业,这位安门候,虽然也是官秩六百石的官人,说起出身却有些不尴不尬。他本是城门司马安陵的部曲出身,年少时候,也是鞍前马后跟随安陵的贴身得用小厮,和这位恩主当初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缱绻情分。自从安陵得了他老娘舅张让的保举,官至城门司马,安插亲信时,便带掣这相伴多年年的心腹得用人做了这广阳门的门候。 广阳门是洛阳十二门中主要的商道,油水自然是足的。这地方又没有太学学舍那种马蜂窝,一般说来,只要关门上闸落了锁,安安分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是。 然而今天的广阳门内,气氛却绝不是那么回事! 巡城的门丁固然有,然而一个一个都是陌生面孔,再没有一个熟人,广阳门外一群一群近郊的农户络绎不绝地簇拥上来,一层一层地围拢了。凡是有人群处,就有个手臂上扎着黄布条的汉子在那里大声讲话,周围没拢上来的人群都是煞白着脸,绝不敢朝这些人跟前凑。 前阵子说是太平道谋反,扰闹了几日,却连个鬼影子都难见到,却不知道今天是出了什么古怪,一群一群的太平道祭酒道人、执事弟子,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广阳门外! 稍微晓事些的人,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看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匆匆忙忙地扭头便走。只苦了那些赶车到了广阳门前的客商,这时节,被一群群地人堵在这里,不住地冒汗。 就算是傻子都知道,在都下这样大摇大摆聚啸部众,那是个什么意思。且不要说,那些胳膊上扎着黄布条的精壮后生,个个都是甲胄在身,刀剑在手! 在农业时代,佩刀佩剑什么的素来不怎么严禁,然而有两宗被视为军国之器的物事,那是一旦发现私人收藏,就是要视为谋逆大罪的。这两宗,一是弩机,二是甲胄,弩机暂时没看着,这门外起码上百胳膊扎着黄布条的精壮后生,却是人人都是一身甲衣就是样式也太不成套了些!铁环连扣的锁子甲、铁片穿成的札甲、鳞甲、山文甲,放在这个时代,不论哪样都是价值数百贯甚至上千贯的物事,寻常军将这一身还未必凑得起来! 至于余下的甲胄,那就连最见多识广的客商都不大知道来路了。看上去是什么动物皮革硝出来的无袖皮甲,上面除了铆钉还仔仔细细圆雕出西域风格浓厚的葡萄蔓草纹,又不知用什么颜料染了色,迎光一照,微微泛光,说是军国之具,不如说是漂亮花俏的礼服。 一身全身重甲,偏偏没有甲叶,全是大幅铁板,还光滑如尚方署磨制出来的上等镜面,银光闪闪处,就像是银子锻打出来的,也不知道哪家铁匠有这样高明技艺! 甚至还有一些甲叶间嵌了珠玉,用了什么鎏金镀银手段錾了各样旁人看不明白的花纹符箓,就更让人看得稀奇。 然而有一件事,却是再明白不过这广阳门前,要做出一桩大事了! …… ……… “英雄,好汉,你们自去做你们的大事,下官也不敢拦的。然而兵危战凶,可能容下官回家照看亲族老小一二?” 这样没骨气、都快哭出来般哀哀求恳的不是旁人,正是这广阳门的门候安郝嗣。这位守门官此刻还是一身的长衣服,既没披甲,也没佩剑,就这么哆哆嗦嗦地胡乱坐在他自家产业的小酒坊中。身前身后,都是年岁不大却神情精悍已极的短发汉子,十几个人都是披甲持枪戟这类长兵器。那微黑发青的厚重铁甲上面,都是一根根锻打后剩下的铁刺,光看着,都叫这位门候情虚。 这样铁甲,便是宋代重装马军所专门装备的青唐瘊子甲,按照沈括《梦溪笔谈》记载,瘊子甲甚至连宋军最有名的神臂弓都能防范。曾有人以神臂弓射上品瘊子甲,结果箭矢挂在两片甲叶之间,被甲片硬生生地刮掉了一层铁! 就算是在以国用富庶闻名的宋代,这样的瘊子甲也是之宝,却不意在汉末,却有这么一支遮奢步军,全用的这种净重就近百斤的重甲。 然而这群重甲精锐的头领,却是一身朴素得不成话的短袖布衫,只肩膀上装了一片犀家护肩,心口处用斜扎的武装皮带装了一片犀甲护胸罢了。 这领头的也是个年轻得不像话的精壮后生,一头短发,用镶了铁护额的布带箍了头,看上去衣甲都不如这些重装甲士远甚。然而这后生立在那里,就是一股子锋锐昂扬之气! 安郝嗣看着前后左右这阵仗,已经是心中惶惶到了极处:“堂堂大汉都城,却是从什么地方天降了这么一伙凶神恶煞下来!过往神明,下官愿发虔心,从此修庙造像,供奉不替,只求救救下官则个!” 似是被他的哀求扰得烦了,这为首的头领转过头来。就那张脸说来,还带着十足少年意味,也不知道这样年少,是怎么成了这样凶恶行伍的头目的。 眼见这头领一步步走近,手里也没提兵刃,安郝嗣自觉有了一线希望,忙不迭地就是跪下一礼:“好汉,好汉,只要您肯放了下官离去,下官结草衔环,哪怕破家也要报答好汉一二!” 他的求恳许愿之语还没说完,就觉得自己身子朝上一纵,却是领子被这年少头目提起来了。他还没想出个一二三来,就见得面前这年少头目的面孔骤然在自己面前放大 “砰!”地一声,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就这么陷入了黑暗中。 把自己一个头槌撞晕了的这什么门候随手朝地下一丢,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干部,原通和里道坛主事何茗一转头,朝着一个头上挂着无线通讯话机的队友点点头: “晚棠姐那里有消息没有?” “队长,有的。”负责无线通讯的青年一点头,笑着回答道,“晚棠姐已经和外聘协力者进入了指定地点,正在准备叩阙队伍的引导工作。” 听到这个消息,酒坊里待命的一队重甲战士都是面露喜色,只有何茗自己,听到了那个“外聘协力者”的词汇后,不快地一扭头,哼了一声。 第94章 ?叩阙,沥血,雷霆(四) 开阳门外,依旧是一片烟尘斗乱模样,李垣、樊翮这些太学生里的领头人物前后奔走,四下联络,不过转眼功夫,就有数百太学生猬集在开阳门下。这些最先出头的预备役官僚,都是真正大族子弟出身,就算这些年月里,阉党用事,把持朝纲,可也没有真正伤者世家豪门的根基。这些世家子,一向以出身底蕴自诩,又怎么能将仗着阉人亲戚才得了官职的安陵这个城门司马放在眼里。 这下子,一个一个,都是戟指城楼,直呼安陵的官讳,什么话都骂出来了。 “安子阜,没有朝廷明令,没有三公手书,连正管城门校尉都不在,是哪一个乱臣贼子,许你隔绝内外?” 这是一上来就拿大帽子压人的。 “《九章律》上写得明明白白,京师城门几时开,几时闭,都要上报禁中。安子阜,你可有几条性命,敢行此违律之事!就不怕日后问罪,也要替自家妻儿着想!” 这是半威胁半劝诱的。 “却和这等小人废话什么,冲了开阳门,大家一起上宫门口叩阙,还怕此辈阻挡么!安子阜,你那断子绝孙的舅父要当活赵高,可须知道赵高落了什么下场!” 这是冲动起来就不动脑子的。 眼瞅着城门下这些太学生越聚越多,安陵这城门司马也是满头见汗,一双手紧紧握起,都见得青筋凸出了。 这还不算完,被这些太学生堵住了开阳门前,破口大骂,那一班开阳门外住家的闲汉,也都缩头缩脑地看起了热闹。 这些人都是游手好闲之辈,没有根基身家,就在洛阳城里偷鸡摸狗地搞些下三滥手段胡混。这一年多来,大枪府那位赵府主立足道上,很是收编了一些游侠儿,对这些鸡鸣狗盗之辈却看不上眼,一气儿地全撵到了城外去。这伙人偏又流年不利,赶上了北部尉的执法严打活动,给五色棒揍得不敢出头。这样一波波地打击下来,不少人都生出了“洛阳居,大不易”的喟叹,起了想要回老家侍弄庄稼的心思。 然而今日这蹊跷场面一出,这些人顿时就像苍蝇闻着臭味,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像他们这样的游手,就怕街面不乱,街面一乱,那就有多少值得他们下手处! 这些人最先围拢上来,就像见到狮子捕猎时候,在周围提溜乱转的鬣狗一般。那些太学生每每高声喝骂一句,这些人就起着哄般高叫捧场。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毕竟这些太学生要成声势,总得串联一二,还尽有得时间拖延。可架不住开阳门里头,也是人围得越来越多! 要出城办事的平头百姓,领了差事要去地方州郡公干的各署衙差人,兴致颇高左牵黄犬、右擎苍鹰预备出城游猎的贵家公子,还有最先得了消息,也一般叫嚷起来的太学生 后到的不明所以,兴致勃勃地朝前挤,打听消息的,各自七缠八缠,齐齿吴舌地乱说一气,这场面就更难以收拾。各种各样的奇谈怪论,更是乱传开来。 挤在前面的人还知道个大概,说是中常侍张让这大太监说不得要坏事,传到后面,怎么就变了味道,成了张让养伤养得沉疴难起,如今被抬进宫里向皇帝刘宏托孤去了。这听着也实在太扯淡,就从来没有臣下大摇大摆给皇帝托孤的道理,然而如今那皇帝也确实够混蛋,能认了太监当干爹,那干爹给假子托孤,似乎……似乎也是有些道理的。 这样混乱不堪间还不算完,那守着城门的门候和一众门兵可算是遭了大霉。这被堵在城里的太学生闹闹嚷嚷地都冲到了跟前,推推搡搡间,吐沫星子乱喷,简直都给这些门军洗了脸: “天子皇恩浩荡,让尔等吃了这口皇粮,却如此不识大局,不忠于王事!现下早早开了城门,让我辈君子仁人叩阙上书是正经,若误了我辈大事,将来我辈得用之时,就是诛了尔等九族也不算难事!” “我家三代为京官,大伯父十二年前,乃是卫尉寺卿!就算是城门校尉陈良,你们正经该管上司,三节六时,还要上门慰问!你们有几个胆子,竟敢无故封锁城门?我这就修书一封,解送你们去北部尉堂下,到那时节,陈良认得你们,五色棒须认不得你们!” “安子阜这阉宦家人乱命,你们也肯遵奉?实话告诉你们,今日里,那张让赵忠辈就要倒台,就算天子仁德念及旧情,似安子阜这等人,少说也要发配边瘴苦寒之地安置。你们若再执迷不悟,落得与此辈同罪,还未必有这样好结局处!” “罢了罢了,我也不和你等无知走卒废话!你们且上去,将那城门司马也该做到头了的安子阜唤下来,我倒要看看,是这阿附阉党的小人面皮结实,还是某腰间这三尺剑锋利!” 早就被糊了一脸唾沫的开阳门门候,这时候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只道是趋奉这张常侍的外甥,定然有什么好处。不料想,好处是一丝都没有,却叫他一人在这里顶缸! 他一身官衣被这些太学生推推搡搡间,腰间绶带都被扯脱了开,只能一手捧着绶带,一面狼狈招架,这些太学生嘴皮子便给,吐字如滚珠落盘,他说一句人家都说了十句,他就是想接话,想出声安抚都不成! 至于招呼开阳门的门军将这些太学生撵开?啊哟,可不敢这样想! 洛阳周围军事力量,首先是北军五营,其次是禁中卫尉,城门校尉下面管领的门军,也就是收个进出钱儿,压榨一下往来客商,说是门军,倒像是关下税吏,军纪早已迟废多年了。当初大将军窦武初任城门校尉时,倒是刷新振作过一回。然而自从窦武诛杀阉党集团事败后,这洛阳十二门的门军就更加败坏得不成样子,窦武留下的一点制度,也都被毁弃无遗。 到了光和年间,这些门军,多是洛阳城里那些市井子弟走了门路后充任。要放在平时,这些也算有甲有枪有军械的货色,也能在市井里耀武扬威一番,多半油水生发都还不错,算是个令人羡慕的好差事。然而真到了如此变乱突生的时刻,这些都不拿自己当个兵的门军,就立刻原形毕露起来! 城门校尉的门军如此,北军五营这曾被窦武率领,讨伐阉党的真正京畿卫戍部队,张让这些死太监清洗起来就更加丧心病狂。若不是魏野隐身幕后,摆出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乱,让这群死太监再无掀起蛾贼狱的机会,那么这群早该去死的阉人还要为了内部倾轧,把宫中禁卫清洗一空! 要说后面的袁绍宫变与董卓入洛如此轻易,如此飞快得手,与十常侍这种丧心病狂地对京城防卫力量的大清洗,不无关系。 被十常侍把持的大汉帝国中枢,这种持续了十几年的花样作死行为,这倒也真是货真价实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了。 被裹缠在太学生中间,都快成了滚地葫芦的开阳门门候还在那里苦苦挣扎,想不到如此遥遥无期的事情。开阳门左近,一处客舍靠街的二层楼上,却有两个年轻男女,透过窗子,平静下望。 坐在主位上的年轻姑娘,还是一副未施脂粉,英气勃勃的模样。今天她依然是一身玄端礼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未加染色,而是通身的嫩鹅黄。祭服上的章纹也不是一般习见的藻火粉米等,而是星宿、日月、走龙等暗纹,都用银丝缂绣,工艺精巧,显然远超出这个时代的普遍水平。 魏野很不讲究地盘膝坐在她对面,单手鼓逗着面前漆盏,摇了摇头,对甘晚棠的这身太平道法衣大加指摘:“嫩鹅黄这颜色,要是我家铃铛那种爱蹦爱跳的丫头,短裙簪花起来,倒也讨人喜欢,甘祭酒你这样的美人干事,这身就有些不合适了。啧,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果然连审美都很有问题。” 批评完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大贤良师,魏野一偏头,看了看自己这个老客户一眼:“风潮已起,这劲就不能衰下去,要是太学生们连开阳门都进不去,那人心聚得快,散得也快。咱们坐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章程?” 第95章 ?叩阙,沥血,雷霆(五) 对于魏野这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来熟,甘晚棠也算是见怪不怪了。当下她也只是微微一笑,探手从法衣的袖口探手取出一个蓝紫色的四方锦囊来。 这紫锦囊不过比成人的巴掌大一圈,里面鼓鼓囊囊地不知道盛着什么。魏野有些疑惑地将这锦囊接过,轻轻握了握,隔着锦囊都能感觉到里面那带棱角的岩石那扎手触感。 “原来如此,”魏野一耸肩,“混元如意石是么?这么几颗混元如意石祭起来,光是那城楼,也足够砸塌下去了。” “只不过,”魏野翻了翻白眼,“这帮子替你们打掩护的太学生,也全都被砸得吓跑了去。” 对着魏野的疑问,甘晚棠只是笑而不语,小胡子的仙术士也懒怠再打哑谜,解开了锦囊封口,将一枚祭炼好的混元如意石握在手中仔细端详。 以望气术看去,这几枚混元如意石都隐隐带着法器特有的灵光,只是比起自己之前在百炼青罡刀剑行里见过的那枚混元如意石锁,还更要黯淡许多。将手里的混元如意石掂了几下,魏野也是了然一笑: “这几枚混元如意石,全是你自己加班加点祭炼出来的半成品吧?也不早说,我这里帮你祭炼一枚混元如意石,那只需要收你一百通用点券的代工费罢了。而且你这混元如意石于祭炼上面下的功夫也不到家,好像也只是用一次罢了。” 说到只能用一次,魏野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把混元如意石这样子搞,确实是搞拆迁的利器。那么我们还等什么,下去布置起来,给城楼上那位城门司马玩一个天大的惊喜好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开阳门下,那倒霉的开阳门门候都快被推成陀螺了,眼前是人影晃动,耳朵里更是从“子曰诗云”这样的斯文话,到准备和他已故高堂发生点不清不楚关系的龌龊村骂,都灌了个满满当当。 这时候,这位开阳门门候也是死了心,就预备这么装着死狗硬撑到底了,不料耳边又是“嗖”地一声,额上一松,就是一股凉气透着头上汗水渗下定阳骨去了。 就算是他还大半迷糊着,手还是朝着顶上一摸,却发觉自己头上发冠却是被什么东西打掉了。就算是他打定了装死狗硬撑过去的主意,这下也是心头火起:“说便说,这丢石头打人算个什么道理!” 他这里叫唤,那丢石头的更是呼喝:“好狗官,今日不开了广阳门,便请你吃一顿石头烙饼,将回去也替你老娘修个坟头!” 有这人起头,许多起哄闹事的家伙也跟着满地捡石头砖块,四下里的石头就像下了雹子般朝着这门候和他管带的门军乱砸。 那些围着这门候争论的太学生,早就散了开,子他曾经曰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诗也曾经云过,遇到夏桀商纣,才要与汝俱亡呢,这些个门候门军,还厮配不上! 为首的几个太学生也是高声喝呼:“与这等小人还说个什么,三坟八索之典,忠孝节义之道,岂是这些狗彘一般的杀才听得懂的?诸位只用石头和他们说话!” 这里挑起头来,本来就是一片混乱的人群,反倒整齐起来了。人类这种生物,在长期的群体协作中得以进化发展,这一处于群体当中,便本能地会产生出一种从众心理,更何况这场面已经被有心人渲染得如此激烈,这人群一旦受到感染,那就是不约而同地进入了从众状态。 当下到处都是捡着石子的人,一时拣不着石子的,就手将路边哪家店铺放在门口的陶瓮举起,朝地上一砸,挑那大陶片子就朝城门处丢!要问为何那店家没找他麻烦?那店老板也正满地找石子呢…… 眼望着这场面转眼间就一发不可收拾,那着实流年不利的门候当下连自家的头冠都不敢拣,用袖子包了头面,就没命地朝城楼上跑!他倒是跑得利落,后面几个门军那惨了些,急着跑却撞着了同袍,反而狠跌了一跤,这时节,这些门军也回过味来了,这洛阳城里,怕不是要来一场大乱!什么吃了皇粮就要忠勤王事,这等废话是一点不想听了,只可惜了当初为了这么个兵额,走了那么些门路,花了那么些铜钱! 这番要能脱出性命,这差遣辞了也便罢了,这双鞋,宁不得供起来每日香花酒果无缺! 隔着一座城门,里面都已经闹嚷起来了,外面哪还能安分下来? 早就已经心头火热、摩拳擦掌的李垣首先就是振臂高呼:“安子阜终究还是阉党亲眷,断不会回头了,诸位还等什么,将这狐假虎威的阉党砸下了城门去!” 他一声高喝,周围就是一片响应,这一声声呼喝中,端坐在城门楼上的城门司马安陵,已经是面色铁青。瞪着下面这些太学生,他一抬手,却又放下,那“命众军带弓矢上城墙”的命令还是没说出去。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就像同样身为统治集团中人的安陵,总还将太学生当成是统治集团内部的自己人,就算是有着政治集团上的敌我之别,终究不能全然破坏了规矩。就像十常侍主持的党锢狱,虽然对你死我活的党人领袖也没少下黑手,但是总还是按照体制内的规矩来,没有突破最后那点底线。 正恰如后世燕京的几番风潮,只要当道诸公还将那些自诩精英的学子当成自己人,那点底线总还维持住了。 反过来说,要是当道就是一群只会拿援助转存吃利息的买办洋奴,本来就不是本土政治集团,那确实下起狠手来就是真正的禽兽不如了。 然而安陵这张让外甥还坚持这点大汉体制内的底线,却有人却成心是来搅浑水的。 城楼下面一个偏角地方,魏野手里托着那装满一次性混元如意石的锦囊,手指着仍然犹疑的安司马,对着身边几个精壮汉子说道:“总要逼得这阉党和党人都没了退路才好,兄弟几个,先对准了这安司马砸,也别砸死砸晕就成。” 这般分派的时候,魏野面色端肃,就像是在分派什么正经差事,然而这眉眼间顾盼往来,那憋了一股子坏水的贼忒兮兮味道就再也掩饰不住。 得了他的暗示,跟着他的这些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英也都是一脸坏笑,低下身拾了几枚石子,对准了安陵那头上兜鍪,就用打飞蝗石的重手法狠狠一抛! 耳听得城楼上面咣当一声响,还有安陵的心腹大声的“司马,司马,可要不要紧”的惨叫,魏野转过身来,把锦囊中的那好几块混元如意石都掏了出来:“接下来,哥几个就把这几块石子打进城门的砖石缝里可好?我也没别的要求,就是劳烦几位一定要打得深些,准些。” 这般说的时候,魏野面上还是平直端肃神情,然而在这些同样身为星界冒险者的太平道干事眼里,只觉得面前这看上去还有些平易可交的仙术士身上,一股子黑气腾腾直冒,再也难以遮住分毫。 第96章 ?叩阙,沥血,雷霆(六) 开阳门下挤得满满当,又在散入人群里数十个太平道弟子蓄意挑弄之下,差不多是人人带火,满地捡石头朝城楼上乱丢。到后来,什么烂泥烂菜叶这样不讲究的东西也丢出来了。 开阳门下面的门军能跑上城门楼子的,全都跑了上去,跑不得的,要么把身上衣裳一扯,跑了个脚底抹油,要么就干脆也混在人群里鼓噪起来。那些胆子大的游手,更是不知从哪个木工坊里扛了一段做梁的结实木头,就这么朝开阳门上撞起来! 这些游手自然是没有什么行伍经验,这样快地行动起来,却是有一些精壮后生,在一旁调度指挥。要是在这一片纷纷乱乱中,有人来得及仔细打量些许,就发现这些突然出现在张津身周的年轻后生,差不多都在手指上套着个玄黑微青的精铁指环,指环上錾银的鹰首铁枪头是再惹眼不过。 然而事情到了这一步上,这怎么看都和以往太学生的叩阙上书意味不同了。 东汉洛阳太学,一直有着组织叩阙上书的优良传统,而且不论每次太学生们叩阙上书是否达到了目的,但都能显示出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显示,虽然不能无往而不利,但总体说来也是一种政争中的威慑力直到汉桓帝时,对这种士人集团的力量感到忌惮的桓帝悍然发动了第一次党锢狱。 当天家连士人集团的这种和平请愿都已经忌惮到了极处,对于这已经变成实打实的攻城行径的叩阙又要怎么想? 樊翮看着一伙壮汉扛着一梁木柱,在一个瘦高后生指挥下,已经似模似样地有了点攻城队样子,却是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唾沫。他转过身,朝着张津一礼:“张公,太学诸生为忠义所激发,情愿同我等叩阙上书,挽回朝纲。此是正大光明之事,纵然事败,我辈于青史之间,也有清名激扬后来君子。然而、然而……若是挟裹暴民,强冲都城,此则与十常侍辈乱臣贼子何异?翮虽不才,却不忍侧身于此等莽撞乱事之间!” 张津也是一时看着那攻城队有些出神,乍一听自己这个学生这样说,面色骤然一沉。 他目光森冷,将樊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才冷哼出声:“樊生,樊生,你好生糊涂!此时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汉气运,我辈前程,都在今朝叩阙能否功成之上!若是此刻泄了锐气,你是想张让再起一轮党锢狱,将我,将尔等,将你辈亲族,全部列为党人,从此免官回乡闲住不成!这怕这一遭,不但南阳颍川要受绝大波澜殃及,就算回乡闲住都没了福分!” 这一番话,也真是张津这样党人一派的掏心窝子话了。东汉重文治更甚于西汉,孝武帝刘彻那样的暴虐帝王外儒内法主张,到了东汉,就变成儒主法辅,文官经学世家得以接连崛起,甚至很多勋贵之家都转为了经学名门。对这样的文官世族而言,党锢狱最狠的地方,就是将一个文官家族乃至衍生出去的门生故吏这些外围都连根拔起,根本就是对文官世族挖了根基。也不怪文官士林一次次不计利害地拼命反扑,这是被刘宏十常侍这皇帝加权阉逼到了绝境上,不得不为之事! 而这样斗争十数年后,后世史家所谓的士风大坏,就是文官集团由铁板一块分裂为不同地域集团,西北、河北与南阳、颍川的士人大族,虽然对阉党的针对性不变,中间却免不了像汝南袁家、扶风杨家这样两面下注的大族。 例如汝南袁氏,暗里对党人的亲近示好从未断过,然而明面上,袁氏在京任大鸿胪的袁傀,却是阉党一系的重要盟友。 连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都如此,其他世家也不免做出某种怀柔臣服表态。而私下面,这些世家支持党人清流,不断参与党争又是从未断绝过。 要说党人一派,在李膺范滂之流名士尚且在世时候,还不失清流本色。然而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党人与世家的结合就真正成了党争锻炼出来的一党,不论朝局如何,首先顾虑的就是自己一党的利益。 至于旁的,也实在是先顾不得了,只要众正盈朝,将小人奸佞诛除殆尽,国事总有洗刷之日! 被张津这么一喝,樊翮也是默然无语,只能垂下头,眼中余光瞥了眼正要去冲城门的攻城队。最后这位太学生领袖也只能低头一礼:“张公张公,则国事如此,学生们也只能从您吩咐,只盼张公与张公身后诸位宰臣,不要辜负了我等这一颗丹心,一泓碧血!” 张津轻拈长须,点了点头,算是允了樊翮这一请,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听得那些被组织起来的游手壮汉,高喊着号子,这一扰之下,就是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位五经博士,此刻也只能注视着面前这一片乱象,默默在心中祝告:这一次,我等行事就算操切莽撞,却也全是为了汉家社稷,我等纵然行事间有过,这过错,也是全归之张让辈十常侍的! 他这样进行心理建设时候,开阳门城楼上,已经是一片扰乱。 有某个心思不好的仙术士关照,坐镇开阳门上的城门司马安陵,头上挨了好几下石头。固然隔着兜鍪,没有打他一个头破血流,然而这几下用重手法打出的飞蝗石,却足够在他头上留下好几处淤青,吃得最重的那一下,都肿起来了。这位城门司马就这么半趴在地上,几息间都回不过气,慌得他身边随侍的心腹一个个都是大叫! 也就只能乱喊乱叫了,这个时候,就是延请医生诊治,都没处找去!下城楼?亏得门军们尚算得用,挡住了几个想要趁乱就冲将上来的汉子,不然就连这点立足地方都找不到,顷刻就能给烂泥烂菜叶给活埋了去! 安陵半趴在那,单手扶着兜鍪又粗粗喘了几口气,这才低喝道:“都慌什么!本官还没咽气呢!” 周围几个心腹听他这样呼喝,心中算是略略定了些,这才慌忙近前将自家这郎主搀扶起来,弓腰控背地等他吩咐。 安陵站起身,步履虽然还见些虚浮,倒也站住了,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气急败坏,反倒镇定许多,只是牙缝间嘶嘶地磨动,就像是要把这城门内外的生乱的一干人全部不就水撕咬碎了一般。这样的安陵,口中分派的命令就更加地杀气腾腾:“城楼上还存着牛角弓三十多张,狼牙箭十多壶,连铁锅也有一口!叫门军们张开弓,你们去给铁锅里烧水,今日这群酸子,我是一定要拦住的!” 至于为什么守城要的热油却没有,只能费事烧水,这种他素来眼开眼闭由着下面揩油的事情,这时候也顾不得计较了。只在心中发狠,等过了这场劫难,回头必然好好将这十二城门的门军整饬一番! 他这样在心中赌咒发誓,抬眼望去,却见四周门军却是怯怯缩缩这些久居洛阳的门军,不比北营五军真正军制,平时吓唬下平头百姓尚可。到了如今这样紧要时候,那就是土鸡瓦狗的样子货。 身为城门司马,安陵对都下十二门的门军这样情弊再清楚不过。然而事到临头,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一咬牙,铮然一声就将自己的佩剑抽了出来! 这剑长三尺,却是宽刃厚背,分量沉重,乃是步军临战所用的战剑,不是他家老娘舅张让那种玉柄玉格的装饰性玉具剑可比,一剑下去,连肉带骨头都能敲断的。也就是安陵这样武艺娴熟之辈耍弄得来,换了像某个姓魏的仙术士那点粗浅剑术,舞弄起来难说不会闪了腰,折了手腕去。 将剑就在城楼栏杆上一斫,安陵怒喝出声:“还不都行动起来!这时刻再敢误了军情,我便将汝等都行了军法!” 在这样威逼声里,这开阳门的门军都是大骇,当下连话都不敢出声,各自照着分派去了。 少时,就见得城楼上门军纷纷列队,张弓搭箭,就对准了下面正在鼓噪着要冲城门的人群。 而正当这些门军一露头,一直站得偏远些的魏野就是一声轻笑:“果不其然,这城门上那位安司马倒也真是知情识趣,真是不可多得的群众演员哪。甘祭酒,咱们还等什么,这就动手吧?” 说着这样轻佻话,魏野一抬右手,却是和身旁的甘晚棠伸出的左手十指相扣。 第97章 ?叩阙,沥血,雷霆(七) 大凡聚众鼓噪生事,厕身其间的人起初未尝不是抱着一分法不责众的侥幸念头,等到其中人物都被狂热气氛感染,这点忧心也就抛到九霄云外,行事分外无忌起来。 而就在这开阳门下,虽然聚集的人确实不少,在有心人的操弄下,人心也确实够热切,然而那仅存的一点理性还没有完全被烧坏。在这个关头,如果真遇到了什么强势人物的强力镇压,那么什么热血丹心,也都冷了,人群也就涣散成了个人,对固有体制的冲击力更不用再做考虑。 不大巧的是,站在城楼上的那位城门司马,恰正好是个背后有靠山,自家性格又操切强蛮的非典型式官员。作为张让的外甥,安司马甚至都不是走正途察举路线出仕的,那点道上兄弟好勇斗狠的心性尚未消磨干净。 不得不说,要是那等沉沦宦海一步一步巴结到这个地位上的老练官僚,那些和稀泥的手段、明哲保身的用心,这时候早就使出来了,不管前路如何,当下总能把自己摘了出去。终究安司马这位幸进型官员靠山实在太硬,在这个关键时候就显得与他那些同僚格格不入。 但在这个特殊万分的节骨眼上,偏就是这种没有太多官场阅历的幸进之徒,抓住了弭平这场变乱的关键。 要真让他放箭射死几个领头人物,就算下面人群还未能吓住,反倒演变成更无序的暴乱,那倒也无妨,这时节不怕洛阳城不乱!但是叩阙什么的,在这样乱象里也就不要指望了。至于把洛阳城里方方面面的角色,大大小小的势力都牵扯进来,更是别想。 就这点上说来,操持这场风潮的人,也容不得这位安司马作此挡车螳螂了。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深陷危境,安陵在城楼上挥剑高喝:“尔等听仔细了,都下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现放着大汉律令在!你等冲撞城门,结伙生事,仔细追究起来,也少不得一个大逆之罪!要是还不散去,一概就地射杀勿论!” 就开阳门上这点人手,几十张牛角弓,要放在军阵之间,单守一个小军寨都大成问题。但是城下这些聚集起来的,不是青衫士子,就是洛阳城中闲汉。不论是太学生还是洛阳闲汉,都更讲究个“君子动口不动手”,唱一唱高调,议一议朝局,酒肆客舍间背后骂一骂那些高高在上的尊贵大人物,都没啥问题。真要叫人顶着枪林箭雨去冲杀,那就未免太勉强人了些。 别的不论,当年太傅陈蕃登高一呼,号召都下士人齐心诛除阉党,结果只有自家门客弟子响应这位倔老夫子去拼个死活,就知道洛阳城里这“语言巨人,行动矮子”的风气了。 只不过安陵一人高呼,开阳门内外原本群情汹涌的气势,顿时就是一挫。那些调子喊得最高的太学生就先是一顿,立住了脚步。 这场初起风潮里,太学生实实在在就是为响应者表率的风向标,他们这些道德君子先来了个紧急刹车,那么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也紧跟着一窒!就算有一两个缺心眼的二傻子还在不知进退地吆喝着,这时候人人闭口的当下,也显得分外突兀,就算再没脑子的浑人,在这样突然静默里,也只能讷讷地闭了嘴。 安陵一人,以手下这些不得用的门军,就硬是逼得开阳门下这些鼓噪生事之徒气势一挫,心中豪气顿生。这自家老舅最怕卷起的风潮,此刻,便在俺安子阜一人手中镇压弭平,这又是何等威风,何等霸气,若说不是天意看顾,自家都不能信的! 此刻一剑当门的安司马,迎着暮春暖阳,胸臆大畅,直觉得秦始皇扫六合,虎视天下,楚霸王会诸侯,群雄俯首,也不过是如此光景。而俺安子阜,竟直追如此英雄功业,秦始皇、楚霸王英魂未远,也差不多与某同在了吧? 这一刻,俺安子阜绝不是一个人! 似是受到这股子豪勇鼓舞,安子阜在城楼围栏边将身一探,正要再喊句什么,却见一物直飞而来,他这时候要躲闪已经迟了,只本能地将脸一侧。再回过神来时,只觉得脸上一股子冰凉黏滑触感,更有一股恶臭腥味不断朝鼻孔内钻来! 什么英雄气概,什么与古来伟人同在的骄傲,这一刻,都在这一团新鲜牛粪糊了脸的绝大打击下,都做了云消雾散…… 顿时一股怒火直冲顶阳骨的安司马顾不得先把脸上那坨龌龊东西抹去,先将目光一扫,就见到开阳门下,一个看上去不过刚十岁的小鬼,一身麻布短打,半长不短的头发胡乱披拂在项后,就这么插着腰对着自己笑得得意。这小鬼身边也是一伙穿得简陋的贫家顽童,一个个都是笑地得意开怀,简直就是不知“死”字是怎样写的。 安司马那最后一点理智,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惨中一招里,终于全部丢去喂了狗。再不多做考虑的这位洛阳城门司马怒喝一声,将剑狠狠朝下虚虚一劈:“放箭,放箭,把这班乱民全给我射死!” 咆哮声里,他顺便就给了凑上来的一个心腹人一脚,把这个卖好拿罗帕上来想要给自己擦擦脸的家生子踹得如同个滚地葫芦。 至于乱箭之下要带走几条人命,要是误伤了什么家中有背景有势力的太学生,将来要怎么处置。这些一般官僚总要担忧的问题,却不在安司马考虑范围内只要老娘舅他老人家不倒,这些小事还算是事?就是杀了什么有来头的人,就算是三公列侯,谁又敢来咬老子鸟?! 从这如今阉党横行的常理看,这样想绝对没有问题,可如今么 等就等着这一刻的仙术士,左手剑诀一引,“太微安镇”四字符篆随着剑诀虚划而显,而同他十指相扣的甘晚棠同样将右手剑诀一煞,“变化无极”四字符篆应手而现。小胡子的仙术士与太平道女祭酒两人剑诀一交,两道符篆相连如环,随即散为一环无形波动,直透入开阳门的城楼! 这无形施法过程,要不是也修持过什么方术法诀,懂得望气之术、观望灵光之辈,就绝看不出什么异样。就在这道无形法力灵波贯入城楼之刻,那一伙张着牛角弓的门军正在找自家要射的目标呢 这些门军个比个的精猾,虽然自己顶头该管上司发话了要放箭,然而放箭之后真要射着什么精贵人物……安司马背后有大靠山,怎么着都不会牵连进去,到头来,还不是拿自己这样小人物顶缸!拣选了些没靠山没门路的穷鬼,射死了也就只能怪他们命不好罢! 然而就是这迟疑之间,却有巨大的震动从门军门脚下传过来,城楼的石砌地面跳动着,所有人都在这样突如其来的震动中站立不住!运气好些的,丢下了手里的牛角弓,就这么坐倒在地,运气不好的,就这么一翻身掉下了城楼! 安陵这位城门司马也不例外,就算他在洛阳城众多作风保守的官僚中有着难得勇气与杀心,但是这点个人品质,也根本无法抵抗自然的法则,他和他的胡凳一起,就在这异常的震动中,直挺挺地摔下了城楼去! 应该说他运气还不算坏,城楼到地面不过两丈多高,对他这样身体也是特别打熬锻炼过的角色而言,这还不算是一个致命的高度。然而就算如此,安司马还是给摔了个五痨七伤,像是条离了水的鱼一样挣扎着。 然而周围的人全然没有理会这个丢脸地从城楼落到地上的城门司马,全都一脸惊奇地盯着开阳门。安陵从眼角余光看去,也是像被符咒魇着了一般,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原本还是轻易隔绝了洛阳城内外的开阳门,此刻却像是加热炒熟后爆开的盐水豆子一样,整个城门都是大片大片的裂纹,这些裂纹还在不断延展,砖石和土末子如雨下落,转眼间,整座开阳门就坍塌彻底,再也看不出原本洛阳雄城的风范来! 带着太学生们走到近前的张津,看着这转眼间就完蛋大吉的城门,嘴里喃喃自语好几天,翻来覆去,就只有“天意”两个字。 待得自己那个参与最热切的学生李垣近前来动问,这位也一直参与其事的五经博士才醒悟过来,一旋身,向着众人大喊出声:“诸生,诸生,这便是天意,天意!大家尽管去叩阙,这汉家天下振作,还是靠着我辈!便是上天,也是看顾着我们的!!!!!!!!!” 第98章 ?叩阙,沥血,雷霆(八) 张津走了,太学生们走了,跟着起哄架秧子的闲汉们也走了。 这支叩阙队伍,随着正阳门奇迹般地崩坍,卷入其中的人越发众多,就算有些阉党一派的小角色,亲身目睹了如此骇人听闻的一幕,也深受动摇。 那些胆子小些的,当即就转弯回了自己宅院,关门放狗上门闩顶石头,自己大衣服一脱就朝床上一躺不起来了。这时候就是傻子也觉得今日之变,里面的水实在太深,一连串的变故都像是有人算计好了的,天意要真如此灵应,还要我们士大夫何用?索性都捐了资财,披发黄衫,去做太平道的道士罢了! 而那些胆子大些的,就混在人群里,一面打发自己长随家人,回去将正经冠带袍服带来。眼瞅着如此声势,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在其间扰动,这叩阙说不得就要变成逼宫,阉党哪还有活路可言?索性投一个浑纯,这五铢钱丢下去是浑是纯,说不定也博一个公侯大族回来! 更不要说在队伍两边,手指上套着鹰首纹铁指环的精壮汉子,袖子上扎着黄布条的年轻后生,越发地多了起来。虽然这两股人马彼此间都保持着距离,相互看上去的眼神更是火花四射,毫无交情可言,然而弹压起一路上趁乱发点偏财的角色,倒是有志一同,一个比一个狠辣! 只是在今天之前,大枪府的敢战士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武备弟子,也没想过两家已经正式破脸宣战的冒险者组织,还有这样进行密切合作的时候吧? 反倒是那些随之鼓噪,又懂得看风色,没被当成吓猴的鸡一刀砍了的闲汉,这时候跟在队伍里却是心中暗地盘算。这样闹起来,不是逼宫,也是逼宫了,说不得皇帝位子还要换个人来坐!好家伙,从当年顾命大臣霍光之后,这大汉还没有再出过人臣废立天子之事!王莽那种篡位的贼子,自然不能算数的也不知道这场风潮落定时,是谁有这样大福命得了头彩,像他们这样响应群起的义民,又能得了什么好处…… 说起来,也就是这些都下闲汉,倒是如今风潮中想法最单纯的人了! 怀着不一样心思,人人却都是心思热切,更有大枪府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成员有意无意地引导着,这人群间血气涌动,烧得脑子都不清明了 我等是来扶保汉室江山! 我等是来扫清朝中奸臣! 这等念头都不需要特别灌输,只凭着队伍左边大枪府敢战士振臂高呼一声:“扶保汉室!”右边太平道武备弟子握拳大喊一声:“诛除阉党!”人人就热血沸腾,再不用多加诱导,一个个就喊得山响: “扶保汉室!” “诛除阉党!” 这样响彻行云的口号声里,那些平日里也算是煊赫的文官武臣门第,一个个都是关门闭户,深深庭院静默得就像空了十几年的闹鬼老屋。这样浩大的风潮,这样惊人的声势,只要不是生死交关处,傻子才抢着出头呢!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像这样有资格上殿议事的大臣高官,反而是胜利者必须拉拢的潜在盟友。只要之前没有什么太鲜明的阉宦一党痕迹,总要是先示好安抚一二的。就算党人一派想得大用,当初俊彦却也凋零大半,声望才干都过得去的人物也不多了,还得和我辈结好才成。 谁叫我辈,才是这个大汉的国之柱石呢? 就是那些阿附阉党的大臣府邸,此刻也是老老实实地不敢多事,因为随着叩阙队伍行进,像这样的阉党一派大臣宅院,差不多前后门都多了些岗哨。那标志一样的火红缎面圆领战袄,分明就是西园禁军的精锐军卒!连天子禁军都牵连到今日之事中来,这个事实的发现,更叫一些阉党中的干将一流人物深感绝望。 难道俺们此番,真的要事败不成? 被堵在大门里面的阉党一派大臣们不知道,就在开阳门崩坍的那一刻,一直在洛阳官民眼中存在感最为强烈的北部尉衙署,却是关厅落锁。北部尉下属的市容掾、捕贼掾、治安掾所辖的一应差役、城管,连黑衫黑帽的文吏书办都算上,整整六百多人,也是全副甲胄刀枪,就这么紧赶慢赶地朝着洛阳城北面赶赴而去。 那里,正是宫门的方向。 这真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计时赛场。 既然是比赛,那自然也有被判出局的倒霉鬼。 现任城门司马,大貂珰张让的外甥安陵,就是头一个失去比赛资格的失败者。 这位安司马虽然从城头上落下来还侥幸保得一命,但是这伤也不轻了,右腿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想是摔下来的时候跌断了骨头。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再怎么着,安陵也是张让的外甥,张氏一门也是海富山积的家当,聘良医,进补药,统统等闲事耳。 然而到了这紧要关头,开阳门无端地塌了下来,他的那些亲随心腹,少说也是摔一个头破血流,能挣扎着顾好自家就算不错,断手断脚的能不能捱过去也都两说。这个年代,医学还在缓慢发展中,仙家度世济人的术法,也都是高端且秘传不宣的存在,像这样重伤,就是抬回家里疗养,也往往就是听天由命罢了。 这样一片哀鸿声里,谁还顾得他这个城门司马?说不定心中含恨的还多些,就是几个受伤较轻,好手好脚的门军,这时候也知道情况不对,都三人二足地搀扶着朝家里赶了。就算是缺心眼的二傻子,也不会留在外面找事。 这样几番来回,倒是安陵这个城门司马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倒在地上半晕半醒地挣命。 没了往日煊赫,没了一班心腹前呼后拥,处处逢迎,这一朝从云端落下的滋味,也真够安陵受的了。这时节,他那点寒微处打滚出来的凶强性子不减,忍着断腿之痛,无人相近的空当,心神倒是越发清明。 事情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对了,还要从洛阳署天降祥瑞,生出数人合抱的嘉瓜那日起…… 心中有了头绪,这几日里接连不断的诡异事件也就有了线索关联起来。天降祥瑞,嘉瓜自爆杀人,自家老舅受伤告假养病,养病的居停中生出一群鱼怪,踩死了太中大夫张让,随即正宅府邸中出了巨蛇缠斗之相,自己急忙坐镇开阳门,老舅紧急入宫面圣……这一连串事情,桩桩件件都是针对着自家而来! 这一切,真的是天降灾异?还是暗处有什么人,在处心积虑地与自己一家作对? 饶是他把头都想得快破了,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正在急切间,却听得耳畔有一个年轻男子声口,正在言笑晏晏: “这一次和甘祭酒的合作倒是不坏,只是有一点我还是有些异议,眼看着咱们这一局就快要收官,我也就不憋在心里了,我随口说说,你随耳听听,如何?” 这说话的人不是旁人,正是魏野。此刻他还是肩背桃千金,头绾青巾,一身青衫,像道士多过像书办的模样,然而谈吐间却是满满的运筹帷幄策士气度。 一介失业的前民俗学家,却暗伏下这一连串的布置,就以这堪称不起眼的投入,搅动了整个大汉帝国的中枢。这听上去像是个冷笑话,然而从今日起,与魏野打了这么些天交道的人,也不会亦不敢只将这个看上去有些不靠谱的仙术士,只当成是一个提供书符咒水之类不起眼法术服务的寻常施法者来对待了。 甘晚棠微微一笑,在魏野身边立住了脚步:“那么我就洗耳恭听魏道长高论了。” “停,打住,稍等一下,我情愿你喊我先生,也不要听你叫我道长。”在个人称谓上很有一点奇怪坚持的魏野一耸肩,随即敛了笑容,正色说道,“下次再有这样冒险的事情,最好还是让你我这样的冒险者去开嘲讽比较好。如果今天你我施法的时机慢了那么一瞬,说不得那几个被你们收养的小鬼就有死在乱箭之下的可能。人家是被你们收养的不假,可却也没有把命卖给你们。” 不待甘晚棠面上变色,魏野就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要同大枪府和北部尉竞争,你们这些宗教背景的互助组织,就要更光荣一些,更伟大一些,更正确一些,也更文明一些。起码,少年兵、少年特工什么的,还是不要玩比较好,你们是在预备起义,又不是翻拍《小鬼当家》。” 听着这样指摘,甘晚棠也只能苦笑一声作罢。 魏野也不多挖苦这位老相识的女祭酒,朝她挥了挥手:“洛阳诏狱署那边的后续我会负责,你们最好赶快拟定自己的下一步计划吧,陪着咱们默契行动的大枪府和北部尉,也到了该进行他们各自行动的时候。至于下面的剧情是日本二二六兵变、英国光荣政变还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美国公民占领华尔街这样事可不在我写定的剧本里头。” 这些话,几乎一字不露地传入了安陵的耳朵里,让这位安司马先是惶惑,后是惊恐。虽然很多词句让人不明所以,但有一件事是没跑的了,就是这个人,皇天后土,就是这个真正的反贼,真正的乱臣贼子躲在后面导演了这一切! 就算不明白这个人为了什么,才在洛阳都下出卖了这么一套风雨雷电,但是有一件事却是没跑了的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这个人! 他强自凝聚起全身力气,勉强睁开眼睛,想要摸着自己的军剑,就算拼个同归于尽也不算枉死了这条性命 然而落在他眼里的,是一张怎么看怎么可恶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讶异的自言自语: “这货居然还没昏死彻底,也罢,看我这一招桃千金麻醉秘法” 随着这一句话,他头顶只觉一麻,就此沉沦在了无边的黑暗里。 第99章 ?叩阙,沥血,雷霆(九) 这场风潮突起的时候,洛阳诏狱里也是一片骚然。 奉旨临时勾管诏狱署的钩盾令周斌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从司空张济那里回来,第一时间就听着了风声,然而耳目灵便是一回事,自己的身份差遣又是另外一回事! 事情已经闹到这样不可转圜之处,那么角力的人选,也只能是如张让辈这样的大人物。区区钩盾令,在这样一场变乱中,也不过是个背景板一样戏份薄弱的角色罢了。 比起匆匆忙忙地入宫搀和这等档次的政争,以周斌的身板,那真是哪怕不死也免不得要脱几层皮。倒不如稳守在诏狱中,看看风色,避开眼下这骇人风潮,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周大令不蠢,这点利害关系,自是深知。然而守在洛阳诏狱的公廨里,心头那点不安却是越发地难以压下去了。 对于周斌这样中官出身的没卵子之辈而言,外放差使方是出头敛财之道,特别是十常侍的地位安若磐石的如今,傻子才想着和几位老常侍翻脸呢。然而他这次奉中旨勾管洛阳诏狱问案,一连数日下来,倒是一点进展没有。 本来诏狱问案也算是个油水极大的差遣,只要有心多抓些嫌疑犯攀咬,起码也能把几百家富户牵扯进逆案中去。就算是那些家门高大、腰杆直硬的真正大族,这攀咬起来还要看禁中几位大貂珰的意见,那些撑死了官秩千石出头,也没有得力靠山的文官,洛阳城里那些私囊颇丰的商户,却都可以借此机会狠宰一番。 然而也是周斌自家心思太切,对所谓“太平道藏在洛阳城中的资财”、“六一泥炼化秘方”这两注财源太过关切,反而把这兴大狱的心思稍微延后了点。 但就是这不过延后几日功夫,洛阳都下便出了如此大的变动! 倘若真的叫党人一派咸鱼翻身,那哪里还有得我们这些没了小兄弟的苦命人生发的路子?!周斌可是犹然记得自己还是个小黄门的时节,那时候太傅陈蕃与大将军窦武主政正勤,一大宗政绩就是罢斥当初孝桓皇帝外派的内官,种种规条都是苛厉。不要说周斌如今才不过是个钩盾令的身份,当年就算是中常侍、大长秋一级的内宦中的真正尊贵人物,在太傅陈蕃眼里,也不过是呼来喝去的一条狗耳。 后来陈蕃事败,而司隶校尉阳球继往开来,用事月余,在洛阳城中大杀阉党。那些时日,不要说自己这样不起眼的中官,就是张让乘车出行,都像是被画影悬赏的小贼白天上了街! 真要再到了这样地步,只怕来的就不止是阳球那样水准了吧,却叫人怎么处? 他在诏狱署公廨后厅里前后乱转,像个罩在水晶罩子里的苍蝇一般。身旁几个他私下纳的美貌姬妾,都是低头默跪,不敢相扰。 原本像诏狱这样阴沉地方,又是怨气汇聚之地,寻常壮汉进来,也要受到这股气机侵伐,而不免有些异样反应。至于身心正常的廷尉署掌诏狱诸事的官员,更没有脑抽了带妻妾陪住在诏狱里这样没有常识的行为。 但架不住管事的是个死太监,特别还是对刑求拷问上有心得的死太监,这精神异常得离谱,常识也差不多都算崩坏。反正这诏狱里如今是周斌地位最高,权力最大,就算这死太监把诏狱改成了内宫蚕室,拷问改成了先切犯人左边还是先切犯人右边,也没有人敢提出异议。 皇帝都公开卖官敛财的世道,再出什么混蛋事情,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么? 还算是周斌面上忌刻,实则阴沉自持,没有暴躁到靠用刑去安抚自己精神。若不然,这在略通望气术之辈看来怨气浓厚几如实质的洛阳诏狱中,少不得又要添上几条冤魂了。 诏狱署上下,不论是别的衙门借调来的杂佐小老爷,还是实打实几辈子家传行当的狱官,都知道这时节周斌在火头上,等闲撩拨不得,一个个都是低眉顺眼,抱着文书跑得勤快。然而心下也都是惴惴,外面闹哄动静,就算是这一向静默肃穆像个活棺材场子的诏狱里,都听得到了。这样风潮过后,论功行赏,那是从来没有诏狱上下属官狱吏的份,但是兴大狱这样烫手事情,从来都是诏狱署中诸人摊着,也不知道这一回,到底是几家笑,几家哭了。 相比诏狱署公廨里这些杂佐官儿和各样狱吏的慨叹,守在诏狱门口的狱吏反倒轻松许多。今日轮班当值的是何褚这个禁子头目,这位粗壮如石墩的禁子头儿倒也算是忠勤于事,带着一干狱卒,带着牛角弓就上了诏狱院墙。 这时候,太学生们那越发浩大的请愿队伍自然是奔着禁中北宫的宫门而去的,一般说来,也不会有人朝诏狱这里跑。这上演的戏码是太学生叩阙,又不是巴黎起义攻占巴士底狱来的。 就算是再有警戒心,这样对着空荡荡的路面,一干狱卒也是有些懈怠心起,虽然手上还张着弓,嘴里也就都不闲着了: “老天,这些太学生许久没有这样哄闹过了,以前是禁中大人物初用事,大家还看不明白上面狠辣手段,才让这些书生闹了一场。事后,可也杀了一个人头滚滚!那些年月,这诏狱牢舍都是满满当当的,就连二千石的官儿,都是几人塞一间牢房!” “物有反常必定有妖啊,这样浩大声势,背后要是没什么大人物授意,我却不信!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将出了这样激烈手段!” “日后不管谁赢谁输,兴大狱的时候总有一次抄家机会,要叫我说,真让那些儒学君子用事,倒是处处掣肘。内使中官们虽然爱财,这手指缝里总还愿意给咱们漏些出来的。” “你们几位这样说便是有些远了,远了,还是先顾好这里,别出了什么状况才好!不然要犯在如今这正堂内官老爷手里,旁的不敢乱道,起码也是一百五十小板,叫人半个月都下不了地!” 这样议论纷纷里,何褚这狱卒头目也只不管,身子只靠着诏狱大门上的檐兽,不言不动地存着精气神。他向来在部下面前不爱多话,然而一旦开口,那就是粗话,脏话,连拿进诏狱的那些江洋大盗都消受不起。底下人知道这位爷台的特色,也不愿意去撩拨他。 正在这样低声交接间,却听得道路上马蹄杂沓错乱而响,惹得猬集在墙头上的这些狱卒纷纷注目。就见得两匹栗色骏马狂奔而来,前面那匹马上乘着个腰间挎剑的青衫书吏,身背一角文箧,后面一匹马上坐着个武将打扮汉子,然而面目间都是各种伤痕,看着血淋淋地好不怕人。 马还没近前,何褚就将身子一直,张开牛角弓大喝一声:“什么人!这里乃是洛阳诏狱,闲杂人等一概勿许近前,下马答话!” 那前面乘马书吏倒是乖觉,立刻将缰绳一拉,然而那马却已经跑起了性子。就算是这书吏把缰绳抻直,却耐不得这马嘶嘶长鸣,蹄子乱刨,几乎人立而起,这下子那书吏马术粗疏的底子就现了形,胯下裆劲再吃不住,就这么“诶哟”一声大叫着滚下马来。 然而就算是滚落下马,这书吏倒也不忘忠勤职守,当下就高声叫道:“我乃是侍中寺书吏魏野,奉张侍中之命,传此急信于周大令。后面这位将军,乃是张老常侍外甥,执掌洛阳都下十二城门的安司马,也有要事要见周大令。何兄何兄,这是朝局动荡紧要时刻,这书信关系着无数人的宦途前程!看在你我相交一场份上,千万不要自误!” 第100章 ?叩阙,沥血,雷霆(十) 这单人独骑的书吏,这些狱卒倒还看着有些面善,前些日子洛阳各个衙门都临时调了些杂佐官和小吏在诏狱临时办差遣,这姓魏的也是其中之一。还不必说,这魏书办和墙上某些人还有些通财之谊,不算生分了。 墙上这些守备的狱卒还在迟疑间,何褚已经开口扬声招呼:“魏三郎,周大令有吩咐,今日都中纷乱,诏狱为都下紧要所在,内外交接一概中绝!若无天子诏令,余者悉数不纳,你如无大事,还是请回吧!” 从马上滚落下来的仙术士,听着墙头上这禁卒头目如此发话,也不着恼,只是笑道:“虽说周大令下了钧令,然而我这事情也着实要紧,不然谁在这样紧要关头还冒这么大干系来送信?诸位与小生也是当初一起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交情,如能通传一声,小生就感激不尽,我这里也为大家备了一份虔心!” 一语未毕,魏野将手在袖中一掏,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绢布口袋若不是他手上动作不慢,人就看得出来,他那轻飘飘的袖子里,怎么放得下如此沉重的物事。 丝绢轻薄,隔着袋子也能看出里面都是上好马蹄银沉甸甸地坠突出来的模样,再一摇动,都是银锭交击的响动。 偌大中原,白银黄金这些贵金属却都是一向紧缺,以至于先秦以来所谓“美金”指的不是黄金而是青铜,所谓“恶金”指的则是铁。有汉一朝,几度扩张,将云贵地方的夜郎、滇王诸小国纳入版图,才有丽水之金,朱提之银,源源不绝输入中原。在那之前,汉文帝要讨好自家情人,也不过送的是一座铜矿罢了。 而到了桓帝当政时候,滇国诸族已经有不稳迹象,熹平年间更是叛帜高张,益州太守勉强镇压下去,也只能认可西南诸族的半独立现状。别的也还罢了,朱提银向中原的流入就成了颇大问题,更为这些年来市面上流通的五铢钱贬值问题雪上加霜。 这样情形下,由于面值过大,白银这种贵金属往往已经不起什么流通货币作用,路边摊喝完了甜豆腐脑拍几粒散碎银子的豪迈做派,更要等到千年之后,美洲、日本白银随着对外贸易大量流入时候了。这种情形下,这一袋子极有收存起来充当棺材本价值的马蹄银,怎么看都是大有来历,这报信书吏背后之人,血本也下得够厚! 何褚听着魏野手中钱袋里马蹄银互相磕碰作响声音,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了,然而面上还是那股子公事公办神气,摇头道:“这可是周大令仔细吩咐下来差遣,你我皆是公门中人,也知道办差的难处!魏三郎,你也莫要为难我们!” 对于这样推诿,魏野仰头也只是一笑:“这些小事,值得什么,也要何大哥向我告不是?只是现奉着安司马来此,且容小生向上官分说一些,也便转圜一些就是了。” 魏野这里保证,何褚也是满意,要真让那马上军将玩出什么大貂珰家里亲眷的脾气来,硬要闯进去,他自然是不敢拦的,可后面也免不得要吃瓜落。要是这安司马能体恤诏狱署这些吏员一些,那是真正再好不过。 就见魏野近了那满脸都是伤损、怎么看都像冒血杀出重围的安司马,躬身一礼,又凑近了马前小声说了些什么,随即便见那安司马从怀里缓缓将出一块玉佩,随手丢给魏野。 魏野将这玉佩接过,才转身高声向何褚喊道:“如今也是事急,安司马将这块张老常侍赏的尚方署宫样玉佩为信,连同文书交给周大令,便不轻入诏狱了。就请何大哥吊个篮子下来,让小生将文书、玉佩放进去,只劳烦何大哥走一遭,如此可好?” 不待何褚点头,旁边精乖些的人物,已经将一个空着的盛饭篮子并一条用来捆人的粗麻绳备下了。何褚咂嘴一笑,朝下面一点头:“如此就依得你,魏三郎,须知道你老哥哥我,也是为你担了一份不小的关系,待此事了解后,你却不要忘记了哥哥我!” 魏野还是一副很上道的神情,一面将手里银袋、肩上文箧,连同安陵拿出的玉佩都放进何褚吊下来的篮子里,一面拱手为礼:“这是自然、自然!此事了结后,小弟自然还有厚报!” 何褚将吊篮提起,顺手就将那银袋拿起,朝衣服里一揣,那文箧玉佩加起来分量也不算太轻,也都一手拿了。正满意间,何褚对魏野也客气了一些:“魏三郎你既然是奉着贵官而来,我们诏狱署又岂是不懂礼数的?只是今日时局不好,诏狱署又是晦气地方,要是安司马不介意,请奉着安司马在耳房内略坐片刻,我这就去回报了周大令!” 他这样说,墙下的仙术士自然是满脸堆笑,应声不迭,何褚也不觉得意外,便把牛角弓朝边上一放,拿起那文箧、玉佩,向诏狱署公廨方向去了。 他这里走得急,下面仙术士也是看似殷勤地服侍着那所谓安司马下马。也不知道是安司马真的杀出重围后脱了力,还是内宦家出来的子弟,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这安司马看着也是汉仗威风的一条大汉,下起马来倒是歪歪倒倒,榔榔槺槺,简直就像个小媳妇一样,要不是被这魏书办扶持着,就要直接摔了一个滚地葫芦,不知出多少的丑相。 也亏了这魏书办扶持,总算是进了诏狱署的耳房,自有人去奉承,这个说要备些浆子,那个说要备些热水来给安司马清一清伤处。反倒是那魏书办反而沉默下来,一手背在身后,口中默念有词:“……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 旁人也不知道他是在念个什么,也不想多事。反而那安司马也是奇怪,入了耳房,一屁股坐下,就是不言不动,别的狱卒想要奉承,这人也是一派爱理不理模样。 就这样一派诡异模样里,何褚已经到了公廨后堂,朝着门口守卫通报。 这个时候,后堂陈设已经是处处狼藉得像是刚遇到暴风过境,又像是刚遭了贼,能动不能动的东西,不是翻了就是倒着。就在这垃圾场一般的后堂里,周斌急切无比地来回走动,就像是蒙了眼睛的骡子捱着鞭子拉着磨。那一应服侍周斌的妻妾,个个衣裳凌乱,朝花一样娇嫩的脸蛋上不是青紫淤痕就是抓掐过的痕迹,一个个哆嗦着低头跪拜,连哭音都不敢露。 周斌也是在烦着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外面动静还不止歇?要换了以往,怕是洛阳署清街的衙役也该动作起来了。就算别处都放不下心,那卫尉寺、宫中禁卫也总是自己人了吧?哪怕不过派出数十宫中剑士,外面这些乌合之众也早冲散了去! 书生大言,在刀剑面前,那连笑话都不算数! 除非、除非,真的是出了什么绝大状况,让十常侍都不得不一时束手。可要真是如此,让那些文臣辈重秉朝政,他们中官又能讨得什么好处?说不定吞下去的都要被硬抻着脖子吐出来! 这个紧要关头,究竟要如何是好? 应该说,周斌这死太监的思路还是正确的。只不过关心则乱,到了这个地步,阉党中人个个都是只能进不能退,一旦后退软弱,党人清流反扑起来,那就不是说笑了。要说那些大族世家出身的阉党成员如张济、袁傀辈,就算一人得罪,也殃及不到身后家族。可换了这班死太监,那下场就只能是诛三族、灭九族、夷十族的区别了。 这样心烦意乱之下,周斌也就只能拿他买来的这些姬妾,做减压运动了。 也就是在他烦乱到极处的这个节骨点上,门外就是何褚一声通传:“周大令,小人却有紧急之事要报知!张老常侍的外甥,城门司马安公在门外求见,还有侍中寺张侍中遣人送来密信一封!” 这一声通传,落在周斌耳中便不啻于御旨纶音了,当下也顾不得自己年纪老大,没有了小周斌身子骨本来就弱,便这么光着脚直接跳到了庭中:“你道如何,真的是张老常侍的外甥安司马在外求见?” 话没说完,他已经踹了何褚一记窝心脚:“你这没脑子的贼配军!那安司马是位在一千石的城门司马,你却敢如此慢待他,为什么不请他来后堂与老夫叙话?” 何褚吃了这一脚,却不敢倒,只把手里玉佩、文箧捧着,赶紧辩解道:“小的也是担忧外面变乱过甚,不敢做主私放外人入内,故此特求了安司马的随身玉佩,一同带来,做个见证……” 他这样一说,周斌倒也反应过来了,光着脚也不觉庭中土地上太凉,快走几步到了何褚面前,将何褚捧着的玉佩拿起看了看,方才点了点头:“这是上元日里,陛下赏赐给张老常侍清玩之物,看来真是安司马没错了。你说还有一封密信?拿来我看!” 这样说着,周斌早已急切得几如心里塞了一窝耗子,张老常侍,张老常侍,莫不是你已经有了什么计较,要我等配合起来?若是,这就是天大的好事,只要我辈尚能措手,总不能让那些酸子翻到天上去! 这便见得魏野假托这信主人的名义送得巧妙了,张让中常侍,张说侍中,然而张老常侍与张老侍中,急切间,谁又分得清楚?更不要说还是周斌这已经急得猫和老鼠一起抓心的死太监,更难分辨其中真假! 何褚不敢怠慢,忙将手中文箧朝上一递,周斌也不以为意,就手将那文箧上系了丝绦、滴了封蜡的盖子一用力 也就在此刻,诏狱署耳房中,有个青衫佩剑的书办脸上容色一凛,剑诀虚划,大喝一声:“敕!” 魏野“敕”字出口,揭开了文箧的周斌只觉得面前爆出一团红光,一股无匹热浪扑面而来,随即便在一片轰然雷震声中,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就这么飞了起来! 第101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一) 何褚趴在地上,觉得自己全身都在燃烧,带着硫磺和硝石气味的灼热空气,硬生生地灌入了呼吸道,人体脆弱的粘膜被高温所灼伤,粘膜下尚未完全坏死的神经,却把这种灼痛感疯狂地传输给神经中枢。在这根本无法逃避的痛苦中,何褚用力扼住了自己喉咙,试图让自己稍微好过一些。 不知道这位禁卒头的下场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尽管在周斌揭开文箧的瞬间,文箧爆成了一团火球,也波及了他。但是这并未针对他本人的爆炸,也算是让他逃过一劫,虽然就当下的医疗水平,如果没有华佗、张仲景一般的医科圣手,或者太平道特制的甘露符水,这样子大面积灼伤带来的伤口感染问题,也足够要了这禁卒头子的命了。 但就在眼下,他起码还活着,虽然活得也痛苦万分。 比起他来,反倒是周斌那边更悲惨一些。这半老太监是文箧里爆出的那团火球重点关注的对象,正面吃了这下狠的,头上绾着的玉簪早被炸成碎片。一头花白头发黏着腥血黑灰,头皮脸皮被灼得焦裂,看着也真和蒿里冥土的恶鬼没有区别。 然而都已经成了这种和尸体没有两样的德性了,周斌居然还活着! 这老太监仰天躺倒,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嘶”声,就像是漏了气的风箱,可就算如此,他居然还活着。 不过换了谁在他这样的处境下,估计都不会喜爱这样的活法,凑近了补一刀反而更显得慈悲许多。 就在何褚的眼前,在周斌焦黑得有了碳化迹象的皮肤表面,一道道火色的符篆正在不紧不慢地游走着,就像是明火已灭之后,在纸灰间蟠曲蜿蜒的黯淡火光。人体焦黑的表皮,因为这些火光蜿蜒而过的痕迹,而由黑转白,变成洁白松脆的炭霜,随后又因为渗出的油脂,而发出滋滋的轻响。 洞阳剑祝,能聚人间一应阳和之气,故以洞阳为名,尤其善于汇聚三阳火气不令散失,这看上去倒是让周斌暂时保得一命。然而事实上,就算高温不会直接传导入人体五脏六腑而带来死亡,带来的却是如此酷烈的炮烙酷刑。 这文箧被送来的时候就是预先加了料的,而魏野这只通几部法术的仙术士,为了保险起见,又在里面暗伏下洞阳剑祝作为起爆引信。如今看起来倒是效果拔群,可惜未免稍微不讲人权了些。 “太监阉党没有人权可言。” 面上带着说教般的神色,魏野吐出这样一句大实话来。 和他同处在耳房中的两个禁卒还不明白他话中意思,只是听着外面响动而面面相觑的当口,右手握住桃千金的剑柄,朝前就是一拔! 桃千金切开肌肉组织的滞碍滑腻感从剑柄上传过来,然而这种触感只是一瞬之间,紧接着就是蛋白质燃烧时候那种刺鼻的焦臭味道。 魏野握着桃千金,轻轻地甩了甩。这柄桃木法剑通体显露着酒红绀紫两种协调并存的色彩,平滑剑身上那些烧灼焦黑的碎屑物质,随即就纷纷碎裂脱落开来,不再存留一点痕迹。 “真是不好意思,”魏野轻轻弹了弹舌尖,半是叹息半是嘲讽说道,“我这次可不是作为一个公务员来诏狱的。” 他的身后,城门司马安陵还是安静地坐着,只是头无力地垂了下去,兜鍪落地,露出插在他发髻间的一道黄纸符箓。黄色的符纸上蟠曲着朱红色的符印,扭曲如蚯蚓的线条看上去异常地不吉利。 原来这位应该很有前途的张让外甥、城门司马,早已经死了。全靠着那张旁门左道的符箓,才硬是和魏野演了这么一场戏。 魏野也不再多纠缠,单手提着桃千金,就出了耳房。这时耳房外也是一片混乱,根本没人第一时间想到拦他。 魏野左手一翻,掌心又是一块拳大的粗砺石头,对准了那正咋咋呼呼朝着诏狱公廨赶去的禁卒队伍便是一丢! 石头脱手,瞬间就变得几如磨盘大小,几个禁卒走避不及,当即就被这一记大石砸中,当场开了瓢! 魏野也不去看那石头下面脑浆横流惨状这要看了,以后不管是甜豆腐脑还是咸豆腐脑,放没放打卤红油,还叫不叫人吃得下? 举剑高呼一声:“下跪免死!”魏野也不管那些吓得一时手足无措的禁卒,桃千金横劈数斩,又砍倒三人,就这么过了诏狱二门,直冲到了公廨前! 在魏野突然发难时候,诏狱前也是一下骚乱起来,几个手里还拿着牛角弓的禁卒,也不管刚才那突然间手发巨石的异状如何,就这么弯弓搭箭,对准了魏野背心! 虽然牛角弓比诸铁胎弓射程威力都略有不如,然而这突然杀出来的书吏,也不过是手持一口木剑,一身青衫不曾披甲,用牛角弓也足够射杀了! 然而他们才刚拉开弓,身后又是一串爆响!却不知什么时候,几块比刚才那书办手发的大石还要夸张几分的巨岩,就这么砸过来,直接将诏狱大门砸了个粉碎!一班身披青黑重甲的甲士,就这么手持长枪重戟,冲杀了进来! 这几个张开牛角弓的禁卒,匆忙间也顾不上单身杀入诏狱公廨的青衫书办,手指一开,就将箭对准这队重甲武士射去。然而箭镞射在这些甲士身上,只发出一阵叮当乱响,连片甲叶也不曾射透 在这队甲士当中,就是一阵笑骂:“魏老奸说得这诏狱里一片铜墙铁壁一样,现在看来还不是这么不中用?凑这么近都射得这么绵软无力,比花启生的连珠箭法差太远了!” 听着那声音,魏野顿时一阵头皮痒不能抓般的感觉好死不死的,甘晚棠怎么安排了何茗这小子做接应?这种脑筋直如他手里青钢棍,连打弯都不会打的家伙,就算有脑子会思考也基本懒得去用,理性长期处于不在状态的带薪休假里,全靠着本能和直觉行动,才实在是不好打交道的存在。 以太平清领书为根基的仙术士又不是驯兽师、德鲁伊祭司,没有在“动物沟通”这个技能点上有什么投入! 这样心神微有波动,魏野手中桃千金斜劈而下,正是他练习了许久的墨子剑法中那招军剑前突招数。 以桃千金的锋锐,这一劈之下,登时将一名狱卒的木枪从中劈开,剑锋去势不歇,斫着对手的札甲直斩到了肩胛骨上。 然而这部墨子剑法?改并非为了江湖争胜而创出,最注重的就是一击致命,不留空门。魏野这一剑前突,连腰上的力量都用尽,一时之间不要说运剑回转,就连转身都有些困难。 耳听得身后枪头破风声,却是已经避无可避,魏野只能腕上发力,桃千金改竖劈为横斩,一剑划断了面前禁卒的咽喉。 侧步让过对手咽喉处溅起的血花之时,魏野几乎能感觉到枪头贴近了自己背心带来的寒气。 然而就在同时,就听见何茗暴喝出声,一股极暴烈的破风声里,魏野眼角余光,却恰好瞄见极夸张的一幕! 三个持枪的禁卒,就这么被一根青钢棍拦腰打个正着,三个人就如同三个歪倒的“凹”字,被青钢棍带得双脚离地,就这么打飞了出去。 如果这几个倒霉鬼没修炼什么耐受打击的功夫,这一棍之下,差不多也活不成了吧。 打出这么一记漂亮本垒打的何茗,威风堂堂地将青钢棍朝地上一杵,头也不回地大声道:“魏老奸,你没事吧?” “嗯,没事……”魏野扶着腰,直起身来,算是对何茗这个突如其来的示好表示一下。却不料这短毛的太平道武备弟子只是大咧咧地一笑: “没事就好,破坏封印救出马大哥以前,你可不能死了啊!” “你放心,就算大贤良师寿终,黄巾军全部被招安,你们的本时空扩张计划全破产,我也不会死。” 一边朝着诏狱关押宗室重臣的区域飞奔,魏野头也不回地回敬道。 第102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二) 踏入公廨后堂庭下,眼瞧着面前手持长矛结阵上前的禁卒,魏野这第一次真正经历杀阵的仙术士也是有了些临阵经验。毕竟,面前这些人毕竟是受过军伍训练的禁卒,不是荒山野路上弄几下障眼法就能吓得尿裤的业余山贼。 手中桃千金上洞阳剑祝云篆灵文次第亮起,魏野一挺剑锋,就这么欺身抢进矛阵之间。桃千金得了洞阳剑祝加持之威,这些浸过油、裹着麻布的白蜡杆长矛,也脆得和秋天干燥的麦秆差不多,只要擦着桃千金,就是咔嚓一声断成几段! 吸取了方才使老了剑招的教训,魏野剑路也不朝十成十处使那夯力,一挑一刺间,都朝着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下手。转眼间就从他面下放倒了三人,余下的禁卒已是破胆,端着被桃千金削成两截的矛杆,掉头便跑。 魏野也不管他们,手提桃千金,剑尖朝下,就这么一路走了过去。踏上后堂庭中的土地时,正好看见了拜他所赐,被暗伏在文箧中那洞阳剑祝道术改造的邮包炸弹炸得面目全非的两人。 周斌虽然还留了一口气,可是全身被洞阳剑祝符篆来回灼烧,除了头脸还依稀留了点样子,全身表面已经大抵碳化。不要说一般抢救植皮的治疗手段都不可行,就算是海外聚窟洲仙人所炼的返魂香那样可以起死回生的灵药,面对这已经被烧烂如斯的肉身,也只好束手。 至于比返魂香更为高妙的种种起死回生神奇手段,估计也没人愿意用这样高的代价来救治这么个死太监。就算是西方魔法体系中的各样死灵咒术,面对这样全部为纯正洞阳炎气所灼烧的尸体,想要进行亡灵转换都是麻烦无比。说真的,周斌如今这状态,就算用下茅山那旁门左道妖术养僵尸都嫌太麻烦,不过落在魏野手里,倒是还能物尽其用一回。 魏野闪身近前,一剑就将这半老太监的人头斩了下来,就手一提,大喝出声:“某乃太平道军师中郎将魏野,钩盾令周斌已死,尔等诏狱禁卒速速放下兵刃,各自逃生去吧!” 紧跟着他冲杀进来的太平道的武备弟子们先是一愣,随即紧跟着将手中沉重的钢枪铁戟都朝地上一顿,齐声高喊:“钩盾令周斌已死!诏狱已被攻下!” 金铁交击之声随着喊声回荡在这座百年隐晦无止的大汉天字号监牢中,就连那股怨气与地气所凝成的阴冷气机,都被这股雄壮之气冲荡无存,只有喊声不停地朝前冲荡: “钩盾令周斌已死!诏狱已被攻下!” 似乎连这座诏狱,都因为这股喊声而微微颤抖起来! 残余的禁卒,还有部分死硬敢战之辈,一面后退,一面试图张弓攒射,然而在这些武备弟子身穿的青唐瘊子甲防护下,这样的攒射,与清风拂面,也没啥区别。 身在这群太平道弟子的围护下,魏野这唯一一个青衫大袖的文儒士子,也是好整以暇,还从袖囊里又摸出块混元如意石来。这些甘晚棠祭炼过一道的一次性混元如意石,也不知道方才在开阳门鼓噪生事时节,被这麸皮里也会攥出油的仙术士昧下来几块。 托着这块混元如意石,魏野还有心思高声招呼:“兄弟们,咱现在事情正忙,没功夫和这些货色多纠缠。我手里存货不足,就剩这一块如意石子了,你们谁是玩棒球投手出身的就过来搭把手!” 一片哄笑声里,这些武备弟子也都凑了趣,毕竟,能帮着他们将洛阳闹到如此地步的仙术士,那不是自己人也亲如自己人了。还有人就吹着口哨接话:“这位仙术士,我没打过棒球,可之前做过校篮球队的三分球投手成不成?” 魏野也是笑着反噎回去:“这法器缩小了就拳头大,你这样粗手大脚的家伙一手托着都嫌小了,倒给我投一个三分球看看呗?” 和魏野这样潜伏在大汉体制内的文职派不同,仙术士可以四处收妖挣外快顺便收集各样方术秘法,安安稳稳地晋级转职,战士类职阶的星界冒险者,要有进益那全靠尸山血海地杀出来光是傻乎乎地对着稻草人练习基础枪法,可是什么名堂都练不出来。这些汇聚在洛阳分坛的太平道武备弟子,都是在幽燕诸州和当地那些占山为王的山贼狠狠厮杀过的,只是响应甘晚棠召唤,才来到了洛阳这文气甚深的富贵都下。 对于那些摇唇弄舌自命谋臣策士的文职派冒险者,他们可是没有什么好感,然而像魏野这样单人独剑就敢冲前攻杀的近战派仙术士,这初始好感度也不是一般地高。 然而要叫魏野自己选,他要是能掌握什么连续不断的远程攻击式道术,也绝对不肯搞这种危险的近战法师冲杀法了。自家姓魏,又不姓顾,没什么“千里一醉”之类文青网名来的。 就这么混闹间,却有人正色打断了这血火之间的难得好气氛:“马大哥被囚在哪里?快带我们去吧。” 这一脸正色打断魏野联络感情的,当然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何茗。魏野闻言,瞅了瞅何茗那张认真的带些稚气的脸,一耸肩,朝众人一招手:“大家伙跟我来吧。” 说话间,魏野已经大步朝着那大枪府改造过的石牢而去,紧跟着他的何茗还不肯落下一步。并肩走动的时候,这很有点死脑筋的小子还以一种分不清是怒是喜的语气不断追问着:“刚刚你自称是太平道军师中郎将,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喂,别想逃!” …… ……… 石牢下面,因为有那道封镇禁制在,魏野也没叫多的人跟他下去,只喊了何茗陪他一道下了那地牢之中。 几日不见,马元义的模样比之前更糟糕了些,身上囚衣早是褴褛如网,处处都露着血口子,脸上血色也有些不足,整个人都被铁链紧缚,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都加了沉重铁铐。然而就算如此,那矫健身形依然不见摧折,宽厚胸口照样挺起,不见低头垂首,仍旧有一股昂藏八尺的气概在。 魏野摸着下巴,隔着那一道淡淡黄气弥漫的禁制,把马元义仔细打量了一遍,点了点头:“久见了马兄,或者该称你为太平道神上使嗯,这个问题且不去说它,我就是单纯一问,我从诏狱溜号的这几日里,那周斌死太监没再从诸如太常寺之类衙门里调过人手,在这道封镇禁制里多添过手脚吧?” 这话问得亲热,马元义也是大方一笑:“那班老夫子的禁制,四平八稳,再稳当不过,绝不会在其中再布后手。这位朋友,你一身道气纯正无比,与我也算是同道中人,只是马元义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你修炼的路数似乎隐隐不对,眼前看去还无大碍,走到后面,不免要有不小的滞碍。” 魏野笑了笑,却是正色一摆手:“自家知道自家事,马兄要拉我入伙也就免了。太平清领书的道法传承,却又不止大贤良师这一处!” 他这句话一出口,身旁的何茗还是一头雾水模样,马元义也只淡淡一笑,不再反驳,只温声对何茗说道:“阿茗,你晚棠姐与众家兄弟们可还好?这几日的变乱,我在这地牢里也是隐有耳闻,却不想你们做出如此漂亮的谋划!” 面对着马元义的笑容,何茗像是不好意思般地微微缩起脖子,随即又露出了战士特有的神情:“马大哥,我……我和甘姐都挺好的,只是这次的计划……” “嗯,这次的计划都是在下小生我,甘冒奇险为太平道奔走掣画。要只是凭阿茗这小子的一根筋思路,对马兄的援救行动大概只有这样三步骤吧:冲进来,杀散狱卒,救出马兄,完事。” 魏野说着,又不客气地补上一句:“当然,这次的行动,我算是执行商契,事成之后要问甘祭酒收一笔生发的。” 如果是依照往常的模式,何茗不是干脆露出“我什么都没听懂”的表情把魏野的讽刺置之不理,就是直接了当地露出愤怒的神情,然后拎着青钢棍准备冲锋。然而这一次,这个年轻人只是一味沉默着,不预备做出过激的反应。 和马元义对望一眼,魏野从袖囊里抽出两根墨色丝绦,将自己的大袖微微收束在上臂处,随即将双手一合,向马元义一点头:“我这就开始行法,马兄,突破禁制的准备做好了么?” 第103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三) 隔着那道接引地气的禁制,魏野左脚朝前踏出。 抬起手,指拈剑诀朝眉心一点,魏野眼中泛起淡淡灵光。在望气术加持下的魏野双眼中,被太常寺礼官们安设在石牢各处的石人就如同生长在此地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树,淡淡烟气自地下蔓延而布满石人,最后结为一片相连的树冠,形成一体。 就像是一片连根的榕树林。 虽然对于这部禁制的各种变化早已模拟了多少遍,魏野此刻依旧满面警惕,剑诀向上一引,指尖虚划处,一字古奥篆文随即现形。 说是古篆不如说是一团不断燃烧、形象不定的火焰,灼灼焚炎之气随着这一字符篆无端而生。魏野虚空写下这一字,右脚又复朝前一踏。 一脚踏下,布靴顿时陷入土中半寸,像是一脚踏入了流沙之中! 魏野面色不变,抬手挡开了何茗想要向前去拉他的手,剑诀向前虚虚一点,又有一字符篆应手而现。 两字符篆似有灵性,顿时就结成一体。魏野身周,一股灼灼焚风绕身无停,一股纯净的热浪顿时自他脚下生出,无形的热流推开魏野脚下的细碎浮尘。就像是一道涌上沙滩的海浪,推动着满地浮尘朝着四下避开,直到远离魏野丈许远处,方才重新落定。 此时的魏野身前,只有一片干爽平坦的地面,露出黄土层最是细腻洁净的本来面目。 洞阳之气是再纯正不过的世间净炎,此即破秽净坛,身前一丈即是仙术士的立身道场。 魏野不言不语,右掌当胸,食指中指并立如剑,剑诀之上,却是生出一道赤红剑影,剑影之中,却是一道如剑符令。 持着这道符剑,魏野朝前再踏一步,却是整个人都踏入了这道封镇禁制中! 原本平和安定如大地的封镇禁制,感应到了这股强蛮冲入的异种法力,顿时石人震动,一股浓重黄烟几乎凝如实质,就这么自地面上冲了出来。 面对封镇禁制自然而生的这般变化,仙术士将左手一抬,按着右手剑诀朝前猛然一推! 一推之下,手中火光符令应手而出,化为一道火蛇,就这样直直没入了那一直钉在马元义肩上的净炎火矢之中。 符令贯入净炎火矢,那火蛟蟠缠的赤铜箭杆上,洞阳剑祝根本符篆立时浮现,随即,锻铸在箭杆上的火蛟通体红鳞闪动,就像活物一般地在箭杆上游走起来! 火蛟不安地游走,带动马元义旧伤,就算这个几经拷打也未屈服低头的铁汉子,这时候也从口中发出了凶兽负伤一般的怒吼:“唔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就在此刻,魏野低喝一声:“就是现在!”剑诀虚划半圆,朝着净炎火矢虚虚一指点出! 净炎火矢似受到感应,箭杆之上火蛟虚影浮出,随即,脱出了马元义的箭头,朝着魏野****而出! 在这紧要关头,魏野哪敢迟疑,脚尖一点,人就朝后疾退! 他退得快,净炎火矢射得更快,眼见那化为蛟喙的净炎火矢箭头都快要触着魏野胸口了,却有一只手从旁伸出,就这么将这支夺命箭狠狠抓住! 捉住净炎火矢的不是别人,正是何茗。 魏野望着这支凶暴过度的净炎火矢,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朝着何茗点头一笑:“好家在,这次算我欠你个人情。” 然而何茗并不领情,只是转过头去朝着马元义喊道:“马大哥,怎么样?” 弥漫的昏黄地气中,马元义的声音闷声闷气地传来:“净火炎矢一去,此间深厚地气却是恰好能为我所用。阿茗,魏道友,请退出石牢,我这就震破这道禁制!” …… ……… 差不多就在魏野破开诏狱禁制的时候,洛阳北宫新建的濯龙宫外,却有马蹄声踏踏响起。这处濯龙宫此刻也甚少人值守,宫中的侍卫与剑士差不多都被调去南宫宫门前了。 濯龙宫引泉为湖,更有温汤玉池,是才营造不多年的天家休沐之处。然而当今天子显然不能满足于只是和宫娥美人玩玩温泉交际。这处宫苑也因此闲置时候最多,发配到这里来洒扫值守的内官都是不得宠不得志之辈。 然而此刻,眼瞧着一大群的太学生和他们鼓噪起来的都下民人都已经走到御桥宫门前面了,谁都想不到,却有人此刻到了濯龙宫外! 宫门之前,为首骑一匹黄鬃马的骑士,未曾披甲,一身羽氅,一脸斯文和蔼模样,却是头上儒巾却是异常扎眼的正黄色。他手里也没有持什么兵器,只是持了一支牙黄色的方竹杖,杖分九节,杖头饰以竹根琢成的鹊首,鹊嘴里衔着一根丝绦,下缀文书一卷。 这样的模样,怎么看,也不能说是官员服制。然而要是对最近的时闻有些关心的人,又跑去马市看过悬尸示众,却能一眼看出来这人的来历。 就是那个据说图谋不轨,而被枭首示众的太平道祭酒,孔璋! 孔璋催马朝前行了几步,朝着宫门上正不知所措的内侍喊道: “我等乃是奉命紧急赶来护卫天家的北营军士,不知中常侍封公可在?” 这个时节,宫里也是一片乱嘈嘈的没个章法,何况是这些不得意的守着空荡荡濯龙宫的内监?为首的一个老太监算是早年有些经历,还稍微兜得住不会尿出来,就这么朝下大叫道: “尔辈是何人?若是北军五营军士,入都下戍卫须有关防印信并调兵虎符!” 这老太监也算是难得忠勤了,可惜却是找错了问话对象! 孔璋催着马又在地上绕了几步,冷笑道:“我还道张让把宫中也搞得败坏不成样子,这样看来,倒是看轻了他门上的人听着,我们是正经奉命入宫保护天家的军将,还不快些开门,误了大事,你赔得起么!” 他这一声大吼,那老太监倒退了一步,却还是咬定了不肯松口:“某奉了这么多年差遣,就不曾见过足下这样打扮的军将,你若真是奉命而来,请将关防印信取来我们仔细查验!” 正僵持间,却听得身后有人淡淡说道:“关防印信就不必查验了,来人,开宫门,放大军入内!” 这老太监回头间,却见一个貂冠内监淡淡地负手站立,身旁也跟着不少随从内使,不是十常侍之一的封谞还是哪个?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太大,老太监还未曾反应过来,就被几个内使扑了上来,一气按下,用牛筋索子捆了。到了此刻,老太监还是似在梦中,望着封谞道:“……封常侍,这却是为何?” 封谞却懒怠理他,就指着前面濯龙宫前的湖面道:“给他系上石头,丢进湖里,剩下的人,跟我去迎接大军,一起带路去!” 一句话就定下了生死,封谞也不以为意,在一群随侍内使的环绕下,下了门,将孔璋一行迎了进来。 这两人见了面,孔璋抢先跳下马,向着封谞举手为礼:“封兄,此番功成,鼎革气运,封兄当记首功!但有所求,我孔璋定然都上报上去,无一不允!” 封谞那张脸上也是绽开笑纹:“这如何克当?如此小事,还不是我等奉道种民的分内事体?倒是孔兄,前遭灾劫,封某还为孔兄遇此大难,平白落了多少眼泪。正在计议为孔兄收殓安葬诸事,却又见孔兄形如生人来做下这好大事!如今看来,却是兵解道成,不输于古仙人一流了!” 说着,封谞将手朝北一指:“陛下如今就在太后永乐宫中,张让辈也俱在,事不宜迟,由封某带路,诸位请随我来!” 第104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四) 一般说来,自叛逃匈奴的西汉内宦中行说而下,带路党也算是某种历朝史书记述不绝的特产了。 前有堂堂我大唐,邀回鹘九姓杂胡血洗长安。还有我堂堂大宋,先有号称君子的司马君实相公,割土西夏,后又有文官班头的张邦昌、秦桧辈,任女真鞑虏伪职也就算了,身为汉家文臣领袖,却充任着蛮族的代理人,身死之后,犹然有白铁铸像、油炸面桧传名,真可让那身死名败不留痕的姓戈、姓胡等后辈羡慕煞。 至于我煌煌大满清鞑子朝,自奴儿哈赤开国就整个不脱原始蛮族气息,除了雍正稍有可观外,就只剩下一班烧书禁书修园子的薛蟠样人物。至于西太后,至于伪满洲国,至于阳痿绝嗣的康德皇帝,至于谍海烂菜花川岛芳子,至于这个煌煌大清培养出来的不负少年头总理和水银梅毒后遗症委员长,那真是想说一句正面评价都要无耻无知如某些带v字头的大嘴大眼网络名人才成! 事实上,对于读史注史遍搜稗书很有点文人式小嗜好的孔璋而言,对于失意的党人一派和底层的农人们的权力诉求,就算不认同也还算是理解。但是对封谞这个一头火热投身到太平道宫变谋划中的十常侍中人…… 到底你搀和进太平道这样的标准反体制运动里,是为了什么? 论权势,封谞执掌卫尉寺,外廷也能插上手,怎说也是中枢大员一级的人物了。多少人宦海沉浮一辈子,还未必能到二千石的位分,而封谞的权势,如今可是连当朝三公都自愧不如。 论地位稳固,封谞虽然地位在张让之下,但是在阉党中也不算是小角色小角色怎能安坐在卫尉寺这个负责宫中防卫的紧要位置上?事实上,要不是汉灵帝刘宏这敛财狂热,对女色享受也狂热的家伙,旦旦而伐,早早虚淘了身子,寿算不永,十常侍起码还有二十几年的富贵可享受。 而论信仰狂热,虽然历史上狂信徒的太监于宫内作乱的记载代代不绝,然而封谞行事风格,那是最理智老练不过的政客,和“9。11”事件后自封新十字军圣骑士的某位招风耳总统不同,一点没有南方牛仔佬的那种红脖子性格。要说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宣传的黄天之世理想国,会有封谞这样的信徒? 真要是张角自己想不开了跑来给封谞大谈黄天之世的先进意义和神学思想,封谞感不感动、虔不虔信不知道,但出首告发那估计就是一定的了。 所谓的黄天之世,是这样一套神学色彩浓郁的乌托邦理想,它将理想世界分为低等的物质世界“人间”和崇高的精神世界“天界”,生活在这个理想国度中的人,则分为“四凡五圣”九个等级。 被物欲特别是拜金主义所控制的人类,处于九个位阶中的最下一层,以此为依据,从事对人有益的工作如药师、医生、农民之类,则是被认为是更具有灵性的阶级,而符合道德礼法要求的知识分子在这个体系里专门列为贤人,在此之上则是圣王、圣哲一类圣人,圣人之上,则是精神世界中的五阶仙真神人。 按照这样宗教神学意义上的划分法来治国的话,不用说肯定是玩不转的了。从古至今,致力于建立“地上的神国”这类理想乡的运动就没有一个能实现的。 犹太人相信他们民族的守护鬼神耶和华给他们一个应许之地耶路撒冷,地上流着蜜和奶,结果古以色列王国西元前就彻底完蛋大吉,犹太人享受了两千多年的亡国待遇,外带一千多年的反犹太运动。到现在耶路撒冷还是以色列的重点安全防控对象,生怕这座三教圣城再出什么幺蛾子。 以犹太教为底本衍生出的那两大教派,更是不堪之至。起先随着木匠家私生子和十二使徒受洗的教徒们,都信了这位以色列的弥赛亚的预言,会有一个富人比骆驼穿针眼还难过去的美好千年王国降临。为此,奴隶和平民们宁可被古罗马的暴君做成浇沥青的人形蜡烛,也要为了信仰殉道。 然而随着罗马帝国接受了这个新宗教,君士坦丁皇帝接受洗礼之后,那个穷人理想中的千年王国就改成了“主的国不在地上,乃在天上”,留着地中海发型的教父们也懒怠再和一班泥腿子废话,专注于“圣餐礼是用葡萄汁还是葡萄酒”、“领受圣体是吃发酵面包还是死面饼子”这类鸡零狗碎的破事上头,全都转业成了设定党,还一人一个设定,见面就喷个昏天暗地,“异端”的帽子漫天乱飞。 至于许给穷鬼们的千年王国么对不起,大爷晚上要找唱诗班的小男孩播洒我主的恩宠荣光,这种事情你们自己将来上去问耶稣基督去…… 至于另外一支么,愿他家唯一真实之主福安之,从萨拉丁苏丹之后,就没有出过什么有益世界的好人好事,不提也罢。 倒是佛门在《弥勒下生经》里耍得一把好滑头,我佛世尊释迦摩尼入灭后,待弥勒菩萨自兜率天内院净土下生成佛还有五十六亿个闲年,你们爱等且等得起就去等…… 不过这也不妨碍白莲教、五教一贯共和道之流邪教,动不动跑出个把弥勒转世的教主也就是了。 至于耶稣他大兄弟洪天王和那个也算是与太平道沾点亲带点故的太平天国……也真得亏是一鸦二鸦把鞑子王朝那丰亨豫大的盛世画皮揭下来,就这么几个出动些衙役就能处理掉的神棍,也赶上了泥鳅化蛟的机缘! 就孔璋亲身经历,太平道洛阳分坛里压根就没有一个张角这位大贤良师的同路人,就算是张角亲传弟子的马元义,以他的活泛脑筋,信不信张角那套神学理论现在看来都是两说。至于凑上去和洛阳分坛亲密合作的某些施法者,对于太平道的种种示好表现也是动机不纯,很可能只是为了《太平要术》种种秘术而去窃法的。 好吧,像那种就算挂了一个太平道盟友名义,也只会关心太平道的术法优劣的半吊子民俗学家且不去说了。现在组织太平道在洛阳行动的这帮人,说破大天去也只是利用太平道在京畿的影响力,搞当初广州二次北伐前两党合作的把戏罢了。 也就是太平道的那位大贤良师完全只关心精神文明发展和宗教事业建设,于********上的才能异常有限,不然说不定也学着光头老蒋那样来一次清党,哦,应该是清理门户才对。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孔璋脚步犹然不停,手中那支表示太平道地位权势的方竹九节杖也不拄了,就这么像耍大枪一样挟在腋下,恨不得立刻就带着这一彪人马杀到长乐宫前! 要知道,今日这场风潮固然是太平道一力掀起的,然而厕身其间几番谋算的,除了自己与秦风而外,还有别家人物插手。要是不能现在就把刘宏、董太后并十常侍全部掌握在手里西园禁军那伙子人可是虎视眈眈,今日之局,便还有一番血雨腥风的争斗! 偏偏他身边这封谞还不消停,小跑着凑上来,低声地说着话:“孔祭酒,封某人还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奉道种民寿考长年,百病不生,养形全体,封某人如今也是奉道种民了,这养形全体一事么……却是刑余之身,孔祭酒,这可全都仰仗您的无上法力,帮封某人一帮!” 孔璋面上还是满脸笑容,心里却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也不知道甘晚棠和马元义当初是怎么和封谞订的交易,结果却是拿尘根复续这档子事来当香饵!太监就是太监,就算作了移植手术,定期注射雄性荷尔蒙,定期出宫,难道这样就不算是太监了?何况现在哪有条件给这死太监做续根手术! 心下虽然是不断抱怨,孔璋脸上却还是一派高深莫测的神情:“这样小事,值得什么,还劳封常侍亲自找我来说!只要你我抢先入了长乐宫,奉着陛下传诏禅位,从此太平受命,别立新朝,还有什么求不到的?” 封谞面上也是含笑,毕竟,之前孔璋悬尸马市,那真正是死得不能再死,如今全须全尾地出现自己面前,要说不是尸解成道的仙人,封谞真是死都不信!有这样活神仙作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下更是信心倍足! 他却不知道,就在自己身边这位冒牌尸解仙人面上含笑,却是一个劲地在心中痛骂:“尘根复续?待得大事底定,送你一根配固定皮带的仿真按摩棒就算是我们北部尉的分外优容了,总比随便拿什么角先生打发来得客气!” 想着此处,孔璋一举九节杖,又是一声大喝:“众军听令,前方目标长乐宫,务求一击必中,完全封锁,重要人物不得走漏一人!” 第105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五) 南端门前,此刻宫门紧闭,御沟之前,三道长桥之上,此刻已经挤满了人。平日里这个时节,清晨朝议未散,这御沟之前,牌楼之外,各处都是朝中大佬们的亲随家人正备下车马相待。然而这样承平岁月里的景象,此刻早已被人潮拥堵得满满当当,哪里还寻得着一丝踪影! 就算是有一二大臣车马,这时候不是火烧屁股一样飞快退走,就是奔入左近屋舍中观望风色这皇城左近的居所,不是勋贵国戚府邸,就是近臣贵官居停,总能有个投奔的地方。 可就算是避开了正面迎上这股风潮,此刻南端门前,御街两侧,那些贵家大族又有多少执事部曲,都扒着墙,心惊胆跳地看着这样场面 年纪长一些的,不由得想起了当初李膺、范滂论罪,太学生激于义愤,数千人叩阙上书的情形。如今看来,今日的场面,还远比当初要大! 当年太学生叩阙,洛阳都下之民,除了一二被忠义之说洗脑洗得太过干净的鲁直之辈,寻常商旅、佣工乃至卖浆运水的小人物,也就是站一旁瞧瞧热闹。 大人物之间的你死我活,对一班人而言实在是太遥远的事情,正恰如后世多少与太子争位、民间声望都可称贤的亲王一类,真正倒台问罪时候,民间也不过是摇头叹息一声。纵然青史不吝一笔“世皆道其冤”,也就是“道其冤”罢了,还想怎的,来几个豫让、专诸之流二傻子,替阁下去刺杀今上? 然而今日里,那些遇到风潮也只会跑回家里关门闭户,顺道按照某个仙术士那不靠谱的避灾口诀,拿了石头破缸堵门,再备上三个月粮食和咸菜的小人物,也是一堆一堆地跟着太学生上了御街! 往日里,这样子的风潮若卷动到如此地步,那么整个洛阳城必然都失诸掌控,多少游手闲汉,这时候,却是断不会老老实实在这御街上齐步走的。说不得,砸开店铺,闯进民宅,就算是贵官勋戚的府邸,要是家里部曲男丁不足,也得给活活敲开几个!对于洛阳城世居百年的大族而言,这样大乱,纵然不至于破家,然而也起码要出不少血! 然而今日里的情形,却和以前情形完全是两个样子。就在刚才,几个头上布巾都裹得乱松松的游手汉子,将不知哪一家出门办事的使女围住了,那样子似乎也未必是要作奸犯科,不过是欲讨些便宜。可惜今日里凶星犯晦,才刚起了个话头,身后就闪出一彪袖箍黄带的黑甲武士,二话不说就拿下砍了头! 不但这一处是如此,御街四周,到处都是精锐甲士,大红色的连甲战袄,深青玄黑的全身铁铠,虽然一看就不是出自一支军伍,然而令行禁止、掌控秩序,却是一派俨然的强军气象。就算是北军五营,也难说有如此昂扬军气! 自大汉立国以来,太学生叩阙卷动风潮实在不算鲜见,军伍鼓噪而成乱军,也不是没有前例。但是太学生叩阙,往往宫中一封诏书,或区区阉人率领一队军士,就能驱散拿下首要问罪。军伍鼓噪,见到天家禁军仪仗,也往往就是成建制地倒戈请降。 然而这一回,太学生叩阙在前,乱军四周护持使无遗漏,这样的特殊组合,还真是难得一见。 有乱军护持,内官率数十宫中侍卫剑士就想冲散队伍,只怕是要仔细掂量些了。有太学生在前高帜大义,谁又敢轻易效法张让、王甫,抬着皇帝仪仗再玩一回阵前招安? 说不定,早已经和刘宏这混蛋皇帝离心离德的党人一派,还巴不得刘宏亲自上前玩招安,然后趁机拿下,以效法当年大将军霍光废昌邑王、迎立孝宣帝刘病已之故伎。 实际上,刘宏当政年间,党人一派几次都有激进派欲效法霍光行废立事。然而一则党人一派向来未能掌握真正军权,二来朱儁、皇甫嵩等真正堪称党人旗帜的大儒都太有士大夫节操,未能如日后董卓之流,真正转化为军阀藩镇,党人一派的这个构思,也总是因为缺乏外援,而告吹,而事败,而不了了之。 但是因为多了两支同样心思深沉也对大汉天家没有什么敬畏心的军马,演变到这一步上,就连党人一派这个最胆大包天的计划,似乎也见得了成事的可能!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五经博士张津,此刻已经是心绪鼓动到了极处,热血朝上翻涌。早上那些劝诱太学诸生而饮下的淡酒,此刻全挥发了成了酒精,散在他的四肢百骸之内,让他脚步都是虚浮,就像是踏在云朵上一样。 事情果然发展到了这一步,果然是新立的西园禁军军将肯与我辈勾连。也不知道那位尚是白身的汝南袁家的长公子,怎么有这样大的谋算,此事如今看来,若真能成,自家少说也有列侯之分! 也亏得是张津多少年寒窗苦读出来的,心神虽不宁定,却还能自持。就算是受到了四周人群气氛感染,满胸热血澎湃,也没有亢奋地吼出来。 但是他四周那些太学生领袖,这养气手段就不足了,在李垣他们看来,能将这样多的队伍人群集中到南端门前,拥堵了御街御桥,这已经就是大事已成!如此赫然威风,如此浩然正气,还有什么阉党小丑能当得一击!那等担忧事败的丧气话,此刻都不用讲,只要一睹天颜,一发正声,那就是群小辟易,就是众正盈朝!而如他们这样的太学诸生,士林俊彦,从此叨蒙圣恩,一飞冲天,也是情理中事也! 太学诸生,虽然号称国家清流储才之地,然而多少人苦读多年,也不过得征辟为掾佐之官,还须得在官场里苦熬。不知多少人,就终老于一个二、三百石的杂佐官地位上。要是运气不佳,混成那种官禄微薄还要倒贴钱的执戈郎之类恶官,甚至还不如郡国掾佐官有前途。 然而今日风潮一起,谁说不能借此好风力,扶摇上青云。千石之职,自不必论,径自参赞国事,而为宰执事业,也是轻易! 这样热切心里,人人都看着张津这有着半师之分的五经博士,实在无法,这地位尊卑而论,张津为师长,天然地就在纲常五伦之内。大主意,还不得都由这位张公来定? 张津整了整头上进贤冠,将手探入袖中,将之前有心人早已准备好的一卷叩阙奏书取了出来。 身周诸生见到这卷奏书,也是面上凛然,纷纷整饬衣冠,以鱼贯雁行之姿,紧随在张津身后。 由太学诸生起头,这支越发壮大的叩阙队伍,就这样步步过了御桥,直入了南端门前! 南端门上,职守宫禁的侍卫、郎官,都是两股战战,一眼望去,御桥之上,直连御街,一眼望不到边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消息灵通点的,早就顾不得自己职责所在,丢下甲杖就下了南端门,自寻避祸之地去了。余下的这一众宿卫,连同职责在身、又无靠山的守门郎官、谒者,既不敢走脱,又不情愿担这天一般大的责任,都是六神无主,只能束手无策! 执掌南端门的公车司马令,早借着戍卫天家的借口,跑去长乐宫了。原本就算是叩阙,也该由他收下臣民表章,转达天子面前。现在正堂官不在,就连公车司马丞也跑得无踪,就只有司马尉运道不好,被自己上司同僚丢下来顶缸。 这位倒霉的司马尉,也只能硬着头皮自南端门上将出半个身子,朝下喊话道:“来者且住!此乃宫禁所在,尔等何人,竟敢妄犯宫门,岂放着大汉律令为儿戏耶!” 他不喊话还好,这一喊话,下面就是扑腾扑腾一片如潮水般的跪倒之声,为首的张津虽然伏地,犹然高呼不止:“国事维艰,灾异横生,上天示警,人心惶恐!臣等甘冒斧钺之诛,叩阙上书,伏望陛下振作朝纲,上挽天心,下定民意,请诛张让、赵忠、曹节、夏恽、程旷、郭胜、段珪、孙璋、封谞……尽罢阉人,废党锢,使诸君子还朝!愚戆数犯忌讳,唯愿陛下省察,则臣等不胜惶恐,死罪,死罪!” 只是这个口号,就让南端门上一干人等瞪目结舌,然而这还不算完,张津捧着那卷奏书,又是一通大礼舞拜:“都中儒臣,太学诸生,并感怀忠义之京畿小民,并请诛权阉,正朝纲,以平灾异,挽回大汉受命气数!则臣等纵身加汤镬,犹仍不敢惜此躯!” 面对这样的叩阙,眼望着四周警戒却人不下马,刀不还鞘的一支支甲士队伍,南端门上众人不知道唤了几声“苦也”。这哪里叫叩阙,这分明是若不答应,就要冲开宫门,兵谏逼宫的节奏! 却不知,在御街之上,却有一队轻骑,正绕开了人群,直与一支巡逻的黑甲队伍回合。 轻骑中为首一人,眉目还颇年轻,只颌下蓄着一部匪气颇重的短须,肩背竹鞘木剑,对着黑甲队伍中的男装丽人抱拳一礼: “甘祭酒,幸不辱命,你家神上使马兄已经为我搭救出来,可不要忘记了我们两家的合约!现下正是紧要时刻,太平道也该在这天下风云的舞台上正式露脸了,这风光可不能全叫大枪府和他们勾连的那一派党人余孽全占了去!” 第106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六) 南端门下,张津大礼参拜于地,近千太学诸生,上万沿途蚁附而来都下民人,皆是伏拜于尘土之间。 万人伏拜于地,不言不动,这本身也是一种无形的威压,压迫得南端门上公车司马尉脸色都是苍白这叩阙本身已经大是出格,何况还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堵了南端门?这封奏书,谁接谁传谁倒霉还请诛十常侍?就不怕十常侍直接拉了军马扫平了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酸子? 仕途中第一要诀,就是不做不错,无论如何,这个烫手山芋,总不能落在自己手上! 这样的主意把定,这位司马尉将头再度伸出来,提足了中气大喊道:“尔等勿得躁进,本官自将此事奏明陛下,看是何旨意,你等安静在此候着待旨便是了!” 话音未落,就有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帽缨飞了过去!他余光所及,膝盖已然一软,差点就这么掉下南端门去!慌得四周几个谒者七手八脚地抓住了这位公车司马尉的腰带,才总算免了这一场大难。 这一瞬间,南端门上就如同滚油锅里倾入了一瓢冷水,顿时就炸开了花: “做什么!做什么!你们当真是要谋逆造反不成!” “大汉天下四百载,受命于天,你们休得张狂!” “纵然是叩阙,尔辈就该谨守臣子本分,岂有如此妄为,凌迫君父者!” 然而嘴里喊得山响,这些南端门上的郎官也好,谒者也罢,强撑着这股气势之余,都是两股战战! 皇天后土,这南端门只怕今日里真的守不住了,还是早点寻个台阶,大家各觅活路去吧! 就在这一辈为天家护卫宫门的小老爷们都是情虚到了极处的当口,下面那大片拜伏于地的叩阙队伍中,却有多了一大片人马! 为首的乃是一个满身还裹着干净白麻布条,隐隐渗着血迹的年轻汉子,身侧是一个鹅黄祭服的高髻女子,却都手持着一根九节杖,杖头安以神禽铸像,口衔白环流苏,气势凛凛而有威赫之气。 以这两人为首,另一支千人队伍就这么强****了御街之上,队伍齐整,步伐统一,简直就像是从哪里拉来了一支军伍! 公车司马尉看着这一幕,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一支军伍气十足的队伍,可不像是那闹闹嚷嚷的太学生叩阙张罗而起的人群。这哪里还是叩阙?这就是军伍哗变了! 但却不知是哪一部军伍,也搀和在此事中如斯之深?北军五营?西园禁军?还是说,又有哪支西北平羌乱的边军,回朝叙功?也不对啊,若是边军回朝夸功,这都下焉能一点风声不起? 然而南端门下,带队而来的甘晚棠与马元义对望一眼,甘晚棠微微向着这位壮健汉子点点头,微微后退了半步。 马元义持着九节杖,稳了稳脚步,猛然提起一口真气,以丹田发声之法大喝出声:“臣太平道神上使马元义,率都下太平道各坛祭酒、主事、武备弟子,及都下万户太平奉道种民,冒死向大汉皇帝陛下诉冤陈情!” “自陛下为窦武大将军自河间迎立,秉国多年来,任用幸进,卖官鬻爵,酷吏横行于郡国,权阉肆虐于朝堂!内使奔走于道,文武往来于途,使天下财货,十中有九,归于西园。灵台、乐成之殿,灵昆、显阳之苑,及至内廷之市、裸游之馆,不亚于商纣之鹿台,秦王之阿房!陛下陛下,可知御极以来,幽燕千里尽赤,青徐流民于途!国事如此,而张让、赵忠刑余之徒,竭天下之利,奉陛下一人。河东斗米千钱,河北石粟百贯,使万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病苦不得药石!臣等奉道,宣扬善法,立誓为天下百姓为精诚大医王,亦因十常侍之辈,而蒙冤至今!今上苍示警,有赤蛇斗亡之异,若不再加挽回,大汉四百年江山社稷,则沦亡于何等境地?臣马元义今与诸君子,请见于陛下面前,望陛下于此国事日暮穷途之际,纳忠言,修善政,诛奸邪,如此,则大汉社稷得延,天下幸甚,万民幸甚!” 字字声声,在某些有心人的术法推波助澜之下,响彻整个南端门前,余音不绝,直入禁中而去。 这番话,也不是马元义即兴发挥的产物,差不多字字句句,就等于是脱了鞋底在狠命朝死里抽刘宏这昏君的脸了。这倚马而成的一段表文,不用说,全是出自某个青衫书吏之手,也只有魏野这样社科类的砖家,对汉灵帝刘宏时候的朝堂恶政、内宫疮疤,如此信手拈来。 只不过为了调动听众的愤怒情绪,这缺乏节操的仙术士才没把汉灵帝刘宏后宫那些龌龊事一并提出来。毕竟,这还是正经的政治请愿活动,不是小黄本交流会来着。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篇陈情表,还是达到了大汉年间路边社新闻的最高水准,无论天理还是人心,全部都给占了个干净!只要牢牢把住天意二字,此时此刻,就算是刘宏和十常侍集体超水平发挥,秦始皇、刘邦老流氓和赵高一起上身,也难有置手余地!就借着天意二字,就算如此大逆不道,够得上诛十族再挫骨扬灰的话语,大汉庙堂之上的诸位大人物,也得老老实实听着。而今日叩阙诸人,也不用像张津为首的这些太学生一般,给自己增加什么仗义赴死的悲壮气质了。 此时此刻,这南端门前聚集的人潮,才是代天行事,才是上天之子,什么赤帝根苗,汉家天子,都一边玩蛋去! 张津而下,太学生们伏拜在地,还懵然不知情势为何突然变了个样子,只抬起头愣愣看着这些不跪不拜的太平道精锐。四周这些蚁附队伍而来的上万百姓,却是沉默片刻,猛然爆出雷震一般的欢呼: “修善政,诛奸邪!修善政,诛奸邪!” 这是真正的雷霆之声,遮盖住了一切试图阻挠它的声音!从御桥之前直到御街之外,雷声滚滚碾过一座座公卿王侯府邸,让这些尊荣百年的朱门翠楼,如同雷雨中早已被虫蚁蛀空了躯干的老树一样不断颤抖! 说实在的,什么阉党和清流党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般人是不会关心的,当初李膺范滂下狱引动了那么大的风潮,还在于这两位官声实在不坏。但就算是党人一派号称清流,这样有巨大道德号召力、身负天下之望的标杆人物也实在不多,一旦身故了就再难找什么替补。 而都下之民,跟着起哄或许可以,然而真正要让他们真正卷入这场风潮,成为最可靠的盟友。那什么道德虚头和高调,唱再多遍也是浪费口水而已。只有与都下这百万户百姓的实际利益捆绑在一起,这沉睡又盲眼的巨人,才会将自己的力量交给那些信得过的人。 刘宏登基以来,敛财毫无限度,大兴土木,徭役不绝,早就让百姓苦不堪言。更不要说,自他当政以来,羌人数叛,西南夷人数叛,这都要中枢财政掏钱。而偏偏就在这样财政困难时刻,刘宏却欢天喜地的把国库划出一大半来填入了内廷天子私库,兼之大量聚敛财货,大汉年间的通货膨胀就这么快速到来。 徭役日重,税收日苛,通货膨胀,这几重问题叠加到一起,民间的怨气早已在十常侍的高压政策下达到了峰值,就等着一个揭开盖子的机会罢了。 而今日,就是一手操弄这场人工天意的魏野,揭开盖子的时刻。 第107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七) 御街左近,一家家的贵盛门第,也有人偷偷地推开了窗,扒开了门缝。 这样的府邸,这样的大族,喜怒悲欢与都下的民户绝不可能相通。虽然说起来,刘宏这些年里折腾得天下州郡处处起火,处处生烟,朝堂又几乎为阉党一派把持,多少世代簪缨紫绶的大族,若是不肯服软,就只能靠边站。家中子弟,美官美职也是很难指望得上,十常侍又时不时地来分一块蛋糕,这样日积月累之下,要说这些贵门高第没有怨气,那真是骗鬼都没处信。 然而就算自熹平二年以来,这些人家声势日下,面对着咄咄逼人的阉党一退再退,富贵犹然不减。世家子弟,调理家妓,歌吹相娱,不惜耗费百金,都还算是平常。就算谷价腾贵,一斗清酒可值万钱,吟诗置酒,齑吴中之橙,脍松江之鲈,也不算什么难处。西羌数叛,马价暴涨,千贯不能得一良驹,这些世家子弟,不还是照样日日鲜衣怒马,擎苍鹰,牵黄犬,部曲人马挎弓相随,出东门而游猎不止? 更不要说袁家那位长公子,就如同京城游侠儿里的班头,浪子队中的领袖,还有大枪府那位通吃黑白的道上大豪赵亚龙相奉承。往来气势之煊赫,较诸千载之后,那什么海淀银枪小霸王,仗着老父是唱军旅歌谣出身的得宠伶人便一再作死,真是比都不能比。 苦乐既然不能相通,这时节,这些大族贵门的家主,也就是安坐楼中,静静默默地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扰攘之声,除了偶尔遣一二腹心探视外面情状,再择要回报,再无多的动作。这也算是这些高门大族多少年来养成的传统,遇事就这么不徐不躁,关键是火候要看老! 这就像是山间那种活了上百年的山龟,明明都已经生出绿毛隐带妖气了,但照旧是缩在壳里丝毫不动。只有饵食靠近它的时候,才突然伸出脖子,咬下一块最大最鲜美的肉来。 但就算这些毛都白了的老狐狸尚能自持,底下子侄辈,纵然不成器,也领着一些不痛不痒的官职,也不为那点俸禄,只为了一个官身名义。今日这等人全被这股风潮堵在家里,也不敢出门,更没有旷达气度,能在此刻招家妓浅吟低唱,投壶弈棋,都是小心翼翼地在家中楼阁上向外张望。 像这样子弟,若是不被族中视为未来家主,也不会着意栽培,气度或者还有一分世家子的雍容,胆色上就要略差几分。此刻看着从御街之前直到步广里,到处都是激愤人群,那些卖菜贩浆的半老汉子、伶俐女娘,甚至在各府上闺门中奔走的簪花婆子这样听个雷都要念诵半天的胆小妇人,居然也都着了魔一样,跟着那太平道什么使者大喊大叫起来! 这一切不由得使人想起,当初王莽篡政前被贬,京中士民叩阙鼓噪请天家重辟王莽为相旧事。难不成,大汉享国四百年,定都长安二百年时,王莽篡政,如今又是定都洛阳二百年,又到了有一绝大动荡之时? 这样想来,这些世家子却是越想越是冷汗涔涔! 王莽执政之时,不要说刘氏宗亲,除国的除国,废爵的废爵,就是勋戚高门、公卿贵第,在那段日子里也倒了很不少。而转投王莽的那批人,待得光武皇帝受符膺命,又是统统拉了清单且还不消天家动手,那杀进长安的赤眉军就先开封了屠刀! 不要说公卿之骨满天街,高门贵户十不存一,就连吕后陵寝,都被扒开了玩了一通裸尸凌辱! 这样看来,却不知接下来,又是什么章程?无论如何,宁可是党人一派那些士人清流掌握大政,也不要是这些叩阙不拜的泥腿子般粗鲁不文之辈得势!党人掌大政,是刷新吏治也好,是尽逐阉党也罢,总不能将大家的差事俸禄都一体开革了罢?这个中枢想要运转,总要大家彼此体谅些,包容些。不然,就算是将如今那班进了党锢名单的半老货色一概起用,也休想把各处衙署支应得周全! 诸位清流,你们平日里喊得山响,如今却是紧要时候,这叩阙大事,总归是要你们掌握。却不管再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一班突然杀出来的角色占了上风! 这样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些不得志世家大族子弟的心声了。 有些鲁莽点的,都恨不得冲开门禁,也到南端门前,先帮党人一派把架子撑起来再说! 这时候要是不争,后面的果子,还如何吃得到口里? 步广里的贵门世家子如此急切,御街四下,也有中枢各衙署下处,此刻,那些勉强算是有个官身,百来石官禄的府掾、书佐小老爷们,被堵在各自衙门里,也从门缝间、墙头上,挤着打量这股风潮。 向他们这样似官又似吏的杂佐官儿,朝上仕进道路倍加崎岖,除非有格外际遇,不然也就老死在这位置上了。此刻乱起,倒是他们更加激动些,一个个彼此交谈,加倍用心地揣摩起如今局面。不论怎样,这风色若看得准了,押大押小,总能挣出些好处来。 只有一个枯瘦老儿王启年,还带着一梁进贤冠,倒是容色淡淡的,手里端着一盏果浆子,就这么坐在台阶上,慢条斯理地呷着,好似事不关己一样。 四周议论,就这么纷纷传过来,乱嘈嘈灌了王启年一耳朵: “此番叩阙,只怕这都下有心之人,都纷纷扰动了。也是张让这辈阉人,用心也太操切了一些!执掌中枢已经是大权在握,天子喜怒,亦一言可决。党人一派实在早已没什么前途,只能含酸说些怪话而已。然而此辈却还要逼迫过甚,连四边守臣都不肯相容,这样下去,清流党人,便是求一守户犬亦不可得,还不得与他们拼命?” “……谁说不是这般?总归是阉人,就算是权势再大,一旦裸游馆里那一位殡天而去,一代新人换旧人,却还能剩下什么?所谓日暮途远,故倒行逆施,说的就是此辈了。唯一的法子,就是趁着今上圣体还算康健,索性做到底,把已是生死大敌的党人一派彻底诛灭,才能长保宗族家门的富贵。纵然是刑余之徒,那外甥侄子总有几个,传续下去,也庶几免了‘若敖之鬼馁矣’之苦。这班大貂珰,也未尝没有香火传继为宗为祖的心思!” “你们可知,如今裸游馆中那一位,虽然日日耕耘不止,但是子嗣却是艰难,宫人有孕,往往自己就服了红花麝香,以求免死。皇后善妒,又只育了一子,虽然有董太后抚育的董侯在,这还是骨血太薄!说不得,一旦有事,说不得又是天家无嗣,迎立外藩!” “只怕今日之事,一旦鼓噪而成,小儿神魂不稳,吓杀几个……啧啧,那可就真可见霍光梁冀旧事重演了!” “可记得当初司隶校尉阳球阳公否?虽说阳校尉以请诛十常侍得罪,然而当初这班内监,可是以结交宗室论罪。由此看来,党人一派,久欲着此调矣。不过倒是亏得他们胆子够大,一次不成,又来一次,只怕这一遭还真有成事的把握!” “也只是有把握罢了。若真的让裸游馆里那位站出来,这满街之人,只怕都要大礼参拜。只要强撑过这一轮逼宫,换得喘息之机。真的调北军五营入都门平乱,诸位以为,将来之事,又当如何?” “……将来之事,也只好将来再论了。这几年来,都下物价腾贵,家中老母亲督女眷织布,加上那每年不及百贯俸禄,已经大是吃紧。又是每回都不发完整,总要以那些不知落灰多少年的陈皮子旧丝绸,甚至生了虫的香药、常满仓那积压不知几年的粟米冲账!皮货之类尚好说,那些陈粮,就是拿去喂猪喂羊都不妥当!若真有霍光梁冀辈播弄风云,只要拿得出财货,将这些地方都抹平,就是改立新君,我辈又怎有什么说的!” “这样说倒也不为过,如今这位陛下,确实酷肖当年哀皇帝。只期望这一番,不管谁上谁下,怎样底定,还求不要整个大乱起来!早早收场了也罢,却不知如今那辈大貂珰,却又在掣画什么?一刻不得消停,就是一刻不得安心,真弄到比当年窦武案还不堪的地步,那就不知要拿多少人头,才济得事了!” 这样一片雀跃、忧惧兼而有之的议论声里,只有王启年浑然无惧,手持着盏子,小口小口地啜着。对于这些同僚的担忧与推测,只低笑一声:“那几家黑手还不曾王见王,在此长吁短叹又有什么用处。倒是不曾想这些人,倒是些不怕事,不怕捅破天的性子。看起来,这大汉,还有没有位汉献帝,还有没有位西蜀汉昭烈,都是两说了也。” 这一句话,算是给今日之事定了性。 第108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八) 南端门内,永乐宫中。 自章德前殿而起,整座皇城都被有人蓄意施法扩散在宫阙间的声音而惊恐了。 洒扫的小黄门和宫娥,有些才入宫不久,只是仰着脸痴痴听着,还想找出说话的人在哪里。那些在皇宫这种乌漆抹黑的染缸里待久了的太监,却是心下了然 这是党人一派勾连的太平道,这就要杀进宫里来清君侧了! 当下就有心下藏不住事儿的太监,直接大喊起来:“乱军,乱军!乱军要杀入宫中来了!” 太监嗓音本来就不好听,这哀嚎声就像是送进全聚德后厨的骡鸭一般,聒耳不说,还拖得调子极长!说不定这也是个向着早朝上唱赞太监发展的有志气的宦官,然而这一声嚎,却是在初闻大队人马向南端门前聚集叩阙时,就已经人心惶惶的皇城中一应人等,此刻就像和声一样,哭的哭,叫的叫,到处乱跑起来! 这个时代,最为堂皇富丽的宫殿,就因为这一记扩音法术,彻底陷入了惊恐和狂乱之中! 这时候,已经为封谞放入,自濯龙宫方向杀入皇城的孔璋一行人,也听见了马元义那为术法扩音放大的叩阙演说。 孔璋眼里精芒一闪而过,手持九节杖朝前一挥:“诸位动作再快一些,务必要将目标拦截在永乐宫处,不能让张让他们保护着目标逃出宫城去!” 对孔璋这一派其实还很有保皇派特色的组织而言,政治光谱既趋近党人,但又和帝党、阉党有着交集。无论刘宏怎样昏君,但对这个帝国而言,他就是天然具有大义名分的神主牌。党人一派几次拥立宗室,试图废黜刘宏的计划,也都因为天子理所当然的大义名分而事败,主持其事者也不得不伏剑自杀。 也正因为刘宏尚在,这位享国多年的昏君,对于大汉帝国的地方守臣仍然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力。而在刘宏驾崩,袁绍宫变之后,这种大义名分就随着皇宫被血洗,而彻底崩坏无余。诸侯入洛阳、董卓废少帝等等事变,也皆因袁绍宫变,血洗禁中而起。 北部尉这样准军事化的治安部队,究竟碍于汉制,至今无法得到有效的扩张,如果单纯地效法袁绍宫变,那也只是给各地守臣以绝好的借口,行董卓之事罢了。在这样的前提下,北部尉最有利的作法,就是趁此机会一举控制住刘宏,有此大义在手,才能统合中枢,才能展布接下来的种种谋划。 但是要快!眼见得南端门前气氛被搞得如此热烈,真要让太平道的人马冲进来,那么一切就都不必谈了。 至于自己这个太平道洛阳分坛祭酒的身份,以及执行委员的位置,曝光了之后也是留不住的。对此,孔璋倒也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但是这时候一定要抢在前头,把刘宏连同他的老娘妻儿,全都掌握住。哪怕正面战不过,还可以挟裹着刘宏出逃去北军五营,借兵平叛。如此,就算甘晚棠乃至赵亚龙那些人再如何敢战,在过大的人数差距面前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要么杀出洛阳城去做流寇,要么就只能卷铺盖从这个时空滚蛋! 想到此处,孔璋也不再计较他往日的斯文风度,又是一通大吼:“还在磨蹭什么?速度都快一些!” 变乱至此,永乐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大汉帝国那个蒙了祖先遗泽而端坐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再也没了往日里畅游洛阳诸多宫苑,或青衣小帽,一副市人小贩装束,于宫中内市交易为戏的那股子快活劲儿了。 此刻他就心绪不宁地坐在永乐宫正殿榻上,靠着他那位生母董太后,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凑近了端详这位也算在昏君榜上大大有名的汉灵帝,会发现这是个身量很单薄的年轻人,那青白色的孤拐脸上,还带着一点小时候营养不良的痕迹。而以岁数而论,这个年轻人也不过与魏野那不良仙术士同年而已。 但是同身上杂着一股贼头般野气的青衫书吏相比,刘宏的身上就只得一股子无法让人忽略的暮气,特别是他青白色的脸上,还有一对明显的黑眼圈。这个时代,夜生活无比贫乏,能熬夜熬出黑眼圈的人,不是苦读如苦行修者的士子,那也只有刘宏这在男女之事上嗜好太过不健康的昏君了。 这时候,刘宏虽然还在颤抖,却还带着哭音,无比怨毒地叫骂着:“朕也是高祖皇帝嫡脉,受命于天的帝王,岂这般德薄!甫一登基,便有陈蕃、窦武这样大逆不道、凶顽可恨的贼子作乱,本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朕在禁中,对天下臣民,岂不是有天高地厚之恩,使文臣武将,尽得厚养之!文官要求高位,朕连三公、州牧,都标出价来,听由他们出钱来买,廷尉崔烈当初欲求司徒之职,朕念在他乃天下名士,特允他半价买官上天有眼,朕岂是无德之人!” 这样的自哀自怜,实在也足够奇葩,假使高祖刘邦这积年的老流氓复生,听到这样自夸,也得喷自己这不知多少辈的重孙子一脸血。 骂过了,刘宏抱着自己老娘又是大哭:“朕对这都下百姓,又有什么苛政不成?四下新造宫苑,朕以当年周文王为榜样,听许都下民人同乐。虽然占了些城郊田土庐舍,然而许百姓长睹天颜,难道朕还错了不成?” 哭到后来,刘宏又是一通发狠:“既然这些叛民不识大义,就和那些骚扰宫禁的文官一概算作大逆,待大军一到,就将此辈统统抄家灭族,财货充入西园,女子罚为官妓!” 他在这里满心痛恨,坐在下首,自永安宫而来的何皇后却不耐再听了,尤其是自己幼子刘辩,由董太后抚育的董侯刘协,都被自己父皇这模样吓得哇哇大哭。这哪里还像是皇家寝宫,简直就是民间富户,遭了贼也没有这样指天咒地丢脸样子。 何皇后起身向着董太后敛衽一礼,正容道:“阿母,此刻在此哭泣,也是不成事的。纵然张常侍此刻遣人去北军五营并调西园禁军入卫,怕也是缓不济急。何况如今外面都闹得这般沸反盈天模样,西园禁军却仍不来弹压,可见也是个靠不住的。媳妇见识短浅,但张常侍、赵常侍他们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也是伴驾几经波折的,何不就请他们进来,拿个主意?” 董太后抱着自己这个皇帝儿子,也是被哭得没了主意,只能抱着一顿心肝儿肉地哭叫。此刻听何皇后这样说,也像是快要溺毙了的人看见眼前漂过一根稻草,连忙点头: “说的是,说的是,快把张让、赵忠、曹节他们几个都唤进来,这闹成这样子,他们还想讨什么便宜?天降灾异什么的,我是不懂,但真让乱军冲进来,他们几个还想得什么好果子吃不成?” 说起来,张让、赵忠这些大貂珰也是走运背时,尤其是张让,才遇见自家居停里闹妖怪鱼草,接着又是家里正宅冒出巨蛇,还引发火灾,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宅邸被烧了多少。进宫求见刘宏,这做皇帝的却在裸游馆里举行裸体舞会,以此来歌颂世间晚春胜景。 好容易刘宏尽了兴,准备补个眠,却被张让求见扫了兴致,大发雷霆之下就命人拦着张让不许请见。张让只得又跑来永乐宫搬来董太湖做救兵,不料就是此刻,外面传来太学生召集都下军民叩阙的消息,不但刘宏吓得朝他母亲这里跑,何太后也觉得情况危殆,带着自己幼子来见太后。 刘宏这种人,聪明劲儿是有一些,然而太好享受,又没有恒心毅力,所以才将诸事委于张让、赵忠这些十常侍中人。只要十常侍能搜刮财货供他享用,哪怕十常侍刮地刮得天高三尺,散出去的子侄辈守臣滥杀无辜到尸山血海,刘宏也就能当不知道,还会主动卖萌装傻,替自己这些有通财之谊的忠心臣下遮掩一下。 但到了如今这样紧要关头,刘宏那绝对遗传自刘邦的流氓素质就开始发作,那一通叫骂与其说是发泄,不如说是敲打,是逼着张让、赵忠这些他忠心耿耿的奴才去替他处理这些大事。不管是联络北军五营平叛也好,是走到叩阙队伍面前行缓兵之计虚与委蛇也罢,甚至就是效法了当年孝景皇帝之师晁错,主动代君受过去死,去挨腰斩,刘宏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 对于自己逢迎的这个皇帝到底是什么成色,张让心中也是再明白不过,和老搭档赵忠对视一眼,张让也只能苦笑一声:“如此还有什么说的?方才遣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报,南端门前,不止是清流党人那一班书生,那群有谋逆迹象的太平道中妖人也在!若是只有清流党人,你我奉诏,怎样也能对付了。那班妖人,却是不好糊弄,恨之恨周斌这无能之辈,不能早早将此辈拿下!” 说到此处,张让脸上也只有毅然决然之色,朝着殿下一群随侍却已露惶然神气的内侍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准备车驾,招宫中侍卫、剑士护卫。再遣可靠之人盯好了封谞,要他率人死守南端门!” 这样一通指派下去,殿下内侍都是哄然领命而去,张让朝着身边这些好几年交情的老搭档们一拱手:“诸位,事已至此,我也别无他法,此刻,就只能拱卫太后、陛下及皇后娘娘、两位小爷,速速出宫,避向北军五营了。也就如此,大家才有一条活路!” 第109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九) 随着马元义一番大义凛然的叩阙奏议声震了整个皇城,这场半是冒险者们有心推动,半是洛阳都下,形形色色的人们那如潮怨气的大爆发。声浪卷起,就如钱塘怒潮腾啸,在此已显得逼仄的宫城间回旋激荡。 而就在差不多人人都慷慨激烈到热血贯脑,理性不清的时候,得得马蹄声响,却绕过了南端门,自御街转道向北。 这一行马队,不过数十人,除了为首三人外,全都是重铠甲士,全身上下一溜够的青黑色重甲。这些仿制的青唐瘊子甲,本身在冷兵器时代就算得军国重器,千年之后,号称镔铁之国的辽朝与素来以富庶自夸的北宋,也没有多少精锐武卒部队能装备得上青唐瘊子甲。在冷兵器时代,这样一身重甲的甲士,用在宫变之中,也不比派坦克上广场平叛差了什么了。 然而此刻若有方士以望气术观瞧,还可见甲胄之间,有淡淡灵光透出,时明时暗,暗示着这支部队不是寻常军中精锐。 魏野双手握着缰绳,双腿夹紧了马肚子,斜睨了一眼身边这些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锐,也是淡淡一笑:“这些甲胄用的合金,对超自然力量的亲和度相当不坏,看起来,你们之前在星界之门大肆收购报废附法装备,就是为了在洛阳起事派上用场。” 甘晚棠含笑不语,魏野也不朝下说了,而是马上换了个话题:“皇城二十二门,除了已经被包围的南端门外,剩下二十一门,朔平门处为中枢各部官署所在,别有司马郎官守卫。不过我们今天闹出这场乱子,朔平门处的那些大佬,连太监的屁股都舍得又亲又舔,这时候,估计也没什么忠臣情怀跑出来送死。刘宏除了身边的太监,对外臣的提防恐惧心理已经到了晚期,估计也不会选择向这里潜逃。” 说到这里,魏野微微一顿,却是冷笑出声:“要是真让刘宏和中枢那群大佬联成一气,这朝廷大义名分,如今还是有用的,说不得一封诏书,配一个最高领导班子集体亮相,如今这满城风潮,就要退散得一干二净!亏得刘宏这号天体营色情狂兼死文青病晚期,从来就没有这种魄力,那么接下来” 仙术士在马上,朝着皇城一指: “我要是刘宏,就只有三条路可选,第一,自嘉德殿方向退走,过九龙门出奔;第二,自德阳殿处闻讯,随即自东面云龙门,西面神虎门两处,择一地点出逃。 “但是依着刘宏的性情,嘉德、德阳二殿都太过接近南宫,以他这种自奉甚厚的奢侈作风而言,乐生恶死的心理也是最重,绝不可能冒一点危险从神虎、云龙二门离开。九龙门虽然相对安全,但出九龙门后,却要穿过都下街市,才能离开洛阳,也不会被选中为出逃路线……” 何茗不太耐烦听这似友还似敌的家伙长篇大论,带着鼻音哼了一声:“所以?” 魏野微微一笑,将手一指北面:“所以,刘宏要想出逃,只能自永乐宫出发,过永乐门,直入北军五营!理由也很简单,他家老娘亲董太后就住在永乐宫,对于这个败家又文青的汉家皇帝而言,对什么事情做起来都没有恒心,只会随着最亲近又被他视为依靠的人的指挥而动。若是我猜得不错,此刻这位大汉陛下,正该在永乐宫那里拖家带口准备战略转移了吧!” 对这个论断,何茗倒没有反驳,朝着甘晚棠一点头,随即回头向参加这次行动的洛阳分坛成员们大喝出声:“大家伙儿都听明白了吧,现在就朝着永乐门进发!” 响应他的,是同伴们挥舞着手中堪称重型长兵的斩矛、长戟,像印第安战士一般的威武呐喊。 …… ……… 就在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锐小队朝着皇城北面的永乐门进行高速行军的同时,紧邻着皇城的步广里,贴近神虎门方向的大鸿胪袁傀府邸中,也是一片忙乱而又紧张的景象。 袁家上下的管事、部曲甚至内宅的使女仆妇,都是一片忙乱,厨下刚烙好的胡饼,一筐筐抬将出来,前院当中,也都站得满满的人。百十名精壮汉子,都是大红缎面战袄,手中长枪都是风磨浑铁枪杆、百炼精钢枪头,一望而知,都是百战虎贲之士。 大枪府的三位干部,或者说西园禁军的三位羽林郎,毕永、花启生、柳叶飞,指挥着袁府上下的家人,给葫芦盛水,用干荷叶包裹胡饼,再依次交给大枪府的精锐们。 毕永扯着嗓子大声招呼袁府的管事:“干啊!老子说过多少遍了,要干净水,要烧开了的凉白开,你这个贼骨头怎么还直接拿井水就灌?什么?之前备的凉白开都用了?算了算了,也不用现烧了,去那边帮着派饼子吧!” 这样吼着,他还有功夫小声和花启生咬耳朵:“我说老花,咱们现在可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不赶快杀进宫里,把那姓刘的皇帝一家子控制起来,还非要跑到这里来玩什么犒军?真要怕大家久战体力不继,速食能量棒也是尽有,说起来我还蛮喜欢那种油炸臭豆干口味的……” 对于好友的嗜好口味,花启生不予置评,只是昂头一笑:“刚才从南端门前我们安排的兄弟那里传来消息,甘晚棠已经率着她那里的精锐小队,预备从侧门方向攻入皇宫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方向,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和北部尉那支宫变队伍正面迎上,让这两家先打个两败俱伤,只剩残血,于是我们再去平乱收人头,有什么不好?” “关键还在于,”柳叶飞在一旁插话道,“我们总要和袁家大少爷有点表示,不要让这位用心深刻的大少爷以为我们抛下了他这个盟友玩独走。接下来的事宜,政变之后的收尾工作,和都下那些文官的交涉事宜,没有了四世三公的汝南袁家做幌子,可是很难有什么共识的啊。” 提到都下的那些文官,毕永撇撇嘴,啐了一口唾沫:“那帮子帽子高高、腰带宽宽的家伙,还要和他们合作?不给我们扯后腿,就算是他们分外有心咯!说不定过不多久,就有人打包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送上袁府和赵老大那里,先唱一出‘吕奉先初遇貂蝉在凤仪亭’……啧,貂蝉妹子这个时候,怕还不到十岁吧?赵老大真要这么禽兽不如,你说我们是出汽油、出柴油还是出孜然粉?赵老大是该烧个五成熟还是九成熟?” 毕永满嘴里拿着赵亚龙当噱头,而此刻这位早就被大枪府成员们预定了绑上火刑架待遇的大枪府之主,正和他们的结盟对象,静坐在袁府正堂,就好像外面那一片闹嚷之声都不存在一样。 史传之上,日后一度掌握大半中原精华之地,为诸侯盟主的袁绍袁本初,这时候,也只是一个神情带着些刻意掩饰的倨傲,看上去却似乎很温文的年轻人。 和对面坐着的赵亚龙一样,两人都是一身披挂在身,精铁甲叶、牛皮甲衬,内里衬以茧绸、熟麻,虽说比起外间精锐敢战士们的披挂要轻了些许,然而单就防御来说,也算是不俗了。只要不和什么精锐甲士的重剑重枪正面撞上,这么一身披挂,防防一般流矢,也已经绰绰有余。 看着袁绍一身披挂,顶盔贯甲的样子,倒是颇有英挺威武之气,将他仔细打量一番,赵亚龙笑道:“世兄这身装扮,倒也像是掌军数部、阵前厮杀的军将了,所谓将种,岂非本初兄之谓乎?” 袁绍正不太习惯地转动着手上铁手套,听着赵亚龙这样说,也是一笑:“赵将军过誉了,我袁家向以经学传家,虽然子弟也勤习射御之艺,又怎能和赵将军这样的典兵重将相比?” 对于袁绍这样谦辞,赵亚龙这从来健谈的角色可是很有免疫力,摆一摆手,袁绍也就知趣不提,静听着赵亚龙说话:“再等一刻,世兄就随我等向宫中冲杀,此役事关汉家社稷兴亡存续,世兄务必谨慎。事成之后,你我未尝不难到当年商相傅说地步,为这大汉再延二百年气数!” 此刻室内无人,赵亚龙便径自以傅说相比。而傅说可是有商一朝,生前废立商王,死后入祀太庙且还不是配享地位的强者。比起霍光梁冀之流身死族灭的权臣,这境界不知高了多少倍。这话说出来,这正堂里一对阴谋家的气味,就再也遮不住了。 袁绍也是大笑,向着赵亚龙抚掌道:“赵兄赵兄,都到了此刻,怎么还以世兄相称,你我相处一场,共谋如此大事,可谓生死相托的异性兄弟矣。即便直呼绍之表字,又有什么关系?” 对于袁绍如此刻意的示好,赵亚龙也只淡淡一笑:“世兄说哪里话来?待得大事底定,这天下还不是得由世兄来展布班班大才?至于赵某人,能执掌旧部,卫戍帝都,于愿已足矣!” 第110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 赵亚龙说得谦逊不已,然而口吻之间,执掌兵权,操盘洛阳中枢之意已再明显不过,而所谓由得袁绍展布大才,无非就是借袁家在士林中的声望,操控朝局而已。这局面,和熹平年间大将军窦武遥控太傅陈蕃以影响朝局的格局再相似不过,只是赵亚龙这个追慕窦武遗风的家伙,有真正兵权在手,绝非窦家那种光杆外戚可比。 而作为赵亚龙盟友的袁绍,可不是几朝元老、名满天下的太傅陈蕃,一举一动都要依附赵亚龙方得成事。况且袁绍年纪也太轻了些,纵然用事,能顶着幸进之讥,将九卿中那几个重要些的职位择一充任,就算是大汉立国以来了不起的升官速度了。只怕到那时节,袁绍于政治上的影响力,还不如陈蕃! 到底谁是傅说,这也着实分明得很了。 然而袁绍此刻,却是心头火热。就算他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家子弟,又颇得叔伯爱重,可毕竟只是白身。何况大汉如今这个朝堂,所行的光和新法,对那些宦囊颇丰又不在乎什么清议的狗大户而言倒是如鱼得水,掏钱升官也不算伤筋动骨,转头来不消一年半载地,也就生发回来了。 然而对于袁绍这样血尚未冷,真心实意有匡济天下之志的年轻人而言,这样买官入仕,就不在他们考虑的范围中了。 哪怕是不臣之心史传斑斑可载的枭雄们,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往往也还是些热血青年罢了。 赵亚龙可不管袁绍这枭雄苗子,如今有了几分的成色,拍了拍甲胄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似是极关心地道:“尊叔大鸿胪,如今在内宅可是安顿好了?今日之事,对他老人家总是有几分忤犯在这紧要关头,小节总难免有些缺失,然而大事底定之后,总还要袁大鸿胪这样老成之辈,出来帮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收拾风云!” 袁绍也是满面愧色地腆然一笑:“此理信然,只是叔父他老人家最重气节,主张庙堂一切以持重为先,是故以为我们行事操切莽撞了些。嘴上不免有些重话,可说到底,还不是爱重我们这些后生晚辈?” 赵亚龙也是一派感触极深地样子,连连颌首,心下却是不免带上了几分嘲弄之意:“重视气节……袁傀勾搭上阉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这位列九卿的官运何来?就是爱重晚辈,听起来也是屁话,你们叔侄要真有这样深厚情谊,日后讨董不成,让自己亲叔叔当了替死鬼的又是哪个混蛋?” 腹诽归腹诽,赵亚龙面上还是一片庄重神色,朝着袁府内宅方向一抱拳:“大鸿胪如此爱重,亚龙铭感五内也。日后朝纲得正,社稷靖平,似尊叔这样老成持重的群臣领袖,总要请他出来掣画江山。今日种种孟浪行径,便待某和世兄讨平阉宦之后,再向他老人家告罪赔不是吧!” 赵亚龙如此说,袁绍也是笑着点头,然而眸光之下,总有一丝掩饰极好的怨毒之色闪过。 就算是你我合作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没有全然的信重,还打着援引叔父为盟友的打算。莫非汝真的以为,区区郭解之辈,还真能爬到录尚书事、均衡朝纲的大将军位子上?以后且等着瞧吧,庙堂之上,变数还多着! …… ……… 轰然一声巨响,洛阳北宫的永乐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哀鸣,就这么倒了下去。 宫中那些充为近卫的执戈宦者,居然就这么露出了不知所措神色,手里那看着精造细锻的兵器,也不知该拿还是该扔,只是依着本能后退。这么一来,就更加乱纷纷地不见什么队列阵型。 自永乐门从容而入的太平道洛阳分坛敢战士,都是何茗专门精挑细选出的精锐中的精锐,不是正式晋级冒险者的不许加入,不是就职高等战斗系职阶的也不许加入。甚至人人都做好了浴血一场,战死宫掖,就这么清洁溜溜地回归星界之门接受肉身修复深度治疗的觉悟。 然而永乐门前,某个仙术士就将几块混元如意石祭起,就蛮不讲理地带着他们冲进了北宫之中。而迎战他们的宫中禁卫,就是这个德性? 这便是东都洛阳,便是天子宫禁,便是捍卫这个帝国心脏的防卫力量? 不过如此而已。 队伍最前面,魏野双手执缰绳,双腿将马肚子仍旧夹得紧紧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好滚下马来,然而面上神色却是一派踞马军前的悍将神色,扬声大喝道:“尔等仔细听了。今上无道,任用奸邪,某等奉天行道,吊民伐罪,数万精锐早已点起,南宫诸门已被攻破!尔等若尚惜此蝼蚁之躯,便早早散去,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将又何必徒造杀孽?倘若不识顺逆,妄拒天军,须知本将三尺重锋,正为尔辈阉党所设!” 看起来仙术士今日的角色扮演已经很进入状态,就算是侍中寺里一众同僚,怕也是很难把这个立马宫前的叛军将领似的家伙,和平日里坐冷板凳的透明书吏当成一个人了。 魏野这一声大喝,这些守卫永乐门的宦者不是不怕,但是本能是一回事,多少年月培养出来的惯性又是一回事。 就算是心头发冷,腿肚子转筋,但是这些宦官还是硬着头皮,不敢散去。 有些没主意的,就偷眼张望左右,若是有真正大胆之辈战出来,大家也不惜死战就是。 这争分夺秒时候,魏野也再没有浪费口水、发挥说教本事的心情,剑诀一引,机簧弹动,桃千金铮然出鞘! 这口桃木法剑只在魏野掌中一转,就被用力掷了出去! 桃千金破空尖啸声中,剑锋直贯地面,随即火星碎石迸溅,宫中那坚实厚重的大块石板,顿时应手四分五裂! 桃千金半截贯石而过,没入土中,半截在外,不停震动,嗡嗡作响。 魏野打马向前,迫着那些执戈宦官又后退了几步,扬声发问,语调中尽是森森寒意:“汝等,可当得某一剑乎?” 这一手掷剑碎大石功夫,终于彻底摧毁了这些守卫永乐门的执戈宦官的战斗意志,就此破胆。也不知是哪一个先经不住吓的宦官头一个悲呼一声:“大势如此,并非吾辈不肯尽忠,陛下保重,小臣等去了!” 听着像是要和躲在永乐宫中的刘宏同殉,然而这为首的宦官却是边高呼,边把手中兵器一丢,掉头就跑! 有了这么个先进榜样,余下的宦官,也是齐齐地扯着嗓子发了一声喊,兵器甲杖纷纷掷地,人是瞬间跑得一窝蜂一样,转眼就不见一个活人。倒是这些人传来的悲呼声,一波波地朝内扩散,转眼间,似乎整座洛阳北宫都陷入了一片哭嚎声里: “叛军杀进宫来了!!!” 亲手促成这一切的魏野耸耸肩,这才翻身跳下马来,走到桃千金边上,手拈剑诀在桃千金剑首上一点,手腕随即一用力,将这口桃木重剑提起来,重又插回肩上竹鞘里。 背后,何茗看着魏野的桃千金,忍不住问了句:“真的是混元如意石的木剑版?” 魏野一摊手,毫无诚意地回答道:“谁知道呢,没准以后也可以进化成飞剑的。” 眼瞅着这两个家伙又要因为这种鸡毛小事开始新一轮的开嘲讽与被嘲讽无限循环,甘晚棠干脆直接开口,提起了另一件事: “皇宫中应该有羽林中郎将和虎贲中郎将所领的禁卫军近三千人,不可能这部分兵力全调集到南端门方向进行防御,我觉得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哦?虎贲军和羽林军么?”魏野抱着马脖子,不怎么英姿飒爽地翻身上了马,朝着永乐宫方向望了望,“如果刘宏是个心理健全的成年人,那他一定是会命令虎贲军和羽林军分出一部保护他一家老小杀出重围的。” “可惜,就我们所知,这个缺乏安全感的可怜家伙,对肢体健全的正常人永远有着过度的恐惧心理。”毫不留情地嘲笑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大汉帝王,魏野一夹马肚子,促马朝前,“相信大汉文官们想要谋杀皇帝建立文官议会执政体的家伙,要么就是学龄前教育没毕业的穿越者,要么就是蠢货。你们觉得咱们这位陛下算哪一种?” 刘宏当然不是穿越者,就那些曾经得睹天颜的大臣的普遍看法,刘宏也不是什么智商与小布什堪称难兄难弟的庸常之人。相反,这还是一位相当聪明睿智的帝王。 嗯,至少在敛财和享乐这两项上,大汉皇帝陛下,有着常人难及的灵感和创意。 但是换到了比较重要的场合,比如说像他曾经硬气地想要保住儿子董侯刘协的生母,最受他宠幸的王美人性命的时候。刘宏的软弱、怯懦、举棋不定这些庸人品性,就再难被皇帝的光环所遮掩,就这么不争气地流露出来了。 现在就在刘宏的面前,一身太平道祭酒装束,九节杖上犹然带血的孔璋大祭酒,带着一派温和笑容,朝着他半跪为礼:“微臣在驾前失仪了,然而若是陛下肯从臣所请,臣又如何肯在御前擅动刀兵?” 第111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一) 靠了封谞这个带路党,孔璋这一队人扑向永乐宫的速度,要比魏野领路的太平道敢战士们还要快了那么数分。 对孔璋而言,在洛阳分坛以元老身份混了那么久,结果除了后勤上还稍微能沾点边外,差不多处处都被甘晚棠有意无意地排挤开。这到底是来自甘晚棠的观察入微、谨慎小心,还是女性天生的直觉,这也不是孔璋直到现在能说得清的。 但是有一事倒算是孔璋运气不错,就是百般措手之下,总算结识了封谞这位在十常侍里敬陪末座的实力派。 这不,在这样关键时刻,封谞和太平道这层关系就派上了大用场,可由着自己上下其手! 反正对封谞而言,尘根复生才是参和进这场乱事里的第一驱动力,至于信不信太平道那套宣传,都是两说了。 这一回叩阙加宫变的戏码,布局之人,入局之人,全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为宗旨。虽然立场迥异,彼此间多少也有些冲突龃龉,太平道洛阳分坛和大枪府之间,更是差点把狗脑子都打出来了,然而在同一日间,于这场宫变间上下其手的人,却是这般心齐。 要说有什么分歧,也只在对这大汉天子的处置上罢了。 也是孔璋赶到得及时,就算是张让他们要拥着刘宏朝永乐门方向出逃,光是准备车驾,安排护卫就忙乱了好一会儿。虽然这是凶险万分的紧要关头,可皇帝、太后、皇后还有两个皇子,哪个都是金贵得务必轻拿轻放,更不要说十常侍的家门富贵、身家性命,全都系于这上头。 好不容易将人都请入马车了,张让刚抹了一把汗,就要上马扈卫这一家尊贵人物出逃。以张让的年纪,腿脚筋骨都透出股僵硬劲儿来,这骑马也是和某个搅进这般乱局里的仙术士一般,实在地不怎么来得。然而到了这个骨节眼上,就算不来得也硬是要来得,真要被乱军冲杀进了宫中,这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唯一一个壮年男人,还是个酒色过度、虚耗了身子的家伙,那只怕可就真的有什么不忍言之事了。 好不容易促着帝后皇子将车上帘子垂下,御者扬鞭就要启程之时,永乐宫前直道之上,已经是一片惊叫悲哭之声:“乱军杀进来啦!” 这一片哄闹中,还有人中气十足地挨个驳斥过去:“区区内侍,懂得什么!我等乃是入宫勤王救驾之军!” 马车之上,刘宏本来就有些病态青白色的孤拐脸上,此刻是越发透出一股不吉的青意来,到了这个时候,就算是刘宏这除了捞钱之外,就爱装鸵鸟逃避问题的性子,也不得不直面现实了。颓然朝车窗上一瘫,这位也享国好些年的大汉天子就这么双手捂脸,低低抽噎起来:“乱军杀入禁中,这大汉数百年未有之事,岂是朕德不修,实在是祖宗荫泽,如今已是尽了!” 好吧,直到了这一刻,刘宏想的还是诿过于他人,就算是祖宗,也不肯孝顺些的。这就是这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一手操弄阉党,将整个大汉统治集团玩了个底朝天,弄了个差不多人人离心离德、天下处处疮痍满目的大汉天子! 真要刘宏面对借着他的乱政而掀起的这场变乱,面对这由他一手蓄养而成的这股没顶风潮。这位尊贵到了极处的天体营爱好者,除了哀哀号泣,抱怨祖宗没有留下什么好家业,也就不会做别的事了。 若是时间可以倒流,多年前,窦武、陈蕃等党人一派领袖,刷新吏治、意图振作中兴的时候,刘宏是否还有掀起党锢狱那样狠毒心思? 怕还是有的,不如此做,让窦武、陈蕃宣说春秋大义,毁了大汉陛下的敛财大计,则满洛阳的新建宫苑、内廷各种耍乐之处,又要从什么地方变出来?这简直就是堪比大逆不道的罪过! 刘宏在马车里抽抽噎噎,哭得昏天暗地,惹得何皇后也是边抹泪边扶着自己这个挂了大汉天子名头的小丈夫,想劝都没地方劝去,只得一边一边地叫“陛下”、“陛下”再没了别的说辞。这要换在民间,田舍翁遭了贼,生死关头,也要先挣一挣。然而这大汉天家,如今也只有趴在车里痛苦流涕的本事了。 被刘宏哭声这么一带,上到董太后和两个皇子,下到随驾的宫娥、小黄门都是放声悲嚎明明黎明之前,这北宫之中还是一片富丽安闲的皇家贵盛景象。怎么天亮之后,这一片龙楼凤阙下,这一片金砖碧瓦间,就是这么一股子凄惶末路,亡国景象! 对于这些宅死了在皇城四方天里的主仆们而言,大汉江山,也就是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刘宏毕竟是皇帝,眼界要开阔一些,他的大汉江山范围,还得算上洛阳城四下里新修的那些宫苑。而今日,就是他们眼里大汉江山崩坏无余的末世情状了。 车中欲逃无路的贵人,抽抽噎噎地哭得不成人形,车外那些随驾之人,也把手里捧的障扇之类玩意丢了一地,要么溜着永安宫的阶下要跑,要么就是伏在马车四下,给天家满门的哭声做伴奏。就只有张让为首的这班老阉货还不死心,张让与赵忠对望一眼,抢先打马朝着永乐宫前直道迎上去: “来的是哪一部军将,可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惊扰圣驾,可是夷族重罪!” 来的当然是孔璋和封谞,孔璋带队一路冲到永乐宫前,都不曾有过什么像样的战斗。不少宫中宿卫,见着他们这一队披甲武士,就分外自觉主动地把兵刃一丢,贴着宫墙四下走避而去,看起来,只要自己逃得性命便罢,皇帝是死是活,就不愿去多加考虑了。 那些跑不动或者干脆就吓瘫了的太监,更是不堪之至,倒在地上下身早湿透了一片。因之而起的骚臭气味让孔璋一行人都避之不及,对于这些涕泪横流的太监念叨的什么“莫杀我”,孔璋也不打算理会了,只是环顾着早已混乱得四处都是惊惶人群的洛阳北宫,叹息出声: “如此豕突狼奔的景象,就是咱们这位陛下所居的宫掖?简直不知所谓!” 跟着他的北部尉成员们也是一片哂笑,为了毕其功于今日一役,北部尉上下不知花了多少心力,用间、贿赂、高价买来微型侦察机拍照,连宫中宿卫的换防时间表都走了曹家的关系门路搞来一份。结果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节,外面万人叩阙鼓噪一番,这大汉禁宫的种种防卫力量就像是海滩上刚筑起的沙堡,被潮头一冲就崩溃得连痕迹都找不到了。 如此不堪一击的对手,如此脓包流浆的天家,岂止是让人全无敬畏之心?要是现在就拉着刘宏一家老小在洛阳城里溜达一圈,两汉以来,儒生们借着谶纬之学,给刘氏皇族裱糊上的那一层层神圣不可侵犯的外衣,那刘氏赤符受命于天的政治神话,就能给扒得连底裤也不剩了。 甘晚棠、马元义他们所求的,不就是这样一次对大汉帝国中枢部分彻头彻尾的斩首行动么?刘氏天命神话一朝完蛋大吉,所谓人心思汉的四百年帝国残存人望,就再也压制不得四方守臣中的那些野心家们,而太平道作为早已有预谋、有组织的反刘汉集团,就会成为这次斩首行动成功后最大的受益人。 好在自己赶在了前面,这一次宫变的最大战果,就是我们北部尉的了! 再朝前一步,视线一个转角,孔璋便恰好与张让的目光相撞上。 张让是不认识孔璋这他看来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的,虽然太平道行不轨事已东窗事发数日,一应文书奏报也是张让为首的十常侍在过目,然而文字上得来的印象,哪比得上真人来得震撼?要是张让晓得,面前这一派斯文容貌的太平道祭酒,就是奏报上已经悬尸马市的孔璋,只怕还更要震惊一点。 可对孔璋而言,面前这个保养得宜、还看得出一些年轻时候不俗样貌的白面无须老人,谁知道是哪一号大内总管?也怪刘宏对太监们的信任度实在太超过了些,前有赵高,后有高力士、李辅国、刘瑾、九千岁魏忠贤,权阉权阉,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狠角色。就只有刘宏这里,搞出了这么个“团结在大汉皇帝陛下的忠诚、可靠、光荣的战斗团体”十常侍。要是拿着名单一个个认脸,这也太没有什么效率了。 听着张让在那里高呼什么“惊扰圣驾之罪”,孔璋嘿然一笑,迎上前去就是横杖一打!他这支九节杖用的是南天竺异种的方身佛竹,入手沉重似铁,这一杖下去,就听着一声骨节碎裂之声,张让连惨嚎都发不出来,就这么从马上落下。 孔璋犹嫌不足,赶上前去,九节杖底镶着铁尖的一头,狠狠就插入了张让腰眼!这位权倾一时的大貂珰,这时才从口中发出“嗬嗬”惨叫之声。然而孔璋根本不去看他,只这样朝着已经来不及逃的大汉天家一行人等喝道:“臣等前来护卫圣驾,还望陛下莫要害怕!” 然而这声大喝立刻就被旁人截住了,有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冷笑道:“陛下莫要听他们这些党人一派的反贼乱说!臣等太平道主者,乃陛下亲口所封善道中人,闻得洛阳署中党人余孽作乱,特点齐兵马,来护卫圣驾,顺道清一清君侧!” 第112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一) 冷笑声里,笃笃马蹄踏着石板的声音,清亮而脆硬地响起。 但是这声音落在永乐宫前每个人的心头,却像是鼓点般不断落下的雷霆。 随着这极有分量的马蹄声,一队全身重铠的甲士,踏入了永乐宫通向永乐门方向的直道,将最后的逃出生天之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这支紧接着来到永乐宫前的队伍,比起堵了永乐宫后路的孔璋那支队伍还要凶残些,马上甲士,乌青兜鍪、乌青瘊子甲、乌青墨钢靴,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座移动的乌青色的钢铁堡垒。 只这一身重铠,就是近百斤的分量,不是身材长大、营养良好的军中精锐,根本就撑不起这一套行头。不要说待遇相对优厚的北军五营,就是常常与边境上时叛时降的羌军见仗的西北边军,要凑齐这样一支精锐,也不敢拿大汉军伍中那大酱、咸菜、麦饭这老三样充数。务使酒肉四季不断,主帅时常犒劳奖慰,才得真正收为腹心,作为两军交战之间的杀手锏使用。 面前的重甲武士,比起孔璋带领的这些从北部尉里抽调出的部下,更显出一股厮杀汉的精气神来。更不要说孔璋这边不少人还是一身黑色吏服,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用熟牛皮绳系起、像背带衫一样挂在肩膀上的札甲,不论是卖相上看,还是实战能力看,都较诸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锐,差了不止一筹。 这样对比间,那些还在抽抽噎噎的内侍宫娥,有些眼力尖的,连哭都不敢高声了,只噙着泪,咬着唇,颤颤巍巍地趴伏在地,连瞧都不敢抬眼去瞧。 这也是这些天子家奴近于本能般的生存智慧,苦熬在汉宫之中,能活下来的都是再识时务不过。就算是宫变,刀要砍,剑要剁,也先朝着前三排的皇帝、十常侍身上去砍去剁,小人物的命也许不及贵人们精贵,但这个时候,小人物反而比贵人们要活得还长久些。 就是不知道这场宫变,究竟是什么戏码了。若是弑君篡位,则大家最后也逃不过一个殉字,若是挟持君上,废旧立新,则大家多少总有一条活路! 从这两彪人马杀入宫中后就没活路的,只能是张常侍、赵常侍他们! 还被孔璋的九节杖钉在地上的张让,一时还居然未死。也不知这位一度权倾天下的大貂珰,此刻是痛得还是惊怒之下气得,脸上是青一阵又白一阵,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直冒,还是强撑着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赵忠……护……护驾……” 这和他携手一辈子的老搭档一张脸上都是不吉的黑气,看了他一眼,随即就来回盯着这两处人马打量,却是像要孤注一掷般地朝着孔璋大叫了一声:“汝辈皆虎狼之士,若能诛除乱党,成此擎天保驾大功,又岂怕没有公侯万代、与大汉社稷相始终的封赏!杀,杀光了这些太平道的妖人!” 赵忠这一声喊,也不算走到绝路之下的无的放矢,兵法上有个名目叫驱虎吞狼。这些号称是洛阳署中而来的党人一派宫变队伍,就算再如何针对阉党,然而在维护汉家天子这事上总不敢有亏了大节。至于太平道的人马,之前就露出反迹,现在连重甲武士都开进宫中了,要说没有不臣之心,那真是连刘宏都不信! 不论如何,先让这两彪人马交战起来,大家总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在! 至于老太监自个的下场,不论如何都不甚美妙了,那就只能先保住天家,顾不上旁的了…… 说起来以张让、赵忠为首的这个十常侍集团,对于大汉社稷的作用,简直是再标准不过的蠹虫,种种乱政之举,说他们和这个帝国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都无人肯信。然而对于皇家,或者说对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而言,这伙死太监又简直赤胆忠心得有些不科学。 史传皆载,袁绍宫变之时,十常侍护卫少帝出逃,遇河难渡,张让为首的十常侍乃哭拜少帝善自珍重云云,投河而死。 其实也没什么难理解的,这伙阉人权柄皆依附皇权而来,皇权稳固,阉党便安如泰山。皇权动摇,阉党就是头一批的牺牲活祭。这样格局,至李唐、至朱明,从无改易。 赵忠喊罢,目光直盯着孔璋,就等着他下一步有什么动作。然而出乎他种种预设的情形之外,孔璋既没有露出什么大忠臣一腔孤忠热血的模样,也没有被什么“公侯万代”的赏格打动,就这么很没有风仪地抬起一只手轻轻扶了扶头上黄巾。 这表示还算是客气隐晦了,孔璋身后那一队北部尉的成员,脸上的表情就是嘲讽、错愕兼而有之,有人就直接在队伍里嗤笑出声:“这老太监是他么的在逗我?” 重铠甲士当中也是一片戏谑般的低语,从队伍当中,有人一袭青色长衫,像听到一段郭德纲不坏的单口相声般地鼓着掌,走了出来: “是啊是啊,说什么虎狼之士其实还是有愧的。对面这些北部尉的城管,充其量算是猫,我们这边么,也只好算个狗。而且谁说阿猫阿狗是冲着公侯万代来的?”魏野一笑露着六颗白牙,尖锐的犬齿迎着光一闪一闪,“大汉家的王侯,能传个百十年才除国罢爵的都算恩泽长久,这东西,只怕在场的还真没人稀罕。” 在肩背桃木法剑的仙术士身后,手持与孔璋同样形制九节杖的甘晚棠朝前踏出一步,向着孔璋轻轻一颌首,算是致以问候,而她一开口,语调已经不像平时对话般那么温婉可亲:“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孔执委。北部尉的生活可还好?” 对着自己原本的同事,孔璋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待得还不错,至少用不着跟着你们到处钻贫民窟,捏着鼻子送医送药。不过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大家还是先清场吧。” 甘晚棠深深望了自己这个前辈一眼,然后一点头: “同意。” “赞成。” “算我一个。” “清洗十常侍副本,输出、肉盾、控场全都有,不要治疗,一波带走。” 最善于破坏气氛的那个,不用说,就是魏野了。 这样的冷笑话,十常侍们没有听懂,内侍宫娥们没有听懂,然而随着这句怪话,两支宫变队伍中人人脸上都带上了一丝笑意。然而这笑意,却让被围困的这些人越发地感到惶恐惊惧! 身下殷红一片都几如血崩的张让,脸色惨白地盯着面前这些乱臣贼子,全身仅剩的一点元气全都被提起来,大吼了一声:“救驾!” 这一声又悲又怒的尖声厉吼,震荡着永乐宫上凤藻瓦当,余音在殿堂间几经回转,张让睁着眼,死盯着一直走到他面前的青衫书吏,就此死去。 他闭眼闭得及时,没来得及看到,赵忠拔出佩剑欲砍,却被何茗一棍横打,连人带剑倒飞了出去,头撞在永乐宫的石阶之上,眼见就不活了。也没有看到曹节、夏恽、程旷数人,连反抗都不得,就被一班如狼似虎的武士扑上去,手起刀落,解决了性命。 这场屠杀,比起之前的战斗,反而更是简单许多,权力这种东西,离开了它所切切依存的体制,就什么都不是。 马车中,刘宏靠着车厢,已经茫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了,哭是哭不出声,只有眼泪在不停淌着。骨头筋肉,都像是被抽了去一样,这位大汉天子陛下,现在连以袖拭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着外面刀剑斫着人体的声音,锋刃破开皮肉,砍断骨头,血顺着血槽流出来也是汩汩有声。刘宏抖着手,最后只从嗓子里发出一阵阵走了调的呜咽。 倒是一直扶着他的何皇后,不知从哪里振作起了一股雌兽护雏般的胆气,终于忍不住拂开车帘,大叫了一声:“够了!不论张让等有什么罪过,你们解送他们下狱抄家都无碍的。君前妄动刀兵,你等是想要弑君谋反么!” 这一声大叫,倒让两支宫变队伍不由得高看了这位天家少妇一眼。 孔璋、甘晚棠,还有实际上已经成了这场宫变中,太平道洛阳分坛方面总指挥兼话事人的魏野,都是相视一笑。 谋逆,君臣大义?不要说这种东西,对大家有什么约束力,客寓这个时代的大汉帝国,对于车中那位皇帝的种种行径再清楚不过。今日大家不分派系,同样搀和进这看似将为天下公敌的宫廷政变当中,也就只是将数十年处处风雨飘摇,处处生烟起火的这个大汉帝国的种种痼疾,提前引爆了而已。 要不是刘宏这个天纵奇才的昏君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倒行逆施,强行以各种冤狱高压下去,眼瞅着就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只怕大家还找不到这样上下其手的机会。 魏野朝前踏出一步,躬身抱拳:“陛下、太后及皇后殿下莫怕,微臣等岂有这样丧心病狂?大汉奄有天下四百载,人心归汉之势,三年五载之间还难以消解。臣等既然清了君侧,就要奉陛下以正名位,岂敢随便弃了这张好牌?难不成臣等是天生的贱皮子,怕四方守臣不起兵勤王怎的?” 这话说得,孔璋、甘晚棠以下,人人侧目,就差没有比出中指,以抗议魏野的随便代表了。 何皇后看着这神情惫懒的仙术士,那一副长身而立派头,隐隐有几分名士洒脱味道,然而形容之间,自有一股诸事都在掌握中的气度。 倘若不是一身吏员青衫,肩背木剑又有些方士气象,只这卖相,就有风标过人的汉官威仪在。 何皇后在打量魏野的时候,魏野也在打量何皇后这一大家子。 那就快哭得背过气去的刘宏可以不论,生母董太后一脸惊惧戒备神色,也就是个寻常老太太罢了。倒是日后的少帝刘辩、献帝刘协,两位大汉末代皇帝,一对身世颠沛流离的难兄难弟,此刻年纪都不算大。见着陌生人,都把头缩在董太后身边,年纪小一些的那个,还偷偷露出眼睛来瞧他。 魏野想起这兄弟俩原本的日后际遇,也是微微慨然。 史侯刘辩本不受刘宏所喜,借着何皇后与何进之力,勉强登基,却先遇袁绍宫变,后遇董卓入洛,被废帝号之后,董卓犹不放心,鸩酒一壶,断送了这少年人与初完婚妻室的性命。 刘协比兄长际遇更显坎坷,为董卓挟持入长安后,吕布董卓相杀反目,王允忌刻又逼反了董卓余部。刘协身处期间,今日被劫持,明日被软禁,窘迫时候,求一副牛骨充饥犹不可得。待到曹操迎驾于许,杀皇后妻以自己女儿,便在曹营做了一辈子的吉祥物。最后只能禅位于曹丕,以山阳公之身被曹魏禁锢到死。 龙子凤孙都是如此下场,洛阳城中数万户民人,下场就更不堪问。董卓迁都,抄尽洛阳资财,尽迁子女玉帛入长安,京畿数十万人口,沿途哭号于道,及至长安旧都,已十不存一。 待到董卓及所部尽败,百死余生之人艰难返乡,可这洛水东都,已早在董卓离去时放的那把火里,化为锦绣灰堆。放眼所见,只有空坟荒草,无处就食,不要说小民多饿死,就是公卿士大夫,也都化为了洛阳废墟之中的饿殍、路倒。 今日宫变,毫无疑问给未来天下兵燹烽烟埋下了引子。然而未来再乱,能乱成那个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征衣生虮虱,念之断人肠的地步么? 魏野自嘲一笑,再行一礼:“臣请陛下先在车中少待片刻,陛下奇货也,究竟落在谁手,终究还要大家分赃议一议。若是陛下有什么磕着碰着,将来青史之上,臣等的名声可就好说不好听了也。” 有人在他身后大笑鼓掌:“魏大仙儿说得不错,这一回,咱们几家是要议一议,你说是不是,秦部尉?” 北部尉秦风的声音生硬地响起:“赵府主也是明知故问,这一件事关系着我们的未来大计,要我们退让,那是断不可能!” 魏野身后,一队大红战袄的西园禁军,一队黑衫持弩的北部尉属吏,随着两人的声音,开入了永乐宫前。 第113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三) 大枪府、北部尉、太平道洛阳分坛。集结在洛阳城,不约而同暗中策划这场宫变的三方势力,同时踏入了永乐宫前的舞台。 魏野转过身,朝着骑在雪鬃乌云驹上的赵亚龙一拱手:“赵府主嗅觉果然灵敏!若是今日事成,是不是要借着西园禁军为基础,再吞下北军五营,打造出一支四方守臣不敢轻视的强军?日后讨平诸侯,则中原腹心之地,就是大枪府的立身基础,这愿景确实谋划的漂亮!” 赵亚龙笑着一点头,抱拳回礼:“真能如此,魏先生有心共襄盛举不?”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再说。”魏野含笑也是敷衍,随即向秦风一点头:“秦部尉,我家也多亏了贵部几次三番照顾,这里先说谢了。北部尉联络党人清流,这功夫倒也不比大枪府下得少多少。可惜曹孟德家里阉党色彩太重,党人一派总有顾忌,倒不如大枪府那边轻松。这步棋走得不算漂亮,但是用间的手段倒是让我叹为观止,卧底混到孔璋兄这个地位,也算难得了。” 秦风臭着一张脸,连手都不抬,就这么哼了一声:“过奖。” 魏野不以为意地笑笑,目光从场上众人脸上滑过,不少人都是面善得很。像柳叶飞、毕永这些也算是和他共事过的人,也都带了些善意微笑回视过来。 但北部尉这边,差不多魏野就是朝着死里得罪了。没有破口大骂,只是朝着魏野嗖嗖嗖地丢眼刀,这已经算是北部尉的全体成员所能付出的最大限度的善意。 要是目光能杀人,这一圈注目礼下来,说不得真来一个看杀魏郎,分尸当场。不过就算如此,估计魏野这张脸也是完好无损的。 对这些目光,魏野毫不在乎地笑笑就得。倒是他身后的何茗,提着青钢棍,朝着那些怒视魏野的家伙,一个一个地瞪过来。 明明平时对魏野这没节操没廉耻的仙术士意见最大的人,就是何茗自己了。 一根筋就是有这样的好处,只要不是结下什么血海般深的梁子,仇恨值往往不会隔夜。何况如今的仙术士,亲手射伤了马元义又亲手把马元义从诏狱中捞出来,就足够消弭何茗的不满。更不要说魏野策划了一连串的风潮,带着洛阳分坛杀入了宫禁之中,皇帝面前,实打实地算得上何茗标准里的自己人了。 而甘晚棠只是用鼓励的眼神注视着魏野。 在执委孔璋几乎被证实是卧底的情况下,身为太平道洛阳分坛最高领导者的她,压力其实也不算小了。而就是在洛阳分坛开始进行收缩潜伏的时候,反倒是几乎和大枪府一度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魏野,主动跑上门来。 仙术士这一回就如同上门直销的推销员一样,向甘晚棠展示了这个看似不可能成功的一揽子政变计划。 魏野的作战计划,和洛阳分坛执行的团结下层民众的战略完全不同。 没有走到民众当中,也没有宣传什么政治主张,要想让多数人跟随着宣传者投身某项社会运动,必然有利益的让渡。赠送符水、进行义诊、农会互助、打土豪分田地,这些实打实的利益,是将缺乏生产资料的人们捆绑上战车的不二法门。 而这最重要的一环,仙术士也没有去做。 这个看上去非常温文的仙术士,实际上采取的却是另外一套街头运动的手段。 以人工祥瑞来挟持舆论。 以人工灾异来制造恐慌。 将阉党一派树立成公众的敌人。 最后,引起现在体制中的失败者与异见者的躁动。 这是后古典时代,工业发展和城市化之后,老练的街头政治家和具有政治倾向的跨国基金会们善用的路数。 对于经济繁荣、政权稳定的国家,这样的手段基本没有什么作用。但是在经济衰退、存在大量失业人口、体制处于崩坏边缘的城市里,这就是让野心家们如鱼得水的环境。希特勒和他的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登上德国政坛,就多亏了经济危机下的德国民族主义思潮复兴。同样,横扫了泛阿拉伯信仰地区的******式政变,也和这些地区的经济衰退和失业人口大增有着直接的关系。 在大汉帝国的政治中枢玩出这一手的魏野,就是在干着和知名的街头政治家们差不多的事情。只可惜本人完全没有这样的身为幕后黑手的自觉,对于提前引爆了大汉帝国的这次诛杀阉党的庙堂大地震,完全就是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过有意无意地配合着魏野导演了这一幕三月宫变的冒险者组织,也不是纯洁无暇得像是童话里的公主,只能算是魏野的同谋,也实在没有指责他的立场。 永乐宫前这出喜相逢,喜倒是没多少,幕后黑手们的见面会,却是那一股子暗流涌动的阴诡气氛,再也掩饰不得。 要说太平道洛阳分坛这样标准的反贼组织、渗透掌控了京畿新立禁军的准藩镇大枪府、一手把持了京城治安力量的北部尉,这三家里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忠臣孝子,肯为大汉朝廷保留什么操守。只怕全家都给控制起来的刘宏,如今都不肯去信。说起来,这三家的目标也就是在为霍光梁冀,为项羽王莽,为陈胜吴广,这三条里选一样罢了。 对于刘宏一家,对于这个汉室江山而言,也就是早死几天还是晚死几天的区别。而且选择也好,拍板也罢,都不在这血统尊贵的天家手里。 要只是这样也就罢了,从太平道洛阳分坛、大枪府和北部尉所执行的战略来看,当下这三家势力因为种种巧合而相互配合而成的这次宫变,不表示他们有结盟的可能。为了彻底掌控刘宏一家,进而掌握住整个京畿地区,接下来,就只是非友是敌的三方人马翻脸的时候。 何皇后的出身算不上高贵,但是这么些年来身处后位,执掌内宫,宫斗的心计也算很有几分造诣。中古时代的帝国政争和宫斗,从来就是皇帝集权这棵树上,叶子的正面和反面,阴微狭险处更是相差无几。在何皇后那丰富的宫斗经验看来,若是宫变只有一支派系实力最强,那就不必再做挣扎,听天由命就是福分。但是有几家实力相近的派系一同行事,天家身处其间,倒是有了左右逢源、拉一派打一派的余地。 这样一来,不论谁想要得势,都得借重天家的大义名分,而老刘家,未尝没有王八翻身的可能! 抱着这样万分之一的微弱希望,何皇后一边抱着自己的皇帝夫君,一边仔细地观察着站立在永乐宫前的这些参与宫变的叛军叛臣。 向北部尉和大枪府打过招呼之后,魏野环顾着场上的队伍,先把目光投向了赵亚龙。 “赵府主,”魏野还是用着这个称呼,“如今咱们这位大汉天子已经束手就擒,以这位陛下的性情来看,只怕也没有什么慨然赴死的高洁情操,只能安分做一个草诏用宝的人形盖章机了。不知下一步,大家都有什么计划?” 赵亚龙笑着拍了拍自己的雪鬃乌云驹,跳下马来,随口答道:“那有什么说的?请咱们这位好陛下下诏,命我家花生为北军中侯,带一队精锐先进了北军五营,将北军五营几位大将安抚好了。免得有人学当初窦大将军故智,鼓噪北军五营生变!” 赵亚龙开了头,秦风也不矜持,翻身下马,按剑而立,说出的话也是冷硬无比:“还要请陛下下诏,废去党锢令,并为死节诸名士平反、封赠。如此一来,士林清流就算自持清望大节之类务虚的情操,但也不会轻易站到那些号召勤王的野心家一侧。” 有这两人在前开篇,甘晚棠也轻轻挽起一丝垂在额前的长发,补充道:“废去西园万金堂,废新建诸宫苑,所得款项归于常满仓。废十常侍卖官法,清算阉党骨干,抄没家产充为军费,首恶之人一概要公审示众。如此,京畿民心迅速安定,也就不必担心再有人浑水摸鱼了。” 随着三位冒险者互助组织中的领袖开口,更多的人参与到讨论中来: “被你们太平道摧毁的开阳门要尽快修复!” “听说城门司马安陵已经被某些人私刑处决了?诏狱也被攻破了?我认为洛阳各城门和诏狱都需要另外派安全部队看守,北部尉完全可以肩负这一任务!” “如此说来,卫尉寺所驻扎的皇宫卫戍部队就由我们太平道派精锐接管吧,你们有意见吗?” “鄙人花启生,任大枪府内勤部主官,对于万金堂、内库和阉党主要人物的抄家行动,我们大枪府理应处于主导地位。” …… ……… 这样几乎像是群臣朝会般的议政景象,让何皇后陷入了一种难以理解的错愕中。 就算是有一些大臣和官吏参与到了这次堪称谋逆的宫变中,但是不可能连粗野无文的士兵、胥吏和底层教徒,也有这样的治政上的见识与才干!这真的是一群只能写自己名字、不通诗书的农夫出身的士兵么? 就算是这些参与政变的士兵,很多用词都很难理解,但是他们时不时冒出的那些关键词汇,分明就是一群比太学生和地方小吏还要熟悉政务的主事文官。而在场这加起来才数百人的三支队伍,所展现出的素质,简直比一个大将军府整套掾属班子,还要高出许多。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物? 对于何皇后的这个疑惑,自然没人会好心地帮她解惑。在这一次宫变里,表现最为抢眼的某个仙术士再一次地站了出来,拍了拍手,让一边议论一边剑拔弩张的众人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 “各位,各种问题说到最后,无非就是由哪一家来控制皇帝一家子。但是在这个关键问题解决之前,作为太平道洛阳分坛这一次行动的指挥和话事人,我有另外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魏野说着,笑嘻嘻地看了看对面的孔璋:“我方要求优先解决的问题,就是北部尉安插在洛阳分坛的卧底、前洛阳分坛执委。孔璋兄,既然正式表明要脱离洛阳分坛,那么有一些程序上的小事,和我们配合一下如何?” 这话说得分外客套,然而魏野眉间,却有一丝煞气不经意地掠过。 第114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四) 严格说起来,魏野这半路出家的仙术士到底算是哪一边的? 策划这场宫变之前,他是侍中寺的书吏,侍中张说的私人助手兼收妖工读生,向洛阳分坛提供过道书解读服务,为大枪府雇佣而暗算过太平道神上使马元义……如此说来,哪边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个没有深厚背景和坚定立场的佣兵。 不对,和佣兵这种只能出卖特种战斗技术的蓝领不同,站在看似中立的位置上向人出售风云的魏野,更像是那种没什么节操、时黑时白的掮客。 偏生这洛阳都下这一桩桩的大事,却是桩桩件件都离不了他在背后出卖风云! 以区区一人之力,游走几支势力之间,最后,还将这洛阳的天整个翻了过来。古史之中,号称“以布衣之位,折卿相之权”的战国纵横家鲁仲连,也就不过如此了吧。 就算在此刻,明明只是个无职无权的仙术士,然而介入这将要决定洛阳帝都政局大洗牌的会议间。也没有什么人,会觉得他没有这个资格。 而被魏野点了名的孔璋,听着这话,也只是自嘲一笑。 要是洛阳城里只有甘晚棠这一支太平道偏师,北部尉上下还有信心做过一场,定个雌雄输赢。无奈旁边还有大枪府这个庞然大物,正不怀好意地虎视眈眈,那么北部尉又如何敢在局势未定的现在,就直接和甘晚棠这一派翻脸? 何况魏野这个说法还是占在理字上的,不论是哪一家冒险者组织,出了这样的卧底丑闻,也都得有个说法,里里外外的才好有个交代。 说起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解除孔璋在洛阳分坛里的职务,取消这位执委卧底的一应操作权限,顺带还有屏蔽孔璋个人终端在洛阳分坛通讯内网中的ip地址。 至于后续工作,比如对于“执委孔璋实际上是北部尉的高级卧底”这样的丑闻进行消毒,排查孔璋遗留在通讯内网中的后门和木马程序,这样的工作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是这些处罚,对于孔璋而言,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而已。 当卧底的人,就算脸皮厚度比不上魏野这号人,但怎么着也得尝试着向他看齐吧? 从北部尉一方的队伍里排众而出,孔璋迎向魏野,在离魏野尚有五六步处站定。 和魏野这种前民俗学者洗不脱的田间野气不同,同样带着书卷气质的孔璋,身上那种坐办公室的精英官僚气质,实在是相当地惹人注目。彼此立定,孔璋先是感慨了一声:“魏先生好气魄,能设谋,敢设谋,从此这个天下更是要提前扰攘不安起来。这样心机,这样肝胆,孔某自愧不如。” 对这似褒实贬、差不多就在当面说“好一个胆大心黑机深的仙术士”的问候,魏野也不在乎,拱手一礼:“不劳孔祭酒哦,你马上就不是祭酒了。” 他偏过头,隔着孔璋朝着秦风一笑:“秦部尉,不知孔祭酒这一回光荣返回北部尉,有何差遣?” 秦风自然不会给魏野好脸色,冷哼一声道:“今日事成,我部理所当然要扩编。孔兄斑斑大才,就是入尚书台,尚书令以下,左右仆射、尚书六曹,哪不能谋个好位置?至于爵邑,不更之流和内宦不清不楚的四等低爵那是不考虑了,至少也是自五大夫算起!” 这话也真正是无君无父之言了,要是与北部尉勾勾搭搭的那位不到三十的热血青年,至今看不出权奸模样的曹孟德听了,说不定也要翻脸。 被控制在马车中的刘宏一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刘宏整张脸都快要埋到何皇后那高耸的胸口里去了,嘤嘤啜泣之余,还用蚊子般的声音聊作抗议: “何等悖逆之言,何等悖逆之言?区区都下小吏,也欲为霍光、梁冀乎?只恨朕福薄,却落得孝质皇帝一般的份上!” 也亏这话没叫某个仙术士听见,不然说不定还要凑近了和刘宏谈一谈:汉质帝八岁即位,九岁就被梁冀毒杀,请问阁下这儿女一堆的岁数,有什么脸皮自比质帝来的? 魏野面上还是一派可亲笑容,还拍了几下手:“在这大汉庙堂之上,尚书台的地位,较诸什么军机处、国务院也不差什么了,真正的中枢腹心之地。孔兄此去,何异登仙?当为孔祭酒贺!” 随着这个“贺”字出口,魏野脸上笑容也就全然不见,随即一派审问犯人神色,径直开口道:“入仕大汉,位列中枢腹心之地,出则鞍马,入则车骑,俸禄、食户也是不绝。至于那些灰色收入,更是好大一笔。到了这个地位,还有何憾?只有一个疑问不解,大枪府曾搞到一支净炎火矢,托我拿去暗算了太平道神上使马元义。那支法箭是以太平道秘术祭炼而成,只是箭里被人暗中做了手脚,极易爆炸。若非我以独门术法封镇,只怕一箭射出就要了马元义的性命这支净炎火矢,可是出自孔祭酒的手笔?” 孔璋面对魏野质问,也还是淡淡一笑:“只是有备无患罢了,只想不到大枪府有魏先生这样的术法高人相助,未竟全功,实在可惜。” 这番话一出,自甘晚棠以下,都是额头青筋直冒,何茗更是两眼喷火,差点就冲上来一棍把孔璋打个千朵桃花飞,万块白玉绽了。 倒是一旁看热闹的大枪府几个心机深沉的干部,都是相视摇头:魏野这仙术士果然存心不良,明明暗算了马元义的罪魁祸首是他。如今他和太平道之间的这桩过节,却给他带偏到孔璋卖与咱们的那支暗藏玄机的净火炎矢上头。黑锅顿时都叫孔璋背了,他自家倒是洗白白得像是纯洁无瑕小白兔一般。 得了孔璋承认,魏野也不再追问旁的,朝着孔璋再一拱手:“孔祭酒还有什么可分辩的没有?” 孔璋看了魏野一眼,反问道:“不过是各自立场不同,有什么好辩解的?你们要开除我的资格,就开除,就不必再打什么温情牌了!” 魏野闻言,扯一嘴角,就算是笑了,也不回头,就朝着走近自己身边的甘晚棠问道:“对阁下的处置,总还是洛阳分坛说了算。可惜,这件事上,北部尉帮不得你。甘祭酒,你的判罚意见是什么?” 甘晚棠朝着魏野微微一笑,随即将手中九节杖一顿:“我在此宣布,罢免孔璋的执行委员身份,并解除孔璋与洛阳分坛的隶属关系!” 这样处置,早就在在场所有人的预料中,孔璋更是不屑地笑了笑。 然而魏野斜睨了孔璋一眼,却是一派打量绝症病人般的同情神色。这模样着实让孔璋不爽,但他自持身份,也懒得和魏野在这里翻脸。 不料,甘晚棠从袖中掏出一面竹符,朝着孔璋一亮:“太平道祭酒弟子孔璋听着,你背离真道,投靠北部尉,意图暗害神上使,罪名确凿,并由你亲口承认。依太平道诫,免去孔璋祭酒之职,废其修为,逐出道团,以为众人诫镜!” 不待孔璋反应过来,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铮然出鞘,剑行斜路,剑脊贴上了孔璋手中的九节杖! 天竺方竹不加清漆养护的表面,却如同打磨过的象牙般光滑,触着桃千金平滑如镜的剑身,就像是冰壶在牛奶冻成的冰面上滑行一般快意。魏野朝前一步踏出,剑势朝下一挫! 桃千金上,红芒一闪,一股鲜血被瞬间燎干的焦臭顿时传来。 二人一触即分,此刻,孔璋才忍不住地痛呼出声! 他的面前,魏野手执桃千金,剑尖指地,地面上,四根被齐根削断的手指无助地躺在那,创面焦黑一片,已是完全被碳化! 就算是断肢续接手术,这四根手指也已经不堪用了,只能重新进行手指干细胞培植手术。在那之前,孔祭酒,哦,应该说的未来尚书台大人物孔璋,只好学着用左手去签署文书了。 要是对这些紧急处理手术不满,干脆再老老实实地回归星界之门,享受星界之门的全套服务,岂不是更好? 魏野身后,何茗已经顺势猛扑上来,手中青钢棍朝前一递,猛地下压,就这么将孔璋压伏在地。甘晚棠将手中九节杖向魏野一递,同时提醒出声:“催动棠溪劲,自他膻中穴贯入!” 仙术士轻轻一笑,左手执杖,杖尖轻点,直刺孔璋膻中大穴! 一道无形锐劲,自杖尖窜出,转眼游走孔璋周身大穴,而后,从他背心带着一抹凄艳血花窜出! 就在孔璋一声惨嚎声里,一身太平道术法修为尽废,就此昏死过去。 秦风拔剑欲救,却是已经迟了,只能怒目而向魏野:“太平道的,你们竟敢……!” 魏野一手握着那支孔璋的特制九节杖,一手还提着桃千金,若是换成灰袍白发,自觉都可以扮演《指环王三部曲》里有名的双持法师甘道夫了。听着秦风的怒喝,魏野只是翻了翻白眼:“有什么好叫唤的,说好了要把他开除出组织,这只是照着做罢了。你该不会以为太平道洛阳分坛是组织,太平道就不是组织啦?” 第115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五) 组织:智慧生物按照一定的目的、任务和系统建立起来的集体。 商务印书馆最新一版辞海修订本,对这个词如此定义。 从这个角度上说,太平道当然是一个带有政治目的的宗教组织。甘晚棠身为太平道地位崇高的女祭酒,将孔璋废了修为逐出太平道,也同样合情合理。 问题是,在秦风的理解中,洛阳分坛要做的事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宣布罢免孔璋的执行委员身份再扫地出门罢了。 可没想到,和魏野打过一番交道,太平道这些人也学坏了,下手如此之黑! 要是魏野知道秦风心里居然是这样一番看法,少不得要叫起天屈来。要不是北部尉处处提防针对,若是肯折节来巴结咱爷们一番,说不定今日风潮最后的好处全都落在北部尉手里,早就轮不到大枪府和洛阳分坛来分润了。 要不是北部尉在都下也算是经营起一份家业,轻易拔不掉,只怕今日这一局,魏野还真不想让秦风这伙人混进来。 将九节杖朝着甘晚棠一丢,魏野扫了眼拔剑在手、却没有冲上来的秦风,摇了摇头:“秦部尉,不必再装样子了。今日之事,到了这最后一步,再做什么表态都是靠不住。我只问一句,将北部尉上下人马全部拉出来,可能控制住这偌大的皇宫,弹压住洛阳城中暗流,并且全须全尾地将北军五营吃下去么?” 秦风瞪着这一脸淡淡嘲讽神色的仙术士,正欲说些提振士气的话,不想就被对面这仙术士先给堵回来了:“参加宫变这三家里,你们北部尉人脉最浅,城管执法把阉党一派得罪不浅,可清流也看不惯你们那赤条条毫不顾忌的法家做派。曹家父子腰里倒是有铜,可惜清流党人一派,只凭铜臭还不好亲近。大枪府通吃黑白,笼络了多少自诩游侠儿的世家子,和清流、党人、世家联络起来,反倒比你们快些。要让他们选择,大枪府这执掌西园禁军的枪杆子,也比你们这不上不下的城管大队强些。” 不咸不淡几句话,秦风脸色都黑了,不料仙术士又看了看甘晚棠,轻笑道:“至于街面上的事情,要是甘祭酒她们还在搞戒急用忍,低调守法,你们这些城管确实有几分官面上的威慑力。然而如今太平道已经正式带兵入京参与宫变了,你们那些市容掾、捕贼掾的队伍,想要和太平道精锐见阵,可就差了些。” 说到这里,魏野提着剑,心情很好地看向秦风,最后又追加了几句: “宫变这样的副本,说破大天去,也是兵强马壮、盟友给力者胜。你们北部尉兵力也就比城门校尉、卫尉寺这些都下的绣花枕头兵高明些的档次,在庙堂上的盟友不如大枪府,在民间的鼓动力又比太平道差了好几个档次。敢问,贵部有什么底牌,还能在此刻掀桌子?” 这一番组合拳般的打击下,秦风目眦欲裂地看着魏野,大喝道:“魏野,你想抛开我们北部尉,就凭大枪府与洛阳道坛定下这次的政变分赃会?老子告诉你,休想!若是不叫我们北部尉与会,我们这就拉出全部兄弟来勤王救驾!就算是大枪府与你们联手,要将我们北部尉赶出洛阳城,也得伤筋动骨!” 魏野斜睨了这位初次见面的北部尉领导者一眼,正要答言,赵亚龙已经横插进来: “秦部尉要加入进来,自然再好不过,我们大枪府对于贵部继续发扬治安部队的风格,做好安民缉匪的本职工作,还是很有信心的。” 这看似站台、实则漏气的话,秦风就权当听不见。他就跟条木头一般,硬杵在那里,也不说话。 魏野也不理他,从袖囊里探手一翻,将自马元义身上取下的那支净炎火矢取了出来。 执着这支箭,仙术士看了看还是半瘫在自己女人身上的刘宏,轻轻一笑,向着赵亚龙说道:“既然大家都有共识,如今谁也一口吞不下谁家,不如就在此歃血为盟如何?对天下人而言,只要位置上坐的还是这个皇帝,中枢被谁把持,地方上的豪族世家,其实是不怎么在意的,只要别动到他们那块蛋糕就好。咱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将各自的后续工作安排好,甘祭酒、赵府主,你们以为呢?” 赵亚龙笑着点点头:“歃血为盟?倒是颇有古意,咱们三家里,大枪府管着禁军,洛阳分坛管着都下民户,北部尉弹压地方。我便占个先好了!” 说罢,赵亚龙将净炎火矢接过,箭镞在腕口一划,带出一道血痕。 魏野看着那支净炎火矢,一手背在身后,剑诀微微一划。净炎火矢之上,拟为蛟喙的箭头微微一颤,将沾在箭头上的血液吞吸进去。 这细微变故,无人注意。甘晚棠也只是微微侧目,看了看魏野背在身后那只手,随即走上前来,接过净炎火矢,也伸出自己手腕,在脉门上一划。 魏野仍然负手在后,剑诀再引,将沾在箭头上的血珠吸纳进去。 秦风见不是事,索性硬着头皮从甘晚棠手中接过净炎火矢,也在自己手上一划。 三支冒险者组织的领导人都已做出了歃血为盟表示,魏野笑着一点头,从秦风手里将净炎火矢拿过。他转过身去,双手捧着净炎火矢,径直向着马车走去,: “陛下,臣等歃血为盟,微臣以为,总得有个有分量的人物为大家做个见证。不知陛下可愿屈尊,做了这个见证人?” 刘宏哪肯和魏野这乱臣贼子中的大头目说话,双眼含着泪,不言也不动。 对刘宏这样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魏野也不理他,右手一翻,剑诀一引之下,净炎火矢之上顿时爆出一股炎气!方才被箭上蛟龙吞吸的赵亚龙、甘晚棠与秦风的血珠,顿时化为三道符篆,同时蟠绞上净炎火矢箭身。 刘宏还不知道面前这反贼头儿要做什么,魏野一手托着净炎火矢,向着在场所有人大喝道:“太平道洛阳分坛、大枪府与北部尉歃血为盟,现在我以星界之门为见证,引你们三位气机熔铸入这支法箭,请大汉皇帝为见证人,大家共同看管陛下。谁若反目背盟,就让陛下去死!” 所有人都像是被雷劈中一般。 而就在这瞬间,魏野手中净炎火矢霎时飞起,对准了还在颤抖着,如在噩梦中的刘宏!不待他挣扎,净炎火矢已然横在了他的脖子上,随即箭上蛟龙首尾相咬合,化成了一个铜圈子,只一勒,就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116章 ?等待见证的未来(十六) 这变故只是一瞬之间,像是条件反射般的,好几个北部尉方面的冒险者掏出了手弩,淬过毒、带着绿芒的弩箭对准了魏野。可估计着魏野身前的刘宏,谁也不敢先放这第一箭。 对于三支参与宫变的势力而言,刘宏这个皇帝所代表的大义名分还是很有用的。有刘宏在位,统合洛阳城要遭遇的抗拒也要小很多。反过来说,要是刘宏死了,那让几个庙堂面上官秩还不到千石的小官册立新君,只怕各路守臣的勤王大军就要直接开进洛阳城了。 吃准了北部尉这一点,毫不在意地一笑,魏野抬起一只脚,大大咧咧地踩在了马车的车辕上。仙术士就将手臂搁在膝盖上,很有诚意地看着面前的刘宏。 刘宏双手都搭在脖子上,用力想要把箍上去的铜圈子抠下来。可是这只铜圈子就像是贴肉生根一般,刘宏挣扎了两下,就憋得满面通红,没了力气,眼里的泪水又哗啦啦地落下来了 魏野毫不客气地盯着大汉皇帝这张涕泪横流的脸,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刘宏想要说的话: 你们要逼宫,要谋反,直接弑君,杀了朕也罢。为什么要这般折磨凌辱,为什么不干脆要了朕这一条性命? 魏野摇了摇手,阻住了拦在刘宏身前的何皇后,还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殿下莫慌,只要陛下不乱动,这只净炎火环就伤不到他。” 随着魏野开口,净炎火环止住了继续收缩,还微微放宽了点,让刘宏有了喘息的空间。 可经过这番惊吓,刘宏那最后一点强撑起来的帝王架子也倒下去了,就这么瘫伏在马车内。没有当场小便失禁,已经是刘宏坐镇庙堂这么些年,多少有点帝王气度的结果了。 魏野也不去管刘宏,只朝着何皇后一笑:“殿下头低下些,这样被车盖挡着,微臣行事稍有不便。” 一语未毕,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立时出鞘。赤光一绕间,一股木材燃着的焦糊味道传来,随即便是“喀拉拉”一串串车厢解体的声音。 刘宏瘫软地趴在被拆开的车厢间,魏野就这么拿着一片从车厢上拆解下的木片,面朝着所有人。仙术士看也不看北部尉那些手里端着手弩的冒险者,以一种初等物理学教师演示电磁感应实验般的口吻大声道:“大家注意看,如果将可燃物靠近了陛下脖子上这个项圈,会产生很有意思的现象!” 没人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只有何茗认真地看着魏野的动作,还朝前挪了几步。 木片靠近了刚刚点化成功的净炎火环,木片上随即冒出一股白烟,随即嗤啦一声燃烧起来。倒好像那不是一块随处可见的木片,而是涂抹了磷化物的易燃火柴一样。 这在魏野这天天与怪力乱神之事打交道的仙术士看来,简直不值什么。然而刘宏眼见得靠近自己脖子的木片突然冒起火来,立刻吓得全身一缩,尖叫着扑进了何皇后怀里。 何皇后此刻也无暇理他,只是睁大眼睛瞪着魏野,好像是看到了深山里会吃人的妖怪一样。 对这个咒具效果演示,甘晚棠若有所悟,赵亚龙也是微微了然地点了点头。只有秦风还是沉着脸,看着魏野,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个答案来。 倒是何茗按捺不住好奇,先开了口:“魏老奸儿,这项圈要是只能点火,也只能当装在脖子上的镣铐用。它还有什么作用?” “当然还有别的功能,”魏野笑着一点头,看向刘宏的目光带着了三分温文可亲,“陛下,以后不要试图把净炎火环摘下来。不然的话,会爆炸哦?” 在这样说的时候,魏野左手拇指一绞中指,朝着刘宏脖子上的净炎火环遥遥一点。 似是心有感应,赵亚龙、甘晚棠甚至秦风都低下头。大枪府之主手指上套着的玄铁鹰首北辰指环,甘晚棠系在腕上的盘花辟兵彩缕,秦风左腕上的铁护腕,这时节,就突然吸引了他们全部的目光。 魏野放在袖囊中的竹简式终端上,此刻也有一条讯息浮出竹简表面: “特殊咒具。净炎火环的远程爆破操作权限已确认设定完成,有三位冒险者在咒具中遗留了生物标记,您可自主选择对其开放部分权限。星界之门营运部提醒您,特殊咒具。净炎火环是一种具有防御式自毁功能的拘禁式咒具,请不要将此类道具应用于星界之门冒险者守则所不认可的拘禁行为中。更多特色服务请发送10086至星界之门营运部人工智能服务台查询。” 与这带着冷硬机械智能风格的短讯不同,所有听到了魏野刚才那番话的人,都露出了嗓子里被塞进了刚烤熟的滚烫马铃薯一样的表情。 “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威胁我们吗?!” “挟持人质这种事情也干得出来?!” “等等,为什么要挟持皇帝?” 在这片纷乱之中,对于如今局面有着更清醒认识的三方冒险者组织高层,却是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不论是大枪府、洛阳分坛还是北部尉,彼此间的关系都说不上友好。同样的,三个冒险者互助组织彼此间实力也相差不大。固然,三者之间构成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对抗式格局,谁也奈何不了谁。但是反过来说,这个等边三角形的对抗模式,也使得谁也无法真正将宫变后的洛阳局势彻底掌握在手中。 这样的情形下,倒是给了洛阳原有的政治势力们上下其手的机会。而为了在这种对抗局势下获得对敌对方势力的优势,不论是大枪府、洛阳分坛还是北部尉,都必然援引外援势力以为后盾。 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论是西北那些军功起家的豪族,还是南阳、颍川等地的世家,真要让这些外来势力入洛,冒险者组织间对洛阳庙堂的掌控也就不复存在。冒险者这个整体的优势,更是不必再提。 一劳永逸的法子当然不是没有,那就是彻底将刘宏这个皇帝控制起来,效法那有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策,再现伊尹、霍光之事,以中枢名义以讨不臣。如此,则四方守臣也好,中枢文官也好,都无法在明面上与之抗衡 待得厚植实力、收买人心、养成声望,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加九锡、进魏王、剑履上殿、参拜不名。这一连串的权臣戏码走一遍,再修起个禅让台,刘宏捧着传国玉玺,三请之,三让之,受宝膺命,这就是再正统不过的谋朝篡位戏码。 至于新朝国号是北唐,是澳宋,是大英,是大图,还是什么见鬼的太平天国、神经病的纳尔逊基督王朝,随你们高兴去。 可如今的死结就在于,谁都没有实力一边控制了刘宏这皇帝一家,一边打服了另外两个冒险者势力,把他们赶出这个时空的东亚大地。同样的,谁也见不得别人控制了刘宏一家,取得如此具有优势的地位。大家是星界冒险者,在多元宇宙中亲冒矢石的冒险,参与政变、鼓动谋反,可不是为了学雷锋来着。 魏野提议歃血为盟,大家也就是抱着麻痹对手的想法,随便装装样子而已。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仙术士却是趁此机会,硬是抓住了大家的唯一软肋和最大目标! 在大枪府和北部尉的中高层干部们脸上,都流露着一种踩到了瓜皮一样的被贱招暗算的神情,而且这瓜皮还是面前这个仙术士丢过来的。 其实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干部们也同样有着这种感觉,只是他们之中地位仅次于甘晚棠的大将何茗,却是一副认真思考的神色。这种不在状况外的表现,使得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气氛受到干扰,不似大枪府和北部尉那边那样险恶罢了。 然而魏野却不给他们深入思考的机会,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已经吓得如受惊的小白兔一样的刘宏。 “陛下,”魏野还是操着从礼法上而言挑不出错的臣下口吻。然而在刘宏的眼里,魏野简直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狼,身后还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狼尾巴晃来晃去,“莫以为微臣是危言耸听,请陛下再仔细看” 魏野抬起右手,剑诀引着一点赤光在空气中虚划出一道洞阳剑祝的十六字根本符篆。随即他五指箕张,将这道符篆拢在手心一合,朝着某个随驾太监丢在地上的痰盒扬手一照。 “轰!”地一声爆响,白瓷痰盒立时爆裂,细碎的瓷渣飞溅四射,尸骨无存。 这样的爆炸威力,勉强只有二战时期,华北抗战民兵手工制作的最劣质土地雷的程度,对穿着重甲的武士威胁不算太大。可对脖子上套着净炎火环的刘宏而言,这就是真真正正的致命威胁了。 再受不了这样一连串的威压恐吓,刘宏又从嗓子漏出了一阵阵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朕……朕从卿所请……只……只求卿……不要杀我……” 到这地步,刘宏这不算多强势的皇帝终于彻底崩溃,连“朕”都忘了说,直接改称“我”了。 魏野温和一笑,朝着刘宏躬身为礼:“陛下善纳臣下劝谏,果然有古圣贤君气度。还望陛下善摄珍重,这大汉社稷,这从东海到西域三千里江山的重担,还得陛下替臣等扛一阵的。” 话都说到这一步,这不臣篡逆的反贼头子味道实在是掩盖不住了。或者说,在大汉体制内充一小吏的魏野,这属于星界冒险者的快意性情,终于连藏都不屑藏了。 算是安抚好了刘宏,魏野转过身,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惫懒模样,看了看洛阳城中三大冒险者派系的领导者。 “如何,”仙术士的声音还是那事不关己般的口气,“我现在可以开放部分对净炎火环的操作权限,三位其有意乎?” 三人之中,甘晚棠多少矜持些,秦风和魏野从一开始就是相看两厌,还是赵亚龙比较放得开怀抱些。他扶了扶头上青铜兜鍪,沉吟道:“终端提示我也看了,只是不明白,你特许开放的操作权限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是甘祭酒这太平道的大美女,对法术没什么研究的。” “没什么难以理解的,”魏野一摊手,“用比较好理解的例子来比喻的话,净炎火环就是一台老式计算机,而我就是净炎火环这台计算机的管理员。至于三位,则是在我的允许下,在净炎火环上各自创建了一个来宾访问账号。这个来宾访问账号的操作权限也只有一项,就是在特别危急的情况下,获得你们三位同时授权,对净炎火环下达自爆指令。” 说着如此险恶的话题,魏野笑着将目光转向了甘晚棠和秦风:“当然,各位也可以选择不接受我的授权。当然啦,只授权两人的话,对我而言也是件好事,算是省了不少功夫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弃权的?” 当然没有人愿意弃权。 这个时候表示弃权的话,就等于双手捧着将刘宏这个代表天下大义和大汉帝国最高权威的吉祥物交到了其他势力手里。而且,就算是对魏野最为不满甚至厌恨的北部尉,如果在这个时候拒绝了这再标准不过的教科书一般的分赃,那么很快就会被太平道和大枪府合力清扫出京畿地区。 甘晚棠和赵亚龙对看一眼,随即手指抚上了各自的盘花辟兵彩缕和鹰首北辰指环,通过各自的冒险者终端,确认了魏野的权限开放手续。秦风踌躇了好几秒,也终于恨恨然地摸向了自己左手的铁护腕。 看着他们的动作,魏野轻轻吁了一口气。 三家同样接受这授权,纵然有人百般不愿,这盟约也一时之间难以破坏。只要这三家将洛阳掌握在手,畀以控制刘宏而来的大义名分,压服天下也是轻易。就算是一向别有怀抱的西北豪族,一时之间也难冒天下之大不韪,兴兵来伐。 就算太平道那位大贤良师还有什么郁郁之气,掌握了足够政治资源的甘晚棠岂没有足够智慧,缓缓消解之,转化之? 真要按照这样的步骤走下去,什么独延汉祚的先主,什么横槊临江的丞相,什么生子当如的二世祖,只怕都将付之阙如。 凤仪亭不需要小姑娘周旋老色狼之间,南阳草庐无需人高诵梁父吟,不需要赤壁东风,更没有铜雀台锁春色深,白帝城出一片素。 也没有了千里荒烟,蒿里白骨,大汉子民百万户,烽烟定时百不存一。 不过魏野这名字,在那些儒士编纂的史书上,大概就和献金匮符瑞一手推动王莽篡汉的哀章,杀魏帝拥立司马氏的贾充之流,差不多了也。若是这个时空日后也有一位编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对这次光和宫变的评议里,起码有一半是在痛骂为乱臣贼子谋的“毒士”魏野了吧。 倘要是赵亚龙、甘晚棠和秦风这活儿真能做得漂亮些,成了中兴名臣代表,说不定剩下一半的黑锅,也该找魏野背了。说不定日后还有些穷酸文人、无良书商,还能编些《反经》、《老狐狸经》、《魏子谋经》之类的成功学垃圾书,托名是魏野所著,满大街摆地摊卖去。 然而不论如何,白萍之上的蝴蝶轻扇翅膀,转眼即成了一场席卷大汉中枢,改变历史轨迹的大风暴。后人读史至此,为此事之诡,之奇,之波澜曲折,之激烈壮阔,安得不举碗索酒,安得不拊膺惊叹! 这样瞭望千年、追述古今的幽思,自然不足为旁人所道。魏野看了看确认了获取权限的赵亚龙、甘晚棠和秦风,随即一拱手: “如今才算是礼成盟立,恭喜恭喜。” 赵亚龙和甘晚棠面上都是带笑,秦风还是那一张臭脸,勉勉强强拱手还了一礼。 就听得赵亚龙极热络地道:“如今大事算是底定,接下来,不管是大家商议一个联络办法和协调机制,还是弹压外面情形,对阉党和党人进行清洗和拉拢,总还是要魏先生这样智囊的。不如就一同与会如何?” 魏野摆了摆手,半笑不笑地道:“那就是你们三家组织间的事,我履行的协议至此已经收工,就不搀和了。不然我这样无根无底的角色参加会议,算是为谁争取权益?” 将赵亚龙这再明显不过的拉拢谢绝,魏野朝甘晚棠一笑,道了声:“这结果,甘祭酒可还满意否?合约里定好的尾款,就请打到我账上吧。” 甘晚棠微微点了点头,还待要说什么,一边何茗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左手握拳在右手掌心一锤:“你说你无根无底,那你来参加我们洛阳分坛,我帮你向马大哥去要一个军师中郎将的位子回来!” 翻了翻白眼,魏野最后还是轻轻笑出声来,摇头道:“这事,以后再说,再说吧。” 说罢,魏野一转身,作势欲走,身后何皇后抱着哆嗦如小白兔一般的刘宏,却是悲呼出声:“姓魏的,你凌迫天家,教人囚禁君上,霍光、梁冀权势滔天尚且全族夷灭,就算逃得王法公道,你就不惧来日也落一个开棺戮尸的下场!” 魏野头都不回地耸肩摊手,就算是做了回答。 眼望得这青衫书吏负剑身影洒然而去,在宫墙拐角一闪而没。赵亚龙随即趋步上前,半跪行礼,那温厚声调里全都是不祥之意: “陛下与皇后莫怕,十常侍阉宦谋叛,臣等闻讯,入宫救驾,侥幸功成。十常侍虽死,其同谋阉党,无分禁中大长秋、中常侍乃至黄门谒者,还是三公、九卿、尚书台等处与之勾连者,尽数拿下,族诛也好,赐死也罢,务令无使一人漏网!臣等这就遣精锐甲士,照名单抄家!这一场乱事生起,也总得有一番尸山血海,来安陛下的心!陛下,这天下事,让几家贵官豪门哭,总好过让天下人哭!” 甘晚棠随即也大礼下拜:“北宫遇兵不祥,臣请奉陛下移驾!” 第117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一) 自永乐门步出,绕路穿行在步广里,这地方都是占地广阔的府邸,也是那些与国同休咎的百年贵盛门第盘踞之处。 要放在往日,这地段早已是车水马龙。什么上门拜见师长老上司的门生故吏,恰逢选期来走门路的地方小臣,走马斗狗呼朋唤友的世家子弟,车马往来,自下朝时分直到掌灯之刻,都不会少了。甚至这些府上的长随仆妇,送菜运水也都是昂昂然来去,那些似王启年一般,苦熬数十载只混了个杂佐小老爷的,见到这些贵家仆役,反倒没什么体面可摆。 然而这等熏灼气象,在今日里却是全都夹紧在了屁股下面,务使一点也不露到外面去。就是墙后面有些各府的丁壮,备下兵杖弓箭,防着乱事一起,冲了府门,也只是挑些不犯忌讳的刀剑木弓之类。甲胄、强弩就算是家里有些收藏,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拿出来一个不好,这就是事后的罪名。 魏野踱着步子,缓缓从这些府邸前头经过,偶尔扫一眼府门前的石阶、下马石,也只是露一个微讽笑容。 洛阳为东汉帝国的中枢腹心之地,南宫北宫天子所居之处,就是帝国的心脏。而作为枢机的尚书台,一手执掌着中枢诏令政令和选官弹劾事宜,则是帝国的大脑所在。要掌握尚书台,到了这个时候,无非就是三条道路,其一是十常侍那样控制尚书令,其二则是以大将军身份兼领尚书台事。 在十常侍已经被诛杀的现在,洛阳之中的阉党势力也即将被连根拔起。至于大将军,自窦武死后,就一直空悬其位,倒是可以省去一番功夫。只要将三公九卿控制住,该列入阉党的列入阉党,该分化收买的分化收买,就是最便捷的法子。 但这样一来,也不是没有隐患。倘若刚刚咸鱼翻身的党人一派和袁家之类巨族看不清形势,意图和冒险者联盟争夺主导权,甚至勾连地方守臣再打一次“清君侧”的旗号。那这洛阳之乱,怕还不到结束的时候。 到那时候,不要说什么天街山积公卿骨,宫阙化为锦灰堆,起码汉末群枭割据的大乱之世还得重演一遍。 “不过这样事体,关键还是看处身期间的人,有没有足够长远的眼光和足够强硬的手腕了。至于未来走向,却不关我事。” 此刻,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扒着宫门看一看这场大乱的虚实,多少公卿大臣都在书房里急得心如猫抓,焦灼难耐之处,不下于久旷寡妇夜里思念隔壁壮小伙子……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就在他们府邸门前,这么一个装束打扮半似游侠半似方士的年轻小吏,便是一身牵系这场政变的最关键处人物。只要此刻魏野肯随口指点一两句,那就是押注这场乱事,使权位富贵再进一步的最大保证! 可惜这等机缘,不要说这些公卿中人,就是沉浸在政变成功喜悦中的赵亚龙等人,此刻也多少有些轻忽。 一人一言,而能搅动天下风云,此等人物,先秦时候,是白身而受国君之礼、布衣而使诸侯敬服的陶朱鸱夷流亚。秦失其德之时,是立怀王、兴楚军的范增之辈。 齐、楚、吴、越之主,对此等人物,愿以上卿待之,以田宅封土赐之,以一国之权柄加之,愿手捧相印于坛前三拜,请以诸侯霸业相烦之。霸王、沛公之徒,起诸草莽,没有这样家传的心术,也知道以亚父尊之,跣足以迎之,解衣推食以恩义笼络之。 就算是汉末,曹操赤足相迎许攸,刘备三顾南阳草庐,也可见得这样风气的余绪。 但是放在冒险者中间,对魏野的手腕机诈,或许佩服,或许忌惮。可要让他们去喊一嗓子“魏公真我之卧龙”,那只怕脸皮厚度和魏野相仿佛的赵亚龙,都决计喊不出口。 大家的见识,都是一样跨越了这不知几许百千个闲年,业余历史学者所谓“大历史”的眼光,受过一般教育水准的人都有。魏野的手段,无非就是不从体制内下手,而直接走了“奇”、“诡”二端,说起来脱离了汉代流行谶纬天意的这个大背景,也再难复制。 同样的,人道洪流的发展,越是朝着所谓人人如龙的地步进一步,英雄、贤者这样的神话时代遗留下来的特质就越不明显。后神话时代,英雄是天地间唯一主角,射日也好,理水也罢,都是英雄们的事业。凡人,只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连龙套都算不上。 英雄时代,圣君、贤臣、名将、豪杰、大侠,构成了乱世之中的炫彩画卷。而凡人,也就是些跑龙套的。 至祖龙定帝制,两汉承法度,事实上,英雄的色彩已经一再被冲淡。李广之军略,张骞之胆识,放在春秋战国,必然是傲视诸侯的天下之豪杰。然而在汉制之下,李广不说封侯,为不受刀笔吏之辱,也只能伏剑自杀。同样的,张骞凿空西域之功,也抵不过失期被贬之罪。 更不要说苏武忠烈之名,千古传扬,然而皇帝诛杀苏武族人,也不过杀狗般轻易。 及至隋唐确立科举、官制,英雄也就泯然化为精英,而后扩大化为精英阶层。至此,天下之势再不系于英雄豪杰一人之身,而是由执掌国事的精英阶层一体承当之。而宋末、明末这样的王朝末期,也是由精英阶层的集体堕落而形成。 这期间,就算是岳鄂王、戚少保、延平郡王郑成功这样的英雄豪杰偶尔出世,面对整个精英阶层的堕落,已经毫无回天之术,同样也对于天下大势难有挽回之力了。及至后古典时代的工业化革命,精英阶层再次进行了一步步的扩大化。固然这避免了后神话时代与古典时代早期的暴君政治,然而作为统治阶层的精英们的堕落,不论是权威政权还是民选制度,仍然是难以预防的痼疾。 但是起码一点可以保证,凡人与英雄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得极近。只要那位英雄不是胸口有s、内裤反穿在外的外星人就好。 此刻魏野,倒是没有这种纵观人道洪流的感慨。他也实在没什么力气高瞻千万年后,感慨如今了。自定计宫变开始,一路行来,他都将自己一团精神绷得紧紧的。如今尘埃已定,收纳了报酬,带上自家拖油瓶,就该西出伊阙,为自己这身道术谋一个更进一步的机缘。 不论乱世起或不起,道术二字,实实在在已经成了自己身为仙术士的立身之本。若伟力不归于自身,使一伙军健也能捕拿下狱,就如当初的窦武、陈蕃一般,就算冒险者们刚刚搭建起的那个仓促而成联盟,肯将三公之位畀之,自己岂又愿轻易受之么? 一旦受之,软禁天家,行不臣事,这些帽子,自己也要领一顶戴了。而为抵消因此而来的种种压力,势必要朝着那个新鲜出炉的冒险者联盟靠拢,如此势必要选一边站了,什么甲方乙方也再不用提。上下位分,就此确立。打工的和老板,这样关系,就算有多少温情面纱笼着,也一样叫人不舒服的。 总而言之,桃千金虽利,不到一剑能当百万兵的地步,这洛阳便不是孤身一介聪辩之士能时时掌握风云之地。 只是不知,待到道成之时,这自洛阳而卷动的一场天下风云,到时可还赶得上? 再说,再说罢。 怀着这样心思,魏野一步一步踏着步子,朝着自己临时居所的旧神祠行去。 就算是刚才一言立下盟约,一力囚了天子,魏野这步子依然迈得不大,就是寻常逛街一般,不见什么如龙骧虎步般的威势。任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一身方士模样的青衫子,硬是搅动得上到天子,中到公卿,下到都下百姓,个个都不得安稳…… 就是旧神祠之前,那家家户户,也算是遭了魏野卷动起来的这一场无妄之灾,此刻家家都是封门闭户。也许还按照魏野之前透出来的口风,用装了石头的破缸堵了门,家里准备好了够吃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 魏野也无心与这些街坊邻里多交陪,径自拍了拍旧神祠的大门。 然而这一拍之下,大门却是直接开了。 当然不可能是司马铃来应门,而是这门就是这么虚掩着的,连门闩都没有上。 魏野摇了摇头,嘀咕一声:“今天这大乱时候,怎么还是这样粗心大意?万一乱事没在我控制中,变成了满城放火抢烧的变乱。这不就是请着人跑来趁火打劫么?” 随手将门阖起,魏野朝着丹房喊了一声:“铃铛,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准备走路了。”随即就将丹房门推开 司马铃正坐在丹炉边,然而那跪坐姿势实在是太过标准的端庄样子,一点不见平时爱和魏野唱反调的模样。她一抬眼,看着魏野,一双大眼睛里已然是水光盈盈,就这么细声低泣出来:“阿叔……” 而随着司马铃这声“阿叔”,丹炉之后,有人按剑而出。那张再眼熟不过的晦气脸上,全都是不怀好意的阴恻恻笑意:“魏公做得好大事,只可惜公之仕途,将来广大前景,我蒋子陵今日要一力斩断了!” 第118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二) 魏野牙疼般地托着腮,上下打量着这个从丹炉后跑出来的家伙。 北部尉的市容掾,身上没穿官衣,只罩了一身牛皮底子、内衬麻布的札甲,用的是军中将官服制,护肩、护裆、铁手甲一应俱全。 这个叫蒋岸的家伙,腰间挂着一对长剑,都是尚方署特造的军中款式,分量沉重、剑身几近掌面般阔大。战阵之间,这种斩马重剑只要直挺上前,撞上的军马就只有开膛破腹一个下场。 这种上阵厮杀的军中兵器,论剑锋犀利,比不上那些大匠剑师百炼精锻的名剑,可胜在足够粗笨。这个年代,百炼钢锻造的名剑就算再锋利,然而这种使用包钢法锻造出的名剑,遇到身粗刃大的重剑,也不免要崩刃。 这么一身打扮,不去冲宫门,却跑到魏野这丹房里来,这其间的恶意也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 然而身为仙术士,魏野还真看不上蒋岸那点手段。就算是刀剑双行算是难得的功夫,也不过是江湖中人好勇斗狠的档次。以魏野今日的眼界,蒋岸这样本事,放入军中,也就是得一小校的地步。就算百战险死而积功,也就是混成个裨将军、偏将军之类,替正经军将管一亲军队伍,做个家将头子罢了。 何况对北部尉而言,此刻最关键的事情都在宫中,哪有闲心跑来找自家的麻烦?讨近乎,都害怕赶不上个热屁股呢! 也只有不尴不尬、入不得权力核心圈的倒霉鬼,才会傻乎乎地跑到自己这里,来出乖露丑。 心思把定,魏野还是一笑拱手:“蒋子陵,你来错地方了。秦部尉正在护卫圣驾,北部尉也要调集人手入宿禁中。那才是足下展布斑斑大才的地方,何必与我这书生撕缠?” 蒋岸听着魏野打趣,也是一笑:“这几日都下纷纷扰扰,我总疑心有人捣鬼。几番访察之下,书生你这里常有可疑人物来往,所以不得不上门来看看。既然秦部尉遇此亲近天颜的机缘,我辈作属下的,焉能不去附他老人家的骥尾?如此,先告辞了。” 回应他的,是魏野一声轻哼:“好走,不送。” 这两人打了一个照面,却都是一派相看两厌模样,魏野负手于后,蒋岸双手按剑,就这样一错身 却是“嘶泠”一声清响! 就在错身一瞬,魏野左手一拍肩上竹鞘机簧,桃千金立时出鞘,法剑旋斩! 迎着这口法剑的,却是蒋岸那一对军中马剑! 这对马剑本来分量就重,蒋岸也是个膂力惊人的厮杀汉,不是魏野这成天抄书读经的斯文人可比的。这一拼之下,魏野就觉得虎口生疼,几乎连桃千金都握不住。 仙术士一挑眉毛,左手拇指一捏中指无名指,将食指、小指挑起,按上了桃千金的剑脊。随着魏野指诀催动,桃千金之上洞阳剑祝十六字火色咒篆转瞬亮起,一股焚灼炎劲几如实质,就朝着蒋岸面上袭去! 对于这道炎劲,蒋岸面色不改,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即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咆哮! 咆哮声里,他手中两把马剑又朝前一压,似有一股无形之力自马剑上生出,就这么硬生生将魏野催动的炎劲阻住! 桃千金之上,一对马剑之下,就这么绽开一片赤芒。而在火星四溅的赤芒中心,已然是炽白一片! 魏野催动的炎劲不得进,蒋岸抡起的这双马剑亦不得下! 洞阳剑祝全赖于魏野自身元气催发,蒋岸这招曾在通和里道坛显露过的秘诀也是全靠燃烧血气支持。到了这一步,就是纯然比拼两人根基禀赋,看谁先到了油尽灯枯地步了而已。 这一点上,魏野倒是犹然有三分余裕,一手持剑一手捏着手诀抵住剑脊,还能开口饶舌几句:“蒋子陵,失心疯了是不是?以你的身手,和秦风、孔璋他们的关系,要弹压洛阳都下,不全得靠你奔走?北部尉这种四百石的低职不用说,执金吾、城门校尉,你也未必没有机会!犯事流亡多少年,你才混上这么个官身,难道还想重演当初流亡江湖的旧事?” 这一番话,算是句句都落在蒋岸的要害上。要换个人,斗志说不得在魏野的嘴炮下就得溃散无余。然而蒋岸一点也不接腔,唯一的答复,就是手底下又加力三分,把桃千金又压得偏了些。 魏野无奈,拿眼扫了下还在那里用袖子角擦眼泪像大家淑女般的司马铃,这才厉声喝道:“祸福一念,任君自择,还望蒋兄不要自误!” 这不说还罢,一提这茬,蒋岸脸上就泛出一片青气:“自择,你们何尝给了我自择的机会?!” 全然在仙术士推测预计外的这一声反问,倒是把魏野怔了一怔。行法之人,最忌分神,这一怔之下,心神微有摇动,洞阳剑祝的催动稍稍露出了一个断档。 就是这一瞬间的破绽,蒋岸双剑一错,一股大力冲出。魏野下盘再吃不住劲,就此被冲退数步! 魏野退至二步,蒋岸右手剑已横斩而来!仙术士右手腕子一翻,桃千金顺势下封,同时身形微偏,朝后一仰,避开蒋岸紧跟着的左手剑! 只论剑术,魏野已经处在下风。而以桃千金之利,虽然数剑交接之间,已经在这对斩马重剑上留下崩裂斩痕数道,却是不能断剑斩人 剑术寻常,这是魏野此刻最大的破绽。而蒋岸顾忌对手一身高深道术,双剑紧逼不舍,誓不令魏野有掐诀诵咒的机会! 干扰施法,这本是针对魏野这样精通道术之士最正确的战术。然而就在蒋岸双剑挥斩,渐占上风的当口,不知何时已经挪到门边上的司马铃却将双手虚虚合起,像是掬起一捧水般放在胸口,一点点细砂般的光屑正从魏野和蒋岸厮杀之地飘散而来。 这不是道术,而是司马铃身为金精清明的原身神通,收摄五金精气之能。 然而此等微小变动,蒋岸身为战局中人,却是丝毫不知! 蒋岸右手马剑再行刀路,朝着魏野肩头斩下,仙术士手中桃千金一转,剑锋非但不回救,反倒一剑直取蒋岸当胸。 朱红剑影直刺,青衫人影微斜,剑取中路,人避险途。魏野一刺一避之间,却是恰到颠毫之间,让过了蒋岸右手一剑! 然而桃千金直刺,却只发出金铁交击的一声响! 剑尖直入蒋岸左手竖挡的马剑剑脊,然而却是再难进半分! “好剑,可惜这手剑法配不上!” 随着蒋岸这一声大喝,右手马剑朝上翻斩,桃千金倒崩而回。魏野握剑的手,已是震出数道伤口,鲜血涔涔! “阿叔,你的手!” 随着司马铃的惊叫声,魏野倒退三步,手上鲜血,顺着剑柄涔涔而下,将桃千金也染得滟红一片。勉力握住桃千金的剑柄,魏野将自己那条往常拿来箍袖子的墨色丝绦就手一缠,苦笑道:“别哭了,这又不是什么致命伤。只是我不懂,蒋兄,你放着大好仕途不去追求,却要来寻我的晦气,到底是为什么?” 蒋岸持着这双斩马剑,沉默了片刻,然后突兀地报出一个日期:“中平六年八月戊辰,公元一八九年九月二十二日。就是你们,蓄意地将这个事件提前了,就是你们,阻挠了我未来的道路!” 魏野听着这话,只能自嘲一笑,倒是司马铃不得不开口了:“叔叔,他在说什么?” “《后汉书》中何进被杀、袁绍宫变、尽诛宦官的日子。”魏野耸肩一笑,将桃千金举起向前,“想不到在这个存在着初等仙术和初等武功的时空,遇到了稀有人种了。” 魏野向司马铃一耸肩:“非自主时空倒错综合症,或者说,非自愿卷入时空旅行的迷路家伙。和我们不同,这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被动穿越者。说起来救助被动穿越者也算是咱就职后的义务,然而这家伙,只适用于积极防卫手则了吧。” “不要废话了,去死吧!” 随着这一声怒吼,蒋岸双剑再抡。眼见逼命在即,魏野也收敛了笑容,一剑平斩! 这样毫无变化的剑招,对上蒋岸这样的剑术大家,只落得这种评价: “全部都是破绽!” 蒋岸左手马剑翻挡,不料魏野这一剑却是直斩上马剑方才为桃千金刺中之处。厚重远胜桃千金的马剑,硬受了这一斩,却是瞬间被桃千金斩断!就好像这不是一口杀人的军器,而是锈蚀过度的锈铁片一样! 蒋岸来不及细思,右手马剑紧跟着一绞! 早已满手流血的魏野,再也拿不住桃千金,就这么让法剑脱手飞出! 同时,仙术士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左手下垂,只是还不甘地捏了个剑诀 顾不上思考额外之事的蒋岸,马剑直挺,就朝着魏野胸口直刺! 这是生死落定的一剑,这是存亡分明的一刻! 司马铃不忍再看地捂上眼。 “哧” 这是马剑剑锋穿破青衫,剑尖扎入皮肉的声音。 “嗙” 这是重物从天而落,砸中头盖骨的声音。 司马铃耳边,有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铃铛,快……快拿太平贴来……” 第119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三) 头盖骨是人类骨骼中结合最致密的部分,保护着人类最重要的脑部。但是被一口净重八十斤的木剑敲中脑壳,头盖骨就算在工程力学上而言,拥有最精密可靠的防冲击构造,这下场也只有一个…… 面前,是蒋岸兀自带着诡异笑容的脸,要不是有几道血线自头顶蜿蜒而下,这笑容倒还有些上镜的价值。 应该说,已故北部尉市容掾蒋岸的运气还是不错的。被他打飞在半空的桃千金,应着魏野指诀放开的混元如意石禁制,就这么遵循着万有引力定律,敲到了他头上。 而按照物理法则,桃千金重心所在的剑柄,理所当然地先落地。 蒋岸虽然披了一身甲胄,可却不曾顶盔,桃千金下落之处,恰好就是他的头顶百汇穴处。发髻早被桃千金砸扁,桃千金的剑柄就半嵌在下陷的头骨间,剑锋斜挑向上,不曾落地。 被如此重剑砸实,蒋岸固然是死的不能再死,可魏野也不好过。蒋岸前刺的那一剑,半个剑尖都没入了魏野左胸之中,就算没有伤到心房,只怕也有九成九可能伤到动脉。 魏野满头都是冷汗,保持着直立动作不变,低声向翻出一叠太平贴的司马铃急促道:“先不要管别的,先引剑尖金气,封住我胸口剑创……” 捧着魏野点化的一叠太平贴,司马铃点点头,凑近了自家叔叔身前。她伸出手在剑脊上一抹,一点微光沿着剑脊直入魏野胸口剑伤之中。 感受着一股异气弥散在伤口之间,魏野一点头,猛地朝后一退。随着他的动作,马剑之上带出一片血花,仙术士晃了几晃,将身子靠在丹房墙上,才算是没有倒下去。 司马铃凑近了魏野,关切地问:“阿叔,要不要紧?” “还好,死不了。”魏野喘着气,将一卷太平贴取过,解开半截青衫,将这布满朱砂流水纹的细白麻布自肩头到胸口裹了一道又一道。感受着甘露瑞符的清凉法力自太平贴上透出,直直渗入胸口剑伤,魏野脸上稍露霁色,就听到司马铃建议道:“阿叔,要不,还是去找甘姐姐做一下深度治疗?她们那的特供符水总比你的太平贴疗效好一些……” 魏野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一手搅翻大汉的仙术士,却是个脖子以下都不怎么好使的废物?这种错误印象,会给某些别有怀抱的人一些不好的暗示,让他们看轻了咱,而做出什么轻忽理智的事情来。我是吃撑了,才把底色露给这些人看?” 这样抱怨着,魏野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汉宫方向,轻轻一笑:“现在走上门去,让赵亚龙他们以后在酒桌上,都拿这破事当下酒菜,那感觉也不怎么美妙。” 某个时空中,有着“奇迹”之名的三流历史学家出身的名将,最后在一场政治暗杀中死于腿部大动脉出血。魏野可不希望大枪府那些无聊分子,也编排出什么三流民俗学者出身的仙道高人,当初也险险死在大动脉出血上,这种超级毁形象的小道野史。 还有一个原因是不好说的,这样险死还生的模样,如何去见甘晚棠,如何去见何茗?那以后还在人家面前装什么高人风范?到如今,魏野还没有这样的心理素质。 别的也不消说了,魏野披着那件还沾着血渍的青衫,看了眼兀自站立不倒的蒋岸尸身,低低哼了一声:“铃铛,去收拾行李,顺道,帮我取支笔来。” …… ……… 天下什么事最好做?做官最好做。 不要说两宋养了那么一大堆的闲官,领着俸钱悠游宴乐,还给朝廷上书,声称不如此不足以体现皇宋盛世气象。就是明清许多号为能吏的封疆大吏,也都把事务托给幕僚处置。有名的中堂合肥天下瘦的李鸿章,也直截了当地认为,除了天生性智力障碍患者,就没有人不能做官了。 天下什么事最难做?答案还是做官。 尤其是天下将定未定、乱象初平未平时候的官员。周室定鼎,周公召公这些宗室大臣照样忙得吃饭都不消停,“周公吐哺”这段子还被曹操拿去歌以咏志。汉室初兴,萧何这相国照样忙得脚不沾地,还要提防老朋友、那当了皇帝的流氓刘邦时不时把自己下狱。至于诸葛丞相那食不盈器、鞠躬尽瘁,累到星陨五丈原,更是一提就全是泪了。这哪里是做官,简直就是给资本家打工,还是打工打到死,没有加班费和带薪年假的。 不过话又说回从头,官如好做,似两宋那种职权不清的官制下,悠游度日固然轻松,可事权却也难拿。清时地方上的捐班也好、正途也好,往往要办的就只有是与当地缙绅笼络好关系,大半权责都委诸士绅自治,这好做之官,权也是不要太过关注了,低头发财就是。 而如今的北部尉几位高级干部,要面对的,就是历史上各位兢兢业业的名臣前辈们曾经体会到的那种甜蜜的痛苦。 权力的滋味甘美诱人,但是视事的辛苦,也足够让人麻爪何况现在大家还没有正式开府建衙,没有掾属幕僚帮着理事。何况此刻不论是大枪府还是北部尉,也实在不敢随便征召什么名士入幕,轻易进入自家的腹心之地。于是乎,就只好大家自己光着膀子上了。 然而这忙起来,不管是秦风,还是如今出入都要撑着拐杖,一副病体支离模样的孔璋,那股子失意感觉就是更甚了。这个冒险者联盟,基本上就是在魏野连骗带吓外带挟持人质种种不上台面的手段下,才硬推出的三家分汉的雏形。到了具体的权力划分上,大枪府管军,太平道洛阳分坛管民,北部尉除了已经掌握的这批警察力量外,各个要害位置,都要和其他两家竞争一番,才有措手机会。 这样的胜利果实,和北部尉的预定剧本可不一样…… 此刻,孔璋以内伤未愈的半死之躯,就与秦风对坐于北部尉衙署的正堂,案上堆积,全都是各处回报来的卷宗。 这时候,为求效率,为求和大枪府与太平道洛阳分坛竞争,孔璋也不避人了。就安排了十个北部尉内部的冒险者,专门负责冒险者终端的交叉联络。各部分的情报,流水一样地朝着北部尉衙署流去。 就在这样堪比联考阅卷一般的文档地狱中,孔璋翻着一份份四处而来的申请、联络、通知。就算是善于处理文字工作的他,此刻也不免悻悻然:“若不是某人插手,此刻,就是我们一家独大,囚了皇帝。也不用这样事事亲为,大可以直接征辟僚属……诶,一时小看了他魏某人,不想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秦风整个人都埋在文书堆里了,这时候也是哭笑不得:“怎么能想得到?却是这样一个无名气也无势力的厮鸟,就这么把天翻了过来?你被甘晚棠一班人忌恨也就罢了,结果现在,就连我,也要吃他威胁!” 秦风只是随口应着同僚抱怨,随口一提,孔璋却是突然将手里文书一丢,站了起来:“老秦,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孔璋今天受了那么重的内伤,还要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在这里处理诸般庶务,秦风也对他抱着一分愧疚之意。孔璋这样一吼,秦风也只是呐呐答道:“我是说,连孔兄你被甘晚棠他们……” “不对!上一句!” “上一句?哦,我是说,魏野他一个无名气也无势力的贼厮鸟……” 听着这句,孔璋猛地拍桌子,整个人都逼近了秦风:“老秦你说得好啊!这家伙用皇帝来威胁我们还有赵亚龙和甘晚棠两家,禁制皇帝的法器,最高权限又在他手里握着。这人背后没有背景,不就是等着暗示我们三家出些好处,他才好将权限开放给别人么?这些掮客,大抵都是如此,对!绝没有错!” 孔璋说到这里,又是极有气势地绕着秦风转了一圈:“既然如此,我舍下这张脸不要,先上门去,和他谈好了价钱!老秦,我们公共仓库里还有什么道书和法器没有?什么外丹药饵、天材地宝,有一样算一样,都编成清单,我亲自上门去和这姓魏的王八蛋谈!无论如何,也要排开赵亚龙和甘晚棠,独占了对皇帝的控制权!” 秦风点了点头,刚要赞成,一想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他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只得一点头,劝道:“你身子不好,还是乘车去吧。我拨几个人手,替你护卫。市容掾蒋岸,身手也不错,就让他带队,可好?” 说罢,秦风也站起身,走到正堂大门前喊了个看门小吏去叫市容掾蒋岸。不成想,这小吏一躬身,才道:“秦部尉,蒋掾史早上从公中领了甲胄、马剑,说是要去诛除一个妖言惑众、变乱朝政的姓魏的妖人,已经出去多时了。” 不说还罢,这小吏一通禀,秦风和随后赶到的孔璋都吃了一惊,齐齐顿足:“不好!” 第120章 ?龙眠乍醒洛水西(四) 一不留神,就出了这档子破事。秦风真是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此刻正是要拉拢魏野的当口,怎的自己这个部下却突然发起了失心疯?如今宫变底定,却给魏野当着众军面前,挟持天家,祭炼出那等自爆法器,又用了开放权限此等手段,正好是三家都要求着他魏野的时候。北部尉方面,可是唯恐之前和魏野那些摩擦恩怨化解不了,哪还架得住蒋岸此刻跑过去,往死里得罪他? 蒋岸这不知从何处嗅出味道不对的家伙,要做大汉忠臣,可他秦风、孔璋,可不是为了来这里做一个汉室纯臣!当下关键,就是要立即和这件事情撇清,趁着蒋岸那泼货还没把魏野砍死之前,赶紧将人召回来。 至于接下来,是撕剥干净了用五色棒打成残废,还是按阉逆罪名问斩,北部尉都绝没有二话,就算给魏野这混账仙术士出气也罢! 想到这里,秦风也顾不得料理别的,直接大喊道:“来人,备马,我亲自去见那姓魏的无赖子!” 他一面喊,一面拦住了也想赶这趟的孔璋:“老孔,这里就劳你先坐镇了。总不能让有心人觑破咱们的虚实!娘的,老子这就出发,看能不能抢在蒋岸这赔钱货动手之前赶到!就算赶不及,也要抢在赵亚龙和甘晚棠听到风声之前先上门,是拉下脸来给他魏野服软赔情也好,还是拿出真金白银割肉出血也罢,总要挽回一点就是了……” 听着他这般说,孔璋撑着拐杖,定定地看着他,脸上那内伤未愈的疲惫神色更加明显了。眼见得秦风翻身上马,这位太平道洛阳分坛前执委才喟然一叹: “老秦,咱们这次的计划实在是太过心热,也太小瞧了赵亚龙和甘晚棠的布置,不然也不会落得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最可叹的,就是把那个姓魏的能为,看得太过轻易!” …… ……… 当秦风赶到旧神祠前,却发觉这里早已被大枪府和太平道的人马团团围住。赵亚龙和甘晚棠,这两个他一看到就牙疼的人物,就这么立在旧神祠正堂前面。 赵亚龙正翻着手中的一卷书册,和此刻常见的竹简、卷轴不同,却是选蔡侯纸用线装订成的册子。此刻,赵亚龙就翻着这小册子,抑扬顿挫地在那里念着。甘晚棠手扶着九节杖,也居然一派和乐晏晏的模样,在那里听赵亚龙朗诵: “……正月十五,元宵节。或者按照这时候的说法,是上元节。想想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网吧打着三国无双,结果现在就附到了这具身体上面。爸、妈,你们还好吗?……甘祭酒,这网吧我知道,后古典时代的联网娱乐场所,可三国无双是什么玩意?” “是指某种后古典时代的电子竞技游戏吧,不过这不是重点。”甘晚棠摇摇头,看了看旧神祠的正堂,补充道,“重点是,这位蒋掾史,应该是自后古典时代遭遇了时空乱流,意识降临于这具身体上。而经过这些年的生活,他的身心已经和这个时空有了很高的契合度,难怪我们没有察觉他的异状。赵府主,请继续念。” 赵亚龙笑着点点头,翻了几页又继续念道:“……脑子里对过去的记忆渐渐开始模糊了,但是有些记忆却越来越清楚。我的脑子里似乎有一本书留下来,是三国无双游戏里的游戏事典吗?历史大事件和武将传记都非常详细,这是上天给我的补偿?还是说,我就是天命所归之人?这不对劲啊甘祭酒,你听说过这类非自愿进行时空旅行的旅行者,有这种特征么?” 甘晚棠也是轻轻摇头,不作答复。赵亚龙得不到回应,摇了摇头,又翻了几页,像是发觉到什么宝物似的,嘴里啧啧有声:“好家伙,这位还真是个人才!甘祭酒你听听这一段洛阳新出现的北部尉曹操,和事典记载的经历有了奇怪的差异。为什么曹操没有被贬去做顿丘令,反而升职到了洛阳署?接替曹操继任北部尉的秦风,为什么会组织衙役当城管?西园禁军也提前组建起来,而洛阳大侠赵亚龙这个人,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太平道的传教者,为什么会传授一些不应该在这个时代出现的防疫知识?” “除了我之外,还有穿越者?还不止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这么辛苦地等了这么多年,等到了可以一飞冲天的机会的时候,你们出现了?你们想偷走属于我的东西,那么我要来清除掉你们这些小偷!就先从北部尉入手吧,这一任北部尉,看起来是个很好骗的家伙噗哈哈哈,真不知道秦风听到这段,是个什么反应!” 秦风此刻就在旧神祠的大门处按剑立着呢,赵亚龙偏着身子,不是没看见他。然而这故意高声加了一句,赵亚龙还不就是想看秦风的笑话! 然而这点言语上的便宜,秦风是懒得和赵亚龙这出了名废话多的人物争执。此时此刻,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面。但是来时一路上思索,秦风想不到,自己赶来的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这么一副景象! 一路疾驰,秦风自认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要魏野真被砍回了星界之门,那他情愿放弃了蒋岸这个还算得用的部下,该行军法就行军法。至于怎么样给魏野道歉赔情,怎么样从魏野手上把那什么净炎火环的完整操作权限弄到手,秦风还没想好,可好处也不会短了魏野的! 对于魏野这讨人厌的仙术士,秦风没怎么打过交道,可魏野一直在给北部尉添乱也是事实。这些过节,秦风就预备很大度地都放过了。魏野有什么要求,是要一笔因果律点券,还是压榨北部尉的库存,秦风也都打算捏着鼻子认下了。不管哪一面,秦风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觉得自己足够仁至义尽了。 可此刻在旧神祠前迎接他的,却是这么一个吊诡的场面! 甘晚棠此刻也发现了秦风,这位北部尉的当家人,如今脸上神情一会青一会红,变幻不停,就像开了染坊一般精彩。对这样的秦风,甘晚棠也是不忍卒睹般地摇了摇头。 赵亚龙还是笑吟吟地站着,将手里册子朝前一递:“秦部尉,想不到吧?你倚之为腹心的市容掾,却是这么一个成色?这本日记,你要不要再看看?” 对于怎么把自己的对手活活恶心死,赵亚龙一贯是有着足够多的创意。秦风也算是心志够坚定,不肯吃他这套,也不去接那本日记,就这么重重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来:“两位也都有心了,居然这么快就收到消息,赶到了这里!我识人不明,这个不是算是认下了,只是不知道人犯蒋岸何在?” 要是魏野就在他面前,说不得要冷嘲热讽一句诸如“用得到别人就喊别人蒋掾史,如今要撇清关系了,就喊别人是人犯”云云。 然而甘晚棠不是魏野这种无聊男子,只是淡淡一笑,手指被魏野辟为丹房的旧神祠正堂:“魏先生一身关系到洛阳局势重中之重,我和赵府主多加一些关注也是理所当然。至于贵部,人就在里面,秦部尉可以亲自去看。此间如无他事,两位自便,我先告辞了。” 勉强向告辞的甘晚棠施了一礼,秦风这才走入魏野的丹房。 丹房之中,神台改造的丹炉仍然袅袅有余烟,主人家陈设用来打坐的蒲团,地上竹席、矮几,也都尚在。然而一旁的柜架上,却是空荡荡一片。这些也就罢了,最扎眼的还是伫立在丹房正中,不言不动的蒋岸。 只是出乎秦风的预料,他看到的,只是一具早已冰冷僵硬的立尸。 从头顶流淌的血液早已凝固成微带酱紫色的血痂,衬着蒋岸发白而兀自嗔目的脸,更显出一股不甘来。 而在蒋岸的尸首脚下,却放着一对马剑,其中一口,却不知被什么利器从中斩断。只是切口虽然平滑,切面上却有不少锈蚀痕迹,也不知道锈蚀现象是怎么出现在剑身里面的。 然而比起这些,反倒是丹房背墙之上,一处看似被撞开又重新寻泥水匠砌墙粉刷过的墙面上,有人蘸血作墨,龙飞凤舞地题下七言诗四句。 虽然这字迹看起来,书法水平只是平平,比起所谓的退休官员体还略差一些。然而笔锋勾捺之间,却隐隐带着一股寒泉出峡之气,令人一见即生泠然之意,连字迹间的血腥气似也被掩过了。 秦风细细看了一遍这壁上留诗,默然良久,只好苦笑一声,唤来几个部下,将蒋岸尸身搬走。这些部下不知道那许多内情,只好奇地看了看壁上七言诗,有个粗通文墨的小吏还高声吟诵出了声。这小吏嗓子颇好,吟咏之声就此穿过丹房小窗,随风直上半天: 只手向月揽风烟, 名姓懒着汗青编。 说于时人休问我, 英雄回首即神仙。 青门引卷。完 第121章 ?驿路穿林断复通 大汉光和五年的初夏,来得比光和四年还要晚一些。 自伊阙向西,一路上所见,返青的麦地越来越少,本来就稀少的水陂稻田更是干脆不见了踪影。有些水浇不透的旱地,干脆只见得稀稀疏疏的青麦,就像罹患了脂溢性脱发的老家伙头上的发茬。 眼见得,又是一个不利农事的年景。 自幽、燕、青、冀之地而来的太平道门人,偶尔也出现在田头垄间,操着不甚流利的当地土话,向村人谈着这些年来,夏天里的大疫,冬天里的苦寒。偶尔赶到有人运气好,还能得一碗据说能治百病,掺了墨汁土灰的符水去喝。 对于这些渐渐有散布天下十二州之势的黄巾教徒,地方上嗅觉灵敏的守臣,不是没有做过安排。收束流民安置者有之,驱逐教徒严加编管者有之,甚至有别出心裁者,寻了一些只知“佛是西方大圣”的文盲,打着“以浮屠制黄老”的想法,玩弄驱虎吞狼的手段。 然而这些地方守臣的努力,随着春日里洛阳城中一朝惊变,而悉数付诸流水。十常侍谋逆弑君,为西园禁军及洛阳署官吏察觉,尽诛十常侍不说,一些因为阿附十常侍而臭名昭著的公卿中人,也一道下狱论诛。而京中传出诏令,尽废党锢狱,召名士还朝,更是让许多士人欢欣鼓舞。 在这众正还朝的狂喜之中,有心趋入中枢者都在卯足了劲四下串联,地方细务谁还耐得关注? 于是劝课农桑这样的事情,全数交托给署衙中的吏员去办,至于事情办成如何的成色,大人先生们就不问了。只要不闹出大乱,就算完纳了皇差! 从京畿到三辅地方,还算膏腴之地,路上还算平静。然而自弘农郡再向西,就渐渐显出一股地方不靖的味道来。行人旅客,纷纷结伴而行,就算是大队商旅,也不得不额外支出一笔开销,请那些游侠儿挎弓挟剑,以为护卫。 驿道大路上,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处处险要、除了商旅就人烟罕至的崤山古道了。 崤山古道四百余里,处处险山巉岩,峣角崎岖,原本是兵家必争之道。然而山中几处仓储兵营,托近年来吏治大坏之福,不是废弃就是空留着兵额让有司吃空饷。除了山道两端还留下一两处兵栈充门面外,都成了书简上的数字。 于是啸聚山林的山贼,鸠占鹊巢,依托兵营旧址,打劫商旅之事时有发生。地方守臣进山剿匪也都是虚应故事,甚至借剿匪名目添捐助饷,盘剥起来比道上兄弟还更狠一些。逼得往来商旅,不是凑足二百人往上的大队伍,不敢轻易进山。 然而自古以来,狂妄、作死、傻大胆,就是凡人难以抹去的糟糕脾性。不肯和商队搭伙,或者说找不到商队搭伙的人,也有些抱着“万一遇不上山贼”的侥幸心理,独自在山道上乱闯。 比如此刻,日已微斜,将山峰影子也一同拉长。回溪阪这一段山路,长不过四里,宽不过二丈,却是下临悬崖,上登无路,最是险要不过。昔日赤眉军与新莽军在此鏖战,历二百年,似乎仍然听得见阪上金鼓之声。 一驾黑驴拖的栈车,就在这阪上立着,赶车的不是车把式,倒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这一身白衣绯袴的少女,一头乌发如鸦羽一般,在两边绾成丫髻,再垂下一对发鬟,看上去分外娇俏。怎么看,如此人才出众的女孩儿都该是公卿巨族,养在重门高墙之中,翠楼朱阁之内,以足眼目之娱的金丝雀。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知道怜香惜玉的伧俗村货,让如此好相貌的女孩来做赶车的粗事。 就算是拦在驴车之前的一伙山贼,也深有暴殄天物之感。要不是这驴车上架着一具没上漆的杉木棺材,一副运柩返乡的样子,实在太过晦气。说不得,就直接把打劫改成抢压寨夫人回山了。 这女孩面对着一伙山贼,倒是容色不改,笑吟吟地站起身,朝着面前的山贼们深施一礼:“大叔们是来打劫的?实在不巧,我们家当家的那位还在忙着。等他忙完了,亲自来给大家谈谈过路钱要怎么个付法,好不好?” 说着,她还有意无意地踢了身后棺材一脚。 这种栈车,后面车厢颇大,属于汉时客货两用车的一类。然而除了一具棺材,两个箱笼,就没别的东西了。怎么看油水也不大,听得少女言道,还有当家的在后面。为首一个高大汉子,倒是对这样合作态度十分满意,掂着手里环首刀笑道: “小娘子倒还识趣,似你家当家的这种连车都要女人赶的窝囊废,怎厮配得小娘子这样好的人才?小娘子,你看俺这模样也算周正,孤身一人,身子强健,那本钱也算很是来得,岂不比你那废物当家的要强上许多?若是肯与俺一道回山过那和美日子,一应钱粮都交给小娘子打理,俺是绝无二话,就凭小娘子吩咐了!” 随着这荤话,山贼队伍里就是一片闹嚷高笑之声。少女立在车上,也不着恼,只点着头笑道:“大哥哥要上门求亲,可奴家身边还有长辈在,就算问媒下聘,也得长辈说了作数。奴家也是书香门第女儿出身,私奔野合,没名没分的事情,可做不得。” 一面说,少女还举起袖子掩了半边面孔,一副娇羞如水的模样,更是看得这山贼头目如雪狮子向火,半边身子都化了也。当下他再也难压抑心中那急色,大笑着就奔向驴车来: “小娘子不要怕,你家长辈自然也是俺的长辈,一道请回寨子里奉养送终,都算俺的!这点礼数,俺岂能不懂,只先请小娘子在前面,替长辈老人家,打个前站就是了!” 眼看着这山贼头目就要欺近身前,少女不退不避,只是又踹了棺材一脚:“阿叔,鉴定装备、研究道书和转账的事情,你慢慢搞都不迟的。又不是看古装戏里山贼抢亲,起来先办正事好不好?” 在她一踢之下,棺材却是微微一晃,棺材盖从里面推开一条缝来,有个年轻男人声口幽幽叹息出声:“丫头大了不中留啦,和这些山贼都能说得入港。你阿叔我还以为你真的对压寨夫人这个副职业有什么兴趣,想去体会一把梁山女将扈三娘的感觉来着……” 这棺材晃动,倒是骇了那山贼头目一跳。等听着棺中传出人声,却是胆气顿壮,当下舍了少女就抡刀朝着杉木棺材劈去: “什么鸟毛贼厮,躲在棺材里面装神弄鬼!” 环首刀下劈之势未竭,却听得棺中清喝一声,一道赤光如电窜出,只在这山贼头目项下一绕,就划断了他的喉管! 然而直到这贼头儿双目圆睁,倒地之时,也不见得他喉管伤处流出一滴血来! 这场面翻转太快,让一伙山贼都是瞠目结舌。直到那道赤光欺近,有个胆子大又反应敏捷的山贼,举刀来砍,却不料面前赤光一闪,热浪直燎人脖颈,咽喉处微微有些痛麻之感。赤光敛去,他这才发觉自己似乎飞了起来,离地越来越远,眼角余光瞟去,却看见一具没头的躯干正慢慢地软倒于地,脖腔子被火燎过一般,没淌出一滴血…… 人头落地之时,这股异常杀戮景象,才惊慑了整支山贼队伍。惨呼之声,顿时响彻云霄。赤光之下幸存之人,已经没有了别的想法,只有一股人类对未知事物本能的恐惧之心。除了要赶快逃离这古怪驴车,来历奇异的少女和那棺中鬼怪之外,什么念头都抛到了九天之外! 惨嚎之声,应者山陵鼓荡成一阵阵回音,更是增加了一股不吉意味。偏偏这回溪阪上地势实在太过险要,两丈许的山道,哪容得下他们四散而跑!当下就有几个吓昏了头的山贼,跑得受不住劲,直接跌落了山崖,那临死悲呼,回荡上来,更给这幅群贼溃散场面,配上了死亡的背景音乐。 少女单手搭着凉棚,看着面前四散奔逃的山贼,也忍不住要发出怜悯的叹息:“阿叔,你最近修炼的法诀,是越来越凶残了。” 棺材中人对这样的赞美,毫无接受的意思,攀着棺材盖坐了起来,望着他一手造成的这样场面,也是叹息出声:“好吧,都是你阿叔我的错。本来只是想卸几支胳膊聊作威慑的……最近也不知我怎么了,心中戾气横生哪……” 对于自家阿叔的解释,少女全作不知,偏过头来,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更关心的问题上:“封岳店长帮我们收到的各种原材料和装备的估价完成了吗?咱家的总资产现在有多少?” 棺材中的男人翻了个白眼,才回答道:“账面资产倒是不少,整个算起来有二十几万的样子。但是扣除掉那些冲账的道书、法器、丹药和天材地宝,只论现金,咱们俩加起来也才十多万出头而已。” 第122章 ?鲛绮绻青雾,不劳玳瑁钩 十多万的因果律通用点券,这是个什么概念? 在星界之门的大人气商业街区租赁一间前店后宅的旺角铺面,每一个行星公转年的租金大约是三千到五千通用点券不等。十多万的通用点券,也就够在商业街区买下一个中档水平的商铺附带连接外层位面的仓库和智能机械雇员的那种。 当然了,在星界冒险者中也一直流传着一句笑话:星界之门的商业区地价,足够把横亘了现象与本体的无限平行多元宇宙整个买下来。 不过怎么算,十多万的通用点券,这样的身家也算是真正的殷富阶级了。这其中,魏野作为掣画了大汉光和五年壬戌宫变的幕后黑手,以魏野个人而言,他对历史走向的干涉效果也再明显也不过,姓名形貌,注定在这个时空的《后汉书》上留下一笔。 虽然魏野的形象,差不多也随之固定在了奸臣贼子那一挂,说不定还不是曹操那种大白脸,只能朝着二花脸、三花脸甚至白鼻子小花脸上排。然而星界之门的因果律观测,可不按照一般忠奸观念作为测定标准,单就“终止十常侍乱政”与“废除汉灵帝恶法”两条,魏野就获得了六万五千的通用点券奖励。而司马铃达成的“洛阳街头的荧惑童子之歌”这个可以写进各种《灾异志》的成就,也获得了一千多点的通用点券。 至于剩下的收入,一多半都是来自和洛阳分坛的甘晚棠签订的合作协议上面。当然,为了表示对魏野的好感,大枪府和北部尉也都出了一笔款子,至于在他们各自的账面上这算是感谢金、出场费还是送搅场子的瘟神走路费用,那就不大清楚了。 不过为了投仙术士所好,不论是甘晚棠领导的太平道洛阳分坛,还是如今已经隐隐有了大将军府雏形的大枪府,甚至为了对魏野赔情加拉拢的北部尉,赠送的最有价值的东西,还是道书和法器。就比如魏野方才放出的那道赤光,就托了大枪府的福。 魏野手上,托着一支青钢小箭,箭头不似平常箭镞那样是便于破甲的狼牙锥形,而是平尖如剑头,近似于袖里剑的形制。青钢小箭上,还隐隐透出一股热气,用法力一逼,就可见洞阳剑祝符令浮现。 这支青钢箭和魏野交给柳叶飞的破邪法刀不同,属于更上一层的咒具级别。 这也是星界之门对法术类物品的划分方式。像魏野以炼丹术改造过并加持过洞阳剑祝的破邪法刀,不过是以古铜刀本身的灵异特质为基础,点化符咒而得出的改造武器。在星界之门颁布的物品划分手册中,这类加持过符咒法力的物品,由于只能发挥物品上附加的法术加持效果,所以属于附法道具,也被称为低法术物品。 而被称为咒具级的装备,则是具有至少一个可操作法术,被视为真正的法术物品。一般仙术士祭炼完成的法器,比如太平道洛阳分坛目前掌握的混元如意石,还有魏野以净炎火矢改造成的遥控自爆型咒具净炎火环,都属于这一级别。 咒具级物品,在法术体系不够完备和没有获得足够发展的时空,已经算得上是宝物级别。然而咒具级物品的一大弱点是,咒具级物品在祭炼完成的那一刻,它的法术效果和各种妙用就已经固定下来,毫无发展的余地。随着持有者能力的提升,咒具级物品必然要渐渐进入被淘汰的行列。 而在咒具级物品之上,是被称为法器的秘宝级别珍稀物品。法器与咒具最大的区别在于,法器已经在祭炼中获得一分灵性,可以随着持有者的祭炼而获得更进一步的发展。当然,就算是大枪府这种土豪狗大户,仓库里的所谓法器,也大多只是咒具级别的而已。 事实上,按照星界之门的这种严苛划分法,可以说除了传古奇物、次等神器和大成真人本命法宝以上的各种幻想级宝物可以列入法器级或者更为要求严苛的法宝级中而外。大部分施法者制作的法术道具,都只能获得附法道具和咒具级的评价。 魏野这支青钢小箭也一样,它是借着大枪府赠送来的一部道书《白猿遁甲玄真经》中的六甲弧宿天矢神诀如法祭炼出的咒具。说起来也不值什么,这套法诀分为六甲箭诀和天矢神射造箭法式上下两部。六甲箭诀是不用弓弩,射出六甲箭的御气役形法诀,论档次,就和道家旁门最低等的叱剑术一个水平。反倒是天矢神射造箭矢法式别有玄妙之处,如法祭炼出的六甲箭引弧宿、天矢两尊星神之力寄宿其中,六甲箭得此二星神之力牵引,号称“东射西中,南射北入,射无不中,随意如神”。 对魏野这样对弓道没什么研究,开弓是用食指还是用拇指都不大清楚的人而言,这六甲箭确实颇为好用。然而细究起来,也就是像是某些派系的魔法师的无弩射矢术配“必然命中毫无豁免”的魔法飞弹(magicmissile)的结合体。要论起攻击效果,比起混元如意石还差了不少档次。 然而魏野又在上面祭炼了一道洞阳剑祝作为添头,有了洞阳剑祝带来的三个额外能量级的洞阳炎气伤害,这六甲箭的杀伤力顿时就显得有些可怖了。对身披全身铁甲的罐头样对手,这六甲箭或许还有些碍难。然而对于皮甲、布衣的对手,只要没有什么“一剑刺瞎十多名高手”的快剑,想要一发销魂,简直不要太简单。 大枪府手面如此大方慷慨,太平道洛阳分坛也不见得小气到哪里去。 甘晚棠的谢礼中间,不但有全本五阳神符阵的阵图,还有瑞应甘露符法的修炼心得,连同一支有破秽、净魂、立地成坛之能的九仙杖而外,还有一套青巾道服。 那顶青巾倒也平常,只是绣了辟金玄文,微微生出一股力场,可以带偏刀剑箭矢去势,借以护住头面。反倒是如今魏野身上披的这件水合青色的道服,更为不寻常一些。 这一领青溪道服,全用南海鲛人所织青锦,通体透出山中深潭一般的墨青水色,袖口收窄如胡服,领子、袖子与衣摆处都用鹅黄织锦牵边,倒不大像是道家装束,反倒透出一股世家子弟气味来。下摆处,从墨青水色之中,又晕染出几丝青碧玉色,恰如潭溪之间透出的水光潋滟模样。 别的不论,只这织造技艺,也看得出是出自水府的藏珍,不是尘世所有。 还附带星界之门秘宝鉴定处开具的鉴定说明: 青溪道服 南海龙绡宫拟进于武陵溪上真之道服。为龙绡宫侍童窃出,流落罗刹海市,为入海采宝胡商带入中土。道服选水府所产青溪锦与聚窟洲黄云锦,由龙绡宫中鲛女织成,入水不濡,入火不焚,刀兵难伤,实为道门修仙之士万金难求之宝物。 【水仙法服】 物理防护等级3,能量防护等级4, 增加仙术士回元纳气等级1 殊胜妙用: 辟火禁制:凡火难伤,真火、神炎、业火、魔火、奥火等超自然火焰,减免一个能量等级。 琴高后学:一如水仙之祖、古仙人琴高,身着青溪道服可在水中如赤鲤般呼吸自如,游走无碍,不存溺亡之忧。 净法清禊:受水府秘法加持,净水灵氛随身,蛟龙吐毒,山泽瘴气,尸鬼阴秽,难于侵入。 刚拿到这件道服,就连魏野都忍不住生出想要把太平道洛阳分坛的仓库洗劫一通的念头。首先那个物理防护等级3,就相当于一件全身板甲的防护力。只要不遇上蒋岸那个档次、有破甲手段的高手,只这个级别的防护效果,就可以在乱军中保证轻易死不了。 其次,能量防护等级4,也就是说,哪怕洞阳剑祝修炼至如魏野这样小成的级别,对于这件道服也难伤毫发。同样的,什么火矢术、火球术之类中低端魔法,烈火符、火鸦箭之类寻常道术,面对这件附有辟火禁制的道服也是徒唤奈何。 唯一可虑的,也只是那些寒冰气、阴煞箭、掌心雷一类法术,然而4级的能量防护,面对这类法术,也足够算得上是个乌龟壳了。就算遇到扎手点子打不过,仗着青溪道服入水不溺的妙用,借水遁走也是足够了。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件青溪道服都无愧鉴定书上那“修仙之士万金难求”的评价。要知道,光是“增加仙术士回元纳气等级1”,这个特殊效果,对于仙术士,特别是战斗型仙术士而言,就意味着可以将仙术士的续战能力提高一倍。具有这种妙用的咒具,几乎在各个星界之门的商行里都是有钱没处买的贵价货。 然而对于自家阿叔的这个最大收获,司马铃的评价却是一下直指重心:“阿叔,甘姐姐这算不算提前下的聘礼?” 第123章 ?云遇青山,水逢赤壁(一) “什么叫甘祭酒给我下的聘礼!明明是为叔我给她洛阳分坛从上到下,从祭酒到战士,统统下了聘礼才对!” 对魏野这个答复,司马铃就用袖子掩着面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呵呵……” 对于自家半妖丫头的这种反应,仙术士也不在意,回望了一眼东面那早就看不见的都城,傲然道:“除了你阿叔我,谁有如此大的手笔,将这天下权柄、中枢权威,都拿去做聘礼、送人情?” “明明因为大枪府和北部尉的插手,都不得不玩出自爆项圈拘禁人质的下作手段了,阿叔你也好意思自夸的?要说送出天下权柄,那权柄如今大枪府和北部尉也有份……阿叔,你给那几个大叔也下了聘礼?” “呸呸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这么一对很没有紧张感的男女组合,就在这杀机未散的回溪阪上说着每日照例的相声,驴车慢吞吞地前行。 不论是已经渐渐有些修仙之士样子的魏野,还是五感远超一般凡人的司马铃,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回溪阪上,一方凸出山壁的巨岩上,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 ……… 回溪阪一向被称为“幽深可荫、行者畏怖”之地,然而在仙术士和半妖少女看来,也和坦途差不多少。及至夕阳西下之时,回溪阪上窄道将尽,再行数十里,就是太上留经尹喜而西去的函谷关了。 自崤山函谷再向西,便是三秦故地,亦即当年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的起点。自先秦之今,三秦之地都是天下腹心之地,就算如今天下的中心已经移至洛阳,三秦故地,不论财赋还是文运,看上去也不见稍衰,甚至还出了弘农杨家这样可与汝南袁家并称的公卿巨族。 然而也只是看上去而已。崤山函谷,为长安、洛阳之间一大门户,昔时苏秦合纵六国,张仪连横诸侯,七雄用兵,全都在崤山函谷之处下功夫。然而如今,崤函古道仍在,兵备却迟废成这个样子,甚至比起洛阳京畿三辅之地,更早地透出了一股王朝末世崩坏情况。 也难怪后汉书里记载董卓上洛行废立天子事,如此轻易功成,而无人能制。固然洛阳情况大坏是一个方面,另外一面,州郡军制败坏,藩镇的苗头已渐渐冒出。自中枢调令入军中任职的流官尚算得收敛,那些本乡本土的豪族巨室,对军中的渗透掌控就很接近于后世所谓“将门”的军中利益集团了。 比如陇西董家,数代笼络羌族,到了董卓辈上,更打扮出一派豪士作风。只要羌人中的部族上层到访,董卓必然大肆笼络,甚至宰杀耕牛款待。要知道,秦汉皆以耕战立国,私杀耕牛乃是重罪,不是用心笼络羌人,以扩大董氏豪强势力,董卓又何必这样硬充好汉? 至于后人读书不通,看不出董氏的用心,反而盛赞董卓年少时候也是豪杰种子,这就无谓得很了。然而大儒蔡邕这样汉臣中的君子,都能被董卓蛊惑得立场不稳,在董卓死后吊孝抚尸,以致随董卓同殉。如此看来,这董肥倒也不愧奸雄之名,这收买人心一途上,已经出神入化,几近于道了。 魏野半坐在棺材里,望着崤山以西出神,司马铃丢下手里鞭子,直接凑到了魏野跟前:“叔叔,是就这么直接到函谷关前,还是先找个地方歇一歇?” 将手里的道书卷起,朝袖囊里一丢,魏野一点司马铃的额头: “反正你说是赶车,还不如说是全让驴子自由发挥,它带我们走这一段路也够累了,寻个僻静地方,大家一起歇歇也好。这几天我光顾着参悟《白猿遁甲玄真经》,尽啃能量棒了,晚上把路菜拿出来,再烧点汤,蒸些干粮,算是为叔我犒劳犒劳你这个小车老板。” 所谓路菜,就是旅途中事先备好的菜品,在交通不便的年代,就算是富贵人家出远门,也未必能时时赶上旅店驿站,要想在野外充充饥肠,路菜一味可以说是不可或缺。古书所谓的鲫鲞、茄鲞、黄鱼鲞,徽菜中的糟鱼糟肉,乃至油焖斑鸠丁、香蕈炒鸡瓜子一类,都是路菜中的代表作。只不过随着方便食品大行其道,荒山野地都开发彻底之后,就算那些路菜的代表作还在,路菜二字却差不多已经从日常语言中消声灭迹。 然而,在星界冒险者的时空冒险中,路菜这古老传统倒是得了重新发扬的机会。由于回归星界之门,总免不了遭遇星界之门冒险者回流量过大而排队好几天的时候。对于那些参加长途旅行的冒险者而言,固然各种口味的能量棒能救得一时之急,但是对绝大多数冒险者而言,能量棒只能算是应急补充品,根本算不上是正经食物。而速食面、行军口粮这类即食食品,就算口味如何改善,还是缺少正规烹饪出来的食物的那种厨房的温暖味道 虽然很多速食食品商,一再重申,所谓“厨房的味道”,只是由于对传统烹饪手法的依赖心理而产生的错觉,无奈大家谁都不买账。由此,冒险者从各自活动的时空,或者通过星界之门那来自多元宇宙的各种餐馆定制路菜作为长途旅行中的生活调剂,也就成了一个全民式的习俗。 当然,这指的是那些起码小有资产的星界冒险者。就比如魏野和司马铃,在荷包鼓起来之前,能量棒也是他们俩主要的给养品。 将驴放开由它去吃草,魏野从袖囊里翻出刚买下的野炊用具套装,由风月堂的店长封岳热情推荐的“山民的厨房”大礼盒。说是大礼盒,但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像是风月堂的虚假广告。算起来,这套炊具也就是一副简易炉架、一个炖汤的黑釉砂锅,外配一个用来煮粥的小铫子,一副青竹蒸屉,还有十来根烤叉。 随便捡了几块石头搭了简易火塘,魏野一手捏着六甲箭,在林间空地上打量着四周有哪些木质干松的老树需要修剪修剪枝杈。其实就算是湿柴,也难不倒仙术士,用洞阳剑祝燎上一道,什么湿柴也能变得干松好烧起来。 魏野忙着给古树修剪头发,司马铃就取了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桂木瓢去附近小溪汲水。这木瓢也是大枪府通过封岳送来的礼物,属于附法道具一类,附加了某个侍奉泉水女神祭司的祝福,有净化水中不洁之物的效果。 泉水女神是自然神明中的一大类,而且普遍都居于微弱神力的从神地位。司马铃又不是魏野这种宗教民俗学研究狂,也生不起深入考究这个桂木瓢来历的兴致。她只是一手握着桂木瓢,一手握着汲水用的玻璃广口瓶,走到了溪流边,正欲俯身提水,却有一阵什么动物踩着溪水而过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 一撩红裙,祩子打扮的司马铃向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像是拨弄柔弱花草一般,把拦路的灌木纷纷拨倒在地,踏入了那还在微微颤动的草窠子前:“这么大的动静,是野鹿?还是跑来捉鱼的小熊?” 第124章 ?云遇青山,水逢赤壁(二) 以石块垒好火塘,运使洞阳剑祝燃起篝火,还放好好了两个附着布垫的蒲团。魏野坐在火塘边,手中持着一根松枝,慢慢地翻动这燃烧的木柴,一手拿着一卷道书,仔细分辨书中记载的符箓与手诀、咒文、仪轨真伪。 其实,不论是《白猿遁甲玄真经》,还是《五阳神符阵图》,这些道书所记载的法诀,档次未必然有魏野自己推演得出的洞阳剑祝高了。甚至不少法诀远比洞阳剑祝要低端许多,如果说洞阳剑祝是一部真真正正的杀伐道术,那么这些道书中的不少法诀,也就是幻术和障眼法的等级。 甚至用严苛的眼光看,就连《五阳神符阵图》也只是自太平经法中某部正传法诀所衍生出的应用法门,比起魏野自行推演得出的洞阳剑祝档次还要低一筹。也就是说,就算是太平道洛阳分坛,这个和太平道本山关系密切的冒险者组织,也拿不出比洞阳剑祝档次更高的法诀了。除非甘晚棠和何茗肯付出和在巨鹿等地活动的张角三兄弟反目的代价,直接不计战损比,把张角持有的《太平要术》抢过来。 这种事,简直比宗教家们宣传的那些地上天国还要不靠谱。 而现在摆在魏野面前的问题也很明显了。 洞阳剑祝修持至今,已经算得小成。但是继续修持下去,却难求寸进,显然是修炼进入了瓶颈状态。要想更进一步,只凭洞阳剑祝自身的术法运用,是没有法子的。关键的,就是与洞阳剑祝所相匹配的太平经中仙道修持之法,没有这个内炼基础,再如何运使洞阳剑祝,都不会有什么质的飞跃。 若以铸剑来比喻仙术士的修炼,法术一道,道行精持之法为本,即是剑质,神通道术为用,即是剑锋。倘若剑材始终不过是寻常生铁,那么剑锋再犀利也不过凡兵而已。修持至今,魏野这柄铁剑,斩瓜切肉都算是来得,然而要化为削金断玉的名剑,化生铁为精钢已经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而诸如六甲箭之类次一等的术法,也只是起个锦上添花的作用而已。若是修为不得精进,这类术法用来欺负欺负凡人尚可,遇到真正仙道中人,可就不免有小巫见大巫之险了。 张说老爷子替魏野易占一卦,道是西去自有仙缘遇合,何尝不是切中魏野修为的弊病。但就不知道,这一卦到底应在哪一处? 魏野正捏着五阳神符阵图沉吟间,耳边就传来了司马铃的叫声:“叔叔,泉水我汲回来了,我们晚上吃什么?有菜单么?” 轻轻卷起手里的阵图道书,魏野偏了偏头,就算是回了自家丫头的招呼,随即答道:“煮点饭,将灌汤包子上屉蒸上几个,配上一罐鸡瓜子炒豆腐丁,再煮一锅羹汤,也就是这么凑合凑合罢了。” 说是凑合,这也算是冒险者才有的菜谱,这个年代的寻常商队,在野营时候,也不过是炒米炒麦做主食,配点坚硬如石头的肉干和酱煮的汤,就算是无上美味。 将铫子先座在火塘上,魏野转身去向司马铃手中接过汲泉水的广口瓶,目光一转,却发觉在司马铃的身后,还缩着一个小小影子。随着此刻日光渐黯,这小小身影几乎完全要贴在司马铃的绯红袴裙之后,像只小耗子一般不断发抖。 魏野脸一下就沉下来了:“铃铛,我们家的庭训里,第一条就是决不能当用棒棒糖骗小孩子上天台看金鱼的金鱼佬。这条庭训,可是不论男女,一概都要遵行不悖。这小孩子是你从哪里诱拐来的,快把人家送回家里去!” 不出所料,司马铃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笨蛋叔叔!不要把淑女和那种奇怪的变态联系在一起!” 魏野步子一转,轻易地让开了自家丫头的飞扑,一转身已经到了被司马铃“诱拐”来的孩子跟前。 原来刚才一见到魏野,这孩子就像受惊的小兽般本能地蜷缩了起来。此刻被魏野俯身打量着,虽然面上还有着惊惶之色,但一双眸子却是又清又亮,映着落日余晖,就像是一对最早爬上天幕的星子,带着澄澈的晕芒。 然而魏野的靠近,反倒让这孩子抖得更厉害了。没法子,魏野虽然换了青溪道服,绾了玄文青巾,一派道家装束,然而他身高也是一米八,绾了青巾,这高度就被衬得过于挺拔了一些。这样身高,放在汉末,用昂藏七尺来形容绝不过分。何况道服青巾都是丝织锦造,说是道家中人,倒更像是世家贵介。这由服饰带来的阶级符号,由不得魏野做主,就足够吓住身份地位不够的人。 何况面前这孩子看着瘦瘦小小,身上裹着的一身羊皮破袄,满是灰尘垢腻,都快和渔网相似了。这是春夏之交时候,这孩子还穿着这么一身,可想而知,不是佃户家的孩子,就是逃奴,说不定还是从附近路过的人牙子手中逃出来的。看着魏野这身装束,害怕是正常的,不怕,反倒有些反常。 看到这没法沟通的样子,魏野索性也放弃了。一起身,仙术士瞥了一眼司马铃,径直开了口:“这孩子是从哪领来的?四周可有没有什么人搜寻?若真是贩奴的人渣,前面离函谷关已经不远,就算我们想插手,也需避开了守关军士。你阿叔我这身道法,对付十几、二十来个寻常大汉,倒也轻易。可要是有弓有强弩的近百军士,我单人独剑的,纵然有青溪道服护身,也难免不得苦战一番……” 听着魏野这般说,司马铃首先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叔叔,你最近的思维方式果然是越来越暴力了。这孩子一个人蹲在溪源处的草窠子里,我看他没处可去,问什么也只会点头摇头,索性就先带他到这里,先让他吃点东西而已啦……” 魏野听着自家丫头指摘,也只是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然而对司马铃的说辞,他还是直接出声打断:“你小的时候,抱着流浪猫回来,也是这么跟阿姐说的。喂点东西就走?最后那只猫不还是养在我房子里啦?这种敷衍阿姐那样好心太太的说辞,对为叔我可不管用!” 被魏野拆穿,司马铃也只是哼哼两声,正想抗辩什么,魏野已经从袖囊里翻出一个标记着“快速生物降解”的盥洗盒朝她丢了过去:“先带这孩子去清清干净,然后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接过盥洗盒,司马铃做了个鬼脸,正要带着那孩子走去溪边,却不料这满身尘土的瘦小孩童,却突然站了起来,向着魏野深深垂首下去,然后躬身,伏地,却是做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伏拜大礼。 魏野正容受了这一拜,随即俯身将他扶起,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去吧,跟我家铃铛洗洗尘土,一会过来吃饭。放心吧,叔叔我乃是修仙之士,不是妖怪,不想吃小孩子的。” 倒是你身边这个姐姐,倒是不折不扣的半妖来着…… 瘦小的孩童那一双有似暮星的漂亮眸子,认真看着魏野。虽然蓬头垢面,满脸都是泥灰,但似乎还能看出一点端秀模子,就这么抬起双手,握着魏野的手,朝下拉了拉,让魏野那已经握惯了剑而微微有些薄茧的手覆上了他的小脸,像是在感受魏野掌心的温度。 魏野笑了笑,蹲下身来,让自己的视线和这个瘦小的小小少年平齐:“好了,放心吧,这一段路,我不会丢下你的。” …… ……… 目送着司马铃带着男孩离开,魏野叹了一口气,随即将广口瓶中的泉水倾入座在火塘上的铫子。泉水与烧热的铫子一触,立刻滋啦啦地发出轻响,腾起一股白雾。魏野这才从袖囊中取出一小包米,撕开口,想了一想,却是直接将一小包米,全部倾入了铫子里。 色作乌青,隐带墨绿色的米粒在泉水中一浸,就透出一股光润如碧玉的色泽来。一种浓郁的甘香微涩气味,随即散入空气中。 魏野盘膝坐在火塘边,一手微捏剑诀,引洞阳剑祝法力小心控制着火力,正在全神贯注时候,却不料耳畔又是一个陌生男子声口: “嗯,这饭好香!主人家,山林炊饭野食,也是陆通、葛由一流山居服饵人物么?小生冒昧,主人家这锅稻饭,可否见赐一器?” 所谓陆通、葛由,都是周时山居服食松脂茯苓等药物修炼得道之辈。魏野身后这人,不用梁鸿之类儒门隐士作比,反而以陆葛二仙作比,可见也是个求仙之人。魏野轻轻一笑,也不回头,就这么反问道:“足下既然识得我这锅饭的香味不恶,只不知道足下可知道我这稻饭里的玄妙?” 身后那人闻言,扬着鼻嗅了几嗅,方才蹙眉道:“这甘香之中,微微有一股清苦气味。不似松花,也不是苍术,和首乌、甘菊、枸杞根的气味也都不似。嗯,小生冒昧一猜,这是取南烛汁液煮成的稻饭么?” 魏野微微一点头,曼声吟道:“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苦乏大药资,山林迹如扫。唯有赤松游,方期拾瑶草。道友鼻子不坏,对服饵之道倒也精通,这碗青精饭,久服资阳气,有轻身、长年、容颜不衰之效,理该奉请道友一碗。只不知道友如何称呼?” 身后那人拊掌笑道:“好个‘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道友盛情相请我这不速之客,小生庐江左元放,就此叨扰道友了。” 第125章 ?云遇青山,水逢赤壁(三) 庐江左元放,这名字在光和五年尚且不显。 原本历史上,乌角先生左慈之名惊动天下,还要等曹魏定基之后,大汉丞相兼魏王广招方士入许都的年月。 说起来,曹操真正靠军功起家,还和太平道领导的黄巾起义有关。收降了太平道余部的青州兵,更是曹氏军阀化的重要步骤。而日后曹魏取汉中,对天师道的系师真人张鲁,也是颇为礼遇。因此上,曹魏与道门的关系,反而比蜀汉、孙吴强不少。 蜀汉对于道门,一向是全然敌视,诸葛亮治理蜀地,一大举措就是清除蜀地天师道的影响力。孙吴对于道门尚算客气,可也闹出过小霸王孙策杀于吉的事件,又是华夏历史上第一个迎请佛舍利的政权,开启了东南民间迷信佞佛的恶缘。 一来曹操这大汉丞相被太平道余部的青州兵当成是应天命代汉的有道真人,二来曹操自己也颇好神仙之术,于是遍召方士入京。一来,是经历过黄巾起义的老曹,对于道门鼓噪生事的本事心有余悸,不得不稍加羁縻,二来,老曹这对别人家媳妇别有偏好的家伙,铜雀台中旦旦而伐,常年弓马娴熟的身子也有些虚亏,不得不于养生之道上稍加留意。 也正因如此,四方学道之人,大多往来于许都。比如青牛道士封君达、后世尊为外科仙师的华佗等人,都是因此入许。 庐江出身、学道峨眉的左慈左元放,也是在此因缘际会下面谒曹操。只可惜乌角先生左元放,天生和老曹八字不合,数度忤犯曹操逆鳞,索性大玩了一通变化之术,化身成羊,隐沦遁形而去。而道门灵宝一脉的祖师,号为太极左仙公的葛玄真人,亦是从左慈受太清仙经、玉液金丹之道。 虽然日后东晋南北朝诸种道书之上,左慈位业不过福地主者一流地仙,甚至没有列入天仙之中去。然而真论起左慈于道门中承前启后的地位,在民间津津乐道的口碑,倒是都远远高出九天之上,那些连尊颜都不肯露给小民看的大仙家们。 但就像此刻洛阳城中那位新任河南尹曹孟德,还在为自己参加了凌迫君上的宫变而懊悔,丝毫不见日后囚天子,杀皇后的权臣气象。此时此刻,乌角先生左真人,也就是个会被青精饭的香味引过来的学仙方士,和日后面对一国之主亦谈笑戏谑自若的狂狷仙人,也好似判若两人。 得了魏野邀请,这位日后留名各种三国话本、游戏、同人小说里的乌角先生也不客套,就在魏野对面的蒲团上坐了。两个也算都是道门中人的男人彼此打量一眼,也都给对方暗暗下着评语。 在仙术士眼中,自己这位留名各种仙传和神异故事里的同行,此时年纪倒不算老大,也没有三国演义中那标志般的一身行头:白藤冠、青懒衣,自然也没有眇一目、跛一足。他头上不簪不冠,一头黑发就是那么披拂脑后,倒是大有狂生气度。 至于这位乌角先生身上,倒也是一袭皂色长衣,然而袖子却是一般农人短褐般的窄袖,和魏野那袖口微微收窄、带点胡人贵戚色彩的青溪道服也大异其趣。但要说这位乌角先生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尊容。魏野下巴上蓄的那一部匪气十足的短须已经够非主流的,这位乌角先生的相貌就更加古怪: 眼窝深陷,一对粗黑的眉毛在眉角上划出一对半月形,刀条脸,尖下巴,怎么看都像是那些吃不饱饿不死的穷书生。可这位乌角先生偏又生了一个高鼻梁,看上去就更带几分桀骜气质。 更不要说他的胡子,只有下颌上那一部山羊胡还老老实实地遵循万有引力定律。薄唇上那对起码二指长、一指宽的胡髭,就直接走了普鲁士容克贵族的路线,像一对骑兵弯刀般骄傲地翘着,正好把他的脸分成上下两个部分。 这样的尊容,换上一身燕尾服,再拎上一根手杖,简直就可以径直走入德皇威廉二世的无忧宫宴会大厅。而往来军官侍卫,也只会肃然敬礼,却不用担心被侍卫兵赶出去的。 而在左慈眼中,面前这个装束微带胡风的年轻汉子,言谈煦煦儒雅,可举止之间大度随意,又有一股久在人上的豪迈风采来。这样气质,倒实在不似个隐遁山林的清修之士,反而像是那种功成身退的宰臣做派。 至于道术上的修为么,在左慈这纵然未证仙班、也算得术法高人的眼中,就见魏野周身气机虽算得凝定,却似通灵古剑伏于匣中,一旦感知警兆,就要自行跳出饮血。道行高下且不去说他,只这股气机,便是直奔着杀伐之道上去的。 这样彼此对望一番,对彼此都有了些认识,也多了一些敬意。就算魏野于望气之术上只得粗略,观人冰鉴之法比起左慈这正经科班出身之辈,略微差了一筹。但耐不过魏野对于历代仙传都是娴熟在胸,反而更占了一步先手。 待通了名姓籍贯,二人又谈了谈服饵之道上,五金八石等所谓石药与苍术、枸杞、茯苓、灵芝等草木之药的长处短处。这一番话下来,铫子中的青精饭已炊熟,粒粒饱满如碧玉。这倒不是这米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青精饭本来就是取南烛汁浸泡后,九蒸九晒而成的干粮,也算是道士入山必备的快捷食品。 嗅着这青精饭的味道,魏野随即掌一翻,将铫子从火塘上移开,转而将汤锅安在上面。再将广口瓶提起,瓶口一倾,一线水光流泻下来,正好是大半锅泉水。 一派主家气质地向着左慈一笑,魏野方才道:“山中没什么做羹的好东西,就是生姜胡葱也不好置办。不过好在我随身带了胡椒姜粉,倒还能替羹汤略略提一提味道。” 左慈虽然面上含笑,连称有劳,但是看去魏野的眼光又有不同。山居修真之士,断炊绝粮都是常事,要是深山穴居,野果药苗之类就算是难得珍味。就算是召猿役虎之术的高人,也不过就以草木之实代饭。可有谁听说过,修道之人在饮食之道上如此考究的? 那青精饭也就罢了,不算是太难置办的饭食。可山中煮羹,还嫌没有新鲜葱姜调味,用了西域而来的珍贵胡椒还一脸嫌弃地说什么“略略提一提味道”。 如此考究饮食,几近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地步。要说魏野不是那等钟鸣鼎食,面前方丈之地,尽是百味珍馐,还嫌弃无一下箸处的豪门贵公子,只怕左慈第一个就不信。 此刻胡椒产出地,一为南亚,一为波斯。佛经中描述龙众鬼神所居香山,遍生荜拔果,说的就是黑胡椒。既然鬼神都珍视此物,那价格自然高昂,而产量也未必有多大。流入华夏的胡椒,是作为珍罕香料使用,长安未央宫,以胡椒和泥涂墙,就被当成了皇家奢华风尚。 再往后算,唐代某次政争抄家,从犯官家里抄出数百石胡椒,就震惊了朝野上下,一道高呼“富可敌国”。看上去,那架势也不比嘉庆抄了和珅家产来得小了。至于宋、明,胡椒价格虽然略有下降,也是被当成上等香料拿来熏衣服或者当成外丹服饵的名贵灵药用的。 至于隔了整个阿拉伯地区,和亚洲商路难通的欧洲,胡椒价值更是炒出了天价。甚至列国征战,战败国都以胡椒作为战争赔款。等到胡椒变成调味料的时候,都得从东南亚种植园产业化以后算起了。 因此上,在汉末这个时间点,若有人用胡椒点汤当佐料,要说不是南阳巨室、五陵豪富出身的败家子,那还真没有人肯相信的。 魏野瞥了眼自己这位同行,却见他半信半疑的神色,鼻翼微微翕动。仙术士心知,这位对服饵之道也很有研究的道友,是要嗅一嗅自己是不是真拿得出胡椒来。当下也不多言,探手从袖囊里捏出个玻璃胡椒瓶,就这么拨开玻璃瓶塞,倾了些胡椒粉下入汤锅里。 末了,魏野满面促狭神色,将瓶口微斜,轻轻一抖。借着火塘上的微光,恰能见一抹胡椒粉从瓶口脱出,就这么飞入了左慈不断翕动的鼻子里。 原本还在细辨那一股香味是不是胡椒味道的左慈,当下神色就是一僵。鼻尖抽动着,不断吸起气来。 看此情形,魏野哪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忙不迭地将汤锅盖子一扣,就这么从火塘上端开,朝自己身旁一藏。 随即,一个喷嚏,响彻了山间林地。就连火塘中的火焰,也被这喷嚏带得火光摇动,几有熄灭之兆。 魏野那凉凉的看好戏的口吻,随即响起,在这个时候,这仙术士的口吻就显得分外幸灾乐祸起来:“元放道兄,我这瓶中的胡椒粉,气味可正宗么?香味可馥郁么?辣味可够刺激么?” 第126章 ?云遇青山,水逢赤壁(四) 被魏野这么一打趣,左慈也不以为意,翕动着鼻翼深吸两口气,方才笑道:“这等性温味辛的气味,确实是胡椒不假。” 魏野笑笑,重又把汤锅座上火塘,摘去了锅盖,却将青竹笼屉安在上面。耳畔响起绣鞋踏着林间枝叶嘎吱嘎吱响的声音,他抬头看去,正好看见司马铃拉着那孩子,朝着自家飞奔过来。 还没到得跟前,少女的甜美嗓音已经洒了一路:“叔叔,今晚蒸的是什么包子?可先说好,猪肉大葱馅子的可不要,要板油虾蓉的才好!” 随着司马铃的脚步,被她拉着的男孩,也是手足无措的跟着小跑了起来。这番洗刷后,司马铃照着自己的趣味,给这看去好似刚十岁的哑巴少年梳了一对丫髻,又用青纱包头绾起,看上去就似年画里送财童子一般的包包头。身上那破破烂烂的羊皮袄子,也早已换下,改成了一件杂绫青衫,腰间也系上了两头缀着流苏的吕公绦。 这哑巴男孩洗的干干净净的,再没有刚才被司马铃如拣弃猫一般带到魏野面前的那脏兮兮样子。似乎对这一身新衣服,还有些不习惯的样子,站在魏野面前,就只是低着头手足无措。然而魏野只看着这孩子那瘦弱的身体,长期营养不良的脸色,还有微微发黄而看不出本来色泽的柔软发丝,不由微微一叹。 倒是在他身边端坐的左元放,目光不经意地扫了眼少女和她拉着的哑巴男孩。目光在司马铃面上稍一停留,随即又将目光落在哑巴男孩身边打量一通,随即向魏野笑道:“这位小妹子,倒是容貌出色。她带来的这个孩子,倒也骨骼清奇,倒让元放有了一比。” “哦?”魏野拾起一支松枝拨了拨火炭里的火,漫不经心地问道,“比从何来?” “弄玉逢董偃。” 弄玉乃是秦公之女,以音律得道,骑鸾凤飞升。董偃却是西汉时的贫家少年,最后沦为了宗室贵女包养的小情人。 听了这一比,魏野抬眼看了看左慈,摇了摇头:“面相之法,只定得下凡夫俗子前程。孝文皇帝的宠臣邓通饿死,只因他乃是凡人,遇到孝景皇帝蓄意报复,自然只能束手待毙。” 听着魏野反驳,左慈也不着恼,反问道:“则道友之见如何?” 魏野微微一笑,将手向天一指,朗声道: “若是出入列国而人莫识之,傲礼王侯而人莫害之,游戏于水火,鼓舞于风雷,浮游青云,潜行江海,乘飞龙,上造天阶,御六气,逍遥世外。则岂但董偃、弥子瑕之流,即秦皇汉武辈,又何能比拟于万一乎?” 闻得此言,左慈不由拊掌大笑:“道友此语,正是我辈将来写照,安能不与道友共之?” 对于男人的嘴炮,特别是都是修仙专门科的男人们的嘴炮,司马铃是丝毫不感兴趣的。少女闻着青竹笼屉里渐渐透出的香味,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将笼屉移开,将十几枚溪中取来的干净石子,连着石子上的嫩滑青苔,一同丢入汤锅里。 然而她身边的哑少年,从听见了左慈那谶语般的比喻后,就是全身冰凉,双手也不自觉地悄悄握起。等听着魏野那一大串的嘴炮,却是热切地盯着魏野,目光瞬息不移。 魏野侧过目光,恰好迎上少年的双眼,随即一笑,将手一指少年,对左慈道:“道兄以为,此子如何?” 就算领教了魏野的嘴炮,左慈仍然不肯松口,直接回道:“幼遭孤露,颠沛流离之相。偏偏眼带桃花,容易沉沦欢场,欲洁不能洁,实可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就算是得享人间****,朝欢暮乐,也难过一纪之数,消受不得福分。” 听着左慈这谶语,魏野摇了摇头道:“这世上,昆山蓝田,美玉多矣,传国和氏璧玺,唯此一方。这天下,汉水潇湘,嘉木多矣,东岳五大夫松,也独独唯此一株,何苦去贪它的?琼琚换木瓜,琼瑶换木桃,更是无谓。倘若使蓝田之玉,化为广成子金鼎一丹,岐山梧桐,移为帝乡悬圃一树,岂不大妙?” 正说着,魏野转头看着小哑巴,朗声道:“小哑巴,来来来,这位左先生,是我辈仙道中人里出类拔萃的高士。你若拜在他的门下,将来飞升尸解,总能得一个仙家正果,你还不快些拜了师父吧!” 魏野这样一逼,左慈忙不迭连连摆手:“师徒科盟,仙家至重之事,道友安能如此儿戏?况且道友如是有心,自己收徒就好,何必赖在我左元放的身上?” 侧过目光,看着这司马铃捡回来的小哑巴,眼睛盯着刚换上上的新鞋尖,不肯抬头,也不肯照着魏野吩咐行礼。魏野便知道,这小哑巴大约就像是幼鸟出壳后的第一眼,生物学上所谓的铭印现象,把自家叔侄两个认定了,再不肯走的。这与左慈攀关系的认师投资,也肯定进行不下去了。 然而魏野这仙术士可是个无法无天的野路子,连洛阳宫变都肯搅合进去,又哪怕这点推托?当下就叹了一口气,微微佯怒道:“道兄这样说就不是了,我所学的,都是杀伐护生之术,却没有不死长生之道。如何给别人做师父?既然道兄谦虚,那我替道兄担个责任也罢,这孩子就收归我的门下,我却不是他的师父,只作他的师叔。” 左慈偷眼望了望小哑巴,见这哑少年面有喜色,方才正容答道:“这孩子不聋,只怕也不是天生哑子。倒有九成九是受惊过度,得了落魂失语之症。日后有了机缘,只怕还有复原的一日。如今道友肯代兄收徒也是美谈,不知令师兄是……?” 魏野盘膝坐在蒲团上,阴恻恻地一笑,拱手道:“则道兄便容小弟认个师兄如何?我这做师叔的,便替师兄尽力教导这乖巧师侄,也便是了。” 这一下,倒把左慈噎得哭笑不得,只得道:“道友倒是打得好计较!左元放不过欲扰道友一碗青精饭,倒多了个师弟连带着师侄出来!道友若非姓魏,左元放还以为道友乃是陶朱公范蠡范大夫的嫡亲后人,才有这样不做亏本生意的心机!” 魏野也不去驳他,就手从袖囊中取出个木碗,抖手盛了一碗嫩滑青苔加石子煮的汤羹。他一面递向左慈,一面答道:“师兄如嫌一碗青精饭卖得贱了,这还有一碗石子羹。其泉石清气,味甘于螺,算是师弟再添一个搭头也罢!” 第127章 ?云遇青山,水逢赤壁(五) 遍阅道书仙经,就会知道,向仙人拜师是一项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智商和情商倘若达不到要求的人,就算一时走运踩上了仙缘遇合的大运,也未必能真正成仙了道,被涮了一顿打发走路的反而更加常见些。 世上不是没有“额有朝天骨,眼中透灵光”的位面之子,气运所钟,走在路上就能拣个小瓶子,街边摊上就淘换出什么稀世神器,一群大能哭着喊着跟在后面求拜师。然而这样的人物,纵观整个多元宇宙,也不过寥寥小猫两三只。要是再除以智慧生命总数,得出的数值,差不多就无限接近于零。 而另外一种需要星界冒险者正视的问题,则在于那些传统惯性强大的施法者组织。不论是某些仙道门派与魔法师学会之类施法者组织,如果其组织形式没有演进出完备的内部体制,那么往往也就是封建行会与秘密结社的水平。这种带有封建行会特色的仙道门派和魔法师学会,往往也就满足于这种静止的,农业社会特色明显的体制。这样的体制之下,其中的法术发展也必然处于一个静止的状态。 或许对于只想求取法术秘诀的星界冒险者而言,这样的死气沉沉体制,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是在这种低端体制之下,门人与学徒都与长老导师间存在着极严重的人身依附关系。这对于星界冒险者而言,就是很难接受的事情了。高度发展的社会中的师生关系,与这类近似封建行会中的师傅学徒关系,两者间的差异,简直就像是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那么大。 嗯,在星界之门流行的各种报刊杂志中,有一份别名“谁能比我惨”的小报《时空******》,虽然是格调不怎么样的狗仔报纸,销路倒是一直不坏。其中最受读者欢迎的一个专栏,叫做《穿越扯着蛋》,专门记录新手和那些死活不能就职的倒霉鬼们的不幸遭遇。 在这档栏目中最近一段时日爆出的八卦里,有为了就职仙术士而拜入邪道门派,结果被师长夺舍的。也有试图学习魔法,结果在法师塔里被老法师潜规则的不是星界之门及时派遣救援队,就差点被做成魔法世界中的充气娃娃,所谓的肉身欢愉魔像了。至于那些黑魔法师和邪神祭司,骗徒弟给恶魔和邪神当活祭,或者干脆就拿来做施法材料,更是常见。 至于那些言谈间不注意,忤犯了那些旁门中人和谈不上好人的巫师,结果被下咒变成动物的,石化成雕像的,甚至险险被抽魂做成魔头的,也都算不上鲜见。就算是那些看着稍微正常一些的门派和法师组织,也没好到哪去。 有的散仙收徒,要弟子变化飞鸟服役,更恶劣些的旁门中人,则是用兽皮裹了人身,变为猩猩、马熊之类。又有些沾染了印度风格的苦修门派的所谓大成就者,要门人托钵苦修,当上十多年的乞丐,再四处找死吃苦,也都是常事。相比较而言,那些在死宅魔法师手下打工的冒险者,冒着卷入各种暴走的魔法试验的苦处,倒还稍微小一些。 至于正儿八经的大仙家收徒,倒是没有什么“给师父端洗脚水,陪师父上床睡”这类龌龊事。顶多就是如猴哥和二师兄那般,鞍前马后谨慎服侍,且还不需要去玩什么“大师兄,师父又给妖怪抓走了”这样非拼命不可的危险游戏。但这类大仙家,却都抱着“道不轻传,法不轻受”的主张齐天大圣陪着唐和尚上大雷音寺,也就是十几年时间就得正果。这些大仙家,收徒三、四十年,还未必轻授道术。 比如古仙人傅先生,在焦山得遇老君下降,请授度世飞升之道。结果太上赐下木钻一个,磨盘大石头一块,傅先生钻石数十年,好不容易钻出一个石孔,方才自悟丹诀,修炼飞升。 又比如太清真人杜子春,受老君点化,历受魔考,身死转世,犹自一灵不昧。却因一点爱念,差点就此沉沦,与仙道无缘。 连太清嫡传都是这个待遇,诸位大仙家也就都跟着老君他老人家有样学样: 仙人壶公下凡,卖药长安市上,被小吏费长房窥破关窍。几番相请求教,最终仍然因为壶公将金丹变为臭粪,而费长房不敢领受金丹。最终修道无成,只能学些驱遣鬼魂的寻常术法。 祖天师张道陵传法赵升,刻炭化为美人,遣山神献金窖,这样以财色相诱犹然以为不足。又在****之上假意失足坠崖,众人皆不敢下,唯独王长赵升二弟子跳崖寻师,方以道法相授。 号为集外丹道法大成的《参同契》著者魏伯阳,门下三个弟子相随数十年,试无可试。结果魏伯阳炼九转丹成,还要玩一出服丹诈死。等到不敢服丹的两个弟子,下山置办装殓之事,却见师父带着师兄乘云飞升。 至于正阳子钟离权试吕洞宾,那就更是离谱,别的大仙家一试二试乃至七试,就算严格的。钟离权倒是分外地豪迈些,索性试了吕洞宾几十次,方才肯将东华秘旨、六一飞升之术相传。 …… ……… 这样的考验,不要说旁人了。就是魏野自家,这山行野宿之时也要配齐汤羹饭点的豪奢做派,可肯科头跣足地去给人家鞍前马后当徒弟,奔走服役不? 更不要说,陪着大仙们斗心机,玩那些极限心理挑战般的仙试了。 所以,至今为止,星界之门的冒险者们与仙道世界的接触,进展总是缓慢,也怪不得大家办事不力。 也正是如此,魏野这野路子出身的仙术士,听着左慈自报家门,却不玩什么虎躯一震、倒头就拜的拜师把戏。谁知道左元放是不是也和那些大仙家一般,学了这么糟糕的试探弟子的恶趣味?酒色财气名和利,不消什么百试、十试、七试、三试,只要一试,魏野这爱在红尘打滚之辈,就得原形毕露。 倒不如就此拜个名色上的师兄弟,就算什么《遁甲天书》、《九鼎玉液丹经》,将来左元放不肯轻露口风。可能将灵丹蹭个一斗二升的,似孙大圣那样吃炒豆一般吃下去,运炼锻铸这具身躯,得个半仙之体,也算是不亏了。 何况做左慈的徒弟,和做左慈的师弟,不过一字之差,这待遇可就差了天地云泥之别。当师弟,依旧是平辈论交,当徒弟…… 天可怜见,不是魏野小看自己,然而就自家这惫懒性情,只怕做徒弟也只能朝着二师兄看齐了吧? 这点私心,别人是一点不知。魏野持着长柄汤勺,替众人分着那用青苔卵石为底料的石子羹,也是不再多言。 他只是遥遥点了点司马铃:“铃铛,先盯着这孩子喝羹。他不知多久没有好好吃饭了,肠胃可是受不起青精饭这样吃食。那汤包也是太过浓油重味,不可叫他多沾唇。柿饼上刮下的糖粉,我记得还备的有一盒,倒是可以冲了水,让这孩子多喝一些。” 左慈捧着石子羹,看着这样情形,也是抚须微笑:“道友自谦不懂长生之法,然而养生之道却颇是精通。此子遇见道友,也是他遇着了这场造化。” “师兄说哪里话来?”魏野朝着左慈微微一点头,自青竹蒸屉上取了一个虾蓉汤包,用白瓷碟盛了递过来,“不得长生,养形尽寿,也不过享受天年。就算保养得宜,三元之寿也不过三甲子,岂比得上后天不老的真正仙人?” 这俩人,一个咬定了道友不松口,一个口口声声都是师兄,居然也能相谈甚欢。左慈接过瓷碟,却见碟子中的面点是用烫面做皮,上带油光,闻着微带鲜香,显然是羼了鸡油和在面里。如此做出的面皮,薄而且韧,半透明如水晶,隔着面皮,隐隐可见里面泛红的虾肉碎粒做的馅子。 只这面点做工已算得十分精致,点心下面又衬着新鲜松叶做底。那一股松花清气透出,恰正好与点心中的板油气味中和,更添三分幽远韵致。 左慈端着瓷碟,以箸尖拨开了面皮,一股汤汁随即带着热气溢出来。箸尖触着汤汁,那股微腻而滑的触感随着竹箸传来,这位五识敏锐的预备役仙人,随即一笑:“原来这些汤汁,是鲜肉连皮做羹,凉后取汤冻,包在里面。” 魏野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了左慈的说法。然而对左慈不嗅不尝,却能凭箸尖触感,分辨出汤包素材的本事,魏野也是佩服。这要论武道之中,只怕唯有那些号称天人合一的所谓大宗师,才有如此敏锐的感知能力。 这一回合的比较,却让左慈略微胜出一筹。 且不论这两个在司马铃眼里都只能算叔叔的男人,正在进行那种无聊的男人间的暗地较量。司马铃端着碗,看向乖巧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哑巴,露出了一个她自认最有感染力的笑脸:“对了,还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呢!我是司马铃,这个喜欢龟毛和搞奇怪研究的叔叔叫魏野,你呢,总不能让我们一路上都叫你小哑巴吧?” 面对着司马铃的笑容,小哑巴沉默了一下,在地面下划出了两个字体奇古的字。 早已注意到这边动静的魏野和左慈,目光随之落下,却见那是两个如今已不常见的石鼓字,却写得不错一处,分明是“泾真”二字。 第128章 ?延灵台前降青鸟 与左慈对望一眼,魏野默然片刻,才说道:“泾水和渭水都在长安左近,泾真莫非是指的泾河之神的意思?” 左慈沉吟良久,还是摇了摇头:“小生可不曾听说过泾水之神用此名号。” 在古文之中,仙、灵、真、神,差不多都指的仙神一类。然而山岳河渎之神,皆有王侯之位,属于鬼神世界中的诸侯,对于这类神灵,往往只用“神”、“灵”或其爵位作为指代。比如黄河之神冯夷,往往以其神爵,称之为河伯。名山巨泽之神,又往往依据先秦古礼,称之为君,比如泰山之神一名蒿里君,又称泰山府君,武夷山神则被尊为九嶷君,湘水之神是湘君,洞庭之神是洞庭君,等等。 反过来说,“真”字虽然也有神灵尊号的含义,却往往指的是道家仙人,即真人、真君等等尊号。 从这个角度上说,“泾真”就不是指的泾河之神,而是泾河的仙人。 但是泾河有仙人吗? 在神话中,泾河是条不吉利的河,泾河水神,更是个非常不吉利的神职。 比较著名的例子,比如魏征夜梦斩龙,斩的就是泾河司雨龙神,那倒霉催的私改降水点数的泾河龙王。而龙王亡魂作祟于唐太宗,也就是玄奘西行求经的直接起因。 而在洞庭水宫和泾河水府的婚姻纠葛中,泾河小龙更是骗婚渣男的代名词,最后被上门退婚的钱塘君一口吞了,连尸首都不剩。 也许是钱塘君看多了世上遭遇退婚反而振作图强的反例,于是就杀伐果断了一回,毁尸灭迹以绝后患。也许龙神的想法比人类更加激烈一些,也许龙族中有更为特殊的习俗,可这些都是巨龙研究学的课题,那便都不属于魏野钻研的范畴了。 但是在神话记载中,泾河有水神,有龙王,或许还有些水精、水鬼之类,但偏生和仙道无关。 正在魏野苦思间,却被左慈捅了捅腰眼:“道友,你看这孩子?” 一抬头,却见小哑巴从地上站起,却是朝着正西方向舞拜于地。三拜之后,小哑巴站起身,双手分开,一掌当胸,一手前伸,如宫中礼官延客之状。起立作礼之后,小哑巴身形缓缓半旋,步子虽动,上身却平直不抖毫颠。 魏野对于古代乐舞没有太多接触,但祭祀中的特殊舞蹈,如正祀中的佾舞、民间祭祀活动中法师求雨的龙蛇舞、原始萨满教的萨满舞和神乐舞,都多少见识过,甚至道门科仪中的步罡、禹步,也可视为一种舞蹈的演变。 此刻,虽然小哑巴身上穿的是道童装束,这动作,魏野却是再眼熟不过: “师兄,小哑巴跳的这是……” “嗯,小生如果没有看错,这是李少君所留于宫中的招灵之舞。” 招灵之舞,顾名思义,这不是一般宴乐的舞蹈,也不是祭农、蚕、社、稷,与请雨驱疫的佾舞。而是汉武帝时,方士为迎请仙灵,而设计的一种特殊祭舞。 但说起来,自汉武帝龙御宾天之后,西汉后继诸帝,要么是汉宣帝那样的勤政之主,要么是和赵飞燕、董贤这些小情人胡天胡地的色情狂,再没有对仙道之事有太多的兴趣的主儿。这招灵之舞,也差不多早就无人关注,只怕舞曲都丢在长安旧宫的哪一个角落里落灰。却不知道,这个疑似逃奴的小哑巴,是从什么地方学会了这种冷门舞蹈? 这个看似不起眼,还有几分柔弱的小鬼,身上到底带着什么秘密? 左慈轻轻捋了捋他那翘起如弯刀的唇上胡子,微微闭上眼,随即再睁开,眼中已然透出一股精芒:“原来如此,小生明白了。” 不待魏野追问,左慈已看着小哑巴开了口:“泾山之上,紫兰之台,降真之馆,西王母之祠,是不是这样?” 换来的,是小哑巴兴奋地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状。 “武帝元封年间,在泾山为西王母立祠。原来如此!” 魏野倒真不愧是宗教学和民俗学都有d级评价的仙术士,左慈一点破,脸上就全是了然神色。看向小哑巴的眼神,也多了一股好似黄袍怪打量着扒光洗净的唐三藏一般的热烈眼神。 似是感受到魏野这怪叔叔那一股诡异又热切到有若实质的眼神,小哑巴顿时停下动作,出溜一下就躲到了司马铃身后。 “叔叔,”司马铃瞪了一眼自家阿叔,不得不出声阻止道,“我们家的庭训,第一条就是不许当金鱼佬哦?” “嗯嗯,不碍的,不碍的,为叔只是想到一件好事罢了。” 魏野笑着摆了摆手,回答道。 汉武帝元封年间,宫中曾降下神人,授汉武帝以长生之道、延寿之方、役灵之术。只可惜汉武帝依法修行不数年,就爆发了江允所造的巫蛊之狱,前后枉死者百万数。此时,宫中梁柏台为天火所烧,供奉在梁柏台上的仙经道书,连同装经玉函,不翼而飞。 要说这些道书,是为神人取走,固然有七八分的可能。然而武帝晚年昏暴,以至于宫中方士趁机盗经而走,也不是说不通。 但要说汉武帝刘彻这样的精明人物,又如何不会另录副本,别藏于他处?泾山之祠,即修建于神人降于汉宫之后,要说其中没有关联,那只怕谁都不信。 莫非张说所谓西行当有遇合,真正指的,乃是这批消失于汉武帝晚年的道书? 想到此处,已经有些脑洞大开状态的魏野向左慈一拱手道:“师兄,看起来这泾山,倒要师弟我带上这孩子亲自跑一趟。若能寻到他的亲族尊长,也是一桩美事。只不知师兄欲往何方,可与师弟同路?” “不同路,不同路。道友向泾山而行,小生欲行之地,尚在泾山西更西处。”左慈笑起来,那张脸就带着一股高深莫测模样,“当年老君由此过关向西,关尹子相从至流沙,小生欲访求前圣仙迹,却得与道友分道而行了。” 对左慈这个回答,魏野也只一耸肩:老君西出流沙,究竟去了什么地方,那实在是没谱的事情。左元放的仙缘,也不在流沙之地,只在峨眉山那藏着天书的石室之中。然而机缘二字,说破了反而不值钱,魏野再一拱手,微笑道:“如此,日后与师兄有缘,当相会于名山福地之中。” 左慈闻言,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地抱拳回礼:“故所当然,理应如此。” 第129章 ?函谷关前丹家去 函谷关,曾经的曾经,这里是诸侯争霸、征战之时,最紧要的关隘。三秦之军,持戈带剑,挎弓挟弩,便是自此而出,而六国大军,齐之精兵,魏之武卒,也不知几番在关前逡巡不去。 身为一代代江湖大豪偶像的孟尝君,恰是在此处仗着门客的江湖手段,出关逃回齐国去,只留下一个不怎么好听的成语。时隔千年,还逃不过王安石下笔如运刀斧,认下了“鸡鸣狗盗之雄”这顶大帽子。 商鞅、韩非、李斯,为了一场富贵而过函谷。而后商君五马分尸,韩非子瘐毙于狱,李斯丞相跪在云阳市前一边追忆牵黄犬、擎苍鹰游猎出东门的日子,一边被自己的皇帝学生灭了族。 燕太子丹,当初也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也是在这关前,白发丛生的他恨恨然回望三秦之地。于是便有了荆轲一手捧燕国舆图,一手捧樊於期的首级,迈过了萧萧易水,自此直入咸阳宫。 更不必说末代周天子,几多齐楚韩魏之主,赤脚免冠,衔玉璧,牵白羊,从此关头战战兢兢而过,去见那位大秦帝国的始皇帝。而如此威福自用的秦始皇,也得捏着鼻子和臭咸鱼一路作伴,就这么留下一身烂肉进了临潼秦陵。 这么多过往函谷关的人,有人为了过把瘾就死的升官梦,有人为了至死不能解脱的满心仇恨,有人为了一个义气承诺,也有人带着家国破碎之时的绝望惶恐,穿过这峻拔山势间的窄道,通过那两山对峙间的关口,奔向他们不可知的未来。然而也有个骑牛的老头儿,连他过关的去向,都显得飘渺茫远,更不要说后来之事,几多附会,几多传说,于是一切过关时的情形也都模糊起来。 道德经五千言,是否就在这关下,由关尹子捧笔,传抄而出。立在函谷关前,反倒不那么容易说清楚了。 左慈还是一派安步当车的模样,光看他脚下麻鞋,就知道魏野这位同行向来走惯了山道。要论筋骨打熬,起码比起魏野这成天躺在杉木棺材里冒充僵尸的宅一族要强得多。 魏野半坐在驴车中,朝着左慈话别,又取了一卷太平贴这魏家特制灵符纱布作为临别赠礼: “师兄此去,一路朝西,沿途羌人时起边衅,降而复叛,总没个消停时候。酒泉诸郡,西域诸国商旅行经之处,也是半商半盗,都不是安分货色。以师兄道行,虽然不惧他们什么,然而遇见了总是麻烦。然而羌人畏鬼,商旅敬神,最乐与巫医随行。有师弟这卷疗伤符布,沿途之上用出来,此辈必然视师兄为有来历的部族神巫,勤加供养,亦不必过分炫露道术,免得有心人觊觎。如此,也算是师弟为师兄此行尽一分心力。” 这话说得入情入理,尤其左慈这非常个性的挺翘胡子,实在像是胡人的特色,冒充什么西域部族的神巫简直都不用化妆。然而说到“过分炫露道术”,左慈面前就有一个遇见山贼就乱发六甲箭,天天拿洞阳剑祝生火的家伙,不知魏野有什么脸皮好说这样话题。 左慈也不去拆穿他,点了点头,将这卷太平贴收下,点了点头,将手探入肩头褡裢里,掏摸了几下,摸出一块琢为云头灵芝形、隐泛赤色的黄晶玉佩同一个白皮小葫芦来。将那枚玉佩先拿起,左慈向魏野笑道:“道友此去泾山,路上多有林泽池沼,此刻已近夏时,短狐、蛇虫一类毒物颇多,不妨持此物随身,以避它们相害。” 魏野装模作样地谦让一番,还是将这玉佩收下了。乍一看去,魏野本以为这是琥珀琢磨的配饰,握在手里,却觉得触手微有热气流动,凑近鼻端嗅嗅,却有一股极重的药香味。 当着左慈面前,魏野也不好联通上竹简式终端,通过星界之门的付费服务做初步的装备鉴定,于是就这么不耻下问地开口了:“师兄送的,必然是难得的好东西。我闻着这玉佩带着药味,难不成是取药炼成的?” 左慈捋了捋唇边胡子,让胡稍更加挺翘了些,方才给了魏野一个“还算识货”的笑容,答道:“这是巫山洞所出雄黄之精,被我炼化成玉佩模样。人若佩在身上,虫蛇不敢相犯。就算是成妖化怪的蛇精,闻到这气味也要浑身酥软。那葫芦里是朱砂香蒲丹,专治鬼邪蛊毒,若有人中了蛊毒乃至蛇虫蛰咬,都可用此丹解毒。道友此去,随缘救济,切莫吝惜这些丹丸便是了。” 魏野点头答应,却不防司马铃却将魏野扯过一旁,咬起了耳朵:“叔叔,就算有雄黄玉佩,你也不能拿着它去骚扰漂亮的蛇妖哦?” “什么话!我像是对冷血爬行动物也会产生奇怪冲动的男人么?又不是人人都像许仙那种货色一样重口味!” 左慈也不去管这对叔侄,转身向小哑巴走去,低下头,摸了摸少年的头。手掌刚触摸到小哑巴的额头,却被小哑巴如触电般立刻避过去了。 摇了摇头,左慈又恢复了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低叹一声:“果然血裔相承,印入的这点本性仍然不变。左元放本也不欲管这些破事,无奈你却意外得了贵人相助。既然有我这便宜师弟出手,我又何苦枉做恶人?谨守本心,将来未必没有你的好处。” 说罢,他向着魏野一拱手,随即大步流星,朝着函谷关口去了。 魏野半倚在车上,目送着左慈的背影去远了,方才低声一笑,推开杉木棺材的盖子,翻身就躺了进去。在把杉木棺材合上之前,魏野瞥了眼天色,朝着司马铃一挥手:“铃铛,我们也出关去,朝着北面走!” “又是我来赶车?那叔叔你呢?” 司马铃的问题只换来了魏野合上棺材盖前含糊不清的答案: “我要看书……而且这书又不能露在外面看,采光问题是个很严重的问题,所以,这棺材我再躺几天也罢……” 第130章 ?新丰驿外仙客来(一) 自崤山向北。 人走在崤山道中,险峻的山势连同铁灰色的山脊石骨,让眼中也是一片密云不雨的青灰色。偶然看见山间点缀的稀疏绿意,两峰之间流泻的细细溪泉,便能使行人的精神陡然一振。但这样的色彩,落在一片铁灰色的主色调中,很快就会被湮没无踪。造化主就像是个才拜师没多久的画工学徒,将一桶没调匀的黑铅白垩全都泼到了这一片大地上了。 这样雄峻景色,初看固然震撼,时间一久可就让人视觉疲惫起来。抬头但见山壁抵天,青蓝的云空虽然与铁灰色的山脊相抵,却又无端多了一丝压抑的味道。 终于,山道渐渐收窄,天光也很难越过越显逼仄的峡谷,落到山道之上。就像是一支漫长的大曲,终于到了羯鼓独奏,琴瑟笙笛无声的那一刻,密集的鼓点像是为后来的奏鸣髙潮做一个铺垫。 再向前走,天光乍然而亮,一片迷目五色随之从天而降。绿草延丘,清溪宛转,正逢菜花开而未败时节,处处是一片灼眼的黄。远村桑条青青,若有人走近了,向白头乡老讨碗水喝,便能看到发青渐白的桑葚掩映肥嫩桑叶之间。 也有村间牧倌,赶牲口,伴黄犬,走于小路之上,如行青毡黄毯之间。如斯三秦风物,直能入诗,入画,为这大乱将起的最后一抹太平余韵做注脚了也。 一驾栈车就这样缓缓行在这条驿路之上。 拉车的是一匹岁口已经不轻的青驴,已经可以看出驴子那身青缎般的毛皮间已经混杂了许多白毛,然而看这头驴子拉车的样子,却带着一股子刚上辕牲口的灵活劲儿。青驴胸颈上,挂着的胸带却是分外别致,不是旁人习见的皮带,也没有绾缨结络,而是一只坠着铜铃铛的镂花白铁圈子,两侧系着皮带,以固定车辕。 要是出身西域、学问渊深的僧侣仔细端详,恰可以看出那白铁圈子上那一串镂花其实是天竺婆罗门所用的天城体梵文字母,翻译过来,恰好是一句佛偈:“南无大力王菩萨”。 这特制的马具,本来是星界之门一种常见的附法饰品,大力王菩萨手环,可以给佩戴者提升至少两个能级的力量属性,也就是说,增加相当于两个成年男性的力量值。在战士当中,这类提升力量的附法饰品很抢手,但是像这样拿了这么个巨人族战士用的大力王菩萨手环当驴马胸带,品味上实在是太过暴发户了些。就算不清楚大力王菩萨手环是何来历的本地人,见着如此精致的马具,也知道乘车人身家着实不薄。 驴车上赶车的也不是那些经年跑商的客商,像那样的商客,不论是二十郎当岁还是三、四十的老商伙,都是些粗手大脚的汉子。一年到头,这些人总是风尘仆仆,脸上灰尘厚得浇些水就能种麦子,夹袄一敲就能布起扬沙阵。原因无他,此时油脂总是缺乏,牛油、奶膏配香料的护肤霜什么的,只能在高门贵第中使用,为了免得皮肤吹风干裂,寻常小客商也只能不洗头脸了。 赶车的是个梳着双髻的白衫红裙少女,还有个青衣少年在边上替补。怎么看,也像是世家子弟驾车出游,以侍女书童暂替车夫的模样。更不要说,当今天子不爱骑马,偏好骑驴,时常在宫中骑驴行乐。皇帝在这个时代,才是上层社会中流行大潮的风向标,富贵人家乘车用驴不用马之风气,自洛阳一路而至长安旧都,闹得天下驴价反而贵过马价。这驴车不论如何看,价钱都不是寻常小户人家可以问津的。 既然车驾如此,其中乘客,非富即贵亦可知也。这样人物,随便开销里漏出来一点零头,就抵得过那些客商队伍里一宿的花销。 冬日里,商旅断绝,驿路两边的那些野店茶棚都得关张回去吃自己的。如今趁着春晚夏初的好时候,就全指着过路客人赏口饭吃,遇见如此主顾,哪有不加倍奉承的道理?眼望前面就是新安,是太祖高皇帝宽慰刘太公的鸡黍之思而建的名城,也是长安旧都门户,一个个店伙,见得那驴车渐渐行得慢了,顿时都一个个迎了上来,这情形,倒是和千年之后,火车站、客车站四周拉客的帮伙颇有一脉相承之处。 然而大汉这样阶级分明、甚至将各种歧视写入律法之中的标准古典农耕帝国,哪有工业社会的活力。这些店伙,也只会躬身控背,说些延客的老调: “贵人请了,俺们客舍不谈如何布置,总还洁净清幽。家中又有照顾驴马的马厩,都是从新安驿上学得手段,夜料也是斗麦鸡蛋拌合,绝不让牲口掉了膘!便是洗刷照料牲口,绝不要贵人的使女劳动。还请贵人赏光则个!” “别的小店也不敢讲,可店里黍米稻麦都是新粮,一应豆酱梅醋也都是新造。家下师傅,调和得好肉羹,蒸得好羊肉,最拿手的盐梅燻鸡,最堪荐酒。滋味不敢乱夸,但总让贵人一消沿途疲烦!” 赶车的少女甜甜一笑,转头向车中问道:“阿叔,可要照顾他们生意不?” 魏野的声音低低传来,却带着一股掩饰不去的倦意:“让这些拉客的都散开些,这种路边店,干净也谈不上,晚上住宿又分外冷清孤寒,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十字坡孙二娘之类鬼地方。不留不留,赶着点进了新安也罢。” 仙术士这样吩咐着,却不料那群店伙中,钻出个青衣女童,看着比司马铃还要小一些,一身淡青襦裙,朝着车上福了一礼:“贵人容禀,我家娘子本是仕宦之后,今见贵人过此,野店不足奉客,愿请贵人向我家别墅暂宿。家中厨役,酿得的上好西域葡桃酒,整治的好鱼脍、好肉鲊,皆是昔日宫中法制方子,屋舍更是精洁,亦有丝竹之备,以娱贵人耳目。别墅临水修造,轩前栏下,能发渔父濯缨之情,足畅襟怀,还望贵人暂留玉趾,莫辜负了我家娘子一番延客诚心。” 这青衣女童如此说,车中已传来仙术士的轻笑:“这延客之词虽然雅驯,怎么也和这些野店招揽客人是一样声口?令主人看来調敎得还差些火候,也罢,铃铛,既然有人宴请,若不赏脸,就未免太不近人情。让这小丫头前面带路就是。” 魏野开了口,司马铃已经朝着四周店伙甜甜一笑:“大哥大叔,实在对不住,我阿叔已经拿下主意,还请大家让让路!” 那青衣女童敛衽一礼,向前领着驴车去了。留下那一班店伙面面相觑,最后一个年纪老大的店伙方才开口道:“我们家在这里开店二十年,怎没有听说过附近有这样大族别墅?” 第131章 ?新丰驿外仙客来(二) 驴车被青衣女童引着,直向野地里行去。 那青衣女童在前引路,也不见走得有多快,然而步子总是落在驴车前三尺远,不多一步,不少一步。小哑巴望着那青衣女童,突然拽了拽司马铃的袖子。司马铃朝前看了看那青衣女童,面上也不禁露出一丝迷惑神色,最后还是低声叫了一声“阿叔”。 栈车之内,棺材之中,只有魏野一声咕哝:“有位梅振衣真人言道,莫管他是仙是怪,只看他如何行事。人家以礼相请在前,为叔我还能先一剑斩过去怎的?” 有魏野这话打底,司马铃不再言语,只不断偷眼瞧着前面引路的青衣女童。 只有小哑巴局促地望了眼前面引路的青衣女童,不自觉地将自己朝着魏野的阅读室那具杉木棺材凑近了些。 在一般人眼中,那只是一具没上漆的粗糙棺材而已。 事实上,在小哑巴和这对叔侄朝夕相处的时间里,早已知道,这棺材内部,以朱砂糁写着无数符文,连同着山泽林木的种种精怪形象。按照魏野的说法,这是一种简易的书字禁制之术,为的是隔绝一些东西的觊觎。 到底禁制是什么,小哑巴不清楚,一贯好为人师的魏野也没说,问司马铃那基本和没问一个样。但是每天晚上,魏野从棺材里爬出来,用法术从袖中取出轻而暖和的织锦褥子织成的睡袋,和司马铃像两团大号的蚕茧一般凑在一起入睡后,魏野都允许他裹着被褥睡在驴车的棺材边。 夜里,小哑巴往往睡不安稳,总感觉暗处有无数充满恶意的眼光注视着他,然而在魏野的杉木棺材边,这样的视线都像是被阻绝了一般。 …… ……… 但今天小哑巴不能再呆在这具杉木棺材边上了。 随着驴车停住,那青衣女童走上前来,敛衽行礼:“贵人,我家别院到了,还请贵人少待,容婢子进去通传。” 栈车中的棺材动了动,魏野掀开棺材盖,手里还握着一卷帛书,就这么跳下车来:“我们都是不速之客,还要主人家亲迎,岂不太不识趣了些?铃铛,小哑巴,都跟着我来,难得遇到这样好客的大宅主人,不扰一顿好料,岂说得过去?” 说着,魏野一挥手:“前面带路,就说颍川魏三郎,拜候你家娘子!” 那青衣哪见过如此不客气的恶客?往日招引来的客人,往往还要酸文假醋地扭捏一番,全套礼数叙罢,方才肯进门,就没见过魏野这么豪爽的人物。她心中暗喜,面上却还是庄谨得十成十,将门推开,将魏野一行人引了进去。 驴车也自有几个蓄着垂到胸口般不伦不类八字胡的青衫庄客行上来,将车和青驴牵向别处。 魏野扫了眼那些庄客,也不言语,扶了扶头上青巾,一正背后桃千金,就随着青衣女童入内。司马铃左右上下看了看这青瓦白墙的庄院,也偏着头嘀咕一声,拉着小哑巴紧跟上了魏野。 入得院门,就觉得一股砭肤凉意铺面而来,说得好听些,是让人精神一振,说得不好听些,就是让人只打冷战。魏野举目四顾,但见这院子里全无土地,却是一片水面,只在中间修了一座九曲石桥。以青石为桥面,白石为桥栏,一摸上去,却是滑而微涩的触感,不是玉石,不像玻璃,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石桥两边,尽是一种伞大绿叶从水中生出,不像荷叶,倒像是大号的银杏叶,上面生着美人蕉般的花穗,分作红白两色,却不知怎的,闻不到一点花香。从桥上下望,之间桥下水色一片酽青,一望而不见底,也不知有多深。不论是水中鱼虾还是水上蜻蜓蜉蝣,都见不到,更生出一股森冷气象来。 魏野也不以为意,随手扯了一片水中的大银杏叶,把玩着,一边朝着司马铃低声道:“跟紧了我,不要落下。” 司马铃一手握着一片如扇绿叶,点了点头,又把小哑巴一拖:“要跟上哦?不然很可能被很可怕的大姐姐拖去吃掉哦?” 小哑巴见着司马铃的笑容,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行到九曲桥尽头,接地却是一片滑苔,这些苔藓高有寸许,却是肉质肥厚,通体透亮,隐隐透出淡淡荧光,映得岸上一片鲜亮碧色,几如一片美玉。这片碧苔中央,却是芭蕉掩映中有一座厅堂。 说是芭蕉却也不对,这四周的芭蕉树却像是乔木一般有多枝分叉,枝头都是拳头大甚至海碗大的花苞,花苞外包绿玉色的外皮,莹莹微透光亮,望着几如不似人间。那座大堂走近了看,也同样修建得十分奇巧,廊柱、房檐、斗拱,皆是一种非金非玉,莹莹透明,却又透着乔木纹理的淡黄长石修造,倒有点像是完全硅玉化的硅化木化石。 至于堂上瓦当,堂下石阶,也都是莹莹似玉的碧石、紫石修造,望之几似入了水宫灵府之中。 堂下立着一个望之不过二十许的盛装女子,高髻绾青玉杂宝凤钗,项子上又带着珊瑚嵌蓝田玉璎珞,一身天水碧色宫样衣裙。要说这女子五官搭配无一不是合度,最堪夸的还是一双眉眼微微上挑,似醉意似媚意,望着魏野浅笑嫣然,容色俏丽之外,那巧笑倩兮之貌简直要将那辈鲁男子都揉醉在她的秋波之中! 然而唯一让魏野觉得有些不对头的是,这女子腰间缠着一条白纨素帛,素帛两头正搭在双臂上,直垂下来,隐隐更有凌波之态。 见得魏野近前,这女郎浅浅一福为礼:“蒙先生不弃与会,小女子江幽娉有礼了。” 魏野连道不敢,抱拳还礼:“卿卿容色殊丽,衣饰别异人间,如非上清仙子,人间哪得如此绝色?” 听得魏野赞誉,江幽娉低头含笑道:“先生取笑幽娉了,这披帛是堂上两位公子的赠礼,妾以蒲柳之姿,得此眷顾,方敢一见先生罢了。” 一语未毕,就听得堂上有个年轻男子声口高笑道:“幽娉说哪里话来?什么乌七八糟的上清仙子,就是九天玄女下凡,在老子眼里,只怕还比不上幽娉你的一根小脚趾头!” 第132章 ?新丰驿外仙客来(三) 对这摆明车马的挑衅,魏野不以为意,只朝着面前江幽娉点点头,随即和这来路不明的女子并肩上了堂。 堂上已经陈设好了长条形的矮几,却不是木几,全都是一色青石案,光看那石案分量,就比桃千金还要沉重些,也不知道这别院里养了多少粗使仆佣才搬得上堂来。除了主位,一共是四座客席,除了左下首的那一席,余下的都已被人占了。魏野也不客气,就径直朝着那空着的客气行去。 堂上除了他,那三席也都是年轻男人。右首上席上端坐着的是个锦袍少年,看年纪不过甫至弱冠,却是银冠束发,冠上嵌着一枚径寸圆珠。只此一顶银冠,便知这少年家世来历自是不凡。 然而看这少年虽然是汉家装束,却是高鼻深目,发丝和眼瞳微微带着些榛果色,显然带着些大陆西面种族的特征。细望时,他面容虽然英俊,却带着一股风沙磨砺的粗糙意味,手掌更是粗大,筋骨凸出,分明是个时常操弄兵刃的武人,腰间配剑虽然不是魏野曾在洛阳见过的斩马剑,却也是厚背重锋的军中式样。 不用说,方才开口叫嚣的家伙,就是此人了。 魏野也不正面看他,入席便盘膝坐下依着此时礼仪,如这样陈设正式的宴席,理应跪坐,盘腿胡坐也是不合礼法之处。然而那高踞上首的银冠少年也是胡坐姿势,魏野便更不想虐待自己的膝盖。 青石案上摆着数个浅绿色的琉璃盘,盛着作为按酒的干果与鲜果。这种浅绿琉璃器,要么是胡商自罗马帝国、波斯萨珊帝国贩运而来,要么是宫中尚方署监造,魏野在这类杂项鉴定上不是行家,也分不出这些琉璃器的产地。 按酒果子中,除了几样干果蜜饯外,就是些葡萄、桃李之类,看着鲜亮,然而却都有一股阴寒之气透出。魏野心下知道,这类果子若非冰中精英秉癸水之气所生的异果,大抵是以寒气收储的隔年货。若是冰精化生的果子,却有阴极转阳之效,比起寻常丹家以硫磺钟乳之类烈性石药锻炼的虎狼之丹还更加燥烈三分,吃下去不是嗑药更胜似嗑药,要再添了诸如石中合欢莲之类辅料,那妥妥的能傲视什么“奇淫合欢散”、“我爱一条柴”之类****了。 要是以阴寒之气收储的果子,其中凝结的纯阴之气,对一般人更是没有好处。 主意打定,魏野也不去碰这些来历不明的鲜果,就将一小碟蚕豆大的新鲜青杏蘸着麦芽糖稀略尝了两个就算数,随即就把这些果子全递给身后的司马铃。反正司马铃是金精化生之体,这些果子别人吃了不妥当,给她吃了也就是个消食零嘴罢了。 至于小哑巴,进了这别院中,就是不言不语,显得戒备已极。魏野笑着看了他一眼,伸伸手让他近前,随即就在他肩上一拍:“人家江姑娘这做主人的都不避嫌地请外路男子登堂入室欢宴了,你还拘谨什么?和铃铛一起坐下,今日此会,还有人拘守什么礼法不成?” 小哑巴听着魏野如此说,面上神色稍定,却是只在魏野身后,仿着魏野姿势盘膝胡坐。看着倒不像是随长辈赴宴的小辈,倒像是时刻准备替魏野挡住后面暗箭的死士了。 小哑巴摆出这样姿态,魏野也不去管他,倒是魏野对面的白衣文士忍不住冷嘲出声:“足下放浪形骸倒也罢了,怎么随侍部曲也如此不懂尊卑之道?这是江小姐延客之处,足下怎能让侍女书童也在此宴上落座?” 魏野将面前琉璃盘一推,一瞥那白衣文士,摊手道:“魏某人自弃职离京,游历天下寻访仙迹灵境,日日与猿鹤为伴,还讲究什么无用的礼乐?何况我家这丫头是我侄女,这小鬼是我师侄,我辈学道人也不学桀纣之道,视人为畜而蓄之,有什么尊卑不尊卑的?” 这一番话一出口,那文士顿时就红了脸,拂袖起身要走:“是何人也!是何言也!这等轻蔑伦常之徒,却在江小姐的雅集之上列座,恰如蝇粪玷污白璧,我陶岘岂能与之相处!” 对这样惺惺作态模样,魏野举手作礼:“请,请走,如此阴寒窟宅,原本也不该阁下这样文学之士列座。若是就此一走了之,倒是阁下祖上有德,留下好大的余庆了!” 被魏野这样一激,陶岘反倒僵住了。这陶岘向以文名著称,又以泛舟五湖为隐的名头而成了隐居不仕的名士,名头一向是大的,甚至有“水仙”之名。就是地方守臣,对这样颇有名望的士人,也颇多优容,谁知道今日赴会,却触了这样一个霉头。 何况魏野一身装束也像是贵盛门第出身,又自道是弃职离京寻仙访道,如何看也比自己这样未曾入仕的名士更显雅量高致。只可惜陶岘不知道,魏野这弃职离京虽然不假,却是弃的侍中寺书吏之职。然而要是魏野不曾一走了之,而是选了哪家投靠,一个二千石中郎将,倒是唾手可得。 陶岘可是不知魏野这些来历,然而此刻被魏野反唇相讥,他有心负气而出,却又不舍这番奇遇,更不舍江幽娉这来历奇异的绝色美人。此刻寻仙访道之好,在士人中也算常见,郑交甫遇汉水二女仙赠环留情故事,更是人人耳熟能详。在陶岘看来,这处灵妙境界,不是仙人灵府,也是神灵所居,又怎肯让魏野这讨人厌的恶客几句话,就坏了他的仙缘? 然而,要这样忍气吞声留下,又实在不是陶岘的本心。他是个性情高傲的,哪经得起魏野这样冷嘲热讽,本想盼着右首上座的那银冠少年仗义出言,替自己壮壮声色,不料那银冠少年看都不看自己,反倒是一派看好戏的模样。 正进退两难间,却见江幽娉手捧着一只白玉杯,盈盈离座。身旁随侍江幽娉的青衣女童捧着白玉壶,将殷红如玛瑙色的葡萄酒满斟了白玉杯,江幽娉就双手捧着玉盏,走到陶岘面前,俯首献酒:“陶公子还请息怒,只怪幽娉待客不周,以致陶公子要拂袖离席。只望陶公子饮了此杯再去,不然,岂不显得幽娉不知礼数?” 那白玉杯递在陶岘鼻下,陶岘只觉得一股馥郁异香扑鼻而来,酒未沾唇已有三分醉意。又见江幽娉一双手几乎与白玉杯一色,只有指甲上涂着淡淡蔻丹,方才分辨得出哪里是玉杯,哪里是美人玉手。当下就生出一股怜香惜玉之意来,也不管魏野这碍眼的家伙就在旁边,一下握住了江幽娉的双手。 他只觉得江幽娉轻不可查地抖了抖,却又朝着自己贴近了些,顿时大受感动,就着江幽娉的手,便猛然将白玉杯中那血红色的酒浆一口倾进自己喉咙。酒液入喉,就有一线热气,从食道直入下腹,这股热气熏蒸下,陶岘面上顿时腾起一股桃李色,也不管魏野正撑着下巴,一脸看好戏模样,就这么径直回了席前,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江幽娉,慨然道:“幽娉这等爱重我,陶岘岂是不辨清浊良莠之徒,那等无君无父、沽名钓誉之徒,且不去理他便是!” 江幽娉在主位上朝着陶岘含笑致意,又向身旁侍立的几个青衣女童一颌首,这些女童纷纷会意,捧玉瓶,斟玉盏,纷纷向席上诸人献酒而来。 陶岘此刻不消说,简直就是酒到即干,那银冠少年却是端起玉杯闻了闻就放下,魏野耳力还算好,却听见这银冠少年嘀咕的是:“罗马小白脸喝的酒。” 坐在银冠少年对面的也是个年轻人,只是一身散阶武官袍服,头戴鹖尾武冠,然而眉目间都是散淡无聊神色。青衣女童献酒,他接过了也不喝,随手就放在案上。倒是持着一柄小刀,对着盘中一盘细藕,切切划划,像在刻着什么。 魏野面前也有一对青衣女童,一个捧玉壶一个捧白玉酒爵,跪献那红如鲜血的葡萄酒。魏野微微点头,将白玉酒爵在鼻下微微一晃,随即就放下了,向江幽娉一拱手道:“酒能鼓荡元气,本是药中良佐,道家服食,不可无酒相助发散药力。然而魏某人得了仙人韩众服食菖蒲之法,正要将药力谨慎收藏,不能饮酒,只好请卿卿赐我清水一盏,聊解酒渴,如何?” 江幽娉笑着点头,手持白玉杯,向魏野道:“既然先生不能胜饮,不若就请令师侄代饮如何?” 魏野望着江幽娉那张绝美的脸蛋,板着脸道:“不如何,这小子四体五脏尚未长成发育完全,怎能以酒力发散元气?卿卿美意,魏某人以水代酒,和卿卿对饮就是了。” 听着魏野这样说,江幽娉也不着恼,只是面上露出苦思神色,向着魏野道:“可小女子别院中的井水虽然清澈,却都是寒气入骨,饮之伤身,如何能拿来待客?” 魏野把玩着手中白玉杯,神色自若地回答道:“魏某人肯来卿卿家里赴宴,又岂能没有斩螭擒蛟的手段?莫说一杯冷水,卿卿就是端一块冰来,我也有法子让它变成热的!” 这话说得语调平和,然而“斩螭擒蛟”四字一出,席间气氛顿时变得无比险恶! 第133章 ?新丰驿外仙客来(四) 魏野一语,四座皆动。 一直低着头切削细藕的年轻人闻言抬起头,饶有兴趣盯着魏野的脸。 而一直跪在魏野面前献酒的一对青衣女童,脸上已经是一片惊疑之色。 看也不看这对一旦受惊就手脸皆青的女童,魏野挥挥手,让她们退开些,自己直视着这宴会上唯一的女主人。 江幽娉倒是面不改色,只是轻轻举起面前白玉杯,靠近她淡红而光润如经雨樱桃的嘴唇,轻轻呷了一口酒,方才将白玉杯放下,摇头道:“先生说得哪里话来。先生赏光赴宴,我安能如此奉客菲薄?若是这西域葡桃酒不合先生口味,幽娉家中尚有内府法制的四季芳露,不知先生可能赏小女子一个薄面?” 她的话未说完,至今尚不知一点内情的陶岘也是不分轻重地插口道:“从来赴宴,都是客随主便,哪有这样反客为主,硬索浆水的道理?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他的帮腔之论才刚开了个头,不料边上的银冠少年已经大喝出声:“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时候谈话,有你什么事情!” 被这么一吼,陶岘连话也结巴起来,只气得用手直指对方,连声道:“你!你这半羌半夷之种,竟敢,竟敢……” 他一连串的“竟敢”还没敢完,却突然像被握住了脖子的老母鸡,发出了“咯”地一声,就这么朝后仰倒下去。而他的嘴里,正塞着半截白藕,像是憋住了这位关中名士的气管,涨得他满面通红,不断地在地上挣扎着。 魏野上首那散阶武官装束的年轻人,这才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懒洋洋地笑道:“没了这厮废话,果然清静多了。” 话是如此说,无奈这筵上供奉的都是细藕,粗的地方也就和席上朱李差不多,这一根白藕虽然给陶岘玩了一记深喉冲击,却还不至于噎死人。就见陶岘双手双脚并用地挣扎了片刻,终于将喉咙里这截细藕吐了出来,他也顾不上什么士人风仪,恶狠狠地环视了堂上诸人一眼,随即一抱拳:“江小姐,恕我直言,今日之会,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么一班狂士、番种、丘八!陶某不才,却也知道义不受辱的道理,就此告辞,告辞!” 说罢,这位关中名士连头上歪掉的儒冠也不扶正,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江幽娉正欲起身挽留,不料离她最近的银冠少年,却是捏着白玉杯,朝着魏野一举手:“我也喝不惯这冷酒,朋友,帮我热一下好吗?” “哦,”魏野脸上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文热还是武热?” …… ……… 不论是文热还是武热,都和负气出了这座精雅厅堂的陶岘没了什么关系。 这位关中名士双手提着青裳下摆,正在九曲桥上急急而奔,却听得桥头有几个女童的叫声传来:“表小姐,我们家娘子正在水精堂上宴客,娘子家规最严,这时候从来不准人打扰,表小姐可不能让小的们难做!” 随即,一个少女轻笑声传出,其声婉转如莺啼:“我这个大表姐,总是爱招惹些年轻才俊上门。罢了,我不去打搅她就是。可你们也要和我说说,今日都请了些什么出众男子来你们府上做客?” 听着这少女声音,陶岘不由得停下脚步,借着桥栏两边茂密青叶,将身子掩盖住。就见几个青衣女童在前引路,其中有两个挽着双髻的俊俏少女左右侍立一个手持白梅伞的红衫少女,从九曲桥上另一道转弯处走去。 隔着如扇青叶,又有白梅伞遮掩,陶岘看不大清那少女的容貌。然而眼望那少女身姿,竟是无一处不合度,似乎人才要比江幽娉更要齐楚几分。只望着这少女身姿,陶岘似乎已要痴了。 却听那随侍女童中的一个抢先道:“今日客人,先到的是萧官人,据说是要赴酒泉上任的长安俊才,也是六百石的武官呢!只是这位官人虽然相貌俊俏,可惜总像是心不在焉模样,我半道上牵他的手,他也像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反倒是一见娘子,就取了一副披帛当见面礼呢!” 听到这里,陶岘摸了摸自己被细藕深喉的脖子,忍不住暗骂道:“那姓萧的混账最没有道理!这些长安世家子弟,成天和游侠厮混,都是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杀才,有什么值得美人垂顾的!” 又听得一个女童道:“后到的伊公子,是西域大豪出身,也不知道是拂林国(古罗马)还是安息国的贵戚,那双瞳子,在暗处就像是有光一般。比娘子妆台上那对琥珀珠还有神彩,让婢子一见,忍不住就想吞了下去!” 陶岘闻言,又是不屑冷笑:“胡奴而已,就算生得俊秀,不还是蛮夷!这些婢女,果然也都是没见识的!” 正腹诽间,前行为红衫少女引路的女童忍不住插言道:“你们说得那萧郎君、伊公子再如何风神俊秀,也只是人间才俊之士,放在娘子那酒坊里也不值什么。婢子今日奉命请了一位弃官学道的先生上门,那先生面上居然也有几分灵氛外露之貌,举手投足,都是仙道中人风度,那身道服更是宝光隐隐,居然是个修炼有成的人。若是娘子能得了他做个受用,说不得也有不少好处。噫,娘子要能分润婢子一点,也不枉婢子陪伴娘子这么多年时光了~” 这女童这样一番话出口,顿时就惹得一群女伴都是笑声,反倒是那撑伞的红衫少女没笑,反而沉吟起来:“像这样弃官披发入山修道的男人,最是冷心冷面不过,我那大表姐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家,怎么不知道这其间的利害,偏要招惹这等人上门?若只是个清净孤修的自了汉也罢,万一是那有师承、有根脚的道士,岂不尽是惹祸上门?” 这群少女说到这个份上,要是脑筋灵醒的人,早该知道进退。无奈陶岘一听到这红衫少女言语,两腿就像是灌铅一般,死活都走不动道了。 旁边又有女童接口道:“表小姐这话说得是,我家娘子向来自珍自律,不肯和这等深山修炼的野男人来往。可上个月贺兰山那位贺兰公传书给关中各家高门,就是我家娘子这样出来自立的也收到了族里书信,不得不认真起来。” 听这女童开口,旁边青衣女童纷纷插言道:“谁道不是?几个大族要合力追查泾山回中宫秘苑线索,特赐阿房宫故镜一面,三日前,娘子用镜占吉凶,却照见那位学道先生的驴车之上偶有瑞光宝气上冲。虽然只是一闪即没,可娘子也看得清楚,定然是那位先生身怀神书天经,翻检查阅之时,虽然有设下什么法术符咒遮掩,却避不过这秦始皇宫中宝物洞照百里。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回中宫秘苑那档子事有关,可咱们家的规矩是就是宁错也不放过,于是就赚那先生进了宅里,只要那先生着了道,还不就是任我等予取予求?” 红衫少女闻言,也是笑道:“我这个大表姐啊,就是爱寻那些道书仙经收储,吃了几次苦头还是不能吸取教训。却不知道我们这一族本来就是天地间的贵种,比那些山上水中的寻常门第不知高贵了几倍,还学那些道士修炼怎的?诶,我那大表姐每次开宴,都要凑足四个才俊少年,才肯受用,如今连那棘手道士算上,也不过是三个,还有一个呢?” 陶岘原本听得半懂不懂,如今却听见红衫少女问起自己,立刻抖擞起精神。不料几个女童却是不约而同地嗤笑道:“那陶公子啊,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保养又不见多好,面皮都有些起皱了,又不像萧郎君、伊公子有一身结实可口皮肉,仙气灵氛更是一丝没有,还提他怎的?” 不听还罢,这一听之下,陶岘再也按捺不住,扒开面前如扇青叶,就是大喝出声:“住口!住口!” 他这一跳出来,几个青衣女童都是愕然,眼睁睁地望着他不说话。一个离红衫少女最近的女童,却是骤然由白转青,却被红衫少女按了按肩膀:“莫要唐突了陶公子,你们都退下。” 说罢,这红衫少女打着白梅伞遮面,向着陶岘款款行来:“莫非是陶公子?我家婢子无知,言笑间冒犯公子,小女子这里给公子赔不是了。” 陶岘双眼直直瞪视着这红衫少女,不觉口舌发拙,只低声道:“岂敢劳小姐动问,实在是陶岘唐突美人,应该是陶岘向小姐致歉才是。” 听着他这样答话,那红衫少女低低一笑,声音越发妩媚:“陶公子真是怜香惜玉之人,小女子今日从渭水来此见表姐,一路车行,有些口渴了,不如陶公子陪小女子去园中消渴如何?” 陶岘听着这少女妩媚声音,当下就是一礼:“小姐招饮,岘何敢不相陪?只是小生冒昧,敢问小姐芳名如何称呼?” 少女伞盖低垂,笑得更动人了些:“小女子小字夏花娘,陶公子叫奴夏花就好。” 说着少女一扬伞盖,露出了一张方头大耳、阔鼻孔、鲜红大嘴的凶丑男人面孔,下半张脸上全都是剃不干净的乌青胡渣,依旧用那婉转堪怜的少女声音道:“只是今日,不是奴招饮陶公子,是陶公子要被奴喝干饮净了哩!” 第134章 ?新丰驿外仙客来(五) 九曲长桥之上,夏花娘变如花娘,这等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人间惨剧,并没有传知到水精堂上。 因为就在陶岘怒而离席,江幽娉起身欲留客之时,银冠少年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朝着魏野方向扬手一推。 从物理学角度而言,这只白玉酒杯脱手之后,便应该划出一条抛物线,然后当啷坠地才是。 然而在旁人眼中,白玉酒杯却是平直地在空中带出白影一道,随即,平悬在半空,发出悦耳的“叮”的一声。 白玉酒杯悬空之处,正好是江幽娉的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白玉杯身之上,一支无羽精钢短箭半没入杯壁,箭身上亮起一道赤红符篆,煞气顿生。 只凭魏野祭起的六甲箭,只会让白玉酒杯被打飞出去,绝不会让这只酒杯不合常理地停伫在半空。魏野左手拇指中指相扣,在眼前一抹,催动了军中秘传的风角望气之术。 望气术这类术法,也分许多传承,妙用各不相同。魏野所习的这种最为粗浅,一般为军中将领观望军气所用,对于地气、官气、王气、天子气的感知上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然而这种秘术,却对于感知攻击性的术法波动异常敏锐,几乎和许多知名魔法体系中的“奥法视觉”一类感应魔法灵光的技巧不相上下。 此刻借助风角望气之术,魏野眼中所见,悬空的白玉酒杯另一端,是一只微微泛着淡青光气的无形之手。 当然不是先天一气大擒拿手,那是修至待诏飞升级数的地仙才有资格运使的一门道术,也只有修至地仙境界,才有那样空手擒捉法宝飞剑的神通。要有这种修为,还跑来这不是干净地方的水中别院饮宴作甚? 魏野初步修持六甲箭后的出力等级在2到2。5个能级之间,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子用矛突刺的力量,再加上六甲箭这部法诀自带的加速飞射状态,总的威力和汉军中有名的大黄弩的伤害值持平,正和它介于叱剑术和御物法诀间的档次相衬。从这个角度说,能和六甲箭斗得不分上下的法术,也实在高明不到哪里去。 也许是奥术体系中的法师之手,也许是某些借助元素位面力量的自然类魔法。按照魔法师中对法术的划分等级,这类的法术也就在一环到二环之间。 但就是这两道不算高明的法术对峙,倒是把江幽娉的去路拦住了。 江幽娉盯着面前的精钢短箭,看着短箭上闪动的赤红符篆,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洞阳剑祝为太平经法体系中,核心的十七部正传法诀之一虽然落在魏野的手里,这部法诀隐隐有朝着居家旅行、烹饪取暖、杀人绑票、拷问刑求等等既不高端也不大气方面发展的苗头。然而洞阳剑祝不但是精妙的控火法术,也是太平经法中的破妖靖邪秘传法门,就法诀本身而言,它并不输与那些来自善神与天国力量的神圣魔法。 洞阳者,人间阳和之气,其性质虽然几近于三阳离火之象,却并不是自然界单纯的正能量,它是一种带有倾向性的力量。这种倾向性就是,它极端地敌视非人的、阴性的存在物。而很显然的,面前这个魏野至今不能看破她那一身浓厚水灵之气下真容的美貌女子,正好在洞阳剑祝最为适用的那类种族的名单之中。 整个汉代的四百年,可以说是神话时代与人类时代最后的分野,这是鬼魂、妖物和神明与人类杂居的最后时期。 或许在此之后,妖魔鬼神便不得不一路朝着人类目光所不能看清的幽冥与黑夜中退缩。然而在那之前,鬼魂堂然皇之地在未亡人面前白昼现形,成精的鸡犬和老鼠口吐人言和活人同居于一室,神灵肆无忌惮地降灾作祟向官府勒索血食祭祀,就连公侯一级的大人物,面对这样的凶神往往也只能束手无策。 而这个时代的道术之士,不论是因治学周易而旁参方术的大儒,还是专注于方术仙道之务的道士,对于鬼神妖物都不会有好感,从儒门的纬书到道门的符书,治鬼、斩妖、诛邪神,永远是重中之重。 同样的,大唐年间妖怪们已经守法许多,玉华州的狮子精不吃人,都是拿钱买猪羊鸡鸭,大明年间的狐狸精肯准备宵夜点心摸进穷书生的房里请人来吃,甚至有些狐女宁开妓院以皮肉生意采阳补阴也不肯作祟伤人。相比之下,东汉年间的妖精不但要吃人,会吃人,爱吃人,更有各种祸害人的趣味,下毒、嫁祸、散瘟都是常事,有时候不为了口腹之欲,只为了玩笑乐趣,就肯犯下灭人满门的血案。 为什么魏野在侍中张说门下半工半读奉着差遣的时候,张说所安排的第一课就是打发魏野把《白泽图》整个抄一遍?因为《白泽图》作为纬书之学的入门之作,记载了最多的妖物习性和其真名,而通过读出妖物真名而驱逐禁制妖物本体的呼名制鬼术,才是学道之人刚步上这条漫长求道路而护身立命的关键所在。 身为东汉年间修道之人,不斩杀几个有来历的妖怪,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六甲箭上赤红符篆,似是感知到了主人心意,红光再炽,整支六甲箭都包裹在了一片灼热火光之中。 既然江幽娉还乐意把这身人形披下去,那么就由魏野来帮她宽衣解带露出真容好了。 受到越来越强的洞阳剑祝灵光所慑,江幽娉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半张脸。她面上的表情变得凝重,微微偏开了头,不去直视那支散发着赤红灵光的精钢短箭,只是看向了银冠少年:“伊公子,请给幽娉一个薄面,还请罢手。” 银冠少年轻轻地发出“嗯哼”的低笑,朝着魏野点点头:“实力不错,那么前菜到此为止,那个蠢货书生应该也从这里离开了吧?再浪费法力拦着女主人也是多余。” 说到这里,这个怎么看都是个混血儿的少年伸出了闲着的左手:“我是伊文,职阶为巡礼剑士,大家组个队怎么样?” 巡礼剑士听上去像是战士类的职阶,但其实是类似于奥术战士一类的魔武双修类职阶。只不过奥术战士、奥法骑士一类的职阶,一般是兼职战士的魔法师或者兼职魔法师的战士,巡礼剑士则往往接受了某些宗教的秘密传承,德鲁伊教团之类的古代神信仰派系中,这类兼职型职阶最为常见。 “魏野,职阶为仙术士,专长是输出兼开嘲讽。” 仙术士这个谈不上多友好的自我介绍就到此为止,魏野指诀再催,六甲箭的箭身猛然一弯。 白玉酒杯再受不起如此剧烈的冲击,崩然碎裂,玉屑四飞! 第135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一) 白玉酒杯半空爆裂,然而六甲箭上洞阳剑祝炎劲吞吐之势不停,竟是直接将白玉酒杯中的葡萄酒燎干。一股蒸汽腾起之余,也传出了一阵令人恶心欲呕的焦臭气味。 司马铃厌恶地以袖口遮住口鼻,拉了拉魏野的道服:“叔叔,这味道好难闻,比你烤糊了的山猪肉还糟糕,到底是什么东西?” 魏野保持着剑指向前的姿势,瞟了一眼面上惊疑不定的江幽娉,一派了然地道:“还能是什么东西?发酵过的人血罢了!” 说到此处,魏野左手一按身下坐席,弹身而起,顺道一脚蹬翻了面前几案,满案琉璃盘白玉杯哗啦啦地落地:“铃铛,带着小哑巴先从前面出去,那些侍女无非是些不成气候的水族变化,论档次,远远在你之下!” 司马铃点点头,随即一抓小哑巴的后领子,还很得意地笑了笑:“抓紧姐姐唷,紫藤花铃号,出动!” 就像个炮弹一般,习惯作祩子打扮的司马铃极不讲理地撞破了这座似用玉石建造的华堂窗棂,带着小哑巴直冲出去!司马铃的金精清明化身,在某些方面,毕竟比血肉之躯方便多了。 也许正式就职的时候,战士类的职阶更适合她一些?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魏野步子一转,站到了江幽娉的面前,面上露出的笑容,落在这位俏丽佳人眼里,简直是说不出的可恶:“非战斗人员退场啦,江姑娘,你现在可以自报家门了。这里是关中八水哪一部的水府宅院,你又是什么来路的水中之精?” 要是魏野不开口,江幽娉已经准备和魏野真枪实剑厮杀起来,然而魏野这一开口,却是对整个关中水府的构成有着相当深入的了解。一般说来,此刻不要说一般方士与道士,就算是时常和水族势力打交道的各地水神神庙的巫祝,也只有那些传承百年以上的祝官家族的族长,才对水府内情能达到如面前这个年轻男人般了然的程度。 然而像这样的人,就算尚未迈过人、神之间那条区别凡人与鬼神的鸿沟,也必然和关中水府甚至整个关中的地祇家族有着深厚的关系。就算是能杀了他,对江幽娉而言,也注定要惹上不小的麻烦。 想到此处,江幽娉尽力让面上神色显得更自然一些,看也不看魏野祭起在半空的精钢短箭,也不去注意进入了看戏模式的伊文。至于何时转到伊文身后的年轻武官,就更不在她的注意范围内。 像一位真正的大族小姐受到了冒犯一般,江幽娉冷眼注视着魏野,开口讥讽道:“魏先生,我不知道你走了什么好运,认识了泾水、渭水还是沣水、灞水哪一族的族人?须知道,我磻溪江氏,虽然比不上泾、渭之族家大业大,可也容不得外人欺辱!” “磻溪江氏,原来如此。”魏野一点头,像是在对伊文解说一般,侃侃而谈道:“据《姜太公内传》记载,姜太公垂钓磻溪,东海神女献白鱼赤鲤之符,姜子牙投符于磻溪,有红鲤鱼吞下神符,去咬姜子牙的直钩,就此化龙而去。没想到磻溪之中的鱼虾得了一点姜太公直钩上的灵气,居然如今也抖起来了,这简直就是直钩钓鱼党贻害无穷的又一例子。” 被魏野一口道破祖上来历,江幽娉面上一愣,紧接着却是勃然大怒! 她这一族,自商末周初,得了如此际遇,繁衍千载,虽然未出过什么执掌一方水府的大人物,然而也多少与东海水宫有一分香火情。而自从磻溪江家初祖吞符化龙,以为武圣姜子牙出仕建功的瑞应,这一族虽然几经通婚,血脉驳杂不纯,也勉强算得上是龙种后裔。然而江家出身低微,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当面揭短,拆穿磻溪江家乃是鲤鱼化龙的遗种,并非天生真龙。 此刻,江幽娉的逆鳞,真正是被魏野给整个揭下来,焉能不怒?! “贼道,死来!” 怒然一喝,江幽娉长袖向腰间一拂,腰间裹着的素绸长练化为一对长有数丈、宽足一尺的索带,如蛟出水,直取魏野! 不待魏野反应,伊文已经首先跃起,腰间军剑横劈而下。 军剑的剑锋并没有劈中江幽娉的索带,然而剑锋之上,一道透明的波纹自剑刃上生出,然而它离剑之后,却化为一片半月形的风刃! 随着这道风刃的逼近,江幽娉手中的素绸长索攻势骤然一顿,倒卷而回!而江幽娉却是反应不慢,身形腾跃而起。随着她的跃起,华堂之上,被风刃波及之处,石案倒伏,杯盏碎裂,那分不清是木是石的堂柱上,留下了一道半月形深有半寸的剑痕! 这就是巡礼剑士中最热门的一种剑术,来自某个古代传说中风妖家族的秘技,风鼬剑术,借助与风元素的亲和力,制造出近似剑仙法门中剑气的波纹状风压之刃。要是这门剑术的优点只有这一项也就罢了,然而风鼬剑术最大的特点就是它具有易学易精、入门快捷的特色。这门剑术的修习者不需要任何等级需求,只要有初级剑术水平和比一般人稍高出一头的风元素亲和力,就可以掌握这门远程攻击秘技。 同时,风鼬剑术也是少有的能让初级战士拥有远程攻击手段的剑术。哪怕是初学者,也可以让风刃离剑十步有余,造成截面二尺以上的攻击范围。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这都是一门最适合魔武双修流的秘传剑术。也是许多战士职阶的冒险者,对这门剑术趋之若鹜的关键。 魏野顾不上感慨这门剑术如何适合仙术士修习,剑诀一举向天,六甲箭带起洞阳剑祝焚灼之气,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夺目的红光,直射江幽娉咽喉! 若江幽娉真的是带有真龙血脉的蛟蜃之属,那么她也应该继承了真龙的特征,在喉下那片叫做逆鳞的软鳞之下,就是致命要害所在。 如果是真龙血脉,逆鳞被触,必然会陷入狂怒状态而显出龙身。可惜磻溪江家这类血脉不纯的杂色水族,就算带有三分龙脉,也只是徒具龙种特征,而没有龙种的天赋神通。 魏野要的就是江幽娉主动现了原形,只要不是真龙一类水中神兽,水族一旦显出原形,法力神通起码打个折扣。 到那时,便是仙术士先前宣告的那样,真真正正地斩螭擒蛟! 第136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二) 六甲箭化成的灼红火蛇,几乎不可见精钢锻造、朱符加持的短箭箭身。前一刻还平静悬浮半空的符箭,破风凛冽而无声,只有拖曳的火光在箭尾处拉长了笔直的线条,而这条直线与江幽娉交汇的那个点,就是这俏面生寒的女子的咽喉! 比起风鼬剑术所附带的风劲,六甲箭上因洞阳剑祝而带起的破邪之火反倒是更加致命的威胁。然而江幽娉双手执着素绸索带,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胆怯,只有临阵决然神色,嘬口低啸出声! 啸声如疾风穿过树洞般的尖利锐鸣,似有看不见的波动随着啸声朝六甲箭反冲而上,精钢短箭受这股啸声一冲,去势稍有一缓。对此,江幽娉显然早有准备,双袖一扬,素绸索带似有生命力的活物一般,昂首上扬,以水蛇绞杀水中鱼虾之势,闪电般卷起,正好绞缠住了魏野祭起的这道箭影! 而随即就是一阵滋啦啦的烈火灼着水汽的响声。 六甲箭与素绸索带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如此的水火不容。不用问也可知道,这条素绸索带也是出自水府之物,其上包含的水灵之气,正是针对六甲箭上炎劲的绝好布置。 这一波水火之术交锋的激烈斗法,看上去江幽娉转瞬间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然而她的清美眉眼间,却看不到一丝得意之色。准确说是来不及流露出得意之色,因为魏野指拈剑诀,如同执剑下劈一般,狠狠地朝前划! 绞缠住六甲箭的素绸索带表面,不断地有高热形成的水汽腾起,水汽蒸腾中,像是有一条暴怒的赤炼蛇发起了攻击一般,一道如剑火光,自六甲箭上激射而起,其疾如电,向着江幽娉的咽喉吞噬而下! 嗤的一声轻响,江幽娉来不及撤箭挽索回挡,只能身形一动,双足掠地而起,向后急退! 如此灵动身法,却快不过魏野催动洞阳剑祝所化火剑疾刺! 火剑锋刃几如实质,贴上江幽娉颌下如玉无暇的颈项,剑锋一触而下,恶狠狠地直刺而入 剑锋应当触着江幽娉的颈子,温柔而迅捷地以高热的咒力之剑划开那变化而来的肌肤,然后穿透她原身的鳞甲,再截断鳞甲下的肌肉组织、毛细血管、颈部大动脉,最后是喉间喉骨与大颈椎,最后才是火剑消融,美人断头! 可这道火剑寸寸深入,在魏野的感知下,却没有贯穿肌体的撕裂感触,更没有烧红的餐刀破开黄油块的痛快犀利,有的只是构成这道火剑的咒力,寸寸消融! 这情形,不对! 来不及多想,魏野一手按上背上竹鞘机簧,桃千金铮然出鞘! 桃木法剑之上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乍然亮起,魏野右手弃道诀改为握剑横胸,左手拇指贴住掌心,猛然在剑脊上一按,摆出了一个最标准不过的防御姿势。 比起魏野,伊文的反应还要快得多,此刻他已经转身抱住同行的那个年轻武官,飞身一扑,毫不雅观地在堂上滚了好几圈。而滚倒的方向,恰好是魏野的后方。 魏野与江幽娉的斗法几在兔起鹘落之间就有了逆转,就算是身在战局中的魏野,想要做出反应都略略慢了一筹。然而伊文这疑似有斯拉夫混血的小子却比魏野更快地采取了战术撤退,还顺道把队友带上,一滚就是好几米,这是何等的速度? 且不论魏野暗自咋舌,江幽娉双袖一扬,一股水雾如云气般无端涌起,直向着魏野袭来! 看着这一股云气,魏野心中暗叫侥幸,水象术法中,以北方玄冥之象为大宗,阴寒之气、冰霜之形,才是杀伤力最大的类型。而若是改成云、雨、雾、露之形,往往偏重于隐匿遁变幻化一类,想来,这磻溪一族的法术也是偏重这一型,倒是不足为虑。 这想法才刚浮上心头,一阵针刺一般的痛觉却从手背上传来。在望气术支援的仙术士眼中,只见无数水灵之气凝成的牛毫细针,犹如狂怒的蜂群一般,朝着魏野刺下! 这时候,魏野道服的下摆,被人很小心地扯了扯,被伊文整个人压倒在地上的年轻武官小声道:“这位……这位道长,这是一种叫流云莿的水象法术,道长要小心啊……” “知道为什么不早说?”魏野一挑眉毛,“巡礼剑士好歹还是轻甲型职阶,大部分流派的仙术士基本上都是布甲型职阶好不好?” 话虽如此说,魏野却是冷笑一声,桃千金上赤光再炽:“不过在我这里,不需要重甲mt!” 桃千金上洞阳剑祝之力为仙术士催发,这口桃木法剑像是一口刚从高炉中取出的炙热铁块,一股炎气反迎着流云莿直冲而上!水不容火,然而火亦不容水,水火二行,虽然是水行克火行,然而火势大时,便如古人杯水车薪之喻,反倒是火行胜水行。 洞阳剑祝发威,炎劲倒冲之下,流云莿所幻化的细毫水针,还不待靠近魏野身边,就纷纷化为蒸汽。就算有一二穿过洞阳剑祝炎气护罩的漏网之鱼,打在魏野身上,只见得青溪道服微微泛起水光,这些细毫水针,亦随之散于无形。 魏野一人一剑,独对江幽娉这独门术法流云莿,云气蒸腾如涌,却在魏野面前不得不中道而开。正如昔日号令渤海之神的秦始皇,一剑划水,渤海为分! 魏野再赞一掌于桃千金剑身,炎气威势更盛,云气之中,露出了江幽娉恨然怒然的面孔。 还是那张精致俏丽的面孔,然而江幽娉的眉梢鬓角处,却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泛着青光的细鳞。她的双耳更是早已不见,只剩下一对似龙鬣似鱼鳍的鱼类外腮。非但如此,就连她的双手也隐隐有青鳞生出,手腕之上,连蹼鱼鳍,连长袖都不能掩盖。 只有年轻武官恍然大悟的声音,在这华堂中响起:“喔,原来江小姐是鲛人与龙种的混血,真是好美……” 第137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三) “啊哈?” 魏野嗤之以鼻的嘲讽声调适时地接了上来:“这种怎么看都是鲨化人鱼淡水种一样的尊容,美在什么地方啦?虽然我知道,有些人对类人而非人的种族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性癖,不过也拜托你注意一下当前的环境,这女人是想用你们的血酿酒喂!” 其实不用仙术士提醒,这局面就已经够险恶的,因为那张精致如玉的美人面上,此刻,只剩下了怨毒之色。 而在她的宫样长裙之下,已经看不到人类的下肢,取而代之的,是似蛇非蛇的修长下体。 看着那黑而微红,说不好是鳗鲡、鲶鱼还是泥鳅的尾鳍,还有密布在这修长躯干上的似鱼似蛇鳞甲,魏野低低哼笑一声:“这原形还不坏,要是完全的鳞介水族形态,我这一剑斩了,倒还怕招惹上小动物保护协会之类神经病上门。” 嘴上说得轻松,魏野却将步子一移,露出了身后的那两个划水队友:“蛟蜃龙种,借水而神,兄弟拿出点诚意来,不要让这女人冲到堂下水里!” 回答他的,是江幽娉气急败坏地怒喝:“贼道,你们办得倒吗?” 恰在同时,华堂之外,九曲桥上,也有一场冲突恰巧燃起了导火索。 陶岘看着那张简直不能再纯爷们一些的胡渣脸,听着那轻莺啼鸣般的少女娇声,只觉得一股酸胀感觉从胃里延烧直上喉管,就这么双腿一软,趴在桥栏上干呕起来。偏偏那自称夏花娘的古怪人物还不肯罢休,轻移莲步,抚上了陶岘的后背,一双粉拳小意地给陶岘捶背顺气: “这位公子,可是在我表姐宴上吃多了酒?我表姐自酿的妃子红,虽然香甜可口,却也不是尊客这样斯斯文文的人儿可以消受的。采莲、采菱,你们两个还不快帮我将公子扶到客房里去,再给公子调一杯解酒浆来!” 斯言何其体贴也,斯人何其可爱也,然而见识到这位夏花小娘子的真面目,陶岘哪还有一丝半点的旖旎心思?直觉得胃里又是一番翻江倒海,又是一番大吐特吐! 正在陶岘苦思欲摆脱这番可怖“艳”福之际,却听得耳畔传来一个娇俏少女活力十足的大呼:“闪开闪开闪开,我舰现已升起d字旗,所有操作均已失控,有敢拦路的,姑娘我这里管撞不管捞!” 陶岘对于无数年后还一直行之有效的航行守则一点不懂,这打了d字旗就可以合理合法撞击对方船只的霸王条款更是全然不晓得。就在他回头的一瞬,只见那被某人带上华堂的白衫绯袴少女一手拽着青衣少年,就这么气势汹汹地飞奔了过来! 不得不说,司马铃身为金精清明化形之体,虽然跟在魏野身边耳濡目染,还是对仙法道术一窍不通。可要论金精化形的半妖之身,却比魏野这参修数部法诀的仙术士更要强健几分,更不要说金精化形带来的极难破防、不惧刀兵的天生禀赋,简直就是一具小型号的人形活动装甲。 跨步迈腿间,几个拥在桥廊上的青衣女童抵挡不过司马铃的这等强蛮到超乎人想象的横冲直撞,当即就撞得翻身落入桥下水中,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余下的青衣女童都是惊叫出声,胆子大些的,还尖叫出声:“逻大叔、没二叔、戢三叔、波四叔、日五叔、岛六叔,有强盗贼人杀进内宅了,快快来救娘子和表小姐脱难!” 趴在桥栏上的陶岘虽然吐得七荤八素,这时候居然一点怜香惜玉之心不减,暗道不好:连那姓魏道士随侍的侍女,都是这样强悍的女强盗,那身背长剑、衣近胡风的主人家,还不知如何凶残!他也不顾自己吐得两腿发软,双手抓着桥栏,勉强直起身子,高喝道:“你们还不快去护卫江姑娘!” 紧跟在司马铃身后发足狂奔的小哑巴见状,忙朝他拼命摆手,手指大门,连连点头,陶岘不知小哑巴好心要他快逃出这水妖府地,反而凛然喝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们这些强人行这等不法之事,某安能一走了之!却看某的三尺之剑,答不答应!” 他低头就要将随身所佩的文士剑拔出,踩着虚虚浮浮的小碎步朝司马铃砍来,却见司马铃迎面抬手,也不畏剑上锋刃,劈手就将陶岘佩剑握住。 陶岘大惊之下,却要抽回剑来,可那柄文士剑却像是在司马铃掌心生根一般!他还待用力,却听锵然一响,这柄多少也值七、八百钱的文士剑就这么被司马铃如折藕一般从中拗断,随即握着半截断剑,朝着嘴里一丢,咯吱咯吱咀嚼起来,那模样,就和常人嚼桂花糖藕一般无二。 可怜陶岘活了这么些年,哪里见过如此超出常理的情形?当下也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歪打正着,惨然高呼出声:“妖、妖怪!” “妖怪?”司马铃嘴里咬着断剑,含糊不清地重复一遍,从鼻尖里哼出一声,手指着面前冲上来的青衣女童和颌下都蓄着几缕长须的青衣庄客、院公,“到底谁是妖怪,大叔你多少要看看清楚吧?” 少女飞起一脚,先扫飞了两个飞扑上来的青衣女童,又抓住冲到面前的青衣院公,朝着对方背上就是一记手刀! 被司马铃击中的这几个青衣仆役都是当即扑倒在地,抽搐几下,随即全身喷出一股白气。再看时,只有一身老荷叶编织的青衫,人却不见,只有什么东西正在荷叶衣下蠕蠕而动。 小哑巴走上前,将荷叶衣揭开,却见那些女衣之下,却是一尾尾的青鱼、鲫鱼、鲤鱼,都是长有二尺、满身青鳞,蹦跳不止,而庄客、院公的衣衫下面,全是长有半尺多的大青虾。 陶岘看着这不似人间的场面,顿时骇得不敢多话,却觉得胸口一甜,张口就呕,这一次呕出的,却全是腥甜微咸的血水! 小哑巴还欲去扶他,却被司马铃拦住了:“那些人血葡萄酒,吐出来反倒对大叔身体有好处呢。先把面前这个长得应该进人妖俱乐部的boss对付掉,我们就先出去吧。剩下的首尾,那是阿叔他的事情了。” 一手抓着绸伞,夏花娘此刻一手捂着嘴,一副泫然欲泣模样:“你、你是道门的妖侍!这么说里面那个道士果然是……表姐,表姐有危险!” “哈?道门的妖侍?等等啊这位人妖阿婆,谁告诉你我是那种奇怪的……” 不待司马铃说完,夏花娘已经纵身一跃,跳入了九曲桥下这遍植如扇青叶水草的湖中。 也就在此时,魏野突觉身后水灵之气暴涨,一股****寒意顿生,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好!” 第138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四) 水灵之气暴涨,魏野想都不想,径直跳上了身旁石案。他前脚刚跳上石案,华堂之下,那看似静谧无波的一潭湖水,立即暴涨数尺,余波不竭,冲上岸来,直漫进了堂上! 所谓平地生波澜,所谓无风也起浪,华堂之下这一泊静湖浪峰乍起,浪头之上,浮出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来。 乍一看去,那怪物下半截如同黄鳝,上半截倒依稀还似人形,然而周身披满细鳞,秃发无眉,小鼻阔口,下颌之上却是生着一匝龙须,显然也是个混入了些许龙种血脉的杂交品种。 魏野摇摇头,嗤笑一声:“我还道是个单门独户的主儿,结果也是个私藏下姘头的姐儿。也罢了,今天一个也是斩,两个也是杀,总而言之也是个破家灭门的血案,要是打了小的招来老的,我却没心思开什么咸鱼铺子!” 仙术士这话说得凶狠,不料那浪头上似人非人的怪物却是一声尖叫,听起来却是再动听没有的女儿音:“表姐,快和妹妹我合力,发水倒灌进水精堂里,淹死了这群贼道!” 对“贼道”这个词,魏野还不觉得如何,那随着伊文一同赴宴的年轻武官倒是先叫起来:“我有异议!这里只有一位道长,其他人可不是道士!” 这等不着痛痒的异议,江幽娉压根不去管。她下半身似龙似蛇又似蛟的修长身躯一触到漫上堂来的湖水,顿时周身腾起一股云气,将她托起就要朝湖中投去。 魏野哪能容得这混杂龙种血脉的鲛女再借水成势?左手挽剑诀抵住桃千金剑脊,仙术士指诀在剑身一划,引动洞阳剑祝,炎劲化为一道火蛇,朝着江幽娉望空直噬! 然而洞阳剑祝咒力变化虽快,江幽娉得了湖中之水相助,水族天赋的催浪神通顿时发动。漫过堂上的湖水,此刻有如活物,顿时掀起丈许高的浪头,不偏不倚,就挡在江幽娉的面前,化为重重水幕! 洞阳剑祝所化炎劲,虽然有洞金穿玉之利,然而在这重重水幕面前,炎劲刺入水幕,只灼起一阵水汽,就再难前进 魏野阻拦不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幽娉穿过自己阻拦,朝前再掠! 眼见得仙术士的道术被水幕所阻,伊文高举起长剑,摆出了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单剑突刺姿势: “此路不通!” 随着伊文大吼一声,风鼬剑术再度逞威,一道由上而下的月弧形波纹随着剑锋上闪动的亮银色光芒劈出。砰然声中,地面被风压划出剑痕,而整道风刃不偏不倚,正斩中江幽娉胸口! 然而连岩石上都能留下斩痕的风刃,劈中了江幽娉,却是连她的衣衫都没有伤着一丝一毫。 伊文握着长剑,瞪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江幽娉的胸口,摇了摇头:“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魏野借风角望气之术,早已看清了江幽娉与湖水接触后生出的那一身浓厚水灵之气,“借水而神”,这是拥有龙种血脉的水族,较寻常水中精怪最为不同的天生禀赋。要是被逼得现出原形的江幽娉被堵在这座水精堂里,接触不到充沛的水灵之气,就凭这个仓促组成的法师加战士的野队,干磨也磨死了她。 然而如今有了那个怪模怪样的水怪表妹做外援,江幽娉得以借湖水施展龙种天赋神通,那就不是个多么好对付的角色。 别的不说,刚才伊文那一击风鼬剑术斩上江幽娉,魏野便看得清楚:就在风刃要斩实了江幽娉的那一刻,从她身上涌起了一层层的浅浅水波,一层去,一层生,以流水之波吸力、化劲、反弹,硬是将临身的这一击风刃化消于无形! 当然这也怪伊文这小子的风鼬剑术才刚入门,要是他的风鼬剑术到了****以上的熟练度,怎么样也能让江幽娉挂了彩。 魏野的洞阳剑祝不比风鼬剑术挥出的波纹状风刃,倒不怕这种运使水波的吸力化劲技巧。然而江幽娉显然对于这类离火之术也极有应对心得,调用大量水幕的防护方式,也使得洞阳剑祝没了用武之地。 更不要说一旦让江幽娉鱼龙入湖,主场优势当即易位,那就不知道这场斗法究竟是谁死谁活了。 顾不上多加思量,魏野高喝一声:“拦下她!” 这一声喊只是顺口,却有人极快地应了一声:“道长放心,瞧我的!” 接话的正是那个简直连划水都算不上的年轻武官,却见他将双手一合,中指一勾食指,结成咒印,口中念诵出声: “并非天女之羽衣,实为无常之长缨,风中的裹尸布,热泉上的梦魇,阿苏山之咒印解除,仲魔世显:一反木棉之怪!” 随着年轻武官这半通不通,不知道算是哪个神话体系的咒文,从江幽娉身上却应声透出一股诡异阴气,淡淡黑气四散间,却见江幽娉身上那条华美的曳地披帛,此刻却无风自动,在江幽娉身周如活物般蠕蠕飘动起来。 而在魏野眼中,恰好能看见那条披帛的一端,露出了一张恶灵般大笑着的鬼脸。 这东西或许旁人不认识,魏野倒是依稀看得出来,这是某种织物形状的妖物,而且绝对是那种灵智低下却有着诡异妖力和特异禀赋的那一类妖怪。而这条披帛,就是面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大少爷般的年轻武官之前送给江幽娉的见面礼。 送了一条封印状态的妖怪披帛给江幽娉,这也真算得上不安好心了。而这类操纵妖怪的施法者,虽然相对偏门一些,倒也难不倒魏野:“役使妖魔之术,苗家养蛊算一个,道家旁门中五猖、五鬼、鼠使、樟柳神之术,东边那个破岛上的式神式鬼秘术,中欧和阿拉伯流传的降灵术,还有天竺一系的各种人尸供养起尸鬼法,你是哪一系?” 回应他的,是年轻武官得意洋洋的一个抬手军礼:“仲魔术士萧皋,参上!” 第139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五) 萧皋的敬礼,换回的是魏野毫不留情地一记手刀:“参上个鬼啊!一反木棉在妖鬼里算是非常低级的品种,你不是以为这种货色,就能对付得了混杂了龙种血脉的水族吧!既然是仲魔术士,什么阎罗法王、十二丹玛、护法诸天这类护法神级别的我不指望,起码来个什么山魈之类比较有战斗力的使魔好不好?” 役使妖魔之术,无非就是两种流派,以蛊术为代表的一系,是以人工祭炼的手法,制造灵智低下却绝对服从术者命令的妖物。与此相近的,是道家旁门中用外丹药饵饲养田鼠转化成妖侍的灵山神鼠法。 另外一种,就是通过献祭、调伏、封印等仪轨,将野生的妖魔精怪甚至亡灵、鬼神收为自己使用。比如旁门中臭名昭著的五鬼浑天法,就是收纳亡灵转化为鬼使的术法,而樟柳神则是收纳亡灵与木灵杂糅一体的法术。道门中摄召鬼神转为道场护法神将的召将之术,密宗中调伏土著神转化为佛门护法神的调伏秘法,也算是这类法术在更高层次的运用。 自称仲魔术士的萧皋,很显然属于后一种流派,一反木棉在妖怪中属于灵智未开的那一种,不通人言,妖力低微,只有最基本的生物猎食本能。要不是它具有在空气中浮游的异能和媲美蟒蛇般的绞杀猎物的怪力,这玩意甚至算不上是妖怪,而只能算是雪人和大脚怪那样的幻想生物。 但是,这种一般出没于浴场之类地方,以绞杀闷毙老弱病残的浴客吸血为生的妖物,对于已经修成人形、还兼有龙种血脉的江幽娉,到底有多大的威胁? 答案几乎是立刻就揭晓了,死死缠在江幽娉身上的那条妖怪披帛,前一刻还寸寸勒进肉中,露出江幽娉宫装之下单薄的身形,下一刻,披帛上那张恶灵面就发出了一阵野狗吃痛般的尖叫! 魏野将萧皋朝边上一推,叫一声:“还不收了它!”剑诀向着半空虚虚一点,六甲箭化为一道赤光直射江幽娉面门! 经过几番交手,魏野情知六甲箭对江幽娉这个级数的对手已经构不成太大威胁,然而此时为牵制不为有效杀伤,六甲箭反倒比化洞阳剑祝为烈火之锋要灵活得多。 六甲箭化成的赤光逼杀而来,江幽娉蛟躯在浪头上一转,轻易避开了这道破邪符箭袭击。也就是这一转之间,萧皋将手一扬,那条妖怪披帛立即迫不及待地脱开了江幽娉的腰腹之间,朝着自家主人投来。 萧皋收回妖怪披帛一反木棉,看上去早就和他相熟的巡礼剑士伊文双手握剑,高高跃起,这一跃速度快如闪电。从魏野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淡青色的风灵附于伊文的双脚之上,这也是拥有元素亲和能力的巡礼剑士另外一种职阶特色,他们能够通过元素亲和能力,使用出近似法术的效果。就像这一跳二丈高的身法,换成是纯粹的武者,要么需要借助轻功,要么需要接近人形暴龙般的身体素质,绝没有巡礼剑士这么轻松写意。 六甲箭逼杀在前,伊文长剑劈斩在后,江幽娉化出半鲛人半龙种的原形之后,身形挪移就算再灵活,也难避开如此绵密攻势。就在避无可避之刻,却听那自居妹妹的怪物尖利喝呼一声:“休要伤我表姐!”将身一纵,身形恰好挡在江幽娉身前! 长剑及身,却是斩之不开,只爆起火花无数,伊文来不及撤剑回防,胸口就硬吃了那怪物一拳,倒飞而出,落进湖中! 魏野看得出来,这满身细鳞的怪物,论神通,远比江幽娉弱了不止一筹。然而那一身鳞甲,却俨然如同蛟鳞,刀剑难伤。这样一对妖怪姐妹淘,姐姐神通异法不在魏野之下,妹妹又是这么个刀剑难伤的怪物,如今又借了湖中水势,简直就是个攻防一体的活动要塞。 将牙一咬,魏野叫一声“拼了!”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火光再涨三分,正要冲上前,道服衣摆却被人扯住。 回头看时,只见萧皋讪讪笑着,一手握着一块浅灰色的蛋白石坠子,向魏野问道:“那个……道长,这姑娘身上真的有龙种血脉是吧?” “不要叫我道长,叫我先生!”魏野剑诀再催,运使六甲箭袭扰江幽娉姐妹俩不止,习惯性地回了一句,“这俩妖女身上起码也有四、五分的龙种遗脉,只是身上血统混杂,龙不成龙,蛟不成蛟。要是真正成了气候的蛟龙,咱们这时候已经成了淹死鬼,还能和她们缠斗至今怎的?” 得了魏野的保证,萧皋点点头,一握拳:“只要是龙族就好,就好。道长先生,有个法子大概可以破开她们的护甲防御,咱们要不然试一下?” “有什么招数就赶紧使出来,你看咱们现在还有慢慢研究的余裕没有?” 得了魏野的认可,萧皋点点头,抓住蛋白石坠子,低声吟唱起来。 那是一种古代北方蛮族维京人的语言,魏野对这类古代语没多少研究,然而通过几个发音,仙术士还是听出了这歌声的些许片段: “自食其言的背叛者,可记得你曾和屠龙的英雄同睡在一张床上? 可床的中间放着利剑,剑脊浸泡了古蛇的毒液,剑刃经过了矮人的淬火锻打。 你吞食了狼和巨蛇的血肉,鼓起勇气朝着英雄的要害刺出一剑。 背信弃义之人,埃达的诗篇永远记下你的名字,欧根!” 这是古代维京诗歌《埃达》中的一篇,也就是北欧神话里著名的尼伯龙根故事的原典,说的是暗杀屠龙英雄齐格弗雷德的暗杀者欧根。他看到齐格弗雷德身上的锁子甲破开,露出了沐浴龙血时唯一不曾沾染到龙血的要害,一剑刺杀了齐格弗雷德。 随着萧皋的吟唱,从他握着的蛋白石挂坠上透出了一个形似双刃斧般的古代符文,朝着魏野双眼投下。 符文上眼,魏野只觉得眼中似有一股炎气直透而出,身后隐有灵质成形,化成了一个几乎淡不可见的灵魂虚影。那是一个表情冷漠、黑帷帽、黑斗篷、黑色长剑的古代维京人,古代维京神话中,暗杀了屠龙英雄的刺客,欧根。 “维京版的鬼上身?”魏野嘀咕一声,一手接过萧皋役使的披帛妖魔,朝身上一缠。这根披帛妖魔一靠近人身,立刻就不安分地绞缠起来,魏野左手画出洞阳剑祝符印,狠狠地朝它身上一点:“老实一点,送我上去!” 受到洞阳剑祝灼烫,一反木棉不敢再乱动,却载着魏野腾身而起,直扑江幽娉! 第140章 ?卿非神女,我非襄王(六) 剑锋破开灰绿色的鳞甲,然而执剑之人一脸的“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来打酱油的”状况外神情。 在魏野眼中所见,再没有整体的那对水妖姐妹,有的只是一个早已标记好的鲜红印记。 魏野唯一要做的,就是引导着桃千金直刺向那个印记。 剑锋破开鳞甲,直入血肉的触感,从剑柄直传而来,魏野却是眼中炎气顿散,背后灵魂虚影转眼散为无数黑色粒子,随风一吹,就四散于无形。 与此同时,萧皋手中的蛋白石挂坠传来了叫春的野猫抓挠玻璃一般的刺耳杂音。这枚挂坠上浮出了从内部扩散到表面的裂纹,就像投入开水中的大块冰糖一般,碎裂成无数细小碎屑,而后也随之湮灭于无。 萧皋握着仅剩的牛皮绳,遗憾地叹息一声:“王座之环评议会给的晋级考核护符,果然是只能用一次的任务道具。还以为可以将欧根这位刺客英灵的印记留下来,作为我的王牌依凭仲魔呢。” 全身都湿透了的伊文费力地爬到他身边,望着他手上空荡荡的牛皮绳,认真思考了一下才问道:“那么你的二级仲魔术士晋级考试,算过了么?” “成功使英灵护符中的英灵降灵凭依,猎杀亚龙级的水怪,这两个题目虽然我取了巧,但大概算……过关了吧……” 对于这两个临时组队的家伙的窃窃私语,魏野毫无关注的兴致,他此刻只是维持着持剑前刺的动作,冷然注视着江幽娉姐妹俩。 桃千金直入那细鳞巨口怪物的胸口,剑锋穿背而过,刺入了江幽娉的右胸之中。如果鲛人的体内构造和人类没什么大的区别,那么这一剑应该毫无疑问地穿破了肺泡。 对人类而言,肺部穿刺而死应该是一种最痛苦的死法。大量的血会随着呼吸系统受损而逆涌,而受伤者不得不在痛苦的挣扎中等待死亡的缓慢到来在失去知觉之前,这样的折磨要持续好一阵时间。 望着江幽娉那双含恨带怨的眼,魏野坦然一笑:“你不是什么好客主人,我也不是什么恶客。人道要兴,妖物就得退去,不同利益集团之间,悲喜从来就不相通,何况你我?今日你若不死,日后我仍要再杀,这般恩怨,魏野从不嫌无趣,乐得承担。” 一语言讫,魏野迎上江幽娉的双目,一掌拍下,正中那细鳞巨口怪物胸口。那水怪尸首朝后仰倒,带着江幽娉尸身同落水面,两具尸首就躺在湖中青叶长蔓之间,没有下沉,只有黑红色的血迹,从尸身之下蔓延开来。 满湖浪峰,随之亦平伏不动,除了湖面犹有波心荡漾而外,静谧得好像这里不曾发生过一场凶残的大战。 魏野运使洞阳剑祝,催逼着那条妖怪披帛缓缓下降,萧皋和伊文已经快步迎了上来。 一面和他们打着招呼,魏野先拿出竹简式终端,看了一下这一战的收益。果不其然,竹简式终端上清楚地显示着这一战的成就: “新丰有蛟潭,潭中有二女,自名江氏、夏氏,皆蛟种。有少年经过,辄见一青衣,问少年同戏否,因前导引入蛟窟。少年入必溺死,数日,尸方浮出,而身尽干枯。盖蛟女媚人以吮血故也。东汉光和五年,有道士魏野过蛟潭而斩之,斯怪遂绝。冒险者魏野,诛除蛟害,恩泽一方,获得通用点券奖励二百点。” 就在他低头查阅的时候,四周水灵之气却是涣然四散,再看那座疑似玉石构造的水精堂,却是光华黯淡,一点也看不出原本冰清玉润的水中宫阙模样。那些疑似硅化玉的廊柱、屋檐,都透出一股从内散失光泽,渐渐风化朽败的模样。 就是那些疑似珠玉构造的台阶和屋瓦,也飞快地丧失了玉质的温润感,而是露出了被浸蚀过的石质风貌。 这并非是之前蛟宅中展现的一切都是幻境,而是灵气散失现象。 所谓水以龙灵,这处蛟宅本身就谈不上是什么地脉荟萃的灵地,水灵之气全然靠江幽娉龙种本能引聚。蛟宅中的一应营建、器物,也全依赖水灵之气养护。如今水灵之气开始散失,这些尚未完全粹结水灵之气,自凡物转化为宝物的物件,就经不住这样的流失影响,反而会加速进入朽败状态。 要是真正的龙宫水府,一应物件皆为癸水之精凝结,已算得上是宝物,倒是不惧这样影响。 而在某些学派的魔法师那里,这种现象也被称为能量流失、魔力散失,在那些尘封的秘境和衰败的圣地中,最为常见。 环顾了四周环境,魏野摇头一笑:“也是个小门小户的主儿,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东西。两位,趁着这蛟宅里灵气没有散尽,大家都抓紧点时间,到处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带出去的玩意。” 说罢,魏野转身就要去找自己的一份战利品,道服下摆却又被萧皋牵住了:“那个,道长,不对,先生……起码要摸一摸尸体吧?” “摸尸体?”魏野斜眼看了看萧皋,一指江幽娉的尸身: “她身上就算那件衣服算是下品鲛绡织成,也被我一剑刺得灵气尽散。除下这个,她们姐妹都是龙脉混种而已,要想萃取其中龙血,还不够你们请炼丹师费工夫的。除了这两项,也就剩下她们的蛟珠了。但刚才斗法一场,她们要是有蛟珠,早就拿出来砸我们一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我估摸着,这姐妹俩的档次这么差劲,充其量也就是刚养成丹黄而已,你们要挖就赶快去解剖尸体,我还要扫荡这蛟宅里的家当,恕不奉陪!” 说罢,魏野一拱手,就直接进了水精堂后,拿出了在洛阳耳濡目染的阉党抄家手段,翻箱倒柜去也。 被魏野这么一顿抢白,萧皋也顾不上去给江幽娉的尸身开膛破肚,一扯伊文,拔步就向魏野追过去:“先生你慢一点,要找战利品,也带上我们啊!” 第141章 ?照胆秦宫镜,无情羽士心(一) 这类自感成灵的水族,固然不懂得道门吐纳胎息之法,然而蛇导引,龟服气,因此天生就知静中延寿之道。 在后世那些以猎奇为卖点的小报上,经常刊载一些吸引人眼球的突发事件。譬如某位老乡为保健养生,于是捉活蛇泡酒,酒喝光了,蛇却没死,反倒咬伤了添酒的人。又比如某位孤老用小龟垫床脚,及至孤老撒手西去,垫脚的乌龟还活得好好的。 宋时内丹之道大兴,扶摇子陈抟的五龙蛰法,据说就是从龟蛇蛰伏延寿之理中参悟而出。 所谓丹黄,指的是鳞介之类水族修炼成精之后,一身精元血气凝练而成之物。虽然是精气凝结,却还称不上是结成内丹,反倒如禽鸟孕育的卵黄一般。不论龙蛇蛟蜃,还是鱼虾螺蚌,凝成的内丹都是自带神异的宝珠,被高人收了去,自然可以点化祭炼成法器。丹黄却是只能以特殊手法自水族身上剖出,用玉盒玉瓶盛放,以免见风走了灵性,再求精通炼丹术的高手,添加诸般灵药,用文武火仔细熬炼后,方能用来合药。 大抵这类丹黄,虽然是水族血气精元凝聚,但其中多半混杂毒质,不能够直接服食。要是胡乱吞服,不要说常人,就是魏野这样修炼小有所成的仙术士,也要被这么一股血气精元给撑得皮肉稀烂,骨骼凸出而死。就算是那些玩毒的高手,服食丹黄,也说不定要受毒质入骨之害。 比起这丹黄来,倒是这蛟宅中的收藏,价值更大一些,也难怪不论魏野还是萧皋,都对解剖尸首没什么兴趣。 魏野走入后堂,转了一遭,走入了一处三间相通的精舍。 这里应该是江幽娉独处之处,却没有什么富丽陈设。正中设一青石琴案,上横一具七弦琴,魏野走近,信手一拨琴弦,那弦应手而断,琴身桐木也散出一股朽坏的腐木气味,显然是只能送给考古学家当研究素材了。 琴案斜对面,临窗之下,设了一张条案,上面放了一个小巧白玉香薰,看那玉质成色,白中透出丝丝碧色,应该是蓝田所产的蓝田玉。旁边又有一副蓝田玉香盒,里面盛了些香粉,虽然闻不出是什么香药,但也算是难得之物。 一边放了一个青石琢成的碗大花钵,其中盛满脂黄色如蒸栗的光滑石子,当中插着一枝碧色珊瑚,又有一方鹅卵大的淡红璞玉,璞玉上生着两株长不过二寸的小巧灵芝,都是通体透明如水晶雕成,隐带寒气。 魏野见到这青石花钵,暗道一声“真是好运”,将这盆花钵移到面前,仔细打量了一番。道家服食,首重芝草,道门各派流传下来的芝草图鉴就有不少。比如《芝英玉女图》、《采芝开山图》、《太上灵宝芝草品》等等,所载数百种灵芝,按照道门三皇内秘所载芝草品类划分,又列出贵贱之格数十品,大略言之,有神芝、仙芝、瑞芝、宝芝、灵芝、菌芝之分。 这花钵中养护的两株灵芝,按照道门对芝草的分类法,即属于水中精英结成的水芝一类。水芝三十六品,上品为瑞芝,中品为宝芝,下品为灵芝。这对状如水晶的灵芝,至不济也应该是宝芝一类,修道之人服食宝芝,可以增长功行,凡人有缘服食宝芝,也能延寿数十年。 只是看它们的模样,似乎还没有成熟,要是成熟之后,又被江幽娉吞服,只怕立刻就有提纯身上龙血,进而彻底化蛟之望。也只能怪江幽娉吃人实在吃得口滑,居然招惹了魏野这样的煞星上门,这一盆宝芝,就便宜了魏野。 将这青石花钵仔细封护好,朝袖囊里一丢,魏野抱着贼不走空的态度,不论是白玉香薰还是蓝田玉香盒,通通卷进了随身袖囊中。 再向精舍里面探查,却见里面是一间幽静丹房。地上安着一座饕餮三足、博山顶的青铜丹炉,丹家必备的神水华池,丹炉中抽添药物的坎离二鼎,一应齐备。怎么看,都比某人在洛阳旧神祠里布置的那一套考究多了。 丹炉一侧立着几个药橱,魏野翻检一下,搜出木匣、铁匣数个。木匣里盛放的是黄精、茯苓、苍术、何首乌之类服饵药物,大者有杯口粗细,看着都十分新鲜。铁匣中则是空青、朱砂、石钟乳、云母粉,另有一只大肚银瓶,十分沉重,拔开塞子一看,里面盛的全是水银。 将这些药材全部收起,魏野不禁微微笑道:“原来这家还是个学人炼丹修行的主儿。可惜她流年不利,这些丹材,全部都姓魏了。” 再将丹房里四处搜刮一回,魏野又翻出一只琉璃匣,里面装着一卷素白帛书,打开一看,却是一卷丹书。上面标着《少君遗篇》四字,展开一读,满篇都是银汁写成,记载的是西汉方士李少君所传丹方数种。 魏野在炼丹术上勉强算是入了门,也知道李少君在外丹烧炼之道上名声不小,这部丹书既然被江幽娉谨慎收藏,说不得是部正本。就算魏野在炼丹上不算精通,可那个便宜师兄左慈却是外丹烧炼一道上的大行家,这部丹书拿去给他,起码也能换半部遁甲天书回来。 正惦念间,却听得丹房墙壁上发出一阵金属振鸣声,魏野猛一转头,却发觉是悬在墙壁上的一面古镜发出了这般动静。 魏野走近了一看,却见那面古镜上腾起一片滟滟水光,片刻之后,从水光中浮出一张老人的面孔。 虽然隔着水光,这张脸显得朦胧而又虚幻,但是魏野还是看见了老人额头上有一支青灰色独角,形似初生鹿角,却又有牛角般粗,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路数。 那老人一望见魏野,就是满面怒气,啐了一口道:“娉儿实在不懂事,连自家内室也放这些炼丹烧汞之徒乱闯。那道士,还不快将娉儿唤来,老夫有紧紧要紧的事嘱咐她!” 第142章 ?照胆秦宫镜,无情羽士心(二) 顶有独角,这是各类杂色蛟龙中很常见的特征。 魏野瞄了眼镜中那个老人的独角,面上却是一派端肃神色,朝着老人拱手一礼,好像正在洛阳侍中寺官署中当值一个样:“原来是江公,小生孔璋,这厢有礼。江姑娘今日宴请几位年少公子,不克分身,只好托小生在这里代她看护丹房炉火。江公也知道,丹房用水用火都最求精,小生于运火之道略有所得,所以丹炉十二时辰用文武火的诀窍这个上面自然……” 仙术士一面扮出一副痴迷炼丹烧汞的炼丹技术宅的模样,在那里大谈特谈丹炉火候,一面暗自道:“老孔啊老孔,也算大家相识一场,我这就帮你扬个名,要是这蛟老头找上你的门去算我斩了他女儿的老账,也算是你们北部尉显出蛟龙来朝的王气景象。这一件大礼,咱可是做好事不留名,你可千万不要谢我。” 且不提魏野的炼丹术心得谈,那额生独角的江老头哪里有耐心听他罗唣这个? 当下就不耐烦地一挥手:“罢了罢了,那丫头既然不在,你既然能替娉儿照看炉火,也应该是那丫头信得过的人,便由你代老夫传话也是一般。今日又不是满月,这镜子不大合用,你且取一方绢来拓上镜面。” 魏野闻言,随即在一旁的药橱中翻出一方包裹香料的素白绢帕,看大小,倒是正好可以盖住那铜镜的镜面,随即就听得滋一声轻响,再看绢帕上面,却像是火版烙画一般,留下一幅图形和数行小字来。 那数行小字写的是:“关中八水九山主者,各地丘、原、溪、潭、祠、庙、社、树之司,咸使听闻。爰有童子,充为贺兰公府下役,而行如枭獍,侮辱主母。今发该犯图影,各司依图详加捕拿,务使生擒,不得延误。” 再看那镜面,却已经是寂然无声。魏野等了半天,那镜面还是半点反应没有,魏野这才将这面古镜摘下来,仔细看了看。这面古铜镜背面饰以走兽文,间以金银花错,是典型的战国时期秦、晋二国铜镜风格,虽然放在这湿气沉重的蛟宅里已经铜翠满身,仍然看得见当年这面古镜经历过的奢华场景。 将铜镜也朝袖囊里一丢,魏野这才展开那方绢帕,叹息出声: “侮辱主母这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头上绿油油的词,也居然肯往通缉令上写?要真的是侮辱主母,这位贺兰公要是脑子没病,还有点基本的羞耻心,就不会在通缉令上这么写,换成‘盗窃财货’反倒更方便些。既然肯舍着脸皮不要,也要发下这通缉令,只怕背后驱动的,可不是什么绿头巾的牛头人、王八丈夫那可悲的报复心,而是宁可不要脸皮,也要抢到手里的绝大利益。” 叹息之后,魏野再看了看那副写真人像,虽然是用的白描手法,可那眉眼面目还是栩栩如生,正是与魏野相伴了这些时日的小哑巴! 魏野低低自语:“关中的山神水神,各洞各潭的虎精蛟怪,地方上的社伯树官,大概除了祖道神之类的路神桥神之类龙套中的龙套外,只怕都收到了这封通缉令了。小哑巴……小哑巴……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让这八百里秦川旧土的鬼神妖魔,全部骚然起来?” 要说星界冒险者的性格,基本上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好事之徒。然而有一种情形,却是这些家伙也不得不掂量一二的。 其一,就是招惹了某些拿护短当门规的修道门派。这类门派本质上都是以类似家族纽带的关系构造起来的,不论是以武入道还是正宗的仙道门庭,那种宗法制度带来的馊臭气味隔老远都能熏人一个大跟头。而这类宗法型组织的领导者,基本在额头上就写着“绝不吃亏”四字。要是赶上门主、掌教,叫什么洪易、周青,那就更加糟糕,那真是打了小的就引来老的,就算是修成所谓万劫不磨道果的老家伙,也能放下脸皮来斤斤计较。 倘若冒险者自己手段不高,那也只能说声“拜拜了您哪”,退出这个时空,转去别的地方从零开始。 其二,就是那种携家带口家族式的妖怪集团。西天路上开了连锁店的大力牛魔王一家子,就是这类妖怪大族里的标准模板。老婆铁扇公主是翠云山地仙,儿子红孩儿是枯松涧大王,小舅子如意真仙在女儿国落胎泉结庐,小三玉面狐狸又是自家一片家业,还和万圣龙宫那一窝子妖龙交情深厚。 也就是唐和尚的取经小组在天上挂了号,不然,大力牛魔王真的按照黑帮火拼的路数走,拉起这一窝子势力来个算总账,孙大圣就算拿出全副本领,只怕下场也不比当初诸天神将围剿花果山时来得好哪里去。 当初江幽娉报出磻溪江氏的名头时,魏野虽然多少对这一族祖上的来历有些了解,可对这磻溪江氏也确实看轻了些。没法子,不要说是道书佛经里,找不到磻溪江氏的位置,就连地方方志里,也没有多少磻溪这一窝杂色蛟种的记载。 既然连像样的记载都没有,只在某些仙人传记里隐隐提到点祖上的影子,按照某个失业民俗学者的惯性思维,当然就当成的寻常妖怪里的大族门第,不值一提。 但就民俗学而言,不论是道家体系下,还是佛教体系中,对地方上祭祀的民间神本来就是一种不友好的态度。道门建立一开始,就是将伐山破庙、消灭鬼神作为首要目标,佛家入华之后,考诸魏晋时期安世高三藏等西域僧侣的活动,降伏庙神,转神庙为佛寺,也是佛家早期宗教殖民的一大手段。 因此上,对于地方上的各路神灵,除了那些名山大川之神,维持了相对的独立性,余者不是被收编就是被镇压。在经籍记载上,各路水神山神也都是隶属于道家的水仙山神乃至佛门天龙八部出身的护法鬼神之类。只有文人编著的方志笔记里,才泛泛记述了部分地方鬼神的情形,而这类地方上的小神,又常面对后来者的挑战,往往一位地方神能保有数百年的香火就算是运气了。 至于保生大帝、天妃林默娘这样由地方小神而转为一方重神的,际遇之奇,实在是异数中的异数。至于当了几千年丧家之犬的犹太人的守护神耶和华,居然靠着木匠儿子耶稣的新兴小教团,一举转变为一个庞大宗教的最高主神,那简直是神灵界里的超级励志神话,开挂开得都足够傲视《最后的地球战神》里的男主角安尼恩了,实在是不好作标准的。 但就算是这些地方小神,在关中一代也俨然已经渐渐形成一个地方藩镇联盟的形式。就凭魏野单身独剑,真的能对付得过去? 思及此处,魏野面色已然一片铁青! 第143章 ?照胆秦宫镜,无情羽士心(三) 立在丹炉前面,魏野手抚摸着那早无烟火的炉顶金兽,微微吐出一口气。 要说这趟蛟宅厮杀,没落什么好处那就是矫情得不能再矫情。蓝田玉器、丹药材料这些杂项不论,只那青石钵内以玉石精气孕养的一对水芝就值回这一趟出的力气。更不要说还得了一面能做远程通讯法器的古镜,论法器品质,这面古镜的质地比魏野手上桃千金也不差什么了。 然而误打误撞揭破的另一桩事,倒是着实让人提不起收缴战利品的兴致来。 关中的鬼神是个什么德行,或者说,任何一个时空中的土著神是什么样一个德行,稍微有一些神话知识的人都能说得上一二。 甚至都不用上那些偏门的典籍方志,只要翻开小学生的课本,读一读最有名的《西门豹投巫》故事,也就明白了在人类的古典时代早期和中期,地方土著神信仰,以及这信仰后面的那些山鬼河神都是什么样的龌龊玩意了! 渴求鲜血与人牲、肆意作祟这都还算是正常的邪神,在两汉至魏晋关于鬼神的记录里,甚至还有不少山神与水神,偷窃打劫官吏、商队,夺取金银犀玉甚至假发的记载这种玩意甚至不好称它们为神,倒和某些时空里盘踞在山头、沼泽里,到处打劫金银珠宝的那些恶龙是同类。 甚至连恶龙特有的深重报复心和对美色的渴求都一般无二:有些地方神会因为旅人路过神庙的时候没有致敬而派阴兵追杀旅人,另外一些号称水神的家伙则会因为看中了船上的美女,而掀翻船只。 当然了,对这帮高高在上的混蛋而言,魏野可比随身带了金银犀玉的客商、路过神庙没有礼拜致敬的路人、长得太过漂亮的美人更可恶一些。魏野收容了一个据说得罪了贺兰山神的小哑巴,而就在新丰,魏野又杀了这里一方蛟潭之主江幽娉姐妹,差不多是把山神水神两大土著神派系都得罪光了。 就在前任皇帝汉桓帝年间,正一祖天师入蜀地,施符水、兴教化,于鹤鸣山设二十四治,传正一威盟法箓,降伏乃至剿灭蜀中那些作威作福的土著神。也就是后世津津乐道的“张天师教谕盐井十二神女”、“张天师降伏八大鬼帅”、“张天师斗法六大魔王”这些神异故事的原形。 只怕这一回,魏野得罪的关中八水九山那些什么水神山神、虎怪蛟精加起来,比祖天师张道陵剿灭的还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道陵身为天庭钦封的三天法师、降魔护道天尊,背后有整个仙道势力为后盾。然而魏野虽然修习仙术,却是个不属太平、也不属正一的野路子,师门更是谈不上,比身为仙人壶公弃徒的费长房还更加没有背景。 费长房当初只是驱逐劾禁鬼神不使它们祸害凡人,就被这群家伙算计,丢失了壶公所传神符,落得被万鬼反噬而死的结局。这要是真厮杀起来,只怕魏野的下场还不如费长房。 他可以想到,再用不了多久,星界冒险者的新手训练营专用教材里会多了这么一段影音教学,而有志于晋阶为仙术士的新手们,都会怀着一种缅怀先烈的神圣情感来观看这一段教学影音。然后,他们将来会带着自己的后辈来继续观看这段老片子,并且如此对他们的后辈说道: “看,这就是那个不自量力挑战上近百名土著神和大妖怪的初等仙术士魏野他甚至都忘记了先把身边的非战斗人员安排去避难。” 魏野抬起手,虚虚抹了一下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把这个相当破坏军心士气的念头抹杀于萌芽之中 “道长先生,是你在里面吗?我们已经收缴战利品完毕,要先走了哦?” 萧皋的声音适时地在门口响起,魏野抬眼看去,只见这位仲魔术士和他的巡礼剑士同伴伊文已经除下了那身公子哥装束,换成了他们原本的职阶专用外装。 虽然叫做仲魔术士,然而萧皋却是穿着一身高分子合成织物的无袖连裤防刺服,只在肩、胸、腕、胯、膝这些地方外加了白色的强化护套。他的左臂上装着一只小巧的臂甲,上面还附带着微型输入键盘,配上他箍在额头的蓝紫色护目镜,就更和仲魔术士这个职阶联系不上,反倒像是从《终结者》之类老式科幻电影里跑出来的家伙。 反倒是他身边的伊文,换上了骑士胸甲、铁手甲和铁护胫之后,是一点也看不出那个状似轻佻的银冠少年的影子了。现在这个打扮,更像是斯拉夫语系文学中的那些遵守誓言到死不违的榆木脑袋战士。 魏野向这对搭档一招手:“这就要走了?怎么说在这个时空,咱也算半个地主,多少应该招待你们一下才对。” 萧皋笑着点点头:“因为这次来这里,是因为评议会的考核任务嘛。而且托道长先生的福气,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二十多匹鲛绡,也算是物有所值,应该返回星界之门啦。” 鲛绡这种水府特产织物,哪怕是一般的大路货,也有着相对良好的法术亲和度,韧性又堪比古典时代的棉甲与纸甲,是星界之门非常抢手的法袍制造材料。毕竟,大部分的学院派施法者都是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宅男,就算是秘银这种轻量化的具有超自然力量亲和度的金属甲胄,对他们而言都是负担。 于是购买鲛绡,再通过炼金术和附魔系魔法改造为适合各种病弱的、死宅的施法者的鲛绡法袍,就成了星界之门成衣商人们的一大财源。二十多匹鲛绡,对萧皋和伊文而言,也算是一注不小的横财。 魏野点点头,拿出竹简终端,彼此标注了好友印记,向他们挥挥手就算是告别。 野队交情,往往也就是如此了。各取其利,好聚好散,没闹出什么团长黑装备的破事,已经是最好不过的结局。 错身而过,魏野负手前行,直出了蛟宅。 门口驴车早已停在那里等着他,司马铃和小哑巴站在驴车前,脚边是几个半人高的大竹篓,隐隐有鱼虾跳腾之声从竹篓里传来。 如此看来,这蛟宅中服役的鱼女虾仆,除了一二漏网之外,大概全在这里了。 魏野看着自家丫头,又瞟了眼小哑巴,嘴角微微带起一抹笑意。大约维京人出外打劫一番,回家来看见粗壮婆娘烤好野猪肉,摆出蜂蜜酒的时候,心情也就和此刻一般无二了吧? 心中如此感慨,魏野嘴上还是依旧:“这些鱼虾就差一步便能成精化怪,拿来当下酒菜可实在麻烦了些。要说肉质膏腴鲜美,古书都说鲛、蛟一体,最适合烤了吃。你们要是敢下口,我回去再把那蛟尸片几片肉下来?” 司马铃掩口低笑:“阿叔,你又不叫方寒,什么时候有了这以吃证道的毛病?” 魏野侧头,又看了看小哑巴,这小子还是微羞笑着,想上前扶魏野上车,却又逡巡着不上去。 这样的小鬼,说什么“侮辱主母”,又从山神宫室中出逃?这些妖神野怪,编谎都编不出个齐整的! 一抬手,魏野抚上了小哑巴的额头。 小哑巴似是本能地一缩,却又忍住了,任着魏野轻轻摸了摸。 不就是一帮早晚全得被拉了清单的妖神么?提前送其中几个归于虚无元气之中,又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就算是玩成了什么百神千妖大围剿,了不起给星界之门申请个临时避难身份,携家带口地溜之大吉,又有什么难办的? 到了最后,魏野嘴角,只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随即跳上车,改坐在车辕边,朝着司马铃和小哑巴如某位伟大领袖般一挥手:“今夜绕城而过,趁夜赶路。还照着原定路线走,铃铛、小哑巴,上车!今天晚上你们叔叔我来赶车!” …… ……… 车铃远去,喧闹一时的幽潭蛟宅里,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何时吓昏过去的陶岘也恰在此时悠悠醒转。 他爬起身,一脸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一片荒败景象: 满湖青叶都已经发黄枯萎,潭水不再清澈,反倒透出一股铁锈色,褐色的藻沫懒洋洋地漂浮着,那种藻腥气直冲鼻孔,令人中之欲呕。 这似玉九曲桥,也褪去了白玉般的质感,石面满是水蚀粗砺感觉,处处都是侵蚀而成的裂缝,显得摇摇欲坠。 湖中还飘着半截见骨尸身,皮肉不知为何,大半都被什么东西啃噬掉了,也不知道是人是怪。 陶岘就是再糊涂,此时也看出此地绝非佳处,顿时心中惶恐不已。转身欲寻路走出这不吉之地。浑不料他身后湖水之中,突然有水泡涌起,还不待陶岘反应过来,水中爆响一声,一条匹练般的白影猛然窜出! 陶岘只觉得一条白而湿滑的扁平带子卷住了自己,随即脖子一痛,一股麻痹感传遍了全身,只有无尽的黑暗朝着他席卷而来。 第144章 ?风月堂的来信 哪怕是新安本乡人,对于蛟潭中的变故也不甚了然。 一来,江幽娉实在是个很挑嘴的女孩子,虽然偏好用人血酿酒,也不是吸血鬼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巴托丽伯爵夫人那样,会四处抢掠少女回来,塞进铁处女里榨血。 对于新安本地人,虽然每隔一年半载地,总有些俊俏儒生、浮浪子弟的尸首从蛟潭里浮上来。乡老亭长,也只会报一个冶游溺毙上去,就算是有心追查此事的地方官,对这种六合之外事,也只能老实闭嘴。 而魏野显然还没有许旌阳那样以斩蛟功绩传道立教的打算,自然也懒怠做什么宣传,更为了杜绝磻溪江氏的老蛟察觉,连夜走了个彻底。此举倒甚是有些孙行者推倒人参果树后,挟着唐和尚连夜跑出百多里的风采。 所以,当陶岘枯瘦无血的尸身漂浮在蛟潭里的时候,魏野还是一无所知,仍然端坐在栈车里,以逗弄自家半妖丫头和参读道书为乐。不过最近他的乐趣又多了一项,那就是给小哑巴授课。 “要学大哥哥我的道术,自然是要从辨识妖邪这基础上学起。《白泽图》传到今天,虽然有些不全,但是连《山海经》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凶兽,九成九都差不多绝了种,《白泽图》里少了那么一两种妖怪的资料,也不算什么大事。” 魏野握着竹简终端,倒是一派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派头,然而却是特意无视了赶车的司马铃时不时接上的话尾:“大哥哥?阿叔,像你这样胡子一把的成年人装嫩简直就让人不能忍,小哑巴你别听他的,跟着我一起喊他阿叔就好。” “我这是为了工作需要!工作需要你懂么!秃驴和牧师这类盛产西凉女国之唐僧最后的诱惑、让岛国武士疯狂的圣徒美少年天草四郎之类禁欲色诱派职业不论,道门中人,要是不蓄起一把先锋稻谷的胡子,可只有沦为晋江文学城某类娱乐读物的娘炮主角的好不好?” “完全不懂,叔叔,你的话题已经扯太远了,而且给小哑巴灌输这些不良思想真的好么?” “反正唐和尚跑去天竺那烂陀寺都是几百年后了,岛原邪教叛乱更是千年之后事,现在谈谈又不碍事。” 魏野完全不负责任地一挥手,随即将手中竹简式终端铺开,朗声讲解道:“丘墓之精名狼鬼,其变化之道,在于墓冢中精魂不散而作怪。故东岳蒿里,有魂门亭长、蒿里老人、墓丞、冢伯等鬼吏数十种,专司引导精魂归向蒿里之土,这蒿里之土,也就是冥土。嗯,这段小哑巴你要记下来,东岳司掌地府,数千年不改,不论什么时候,总要和他们打交道的。” 传授《白泽图》中诸种山精水怪真名,这是让小哑巴打下根基。道门术法之中,呼名劾鬼之法最是基础,虽然要记住那大量的妖鬼精怪真名与来历,是有些烦难,但是也最适合刚入门的学道之士应用。 虽然小哑巴学不得“呼名劾鬼”之术,可“书名劾鬼”之术,倒是没有什么门槛。 许多天资不高的方士,也不过是从土谷神、社令神那里学的这类劾鬼之法,依然可以仗之对付妖鬼。魏野就不信,自家这也算是修为不浅的仙术士,哪怕只算是初等,教授起小哑巴来也未必然比那些社伯之类家伙差了。 总之,也得让小哑巴尽快有些自保之能,这样和那些野神妖鬼见起仗来,魏野也能少了些后顾之忧。 尤其是某个仙术士这样劫持过一国天子的,更知道被人劫持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不能不提前防范起来。 展开竹简式终端,魏野一字字地掰开了揉碎了讲解,小哑巴就拿着魏野从星界之门订购来的磁粉手写板,一项项地抄写。一眼看去,那隶字功底,俨然比魏野这做过书吏的民俗学者更有三分出色处。 偶然抬起头,看向魏野的目光,浅笑中都是孺慕之意,心中平安喜乐,如何都掩饰不住。 魏野看着他,心道,只怕那通缉令就是贴近真相也是颠倒黑白,倒是那什么狗屁山神的床头活菩萨、家中母夜叉,嫌弃那什么山神每日耕耘不勤快,索性老草来吃这嫩牛,才是这些倒灶事里的真相。 正在腹诽间,魏野却见竹简式终端上视窗弹出:“您的好友封岳向您发来即时联络,是否接入?” 微微一怔,仙术士随即点开联络界面,恰正好看见那一团久违了的鸟窝般乱发映入眼帘:“人客官啊,好久不见了,在那边过得如何?” “还不错,赚赚外快,杀杀妖怪,抄抄洞府,最近又生发了一笔,正打算找你出货。” 魏野说得轻松,封岳却听得在意:“是什么好货?人客官,我给你说啊,最近《星晷之眼》刊出的消息,有位来头不小的大人物,想要一举结丹,正在找妖物内丹做辅助外药呢。你要是手头有妖物内丹,不妨拿出来,赚他一笔,我们分账四六开,好不好?” “天下内丹修炼法门无非真、伪二品,而大部分时空中流传的炼气、结丹传承,都是伪品居多,修到顶也不过是神性生物那一挂。这也算是常识了,居然还有人对伪品这么上心?” “大部分的神性生物也可以在单体宇宙里横着走了,何况人客官你现在连半仙之体都不是,操这个心有点太遥远了些吧?” “罢了罢了,”魏野摆摆手,将袖囊里封着的那面古铜镜取了出来在封岳面前一摆,“金银错花兽文宫镜,断代大约在战国后期,标准秦镜风格。具有水镜之法妙用,以凝结月华精华为动力,品质算得上是上等符器与法器元胎之间。如何?要不是这镜子八成是一套子母镜,我防着怨家债主借着它寻上门来,也不会拿给你脱手。” “嗯,这倒是很难得的货色。对于那些凿建洞府和道场的仙术士那里,应该算是紧俏物件。行,拿来我帮你出手就是。”封岳看了看那面古铜镜,这才想起正事:“人客官,忘记和你讲了,你那个太平贴批量制造技术的专利申请,稍微出了一点小小的问题,嗯,只是一点点的问题。” 第145章 ?虎狼与猫狗 所谓一点点的问题,这个修饰词后面跟着的都是些绝对不小的问题。 握着竹简式终端,魏野神色不动,听着封岳继续说下去:“这一次申报法术制品专利的名额有限,《星晷之眼》的主编找过我,希望太平贴的e级专利申报可以稍缓一缓。为此,他们愿意在下一期《星晷之眼》上头版刊登你的法术论文。” 法术论文?仙术士晋级考核又不靠在这些不着四六的私营刊物上发表了多少论文! 魏野皱着眉听封岳说完,这才一摆手:“封店长,不用再说了,我不管《星晷之眼》这次请托背后有着什么人,该是如何就是如何。太平贴的制造专利申报,还照着以前的计划走。” “可是,《星晷之眼》可是在施法者中很有人气的权威报章,这样子……” “古典时代末期,南方报和cnc也一度算是权威媒体喉舌,然而最后还不是露出了买办势力和官僚集团御用走狗的嘴脸。这个时代,想进行话语权垄断可不比古典时代那么轻易,何况还是《星晷之眼》这样的民办报,怕它怎的?” 一脸嘲讽地回答道,魏野蹙了蹙眉,然后对封岳说道:“不过我也是个对无趣之事没什么耐性的人,又不是谁都有精力和一班宵小撕扯不休的。这样吧,封店长,帮我把专利申报的申请状态从我单人申请改成联合申请。我这就去准备新的授权。” “联合申请的意思是……?” 仙术士眼神深邃地看了封岳一眼,正色回答道:“啊,作为太平道尚未赴任的军师中郎将,联合太平道大祭酒联合申请专利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么?” “你这算哪门子和社会黑暗面做战的孤胆硬汉,根本是拉虎皮扯大旗的投机分子好不好!” 对封岳的揶揄,魏野根本不放在心上,竹简式终端上光屏一转,就切入了对甘晚棠的联络频道。 然而瞬息闪动过后,出现在竹简式终端光屏对面,却是另外一张好奇的脸。 还是那带着阳光味道的小麦色肌肤,还是那非常像是流配犯人的短发,一别多日,何茗还是老样子不变。魏野看着相识一场的故人,一丝微笑不自觉地浮上嘴角。 然而吐出来的话语,还是习惯性地带点挑剔:“怎么是阿茗你?我联通的应该是甘祭酒的终端才对!” “甘姐今天休沐,我帮她处理一下细务,暂时切换了合作者们的联系频道。军师有什么话和我说就好。”看着何茗稍微偏了偏,露出对面公案上一堆堆的竹简,看上去,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文牍工作量确实不低。 “别喊得那么理所当然,太平道的军师中郎将我到底要不要就任还是两说总之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次我要联系一下甘祭酒,谈谈关于……” “啊,甘姐你回来了!” 魏野的话还没说完,随着何茗一声叫,镜头随即切换到了另一侧,首先映入眼中的,就是甘晚棠那犹带三分水汽的白玉般细腻的颈项,随即就是只用绢帕裹着长发的女祭酒清丽容颜。 “久见了,甘祭酒。” 魏野打了声招呼,随即开门见山道:“我最近在做一项研究,在负责人挂名里还缺一个合作者,甘祭酒有没有兴趣署个名?” 甘晚棠一笑,如柳摇风,如杏含苞,点了点头:“你要弄什么研究,署什么名,都随你好了。我这就出具一份授权书给你,不过洛阳鲤鱼正肥,正是放冰盆、切鱼脍的时候,你什么时候回洛阳来?” “这个么,”魏野尴尴一笑,随口搪塞道:“等小生修道再有进益之后,这些事再说也不迟。” 这气氛有些不对间,却见镜头又一转,却是何茗的联络频道插了进来:“要找人连署?军师我来挺你,这样事怎么能不算我一份!” “喂!这又不是粉丝俱乐部连署,你以为这是越多越好么!” 魏野口上这般说,却还是耸肩一笑:“再多一个署名,倒也无所谓。” …… ……… 什么太平贴专利申请,什么借太平道的星界冒险者组织势力震慑暗处人物,这等事,放在别人那里或许要恂恂然、惕惕然,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漏子。然而魏野对这些事,分派应对一下,也就放到一边了。 这世上,总有一些庸人,得了一点鸡毛蒜皮般的权柄,有了一亩三分地的圈子,就自以为是个人物。古典时代晚期,所谓玩微博的大v、搞论坛的斑竹,罹患这种神经病的都不在少数,如今再算上《星晷之眼》那班莫名其妙的报业人士,也不值什么。 《星晷之眼》这些人,或许还能搞出些什么鬼蜮伎俩,可这又和魏野有什么相干?老实说,《星晷之眼》除了星界之门的施法者内部稍微有些影响力,放到整个星界之门乃至无数时空当中,那点可怜的影响力简直就什么都算。玩封杀?也得你有垄断性的地位再说啊。 自视为虎狼,实际是猫狗,这样的货色太多。《星晷之眼》要真这么玩,也不过是又坐实了一桩例子罢了。 对这种无趣小事不放在心上,魏野每日只是研读道书、教授小哑巴书名劾鬼术打发时间,或者就和自家丫头犯嘴说对口相声为乐。 这样又走了数日,驴车前面又是一处城池。 魏野下车,寻了一个路过送柴的樵夫问了一声,方才知道,前面已经到了长安西面的要津槐里县。 那樵夫倒是个实诚人,见魏野这连车带人,不像是本乡本土,口音也带着洛下雅声,像是行游的贵家子。又向魏野道:“这位先生,出了县城,向长安方向,路旁有个王家老店,也是几十年的字号。就是不在他店里住宿,也可去讨一杯浆,在他家路边客舍中歇歇脚的。” 魏野含糊应了一声,与这樵夫拱手作别,上了驴车后,第一句话却是:“终于,离茂陵近了。” 第146章 ?茂陵鬼宴(一) 茂陵便是西汉时汉武帝的皇陵。 求诸史籍,自祖龙始皇帝而下,两汉、魏晋、唐、宋、元、明、清诸帝陵,基本没有多少保存完好的。 这些帝陵,或被藩镇盗掘,如朱温祸害过的唐太宗昭陵;或被乱军开挖,比如赤眉军祸害过的西汉诸帝陵;或被妖僧秃驴以邪术干犯,比如蒙元任命的江南僧纲、妖僧八思巴的弟子杨连真珈以牛骨马粪混合密宗邪咒建起的镇南塔,塔下就是倒了大霉的南宋六帝。 也有因为政治因素而不得不进行抢救性考古挖掘的,比如明十三陵和清东陵。说起来盗墓专家孙殿英一生好事没做几件,考古了乾隆、慈禧陵寝,倒是难得的义举。 汉武帝的茂陵,前后历时三十五年方才完工,然而汉武帝入葬不过数年之后,就有胡商手持陵中随葬的玉书箱和玉杖在长安叫卖,汉宣帝时,又从上党郡发现汉武帝随葬的金箧及杂经三十卷。可见那些盗墓贼关注茂陵已非一日,朝中为了遮羞,索性就传出武帝修道有成、尸解而去的风声。 要追查当初元封年间下降汉宫,又在江充巫蛊案后不翼而飞的那部玉函仙经,老实说魏野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时过境迁,怎么算也有这三百年的光阴,就算魏野想要动用时空观测权限,偏偏有冒险者干涉的这条时间轴,就像薛定谔的猫一般充满了各种变数,想要从中获取有效的讯息,不知道要烧掉多少因果律通用点。 一路行到此处,魏野固然没有什么摸金发丘的趣味,但这里既然离武帝茂陵不远,查探一二,撞个大运,未尝也不是个办法。 那指路的樵夫推荐的是城外直通长安的驿路边的王家老店,然而魏野和司马铃这一路虽然说和郊游也不差什么,但成天野营也着实腻味,哪肯再多跑?就直接在县城里挑了个清静些的客店,先住下了。 选屋子是司马铃的首尾,一下就挑着了这家客舍后面的小楼,凭窗恰对着对面一户大宅的后园。此刻正逢初夏,园子里虽然只有些小草花,然而园中杏子都结了如豆大的青实,看着也颇有一分野趣。 然而司马铃选了这小楼,客舍的小厮嘴上没说什么,面上神色却是古怪。魏野看在眼里,也不多问,只打发小厮们将客舍中的被褥、竹席一概清了出去。反正被褥睡袋,魏野袖囊里都备着现成的,也不用这客舍里的东西谁知道上面有跳蚤、虱子、臭虫没有。 扪虱清谈是再过些年的名士派头,然而此刻的跳蚤、虱子、臭虫也照样四处横行。让冒险者去战场厮杀,大概老练些的人谁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然而这虱子跳蚤,对大家的威胁,可比刀枪剑戟大得多了。 打发了这些无关人等走路,魏野这才施展洞阳剑祝将整间屋子燎了一遍。 炼丹和斗法且不论,烹调、取暖、引火、照明,现在连杀虫消毒都用洞阳剑祝一手包办。当初传下太平经的仙人,要是看见也算是太平经法正传的魏野,如此滥用太平经法术,说不定一剑砍了他的心思都有吧。 别的地方倒都好处置,柔软又透气的被褥、龙须草编的上好凉席,有了这些怎样都能睡个好觉。然而小哑巴的住处,就得认真安排了。 没法子,魏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很清楚。关中的鬼神正在通缉小哑巴,不做好防范,隔绝鬼神窥视,只怕魏野一夜里就忙着警戒守夜了。 于是在日将偏西的这段时间里,小哑巴就按照魏野的掣画,握着一只炭笔,老老实实地在地上画格子。每个格子里还要填上各种鬼神妖物的真名,这着实不是件轻松的活计。 魏野站在一边,帮着指出疏漏之处:“子日称社君者,鼠也,称神人者,蝙蝠也,丑日称书生者,牛也……天下精怪未成人形前,都依此十二地支的日时幻化,所以先布置十二地支中二十四类精怪真名,后面再布置各种妖鬼邪精真名,这样,就不怕有所遗漏了。” 小哑巴抬头看着魏野,认真地点点头,魏野展开竹简式终端,又照着资料和小哑巴的笔迹对照了一遍,这才放下心来。 …… ……… 月上柳梢头,无人相约黄昏后。 仙术士盘膝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瓶绍兴黄,借着月色翻阅着手中的竹简式终端。 像槐里县这种小县城,夜生活自然没有洛阳那般丰富。到了半夜丑时,这小县城里更是静谧一片,只有将满的圆月投下一片苍白的微光,让四周的老树、房舍都与影子相混,显得不真切起来。 就在这样一片月色下,窗外却隐隐有些纷纷攘攘蔓延在黑暗中的东西。 “快走啊!帮阿萝筹办婚礼去!”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影中如此叫道。 匍匐在院墙下、石板中、树缝里的影子,都随着这一声低叫而活跃起来。 有尖细的童音紧跟着唱了起来: “我们要看新娘子!我们要看阿萝姑娘!” 伴随着这尖细的童音,从不知哪里的缝隙中钻出了只有指甲盖大的黄毛小家鼠,它们蹦跳着,用那种尖细的童音继续唱道:“我们要看新娘子!我们要看阿萝姑娘!阿公阿公,白胡子的阿公,您要帮阿萝姑娘挑个良辰吉日,能不能带上我们?” 紧跟着就是一阵老人般漏风的咳嗽,一只毛都灰白了的老鼠像人一般拄着一根小木棍缓缓地从路边石缝里钻了出来,用小木棍笃着地:“都不要吵,跟着阿公走。小心街头杂货铺里那只活了三十年的老猫!” 小家鼠们欢呼着簇拥起灰白毛的老鼠,朝着城外走去。跟随着他们的,还有浓重的黑暗,隐约可以看见蚕豆大的牛车,牙签般的旌旗,用青布包着头、高不过二尺的矮个女佣,都在黑影中若隐若现。 当这些细小零碎的妖物队伍渐渐走远之后,一点点青白的磷火漂浮了起来。 按照正常的说法,磷火来自地下分解的白磷遇氧燃烧现象。但是这些磷火却像有意识一般追逐着远去的小妖怪们。在磷火之中,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未曾戴冠束发,缓步朝前走着。然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能看见他披散的头发下垂遮住了头脸,直垂到脚边。整个看起来,就像是一顶活动的特大号假发。 这男人身旁,站着一个瘦高汉子,发青的脸看着就像久病初愈一般。只是上下牙不断地咬合又张开,像是一只人形的活动坚果夹子。 这对怪模怪样的人物后面,有一抬滑竿,抬滑竿的四个轿夫,都穿着白麻寿衣,脸上贴着白布贴锦。这些打扮得如同下葬死人般的轿夫沉默地抬着滑竿朝前走,滑竿上坐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戴铜冠,穿一领云纹黄袍,看着就像是哪里来的土财主。 这胖子坐在滑竿上,不断地打着酒嗝,还在招呼前面那对怪人:“毛十八、木老九,慢着点。你们一个只肯吃腌肉,一个却只肯吃鲜肉,去阿萝姑娘婚礼上,岂不闹出乱子来!却让阿萝姑娘埋怨我们窀穸三友不讲礼数,这是何苦来着?倒不如先跟哥哥我去吃一杯,要鲜肉还是腌肉,都算哥哥我的!” 这几个闹嚷嚷的怪人身后,又是一个手拿响板的枯瘦光头老人,穿一身左袒袈裟,像是印度来的秃驴模样。他用枯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响板,低声用梵文唱着小曲。魏野仔细分辨,才发觉他唱的是一首天竺密宗的佛偈: “新娘的经血是诸佛甘露味, 新郎的阳精是诸佛甘露味, 男孩的脑子是诸佛甘露味, 女孩的骨髓是诸佛甘露味, 壮士的心脏是诸佛甘露味, 智者的舌头是诸佛甘露味。 反对我之说法是谤佛大罪, 剥下他的人皮为我增添庄严光辉!” 这老秃驴身后,又是一片混杂邪气的黑暗,隐隐可以看见长着黑铁色长趾甲的青色大脚和惨白的足骨在其中若隐若现。当中,还有一双红得像血的女鞋,突然停下了脚步,从那重重邪气的幔布中透出那双女鞋主人的身形来。 那是一个矮胖的老妇,脸上的褶子已经数不清有多少起伏,穿着一身鲜红的小袄,就像是乡下最常见的那种小老太太。然而她挑着一副货担,上面放着头花、簪子、铜钗和银钗,还有玉镯、珠串、发带、点口的口脂、敷面的铅粉、画眉的青黛石这类闺房用的零碎。 还有一副提线木偶,却是一具婴儿的骷髅,正不安分地在货担上爬上爬下。 这老太婆站住脚步,向着魏野这小楼下的角落喊道:“桑家他二伯,在这哭什么?阿萝娘子要改嫁新郎君,这几百里的街坊邻居都去帮忙了,桑家他二伯,也一起来啊?” 回答这老妇的,是一个嘶哑的老人声口:“货担姥姥,不是老头子不肯来,实在是老头子的家被一个凶横强盗放火烧了,门口又换了几百把锁,再没地方去了。” 第147章 ?茂陵鬼宴(二) 这老太婆挑着那副诡异的货担,朝着小楼下走近了几步。从这个距离,恰好可以让人看见她头顶发髻里插着的几枚钗子,都是血迹斑斓的死人肋骨,那一股浓重的尸臭味隐隐飘散出来,几乎能冲进魏野的鼻子。 可是这老太婆究竟是什么妖物幻化,魏野可就一点也答不上来。 虽然道书上皆道,昔日黄帝遇白泽,白泽献天下精怪妖鬼真名形状,共计一万一千五百二十种。但是传到此时,《白泽图》已经不全,只剩下数百种常见妖鬼真名。道门后来编著《女青鬼律》,需详列妖鬼真名,不得不靠着天师世家与巴蜀群鬼万妖攻伐的记载,重新编纂成典。 魏野正沉吟间,就见有个矮小身影从小楼阴影下踱了出来。那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绾着茶锦头巾,微微带些绯色,像是血染成一般,身上穿的是一身乌黑茧绸夹袍,有些地方已经浆洗得有些掉色,但还勉强算是干净。看上去,就像是王启年那种做过不入流的杂佐官,后来告老回乡纳福的面团团老乡绅的样子。 然而,这个老头儿臂上搭着一抖包袱,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包细软财货。从魏野的角度,恰好能看见老儿那包袱口上斜伸出一支灰白色的骨头,连着半截去了指节的掌骨,恰如文士手中把玩的那种漆柄小蒲扇。 只看这一项也知道,这老头儿也不是什么好路数。 就见得那老头儿踱着四方步,朝那挑担子的老太婆走近了几步。老太婆布满褶子,看着就像只老沙皮狗的脸上硬是挤出一副笑容,从担子上翻检一下,摸出一个黑乎乎带油垢的小黑陶敞口罐子来,里面像是盛了些豆酱。老太婆即取了一副筷子,夹了一根酱萝卜条样的东西,递给那老头儿。 老头儿看见那萝卜条一样的东西,似乎极满意地低笑了一声,声音呜咽像猫头鹰一般:“还是你货担姥姥有心了,这酱指花,也就是你才能做出那么一股味!不瞒你说,老头子也从黄大肚那里讨过一坛酱,不惜工本地用了新折下的指花来酱,可怎么做也出不来你货担姥姥摊上这股子地道味道!” 老头儿的夸赞,老太婆显然很受用,一面拾掇货担上的零碎玩意,一面答道:“老婆子每天都在这条街上叫卖,桑家二伯您要是喜欢,就上老婆子这里来尝,自家就别费那个事了。” 这番对谈间,这所谓的桑家二伯嘴下兀自不停,只听得一阵老鼠啮啃骨头般的动静下,那酱萝卜条样的东西已经被啃了个干干净净,露出里面浸染了酱汁而显得色泽发暗的骨骼。 原来,这所谓的酱指花,就是死人的指头。 啃罢了这截死人指头,桑二伯心满意足般地叹息了一声:“还是那个味儿!只可惜,老头子被强盗赶出了家里,不得不去陇西投奔亲戚。且陇西那边,汉儿羌儿攻杀不止,倒比槐里这太平地界,物产富庶丰饶许多。” 听得桑二伯如此说,那货担姥姥笑着答道:“您老人家要去陇西,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时的。阿萝娘子明日改嫁,王家老店给独生儿子迎亲。王家虽然人丁不旺,他家里客人却是不少,做喜酒筵席的肉食都是现成的,且和街坊们一同道个贺,饮了喜酒再走路也不迟啊。” 这等凶横话题,魏野早就不耐烦听下去了。尤其这二个老怪物提起王家老店,又道什么“王家店里客人不少,都是现成做肉食的”,不由得无声低笑一声,正欲抬手去拔桃千金,不料却被一只小手拦住了。 转头一看,却是司马铃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了起来,正趴在自己身后看得开心。 魏野不得已,手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拂,现出一行字迹来:“铃铛,你阿叔我要去斩了这两个老妖怪,你拦我怎的?!” 司马铃将手指放在那如丹樱般可爱的圆润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伸手在竹简终端上也以拂,写下一串答语:“叔叔别急嘛,你看你看,连对手的底细都不知道,你出手太快,让它们跑了怎么办?” 被司马铃这通抢白,魏野也不言语。收回手来,这对叔侄依然趴在窗边偷看。 那桑家二伯又和货担姥姥谈了几句,却是说起多年前旧事来: “还是当年日子过得好啊,那年月,山山有鲜货,洞洞有余粮。就是老夫和姥姥你,当初也是一直不愁吃喝。谁还耐得啃这些指花?那时候阿萝娘子才刚领了贺兰公钧旨上任,顶肥顶肥的臀尖肉,那时节阿萝娘子都是看不上眼的,只肯吃些耳朵,倒便宜了老夫……那现烤出来的臀尖肉,料也不需要放得多重,有胡葱、大酱就好,咬一口,满嘴的油!” “桑家二伯你倒是会享受,等到了陇西,倒可以再尝尝那臀尖肉的味道了。” “不用羡慕,不用羡慕,货担姥姥,待两年后,这槐里也该是应了兵火。那时节,你不妨做个烤肉摊子,别人不好说,黄大肚那兄弟三个,肯定要天天光顾你的生意的。” 这两个老怪物在那里大谈特谈过去吃人的光景,魏野脸上笑容就越发狰狞,司马铃好奇地在竹简式终端上写画道:“阿叔,它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舌尖上的大汉。王莽之乱追忆版》和《舌尖上的大汉。北宫伯玉羌人叛乱预告版》。” 魏野没好气地在竹简式终端上以指画写道。 待得这两个老妖怪总算絮叨完了,那头戴人肋骨钗子的老妖婆,挑着货担,一摇一摆去得远了。 那桑家二伯方才转过身来,却见它双目皆赤,不断淌着血水,恨恨然地盯着小楼上啐了一口,喃喃骂了句什么,随即朝着角落里走去。 还不待它走入角落里,一道如箭赤光骤然从小楼上飞出,转瞬之间已经将它射了个对穿! 第148章 ?茂陵鬼宴(三) 六甲箭祭起,魏野手挽剑诀猛地朝下一指,六甲箭挟着一溜赤红火光直射而下。 桑家二伯避之不及,全身立被洞阳剑祝所生三阳离火笼罩。可还不待三阳离火燃起,桑家二伯便已扑倒在地,连抽搐都来不及抽搐,化为地上一片看不出来原貌的烧焦痕迹。 司马铃扒着窗沿朝下望了望,以一种异常失望的语气说:“这是那老妖怪跑了,还是就算这么呜呼哀哉了账了?” 魏野听出了她口中的异样情绪,不由得抄起手边的绍兴黄,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面呷着酒,一面反问道:“我这一记六甲箭下去,这种活了几百年依然还是阴质、半妖半鬼不成人形的货色,自然是一箭夺命,神形俱灭。就算留下一点无知无识魂气,天地间凉风冷露交伐之下,也是早早灰散,哪怕什么闻法阿罗汉、四地菩萨道的佛门高人以中阴救度秘法超度,也捞不回一点半点。话说这种小事而已,铃铛你是在遗憾失望什么?” “刚才那些妖怪,是在玩百鬼夜行对不对?遇到这种大场面,阿叔你怎么可以随便一发符箭就打发掉了?”司马铃两眼发亮地扑过来,“阿叔我给你讲,你就应该等到天亮,然后对这客舍的老板说:‘尊驾可知,贵店里有一股妖气,时常杀生害命?’然后换上杏黄道袍、带上九梁巾,对他说:‘尊驾可知贫道乃是南毛北马两大灵幻界宗门的唯一传人,今日大家相见乃是有缘,不得不救你们则个。’……” “然后,是不是还要拿两个矮几摞起来,上面摊一张画了八卦图的桌布,你阿叔我拿着铃铛摇啊摇,你在边上一把一把地洒纸钱?要不然还在地上画个五芒星?” “对,对,对,没错!” “……东汉的老板没听说过什么下茅山师公,东汉的劳动人民也不会去看《僵尸道长》和《我和僵尸有个约会》这种古典时代晚期的肥皂剧。” 魏野一推司马铃的头,又呷了一口绍兴黄:“去睡吧,剩下的事,明天早上再料理。” 说罢,魏野一扭头,望了眼地上以各种妖鬼真名画出的坛局。随即一挑眉,朝着睡在旁边坛局中央的小哑巴低声道:“小哑巴,你要再不睡,就起来再抄一遍《白泽图》。” 在这等有力的威胁下,一直装睡的小哑巴把身子一缩,一副乖巧到不能再乖巧的模样。 …… ……… 汉代的客舍,除了洛阳那种真正大都会而外,一般说来,都不提供饭食。客人要么啃干粮,要么借客舍的灶火自己做。 魏野和司马铃挑中的这间客舍,也是这种只提供住宿服务的地方。 当然了,除非是那种神经粗如恐龙的星界冒险者,一般人要没有绝技傍身、不怕毒酒蒙汗药,还真不敢在这种古典时空早期的客店里用饭。 对付得了孙二娘,不一定对付得了各种诡异的迷药甚至还有各种诡异的****。就算有人好运地吃了什么莽牯朱蛤、五毒灵珠而百毒不侵,附加了“吃了就变动物”诅咒的希腊女巫厄尔柯牌公猪面包、板桥三娘子牌叫驴荞麦烧饼,你怕不怕? 魏野早上只拿了些茯苓糕随便对付了一下,随即下了小楼。 这客舍的掌柜,看见魏野的时候,表情分明有些不自然。魏野也不理他表情自然不自然,就径直在客舍大堂里坐下了。 手里捏着盛满绍兴黄的白瓷小瓶,仙术士慢慢啜了一口酒,方才对这看着显然有些壮年白头迹象的掌柜说道:“掌柜的,你家店伙力气大不大?” 不明魏野提出这么个话题是为了什么,这掌柜的也只好顺着他的口气道:“大,大,当然大,都是卖力气的苦人,吃的就是这碗饭。您说,您老有什么箱笼物件要搬的,和咱说一声就得!” “哦。”魏野点点头,一指后面小楼:“昨夜月色不错,我带着一枚胡商贩来的水精珠子,对月赏玩,不小心手滑掉在楼下石缝中了,叫贵店的活计帮我铲开石缝把珠子掏出来,使得不使得?” 魏野这么一开口,那掌柜面色却是微微一变,勉强一笑道:“公子说笑了。那楼下埋着石敢当,是小人祖上请先生看过方位,定下的镇店石,可不敢轻动的……” 他话刚说一半,却见魏野从袖中摸出半块银饼子,就这么放在桌上。 这掌柜的一见这银饼子,面色变了几变,方才道:“伙计们都叫小人打发去城外运水了,城外王家老店边上丹泉池的水最甜,这满县城的人都在那里取水。不然,小人身子骨也还健壮,帮公子您找找珠子?” 魏野不置可否地一点头,这掌柜的扛着木锹就跟着魏野来到小楼下。 却见仙术士踱着步子,左转一圈,右转一圈,越转越向楼偏角里去了。 这掌柜的面色神色,也是随着魏野的步子越来越阴沉。 却见魏野在小楼侧角一株瘦瘦小小的枫树下立定步子,朝那掌柜的一招手:“没错了,应该就是这里,掌柜的,帮忙把这里铲开些。” 那掌柜面色变了几变道:“公子,夜里月色模糊,当真没有看错?” “没看错。”魏野点点头,一指这枫树隆起的根部,“就是这株枫树下。我记得清楚,这枫树下还有积年烧奠献供的痕迹,就是落在这下面的石缝没错。” 那掌柜无法再拖延,举起木铲,铲了几下,却只将枫树下的土刨松了些。 蹙了蹙眉,魏野拔出桃千金,剑诀在剑鼻上一点,随即一剑敲在掌柜手中木铲尾端。这一剑去势力道甚大,那掌柜只觉得手中木铲被重锤敲重了一般,一铲埋入土中,隆起数个土块,隐隐可见枫树根须下露出些许拳大的灰白物事。 魏野笑了笑,道声:“这不就找着了?” 走近前去,他俯身作势要看,却听得背后有人飞扑而来的声音! 第149章 ?茂陵鬼宴(四) 声方起,剑已动! 魏野掌心一松,桃千金似有灵性,脱手之刻,却是朝后一旋,剑柄如锤头,狠狠地敲在了那人手背上。 要论桃千金的真实重量,也差不多和说岳传里岳云使的梅花亮银锤差不多。这一敲之下,就听得惨叫一声,一柄剔骨小刀当啷落地。 不待仙术士回头,桃千金朝后一翻,剑柄上手,魏野执剑就朝着枫树根下用力一刺。 这一剑下去,土块纷纷翻起,露出了里面掩埋的东西。 枫树根须蟠延裹缠处,尽是拳头大的骷髅,粗略数数,也有几十个。骷髅表面,都是树根洞穿的孔洞,看上去,就像是这株老枫树伸出了无数的触手,将这些骷髅牢牢抓紧了一样。 就在这些骸骨中间,趴伏着一条蛇不像蛇,虫不像虫的爬虫。这怪虫满身乌鳞,头上却只有顶上有一圈暗红细鳞,两只眼睛处不断有淡红粘液渗出。 昨夜那手提包袱,和挑担老妖婆子絮叨多时的桑家二伯,应该就是这东西变化而来。它的身上还钉着魏野昨夜打出不曾收回的六甲箭,箭创之处全是黑血。 这种成精化怪的异虫,要落在修炼蛊毒之术的那些巫祝、蛊师手里,肯定要视如珍宝。可惜魏野偏偏在蛊毒之术上没什么研究,更不想随便用手去碰那条死了多时的毒虫。仙术士索性将剑诀一煞,六甲箭受指诀一催,带着那截虫尸就飞起在半空。 那被桃千金重锤一记的掌柜,右手早已紫红一片,正抓着手腕倒在地上打滚。不知是痛得狠了,还是嗓子不好,竟然没有叫出声来。 魏野也不多耽搁,就这么看着这家客舍的掌柜,轻声道:“刚才扑过来,是打算灭口?看来这小楼有邪祟妖物出没,你这做掌柜的也并非不知情么不是?怎么,和这虫妖一起住了那么多年,这妖怪没有把主意打到你这店主身上?” 说着,魏野自己也是恍然,一拍手笑道:“是了,是了,这妖怪在这里盘踞起码百多年,你在这里开店怎么会不知道?要是有什么无亲无故的外路客人来这里投宿,你就安排他上这小楼居住,死人归了虫妖,行李就归了掌柜的,这也算是生物学上同生共栖现象的又一例吧。” 仙术士自顾自说得高兴,那掌柜疼得眼中都是泪花,还是挣扎着要跑。魏野看也不看他,只将剑诀一指,六甲箭化成一道火光,直钉入他的背心。 精钢短箭连着那截虫尸直没入掌柜身上,这掌柜不待挣扎,就此倒地,头一歪就了了账。 不过转眼之间,那毒虫尸体遇着人血,就化成一汪黄水,随即漫延开去。整具尸首转眼之间都浸泡在黄水中,片刻后就连皮带骨化消无踪,倒像是洒过了化尸粉一般。 暗道一声“好厉害的毒物”,魏野也不敢直接用手去碰这汪黄水,想了想,从袖囊里取出一个白瓷瓶和一截蜡烛,运动混元如意法,以缩物之术收了半瓶黄水,再用蜡封起,为了保险起见,魏野又截了一段太平贴将它整个包裹起来。这类化尸之毒,一向是那些玩杀手、刺客之类见不得光的职阶最爱的毒药,拿去星界之门交给封岳代售,对家计也是不无小补。 做完这一整套毁尸灭迹的活计,魏野这才上楼,把司马铃和小哑巴叫下来。打发这两个拖油瓶去拉驴车,仙术士缓步走到那株枫树前,看了看树根上那些被吸收大半,唯独头骨未化的骷髅,叹息一声,指画洞阳剑祝根本符篆,一股炎气随即将这株怪树也一并吞没,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中,却有个不辨男女的低沉声音响起:“仙人仙人,怎这等辣手?桑家二伯伤生作孽,死有余辜,这家客舍勾结桑家二伯,也有取死之道。可我老枫却是不曾杀生害命,仙人烧我怎的?” 魏野头都不回,只答道:“桑二吃人,掌柜分赃,剩下骨骸,却是哪个吃得口滑?既然没了灵木承光饮露的风骨,和妖邪恶人做了一伙,就算你告上天庭,也免不得一个同党罪名。比起天雷劈死,被我三阳离火烧掉,反倒是个宽纵,你还敢抱怨怎的?” 那老枫闻言,呐呐不语,最终只是叹息一声,随即被烈焰吞没。只有一股烧尸首才有的焦臭油脂气味,不断地从燃烧的老枫身上传出,散入风里。 等到左右街坊和里长一类人物发觉这家客舍起火,赶来救火的时候,便只见客舍小楼旁留下半截焦炭。怎么看着也只是截木头,闻着空气中却是一股焦臭脂油味,像是烧死了人一般。要寻这家掌柜问话,偏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能报到县衙,算作是寻常火灾了事。 至于昨夜曾投宿在这家客舍的仙术士一行,却是早驾着驴车朝着茂陵方向缓缓驶去。 出了县城,穿过附廓的那些矮房,驴车正待上了驿路,却听得路旁有个老汉高声招呼道:“驴车上的客人,远行辛苦,小店备好了上好的甜浆水,客人喝一碗再走也不迟啊!” 听着这声招呼,驴车上赶车的小侍女一敲驴背,拉车的青驴当即住了步子。司马铃一转头,望着那招呼他们的老汉,却见这老人一身青麻布袍,腰间系着一副丝绦,看着家境也不算坏,就这么站在路边笑吟吟地看过来。身边跟着几个家仆模样的汉子,为首一个汉子正捧着一个漆盘,盘上托着几个漆碗。 再看这老人身后,却是一处规模颇大的客舍,光院子就有三进,旁边还有凉棚、木寮供人休憩。整座客舍四周都种着合抱粗的老榆,枝叶茂密,亭亭如盖。只这整个布置,就差不多算是这个年代难得考究上档次的了。 司马铃跳下驴车,朝着老人敛衽一礼,微笑道:“这位老太公请了,我家阿叔只是行游路过。不是客商,也不住店,老太公您就不必招呼我们啦。” 老人闻言一笑,摆手道:“小娘子说话说差了,今日老夫家中大喜,过往客人,理应都来饮一杯甜浆子,沾沾喜气的。” 第150章 ?茂陵鬼宴(五) 司马铃还待要和老人打牙犯嘴,却听得马车中有人轻咳一声,传来魏野的声音:“铃铛,长者既然有赐,于礼不应推辞,话何必那么多?” 话音未落,魏野一挑驴车风帘,跳下车来,向着老人抱拳一礼:“在下刚到槐里,就听人说,丹泉池畔王公客舍,富而好礼,乐善多施,往来行旅在此歇脚,王公奉给浆水,不取一文。今日一见,果然是位好善长者。” 这不要钱的高帽子将出来,老人面上带笑,忙与魏野抱拳还礼道:“听先生口音,是京畿出身吧?些微小事,都是乡邻誉美,小老儿不过将本求利之人,处事本分些,实在当不得先生夸赞的。” 说罢,老人从家仆手中取了一碗浆子,双手捧给魏野。 要论此时风尚,民间论礼,都以长幼分尊卑,怎么样也轮不到魏野受这般礼遇。然而魏野这一身青锦窄袖、颇具胡风的道服,一口地道洛阳雅音,怎么看都像是洛阳那些喜好胡风的贵家子弟,说不得还是出京赴任的官人。这位王老头商贾出身,最讲究和气生财,因此上对着魏野也礼数多了些。 仙术士也不推辞,接过那碗甜浆子,仰头一饮而尽。随即将漆碗奉还,又向司马铃使个眼色,司马铃会意,从驴车里取出一瓶魏野还没开封的绍兴黄,双手捧着向老人笑吟吟地说:“王公万福,我家叔叔行游在外、身无长物,便以此一瓶新酿青州酒,为贵府贺,为长者寿。” 王老头见那酒瓶高有一尺,高胸窄腹,通体青黄,外施厚釉,肥润如堆脂,显然比吴地客商偶尔贩运的青瓷做工更考究些,不由得更高看了这对叔侄一眼。虽然连称不敢,还是喜盈盈地将这瓶绍兴黄珍而重之地收下了。 得了魏野馈赠,王老头更是高兴,拉着魏野的手道:“先生不嫌我们乡下地方粗鄙,还赠酒为贺,让老头子如何刻当?今日乃小犬迎亲之喜,又蒙先生光降,实实地蓬荜生辉,还望先生暂留玉趾,让老汉奉请才好。” 被这王老头拉得脱不开手,魏野只好先拿话岔开道:“王公道是今天府上有合卺之礼,却不知哪家的小娘子有此福分,嫁来府上作新妇?” 王老头还不待回答,旁边捧漆盘的家人已经嘴快抢先道:“好叫先生得知,下嫁我家大郎的是个小寡妇。模样倒是真好,只是丈夫早死,青春年少耐不得独守空房,一个月前咱这小主母从长安路过这里,要去茂陵乡投亲,借住客舍里面,我们太公看她无依无靠,就招了她改嫁大郎,也算是得了个好归宿!” 这快嘴家人话没说完,头上就吃王老头打了一下:“歪嘴驴子不值头骡,你便都坏事在这张嘴上了!先生不要听他们胡缠,且进堂上奉请就是。” 魏野也不管这桩婚事有什么旁的内幕,只用眼神朝司马铃看了看,司马铃这半妖丫头也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这对仙术士半妖档,眼里透露出的都是一个意思 又是收留美貌孤女成婚、包小三的套路,这套画皮手段,不管何时何地,都是这么流行。女妖怪们混入人家到底还有没有一点新意? 就在魏野和司马铃这样暗自交流眼神的当口,路旁又传来一阵铁环响动,却见西面道上,行来一个戴斗笠的旅人。 说是旅人,那是因为这人可不像魏野这拖家带口还收拾得清爽无尘、饮食用度精美不输官宦人家的冒险者。那人身上的衣服处处都有灰尘和泥垢外加油斑板结而成的印子,手腕上的布护腕,要不是有麻绳一圈圈地捆扎起来,早就散成了布条,腿上的绑腿、裹脚布和草鞋,外面包着一层坚硬的黑泥壳子,只能勉强看出它们原来的大致轮廓。 说不得,这人身上的跳蚤和臭虫也正在活跃地爬来爬去。 这才是这个鬼神与凡人混居的时代,常年在外风餐露宿的旅行者应有的模样。魏野也好,左慈也罢,那些身怀仙术、奇宝的开挂货,根本不能代表这些真正的旅行者。 然而让魏野和司马铃关注的,并非是这个邋遢旅人身上的污垢和油灰,而是他手里那齐眉高的一根木杖。 杖头安着一股大环,环上缀着六个小环,这样子虽然朴素,但是魏野和司马铃可不会认错。这是佛门中人用的二股六环锡杖,虽说汉明帝时,皇帝夜梦金人,遂有白马驮经,佛教入华一事,然而佛教此刻传播还不广,洛阳白马寺至今不许民人出家,只许来都下朝贡的外国和尚居住,像这样的行脚和尚,还是少见的很。 只见这满身灰垢、头戴斗笠的和尚,行至王老头面前,单手竖掌打个问讯道:“老善长,听说您这里办喜事,穷汉子也想沾沾光,先给您道喜啦!” 他不近前还好,一近前,一股汗馊味立时直冲鼻子,熏得四周人几乎站立不住。王老头身边几个家人已经抢先嚷嚷起来:“哪里来的要饭乞胡,快走快走,这里没有光给你沾!” 所谓乞胡,此时佛教依着天竺原教旨主义,僧人生活全靠乞讨得来。释迦摩尼自己就是托钵化缘乞食,哪怕有天竺小国国王供养,也还是这样四处讨饭吃,因此佛教立教几百年来,谋生手段差不多只有出门讨饭和坐庙里等施舍两种。这行脚和尚,差不多就是出门讨饭这一类了。 听得王家的家人要赶他走,这行脚和尚也不生气着恼,反倒又凑近了些道:“老善长,我这里给你道喜啦。令郎今天娶回个床头活大虫,却是非常的际遇,求老善长看在我远道跑来道喜的份上,赏我些酒肉吃个痛快。小的别的不会,可是却耍得一手好戏法,晚上愿意变给新郎官新娘子看呢!” 这听上去尽是疯话,魏野却是蹙眉,仔细瞧了这行脚和尚一眼。 第151章 ?茂陵鬼宴(六) 目光移处,仙术士的眼神正好和这行脚和尚的目光一触。 这行脚和尚面上虽然油灰盖了一层又一层,可是面相却不像是积年外面跑,饥一顿饱一顿的行脚僧。 在农业文明时期,人类的生产活动都基本是靠天吃饭。除了上层社会可以保证膳食营养,有正常脂肪层外,不论农人、工匠甚至小商人,身上皮肤光泽都不好,更不要说行脚和尚这种和乞丐没区别的寄生阶层,这皮肤晦暗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饭里缺油! 可这行脚和尚看着年纪也和魏野差不多,面上就是隔了油灰,还是可以看出来气色不坏,面部肌肉饱满,高鼻隆准,五官自有一种深邃之感。要不是这一身实在太过污龊,实在不像是个奔走在外的云游和尚。 就是放到洛阳北军五营,这行脚和尚的汉仗,也像是那些每日油水不断的军中精锐武卒一般了。 那些王老头家的家人,却没有魏野这么精明入微的观察力,那个端着漆盘的快嘴家人就抢着说道:“这汉子,你看看你,也是好手好脚,好一副壮汉模样,就算没有家底,这模样去给人佣耕、做工,怎么样也够生计的。攒上几年家底,也能讨房妻室,续得了香烟!这样没脸没皮的讨吃,简直就是辱没了祖宗!” 平心而论,佛教自创立起一千多年里,不耕不织,连和释永信似地搞武术演艺班子卖艺都不肯,只肯守着庙门吃地租、吃施主,走出庙门吃善信、吃十方,也活该魏太武帝、周武帝、唐武宗、后周柴世宗四位英主如割韭菜般地一遍遍屠过去。不论是官家打土豪,还是民人看热闹,对这类秃驴都没什么同情心好讲。也只有秃驴们没死干净的徒子徒孙,一遍一遍地自伤自怜。 而这快嘴家人,这几句话正好打在要害上。 那行脚和尚也不知是还年轻,或者尚且没有修炼出那些大丛林里土豪一级的主持和尚那种“笑骂由尔笑骂,好驴我自为之”的好定性,闻言居然还摇头争辩道:“这位哥儿,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怎知道我没有正经生计?我这行里,三年不开张,开张就吃三年,只是我运气不好,出道到现在还没开张就是了。” 说着,这行脚和尚还看了眼魏野这边,撇撇嘴道:“且哥儿几个也实在太势利眼了些,别看这位小胡子官人一身青锦袍,又是小美女又是俊俏童子随侍,豪车宝驴、手面阔绰,可还不是我这穷花子的同行?你们只知敬这位官人的锦袍驴车,却当我这穷花子是个屁一般,这世道炎凉,也太叫我心寒了也。” 那快嘴家人还要和他夹缠,王老头已经被搅得不耐烦起来,只得向身旁一个小厮道:“这汉子虽然是个乞丐,但总是来道贺的,去向厨下拿一个蒸饼,舀一碗甜浆来。” 说着王老头转头向这行脚和尚挥了挥手道:“你来道贺,老汉也承你的好。只是尊驾这一身气味太大,只怕要熏坏了贺客们。拿了蒸饼、甜浆,且到别处吃去吧。” 被王老头这般说,这行脚和尚才嘻嘻一笑,竖掌答道:“还是老善长愿发善心!您看,这蒸饼我也不要了,您帮我在这羊皮水袋里灌些浆子,我路上好解渴,也就足感盛情了。反正新郎官正迎着新娘子绕城夸嫁呢,这时候贺客也不齐,不差我在这里多站几刻不是?” 所谓绕城夸嫁,是此地礼俗,凡有婚娶,新郎家下聘礼,还是新娘家带嫁妆,必然要将箱笼列成队伍,绕城而行。新郎家下聘礼,称为绕城夸聘,新娘家带嫁妆,称为绕城夸嫁,总之是个富户贵家炫富的机会。 这王家要迎娶的新妇,既然是个无亲无故出来投亲的小寡妇,这夸嫁的嫁妆,还不是都让王家包圆了。而魏野夜里听着街上妖鬼奔走,言语间都指向这王家新妇,疑点就更是丛生。 魏野也顾不上再打量这不请自来的行脚和尚,言语间都打些什么机锋,就这么向着王老头一拱手道:“今日是府上大喜之日,还有许多事要王公主持,某何人也,却耽搁王公的要紧事?且暂别半日,待新人上堂时,再来道贺不迟。” 说罢,魏野一扯司马铃,跳上了驴车,车辙一拐,朝着城中驶去。 …… ……… 驴车之上,魏野盘膝而坐,司马铃坐在车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驴背,向魏野问道:“叔叔,那要饭和尚什么来历?” “什么要饭和尚?没鱼没肉,就是顿顿素油豆腐都撑不那副身架!”魏野哼了一声,可转又疑惑道:“要是修行中人,不论是道门还是佛教中人,也不管是法师还是牧师,甚至寻常巫祝也罢,周身气机自然与一般人不大一样。可那家伙浑身上下却看不出一点异样,可要说那家伙不是修行人,可你听他那些话头?句句都有暗指,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是敌是友……” 魏野正沉吟间,不料袖子却被身边的小哑巴拉了拉,魏野转头看去,却看小哑巴朝着自己比划了几下,拿着磁感笔在手写板上画了一幅简笔画。魏野低头看去,却是一个简易的人形,包裹在一个壳子中间。 魏野看着这稚嫩的简笔画,想了一想,说道:“那和尚以污垢满身,秽气四溢,来遮掩自己的修为?以垢藏真,秽里生净,这不是佛门正传之道,而是释迦牟尼的表弟、天王如来提婆达多别传一系的外道苦行问圣法门。啧,这提婆达多外道问圣法门,自提婆达多死后就基本绝传,怎么现在还有传人?看样子,今天这事,倒是有趣得狠了。” 正说话间,驴车外面传来一阵低哑歌声:“韭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而外,还有一阵阵的妇人嚎哭之声。 随即就是司马铃有点紧张的声音:“阿叔,前面有人家出殡下葬,我们怎么办?” 第152章 ?茂陵鬼宴(七) 魏野正说得兴起,那顾得上理会什么下葬队伍,随即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还能怎么办?生人上归阳,死人下归阴,让路就得了呗。” 也怪不得魏野此刻对什么出殡下葬没有兴趣,他心思全都在那行脚和尚是否真的身怀提婆达多教法,这个假设上。 提婆达多身为释迦牟尼的族弟,在佛教中的地位,却几乎与第六天魔王波旬相近。或者对佛教而言,第六天魔王波旬,还没有提婆达多那么凶残。 按照《佛本生》记载,释迦牟尼未得道前,就与提婆达多于无数世前而缔结恶缘,从此就开始长达不知多少个闲年的漫长相爱相杀岁月。 释迦牟尼在这无数世里,托生为王子、祭司、咒术师,投胎为猕猴、老鼠、九色鹿,可不管哪一世释迦牟尼都不忘推提婆达多掉悬崖,送提婆达多上刑场,丢提婆达多陷沼泽。 而同样的,提婆达多也戳瞎过释迦牟尼卖给奴隶贩子,拔掉释迦牟尼的牙齿把他关在盒子里,骗释迦牟尼进国王的厨房剥皮,真可以说是有来有往,见招拆招。 这种你死我活的仇恨,甚至在未来的佛祖和未来的佛敌某次投生为一对连体怪鸟之后,都不肯消停。甚至提婆达多还颇为欢喜这一世的造化安排因为他立刻就找了一株剧毒的断肠草嚼了吃,让佛祖这一世都来不及证悟修持、积攒一点善果,就陪着他一起嗝屁,重入轮回。 等到白象梦孕,二龙吐水,绿草如茵的池畔,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子,生而能言,于地上周行七步,步步生莲,确定了自己那个阴魂不散的老朋友这次没有跟来,方才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自说佛偈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无数劫来,此世为我最后受生…… 待得释迦牟尼小朋友被阿妈抱着回到皇宫,他这一世的便宜老爹净饭王已经大笑着说:“夫人你看,真是巧极了,我们释迦族一天之内多了两位王子!小的这个,就叫提婆达多!” 当初佛祖在襁褓里是什么感想,不论是诸位尊贵的大阿罗汉,还是诸位尊贵的大菩萨,都没敢在佛经里提。但魏野估计着,此刻佛祖就算不呛到嗝逆,也得吐奶了。 至于佛祖成佛之后,刚开了个百十人的传销班,没想到第一个前来参加培训的却是提婆达多。这可不代表提婆达多这辈子变得好说话了,因为这届传销学员结业之后,他立刻带着释迦牟尼培训班的学员们参加了提婆达多培训班,并且给佛祖传话说:“哥啊,你那套落伍了,现在我才是天竺忽悠界的当红炸子鸡!” 这可真是叔可忍婶都不能忍,战争就此拉开帷幕。在佛祖涅槃之前,这场大乱持续了好些年,还挂点了好些尊贵的大阿罗汉。至于佛教内部这次大内乱,究竟是如何落幕的,考察佛经已经很难说出个所以然来,提婆达多所传教法也基本失传,但是提婆达多却是俨然与佛祖一同证果,号为天王如来,在诸佛之中这功业也不算小了。 对于提婆达多和他教外别传、外道问圣的教法,魏野所知就这么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提婆达多作为佛祖的死对头兼大佛爷,他的教法自然有其玄妙处。 正在思考着,驴车又停住了,魏野身子微晃,关于秃驴们的恩怨就此打住。魏野一挑车帘朝外看去,却是又一队车马,正迎着出殡队伍撞了个正着,偏偏好死不死的,这一队车马,就是王家绕城的迎亲队伍。 迎婚队伍奉的是吉礼,出殡队伍奉的是凶礼,迎婚队伍固然深觉晦气,出殡队伍也一样地没有好声气。此时出殡,先有当地神庙中延请的庙祝神巫,在前唱挽歌,祈神指路,后面自有杠头和一班抬棺汉子,随着神巫指挥而动。 至于打幡、抱盆、端牌位的一众亲眷,这时候更是拉出了一大队,声势还比迎婚队伍还大了些许。那些好事之徒,更是挤到前头,挽袖子大嗓门,和迎婚队伍的鼓乐班子争吵起来。要不是一旁还有些老成人,只怕当下就能打起来。 迎婚队伍中,有个乘马青年,头上虽然戴着赤帻,一如吏服,然而面相却显出些文弱气来。眼看着前头那些气性大的已经在抻拳头比胳膊粗细了,却不由得急红了脸:“这,这可如何是好?” 魏野坐在驴车里,冷眼旁观这场面,却见迎亲队伍中那披红挂绿的新娘马车上,有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挑开了车帘,向着随车伴行的一个使女招了招手。 那使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肤色白皙,看着也像个美人胚子,立在马车边上,却伸手向路边招了招手。 招手的地方,却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块大石头。 这类路边安放的大石,魏野倒是知道,大抵安于路边大石,就是路神栖居之处。路神又名行神,是道路之神,汉时习俗,送人远行,先祭路神,后设宴践行,名为“祖道”。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等伐西域,天子赐酒,丞相祖道,相送灞桥,传为一时美谈。 然而路神虽然算是正祀之神,却和社伯一样,属于正神中的基层官员,职小位卑,威福云云就更谈不上。魏野蹙眉,手拈指诀,向着眉心一划,眼前所见,却是有一股气机自石上生出,化为一个似人的虚影。 看来,这就是槐里县中的路神了,光天化日之下,尚不能显露形象,只能以虚影行动,这所谓正祀之神也足够可悲。 只见这道虚影成形之后,却是向着新娘所在的马车拜伏一礼,随即起身,向着那出殡队伍领头的神巫走去。 那个神巫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身白衣,头戴方相神的面具,一手持水瓶,一手持木戈,正立在一旁看热闹,浑然不知道面前有一个阴神虚影接近。只见,这虚影靠近了他的耳边,像是说些什么,那神巫当即一个哆嗦,直起身子,骤然风魔一般蹦跳舞蹈起来! 第153章 ?茂陵鬼宴(七) 魏野眼中能见着那路神依凭在神巫身上,四周的人却还不知出了什么事。 那些打幡、抱盆的丧家就见得那神巫边跳边舞,却是调转了个头。此时殡礼,送葬队伍全靠神巫引路,眼见得神巫掉头,旁人不知所措时,那指挥抬棺的杠头却是老手,当即把响木一敲,领着抬棺的汉子们紧跟着神巫而去。 眼看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冲突就此化消于无形,魏野探出半个头来,向着那神巫边走边舞的方向一指,对司马铃说道:“铃铛,咱们跟上去!” 司马铃点点头,鞭梢一敲青驴背,驴车木轮吱呀一响,缓缓跟了上去。 一般说来,受到闪米特邪教和绿色沙漠邪教那臭不可闻的独一神观念熏染的人,往往把“神”这个词,联系上“了不起的宇宙独一真理”这类高大上的东西。但是在某位失业的前民俗学者眼里,神明、鬼物、妖魔,这类超自然生物大抵都是依附于人类文明活动而生的,槲寄生或者菟丝子这类寄生植物般的东西。 作为自某种人类文化中衍生出的超自然生物,鬼神基本创造不出属于它们自己种群的文明,而是接受了来自它所存身的人类社会的文明。星界冒险者对于所谓“神族”、“魔族”之类具有天生超自然力量的智慧种群,一般是划分在生物学和人类学的范畴内,而鬼神、妖魔这类寄生于人类社会的衍生种,大部分都以概念生物称之,也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路神这种下位的地方神灵,多数是来自于人们对于出行平安的祈愿,属于标准的借愿力而生的土著神。而当有关路神的信仰淡薄,或者转而寄托在真正的正神之上的话,这类小神就只有消亡一途。因此上,路神往往都是只有灵体的程度。 这被王家新娘召出的路神,在这类土著小神里程度已经算不错,看上去似乎介于灵体和实体之间。这类半灵质化,可以稍稍现形的小神,也正是它们与一般滞留在人间,肉眼难见,罡风一吹即散,日光一照就化的亡灵不同之处。 在魏野眼中,隐约可以看见那个头戴方相神面具的神巫身形不断颤动,每一颤之下,就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虚影从他身上偏移开。 能够依凭人身的灵体,要不是阴气足够精纯,那就是灵质已有了由阴转阳突破的征兆。这个路神俨然就是走得由阴转阳这一路,只是阴质尚未化尽,所以还不能与人身彻底相合。 这支送葬队伍一路出了县城,直到了北面一片坟茔中去。 下葬的墓地早已经选好,几个汉子带着锄头铲子就在墓穴边立着。 引路的那神巫又舞了一通,随即趴伏在墓穴边上,头部不住地旋转起来。趴在地上的神巫像是要从地上挣扎起来一般朝上跳,这个挑战性的动作当然没有成功,只是让他像蛤蟆一样做了个四肢弹跳动作。然而这个没有准备就被附身的神巫膝部仍然弯曲,微微痉挛着伸出双手,像要抓住什么东西一样朝外丢。 受到这个动作的影响,魏野恰好看见那个强行附体的路神,突然从神巫身上弹了开去,就这么立在了神巫的面前。 此刻,隔着方相神的面具,只能看见神巫的眼中泛着眼白,四周送殡的人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声,静等着这个白衣神巫恢复。 过了数息时间,拜伏在地上的神巫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随即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取酒来,某要向当境地神娘子献供。” 神巫低哑地向身后人说了一句,便有个苍头捧了一个小坛,倾出三碗颜色发白的淡米酒,摆在神巫面前。 三碗米酒,神巫自饮一碗,献供一碗,酹入地面一碗。 旁人眼里,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景象,但是停在人群外的驴车上,落在某些人眼中,却是另一幅景象。那碗酹入地面的酒洒下,一股淡淡气息随即充盈了站在神巫面前,只有虚形的路神。这个依稀略具人形的家伙,似乎稍微凝实了些,脸上甚至出现了可疑的红晕。 随即,神巫从怀里摸出一卷竹简,展开读道:“光和五年五月癸巳,黄帝告地夷夫人、丘丞墓伯、地下两千石、墓左墓右主墓狱史、墓门亭长,莫不皆在。今槐里长平里人深河命薄早死,今来下葬。自买万世家田,贾值九万九千……” 魏野凝神听着神巫宣读,司马铃却拉了拉魏野袖口:“叔叔,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向这一方的地神与鬼官购买墓地,也就是购买冥土住宅的产权。”魏野一面回答,一面蹙眉道,“丘丞墓伯这类阴司鬼官,按理说都是东岳泰山之神派遣任命的,可是这地夷夫人,我可没有听说过。” 就在说话间,那神巫又读道:“焦大豆生,鸡子之鸣,与神相听。千秋万岁,后无死者,皆如黄帝教,如律令。” 读罢,这神巫将竹简投入面前火盆,又从旁边取过一只公鸡,一刀砍下鸡头。将鸡血倾入面前供着的酒碗中,神巫又是伏地叩拜几次。 后面的杠头捧着一块刻字砖,也走上来,将刻字砖交给一个戴孝少妇,说道:“深叶娘子,且请谢神。” 这里一群人对着墓穴叩拜,魏野却见那路神已经不耐烦受这些人的礼。它一手托着一个虚实不定的银杯,杯中盛满红色酒浆,一手捧着一卷竹简,就这么施施然地墓穴上飘开去。 这次不用魏野说明,司马铃鞭稍一敲驴背,就缀着那路神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魏野注视着那路神的虚影,轻轻弹了弹舌,自言自语道:“这是要到哪里去?要是我估计得没有错,这一次咱们真的遇上了一条大鱼。” 司马铃坐在车辕边,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哦?有多大?” “这嘛,要是钓鱼不小心,会被它一口吞掉的地步。”魏野如此回答道。 第154章 ?茂陵鬼宴(八) 魏野说得吓人,让他身旁面色已经很紧张的小哑巴,身子一缩,紧紧抓住了魏野的胳膊。 察觉到小哑巴的惧意,魏野这才混不在意地摆摆手:“放心吧,虽然这条鱼个头不小,但想要吞了咱,还得看它的牙口够不够好。” 对于魏野打的这个包票,司马铃丝毫地没有信心,认真地对小哑巴说道:“咱们叔叔喜欢惹是生非,你也是知道的。总之一会儿他要到什么地方,咱们不要跟着去,基本上也就扫不到他的风台尾了。” 这等女儿家的玩笑话低低地响着,魏野揉了揉司马铃的双鬟髻,并不出声反驳,只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那个路神的去向。 都道是神目如电,莫要暗室欺心。然而路神这个档次的鬼神,虽然是自人们祈求出行平安而生之神,路神能打理的,也就是一个路口大的地段,甚至离开了栖居的祖道石,连这点权柄都几乎不为它所有。 在某个时空里,出现过诸神离开各自的神国堕落人间,化身人形行走的乱象,在魔法师们的记载中,这场乱象被称为圣者之乱。而这些强大神明的真身离开了神国,也只有传奇法师程度的自保之力。同样的,路神离了它存身的那方石头,也只比游魂强些,感知的范围也不过和凡人相当。 就像现在,它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一驾驴车远远地缀在后面。 路神的影子,渐渐走入了一处野林,魏野示意司马铃停下车,自己跳下驴车。肩头一晃,桃千金拔出在手,仙术士绕着驴车布下洞阳剑祝,方才道一声:“不要和唐和尚学,离开我布下的符禁。” 说罢,魏野蹑着步子也进了野林。 虽然还不过是午后,这处野林里已经显出一些阴暗味道,一股粘稠的潮湿气息瞬间黏上了魏野露在道服外的肌肤。此时的关中号为膏腴之地,虽然随着政治中心东移至洛阳,稍见衰败,但是气候比起宋元之时,却要好得多了。体现在这野林中,就是不但树木生得高大,满地落叶积成的腐殖土松软肥厚,青苔蔓延,连那些如蛇般盘绕着黑色树干的藤蔓上也爬满了青苔,偶尔还能见到一些巴掌大的毒蕈,如杯口形的菌盖通体如火般鲜红明艳。 这类毒蕈形态颇接近道书中所说的代侯芝,往往有不明所以的修仙之士误采了服食,结果往往走火入魔而发狂,枉送了性命。 虽然不是真正的代侯芝,这种学名叫鬼王盂的毒蕈却是巫蛊之术中的常用材料。由于鬼王盂有着极强的致幻效果,巫蛊之术中常常以它作为失心蛊之类神经性毒蛊的饵食,以催化蛊虫毒性。 而在旁门左道术法中,鬼王盂正如其名,可用在七圣迷神秘法的火供之中,借其散发的毒气为饵食供养,召请七圣魔头下降。 一般说来,鬼王盂生性喜欢潮湿低洼而又阴冷的生长环境,特别偏好瘴毒弥漫之处。一般有鬼王盂生长的地方,都不是什么上风上水的吉地。 魏野袖中笼着六甲箭,倒提桃千金,又尽力不出声地朝这片野林里走了一段路,却听有个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的男声响起道:“是今日的买地券?这些凡人,奠几杯酒,洒些鸡血,就想换个阴宅平安?这槐里县地盘上,东岳的规矩可不大好使!老路你一路辛苦,不过咱们这里是个出家人的地方,招待你不合适,你且回去吧,这差事兄弟帮你传达就好。” 随着这番话,路神的虚影从野林深处退了出来,魏野一闪身避到一株野杉树后,让过了路神。眼望着那到底算神灵还是幽灵的虚影,飘飘忽忽地荡出了野林,才听得野林深处那个大嗓门再度响起: “这神比神,气死人,地夷夫人也只是一方地神,却管着这方圆百多里,不论是社伯还是井神,树公还是路头神,都和使唤家奴一个样。那些向来不服管的妖怪,也把她老人家巴结得不知和什么一样。咱们师父,自从随侍着大罗汉迦叶摩腾进了中原,落户关中也有百来年了,却是只能喝地夷夫人的洗脚水,也实在是够窝囊的!” 半响,有个调子古怪,一概都是上声的声音接话道:“大师兄,师父他老人家为地夷夫人婚事道贺去了,你这么说他,师父佛法无边,给他知道了,又要罚你不准进八功德池修行了。” 先前的大嗓门也随之苦恼道:“佛祖留下结夏安居的规矩,四月底起就要避暑静修。我们却不像师父他老人家,能飞能走,不怕暑热,咱们一到夏天,就要安住在八功德池里念佛修行。真要罚我,那不是要了我的命了?可话又说回来,师父传的是小乘教法,不禁肉食,他老人家能到婚礼上尽情受用,咱们却只能在这净修林里念佛坐禅,这苦日子实在不是和尚受的!” 这大嗓门和尚在那里抱怨不迭,又听得那口音古怪小和尚劝道:“大师兄,师父说你长舌大口,在我们这些弟子中号为第一,想来和当年佛祖他老人家一条舌头直捅上大梵天王的屁股是相差仿佛的。但就是太过长舌,容易得罪人,实在是个麻烦事情。” 魏野听着这对和尚说话,心中也是好笑,不知道这些野林子里猫着的和尚是哪里学的佛法,释迦牟尼生来有三十二种瑞相,舌头极长,吐出后能遮住整张脸,舌尖直盖发根,即为广长舌相。而《妙法莲华经》上说,释迦牟尼出广长舌相直至四梵天,却不是那位手长肚子圆的大婶舌头好似如意金箍棒,玩起下作游戏来,而是释迦牟尼这条舌头有声闻妙语的神通,说法之声可传遍诸天。 可不论是舌头大得盖住脸,还是说法之声传遍诸天,都可以肯定,佛陀他早就不能算是人类了。 魏野侧耳再听,又听得那小和尚说道:“地夷夫人去年间和贺兰公起了生分,气不过才从贺兰山打道回府,最是一点就着的时候。你得罪师父不要紧,师父不过罚你不许下八功德池,地夷夫人若是发起性来,罚你冬安居的时候不许在禅修洞里入定,只得在树下顶风冒雪坐禅,这可怎么好?” 这顶风冒雪坐禅,好像真吓坏了那大师兄,连念了好几声的“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方才道:“这几年冬天越发冷了,附近山上竹林都冻死了好些片,那些浅些的池塘,更是整个冻成了个冰疙瘩,一池人家都绝了户。要让和尚我去冒雪坐禅,不用半晌,和尚就变成个冰坨子和尚,连荼毗入殓,烧出舍利子的机会没了。果然是女人家都是活鸠盘荼鬼,这么狠毒的法子也想得出来!” 这对和尚说得热闹,魏野偷听得也明白,心下稍稍思忖片刻,既然那和尚既然说起冬日严寒,又道一池人家都绝了户,还要在池子里过夏安居,八成也和江幽娉一般,是个水生的精怪。 只不知道这些和尚的师父又是什么来头?当初白马驼经西来,跟着使臣入洛的两名西域僧人,一者是来自中天竺的法宝比丘,一者是法宝比丘的同修佛友饮光象,也就是汉传佛教所称的“西来二圣”竺法兰与迦叶摩腾。只是魏野可没有听说过这两位大和尚留下什么传承在关中,还是个活了百多年、教授水怪学佛的老怪物。 魏野握着桃千金,又走近了些,就听得那自居大师兄的和尚发话道:“今天师父虽然不在,你们做功课也不能敷衍。要知道,我们做和尚的,第一要有个相貌庄严威仪,第二要有个口舌便给声音洪亮。要是脸生得吓人,又不会念经,走到施主面前,不要说被请回家里自在受用供养了,不把檀越吓死就算是好的。可要不去檀越家里,只檀越一个人,又怎么够斋僧的?” 这大师兄一通训话,前头听着还像是个本分秃驴,后面那话就越说意思越不良善。偏偏还有一帮子小和尚在那里点赞称是,又是嘈杂一片,异常聒耳。吵闹一番后,就变成了那大师兄带头,一群和尚念起佛来。 先是大师兄起头,念了几遍“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后面就是一群和尚齐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念不过几句,突然又换成了齐唱真言,一开始还依稀听得是“唵嘛呢咪叭吽”大明六字真言,后来就是“唵”、“唵”的一片噪声。 魏野初听还不觉得如何,然而那群僧梵唱之声更加急促,魏野顿时觉得灵台不复清明,隐隐竟有受到梵唱震扰之兆。此刻,仙术士也顾不得什么“偷偷的进村,打枪的不要”,凝气于指,在剑身上一划,桃千金上立时火光灼灼。 执定火剑,魏野一剑斜斩,带着一丝被魔音贯耳后的怒气猛然劈开面前细密藤网: “都给我不要吵!” 第155章 ?茂陵鬼宴(九) 一剑劈开挡路的藤蔓,魏野一声怒喝,念佛声随之嘎然而止。 不过几亩大的一汪浅池中,俨然坐着二十多个光头和尚。 这些和尚都是盘腿而坐,如天竺和尚一般披着一件坦胸露怀的碎布袈裟,然而颜色却不是天竺那种土黄或暗红的所谓袈裟坏色,反倒是绿布配乌青的两色。 只有坐在主位上的那个首座和尚个头格外高大,穿的也不是那种淡绿僧衣,而是一件土黄色褊衫。这首座和尚项下挂着一圈杯口大的佛珠,满头癞子,大眼阔嘴,大腹便便,倒是有点像佛寺里供着的弥勒菩萨。 想来,这癞头和尚便是刚才那废话连篇的大师兄了。 此刻,二十多个和尚,都扭过头来看着这扰乱了经堂的不速之客。这些身披绿袈裟的和尚,虽然胖瘦高矮不一,可有两点倒是都很向他们的首座师兄看齐。用两个词就说明白了:大眼睛、将军肚。 至于相貌庄严威仪么……说不上。起码这种看起来放到灶台边自己就能出油的肥硕样子,出去云游讨吃的,那些家里存着不过几升粮的施主,看见这种讨吃的夯货,非抡起扫帚赶人不可。 然而一帮子秃驴齐齐地瞪着杯口大的牛眼,一起行注目礼的场面,还是颇有些异样的魄力的。 那些青绿袈裟的念经和尚,不言不动,就这样合掌扭头注视着魏野。倒是那个癞头首座,倒是颇有静气,先看了看魏野手中执着的桃千金,稍稍转了转脖颈,单掌打了个问讯道:“这位仁者,从何而来?若是请小僧们去赴斋,却是不巧。如今正是春尾夏头,我佛如来定了戒律,小僧们都要在这池中夏居安住,不得擅出。仁者若要斋僧,还请现在这里布施,此种福田甚大,可使仁者受用无穷也。” 听得这癞头和尚答话,倒是真是口舌伶俐,确实有些舌绽莲花的意思。魏野负剑于身后,身板低了一度,就当是微微欠身答礼了。 可仙术士面上却还是那似笑非笑、要嘲讽不嘲讽,差不多拿别人当傻子的淡淡笑容,轻轻“哦”了一声,尾音稍稍上挑,滑落池中,却是寒意入骨:“和尚,佛陀制五戒,第四曰妄语,我如今有问题要问,你知道该怎么回答。” 癞头和尚面色不变,合掌答道:“仁者欲问什么,小僧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难得这癞头和尚这么上道,魏野也不客气,直接问道:“司掌此地一应社伯路神的地神地夷夫人,她是什么来历?” “地夷夫人就是地夷夫人,执掌本地也有二百多年了,只是地夷夫人是位女神,仁者千万不要有什么纣王题诗在女娲庙那样的龌龊心思,则日后福德更大也不知仁者还有什么要问的?” 魏野听了这个不算回答的回答,也不生气,只把左手一提,剑指疾出! 随剑诀催动,笼在袖中的六甲箭化成一道火光,就奔着这癞头和尚而来。然而箭行中途,却见那群念经和尚里倏然窜出一条长影,极快地就将六甲箭卷了下去! 只见一个瘦小和尚嘴里打了个嗝,嗓子上下抽动,却是正在将六甲箭朝下吞咽。 那癞头和尚端坐在主位上,登时拊掌笑道:“仁者发得好暗器,然而岂知佛法无边,我辈都修得佛陀广长舌的法相……” 他笑声才起,却听魏野轻道一声:“找死!” 剑诀一煞,登时那吞下六甲箭的瘦小和尚惨叫一声,火光穿肚而出! 那瘦小和尚倒在地上,四肢朝上,随即就是蓬地腾起一股烟气,原地已不见了和尚尸首,只有一头海碗大的死青蛙。被六甲箭破开肚腹,已是肠破血流,青的绿的红的,乌七八糟流了出来。 一箭立威,这满池和尚再顾不得装出什么庄严佛门弟子样貌,一股本能的恐惧顿时从心中生气,纷纷哀嚎一声:“杀和尚啦!”就此纷纷跳起,全都现了原形 不是青蛙,就是蛤蟆,大如盆,小如碗,只朝着四下蹦跳欲逃。 魏野剑诀连划,六甲箭登时四下追射而去,转眼间,就杀得蛙尸遍地,池水泛红。 那做首座的癞头和尚,更是连高僧范儿都装不出来,一趔趄坐倒在地,双手勉强撑着上半身,才没有一下瘫过去。 仙术士缓步走过那些蛙尸,将桃千金对准癞头和尚一指,好声好气地问道:“和尚,现在该说了吧?” 这时候癞头和尚连一点架子都不敢装,勉强手脚并用地倒退半步,方才翻身一跪,拼命磕起头来。头磕着池边岩石,如同捣蒜,笃笃有声,哀嚎的比那些死掉的师弟还要凄惨几分:“小畜有罪,小畜该死,上仙恕罪,上仙饶命啊!” 魏野也不管这癞头和尚要如何哀求,只将桃千金又朝前一指。 癞头和尚感应到这柄似金又似木的长剑上透出的那股纯正而又危险的气息,更是嚎哭不停:“上仙息怒,上仙息怒!地夷夫人自从离了上仙宫阙,确实心中想不大开,所以常命小畜等物色俊俏少年陪伴,近来地夷夫人看中了王家客舍的少东家,索性变化一番,去、去……” 这癞头和尚偷眼看了看魏野,确定魏野脸上没有什么怒气,方才大着胆子道:“去春风一度……” 说罢,癞头和尚见魏野依然没有动怒,心下却是鬼念道:“都说贺兰公乃是上古贵种,性情最是暴烈不过,怎的自家如夫人给他戴了绿头巾,他居然还是不见发火?莫不是这位贺兰公也是个戴了软王八帽子,却还觉得床第之间得趣的那一种?这些大人物,都是行事荒淫,果然不是我们这般穷乡小庙的出家妖怪可比。” 这癞头和尚正在胡思乱想间,却听得魏野又问道:“昨夜四下许多山精鬼怪四下张罗喜事,莫非也是为了这一出?” 癞头和尚听魏野动问,忙应道:“地夷夫人掌着这数百里大小诸事,大家都在夫人治下,这样大事怎能不趋奉一二?就是家师,今日也去道贺了。” 第156章 ?茂陵鬼宴(十) 魏野可不知道这癞头和尚把自家认作了来捉奸不贞老婆的绿帽丈夫,更是擅自给魏野按上了“贺兰公”这个身份。 这也实在怪这癞头和尚不得,这癞头和尚自感成灵,通了灵识也不过百十多年,修成人形,还是自他被其师收在门下以后事。虽然这里收拢的这几十个青蛙、蛤蟆一类化形的师弟,可这一窝子蛤蟆和尚,都不曾出去见过什么世面,那给他们传下佛门法义的师长,也基本都是不管。 这癞头和尚那些见识,还是看在他粗通文墨份上,被地夷夫人赏识,派为地夷夫人所署的文吏差遣,才得以知道一二。 说来也是可怜,这癞头和尚虽然跟着其师听经学法,然而其师的传承大半是从竺法兰与迦叶摩腾处得来。这两位号为“西来二圣”的高僧,虽然隐然证得小乘佛法中果位,然而小乘佛法唯以解脱为务,于神通术法上并无几分长处。这癞头和尚的师尊所得竺法兰、迦叶摩腾教法也不甚完整,传下来的东西就更是走样。 因此上,于术法一道,这蛤蟆和尚一门上下都是老秃驴吹管子不懂笛(地)。像这癞头和尚自己,就只得一个运使原身舌头的天赋本能,自他以下,什么青蛙师弟、蛤蟆师弟,也都只会用舌头卷东西。也是这癞头和尚自己爱讲场面,硬是把蛤蟆的舌头比拟到如来法相的广长舌上,这浅浅一个林间池子,也是这癞头和尚自己附会了一个西天极乐佛国八功德池的名头。 今日他一见魏野仗剑而来,道术杀伐凶悍如斯,他这样见识不广的妖怪,又赶上了如今道法尚未兴扬的好时候,自然认不出什么高下好歹来。只觉得打从自家孵化出来,从蝌蚪到和尚的这些寒暑里,如此神通,必然是大有来头的人物,于是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了贺兰山那位贺兰公爷身上。 他这些念头转了几百转,魏野哪有功夫替他这妖怪和尚等待,直接将桃千金在他光头上一拍,催促道:“这方圆百里,一应鬼神、妖物、精怪乃至尸鬼幽魂作祟之辈,都有哪些,你且一一道来!” 这一剑不曾使力,桃千金上洞阳剑祝也不曾催动,然而桃千金本就是古桃仙经雷劫而遗下的妖仙遗蜕炼成,桃木号为五木之精,最克邪祟,又经过昆仑道术、太平经法几番祭炼。上阵砍杀或许全靠那梅花亮银锤般的重量欺负人,对付妖怪,却是手到擒来。 这癞头和尚只觉得如遭天雷击顶,当下就趴下了。他又听说贺兰公是个喜怒无常、性情暴虐的地祇尊神,生恐自己触犯了贺兰公的忌讳,连头也不敢抬,只双手抱着脑袋,连声哀叫道:“上仙息怒!上仙息怒!小僧在地夷夫人署里也帮着料理过些文书,对本地情形略知一二,只求上仙高抬这贵剑,小僧说便是,说便是……” 魏野将桃千金略略移开些,癞头和尚觉得压制之感稍有放松,才略好受了些,他不敢怠慢,即刻小意供述道:“这方圆数百里,地气最厚,山间河里,修成神通的妖鬼精怪算起来差不多有一百多,出类拔萃些的也就六七个。各处城、乡、村、里,地夷夫人属下的社伯、井神共十九员,至于东岳考功司派下的几位六百石官秩的鬼官,八年前奉了您老从贺兰山发下的牒文,都给革退回去,至今还是空悬。” 这番供述下来,魏野也是暗暗皱眉。这里名义上还是东岳遥制,然而此处地祇女神得了那至今只闻其名的贺兰公支持,就能理所当然地驱逐东岳派遣来的阴司属官。这种跋扈骄狂之态,与差不多也和献帝年间的诸侯、唐末五代的藩镇一个做派。 这地夷夫人不过是这槐里县的当境地祇,威福自用的样子,已经很有些西太后的风范了。 至于妖鬼精怪之多,就更让仙术士蹙眉。当初魏野奉了张说的意思,为了镇压京畿之地渐渐冒出的妖怪,几乎跑遍了洛阳左近州郡。在中原腹心之地,寻常一县,有些许初成人形、不成气候的精怪,已经算是难得。这槐里县虽然算是个大县,又在关中膏腴之地,却不料养成这般多的妖鬼精怪,简直都有了些《西游记》里那些妖王维持起来的妖怪聚落的意思在了。 一般说来,妖怪与人的关系,向来是人道昌大,则妖鬼隐沦。 就以汉代而论,汉高祖刘邦定鼎,吕后、孝文帝、孝景帝、孝武帝、孝宣帝等相继当国,虽然也偶有妖鬼变怪,却都是昙花一现。反而是瑞应、祯祥之事,更多见一些。 自孝宣帝之后,灾异妖变渐渐增多,最后在王莽篡位期间,更是进入了一个高峰期。等到光武帝刘秀受赤伏符,以火德王,这类妖变随即渐息,反倒是出了陨星轰击叛军这样的罕见瑞应。 而自光武之下不过百年,外戚用事期间,各种各样的妖鬼变怪之事又陡然增多。就张说府上近百年来数百桩的记载,就有某郡太守,陡然化为虎妖,吞食数百人的惨案,也有猎人捕捉野兽,却发觉兽笼里呆着的是当地亭长,等打开兽笼之后,亭长又化为猛兽逃走的怪事。 槐里是右扶风的属县,紧靠茂陵,名义上属于司隶校尉管辖,然而事实上反倒受凉州刺史和并州刺史影响多一些。槐里妖魔横行,渐渐有泛滥之势,这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仙术士的这些思绪,却是一点传达不到癞头和尚这里来。他只见仙术士眉头微蹙,似在苦思什么,就当是自家在这位残忍好杀的“贺兰公”眼里,已经没了用处,正思考要怎么处置自家呢。 这癞头和尚本来胆子就小,本事都在自家嘴上,这一想到此处,更是亡魂皆冒,猛地大叫道:“求上仙发个慈悲,小僧我情愿皈依!” 第157章 ?茂陵鬼宴(十一) 魏野正在思索这槐里和附近茂陵,为何有如此泛滥的鬼物妖怪。是否与羌人叛乱频繁,以及羌人利益的代表者,如今势力渐渐遍布凉州、并州的并州刺史董卓有些关联。 却不防脚下这看似胆小老实的癞头和尚突然疯了一般,大叫起来。 仙术士低头一看,却见这癞头和尚眼泪汪汪的,要不是畏惧魏野手中桃千金,恐怕都要抓着仙术士的靴子不要命地用脸蹭了。 魏野听得这癞头和尚说什么皈依,摇了摇头说:“自从你们祖师爷释迦牟尼定下僧伽戒律,不可皈依外道就在头一条。再说了,我又是何许人也,留你这个即是异类又是左道胡教的弟子在身边执役,未免太不体面。” 这话说得癞头和尚全身冷飕飕的,只觉得如坠冰窖,连舌头都似冻住一般不好使了。他只道是仙术士说完就要动手,当下就是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只求上仙不要嫌弃小僧,小僧食量不大,自拜在师父门下,就守着过午不食的规矩,每日都只要吃些虫儿就能填肚子。上仙在贺兰山上的仙府,虽然金庭玉柱,不异天宫。可仙府里那些下人却还有茅厕,上仙就是安排小僧去守茅厕,小僧也是情愿的!” 魏野自然不会纠正这癞头和尚,错认了自己当那贺兰公。这位威福自专、名镇关中的贺兰公,也差不多和收容了小哑巴的魏野结下梁子了,那仙术士也不在乎多得罪得罪他几次 虽然,贺兰公这种受爵为公侯一级的名山之主,能不能注意到魏野这样仙道中的新人,还是个问题。 懒得再和这癞头和尚分说,魏野正待一剑结果了他,却想起一个问题:“此地的百多名妖物,你可都认得?” 癞头和尚不知魏野方才已经动了杀心,听得魏野又问,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道:“上仙垂问,却不是小僧夸口,家师交游广阔,这四面山上水底、城头社尾,只要稍有地位的妖怪,都与家师相往还。这些妖怪的根脚来历,小僧也都知道大概的。” “知道大概就好。”魏野嘀咕一声,心下有了些计较,“这一番要动手,那地夷夫人想来就是这些妖物嘴里的阿萝娘子。只是这伙槐里县中妖怪的话,不到修成大妖的程度,我倒也不怕他们什么。可是这阿萝娘子却是这一方的当境地祇正神,这对付起来就有些烦难。真要让她呼喝妖怪搞起什么妖怪海战术,那便是双拳难对四手,倒不如带着这个癞头和尚,他是此地的地里鬼,对那些棘手妖怪的根脚来历都心中有数,正好来个各个击破,倒是不忙先送这妖怪和尚去见佛祖。” 主意打定,魏野朝着癞头和尚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既然你情愿皈依,我也不是嗜杀之辈。你且与我立个法契,认下我这个主家,这才是长久相处的道理。” 说罢,魏野探手从袖囊里取出竹简式终端,指尖一拂,调出一份文档,投影在这癞头和尚面前。 这是星界之门下发给冒险者的智慧生命体通用缔约文件f型,从魔法师召唤的魔宠到宠物精灵格斗师饲养的宠物小精灵,乃至魏野这样收服的妖侍,这类情形都可以应用。f型缔约文件,又被冒险者们称为不对等缔约文件,被缔约的大抵都是智慧程度不高的低等超自然生物。 当然了,这样的缔约中,冒险者只承担确保缔约对象生命安全的义务,别的义务和责任就一概没有。要是这癞头和尚能全然修成人形,还不是如今这样修一半留一半,像蛤蟆多过像人,脑子也不大好使,魏野也不敢拿、不能拿f型缔约文件来取巧。从e型缔约文件起,就属于平等雇佣型缔约,那样的话,魏野就等于雇佣了这个癞头和尚,还得管吃管穿管住管工资。 癞头和尚不知魏野拿出来的这份“法契”当中有如此多的名堂,只道是自己行了大运,逃过了死劫不说,还成了贺兰公府里的部曲。他当下心中欢喜,立刻点头统统认下了。 魏野又向癞头和尚说道:“既然入我座下,自然还要有个称呼,你自修成人形以来,可有什么名号?” 癞头和尚满心欢喜拜了一拜道:“不瞒上仙,小僧自师尊那里领受了一个法名,唤作法超。” 魏野摇了摇头,一指癞头和尚道:“既然入我座下,口称皈依,那胡教佛门那一套寻永死的玩意便收起来。我听许你还作比丘装束,然而这法名却要换一换。” 略略想了想,仙术士一拊掌,向着癞头和尚说道:“释迦牟尼自成道以来有数般尊号,乃是佛陀、世尊、如来、善逝、应供、觉王、世间解、明行足、无上士、人天师、两足尊、调御丈夫。你既然依佛门而有如今成就,我便从觉王二字里取王为姓,仍使你以超脱泥犁三涂之苦为务,便叫做王超,你看怎么样啊?” 癞头和尚听魏野这般说,当下欢喜伏拜道:“小僧多谢上仙赐名,从此后,小僧便叫做王超了罢!” 魏野点了点头,将剑脊轻拍癞头和尚,道一声:“王超,你即是我的部曲,此刻这般随侍在我身边,却是容易走露了风声,还不现出原形来!” 癞头和尚王超闻言,当即在魏野面前将身一滚,身形骤然缩小,却是一只拳大蛤蟆,通体体色如黄石,看上去就如同澄泥砚石刻成的一只石蛤蟆一般。 魏野从未听说过这种模样的蛤蟆,将竹简式终端对准这癞头和尚王超的原形一照,联通上了星界之门的生物数据库。 一组旁人看不见的数据流,开始在魏野的眼中流过: “蟾精,血脉未觉醒的吞水石蟾个体。吞水石蟾,受戊土之精孕化而生的异种蟾蜍,寿命极长,伏于地下休眠千年亦不死。其性极亲近水,觉醒的吞水石蟾有纳河湖于自身之能,在星界之门中享有生物型珍稀法器的美誉。” 第158章 ?茂陵鬼宴(十二) 收妖收到个珍稀种,这算不算意外的收获? 然而妖之为妖,就在于一旦成妖化怪,灵智法力成长虽然缓慢,寿元偏就长得不像话。 仙术士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这石蛤蟆身后拖着的半截要掉不掉、晃晃悠悠的蝌蚪尾巴,心中暗道:“这也是个烂尾的蛤蟆,等到成长到血脉觉醒,起码也是数甲子后的事,如今倒是顶不上什么大用。” 一面想,魏野一面取出从江幽娉那搜检来的一只蓝田玉香盒,让蛤蟆王超伏入玉盒中。这玉香盒四面都是镂空花样,蛤蟆王超伏在玉香盒中,却仍能向外张望。 向蛤蟆王超吩咐了一声,要这石蟾精仔细观瞧今日都有哪些成了气候的妖物,来给地夷夫人这桩婚事道贺。仙术士犹恐这石蟾儿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肯为自家出力,索性将《如意地卷》上混元如意石的根本符篆截了“变化无极”那一半传授给他,也算是个笼络。 可怜蛤蟆王超苦修了百年传走了样的小乘佛法,却连小乘僧人修行最基本的禅天四定都不曾参悟明白,倒白念了那么多年佛经。如今却得了正经仙术传承,当下喜不自胜,就在蓝田玉香盒里演练起来。 不过盏茶功夫,这只石蟾精便略微了悟了一些混元如意法的妙用,能将身形缩小了一半。 魏野也不去管他,就将蓝田玉香盒朝道服袖子里一塞,装入袖袋里,只露出半截香盒,方便这石蟾精躲在魏野袖中辨认那些来道贺的妖怪。 然而王超这石蟾精学了百年小乘佛法,别的不曾学来,灵智却已增长不少。他伏在蓝田玉香盒中,自家暗自计较道: “虽然这贺兰公是要去找自家媳妇儿的晦气,然而我总听旁的妖怪说,贺兰公一向很有些惧内,在贺兰仙府中大都是贺兰夫人做主。这贺兰公出来打野食,往往都找那改嫁的神女、破瓜的仙姝,可想而知也是个不挑口的。只怕贺兰公这场捉奸在床的戏码演到后面,就成了襄王神女高唐会……” 想到此处,不由得这石蟾精不打个哆嗦:“……到头来,阿萝娘子这贺兰府的外室夫人倒是没什么打紧,只怕与贺兰公的恩爱还要更深一些。可我这做家仆的,却经不得阿萝娘子那枕头风吹将起来。万一贺兰公要讨好如夫人,拿我去做了石锅田鸡红枣汤来替外室夫人滋补身子,这可怎生是好?” 他思前想后,最后将主意打定道:“要替贺兰公指认那些道贺的妖怪倒不妨事,贺兰公要捉奸,总要拿些倒霉鬼来撒气。我只要不去打搅他们夫妻家务事,偷偷趁乱一走了之,想来贺兰公对我这样识趣的小妖,也没什么闲心过问。” 摸着蓝田玉香盒四面的镂花格子,他又是一阵庆幸:比起被一箭了账的师弟们,自己这运数实在是强。不但抱上了贺兰公这么根大粗腿,还传了一手仙法。只要抓紧时间将这法术运炼如意,缩成豆子大小,爬出这玉盒还不是轻易之事? 且不论蛤蟆王超这些小小狡狯心思,魏野收了玉香盒,将六甲箭召回,桃千金也还了鞘,径自出了野林。 抬头望望天色,已经是日将偏西时候,王家那婚宴也差不多正到了热闹时候。 应该说大部分的婚礼,重头都不在司仪证婚、两家大礼、赠送戒指、合卺交杯这些事上。 反倒是婚宴,最是重头。 王家客舍里辟出了一处露天灶头,各样食材堆放满案,肥圆的紫茄、经霜的蔓菁、新摘的匏瓜乃至蓼菜、野姜、紫苏这类兼作调味菜的香草都是一篮篮一筐筐地送过来。脆嫩的鱼腥草,此时唤作蕺菜的,也是用盐调苦酒拌和好,送给席上下酒。 王家客舍自己雇的厨头姓高,身材魁梧,不论宰羊还是屠狗,都是这里四下里有名的。狗肉,自然算做是秽肉,上等席面不肯用的,今日老王家的婚宴席面上,自然也没有这一样,外面流水席面,上的是白切猪肉,用盐醋和胡蒜调味,下面衬盘用的是酸菘菜,再添上蒸饼、碎切的鸡块、大锅煮的杂鱼羹。 这种流水席,交给小工们忙活便已经足够。正经招待贵客亲朋的席面,枣栗胡桃不必说,整鸡整鱼也是必上的,老王家为了这场席面,还专门打发人去五十里外大集市上赶回了五头上好的康居羊,这种康居羊毛细皮滑,入口就只有肥美而丰腴、柔嫩而细腻的滋味,绝没有一点腥膻气,可称一绝。 这种羊都是西域人驯养的种,在塞外吃沙葱、喝盐泉长大的,冬天换粮,才卖入酒泉郡的士卒那里。就算有些往来酒泉的羊马贩子收了康居羊,往往也是向长安地方发卖。像槐里这样地方,等闲就见不到这种贵价牲口。 高厨头祖上在酒泉郡当过屯田校尉的伙头军,这拾掇羊肉的功夫也是祖传的。今个他要做的是炙浑羊,也就是烤全羊,用鸡子和着紫苏叶之类香叶磨的细粉,将去了皮、放了血的康居羊从头到尾、连着腔子里都细细地涂抹一层,送入土筑的烤炉焖烤。 这样烤出来的羊,滋味浓郁适口。闷炉里烧的不是木炭,是烧过除了烟味的松枝和老松塔,这样烤出来的羊肉,自然有一种清香之气。 羊才烤到半熟,那一股浓郁香味就飘了出来。不要说这些帮厨的小工闻着味道,口里都不约而同地生出津液,就是那些来蹭流水席的闲汉也都闻香而至,围着这露天灶台指指点点,啧啧有声。 这一场婚宴,虽然女方是孤身的小寡妇,除了一份首饰钗环,就是一个贴身丫头。可王家这迎娶的场面,到的确算得上本地空前的遮奢。 而王家虽然操持的是商贾贱业,可这钱多了岂能不通神? 今个就有一个洛阳出来的贵家官人,也爱慕王家的铜臭气味,巴巴地上门来替王家少东这场婚事撑场面来了。 第159章 ?茂陵鬼宴(十三) 此时白天里王家绕城夸嫁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不论客舍正堂席面上,还是客舍院子里排开的那一片流水席面,这王家富庶,都成了谈论最多的话题。 这些不无欣羡甚至略有些嫉妒的酒桌议论上,总有人少不得谈一谈那一队长长的夸嫁队伍。槐里县地属右扶风,虽然帝都改换去了洛阳,帝乡也差不多从沛国转到了南阳,然而长安在望,咸阳不远,自秦至汉,几百年的京畿上县,就算败落了,也自有一分见识和底气。 更何况,当年孝武皇帝一道敕书,迁天下豪族富户尽入关内。自长安而下,右扶风中槐里、夏阳、栗邑这些地界,当初又有哪个不是富贵人家安养之地。二百年前,只要自道一声“某是关内出身”,行遍天下,谁不高看你一眼?其时情状,也和二战之后,那些阿美利加的二等公民满世界拿张护照,道一声:“老子是阿美利加合众国的公民。”一般得瑟了。 那个时候,甚至还有名臣,积功甚重,却连升迁之赏都不肯受,只求举家迁入关中,长为关中门户,一时间竟也传作美谈。 虽然经历了王莽之乱,长安左近的宗室,除国的除国,废爵的废爵,大狱不知兴了几场,又有几多龙子凤孙乃至前朝名臣的大族,随着这一场变乱而至没顶。等到赤眉军杀至长安,军纪败坏,焚烧宫室、摸金帝陵,长安这座帝都连同着四周各县都大伤了元气,再也不复从前的豪奢富丽。 然而关中人的那份见识气度,却并不曾因此而过度摧折,关中虽然从京畿腹心,改成了什么劳什子右扶风,可也依然是朝中直辖之地。虽然如今看来,也就和历史上那个倒霉催的大唱“俺们还乡团、南霸天又回来啦”的陪都重庆差不多的尴尬地位而已,但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呢! 王家这场亲事,要放在北面的并州、西面的凉州,除了那些个借着军功几番入洛为外戚的大族外,已经要算是民户中难得一见的遮奢手笔。放在右扶风,槐里人厚道,也不拿扶风杨家那种数代三公门第来比,只矜持地一点头:“甚有元鼎年间气象。” 元鼎者,西汉年间汉武帝时年号也。 但矜持的底下,这议论可就多少弥漫出一股酸味来了: “说来说去,这王家一场婚事,也只是贾人迎娶,小寡妇再嫁,这等夸富……村!” “要换到孝景皇帝那时节,这些商户哪有这般轻狂,那时候,可是连锦帛都不许这些商户穿着的。” 似这样追忆前代似水年华的破落子弟固然有一些,然而更多的人对于王家,还只是单纯的羡慕: “你们可是没有见着,今日那份老王家出的嫁妆!那几大车的箱笼不必说了,光是酒食,就是十几个汉子抬着游街!” “王家迎娶,王家出嫁妆,这也算是咱们槐里几百年来头一份了。你可别说,这还真有点当年帝都还在长安时候的意思!” “如今这世道,咱们扶风人要读书仕进,全看是不是茂陵杨家、杜家出身,好在茂陵窦家坏了事了,不然还要更糟!想来,倒不如王家这样经商,自有一份传诸子孙的好家业……” 诸如此类的嘈杂之音,从王家客舍外面低低传来,却压不住流水席面上,一声声的:“王太公您福气不小,家宜子孙!” “大乐富贵,千秋万岁!” “王家大郎今朝美人在旁,日后子孙出仕居右堂,满门寿考不知老!” 哪怕那些说酸话的,进得流水席面,也是一迭声的道贺,还唯恐自家嗓门不够大似的。 当然了,王家客舍正堂之上,请的不是乡老亭长,就是身份贵重的人物,魏野这半假还真的“洛阳官人”也算一个。坐在客位上,便不至于这么村气,个个都是揖让微笑,大见得礼乐进退之道。 只是魏野面上端着的笑容看不出什么破绽,心里却是早就将当初制周礼的周公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论是南亚还是南欧,连波斯那群货也算上,大家坐毯子坐席子都是盘膝而坐,就只你这周礼非得跪坐,实在是对膝盖天大的折磨,简直不用中箭都有报废之险。想来倒是江幽娉那等女妖怪倒更显得知情识趣,起码在人家小宴上,咱盘膝胡坐,绝没有人说什么。 心下腹诽着古人,魏野脸上还得端着笑,对着持壶献酒的王家少东点头致意。 王家少东一身吉服,捧酒献客。在魏野看来,这种滤不干净,仍然有淡白米汁甚至米粒漂浮的甜酒,还不如他在洛阳麻老头喝的那发酸淡酒有兴致。起码麻老头那里,魏野不用端着这官人架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婚宴之上,魏野就是再不会读空气,也知道,这时节不是说正事的时候。这喜气洋洋的当下,说什么好听话不好,非要说: “王家大郎,你道你新娶的娘子知情识趣,惯会服侍人。可你知道她出身哪里,籍贯何处,寿数几何?也实不相瞒,人家年纪实在老大,虽说年纪大的妇人多半会疼人,可那也是要看对象的。这新娘子摆明了喜好你这种不用给封红包的清淡仔鸡,吃起来连皮带骨都不消费劲咀嚼。你却当了她是甜水井儿,殊不知那井口几百年来磨得光滑,井里又是那么幽深,小心打水不成,自家却全落进井里,让咱捞都捞不出来!” 真要这般煞风景,这席面上下多少关中汉子,沙煲大的拳头,敢问洛阳来的官人你见识过不曾? 魏野一手按着桌案,心想着后面新房里那冒充新娘的地夷夫人、阿萝娘子,暗道:“难不成真要冒充闹新房,听墙根的那号乡下无赖汉子,趁着这地祇娘子一度云雨的得趣当口,神识不大清明再动手,才有些胜算?只是这样闯洞房斗法,好做不好听啊……” 第160章 ?茂陵鬼宴(十四) 沉吟间,却听堂外又是一阵闹嚷:“王家太公,穷汉子来给老太公变戏法啦!” 这声音魏野听得耳熟,蹙眉望去,恰正好看见堂下立了个身量长大的汉子。看面孔这汉子也不过二十出头,头上短短的一层发茬子,根根精神抖擞地竖着,却又在额头上戴了一个乌沉沉的黑铁发箍,发箍上刻了一个三角形的火钵图案,像是个头陀打扮。 日间这年轻头陀跑来王家客舍讨吃的,还是斗笠半遮面,看起来多少还顺眼些。此刻他去了斗笠,露出这幅胡儿装束,看着就和这婚宴上的诸位,更加格格不入。 更不必说,这位仁兄身上那脏衣服还依然如故,油灰、污垢结在上面,活活地像是结了一层灰壳。就算魏野手中桃千金足够锋利,只怕等闲也破不开这一件特制布甲。 正思忖间,魏野却是自失一笑:最近的思考方向,怎么都奔着一剑斩了这种直线条方式去了?自家又不是什么没有爱的野蛮人,凡事都只靠冲杀过去做手段。 仙术士这厢走神,堂下的贺客们已经鼓噪起来,他们离着这浑身脏兮兮的胡儿正近,那一股汗酸、泥腥加不洗澡的胡儿特有的膻气,混在一起着实不是什么好味道。被这么个货凑近了熏着,还叫人有胃口不曾? 然而宴席之上,哪怕只是吃的不上堂的流水席面,这礼数也要讲一讲的。当下就有人笑骂道:“王家老太公开了几十年的客舍,南来北往的客人哪里没有见识过。兀那胡儿,你却有什么庄稼把式,敢在咱们面前胡吹大气!” 被这么嘲笑起哄一遭,这短发头陀单掌竖在胸口,向着四下里一礼:“好说,好说,好说了。诸位檀越可是看咱衣服又破,身上又有些腌臜气,所以以为是穷汉子痰迷了心,要找嫌弃。然而今日天开大运,王家遇着这世间希有的因缘。咱虽然穷了些,然而这走四方的腿脚结实,吃四方的口舌伶俐,也遇见过异人,传授些新奇、好玩的戏法。既然蒙老太公赏了咱酒肉,那咱便将这身毒国(身毒,印度古称)的戏法耍将起来,也不枉了王老太公这乐善好施的福德。”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入情入理,那流水席上的贺客们莫不拊掌笑道:“这腌臜的胡儿,倒也是个嘴儿灵巧,舌头灵活的,倒不枉王家老太公赏你的酒肉吃。” 堂上,这王家管事的已经趋近了王家老太公,向着老人道:“这胡儿腌腌臜臜的,早上就来骗了好半锅的甜浆子,十几个蒸饼。这时候又来席上讨吃骗赏,是不是将他赶了出去?” 老太公自顾自地拿起汤盏,咂了一口胡麻汤儿,却挥了挥手道:“总也是穷苦人,过日子不容易,何况人家来给咱们贺喜,没来由地赶人出门。传扬出去,四乡八村地总也不好听。” 听着老太公如此说,管事的没咒念了,只得呐呐退下。 仙术士双掌放在大腿上,微微发力给自己快跪僵的双腿运气活血,一面向王老太公笑着说道:“昔日周穆王时,西域有异人朝觐,于殿前献吞刀吐火、履空分水之术。既然这个胡儿有心道贺,就让他弄个戏法又能怎的?不过是席间舞弄一番,以助酒兴罢了。” 听得魏野这般说,老太公喜色上面,连连点头道:“先生说得在理,在理。就让这胡儿舞弄一番,让客人们添添酒兴。” 说着他唤了身边捧酒的小子过来,打发下堂道:“去给那胡儿说一声,他有什么好戏法儿,都使将出来。耍得好了,老夫这里有赏哩。” 那小子下了堂,去寻那行脚头陀说话去了。仙术士依旧跪坐得颇为标准,目光却不曾落在这位话里暗藏机锋的年轻头陀身上,只向着堂外天色看了一眼。 此刻已将至未申之交,外面天色已然渐渐有些暗了。依着某些神秘学上的说法,这时候正是阳退阴生之际,用比较中二些的说辞,这个点上,便是魍魉魑魅渐渐要开始活动的逢魔之刻。 魏野低头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稍稍将杯口一倾,洒出些许酒浆落在几案上。随即趁四周之人不不注意,食指蘸着酒液疾书一个鬼字,口中不出声地低道了一声“敕”。 敕字出口,几案上蘸着酒液写成的鬼字随即蒸腾无踪,魏野凭了望气之术观瞧,却见大堂地上浮起一个如猕猴大小的侏儒。这侏儒样貌颇为古怪,顶骨高耸,头无寸毛,尖耳利齿,满身疖癞,双目如爬行动物一般,瞳孔竖起。 这侏儒除了腰间系着一条豹皮裙外,就只有脖子上系着一条青布围巾,看起来倒像是个地狱中办差的鬼卒。 魏野轻轻一弹袖子,那袖里蓝田玉香盒中立刻传出蛤蟆王超的传音:“回上仙的话,这小鬼儿乃是县西土谷祠的土地手下第一个心腹,乃是土地老儿跟前那个陶童子变化。只因当初在窑里烧得不好,釉面上疙疙瘩瘩就似蜂窝一般,所以变化出来也是这般模样。” 得了蛤蟆王超这个二五仔泄露,魏野默运呼名劾鬼之术,无声咒劾道:“斯名刘远横,年深老泥人,祆怪成凶祸,因此泥子身,今劾尔名,以告天下,寸斩为尘,皆如律令!” “刘远横”乃是此类土偶变化成精后的真名,魏野咒劾一遍,可怜那小鬼刚朝着王老太公走了几步,还没爬上几案,突然如遭电击。就这么保持着朝前走的姿势,一趔趄翻倒在地,下半截身子瞬间灰化,只剩上半截身子还在,痛苦挣扎了几下,发出一阵常人听不见的嗬嗬怪叫。 随着这小鬼儿的叫唤,却见地上绿影一晃,又有四个不过半尺高的小鬼儿从地下冒了出来。这四个小鬼儿个头皆一般高,通体青绿,瘦骨伶仃,腰间系着一圈树叶,勉强挡住****,看着比这陶精小鬼儿还寒碜些。 第161章 ?茂陵鬼宴(十五) 眼看这四个小鬼儿从地下浮出,蛤蟆王超又叫道:“上仙留神来,这是土谷祠旁四株柳树化成的柳鬼,是那土地老儿任用的私人。虽然是草木变化,腿脚却快,可不能让它们跑了!” 魏野低笑一声,却不去管这四个柳鬼,任由它们抬起那陶精小鬼儿上半截身子,潜入地下,转瞬不见。 这几个小鬼儿跑得飞快,却把蛤蟆王超急得和什么一样,连连叫道:“上仙不能放这几个小鬼儿离开。那土谷祠的土地老儿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又是个被他家土地奶奶调教得服服帖帖的软囊汉子,那土地奶奶却和地夷夫人交情甚好,只怕要走了风!” 王超才叫了出口,自己却咂摸过来,心中暗道:“我只说那土地老儿是个惧内怕老婆的软囊汉子,可我这位上仙却也是个服内人管束的老公,莫不得惹得他老人家心上不快活?” 想到此处,王超越想越是有道理,趴在蓝田玉香盒里连连点头,暗自道: “上仙有意让这几个小鬼儿跑出去走了风声,想来也是要给自家如夫人留一点脸面。那土地奶奶得了信,还不立刻去报给地夷夫人知道?如此,地夷夫人提前晓得自家老爷来这里捉奸,多少也能收敛些许,给自家老爷留下些台阶,这相见的时候面子上怎么着也能好看不少。看来上仙就是上仙,这处世之道上,就比和尚这样的山野妖怪灵醒不少。” 魏野浑然不知自己袖中这只石蟾精想着这些乌七八糟事,还越想越是入情入理。 而就在王家客舍外面,司马铃坐在路边青石上,手里端着个点心盒子,正在和一块用山樱花瓣染色的糯米粉团较劲。她身旁,小哑巴挺直了背四下张望着。 忽地,小哑巴一拉司马铃的袖子,“啊”地发出一声。 半妖的少女头抬都不抬,就那么随意地将左手一伸,五指虚虚一缩,指间金气几如实质,朝地下一拢。 咯喇一声,有新鲜绿意自土中浮出,带出一股新柳折断后的柔嫩气息。然而这股气息只是瞬间浮现,随即就消散于无。 虽然某个仙术士天天抱怨,自家侄女就是纯天然的吃货一个,除了替荷包减肥就再没有别的用处。然而此刻这举重若轻的一抓,却实实在在地说明,司马铃这度过精怪化形天劫的金精清明之体,比起这些不成人身的小精怪实在是强大了太多。何况她还占着一重金象克木象的便宜,这一抓下去,那仓惶出逃的柳鬼儿们顿时就是神形俱灭。 只有那半截陶精小鬼儿还一时不得死,被司马铃遥遥拿住,丢到了小哑巴面前。 “咱们那个对于灵魂工程师这个职业热爱得不得了,最喜欢好为人师的叔叔传话过来啦。今天就算是来一次实战演习,专门留下这半截妖怪,给你做练手。” 司马铃一面咬着粉团,一面含含混混地说道:“其实也就是那个靠不住的叔叔又在偷懒了。啊,可恶,我也很想上正堂宴席上去吃烤全羊啊!” 对于自家拖油瓶的抱怨,魏野此刻全然不放在心上,因为堂下那自称要变个戏法来贺寿的行脚头陀,已经在做开场道白了。 手中握着一只长柄提炉,行脚头陀脸上笑嘻嘻地,向着四方合十作礼,连声道:“各位檀越,承蒙赏脸。我这宗戏法呢,叫做摩耶三变,有个西域歌子是这么唱的” 他一开口,就听得一阵梵唱之声响起,声音清越,几可响遏行云。 然而魏野听来,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梵语歌声,翻译过来,便是: “炉香乍熱,法界蒙熏,诸佛现金身。” 就算不用魏野博通梵文,竹简式终端的自动翻译功能,也将这支佛偈翻译完全,接入魏野识海。 何况魏野对这支佛偈还异常的熟悉,基本上东亚的佛事****上,都要先唱上这么一段。 此偈名为《开香赞》,用在佛门仪轨的香供之上,以示香供立成,诸佛垂慈,清净坛场,逐退阴邪。 然而随着这行脚头陀的梵唱,只见提炉中烧着的香烟骤然一静,随即烟气凝成一支初生荷叶。尖尖荷角,缓缓向上生长,不过片刻,就化为了一片伞大荷叶。这片荷叶边上,又生出数茎荷叶,及至舒展开来,就见荷叶中生出一支小小的莲苞。 莲苞渐渐膨大,盛放开来,八片花瓣对称舒展,花大如盆。中央莲房之上却立着一栋小小楼阁,砖瓦、梁柱、门窗,莫不齐备。 虽然人人眼中所见,这一丛八叶莲花,不过是提炉上的烟气凝结出的虚像。然而人人此刻都是屏气静声,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冲散了这提炉上生出的一丛莲花。 这行脚头陀持着长柄提炉,在堂下绕了一圈,随即朝着堂上单掌一礼道:“老善长可是隔得太远看不清楚?且容穷汉子上堂来可好?” 这时候,还有谁会不开眼地来拦他。王家大郎亲自下堂来,引着这行脚头陀上了客堂。只见这行脚头陀一步一步上了堂,那长柄提炉也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可偏生这丛烟气凝结的八叶莲花不散去,反倒随着这头陀的步伐,枝叶轻摆,如迎风而舞。 这头陀上得堂来,到了王家老太公面前,四周宾客也不嫌他身上气味难闻了,一个个都伸着脖子,争先恐后地来瞧这丛香烟化成的莲花。只有魏野伸手拿了案上按酒的一枚青杏,丢在嘴里嚼了嚼,方才向着这行脚头陀道:“摩耶二字,以我汉家言语,就叫做幻变。既然是摩耶三变,想来变化还不止这一重,接下来又是哪样变化?” 那头陀听魏野揭破了他的幻术来历,也不着恼,点头嘿然笑道:“这位洛阳来的官人倒是有见识哩。既然是给老善长道喜,又是这么一场大喜事,怎么能没有清歌妙舞,给大家消消烦,解解闷的?” 第162章 ?茂陵鬼宴(十六) 这头陀又向着四周作了一礼,改用汉音唱道:“今宵红烛照玉镜,雁渡无留影,过路客免留名。因缘成熟来相请,恰似莲花乍开摇波凌。” 随着他的小调,却听得莲房之上那座小巧阁楼中,有一阵丝竹之声相和,一个女童声随即唱道:“因缘和合来相偎,自古天地万世万物遵法行。” 歌声一起,阁楼之中却有数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少女,都做胡姬装束,手捧琵琶、筚篥、箜篌之类胡人乐器,簇拥着当中的一个高髻舞女,边唱边舞,出了楼阁。 只见这些胡姬踏空而行,又复唱道:“莲开最清净,无染无忆无执,前生福德庄严体,莫轻抛弃。三界如我等,皆在烟尘幻化里。贪欢没道理,失神爵后悔再来泣。莫生此恶业,一切欲心用慧治。” 随着歌声传扬,这些胡姬越唱,声息却是越小,最后终于消弭成烟。 堂上宾客只道是这戏法已经结束,那些胡姬歌声又不是关中一带口音,只觉得音律绝妙,也没听出歌中含义。 然而魏野却是听得明白,这分明是一首意有所指的菩提证道歌。只不过这头陀想要劝喻的那位,压根不高兴听这些聒噪的说教。 仙术士心下叹息一声,探手到袖囊中捏了一枚寸大银牌,指诀一引,将洞阳剑祝法力烙了上去。 王老太公头一个道了一声好,旁边随侍的管事这一回倒是心明手快,忙从袖里取出一小吊钱,取个漆盘盛了,端给那行脚头陀道:“这胡儿,你戏法耍得好看,这吊钱算是我们太公赏你哩!” 见得主人家打赏,堂上几个与王家老太公相熟的宾客也都凑趣,将随身带的散碎铜钱将出些来算是一并赏了。那行脚的头陀倒是个顺杆爬的,也不拘多少,一总捧着盘在这客堂上挨个地讨赏。 他那股腌臜气味直冲鼻子,可偏偏这些宾客躲避不得,只能按下不快,多少给他一些。就是有几个格外悭吝的,就手抓了案上按酒的干果放到这行脚头陀手中漆盘里,这年轻头陀也还是一一笑着称谢,不见一丝恼怒模样。 待讨到了魏野面前,魏野也不嫌这头陀气味大,拈着那枚银牌就塞进了这头陀手心。 这年轻头陀手里掂了掂那枚银牌,眼中还是含笑,可说话口吻却变得庄重了许多:“这位洛阳来的官人,这赏却是太厚了。” “不厚,一点也不厚。”魏野又拈了一个酸溜溜的青杏丢进嘴里嚼了嚼,回答道:“别人嫌你腌腌臜臜,我却看重你这耍戏法的手段。今日宴罢,我却要带你去见一位大人物,若是能让那位大人物见识到你这一身手段,我这枚银牌,也算是付得值了。” 这头陀想了一想,方才道:“咱虽然是个穷汉子,这要价也高哩。” 仙术士一点头,笑道:“这时候,就怕你要价不高。不过我却要先说一句,那位大人物的身家比起我这样的风尘俗吏却不知丰厚了几倍,你可打定了主意了?” 听着魏野这若有所指的话头,这年轻头陀还是洒然一笑:“这位洛阳来的官人,岂不知老话讲,百鸟在林,不若一鸟在手。咱们虽穷,却是个本分人,除了自己应得的这份,别的一概不要。” 这两人暗打机锋,旁边宾客都是听得莫名其妙。有人多事,就向着魏野道:“这位先生,眼见这穷乞胡在你这觑着便宜,漫天要价,你可不能做这冤大头的。” 魏野也只是含笑一点头道:“这位汉子的戏法确实耍得好,就是放在洛阳,也足够作为天家游赏的供御人了。” 也有人不以为然道:“这汉子耍烟的戏法虽然绝妙,那烟化的胡姬,却八成是用腹语之术发声。这类傀儡戏法,虽然少见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艺。尊客你真要带掣他上洛阳,只怕要折了本钱的。” 对这些热心劝告,仙术士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笑,并不再答言。 那些人碰了软钉子,也都心下不豫,暗自道:“这洛阳子不听良言,就让他带掣这乞食胡儿走路又怎的?这乞食胡儿在这里讨吃了两个多月,谁不知道这胡儿身上气味大,肚量又格外宽宏些,一个人却要吃十个人的吃食。这洛阳子既然爱带掣,且让他带去,且吃不穷他!” 只有仙术士和这行脚头陀两人才知道的精神波段间,一封临时雇佣协议正在来回传阅着: “佣兵雇佣金按天算,一天通用点一百八?高了点吧?”自从离了洛阳,没有了那几家冤大头可压榨,魏野算是对因果律通用点券的赚取之难又多了一重认识,几日前在新安斩蛟也不过挣了二百来点进账。这头陀一开价就是一百八十点算一天,过时再算,下刀之狠简直有了几分仙术士在洛阳吃大户的风采。 “这位仙长好说了,这一百八十一日的价钱很好理解,请到佣兵行当里去打听一下,谁不知道咱‘百八烦恼半截师’的名声?” 对佣兵行里,魏野唯一的熟人就是一个艾黎,这时候也不能丢下这头不管,现去找艾黎打听,只能迂回道:“我也不管你是百八烦恼还是百八佣金,可对这后面新娘,你分明也有些想法。怎么到了这时,却全落在我的头上?” “好说了。我想的也不过是救人,这位仙长想的,只怕是杀人夺宝吧?” “这数百里的当境地祇尊神,算得什么人了?就算是人,勾结这地方数百妖孽,那也是个妖人,被我一剑斩了,她也没什么地方把道理好讲。” 这番对话下来,这自号“百八烦恼”的头陀也只能啧啧感慨:“你这位主顾倒真是个冷心冷面的无情人,这位地夷夫人可是这关中鬼神里有数的美人,你却不怜香惜玉的?不过只要你肯出得起佣金,咱帮你辣手摧花,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就算是主顾家要霸王硬上弓,我也是肯把风的。” 第163章 ?茂陵鬼宴(十七) 这厢下,魏野同这自号“百八烦恼”的半截头陀在那里为了佣金夹缠不清,落在旁人眼中,却只见这乞食胡儿忽地下跪一拜:“如此,咱就囫囵个儿地卖与这位从洛阳来的官人啦。只这卖钱却得归我,可不算是官人的。” 魏野也只一笑,点头允了。 堂上宾客见了,都是皱眉,有的叹息魏野这洛阳子这般大手大脚,有的却是摇头:奴仆部曲,连自家都是主家的财货,还有什么卖钱归自己的说法?这洛阳子不通庶务,这乞食胡儿也是个白长了大个子的呆子。 见得这对奇葩的主仆叙礼毕了,魏野这被旁人目为“手面豪阔却不通庶务的洛阳子”,又向着那行脚头陀说道:“既然如今已经议定,你且从现在开始拿钱干活。刚才耍的一手摩耶三变,只能算是文戏,那武戏你却会不会?” 半截头陀太太向魏野一笑,方才答道:“主顾要问咱的武戏,看来真是个狠手、辣手,武戏咱自然也会。尤其是吞炭吐火,都是咱一把罩的好戏法,可要咱现在就舞弄起来?” 仙术士也听出了对方话中所指,一点头道:“既然这般,那就先耍个吞炭吐火的戏法,给大家看看,也算今日大家难得高乐一场。” 应了魏野吩咐,半截头陀点头下堂去了。其他客人见魏野这洛阳子这喧宾夺主地抢风头,都有些看不上他这遮奢做派,然而又不好当面把鄙视写在脸上,却搞得席间一时冷场。 王家老太公也是常年生意场上往来的人,哪能不知道这冷场是因何而来。他忙一端酒杯,向着魏野道:“这穷汉也在此地闲晃许久,大好男儿,却落得饥一顿饱一顿地,还时常被人嘲骂,没个下场。如今时来运转,做了尊客的部曲,也是他祖上有德,合该有这一场造化。尊客宅心仁厚,老朽须敬尊客这仁心一杯。” 有王老太公这般说,席上诸人就算对魏野再看不过,也纷纷举杯,扯出一副笑脸,来与魏野祝酒。 虽然对这酒液浑浊的米酒没什么嗜好,仙术士还是杯到即干,就当是喝糖水了。倒让四下宾客暗暗称奇,自然,那看不过魏野的,又给这洛阳子添了个“酒囊”的评语。 堂上气氛有些异样,堂下那些来吃流水席的汉子倒是兴致颇高。须知这年月里,说唱艺人走街穿巷都能聚起一圈子人,乡下地方,那娱乐就更为稀少,夏月里,豆棚下,围围坐了乡老讲古就算是难得的盛事。今日却遇上一个善使幻术的胡儿,这些只能上流水席的贺客,哪能不看一个痛快? 半截头陀下得堂来,竖掌当胸,向着四周看客打了一圈问讯,方才向也凑来看他幻术的帮厨小工讨了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他拿在手里,从左手倒右手,双手掂来掂去,却不见手上灼伤。随即念了一声“南无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的咒语。 旁人不知他念的什么,魏野却是听得清楚,这分明是密宗所传的不动尊明王火界真言。只不过此时号称“千部论主”、“大乘八宗之祖”的龙树菩萨也才刚开始在印度教授密宗真言修法,这不动尊明王火界真言自然不可能是半截头陀从天竺学来。却不知道半截头陀这不动尊明王火界真言,到底是佛门哪宗哪派哪个山门的传承。 堂下的贺客们看得正高兴,浑然未觉墙根背阴处正有一团黑发蠕蠕而动,正贴着墙根朝着人群中出溜。 这团黑发向着客舍中挪动,借着背阴处遮蔽,可说是恰好利用了人们的视觉死角,也和用起隐身术差不多少。然而它身上那股阴气,却是不能瞒过人,魏野在堂上,斜眼看了看那墙根,半截头陀含笑一点头,随即转过身来,手里来回搬弄那块火炭,向众人道: “列位檀越,咱要使个吞火吐火的戏法。却请列位檀越留些神,见我嘴向哪边张,就将头低着些,免得烧坏了头脸,累得我新投奔的主家又要赔汤药钱!” 他说得有趣,众人听了也是哄然一笑。却见半截头陀将手里那块火炭朝着嘴中一丢,就像不怕烫一般嚼了几爵,再朝天一张口,一道火柱自他嘴中喷出,如龙行天,在半空打了一个旋,直冲下墙根。 一声常人听不见的惨嚎顿时响起,化成一道阴风而逃。 端坐堂上的魏野却是低低啐了一声:“果然不该相信这些佛门出来的货色,哪怕留着头发,不算秃驴的家伙,对妖物还是这般心慈手软。” 且不论仙术士这对佛门极大的偏见和差评,他留在外面等着收网的那一手布置也出了些微问题。 司马铃半个身子藏在门后,朝着那第一只出炉的炙浑羊望了望。这时候,掌厨的高厨头依着西域食羊的规矩,先从羊头上削下一碟新肉,另放着,准备敬给席上王老太公和贵客。却听得那边宾客们又是一声喝彩:“好戏法!” 高厨头也不由得被这声喝彩分了神,放下手里厨刀,跑到摆流水席的正面大院去瞧热闹。司马铃趁着这机会,向着身后一脸紧张神色的小哑巴道:“小哑巴,你要留神四周,不要有半死不活的妖怪跑掉。有对付不过的,就用阿叔手抄的太平经去丢它,明白了吗?如果想反对我接下来的行动,就说一声。嗯,不说话,那么就当你赞成了!” 轻轻朝门里一跃,一只团子样憨拙的猫儿迈着四条小短腿,一下飞扑到了厨案上,衔起几条新烤出的羊头肉就咬。也亏司马铃只是变化成猫,而不是真的猫妖化形,没有怕烫的猫舌头。这几条鲜嫩入味的羊头肉进了口,只几下就滑下了司马铃的喉咙。 司马铃忍不住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标准的烤全羊的味道啊要是再添点孜然就更好了。” 正感慨间,却听得身后一阵陶盘落地的碎响:“猫、猫在说话了!” 第164章 ?茂陵鬼宴(十八) 轻轻嘀咕了一声“不好”,司马铃将身一转,后肢在厨案上一顿,立刻跳下地去。 然而那失手打碎陶盘的小工也反应过来,叫一声:“哪来的野猫!”抄起一边的扫帚就要去扑打司马铃。 司马铃变化成的这团子猫,虽然看着就和彩瓷招财猫一般,实在看不出多少猫儿的灵动样子来,可身形小巧却是在厨案灶台间跳跃腾挪的一大优势。此刻几个帮厨小工都被吸引了过来,然而有菜墩厨案阻挡,却成了司马铃逃跑的绝好臂助,一个猫儿打滚避开了横扫而来的扫帚,随即身子朝上一个半空翻,让开了飞扑而来的一只簸箕。 司马铃心道不妙,正不知要朝哪个方向退走时,那扑在最前面的帮厨小工却猛然朝前一扑,给人扑倒在地。他一回头,却见有个半大小子,一身书童装束,硬扑在自己身上,双手死死揽紧了腰不肯松开。 这帮厨的小工吃了小哑巴这一撞,也是急了,口中乱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快松开,快给我松开!” 身后几个帮厨小工忙不迭地上赶几步,来帮着同伴要拉开抱紧了他不撒手的小哑巴。然而这看着瘦瘦弱弱的文静少年,却是紧紧抓住了对方的腰,十指紧紧扣在一处,就像是浇了铁汁一般。 小哑巴不肯撒手,这几个帮厨的小工也是急了,嘴里一面不干不净骂着,一面拳头就朝着小哑巴砸了上来。 这些在王家客舍帮厨的小工,虽然不算出师做了厨头,可每日里挑水担菜、烧火搬柴,甚至像这样喜庆日子里帮着高厨头杀猪宰羊,身上力气都不算小了。这一拳砸下去,不要说小哑巴,就是成丁的年轻汉子,吃了一下也要闷过气去。 然而小哑巴那瘦小的身子只是抖了抖,脸色挣得更苍白了些,一双手反倒更绞紧了几分。 他这样拼死不松手,那几个帮厨小工的怒气不由得更盛,还待上来下狠手,却听身旁“喵嗷”一声,一团影子扑头而来! 只听得“砰”、“砰”几声响,几个灶下帮厨的小工都已经放平倒地,躺得不能再展。小哑巴还抱着那昏过去的小工的腰,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站着的那只带着金属哑光、几如活动起来的瓷偶般的团子猫。 团子猫伸出前爪,拍了拍小哑巴的脸颊,依然用司马铃的声口催促道:“喂、喂,小哑巴你没事吧?这后厨咱们不能待了,得赶快走!我看西面那个小门也是通向外面的,咱们就先从那里战略转移好了!” 小哑巴刚才挨了那几个灶下帮厨的小工几下重手,也疼得脑子有些不清楚了。这时候他被司马铃拍了几下脸,方才稍微清醒了些。 他愣愣地看了看面前的团子猫,方才想起这是收留自己的丫髻少女变化来的。司马铃伸出毛茸茸、软绵绵带肉垫的前爪,又摸了摸他的脸,嘴里的口气却是不容小哑巴辩驳:“所以这样阶级森严加性别歧视的世道就是讨厌啦,而且阿叔说教起来又那么龟毛!咱们总之得先出去,落得个首尾没对证才好!” 在司马铃想来,这一日的中心,都在王家客舍的婚宴客堂之上,中心的角色还是自家叔叔处心积虑要对付了的那位地夷夫人。灶下这点不算事的事儿,等一会儿自家阿叔斗起法来,一场乱战下,还有谁去计较?无非是躲远一些,等乱子过了等着魏野回返也就罢了。 打定这个主意,司马铃先自从被她撞昏过去的帮厨小工背上跳下来,也顾不得四下张望,朝着她方才认定的方向,前爪落,后腿抬,迈出一路地道的猫步小跑起来。小哑巴紧跟在她的身后,就朝着西面侧墙上那个小门跑去。 这样一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就连迈步出了这处露天灶头、贪看半截头陀戏法幻术的高厨头都浑没在意。这位高厨头只略一偏头,喊了一声:“孙瑞、林兼,你们几个小子,看紧了灶台!留神不要被野猫偷了吃!”就转过头去,接着看那乞食胡儿的嚼火炭、喷烈焰的戏法幻术去了。 魏野端坐在客堂之上,一手持杯,杯中有些微残酒,却是没人再来与他劝酒。这堂上贵客们大半年纪都已经从不惑之年往上算,平日里也没有日日盛宴、夜夜笙歌。这个粮食供给率还谈不上高的年代,哪怕是王家将出来待客这种白而发浊的米酒,也是不易得的奢侈品,自然在座诸公也没有“酒精”考验的经验。 至于说灌某个洛阳子的酒大家又不傻,人家虽然只是个路过的官人,不是现管,然而这洛阳子杯到即干,那你干是不干? 而仙术士此刻心思也的确不在酒上,目中所见,就只有半截头陀手中握着一方燃着的火炭,时不时放在口中嚼一下,随即喷出一股火柱来。 吞炭吐火,这类幻术戏法起先是古时候的巫祝祭司们拿来唬人,后来是走江湖的术士拿来骗吃骗饮、骗财骗色,最后成了马戏团、杂耍班子里的必备节目。然而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这自号“百八烦恼”的头陀,看似只是玩了手粗浅的杂耍把戏,然而在魏野眼中,却见无数细小火星,依着方才半截头陀手中长柄香炉散香的方向,渐渐定住方位。 这才是不动尊明王火界真言的妙用所在,焚香净界,而后以火供立起密教护摩法,使得这婚宴之上,就化成了一处不动尊明王为本尊的火界真言退魔曼荼罗阵。 然而在魏野看来,这一重不动尊明王火界真言退魔曼荼罗阵也纯属多余。哪怕地夷夫人这样地位尊崇的一方地祗尊神,只要不脱阴质,那么一应神通就只能在夜间才见得最大威力。到那时节,这堂前宾客也走得差不多了,这一重不动尊明王火界真言退魔曼荼罗阵,倒是护卫着谁来? 第165章 ?茂陵鬼宴(十九) 至于王老太公一家,不论这好多管闲事偏又贪财的头陀雇佣兵,就是魏野自己,自信也能护得个周全了。何必花心思装着杂耍艺人,暗伏下这么一重埋伏? 正思索间,魏野将酒杯朝着唇边刚一送,在他的感知中,一股异样气机却不期然地升起! 从魏野登门起,到上了客堂,到坐下吃了起喜酒,他真正要针对的这位地夷夫人,或者说阿萝娘子,从来不曾对某个参加她婚礼的不速之客有任何表态。仙术士依着礼法,向王家道贺,偏偏晚了半拍,没赶上新妇合卺之礼。地夷夫人也似乎谨守着新嫁娘的本分,并不曾到客堂上来抛头露面,甚至魏野和半截头陀暗中施法,将数个来道贺的妖物诛除,这位当境地祗也依然没有什么表示。 然而此刻,这道异样气机出现,那就是说,这位地夷夫人终于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魏野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默运真气,仙术士指尖火光微微亮起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没有突如其来的神光夺目,没有一大堆的神头鬼脸前呼后拥,也没有天降花雨,地涌金莲,堂上的客人们还是脸上挂着完美的谦和笑容,堂下的贺客们还在为吐火的行脚头陀喊好。 一切如旧。 …… ……… 一切不如旧。 就在魏野默运洞阳剑祝破邪法力之时,化身为团子猫的司马铃正带着小哑巴要穿过西面那一扇侧门。 变化成猫儿,在很多时候好处不少,然而推门这活计,还是有点难为司马铃。小哑巴见状,忙替她推开了门,获得了司马铃一个极欣慰的奖励眼神。 就在一只团子样的招财猫和一个哑巴少年向着门外踏出一步之时,洞开的小门中那一处空间却似一片水面,被顽童投下了一块石子。 波纹骤然而生,向外缓缓地荡漾着,连光线也因为波纹而起了波折,让眼前的景色也随之骤然动荡得有些飘渺起来。 就像是偶尔看一场复古主义的水幕投影剧,却偏偏遇到了信号故障问题。 看着面前的光影晃动,司马铃本能地弓起背,低声地向小哑巴说道:“不要乱动,跟紧我,其它什么都不要管。” 小哑巴微微有些怯怯地点点头,俯下身来。也就在司马铃发出警告的这一刻,她和小哑巴立身之处,风景骤然而变。 王家客舍虽然打理的干净,然而这客舍开了很多年,许许多多的客人来了又走,廊下的灶头里火着了又灭,前院里洒扫得再干净,也蒙着走路上带进来的尘土,还有走远路的客人们身上老泥的气味。然而迈过小门,面前处处都透着洁净之意,像是一座霜雪结成的客舍,墙边树是白的,树上叶是白的,墙上瓦是白的,墙下石是白的,门边的草是白的,窗畔的花是白的。 好一座纯白里透着凄冷的霜雪境。 从霜雪境中,有两个杏红色衫子的使女正端着两盘子干果,朝着一处微微放着淡淡光晕的屋舍行去,边走,两个使女还边在说笑: “夫人这些天身子都不大好,今天是大喜日子,不知可稍微舒坦了些没有?” 端枣脯的使女笑着答道:“夫人这些日子身体还好,就是夜里太过欢喜,又有些羞怯,不能轻易睡下,有些伤神。不过夫人每日夜里都要吃好几个生蛋补养,倒也不碍事。” “不是说夫人好静,夜里听着猫叫就害心悸,有些叫人担心么?”听同伴这样说,那端榛果的使女又问道。 “这嘛,少东家知道后,让我们将后宅的猫都抱到别处去,只留下几只狗和夫人作伴,倒也不碍事了。” 端榛果的使女听女伴说得离奇,不由得讷讷问:“狗叫就没事么?” 不料那端枣脯的使女听了后微微一笑,说了声:“听了狗叫才能心情舒畅呢,这是闺房之趣,你这样的小妮子是不懂的。” 这些话头听得小哑巴似懂非懂,司马铃却是极鄙视地望了眼那两个使女,随即伸出前爪一拍小哑巴:“这地方显然有问题,咱们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先跟上那两个丫鬟,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小哑巴想了想,也只能跟着司马铃朝前走。这院落间,依稀还是王家客舍的布局,然而这一片霜银素白、不食人间烟火模样,却带着股诡谲气息,更不要说今日王家客舍一波波的贺客,都找不到一丝踪迹。 司马铃抽了抽鼻子,然而却没闻到一点气味,她跟在那两个使女身后,然而那两个使女却像是丝毫未觉一般。过了片刻,这两个使女又相对一笑,其中端榛果的使女开口说道: “夫人这些天身子都不大好,今天是大喜日子,不知可稍微舒坦了些没有?” 端枣脯的使女依旧笑着,将方才的回话重新答了一遍道:“夫人这些日子身体还好,就是夜里太过欢喜,又有些羞怯,不能轻易睡下,有些伤神。不过夫人每日夜里都要吃好几个生蛋补养,倒也不碍事。” 这两个使女,说话的神气,语调,甚至手上动作,居然和方才一模一样,丝毫不错! 司马铃只觉得背上的猫毛都竖了起来,她本能地弓起背,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小哑巴更是握紧了手中魏野抄写的太平经,只等着司马铃一声令下就要丢出去。 就在这如临大敌的气氛间,却听着那微微放光的屋舍中传来一个似乎颇为愉悦的女声:“本以为今天有恶客挡门,不会有贺客来了。想不到却有这么可爱的一对姐弟,肯来为我贺喜。” 说罢,这女子又道:“今日与王郎之缘,也多亏了钿珰你牵线,不如就替我招待这两位客人如何?” 此时屋中又传来一个娇俏女郎声音,笑着说道:“夫人又在拿妾的乳名寻开心。妾的官名是王烛夕,还是当初夫人取的呢。” 那屋中的夫人轻笑道:“王六娘不要贫嘴,还不快把客人迎进来!” 第166章 ?茂陵鬼宴(二十) 就在屋中两个女子笑语之声传出的当下,司马铃止住了步子,伸出前爪拦住了她身后的小哑巴: “不要轻举妄动。” 少女这样低声警告着,猫脸上全部是警惕的神色。她独自朝前迈出一步,前爪伸长,后爪踏地,猛地朝着半空一跃,只听得砰然一声,一阵烟雾随之腾起。烟雾中,露出了头绾双丫髻的白衫绯袴少女。 依然是在两边发髻下梳着一环发辫,鸦羽色的发丝衬着素净淡雅的药玉钗子,透着股文秀可人的碧玉味道。但就是这么个清秀少女,此刻却是面色庄重,向着那微微发光,看不清楚其中虚实的屋舍敛衽一礼:“主人家要招待咱们,真是多谢啦!我叫尹华玲,这是我弟弟,因为年纪小,还没有起名字,就先恭喜主人家大喜啦。” 得亏魏野日日夜夜,有若洗脑一般地灌输着民俗学乃至妖怪学的常识,这丫头才想起先报上了一个假名,而不至于将真名走露出来。我们必须知道一个事实,不仅仅是魏野这样与道门关系匪浅的仙术士,在修炼中要从呼名劾鬼之术学起,就是妖怪初成气候之后,最先修成的妖术,往往也是类似的一套术法。 可还记得当初司马铃为修成人形,她那个看似靠不住的叔叔背着化身为招财猫的她,跑遍了河南、河内、颍川、汝南这些京畿腹心之地。说起来也简单,就是魏野按照考古记载,在这些地方寻找那些地下窖藏。不管是大族备荒囤积五铢钱的钱窖,还是金银窖藏,私家武库,差不多都跑了个一遍。 其中收获最大的,就是河内郡温县舞阳村外,窦氏亲族埋藏的那金银窖藏与五铢钱窖藏。不但提供了大量的五金之气,那三处窖藏中的金饼银锭和铜钱更是已生出灵识,成妖化怪。 那自称丽水君的金妖,曾询问魏野的性命,谁知道魏野这货是个不讲究的促狭人,直接报了一个北窗伏龙的艺名给人家。害得这三处窖藏化成的妖物,连最得意的呼名迷魂术法都无处施展,就被仙术士打回原形,一身五金所凝精气全便宜了司马铃。 所谓呼名迷魂之术,在鲁迅没被某些别有用心之辈赶出教科书之前,学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散文的人,都记得那个爱讲乡间故事的女佣说起过的那个关于美女蛇的故事: 一位书生在月夜乘凉,却不知谁喊了他的名字。这呆头书生应了一声,就见墙上露出一张美人面儿,朝着他一笑而隐。 故事里这美人面儿,也就是美女蛇了。大抵这类精怪略成了气候,在气机感应上都是无比敏感,善于呼人姓名。若是人不察觉,轻易应声,气机相感之下,往往就被这类精怪所趁,勾去精魂,害了性命。至于是生吃还是烹煮,就看那妖物的修持到了什么地步而已了。 屋中人倒没在乎司马铃这些小小的提防,只是笑着应道:“我这里山间水下,数百里的地界,却没有听说过有姓尹的人家。小妹妹,你和令弟似乎也是路过本地的,可要不要在我这里常住?” 这话说得是话里有话,司马铃神色不改,还是露出一副极具迷惑性的可爱稚美笑容,摆着手道:“不用不用,我们家的叔叔是个又爱说教又要我照顾的顽固分子,要离了我,谁来照顾他去?” 听着司马铃这样回答,那泛着光的屋舍中依然传来女主人轻轻的笑声:“哎呀哎呀,想不到你还是个这般孝顺的好孩子,倒是我这提议来得有些仓促了。来者是客,王六娘,让侍儿们取些果子,再备两杯甜浆子,要好好地招待我们这两位小客人。” 便听得屋舍中传来那王六娘的声音:“谨遵夫人吩咐。” 就见那屋舍前的拉门开了,一个身穿淡墨色襦裙的女子款款步出,手中端着一个朱漆盘儿,上面放着一对瓷盏。也不见这墨衣女郎身形活动,只一迈,就到了司马铃和小哑巴面前。 就算头壳再不清楚的人,这时候也该本能地觉得危险,小哑巴朝前一挺身,就要挡在司马铃面前。然而他的肩上却按着一只手,司马铃轻轻摇了摇头,拨开小哑巴,径直与这墨衣女郎面对面。 一时间,少女面对着女郎,目光间几个来回,却见司马铃面色不变,全然是一副放到朝堂之上、群臣之前也算得上极佳的风范。就这么注视着墨衣女郎,伸出手,端起一盏甜浆子,瞥了眼盏中半浮半沉的一粒不去核的桂圆,缓缓说道:“那就多谢夫人厚爱了。” 一声厚爱,其中流转着的意思却是格外复杂。墨衣女郎面色未变,然而眼中瞳孔却微微收缩,她不再愿意和这个白衫绯袴的少女对视,身形一转,就到了小哑巴面前,将朱漆盘里另一盏甜浆子端起,送到了小哑巴的手中:“小哥生得可真好,来,大姐姐喜欢你,你就多喝一点。” 小哑巴紧盯着这个墨衣女郎,全身肌肉僵硬,提防的意味再明显不过。然而听着这如黄莺般悦耳的声音,他的双眼对上了墨衣女郎的眼瞳,却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行动一般,慢慢朝着朱漆盘伸出了手。 墨衣女郎的面上露出了一个“得手了”的得意笑容。 就在小哑巴面上露出挣扎的神色,却无法抵抗这种不由自主的行为时,却听得一旁的司马铃语气平淡就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道了声:“这浆水火候不到,里面还有股腥味,差评。” 一声差评,司马铃将手一扬,“唰啦”一声,手中那盏甜浆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泼了墨衣女郎一身。犹带三分热度的甜浆子,浇在皮肤上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墨衣女郎发梢上犹然滴着浆水,细白的官粉随着下淌的水滴落下来,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用一种嘶嘶的声音开了口:“你这个混蛋小丫头” 第167章 ?茂陵鬼宴(二十一) 自从燕地山顶洞人的时代算起,还在部落文明早期的原始人们,就尝试着用赤铁矿石研磨出的粉末来装扮自己。从那以后多少万年而到了汉代,焉支山的胭脂,在东亚这一代已经大大有名。被卫青、霍去病们一破再破的匈奴们,唱着“失我祁连山,令我牛马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人无颜色”的歌谣,含恨西迁,最后在欧洲史上留下个“耶和华之鞭”的可怖名声,搞得偌大的罗马帝国鸡飞狗跳,终于因分裂而衰亡。 比起胭脂这种甚至可以被娘炮们舔着吃的化妆品,官粉这种又名铅华的东西,毒性比起古埃及的贵妇们用孔雀石研磨的眼影膏之类,也算不差了。不论是翻阅道家外丹派的丹书,还是医士药典、文人笔记,官粉有毒,吃官粉自杀,甚至做官粉的作坊工匠都一个个慢性中毒的记载,可谓是比比皆是。 然而被司马铃泼了一脸甜浆子的墨衣女郎,只是伸出手,细细刮了一点俏面上****的官粉,送进嘴里尝了尝,鲜红的唇角微微上翘,尖利而细密的牙齿闪着微光,露出一个甜美得令人恐惧的笑容:“既然这么急着送死,那么就” 墨衣女郎这非常有压迫力和恐怖气氛的狠话才放到一半,就被一声极有冲击性的少女清喝打断了: “啊哒,看招!” 拳头不大,甚至可以说很秀气,很可爱,很……卡哇伊。但是这一拳打出,却是带起一股破风之声,就像是满身腱子肉的壮汉蓄力良久,推出的一只铅球! 一拳砸在墨衣女郎的小腹处,让这个方才还放着狠话的女妖顿时身子一折,像一个“亡”字般因直冲的大力而离地。那美人头就是亡字的一点,身躯、手臂和双腿,完美地组成了下面的缺口之框。 司马铃一拳去势不息,墨衣女郎径直地飞了起来,随即倒地。就像每个被暴揍的、或许并不“可爱而迷人”的反派角色那样,墨衣女郎一手撑着地,喘息着疑惑道:“为什么……” “啊,啰啰嗦嗦地很烦人的好不好,大婶。”司马铃一面摩擦着自己秀气的小拳头,一面很有魏野骨子里那股藏在学者风度下的流氓劲儿,朝着墨衣女郎走过来:“我可是学法律出身的文职人员!文职人员你懂不懂,居然让我搅进这种应该是阿叔那个三流民俗学者才该干的事情里!” 说话间,司马铃一脚踩碎了落在地上的瓷盏,清脆的瓷片碎裂声里,还夹杂着踩到小气球一般的“啪叽”一声。她一手揪起了墨衣女郎的领子,完全是一派法庭上公诉人的语气:“王六娘对不对?居然将这种恶心的人眼珠子汤拿来请我喝,这让我以后怎么面对红枣桂圆汤?!” 就是这一声怒喝,全身已然不由自主,双手端起瓷盏已经快送到嘴边的小哑巴全身骤然一抖!眼中所见,已经不是汤色微白,漂着去壳龙眼的甜浆子,整碗浆水骤然变红,其中漂浮着的桂圆,已经化成了一颗带着神经结缔组织的人眼珠子,眼珠表面分布着的毛细血管和失神的瞳孔,看的不能再清楚一些! 一股烦恶之心再也压抑不住,小哑巴双手一松,这碗人眼珠子汤立刻翻倒在地。小哑巴双腿一软,就要跪倒在地。 感应到身后有些不对,司马铃一转头,道了声:“喂,喂,小哑巴,你没事吧?” 就是司马铃转头分神的空档,一身淡墨色襦裙的王六娘抓住时机,面上神色一沉! “卟”地一声轻响,司马铃只觉得手上重量一轻。回头一看,却见那本该被自己抓住的王六娘早已消失无踪,只有一件淡墨色的衣衫还在自己手上。 而就在此时,司马铃就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了王六娘一声高喝:“来人,快来人!有刺客,保护夫人!” 喊声里,一群穿杏红衫子的使女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奔而出,瞬间就将司马铃和小哑巴围在了当中。而发出喊声的王六娘,站在这些使女身后,只穿了一件白色的贴身亵衣,正满面恨色地盯着司马铃。 司马铃压根没心情搭理这个已经露出妖物之貌、不再能维持完整人形的王六娘,只摆出了标准的防守功架。她还不忘向着小哑巴问了一句:“这次要动真格的了,小哑巴,你多留神一些!” 探手入怀,拿出了魏野手抄版太平经,小哑巴虽然全身都僵硬了不少,但还是勉强地一点头。 一片霜银素白的屋舍之间,只有还在活动着的人们还带着鲜明的色彩哦,现在除了小哑巴自己,也不知道还有哪个能算是“人”的了。 看着那卷一取出就淡淡散发出赤红光华的经卷,这次轮到王六娘惊异而且戒惧了:“这是……修道之人凝道心而写出的经卷?” 这事就有点误会,某个仙术士固然可以算得上是修道之人,然而这经卷之上肯定没有凝着道心之类如此高大上的东西。因为这经卷的本体,是暗藏在文字里,笔画间的一道洞阳剑祝神符。 可惜这点事情的关窍,不能为王六娘道也。 而王六娘也是生气,这处素白境界,本是阿萝娘子接见道贺妖物而临时布置起来。然而谁知道,前面客堂上来了一个乞食行脚的法力僧,却是烧香持咒,迫退了不少道贺的妖物。间或有那些自诩神通高明的妖怪,或明或暗地想要潜进来,却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好几个,侥幸逃回的也是重伤。 正想要去将那胡僧赶开,又有这分明不是刺客的小丫头片子上门,而她随行的哑巴少年,又带着一宗道门辟邪经卷。这不怀好意的样子,已经再明显也不过。这位随侍阿萝娘子多年的女妖精,也是刚才被司马铃一拳打出了火气,当下就招呼着这些身穿杏红衫子的使女: “将这对刺客一并拿下了,不要走了一个!” 第168章 ?茂陵鬼宴(二十二) 这群穿杏红衫子的使女,都是王六娘亲自一个个调教出来的。 虽然脑子不甚灵光,做不得什么精细活计,但是当些粗使丫头却已经足够。此刻,听着王六娘调遣,这些使女也不分什么酱咸醋酸,纷纷娇呼一嗓子,就朝着司马铃和小哑巴面前扑过来! 面对这么个阵势,司马铃也是夷然不惧,弓步,收腰,一腿扫下,就绊翻了一个。身为金精清明化形之体,什么肉搏,什么刀丛枪林,旁的妖怪若是神通不足,没到那阴质转阳地步,都不得不束手,可司马铃却是不同,身为金精,与军气契合度堪称极佳,五金之气化形,又给了她超出平常妖物太多的防御力和攻击性…… 只不过是被她家叔叔魏野养在身边,习惯了拖油瓶的角色,所以往往看不大出来罢了。 何况,转行仙术士的民俗学家,天天不是参详道术就是不怕折了腰地练剑,武人里一句行内话说得明白,月棍年刀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练剑这事儿,起码要年少时候就将底子打起来,到了魏野这种骨骼僵硬,坐惯了书斋,连个屈体向下动作都做不来的时候,再一点点把基础剑术勉强学起来,挑战也实在不小。 自然,因为某个仙术士那癞蛤蟆垫桌腿一般,死撑活扛着也不肯松嘴的性情,所谓“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削了的眉角”,这种偶尔发作的不合时宜的自尊心。虽然只向着司马铃,这种稀缺的旧式风度才偶尔地闪闪光,却也足够替司马铃挡去外面的风雨。 然而在魏野天天忙碌到从睁眼到闭目都不得闲,哪怕不跑任务也要研究加锻炼之外,对司马铃的管束也实在粗疏得很。而司马铃,又岂是安安心心靠着魏野这未婚民俗学者照料的娇弱女娘儿? 当先扑过来的一个使女,手中握着一把短小的匕首,微黑的锋口上闪着一丝不吉的蓝芒。 司马铃直视着这面上连一点表情都奉欠的使女,面色凝定。眼看这匕首已然逼近了少女咽喉,司马铃才迅捷无比地身形朝后微退,就在白驹过隙而不及的一瞬间,这使出全身力量的一刺便已落空! 不由得这面无表情的使女撤回匕首回防,司马铃左手一抬,准确无比地擒住了这使女的手腕,肩膀一抖 咯嗒一声,那是上臂骨骼与肩窝分离的脱臼声。 嘴角的笑容闪过些许冰寒意,司马铃抽臂过肩,跨步移身,右半身狠狠撞进了那使女几乎不设防的肋下! 这一招在拳法中有个名目,叫铁山靠。 司马铃这娇小的身材,山是算不上的,但要说铁,凝结了不知多少五金精气而成的人形,这硬度、这强度,一个铁字还不足以形容。铁山靠是说运拳者如铁山之倾,一撞之下,只有五痨七伤的下场。换成司马铃来使这一招,或许不该叫铁山靠,叫钢弹冲撞,反倒更名符其实些。 换了正常人,挨了这一记铁山靠,就算性命还在,肋骨也要断了好几条。痛感更是不必说,这一记铁山靠撞实了,能让人疼得背过气去。 然而被撞的使女,没有喊疼,没有叫痛,面上都是半笑不笑,傻愣愣的神色。整个脑袋就这么不见血、不见肉地落了下来。 被司马铃这一记铁山靠惊得有些呆滞,王六娘赶忙又朝后退了一步,只将手一挥。那些看着就像是智力不足的龙套般的众使女,又是娇呼着冲了上来。司马铃一手抓着那没了头,触手也不像是人类般的使女身躯,以极快无比的速度就朝着面前一抡! 身为金精化形之身,司马铃的运动神经显然比她那个叔叔还要快一些,远远超乎王六娘的预估。于是这些扑上来的使女,所有的动作都像是放慢了一拍。 慢了一拍,这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战场之上,慢了一拍就足够决定了许多事。 卟地一声响起,接着又是许多声的卟,凡是挡在司马铃面前的使女,全部翻倒在地,那毫无吃痛表情的面孔依旧,却是纷纷落了下来。看上去,这就不是生在身体上最为重要的器官,而是像木偶一般,临时插在身子上面的部件。 站在王六娘面前,司马铃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邻家少女模样。可胸腹不断起伏的王六娘,带着看见妖怪的惊怖神情看着面前的这位邻家少女。虽然相比较而言,比起司马铃,倒是王六娘自己算是更为纯种的妖怪一类。 但就是这位纯种的女妖怪王六娘,此时只能看着面前这看似只能躲在别人身后瑟瑟发抖的邻家少女,带着客气而又不能拒绝的笑容,逼近了她:“请问,还有别的花招了吗?” 这笑容间,王六娘连狠话都来不及放,就只能昂首猛然一啸! 啸声中,只见得那些脱落了身躯的使女头颅,双目骤然放光,像是蓄足了动能的皮球一般,纷纷从地上弹起,朝着司马铃扑了过来! 然而这些使女的人头扑得快,紧跟在司马铃身后的小哑巴,反应也不算慢。就在此刻,他紧奔上来,挡在了司马铃面前,将手中魏野手抄的那卷《太平经》经卷一展! 《太平经》经卷展开,赤光乍起,几个弹起最快,已经欺近了司马铃和小哑巴身前的使女头颅,最先撞着了经卷。皮肤与经卷一触的刹那,顿时就是一阵焦灼臭味,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不似人类的唧唧之声。 这不是人类声带发出的声音,而是某种节肢动物摩擦口器而发出的声音。司马铃注视着满地正在游走着的使女头颅,看着从它们颈部伸出的粗壮有力的蜘蛛腿,像是炫耀般地说道:“小哑巴,你知道么,幸亏这一阵是我来应付。一般说来呢,世上有三种人,害怕没有腿的,害怕很多腿的,什么都不害怕的。我刚好就是第三种。” 说完了这个很有老魏家门风的冷笑话,司马铃脚下一顿,就向前冲去:“不过我先说好,今日我的战斗英姿,你可不要告诉那个保护欲过度的叔叔!” …… ……… 第169章 ?茂陵鬼宴(二十三) 虽然感应到了那一股绝说不上善意的异常气机,然而这股气机在一瞬之后,却突兀地消失无踪。魏野端坐在客堂之上,面上还带着一副完美的假笑,然而却也实在坐不住了。 向着王老太公一拱手,魏野借着从刘邦鸿门宴上也用过的那个酒桌上最常见的逃席借口,步下堂来去找茅厕。 虽然地夷夫人与魏野、半截头陀这临时靠雇佣文件捏合的组合之间,差不多也是破脸,可毕竟还是个王不见王的局面。魏野杀伤了再多来道喜的妖物,对于一位地祗尊神而言,这也谈不上痛痒。 鬼神与妖物,虽然在仙术士看来,同样都是有害物,然而鬼神哪怕是那些臭名昭著、喜好人祭的邪神,和凡人的关系也是互利合作。哪怕是南美洲阿兹特克文明中的地母神,那位代表生育和农业的女邪神,以及辅佐她的司雨神,每年都贪求成千上万的少年和少女作为祭品,以活人的血肉作为滋养,但同时也给阿兹特克人以丰产为报偿,让阿兹特克人继续保持对四周城邦用兵、掠夺人口进行人祭,以压制其他城邦发展的特殊战争体制。 而妖物就不同,除掉那些本身已经纳入道门或者佛门体制,比如白娘子、花姑子之类让单身汉想入非非的女妖精。游离在体制外的妖物,基本上就是癌细胞一样的玩意,妖物的存在,根本的来源纯因人对自然的崇拜,某种意义上,它们是鬼神的近亲,然而却走向了与鬼神相反的道路。 不论是神话学、宗教学还是民俗学的研究者,一般都认为,神灵这种存在,大抵可以分为那么几种:自然神、动物神、英雄神。 自然神与动物神乃是原始时代的遗存,一般说来,这类神和妖怪的亲缘关系最为接近。人类的发展,就是随着自然神与动物神剥夺了神格,敬畏变为了戒备,降级为妖怪开始的。 鬼神与妖怪的分野,差不多也因此而出现。鬼神最终选择了妥协,东岳也好,南岳、西岳、北岳和中岳也罢,这些历代以来,不论道门、儒家还是佛教都同样敬奉的名山之神,当初也是颇为爱好血食甚至人祭的。然而随着人类的发展,五岳之神的口味,也从杀人活祭改为三牲酒礼,又从三牲酒礼改成了道门的清茶素果和佛门的香花冷水。 可尽管待遇一降再降,以五岳之神为代表的鬼神们还是选择转化为了与人类共生的正神。曾经的鬼神们降灾作祟的习性,最后也转变成了劝喻和赐福为主的正经职业。 但从神堕落为妖怪的那一支显然不这么看,这些随着凡人与幽冥黑暗之世越趋遥远,却越不能甘心的失败者,最终选择了完全栖居在人类的恐惧中。吃人对于妖物而言,与其说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能量摄取,不如说是在向人类汲取恐惧。当然,恐惧发展到最后,那就是人类反过来否定妖怪存在的正当性。 于是由神到妖怪的堕落速度更加快速,闽南土著崇拜的蛇神堕落成了被英雄们斩杀的蛇妖,被诛杀的蛇神代表着闽南道门的功业。 江南的龙神堕落为蛟怪,真君许逊的净明道一脉,就建立在江南土著信仰的大宗、龙神崇拜的尸骸上。 甚至古时青丘国所信奉的狐神九尾狐,随着人类的发展,先是堕落成在乡村中泛滥的迷信,而在乡村被城市逐渐吞噬的后来,终究也变成了某些出卖肉体的第三产业工作者的代称。 而人类的进一步发展,最终妖怪也会被降格成了诸如怪谈之类的不上台面的玩意。甚至在进入工业时代之后的各种怪谈里面,人的幽微阴暗一面的代表“鬼魂”,都比妖怪,甚至比鬼神要强大得多。 最明显的例子,那就是后古典时代的某个右翼保守政府禁拍鬼片而不禁拍妖怪片。原因无它,封建迷信云云都是借口,“鬼魂”意象代表的人类这个物种的阴暗面,和只存在于纸面上的理想社会的高调格格不入,才是关键。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妖怪与鬼神这种渐趋格格不入的性质,也使得它们彼此之间充其量只能算是勾结,而且是混道上的流氓们和充当地方保护伞的官员之间这种档次不高的勾结。当然,个别妖怪要是混到了妖王的级别,的确可能玩出拿地方小神提铃喝道的威风,不过混到这样级别的妖王,差不多也都开始洗白受招安了。 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仙术士跨步迈出侧门,手上却是将剑诀一捏,向着眉心一点。 军中望气之术发动,目力随之强化,然而仙术士目之所见,仍然是一派欢腾喜庆模样,谁也不知,这喜庆后面,究竟有着怎样的诡谲阴邪变化! 掌管灶头的高厨头正愤愤然从他身边走过,口里骂骂咧咧道:“孙瑞、林兼这几个小子,怎么就昏死了过去,又不知是谁在厨下偷嘴吃?要是逮着了他,看咱不抽了他的筋去!” 灶头,灶头! 高厨头的无心之语,落在魏野这有心人身上,却是瞬间洞然开朗除了人肉,妖魔所好者,还有一样就是酒。 在各种神话里,英雄以酒灌醉了妖魔与邪神,随后成其功业者,可说是比比皆是。英雄们带着美酒给妖魔,妖魔痛饮酒浆之后酣然大醉,终于因此而被英雄斩杀。这个神酒除魔的母题,基本上在所有神话里都看得到。 而对妖魔而言,豪饮酒浆之乐趣,也不比吞食活人少到哪里去了。 心下念头急转,魏野也顾不得端出什么洛阳来的官人那一类“君子远庖厨”的狗屁倒灶架势,快步一转,就向着王家客舍的灶头奔去。 到了灶头旁,仙术士连这些矜持都顾不上,一撩青溪道服的下摆,便朝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凝神,收心,全身法力全部运至双耳之旁! 第170章 ?茂陵鬼宴(二十四) 因为不懂得真正的天视地听之术,魏野也只能用这样的土法子急就章,耳中听力以法力之助,瞬间变得异常灵敏。 最先听到的,依然还是风声,大气波动,流风无定,微尘因流风而无定,庄子在《南华经》那有名的《逍遥游》一篇之中,以风中微尘比喻野马,此时魏野双耳捕捉到的第二种声音,便是微尘在空气中振动之声。无数只在光中依稀看见的微尘,如野马般奔腾,被生物的吐息相吹,奔腾起来,涌动起来。 随着微尘奔腾而振和,地上一应人事物,凡在这大气之中者,都以无数孔窍相应。风过树梢,树枝与树叶间的细小孔窍响起声音,风过屋檐,青瓦、白墙、泥砖、梁木上的孔窍响起声音,风过人身,人身上其数不知几多的毛孔也随之发出声音。 道门前贤之一的列子列御寇,在他那本别名《冲虚真经》的《列子》中,曾假笔下人物问道,你听过乐师吹奏的箫声,可你是否听过大地的箫声? 如何是大地的箫声?这便是了。 而魏野此刻,耳中所听,便是如此细微却又如此繁复的大地群箫奏鸣之声。而在这一片箫声中,有一丝不合群的颤音却时时地响起。 这一丝异样声响,顿时为魏野所捕捉,放大,过滤。入耳的,不再是无序的杂音,而是两个声音微微沙哑的苍老声口正在谈笑: “这酒不错,比去年我在县衙后面,李明府用公田米新酿的酒,滋味也不差哪里去了。诶呀真好,凡人婚娶都要讲究个礼数,问名、纳彩、下聘、迎娶这一整套做下来,用的钱钞酒果真是不少。只要稍稍隐起些形迹,倒是便宜了你我这样不露面的客人。” 另一个声音,魏野听着有些耳熟,开口就带着三分谨小慎微的味道:“饮露公,你一向是性情清高,除了树汁,什么都不沾口。怎么现在也对凡人的酒食感了兴趣?去年老夫请你去县衙后面酒窖饮酒,你可是一口回绝来的。” 被人如此一说,先开口的“人”略缓了一缓,方才认真答言道:“我这一族,离了地穴,学会飞腾之后,寿只一秋。饮露子运气好,那年贺兰公下聘,随行伴当带来的一瓶烛夜花露略洒出一些,让某家饮了,方才多出这些年的寿数。然而天下又有多少灵花之露,能让饮露子沾唇?前日拜访寒林尊者,蒙他传了我西方浮屠教中别传的饮血部秘法,唤作神饮成就法的诀窍。只要依法寻得十二个童男,十二个童女,取了真精真血,再用无上佛法凝炼成一碗精血甘露,便能延寿一纪……” “若那寒林尊者真有这样秘法,老夫也想去讨教一二。饮露公,老夫先预祝你早日炼成这精血甘露了。” 那被唤作饮露公,自称饮露子的“人”略一沉吟,才回答道:“但愿此事悉如卜先生所言。” 这几句对答之间,端坐地上,闭目凝神的仙术士,却是将手一抬,一道赤色流光当即从袖中飞出。箭镞破空声里,只听得靠在墙边一只陶瓮,“当啷”一声碎响! 箭破陶瓮,一汪青绿色的血迹随即溅起,一股幽深的草木香气随即四散而出。却见陶瓮底部,六甲箭正钉着一个二指来高的侥细小童。那童子青巾青袍,一副山林隐士打扮,被六甲箭贯胸而过,却一时不得死,只是不停地挣扎。 这青巾童子身旁,还立着个不比他高大多少的白头老翁,一身灰白杂色的布裘,手中扶着一支鸠杖,看着就像是村中乡老一类人物。这不比筷子高的老头子原本还想跑,魏野只将剑诀一煞,一环火光将他圈了个进退不能,当下也是大叫一声“仙师饶命!”,就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了。 魏野如今也懒得喝问一声“姓甚名谁,什么来历,什么原形”,径直一拍袖中蓝田玉香盒,那一直在钻研混元如意法的蛤蟆王超就抢先了回报道:“好叫上仙得知,这两个老儿都是有些头脸的货。那戴青巾的饮露子,本来是山间一只青蝉。那年上仙你向地夷夫人下聘时,运酒的神兵手脚不稳,将一坛烛夜花上灵露酿成的瑞露仙酒洒了些出来,不巧这厮当时快要寿终,正躺在路边挣命,却走了大运,将洒出的瑞露仙酒都饮尽了,因此得了一场造化,修成这个模样。他向来非灵木汁液不饮,这么多年,也差不多长成个入药炼丹的好材料……” 这后面一句,却是王超这石蟾精心下弄鬼。他暗中思量道:“眼瞅着这饮露子已经活不成了,这厮平日里只以灵药、晨露为食,这原身最是滋补不过。这番却又想要开荤喝人血,不料血喝不成,命反而要送了去。倒不如便宜了你佛爷我,把他连皮带壳吞下去,起码也增长个三五分的道行。” 在这石蟾精想来,到了贺兰公这个地步的一方重神,也犯不着服食什么灵药增长功行。事实上除了天帝下都、昆仑悬圃、海外三岛十洲所产的仙药外,这种寻常灵药,也对贺兰公这个级别的重神没有什么效用,就算是得了灵药,也往往就随手赏赐了身边仆役长随。那这好处,不全都便宜了自家? 这么一想来,倒实在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然而有一件事他却实在地从根子上估摸错了。魏野压根不是什么贺兰公,这家底可是不怎么丰厚,没有随便拿到好玩意就来打赏契约妖侍的败家习惯。魏野只是取出一只从江幽娉那抄出来的盛药匣子,将渐渐维持不住人形的饮露子给收了起来,再贴一张太平经章句封固,随即颇有深意地看了看一旁趴地告饶的这袖珍老头。 旁边跪伏在地的老儿,感受到这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也哭叫起来:“小老儿乃是应虚星之精而生,至今只过二百岁,皮皱肉柴,既不好吃,也不堪供丹鼎烧炼入药,上仙明鉴啊!” 第171章 ?茂陵鬼宴(二十五) 所谓虚星之精,还要提到天上三垣四象分野的二十八宿上面去。 虚星之神属北天玄武七宿之一,其神在天中星宿真形为鼠首人身之貌,于玄武七宿中属七曜中的日曜,故号为虚日鼠。而天下间的耗子精,除了西天路上无底洞里,那只自号地涌夫人的金鼻白毛老鼠精攀上了托塔天王与哪吒太子的关系外,基本上认祖宗都认在了这位虚日鼠星官的名分之下。 然而在仙术士看来,因为蟑螂挂了个灶王爷座下灶马的名头,就不在厨房里多洒些灭蟑药,简直就是愚蠢到不配生而为人的夯货一般。因为耗子精和虚日鼠在外形上有些相似,就可以不进行除四害卫生运动,这种人也理应直接拖进垃圾场进行深层填埋,而不该继续留在世上浪费粮食。 道理人人说得,然而从汉末算起差不多一千八百多年后,因为和当朝那个名字里带十八子、也叫小强的首辅有同门交情,又和一个姓历的学阀有些不正当的往来,某个通吃黑白的流氓地产大亨,不是照样横行无忌? 这个世道,往往都是拼后台的世道啊。 当然,要是碰上只高兴拼剑锋是不是够锋利,道术是不是精妙,天性无拘无管的人物,后台这种玩意,也未必然就一定好用了。 伫立这老鼠精面前,魏野半笑不笑,轻声道:“天下兽类虽然大半都能成精化怪,然而猿、狐、鼠、虎四类最易通灵变化。书上都说‘百岁之鼠,能相善卜’,恰好我有一事不决,需你来替我当个参议,若是我心头疑问能解开了,你也能逃过这一场杀身劫数去,这么说,可懂了么?” 这老儿连自己原身肯都报了出来,哪还有不明白如今局势的,连忙叫道:“上仙但有什么吩咐,小老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欺瞒上仙!” 魏野也不和它讲什么虚文,只将手一指客舍后面王家的内宅:“今天是这位王家新妇再醮之喜,你们这些来道贺的山精野怪,就算再不通人事,也该知道洞房不是随便闯的。那位改嫁的新娘,也未必欢喜你们这些披毛戴角的东西在那等地方给她拜贺。只是不知道,那位王家新妇是在哪里接受你们道贺请安之礼?” …… ……… 便在仙术士逼问那毛都灰白的老鼠精当口,那片疑似自虚空中开辟的院落,依旧是一派霜银素白的清丽无尘模样。然而就在这片纯白之中,有少女衣袂翻飞,精气神都是完足模样,一套似咏春、似八极又似小擒拿手的女子防身术被她打了一个酣畅淋漓、似模似样。 司马铃的身前,那些看似人头,实则是蜘蛛的妖物,不断飞跃上来,间或还从口中吐出一截蛛丝去扰乱司马铃的视线。然而在司马铃小小的、秀气的拳头上,带着那一股锐利金气,什么样够韧性的蛛丝也只能一剖而断。 王六娘还在尽职尽责地指挥着那些蜘蛛侍女扑击上来,然而在她身后,那拉门里,垂着一道虾须竹编帘。 竹帘后,有人擎着一柄雉鸡毛的比翼扇,轻轻摇动着,冷眼看着庭前这闹剧般的场面。 在很多人乃至妖怪的假想中,统摄以槐里县为中心数百里方圆的一位地祗尊神,哪怕是一位情路和婚姻都不如何顺遂的女神,那起码也有着王侯般气派。在某个仙术士的假设里,这位威福自专的地祗夫人,那气派起码也像个小号的西太后。 然而坐在竹帘后的女子,眉目清丽,腰肢纤盈,哪怕正襟危坐间,也隐隐带着一段风流,。然而这位地祗夫人神色却像个未出阁的少女,就如夏日里初长成挂枝的果子,虽然饱满多汁,却不曾经过初秋迎露挂霜这一重手续,多了些清酸而涩的滋味,少了些成熟妇人酝酿多时的甜美滋味。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怯弱得惹人怜爱的女子,此刻却是分外认真地打量着小哑巴。看了不多时,地夷夫人面上流露出一股厌恶的神色,那形状姣好的眉毛,也随之微微皱起,成了一个小小的川字。她向着一旁招了招手,一个看上去像是侏儒似的侍从走上来,朝她拜了拜,随即整个身子都沉入了地板之下。 打发走了那个侏儒侍从,地夷夫人终是带着一丝不耐地出了声:“王烛夕,你若是拿不下这小姑娘,便退下罢,不必再作出这么难看的模样了。” 这句话一出口,王六娘面上闪过一片绯红的羞恼神色,再看了看司马铃,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像一只鸟一样,抬起了双臂。 霜银洁白的院落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白之色随之飞快地褪去。 不,不应该用褪去这个词,应该说,纯白之色在急速地聚集。聚集在王六娘的身旁,聚集在司马铃的身前。 在半妖少女的眼前,只剩下了一片炫目的纯白,像是置身在一片永恒的光明之中,像是某些宗教宣传品上形容的人类初到天堂的景象。而随着这股炫目的纯白色的蔓延,空气也随之变得粘稠,像是一汪注入了大量豌豆粉的热水,飞快地变成了粘腻的浆糊,司马铃就像是落在浆糊里的小昆虫,被这股粘稠而炫目的纯白粘连住了手脚,再也挣扎不得。 远较常人要敏锐许多的五识感应中,却有一股妖气,正从地面之下,速度奇快的奔袭而来! 她只来得及做出一个动作,就是将身后的小哑巴朝后推了一步:“快跑!” 然而这一推,却立刻让司马铃后悔了,因为就在她的面前,地面上霎时裂开了一道地罅,一只生着毛、连拇指只有四只指头的怪手,从地罅中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小哑巴的脚踝! 司马铃回身伸出手去,指尖只来得及与小哑巴一错,那只怪手就将小哑巴整个人都朝着地罅之下拖了过去! 第172章 ?茂陵鬼宴(二十六) 水火金木土,一物降一物,老虎棒子鸡,生克有道理。 对于妖物而言,方士也好,和尚也罢,哪怕是些寻常小庙里的巫祝,只要是步上修行一道之人,便不能以凡人而视之。狐寿百岁而能通灵,礼拜北斗数甲子,头戴骷髅方知如何变化人形,然而修道之人修行十数年,便能书符咒水,驱逐狐魅。更不要说是某些周身气机就透着一股杀意,举手投足间都是生猛意味的危险分子。 被魏野捏定剑指虚指着,老耗子精面上神色还算镇定,然而一对大板牙咬定了下嘴唇,却把他的紧张情状暴露无遗。 牙齿啮着下唇的痛楚,此刻也赶不上魏野带给他的精神压力。为了缓解这种窘迫,老耗子精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答道:“阿萝娘子身为当境地祗尊神,自然是居于阴阳之交的虚空之中,然而我们这些小妖尚未绝净阴质,所以也可自阿萝娘子开辟的门户受接引而入。今个儿是阿萝娘子再醮之喜,凡是能化出人形的妖物,都能被阿萝娘子接引入别院道喜……” 魏野仔细听着,默默地在对阿萝娘子的评价上多打了一颗星。 一般人印象中的鬼神,比如在志怪笔记小说中常常跑龙套的土地、社伯、县城隍之流,一般被视为属于地府的冥司鬼官。这类鬼神,除了借助走无常之类巫祝对活人勾魂,偶尔玩个托梦现形之外,对现世并没有别的干涉能力。然而司掌山川水府的地神与水神,虽然也被视为鬼神,其活动的范围,却介于现世与彼岸之间。 这样的神灵,无论是其与生俱来的神通力,还是素质远超凡人的真身,都不是妖物可比的。能够从虚空中接引妖物进入地祗所存身的净居地,这神通的档次,也算得很不低。 如果以魏野所熟识的这些修行同道来比较的话,这位芳名阿萝的地夷夫人,那属于鬼神的体力,放在洛阳北军精锐中起码也是最出色的斗将一流,而这样一位地祗尊神的神通力,最差也能轻易抵过洛阳太平道分坛的精锐施法者小队。 当然,这类地祗的能力具有很大的局限性。在地祗所司掌的地区,地祗可以说是强大的鬼神,然而离开了他的管辖区,不论是神通力还是体力,都要受到相当程度的削弱。 静静思考着关于那位王家新妇的实力问题,仙术士略略侧开了身。就在他目光渐渐散漫,思绪朝着更遥远的地方飘开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满脸摆满了臣服和摇尾乞怜表情的老耗子精,那眼泪汪汪的小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狡计得售的意味。 他猛地张开那剩不下几颗牙的尖嘴,露出那些常年用木头和石子打磨过的尖牙,身子猛然膨大数倍,就这么朝着魏野捏着剑诀的手狠狠地咬上来! 数息前还是摇尾乞怜的老鼠脸的小老头,此刻就变成了凶残悍猛的妖兽。这张大开的嘴看上去就像是手动式绞肉机的进肉口,只要一下,就能将仙术士的手连肉带骨都绞成血淋淋的碎渣。 这一瞬之间,就算是反射神经极好的人,也很难避开这鼠妖扑上来的一咬。然而魏野根本不需要闪避,剑诀只是朝前一递,一溜火光就从他的袖间窜了出来,从瞬间膨大如老猫的鼠妖后颈窜出,不带起一丝血花,只传来一丝焦灼后的气味。 穿透了鼠妖后颈的火光去势依然不减,哪怕前面是王家客舍的院墙,那道火光还是无比迅疾地撞了上去。 轰然一声巨响。 魏野保持着剑诀前指的姿势,也是猛地一震。 六甲箭这种像暗器多过像法器的咒具,当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的动静。 仙术士转回头,恰好看见王家客舍后面那片幽静的院落,像是节日里小孩子常常玩的发焰花火一般,喷出了一蓬意味诡谲难明的青绿火焰。火焰喷射之间,腾起了一片片浓密的黑云,一股热浪随着黑云四散开来,燃着了那一片屋舍。 满是不吉意味的火光中,一驾用惨白的花朵装点的马车腾空而起,拉车的马横生着两对白眼,蛇牙般的利齿撕咬着口里的马嚼子。两旁护卫马车的,也是大蓬夹杂着青绿火焰的黑云,黑云当中,依稀可见一些只披着领巾和缠腰的兽皮裙,精赤着身子的怪物。 这些怪物披散的头发上,因为油脂而结满斑块,加上粗短有力的四肢和壮硕而扭曲的身材,光是远远看去都是标准的精神污染。靠近马车几个的怪物,还有着干瘪下垂的胸部,身躯上沾满了血迹和油脂,甚至它们嘴角弯出的长牙,也带着铁锈色的血迹。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妖怪,或者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妖灵精怪,在中原,这些东西被笼统地称为恶鬼,而在天竺,则管它们叫罗刹。 但不论是在天竺还是在中原,这类介于妖魔与鬼神之间的怪物,都充任着某些鬼神的下仆与眷属。 仙术士顾不上理会那一箭送命的老耗子精,探手到肩头,握住了桃千金的剑柄。 然而以那驾鬼马拉着的花车,丝毫没有在意地面上作出全副戒备模样的仙术士。那一大蓬黑云只在王家客舍上空转了一转,随即升入高空,隐没在了云层之中。 魏野望着那隐没不见的黑云,心中全然是莫名其妙的困惑。以鬼神们一贯的高傲,哪里容得仙术士和那个苦行僧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示威和要挟?哪有像这马车的主人这样,主动地放弃了王家客舍和少东家,直接退避三舍的?这种时候,不是起码先露面,较量一番,比比看谁的拳头比较大,再决定取舍,才是鬼神们的正常思维么? 仙术士的这点疑问,就在下一刻,被一个带着惶急的少女声音掐灭于无形:“叔叔、叔叔!大事不好啦,小哑巴……小哑巴被他们看中捉走,要拜堂成亲啦!” 第173章 ·茂陵鬼宴(二十七) 面对自家拖油瓶的大呼小叫,魏野只是一抬手:“不要慌,不要乱,既然只是捉去成亲,又不是捉去当成亲宴席上的主菜,你且不用怕!” 一口打断了司马铃接下来的话,魏野提着桃千金快走数步,朝着四周因着这番异象而骚然乱奔的仆从佣妇大喝一声:“还愣着干什么?!打水,救火!” 被他这一通大吼,脑子已经有些混乱的几个仆役顿时觉得找到了主心骨,大声领命而去。也不管这位一身青锦袍的年轻官人只是来吃喜酒的贺客,论礼数本不该逾矩在此发号施令。 魏野面色依旧宁定,然而一转头,他看着匆匆赶来的半截头陀,压低了声音,语调当中全然是森冷的金铁意味:“和尚,咱们去新人洞房那看一看,不要惊动了王家客舍中的无关人等!狐行留腥,蛇行留迹,我倒想知道这位地夷夫人身边都有些什么来历的牛鬼蛇神!” 自诩雇佣兵的半截头陀,将斗笠就着灶头一盆刷锅水涮了几下,也不厌弃那水里油污腌臜,就这么*地朝头上一罩,先奔了出去。 司马铃望着那对个人卫生实在没什么讲究的和尚,正要说点什么,边上魏野却一扯腰间丝绦,将青溪道服除下,先把她裹了个严实:“铃铛,我们也跟上,看看王家后宅有什么线索可查。” 青溪道服披身,一股氤氲水汽随即笼上了司马铃周身。身为金精清明化形之体,司马铃望着王家后宅腾起的火焰,纵然有青溪道服相护,依然微微露出了一丝戒惧神色。 几步之外,王家后宅已是一片狼藉。 王家虽然是商贾出身,然而家资丰厚在槐里县也算得大户,后宅使唤的婆子丫鬟也有三五个。这时候转眼火起,后宅当中也是一叠声的呼天抢地。这些粗使妇人,在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规矩,跌跌撞撞地就朝外跑,只有一个老成些的婆子,落在后面,连声大喊: “啊哟了不得了,新娘子和喜娘还在洞房里面,快些来人,救火、救人哦!” 可这样一片大乱中,有谁有耐心听她叫唤! 仙术士与苦行僧彼此对看一眼,半截头陀左手收拢成拳,唯独食指立起,微屈如曲颈之蛇,捏了个婆楼那水天手印。魏野斜看他左手结印,低道一声:“祈请水天婆楼那神力,以水克火?应对没错,但是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浪费了。” 确实是没多少时间来浪费了,此刻的魏野眼见得地夷夫人车驾借火中飞烟而走。黑云腾空,火起洞房,再迟片刻,只怕连一点线索都烧不剩了。 魏野面上神色不动,倒提桃千金大步向前,然而那大呼小叫的婆子却不识得这位今日婚宴的贵客。只见这年轻官人也不穿外衣,就这么一身中单里衣,只在腰间系着一条丝绦,手中提着一口隐带绀紫色的朱红长剑,就朝着洞房方向快步走去。 那婆子也是被热浪冲得有些脑子糊涂了,见到这么个陌生年轻汉子,第一时间就是伸手去拉他:“这后生,那是我们少东家的洞房,你且不能穿着这么个样子乱跑!” 然而她指尖就要触到这莽撞后生身侧时,却觉得指尖微微一疼,一股热浪就从魏野周身直透出来! 这股热浪面前,就算这婆子有多么忠心主家,也不得不先退一步。等她回过神来,却见那只穿了一身中单里衣的后生,就这么一手提剑,迈步进了那已经燃烧起来的新房大门。 她还待要喊人,却见自家王老太公被少东家搀着,朝着这里紧赶过来,少东家口中连喊:“魏先生,魏先生!火场最是凶险,还请你快些出来!” 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眼见着那处张灯结彩的新人洞房,从窗棂到房檐处处都喷吐着烟焰,火势已经大得让人根本立身不住。随着方才异象赶来的王家管事和仆佣,已经顾不得运水灭火,却是先奔走四下,将新房附近的木房、篱笆统统拆了开来。 在这个建筑多用木料的时代,大凡是这样火灾起时,拆屋卸墙,圈出一个隔火带,就是首要之事。否则火势一旦延烧,那就是不知多少人的破家之灾。也亏得王家后宅与前面客舍隔了两道土墙,中间又留出数尺宽的土路,边上又是一汪泉池,比起别处已经占了太多便宜。否则就这火光腾起如大号发烟花火的模样,只怕转眼之间,就能将王家这片家业卷入大火之中,烧成一片白地! 火势如此,那走入了大火之中的人,又岂能有命在? 王家少东家双手小意搀着老父亲,面上骤遇大变的惶急神色,却是一点都遮掩不住。眼看着面前这个婆子就是在洞房左近照顾新娘的人手,这位少东家也不顾得旁的了,忙问道:“苏二家的,我那娘子可接出来没有?她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怎见过这样事情,要是有些不妥当,这要我如何是好!” 那婆子见是少东家,也是忙忙一弯腰,口中不住得道:“都是老身们无用,小娘子还困在洞房里头不曾出来!大郎你且莫着急,方才已经有个年轻后生闯进里面去救了,小娘子命中合该遇贵人,断不会有事!” 她这般说,王老太公就更是急赤白脸,脚下狠狠一跺,急急道:“哪有个官人替我们民户救人的道理!若是魏先生有些不妥当,却让我们如何挽回?快,快,都去挑水,一定要保住了魏先生!” 老爷子说到情急处,也不管自己年纪老大,顺手就从身旁取水救火的家人手里劈手夺过木桶,就这么浇了自己一身,挣开了儿子的搀扶,也想朝火场里闯。 他这一挣扎,倒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也是从席上赶来的乡老忙把他抱住,好劝歹劝,才劝住这老儿也跑去送死。 比起王家老太公来,司马铃与半截头陀这些目力远胜常人的家伙眼中,却见着一道人影在火焰环绕中渐渐鲜明。虽然那身白麻单衣上落了不少黑灰,看着和半截头陀这不讲究个人卫生的苦行僧差不多。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74章 ·茂陵鬼宴(二十八) 仙术士仍然是倒提桃千金的模样,然而左腋下却挟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使女。也不知道是被浓烟薰昏过去了,还是因为吸入过热空气而因肺水肿而已然不幸。 看着这位洛阳来的年轻官人终于出了火场,不论是王老太公还是乡老,心中都不免长出了一口气。面前这洛阳子虽说行事孟浪,然而风仪、气度,都非寻常人家可比,虽然不知道是哪家高门大户出来的子弟,但也肯定不是槐里的小门小户应该招惹的人物。 倒是王家少东家终究是少年人的心性,见着魏野走出火场,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匆匆开口道:“魏先生,我家妻室却是……” 魏野一身的黑灰,看着倒没有什么烧伤,然而这位看着没什么伤损的仙术士,眉间却全然是不悦神色。而他身后,火势虽不算大,一股热浪却是就在这年轻官人身周不停涌动,灼得人立身不住。 王家少东家跟着父亲打理客舍也有些年头,心思总比旁人要灵醒一些。一见得仙术士容色不对,王家少东家这个时候硬是将自己担忧妻子的心思生生按捺住,改口道:“……却是什么身份,怎敢劳先生犯险。” 魏野一手将那挟在腋下动也不动的使女推给半截头陀,也不去接王家少东家的话茬,就这么向王老太公拱了拱手:“老太公,你家儿媳已经不在洞房中了,洞房顶上破开一个大洞,这随侍令儿媳的使女也……” 他一侧身,让开一道空子,半截头陀已经将怀里使女打横抱起,给围上来的人看。 这使女看着年纪不大,也只是十七八岁年纪,人才相貌不算多出众,但看着倒也有几分豆蔻年华的可喜气息。只是躺在半截头陀怀里,却是一动不动,面色恬静,如入黑甜梦乡之中。 本地的乡老曾经也在衙门中奔走过,知道些验尸的法度,这时候大着胆子朝着使女头顶摸了摸,方才沉着脸说道:“这丫头刚刚断气不久,头顶骨整个都塌了下去,那歹人下得好重的手。” 听得乡老这样说,四周人等都是大哗了一声,王家虽然只是商贾之家,然而王家在槐里县中这好善乐施名声也不是假的。谁都不曾想到,就在王家少东家大婚之日,却闹出了这么一起子凶案。 既然侍奉新妇的使女都被打死,那王家新妇也同样的境况不妙,是被这么掳走,还是也死在洞房里,就说不准了。这时候冲到后宅来的人不少,那些尚不及告辞的贺客也多半凑到这里,以救火的名义看热闹,这时候都是交头接耳,什么好听不好听的话头,酱咸醋酸地都一发冒了出来。 “寡妇再醮,果然不甚妥当,这新婚之日,就起了麻烦事。” “这等祸事,究竟算哪一挂的?劫财肯定不算的,要说抢亲,哪有抢亲还要杀人放火的道理?便是山贼要寻压寨夫人,也没有办事这么不讲究的!” “这位小娘子据说是从长安来的,莫不是身上有些是非?不然,怎么肯这么爽利地下嫁到王家?” “可怜王家这般好善,却怎的招惹了这般多的是非!” “哪有这么多的闲话好讲,留着力气,帮王家多挑些水来扑灭了大火是正经!” 人言纷纷乱乱中,魏野向着王老太公一抱拳,歉然道:“看来今日此事来得蹊跷,幸好火起就被发现,不致酿成大祸。如今之际,也只好待天明之后,进城门报官了。” 自然,魏野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个,然而那内中关窍,也不足为王家上下所道。 王老太公也只勉强打起精神,还礼道:“官人说得哪里话来,今日诸事还多亏了官人,小老儿实实地感激不尽……” 也不和这老人多言,魏野点点头致意,随即朝着半截头陀一点头:“先把这尸身带到前面去。” …… ……… 魏野一面将青溪道服披起,一面从司马铃手中接过束腰丝绦草草扎起。仙术士余光一扫,正好看见半截头陀抱着那已死的使女走在边上,轻唱佛号,满脸都是不忍惋惜之色: “南无安忍精进地藏王菩萨、南无光明金刚地藏王菩萨、南无十轮拔苦地藏王菩萨……” 仙术士知道,大凡修佛之人,若修不到断欲界诸惑的解脱初境,哪怕号称高僧,也和俗人差不太多。半截头陀看上去苦修一场,也只是修得净秽如一这一层,刚刚越过欲界定摸着四禅天定境界的边,估计在这男欢女爱之道上根本经不住诱惑。 仙术士也不去揭穿他,将腰间丝绦紧了紧,方才朝着墙根一处柴房一指:“先把这姑娘安置在那,这姑娘还对我们有用。铃铛你要是不想看,就先守在门外放风。” 这话一出,不仅半截头陀,就连司马铃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魏野也不管他们,踢开了柴房的门,径直接过了那已死多时的使女,往地上放倒放平,又把柴门关上,方才看了一眼司马铃,发觉自家这拖油瓶没有要走的意思,方才有些怜惜地说道:“那么丫头你等会不要害怕。” 一语未毕,仙术士肩头一晃,桃千金出鞘,化成一道赤光,直直斩在了使女尸首的额前。即使以人类头骨之坚硬致密,遇着桃千金的锋芒,也是嘎然破开。 这一剑斩下,司马铃用手堵住嘴,硬是没有叫出来。然而她的眼中所见,却没有想象中飞溅的血和脑浆。 她的对面,半截头陀握着手中锡杖,也是一派如临大敌模样。 魏野不管他们的反应,俯下身来,用桃千金拨开了那斩开的一片颅骨,好让他们看见颅骨骨片下的物事。 惨白的头盖骨被剑锋切开之处,皮肤之下和骨骼粘连之下,空荡荡的不见一滴血,也看不到脑髓。只有拳头大的一只蜘蛛在颅腔中趴伏着。而这只蜘蛛的身体,却俨然是这已死的使女的脸。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75章 ·茂陵鬼宴(二十九) “这是……什么?” “杀死了这姑娘的家伙留下的纪念品。()” 擦了擦桃千金,仙术士拿出一方漆盒,将这只人面蜘蛛扣进盒里,随即用一条写满太平经章句的布带将漆盒捆扎了起来。 一手托着这只漆盒,魏野感受着人面蜘蛛在漆盒中不安搔趴的动静,步出了柴房。 半截头陀一手扶着独股锡杖,紧追着魏野出了柴门:“我们现在去哪?” “当然不是西天,想要找到什么线索,只要跟着这盒里的蜘蛛就好。” 仙术士的身边,司马铃紧紧跟着他,不停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我是说,虽然那个叫颠当的女护卫长身边的蜘蛛非常多,但是这样子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线索……” 托着漆盒,魏野将手中的漆盒换了一个方向,好让它在掌心更加平稳些,才用一种微嘲的口吻回答道:“虽然你这丫头已经没机会继续回去当讼师了,参加到法务系统里也没什么可能,然而姓名、语言,对这些东西保持基本的敏感度,可以说都是文科生必须掌握的本能。看起来你现在直来直去的思维,已经真的和妖怪们差不多了,这让我这个替你瞒天过海加速化形的长辈,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应该丧气。” 这样恨铁不成钢的话语,对司马铃而言,就和杏花雨沾上鬓梢、杨柳风拂过脸蛋一般不痛不痒。她只是继续拿出了足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要求自己在这个时空唯一的长辈尽管只是名分上的给她一个答案。 当然,对面前这个看似散淡的仙术士,司马铃比谁都要洞悉他的本质: “叔叔,你就不要卖关子了。以你视帝王诸侯如粪土的高人气质,本来应该像一个真正仙人一样登高望世而不萦心。偏偏叔叔还总喜欢跳出来谋个竹林贤者之类黑手位分,好方便你去龙椅上捏两把的诲人不倦情怀,哪里憋得住不做说教和科普?” 被身边这个跟了他最久的半妖丫头,不论是魏野扮严刻,充深沉,还是干脆斯文扫地的开始耍无赖,总是不能让司马铃和仙术士之间拉开那么一丝半点距离。魏野摇摇头,右手托着的漆盒朝着东北方向挪了挪,回答道:“《鬼谷子》中,将土中蜘蛛称为‘跌母’,这是战国时候的秦音,转成今日的口音,应该叫做颠当。” 而有一点魏野没有讲,却是任何一个在生物课上没有睡着的冒险者都该知道的事情。不吐丝拉网而喜欢在土里筑巢的蜘蛛,往往都是些大型的食肉蜘蛛,除了昆虫,鸟雀蛇鼠都可能成为这类大型食肉蜘蛛的猎食目标。 “所以说,随侍在那位地夷夫人身边的,是一头土蜘蛛?”半截头陀也凑了上来,好奇地加了一句,“那么你怎么确定那女人就是土蜘蛛成精,而不是亡灵所化成的那种叫做土蜘蛛的鬼怪?” 仙术士看向半截头陀的表情,就再无对着司马铃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宠溺,全然就是严格的教师对着后进生的态度,摇头说道:“你的根本修法来自北天竺提婆达多一系的调达五事修法,可刚才那水天手印,却是唐时善无畏、不空和尚一系的金刚、胎藏二部曼荼罗教法的手段。也不知道令师是怎么传授的佛法学问,难不成只教了术法就直接将你赶下山来自谋生路了?” 说着,魏野托着漆盒,直上了王家客舍门前的驴车,这次他没有进了车厢,只在车辕边翘着一条腿坐了。 将手中漆盒端平,仙术士才继续说道:“倭人所谓的土蜘蛛,乃是信奉国津神的原住民,因为死于那个朝鲜半岛移民政权的攻伐,灵魂不灭,化为半鬼半妖的蜘蛛怪物,其实只是冤魂依凭,往往算不得什么大妖怪。然而土蜘蛛成精这就不好说了,这类蜘蛛成精,因为本身就是肉食动物,成妖化怪后食量还要大一些,往往就不肯安分了。依着它们掘土为巢,像蚁狮般捕捉猎物的本性,往往会喷吐妖气,幻化成各种幻境。 你若贪财,它就将巢穴变幻成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你若好色,它就将巢穴变幻成阿姆斯特丹的美女天体营;你要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一心只管修仙学佛,它就将巢穴化成地仙洞天境界、大阿罗汉禅定秘窟来引诱你。” 魏野托着漆盒,瞟了眼跟着上了驴车的半截头陀,继续说道: “至于吃东西,这些家伙也算口舌挑剔,除了脑髓,别的一概不碰。吃完了,还要在死人头壳里产卵,孵化出来的就是这种人面蜘蛛。这种人面蜘蛛一旦长成,就有了控尸之能,恰如虎精驱役伥鬼,土蜘蛛精也会驱使人面蜘蛛。只是这只人面蜘蛛尚未长成就被我取了出来,它得不到血食滋养,那就只能照着蜘蛛的本性来了。” “什么本性?” “所以说你们生物课上都是在打盹看漫画就对了。” 魏野低笑一声,还是回答道:“蜘蛛幼生,若食物不足,反噬母体就成了天性。哪怕是成了妖物,这样的本能也是照旧,这漆盒里的人面蜘蛛被我用太平经章句封住,不能吞噬尸体血肉,那就只好靠着本能寻求母体血肉饲育,照着它的反应这么一路找过去,准没有错。” 这推论确实是严丝合缝,极见某个仙术士在老本行上的深厚学养,然而司马铃却不给他什么欢喜赞叹的捧场,很直接地问道:“叔叔,要是按你这法子那么一路找下去,我们要花多久时间。” “用不了多久,最多只要几个时辰。” “几个时辰。”司马铃没好气地道,“几个时辰,小哑巴就算生命无虞,我们找到他时,怕也不是跟着你背诵经书的男孩子,而是男人了。” “对此小僧我有异议,”半截头陀适时地插话进来,“地夷夫人虽然和本地的妖怪关系好得有些过分,然而哪怕她身上妖气再重,总还是一位地祗尊神。而女神又不是女汉子,排场和情调这种总能浪费许多时间的东西,对女神而言,就和男人看待姑娘们是不是完璧一样重要。”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76章 ·冥礼,妖宾,恶客(一) 在那些最出名的老故事里,权倾一方、神通广大的女妖王们,因为恋慕某个老和尚的臭皮囊,总要做出各种各样如闺阁女儿家的矫情把戏来软香纠缠之、温玉厮磨之。()甚至十天半月下来,都还放着那老和尚一身清净佛体是完璧,就没有想过什么触手、蜡油、硬弓上霸王。 既然连这些久见群山不是峰的女妖精,也能充出个大家小姐的斯文作派。没道理受万民香火礼拜,出入有仪仗卤簿,享受如真正豪门贵户的一方鬼神,反倒处事不体面起来。 魏野单手托着漆盒,面上没露出什么情绪,只将头略一点,随即就拿起赶车的长鞭,朝着驴屁股轻轻一晃。 赶车鞭啪地轻响一声,青驴颈子上套着的白铁圈子上一排天城体梵文字母霎时亮起,一道佛偈轻轻响在夜风中:“南无大力王菩萨。” 佛偈起,驴车动,青驴拉着栈车,蹄声哒哒而响,踏碎夜月下满地霜白,这个临时组建起的追踪小队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中。 …… ……… 驴车在按照仙术士的指引前行,而在这条的路的尽头,但见云低垂野,山高接云,山道之上,石阶蜿蜒,却有无数的萤火虫沿着石道飞舞,映出幽绿一片。长长的石道之上,有枯瘦老僧头裹一条惨白色的白叠布,手中持着一条双股八环的短柄锡杖,轻轻摇动着,发出琅琅的清响。 老僧身后,有高大丈夫,长髯及膝,冠冕修洁、佩剑向上而行。也有白发翁媪自老僧身旁擦身而过,鸡皮佝偻,相携朝前。还有娥眉闺秀持伞,青衣童子背琴,富户乘肩舆,贫儒负书笈,不论是贫是富,是贵是贱,是美是丑,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所有登山者面上都带着一股无可掩藏的欢喜意。 面上含笑容,足下生黑气,这是非人间的欢喜意。 非人的队伍中,一架四抬滑杆显得分外占地方些,躺在滑杆上的那个黄衫胖子,一手按着自己头上的铜冠,一面小心翼翼地吩咐着:“抬稳当些!前面要低,后面要高,再不平着些,我就打发你们去伺候某家那两个老兄弟!” 这般训斥着,那四个白帛贴面的轿夫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将步子放得更慢了些。 黄衫胖子喘了口气,一扭头却恰好看见了熟人。 “奢摩罗大师,夫人今夜要在莽山原开殿设宴,你这是要上哪去?” 有着奢摩罗这个异邦风格法号的老僧,紧了禁身上的那件袒臂袈裟,手中的短柄八环锡杖止住了摇动,向着黄衫胖子单掌立起打个问讯:“见过佟檀越,老衲要下山去了结一桩因果,行行即回。何况老衲昼伏夜出,至子时不食,夫人的布施,回头再领受不迟。” 黄衫胖子听着老僧话意里无尽慈和,隐带一丝哀戚,方才注意到,这个老和尚今日不曾光着头,反倒拿一条羊肚般的白叠布手巾裹起了秃瓢,看着无比别扭。他忍不住伸手抓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脯,疑惑道:“如今天气正渐渐有了些暑气,大师怎的却把头裹上了?” 听着黄衫胖子的疑惑,老僧面上微微露出一个笑容,正容答道:“裹头为白衣俗人法,比丘不得为之,世尊唯听许诸弟子头冷痛时,以白叠布裹头。” 说罢,他举起手,绕着头顶旋了一圈,轻声答道:“老衲今日回寒林,见八功德池化地狱血湖,声闻弟子变含恨之骨,顿觉八风骤起,满头寒痛,所以依戒律用白叠布裹头。” 八风者,不是东西南北风,不是春夏秋冬风,是心头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老僧心头八风起,更兼察觉到血洗寒林那人留下的一股阳火气息,禅心不复安稳,欲行欲动。 琅琅的摇动锡杖声再起,老僧向着黄衫胖子再打个问讯,叹息说道:“降服怨敌此部事业须得成就,我佛慈悲,便让老衲今日调服那敌,调服这心。” 一语道罢,老僧轻轻摇动手中短柄锡杖,踏下石道。他的僧鞋与石道上的苔痕一触,却像是有人拿着轻薄的素纱在青苔上拂过,不留一丝痕迹。 注意到了石道上的苔痕,黄衫胖子微微眯起一双细长眼睛,暗暗感慨,不料寒林中那些蛤蟆和尚被诛戮一空,却成了这个老邻居的莫名机缘。此刻的老僧,只怕已经隐隐要踏过欲、色二关,直入初禅境界,隐隐可能看到头上那一层天。 然而这样感慨,也只是随心而起,随心即灭,黄衫胖子探手入怀抓了抓左乳,随即抱怨道:“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就不能把这滑杆抬得更平、更稳妥些!” …… ……… 僧鞋踏过苔痕而无迹,驴车经过土路却得留下车辙。魏野坐在车辕边上,一手平托着漆盒,感受着人面蜘蛛在漆盒中的躁动。蓦然,他一扬赶车长鞭,鞭梢带过一声脆响,驴车猛地停了下来。 道路前头,有一位形容槁枯的老僧,伫立在道路中央,伸出握着短柄八环锡杖的右手,似乎是要搭车。然而这老僧双脚之下,隐隐有虚虚浮浮的黑气环绕,怎么看也不是个好路数。 魏野看了看这头包白羊肚手巾,一身袒臂袈裟的老僧,像在说“吃了吗”般问道:“和尚,拦路是要搭车?” “檀越误会了,老衲要搭的,非是搭寻常之车。” “我这里不是羊车。” “老衲不是罗汉,不搭羊车。” “这车也不是鹿车。” “老衲有幸听闻佛法,不需缘觉的鹿车。” “我这驴车更不是牛车。” “老衲有执著,不能放下,如何乘牛车?” 对答之间,魏野将掌中漆盒朝袖囊里一丢,方才微哂道:“不愿登羊车作罗汉,不肯学缘觉与菩萨,和尚,你要搭什么车?” 老僧默然片刻,然后直视魏野,将手中短柄锡杖伸出,正色答道:“老衲正在等待一辆押送外道入阿鼻地狱的鬼卒火车。”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77章 ·冥礼,妖宾,恶客(二) 道路尽头,枯僧拦路,车上车下,都是看似散淡却杀机四伏的机锋。 司马铃盯着老僧警惕地望了望,然后向着半截头陀低声发问道:“我叔叔说的什么牛车羊车?” 半截头陀紧紧握着锡杖,一身精气神都提到了一处。毕竟是接受了魏野的雇佣,一旦动起手来,他自然不肯当一个单纯的围观党。然而此刻面前这隐隐身带道气的仙术士,面对那个枯瘦妖异的老僧,却是开口谈起了佛理。 魏野先说羊车,在佛门里,羊车代表着声闻罗汉的解脱之道,老僧想都不想,便拒绝了解脱。 魏野再说鹿车,鹿车代表着独觉圣人的智慧之道,老僧却坦然回答,听闻佛法的自己,依然痴愚,不得智慧。 魏野最后说牛车,牛车即是菩萨的慈悲之道,老僧直截了当地告诉魏野,自己有执著,无慈悲。 魏野三车之问,本欲动老僧禅心,抢占先机,然而这妖异枯瘦的老僧,身上邪气逼人,却是有一颗无碍禅心。 我来杀你,即不求解脱,非得智慧,无有慈悲。 我来杀你,即不理戒律,非求正果,无有挂碍。 杀便要杀,余者小事也,皆可置之不论。 于是这对答间的气氛就变得萧杀一片,仙术士和老僧之间,皆是修罗道上凶戾意味,容不得他再掺和进去。 三问不得乱心,魏野看着这个曾在夜色中随同群妖游走过街道的妖异老僧,也大感无趣。他放下赶车的长鞭,跳下车来。 双脚落地,仙术士突然想起一事,开口问道:“你师父?” 被魏野笼在袖中的蛤蟆王超没敢吱声,魏野满意地晃了晃袖子,把袖中蓝田玉香盒颠了几下,赞叹道:“这便对了,真是有前途的家伙。” 趴在蓝田玉香盒中的王超满嘴苦味,又被魏野摇晃得头晕脑胀,却是一点大气都不敢出。 老僧看着魏野那只袖子,面上终于有些松动,然而这些动摇,终究只是末节,老僧握着短柄锡杖的手,轻轻摇动,琅琅轻响中,面上只剩下庄重神色:“老衲奢摩罗,敢请教。” 听着这老僧报上名号,魏野眉头微微一皱。 奢摩罗是梵语,意思是地狱所生的荆棘,其刺如磐石琢磨之刃,这显然是法号,不是真名。法号这种东西,表示着这妖异老僧摄归于佛门之中,却是不能借它来施展魏野最易上手的呼名制鬼术。 皱眉间,魏野剑未出鞘,袖管中却有一道火光,骤然窜出。 火光如蛇,蛇的本体乃是一支精钢短箭,箭上洞阳剑祝符文蟠曲,隐隐透着纯净的燥意。 老僧感受着那支朝着自己咽喉刺来的短箭,感受着箭锋炎劲中隐隐含着的一丝血腥气,眉间微有愤怒意。 这一丝愤怒,随即便化为一声梵呗之音:“唵!” 这一声“唵”,并不似寒林中那些青蛙化成的和尚那般洪亮,然而发声之间,却隐隐有震动空气的意味。 佛门中秘密相传,“唵”字为佛部之心,为诸佛三身,为过去现在未来一切如来三种难坏之金刚德性,持此咒母,能得禅定波罗蜜,能成就一切功德利益。 唵字声出,老僧伸出左手,食指拇指相扣,向着六甲箭上一印。 手印前举,正对着六甲箭的箭头,火焰燃腾之间,六甲箭不停跃动,却是不能再进半寸! 似乎早就知道了六甲箭不能奈何了这妖异老僧,魏野并不在意,肩头微晃,机簧弹动响声里,桃千金铮然出鞘! 魏野六甲箭出,老僧以佛门手印应之,然而此刻桃千金出鞘,这自号地狱鬼棘的老僧,又有什么法子来应对? 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火光跃动,赤红隐带绀紫的剑锋直劈老僧面门。 似是感受到了剑上所带的那一股炎劲较六甲箭上更要纯净热烈许多,奢摩罗面上神色不变,右手一翻,短柄锡杖自下而上,直迎桃千金而上。 魏野一剑下劈,然而奢摩罗的锡杖却是反走偏锋,锡杖上挥,就这么将桃千金套进了锡杖股轮之中! 眼看着对手这口法剑入得彀中,老僧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得色,口中再发禅唱: “无始无终,无古无今,虚空法界,内外自性,如是如是,寂然一因!” 禅唱声起,锡杖之上,八环齐动。 八只铁环摇动起来异常地规矩,因为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被套在锡杖股轮之中的法剑。 一下、两下、三下…… 四下、五下、六下…… 每一下都恰好打在桃千金的剑脊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声音之所以出现,那是因为物体受到了振动。 铁环不断敲击,所以桃千金开始不停地振动。 一开始这点振动并不足以让魏野重视,然而片刻之后,随着铁环的敲击,桃千金嗡地响了起来。 会发出嗡嗡的声音,那是因为桃千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不停地振动,一环去,一环来,铁环的敲击让桃千金震得越来越快,震幅也越来越大,甚至魏野握剑的手都感到了一阵阵的痛麻! 如果桃千金只是寻常的桃木剑,那么在锡杖铁环的第一轮敲击中,就很有可能被击断。如果桃千金只是一口匠人锻造的坚利青锋,在如此高速的敲打振动中,坚硬的铁剑也会变弯,上好的精钢剑也可能会折断。 所幸,桃千金乃是古桃仙历雷劫而留下的遗蜕,无论韧性还是硬度,都不是凡铁可比。然而虽说桃千金不怕锡杖上铁环无间歇的敲击,可是握剑的人,却不能再傻等着面前这老妖僧把自己的右手震麻。 魏野感受着掌心的痛麻之感,腕上用力,同时掌心真气疾运,唤醒了桃千金。 桃千金是某位道门剑修炼废了的剑胎,却被魏野以太平经法正传法诀重新祭炼,赋予了新生。剑中蛰伏着太平经中杀伐一切阴邪非道的洞阳剑祝,是斩妖之剑,亦是净魔之火,此刻剑上赤红光焰化为几如实质之火,狠狠地烧灼起来!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78章 ·冥礼,妖宾,恶客(三) 桃千金上洞阳剑祝引动离象三炁,化为焚妖灼邪的洞阳真火。 可惜桃千金的剑锋之上却套着这妖异老僧的八环锡杖的杖头股轮,别有一股特殊的气息淡淡附上了剑锋,抵挡着洞阳剑祝灼尽一切阴邪的真火之威。若不是如此, 单以魏野潜心于道术、修持至今的造诣而论,此刻,剑上炎劲早就化为噬魂火剑,斩下了奢摩罗那干瘪枯瘦的头颅。 真火似是无本之火,却在桃千金上稳定地灼烧着,人间世的阳和之气以桃木法剑为桥,以魏野本身为引,不断地汇聚在剑锋之上。透过洞阳真火,仙术士可以感受到,在剑与锡杖之间,有一层浅浅的阻碍,并不如何强韧,反倒有些说不出来的粘腻,像是青盐洒在鼻涕虫上渗出来的淡黄液体般让人恶心。 自然不是妖气,不论妖气还是鬼气,遇到了洞阳剑祝这天然的阴邪克星,这等弱小的妖气鬼气,都只有被焚灼殆净的下场。 与纯然来自人间的阳和之气不同,那浅浅的气息虽然也带着清妙纯正之意,然而在纯正之余,却是一股说不上来的与人间疏离之感。 虽然是第一次在实战中接触这种气息,然而作为宗教、民俗、神秘学专精的失业民俗学家,魏野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这股厌弃人世的疏离之感。厌离红尘,厌离五欲,厌离爱恨,也厌离着生,厌离着死,是名厌离无常的出世间心。 这让人作呕的疏离高冷感觉,若是魏野没有弄错,这就是枯瘦老僧修成的本命佛息。也正因为这老僧修成了这一丝佛息,才堪堪抵住了洞阳剑祝的杀伐之威。 也就仅仅是堪堪罢了。 火舌****着短柄锡杖,不多时,这锡杖股轮便被烧得透出一股暗红色来。魏野的洞阳剑祝虽然玩得颇为精妙,然而毕竟不是那些真正懂玩火、会玩火的牛人,没有瞬息之间就以无上神火烧融了这支短柄锡杖的惊世骇俗能耐。 然而就在这样的烧灼之下,锡杖之上铁环不再灵动如活物地连连跳跃,就像干涸的水洼中待毙的鱼虾,要死不活地轻轻弹动几下,就算是最好的表现。 奢摩罗握着短柄锡杖的掌心也穿来了一丝皮肤被灼烧后的焦糊味道,然而老僧面上依然只一味地露出些坚毅神色,并不肯放下手中的锡杖。 魏野晓得这些和尚哪怕是这来路很有些问题的妖怪和尚只要得了佛门正传,别的方面或者很稀松,在对抗生理性的痛苦上却都有着见鬼的高豁免。要再这么相持下去,虽然自家这么坚持烧下去是稳赢的,可是一身真元也就浪费了个七七八八。 某个仙术士从来就不是个愿意用高尚二字去做墓志铭的仁者,魏野握住桃千金的手不怀好意地朝下压了压,心念转动间,他的目光朝着身后一瞥。 感受到了这股带着催促意味的目光,一直在驴车上横摆锡杖作护卫司马铃模样的半截头陀面上露出一个不怎么诚心的歉然神色。这个蓄着板寸头的非主流法力僧,终于想起了自己还和这看上去十分有纵火狂倾向的仙术士签订了一份临时雇佣合约。 握着锡杖跳下车,半截头陀走到了魏野身侧,叹息说道:“主人家,你明知道这位老伯也是我佛门弟子,却还叫我来杀?” “不叫你杀,难道叫我在这里像死蠢的武侠小说里一般,和这老妖怪对拼内力一般比拼着法力,这样子就比你杀来得好些?如果这是你的真实观感,那没说的,把雇佣金和违约金都付过来先。” 虽然比拼着法力,然而仍然有余力开口的魏野一挑眉毛,直接将问题简单粗暴地归结到了经济问题上,把半截头陀噎得不善。 “你是主人家,你说了算。” 半截头陀只能这样应了声,握紧了手中锡杖,杖头那生铁铸成的粗糙铁环上微微泛出些光泽来。 这些光泽中带着与枯瘦老僧的佛息极相似的纯正意味,与这枯瘦老僧那带着疏离人间之意的佛息不同,半截头陀锡杖上的光泽只有一股沉默坚固的执著。生铁铸成的粗糙铁环,似乎也因为这股执著,渐渐有了些金刚杵的坚固不坏意。 魏野继续催发着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然而感受着锡杖上的佛息中那一股坚忍执着味道,还是不由得诚心诚意赞叹道: “五种非法事,五类头陀行,不食鱼虾盐酱乳酪酥油,断鼻间舌间一切欲,不穿丝绵锦绣皮裘羽衣,断身内身外一切欲,不住村落城镇王宫僧院,断眼中耳中一切欲。以你禁绝眼耳鼻舌身欲求的断五欲法门,对上这个手上烫伤也能忍耐的老妖僧,堪比等待弥勒下生的头陀第一大迦叶对上了烧毁十指供养佛祖的大菩萨,佛法果然是受虐狂的最后乐土。” 对于这样毫不吝惜的赞美,半截头陀只能全当没听到,全副精神贯注于锡杖之上,以当头棒喝之势,一杖打下! 枯瘦老僧苦修多年才得成就的这一点佛息,为了抵挡洞阳剑祝引出的真火侵伐,有八成凝结在了短柄锡杖上。剩下的二成,则用来结成手印,定住魏野祭出的那支阴险符箭。此刻他的光头上只有一块羊肚手巾,无论如何也抵不住这一记挟着法威的当头一杖。 一身修为,为了复仇而起,如今却为了保命而与对头僵持,老僧只有双眼尚有动作的余裕,于是他向着打下的锡杖抬头望了一眼。 抬头一眼,只见放大了的锡杖股轮,然而老僧头上裹着的那块羊肚手巾骤然松开,变得有竹席般大,直朝着半截头陀罩了过去! 白布不是如混元如意石那样物理学意义上的变大,而是那些竖经横纬的白线,就在这一瞬间纷纷展开,像是一张扑面的网。就在网中间,有一支极长的物事,像一条剑鱼的长喙般,飞快地窜了出来。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79章 ·冥礼,妖宾,恶客(四) 这东西上生满了淡红色的绒毛,看着柔弱无力,就像是南国某些植物开花之后,那一条长长的花序。然而这条花序上却透着股浓浓的血腥臭味,就这么贴上了半截头陀的咽喉,贴上了他的颈下大动脉处。 老僧奢摩罗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响起来:“你是佛门弟子,老衲也是佛门弟子,你却帮着这东土震旦国的外道来杀老衲……我佛如来说五逆重罪,你身为比丘却来杀害老衲,这便是破和合僧的无间大罪……你且向阿鼻地狱中忏悔吧……” 随着这些话,一股与方才不同的深沉妖气,就这么从老僧身上散发了出来,通过那长长的喙,轻而易举地钻破了半截头陀颈子处那些陈年的积垢老灰,破开了半截头陀的皮肤,开始贪婪地吸吮着半截头陀的鲜血。 那种发出了“嗍嗍”的声音很不好听,让魏野听着尤其感到恶心。 他的视角没有受到那块散裂成网的破布遮蔽,所以仙术士看得很清楚,面前这老僧的嘴部已经变成了某种昆虫的口器,口器的末端就抵在半截头陀的脖子上,而老僧的脸上全然是一派沉醉神色。或许因为终于可以饱饮如此精纯的佛血的缘故,老僧枯瘦的面容上微现潮红之色,黯淡无光的脸颊仿佛都亮了起来,明明没有任何表情,但在那看似流露着慈悲意却全然是贪婪之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火焰生出。 也许是因为半截头陀修持佛法十分虔诚,所以他的佛血对这已经显露出妖魔本相的老妖僧如天界甘露般十分美味而又滋补。老妖僧的胸膛微微起伏,眯着眼睛,双手微微颤抖,仿佛已被某位佛渡入了那些七宝装成、处处莲花的佛国净土,全身沉浸在极致的幸福之中。 甚至连短柄锡杖上抵抗着洞阳剑祝的那一缕微弱佛息,都看着似乎得到了源源不绝的补充,看着强大了许多。 这老妖僧舒服了,魏野可就感觉不舒服了,仙术士眼中流露出一丝半是嘲讽半是怜悯的眸光,随即开了口: “和尚,你看起来是不是很得意?吸了这家伙的佛血,你的修为好似也提升了几个段数?” 对于这全然是挑衅的言语,老妖僧微微眯起的眼中只有坦然的不屑。只要吸掉了这人身边僧人的佛血,他自然会变得比现在强大,甚至比面前这带着道术气息的年轻人更强大,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然而这点胜利者独有的矜持,就在魏野表情诚恳地说完那番话后,变成了全然的怨毒。 那番话是这样说的:“这家伙确实修得了一份精纯的佛家气息,若不考虑那些老泥,血肉间的滋味,大概也能及得上唐僧的半只耳朵。只是有一个问题你要思考着如何去解决,这家伙修行的不是释迦牟尼的佛法,而是提婆达多的提婆五法。” 一语出,就像终审庭上审判官念出了死囚的判决,不论那个死囚如何撒泼打滚,如何招呼复旦的教授写公开信,如何请白痴的废死运动的傻子们上陈情书,该死的必然要死。 提婆达多是佛祖的堂兄弟,是无数劫前引领佛祖悟道的大人物,那时节佛祖尚对佛法一无所知,而提婆达多就已经是尊贵无比,只差半步就要踏入那个极高妙境界的大菩萨。然而自从引导着佛祖踏入这条悟道之路,昔日的大菩萨却在无数劫中不停与佛祖捉对厮杀,简直比第六天魔王波旬还要恐怖的魔中之魔。 他博识六万经藏,他具三十种庄严宝相,他创出的提婆五法就连释迦牟尼佛自己也须承认,提婆五法亦是极精妙的佛法,只因为是提婆达多所创,便只是邪法,而非佛法。 是故佛亦非佛,魔亦非魔,成了一种很奇妙的混种存在。 依着提婆五法修持得来的精纯佛血,被老妖僧吞吸入腹,微温的血液在体内缓缓地流淌着,补充着老妖僧为了抵挡洞阳剑祝而损耗的那些元气。而当这些佛血朝着老妖僧的胸口涌去的时候,它们分明是感受到了胸口那颗妖心之上,散发着它们最喜爱的、无数劫来缠斗不止、依存不止的气息。 那妖心中存着奢摩罗修持之本的那一丝佛性。 半截头陀的佛血带着无边的欢喜之心,附上了奢摩罗的妖心。 并不见得有多粗暴,也不见得有多诡异,就像是苹果熟了就要砸着牛顿的头,雪水融了就要朝着低洼处流。那颗妖心之上,佛性亦像落地的苹果、向低处流动的雪水,随着佛血朝着半截头陀流去! 奢摩罗的面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那是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和害怕。他想要挣扎,然而此刻随着佛性的流失,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身体越来越寒冷,原本只在他脚底徘徊的黑气,开始攀着他的脚背,沿着脚踝一路向上。 没有了佛性,奢摩罗就是一头寻常的妖怪,一头什么都算不上的蚊子精。 魏野握着桃千金,感受着短柄锡杖上那些该死的佛息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无力,心情变得稍微好了些。于是他露出一个笑容,尖利的犬牙隐现在唇间,看着阴险无比。 腕子猛然一翻,桃千金剑锋横斫,短柄锡杖那困着桃千金的股轮立时被斩破。再无阻碍的剑锋向前一递,就这样破开了老妖僧身上那件袈裟,埋入了他的胸口之中。 有一团不停跳动着的肉,抵着剑锋,然后被桃千金贯中而过。 佛性被夺,妖心被刺,哪怕是生命力无比顽强的妖怪,也只能是死路一条。 从奢摩罗的面上,可以看到他的瞳孔开始扩大,意识开始渐渐离散,甚至不用魏野再催一把洞阳剑祝的火力,这老妖僧也快要死了。 一股火光从奢摩罗的胸口四散出来,带着灼热的温度,将这具妖身整个笼在了火焰之中。 魏野持着剑,看着这妖僧渐渐焚化殆尽,却突然发出一声“噫”。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0章 ·冥礼,妖宾,恶客(五) 半截头陀的佛血裹着那一丝佛性回流,魏野的桃千金却还插在那颗妖心上。() 也正因为如此,魏野以桃千金为桥,看到了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秋高天净,黄叶满地,有车马军卒成队,迤逦而来。队伍中,有一驾马车,车后跟着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许多包袱,依稀可以看见削成长条状的竹木方箧,上面刻画着莲花。 这是自西域而回的使臣队伍,马车中坐着的是自西域而入贡华夏的高僧,正要向洛阳去,朝觐大汉的天子。 而那匹白马背上驮着的,便是自大月氏与罽宾国而来的佛经了。 这情形魏野自然是清楚的,汉明帝夜梦金人,于是想见识见识“和尚”是什么玩意。于是西域都护、戊己校尉便只能联系西域的那些小国,找了些谈吐还能看得过去的秃驴,打包了让使臣带走。 那被打包了送去洛阳做巡回表演的两个秃驴,便是号为“西来二圣”的竺法兰与迦叶摩腾。 初传释迦之学入中原的这两个印度和尚,自然也有其不凡处。竺法兰与迦叶摩腾皆是小乘阿罗汉境界,只是魏野不知道,阿罗汉果分九等,这两位佛门小乘一脉的罗汉究竟证入了哪一等。 使臣队伍此刻在道旁停下,随行的火头军开始挖灶做饭,车上预备朝觐天子的两个高僧也下了车,操着生硬的汉话试图向队伍中的军士们兜售些佛家的粗浅信仰。 便在此刻,有一只花脚蚊子落在了那个皮肤更为白皙些的印度和尚脸上。 秋天蚊子本不多见,何况蚊子成虫活过两月就算是异数,这只蚊子还是只雄蚊,也就是俗话说的草蚊,本是不吸血的。若是寻常人,对待这种蚊子,也就是随手挥开了事,然而这皮肤白皙,极有可能是天竺地方最受尊崇的婆罗门种姓出身的和尚,面上却是带上了慈和一笑。 面上慈悲意现,这只花脚草蚊却浑然不觉,它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了尽头,每分每秒生命力都在流失,只有生物的本能还在勉强挣扎着。也就是这点挣扎感,让白面僧人佛心微动,一点慈悲意自然流露而出。 草蚊的喙是破不开人类的皮肤的,然而此刻,却有针尖大的一粒血珠自它喙下生出,又像是天然具有了生命,竟自动沿着它的长喙逆流进了它的腹中。 佛家将世间众生划为圣凡二界,凡分六道,圣有四品,证得阿罗汉果便是凡圣之间的分界。一滴罗汉血,入了草蚊肚腹,这便是稀有难得之机缘。 那只草蚊只觉得有一股温暖之意散漫全身,即将涣散的生命却重新汇聚起来,并变得比以往都强大。僧人感知到了面上这只草蚊的变化,欢喜发于面,低声做颂道: “以此细微虫,我犹愿救度。震旦称大国,众生不知数。愿此微妙法,普惠作甘露。” 此颂一出,草蚊体内的那滴佛血,便附上了草蚊的心,再也无法分开,而草蚊的身躯,也似乎有了些很玄妙难言的变化。 车队走了,大汉使臣和两位已经证入罗汉果位的高僧也走了,草蚊犹然趴伏在原地,体内隐隐有佛光透出,像一只错过了季节的萤火虫。 草蚊在此一趴就是百日,转眼便是冬日,大路上人迹罕至,枯干的草木也不能给草蚊提供些许草汁树液。纵然有一滴罗汉所遗下的精纯佛血在心,草蚊还是渐渐变得虚弱,几欲冻毙。 只见日升月落数十次,终于在一个深沉的寒冬,草蚊看着一个屠户踉踉跄跄地走在这条路上。也许是因为天太过暗,或许是屠户的脚本来就有问题,草蚊看着那个屠户一脚踩空,摔倒在了地上,头磕着路上石头,顿时就流出血来。 感受到那犹带温热的血,草蚊缓缓地爬过去,爬到了屠户头顶的伤口上,吮吸起微腥微甜的血水。 草蚊似乎觉得自己有些不同了,它试着振动着口器,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以此……众生……作甘露……” 以此众生做甘露,于是以人血为饮,人膏为食,幻出一个枯瘦的身披袈裟的老僧,却如饿鬼,似罗刹。 魏野想着这老妖僧在那群妖横行的黑气中唱的歌儿,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握剑的手再度发力。 于是因妖心而生的那些幻景一概消失于无形。 面前只剩下一具还在燃烧的一大块柴,分不出来它原来的本相。虽然火还在烧,然而内里已经如同洛阳城里冬天最受高门大户欢迎的兽炭,脆硬疏松。 将手一抽,桃千金就随着魏野的动作收了回来,只有一小块焦黑的东西还附在剑尖上。仙术士微微皱了皱眉,正想要找块手巾把这块焦黑玩意擦拭干净,却见那块东西表面的焦炭纷纷裂开,露出里面的真容。 那是一滴针尖大的鲜血,其色鲜亮如南红玛瑙,微微带着些莹莹光华,看着贵气无比。 这滴带着玛瑙红的罗汉佛血,附在桃千金的剑尖之上,隐隐可听见渺渺的梵唱之音自其中生出: “愿以此功德,回向震旦国。遍说三法印,解脱八种苦。” 其音袅袅,然而在魏野听来,却是咿咿啊啊的好不烦人。 这声音不是来自那已经被魏野以真火炼化到连渣都不剩的老妖僧奢摩罗,而是这滴佛血的主人留下的那一丝执着。 不知道到底是竺法兰与迦叶摩腾这两个证得阿罗汉果的老秃驴中哪一个留下的执念,这滴佛血生造出一个嗜好人血的大妖,偏生还以佛法开脱出无数美妙理由。此刻奢摩罗已经被魏野借洞阳剑祝炼死,这滴佛血失了依凭,于是在仙术士的剑上现了本相。 魏野看着这滴佛血,轻轻一笑,手拈剑指在剑格离卦卦符上一点,一股纯正道家真火随即升起,转瞬之间便将这滴罗汉留下的佛血灼成了一丝青烟。 半截头陀立在魏野身后,看着这滴被灼化成虚无的佛血,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1章 ·冥礼,妖宾,恶客(七) 寒林尊者便是在此地住了许多年的老妖僧奢摩罗,因为他所居的地方是那处潮湿卑下的野林,林中又有那么一处寒泉,更有一群蛤蟆和尚、青蛙沙弥做弟子,因此号为寒林尊者。 然而如今寒林尊者被不速之客焚以真火,这“寒”字便不知要如何说,尊者也变成了一捧灰,连舍利子都不曾遗下一颗。 在地夷夫人治下,寒林尊者奢摩罗也是有数的大妖。 身为一位兼修佛法又爱好人血、不走寻常路的大妖,奢摩罗大概是这槐里县四下群妖中的异类。然而正因为其特异处,奢摩罗也不像别的妖魔那般惧怕方士与巫祝的符令咒言,恰因为特异,所以强大。 然而如此强大的一名大妖,就在今夜灰飞烟灭,寒林一脉算是遭了灭门之祸。 一个修为不错、来历特异的大妖,放在哪里都是人间的一方祸害、幽冥的一方人物,然而坐在下首的独角老人,只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被地夷夫人称为江公的独角老人,在他自己的家族内,乃是说一不二的老太公。虽然面对着地夷夫人这样的一方地神,江太公可以自居下位,因为他确实没有像地夷夫人这样执掌一方幽冥的神品,然而听着地夷夫人话中的不悦意,依然微微生出些许恚恼。 “夫人说得是,这是老夫的疏失。” 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地夷夫人如白莲花般细嫩可爱的赤脚上收回来些许,江太公如此回答道。 端坐起来的老人,有着可说是放到洛阳也极为出众的风仪,然而他头顶那只深青色近似牛角,又带着一点刚出茸的鹿角样子的独角,却实在很破坏面相。 江太公来自磻溪,是这一代的磻溪江氏族长,也是被魏野所斩的蛟女江幽娉的亲生父亲。 他穿着一身白帛袍服,只有腰间丝绦用的青色鲛锦织成,盖因他虽是蛟龙,却无神品,在地夷夫人面前,便只好作此白身装束。然而在他臂间却缠着一条素色披帛,帛上似有一层层水波流动,虽然无风,却是飘拂于江太公的身后,似有淡淡的影子正在披帛的水波中流动。 看着放在镜台上的那面泛着淡青光泽的径尺铜镜,江太公认真说道:“这个年轻人既然能捣翻了我家的别院,那自然有些我们也不得不提防的能耐。只是看他的剑上烈火意,若非老夫这样驱云弄水的行家,寻常手段自然对付不了他。” 这话说得分外谦和,又分外理所当然,透着股古老世家的自豪、荣光与骄傲。 磻溪江氏的骄傲来自于他们一千多年前化龙而去的老祖宗,尽管那纯属应了姜太公遇文王后,兴周八百载的符瑞,却也足够磻溪江氏自傲。哪怕那位化龙入海的老祖宗靠的是因人成事、因东海神女献给姜太公的金鲤神符而化龙,磻溪江氏也是龙脉后裔,哪怕是最次一等的杂色蛟龙,也依然有被地夷夫人这样的一方地神待之为上宾的底气。 所以磻溪江氏的每代族长,都喜欢别人称呼他们为江太公,仿佛如此就和那位传说中的兵圣姜太公一般伟大,令百神退避了一般。 然而地夷夫人听着江太公的说法,依然没什么大的触动,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说道:“江公你说得也是。” 言语间,却是很客气却又很不客气地将那个“太”字去了,直呼他为江公。 身为一方水族之尊,江太公自然有着与他的身份地位相匹配的城府,对于地夷夫人的不满,并不会浮现在他完美地微笑着的脸上。然而就在他正襟危坐的同时,心中一个想法还是忍不住地冒出了头来: “不过就是被贺兰公玩腻了打发出府的弃妇,在老夫面前,你又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呢?” …… ……… 通向莽山原高处的石道,一片幽暗。 夜间走路最好点着火,不但是为了照亮前路,也为了驱逐黑暗中隐藏的那些魑魅魍魉。 魏野不需要点火,他亲手祭炼的法剑桃千金就是一口斩妖灭邪的火剑。而在当地妖怪眼中法力高深的寒林尊者奢摩罗,便是被这口法剑催动真火给生生炼死了。 石道之上,那些初成人形的妖怪匆匆地向着石道偏僻处匆匆逃去,谁都不敢挡了这一行人的路,像寒林尊者奢摩罗那样落一个没下场。那些未脱兽形、灵智初开的妖怪,闻着新鲜的人肉气息,想要扑上来尝尝味道,然而不需要魏野出手,这类的货色就被半截头陀一锡杖打散了妖气。 这些山精野怪,号称是受地夷夫人管辖,却对这位地神娘子,没有多少真正的忠诚效死之心。 同样的,地夷夫人也未必然将这些外围的妖怪当成是她的部曲眷属。如果说鬼神之间,往往是诸侯林立的模样,那么在每位鬼神的封国上,妖怪们就像是些半**、有着不小自主权的封臣、小乡绅。 这些依附于地夷夫人的妖怪,恰恰像附庸于诸侯的封臣,缴纳些供奉、跟着诸侯当当仆从军,或者尚算称职,然而真要让这些仆从军来替地夷夫人拼死搏杀,那就未免想得太美了些。 魏野提着桃千金,袖中笼着六甲箭,桃千金以洞阳剑祝祭炼成器,六甲箭上则特意加了洞阳剑祝法力加持,虽然比起杀伤力,没有混元如意石那般适合攻城掠地和搞恐怖袭击,却是最好的斩妖之器。此刻剑未染血,箭未夺魂,魏野身旁有半截头陀这么一个修持着佛门异端法门的外道法力僧守护,看似不需要出手,然而他口中含着一颗朱砂香蒲丹,舌尖感受着朱砂特有的那股甘滑冰凉味道,全身都戒备到了极处。 “那些小妖不论,关键要留神地夷夫人麾下的罗刹鬼军。” 因为含着丹药,仙术士的声音有些含混。不过有一个更加含混的声音,在石道的前方响起来: “地祗府邸,非请……莫入……”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2章 ·冥礼,妖宾,恶客(六) (第六十章和六十一章发颠倒了,抱歉……) 魏野握着桃千金,斜睨了一眼半截头陀,不出意外地从这个兼职雇佣兵的外道法力僧脸上看到了遗憾和一闪即逝的贪念。 提婆达多在无数劫前,曾经托生为猫,而释迦牟尼那时托生为鼠王。释迦牟尼治下的老鼠皆以修行佛法为乐,而老猫提婆达多即颈挂佛珠对释迦牟尼说:“老猫我如今皈依佛法,愿到鼠王的国中做修行。” 猫到老鼠的国家中做修行,这等蠢话连二师兄都骗不过,然而释迦牟尼却相信了提婆达多的话,于是将提婆达多迎入鼠国修行。 这个故事的结局让人伤悲,老猫提婆达多吃得皮滑毛光身子肥,老鼠国除了释迦牟尼,所有学佛的老鼠都变成了猫粪。 而提婆达多传下的提婆五法,也正如这个故事中的老猫提婆达多一般,看似是佛法,修持起来也是佛法,甚至修成的佛血佛息也和一般佛门弟子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无论是佛血还是佛息,一旦让它们接触到了真正的佛家弟子气息,看似中正平和的提婆五法气息,就变成了永远不能餍足的饕餮恶兽,贪婪而又嗜血,非得将那些真正的佛息吞噬殆尽而后已。 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讲,提婆五法便是佛门中的北冥神功、秃驴间的吸星*。 比起提婆五法,任我行的吸星*,还要顾忌到异种真气时时造反的后患。然而提婆五法的创始人,乃是那位与释迦牟尼纠缠无数劫的提婆达多,同样是一位深通佛法、身具菩萨果位的大德,那么对于提婆五法而言,便不存在异种佛息造反的可能。 都道是念佛见佛,提婆五法却是真正的敛佛见佛。不过见的不是释迦如来,不是阿弥陀佛,而是号为天王如来的提婆达多。 所以对于半截头陀而言,魏野灼化至虚无的那一滴罗汉血,对他而言,真的是难得的大补之物。也难怪半截头陀此刻看向魏野的眼神,有些幽怨起来。 对于这干着雇佣兵行当的外道法力僧的那点幽怨眼神,魏野压根就没有什么积极反应,冷哼道:“佛门修持,先入欲界六天定,断一切嗜欲,再入四禅天定断诸妄想,直修到进了无色禅,断诸烦恼,也不过是个小乘声闻初成地步。你才修到欲界六天定,就敢招惹带着阿罗汉执着的罗汉血?真要让那滴不知是因为竺法兰还是迦叶摩腾的妄念而生的罗汉血入心,只怕你修持提婆五法的根基全废,连神识都被那爱传教的老和尚洗到糊涂了去。” 半截头陀沉默不语,魏野却又补充了几句,大见昔日说教学弟学妹们的好为人师之风:“这就好比那个姓段名誉的书呆子刚在琅环福地里学了逍遥派的北冥神功,才出洞来不去吸一吸干光豪、葛光佩之类龙套,却把主意打到了钟万仇、黄眉和尚这些成名数十年的高手名宿身上,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对于这等立论充分、深入浅出的说教,半截头陀叹息一声道:“就算魏先生你自己钱多得咬手又烧包,咱可是个靠卖力气吃饭的苦命人儿,这滴罗汉血就是我自己不能用,把它拿去星界之门寄卖,不也是挺好?” 魏野后面还准备了好几个理论与现实相结合的段子,正打算统统拿出来招待半截头陀一个满面开花,听着这句话,顿时哑了火。 沉默了片刻,仙术士方才有些底气不足地解嘲道:“我生来就见得这些秃驴生厌,一见到那不知是竺法兰还是迦叶摩腾留下的那么一滴腌臜物事污了法剑,哪还想到什么变废为宝的路数,当然是赶紧地清干净了才是。” 当着和尚骂秃驴,这和指桑骂槐的阴损小人劲儿还不同,这更像是生性太过鲁直而不会看气氛。魏野这话刚刚出口,方才觉得不对,只好掩饰般地握着拳送到嘴边,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次反倒是半截头陀大度回答道:“当着我的面骂秃驴是没有关系的,你看我这头发还在,就算要骂,也不是秃驴,而只能是髡贼。” 留着寸头的和尚,修行着佛门中最隐秘也最险恶的外道问圣法门,就某个仙术士口中的秃驴和髡贼这两个词,说着足够冷的笑话。 然而无论是那吞噬佛息佛性的诡异法门,还是某人剑上纯正而燥烈、足以焚尽槐里县这里一切阴邪之物的真火,都足以让某些存在心生警惕。 铜镜里的场景只是一闪即逝,然而那火光、那血腥,已经带来了足够的讯息。 莽山原名之曰山,实际上在关中八百里平川地上,这样的高度只能称原。就在莽山原之上,极为平整的原顶浮出一座观台。 观台之中却不见疏旷,主人所居的堂上一道珍珠织成的帘,帘后有一方玄山石雕成的长榻,榻旁都是些白色的纱幔在轻轻飞舞着。若让某个毫无品味的仙术士来评价这观台之上的陈设,那大概只能得到一句:“怎么都是些倩女幽魂气质、葵花宝典风采?” 有重重纱幔的遮掩,半躺在玄山石榻上的女子看起来就像待字闺中的少女般带着朦胧的青涩感。有资格在这座观台中斜倚石榻的不是别人,正是地夷夫人。 隔着珠帘与纱幔,依稀可以看见地夷夫人身上那件凉滑的鲛绡衫子勾勒出完美的曲线,而一双白莲花般光滑细腻的脚轻轻搁在石榻边上,微微摇动中,竟带出一股似羞还诱、荡魂销骨的天魔迷离之感。 做到一方地神这样的位置,自然没有必要再做些以美色诱人的无趣龌龊事。此刻的地夷夫人面上也是全然的专注神色,并没有在乎坐在客席之上的那个独角老人偷偷地挪动着瞳孔,看向自己*双足的目光。 “寒林尊者死了,”地夷夫人的声音轻轻地回响在观台之中,带着一股冰凉意味,“江公,这和你带来的消息并不一样。”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3章 ·冥礼,妖宾,恶客(八) “地祇府邸,非请莫入。()” 这八个字是警告也是威胁,开口的人一身白麻孝衣,满脸苍白颜色,上下牙不断地张开又闭上,然而从那张嘴里,依稀能闻到些臭气。 半截头陀嗅了嗅那股气味,低低念了句“顶礼皈命提婆达多”,方才低声道:“这妖怪是个喜欢活吃人肉的,只怕也是罗刹一属。” 仙术士提剑未动,看也不看面前这一身孝衣,打扮很像奔丧吊客的妖怪,朗声答道:“地祇府邸,不请自入。” 非请莫入。 不请自入。 不过数字差异,然而流露出来的却是一股理直气壮的味道。 当初江幽娉虽然也是居心不良,派遣虾仆鱼童延请过路士人入蛟宅当她人血葡萄酒的榨汁原料。然而江幽娉持礼在先,所以仙术士先礼后兵。 如今地夷夫人掳走小哑巴在前,那么魏野自然也犯不着和这位半神半鬼的地祇讲什么礼法道理。 地祇府邸,听起来十分地高大上,然而又和强抢压寨夫人的山贼窝子有什么两样了? 既然地祇府邸是这等藏污纳垢地,便不配与仙术士讲礼法。 仙术士手中法剑未动,袖中却是极为快速地捏了一个指诀,六甲箭挟着火光应指诀而出! 身后半截头陀反应比他更快,提杖、弓步、强冲! 强冲便是为了强攻,强攻便是锡杖顶上铁环狠狠地戳进了这戴孝妖怪的肚子里,这不是佛门中人最喜欢玩的棍法,而是标准的枪法,出必见血的枪法。 然而一杖穿腹而过,却不见血,只发出裂帛般一声脆响。 戴孝吊客般的妖怪低下头,看着保持着俯首弓步招式使老的半截头陀,看着破烂僧衣保护不到的地方,那满是厚厚老泥的脖颈,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随即他嘴巴一张,低头朝着半截头陀的脖子就要咬下! 张口时,六甲箭至。 于是他的头就掉了下来。 头颅落地,上下颌依旧不断开阖,试图朝前跳动着前进,发出嗬嗬的声响:“肉!肉!给我吃一口!就吃一口!” 司马铃看着在地上跳动的人头,有些恶心地朝魏野身后缩了缩:“叔叔,这是什么东西?” “大概是骷髅成精,也可能是饿鬼之类天生贪食的东西。”魏野倒转桃千金的剑柄,将僵立在面前的那穿着孝衣的身躯打倒在地,却只听哐啷一声,那具身躯整个四散开去,露出了孝衣下面支撑布料的竹竿和木棍。 因为身躯只有几根竹竿撑持,所以哪怕以锡杖使枪法,也扎不到这妖怪的要害处。 魏野踩着那几根竹竿继续朝前走,一面很高兴地开启了说教模式道:“一般的怪物图鉴里,提到骷髅这类怪物,总喜欢提到它们对于穿刺攻击有很高的豁免、减伤。这原因很简单,因为它们身上窟窿太多,所以往往戳不中。” 半截头陀看着地上还在跳动不止的人头,听着魏野热心过度的解说,羞愧低下头,把掩面而奔的冲突化为降妖伏魔的愿心,一杖将那只人头打了个粉碎。 洁白坚硬的骨片在石道上跳动着,微微的振动里,石道尽头,有个铜冠黄衫的胖子坐在滑杆上,面上露出哀戚之色,向着身边用长而浓密的头发把整个人都包起来的怪人说道:“老二,老三他被那几个凶人打死了。” 怪人低着头,那粗糙而长至捶地的头发微微抖了抖。 黄衫胖子明白了怪人的意思,于是转头看向身后的王六娘。 王六娘的手中捧着一片铜符,其形如剖开的半片鲤鱼,剖面上用白银错以十二字古篆铭文,其文曰:“甲兵之符,右在太山,左在槐里”。 黄衫胖子自然清楚,这是槐里当境地祇尊神的调兵鱼符,有调遣槐里地祇名下鬼军之权。 一旦接过这鱼符,就意味着要带着地夷夫人的鬼军去和那快逼近了莽山原顶的凶人们厮杀拼命。黄衫胖子明白,拿起这鱼符就没有了在这场突然而起的狂风骤雨中袖手置身的权利,但他依然神色郑重,双手接过了鱼符。 就算在此刻,他依然没有从滑杆上爬起来。 石道之上,狂风骤雨已经逼近。 魏野抬头,看着莽山原顶渐渐有浓重的黑气弥漫,黑气之中一片人嚷马嘶之声。 “槐里鬼军已经集结,和尚,你怎么看?” “依我看,哪怕召集了鬼军,它们也还是天生阴物,仍然要受你那真火克制,冲杀一场,怎么也能杀它们各人仰马翻。” 听着半截头陀的说法,魏野不置可否,默默想了一想,方才回答道:“太慢。” “这样还慢?” 半截头陀看着那渐渐有成峦成峰之象的黑气,只好低下头,从怀里摸出一只四方形的刻盘。 “既然你还觉得慢,那么我帮你呼叫个外援可好?” 刻盘之上,中心用合金镶铸着一只眼睛,那是古埃及王权之神荷鲁斯的眼睛,而在这只眼睛外面,非常不伦不类地环绕了一圈北欧人的如尼符文,而这些如尼符文外延着的却全是音标,音标的内容粗略读过去,全是古印度诸神尊号的不标准的英语发音。 这只刻盘,算得上是魏野见过的最莫名其妙的东西。 半截头陀将刻盘放在石道上,按下了刻盘中心的荷鲁斯之眼: “通知,通知,王座之环评议会晋级考试第二次补考,现在开始,请参加补考的同学尽快通过试炼之路到达考试现场。本次监考老师为本人半截头陀辩机,补考题目为,在既定时间内消灭尽可能多的鬼军。拒绝参加本次补考的同学,将失去本次晋级考试的候审资格,请参加补考的同学慎重考虑。” “这是召唤外援么?”听着半截头陀公事公办的通知,魏野凉凉地讽刺道,“这是你这和尚正在玩假公济私吧?而且王座之环评议会不是那些仲魔术士的行业机构么,你这个假和尚是怎么混进去当监考老师的?”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4章 ·冥礼,妖宾,恶客(九) “王座之环评议会的成员当然不止是仲魔术士这种小众职阶,应该说王座之环评议会收容的都是些比较少见又奇葩的施法者,修炼提婆五法这种似佛法非佛法的小僧,自然也是王座之环评议会的成员。” 半截头陀或者应该称他的法号辩机了,辩机和尚很淡定地回答道:“而且说起来,参加补考的这位考生,还和先生你有些奇妙的因缘。” 听着和尚说“缘”,那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封神演义》里面西方教主接引道人每每跑出来道一声:“此人与我西方有缘”,那基本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果不其然,辩机和尚继续说道:“考生萧皋申请的晋级考试项目是斩蛟,应考模式是双人组队类,然而根据小僧的调查,那一次的考试,似乎发挥主要作用的应该是先生你?所以他的考试积分不足,要参加补考也是先生你害的。” “喂,讲讲道理好不好!要不是我大显神通,将那只蛟女斩了,就凭你们评议会那个不靠谱学生的本事,是给人家送酿葡萄酒的新鲜血浆好不好!而且这种三脚猫新手,带到这种场合来,你是嫌大家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听着仙术士的指责,辩机和尚神色不变,合掌低头:“善哉善哉,我佛提婆达多说过,人多力量大,而且你也未必把萧皋那孩子看得太轻了些。” “这是像春季游园会一般,人多就好的事情嘛?而且提婆达多哪说过这种不着调的废话?” 魏野再没心思和面前这外道法力僧废话,左手捏个指诀径直在桃千金上一拂,看着剑上洞阳剑祝根本符篆显形,冷声道:“我要先从鬼军之中冲过去,和尚你先帮我掠阵。” 对魏野的要求,辩机和尚摆了摆手,看着放在地上的刻盘四周的文字越来越亮,却始终没有脱离了刻盘而展现出它们真实的姿态。于是辩机和尚很体贴地加了一句:“按规定迟到超过五分钟的考生,一概算作弃权罢考。” 似乎是这句话终于起到了作用,刻盘之上光明大作,整个刻盘化作了地面上不断旋转的光图,随即在光图中显出一道门,门上以银线刻画着星光下的一株有七个树杈的大树。随即银树隐去,有人从门里小心翼翼地迈出一只脚。 辩机和尚看着那只脚,补充道:“你还有五秒钟时间进入考场。” 于是一身无袖防刺服、像终结者更多过像仲魔术士的萧皋,飞快地从门里跳了出来。 “辩机老师我要向王座之环评议会抗议啊,”一落地,萧皋就立刻委屈地叫了起来,“作为一名仲魔术士,我选择的路线是英魂亲和、地灵交流和龙怪镇服三项,鬼神和恶魔不在我的升级计划里面!” “所以这次考试我没选错题,接下来你要面对的鬼军就是这里地祇的眷属军队,很符合地灵交流这一项的补考内容。” 听着辩机和尚的解说,萧皋顿时没咒念了,他把目光转向了一旁只留个后背给他们看的魏野,顿时像见到亲人一般惊喜喊道:“道长你也在这里?拜托你帮帮忙,这次考试……” “这次考试他算是主考,要是咱们面对鬼军冲阵失败了,那么你就算是挂科啦。” 辩机和尚很高兴地给自己的考生再补上一刀。 魏野没有回头,望着莽山原顶,那里有一朵成峦成峰的黑云,看似缓慢朝着山下流动,实则云中皆是令人不安的湍流,正朝着这里飞快地压下。 “顺道考个试?”魏野点了点头,将六甲箭平搁在面前的虚空中。随即他抬起右手,桃千金平于眉间,因着洞阳剑祝而灼灼发光的剑锋在夜色中有如火炬般明亮灼眼:“那么我们就来先给它们破个题。” 看着仙术士的动作,辩机和尚和萧皋似乎都明白了什么,辩机和尚将锡杖沉在腰侧,左脚前,右脚后,做了个标准的蓄劲发力动作。 而萧皋想了一想,带着肉疼的神情,从腰侧摸出了一只烧瓶样的玻璃瓶,瓶身上用银丝掐花的工艺做出繁复的花纹装饰,而瓶中盛放的似乎只是清水。然而在夜色中,玻璃瓶中的清水却泛着一丝柔和的光泽。 “先说好,”萧皋紧张地看了眼身旁的监考老师辩机和尚,“我带的驱魔圣水可不多,圣水用完了辩机老师你得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辩机和尚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魏野没工夫理会身后这些家伙,左手剑诀一骈,引着桃千金的剑尖对上了六甲箭的箭尾。 “天一为刃” 咒文响起,桃千金上洞阳剑祝根本符篆与六甲箭相互呼应,一股火光灼灼燃起。 “太一为锋” 六甲箭的箭镞随即镀上了一层赤白光芒。 “洞阳三炁” 魏野右手持着桃千金微微朝后一缩,随即骤然朝前一剑推出:“贯金城!” 剑走锤路,带动着那拨动六甲箭的咒力狠狠朝前一突,让这支符箭以肉眼看不清楚的速度骤然前射! 当初在洛阳城外,魏野便是以这一招,引净炎火矢破开太平道的五阳神符阵。离京至今,他的修为又有许多进益,因此六甲箭飞射在空气中时,尾部竟带出了一团由赤微微转白的火焰湍流! 这已经不像是往日里魏野那带着火光、用来暗算阴人、欺负小妖怪的飞箭,而像是一道奔行在空中的霹雳! 此刻黑云恰向着魏野压过来。 黑云之中,叠为数层,依稀可见那些巨口獠牙、尖头生角、环眼粗眉的鬼军,身上裹着些虎皮豹皮,手持刀叉斧钩诸般兵器,正朝着仙术士当头杀来。 便是此刻,魏野一箭穿云。 赤光贯云而过,那些不知多少阴秽之气结成的云幕,被高温灼成一片虚无,云中腾跃不止的鬼军,被箭光贯成零碎的残肢,浓稠乌黑如劣墨的鬼血,随之泼洒下来。 黑云骤然两分。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5章 ·冥礼,妖宾,恶客(十) 六甲箭本是很寻常的道家法器,在星界之门的评价体系里只能算是刚刚够到了咒具级的边。然而得了洞阳剑祝祭炼加持,引煌煌真火于箭上,便成了焚妖灼邪的犀利杀器。 那云是由无数地下阴秽之息蒸腾凝结而成,那云中的鬼军是恶鬼邪灵显形俱体而出,所以魏野以洞阳剑祝来应对,自然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何况魏野这仙术士手头几部道术,唯一能拿得出手、镇得住场面的,也只有这部洞阳剑祝。 箭过黑云开,被真火灼开的黑云翻滚间,隐隐有重重鬼物怒号悲哭之声响起,鬼啸声里还夹着一丝丝不那么好闻的焦糊味道。 一些发青、发乌、发黑的血、碎肉、骨头零零碎碎地掉落在石道上。然而落在石道上的这些零碎东西却像是并未断绝了生机,它们微微地颤抖起来。就像是一些落在青盐粉末上蛞蝓。 仙术士收摄心神,将胸口的腻烦恶心一应情绪强压下去,倒提桃千金猛地在石阶上一踏,就朝着黑云间的缝隙冲了过去。 六甲箭从黑云中分割开的这条甬道并不长,不过百步距离。就在这条甬道的终点,一个铜冠黄衫的胖子高踞在滑杆之上,面色微寒,注视着直直冲杀而来的仙术士。 “果然是道术精妙之辈,一手驾御真火法门已经隐隐有了一丝后天转入先天的圆融味道。修道之人,精进之速实在令我感叹,只能说天地看似无私,其实却总有一些特殊眷顾之处。” 如此感慨着,这黄衫胖子用手抚了抚手中铜鱼符,转头看了看身侧立着的那个蓬乱长发遮蔽住全身的怪人。 “这批鬼军只放着它们靠本能厮杀,不是这小子的对手,终究要我担起些责任来。老二,这小子还要靠你阻上一阻。” 不论是槐里这样的小地方,还是三山、四镇、五岳尊神所治之灵地,依着自上古而来的传统,一向要设左右二军。 左军,即是妖军,由地祇们所治之地的妖魔们拣选族中青壮充任。右军,即是鬼军,往往由恶鬼、强魂、凶魄组成。 及至张骞凿空,胡人往来中原者渐多,也有一些西域的鬼物,如罗刹之类部族,迁来中原,也成了鬼军的主要组成部分。 槐里的这部鬼军,除了少数几个什长是内迁中原的罗刹部族出身之外,大部分都是地夷夫人搜罗而来的恶鬼邪魂之流。这类死魂未能归入泰山蒿里之下的冥土,而是强留在阴阳之间,虽然受到阴秽之息滋养,免去了在天地六气之间磋磨消亡的命运,然而灵智神识也都消磨得差不多,只剩下一点心识种子尚在,大多数时候只凭本能活动。 如果无人主持这些鬼军,那么任由魏野这样用真火焚灼下去,一旦鬼军借以存身的这重阴秽之息凝结而成的黑云被焚灼殆尽,那么这些鬼军也就只能面临着消亡一途。 然而魏野根本不准备和这些鬼军玩什么持久战的把戏,他也不想和这些不是正主的货色这般厮杀下去。 仙术士这职阶里虽然占着一个“仙”字,但是魏野终究没有真正地蜕凡成仙。不成仙道,则肉身到底有其极限,真气法力不是无穷无尽无穷匮,一旦气空力尽,不要说救人了,这支临时小队都要整个折在这鬼神为主人为客的杀戮飨宴里面。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这个朴素的道理,放在鬼神妖魔之中,也是一样。 一旦夺下了调动这部鬼军的符契,则这些鬼军就全然不是威胁! 靴子踩着石面,踩着鬼血,发出“啪”、“啪”的异样声响,魏野脚下发力,再朝前一奔,黑云之中一道黑影如怪蛇般穿过大气,就卷住了他的左臂! 仙术士记得某次带自家那小拖油瓶去挑选宠物时,不慎逛到了那类只有心智有问题的家伙们才喜欢流连忘返的腕足类触手生物专卖区。也就是那一次,魏野很是见识了一番那些标记着“危险”警告的异形腕足生物,带着吸盘的触手到底有多么夸张的吸附绞杀能力。 此刻,大力卷住他左臂的物事,力量似乎也不比那些异形触手差到哪里去! 若不是青溪道服乃是一宗少见的护身之宝,就这一绞,魏野的左臂就得废了去。 不待低头去看,魏野高喝一声,右手一转,黑云甬道之间,又是一道炫目火光亮起! 桃千金斩过,黑影骤然两断,魏野只觉得左臂随即一松,当下就朝着前面再掠。 掠步向前之时,黑云中传来了一阵野兽般的痛嚎之声。 黑云中有东西一阵翻滚,朝着魏野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 便在此时,魏野左手剑诀一划,一道火光骤然从石道上飞起。 那野兽般的妖物似也畏惧六甲箭上那真火的可怖,顿时在半空中强行将身一扭,落在了石道边上。 得到了这一丝机会,魏野猛地冲出了黑云甬道,恰好立在了那黑云中出没的妖物的对面。 那是一个看似像人的妖物。 蓬乱而及地的乱发把这妖物浑身遮蔽起来,只有面前的一缕乱发短了半截,露出它的脚、脚踝、长腿、胸腹。 只是这些地方无一例外地,都在粘滑青紫的皮肤上生着各种各样的嘴。 那些嘴看着都像是人类的嘴唇,然而嘴里生着的牙齿却是细密的尖利牙齿。并非是野兽的牙齿,倒更像是乌鱼、狗鱼的尖牙,这些嘴上下开阖着,让人看得有些恶心欲呕。 魏野握着桃千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臂,那里还有些许的长长头发未掉。 仔细看去,这些头发的末梢,是像菟丝子的足状蔓一样的凸起,显然就和章鱼腕足上的吸盘一个样。 “《白泽图》上也没有记载过的珍稀品啊……”魏野喃喃地轻笑一声,掌心拂过了桃千金,让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的十六字根本符文显得更加灼红,“珍稀妖物的命名权,这个能不能算我的?”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6章 ·剑行金戈意(一) 魏野横剑,面上还是那似乎很靠不住的笑容,学究气度里流露着几分轻佻。然而他掌中法剑符篆燃着灼红焰色,却让今夜无论是人是妖,都不得不收起哪怕细如一丝秋毫的轻忽之心。 桃千金这口法剑实在太不讲道理,你若是人,这剑有断金穿玉、破甲折骨之利,你若是妖,这剑有斩邪诛恶、焚魂化魄之威。并不是随便什么山中禽兽成精化怪,就有磻溪江氏那样的龙脉遗泽,天生便得了蛟鳞和御水之术两重防护,可以在这口法剑面前全身而退的。 很不巧的是,今夜被地夷夫人召至莽山原上充作护卫的这些角色,虽然妖力深厚已经勉强可算大妖一流,却偏偏除了一个旁参佛法却又嗜好人血的寒林尊者奢摩罗,大半都是些阴气过重、走了邪诡一路的真正妖邪。 正好全都被魏野这手洞阳剑祝属性克制着。 黄衫胖子身为窀穸三友之首,修为与见识都比他那两个尚不能全然脱去本相的兄弟高出太多。此刻高踞在滑杆之上,神色看似淡定,然而他握着铜鱼符的手却是不自觉地抓紧,指节微微地泛出白色来。 窀穸者,坟墓也。窀穸三友的修炼皆自荒坟野墓中来。黄衫胖子相比较而言还算好一些,不过是于操魂役鬼一类邪术上造诣较深些罢了。而那个浑身长满触手般蓬乱毛发的老二和喜好吞食人肉却又只剩半副枯骨的老三,原形既然尚未蜕变化去,身上阴气又浓郁如斯,简直就是面前这人和他手中这口诛邪法剑的最佳斩除对象。 人活七十,谓之古稀,黄衫胖子早已经历了数个甲子,好几个古稀,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便没有见过如此狞恶的剑,如此凶残的人。仿佛这剑,天生就是妖邪鬼物的克星,就是为了杀伐非人之物而生一般。 传闻里,从幽燕那样风俗粗野的土地,到益州那等群山围绕的平静膏腴之地,近年来也有些方士到处设坛。益州的鬼神若不是主动与这些方士以各种方式结盟交好,甚至将女眷嫁与方士们联姻,也很难维持旧有的门庭。哪怕就算如此,倘若对这样的局面有所异议,便要面对被驱逐甚至被斩灭的下场。益州的妖邪鬼物,更是死伤惨重,多少令人羡慕的大族就此灭了门、绝了户、断了传承。 然而比起消息断绝,只有一二带着血色的传闻远来的幽、燕、青、徐之地,这样的情形也居然算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但是看着今夜这柄焚火凶剑,黄衫胖子对于局势的判断微微有些动摇。 种种杂乱心绪,最终化为了这铜冠黄衫的大妖一声慨叹: “这个世道变了啊。” 世道变了,心绪却要收拾起来。黄衫胖子如藕节般的手指轻轻一捏铜鱼符,那尾铜铸的鱼儿,便像是涸辙之鲋终于得了一升半斗的活命水,顿时似活物一般在黄衫胖子掌间跳动起来。 铜鱼动,自黄衫胖子所乘的滑竿之下,黑气顿生。 黑气自山石之间生出,黑气自土罅之间生出,黑气自黄衫胖子所乘的这架滑竿上生出,黑气自抬着滑竿那四个不似活人的轿夫身上生出。 立在最前方的那名轿夫脚边有一朵不知名的小黄花,只比米粒略大一些的小黄花瑟缩地开着,像是畏惧般地微微抖了抖。 下一刻,这朵小黄花触着这股黑气,转眼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鲜活气息,化为了一搓萎烂得看不出原形的物事。 好厉害的阴秽之气。 魏野面色一沉,剑诀向桃千金上飞快一催,随即剑锋向地,洞阳剑祝法力疾运,向地一划! 剑尖划地,顿成一条浅浅土壑,然而土壑之中却有炽红火舌直窜而上。焚灼炎气随剑痕而起,恰成一道火幕,火幕长不过一尺,高不及一丈,然而在魏野面前这一尺之地,阴秽之气霎时一挫! 洞阳真火欲焚尽阴秽之气,阴秽之气欲吞灭洞阳真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两种断乎不容的术法,此刻对撞在一处,便是 爆! 爆裂声中,魏野丝毫不计较形象地朝地上使了一招懒驴打滚,勉勉强强避开这股真火阴气对冲爆炸之威,却听得耳边又是一声似哭非哭的尖利嚎啼之声。 嚎啼之声中,一片如蛇乱发向着魏野直冲而来,上欲绕颈,中欲绞臂,下欲缠足,竟是不留一丝空门。 这种时候,仙术士哪顾得上什么高人气派,二话不说,身形一翻,再使个懒龙翻身就又是在地上一滚。 乱发绞杀仙术士扑了一空,窀穸三友中这满身妖发的怪人浑身上下的那些口舌再度齐声悲啼起来,其声如同数十上百失去婴儿的女子在齐声嚎哭一般,激得这怪人将头乱摇数下,也带上了一股与魏野不死不休的癫狂之意。嚎啼声中,满头蓬乱长发,随着这摇动的头颅,直射而出! 然而这次魏野不需要继续表演他最讨厌不过的滚地堂功夫了。一条人影及时地拦在了他的面前,手中握着个做工精巧的压力喷雾壶,猛地一按压力阀,一道带着亮银光彩的水雾顿时喷射而出! 这是某个教会特制祝圣过的驱魔圣水,带着纯净的神圣气息,顿时附上了这浑身妖发的怪人那些如毒蛇般灵动的乱发被这些圣水一沾,立时灼出一道道的白烟。握着压力喷雾壶的萧皋一脸压力过大的模样,连头都不敢回,只是连声道:“道长、道长,你没事吧?” “没事还有,别叫我道长,请喊我先生!” 魏野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沾着的土,拍了拍萧皋那明显带着些僵硬的肩膀:“这家伙我就先交你对付了,既然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那胖子显然是这部鬼军的操控者,那就交给我来对付!” 一语未毕,仙术士持定桃千金,挽剑过肩,剑锋恰成一条与地面平行的直线,剑行枪路,直取那高踞滑竿之上的黄衫胖子!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7章 ·剑行金戈意(二) 魏野离着那高踞滑竿之上的胖子,不过二十步距离。 二十步,哪怕不是魏野这样修道已见小成的修道之人,只要快步上前,也能威胁到坐在滑竿上的那个眉眼可憎的胖子。而仙术士近身三尺之内,桃千金断邪诛妖,无往而不利,立身十丈之外,六甲箭杀机暗伏,摄魄亦夺魂,二十步的距离,可以任由他来去攻击。 黑气仍然应着黄衫胖子不断催动铜鱼符,而渐渐升起。然而这些黑气的操御者,已经不像初接战时那般豪快大方地调用这些黑气朝着魏野袭杀而来。 真火对阴气,二者之间性质恰正好是极端相反,一旦相逢,便是阴阳相冲,同归于无的下场。槐里一县,自地夷夫人执掌以来又有多少年?这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阴秽之气,是地夷夫人为了蓄养鬼军而费尽心思收纳而来的,全都让这剑上真火焚灼殆尽了去,只怕地夷夫人第一个秋后算账、绝不会放过的,就是操控鬼军的黄衫胖子了。 黄衫胖子自修成大妖直至今日,在地夷夫人面前,也是不输给寒林尊者奢摩罗的老资格,又怎能不晓得这点关窍? 像是无视了剑走枪路,直取自己面前的仙术士,黄衫胖子右手托着铜鱼符,左手平展成掌,唯有中指屈起,朝着铜鱼符的额上朱点一落。粗壮藕尖般的指尖与铜鱼符的额上朱点一触,那条几如活物般微微跳动在黄衫胖子掌心的铜鱼符,鱼头微扭,像是朝着地上吐出了些什么。 随着这条铜鱼符的吞吸之状,暗沉沉的黑气自地面无声流淌而下,悄然向着那被魏野一箭破开的黑云流去。 专注于操弄铜鱼符,黄衫胖子盘坐在滑竿之上,像是镇定到不能再镇定,仿佛此刻无人欺身逼近,亦无剑正直取他的咽喉。他专注地半托着铜鱼符,只低声说道:“你们须抬得再稳妥些!” 如何是抬得再稳妥些? 话声起,轿夫动,为首轿夫一手握着滑竿不动,一手高扬,猛地向后一倒! 为首轿夫突然使出这么一招铁板桥功夫,余下三名轿夫亦是如法施为。蹬着麻鞋的八只脚直踩入地,脚趾纷纷弯曲如虎爪,膝盖弯曲,身子却是平直向后一仰 轿夫玩了招如同腿弯身放倒,滑竿也随之朝下一落便是四尺。 毫厘之差,谬以千里,四尺之差,谬以几何? 魏野剑行枪路,直刺而来,此刻,却是一剑落在空处! 剑落空处,魏野不待收招,顺势一剑下劈。 反正刺也是杀你,劈也是杀你,今日开杀,此剑不退! 剑式下劈,黄衫胖子面色依然,只是轻喝一声:“再稳些!” 再稳些,再稳些,桃千金下劈之势面前,谈什么再稳些? 乍听黄衫胖子吆喝,四名身穿白麻寿衣的轿夫双手猛然朝上一举,滑竿脱手,打着旋飞上半空。 不只是滑竿脱手飞上半空,连着黄衫胖子本身,也飞上了半空! 轿飞人飞,黄衫胖子腾起的一刹那,恰好擦着桃千金的剑锋,险之又险地避了开去。 剑势下劈,凭魏野那修习了些许剑法剑谱,也称不上是合格剑客的剑术造诣,再无法中途变招,只能继续下劈。于是桃千金的剑锋很自然地斫着了这杆青竹滑竿。 桃千金在滑竿上,木剑斩竹竿,然后却没有发出竹木交击的笃笃闷响,只有金石交击的一声爆响。 桃千金剑锋无损,然而那竹竿上居然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新鲜斩痕。 一剑劈下,又遇着滑竿上冲之势,魏野不得不稍退半步。后退半步之时,那黄衫胖子恰好应着地心引力,仍然保持着盘膝而坐姿势,稳稳当当地落回到滑竿上。 黄衫胖子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望向魏野手中那柄微带绀紫的酒红长剑,恍然大悟地赞叹道:“好法剑。” 魏野同样盯着这黄衫胖子身下那看似不起眼的青竹滑竿,带着毫不掩饰的艳羡之色赞叹道:“好滑竿。” 黄衫胖子之赞,乃是因为见识到一口不逊鱼肠、巨阙之流的仙道法剑。魏野这声赞叹,纯属看清了那充作滑竿支架的两根青竹竿上隐隐透出一丝乌光,又被自家桃千金剑斩不断,八成是阴沉竹一类天生异种的天材地宝,起了不良之心的缘故。 然而此时这两个差不多以性命相拼的家伙,一个是已有一只脚踏入道途的修道中人,一个是玩弄阴邪之术的诡谲大妖。此刻二者言谈之间,不尽赞叹之意。旁人再带着多少的善意去听,也只能听出一股子虚伪无耻的味道。 赞叹意未去,魏野桃千金剑路再变,横斩而来! 黄衫胖子面上依然是一片真诚赞叹意,然而他一手托铜鱼符,一手虚拢在铜鱼符的额上。心念转时,身前为首那身穿白麻寿衣的轿夫身形如醉汉般一摆,一个倒挂金钩,左脚倒翻,直托上了魏野的桃千金。 一剑斩下,铿然有声。魏野看着这四个怎么看都像是死人的轿夫,步子再进,横转剑势,化斩为刺,又是一剑! 再一剑出,剑上真火之光灼灼,然而剑入轿夫掌心,却依然刺之不进。 魏野听着剑刃敲着铁块般的声声金石音,面上微有不豫之色。 剑式连斩,轿夫身形随之前扭后弯,滑竿前起后翘。黄衫胖子坐在滑竿之上,就由着这班看似无知无识的轿夫像玩杂耍一样,把滑竿和他这个主家玩出了花儿来。黄衫胖子面上神色也依然凝定,仿佛他屁股下荡来荡去的不是什么滑竿,而是一抬高架秋千似的。 心知这样缠斗下去情势于己更加不利,仙术士剑式一转,向后便退。 轿夫们觑着便宜,正要再斗过。却冷不防魏野剑诀一煞,这四个一身寿衣如死人的轿夫身上,顿时有灼红炎劲顺着之前留下的剑痕,猛地爆窜而出! 炎劲窜流间,只见这四个轿夫身上隐隐有黑气如血渗出。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8章 ·剑行金戈意(三) 望着这些轿夫身上如血般缓缓渗出的黑气,魏野负剑于身后,点了点头,冷笑道:“我道怎么剑斩不开,真火难伤,原来这些货并不是僵尸,而是你以旁门邪法炼成的铁胎灵俑。” 正拼命地拿着压力喷雾壶喷着驱魔圣水的的萧皋怔了怔,重复道:“灵俑?道长是说用炼金术作为驱动,利用人类尸块缝接成的那种肉身魔像吗?” “当然不是肉身魔像!肉身魔像是利用炼金术制造出模拟生命之息的核心,再以卡巴拉密教中的泥俑创生之术为蓝本而开发出的亵渎魔法。它的法术内核是炼金术系统中的元素生命创造术,和灵俑这类借助幽冥鬼力驱动的法术构装体不是一回事还有,不要喊我道长!” 魏野抬起右臂,将剑一横,对准了滑竿上的黄衫胖子:“炼制灵俑,最常见的法门是以死人的骨灰、墓土混合烧成陶俑。西域佛门有些和尚坐化以后不经火化,以肉身舍利直接封入陶泥炼成的真身法像也属于这一类。然而铁胎灵俑混入骨灰墓土根本无法成器,铁水高温之下,骨灰墓土中的阴气只能炼成虚无,经不得用。你的本事不过如此,也没有直接拘禁亡魂入铁胎,还让他们活动如生的修为。这四尊铁胎灵俑却是怎么让你炼成的?” 黄衫胖子微微沉默片刻,轻轻拊掌道:“先生博学多闻,于某毕生所见求仙学道之辈中,可入前三了。然而先生既然博学如斯,可记得干将莫邪铸剑不成时,却用了什么法子?” 古老相传,干将莫邪为吴王阖闾铸剑,三年而金铁不化。无奈之下,干将莫邪依着神匠欧冶子所传杀身烁体之法,干将以血淬火,莫邪以身殉剑,干将莫邪双剑乃成。 魏野听着黄衫胖子这样解说,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你这胖子倒也是个老实妖怪,只是你这种老实妖怪,今日我必杀之。” 干将莫邪以身殉剑而成两口绝世神兵,这四具铁胎灵俑,居然也是依着古法,以活人殉炉炼成! 听着魏野放着狠话,黄衫胖子那双十指饱满如肥嫩藕节的手,轻轻抚摸着掌中跳动不已的铜鱼符,摇了摇头道:“以活人殉炉炼俑确实是极残忍的邪法,然而你这修仙学道之人怎的也这般不通世情?祭炼这么大四个铁胎灵俑,要花费多少斤铁,多少斤炭,又得要多大的一处冶铁炉子,调遣多少的铁匠矿工,做多少翻砂模子?我等山中老精灵,又不是富逾王侯的山公水伯,能有多少财力置办这套东西?我不过是因材就法,却没有这么多功夫置办这么多东西。” 此言何其有理,此妖何其有礼,然而如此有理更有礼,像极了那些成天收到热心民众寄来钙片的外交官的话头,只换来魏野冷冷的一句: “这等闲话,等打过再叙。” 话少叙,战再开,黄衫胖子那番话,本欲乱魏野斗心,泄魏野战意,然而却只换来桃千金上火刃再展! 火刃延展,魏野不再取巧,剑路转为修学不久的墨子剑,先斩为首的铁胎灵俑。 剑斩灵俑,铁胎灵俑感应到迎面杀机,一手握拳相迎,左脚悄无声息自衣襟下方踢出,欲踹魏野胸腹。 铁脚踹出,然而魏野左掌恰在此时推出。 论起拳掌功夫,魏野的水准甚至还不如他这一手剑法,然而一掌推出间,掌心却有符篆虚影微微透出! 其符如剑,一十六字排布玄奥,正是洞阳剑祝祭炼符篆。 这思路其实细想一下也很好明白,铁胎灵俑刀剑难伤,真火难侵,然而不论它再如何古怪邪性,总归是一件祭炼过的鬼道傀儡,总的而言,也是法器一属。魏野此刻无法破去这四具铁胎灵俑,也没有那个档次的出力,然而此刻魏野引动洞阳剑祝根本符篆,不是杀招,更胜杀招 这从来就不知道良知二字如何写的仙术士,竟是要引动太平经法中的祭炼法门,直接将这四具铁胎灵俑炼废了去! 木剑对铁拳尚且好说,肉掌对铁脚哪有什么好处?魏野哪敢硬接,铁脚与掌心一触之下,身形再向后飞退! 然而只此一触之下,一道炫然火符,分明已经印上铁胎灵俑的铁脚。火符依附上了铁胎灵俑表面,随着魏野心念急转,如剑火符似有灵性,向着铁胎灵俑那白麻寿衣下的剑痕就游动而去! 火符寻着剑痕蟠延而上,铁胎灵俑似有所觉,身形闪动,似要将魏野这道火符抖落下去。然而火符附着目标之后,又岂是如此好祛除的?要不然,当初洛阳城中那人贩子轩六,也不至于死得那般凄惨。 铁胎灵俑身上的某一道剑痕,随着火符蟠延而过,骤然一亮。一股黑气顿时从剑痕中被逼了出来,黑气流淌而出,这具铁胎灵俑的动作顿时变得拙涩了一丝。 勇士百战于疆场之上,哪怕斩百人、战千人,赫赫威风,身上创口太多,失血过度,也只能含恨倒下。而对这四具铁胎灵俑来说,充斥于灵俑内部的阴气,便好像勇士一身的战士之血。昔日西楚霸王项羽战垓下之战,兵仙韩信排下十面埋伏绝阵,大将数十、偏将上百、军士上万,十面轮战。哪怕以项羽霸王之雄,一路血战至乌江畔,也是气空力尽血将干,只能死于庸将之手。 此刻魏野便是在效法当初韩信的这套战术,不断地以祭炼法门迫出这四具铁胎灵俑周身的阴气。炼伤了它,炼残了它,炼废了它! 你这黄衫胖子运使地夷夫人收聚炼化来的槐里县土中阴气,任由真火烧炼也不会心疼。然而今日,我以祭炼手法炼毁去你视如性命、时刻带在身边的四具铁胎灵俑,让这四具你下了苦功夫祭炼蕴养的铁胎灵俑,全部化为连收藏考古价值都没有的四块铁疙瘩,你可还会不会心疼?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89章 ·剑行金戈意(四) 心疼自然是要心疼。 不要说黄衫胖子这几近将大半心血都交托在上面的四具铁胎灵俑,就是魏野那祭炼不过数月的桃千金,要是轻易被人毁去了,也要心疼个好半天。 黄衫胖子端坐在滑竿之上,看了看那已经开始被火符渐渐侵入的铁胎灵俑,面无表情,将左手在滑竿上一按! 手按滑竿,四具铁胎灵俑那白色锦布贴面下,隐有红光闪过。 魏野一击得手,左手剑诀再拈,收臂胸前,剑上火光灼灼,洞阳真火化为破邪之刃,欲待故技重施。 墨子剑法化做铁戈纵横意,更增洞阳火剑之威。然而剑刺铁胎灵俑胸口瞬间,却见铁胎灵俑身形一转,脚踩莽山原坚实的土地,身如偃松,向地一卧。 铁胎灵俑似卧非卧间,滑竿载着黄衫胖子横飞而出。 知道这架阴沉竹滑竿质如金铁,魏野不欲硬拼,将身就势一滚,杀入四具铁胎灵俑之间。 身入战圈,铁胎灵俑本能地齐齐出腿,向着魏野头顶压来! 桃千金向上一横,魏野剑诀托剑脊,剑锋之上十六字洞阳剑祝乍然一亮。真火引火篆,顿时化为四道灵符虚影,直向着铁胎灵俑脚下灼去。 真火符篆贴着铁胎灵俑脚底草鞋,朝上一燎。草鞋本是易燃之物,哪怕有阴气护持,遇到了洞阳真火,也是瞬间散出焦糊味道。真火符篆穿透了草鞋阻隔,顿时就要朝着铁胎灵俑腿部上行。 身在滑竿之上,黄衫胖子面色渐沉,手中握着铜鱼符猛地一攥,顿时遍布莽山原顶的地罅之中,一股惨白恶臭的积尸之气急速窜出。 这类污秽气息,最能抗衡道门正法,仙术士心知不妙,一手撑地,猛地倒滚而出。 积尸之气流窜间,魏野借洞阳真火烙在铁胎灵俑之上的洞阳剑祝火符,纷纷闪动起来,火光转眼就变得微弱许多,眼看着就要被扑灭。仙术士眉头大皱,剑诀斜刺而出,一道火光向着黄衫胖子直冲而去。 六甲箭挟着火光直冲而来,黄衫胖子依然面色沉肃,右手握着铜鱼符,左手中指无名指微弯,微微地在铜鱼符的脊背上拨弄起来。他苍白而多肉的指腹拨弄着铜鱼符的背上鱼鳍,就像是一个刚学会弹奏箜篌的少女在第一次尝试着给箜篌调音上弦。 一弹,二弹,三弹,三弹之下,六甲箭已杀到了黄衫胖子面前! 六甲箭配上洞阳剑祝,便是斩妖杀鬼的犀利杀器。然而黄衫胖子面色如古井无波,不退不躲,只是一双被面上肥厚脂肪堆叠得有些小的眼睛,朝着六甲箭上看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祭起六甲箭的魏野就察觉到有些不对,似乎六甲箭射入了一片无比粘稠的沥青池当中,处处粘腻,处处粘连,哪怕灵动如六甲箭也无法摆脱这种无处不在的粘腻感。随即,一股沛然大力从这股粘腻感中陡然而生,像一把看不见的老虎钳子一般死死地钳住了六甲箭的箭身,让六甲箭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当然没有什么看不见的老虎钳子,只有这黄衫胖子自识海中培养出的那极为强大的意念。 一眼定符箭。 如此强大的心念,简直可以媲美那些坐了十几年禅关的佛门修禅秃驴们了。 辩机和尚不知何时与萧皋并肩,将那满头蓬乱妖发的长发怪物打得节节败退。此刻这佛门法力僧中的外道异端看了一眼魏野这边的战局,随即大叫道:“这妖怪好强大的念力,得先想法子破他心神凝定的状态!” 一语叫破关窍,辩机和尚一拍身边萧皋肩膀,道一声“考试中间,你可不要分心”,随即一振锡杖,就朝着魏野这边奔过来。 黄衫胖子哪肯叫他们两方战力汇合,手中握着的铜鱼符向着辩机和尚身前一扬。 铜鱼符扬起,却听得一片鬼啸之声从后方直冲过来。 那被魏野一道真火箭破开的黑云,居然再度聚合成重重叠叠之状。黑云中罗刹腾跃,恶鬼舞动,就像是没受到过魏野那一发洞阳真火箭重创一般。 仙术士左手剑诀连催,试图将六甲箭上那一股恼人的顽固念力驱离开来,一面恍然悟道:“怪不得方才你都不肯出力,原来这部鬼军需要操纵者以自身心念之力为薪,催化地下阴秽之气进行修复。然而你的心念之力再怎样深厚终究也是有限,我倒要看你还有几分的余裕。” 黄衫胖子面对着魏野,淡淡答道:“你莫管我还剩几分的余裕,总而言之,杀你是绰绰有余。” 听着这自信满满话头,魏野轻轻一笑,桃千金朝前一指:“可在你面前的,可不是只有我一人。” 黄衫胖子坐在滑竿之上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微讽的语气答道:“只有你一人。” 只有你一人,这话中暗藏着无数杀机,便在此时,那载着一众鬼军的黑云骤然向着莽山原顶一挫。黑云挫在原顶,顿时化为重重黑幕,简直比高官们号召反腐打老虎时候,那政坛上的重重黑幕还要深重。这重重黑幕,又如同黑铁铸成,顿时将魏野和他的外援们分隔成了两半。 而且看黄衫胖子面上偶然露出的一丝残忍之意,怕是断然不会让魏野去打什么场外求援电话的。 看着魏野持剑以对,黄衫胖子哂然一笑道:“你也是修法行持之辈,所学的法术也算是极高明的正宗传授,怎么眼界却如此之小,还拿着一柄剑砍砍杀杀?” 虽然知道仙术士手中这柄桃木剑犀利之处不下鱼肠巨阙,更有法术妙用,然而在黄衫胖子眼中,这便是魏野修炼走了岔路的明证。 “修炼之道,法术之妙,不在这些外物上面。”黄衫胖子一面将目光锁住了魏野,一面正色道,“你便是剑法出色,又通符咒之术,也不过欺负些粗通灵智之辈。遇到了我这样的大妖,也不稀罕与你计较拳脚刀剑,只消看你一眼,你便死了。”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0章 ·剑行金戈意(五) 只消看你一眼,你便死了。() 虽然听上去十分地夸张,然而在鬼神仙妖之中,这不算是夸张之辞。前提是二者之间位格差异要足够地大。 譬如也不知道是过去哪年哪月的时节,身为天竺婆罗门教三主尊之一的象征劫末坏灭之尊,那位一般被人称为湿婆、舞蹈尊、青色颈项尊、阿修罗镇伏尊的家伙,正在喜马拉雅山精进苦修。恰好护世诸天一心想要介绍喜马拉雅山之女帕凡蒂给湿婆做新过门的妻子,于是派遣爱欲之神,号为“爱染天”的卡姆手持鲜花与蜜蜂化成的爱欲之弓,朝着湿婆心上射出一支*之箭。 然而身为三主尊之一,象征世间坏灭的湿婆,却因这一箭而大怒。他额头智慧之眼放出世间坏灭之火,活活地烧化了爱染天卡姆的神躯,使得爱染天即使后来复活,也只剩下神魂,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无形之神。 但问题是,黄衫胖子不是天竺那位象征坏灭之尊的湿婆神,魏野也不是爱染天卡姆。论修为,黄衫胖子纵然比魏野高出一截,然而面对专门克制一应阴邪之物的洞阳剑祝,这高出一截子的修为带来的战力优势纵有也是有限。 而诸如美杜莎、毒眼女、两仪式这类传说中自带魔眼的人物,无一不是清新可喜的小姑娘,这黄衫胖子配是么? 不想听这等无趣废话,魏野剑划一道圆融弧线,身影疾动! 剑动、身动、六甲箭亦动,精钢短箭之上火色流转,不停挣动起来,纵然受到心念相阻,亦要向前! 纵然火色燃于面上,黄衫胖子神情依然不变,左手轻轻举起,五指微屈,似虚虚捉着什么物事。 滑竿之上,黄衫胖子左手虚握,轻轻一喝:“破!” 一声“破”,黄衫胖子虚握的左手猛然攥紧,就像是花了极大的力量要捏碎掌心虚握的什么东西一般。 受这声低喝所扰,仍然在不断试图突破心念之力阻隔的六甲箭猛然一震,箭身流转无止的火色不复原本光华,竟隐隐有崩散之兆! 六甲箭受到这股由心念而生的异力震动,然而比起六甲箭,尚在十步之外的魏野听着这声低喝,却讶然发觉一丝异状。这声音调不高,还微微带着点气喘的低喝,传入自己耳中,却像是突破了声音在空气中传播的法则,在自己耳识之中如同有一百个司马铃同时拿着锅铲虐待起了厚底铁锅,嘈嘈然乱响起来! 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然不是唐玄奘在深情吟唱《onlyyou》,当然也不是打雷下雨收衣服,而是一股诡异念力以魏野耳识为桥,直贯入胸腔! 魏野身形前突未歇,突来妖力侵入胸口,顿时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都说是心中如猫抓,又有谁尝试过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仙术士面上骤然苍白一片,前奔而迈出的左脚猛地向地一顿!桃千金剑锋拄地,心脏被握住的剧痛让魏野额头豆大汗珠霎时冒出,然而此刻岂能再退? 诡异心念之力借声为桥,直入胸腔,魏野自身修成的道家真气察觉异力侵入,顿时本能地朝着心脉涌来。 道家真气入心脉,两股互不相容的气息乍然相逢,对魏野的心脏而言,就又是一场刀风剑雨。一阵阵难以言明的闷痛之中,魏野拄着桃千金,再也支持不住,一手抚住胸口,用力向下一按! 一按之下,便是“呃噗”一声,口吐鲜红。魏野连嘴角血迹都来不及擦,就踉踉跄跄连退三步。 然而倒退三步,桃千金仍然被魏野执在手中。强忍着这股心念之力与自身真气为护住心脉而相互斗争产生的阵阵绞痛,魏野咬着牙,硬撑着眼前渐渐发黑的视角,再向前一步! 再行向前,心脉之间冲突更剧,魏野面上初时是苍白,而后血色越来越淡,只有一双眼睛直盯着面前这黄衫胖子,向前再踏一步。每向着这黄衫胖子踏近一步,心脉之间两股力量之间侵伐就越激烈,魏野感受到的痛苦也就更甚一分,然而仙术士执定桃千金,还是这么一步一步地朝着黄衫胖子踏近。 察觉到魏野眉间的那一股平静而又坚忍的不回意,黄衫胖子也微微动容,疑惑道:“你也是修道学仙之士,怎不知自己一身之宝贵,哪怕到了如此凄惨境地,也想要将我斩于剑下?然而你可知道,你向前再行五步,便要落得一个心碎而死的下场?你这样的性情,却要修什么道,学什么仙,戎马金戈之间,才是你的归处。” 然而动容疑惑是一回事,这并不妨碍这看上去面团团的黄衫大妖对着魏野痛下杀手。 将一应无关情绪统统收拾起来,黄衫胖子将左手抬起。随着他的手势,四具铁胎灵俑动作整齐划一,纷纷抬起了右手,向着魏野冲杀而来。 而黄衫胖子自己,高踞在无人去抬的滑竿上,全身关注,心念再催! 充满妖邪气息的念力随心而动,欲再撼动魏野之心,直到将这颗对他充满杀意的心,震破、绞烂。然而就在他将全身那几乎连绵不绝的念力朝着仙术士送出之际,黄衫胖子右手一直握着不放,时时跳动几下,有如活物的那块铜鱼符,亮了起来。 铜鱼符亮起来的同时,有一股极高的温度随即从它的身上传出。起先那热气蹿升中带着一股铜器特有的淡淡酸味,随即,这股铜酸瞬间变了味道,变成了一股异常浓烈的鱼腥味,在高温中被蒸腾得更加浓郁。 握着这块瞬间变得真正炙手可热的铜鱼符,黄衫胖子感受着铜鱼符上窜流而出灼烫热度,面色顿时变得惊怒一片! “想要冲破这部鬼军,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这个能耐!” 怒喝出声,黄衫胖子再顾不得已经露出强弩之末之态的仙术士,左掌引着一片墨绿气息,向着铜鱼符额头那一点朱红,猛然拍下!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1章 ·泥犁耶地生莲花(一) 铜鱼符是槐里县地祇掌控右卫鬼军的兵符,也是东岳赐给各地地祇冥官的调兵印信。()从本质上说来,这块铜鱼符丝毫不逊于那些仙道中人祭炼的法宝,比起魏野用来祭炼桃千金的那古桃仙遗蜕也不差什么。 而这一部右卫鬼军受制于这一方兵符,却不是单单靠一方地祇对辖境内鬼怪精灵的大义名分。 大凡妖物,臣服于地祇,无非是这些自感成灵之辈,修为全凭自身参悟,又没有众生以诸般心念愿力供养的地祇有着诸多便利和优势,不得不按着山林之中强者为尊的法则而俯首。而地祇依靠着东岳泰山府君为首的五岳四镇诸神,隐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军政体制,便仿佛春秋之时紧密团结在以齐桓公为核心的那个诸侯同盟。 对于这班鬼神中的大小诸侯们而言,左卫妖军虽然个体战斗力不容小觑,然而妖性却是难定。除非这些一方地祇有实力又有财力,能够辟出一方区域专门搞些家生妖怪,否则将妖军编成亲信右卫是想都不要想。 相对的,以恶鬼、怨魂、邪灵之类为主力的鬼军却免去了这等麻烦。这些凶悍鬼物,神识基本上都已经从十停里散去九停,只有那些恶念、怨念、邪念还留了下来,除了四下冲斗搏杀,绝没有多余的想法。在鬼军中编入几个西域来的罗刹之类介于鬼物与精灵妖魔之属间的角色,借鬼道之中天生的大小相制天性,使得鬼军行进有一定章法,一支冲杀起来不懂后退回头的右卫鬼军就算是建立稳当了。 而这样一支军队,调令冲杀起来,固然远胜其他,但正常的调兵遣将、诸般军阵之道,也都是无处施展。而对身为诸侯盟主的东岳之君,还有他老人家的三位亲密战友中岳嵩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也未必然欢喜看着这些各州郡的地祇有着太过强大而**的专属鬼军。 为何只有四岳?因为如今南岳之君不是衡山之神,而是天柱山之神,所治之境数千里,南面皆山,北面皆水,山水绵延间,少有人居。不但鬼军凑不起来,连通了人性的大妖都难找,香火着实不旺。就算天柱山神列入朝廷正祀,位格甚高,然而也堪比那些有虚爵无封地的清贵闲人,实在不好意思和其他几位相提并论。就是比五岳要低一头的沂山、吴山、会稽山、医巫闾山那几位四镇之神,在天柱山神面前,声气都要格外粗壮些。 鬼神的世界就是如此现实,比起号称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鬼神之间不要面皮的情况比人间的诸侯还要更多些。 东岳定制而颁发给四方地祇的铜鱼兵符,有操控阴气、遥制鬼军之效,然而谁知道东岳那位泰山府君有没有在这铜鱼兵符里暗中留了什么后门没有。 只是就算泰山府君在铜鱼兵符里留了后门,各路地祇尊神也得照样拿着铜鱼兵符来调遣鬼军。就好像windows7变windows8,你明知道开发方在里面留后门,偏生你不是什么后台强硬的角色,不得不把它装起来一般。 然而撇去别的不谈,铜鱼兵符以操控阴气来调令鬼军,其精确入微处就算谈不上如臂使指,也足以傲视人间的一般强军。就像是现在,受到黄衫胖子心念催动,这些鬼军顿时骚然扰动起来,分隔开了仙术士和他的外援们,更要再进一步,将这些敢于挑战鬼神权威的生者,都变成滋养鬼军的血食。 黑云逼近,反应最快也最激烈的人,自然是萧皋。仲魔术士这个职阶,一身的本事都在请圣降神、召精唤灵上面,偏偏萧皋如今的实力,无论是召神附身还是召唤恶魔助拳,都稍微差了点意思,没有什么圣遗物和特制护符,基本很难指望。唯一的使魔妖怪“一反木棉”,上次搜刮江幽娉的蛟宅时候也太过得意忘形,居然就忘了收回,连缔结的灵契如今一看都是纯灰色的作废状态,也不知道那基本没有智力的布条妖怪是跑了还是死了。 在这种实力打了五折起跳楼价的当下,萧皋能做的就是紧紧抓着压力喷雾壶,拼命地朝着黑云中间喷洒驱魔圣水。 驱魔圣水带着银月般的微光,散成一片淡蓝清冷的光雾,构成黑云的阴气沾染到这些光雾,随即飞快地散开,形成了一片空白区域。 黑云中为首的那几个罗刹,很厌恶这种带着神圣气息的光雾,顿时一挫云头,避了开去。然而云中那些显露出罗刹一般狰狞外形的恶鬼,虽然本能中生出一股戒惧情绪,然而却有很想去靠近这些光雾的冲动。 这些恶鬼都已经死了很久了,骨头若不曾为钻入棺中的老鼠当成了方便的磨牙棒,那差不多也朽坏到连鼓都敲不动了。但是这些恶鬼久远以前生而为人的隐约印记,却还微微保留了下来。 是人就总是喜欢有光的。 终于,有一只恶鬼终于按捺不住,向着萧皋身上猛扑而来。 萧皋哪里肯让这种东西和自己玩什么亲密接触,忙不迭地一举压力喷雾壶,驱魔圣水化成一片水雾,就朝着恶鬼身上喷去。 圣水触着恶鬼的身体,滋啦啦地作响声里,就将恶鬼身上蚀出好些血洞。然而那头恶鬼痛嚎一声,却是不退反进,朝着萧皋扑了上来! “这是闹哪样!”补考中的仲魔术士惊慌地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头,就像是受了惊的鸵鸟一样朝地上一蹲。这种只能提供心理慰藉的抱头蹲防,当然防不住恶鬼的扑杀,也好在这战场上除了他这个补考生,还有个颇有假公济私嫌疑的监考老师。 锡杖横打,一杖把扑上来的恶鬼扫飞回黑云中去,辩机和尚已经站在了萧皋身前。 “对鬼物的超度和净化,也是一门学问。初等仲魔术士萧皋同学,你要再不认真些,我就只能给你打不及格了。”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2章 ·泥犁耶地生莲花(二) 萧皋哀怨地望了望这不爱干净、满身老泥的邋遢和尚一眼,眼泪汪汪地抗议道:“我的专长是和超自然生物召唤缔约,靠他们把力量借给我运用,可不是当神职人员办超度的。()” “果然还是刚入门的菜鸟啊。”立在萧皋身前,辩机和尚摇了摇头,正色说道:“神灵、天使、妖精、恶魔,他们肯将力量借给仲魔术士使用,便是因为仲魔术士能够达成他们之所欲。而对我辈而言,这些恶鬼所欲者何?” “不知道……一般神话原典也不怎么关心恶鬼和怨灵所欲。它们要么是已经迷失了本性到处胡乱杀人为乐,就是执念太过深重,搞到脑子不清醒了。嗯,我想想看……这些恶鬼心里想的大概是报仇?找替身?总不会是和左手阿珠右手阿花相伴了一辈子,到了这时候想要破除童贞吧?” “萧皋同学,你可以继续说下去,我也可以现在就判你考试不及格。” “辩机老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一个腌臜邋遢的苦行和尚与一个连荤段子都显出一股青涩童贞气味的少年郎,对着这漫漫的大片鬼军,认真地想它们之所想,急它们之所急。 最终还是辩机和尚不准备浪费时间,走上前去,认真说道:“鬼道众生,所向往者,也不过便是人间温暖、晨间日光、灶中炭火罢了。” 这话真的是非常有禅意,然而要是正以亡命徒的泼赖劲,强压着邪念迫心之痛,持剑行杀戮事的某个仙术士听见这番对话,绝对不会称赞辩机和尚和萧皋师生之间教学相长、和乐融融,甚有如来说法的好气氛。说不得仙术士就要凶心顿起,抡着解放了全部重量的桃千金,把这罗里吧嗦的辩机秃驴直接拍成了河北驴肉大饼。 一手持着锡杖,辩机和尚似乎也感应到了这黑云之中似有一股凶残之意隐然蔓延,面色中凝定查照神色化为一片深沉慈悲之意。辩机和尚将锡杖横担在两臂之间,将双手合十,十指相交,右为海会诸佛,左为六道众生,结成归命合掌之势。 若是魏野看着他这个合掌手势,大概又要大加嘲讽。归命合掌是佛门十二合掌手印之一,以左手象征诸天鬼神、人、畜生、饿鬼、地狱五凡法界,以右手象征声闻、缘觉、菩萨、权实二佛乘五圣法界,故又名莲华合掌,是地道的密宗手印,却和提婆达多所传的提婆五法风马牛不相及。 且不管这些细枝末节,辩机和尚手印结成,闭目动禅念。一篇经文,随着他微启的唇间发出: “太山饿鬼众生之类,世主牢狱早获免难。众生扰扰,其苦无量,吾当为天为地,为旱作润,为漂作筏,为饥作食,为渴作浆……” 此是无数劫来,释迦所求证的度世大愿之一,以彰慈悲喜舍之意。这一节如来誓愿经辩机和尚之口再度诵出,却有一阵淡淡清香荡漾在辩机和尚身前。干硬的莽山原顶的泥土间,似有什么东西微微地顶着了那些板结的泥块,努力地朝上拱起。 辩机和尚脚尖之前,就这么飞快地拱起了一个小土堆。 土堆的顶端布满龟裂的纹路,隐隐可见一点淡淡的可喜嫩鹅黄色小芽从土堆顶上冒出尖来。 这明明再起眼不过的小芽,却带着一片清新无比的气息,黑云中的数百恶鬼怨灵,看着那一点嫩鹅黄色,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呆滞。 小芽微微抖动着顶尖上的幼叶,怕风般地露出小半截身躯,像是看到了环伺在它四周的怨灵恶鬼,有些畏惧却依旧努力地张开了那卷曲而微尖的叶片。 那是一片亭亭如伞盖的莲叶。 莲叶边上,一朵莲蕾带着淡淡青意,似放未放,看着却有股稚嫩清美意。 佛门中诸大菩萨多持青莲,佛眼多罗母菩萨持青莲,愿众生远离一切苦厄;观世音菩萨持青莲,愿令众生往生诸佛净土;大势至菩萨持青莲,愿接引众生入西方极乐。 青莲微微绽开,却有数十黑云中的恶鬼忍不住向着青莲之上投来。 青莲蓓蕾只绽一线,其中便有无数景象流转而现。 不是佛门中人那些豪奢庄严兼而有之,琉璃砌墙金为瓦,翠玉为叶银为树,处处七宝妆成的十方佛国净土。青莲之中辗转而过的,是雪天炭炉上沸腾的狗肉暖锅,是夏天井台下浸着的绿皮西瓜,是秋日里新熟的甘甜村醪,是春光中桃花荫下小媳妇高耸的雪白****。 辩机和尚这满身老泥的家伙,果然是不折不扣的佛中异端,僧中异类。 比起无趣的只有秃驴的净土,滞留凡间的鬼魂,最贪恋的果然还是凡间的味道。 也便是这青莲微绽之际,黄衫胖子镇压不住了掌中铜鱼兵符,只能将自身的念力朝着铜鱼符中猛地灌输进去。 然而要镇压这些被铜鱼符控制,却开始无意识地造反作乱的鬼军,就算以黄衫胖子的深厚实力,也很难同时全身贯注地去折腾魏野那颗够强大的心脏。 一瞬间绞杀着魏野心脏的妖力松动了一分,心脉间道门真气和入侵妖力的拼斗减弱了一分,已经亲身体会到急性心脏病突发是个什么苦处的魏野眼中猛地一亮。双足顿地发力,魏野提剑向着这黄衫胖子猛扑上来,便是当头一剑下劈! 双手握着铜鱼符,黄衫胖子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对暴起发难的仙术士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然而就在魏野手中桃千金下劈之刻到来前,他已经调动起了全部的妖力,一片灰蒙蒙的光气渗出了他的黄色长衫,将他的全身统统笼罩起来。 桃千金斩落在这重光气之上,就像斩在了一口笨重的铁钟之上,发出当的一声响。 黄衫胖子握着铜鱼符,看着下劈的剑锋,傲然想道:你的剑有斩邪诛妖之能,然而我持身如金石,妖力如铁牢,你这口木剑怎么斩破我的真身?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3章 ·泥犁耶地生莲花(三) 黄衫胖子双目之间全然是不屑之意。() 这不屑,有来自于面前这青锦袍服的持剑方士舍了百步之外杀敌于无形的正路不走,反倒要走近战风格的偏僻小道的轻视,也有对于自己护身之法的绝对自信。 魏野看都不看这黄衫胖子凝起在身外的护身妖光,一剑斩之不动,仙术士随即左手捏了个剑诀,在桃千金的剑柄处轻轻一点。 然后双手高举桃千金,向下狠狠一砸! 桃千金真正的分量,远超独孤求败的玄铁重剑,是千岁桃仙经雷劫淬炼而遗下的仙木精英。只不过魏野没有杨过般使重剑的本事和体力,一贯用混元如意法缩减了重量来取巧耍滑。 然而一旦放开了混元如意法,桃千金就变成了桃千斤,魏大仙儿就变成了魏大锤儿。 剑落带着一片风啸之声,而后就是如同铁铸的磬锤,狠狠地砸在了黄衫胖子头戴的铜冠之上! 铜冠微微有些变形,黄衫胖子嗔目怒视魏野,然而此刻他不能语,不得语,只能调动自己深厚的念力,再硬抗这蛮不讲理的大锤。 又一道极响亮的撞击声响起,铜冠被砸成一块炸坏了的饼坯样的东西。黄衫胖子面色羞恼到了极处,恶狠狠地盯着魏野的面孔,似乎想用目光在那张可恶的脸上剜出两个洞来。 这等毫无杀伤力的眼神,对于一贯脸厚心黑的仙术士根本没有什么作用。魏野握着桃千金,一边喘气一边叹道:“好硬的一个乌龟壳子。” 叹着好硬,桃千金剑锋之上火光灼起,魏野又是一剑砸下! 此刻,那四具铁胎灵俑已经冲到了魏野身后,抬起了它们的右手。只要它们齐齐地给魏野背心上来一拳,仙术士就算不死,起码也要断好几根肋骨。 然而魏野根本不屑于在乎后头冲杀过来的铁胎灵俑,双臂再度运劲,借下砸之势向下猛地一劈! 以洞阳真火为锋,桃千金上传来了一层异物被剖开的触感,随即桃千金一路向下,金石相击带来的那一股反弹之力震得魏野虎口一阵生疼。似乎有什么东西黏黏腻腻地喷溅到了他的脸上,带着一股甜香,中间夹杂着一股刺鼻的铜锈气味。 这个时候魏野顾不得分辨那是什么东西,又是抡起一剑,朝下狠砸! 一剑、两剑、三剑。 一锤、两锤、三锤。 如果是一般人,哪怕身穿高分子素材的全身甲,被这样砸下去,也会因为通过甲胄传递的力量,而被活活震破内脏而死。桃千金在此刻已经不是一口剑,而是连一般重骑兵携带的铜锤都不能比拟的沉重钝器,除非这黄衫胖子修成了佛门中所谓的金刚不坏真身,才能真正免去这重剑连捶带来的伤害。 黄衫胖子当然没有这般修为和境界,何况修佛法的妖怪实在太稀少,特别是如今佛教在中原基本没怎么传播开,这位窀穸三友之首的大妖也没有那般的福运和机缘。 魏野在抡大锤,他身后那四具铁胎灵俑却了无动静。只有人静诵一段经文之声,带着一片淡淡光明意,渐渐在仙术士身后亮起:“……为寒作衣,为热作凉,为病作医,为冥作光。若有浊世颠倒之时,吾当于中作佛,度彼众生矣。” 淡淡光明中,辩机和尚锡杖一转,杖尾直没入了那满身是口、妖发及地的怪物体内,随即向后一拔,带起一片淡绿色的脓血。他三遍如来大愿唱完,承载着鬼军的那片黑云里,已经看不见多少恶鬼,浓黑如铁幕的云障已经变得像清晨林间的雾霭一般淡薄。 雾霭的那一头,魏野像是铁匠锻打顽铁,又像是泥瓦匠抡着大锤拆墙般的背影正好落在辩机和尚和萧皋的眼里。 而在魏野边喘气边抡起的桃千金之下,不见尸首,只有一只外面裹着黄衫的椭圆形古铜樽。古铜樽顶上的山形盖子已经被砸成一块破烂玩意,而铜樽的身形也差不多被砸得变了形。 萧皋看着那基本可以回炉重铸的古铜樽,啧啧叹息道:“怎么看也是西周时候的物件啊,上三代的铜器能保留这么完好的可不多见,居然就这么给废了。” 辩机和尚看着那抡剑的仙术士,更是受不了地喊道:“别捶了,再捶这妖怪的原身都要被你打坏了,拿去回炉重铸,拿了铜锭卖钱,够你现在下的力气不够?” 魏野听着这声喊,再低头看了看那已经被桃千金砸得不成模样的古铜樽,确定上面的妖气已经散尽,连古铜樽里存着的酒水都溅了出来,再无成妖化怪的可能,方才住了手。回头看了看辩机和尚和萧皋,仙术士摇了摇头道:“这东西是地道冥器化形,连这古铜樽里的酒都带着股尸臭味道,哪还能搞到什么收获?你们又不是摸金校尉,对这类不吉之物有偏好来着。” 就在魏野说话间,莽山原最高处的观台上,江太公旁观着观台下的这场厮杀,感慨万分道:“论神通手段,窀穸三友就未必输了一筹。然而这些野路子出身的妖物,自感成灵之后,一旦有了神通,就只知以神通欺人,终究不知该如何争斗。遇上了这等神通法力都是厮杀出来的角色,这就露了怯了。” 这等微带嘲讽意味的感慨,他身旁的地夷夫人并没有答言。她持着比翼扇看了一眼观台下的人们,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去,向着观台内部走去。 临去前,只有一句话清清冷冷地响了起来:“江公,你所求的东西我已经给你了。这里后续的事情,也与你磻溪江家没有太大关系,你且回去吧。” 江太公听着地夷夫人的吩咐,也不着恼,像是安抚着自己双臂间的披帛般轻轻抚摸了一遍。感受着披帛上涌起的那股孺慕之意,江太公微微叹息道:“太阴炼形的法诀,一向是东岳秘传,连这样的宝贵物事你都不放在心上,那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4章 ·烦恼雨(一) 江太公在观台上感慨一番,却知道这时候不是去打搅那向来喜怒无常的地夷夫人的时候。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不过拳大的青玉盂,谨慎握在手中,向着观台下走去。 那青玉盂上盘着一环浅浅的蟠龙文,带着商周之间那些礼器上的规整繁杂风格,也不知道被盘磨把玩了多少岁月,青玉盂的表面竟是显得光润无比。 不知从何时起,王六娘挑着一盏灯,走在江太公的身前,谨慎地替这位老人领着路。 江太公行走的终点在观台之下,那里有一泓浅浅的山泉。 王六娘挑着灯笼,替老人照着路,让他看清了那眼泉的泉眼所在。 江太公看了看这泉眼,微微叹了一口气道:“若是我这一盂舀下去,这泉眼灵气尽去,还需养护泉脉五十年方得尽复旧观。这莽山原的灵机无这泉眼收拢,也就算是废了。秦川八百里,本来就无多少名山可供神人栖居,令主人可真的想好了?” 王六娘微微摇了摇头,向着江太公说道:“娘子如此吩咐,我等也只能照做,请太公依着前约,以此泉眼施法便是。” 江太公微微摇了摇头,右手握着青玉盂,左手牵着袖口,探手向着泉眼中轻轻一探。 …… ……… 观台前的莽山原顶,魏野握着桃千金,粗粗喘了几口气,这才将面前这黄衫胖子死后留下的原形古铜樽看了看。这古铜樽已经被桃千金又砸又砍得不成个模样,然而古铜樽里却还有半樽粘稠如黑血又杂着不少铜绿色的酒液。 想来方才溅到魏野脸上的,就是这东西了。 这酒液中隐隐透出一股浓厚阴气,还带着些墓穴中的发霉味道,显然是不能喝的。然而难保那些修炼旁门左道邪术的货色,不需要这东西做施法材料或者服饵药物,魏野想了想,还是拿了两个瓷瓶将酒液都盛了进去,用软木塞封了口,又写了太平经章句的布带扎严,免得走泄了阴气。 既然连黄衫胖子原身中存着的这点酒液都不放过,那别的物件,魏野更不会白饶。 低头看了看,发现黄衫胖子的那副滑竿已经碎得可以直接当劈柴,木片陷地约有数分,只有那两根阴沉竹依然完好无损。阴沉竹不是阴沉木那般的木化石,而是天性喜阴恶阳的竹中异种,在这墓中古铜樽成精的黄衫胖子身旁,日夜受阴气浸润,使得这两根阴沉竹显得异常坚固光滑,用来祭炼成竹杖一类法器那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那四具铁胎灵俑,魏野硬砸死了黄衫胖子之时,这四具铁胎灵俑失去主人操纵,就这么保持着出拳向前的姿势不再动弹。也亏得魏野下手得够快,若再迟片刻,说不得就要被这四具铁家伙生生砸死。 而最大的收获,则是从黄衫胖子手中拿到的那块铜鱼兵符。这东西虽然只得半截,是一套铜鱼兵符中,领兵的那一半,然而本质特异,算得上一宗法器,比起阴沉竹、墓中阴酒这类只能算是材料的东西价值要高出许多。 至于那四具铁胎灵俑…… 加起来起码上千斤的笨重玩意,要想带回星界之门,还是先用混元如意法祭炼过一道,缩小了再说比较稳妥些。 比起魏野这里,萧皋和辩机和尚也算是有些收获。被辩机和尚一杖捅死的那浑身是嘴、乱发及地的怪物,身躯被萧皋洒了驱魔圣水净化,已经化成了一滩绿水。只有一束用丝线扎起的乌黑长发不吃这一套,仍然躺在怪物尸身化成的绿水里。 辩机和尚将这束长发拾起,赞叹道:“这是古人割发随葬之物,看这发色,只怕还不止一人的头发。这些头发化成这妖身,又被血肉妖气滋养,妖身净化之后,唯独这头发不化。我佛门有发舍利之说,这头发虽然比不上如来所遗下的发舍利,然而也算得上一宗难得物件。” 说着,他将这束已经化去妖气的长发朝着萧皋手中一丢:“这是你的战利品。” 一直被保护的很好的司马铃这时候才从山道上三步两步蹿了上来,一头撞进了魏野怀里:“叔叔,叔叔,有没有怎么样?刚才那场面,好可怕!”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魏野的吃痛声:“铃铛,你轻一点,金精化形之身的冲击力可不是盖的……” 看着魏野皱着眉的脸,司马铃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乖乖地站好:“还好还好,叔叔不是只剩一层血皮,不然没死在妖怪手里,死在自己侄女手里,是有多冤枉。” 对于这样的冷笑话,魏野很捧场地笑了一声,随即双手搭上了司马铃的肩,让她转过身面对那四具铁胎灵俑:“替你阿叔我把这四具铁家伙顾好,等带回了小哑巴,我们就把这东西卖给封岳的杂货行去当然,这种咒祭过的灵俑,你要是不介意上面的墓土味道,也可以直接把其中的铁精之气直接吞了去。” “请不要把我说得那么没品位,我是金精清明化形,又不是食铁兽化形!” “食铁兽其实就是大熊猫,其实我觉得养一头熊猫比养一个爱顶嘴的侄女要来得有意思多了。” “哼,熊猫可是属于食肉目下的熊科哦?叔叔你是想要在投喂不及时的时候,被熊猫一熊掌拍飞吗?” 这等日常的相声才刚开了个头,魏野突然疑惑地伸出手,接住了一滴从天而降的雨点:“这是……下雨了?” 便在魏野探手接住雨滴的这一刻,观台下那泓泉眼旁,江太公握着青玉盂的手已经探到了泉眼底部。随即,他像是随意地一舀,将青玉盂带出了水面。 不过半指之深的青玉盂中,只不过盛了一掬之水,然而就在江太公将青玉盂舀离了泉眼,看似清浅的一盂之水开始显得黝黑而不见底,更有无数的气泡不停地从水下翻涌上来。然而不论水面如何翻涌,却没有一滴洒出了青玉盂之外。 随着青玉盂中水花翻腾,便有浓重的黑云自泉眼之上无端生出,至漫上观台四下。每生出一朵黑云,这口泉眼中的水就瞬间低了数寸!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5章 ·烦恼雨(二) 黑云生,冷雨落。 江太公持着手中青玉盂,抬头看着空中渐浓的黑云,正色说道:“就算废了这眼泉,这雨也只能下半个时辰。” 王六娘看了看越见干涸的泉眼,随即一低首,任由那些越来越急的雨丝沾湿了她的发丝。想了想,她认真说道:“半个时辰,足够了。” 半个时辰够干什么? 够让一位初次上场讲古的说书先儿说一段西施进吴宫的富贵绮丽段子,够让一名刚出师试着掌勺的厨子置办出一锅将将上的了席面的好菜,也够让两个好使气轻生死的白痴在决斗中死上三五回…… 魏野微微皱起眉毛,拂开落在袖口上的几滴雨珠,握紧了手中桃千金,低声说道:“这雨有问题。” 辩机和尚伸手握了握风中散落了几滴雨水,送到鼻下嗅了嗅,点了点头:“确实有些问题。” 萧皋不知道这两位虽然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在某些学问上堪为自己师长的人物到底在打什么机锋,疑惑说道:“到底有什么问题?” 说着,他也学着辩机和尚与魏野的模样,接下了一滴雨滴,不明所以地送到嘴边舔了舔。 雨水入口,顿时一股浓烈无比的鱼腥味从舌尖直涌入喉头,呛得萧皋咳嗽连连,挣得脸上一片通红。 仙术士像是说着与这事无关的话题一般,随意开口道:“腥味来自于水族鳞甲间的粘液,粘液中的刺激性胺类挥发便成了腥味。有腥味的雨,和尚,你说这是什么人物在作怪?” “龙蛇成了气候,都有降雨神通。奋迅龙王、伽罗龙王、波罗摩提龙王,能起恶雨,以毒气入雨水,使果木稻苗不生,使众生受病苦。” “南亚那些喜欢崇拜眼镜蛇的家伙胡说的废话,当不得真。”魏野厌恶地挥开面前几丝夹杂腥气的雨,正色说道:“虽说龙蛇蛟蜃,因水而神,就连印度眼镜蛇也会游水。然而龙蛇之类,与其说是行雨,不如说是以神通术法收摄地表水再反馈地面。这不能算是正常降水,只能算是那些有鳞的泥鳅把自己变成了大号高空喷水泵而已。” 高空降水泵这个形容极为形象,萧皋想着高天中喷吐雨云的巨龙顿时变成了大号水龙头的模样,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然而低笑声里,那股雨中淡淡的腥味 萧皋被魏野的比喻稍稍转移了心神,然而辩机和尚与仙术士却是静静地抬头看着弥漫在空中的黑云。 雨丝纷纷而落,整个莽山原从原顶一直到连着大道的石路那头,却显得格外安静幽静。静谧得连雨丝落地的声音都像是石子从天而降,落在莽山原顶带起啪啪啪的响声。 连雨丝中那几缕微风带起衣摆的声音,都带着一股八月草原上齐膝高的野草随狂风而偃伏千里的气势。 如此异乎寻常的静谧中,仙术士目不旁顾,提剑负于身后。纵使迎面而来的雨滴渐渐趋于密集,他头上青巾却是微微随风摇摆,带起一环肉眼看不见的防护力场。 迎着黑云夜雨,魏野仰天**,扮出忧天忧地的大师范儿。 辩机和尚没有自带力场防护的辟金青巾和沾水不湿的水仙法服,学不来这种深沉文人四十五度朝天派头。只好摸出了一把油布伞,临时充当了打伞助手的角色。 以战斗力而论,魏野一身道术皆朝着杀伐一路上走,算得是今夜这场乱战的主要火力输出。辩机和尚这位佛敌提婆达多的传人,虽然是货真价实的佛门异端,却也初步修成佛光法门,在吸引仇恨和展开防御上别有一番造诣,恰好充当了mt的角色。 萧皋这仲魔术士虽然论战力不能和他们两人相比,但是仲魔术士作为一个冷门施法职阶,却是在各种后方支援上有些出人意料的长处。至于司马铃么…… 安心在一旁看戏就好。 魏野和辩机和尚也在看戏,等着看戏,看黑云中的那障眼的把戏。 风能吹皱孩儿面,雨可寒侵匹夫心。然而当风只能带起道服的衣摆微微摇动,雨只能在道服的表面无力滑落之际,这兴风起雨的角色,到底要打些什么主意? 看着仙术士仰首投来的目光,那些阴寒中带着一股沉默凄凉意味的雨丝仿佛察觉到了些什么,随着夜风微微拨开了身形,似要悄悄避开。 便是一避之间,丝丝夜雨猛然静止,而后夜风停、寒意盛、雨落如针! 对于这场忽来之雨的异变,魏野面上带着一贯的嘲弄微笑,猛地抬手,一袖拂出! 雨落如针,滴滴寒雨化为高速下落的水针,向着地面上这些不敬鬼神之人刺来。然而随着魏野身上那件青溪道服窄袖一振,无数下落的雨针触着这拂来一袖,顿时在袖面上溅起无数水面涟漪般的波纹。而这些水波,又在下一刻崩碎为无数粉雾,再也不复水针之形! 青溪道服是水仙法服,天然地对水象之术有着克制之力。以水象之术针对身穿青溪道服的魏野……用水淹死鱼、用火烧死毕方、喂莽牯朱蛤吃毒囊,说得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 魏野一袖震开无数飞射而下的雨针。身后,辩机和尚已然将手中锡杖重重一顿,道出一偈:“如是如是,世间龙众,顺应法行,诸大龙王,为我护持,一切恶法,一切逆龙,一切毒风,一切恶雨,因此诸龙自在威神力加持故,不得贼害!” 佛偈起,淡淡毫光随即亮起,像一个倒扣着的琉璃碗,将辩机和尚、司马铃和萧皋罩在里面。 然而就在此时,整个莽山原四周,那些看上去黑黝黝阴沉无比的野林中,却响起了无数声惨嚎! 无数阴火妖光,随着这雨,同时亮起。那些一眼数不清的光点光团,哀哀痛哭惨嚎着,想要逃出这片黑云针雨笼罩的死亡界域。 那雨下得更急,而在雨幕中,已不见雨针下落时耀目的白,只有无尽的污血颜色!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6章 ·烦恼雨(三) 雨针入林,惊起妖光阴火无数,槐里仅有一县之地,这妖物密集程度却甚是可观。虽然这道道妖光阴火看着大都是外强中干,最多也不过百来年气候,可是架不住数量够多! 身为一县地神,地夷夫人拉拢收服当地大妖也就罢了,毕竟这些大妖的修为神通放在那里,任谁掌握了都是一支不小的战力。然而这么多百来年甚至几十年、十几年气候的杂鱼妖怪,却也如此泛滥,这位当境地神是要做什么? “争当妖怪养殖大王,为槐里县在东岳年末考评上争光?” 魏野左袖连拂,面前一尺之地,便无一根雨针可以突破他的防守,然而这冷笑话还是抑制不住地冒出头来。 伴随着他的冷笑话,一道如龙长影在野林中发出如牛吼声,猛地窜上了空中。 看上去,那满身青翠的长大妖物,鳞甲遍体,鹿角长须,四爪弯曲,爪尖锋利如钩,的的确确是一条妖龙。可这条妖龙腾空之后不到数息之间,就顿时惨嚎一声落在了魏野的面前! 妖龙落地,砰然巨响,龙首兀自昂然向天,厉声悲嚎。 辩机和尚一手前伸,掌心向天,中指无名指收拢,似是托着一朵花给人看一般,名为菩萨持莲手。面对着妖龙怒吼,辩机和尚禅心微动,这只菩萨持莲手微微颤了一丝,让琉璃光凝成的光罩也微微颤抖起来。 恰在此时,魏野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声:“顾好你的结界,这玩意不是龙。” 魏野“不是龙”三字出口,妖龙再度悲嚎一声,昂起的龙头无力地歪倒,一股满是死亡味道的锈色布满了妖龙修长粗大的身躯,就此死去。锈色在死去的龙躯上肆意蔓延,给翠绿的龙身染上朽木般的色彩,青翠绿意随之隐去,一股浸泡在死水中的朽烂木渣气息随即泛起。 死去的龙躯开始断裂,从裂口出有青黄暗红混杂的脓血流淌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松节油气味。 松节油基本是在新鲜的松脂里才有,而能分泌松脂的东西只有松树。自然,这死去的妖龙也不是什么真正龙蛇蛟蜃一类鳞虫之长,而是一截像极了龙形的枯松。 “有蛟龙之形,无蛟龙之能。成精化怪也是分标准的,羽禽毛兽而能言,土精木怪而能走,邪妖厉鬼而能变化为祟于人。这些玩意,也不过是到了初知变化的阶段,算不上棘手,都打起精神来!” 就在他做战斗动员的时分,漫天雨针落势更急! 雨针穿透了道道急欲逃离莽山原的妖光阴火,在空中带起片片血花。 通体赤红却形如怪婴的罔象之鬼扇动着一对蒲扇大的耳朵,试图飞腾而起,无数雨针却从它的背后贯胸而过,将雨幕染成一片猩红。 遍身火光的怪手从土中将自己扒拉出来,茫然地摊开掌心,想要感知到天上落下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随即被从云中而落的雨针扎成了一堆骨渣和碎肉。 只有一只脚的木魈愤怒地在林间尖叫着,不断地从树梢间来回跳跃,试图避开那些来自黑云间的致命袭击。然而在雨针连续不断的击打下,野林中的茂密枝叶纷纷落地,木魈那生着黑毛的坚硬外皮暴露在枝叶落地后的空隙间,最终无力地从树头坠落。 …… ……… 诸如这样的血腥场面,还在莽山原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落地的雨针们化为一道道涓涓的细流,无比贪婪地吞噬了自己所遇到的所有的血、肉、骨骼,还有死去的妖怪们不曾完全消散的妖气精元。这一道道涓涓细流是如此贪婪,拼尽全力地让这些污秽的血肉妖气将自己的身躯染成浑浊的腥红色。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称这些满含着骨屑、肉末和血浆的东西是水了。这些像烂泥浆聚集成团般的东西,它们更像是某种具有移动能力的黏菌聚合物,就像是被冒险者俗称为软泥怪、音译为史莱姆的那种肉食性单细胞聚合怪物。 这些怪物正在朝着莽山原顶缓缓蠕动着。毫无疑问,如果这些软泥怪般的东西真的有行动目的,那它们猎食的目标也只有 魏野这个时候非常后悔。如果不是这件宽肩窄袖的水仙法服,实在太有胡地风格,若是像戏子的行头那样在袖口上也缝上个一尺二的水袖,这时候他迫开那些朝着头脸上袭来的雨针,八成能轻松许多。 就算绣了辟金玄文,这顶青巾也只能算是附法装备,防护力只和寻常藤盔相仿佛,不算太出色。面对这些从天而降,下落速度越来越快,冲击力度越来越强的雨针,借由辟金玄文张开的防护力场总有被突破的时候。到那时分,只怕魏野自己,也要落一个被雨针戳目贯脑而过的下场。 正戒备间,他的靴子边上,有一团小小的粘稠液体凸起在地面上。似是感受到了那些青黄血红混杂如尸水的树汁,这团小小的粘液缓缓地抽动着,吮吸着。倒落在魏野面前那老松精,它真身残余的这些妖气和树汁,就成了这一小团粘液最初的营养品。 树汁吸光了,这一团粘液似乎还不满足。它似乎发觉到旁边这只高筒靴子的存在,靴子里有着比死去妖怪更鲜美更强大的东西,于是它试着靠近了那靴子,试图通过那硝制过的皮子朝里钻。 仙术士仍然仰着头,不断将试图袭击自己头脸的雨针打成一团团毫无灵性的水雾。他持着桃千金的右手却是猛地一转,插入地面。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符篆亮起,将这团粘液直接燎成了一片虚无。 “留神脚边,有别的东西从这怪雨里出……哦,不用我提示,它们已经来了。” 魏野看着面前涌起的那几个坟丘般的血肉浆水团,镇静说道:“因为鬼军和妖怪,不是纯阴凝结,就是阴邪之物,被克制得太狠。所以你们玩了这么一出化水成妖,想克制我的洞阳剑祝么?”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7章 ·烦恼雨(四) 魏野说得镇定,在他身后一手结出菩萨持莲手印,一手紧握锡杖的辩机和尚却没法子像他这般镇定。 “事情不对头,”这位佛门异端低声说道,“很不对头。这事儿有些出乎我的预估之外,萧皋同学,如果一会的情形出乎这里的掌控,我同意你这次的补考成绩过关,但是你要先撤。” 萧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监考老师,不明白就在仙术士和法力僧明明还占有极大的优势和胜算的时候,这个担任监考老师的和尚在说什么丧气话。 对于这个补考生的疑惑,辩机和尚语调还是依然平稳,然而话音里却带上了三分凝重意:“我在槐里县作头陀修行三个月,问过了这里的风俗。当地人祭祀地夷夫人至今不过一百八十来年,槐里的妖怪泛滥,更是近百年后才增多的事情。” 说到这里,辩机和尚眉间的忧色便再也掩不住:“老物成精,起码也需一甲子。这莽山原上到处乱窜的妖物,都是只有百多年气候,成色不足的玩意,这说明什么?” 作为一个久经考场的补考生,萧皋很清楚。一位师长提出一个疑问句的时候,只希望从他的学生这里收获一个肯定句那句铿锵有力的“我不知道”,自然不算在内。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说明,这些妖物都是这位地夷夫人主理这方水土后才生出来的。” 听着萧皋的回答,辩机和尚脸上露出了沉重的神色。这当然不是因为辩机和尚听到了一个错误的答案,恰相反,这是个正确而又显而易见的推理。可就是因为这答案太过明显,反倒让辩机和尚心情沉重起来。 “既然是地夷夫人任上才将这些妖怪养出来如此规模,还都依附在她的观台四周,这样的关系,不是家生妖怪,也像是家生妖怪了。只为了魏大仙儿跟前一个小书童,却要地夷夫人下如此大的功夫,杀尽了这一山家生妖怪,只为了对付我们这几个角色?就是赌坊里开大小,也没有把血本都在一场赌里全部倾出来的道理……你见过有人为了灭白蚁,就把一栋屋子全烧掉的么?” 萧皋听着辩机和尚的比喻,茫然地摇了摇头。 辩机和尚心道,这号小题大做的怪人我倒是知道,他们要么是所谋甚大的大阴谋家,要么就是根本不能用常理计较的真正疯子。 可不管是哪一号人,跟他们交起手来都危险到了十二万分。 就在辩机和尚身前,魏野一手用袖子半遮面,看着面前蠕动不已的血肉浆水团。 他试着御使着六甲箭试探了一回,然而六甲箭只是在这些蠕动不止的血肉浆水团上徒劳地钻了几钻。 抽刀断水水更流,用飞箭去射结果也是一个样。 就算六甲箭上附着洞阳剑祝的焚灼气息,面对这种基本用掺了碎肉的雨水为身躯的怪物,六甲箭也是没辙。 天上在落雨,地上在跑软泥怪,洞阳剑祝就算带起再多的焚邪真火,又怎么将这到处都是的水汽烘干燎尽? 剑诛江幽娉,那是因为江幽娉虽为杂色蛟种,血脉却不曾提纯。她的御水之能只能说是粗浅,比起寻常百岁而稍成气候的鲤、鳖、鳅、鳝高明不到哪去。 因此上,一旦魏野看破了她原身要害,只一剑就了了账。 可是如今这一手就不怎么好使了,别的不论,这些血肉浆水团子,它们的逆鳞在何处,要害在哪里? 魏野面对着越聚越多的血肉浆水团子之时,观台之下,有人也正神情专注地观察着这个仙术士的表现。 “将近三甲子收拢起来的妖物,只要肯花心思调教,日后也未尝不是一支不输于那些名山大川山君泽主的左卫妖军。然而,此刻却全部用来血祭成咒灵,这便是地夷夫人你表明的态度么?贺兰公通缉的那个小孩子,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磻溪江氏的老太公,把目光从地夷夫人观台前翻滚的黑云下收回,随即轻轻抚了抚自己臂间不安摇动如灵蛇的披帛,和蔼说道:“乖孩子,不要急。太阴炼形真诀既已入手,你依法凝炼神魂之后一样如同生人。等过些时日,我为你觅一处关中水脉缺份,做了一司水仙,不也比当初枯守小潭要强许多?” 披帛在江太公的抚摸下,稍稍安定了一些。 然而江太公的双眼深处,却隐藏着别样的东西。 以修道之人而论,魏野手段的高明狠辣已经出乎了预料。而那件水仙法服,更是让江太公确认,这看似无法无天的年轻男人身后,有着仙道一脉极深沉的影子。 这样一个有手段、有背景的仙道一脉门人,想要让他消失,必然要付出极高的代价。特别是像地夷夫人,像江老太公自己,身为一方山泽之主,固然有远超凡人的神通和鬼神建制的威势,享用奢靡远胜人间诸侯,反而不懂得如何去战斗。 单以战力而论,魏野也好,他带来的苦修僧人也好,放在人间,也不过是刚摸到了百人敌的边。在真正军势面前,百人敌这程度的高手,面对汉军精锐,面对枪林弩雨,如果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没有追风纵云之术,终究还是得退避三舍。 可面对鬼神之军,就凭着种种道术对阴域之物的先天克制,却硬是让这些修道之人打出了以一当千的气势来。 直到现在看来,仙术士犹未尽全力。他的极限在何处?还有没有什么杀手锏未出?不仔细看清楚,又如何报偿这厮带给磻溪江氏的羞辱和血海深仇? 江太公回过头,黑云恶雨中的观台依然高耸,横亘于阴阳二界之间,带给人一股突兀而又怪异的观感。这独角蛟叟低笑一声,低低说道:“地夷夫人,你能杀了他最好。若杀不了他,便替老夫将他的极限在何处,都摸个清楚好了。” 说话间,掌中青玉盂水花再度跳动,已近干涸的泉眼中,水面再度一低。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8章 ·烦恼雨(五) 雨针纷落,落在青溪道服之上,而后滑落到地面。() 如果这些雨针不曾触着那些妖魔的血肉骨屑,便不会生出那些怪异的血肉浆水团子,在地上蠕蠕爬动。它们只会缓缓地渗入泥土中,通过那些土壤和岩石间的间隙,渐渐沁入土层之下,回归那早已干渴到了极处的泉脉。 世间的道理便是如此,雨针再如何犀利,落了地,也就脱离了术法的制约,回归了它们润物无声的本质,回归它们在地下的应许之地。 恰如隔空斗法许久的魏野和地夷夫人,终也要撕开一切的无趣寒暄和庄严排场,正式见面的。 大大小小如坟丘、如箩筐、如笆斗的血肉浆水团子,在魏野面前肆意蠕动着,分裂着,彼此吞噬着。然而在观台石阶之上,那方平整的月台中间,有一团不曾羼杂任何妖怪血肉的水团微微隆起。随即这团雨水向着天空延展,像一团可塑性极好的半液态物质般立起,从水团的表面先是浮出了五官,而后浮出了发鬟、钗环。 最后,水团上浮出一层层衣褶般的水波,妆点出一尊可称风姿绰约的地神身姿。 魏野盯着那月台上浮出的地夷夫人水象化形,不由得啐了一口:“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玩这些没用的排场。” 然而啐过之后,魏野还是带着一贯的笑容,把一张嘲讽脸露给地夷夫人看。唯一的不美在于,他一只袖子还护着头面,让那张笑起来就像是在嘲弄人的斯文面孔显得真诚了些。 “地夷夫人,或者说,槐里县群妖之主阿萝娘子,你终于肯来与我这恶客相见了虽然,还是用的这种水象化身。” 地夷夫人以雨水凝成的身形也带着凄风冷雨般的寒意,一双冰冷的眸子扫了一眼立在月台之下,石阶之前的魏野,平静问道:“此时此刻,先生还不愿退?” “为何要退?”魏野很直接地反问了一句,然后理所当然地说道:“地夷夫人所领鬼军,已经被这寸头的和尚全部度入轮回之中,右卫鬼军已经算是废了。这场夺命雨针之下,阿萝娘子治下妖部也差不多死绝,只剩下这些泥浆怪物撑场面。” 望着那剔透如水晶的地祇假形,魏野哼了一声,又补上一击:“你们这些鬼神,活上百多年,也只学会了两宗事。一宗是兴妖降祟、擅作威福,一宗是享受奢靡、任性妄为。至于军阵厮杀,似夫人这样身份尊贵的香火蛀虫,是不懂得也不敢懂的。此时此刻,在我提剑问罪当面,试问,阿萝娘子你该不该退?” 一言诛心,地夷夫人借雨水凝成的化形之身,显得更加透明而寒冷。 然而要一尊在位数甲子的地祇放下她的尊严和骄傲,和一个连半仙之身都未修成的人间方士很没有水准地问难辩驳兼被打脸,这也未免太不现实了些。 地夷夫人不再想和魏野对答,她微微抬起手,一件黑色的物事从她雨水凝成的广袖中滑落出来。那物事一触着月台的石面,随即将月台之上的积雨染成了一片深沉的黑。 黑流涌动不止,向着地夷夫人身侧聚拢。 一尊玄色的铁胄轻甲自黑流之中浮出,那些黑色的雨流,随即涌入了铁胄轻甲之中。一名高大悍捷的甲士就这么出现在地夷夫人身旁。 而随着这变化,又有一匹由黑色雨流凝成的西域战马出现在了这甲士的身侧。 甲士出,战马现,那被雨幕和铁胄遮掩、看不清楚面目的玄甲骑士随即翻身上马,气势桀骜地朝着月台下的仙术士看了一眼。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玄甲骑士一手挽住马缰,任由那还不曾发力就已经充满攻击意识的战马不安地原地踏着步子,高声说道:“吾军战旗何在?” 便有一面黑色大旗,肃然展开在这玄甲骑士身后,冷风寒雨间,却飘舞张扬得夺人心魄。似乎这里不是鬼神所居观台,而是正当在细柳营间。 魏野盯着那面旗帜,黑色的军旗虽是术法御水幻成,然而那军旗之上,却隐隐有一股货真价实的军气流溢出来! 不是右卫鬼军那样借东岳铜鱼兵符操御厉鬼的乌合之众,而是真正建制成军、历经血火的强军才会有的那一股昂扬军气! 似受到这面军旗上军气的感召,莽山原顶那一群群如坟丘、似笆斗的血肉浆水团子,也开始不安地跳动。有甲胄、军械、战马种种虚形,开始从这些饱含群妖血肉的软泥怪表面浮出来。 “原来如此,以群妖血肉成军,这就是你最大的依仗?”魏野冷笑一声,桃千金反手荡出一环赤光:“和尚,小皋,出征啦!” …… ……… 就在地夷夫人以群妖血祭异法化成几可乱真军势之际,观台之中,一间不怎么起眼的幽阁之中,时时有铁链镣铐碰动的轻响传出。 这是一间刑室,待遇当然不会多么好。在一面石墙上镶着铁链和镣铐,小哑巴双手被吊起在石墙上,手腕被镶入墙面的精铁手铐锁牢。 由于别有用心的设计,这副镣铐的高度十分微妙。不至于太高,也不是太低,小哑巴必须踮起脚尖才能保证自己的手腕不会因为身体重心向下的拉扯而痛楚不已。而踮起的脚尖,又使得他全身的力气都拿来和悬在手腕上的重量相抗衡,使得他没有了更多挣扎的余力。 小哑巴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地夷夫人麾下的那些妖怪侍女带到这个刑讯室来的。然而依然有一阵阵的厮杀之声,通过带着寒意的风,微微地传入他的耳中。 失去了用语言表达心意的能力,与之相应的,就是小哑巴的听力要比一般人好不少。那些厮杀声里,有着他这些噩梦一般的日子里,最熟悉的那些声音。 他对于观台之外的厮杀声的聆听,却在这个时候被打断了。刑讯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穿着杏红衫子的妖怪侍女闯进来,小意地站在入口两侧。 地夷夫人那些妖怪侍女的领班,王六娘穿门而入。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199章 ·烦恼雨(六) 平心而论,王六娘也算得是一位容姿清丽的美人,然而此刻她的脸上只有夹杂着怨恨与恶毒的神情。 这些身穿杏红衫子的侍女,本质上,只是一些吞噬活人脑髓的蜘蛛怪。而王六娘这位习惯给地夷夫人当贴身侍女的大妖,就是操纵这些蜘蛛怪物的主人。 想起了那些化成蜘蛛的人头满地爬动的样子,小哑巴裸露在袖子外面的皮肤微微有些起栗。然而面对这样的场面,看着一步步向着自己走来的妖怪侍女和她们的领班,小哑巴也只有尽量忍耐。 王六娘向着小哑巴走近了些,然后扬起手,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 一道血线随即从小哑巴的嘴角流下来。 因为这一掌的冲击,小哑巴的口腔内壁撞上了牙齿,破了个不小的口子。 自然,以王六娘身为化成人形的大妖力量,这一巴掌算是已经留了手。 对王六娘的那位主母而言,对于小哑巴别有用处。因此上,就算是王六娘这地夷夫人的心腹体己大妖,也不敢随便下重手。 万一一掌把这身量尚有些发育不足的小鬼拍死了,以地夷夫人那多变难明的性情,就连王六娘这真正心腹,也说不好自家主母能做出什么来。 一掌扇下,王六娘仍然不满足。她的眼中闪着暴虐的色泽,一手抓着小哑巴的下巴,把小哑巴的脸硬扭到自己面前:“小孽种,你以为有了外面那个术士庇护,就可以逃过这一切了?夫人已经动了大阵,那个术士和他的金精妖侍都要死在这里。如果你还想留着一条命,就赶快把泾真祠代代相传的秘藏图说出来!” 王六娘猛然爆发出的妖怪狂性,让小哑巴双眼睁大,可是他只是将牙关咬紧,连一个最细微的音节也不发出来。 只有“泾真祠”这个词,让小哑巴微微动摇了一下,看着王六娘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因仇恨而引燃的忿火。 这一点微弱的变化,当然逃不过王六娘的双眼。 这个狡猾的妖怪女侍领班微微笑了笑,然后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哑巴的脸:“你终于还是承认了,回山泾真祠的最后遗孤。从关西到关中,不论是山神还是河神,都在缉拿你这个重要人物,但是这次的功劳,还是让夫人占先了。看来这一次,贺兰公那没种的汉子,总得来见夫人一面了吧。” 对上了小哑巴惊怒交加的双眼,王六娘轻轻地笑起来,然后朝着身后的一名妖怪侍女点点头:“就算是哑巴,也总能问出话来的。只是这小孽种看上去还有几根硬骨头,外面那术士又闹得很不像话,未免会给了这小孽种一些多余的希望和勇气。” 在自己操控的这些妖怪侍女面前,王六娘终于不用扮演那个忠谨小意的侍女领班,口气里带着一股妖怪特有的狂性: “你们都来试试这个小孽种的骨头,是不是真的很硬,不会断掉。” 那些妖怪侍女的面孔本该都是单调乏味如白板,然而此刻她们的眼中都露出了嗜血而又跃跃欲试的神情。 王六娘很喜欢自己带领的这些妖怪侍女露出这样的表情。虽然身为地夷夫人的侍女,在这位兼理着槐里县丧葬之事的地祇身边,对于人肉的需求随时可以满足。然而比起乏味的侍从生活,这样可以展现出妖物本能掠食暴虐一面的机会可不多。 就在王六娘有些满意地直起身,想要转身离开之时。在她的身后,小哑巴被铁镣铐住的右手却是拈了一个剑诀,拼尽全力地飞快地划了两下。 虚划出的是几个不连贯的字,“王蛈蜴,蛈母,颠当”。 指画字成,王六娘却顿时如遭电击,惊叫一声,立在原地颤抖起来,一股淡白烟气自她的衣裙之间不停散离! 土蜘蛛在《尔雅》中称为王蛈蜴,又称蛈母,又称颠当。小哑巴此刻鼓足全力催动的,正是魏野传给他的书名劾鬼之术。 要怪,也只能怪地夷夫人并不把自己这侍女领班太放在心上,王六娘乳名“钿珰”,还是这位地夷夫人自己泄露出去。钿珰,颠当,同音不同字,然而玄机自然暗藏。 只是不知道,这刚入门的书名劾鬼之术,能否真的克制住王六娘这修成了人形的母蜘蛛? …… ……… 玄黑军旗当风招展,魏野握住桃千金,凛然相对。 就在战势一触即发之际,魏野忽觉袖中似有一阵悉悉索索动静。 他轻轻一抖袖子,却见一只不过蚕豆大小的蛤蟆从袖口中掉落出来,不是蛤蟆王超又是哪个? 这只石蟾精,自见着自己那蚊子师尊也被吸干了佛息修为,槐里县这些有数大妖更是连连败亡后,本已将魏野认作真正贺兰公。就算不是,也是哪一路大有来头的大能之辈。 然而此时,魏野这冒牌贺兰公和这正牌地祇尊神地夷夫人一照面,双方神通境界的差距,那真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蛤蟆王超一双眼睛虽然有些近视嫌疑,然而这番杀伐场面,真令他看得神迷目眩。 魏野道术玄妙,法剑杀伐,不用说,够得上大凶人、狠角色的评语。然而比起地夷夫人催云行雨,转眼之间,杀得槐里县妖部十停里去了九停九的残忍狠辣,这段数差别,便不可以道里计。既然地夷夫人这外室夫人都有如此可怖神通,那正牌子贺兰公,神通法力可想而知了。 不论怎么说,魏野这身道术,面对了地夷夫人种种不可思议的大神通,也只有大败亏输甚至身形俱灭一条路好走。 这石蟾精自家暗自盘算道:“这冒牌主公法力虽然高强,又有种种玄妙道术,然而也都是些厮杀汉间捉对厮杀的本事,却没有这等弹指间就让许多性命灰飞烟灭的大能耐。此刻真对上了地夷夫人,这冒牌主公可以玉碎,我这石头蛤蟆,却不能跟着他玩什么玉石俱焚。” 思及此处,这蛤蟆和尚又鬼念道:“看这冒牌主公身边又有漂亮小娘子,又有俊俏书童,连那吸了我师尊修为的腌臜妖僧也是一派堂堂相貌、法相庄严,想来也不大乐意让我这丑陋和尚破坏了他的一生风雅。也罢也罢,和尚我总算是蒙冒牌主公你不杀之恩,传法之德,日后不免替冒牌主公捡捡骨头,立一个无碑冢,也算是成全了和尚我与冒牌主公你相处一场的为臣之道。” 将这临阵开溜的主意打定,蛤蟆王超将魏野传的混元如意法中缩物之符存想运炼起来,将自己妖身缩得有蚕豆般大,勉强从蓝田玉香盒中那镂花空隙间硬钻了出去。他正自以为得计间,不料魏野恰在这时一抖袖子,顿时就从袖口中摔落下来。 也亏得他也是天生的异种,妖身别有一番强韧之能,这才没有摔得懵头晕脑。然而他抬头一看,却正好看见一张不怎么好看的脸。而自家那冒牌主公那带着一股凉凉寒气的声音,恰好在此时响起来: “王超,此时兵危战凶,你不安安分分在我袖中香盒里趴伏着,钻出头来是打得什么主意?” 不待这石蟾精辩解,魏野就语气凉凉地开了口:“看来倒是我小看了你,激于忠愤,欲和我并肩迎战这妖神。如此荣耀光彩之事,既然你求了,我又怎能不允诺了你?” 听着自家这冒牌主公如此说,又看了看魏野手中赤光缭绕、火劲流转的桃千金,这石蟾精忍不住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又看了看自己距离地夷夫人水象化身所立的月台,只凭目测也知道起码还有数十丈远,就是拼了命也跑不过去,何况自己如今缩成了蚕豆大小,这么遥远的距离,简直比咫尺天涯更加让人心碎。 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打定主意,大喊道:“主公!主公!小的本想出来见见外室娘子生得是怎生模样。这一见之下才知道之前自己全然错了!以主公一身仙风道骨,龙姿鹤相,岂能是贺兰公那等不挑口又不长眼的夯货可比!这地夷夫人着实地配不上主公您,之前那些昏话,实在是小的没甚见识的缘故!” 这样转得够硬又够快,不但魏野叹为观止,连地夷夫人这凝水化出的化身脸上,都带出了一股鲜活如人类的情绪纯粹是给蛤蟆王超这番话给气的。 魏野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蛤蟆王超,叹息问道:“你转得这么够硬,可有什么打算么?” 就盼着自家主公这般问话,这石蟾精顿时一双大眼含泪,大叫道:“主公,主公,外面兵危战凶,还请主公让小的回去香盒里面……” 此时魏野也只好将袖口一抬,心念转动时,他在竹简式终端中与蛤蟆王超签订的那份宠物契约顿时一亮。这只石蟾精霎时变为一道流光,进了魏野袖口。 被魏野收回袖中,这石蟾精才抚着胸感慨道:“这等险死还生,实在是太折妖寿。本还想投奔到地夷夫人那去,却不想我这冒牌主公,却是别有神通。我这缩小如豆,却又逃不开去,平白地留给冒牌主公祭剑,却是何苦……也只能指望这一番他还能胜过才好。否则,我岂非是白担了这么大的风险?” 且不论这石蟾精在魏野袖中鬼念不停,魏野将蛤蟆王超收回袖中,面对着地夷夫人,面上也是不大好看。看着地夷夫人那混杂着鄙薄、羞怒神色的脸,这小胡子的仙术士也只能干笑几声,讪讪道:“实在不好意思,这刚收的妖侍,家教不是太好。” 这等不痛不痒的抱歉话,地夷夫人丝毫没有接受的意思,袖子一挥,向着身旁伫立的跨马玄甲骑士正容说道:“今夜之事,令发诸在我,而功归于将军。长陵之女宛若,再拜于将军足下,伏请将军壮戎军之气,如飞霜而卷木,如拔山而压卵,成此之功。” 这是发军祝文,本应该是发兵之前主将向兵主蚩尤及山川之神祝告之文,然而却被这位自称长陵之女宛若的地夷夫人用来催动这些妖物血肉化成的异相大军。 魏野听着“长陵之女宛若”六字,眉头微微一蹙。然而不待他去思考这六字中暗藏的含义,在他的面前,数十妖物血肉凝成的骑兵,已经抽出了他们以雨水凝成的长刀。 虽然是水凝而成,但是这十几柄水刀出鞘之时,居然也发出了锃锃之声! 魏野左脚前踏半步,桃千金握至与腰平行之处,看也不看时候结着菩萨持莲手印的辩机和尚,就这样吩咐道:“顾好你的结界,不要让这些东西冲进去。” 一语未毕,魏野足尖一顿,横剑迎着冲杀而来的血肉骑兵,硬冲而上! 几千几万年的冷兵器战争史上,面对骑兵冲锋,步兵所能选择的有效战术并不多。罗马帝国面对蛮族骑兵的冲锋,最常摆的那种数百大盾而成的龟甲阵列算是一种。而这种乌龟壳式的阵列,面对西迁匈奴人的骑射战术也只好退出历史舞台。 至于唐宋之时,重装步兵那种布阵硬对骑军冲锋的战法,更是非得有家底殷实的后勤不可。 但是魏野这一身道服,连轻甲都算不上,也迎着骑军冲锋直上,这基本就和寻死没有两样。 对于真的猛士,人人敬服,然而对于寻死的傻子,那基本上谁都不会奉上一丁点的同情心。 魏野向着这十数骑冲锋发起了看似有勇无谋的步骑对冲,更没有阵列可言,更像是那些面对纳粹侵略军的波兰骑兵。那些波兰骑兵,面对着纳粹德国的坦克军团,发起了有勇无谋的骑兵冲锋,成为了骑兵这个兵种退出战场最后的惨烈绝响。 仙术士当然没有什么当战场烈士的觉悟,就在双方高速冲刺而交接的当口,十数水刀斩下,一道赤红火光闪过! 高温灼起水雾的杂音响起,为首的血肉骑兵胸腹分离! 第200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一) 魏野一剑动杀,甫一接战,先斩头军! 然而一剑斩过,只将一名血肉骑兵斩落于马下。却有更多的血肉骑兵骑着血水凝成的骏马,擦着魏野的身侧向前突击! 剑锋带起夺魄火光,不管不顾,横劈斜斩。每当桃千金上火光亮起,便有一名血肉骑兵胸腹之间喷涌出赤艳血花,身躯落于马下! 剑上火劲几度沾染血水,然而锐光犹然不失,似乎从无晦暗之虞。 不过数息时间,魏野已经与二十余骑交锋而过,剑光过处,只有道道向天喷涌的血花。看上去,恰如那些别名龙爪花的曼珠沙华,开成一片染向天空的艳红! 也便是这数息之间,魏野胸口、双臂、两胁之间,也硬吃了十数水刀斩击。然而十数水刀连斩之下,不要说青溪道服丝毫无损,就是魏野身上,也连一滴血水都看不到。 然而,这岂是这些血肉骑兵虚有其表? 一名血肉骑兵幸运地避过了魏野剑锋,向着辩机和尚张起的护御结界冲来。 水刀一斩之下,就连那几如琉璃的佛光也被斩出了道道波纹,一阵动摇! 眼见得结界不稳,辩机和尚大喝一声,单手握紧锡杖,杖头六枚铁环发出琅琅清响。辩机和尚以杖行枪势,朝着这名血肉骑兵猛地一捅! 杖头六环隐带佛息,一杖捣中血肉骑兵胯下马头,顿时马头爆成一团血雾!锡杖去势不止,朝着这名血肉骑兵胸腹而来。面对挟着破魔佛息的一杖,血肉骑兵手中长刀登时朝下一斩! 水刀斩上锡杖,锡杖之上顿时爆起一片纯白清光,佛息反震而出。水刀遇着这股佛息,顿时崩散为一片水雾。 失去了水刀格挡,血肉骑兵再无法阻挡辩机和尚。一杖捅去,这名血肉骑兵全身爆散,化为一滩血泥! 一招制敌,可辩机和尚脸上神情却变得更沉重了些,他看了看锡杖之上那道新鲜的斩痕,喃喃说道:“这些骑军,不是那些幻术化出的军卒,也不是之前那些鬼军可比的。” 说罢,他望了望前方仙术士的背影,不由疑惑道:“就算你这身道服水火难侵,刀剑不伤,硬捱水刀攻击数次,你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魏野单人独剑,冲破了这第一拨带有试探之意的小股骑军冲锋,立在月台之上的玄甲骑士似乎也有些微微诧异。他将手中军旗一挥,数十血肉骑军再度结集,数量足足是之前两倍有余。 就算是在这位玄甲骑士驰骋疆场的年代,那些有名的豪侠带着心腹弟子与门客,面对着这样的骑军冲锋,也只有惨败覆灭一途。如此安排,已经说明这位玄甲骑士对于今日的敌人足够地重视。 他身边立着的地夷夫人化身,看了一眼依然活蹦乱跳的魏野,轻轻摇了摇头。 玄甲骑士没有理会身旁的地夷夫人,轻轻地一抬手,便又有数十骑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结集的数十骑军两侧。这些血肉骑军没有拔刀随着它们的同袍加入冲锋的队列,而是取下身上所携的水弩,瞄准了魏野,张弩欲射! 骑军冲锋在前,弓弩两侧暗伏,这已经是标准的袭杀之局。不要说今日魏野这托大地以一身对数百骑军的莽撞仙术士,就算是与诸葛丞相齐名的凤雏庞统,在落凤坡遇到张任排下这个局面,也一样要饮恨收场。 看到了面前血肉骑军的动向,然而魏野只是咳了一声,擦了擦顺着发丝滑到额角的雨水,抬头向着月台之上说道:“你召出了这群血肉骑军确实是大手笔,可是之前的化雨成针之术怎么却变得无力了许多?虽然号称地祇,你也并非无所不能之辈,这群血肉骑军溃灭之时,也便是你败亡之日。” 一语道破机关,魏野一手拈定剑诀,抚上桃千金剑脊,桃木法剑受到魏野洞阳剑祝法力再催,炎劲锐光更炽。 似是以魏野桃千金上火光炽燃为号令,已然集结成阵的血肉骑军中发出了一声不似人间所能有的厉喝! 厉喝声中,魏野身形已动,向着血肉骑军再度冲来。桃千金上炎光耀目,欲破敌阵! 一身为军,撞上血肉骑军,剑光开阖之间,血水四溅。却见魏野前冲之势不停,这一支骑军却被他猛然分开。 当然不是魏野冲杀得使这支血肉骑军分开,而是随着魏野抢进,这支血肉骑军有意放他前进一般,骤然两分! 血肉骑军骤然两分,却听得鸣镝声起,弓弦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而魏野面前已是一片箭雨! 马上开劲弩,箭下胡儿尸,这是有汉一朝,针对匈奴骑军的最有效战法,骑军弩阵。 虽然此刻血肉骑军不过数百精骑,骑军弩阵规模并没有汉军与匈奴争锋西域漠北之时那样的浩大。可用来对付仙术士一人,也足称致命的威胁。 听着耳边水箭破风之声响起,魏野剑诀向前一引,六甲箭带着熊熊火光,于魏野面前一旋! 六甲箭盘旋而起,在魏野面前化为一面急旋不止的火光之盾。水箭破风而来,恰落在六甲箭上,发出无间断的清脆交击之声,腾起蒸汽团团! 六甲箭挡住箭雨突袭之时,那分开的一部血肉骑军,已然勒马拨回,向着魏野身后发起了新一轮冲锋。 水箭如雨侵凌于前,骑军如潮冲锋在后,这便是在玄甲骑士指挥下的一场绝对优势的必杀之阵。 身后冲杀之声又起,魏野右手持定桃千金,剑势朝后一环,桃千金之上火劲尽吐,化为五道炎剑虚影,同时向后一吐! 虽名虚影,然而洞阳剑祝灼邪之力却丝毫没有打折扣,顿时就有十余骑血肉骑军被这五道炎剑虚影贯破胸腹。 血花、蒸汽飞溅之间,为首的血肉骑军却是猛然厉啸,手中长矛高举,朝着魏野背心猛力一抛! 受着为首血肉骑军示范,数杆水矛同时被猛力掷出,矛锋带着致命的光芒,直贯魏野后心! 第201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二) 当初魏野在洛阳时,就不止一次设想过,万一走钢丝的时候,不小心和大枪府破了脸该怎么办? 然而一想到大枪府那极有罗马军团风格的投枪阵,仙术士就感到一阵阵头疼。最后只能承认,面对这样的阵势,只怕自家唯有飞速逃难到星界之门一条路。 不料到了今日,魏野没有亲身体验一把大枪府的山寨版罗马投枪阵,反倒要和汉军传统的骑阵掷矛之术来见个真章了。 脚下步子一旋,魏野身形猛转,左手剑诀催动六甲箭旋转无停,右手握定桃千金,墨子剑式荡出一环剑圈 剑圈映火光,化燎原火为风中火刃,一斩,二劈,三削! 短短一息之间,魏野应变已经足够敏捷,剑式应对也堪称完美不得不说,经历洛阳宫变一役,不论是术法修为、自身根基还是剑术水准,魏野都有了不小的进益。 然而如此应变,犹然不足。 剑圈之中迫出三道火刃,连断三支向着魏野投来的水矛,可三剑之后呢? 两杆水矛突破剑圈封锁,更多的水矛突破剑圈封锁,直贯魏野胸腹! 水矛触着青溪道服,尖锐的矛头顿时化为边缘柔润的水团。可就算锋锐尽去,冲力兀自不断,一重重钝器撞击带来的钝痛,不断地提醒着魏野,这些水矛也是能要人命的! 冲力加身,魏野靴子蹬地,陷地数分,咬牙不退! 不但不退,仙术士剑式再变,无视了那些朝着自己要害而来的水矛,再度斜斩,又将两名血肉骑兵劈落下马。 看着魏野在团团水雾和血花间爆出的铁血金戈意,就算是辩机和尚也不禁微微动容,喃喃叹道: “这战法还有哪里像个道门中人的模样,剑走刀路,大劈大斩,完全就是陌刀重甲步军对付轻骑兵的路数。可就算是以道服代重甲,冲力也不能尽数卸去,这样被围困久了,也是个战到内出血而死的结果,我却不信你是这样的武疯子。” 他的围观感慨还未发完,魏野就大喝一声,打断了那些多余无谓之词:“和尚,为我压阵!” 拿人钱财,帮人相杀,这是雇佣兵永远不过时的职业道德。就算是辩机和尚这样的人物,身上闪耀着“佛门异端”这么个高大上光环,也不能忽略他雇佣兵的本职。 口中低喝一声,辩机和尚手中锡杖之上佛息湛然带出一片金光。他右脚一蹬地面,左脚随即踏出,以龙象之势猛然前冲! 锡杖化长枪,杖头铁环琅琅而响,横挥而来,两名落在最后的血肉骑军猝不及防,就被辩机和尚一杖扫落下马! 魏野强自压着胸口一阵阵的烦闷钝痛之感,将目光对上了月台之上的玄甲骑士。 玄甲骑士冷然俯视着月台下的仙术士,就像是一座山,冷然面对着想要移山的愚人。 而后他动了。 他抬起双手,身侧风雨原本有些狂乱地飞洒着寒意,此刻,却因为他抬起的双手,而隐隐有了一丝秩序可寻。 风雨相应,寒冷的夜雨附上了他的手甲,随即凝成了一弧银月。原本应该是无法触摸的寒风,随着他的双手,也收敛了天生的不羁意,丝丝缕缕揉搓成绳。 雨为弓,风为弦,那么何为箭? 地夷夫人的水象化身依旧不带丝毫表情,她只是俯首看了看这凶横得出乎她估计的术士,随即伸出右手,一下没入了她的胸口。从胸膛之中,有一团跃动的暗赤光气被这具化身掏了出来。 那当然不是心脏,光焰跃动之间,反而带着一股神圣味道。光团上这股神圣庄严之意味,映着满地妖魔血肉与雨水凝成的血肉骑军,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而又让人心生不快。 这团暗赤光气被地夷夫人的化身握在手中,渐渐变形,变成了一支汉军最常用的狼牙箭模样。 魏野微微眯起眼,看着地夷夫人手中那支暗赤色的狼牙箭。这当然不是寻常法力幻化之物,而是组成地夷夫人这具化身的那部分神力的化现,也可以说是地夷夫人这位鬼神力量的最直接的体现。 要用到这支神力之箭,说明地夷夫人为了消灭自己,已经不惜以损伤自身为代价。 这一点也不符合喜欢奢靡享受的鬼神们正常的思考回路。 这位地祇女神,果然从一开始就是疯的。 而这支箭……当初与匈奴争胜于塞北西域,汉军的一大特征是什么?就是弓弩争锋之上,汉军从来不曾输给匈奴。 而此刻,这玄甲骑士分明就是要在魏野身上再次验证汉军骑射不败的神话。 雨弓,风弦,神箭。 三样叠加,可在东海射杀大鲛,也能在莽山原射死一个小强般活蹦乱跳的仙术士。 玄甲骑士接过这支神力之箭,搭于雨弓之上。 神箭离手之刻,地夷夫人的这具化身也像是失去了身体内所有的支撑一般,瞬间瘫软倒地,化为一滩雨水! 而也在此时,魏野再斩一名血肉骑兵,剑诀朝天一引,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应手而现。符篆引动道道炎气,直贯入六甲箭中。 书符引炎劲,仙术士一身真气尽贯于六甲箭上,胸腹之间被强压住的伤患,顿时爆发开来,一股乌黑淤血顺着嘴角淌出,洒落道服之上。 六甲箭受此法力催动,箭身急旋,周身炎气勃然大作,隐隐如一蛟形。火光蕴着人间热力,含着将一应非人阴邪之物焚灼殆尽的洞阳真火,欲择邪而噬! 魏野一步前弓,剑诀引符篆炎光,向着六甲箭箭尾一点:“天一为刃、太一为锋、洞阳三炁” 剑指瞬间化为一掌,朝前猛推:“贯金城!” 光明生,炎劲吐,六甲箭随着咒令,化为一道灼炎赤锋,锋锐猛然向前一突! 恰在此时,玄甲骑士弯雨弓,控风弦,弦上之箭神光朗照,铮然离弦而出。 焚尽世间非人之物的真火之箭,诛尽不信鬼神之人的神力之箭,就在此时,同时射出! 第202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三) 以符箭搭配洞阳剑祝,化为贯云射日之箭,这是魏野修持道术至今,拿得出手的最强手段。 这一箭,能射破太平道的五阳神符阵,也能生生撕裂地祇亲卫的一部鬼军,今日对上了一位地祇尊神舍弃部分神力而化成的一支神箭,是不是还能创造出之前的那些战绩? 老实说,就是仙术士自己心里也有些没底。 六甲箭终究要比净炎火矢本质低了一筹,就算今日魏野一身道术要比在洛阳都下高明不少,可是以精钢锻造别无灵异的六甲箭,能否支撑得住如此激烈的冲击? 但是自从驴车进了槐里县,眼中所见,不是妖鬼夜行于街面,就是邪物暗藏于客舍,地祇改嫁,老蚊修佛,蜘蛛在人脑中筑巢,铜樽在尸俑间摆谱。历历所见,都让人很不愉快,很不痛快,很 不爽。 身为仙术士,看着鼠精蛇怪欢喜行于闹市很不爽;身为婚礼贺客,看着妖魔食脑却得地祇纵容很不爽;身为小哑巴的尊长,自己的小童子却被这狗屁倒灶的什么地夷夫人掠了来,更是非常非常不爽。 因为不爽,所以先杀那客舍里的妖虫妖人妖树,再斩这莽山原上妖僧妖鬼妖樽。可是这槐里县几乎快变成那人皮人筋绕树缠、人发为毡肉为泥的狮驼国,说到底,根子还是在地夷夫人这尊妖神身上。 不斩了这妖神,尤其不爽。 今日一役,槐里县修为深厚的几位大妖死伤殆尽,地夷夫人亲卫鬼军被超度入了六道轮回,就连那些初成气候的妖怪,也都化成了这满地血肉骑军的养料与素材。对一县地祇而言,这已经是非常深重的打击,可在魏野看来,这打击明显还不够。 因为地夷夫人这首恶不死,那不管魏野斩了多少妖怪,又有什么用处? 那便不要管六甲箭是不是能承受得住这等烈度的斗法,咒令已起,手诀已催,那就先狠狠地射他娘! 杀上莽山原顶之时,魏野以六甲箭引动洞阳剑祝之威,化为裂云之箭,那是看似强大的一箭,却后继无力。但在此刻,六甲箭引洞阳真火,却是化成一道无柄的火焰巨剑,直直刺入敌阵! 符箭引真火,真火化剑锋。这道无柄的火焰巨剑在魏野一掌推动下,就像竹筷划开白嫩的豆腐脑,就像餐刀切开新鲜的黄油块,剑锋前指之处,竟无一名血肉骑军可以稍撄其锋! 魏野一掌推动火焰巨剑向前,同时弓步顿地,桃千金带起道道赤光,随着火焰巨剑的突刺,快步追上! 辩机和尚看着这道火焰巨剑,轻轻摇了摇头:“太拼命了,这气势场面玩出来,他一身的法力也得要榨干个七七八八。是说,后面的阵势要输了,那可是一点翻本的余地都没有了。” 话虽如此说,辩机和尚手中锡杖一振,紧跟着魏野冲了上去。 这场血腥之战里,辩机和尚与魏野的宗派有歧,修行不同,理念也多有抵牾。但魏野以真火为剑行杀伐之道,辩机和尚以佛光作盾行守护之责,攻守之间,却是配合圆融无间。 此时魏野以六甲箭行金戈剑意,火剑劈开血肉骑军的阵列,不论此招过后是胜是败,都必将陷身于血肉骑军的重重围困之中。那么,作为雇佣兵的辩机和尚,此时最应当做的就是将魏野的后路守住。 辩机和尚每向前一步,锡杖之上六枚铁环随之鸣响,便有一分慈悲意自锡杖振动声中透出,扰得试图包抄围拢魏野的血肉骑军们动作慢了数分。 萧皋顾不得擦拭落满自己额上、脸上、鼻尖上的冰凉雨水,紧跟着辩机和尚冲了上去。 在他的脚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血肉骑军被斩杀后的碎块。这些杂着血肉和骨屑,看上去像居然带着些胶质模样的碎块,就这样微微地颤抖着,蠕动着,似乎还有重新复生的意思。 盯着这些碎块,萧皋这位只能算是菜鸟的仲魔术士,急急忙忙地拿起了手中的驱魔圣水,向着这些死而不僵的碎块喷洒起来。看着那些碎块在驱魔圣水的净化下飞速被烧蚀,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以后我再也不要吃凉拌皮冻了……” 听着萧皋的呻吟,辩机和尚微微一点头,赞许说道:“判断迅速,处置得宜,这一点可以加五分。” 下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然而辩机和尚足下一顿,却是踏出了一个卍字佛印。 这个卍字佛印带着微微的佛光,比起辩机和尚之前运使的佛光法门要微弱了许多,但是佛门特有的净化超度之力,依然从辩机和尚的脚下如野火般蔓延开来。 如果魏野此招斩不了那名不知从何而来的玄甲骑士,当然要先把这战斗起来有若狂战士的仙术士拖走。可如果这些被斩杀的血肉骑军居然还能借着散碎尸块重新聚合,那么不但辩机和尚拖不走魏野,自己也会陷在这血肉骑军的重重围困之中。 那时候,就算这玄甲骑士不出手,就凭着这些生生不息的血肉骑军,就算堆不死,累也能累死了他们。 辩机和尚与萧皋辛苦地替魏野留下一条后路,仙术士却没有这样多余的心念来思考诸如后路、撤退、胜利转进之类的无谓事。 魏野此时就是一个念头,此剑长驱直入,覆军杀帅! 以六甲箭为引,洞阳剑祝的根本还在一个剑字上,一口火剑,直来直往,问将军,你那首级,几斤几两? 试图阻这火剑的水矛,折了。 试图阻这火剑的水刀,断了。 试图阻这火剑的水箭,碎了。 就连试图阻这柄火剑前行的血肉骑军,也在一瞬间被蒸发成蒸汽,留下一块块焦黑板结的物事。 就算魏野有青溪道服之助,回气速度极快,在这样不计代价地催动洞阳剑祝当下,也有真元大亏、难以后继之虞。 只要多阻得魏野前冲几息,待得仙术士后继无力,便是最后胜利。 可便在此时,玄甲骑士握着手中风雨之弓,却是猛地一夹马腹,迎着魏野冲了上去! 第203章 ·一剑独对殿前欢(四) 神力之箭向前。 真火之剑向前。 一箭神光朗然,一剑灼热炽烈。 神光开路,血肉骑军们依从着他们血肉骨屑间百年来对于这神光的臣服和虔敬,不由自主地将头微低,腰微弓,向着这道神力之箭表达它们本能中的敬意。 真火辟道,不需要这些非人之物的臣服与虔敬,也不需要与这些邪祟之物和平共处,更不与尔等妥协,不与尔等敷衍。尔等要阻,便一剑诛之,一火焚之! 玄甲骑士冲锋在神光之路上。 魏野发力冲刺在真火之道上。 两条截然对立的道路尽头,便是箭与剑的碰撞,死亡和溃灭的开端。 箭尖与剑尖交接,锋尖处光芒大作! 光,是无数散兵游勇样的光子组成的电磁波。 火,是释放出光和热的能量发散的等离子现象。 换言之,不论是光还是火,都不能算是液体、固体和气体这三种人类最先认识理解的物质形态之中。然而此刻一声脆响之中,光箭丝毫无损,火剑之上已是满布裂痕! 光箭是来自地夷夫人地祇神力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就是这位槐里地祇的分身。虽然这分身已经降格到了武器的地步,本质犹在,对上这箭,就等于对上了地夷夫人的神力。 洞阳剑祝身为太平经法中主掌杀伐之道的正传法诀,论这部道法的本质,隐隐带着太平经法调和阴阳、主理三才之道的一丝道韵。 鬼神一属,自然也在阴阳三才之中。然而法诀的境界高妙,不代表行法人的境界高妙 今日火剑神箭一相逢,火剑之上便浮出了无数裂纹,像是久旱不雨之时,那一条干涸而皲裂的河床。 魏野以洞阳真火拟为诛恶之剑,剑上炎流如河水倾泻出一股吞城侵地之势,却在此刻,组成剑身的炎流受这股皲裂意轻易分开!烈火本无定形,而火剑有形,正因魏野以无定形之火化为有定形之剑,神箭之上地夷夫人神力侵入,以河床皲裂之意,将原本倾泻而出的炎流寸寸阻截裁割 受到这股蔓延全身的皲裂意切割,火剑剑身微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瞬间崩碎,化为一片流火飞萤,火剑之中六甲箭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法力冲击,哀吟一声崩然四裂! 再无火剑相阻,神箭对准魏野贯胸而至! 此刻,魏野只来得及做出两个动作。 他左手之上凝起小半法力,紧握成拳,朝着这支夺命神箭狠狠挥出。 而他的右手却是握紧了桃千金,对准了面前的玄甲骑士,猛然一剑掷出。 桃千金之上,混元如意法符乍然亮起,洞阳剑祝根本符令熊熊燃烧,桃千金之上两部道术同时催动。受到桃千金上符令感召,散碎如萤火的真火飞焰顿时向着桃千金剑身上投来。 一口桃木重剑,满天洞阳真火,此刻再度汇聚成一柄斩邪火剑,向着玄甲骑士当头斩落! 桃千金离手,魏野再没有了这般强大的迎敌手段,只能举着那凝聚起法力的拳头,向着那支已至面前的神箭一击。 魏野没有修过佛门那些借头陀苦行而成就的不坏金刚身,也没有修炼旁的护身法门,要硬接这样一支神箭,便是做好了舍去一臂的代价。大不了事后回星界之门做个肉身修复服务,这种事,哪个战斗系的星界冒险者不曾遇到过? 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我换得起,你换不起。 一拳击上了神箭,一剑斩下了玄色头盔。 桃千金落处,却见玄甲骑士的头盔之上,金光乍然亮起,化为一环不断延展又收拢的金环,硬拦在桃千金剑锋之前! 此刻,魏野没有金刚不坏身的佛门境界,也没有封六识断五感的僵尸修法,他一拳挥出,指节之间便是一阵灼热,灼热之中则是一股剧痛。而后这股灼热剧痛沿着骨节直传上小臂,再由小臂传入上臂。 洞阳剑祝引人间洞阳真火,其光其热,堂皇而正大。这股冲入魏野手臂的灼热火流,虽然也是强大异常,却是无比霸道酷烈! 何谓霸道?碾压一切,掠夺一切,破坏一切,唯一****。 鬼神之力,本质便是如此。 这股神力自拳头上贯入,肆无忌惮地冲入了魏野手臂之中,欲循着经脉直入魏野头中泥丸上宫!人身窍穴居有百神,泥丸宫中太一为主,修持之士,头中泥丸宫乃人身总枢,亦为道法总枢。这是为了一击必杀,还是要顺道掠夺一番? 一箭神威降,魏野左拳硬抵着神箭,身形不断被迫得后移,身内那一道突来神力,却是拼命欲突破魏野真气阻碍,吞噬一切! 便在此刻,两只手,一前一后,按住了魏野后心。 那只粗糙得隔着道服都扎人的手,是辩机和尚的。 那只有点略显无力,只适合翻书敲键盘的手,是萧皋的。 便在此时,有两股异种法力,从后心渡了进来。精纯的异种佛门气息,驳杂的召神唤鬼灵力,两股截然不同的法力同时汇入了节节败退的魏野自身法力当中,欲一阻神力蔓延之势。 可就算有这两股生力军的加入,仍然不敌这股纯粹神力的侵伐。 而就在此刻,玄甲骑士握着无箭的雨弓,对准了魏野,将风弦拉至如满月! 无箭之弓一声弦响,魏野眼睁睁看着那条风挽成的弓弦从雨弓上脱出,风弦化刃。 风刃袭来,不见刀剑寒芒闪耀,只见魏野胸口猛然塌陷了一块。青溪道服之上水光随之一闪,水仙法服化力卸气之能急速运转。 饶是如此,魏野还是压不住胸口一阵腥甜,带动鏖战至今的重重隐伤,嘴角血流不止。 这一记风刃扫来,就算有青溪道服护御,魏野的肋骨也发出了阵阵哀鸣,不知道断了几根。而随着这一记风刃助攻,插在魏野中指关节间的神箭光泽更淡,道道神力融化成淡金色的液体,融入血肉之中,急速地朝着魏野体内侵攻而入。 辩机和尚大喝一声,右手锡杖猛地朝地面一插,双手合成莲蕾欲开未开模样,朝着魏野背心再一贯! 手印催动佛息,直入魏野身中,道气、佛息、灵力、神光,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交攻不断。 便在此时,魏野右手剑诀仍然指定了玄甲骑士,却是加催桃千金上二道法诀之力。解放了全部重量的桃千金上真火化为疾旋之锋,欲钻破玄甲骑士的护身金光。 火锋飞旋,刺击护身金光之上点点金屑飞溅,而玄甲骑士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自己头顶这口危险无比的桃木重剑,一手又搭上了雨弓,手指虚拈起一条看不见的弦。 不管这柄桃木重剑如何声势威赫,只要抢先将操纵它的仙术士击杀,那么这口桃木重剑就再也够不成威胁。 玄甲骑士挽弓控弦欲射,却觉得头顶剑势却在刹那之间又沉重了数分。 不是剑势更加沉重,而是剑势急旋之中,不知何时于猛烈真火之外,多了一股锐利无匹的锐金之气,金火双行之下,就连玄甲骑士那护身金光,都隐隐有了被斩裂的危险! 司马铃不知何时出现在魏野的身后,大半个身子都藏在辩机和尚的僧衣后面,然而她朝前伸出的一只手,却是吐涌出一股股精纯无比的庚辛金气。金气催发桃千金剑上锋锐,在这股源源不绝的庚辛金气支援之下,就算是玄甲骑士的护身金光,也难以久当其锋! 魏野一蹙眉,喝道:“真是乱弹琴!桃千金上真火销灼金气,你有再多的金气也填不过去,还不住手!” 司马铃面色不变,似乎根本不在乎自己这名义长辈的呵斥:“叔叔,开弓没有回头箭,这道理你应该最明白吧?” 魏野根本不听这双关之语,催促道:“不要调皮!” 他此刻一面要催动桃千金斩杀面前这玄甲骑士,一面要运起全身道家真气抵抗那一道入体神光侵蚀,再一分心在这事上,顿时真气显出散乱之相。 辩机和尚忙在魏野身后叫了一声:“主人家,凝神,静心!” 魏野无奈,只能咬紧牙关,运转全身真气,继续进行无比险恶的道息神光相比拼。 仙术士、法力僧连同仲魔术士和半妖少女同时全力出手,将这疑似地夷夫人以大半神力具现的玄甲骑士逼入必杀之局。可他们自己,也被这场无比凶险的法力比拼拖入了僵持局面,脱身不得。 鏖战至此,已进入了最后的生死关头,是神光夺性命,还是法剑诛煞神? 观台之上,那间特别布置的刑讯室中,地夷夫人轻轻摇着雉尾比翼扇,叹息说道:“苍鹰搏兔,犹用全力,颠当,你让我失望了。” 王六娘脸色灰败,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地夷夫人摸了摸小哑巴那双扣在镣铐中的手,感受着折断的骨节连在皮肤下的触感,不带丝毫怜悯情绪地说道:“我们审问的速度必须快一些了。” 第204章 ·血脉中的故事(一) 审问的速度当然要加快。 地祇之神,虽然占了个神灵的名分,但神灵和妖魔之间的差异并没有一般人所以为的那般巨大。 神灵与妖鬼的区别,仅仅在于它们是否得到了信仰的力量。失去信仰的神灵,堕落为妖魔野鬼的例子,也在所多有。 而此刻地夷夫人那苍白得仿佛严霜般的脸色,说明她的神力消耗已经过于巨大,显然让她的神躯都有些负荷不起。 这自然便是观台之下,以某个仙术士为首的星界冒险者小队干的好事。 也正因为这种消耗对一位地祇之神而言,实在是一种不祥的预兆,才迫使这位地祇女神放弃了那些浮夸的排场,亲身来到了这间刑讯室里。 她轻轻摇动着手中的比翼扇,随即张开了双臂,像抱着孩子一般地将小哑巴的头揽入了她的怀里。 脸颊贴着佳人****,感受那暖玉温香的触感,这是无数备胎汉子和未婚青年的毕生梦想。然而小哑巴的脸颊一触到地夷夫人的胸口,便浮出了无比惊恐的挣扎之色。 少年的口中传出不似人类所能发出的嘶哑吼声,双瞳骤然缩小,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想看见的东西! 那是,今生再不愿面对的噩梦 一座青山,山势不高,峰峦却别有秀美之意。峰间青树上半笼着云气,像是披着素纱的娇俏少女。而在青树掩映间,露出山间宫室殿阁的几角飞檐,让人以为此间并非人世,而是仙境。 便在这片仙境中,一处清美院落里,一位眉目可亲的妇人手持着一卷帛书,低下头来,正看着自己微笑。 小哑巴低下头,却发觉自己不是一身书童青衣,而是锦衫绣袄,面前摆的也不是老师正在教授抄录的《白泽图》,而是一卷诗经。 耳边还响着让人感到温暖的话语:“怎么?累啦?抄完这一首,阿娘便带你去吃果子。” 似乎是点了点头的小哑巴,伸手去握笔,习惯性地在砚台中蘸了蘸墨汁。 便是这一蘸,砚中墨汁顿时流溢出来,却不是墨,黏黏稠稠的都是腥血! 血流如注,将四周燃成一片鲜红。母亲不知何时趴伏在地上,向着血水中下沉,房屋在向血水中下沉,四周的一切都向着血水中下沉,就连自己也向着血水中下沉 …… ……… 地夷夫人维持着抱着小哑巴的姿势,感受着少年在自己怀里颤抖的频率,知道小哑巴那一层内心自我防御的壳子已经被强行打破。 回山泾真祠最后的遗孤,你保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将意识继续下沉到少年心灵的更深处,地夷夫人知道自己将要成功。只要知道这个秘密,哪怕是那个脓包无用的家伙,也会鼓起勇气,不理会内宅那个婆娘的愤怒,而赶来这里迎接自己吧? 地夷夫人的思绪微有偏移间,她听见了一声轻响。 那是胎动之声,是雏鸟啄破蛋壳的声音,是幼兽挣脱胎衣的声音,是 昊光骤然迸发,穿透自己额头的声音! 一股无比纯净而又蓬勃强大的力量,从小哑巴额头冲出,穿破了地夷夫人的额头。随即清光大作,那些还来不及逃走的蜘蛛侍女,被这片清光笼罩随即化为了一捧捧灰烬。 只有王六娘反应快了些,朝着刑讯室的铁皮门狂奔了数步。可这样敏捷的反应,只给了她更悲惨的下场,她的下半身全数被清光净化成灰,只有上半身还在。只能在这样可怖的痛苦中,不断翻滚嚎叫。 清光现时,观台下的战斗也终于分出了胜负。 守护着玄甲骑士的那环金光突然崩散,桃千金再无阻碍,一剑斩落,玄甲骑士随之化消无形,变成了一滩幽寒之水。 就连冲入魏野手臂中的那股神力,也在不断地消散,在道气佛息灵力联军的联合镇压下飞快地退缩出去。 司马铃双手一合,将自己的金气回收回来,发觉金气在洞阳剑祝烧灼下并没有消耗太多,只要拿几件附法兵器补充一下散失的部分就足够,不由得也有些满意。 魏野弹了弹舌头,缓步走上前去,拾起了自己的桃千金,回头向着自己这支临时小队的成员们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观台上面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先上去亲眼看看好了。” 辩机和尚想了一想,点了点头道:“说得也是。” 便是这几句话里,这两位也算是法术精妙的人物,都有些微微站不住脚。显然之前这一场鏖战,作为火力输出和防御坦克的两人,都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萧皋赶紧一脸狗腿样地把自己的监考老师搀扶了起来。 魏野却不肯叫自家的拖油瓶来扶,只是满足地揉了揉少女的双丫髻,便以剑代杖地走上了这座观台。 质地细腻的汉白玉石阶上雕刻着流云、海浪,云海之间有诸般瑞兽出没。然而这样华美的纹样,却在魏野踏上这观台的时候,微微显出了死锈色。 “鬼神的居处,大多修筑于阴阳二界交隔的虚空之间。这座观台,应该就是地夷夫人的祠庙为地基而成,此刻若不是庙神将死,这观台绝不会流露出这种死锈气息。” 听着魏野的解说,辩机和尚微微戒备地反问道:“一县之神,神通法力终究要比你我强过许多。贫僧与主人家联手,也只是和这位地夷夫人的化身战个平手,要不是还有两个小帮手,早已经落了下风。那么又是哪一方的高人,在此刻斩杀了这位地祇女神?” “你问我,我却问谁去?”魏野很无赖地一摊双手,回答道,“我只为了救人,找到了小哑巴便走路。不论那位高人、先天、大仙家是要杀神夺宝还是夺取神格,都与我无关。大不了战利品请他先挑” “主人家,你这贼不走空的作风实在是……” 辩机和尚的感慨还未说完,便觉得脚边有东西蠕蠕而动。他低头一瞧,却见到只剩下一个头颅的王六娘,满面惊恐地爬动着,向着辩机和尚哀叫:“……有……有……怪物……大师……救我……” 第205章 ·血脉中的故事(二) 望着那只人头下伸出的八只蜘蛛腿,辩机和尚满面不忍地低诵了一声佛号。 魏野却不管这佛门异端的慈悲心发作,摇了摇头说道:“妖身已经净化大半,只剩下这颗头还在罢了。若要它回复旧日身躯,也不知要猎杀多少血食。和尚,何必多事?” 一语未罢,魏野将桃千金剑尖一抖,一点火星飞出,正中王六娘的额头。 洞阳真火燃起,灼邪之火将王六娘的面皮烧焦,却一时不能将头骨烧化,只有一阵阵女妖临死却不得死时的惨呼时时响起。 终于还是萧皋不忍心,奉送了半瓶驱魔圣水,才彻底将这只女妖净化成一滩灰泥。 魏野拄着桃千金,缓步朝前走,面上微微带点自嘲笑意,叹息说道:“真是到了油尽灯枯时候,连洞阳剑祝的威力都和蜡烛头差不多了。” 一行人向着观台内部走去,却不需要人引路。 就在这死寂气息渐渐浓重的观台中,有一种纯净无比的气息,正指引着一行人的方向。 这股气息似乎带着一股顽强又活泼泼的生机,竟和魏野身上道气隐隐相呼应。 修持术法至今,魏野已经和不知多少人、多少初成气候的妖魔交过手。武道中人的气息坚如磐石,韧如铁线,术法之士的气息则永远和他们修持的法术与宗教体系密切相关,哪怕是那些阉党死太监和禁军狱卒,他们生活的环境和在社会上的地位,也会让他们带有截然不同的气息。 妖怪也是一样,灵识初开的精怪、贪求血肉的妖魔,气机或清或浊,或浮或沉。经验老练的术者,仅凭着望气之术,便能断定妖怪的原身,潜伏的巢穴,甚至天材地宝的埋藏区域。 然而这股气息却和人不同,和妖魔不同,就连高高在上鬼神的气息也和它不同。它并不霸道,没有鬼神一类地祇气息中天生的掌控意味,但不霸道并不代表它不强大。正相反,魏野于这股纯净气息中感受到了一股理所当然的强大,正如一座大山,一条大河,不需要人间的崇敬礼拜,它便理所当然地在那里,在那里强大着。 甚至都不需要专门去望气,就像人抬头见山,举目见河,不需要带着望远镜,只要看一眼,它就在那里。 这样的气息,比仙术士强出太多,比辩机和尚也强出太多,就算地夷夫人的真身对上它,那也像是泥砖与矿晶的区别。 仙术士事前做过的推测里,有惨胜,也有大败亏输,可就是没有这样一个预料之外的变数。 不论是不是智者、智将,执行计划的时候,谁都最头疼变数。魏野自然也不免俗,然而这个太过突兀而强大的变数,却隐隐和魏野建立起了一种联系。 通过这种联系,魏野分明感知到,那个气息的主人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正等着有人带他离开这里。 观台内部异常地素净,梁上无彩,栋上无画,只有偶尔在拐角的地方,可以看见几笔淡粉淡蓝的小草花,可以窥见一丝女儿家的小小巧思。随着深入观台,魏野可以感知到那个气息的存在越来越鲜活,但是他的面上神情也越来越凝重,似在思索并加以取舍。 随着越发深入,地面就越发洁净,只是在走廊上时不时多了几堆灰烬,看着有些碍眼。 辩机和尚跟着魏野朝前行进,他微微闭着双眼,感受着这股越见鲜明的清净意,不由得微微赞叹道:“主人家,说不定这次你的运气非常好。” 仙术士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故事要真的走入俗套,就像老爷爷和老奶奶砍竹子时从竹子里找到一个漂亮婴囡,而后辛苦抚养几年,这不孝儿女便自家飞升去上界,却没留什么好处给养父母。 可这样冷冷清清地走,不带去一片云彩,其实也算得上干脆利索。在更多的故事里,大有来历的投胎转世之辈,身上都带着山般的恩仇,海样的因果,好处先可以存而不论,麻烦闯祸倒是来得比催债鬼还要快很多。 比如马王爷华光,比如中坛元帅三坛海会大神哪吒,谁养了这样的儿女,面对着一波波杀将上门的鬼王、妖王、龙王……那就不知道究竟是前生积德还是三生不善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魏野拄着桃千金,终于走到了那扇包着铁皮的木门前。 木门依旧完好,魏野看了看门,再看了看司马铃,想到那些在桃千金真火中灼烧化尽的五金精气,于是只好深吸一口气,将桃千金提了起来。然而这份长辈的爱护明显没有感染到司马铃,梳着双鬟丫髻的少女径直走到木门前,身形一转,就是一招八极拳里的铁山靠。 木门哀鸣一声,轰然倒地,洞开的门洞,恰好让冒险者小队的四个人都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这可真是……” 这是辩机和尚的感慨。 “看来这事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这是魏野的看法。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看起来这次补考值回票价了!” 这是差不多算半个路人的萧皋。 而将这些多余的言语节省下来,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有着群青色皮毛的动物。它有着马一般的身躯,双耳却毛茸茸地带着猫科动物特有的斑纹,它的面孔带着羊的特征,可在面颊上又生着些许细密的鳞甲,带着天青石般的光泽。在它微微张开的嘴里,露出了犬科动物特有的尖利犬牙,也实在不像是个食草动物。 而它的额头上,生着一只尖锐的犀角,身后则拖着一条带鳞甲和扇形尾鳍的尾巴。 “犀角、马身、虎耳、羊面、蛇鳞、犬齿、龙尾……”萧皋有些疑惑地说道,“这是麒麟?” “当然不是麒麟,麒麟为至仁之兽,践草不伤蝼蚁。可是这个小家伙”魏野看了看这身量尚有不足,只能称之为幼兽的异兽一眼,额头上那支犀角半截都没入了一个白衣女子胸口,从那女子胸前伤口里流出的血,带着血珀般的莹莹光泽。 “还是幼体就能诛灭鬼神的瑞兽,稀有品种啊。” 第206章 ·血脉中的故事(三) 魏野的称叹之声才刚起了个头,胸口插着犀角的白衣女子突然身躯晃动了一下,像是很吃力地将头抬起,微侧过半张脸,阴恻恻地看着他。 原来,这位地祇女神到了此刻,依然没有真正地死去。 她面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凄然叹息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从始至终,周郎他始终在瞒骗我。也难怪你们为了这个小鬼,如此不惜身地厮杀。原来泾真祠的秘藏,只是一个幌子,泾真祠杨氏的血脉,才是周郎要瞒着你们道门行动的原因。” “那个……女菩萨,小僧却并非道门中人……” 辩机和尚这点毫无气势的抗议,地夷夫人丝毫没有理会。她看也不看胸口不断渗出的涔涔的鲜血,伸出手来摸了摸面前这只未成年的瑞兽紧闭的眼睑。 “真美啊,这上界神物的血脉遗种。如果让天下的妖王和鬼神都知道了这件事,就算是周郎,也会觉得四面皆敌吧?” 司马铃对这些话听得一头雾水,拉了拉魏野的袖子,小声说道:“叔叔,她到底在说什么?” 魏野轻轻摆了摆手,看向地夷夫人,面上却是带上了一派郑重神色,正容说道:“夫人此言错了,人道立,妖道灭,神道退,这是自然之理。若不顺应大势,不识天数,妄兴事端,天下有道之士哪里容得你们这些贪求血食的鬼神搞风搞雨?” 说到这里,魏野轻轻捋了捋下巴,想要用抚须的动作来增加几分主动权在握的骄傲威严做派。可惜他伸手伸到半路才想起,自己蓄着的小胡子太短,这样子显不出什么威严,只会显得滑稽而可笑,只得讪讪地将手放了下来。 对于魏野的这番做派,地夷夫人回以轻蔑的一笑: “凡人,对于你们这些修仙之士的本性,我还能不清楚么?你们太过骄傲,又只关注自己有兴趣的事情,救人、诛邪、济世,也仅仅是为了满足一己之快意。但在这件事情上,不论是你,还是别的试图踏上仙道的人物,得到了泾真祠末裔这个太一紫房现世之匙,又怎么会泄露出去?” 太一紫房本是存神修炼的隐语,然而《老子铭》有云:“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降升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化身。”此处所言的太一紫房,应该不是修炼隐语,而是一处隐世的仙府。 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地夷夫人,魏野了然地点了点头:“看起来,贺兰公所谋不小。但是贺兰公应该和夫人一样,都是鬼神之身。就算进入了太一紫房,也不能有什么进益。除非冒着胎中之迷的危险,夺舍重修,否则直到天地终末之时,也只好在神道一路上打转,再也无缘仙道。” 地夷夫人嘲弄地看了一眼魏野,不再言语,静静喘息了片刻,低声吟道:“野鸟入室兮主人将亡,命不可说兮谁与我葬?贪夫殉利兮贞女殉名,以托鹏翼兮相随翱翔。” 低低吟唱了数遍,这位槐里县的地祇女神用力向后一退,随即倒卧在地,僵伏不动。 魏野听着她吟唱的那支挽歌,琢磨了片刻,自失一笑:“野鸟入室,是嫌弃我们夜猫子进宅么?至于说贞女殉名,你这位贺兰山神养在外面的外室,不过就是个二奶,而且招惹年轻男人好像也不是头一回了,也好意思说什么贞女?只是那以托鹏翼是什么意思?贾谊贾长沙的鹏鸟赋用在你身上,还真是浪费。” 这样说着,魏野低下身去,凑近了这位地祇女神的神躯,想要看看有什么战利品可找。 然而他在摸尸体,司马铃和辩机和尚却没有这样强大而不忌讳的良好心理素质,只能撇下魏野不管,去看查看那只幼生瑞兽的状况。 这边的情况,也谈不上多好,瑞兽的前爪间都是血迹,皮毛间也多有血痕。这只不知其名的幼年瑞兽,双目紧闭着,时不时地微微颤抖几下,像是陷入了极深的噩梦中去。 司马铃伸出手,小心地轻轻抚摸着瑞兽的额头,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道:“这个,真的是小哑巴变得,没错吧?” “南无本师提婆达多,”辩机和尚一合掌,回答道,“小僧不懂道术,但听这位女菩萨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可能、就是如妹子你想的这样了。” “嗯哼,那小哑巴这个样子,反倒比给叔叔当书童的时候,威风帅气多了。”司马铃赞叹地又摸了摸瑞兽的额头,“小哑巴,要加油啊。” 魏野低着头,伸手去解地夷夫人的外衣,听着司马铃的赞叹,不由得苦笑道:“是、是,是威风多了。可问题是带着小书童到处溜达可没人会觉得奇怪。带着一头货真价实的瑞兽上街,那些大人先生不双眼放绿光那就奇了。铃铛啊铃铛,你是嫌你阿叔我最近操烦的事情还不够多么?” 司马铃微微一笑,刚要回答些什么。余光所及,却见躺平在地上的地夷夫人双目猛然亮起,紧盯低头研究自己外衣衣带研究的仙术士,探爪欲抓! 她刚刚张开口,魏野手中桃千金已猛然一转,一剑直埋入地夷夫人胸口! 桃木法剑贯入地夷夫人左胸,一股烈焰随即从地夷夫人的口鼻间喷了出来。 焦灼的烈焰燃烧间,隐隐传来了这位地祇女神最后的疑问:“为……什么……” “为什么?”魏野没好气地冷笑着反问道,“这是什么愚蠢到爆炸的问题!你的神力在外面废了一小半,小哑巴显出瑞兽之形,又洞穿了你的神躯,神力之源等同废毁。这样的情况下,装死避祸已经是最明智的选择,你居然还想反扑一下,是以为我的剑不够利么?” 司马铃看不下去地摇了摇头,一手按住了额角:“叔叔,如果你没有凑那么近地搜身找战利品,我想她也是不会这样做的啊。” 第207章 ·血脉中的故事(四) “如果”是一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词汇,但是对于已然在火焰烧灼下露出洁白如玉骨骼的地夷夫人,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成为不可能。 对上地夷夫人瞬间失去了肌肤血肉,只剩下空洞眼眶的脸,魏野有点心虚地移开视线,干笑道:“神躯终究是神躯,怎么这样不经烧?该不会这具神躯,也只是地夷夫人的又一具化身吧?” 辩机和尚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了看只剩下洁白骨骼的地夷夫人神躯,又在骨骸上摸了摸。随着他的触摸,白骨上升起一股温莹若玉的光泽,似乎随时都可能活转过来。 “应该没错了,”这位佛门异端低宣了一声佛号,回答道,“这确实是地夷夫人的神躯。虽然只是位格不高的地祇鬼神,然而这也是一具神尸了,肯定不会有错。” 辩机和尚说着,伸出手指在地夷夫人的骨骼轻轻敲了敲,却发出叩击铁器般的清越声音。这具神躯,居然硬度和质地都达到了钢铁的程度。 萧皋从辩机和尚身后冒出头来,插嘴道:“我听说,在某些时空的神明系统中,神尸是非常珍贵的神器素材?那这样,道长和老师不是赚翻了?” “不要叫我道长,要唤我先生!”魏野没好气地说道,“鬼神陨落之后,神尸也会随之消散,而且我倒是不觉得地夷夫人这个档次的鬼神,能有这样强大的神躯遗存。” 仙术士说罢,探手伸进了地夷夫人那空洞的胸腔摸索了几下,随即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魏野一把将那东西捞在手内,取了出来。 是一只香木雕琢的小盒。 只是盒盖四周都用灰锡熔炼封固,还附上了朱砂符印,像是封印着什么。 三个都算是施法者的男人互相对看了一眼,掐诀的掐诀,结印的结印,释放出自己的法力,在香木小盒周围形成了一圈无形的障幕。 魏野持定桃千金,在盒盖上轻轻一撬,灰锡和朱砂符印的封印微微松动。辩机和尚伸出手,握住了盒盖略一用力,将它打了开来。 没有大胸肌的阿拉伯蓝皮兄贵从盒子里跳出来,慷慨回忆被所罗门王封印的往昔。 也没有拇指大的精灵从盒子里爬出来,说些有的没的开场白。 香盒里放着一只紫绡香囊,还有一束叠起的素绢。 魏野皱了皱眉,探手去取那方素绢。不料手指刚碰到那方素绢,就像碰到了燃烧后的便签纸,虽然看着还保留着纸张的形状,却脆弱得不堪一碰,立刻碎成无数细小的灰片。 然而素绢虽然瞬间朽碎,却有一股神念自碎片中升起,化为一个略显低哑的男子声音: “宛若,若为夫推演无误,这只丹盒被你带离棺椁之日,便是你忘记为夫,放弃仙道,化为鬼神之日。” 这个声音无比平静,但是语调中却带着一丝哀伤,继续说道:“其实为夫一直都知道,你真正想要下嫁的男人,不是我,而是故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吧。你下嫁为夫,只是想向为夫修学丹法,合成返生还魂丹让霍骠姚起死回生而已。然而为夫身为长安城中的无行浪子,陛下身边的文优侍臣,实实地不懂得仙道之术啊……” 听着这神念留言,魏野和辩机和尚都黑了脸。冠军侯霍去病是汉武年间名将,也就是说这素绢书信中所封存的神念,历数百年之久而不散。这样的道术境界,是今日的魏野只能仰望的存在。可这样的高人,还谈什么“不懂仙道之术”,那天下学仙之士,除了便宜师兄左慈到太平道人张角外,是不是都该去吞水银自杀比较好些? 丝毫没有体谅听众们的心情,这个自称无行浪子、文优侍臣的男人继续说道:“冠军侯天命已尽,譬如明珠不可久留垢浪之中,便是为夫扇火,李少君添炭,卫叔卿司炉,真的炼成了还魂回魄之丹,宛若你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具会呼吸、无情感的躯壳。宛若,为夫虽然是金马门下的浪子班头,未央宫前的俳优领袖,这绿头冠也不肯戴,何况连累霍骠姚山陵不安,更是为夫的罪过。” 听着“金马门”、“未央宫”、“文优侍臣”这些词,魏野略略有了些了悟,便听那男人留下的神念继续说道:“然而吾妻有所求,为夫怎能不允。据为夫推算,宛若你化身鬼神之后,妄作妄为,三百年内,必有一重杀劫不可化解。宛若你能早些醒悟,则这丹盒锦囊之内,便是你的退路。” “吾妻啊,歧路回头,总能到达你想到的地方。可还记得,你护送令妹的神位进宫觐见太后的那一天么?那一天,你的笑容就像花一样娇艳,实在是令为夫心醉。然而你恋慕的眼神,却是落在了霍骠姚身上。甚至你那天,托名令妹降神附身,要为霍骠姚交合渡气以延寿,这真是一个大胆又可爱的构思啊。为夫期待着,三百年后,重新见到那个可爱祩子的一天。” 话音到此而落,留下冒险者们听着这大爆料而面面相觑。 任谁都想不到,已经男女关系足够混乱的地夷夫人,身上还带着如此复杂的关系。身为贺兰山神的外室,又经常跑到人间猎艳,这样的风评已经非常不好,但她居然还和汉武年间那些惊天动地的历史有些丝丝斩断不了的关系。 她这位说话不大正经的夫君,能推演三百年间世事,能与道门外丹一派的名家李少君、隐居华山而好乘白鹿云车漫游天下的仙人卫叔卿并称齐驱,俨然就是一位仙道中的大人物。而身为这位大人物的妻室,却干出过试图借口交合渡气而逆推大汉名将、那位少年战神霍去病的豪迈事情。 这对夫妻,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人。 辩机和尚看着魏野手中那只香木丹盒,就像看见了一只被捅落在地的马蜂窝。而看着魏野的眼神,就像看见了那个拿着竹竿的手贱家伙。 第208章 ·血脉中的故事(五) 人们心中恐惧的情绪,往往来自于对于未知事物的不确定和不能掌握。就像猿人恐惧于山火,古人恐惧于雷击,工业时代的废核派恐惧于核污染,因为不能掌握,所以恐惧。 在别人眼中的未知事物,恰好是失业的民俗学家的专门科。所以仙术士托着香木丹盒,仅仅静思了片刻就说道:“这位有着博大心胸和开后宫般气魄的仁兄,透露的信息还真是明显。” 他把玩着手中的香木丹盒,简单明了地说明道:“汉武年间,武帝修建起柏梁台供奉一位被尊为神君的女神。所谓神君,是长陵县令幼女,死后化身为能给人带来幸运的女神。而负责祭祀这位幸运女神的巫女,就是她的姐姐宛若。后来这位巫女辞去了宫中的差遣,下嫁给了金马门待诏、太中大夫东方朔。” “不过,东方朔这位汉武年间的文坛才子兼神仙志异作家,有着非常不好的风评。他经常拿着大笔的钱财去追求长安城里的美貌少女,是标准的外向型色狼。也正因为他的私生活实在太乱来,正经的官宦人家根本不愿意和这位太中大夫结亲。只有这位柏梁台的供奉巫女宛若,才和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主人家,瞧你这话说得,怎么就像那些八卦杂志的狗仔队记者一个样?”辩机和尚对于不斗法、不扮高人时候的仙术士,这种意外很市井的画风也很不适应。 “东方朔是个喜欢追求美少女的花心萝卜,想不到他的妻子也是个倒追美少年的豪放大姐。这样说来,我倒是能理解地夷夫人那混乱的男女关系究竟是怎么来的了。”司马铃抚着额头说,眼神却落到了魏野手中的香木丹盒上,“阿叔,你快看看那个锦囊,里面一定有好东西的,对不对?” 魏野还来不及回答,香木丹盒中的紫绡锦囊忽地一动。锦囊中一道碧绿光焰飞快窜出,撞破了三人联手布下的法力幕障,直向着司马铃头顶袭去! 这道碧绿光焰去势如此之疾,根本不给魏野和辩机和尚任何的反应机会。就在魏野本能地握紧了桃千金,欲一剑掷出的时候,那道碧绿光焰却在司马铃面前猛然停住,随即收住势子,落在了司马铃的右肩上,露出了它的本相。 那是一只很可爱的翠羽小鸟,然而却不像翠鸟那般有着长长的喙和流线型的身姿。正相反,这只比刚破壳的鸡雏还要小一圈的小鸟有着圆滚滚的身姿,单看外形,倒有点像那些幸福地生活在米仓里的麻雀。 小翠雀轻轻地在司马铃肩上跳了几下,将自己的脸贴上了司马铃的脸颊,像是极为幸福地蹭了起来。而同时,它看着仙术士、法力僧和仲魔术士的男子三人组合,眼神中居然像人类一样流露出了无比嫌弃厌恶的表情。 被这只突如其来的小翠雀偎依在肩头,司马铃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试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了抚小翠雀的头。被抚摸着的小翠雀,用头顶一撮微微翘起的白毛轻轻挠动着司马铃的指腹,也显出了极为享受的模样。 萧皋盯着这只小翠雀,忍不住也凑了过去,试图摸一摸那色泽如碧玉般的鸟羽。然而他才刚刚朝前走出一步,那只在司马铃面前无比亲昵乖顺的小翠雀,已经飞快地扭过头,冷冷地看了萧皋一眼。 这一眼中包含着骄傲、不屑、厌恶、戒备和警告的情绪,那股嫌弃的神态简直丝毫没有加以掩饰。 萧皋也完全没有想到,作为最擅长和超自然存在沟通的仲魔术士,他就在自己的补考上,被一只比鸡雏还小的翠雀儿给鄙视了。 自己学生碎了一地的少年心,辩机和尚就权当是没看到。他望了眼司马铃肩头的小翠雀,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淡雅香气,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就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魏野丝毫不给面子地反问道,顺便从香木丹盒里拿出已经空空如也的紫绡锦囊,放到面前看了看。不出仙术士意料地,在紫绡锦囊上还用极细密的针法绣着五个蝇头隶字,连起来一读,便是碧陵青羽丹。 碧陵和青羽,在丹道中皆是矿石类药物的隐语,表示了丹药的成分和药性。这时候的仙道中人,性情也和汉人一般偏于质朴,没有给丹药命名成诸如五岳真人小还丹、太一赤车使者八神精丹之类浮夸名号的恶趣。至于为什么要命名为碧陵青羽丹,其实也再好明白也不过了。 魏野看着那只还在和司马铃嬉闹的青羽翠雀,心说真不愧是物似主人型,东方朔自己是一个开朗派色狼,炼成的灵丹,也是这副疑似花花公子投生的模样。 然而这只青羽翠雀之所以亲近司马铃,那只是出自炼丹的东方朔那热爱少女的色狼天性在这枚碧陵青羽丹上的投影。香木丹盒上的符印已破,原本应当成为这颗碧陵青羽丹主人的地夷夫人也已经陨落,这只青羽翠雀现在就是无主之物。 别看它现在还乐意在此流连,无主而又通灵化雀的灵丹,灵动变化之处不下于那些通了灵智的肉芝、参精,遁逃起来,也比寻常茯苓、苍术这类灵药成精变化成的白兔、蟾蜍快得多了。只是这样到了口边的肉,却叫魏野如何能放它离去? 拿起了手边的紫绡锦囊,魏野将锦囊口对准了那只还在和自家拖油瓶耳鬓厮磨的青羽翠雀。 似是感受到了边上有人的目光不怀好意,小翠雀微微侧过头,很傲然地斜视了对方一眼。 然而让它没有想到的,那个一手拿着紫绡锦囊的男人,却是一脸更加高傲的态度,另一只手上正托着一道燃烧的火符。 “东方大夫已弃俗登仙,化为星辰。你为无主之丹,若是愿意在此认主,就快点认吧。”仙术士说着,却掂了掂手中火符,“不然的话,就直接炼化好了。” 第209章 ·血脉中的故事(六) 青羽翠雀是一位仙人驻留世间之时遗留的灵丹,在道门经典中,虽然灵药通灵化为山间的白兔与小马的记载多到车载斗量,然而关于灵丹变化的记载却很少。但是这些很少的记载中,都证明了能够变化形态的灵丹是如何珍贵。 据说那位在古代太监史上能排进前五的大秦帝国第一权阉赵高,就通过始皇嬴政广招方士的便利,想方设法获取了一枚仙人韩众遗在世间的灵丹。秦王子婴意图诛杀赵高的时候,就因为赵高有这枚灵丹护身,几乎水火不侵,而使得秦王子婴多了无数的烦恼。 如果不是那枚灵丹突然化为青鸟飞走,才给了秦王子婴诛杀赵高的机会,只怕秦末的历史,也要被改写许多。说不定,会变成西楚霸王大战不死魔人赵高? 碧陵青羽丹同样能变化青羽翠雀,自然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灵物,一点也不让仙人韩众的灵丹专美于前。 然而魏野掌心以洞阳剑祝催发的火符,却一点不像是说笑,而是真的有此打算一旦这只青羽翠雀不肯认主,而是打算占够了自家丫头的便宜后拍拍翅膀就飞走,那就干脆把这枚灵丹用洞阳真火烧成药渣算了。 至于烧了这枚前汉仙人留下的玄妙灵丹有什么后果…… 萧皋看着魏野,小心翼翼地问道:“道长……先生,你真的要烧了东方朔留下的这枚灵丹,我听说古仙人遗留的灵物,随便破坏的话是要遭报应的哦?” 魏野像看着考试不及格的问题学生般瞟了萧皋一眼,反问道:“如果烧了一枚丹药就要遭报应,那么我们之前合力斩了东方朔这开朗色狼兄的前妻该怎么算?” 这反问很好很强大,萧皋想了一想,勉强答道:“毕竟地夷夫人是那位妻子死亡后蜕变而成的形态,很大程度上已经和当初的柏梁台巫女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这枚灵丹上分明还留着这位太中大夫的气息,这不一样的。” “既然是脱俗登仙,那么凡尘间关于太中大夫东方朔的一切,也都和那位飞升的东方朔没有什么关系了。”魏野带着一贯的嘲讽脸说道。 “就像是地夷夫人这位槐里县地祇,已经不是当初的柏梁台巫女。不论此时的东方朔是在夜空之中显露的岁星之精本相,还是在海外十洲三岛悠闲度日的仙人,尘世的恩怨和情仇,对这样的存在而言就像是水中的月影般飘渺虚幻。” 想起那位连汉武帝的玩笑都敢开、被司马迁称为滑稽之雄的聪辩人物,魏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留下这枚碧陵青羽丹也好,预见到地夷夫人的陨落也好,只是太中大夫东方朔生前落下的一步闲子,而不关岁星之精、上洞之仙东方朔什么事情。” 这话说的有些拗口,但意思却很明白。超脱于人间者,除非有极为重大的理由,否则没有向人间伸出手的道理。 就比如不过区区百石官秩的杂佐官,想要处置平头百姓的时候,就不需要像有活力的社团老大那样带人拿斧头堵门,只要动一动笔就足矣。有着强大欲望和强烈情感的鬼神,干预人间之事,都倾向于指使妖军和鬼吏,除了那些新兴的小神之外,稍有底蕴的鬼神,就绝不肯亲身出马。 而超脱于人间之辈,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则又有不同,苍鹰不会关心蚂蚁王国中的悲欢离合,蚂蚁连苍鹰的食物都算不上。所以道祖连道德经都觉多余,若非关尹子苦苦请求,连留下五千字的兴致都不会有,更不要说创立新兴宗教这样吃苦受罪招是非的事情。 而辛苦几十年创立下新宗教的释迦牟尼,同样对亲族和母国没什么太多兴趣。释迦一族灭国之时,稍稍拖延了几回敌军发兵时日,就算尽了为人子的本分。而此后,佛祖还是继续接受灭族仇人的供养,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所以在多元宇宙,不同层次的存在间,悲喜总是难以相通。正如槐里县的寻常乡人,能吃到王家客舍的流水席面,就觉得非常幸福,而洛阳城中大大小小的阴谋家们,却用政敌的败落凄惨下场作为最佳的佐餐调味品。 所以徒然惴惴猜测着一位愤怒的仙人,身穿如火红袍,胯下骑斑斓猛虎,手持一杆浑铁九节杖,为了杀妻之仇而汹汹下界。然后一杖一个,把从魏野到萧皋这班胆大妄为的星界冒险者全部敲得满头飞桃花,只能拖尸体回星界之门紧急抢救? 这等想象,也和皇帝老儿使金扁担、皇后娘娘小葱卷大饼蘸酱不蘸酱的格局差不太多。 对于施法者中的新人教育到此为止。 魏野手中托着火符,与青羽翠雀对视着。 青羽翠雀虽然依然带着鄙视的神情,却因为那火符上带着的一股杀伐之气,而不得不稍微瑟缩了一下。 然而这瑟缩的一刻,使得它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魏野身上。它却没有注意到,司马铃轻轻抬起了右手。 青羽翠雀身为东方朔留下的灵丹,已然变化通灵,虽然戒备着魏野掌心的火符,它却没有对自己靠近的这个可爱少女有什么防范之心。 一来,是因为这个少女身上带着让它感到非常亲切的气息,二来,是因为这个少女并不像这几个满身血腥味的臭男人这样,有着一目了然的修行境界。所以在这只青羽翠雀眼中,呆在这个少女身边要安全得多,也舒心得多。哪怕就是司马铃右手朝着肩头伸来,这只青羽翠雀依然不以为意。 所以它很轻易地就被司马铃握在了手中。 青羽翠雀还没有想明白这是为什么,就本能地一拍翅膀,周身那些带着碧玉色泽的羽毛变得滑润无比,根本叫人掌握不住。它以为这样的应变已经足够,下一刻就可以振翅飞出这个地方时,却发觉,自己还被少女轻轻地握在手中。 第210章 ·血脉中的故事(七) 一般说来,司马铃是魏野这支星界冒险者小队里资格最老的成员,可她也是基本不被魏野当成战力的成员。 这其中固然要归咎于魏野某些时候过度的保护意识,然而不得不说,这对奇怪的叔侄总是喜欢在对方面前展现出自己绅士淑女的派头,也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哪怕魏野修持洞阳剑祝之后,性情也随着杀伐之术而显得有些酷烈,依然要在司马铃面前坚持某些长辈的原则和风范。 所以哪怕金精清明之身刀剑难伤,魏野照样过度保护般地不许司马铃轻涉战场。 但是金精清明之身固有的天赋能力,却依然被司马铃活用在了方方面面。 就如此刻。 少女五指微拢,像是害怕伤到了小翠雀羽毛般地没有用力,然而一股吸力却是微微从掌心蔓延开来,让这只碧陵青羽丹所化的小翠雀根本无法飞出她的掌心。金精清明是五金之精所化,天生能收摄一切金石之气,而碧陵青羽丹则是一味外丹饵药,而且走的是五金八石一派,其中一味主药便是青神羽。 青神羽当然不是什么神鸟的羽毛,而是外丹一道中对万年空青的别名,而不论有多少年份的空青,究其本质都是蓝铜矿晶簇。就算这枚碧陵青羽丹经过丹火烧炼生出灵性,变化成了一只翠雀,依然不脱五金本质,终究受到司马铃这天生手段的克制。 发觉自己再无法挣脱少女的掌心,小翠雀瞪圆了双眼,显得格外无辜可怜。 然而面对卖萌乞怜的小翠雀,司马铃眼睛微微眯起,露出了如初绽芙蓉般的清美纯真笑颜:“小雀儿,留下来陪着我好不好?” 而作为少女身后布景的,则是某个仙术士手托火符,臭着的一张脸。 小翠雀低下脑袋,埋头进了双翅间,半是踌躇半是被迫地思考了一会,终于发出了一声无奈的清鸣,将身蜷起,重新化为了一枚雀卵大的丹丸。丹丸通体青碧,剔透晶莹,其质如玉,显得无比光润可爱,倒更像是一枚难得一见的宝珠。 魏野拿起紫绡锦囊,将这枚碧陵青羽丹重新收起,交给司马铃,吩咐她贴身收藏。 这样的安排,自然有魏野的用意在内。碧陵青羽丹属于五金八石合成的丹药,这类丹药若非服气炼形大成之辈,吞服下去,只怕身体承受不住这股药力,反而遗下后患。就算是魏野,吞服这枚碧陵青羽丹,只怕也要先受了丹毒之害。 反倒是司马铃,身为金精清明化形的半妖,本来就以五金之气为滋补之物,没有这层顾虑。而将这枚碧陵青羽丹交给自家小拖油瓶贴身收藏,这枚灵丹受到司马铃五金之气滋养,便如蚌精生珠,龙蛇养丹。久而久之,碧陵青羽丹便和司马铃一身气机交感,终能将司马铃身上妖气一步步转化为仙灵之气,就算这丫头一听魏野谈道法就头疼,也能轻易借外丹之力晋阶。 阿叔总是要疼侄女的,哪怕魏野这叔叔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大靠谱。 将碧陵青羽丹给了司马铃,这是因为这枚罕有灵丹魏野就算想服食,也没有那个修为实力。身为提婆达多后学的佛门异端辩机和尚,则压根和这样的道门灵丹无缘。至于萧皋,这种职阶冷门而且偏门的术者,更是不在考虑范围内。 不过战利品的分配还是要按照公平、公正的原则来走。 就比如地夷夫人留下的这具鬼神尸骸,仲魔术士作为召神唤鬼御魔役妖的专门科,就有好几种抽取鬼神尸骸精华的技术。这样的活计,自然没有人和萧皋去争。 而趁着这座观台在失去地夷夫人这位鬼神之后,渐渐显露出无主之地的气息,对于其他的鬼神而言,也是极好的侵占目标。所以说,要搜刮战利品的话,就得趁现在了。 魏野和辩机和尚作为星界冒险者,做起这种事情来都是熟门熟路。向司马铃和萧皋交待几句,这两个也算是道门佛宗中这个年龄段上少见的高手,立刻把世外高人的气质丢了一地,专注于抄家的工作中去。 辩机和尚倒也不甚挑剔,一路走来,也不管宝物不宝物,只要看着精巧些能换钱的物件,就一概装了便走。他身上那化缘的香火袋子连随身钵盂却都像是乾坤袋、如意锦囊一类缩物道具,倒是很有些存货空间。 魏野随身只有一个袖囊,容量有限得很,自然不能向着这佛门异端看齐。手拈剑诀向着眉间一划,魏野以自家望气的本事四下张望,只拣那些隐带灵光的物件取了三、五样。但这些隐带灵光的物件,不是金步摇银钗子就是犀簪子玉搔头,要么便是香帕香囊胭脂盒子一类闺中器物,倒让魏野有些没趣起来。 也不管辩机和尚那里大肆搜刮,魏野仗着自己这效果近似秘法视觉、能见物件上灵光的军中望气术,随意四下走动了一番,却发觉在一处偏厅里,设着一个壁龛。 那壁龛看着不甚起眼,不过立着一个灰蒙蒙的牌位,前面却供着一只银瓶,瓶中养着一枝淡黄珊瑚树。 那银瓶做工颇为精细,珊瑚树也难得之物,然而那牌位却嫌有些榔槺龌龊,上面积满了灰尘也不说擦拭擦拭。 魏野走近了看去,却见牌位上写的是“故大司马景桓侯霍公讳去病之位”。 仙术士心下嘀咕一声:“果然是拿霍骠姚当了梦中情人”,一面取下牌位,用袖口拂拭了两下。不料他袖口拂过,却见积灰下面,那牌位早已露出不少漆裂剥脱之处,却像是有什么夹层在牌位里面。 魏野心中暗道运气,向着牌位道一声:“冠军侯,得罪了。”随即手上略一用力,这块牌位上碎朽木屑纷纷剥落,却露出中间杂层,是一方小小的扁铁匣子。再将匣子打开,却见里面是一方素绢,上面墨字淋漓,兼有人物呼吸导引图形,却是一幅真气运行图。 第211章 ·血脉中的故事(八) 按照传统,这类描画吐纳导引之术的秘图风格都差不太多。它们的内容往往都以标注了穴位经脉的人物坐像为主,以箭头代表行气方向,十分简明易懂,很适合那些初学吐纳导引之术的新手阅读。 然而藏在铁匣中的这卷真气运行图却和那些常见的图录相反,只有一副立像。而这幅立像也并不是那些标注了穴位经脉的半裸人形,而是一名手提斩马重剑的武士。 在这名武士的周身,有无数云气涌动,又有火光、雷电、飞霜诸般异象相随。 在一般人眼里,与其说这是一副真气运行图,倒不如说是一副笔力极为精到的神将图。 然而魏野修成了军中望气之术,在他的眼里,那些用墨线描画出的云气、火光、雷电、飞霜,其间自有无穷意味。云气流转,是一股飒然狂飙之风;火光烁目,是一片侵山略林之势;电闪雷鸣,是蓄势而突发、万钧一击之威;飞霜凝雪,是万物凋敝、肃杀而死寂的终末。 大凡望气之术,都是以自身灵识感应天地间元气变化。齐燕之地的方士,于此道上最为精通,观测星气,勘察地气,观望王气,以望气之道推演世事,以寻天人交感之应,是这一派的拿手好戏。 而魏野所传习的军中望气术,却与兵家有几分渊源。兵圣孙武留下《孙子兵法》十三篇,为将之道何者为先? 善察为先。 自庙算而起,军形需察,兵势需察,地形需察,用人需察。 军中望气术自然也是兵家善察思想的具体体现,这一部望气术,能望军气,能占风侯,能知晴雨晦朔,能观地气吉凶,也能被魏野当成道术版秘法视觉来用。所以尽管这类望气术哪一个方面的内容都谈不上高深,却非常地万金油,很适合兵家一派的实际需求。 所以这部望气术一再被魏野嫌弃粗浅,连望气观祸福的能力都差了些,只好当秘法视觉专长来用。然而仙术士却忘了一点,它善于察微。 在这部军中望气术的帮助下,魏野的灵识固然可以获得类似秘法视觉的加成,然而同样的,灵识也会因为这部军中望气术而变得过于敏锐,而过于敏锐并不见得都是好事。 听力过于敏锐,面对广场舞的噪音就毫无抵抗之力。 视力过于敏锐,面对春哥凤姐,就只能碎了一地的氪金狗眼。 嗅觉和味觉过于敏锐,面对油炸臭豆腐和臭鲭鱼罐头这类具有极大刺激性的食物就只好扑街。 同样的,过于敏锐的灵识在接触到了一件暗藏玄机、灵蕴极端的物件时,又会如何? 魏野以前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现在却是体会得异常深刻。因为就在他的灵识将要深入感应这幅真气运行图上的玄机之时,却发觉有一股凌厉煞意猛然生出,以仙术士的灵识为桥,侵入了魏野识海! 在魏野的灵识感知中,那些构成画上将领衣褶、云气、火焰、雷电的墨线,陡然活转过来。素绢再也不能限制这些墨线,任由这些墨线化为无数呼啸奔腾的乌黑飓风,直贯入魏野脑海,卷起大浪接天 意识到煞意反侵入识海,魏野的反应也是极为迅速,他立刻收摄心神,以太平经章句为引,欲要将这股煞意驱逐出去。然而识海中刚刚响起太平经中《修一却邪法》卷首“天地开辟贵本根”七字,欲借顺应阴阳之意一举将这股煞意镇伏下去,却引来了这股煞意更激烈的翻涌。 而随着魏野欲以太平经法镇伏这股煞意的举动,那张素绢之上的持剑将军图开始散发出淡淡光焰,时而灿烂炫目,时而幽亮清寒,投射出繁密的光线,变幻不停。 便在这片光焰的包裹中,魏野置身之地已不在那个偏僻的供着霍去病牌位的隐秘小房间里。 脚下踩着的不是坚硬而带着一丝凄冷气息的石板,而是一片细密干爽的黄沙,面前所见,也不是地夷夫人的观台内部,而是一座夯土柳条筑造的烽燧台。环视四周,只见黄沙之间半掩半埋着无数人马尸骸,血肉早已化去,显露着洁白的骨骼和破碎的刀剑衣甲。 很明显的,这是一处地处塞外西域的古战场。 而在魏野面前,立着一位玄甲武士,那身衣甲,怎么看怎么眼熟。 但不论是这位看身量背影都分外眼熟的玄甲武士,还是四周的黄沙万里,举目无边的塞外瀚海景象,却都是凝固的。玄甲武士身上衣带似是随风飘动,却凝固在半空,魏野脚边热风卷起的浮砂也固定在半空,甚至头顶太阳投射下的光芒,都是凝固的。 难道说这里是一个被玄异力量封存了时间流动的时空? 这个疑惑,马上就被魏野自己否定了:“当然不可能,只是画出那幅真气运行图的家伙,以笔下神念之力,封存了这样一个画境。而就在刚才,借着画上煞气和我的灵识相争之机,这个画境趁机印入了我的元神识海之内。” 随着魏野的话语,此间景象顿时不再凝固,而是瞬间鲜活起来,玄甲武士的衣带轻轻飘舞,魏野脚边的浮砂随着热风漫过靴尖。只不过一瞬之间,静止的画境就变成了难以分辨的实境。 魏野负手而立,静静等待着这处高人封存的画境下一步的演化。 便在此时,黄沙之中,那些白骨开始动了。 最先爬起来的那些白骨,身上的甲胄依然完好,盔甲雕金,带着鹰隼虎狼纹饰。其中最为高大的那具白骨,手中持着一杆大旗,旗尖处悬着一只剥了皮的狼头骨,狼牙锋利,没有了眼珠的白色眼眶带着一股异样的凶残意味。 仙术士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旗帜匈奴单于所用的仪仗,狼头大纛。狼头大纛所立之处,就是单干的王庭。 似是感受到了这些白骨从黄沙中爬起的情形,一直背对着魏野的玄甲武士提着斩马重剑,转过头来。 第212章 ·血脉中的故事(九) 虽然身上穿着重将才能装备的玄色精甲,这位武士盔甲下的面容却显得十分年轻,还微微带着些少年人的稚嫩。无论是俊俏的五官还是清亮的眼眸,都显得和这身杀气腾腾的玄色精甲不甚匹配。 但是那看上去颀长却不算魁梧的身躯,却像是隐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魏野想了一想,走上前去,抱拳为礼:“可是大司马冠军侯当面?” 画境中的霍去病,只是当初那位作画之人封存在这画境的剪影,然而就算是剪影,也隐隐透着当初不到弱冠之年便攻取祁连、焉支,迫使匈奴称臣的那位少年名将的精魄神髓。是以仙术士依然对这位名将的剪影,带着应有的一分敬重。 然而对着魏野的抱拳行礼,画境中的霍去病并不为所动,目光冷漠,带着几分催促。 魏野感受着这个骄傲的少年名将眼中的催促之意,知道在这种时候,那些黄沙中蛮族的骨头正在爬起,正试图再次重温当初数万蛮族骑军与汉家精锐争雄的场面。不管这里是西域还是塞北,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就跃至了武人顶峰的大司马,绝不会理会自己的问候,互道寒温。 那目光里的催促,就是要自己跟着他,将这无垠黄沙中的上千死骸万数亡骨,全部再度送回老家去。 仙术士讪讪一笑,探手到肩头,拔出了桃千金,饱饮了妖鬼之血的桃木重剑摩擦着竹鞘边缘,发出嘶泠声音。 “那便战吧。” …… ……… 魏野的元神识海被印入了那个无比玄妙的画境之中,身边是千载之下声威不减的少年名将,极目所见是难以计算出数目的复生蛮人白骨。但是元神识海印入画中意识境界,他的肉身依然伫立在原地。 忙着搜刮地夷夫人存货积储的辩机和尚,头一个发现立在小单间中走神的仙术士。接着是萃取了鬼神尸骸那些灵力精粹的萧皋,最后司马铃扛着依然沉浸在深层次的梦中无法立时醒来的小哑巴,都挤到了小单间的门前。 魏野左手握着那块素绢,双目微闭,周身毛孔却有汗珠缓缓渗出。汗珠还没有浸湿皮肤,就因为魏野身上陡然升高的温度,蒸成了丝丝白气。 这种情形,就算是对道门修行并无太多认识的人,也知道仙术士正在经历一些很重要的变化,稍不留神而被外力所扰,便有走火入魔之虞。 辩机和尚看着正像个刚出锅的烧麦般浑身透出热气的仙术士,想了一想。他又摸了摸自己还只填了个七成满的钵盂和香火袋子,终于下定决心,在小单间门口盘膝坐下,开始默诵佛经为自己这位临时雇主护法。 萧皋谨慎地观察着魏野周身隐隐散出的炎气,小意向身旁的娇俏少女问道:“铃铛姑娘,你说,先生他周身炎气窜动,会不会被烫伤?” “怎么可能?”司马铃自信满满地一挥拳头,敲在了萧皋的额头上,“我家阿叔最优先选择的专长就是,他的皮一直很厚。” 便在此刻,魏野突然动了,肩头一晃,桃千金嘶泠一声脱鞘而出。桃木重剑出鞘便是一剑横斩,将面前的银瓶和珊瑚树斩成了两段。 默诵佛经的辩机和尚看着那半截滚落在地的银瓶,和从中碎裂的珊瑚树,心想整株的珊瑚树才能卖出好价钱,这样碎掉的珊瑚,就只能当项链戒指耳环的素材了。至于那斩破的银瓶,也只有变成银锭一条路,再卖不出高价,不由得好生纠结起来。 …… ……… 魏野一剑前斩,面前的一具高大白骨连着身下的骨马都被斩碎。 然而这样的战绩,却在此刻让魏野觉得有些拿不出手。 因为就在仙术士的身边,那柄斩马剑划出一道圆弧,圆弧过处,数十具匈奴战士的白骨,同时碎裂,散落于黄沙之中。 于是魏野自认不俗的战力,在这样过于悬殊的实力差面前,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这场战斗的主力,显然不是魏野,而是霍去病。 魏野的剑锋触着那些白骨时就知道,这些白骨硬度近似岩石,就算桃千金是无可置疑的利剑,要斩破这些白骨,也得从关节处入手。然而霍去病持着斩马剑,就这样一路斩下去,挡路者扑,拦路者碎。 紧跟着这位名留青史的霍骠姚,魏野眼中所见,要比那些连眼珠都没了的白骨所见的更多些。 这位少年大司马一剑前刺,便有冰寒之气;一剑挥斩,便有灼热炎流;其间甚至偶有靛蓝电流从剑刃间窜出! 身为仙术士,魏野对天地间的气息变化最是清楚不过。这些寒气、炎流甚至偶然窜出的电光,都不是天地间原有之物,也并非法力所召来幻化而成。 不论是寒气、炎流还是电光,皆是以真气内息拟出。 魏野看着身前冲杀纵横的这个少年战神,终于忍不住叹息说道:“居然是如此的天才人物。” 武道与仙道终究隔了一层,战士和施法者也终归不是一路人。然而霍去病居然能以自身内息拟出道术的效果,这就让自诩也是科班出身的仙术士有些碎了一地眼镜的错觉。 只是,这样的法门,为何没有流传下来?若是今日的大汉帝国,依然有这等武道中的杀伐秘术,只怕太平道那些法术,也无法轻易在与汉军的作战中发挥优势了。 便在魏野走神的一瞬,在那群只剩白骨的匈奴王庭贵族中间,有几具高大的白骨拄着权杖行了出来。这些白骨的头上戴着鹰翼形的金冠,胸口挂着铜镜,就连指骨上都套着虎纹嵌红宝石的大金戒指。 毫无疑问,这些白骨生前便是匈奴王庭的萨满祭司。和中原政权不同,这些蛮族的祭司长老,在部族中的地位远远高于一般的勇士,他们对于王庭和单于而言,还有更为重要的价值。 它们出现在中军,说明这群蛮族的遗骨知道普通的战法,一味地堆人海战术,在无双的少年战神面前,不起任何作用。 第213章 ·血脉中的故事(十) 既然在汉地,道门传承着诸种术法,甚至墨家、兵家都有术法的传承延续,自然那些半开化的蛮夷部族中,也有着类似的知识掌握在特定的人物手中。 匈奴的萨满祭司们,便是这类知识的继承者。虽然他们的传承太过原始而粗糙,却依然有着行之有效的部分。 为首最为高大的那具祭司白骨,重重将手中的权杖顿地,下颌骨张开又阖上,极快地开始用没有了舌头的嘴念着咒语。因为这无声之咒,那些跟随着它而来的祭司,也用它们仅剩下骸骨的手,抓住了手中的权杖,不停地开始敲着地面。 身为仙术士,魏野对于天地间的元气变化最为敏锐。甚至不需要望气术之助,他都能感觉得到,有丝丝缕缕的沙漠中的特有气息被唤起,然后被无形之力凝结成形,便向着自己脚下束来! 这是束缚之法,这是困敌之术,隐隐却和道门禁制之法有着些共通之处。然而魏野作为无“骨”理睬的寻常角色,并不在这道束缚之法的重点关注之下。这道束缚之法卷起沙漠中的无数黄沙,却是全然奔着霍去病去的。 层层黄沙无风自起,打着旋地附上了霍去病的玄色精甲表面。流沙舞动,一粒沙便是自成规矩的一道循环,不停的循环,就是一道束缚霍去病行动的枷锁。而此刻在霍去病的玄色精甲表面,又岂止是千粒、万粒黄沙! 只不过一瞬之间,霍去病整个人就被蚁聚而来的黄沙裹成了一具沙俑,而这些黄沙不止可以困人,也一样可以使人窒息。魏野盯着那具沙俑,默运周身真气,迫开脚下的束缚之意,正欲拈起指诀催动法力,干扰这股来自匈奴王庭萨满祭司的驭沙之法,却见那具沙俑猛然一震,一股灼烈气息猛然生出,无数沙粒不得不停止了它们的循环,从沙俑身上脱落下来。 只凭内息外泄,霍去病就能冲开那么多萨满祭司合力施加的黄沙枷锁。而就在下一刻,黄沙之下,透出一片炫目光明来。 如果将沙粒放大百倍,人们会发现沙粒都是最美丽的五色石晶,正因为是风化的岩石中最为坚硬纯粹的部分,所以哪怕碎裂成沙,依然能硌得人脚底老皮不得舒坦。而此刻,千万粒附着在霍去病玄色精甲上的沙粒,都开始折射出灿烂光明,因为那具玄色精甲正在大放光明,那柄斩马重剑正在大放光明 霍去病这位少年战神,正在大放光明,那一瞬间的灼眼光芒,就如同朝日来到了人间! 灼烈的光明陡然爆发,那些操控着黄沙的气息一瞬间就如雪遇暑日,融化无踪。魏野也不得不以袖遮面,稍稍避开这股光明对自己视力的损害。 然而就在这一片光明中,霍去病的眼瞳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他握着手中斩马剑,就这么直直朝前冲杀而去。 尽管震惊于霍去病这位最年轻的无双战神的实力和超出自己预计的境界,魏野还是一振手中桃千金,紧跟了上去。 紧跟在霍去病身后,魏野才想起一个问题,这样冲杀进去,匈奴的骑军难道不会以最擅长的骑射之术来对付我们? 他这个念头才刚起,就见面前万箭如蝗,鸣镝厉声尖啸,朝着自己射来! 哪怕像魏野这样有青溪道服这类护体宝衣在身的修仙之士,箭镞难以直接破开防御,然而却依然不能卸去所有袭向自己攻击的力道。所以就算是魏野,冲入军阵之中,挨的斩劈砍刺多了,最后也会死于内伤累积而成的内出血。 所以就算魏野修行精进,再上几个台阶,面对这样的箭雨,也必然要借助诸般手段,或御风化劲,或旋剑对冲,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然而让魏野震惊的是,冲杀在自己前面的霍去病,甚至连最起码的格挡动作都不屑于做,就这么直冲了过去! 而那些对魏野,甚至对这个时空中大部分未证仙道的修道高人都棘手无比的万箭怒雨,射到了霍去病身外数寸,便瞬间碎裂,寸寸而断,甚至无法穿透霍去病身上那层灿烂如烈日的光辉! 这个画面足够让所有的敌人心灰意冷,却也足够让所有的友军,包括此时的魏野,气势如虹、欣喜如狂。 一柄斩马剑前,剑风起处,上百敌人伏尸倒地,如风过草伏,真正是杀人如草。而哪怕集合了匈奴王庭的萨满祭司们,联手施展下的一道夺命的驭砂之法,更是瞬间就被破去。 这是冷兵器时代的战争绞肉机,这是只属于大汉帝国的勇武传奇,而这种状态,就是让魏野这样的星界冒险者都有些羡慕眼红的 无敌。 刀劈不入,枪挑不伤,箭雨如蝗不若微风拂面,甚至连术法都因为被那片光明排斥,而丧失了一应妙用。当然,在魏野看来,那十来个匈奴王庭的萨满祭司,水准顶多与自家持平,就是他们为首的大祭司,一对一的战斗中,自家也未必怕了他什么…… 然而霍去病的表现,已经超出了魏野与匈奴王庭大祭司的修为境界,似乎已然摸到了圣凡之间的边际。若霍去病是武圣,魏野现在甚至算不上是半仙。而以出力而论,大约十来个魏野这级数的仙术士结成剑阵,也只能在霍去病这武圣的面前玩拖延游战之术。 若这画境中的画面是真的,那么霍去病这位无双的少年名将,所代表的,就是这个时空中,人类自身所能展现出的最强力量。 直到魏野随着霍去病杀至匈奴王庭的狼头大纛之前,霍去病周身光明未曾熄灭,反而更加炽盛。便是斩马剑再度挥斩之时,魏野感到有一股无形力量牵引着自己,同样地一剑前斩! 霍去病与自己身周,光明无限绽放。那些只剩下白骨的匈奴大人物,在两口重剑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只有一个不起眼的萨满祭司,却突然使了一招双手接白刃,硬是合住了自己的剑锋,高声大叫道:“快醒醒,再不醒来,可就真的走火入魔了!” 第214章 ·血在烧(一) 白骨祭司一声大叫中,隐隐还用上了佛门禅唱的功力,受到这股禅唱之力所扰,魏野一个激灵,眼前万里黄沙、无尽白骨,尽数虚化。面前所见,却是正双手合着桃千金的辩机和尚。 元神识海印入画境,便等若自己入了定中魔境。本来定中入魔境最怕受外缘所扰,此在佛门,谓之“惊禅”,最易使心神受损。然而魏野却是运气不坏,竟是借禅唱之力,元神识海一举脱出了画境。 仙术士看着辩机和尚,微微耸了耸肩,略一运劲,就要将桃千金抽回。然而他低头看去,却见握着桃千金的那只手正泛着淡淡光晕。 这光色不像是画境里在霍去病身上见过的那样炽烈而纯粹的光明,倒像是打磨后的黄铜带着的那种略带铜红色的淡金反光。 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掌上透出的淡淡光晕,魏野向着站在辩机和尚身后一脸震惊神色的萧皋招了招手:“萧皋同学,别站在和尚背后发愣了,来帮我一个小忙。” 萧皋看着满身透出铜黄光晕的魏野,机械地点点头,等到他接过魏野递过来的桃千金时才回过神来:“先生,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野将青溪道服的两只袖子的袖口都挽起,做了个格斗中常见的一般防御姿势,向着萧皋点点头:“像咱们这种文职施法者,一般力量点数都不算高,也就和寻常刚入伍的农民兵差不多,所以你试着砍我一剑试试。” 萧皋听着魏野的话,满脸的百思不得其解,然而身边的司马铃已经很高兴地举起了手:“叔叔,我也是文职出身的,干脆让我来好不好?” 把自家拖油瓶眼里的跃跃欲试神情全然看在眼内,魏野毫不犹豫地拒绝道:“能徒手破甲的金精之身,这不算是文职人员的力量加点。” 在印入元神识海的画境里,对魏野而言,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霍去病单人独剑,万骨披靡,而是光明大作之时,咒诅术法不能入,刀枪箭雨不能伤。此等纵横疆场不留伤的画面,真的很美,很让人陶醉。 不管是仙术士还是魔法师,“皮脆血薄”四字永远是挂在头顶上的达莫利斯之剑,除非是仙术士晋入了半仙之体,变化隐沦的五行遁术手到拈来,或者魔法师学会了传送术,时时刻刻在身上挂着一串连锁防御魔法 但不论哪一种境界,离今日的魏野都显得颇为遥远,特别是“枪林箭雨”四字,对于一个半只脚踏入过政变的前任阴谋家而言,更是心上时时横亘的一根荆棘刺。被冠以酷吏之名的汉代执法者们一再地向皇帝们论证,一个蟊贼拿着张弩机,就可以迫得十个捕快不肯上前,而一支真正的大汉骑军,而非天生受到道法克制的鬼军妖军,对于仙术士的威胁有多么大。 弩阵射杀武道大宗师或许有困难,可要不考虑伤亡损耗,弩阵射杀几个魏野这档次的仙术士还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 所以,魏野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通过那印入元神识海的画境,自己获得的这身黄铜光晕,到底是什么样的属性?若是加强肉身防御力的话,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萧皋握着桃千金,感受着身边少女那不知道算是跃跃欲试还是充满鼓励的眼神,五指握着剑柄,松了又紧,终于学着自己那位混血剑士友人的架势,将剑一举,“喝啊啊啊!”地大叫着对准魏野当头一斩! 双臂交叉,做出一个最基本的格斗防御姿势,魏野朝着桃千金剑锋上一挡,剑锋斫入右臂,划出一道白痕,随即有浅浅血迹从白痕间渗出。看上去,倒不像是被一口削金断玉的利剑狠狠斩过,倒像是被小树枝划伤了一般。 一手推开桃千金,魏野看着自己右臂上那条浅浅的剑痕,随即舔了舔破口的地方,让血味扩散在唇间,有些满意地一点头:“这防御效果还不错,胜得过一般硬功高手的金钟罩铁布衫了。” “果然,皮厚才是叔叔的正确进化方向。”司马铃像是由衷地为魏野高兴般地说道。 对于这个评价,魏野不置可否,一手拿过了萧皋手中的桃千金,他一低头,向着辩机和尚说道:“和尚,你怎么看?” “若是单比肉身不坏,主人家你还差很多。然而要论防御力,法力僧以真言加持在体外的防护结界,一般也就是这样的效果。”辩机和尚想了想说道,“不过结界的强度总是能提高的,不到肉身成圣地步,人体的潜力却总是有极限的。主人家学问很好,这些话应该不用小僧多说吧?” 对于辩机和尚的这句提醒,魏野笑了笑不去反驳什么,握着手中桃千金,却是一指点在了剑首莲蕾之上。 桃千金上混元如意法再度发动,原本轻便如木剑的桃千金,顿时重量猛增! 往常时候,每当魏野解放了桃千金的全部重量,总要拿出全身力量才能勉强双手抓住剑柄,然而魏野这一次却是依然单手拿剑,毫无被重剑闪了腰的模样。 运剑前刺。 横剑连斩。 劈、砍、崩、截,剑式虽不高妙,却也如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之态,好不舒畅。 一套基础剑术套路舞罢,魏野收剑静立,环视面前的几个观众:“怎么样?” 司马铃识趣鼓掌:“满分十分,我给七点五分。” 对于这个分数,魏野有些不大满意,正待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持剑的右手猛然向下一沉! 金石交击之声顿然响起,桃千金半截剑锋重重插入地面石缝之间,而魏野却被这柄重剑带得脚步不稳,顿时跌坐在地。 怔怔地看着面前插入石缝的桃千金,魏野伸出手来,却发觉周身黄铜色的光晕已然消失无踪。 他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这新本事却原来和奥特曼变身打小怪兽一般,只是几分钟的纯爷们。” 第215章 ·血在烧(二) 看着魏由喜欢魏野仙踪的网友上传到本站,魏野仙踪免费提供魏野仙踪阅读 野摇头叹气,辩机和尚拍了拍仙术士的肩膀,对此表示安慰:“知足常乐,知足常乐。” 魏野轻轻拍开了这佛门异端的爪子,却隐隐察觉体内真气仍然有暴走不息之相。 他急忙闭目凝神,鼻尖引一口清气,运至关元,由关元而入后腰处的雪山气海,再导入足底涌泉,再重提真气自督脉入泥丸上宫,重归鼻尖。经过数息间的周天循环,真气暴走的状态渐渐归于平静。 暴走的真气得到安抚,仙术士睁开眼,一面体会着自身修成的道家真气在经脉中缓缓释放出的灼热气息,一面有些疲惫地眨了眨眼,看了看身边的三个队员,问了第一个问题: “战场打扫清理得如何?” “干干净净,能带走的,能肢解的,都没有放过。”辩机和尚从香火袋里取出一块圆圆的瓦片,向魏野展示着那上面的玄鸟纹样,“秦汉瓦当,在金石收藏上一直都是热门货,正好小僧认识个很不错的古董贩子。主人家,你看这些战利品怎么样分成比较好?” 按下辩机和尚这个提问,魏野直接转向了司马铃:“铃铛,人质健康状态如何?” “小哑巴好着呢,最多就是被吓着了。”像猎人扛着大型猎物般扛着化出瑞兽外形的小哑巴,司马铃点了点头。 最后魏野转向了萧皋:“现在是什么时候?” 没想到魏野会问自己问题,萧皋手忙脚乱地在自己左臂的防护服手甲上点了几下,调出一个日晷投影:“现在是卯时一刻,快要天亮了。” “嗯,多谢你了。”魏野向着萧皋笑了笑,却感觉身上骤然多了一种贫血般的眩晕感,一种几乎不可抑制的倦意汹涌来袭,“剩下的事情就拜托你们了,我先睡一会……” 眼看着仙术士就这么朝前倒下去,辩机和尚连忙将他一拦,总算没让这位负责主力输出的仙术士直接磕到地板上。 感受到身边的视线,这位行脚僧人抓了抓头上短麦茬般的头发,说道:“还能怎么办,先撤呗。” …… ……… 昼夜相继之时,也是人鬼分离之时,随着一小队杀星离开了这座地祇观台,一位老人手中握着一只拳头大的青玉盂,施施然地再度踏入了观台内部。 就像狮子群饱餐之后,便是秃鹫和鬣狗登场的时刻。老人握着青玉盂走近了观台的一刻,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看着檐上原本安着瓦当和兽头滴水口的地方都是一片空空荡荡,甚至连斗拱处的雕花构件都被人拆了下来,这已经足够让江太公的心情不好。 地夷夫人败了,这事情已经很莫名其妙。将整场战斗看在眼内的江太公很清楚,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方士虽然手段层出不穷,却也要比地夷夫人逊色不少,更不要说人神有别,境界上起码差了一档。 硬要找出一条理由的话,那么江太公也只好认为,这全然是因为地夷夫人就算做了这么些年一境地祇,依然不懂得战斗的缘故。虽然打着借地夷夫人这把刀的打算,但是江太公却没有想到,一位地祇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最后的结果依然是自身陨落,连这座观台的下场都不怎么好。 只看这观台被洗劫一空的模样,这哪里是被那些胆大妄为的凡人抢了,根本就是被抄家了才对。难不成这些人修行以前,都是在衙门里当刑吏的一把狠手辣手? 这念头要是被魏野知道,这位前任朝中小吏的仙术士肯定要大喊撞天屈虽然咱们也算是在诏狱办过差事,可也只是管管文书,那等油水丰厚的抄家灭门工作,哪轮的上咱们这样的外调人员? 这些事,江太公自然是不知道的,凭着残留的一丝地夷夫人神力感应,他转了几转,终于来到了刑讯室前。然而眼前所见,却只有一摊略有人形的黑灰,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知道自己原本想要取走神尸的打算已经破灭,江太公终于也绷不住脸皮,朝着墙上狠狠打出一掌! …… ……… 魏野从睡眠中悠悠醒转,发觉自己正躺在驴车上。 只略微转了转头,仙术士就发觉浑身的肌肉都无比酸疼。激烈的战斗之后,乳酸堆积在肌肉间,这是生物的正常反应,但是也实在够让人吃不消的。 魏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想要半坐起身,才发觉小哑巴正枕在自己左臂上,睡得正酣。 小哑巴之前显露出的瑞兽形态已经渐渐消失,大致回归了人形,然而小哑巴的脸颊上依然浮出淡青色的鳞片,显出鲛人般的模样。 有着特殊血脉的混血儿,在两种血脉的切换间总有这类休眠式的反应。魏野也不以为意,轻轻地将小哑巴的头推开,自己跳下车来。 驴车停在林中空地边,空地上已经架起了篝火,辩机和尚正拿着一支木勺,在架在篝火上的瓦罐里熬煮着什么野菜汤。 魏野不客气地走上前去,在辩机和尚对面坐下。他按了按腹部,感受到一股蔓延开来的饥饿感烧灼得有些发慌,开口说道:“在煮什么?分我一碗。” “水煮扫帚菜,没油没盐也没酱,主人家肯不肯吃?萧皋和小姑娘打野味去了,要不你就先等等。” 魏野知道辩机和尚这一派传自提婆达多的修行法门,不到突破四禅天定境界,永远谈不上什么口腹享受。然而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抢过辩机和尚手中木勺,先舀了一勺煮烂的扫帚菜,送进嘴里大口大口嚼起来。 一口带着淡淡清苦味道的野菜下了肚,魏野才觉得稍微好过了些,揉着肚子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要不是照顾你们两个伤员,这时候我们已经出了槐里地界。”辩机和尚一面拨了拨篝火,一面看了看魏野,“你受的内伤可也不算轻,幸亏萧皋身上带着一些炼金术药品,看起来你恢复得还不错。” 大部分的炼金术药品都以口感和味道恐怖著称,魏野疑惑地看了眼辩机和尚,试图记忆起自己嘴里有过什么奇葩的味觉回忆。 然而辩机和尚却是已经探手从香火袋里摸出了一块浅绿色、透明如水果硬糖般的晶体,那东西看起来就像是一枚杏核大的五角幸运星,然而上面却散出一股异样的气息。 “回复之星,这种炼金术疗伤药见效快,适宜大部分种族使用。就算是你这样受了内伤又断了肋骨的重伤员,吃上两天就好。” 从辩机和尚手里接过那枚淡绿色的星形晶体,魏野不放心地说道:“就我所知,很多炼金术治疗药水会用某些具有再生能力的怪物的血液当主料,因为它们的血同样具有特殊的再生力量,有助于伤口愈合。但是,这类药水的味道可都很糟糕。” “这可不是那么低级的东西。”辩机和尚像是很热衷于推销这水果硬糖般的小药丸,“那种药水对于骨折什么的,效果就不是那么明显。说起来,回复之星的疗效可比那些小血瓶强得多。” 将这枚看上去像青苹果硬糖般的炼金术产物送到嘴边舔了舔,发现这颗结晶型药丸带着一股混杂了铁锈的淡淡苦涩味道。不过这程度的苦味还在能接受的程度内。魏野将这枚不知哪个炼金术流派制造的药物结晶含在嘴里,他试图咬碎它,但马上就放弃了他发觉这玩意的硬度比用来炼丹的光明砂还要高一些,就像在嘴里含着一颗石头。 含着一块没有一丁点甜味的含服式药丸,魏野让那块石头样的东西在牙齿间嘎啦嘎啦作响,一面取出了竹简式终端。在个人信息界面一拂,私密信息的数据流随即通过竹简式终端,浮现在只属于他个人的视野之前。 个人信息界面下的三个子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各种数据个人社会信息包含着魏野至今接触的各种人际关系和社会地位,也是最繁杂的一项,包含着魏野在汉末扮演的那些明面与私底下的角色,包含着与魏野有着交情的人们,也包括被魏野干掉的那些阉党、妖怪和山贼。这最后一项,记录得尤其详细,很多山贼和妖怪的名字魏野压根就想不起来有这回事,要不是还附有对方的三维立体图,恐怕仙术士根本连最起码的印象都不会有。 比起这光用看的就让人头大的冒险者个人社会信息,冒险者个人属性信息界面和个人专长信息界面就简单清爽得多了。 依然是那寥寥可数的几个个人专长,宗教知识和民俗学专精依然保持在d级,野外生存也依然是g级。很显然,随身携带炊具、睡袋、家用菜肴保鲜半成品甚至全套盥洗用具,这样的优哉游哉野营生活,根本给这个技能刷不了什么经验值,那么晋级也就无从谈起。 炼丹术等级也依然是h级,只不过在后面附加的炼丹术认识度里,添上了朱砂香蒲丹、碧陵青羽丹和李少君丹书《少君遗篇》三项,算是不太难看。 剑术技巧和弓术专长等级倒是提升得颇快,虽然还是不大好看的g级,但后面都加了个“+”号。在剑术技巧说明栏里,则标注着这样的一段话:“初步掌握了墨子剑改良版的诀窍,出剑运剑虽距离剑客的级别尚有很大距离,然而干脆利落的风格已经隐隐有了改良这部剑法的特种兵的影子。” 这说明近来这两项技巧倒是应了“熟能生巧”的老话,再努力锻炼下去,离晋级也不是太远。 而在仙术道法一栏里,在洞阳剑祝、六甲箭诀、混元如意法几部法诀之后,却多了一个独立的技能栏。 “【骠骑心印】千骑凌大漠,把剑斩楼兰。莫嫌金甲重,拂云搅阵前。汉代名将霍去病,十七从军征,初战即斩首数千,杀单于祖父籍若侯产,俘单于王叔罗姑比,归国叙功,封冠军侯。越二年,加骠骑将军,时太中大夫东方朔,于上林苑侍武帝左右,亲见冠军侯行猎之态,为其写真一幅,其妻宛若死,以此画殉之。 “《霍骠骑写真图》中暗藏玄机,封存有霍去病军阵厮杀画境,暗含霍去病所修习之兵家以武问圣之道,为兵家秘传之心法。自后汉光武后,兵家传人分为四宗,各宗仅得其术要旨四分之一而已。” 关于竹简式终端上的这个分析,魏野只是泛泛看了看。霍去病英年早逝,弟弟霍光长于政略却不是个好的将领,二十三岁天命即尽的冠军侯,虽然留下了子嗣却也疏于教育。而霍去病自己的教育,差不多是在亦兄亦父的卫青与武帝身边完成的。 若是霍家传承了霍去病这篇以武问圣的心法,那么汉宣帝对霍光一族出手,顾忌只怕比之前更要大许多,只怕在长安更难免要兴起一场刺王杀驾的兵变。而霍去病生前,也曾很明确地向武帝说道,兵家之道,学其方略足矣,何必学古人兵法。 若说这是古兵家的以武问圣之道,这说明力也略有不足。所谓传为四宗,倒很有可能是骠骑旧部得了霍去病的心法皮毛,索性自神来历,攀附到了古兵家头上。 这种野孩子造家谱的事情,也算是一大传统。兵圣孙武子、武圣姜太公,不论哪一位的名声地位都比一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少年要尊贵许多,而有了好几百年前的名人做祖师似乎也听着体面一些。 就算是魏野这样的冒险者,见识要比那些一辈子只治几部经书的儒生高明不少,隐隐地有些怀疑,这部号为以武问圣的骠骑心印,很有可能就是霍骠骑的原创心法。可就算是仙术士自己,也很难找出有力的证据去扭转那些号称兵家传人的家伙们的固有观念。 何况在兵家所列的武庙七十二子中,霍去病就算没有这以武问圣之法作者的身份,也依然是将星之中最耀眼的那一颗。 不过对一名仙术士而言,一部兵家的武道心法,究竟能不能以武问圣,也实在算不上关注的重点。 在竹简式终端通过数据库获得的分析,仙术士初步掌握的骠骑心印,和当初刚参悟时候的洞阳剑祝一样,点亮了一颗星的初始星级评价,还有初等黄金级的价值判定。然而这也只是说明了冒险者所掌握的技能,起点较高,却不能表示技能发展的潜力。 就魏野泡在风月堂那些时日里,也见多了封岳拿去倒卖的各式各样门派秘籍,初始判定在一星白银与一星黄金的秘籍也不算少见。比如华山剑派的《太岳三青峰剑谱》和白鹿洞一派的《书礼剑法十二诀》,初始判定都在初等黄金级。 可是太岳三青峰剑法只有三招,走的是快剑抢攻的路子。三招之内固然十分犀利,很适合江湖斗殴使用,三招过后,便像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没了下文,只能作为剑术中抢攻剑术的一种补充。相比较而言,书礼剑法虽然只是白鹿洞一派的入门剑法,可却胜在一套剑法经过千锤百炼,相当具有实战效果。 并且比起太岳三青峰这种华山剑派中只有三招的抢攻剑术,一手扎实纯熟的书礼剑法能派上用场的地方更多,且不说这部剑法又是白鹿洞诸种上乘剑法的根基,前景十分光明广阔。却不会像只学了太岳三青峰的人那样,就算把这部剑法修炼到比创出剑法那位还高明些的地步,结果到头来前头依然是死胡同一条,只能发出“前面没有路了”的感慨。 归根结底,不论是术法还是武学,发展前景是否广阔,有些时候是比初始价值判定还要重要的事情。 魏野得自东方朔手绘《霍骠骑写真图》中的骠骑心印,如今只有一个技巧是魏野能运用的,便是神狮怒醒之术。这是依着心印中所带的异种运气方式,猛然催发周身气血,使四肢百骸气血焚燃,从而获得潜力提升的秘术。 可是这样的秘术,怎么看都像是在虚耗自身元气。也怪不得魏野受《霍骠骑写真图》中暗藏的画境印入元神识海,激发出周身元气,化为铜黄光气时,固然将几十斤重的桃千金舞得虎虎有风,皮肉更是坚硬如木石,剑砍下去也只是划破表皮。 然而等到催发出来的元气亏空之后,就算是魏野这样修炼有些底子的仙术士,也瞬间进入了神气耗尽的扑街状态。这要是换了没有修炼过的寻常人,只怕玩了这招神狮怒醒之后损耗的元气,喝上一大碗虫草老鸭汤都未必能找补得回来。 便是仙术士自己,此刻也不免有些猜测,当初霍去病身为一代名将,战功赫赫又备受汉武信任重视,却英年早逝。虽说是天命已尽,可也未尝不是这种爆发自身元气的秘法太伤身体,以致寿元短促的原因? 第216章 ·血在烧(三)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看起来有点疯狂的催发人体潜能秘术,若在危急之刻,倒还是能当做孤注一掷的压箱底手段来用。 而对寻常人而言,最为头疼的元气损耗问题,反而在魏野这里不算个事。 星界之门别的稀有货色或许是有价无市,可是老山参也好,黄精茯苓也罢,乃至灵芝何首乌之类服饵药物,都有有志于汉方中药贩卖事业的商人进口,货源绝对充足。就算是冬虫夏草,也有专门的汉方药养殖基地,品质比那些过去炒到天价的三江源虫草还更好些。 唯一可虑的,也只是寻常药物药力毕竟有限,进补不及损耗,还得用那些补气益中的丹药。但炼丹工作室在星界之门也是随处可见,光魏野那处不怎么回去住的宅院四周,这样的炼丹工作室就是好几处,就算那些有助修炼的丹药需要好丹方、好丹材,等闲拿不到手,这类补血补气、疗伤退病的丹药,还不是满大街都是。 投入不是问题,进补也不是问题,外物的问题有因果律通用点券就可以解决,能解决的都不算是问题。关键在于,初步接触到骠骑心印后,魏野隐隐察觉到,这部号称以武问圣的秘术,内在却有一种过于狂暴而无序的倾向。 秩序和混乱,都是相对而言,东方朔所留下的《霍骠骑写真图》上,那墨笔点染出的朵朵火焰,就象征着毫无定形的火势。 在漫长过去的古典物理学派认为,等离子态因为电子的自由运动,往往在微观上被认为是不可测的。但是在宏观上,却可以对它们进行概率统计。这样的小问题现在已经不算是问题,任何一间初等学校的物理实验室都可以向学生展示这类微观上的观测统计实验。 但是作为人类本身,若没有外物的帮助,仅仅依赖自身,却依然很难做到这一点。 火焰也是一种等离子现象,在微观上很难观测其内在的秩序。所以东方朔以火焰代表骠骑心印的不定式,象征着内息元气爆发后不可控的狂暴姿态。 不可控,这就是问题的根本所在。 任何一种术法,不论它来自于何种的文化背景、宗教体系,哪怕这种术法本身基本违逆人们所认知的常识,但是术法内在依然有一个严密而自洽的逻辑体系。 比如说霍格沃茨魔法学院一年级新生学习到的第一个拉丁语咒文:“羽加迪母。勒维奥萨”,这个秘咒的前半部表示翅膀,后半部表示轻盈。这也是它被称为“飘浮咒”的原因所在。咒文和巫师的魔力构成了一个简单的逻辑关系正确的咒文、正确的读音、这个时空中巫师们的血缘力量。 然而类似这样的内在逻辑如果被破坏掉的话。 魏野一直在订阅的终端小报里有一份臭名昭著的八卦数据杂志,这份名为《时空******》的八卦小报以刊载星界冒险者的糗事而知名。最近这份小报做了一个连续专题报道,是关于某些研究奈瑟帝国奥术的魔法师们最近连续遭遇的不幸事件: “不管是本奥法协会,还是太阳与法律之神阿曼纳塔为首的诸神,都向那个自诩天才的大奥术师警告过,他那个篡夺魔法女神神格的法术,必然会造成灾难性的影响。但是这些迷信魔法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奈瑟瑞尔奥术师,就像那些民间科学神教的疯子一样,孤注一掷地将一切都寄望在了这个禁断魔法之上…… “作为施法者等级最高才达到十五级的本协会全体成员,在这群大奥术师的面前缺乏话语权。没法子,本协会只好连前台小妹和清洁工小弟都算上,全体撤离到了边境山区,进入了幽暗地域的一所侏儒城邦避难。静等着卡尔萨斯抢夺魔法女神神职造成的魔网崩溃灾难。然而随着这个夺取神格的十二环魔法‘卡尔萨斯的化身’发动之时,就算是躲入地下的本协会成员,一样被扫到了台风尾。 “首先是倒霉的后厨,两个吃货为了给茶点上加上水果切片,居然在这个时候试图使用神梅术卷轴,结果这两个笨蛋自己变成了狂暴化青梅怪的食物,只剩下两根指头可以拿回来做紧急抢救。而我的妹妹,居然信不过冒险者终端的影音功能,而是改用魔法八音盒来播放《小苹果》舞曲,现在这座布灵登石城的半数居民都被扩大化的群体魅惑术活化咒文给操纵,一遍又一遍地大跳广场舞…… “如果不赶快处理掉这里的问题,本协会将有半数成员会活活地在‘你是我的小苹果’的歌声里,跳舞跳到力竭而死!因为魔法女神已经转生,魔法规则不再,魔网也被封闭,本协会现在极端缺乏战力,希望尽快有勇者前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 ……… 好吧,这例子举得稍微极端了些。然而法术本身就是人类对秩序法则的利用,混沌的力量要利用起来,就麻烦得太多。 同样的,骠骑心印爆发后,这种带着无序化和狂暴化色彩的力量,对于魏野也是非常新鲜而特殊的经验。可不管骠骑心印在提升战力的层面上如何优秀,对魏野这样的施法者哪怕是偏向近身战风格的施法者,不能有序掌控的力量,便是有缺陷的力量。 更何况,按照魏野的推测,霍骠骑英年早逝,只怕也和这号称以武问圣的内息狂暴化秘术有着不小的关系。 将这些分析姑且放到一边,魏野决定先将对这部兵家秘术的推演分析延后再论。比起自己因缘际会所得的这部骠骑心印,还是另外一个问题更值得拿出来推究参详。 目光从驴车上一掠而过,魏野终于开口说道:“佛家传承自印度教中的沙门一派,虽然号称心外无法,其实也是蛮喜欢收集分析世间之事的。那么和尚你知不知道小哑巴这身模样,到底是哪一种的瑞兽血脉?” 第217章 ·血在烧(四) 辩机和尚端着水煮扫帚菜,美滋滋地扒拉了一口,倒好像这没油没肉连盐都没有一粒的粗涩野菜是什么无上的珍馐美味一般。 挑了挑牙缝上的野菜叶,仔仔细细地将它们咽下肚去,辩机和尚方才含糊说道:“这种事情连你这位博学之士都搞不清楚,来问小僧,这不是问了也白问么?不过我佛门虽然广大,有名的瑞兽神兽却也只有那几种,我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和这少年家相符的。” 他放下陶碗,认真看着魏野道:“如来佛顶金翅大鹏明王,那是只吃人魔头,先可以不算。阿弥陀佛驾前佛音使者迦陵频伽都是半人半鸟的软妹子和小白脸,倒像是天使那一挂的模样。至于大智文殊、大行普贤、大悲观音和大愿地藏四位菩萨……” “文殊坐青狮、普贤乘白象,当然也不可能,”魏野直接打断了辩机和尚的话,抢白道:“观自在那慈悲的菩萨,与吠陀双马童神阿湿毗尼兄弟有些因缘牵连,所以她的愤怒身头顶碧马头,唤作马头明王。至于那菩萨传说里的坐骑金毛犼,有说这异兽似马有鳞的,有说它巨口红毛,尾巴如扇,像是南派舞狮子时候牵出来的年兽来着,总之是不搭。” 知道和面前这个仙术士谈起这些冷门知识,只有被碾压的份,辩机和尚只能把陶碗又端了起来,自暴自弃地说道:“那么大愿地藏王菩萨座前的神兽谛听……” 这一次魏野没有旁征博引地继续用他的那些冷门知识来欺负人,而是将眼微微眯了起来,说道:“继续。” “神兽谛听能听四大部洲与世间一切之音小僧觉得这挺像观世音菩萨的能观众生之音的就是当初地藏菩萨化身行走人间时带在人边的那条白狗。这条狗显出的瑞相又叫六不像,犀角、犬耳、龙身、虎头、狮子尾、辟邪爪……” 说到这里,辩机和尚也想起了地夷夫人胸口那个致命的血洞,喃喃道:“总不会是……” 魏野低下头,给自己又盛了一碗野菜汤,小口地吸着汤水含糊回答道:“这也只算是推测,那孩子的瑞兽化形,和谛听差了很多,而且他身上的气息,纯出天然,根本没有佛门那一股子高冷又虚伪的独特气质。” “反正你们这些修道的,都是些不黑佛门会死星人的家伙。小僧行脚万里只为财,也不和你一般见识。” “你这个提婆达多嫡传的佛门异端在这里喊冤叫屈,这本身就够可笑的了,想当年,你那个祖师可是亲手推石头下山打算砸死释迦牟尼来着。” “……主人家。” “嗯?” “依着小僧看法,不如咱们先把雇佣金交割清楚,就此别过好了。老留在主人家身边,小僧的脆弱心灵,感到非常之痛。” …… ……… 这等无趣的黑历史揭发会固然有助于清口开胃,然而光吃白水煮扫帚菜,像辩机和尚这样的苦行僧人或许没什么意见,然而从来不曾断了荤酒的魏野却不能餍足。总不能把别人的水煮野菜吃个精光吧?这样未免有点太不尽人情了些。 好在萧皋和司马铃终于带着猎物归来,魏野看见自家的小拖油瓶提着几只石鸡的模样,不禁有了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在欣慰感之外,又不免有了些天蓬元帅见着大师兄托着斋饭回来投喂的欣喜雀跃。 萧皋挎着一个竹编篓子,向着魏野和辩机和尚激动挥手:“老师!先生!我在附近的村子里买到了不少好东西,有米酒、豆酱还有泡酸姜,可以做酸菜炖鸡了!” “大早上的吃酸菜炖鸡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 “小僧看来这没什么,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吃好一点才能补充一天活动所需要的热量。”辩机和尚看着自己的学生,满意说道。 “因为修炼提婆达多的苦行法门,所以不得不吃白水煮野菜的人,早上吃好一点这事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悲哀。” 面对魏野毫不留情地补的这一刀,辩机和尚也只是如得道高僧般地慈和一笑,隐隐有佛光生于面上。刚才从魏野那里划过来的一笔全额雇佣金,已经足够把他的佛光加成到了刀枪不入的地步,更不要说魏野这毫无杀伤力的语言攻击。 对于仙术士和法力僧之间汹涌的暗潮丝毫不觉,司马铃一步跨到魏野面前,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荷叶包打开来,将一枚拇指大小的淡青果子硬塞进了魏野的嘴里:“从村子里买到的盐渍梅子,叔叔怎么样,味道还好吧?” “味道还好,就是稍微……有点咸……”魏野含着这颗又咸又酸的盐梅,嘀咕了一声,随即用力嚼了两下,一仰脖子,把这颗腌过头的盐梅吐出核,将梅肉硬吞了下去。 “当然咸了,一般说起来盐梅不都是用来煮肉羹的时候当调料用么。”萧皋不明所以地补充道。 “盐梅有三种味道,咸盐的味道,酸梅的味道,果糖的味道,也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盐、醋和蜜。我明白的。” 魏野一边用野菜汤清口,一边回答道。 辩机和尚正在端着陶碗吞咽野菜汤,听着这话,突然呛得咳嗽起来。 “总而言之,作为一个星界冒险者,我还是挺惜命的。”魏野看了眼司马铃,说道,“但是有些事情,你阿叔我不去做的话,就会错过很多东西。” 司马铃一手提着那几只石鸡,一面盯着魏野的脸,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叔叔都已经这个年纪了,还和中学二年级的小鬼一样,有着爱做冒险梦的一面啊。男人们” 她环视了一眼正在和野菜汤奋战的法力僧,和根本不明白这气氛的萧皋,做了个判决书般的总结:“始终是定格在青春期的家伙。” 这句感慨刚出口,她就被仙术士一把拖到面前揉起头来:“这种阅尽人世风光、面前千帆过尽的沧桑口吻,你是从哪个八点档连续剧那里学来的?” 就在司马铃用力要挣脱魏野魔掌之际,停在宿营地边上的驴车微微动了动,原本应该沉睡的少年,怯生生地露出头来。 第218章 ·血在烧(五) 营地上的冒险者们,看着小哑巴面上不曾隐去的淡青色的鳞片,想起这一连串事情后,还未能深究的那些黑幕。再没心没肺的家伙,也不得不收敛一二。 只有仙术士面色不变,径自从袖囊中拎出一只牛皮水囊,反手交给小哑巴:“先去打一囊清水来。” 小哑巴接过牛皮水囊,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终干什么都没有说,接过水囊,点头而去。 辩机和尚端着陶碗,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哑巴的背影,说道:“这样玩放置play,真的好么?” 魏野仰头喝了一口野菜汤,擦了擦挂在下巴上的水珠,回答道:“自家的事自家明白,他要想说,自然会和我们说。他要愿意将一切埋在心底,那也便由他,大不了路上多刷几回怪,这关中的山神水神,也未必还有几个有地夷夫人这样的特殊背景。” 听着仙术士大言不惭,辩机和尚“唉唉”地吐了一口气,再问道:“若是那位贺兰山神上门兴师问罪,你又待如何?” 魏野将陶碗朝地下一放,微微笑道:“拖家带口之人,还能如何?先回星界之门躲个风头,等神通法力高强些了,回来一剑斩了他便是了。” 这等很好很强大也很不要脸的回答,听得辩机和尚大为赞叹,点头不已。 辩机和尚修持佛中异端之法,但始终也是走的金身成就之路,所以面皮坚硬不算什么特殊之事。而魏野虽然是一无硬扎师门二无正规传承的野路子,却是深得道门清虚之道。 《道德经》有言:虚其心,实其腹,圣人为腹不为目。 要说面皮,青史斑斑,某个挟持天子,凌迫皇后的家伙,放在满清金钱鼠尾辫手里,早就该进了《逆臣传》一万遍,这名声二字再也不用提。然而对魏野而言,那点虚名,价值倒不如身上青溪道服,囊中道书三卷,来得有价值些。 若为了一点虚名,而不去做应该做的事,认为正确的事,让自己高兴的事,连摇摆都摇摆得痛苦万分,逃避都逃避得撕心裂肺这样的蠢货,还是快点进入断灭一切的永恒寂清中去为好。 一直处于围观状态的萧皋,看着仙术士和法力僧不再言语,这时候终于有机会插进话来:“我们仲魔术士对于人体气息也是很敏感的,那个哑巴少年,似乎失语症已经好了?” “观察力不错,”魏野似笑非笑地从司马铃手里接过石鸡,并掌如刀,炎气微吐,先给石鸡脖子上来了一记,放出鸡血,一面用陶碗接着鸡血,一面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地夷夫人对小哑巴动了什么手脚,但是像小哑巴那样的混血裔,一旦出现了返祖的瑞兽化现象,那么精神和身体上都会受到很大冲击。” 将放干净了血的石鸡朝边上一放,魏野又捧起地上一块土,掌中火光腾起,灼烧净化去土中杂质,方才继续说道:“瑞兽化现象在进行的时候,瑞兽之血会改造那孩子的四肢百骸。其效果,我估摸着要比寻常炼气士导引吐纳之道初入圆满之境,洗练身形而百病不生的档次还要高出几分。至于心神受到的冲击,只会更大。这么强烈的刺激下,原本建立起的心防自然瞬间失守,区区失语症,不药而愈也不算什么难事。” “总而言之,只要小哑巴不得上什么‘创后应激障碍’(心理疾病的一种,多在目睹了身边发生死亡现场的幸存者身上出现)之类需要心理医生的问题,其他的,还是那句老话,静观其变。” 魏野一摊手,掌中泥土化为极细腻干净的泥粉,落在司马铃早就准备好的荷叶上。 看着司马铃将焙干净化的泥粉调水,涂抹在石鸡身上,魏野拍了拍手,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就算小哑巴自己不说,我也猜得出来,这孩子身上不知牵连着如何似山样的干系,海样的仇怨。然而收容他的是咱们家,既然收留了他,那么做家长的自然要保护家里每一个人。就像女儿收留了流浪的猫狗,负起照料责任的终究还是老爸一样。” 自诩老爸的魏野撑着下巴看了看司马铃,却只得到自家小拖油瓶的一个鬼脸。于是仙术士只得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但是剩下的事,总是要看他自己肯不肯走出第一步。” 就在魏野像个老头子般感慨的当口,却发觉司马铃朝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像是没有看到这个眼色一般,仙术士依旧半仰着头做四十五度望天状。 就在仙术士望天的时候,小哑巴已经不知道何时提着牛皮水囊站在了魏野身后。他双手交叠,左手在上,右手在,伏于身前的草地上,双膝着地,身体缓缓前倾,前额触于左手背,行了一个此时最重的大礼。 礼者,人道之极也。 行礼自然是因为受恩,相处这段时日,仙术士给予的帮助和庇护,对于一个逃亡中的灭门遗孤而言,便是世间唯一的温暖。而为了一个相随不久的童子,便肯拍案而起,剑斩鬼神而不计较生死,此恩之厚,自然当得起这一礼。 魏野面色不变,背对着小哑巴,算是受了这一礼。 随后便又是三叩首。 魏野依旧坦然受之,直到看着司马铃将石鸡身上都涂满了泥,方才起身面对着小哑巴,声音不大,却是极为郑重:“受你三叩,这是拜师之礼,可是自古来,学生拜师,却没有隐瞒根脚来历和出身的。之前不必问,现在也不必问,我要听你自己告诉我。” 小哑巴抬头看着仙术士的面孔,看出魏野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喜神色,他却依然跪伏于地:“弟子陆衍,回山泾真祠祝官后人,恳请老师收我入门下,晨昏服侍,奉炊洒扫,只求老师传我斩妖诛恶之术!” 他低着头,却听见魏野微微叹息一声:“这么有诚意?我允你了。” 第219章 ·血在烧(六) 所谓五伦,天地君亲师。按照汉时的常识而言,师徒之谊可比父子之亲。 然而魏野的口吻,听上去就像是勉强买下了上门卖安利的推销员的那盒没什么大用的保健品一般。 萧皋偷偷凑到自家监考老师身边,和辩机和尚联通了私密通讯:“老师,我想不明白。既然小哑巴是瑞兽血裔,发展前途光明,又对先生天生有一分亲近感,实在是最好的缔结长期契约的机会。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先生反倒矜持起来?装高人冷淡气质过了头的话,那不就是自己玩砸了?” 辩机和尚端着陶碗,摇了摇头,借着私密通讯说道:“那家伙厮杀起来像个武疯子,可是平时处事却像个老江湖的掮客,不要管他怎么欺骗小朋友,你只需要看他如何做。” 这句话,算是辩机和尚给魏野定了性。 不理那对师生在咬耳朵,魏野一面舒舒服服地坐下,一面吩咐司马铃:“包好了泥,就把这些石鸡埋到火下开始烤吧。” 安排完了叫花鸡的问题,魏野看着司马铃眼里“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的眼神,耸了耸肩,低下头来,看着小哑巴,这个回山泾真祠的最后末裔。 “之前你是小哑巴,用心防将记忆封堵起来,强逼着自己不去想自己的血海深仇。这样的日子看着是轻松些,但是也着实悲惨。如今你被那多事女人强行撬开心防,又使得祖上血脉复苏,显露出瑞兽之形,看上去是天道循环,终于让你走了上风,但看你这神态,记起了肩上背着多少鲜血淋漓的仇怨,反倒比之前的小哑巴更让人头疼。” 魏野轻轻一弹舌头,轻轻拍了拍大腿,感慨道:“你既然还愿意认我做老师,我自然要对你负责。然而报仇雪恨这回事,治《公羊传》的那一派儒者说的好,不复仇,非人子也。为师不是儒者,却和这些公羊儒者一般钻研谶纬之学,这话对我门下自然也适用。” 看着小哑巴这张除了多了些青色鳞片,没什么旁的变化的脸,魏野却觉得莫名有些生疏。略微停顿片刻,仙术士方才继续说道:“然而你要报的是家仇,却不是国恨,那么自然也该你亲手去完成。若想着全凭师长为自己做主,这样的门生实在比我家铃铛还要拖油瓶,我也没多少闲情雅致替这样的学生出头做主,倒不如直接开革出师门,更为方便许多。” 听着魏野话中含义,小哑巴,或者说陆衍仰头,眼中全是倔强意味。 仙术士迎上自己这捡回来的学生目光,不再叹息,轻轻伸出手,按上了小哑巴的头。 掌心贴着前额,魏野很明显地感受到了小哑巴的抵触这里是那支犀角所在的地方,瑞兽的本能不愿意让人触摸这里。 “如果忍耐不下去,就说话,我就把手拿开。” 听着魏野的话,小哑巴紧紧闭上了眼。 “真是乖孩子。” 魏野轻声说着,骠骑心印缓缓运转起来,一股灼热霸道的内息借着道门心法的约束,缓慢而又坚定地透过小哑巴的额头。磅礴而强硬的战意随着灼热霸道的内息,沿着小哑巴的经脉,一路呼啸而过。恰正如当年那个无敌的少年,率着一支无敌的骑军冲杀在塞上大漠,不管是天险还是敌军,都不能阻挡。 辩机和尚盘膝坐着,看着魏野的动作,不言不语,却碍不住他身边司马铃拽了拽他的旧僧袍:“叔叔这是在干什么?” “佛门有灌顶密法,道门当然也有类似的手段。”辩机和尚看着魏野,低声说道,“有些门派师徒传授道法的时候,师长会以‘种丹’之法,向弟子印入一道真气,帮助弟子学习如何运气修炼。但是你这个叔叔修炼的道法明显不是搬运精气结成金丹那一路,贸贸然将那些杀伐法力贯入别人身体,实在是个危险性很高的事情。” 辩机和尚没有说错,便在魏野将骠骑心印的霸道内息贯入小哑巴经脉之中,那些灼热的气息就像分散开来的一支支骑兵小队,开始四散开来,寻找着塞外的匈奴部族。然而这些灼热而锋利的气息,不论怎样在小哑巴的身体里横刺竖插,却无法从经脉间破开一个孔洞。 如果准确的形容的话,这就像被数不清的烧红了的铁针,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般。如果是一般人,被这股霸道内息所穿透,就会在第一时间惨呼出声,然后两眼一黑,再也人事不知。 然而小哑巴紧闭着双眼,却是一声也不哼,就这样默默地用意志力和这股力量抗衡。 不能冲破经脉的灼热内息,仍然不甘于被驯服,然而就在经脉间,这些无形却似有质的异种气息,却感到了一种危机感。似乎正有什么强大的存在,在暗处窥视着它们。 随即,一种似乎亘古而来的庞大力量从小哑巴的体内各处涌了出来,赤色的骑军面前是浩浩汤汤的一片苍蓝之海,或许这海不是那样深远,但是这支骑军也休想从这片海洋中离开。 魏野这个始作俑者当然看见了这片海洋,也看见了海洋中那个绰约浮现的瑞兽影子。随后,这个影子就消失不见,只有一片平静而暗藏着潮汐的海。 海上,浮满了赤色的莲花。 看着小哑巴身周散出美丽而危险的苍蓝混合赤红的光焰,魏野仔细感受着那种本性侵略如火的内息,怎样在小哑巴的体内运转。仔细分析着那道内息究竟是怎么样的存在,有着怎样的特征和性质,他轻声说道:“不愧是瑞兽的血裔,潜力果然出色。只是今后,只有复仇才是你的世界。” 说着这般意义不祥的话语,魏野手一抬,停止了再向小哑巴体内灌输这种狂暴灼热的内息。 小哑巴周身的光焰随之而消散,全身的痛苦随之一轻。魏野一把搀扶住他,让经脉饱受折磨的小哑巴就地盘膝坐下,开始静静地休息。 第220章 ·血在烧(七) 辩机和尚看着这对师徒,终于忍不住说道:“传道授业,并不是填鸭。而你这教学法子,竟然比填鸭还要粗暴些。” 仙术士坐着略略调平了内息,斜睨了一眼这个佛门异端,语调中却是一股嘲讽之意:“按部就班地走,按照我这便宜徒儿的资质,当然可以有一番大成就。然而只怕他的仇家,在他长成亭亭如盖的大树之前,就要先杀过来斩草除根了。” 这说的,自然就是那个至今尚不曾露面,却一直有信息或隐或现出现在魏野面前的贺兰山之神贺兰公。 地夷夫人是贺兰公的外室,虽然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室,却也是那位贺兰公的枕边人。将心比心地说,谁的小老婆被人在胸口开了个洞,神体还被分解萃取,只怕很难心平气和地来和魏野一行人讨论这个问题。 而关中这些牛鬼蛇神所收到对小哑巴的通缉令,本来就是以那位贺兰公发出的。面对这样这个有着公一级爵位的一方鬼神之主,要么就理智些地不要和他掀桌翻脸,要么就得在掀桌翻脸之后,做好最坏的打算。 辩机和尚暂时沉默不语,魏野却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开口道:“和尚,你虽然以提婆达多的逆佛之法为根基,神通运用却走的是杂密一流路数。佛门诸宗,密教号称身口意三密成就,便能即身成佛,在佛门中修炼速度最为迅速,那么我这个徒儿要是学习你这一派的咒法,要多少时日才能大成?” 辩机和尚想了一想,方才答道:“这孩子天生瑞兽血脉,根骨要比常人好不少,若能发菩提心而入大乘,只要三年,便能胜过小僧。” 魏野发出一声嗤笑:“只怕那贺兰公等不得这三年。虽然往星界之门躲起来,也未尝不是一条退路。然而我在地夷夫人那鬼地方厮杀时,冥冥之中若有感应,由此向西便是我的机缘,又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回星界之门?既然我要继续向西,那小哑巴自然也是要跟着我走。那我现在要做的,便是先让我这便宜徒儿有几分自保之力。比起别的道法,反倒是这骠骑心印是个速成的法门,瑞兽血脉之身又没有走火入魔之险,正适合我这徒儿习练。” 听着魏野滔滔不绝地讲论,司马铃小声说道:“再怎么听叔叔你说下去,怎么还像是拿小哑巴来推演新技能一样?” 只一句话,营地上便冷了场。 仙术士身形微僵,嘴角微微抽动,半晌后方才装模作样地嗅了嗅空气里渐浓的香气,转移话题道:“叫花鸡似乎好了?大家一起来吃鸡,吃鸡……” …… ……… 蜕去泥壳,石鸡的羽毛也一同脱落,只有一股浓郁的香气散发开来,然而营地上的尴尬气氛却不曾散去。 魏野捧着一块连骨石鸡肉,却是胃口不怎么好,看着喷香扑鼻的石鸡肉,也没有下嘴的欲望。 盘膝坐着的仙术士,手捧着石鸡肉,在那发呆出神。不料身边却有人捧着一个瓷瓶,默默跪坐。 魏野不用看,也知道身边跪着的是谁。 “这是什么?” “师姐拿来的酸梅汤,师姐说,老师最爱喝这个。” “噢,铃铛那丫头和你的辈分不应该从我这里论,乱论一气,什么关系也都乱了。” 魏野没好气地拿过瓷瓶,胡乱饮了一大口,方才说道:“骠骑心印霸道非常,一般人难以驾驭,铃铛那丫头也没有说错,为师也存着以你试法的心思,恨不恨我?” 对于这样直白的问题,小哑巴,或者说,陆衍,摇了摇头说道:“弟子的命是师尊救下的,传下的法门也是为了弟子前途着想。弟子只有感激……” “好了好了,那些套话我不想听。”魏野一摆手打断道,“你要报仇,我便告诉你,你的仇家应该就是贺兰山神。” “天下海岳河山之神,等级森严,五岳四海之神为王者,五镇四渎之神为君长,九州名山胜水之神,则有公侯伯子之别,除了黄河之神河伯冯夷乃是天帝所封天爵,与众不同之外,山神称公,水神称侯,便是一方鬼神共主。你的仇家贺兰公,已经向关中鬼神发下缉捕文书,他既然称公,便是五岳之下鬼神中的大人物,勉强已经够得上一位真正神灵的地位,你还有没有复仇的勇气?” 听着魏野的问题,小哑巴顿时拜倒在地:“请老师教我。” 魏野并不去扶他,而是继续说道:“为师不是那种慷他人之慨的道德贩子,说不出‘宽恕包容才是解决仇恨之道’这等酸腐又浊臭的屁话。有人杀你全家,你自然要把那人千刀万剐,受尽天下酷刑,却让他不得死,还要治好了他,然后骟了他的命根子,卖他去安息国当贵妇人玩弄的盐水鸭。然而报仇前,有一课你要先学会,便是学会活下去,对活人而言,复仇才有意义。” 听着仙术士在那里教徒弟,辩机和尚和萧皋默默低头,深觉这教授内容太过劲爆,就算是提倡复仇主义的汉时人物,也没有这般丧心病狂。 然而听着魏野的讲论,跪在仙术士身前的小哑巴眼睛越来越亮。 “为了复仇而拼命是可以的,为了复仇而不要命却是愚蠢的。贺兰公这样的角色,不要命未必能杀了他,却肯定能丢掉你的命。然而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比那个狗屁山神更加强大。这样说,你理解了吗?” 听着魏野的话,少年再度跪地:“为了弟子身上的血海深仇,请老师教给我活下去的方法。” 魏野微微一笑,点头道:“真乃孺子可教也。那么你就和为师继续努力,一起来参悟推演完善骠骑心印,好好修炼这部当年冠军侯留下来的心法。” 围观了这一幕的萧皋,喃喃叹息道:“先生还当什么仙术士,倒不如直接去卖安利、做传销、开邪教……” 第221章 ·筷子和羊杂汤(一) 雨水落在地面,打湿了才从泥土中钻出的青草。 这粒草种原本埋得太深了些,很难再从土下生根发芽。然而半月之前,这片原本被大火焚烧得变成一片死地的地方,又被人很仔细地深耕了一遍。这粒草籽幸运地来到了土壤表层,终于得到了来自天空的雨露,还有来自泥土之下的尸骨和人血,幸福地生出了新芽。 而在这株嫩草的根系下面,有厚重的尸骨和草木灰。可以想见的数百年内,这片看似平坦的山间峰台上,野草都会长得异常丰茂。 初生的草芽间有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盘膝而坐,面前放着一个朱漆食盒,盒盖打开,里面盛着一样肉食。那是从某种异兽子宫中摘下的兽胎,顶上微有一角隆起,四肢似是虎爪,身形有些像是马。这具兽胎已经被乳汁蒸过,微微渗着血丝,显得无比白嫩。 拈着筷子,从这盒乳汁蒸兽胎中最细嫩的部分划下一块肉来,男人将兽肉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片刻,满意地咽下去。随即拿起食盒边上的嵌玉银壶,对着嘴将鲜红的酒液送下肚。 对着曾经是一片殿阁,却只剩下土灰新草的这片峰顶空地,这个头发微微泛着铁锈色的男人像是很开心地笑起来。一笑,有着西羌部族特征的高鼻子高高扬起,鹰嘴般勾起的鼻尖向天。 身后,有两个头戴笼冠的黑衣官员静默伫立,他们脚下环着黑气,半沉半浮地也看不见鞋子。身后,有无数身形绰绰约约的甲士正在等待。 鹰钩鼻男人的眼中没有身后的部属们,他又以筷尖划下一块柔嫩香滑的兽胎嫩肉,在盛着姜汁梅醋的小碟中蘸了蘸,送进嘴里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有些遗憾地感慨说道:“驳兽以虎豹豺狼为食,成兽的肉并不堪入口,然而驳兽之胎却是难得的珍味。只可惜,比起带着上古瑞兽血脉的滋味,驳兽之胎的味道也不过如此罢了。” 《山海经》中记载,中曲山中有异兽名驳,其状如马而顶生独角,生着虎牙虎爪,以捕杀虎豹豺狼为食。蛮荒时代,大巫们驯养这种异兽作为战争兵器,只是自天帝颛顼绝地天通,断绝人神往来之后,这种异兽也差不多绝了种。只是想不到在这山间,还有人用这种异兽的胎中幼兽,作为难得的珍馐。 又饮了一口鲜红如血的酒液,这个鹰钩鼻男人举起酒壶,倾出嵌玉银壶中的醇酒,洒湿了身前那些青青的草芽。他对着天空,有些落寞地说道:“敬我那个要打雁子反而被雁啄破了胸的笨堂客。” …… ……… 早晨的空气略微有些干燥,却不失凉爽。晨曦落在道旁的土坯房上,泛出鲜明的粉黄色。 这样的景色,对于小伙计小藿而言已经看了十几年,早已没了什么稀奇,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忙着生灶火、架上大锅,干柴上冒出的熊熊火舌让他额头见汗,才没有心情看这城外十几年一成不变的景色。 灶火升好,将师傅头天晚上煮到五成熟又片成细丝儿的羊肚羊肠一类羊杂碎下进清水锅里,不用他请,师傅就会从小卧房里钻出来。 师傅约摸三十来岁,脸是黑黑的,一身牛一般的腱子肉,像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然而这个像老兵般的师傅,却有着一手煮汤的好手艺,来他这里吃过羊杂汤的过往客人无不称叹他的汤够鲜而料够香。有些走商的客人,吃过了一回他们家的羊杂汤,下回走商的时候,也一样回来,说不得还要带着更多的人。 所以就算是离城门大开还有一个多时辰,也依然有远来的客人愿意提早来到他家小店门首坐一坐。就算不喝汤,闻一闻这远近驰名的香味也是好的。 车道上响起一阵清脆的辔铃声,一驾驴车停在他们家小店门口。 拉车的青驴看着牙口不小了,然而一身的皮毛依然油光水滑,看着像缎子似的。青驴颈子上套着一个镂满精细花纹的白铁圈子,银闪闪的不见锈,也不见刮痕。 车上四周垂着淡青幔子,描绣着一些看不懂的玄色花纹,针脚好细,简直从来没有见到过。 车里一定坐了个贵人。 赶车的是个黑衫的俊俏少年,那身短打般的黑衫却在领口袖口都用银丝线绣出花边。这哪里是车夫,根本就是个豪门出身的公子哥嘛。 这个俊俏小子却向着车中禀告道:“老师,张掖郡的郡治黑水城到了。” 便听着车中有个男人笑着说道:“阿衍啊,黑水城是当初匈奴设城的叫法。依着如今大汉治下的叫法,应该是觻得城才对。” 这人说着,一撩车帘,跳下车来,却是个一身锦青道服,身背一柄长剑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只能算是赶车的俊俏小子的长兄,倒不像是师长。 这男人一下车就抱怨道:“辩机那和尚说什么要去寻一处佛门圣地精修佛法,却是拿了佣金就跑。没有他帮忙遮掩,只能从封岳那里重新买了这么一副绣符车帷,来阻隔那些混蛋越来越频繁的窥伺。这从关中向西,真是吃了一场辛苦!” 他一面说,一面探手拉着一个白衫子的少女下了车,方才转过头来向着已经看得有些呆愣的小藿说道:“贵店是卖羊杂汤的?反正离开城还有一会功夫,便请盛四碗羊杂汤来。” 小藿愣了愣,身后他的师傅已经一手将他拨开,沉默地一点头。他揭开锅盖,将出四碗羊杂汤,配好佐料,又洒上新切的葱花、香菜末,端到门首的棚子下面小桌上。 仙术士点了点头,看着身边少女拿了三个绣垫放好,方才入座。 然而小藿却想不明白,这样的气派,这样的衣着,怎么看都是贵人的一行人,却要吃自己家的羊杂汤? 叫他更想不明白的还在后面,那个一身墨衫的俊小子,又端起一碗羊杂汤,放到了拉车的青驴面前。 第222章 ·筷子和羊杂汤(二) 碗是最常见的粗陶碗,黑里透红,虽然没有上釉,却也洗得十分干净。乳白色的羊杂汤里浮着嫩绿的葱花和香菜末,黑盏白汤,光看着也能引得人食指大动。 这样一碗羊杂汤,却被放到了拉车的青驴面前。赶车的黑衫少年从他老师手里接过一副乌木簪银的筷子,挟了一筷子脆生生的羊肚,送到了青驴嘴边。 驴吃草是天经地义,就算是将军的战马,也只不过是吃些掺了鸡蛋的豆麦。然而这头青驴却能吃肉,它一张口,就把羊肚用舌头卷进嘴里,嚼得吭哧吭哧的,却显得极为快活。 魏野在边上看着小哑巴给青驴喂羊肚,也不在乎掌勺师傅和小伙计的奇怪眼神,感慨地拍了拍大腿,说道:“这一路上也真是辛苦它了,这一路上都没吃什么好东西,全靠这些丹药撑着。如今到了张掖郡,是该叫它吃吃补。” 小藿见着这说话的客人将手中釉色肥厚的白瓷瓶,朝袖中一收,却拿出了一只铁盒,递给他的学生。那铁盒长有半尺,这客人却穿了一件窄袖的青锦道服,也不知道那么大的铁盒是怎么收在袖中的。 小哑巴接过魏野递过来的药匣,从中取出一块芋头样的物事,双手略微一搓,将外皮搓下,露出里面洁白致密的部分,微微有些粘腻的汁液流出。小藿不知道这是什么,他的师傅也不管这奇怪的一行客人,沉默地又站在了灶台后面。 青驴刚吃了羊肚,正高兴的时候,见到小哑巴拿出来的这芋头般的新鲜药材,顿时想朝后缩。然而它看着边上那个自己的真正主人,却又不敢动了。 就听得仙术士叹息说道:“这茯苓虽然只是五年生的,药性不足,还有些粘牙发苦,但对你也有好处。一般拖车的家伙,还没有你这样的造化,还要挑嘴怎的?” 听着主人发话,青驴不敢再躲,老老实实地看着小哑巴双手一合,把一大块茯苓压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全拌进了羊杂汤里。 吃着这些混了茯苓块的羊杂汤,青驴虽然知道自家主人说的没错,然而那种微苦而回甘的茯苓味道混杂在鲜美的羊杂汤里,这样奇怪的口味还是吃得它有些难以接受。只好以哀怨的眼神,深深地看着仙术士。 旁边司马铃轻轻地笑了起来,从袖中摸出一块黑色的糖块,手一扬,就丢进了青驴的嘴里:“辛苦啦,这粒甘草糖给你吃,补补盐分。” 看着司马铃拿出的那块甘草糖,魏野和小哑巴想起那带着呛鼻甘草味、又咸又甜的糖果,同时移开了目光。 然而青驴吃着这粒重盐重味,带着八角茴香和甘草香气的糖果,随即开始摇头晃脑,还向着司马铃点了点头。心想,虽然主人是个不好招惹的恶趣味家伙,但小女主人是这么一个体恤人的漂亮姑娘,倒也算自己运气不错。 小哑巴看着摇头晃脑的青驴,不由得迟疑问道:“老师,那糖……给它吃了真的没什么问题?” 仙术士拨了拨浮在汤面上的葱花,好整以暇回答道:“牛嚼牡丹,驴吃糖果,哪分得出什么好坏来。只不过这种奇葩糖果外头裹了一层盐壳,正好对了它的口味罢了。话说上古时候,有个叫晋武帝司马炎的昏君,每天夜里都坐一辆羊车在后宫转悠。那羊闻到哪处妃子在门口洒了盐,就朝哪处妃子那里走,一样的道理。” 小哑巴从开蒙读书以来,从不知道自三皇五帝算起,到底有哪一个国君叫司马炎。然而听魏野说得煞有介事,想来应该是某个古时诸侯,便不再问,继续掰碎了茯苓,喂给青驴吃。 道旁小店,路过客人棚下歇脚,弟子喂驴,虽然细节上有许多和寻常人家格格不入的问题,粗略看去,倒也没有什么异状。 掌勺的师傅不管这客人做派如何奇特,继续照看灶火,煮羊杂汤。小伙计小藿也不懂得这一行人的做派其实异常地豪奢,而且充满了星界之门冒险者特有的那种暴发户气质,他只是觉得那个白衣绯袴的少女长得真好看,鸦羽般的乌黑头发,白皙的肌肤,面相可爱得像个白瓷娃娃。 如果天上真有神仙,那这少女就一定是最讨神仙喜欢的小仙童。 就在他装着擦桌子的模样,偷眼盯着少女的侧影,微微出神的时候,突然有人一脚踹上了他的后腰! 小藿年纪不大,才十五岁不到,这一脚踢得又极重,顿时让少年瘦小的身体朝前一跌,带翻了棚下的矮桌。 一阵血倒流至头部的眩晕中,小藿觉得自己嘴里有咸丝丝的东西在流动,然而在他想明白那是什么之前,一个难听的破锣嗓子已经响了起来,振动着他的耳膜: “铁师傅,上次我们教长就和你说过,不许你在这里开店,你为什么不听呢?” 小藿一回头,就看见街上那个有名的泼皮、配军马长庆,一身白祫长衣服,头上裹着白布缠头,正趾高气扬地站在师傅的灶台前。在他身后,站着几十个汉子,有面目和汉人一般无二的,也有深目高鼻,带着杂姓胡人那股子冲鼻子膻味的。 这些人,有的也像马长庆一样用白布裹了头,像在头上顶了一个白色的南瓜。也有的只戴了一顶白色的单薄小帽,也有家境看似好些的,用的是带着淡绿刺绣的小毡帽。但不管他们的帽子如何,身上都穿着对襟的白祫长衣服,而不是汉家的交领衣裳。 而在这群人后面,远远地站着几个衙役和吏目,却丝毫没有上前的意思。 小藿的师傅现在该叫他铁师傅了拿着长柄木勺在锅里搅了搅,方才放下木勺,很平静,没有惊诧也没有厌恶地看了看马长庆,说道:“对不住,我这店不是拜火教的店,也没有挂‘清洁’幌子,为什么不能开?” 马长庆像是看到什么笑话一样,把一张刀条脸直凑到了铁师傅脸上:“你做的是杂碎汤生意,用的是羊杂碎!做羊肉生意的,就应该挂我们教长批下来的‘清洁’幌子,不然不许你们开!” 第223章 ·筷子和羊杂汤(三) 羊杂碎便是羊杂碎,羊肚脆口,被厨师拾掇前也留着带腥膻味的粘膜,羊肝肥嫩,肝子里却容易积蓄毒质,更不要说羊肠里那些排不干净尽的粪渣叶滓,更是和“清洁”二字牵扯不上什么关系。就算是游牧民族视为珍品,非贵客不能享用的羊心,不放去血水,配上香料,也并不算得什么干净的食材。 铁师傅继续操着木勺搅拌锅里的汤,丝毫没有动怒地反问道:“挂了你们的幌子,我的羊杂汤就‘清洁’了?” 马长庆还要说些什么,却有人接下了铁师傅的问题:“自然只挂一个幌子,不能算清洁。今天我们祆坊的经师们出来巡城,就是要看看街面上有多少汉人的食肆也偷偷挂了清洁幌子,让我们的教民兄弟们吃了不合法的东西。” 说话的这个人头上裹着白布缠头,手里握着一卷老旧的羊皮卷,看打扮全然就是西域胡人的装束,然而面目却和汉人一般无二,连口音都是字正腔圆的洛阳官话。 这个胡人打扮的汉人,展开了手中的羊皮卷,念道:“谨奉无上尊贵、万物的主宰、光明者阿胡拉玛兹达,留与最后的封圣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的箴言。主禁止你们吃不奉那光明者阿胡拉玛兹达的圣名而宰杀的动物,勒死的、捶死的、跌死的、自死的动物。血液里带着主给予的生命,不可吃。贤者又说,狗的肉、猫的肉、蛙的肉、驴的肉还有彘的肉,都是不洁净的,食用它们是有罪的。” 念出了这一篇圣训,这个胡装汉人面上带着十分的虔诚,盯着铁师傅说道:“贤者查拉图斯特拉怜悯一切不信主的人,箴言又这样告诉我们。教民们,你们恋慕主的至恩,信奉了阿胡拉玛兹达的道路,要让外邦人也走上这条道路。要让外邦人也远离有罪的食物,便让教民们来宰杀牲畜,并奉普慈特慈的主的圣名来宰杀” “铁师傅,从今天起,你要做羊杂汤,就请到本城的伊马尔长老,我们祆坊众多经师的老师,伊本老爹他老人家那里去,买他监督宰杀的羊杂碎吧。”话里虽然都是劝说之意,然而这个祆坊经师的眼中却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进一步解说道,“不过只这样还是不能算‘清洁’的,铁师傅你要挂‘清洁’幌子,还要归信入教,走上阿胡拉玛兹达指给我们的道路。到那时起,你卖的杂碎汤,就真正洁净了。” 边上的马长庆又凑了过来,补充道:“入教之后,最重要的就是五善功,五善功第一要紧的就是纳净火捐,做工做农的每三个月要交小净捐,你们做商的要交大净捐。小净捐是一成利,你们做商的大净捐是三成利。你也别嫌这捐太高,谁叫你们做商的,手脚都不干净,个个都发的是昧良心的财。经师先生们愿意收你们的捐,是要替你们净罪忏悔哩!” 铁师傅沉默地看着面前这些汉人、胡人、不含不糊人,继续搅着锅里的羊杂汤,听着这个自称经师的男人谈着那些罪,那些污秽,那些神迹,那些救恩。还有马长庆的那些钱,那些捐,那些平白要从他身上扣得的利钱。他既没有惊诧,也没有厌憎,只是将木勺放到锅边,拿起挂在肩上的麻布擦了擦手,轻轻地说:“对不住,我是汉人,不想入你们胡人的教,没的辱了祖宗。” 说得一口洛阳官话的经师面上闪过一丝失望,然后迅速地将这点情绪收拾起来,微笑说道:“这也不碍什么,主的道,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追随的。只是铁师傅,你这个羊杂汤铺子……” “当然是要开下去,我还要吃饭。” 吃饭是为了生存,生存便是道理,道理便是信仰。这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虚头巴脑、借着众生愿力而生的鬼神可以比拟的。 经师看了看铁师傅,确定这个三十岁出头的汉子说的是真心话,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带着那居高临下的怜悯说道:“铁师傅,别的地方我不好说,说谎和大话都是不为我主所喜的。然而在这黑水城里,你的铺子实在是不能开下去了。” 铁师傅转过身,直视着这个经师,问道:“我在这条街上卖羊杂汤,按时按点给官府缴税钱,我也给官府出过役,在玉门关外打过匈奴鞑子,怎么我就不能在汉人的张掖郡卖羊杂汤了?” 铁师傅的口吻依旧温和,经师却是感觉到一股本能的戒惧,微微朝后退了一步。 马长庆却在此刻站了上来,大怒喝道:“姓铁的,你说你是在玉门关外厮杀过的。可你姓铁!我马长庆却不知道,汉人里还有姓铁的!谁知道你是不是个匈奴崽子,冒充汉人进了汉地!” 他气势汹汹地向着这卖羊杂汤的小铺面一指,神气活现地喊道:“教里的兄弟们,今天咱们巡城,是张县尉批下来的,佐史也在看着呢!这该死的匈奴种,不肯皈依我们祆教,却有不肯自己关了铺子!那好,咱们帮他一个忙,给我砸!” 便在众人一呼而应,要动手的时候。原本倒在地上的小藿站起身,想要阻拦,却听着身边那个一身青锦袍的客人突然叫出声来:“诶呀!这陶碗是怎么一回事!” 却见这客人手中的陶碗,不知为何,破了一大块,留下一个难看的豁口。 却见那个像是从者又像是弟子的俊俏小子,也在这时出声道:“老师,我这个碗也破了。” 他貌似无辜地拿着裂成两半的陶碗朝着小藿扬了一样,那整齐的裂口,就像是被人从中掰开一样。 青锦袍的男人似笑非笑看了看那明明应该很结实的陶碗,似笑非笑道:“这家也不舍得用些结实东西,实在小家子气。主人家,你还和那些闲杂人等废话什么,还不快点换两个新碗来,再盛上汤!钱是不会少了你一文的!” 第224章 ·筷子和羊杂汤(四) 小藿愣愣地看着两个陶碗。 一个陶碗边上破了一个豁口,破口处却是平滑无比,不见一点裂口。然而就在小桌上,却多了一撮黑红色的土末子,颜色就和陶碗的颜色一个样。 看上去,好像就是这个碗是用沙土随便捏出来的,只不过微微用力,就捏碎了碗边。 一个陶碗整整齐齐地从中间分开,却没有多出一个碎陶片,只要合上去,就和没有破一样。 这个还算好收拾,只要找补碗的匠人粘起来便还能使唤。 然而现在又岂是关心一只破陶碗还能不能使唤的时候? 那个祆教经师带来的这队人,很有几个在街面上偷鸡摸狗的混混儿说是混混,自然比不上那些带刀挟剑的游侠儿,厮杀肯定没什么胆子,但斗殴滋事就很来得。这时候听着马长庆招呼出声,正愁没地方立威。 魏野这一吱声,一个混混下意识地就把边上的矮桌一脚踢翻:“小子!看什么看!” 在这个混混眼中,面前这个锦衣男人看着年纪不算大,一身青锦袍又带着几分胡风,偏又带着娇美侍女和俊俏小厮。这样招摇过市的人物,肯定不是官,而凉州大族的子弟,要么是从军从武臣一路起家,那么就是走苦读诗书举孝廉这一路,没有这样子的浪荡做派。 最多,也不过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富商子弟,吓唬一回就能软掉的货色。 然而他才踢翻了矮桌,青袍客身边随侍的少年已经腾地站起。 那混混对一身锦袍的主家出手还有些不敢拘束,对一身墨色衫子的少年就全没了顾忌。当下就是一个巴掌挥了过来:“看什么看!小兔崽子,不想活了!” 这一拳力量不小,如果砸实了,少年陆衍的鼻梁骨都会裂开。然而就在拳头带起的一丝风拂上了陆衍的鼻尖,他已经极为敏捷地一侧身,同时左手如电般探出,一把擒住了这混混的手腕。 左手后拉,右拳猛地捣出,陆衍竟是一拳反打中这白帽混混的腋窝。便是这一扯一捣间,在场的人们立刻听到一声低沉却清晰的脆骨断裂声 “喀” 再就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这个看上去安静而又文秀的少年,竟是一招就挫断了一个大男人的关节骨! 马长庆看着自己这个一起作伙的弟兄节外生枝,没把重点放到铁师傅和他的羊杂汤小铺上,本来还有些恼火。然而他却想不到,这看似人畜无害的主仆三人,却是一把不怕事情闹大的辣手,言语间就抢了先手,转眼间就废了一个! 道上兄弟,丢什么都成,就是丢不了面子。何况今日这桩巡城的差事,是黑水城的祆教大经师伊马尔说动了县尉后,特批下来的,虽然这帮经师和教民非官非吏,但也打了官府的旗号,那么对于马长庆而言,还有什么好迟疑的? “把这小厮给我按住了!”马长庆怒喝一声,却又瞥眼看了看身旁那个看上去一脸正气的经师,发现这位教民里的带头人没有什么表示,方才继续吼道:“把他们往死里搞!出了事,张县尉会给我们做主!” 一声喝令,方才只是站在小羊杂汤铺子前的白帽汉子们顿时鼓噪起来。这些汉子都穿着对襟的胡人袍子,却在腰间扎着皮带,挂着匕首,并不像是为首那个经师一般罩了身一口钟般晃晃荡荡的白麻布长衣服,显然是一早就打好了主意,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话音未落,这群白帽汉子便冲进了小羊杂汤铺子的棚子下,却听得有人漫不经心地道:“小哑巴,只拿拳头教训他们,却是锻炼不来你对力道的掌控,改用这个吧。” 只见魏野将手中那对錾银乌木筷子轻轻一抛,恰落在小哑巴的手中,才继续说道:“筷子不能折断,錾银的松鹤花样不能掉色,这些个白帽子,只许留他们个终生残疾,却不许打死。要求就这三样,去吧。” 一令既出,魏野就再也不去关注身后的破事,只一拍桌子:“店家,你们开门做生意的,手脚就不能麻利些?两碗羊杂汤,要等到什么时候?” 铁师傅看着魏野的背影,沉默地拿出两个簇新的陶碗,腕子一抖,将汤盛好,亲自端着向魏野那一桌走去。他身旁马长庆还待拦阻,却是眼前乌光一闪,顿时一阵剧痛,惨叫一声就倒在地上。 旁人看去,竟是一对乌木筷子直插入了马长庆的眼眶。 这些白帽子混混谈不上混江湖,但是也听说过江湖上一些游侠儿有一手甩手箭的功夫,却不知道这个小厮下手这般的狠辣! 没了马长庆阻拦,铁师傅稳稳当当地托着两碗羊杂汤,送到了魏野的桌前,方才说道:“尊管有这么俊的一手暗器功夫,谁教的?” “你问我家小哑巴这一手‘追魂箸’?没人教他,我只是找人寻了这么一部秘籍给他。”魏野答的也是不尽不实,这手追魂箸,是托封岳收购来的唐家堡旁支暗器秘籍,讲求一个不论是筷子还是调羹,只要拿在手中的物件就能当暗器。照着这路暗器手法的思路,追求的是一个内功外功兼修而臻大成的路线,然而小哑巴自魏野这里参学了骠骑心印后,筋骨力道都可与那些武林中修炼外功有成的角色比拟,只是细微处掌控不足。所以魏野干脆寻了封岳找来这部追魂箸秘籍,用来训练小哑巴的力道控制。 便在魏野说话间,又有两个白帽子混混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也是被乌木筷子戳瞎了眼睛。魏野定的要求苛刻,然而小哑巴应对得也是不坏,眼睛是人身最脆弱的地方,乌木筷子戳在这里,自然不怕折断也不怕掉色。 看着顷刻间,自己这边就伤了几人,那头上裹着白布的经师再顾不上矜持,朝着魏野的背影,喃喃念诵起来。 一股阴冷气息在身后蔓延,仙术士却是微微皱眉这股气息,和当日在槐里县遇到的地夷夫人神力气息,无比相似! 第225章 ·筷子和羊杂汤(五) 如果要论境界,地夷夫人的境界,理所当然地要比魏野高出太多。然而境界高明不等于打架高明,很多境界高深的人物,往往就吃亏在了不会打架上。 魏野这种自入了修行一途开始,就替着侍中张说在洛阳黑夜的污水里趟来趟去的家伙,脸皮固然锻炼得足够厚,手底下也自然够狠辣。 察觉到身后那股阴冷气息渐渐聚集,魏野右手剑诀一起,轻轻朝后一指。 一道无形炎气受魏野剑诀一催,疾射而出。 那股阴冷气息要比当日号令千妖的地夷夫人弱了太多太多,只是这样和魏野的洞阳剑祝法力隔空遥遥一对,顿时就像白雪遇着阳春,转眼间就溃不成军。用白布裹着头的经师,面上露出无法置信的惊惶神色,张口欲呼,地上有一片碎裂而露着尖利刃口的石片就这么飞了起来,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咽喉! 石片的刃口虽然尖利,可比起真正的刀剑无疑要钝很多,这一扎之下,只是划断了经师的气管,却没能让他瞬间死去。这个看上去温文和气的经师,倒在地上,带着气泡的血沫子不断逆涌上来,却是一时间不得死,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中去。 但是只这么一下子,就足够震慑这群白帽子混混。看着倒在地上凄惨呻吟却不能痛快死去的经师,这些混混虽然好勇斗狠,像马长庆这样的头领,也未必手上没有沾着人命官司,但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不明不白地死了,却足够让人的血液冷下来。 马长庆最先反应过来,飞扑上去,托住了那经师的头,连声呼道:“小马阿哥!小马先生!你怎么样了!” 可就算他再怎样呼唤,那个经师也没有法子回答他,只能不断抽动着四肢,用眼神死死地盯着仙术士的背影。 痛快利落地削掉这个小马阿哥的脑袋,对今日的魏野而言不算什么难事。但是要想让人冷静下来,光凭死人是不够的。 围观砍头的人很多,围观绞刑的人就少得多,因为砍头虽然血腥,但死亡的过程却太过利落。这样太过干脆的死亡,很难引起人作为生物那种本能的恐惧。相反的,在这样的时候,这个经师漫长却痛苦的死亡,却能让这些混混最快速度地冷静下来。 人一旦冷静下来,就会考虑得失和利弊,没有了这个祆教经师作为鼓动者,宗教信徒天生的狂热光环也会消退。有得失便有了恐怖,有利弊便有了畏怯,连作为教徒的群体无意识狂热都没有了话,那么这些白帽子汉子,戴着白帽子是混混,摘了白帽子依然是混混。 人群微微后退之刻,魏野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挑着羊肚丝,对着小哑巴说道:“看牢了这群家伙,一个都不要放跑,打狗了之后,狗粉总是要跳出来。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我倒要看看这凉州六郡的大人先生们,对于他们养着的狗,究竟有多深厚的感情。至于他们” 魏野用筷子点了点面前这些白帽子混混,冷笑道:“敢跑的,就打断他们的三条腿。” 就像大扫除的时候,老师只负责验收,活计全靠学生在做。魏野此刻布置起来也是十分的轻松,然而小哑巴只是静静受命,然后开始沉默地一拳一掌地面对这些白帽子混混。 拳似锤,掌如刀,在混混们最脆弱的关节处下手,转眼间就让这小铺子前面落下哀鸿一片。 司马铃望着小哑巴,然后严肃地看了看魏野,终于开口说道:“叔叔,你这样的训练,很不妥当。” “哪里不妥当?死亡意味着不可知,意味着与生人的关系相断绝。然而对复仇者而言,一时的杀戮,怎及得上永恒的折磨?如果小哑巴真的要去复仇,他应当要明白,处置仇人,是比杀戮仇人更加需要学习的课程。” 司马铃没好气地看了眼自己这个叔叔,反问道:“但是按照你的教育方式,我怎么隐隐觉得,就算小哑巴没有变成杀人魔,但也有可能变成虐待狂。” 仙术士微微一哂,不再答言。 人类的情感烧灼起来之后,便要朝着自我满足的放向而去,伍子胥那样的贤臣,因为仇恨也突破了君臣间的大义,去刨了楚王墓鞭尸。在这种时候,任何的求全责备,都是多余。 他的目光从小哑巴身上一掠即过,却是落在道路对面,那些个衙役和小吏身上。 这帮教民跑出来闹事,很明显经过了黑水城官府中某些人的默认。姑且不论这张掖郡治所在的黑水城,究竟怎么变成了任由教民治理基层,而官员吏目含笑护航的奇葩地步。也暂时不论究竟是哪些人在这件事的背后筹备运作,到底试图从这件事中获取怎样的好处。 但有一件事是可以确认的,狗被打了,狗群的头狗还被杀了,这种时候,养狗的人,总是要出来显示一下自己的公平公正了。 就像一切烂俗的娱乐小说段子一样,就在小哑巴拦住一个想要跑去报信的白帽子混混,一个利落的小擒拿,顺道卸掉了他一条胳膊的时候,便传来了一声怒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伤人,是想吃牢饭了怎的!” 随着这一声怒喝,一个头上裹着帻巾的汉子,一扶腰间的环首刀,站到了小铺面前面。紧跟着他的,是几个身穿皂色衣裳的衙役,捆人的链子、拷手腕的木枷全都带着,看上去准备很是齐全,像是早就准备拿人了一般。 跟着他的还有个干瘦吏目,腰间挂着墨囊书袋,小心翼翼地躲在衙役们身后张望着。 马长庆见着这伙衙役,便似见着亲人一般,把还没咽气的马阿哥经师的脑袋朝边上一推,飞快地扑了上来,大哭道:“韩尉史,这些人目无王法,打死了人啦!” 姓韩的尉史低头看了眼那看着不活了的经师,厉声呵斥道:“是谁胆敢杀人?来啊,把这些嫌犯都带回去!” 第226章 ·筷子和羊杂汤(六) 韩尉史喊得是正气凛然,马长庆跟在这位尉史身边,也觉得胆气顿壮。这个白帽子混混们的头领盯着小哑巴看了看,又瞪着魏野的背影,寒声说道:“敢动我们教民,敢在这黑水城闹事,就不要怪王法对你们不客气。” 然而坐在棚下的仙术士,喝了一口羊杂汤,方才淡淡应了声:“是啊,如今这确实算得闹事了。但是事还太小,不够大。小哑巴,那个白帽子且不论,你且替为师把这几位差人好好招呼一下。” 话音一落,站出来要替马长庆这伙教民出头的韩尉史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回神时,腕子一阵生疼,却是连手中环首刀都拿捏不住,落在了地上。而他自己却是顿时胳膊被反扭,押到了一旁。 魏野依旧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羊肚丝儿,看了看面前这个韩尉史,很是温和地说道:“依着本朝制度,边塞州郡,百里置一塞障尉,下有士史二人、尉史二人,除边事之外,也兼着捕贼缉盗事宜。今日这事,分明是黑水城中恶少寻衅,你是尉史,这也算是你该管的事宜,不若你先在这里问一问案情?” 韩尉史盯着魏野看了看,冷笑答道:“你这身装扮,也不知是哪家大族子弟。可你竟然敢叫从者殴打官差,这怎么样也是个贼人的罪名。也不要仗着你从者的武艺好,敢在黑水城杀了祆教的经师,又敢劫持官差,就等着被定罪问斩吧!你要是真有胆子,便趁着现在一剑砍了我,倒还划算许多。” 也不知道是这个尉史本来就是军中出身,还是天生有骨气,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还是这么强硬。 魏野也不管他的威胁,用筷尖一指边上的绣垫,小哑巴会意,就把这个尉史硬按到绣垫上跪坐了。 韩尉史带来的这些衙役,原本根本没想到会闹出这样殴伤人命的官司,只带了些链子、木枷,不但没有带弓弩,连刀都没带几把。他们只能看着自己这次行动的头领,就这么被请到了棚子下,却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能把刀拔出来,遥遥指着仙术士。 司马铃此刻再没有心情坐着扮淑女,她有些紧张地看了眼仙术士,随即站到了魏野身后,隐隐催发起金精清明的操纵金气之能。那保护的意思,再明显也不过。 仙术士丝毫不在意,脸上露出了一贯的微嘲笑容,目光从已经多半成了废人的白帽子混混们移到了这些衙役身上。而那个跟在衙役们身后的吏员,却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对于接下来的剧情已经清楚无比,魏野轻轻摇了摇头,探手入了袖囊。指尖触动竹简式终端的同时,眼前联通的景象已在千里之外的洛阳。 眼前的景色微微有些眼熟,楼阁临湖,数人对坐,看似临川雅集,中间的气氛却是显得有些险恶。 随着终端借入,魏野的心念适时响起:“甘祭酒,赵老大,好久不见了。” 而后他主动改口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二位甘女史和赵校尉?” 如今俨然是大汉新贵、官秩比二千石的西园校尉赵亚龙,笑着答道:“高士面前不用官阶称呼,俗,忒俗!” 对于这位大枪府府主喜欢装豪迈的毛病,魏野权当看不见,就直接说道:“和你们厮混一处,我又算什么高士了?这次联系,也没有什么雅事好讲,只有俗事,我来向你们跑一个官,就不知你们肯不肯给?” 甘晚棠依然是以手撑颌,嘴角微翘,回答道:“马元义大哥如今是羽林中郎将,时常在惦念你这位行事天马行空的同道。你要是愿意回来和他共事,一个六百石官秩的羽林右监,封诰印信都是现成的。” 听着“羽林右监”四字,赵亚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太平道洛阳分坛编组进了羽林军,卫戍宫禁,却不免有些大材小用。魏大仙,我们西园禁军正在谋划重新与北军五营混编,就缺一个兄弟这样的班班大才来运作。这运作要是成了,少不得还兄弟一个北军司马的位置。” 魏野听着赵亚龙这毫不掩饰的拉拢口吻,笑而不语。 北军司马,秩比千石,是北军五营的要害职位。赵亚龙要将灵帝刘宏千方百计自北军五营划分出来的西园禁军重新塞回到北军五营中去,这心思也是不问可知了。能否执掌北军五营,是东汉历任受封大将军们的权臣们权势成色的试金石,很明显,大枪府也很有问鼎大将军这座权力宝座的打算。 而太平道洛阳分坛,华丽丽的转身为羽林军,牢牢把持了宫闱禁军。这原本就不怎么默契的两个势力间,彼此筹谋,向外向内而不同的道路,离心离德之势也越见明显。 想了一想,仙术士却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随口问道:“北部尉孔璋他们人呢?” “老孔?老孔自从得了个中散大夫之后,就和一帮子党人名士混在一处,天天大谈君臣大义、天理纲常。还时常背后说些甘祭酒他们的风凉话,没事提到这酸子做什么?” 听着赵亚龙的介绍,魏野沉默不语。北部尉那派人援引党人世家为援,赵亚龙这帮子大枪府的成员,则试图组建新一任大将军府,太平道忙着掌控宫掖,都不是些省心的货色。只怕他们彼此间,也未必安什么好心,对这样一个火药桶,果然还是离远点看热闹好些。 也不想在这潭泥水里趟太深,魏野主动开了口:“走到西边,地方上越发混乱,有个官身可以省许多麻烦。原本打算托你们给整个议郎、中散大夫一类的闲官,然而既然听说孔璋他们都挂着这官职,我也不想和他们撞车。官秩在四百石朝上的,你们随便给我备一个。” 听着魏野开口,甘晚棠微微一笑,从身边拿出一只连着长长乌黑绶带的绣囊:“上次和你通信后,我就早替你备下了。六百石的司隶校尉下属兵曹从事,印信绶带都在这里。” 【看本书最新精彩章节请:若看小说) 第227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一) 听着甘晚棠的话语,魏野恍然想起了某部老电影里,那位明朝的东厂大爷,朝着宁死不屈的忠臣呲牙一乐:“要圣旨?来人呐,咱们给他写一张!” 洛阳城中,几支星界冒险者势力在宫中挟制天子,在京畿伸手军权,又和隐隐有了咸鱼翻身兆头的党人一系眉来眼去。权势熏灼之处,虽然还不能和当初的十常侍比拟,也隐隐有了些权臣的样子了。 不过在那些贯彻君臣大义和名教纲常的党人眼里,不管是大枪府还是太平道,大概也和历史上趁着袁绍诛杀十常侍的宫变机会入京的西凉董家军一个德行。但是以王允为首的那帮子清流党人,可以拉得下脸面来和董卓合作,是因为随着黄巾起义,各州州牧与世家结合,割据分裂之势已经无可避免。洛阳的公卿们在那样的环境下,必须选择与一位军阀合作,来稍稍挽回些中枢的权威。 但是现在,虽然冒险者们掌控了京畿的大半武力,却很难得到那些公卿的认真拥戴他们最多会以为这是光武帝龙驭宾天之后,洛阳层出不穷的宫廷政变里的新戏码。想要这些眼高于顶的公卿们,认真地将冒险者们当成合作对象,反倒难得多。 而且就大枪府、北部尉和太平道洛阳分坛间那个并不紧密的联盟,只会给有些人一个错误的信号,准备玩起分化拉拢的老一套把戏了吧? 就像当初王允对董卓玩的美人计那样。 哪怕远在凉州,魏野还是觉得自己嗅到了经年不断笼罩在洛阳上空的腐臭阴谋味道。 这样的腹诽,仙术士并不打算向老熟人们说出来,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甘晚棠,然后点点头:“有劳了,印信就用星门传送发过来吧。” 也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来的人是一队兵士,手里拿的也不再是木枷、牛皮绳之类缺乏威慑力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紧跟在这队兵士后面的那匹黄马上的人。 这人也是头戴梁冠,腰间系着一条青绀杂色的绶带,腰间不曾佩剑,倒是挂了一柄环首刀。被小哑巴硬压在绣垫上的韩尉史见着这人,忙不迭高声喊道:“张卒史!张卒史!此地有狂徒挟持在下,欲行不法事,还请张卒史速速处置!” 他刚喊出声,就被小哑巴将后脑勺一顶,压倒在几案上:“老实点!” 魏野轻轻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小哑巴将韩尉史稍稍松开些,随即眼神落在了这跑来当救兵的新角色身上。 卒史论地位,和尉史也差不太多。然而在这座黑水城里,却和别处稍微不同。 黑水城是张掖郡治,卒史虽然是低品官吏,却也直属于太守府之下。东汉太守不比前汉时候,一郡有太守、郡尉以为文武分途之别,而是一身兼有上马治军、下马安民权责,于是太守府的佐吏,官身的含金量也比寻常地方小吏高出许多。 魏野知道,东汉分天下十三州,凉州一部最为特殊。凉州诸郡,当初因为匈奴崛起,几乎不为汉家所有,直到汉武帝刘彻兴兵讨伐匈奴,卫青霍去病这对名将征伐之下,方才令张掖、酒泉、敦煌诸郡重回汉家之手。因此上凉州一部的大族,往往以军功而兴起,却和中原大族风气不同。 说得简单些,凉州世族有些近似于秦国时那种军事贵族地位,出身凉州的马氏、梁氏、窦氏三家外戚,也都是因为其军功起家地位而得以和天家联姻。这样一来,凉州的官吏也好,士人也罢,不免都带着这种明显的武臣气质,和东汉主流的文儒理念大相径庭。 就比如现下,这个卒史先打量了一番魏野这一身青锦道服,略想了想,拱手为礼:“敝姓严,先生家乡何处,如何称呼?” 魏野也一拱手,淡淡答道:“凉州有三族五姓,三族是伏波将军的马家、梁太后的梁家、大将军窦武的窦家,五姓是曹家、索家、张家、宋家和李家。三族虽然出自凉州,却内迁多年,凉州五姓才是这地面上的地头蛇。可惜某姓魏,出身自颍川郡,倒和这几家都没什么关系。” 颍川也多诗书传家的大族,可凉州的卒史又岂会在乎颍川的士人?他看着魏野的眼神就多了些看死人般的寒冷意味,森然说道:“依本朝律令,斗而杀人,及谋者,皆弃市。你也是读书人,可知道王侯之尊,将相之贵,名士之望,也难过狱吏大牢这一关。既然足下不是凉州人士,严某便要按律办事了,左右,拿下!” 一声令下,四周军士将长枪一挺,便要动手。却不料魏野又叫一声:“慢着!尔等要按律办事,依照大汉律令,毁民人室屋庐舍者,黥为城旦舂,并罚金四两偿债。这些祆教教民,意图拆毁这位店主人的食肆,也非无辜之人,理应一并拿下问罪!” 严卒史此刻哪有心思和魏野这不知哪里跑来的游学士人模样的酸货争论,冷笑一声道:“足下马上就要沦为刑徒,治狱问案,依律赏罚,乃是官署职责,就不劳足下多操心了。倒是下狱后还有一顿竹板要打,却不知足下能不能活到法曹理狱的时” 他这番狠话尚且不曾放完,却见魏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反问道:“你却道魏某不能多过问官署职责?” 说着,魏野探手入袖囊,却是摸出一只绣锦鞶囊。鞶囊之上绣着白虎兽首,针线极巧,显非民间之物。 严卒史盯着这只虎头鞶囊,顿时面上一僵,本能地后退了半步。依着汉制,虎头鞶囊乃是有秩高官腰间佩印所用,并非寻常物事。而魏野手中这只虎头鞶囊之后,还连着长长的一条宽幅丝带,全用墨色丝线编成三股盘花模样,正是官秩千石至六百石的官员所用三采黑绶。 就见魏野将虎头鞶囊中那枚鼻纽铜印取出,在严卒史面前一晃:“某乃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你说官署职责本官问得不问得?” 第228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二) 盯着那条长长的印绶,看着那方方方正正的大印,严卒史将目光好不容易从黒绶上那些墨色盘花间点缀着的纯青、绀青花色处离开,轻轻拱手,声音微微发涩:“上官自然有资格问得。” 以官秩而论,卒史虽然勉强够到了百石官秩的边,比寻常亭长之类小吏高出不少,但论地位,也不过和啬夫之类乡官相仿佛。而乡官虽然不入流,也是有一块长条形、唤作“半通”的小印,若是治下没有豪强,也可算一乡之内的土皇帝。而卒史这样供职官署的佐吏,反而不比乡官更见威福。 依照汉制,四百石以下的各种杂佐官吏,以其官署分别,数十杂佐官吏共用一印,印有专人保管,没有像各级主官那样随身佩印的待遇。兵曹从事虽然是司隶校尉府的属官,却是六百石的贵职,在正途官秩之内。司隶校尉有监察百官并兼河南尹执掌司隶部之权,同样是六百石官秩,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地位权势,绝非光禄勋那些六百石的大夫、郎官可比。 只是有一事让严卒史不解兵曹从事只掌握司隶校尉府的兵事,就算查验兵事,也只会关心京畿司隶部的兵事,不安安分分在京城纳福,跑到凉州这种羌乱之地是要做什么? 说起来魏野也是无辜,此刻洛阳都下,灵帝刘宏被冒险者组织们联手挟持,只能老老实实地猫在宫中学习当宅男。甘晚棠也好,赵亚龙也罢,甚至北部尉那群人,虽然把刘宏新修的度假村工程紧急喊了停,倒也不至于在天家花用上短少克扣他的,但是对刘宏的盟友十常侍和那帮阉党,就不见得有多温柔。 何况一帮子清流党人被打击得久了,这时候也正红着眼睛要平反,要报复。从刘宏和十常侍手里跑到了官、又不像袁家、崔家、曹家这样有来历的大族出身人物,很是给下狱了不少。至于那些刚买到太守、县令缺分的倒霉鬼,此刻还在屁颠屁颠奔赴上任的路上,洛阳城里的贬书就已经追下去了。 按道理说,也算是汉代京畿一大要害部门的司隶校尉府,自从前任司隶校尉阳球死在狱中,十常侍就深知司隶校尉府也是洛阳城中玩政争不可或缺的一大军事力量,不放在自己人手里实在是放不下心。偏偏阉党们夹袋里实在没有可拿得出手的角色,只得让这个位子空悬了大半年,反倒成了清流党人和冒险者们争相抢夺的一块大馅饼。 到现在为止,司隶校尉的人选因为各方的争夺而尚未拟定,司隶校尉府的各曹主官们倒是都早早占了位置。 也是刘宏这几年开的这家“刘氏官位自选超市”实在朝官僚集团里塞进了太多阿猫阿狗,一朝宫变雷霆而作,十常侍连同他们亲信固然是死得一个不剩,这些买官跑官的货色也多半被雨打风吹去。清流党人要复起,冒险者们不管是要鼎革天命还是借壳上市,给自己人占下要职美职都是必然之意,哪里容得下这些角色继续占着茅坑不屙屎? 只是比起清流党人们那庞大的在野势力,冒险者的人数毕竟相对不足,更不要说大枪府也好,北部尉也好,太平道洛阳分坛也好,彼此间心结已成,说是各怀鬼胎都是轻的。说不得,甘晚棠就是抱着哪怕损人不利己的心态,也要保证兵曹从事这个司隶校尉府的关键职位不落在对家手里。 而某个仙术士不管怎么说,也总和太平道存了几分香火情、战友谊。兵曹从事这个职位落在魏野手里,也就好比肉烂在锅里一般了。 洛阳城里卖弄的这些风云,远在凉州的张掖郡卒史可是丝毫不能领会,虽然魏野手中黑绶铜印俱在,虽然他聪明地没敢再来一句:“依着大汉律令,伪写侯印,弃市,伪写官印,黥为城旦舂。” 严卒史也只是行了一礼,向着魏野低头道:“之前误有得罪,请阁下恕罪,此间事诚如阁下所言。有贼人欲燔毁店铺,幸为阁下从者所阻。某这就将贼人捕拿归案。” 他一抬手,挤在人群中的马长庆转身要跑,却不料身边两个军士将他领子一抓,枪杆朝着他膝弯里狠狠一捣。马长庆惨叫一声,随即扑倒在地。 魏野似笑非笑看着倒在地上打滚的马长庆,刚才那一枪杆下去,连他隔得老远都听见了膝盖骨裂开的声音。这可不是“膝盖中了一箭”那种小伤可比,想来这马长庆以后说不得都得瘫着,再也不用起身,倒便宜了这贼厮再不必肃立默哀了。(自注:庆丰二年,岁在甲午,西域屡屡兴逆案,却不知某些拒不默哀者,是否膝盖也被枪杆打坏,或是千年前这祆教的贼厮鸟托生,天道冥冥,实不可问。) 看着这严卒史再不想搭理自家,只想收拾了残局就赶紧离自家这丧门星远远的,魏野又岂能让他如愿?似笑非笑地拿起碗啜了口羊杂汤,魏野冲着那两个拿下马长庆的军士招了招手:“先不忙拷掠,对这人,某还有话要问。” 严卒史盯着魏野看了看,勉强挤出一丝笑纹道:“贼人自然是解往县廷,有司勘问,不知阁下还有什么要问的?” 话虽然带着推脱之意,但是严卒史手下倒也不慢,向着他带来的军士们一挥手,两个军士会意,将马长庆拖死狗一般拖到了魏野面前。 却见魏野将手中陶碗放下,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疼得满地打滚的马长庆,开口问道:“方才你纠结市井无赖,围攻这家食肆,还诬赖说这家食肆的店家是匈奴种,是也不是?” 马长庆虽然疼得满头都是冷汗,脑子却还灵醒,听着魏野说到“诬赖”二字,居然顾不得膝盖剧痛,猛力摇起头来。也亏得这人对自己足够狠,居然一边忍痛,一边嘶声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汉、汉人……没有铁姓,自然、自然是丁零、赤勒一路的匈奴……匈奴种……” 第229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三) 魏野此刻多问这一句,自然是要让马长庆一班人再多坐实一条罪名,哪里会听马长庆这般无力的辩白? 他冲着身边一直撑着下巴,一副看好戏模样的司马铃笑道:“我早就知道凉州地界,文教不兴,只好武事,多带胡俗,以至朝中每隔几年都要赐凉州学人孝经诗书作为鼓励。却不知道凉州地方,却早成了这样的模样。却连这样道理都不知道,铃铛,你来替这些人开开蒙。” 司马铃立刻乖觉地答道:“铁姓乃是出自殷商王姓子姓,周朝封商民于卫宋两国,其中一支居于卫国铁丘,于是以铁为姓。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小常识,叔叔还问我干什么?” 听着司马铃口口声声说是常识,从严卒史到身边书办小吏,脸上都是不好看,尤其是被小哑巴制住的那个尉史,更是面色黑如锅底。 此时名动天下的大儒郑玄,家中侍女皆通诗文。却不知道这个鬼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兵曹从事,身边侍女也饱学如斯,简直就是为了啪啪啪地在几位自以为还是读书人的脸上练习排山倒海掌。 倒是从一开始就平静得好像不是当事人的铁师傅,却是意外地看了看司马铃,只是依旧还是那样沉默。 魏野却不管这些凉州地头蛇的脸色,心情很好地又补充道:“依照律令,诬告反坐,至少也是黥为城旦舂。这人数罪并罚,理应重惩,不知道应该走什么章程?” 严卒史没有见识过数百年后文教大兴的年代,科举不成的士子们纷纷变身讼棍、状王、破靴党的风范,只觉得再和这位得罪不起的兵曹从事废话下去,自己只有一口老血喷出来的下场。且这血还得朝着地下喷,要是沾着这位难相处的兵曹从事,说不定又要夹缠不清出什么干系来,当下也只能躬身答道:“自然是解送县廷,交与有司处置。” 说罢,他也顾不得管旁的事由,一声令下,就将满地活的、死的、半死半活的一群人拖了便走。 趁着这股乱劲,那个被强按在几案边的尉史见着面前这位兵曹从事没有留下自己的意思,也是跟着人群,一溜烟地走了。 这伙祆教教民来时气势汹汹,然而走的时候,却是如此凄惶。 司马铃盯着那群人的背影,又看了看魏野,忍不住嘀咕道:“叔叔,这些人只是些普通人,你下手这么重,打脸这么狠,搞得我们像是专门从洛阳跑到凉州来欺负人的那种反派大员一样。” 魏野漫不经心地挑着所剩无几的羊肚丝,摇了摇头,反问道:“反派大员?若我真的那种戏文里的科道巡按,职位清贵,偶尔还带着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什么的大杀器,你觉得这几个不入官秩的佐贰小吏,还会有胆子留着我们在这城外小店里喝羊杂汤?” 这话也是实情,司隶校尉府虽然也算是监察部门,却和后世有风闻奏事之权的科道御史不同,主管的还是京畿那一亩三分地。就汉制而言,前有监察州郡的绣衣使者,后有弹劾百官的侍御史,那才是真正的监察系统核心所在,御史中丞的地位也要比司隶校尉高出一个头来。 放下手中筷子,魏野叹息一声,感慨道:“要是今日本官抖出来的不是司隶校尉府的兵曹从事印,而是同样六百石的侍御史之印,此刻,怕是张掖郡早就吹锣打鼓地把咱们一行人迎入馆驿歇息了。说不定,张掖太守这位千石高官,还得给你阿叔我送上一份丰厚土仪。” 官场自然有官场的规矩,有官身还需要有职司。同样是六百石,议郎、中散大夫、谏议大夫之流只管发议论的散官,比不上兵曹从事这样的实职官员,而兵曹从事这样的实职官,又比不上御史这样的监察官。当然了,不管是什么官职,终也比不上同样是六百石的一州刺史。 魏野这六百石的兵曹从事,震慑寻常小吏是绝没有问题的。然而官场上最讲究的还是一个一职一权、不乱伸手,没有特殊授权的话,兵曹从事也无法对地方官吏干涉多少。 对于大汉官场规则感叹几声,魏野又向着小哑巴满意地一点头:“今天的实战表现不错。就是追魂箸这门功夫,出其不意拿来暗算人虽然不错,可是杀手此刻这种职业,又不能正面去和军队肛,看起来,你的发展路线,为师还要仔细想一想。” 对魏野的话,陆衍只是微微低下头,有些高兴而又腼腆地说道:“老师要教我什么,弟子都会认真去学的。” 仙术士点点头,却是把头微微一扭,转向了很久没有说话的铁师傅:“店家,你说这帮祆教的混混进了县廷,会是什么下场?” 听着面前这位看起来全是名士放诞派头的官人发问,铁师傅想也不想地答道:“人已经被阁下弟子废了,中间又死了一个祆教的经师,还问那么多做什么?官人若吃好了,便早些进城,再过些时候,官道上人多驴马更多,没得脏了官人衣裳。” 说完这句话,铁师傅略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本地有两句老话,一等豪门二等官,三等教民四等汉。想来这城里的祆教大长老伊马尔已经得了消息,就要去县廷里去求狱官放人了。他是教民的领袖,县廷这个面子还是肯卖的。” 说凉州是一等豪门二等官,这个可以理解。凉州豪门皆以军功起家,家中部曲俨然私军,父子兄弟任职边军更是惯例。所以从西汉末年起,凉州就盛产割据军阀,当年的隗嚣,如今的董卓,都是凉州或者说陇右这片土地的特殊产物。相较之下,地方官员反倒处处受制于这些个军功起家的大族。 然而三等教民四等汉,这个就有些夸张了。虽说董卓的凉州兵团,确实以粗鄙无文著称,可为什么如今的凉州刺史董卓,会放任祆教横行,擅作威福? 这一点也不合道理。 第230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四) 魏野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将这个问题放到一边。 将手边陶碗推开,示意小藿将陶碗收去,仙术士又问道:“店家,这些官面上的闲事且不论。你可知道这张掖郡中,可有什么灵奇神异之地,可去探访?” 铁师傅闻言沉思片刻,反问道:“我听人说,那伙教民修的大礼拜寺里,时时有神人下降,无比灵验,这算不算什么灵奇神异之地?” “祆教的大礼拜寺?这种的灵奇神异,我可是没什么兴趣的。”魏野就像是不小心吃到一块甘草糖般地回答道。 …… ……… 祆教的大礼拜寺在黑水城中,也算是一道特殊的风景。 和飞檐斗拱的汉家楼阁不同,这座矗立在祆坊中央的建筑虽然也是砖木结构,却修着浑圆的拱顶,拱顶上立着铁铸的新月标识,新月怀中则笼着一枚铁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依据祆教的典籍,主神阿胡拉玛兹达本无形象,教典中也一再申明不得崇拜偶像,却有四种德行的化身,以日轮代表其为世间万物的王者,以火焰代表其为人类生活的主宰,以金星代表其为黑暗中的拯救者,以新月代表这位主神所代表的光明在黑暗世界中时时新生,圆满功行。 此时礼拜寺中晨礼时间已过,教民们早已离开了,就连主持祈祷的经师们也没几个留下。只有一位白布裹头,一身白袍的老人,脸上戴着一方素白纱巾,手持着一枝石榴枝,出神地望着安放在礼拜寺大厅中央的火祭坛。 这位老人便是黑水城的祆教长老伊本,胡语称为“伊马尔”,即“大智慧的祭司长老”之意。他不但是黑水城的祆教大长老,也是整个张掖郡的祆教领袖,连他自己算起,落籍汉地也有五代了。 在这黑水城里,伊本也算是一号人物,虽然没有官身,说起话来反倒比寻常官吏更管用一些。从太守到各曹长吏,也对这个有能耐招呼起整个祆坊的老头子颇多优容,一来是因为这老儿终究是教民领袖,二来也是这老儿颇知进退,与黑水城的官府们合作算是十分默契。 此刻老人正在用胡语低低念诵一段来自西域异国的经文,若是有星界冒险者在,便可以通过冒险者终端发现他吟诵的是这样一段颂诗: “奉普慈特慈、唯一的主宰之名,将荣耀赐予带着巨大羽翼的圣者阿卜杜拉,你给祭司和先知们解说圣训,将族人们引出黑暗,趋向光明。请展开双翼保护我们,让我们脱离囚笼,让卡费勒不得侵害我们。愿唯一的主宰赞美他的圣者及不违背他的真理的伊马尔们,并赐予他们平安。” 卡费勒是胡语,意即不信阿胡拉玛兹达之人。然而祆教号称崇拜唯一的主宰阿胡拉玛兹达,却又相信有众多的从神、神使和圣者依据阿胡拉玛兹达之命行事。伊本老人赞颂的“圣者阿卜杜拉”,大概也属于这类近似基督教天使的从神。 一面念诵着颂诗,老人一面将切削得极为规整的柽柳木片投入火祭坛中,柽柳木片在火舌****下发出劈劈剥剥的碎响,时时有泛着绿光的火苗从火祭坛中冒出。 这样的情形显得极为怪异而又神秘,使得空旷的礼拜大厅里流露出一丝非人间的气息。 可很快地,这样的肃静气氛就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扰乱了。一个带着刺绣小帽、身穿束腰胡服的年轻人,匆匆忙忙地跑进了礼拜寺大厅,高声喊道:“伊本老爹,出大事情了!阿里老师跟着马长庆他们去巡城,却不明不白死在城外面,马长庆他们都受了重伤,被拿进县廷里去了!” 伊本老人依然保持着站姿一动不动,将手中的柽柳木片再次投入火祭坛中,随即双手握着石榴枝高举过头,做了一个伏拜礼。做完这整套仪式,他才把手中的石榴枝插入火祭坛下的贡瓶中,不紧不慢地回了头,用字正腔圆的官话训斥道:“在礼拜寺里要保持肃穆,因为主时刻关注着我们,令我们不可偏离了他的道。你说阿里和马长庆他们怎么回事?遇到贼人了?” 年轻人在伊本老人面前显然带着些敬畏,低下头,小声说道:“听说……不是遇到贼人,是冲撞了什么官……” 看起来这年轻人也是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伊本老人也不在意这个,摆了摆手,从火祭坛边退开。直到出了礼拜寺大厅,方才摘下面上的纱布,交给身边的年轻人:“去备马,把祆坊的里正也喊上,都到县廷去看一看,到底县廷那边是个什么章程。” 随着这位伊马尔走出了礼拜寺的大厅,这座占地极大的礼拜寺中又恢复了沉静,只有火祭坛上的火焰明灭不定。 蓦地,火祭坛上像是刮起了一阵旋风,火焰随风盘旋而起,火色转为幽蓝,却有一张五官模糊的脸从火焰中浮出。这张脸露出了一丝疑惑神情,喃喃道:“黑水城中这些官儿,哪有这样不知道进退,敢打杀祆教的经师?莫不是又有外地的新官到任了?” 这张火中脸孔又沉思片刻,方才决断道:“主上命我们兄弟几个享受张掖郡这些礼拜寺的火供,却要替主上看好了这些地方上的异动。也罢,便跟着去县廷里看一看,到底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官儿,敢下这黑手。说不得,让他老婆害风、小厮跳井,猫吵鼠跳,不得安生,老老实实地来礼拜寺里服个软,才见得我们兄弟几个的灵感。” 这火中怪物说罢,火势登时大涨,腾起一片火云,随即再度收回火祭坛中。却有一只双目发赤、羽翼微蓝的渡鸦从火祭坛中跳了出来,一展双翼,从礼拜寺拱顶的小窗处飞了出去。 待这只渡鸦振翅飞离了礼拜寺,火祭坛前依旧静谧无声,小小的火苗轻轻跳动,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第231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五) 便在祆坊的大礼拜寺中异变乍起之际,黑水城县廷之中,觻得县令刘闯神色抑抑地盯着县廷中的那株老柽柳。 这位县令算起祖上,七转八转地也能攀附到中山靖王一系,算起来也是半个宗室了。不过谁都知道,中山靖王刘胜一辈子的工作重心全部在当种马播种上面,儿子百来号,女儿数不清,说是中山靖王之后,谁晓得是不是真的。 不过宗室身份难定,这觻得县令一职总是实打实的。觻得是大县,县令为六百石官秩,然而偏偏好死不死,觻得县又是张掖郡的郡治所在。这种状态,亦即后世所谓的知县附廓、府县同城,对于县令而言,简直是最不想接受的一种情况。 县令身为一县的亲民官,本有极大的治权和自主性,然而附廓县令却因为头顶上偏又压着个太守郡廷,地位处境也就同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成天被恶婆婆欺负的小媳妇差不太多。 若只是官面上的这些处境也就罢了,偏偏这座黑水城中情况特殊,凉州特有的豪门官府两大势力外,神权也是发展得异常壮大。 便是县廷中这株几乎完全挡住了县廷正堂采光的柽柳,也是透着无数的诡异。 县廷旧例,县令及有秩官员上任之后,第一件事不是掌印视事,而是备齐三牲酒礼,并邀请祆坊的经师主持祭祀县廷中这株满身扭曲木瘿、粗有数人合抱的柽柳。照着县廷中老吏说法,这株柽柳名唤柳明公,异常灵验,能护佑官长仕途顺遂,但要是对柳明公不敬,也要走许久的厄运。 平白无故有一株丑怪诡异的老树生在县廷中,挡了大堂采光,已经让人不快。偏偏这株柽柳还要春秋两祭,晨昏礼拜,以至于小吏们传出的笑话是:“但知柳明公,不知刘明庭。” 数十年下来,不是没有新上任的县令想对这株老柳树动手,可是凡是抱定这样主意的县令,不是官舍失火,就是妻儿重病。到头来,一个个不得不重金卑词,请托祆教的经师前来向柳明公祈祷禳解,才算能稍稍安分一些。 久而久之,县廷中人视柳如神,连带着祆教的经师们也大受敬重。张掖郡内更是祆教大兴,原本只是少许归化胡人玩的事火礼拜胡神这一套,更渐渐有泛滥之势。 刘闯到任一年多,他如今不过三十来岁,正是心中功名之念火热的时候。偏偏落在这么个尴尬处境,上有郡廷这个恶婆婆,下有一帮子豪门家主、祆教经师,都能在县廷上说得上话,县廷里还有一株做神做鬼的怪柳。这样的县令,实在是当得没味道得狠了。 今天的刘县令也是心情烦闷,盯着大堂前这株怪柳,全无理事的念头。这县廷中的事情,反正大半也不由他这个县令做主,只是熬资历而已,又有什么心情理会细务了?大不了拖一日算一日,拖够资历,早些换个地方任官才是正经。 可是刘县令想要效法无为之治,可麻烦却偏偏要从天而降。他正在神游天外之际,县廷中却是一番忙乱骚动,一时间大堂外全是痛叫喊冤之声,还夹着县廷中几个属吏的一连声大叫:“这都是怎么搞的!怎么拿进了这么些教民,还各个重伤!陈二、陈三,还不快快去唤医工来诊治诊治!” 本来刘闯这位无权县令就已经快被逼成了深度抑郁症,听着大堂外的动静,不由怒气更盛,拍案喊道:“谁在外面喧哗,还不进来禀告本官!” 听得自家上司拍案大喊,带着这一堆重伤废人回县廷的严卒史也只得快步绕过堂前柳明公,进了大堂。不待刘闯发问,严卒史已经大礼参拜,恭敬回道:“明庭容禀,今日这伙教民四下巡城,不想在城门外冲撞了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的车驾,被兵曹从事的护卫笞责一顿,责某将他们拿入县廷勘问。究竟如何处置,还请明庭给个章程。” 刘闯端坐在几案后,面色淡然地看了伏拜在堂下的严卒史一眼,却并不急着开口。 那些祆教教民玩的把戏,刘闯自然是一清二楚,这些教民借着四周食肆不合祆教教法、不够洁净之类借口,到处砸店勒索,甚至私自封店已经不是第一次。然而这些教民行事,每每都打着官府招牌,不说这县廷中的属吏多有乐于替他们奔走者,郡廷里面的诸曹掾长吏,和本城的祆教伊马尔伊本往来的,又岂是少数? 就是面前这个严卒史,也没少和这些教民勾结,没少沾了好处。 反倒是自己这个大汉县令,反倒没被这些勾结一处的贼刑徒们放在眼内。 想到此处,刘闯心中就更加腻味。只是听得严卒史禀报,他还是面上微微一动。 流传遍河西诸郡的那两句童谣,一等豪门二等官,三等教民四等汉,刘闯自然是听过的。然而他这个六百石官秩的堂堂县令,论起身份,居然还没有黑水城伊马尔这样一个老巫祝吃得开,那简直就不是三等教民二等官,而是三等教民四等官了。 听着有路过的官员居然一到黑水城就下了这样一把狠手,刘闯心中顿时如久渴之人灌了一大口蜂蜜水一般,真是五脏六腑无一处不慰帖。 心情大好的刘县令此刻看着严卒史那张吃了大亏的脸,居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视事的心情。他丝毫不看严卒史脸上那被人塞了马粪般的臭脸,振衣起身,正容说道:“依照本朝律令,冲撞官员车驾虽非大罪,也要杖责罚铜,这事应是本官下辖,不得不管。” 说罢,他也不管严卒史还直挺挺跪着,径直下了堂来,心情很好地走到了县廷前庭,正遇着满县廷的小吏将一群群哀哀惨叫的白帽子教民抬的抬,拖的拖,几个被强抓了差的医士,挎着药箱跑前跑后。这等鸡飞狗跳、忙乱不已,丝毫不见县廷气度的混乱场面,却让刘闯这位县令在到任这么长时间后,第一次感到愉悦起来。 可惜他的愉悦心情不能保持太久,就被门吏的通报声搅了个稀巴烂:“太守府五官掾任公、祆坊礼拜寺伊马尔伊公到!” 第232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五) 郡廷可以自行征召属吏,五官掾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只是掌春秋祭祀事,却有过问功曹、仓曹、法曹、兵曹、贼曹之权,历来属于一郡太守的腹心人物。是以论官秩,五官掾地位还比不上刘闯这个县令,权责却犹有过之。 然而伊本那老儿不过是主持祆教礼拜寺的伊马尔,说破大天去也只是个巫祝,还没有朝廷认可的身份,却敢在刘闯这样的朝廷命官面前抖身份。 刘闯脸色阴沉地挥了挥手,院子四周的小吏连忙将地上这些鬼哭狼嚎的祆教教民搬开去,替自家上司清出一条道来。 这位觻得县令想了一想,自己立在县廷前庭等候,却没有回到堂上端坐,算是表示一下自己对那个姓任的五官掾的重视之意。 这样的礼数,已经有些低三下四,然而刘闯在前庭刚站定,却见着那个五官掾任冲昊大步流星闯进县廷前庭,眼神在满地重伤的祆教教民身上绕了一圈,随即戟指刘闯,怒声骂道:“觻得县,你治下办的好差事!说,这是怎么回事!” 眼瞅着这五官掾的指头都快戳到自家鼻子上了,刘闯也不禁面露愠色。这任冲昊据说本是上谷郡人,当年窦家势大,这厮也纠结了一些读傻了书的士人上书阿附。不料窦家与宦官政争大败,这意图投机的小人也被钳髡配刺到了凉州,因为颇通文墨,被张掖太守征辟为佐吏,如今也混得薄薄有些名望,官学、县校,也偶尔会请这厮去讲论一番。 这厮也是一贯好为大言的,经学上既然不通,就常常要做惊人之语,什么“大汉文教只得六十年”之类疯话,也在凉州的郡学间有些流传。魏野曾经嘲讽凉州人粗鄙无文,这也算是一个例子,因为这样的疯话,居然引得凉州郡县学校中许多蠢材竞相追捧,竟把这厮也吹捧成了凉州的名士,这也算是凉州文教不兴的实打实的例子。 对于这等好作惊人之语的小人,刘闯勉强按捺住胸中怒气,拱手道:“任掾史!本官才是县廷主事之人,就算是出了案子,也得先由县廷勘问,具结之后才得上报郡廷,这是律令法度所在,还请任掾史不要这般操切了!” 五官掾权虽有一些,位份却着实不够,任冲昊见着刘闯硬梆梆地强顶了自己一句,却是面色不变,指着满地哀号的祆教教民划了一个圈,高声说道:“自从太守推行教门以来,黑水城中大见安定,已经多时不曾见过这样惨状。刘明庭,为什么此刻却出了这等大案,那凶徒何在?我看县廷是审不清楚这样案子,初审结后,便将人犯提入郡廷细审,从严从重,也好安抚人心,刘明庭,你看如何?” 这言语间,任冲昊倒是微微退了一步,不再大咧咧地唤刘闯“觻得县”,改了刘明庭这尊称。 虽然口气稍稍软化下来,任冲昊口中的问责之意依旧明显得不加掩饰。刘闯也懒得和这种得志小人多磨牙,冷笑答道:“此案并无犯人,任掾史,你也不要催着本官拿人。这些教民,是冲撞了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的车驾,被兵曹从事的从者笞责,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任掾史,你难道要去当面责问那位司隶部来的兵曹从事么?” 刘闯这话意里,虽然是警告,却也含着一丝规劝之意。然而那任冲昊丝毫不理会刘闯这点好意,只是一甩袖子,转身就把刘闯甩在身后。 却见着这个好歹也是位在五官掾的郡廷长吏,反身向着身后一直看着满地重伤哀号的教民眉头紧蹙的伊本老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躬身大礼:“黑水城中出了这等恶事,是我等做民之父母的,整治不力,伊本老爹,学生先向你,向诸位父老乡亲赔不是啦。” 刘闯脸色难看地盯着面前这个叫任冲昊的小人。 这年头没有什么选票选民,官吏自然也不用不着和治下百姓弄出这套赔礼道歉的花头。任冲昊哪怕再不要脸,也不会对寻常小民玩这种赔情道歉的把戏。 肯让这样一个醉心功利的小人如此看重,那只能说明在这小人眼里,这些个祆教的教民和经师,真的很有力量,值得他如此奴颜婢膝。甚至在这小人眼里,的的确确是二等教民三等官。 看着这小人的这等龌龊做派,刘闯真觉得自己要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再不想再在前庭多呆一刻,一拂袖子,转身便要走回正堂去。 然而他刚转身,就听得任冲昊冷冷地开口,一派致使手下衙役般的口吻道:“刘明庭,你道是这些教民冲撞了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的车驾,才落得这个凄惨模样?依照律令,伪写官印,诈为长吏,皆为重罪。就是官长无辜殴杀刑徒,犹不应当,何况是教民?刘明庭,此事还望你查勘清楚,给教民们一个公道。还有这些教民的伤药使费,也先从县廷中出钱,作为安抚体恤。” 这般如同吩咐僮仆部曲般地向刘闯分派一番,任冲昊又对着伊本老人一抱拳,说道:“伊马尔,郡廷尚有许多细务,在下这便告辞了。您老要还有什么吩咐,派人到郡廷寻我便好。” 见着伊本老人点头致意,这位张掖太守的心腹人物,方才含笑道别,出了县廷。 刘闯是懒得去送这号人物,伊本老人也只是淡淡地拱了拱手,算是与任冲昊别过。刘县令现在提到教民两字就头疼,也不招呼伊本老人,自己径直去了县廷后堂。 伊本老人也不在意这个受气包县令,背着手看了看四下里这些被人废了手脚的教民,还寻着一个擅长跌打骨伤的医士问道:“大家的伤势如何?” 这个医士也知道这老儿名为胡教的巫祝,地位却非同小可,当即恭敬回道:“除了几个眼伤不能好了,余下的都是断骨、分筋、关节错位之类外伤,只要调养得当,还是能慢慢好起来的。只是我见过骨伤,却没见过这么多骨伤的,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一样!” 第233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七) 面前这个医士细细解说,伊本老人只是静静听罢,也便没有多的表示。 而在县廷前庭的那株粗大柽柳的枝杈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只渡鸦。 这只渡鸦双目赤红,隐隐透出一股火色,乌黑的羽翼带着一股幽蓝色调,显得有些妖异。 伊本老人似有所感,抬头看了它一眼,恰正好,那只渡鸦也低下头,目光恰好与伊本老人对视在一处。 一个粗糙得像是锉刀在木板上划拉般的笑声,在伊本老人的耳边响起:“我的伊马尔大长老,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安静吧,你受封为那位殿下第四等的下仆‘迈尔尤特’,是你众多的兄弟中最不成器的一个。这里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插手,你只要安静地守护在礼拜寺的火祭坛下,保护我们的****不会被卡费勒们熄灭即可。” 听着伊本老人的答复,渡鸦轻轻张了张翅膀,继续传音道:“这些教民不过是受的皮外伤,动手的人充其量是个外功好手,可是你的那个学生阿里,却死得很有意思。既然大长老不要我帮忙,我就先告辞了,哈。” 伊本老人不答话,静静注视着落在柽柳上的渡鸦,渡鸦无趣地下望了老人一眼,一振翅,飞走了。 有些厌恶地看了眼飞离的渡鸦,伊本老人还是照着这头妖魔的吩咐去做了。 经师阿里的尸身停在县廷一处空房里,尸体尚未彻底僵硬,若不是一只眼睛半张着,看起来就和睡着了一样。 伊本老人站在自己学生的面前,听着身旁的小吏说明道:“这人送到县廷时候就已经断气了,尸体不见外伤,应该是猝死。您老要是同意,我们这就将他送回他家里……” 小吏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伊本老人抬手打断了:“出去吧,老夫要仔细看看他。” 知道面前这老儿来头大,这个小吏也不敢执拗,忙一哈腰,小心翼翼地倒退了出去。逼仄的空房里,就只有伊本老人一个人,静对着面前的死尸。 片刻之后,老人面向西方,双手捧至胸前,低低念道:“普慈特慈的主啊!祈求你饶恕阿里、擢升他的圣品,允他加入到获得您智慧之道指引者的行列,祈你让他的后代步他的后尘;世界的养主啊!祈求你饶恕他,并使他蒙您的恩光!” 这是安魂的祷文,也是祆教的祭司沟通祆教神明的咒祝,随着伊本老人的祈祷,死尸周身开始浮现出丝丝死气。伊本老人双目微闭,继续祝告道:“我凭真正唯一的主的名义、按照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而指引他。主啊!这个亡灵曾是你尘世上的仆人,是你的男仆和女仆所生,你是最仁慈慷慨的主人,他放弃了尘世,情愿投入你的王国!” 随着伊本老人的祷文,隐隐有一些不可知的力量从虚空中引导而来。死尸周身的死气散开,只有这个经师的额头、胸口、小腹,有些微光点散逸而出,受到那股力量的牵引,向着虚空中飞去。只有伊本老人的祷文还在继续:“众世界的主啊!我将这个亡灵奉献于你,祈求你保护他、令他远离火狱的审判和不奉你的道的精灵的侵害。主啊!祈求你为他的灵魂打开天门;在生着羽翼的使者的盘问时,让他能流畅地歌颂你的圣名。这一切的恩典,都是来自你的。” 就在缠绕着死尸的死气渐渐从尸首上剥离开的时候,一道火光无端从尸首上窜出,化为一道锐劲,直射向伊本。 老人面色不变,只有一片滟滟水光在身前一闪,顿时将这道火光吞噬无踪。 虽然只是一瞬,伊本老人还是感觉到那股火光中蕴含的焚灼一切非人之物的纯净燥意,不禁微微地皱了皱一对寿眉,继续祝告道:“奉至仁至慈、真正唯一的主之名。一切赞颂,全归于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祜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祜助者的路,不是拒绝主而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于错误道路者的路。” 念颂罢了这一切,他扶着门,缓缓地走了出去,直接上了马车,向服侍他的学经弟子吩咐道:“先回礼拜寺。” 等回到了礼拜寺,他甚至没有按照祆教的教法,在脸上挂上纱巾,就这么走到了大厅的火祭坛前。吩咐礼拜寺里照顾火祭坛的助祭都退了出去,他才站到了火祭坛前,一手握住了贡瓶里插着的嫩绿石榴枝,很有频率地微微地抖动起来。 随着他的抖动,石榴枝原本嫩绿多汁的叶片,开始变得干枯、焦黄,很快就变成了一枝枯枝。随即嗤地一声,从枯枝上冒出火来。 火祭坛中,火苗轻轻跳动,有什么人躲在火中低低地笑了起来,听着那笑声,很有些幸灾乐祸的愉悦。 伊本老人看也不看火祭坛中跳动的火苗,随手就将手中燃起的枯枝投入了火祭坛中。 随着枯枝落入火祭坛,随即传来了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叫。一张模糊的面孔从火祭坛中升起,因为气急败坏的缘故,这张脸显得尤为狰狞:“伊本老儿!这是道门的洞阳离火,具有灼净邪祟之力,你怎么敢、怎么敢把这东西丢进火祭坛里来!” 伊本老人盯着面前这张火中鬼面,淡淡地擦了擦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潮红的额头,像是问候别人早饭吃了什么一样回答道:“你虽然没有诚心地信奉我主的道路,但也是从火与烟中诞生的妖魔,这世界上也有你不能控制的火?” 火中的鬼面气急败坏地骂道:“道门的洞阳离火有火之形、火之性,但是那东西真的不是你们拿来供神的这种凡火,要不是我躲得快,刚才那一下就要炼去我好些妖气!主上和你们定下的盟约,让我们来助你们传教,你居然现在就想反悔了吗?” 它一面怒骂,一面疑惑地看了看面前的伊本老人:“你那个学生的尸体,难怪让我觉得不对劲。这是谁,居然把洞阳离火灌进了他的肉身,难怪会‘猝死’,这下手之人,好黑的心,好狠辣的手段!” 第234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八) 黑水城德高望重的伊马尔和他礼拜寺里窝藏的火妖在疑惑,在怒骂,而一驾驴车正慢吞吞地穿过了黑水城的城门,到了大街上。 凉州诸郡,说贫穷也是真穷,这地方自古气候寒冷,不利稼穑,除了高粱、粟米之类不挑水土的作物外,便是麦子一年也只得一收。然而凉州诸郡说富裕也是真富,自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后,以长安为起点,过河西,越酒泉,出敦煌,度阳关,便是西域长史所治西域诸国,大宛骏马、于阗美玉、疏勒蒲桃酒,随着汉家马帮、胡儿商队穿过白龙堆,通行莫贺延碛,源源不绝地输入凉州。 而凉州诸郡不利于农耕,却利于畜牧,凉州牛马甲于天下,西域戊己校尉屯垦于轮台,镇抚西域诸国,凉州骑军亦是震慑葱岭南北的关键所在。 也难怪王莽篡汉时候,隗嚣割据凉州,对光武帝刘秀降而复叛,几度摇摆,便是凉州之地情势特殊下造就的必然结果。 而张掖郡,乃是凉州腹心之地,水源充沛、地气温和,多年前这里是大月氏立国之地,黑水城,便是大月氏的王城故地。后来大月氏败于匈奴冒顿单于之手,国王战死,头颅被冒顿单于取为酒器,大月氏中五部远走西域,便是此时据有中亚之地、兴盛一时的贵霜帝国前身。 而自西汉武帝年间,大司马卫青征匈奴,骠骑将军霍去病大破陇西匈奴,杀得游牧诸部心惊胆寒,生擒浑邪王之子。而浑邪王此刻恰好与匈奴单于起了心结,不得不率部归汉,大月氏故地遂为汉家所有,孝武帝刘彻改地名为张掖,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 驴车的车辕上,仙术士坐了个散盘,左腿搭着车辕,右腿耷拉下来,显得随性无比。他手中持着一卷竹简,向着身边手持马鞭的小哑巴说道: “自从当年霍骠骑大破匈奴后,此地便是凉州通衢,东西交通的重镇。也正是因为此地富庶,也一直为羌、胡垂涎,当年伏波将军马援马文渊为陇西太守时,羌人几度劫掠,兵锋便直指张掖。好在马伏波也是难得的名将,这几次羌乱未至张掖就被他平定下去。” 听着魏野给自家学生补历史课,自告奋勇来给这位洛阳来的官人当向导的小藿一边跟着驴车走,一边笑着插话道:“魏先生你真有学问,这城东就有一座伏波大将军庙,大将军保佑我们家宅平安,如意吉祥,可灵验了!” 仙术士听着小藿这少年人说明,点了点头道:“马伏波这样连战连捷的儒将,世间又有几人?自马伏波故去,这凉州的守将就像那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自建初年间至今,凉州羌叛了一回又一回,凉州长吏却至今没有什么好法子。我在洛阳查阅了当年的户籍册子,这凉州有五成羌人,四成汉人,一成各部胡人,实在很难说是汉家之地了。” 说到这里,魏野目光却是落到了道路两边。 黑水城作为张掖郡的郡治,城中倒也是草木葱茏,此时已到了暑气渐盛时候,却还有一点洇润之意。只是道边商铺,路上行人,却都显出一丝丝的画风不对来。 路旁房舍,倒还都铺着青瓦、翘着檐角,只是那些在风中轻摇的招牌幌子上,都是蝌蚪般的波斯文字在前,汉字在后。更多的招牌上,更是有一个波斯音标字母组成的火焰纹章,醒目地盘踞在最上方。 一家货栈前,两个小伙计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棚子下休息,小伙计的脸是汉人,衣着是汉人,可却带着顶白麻帽子。他们面前放着的陶水瓶,大肚细颈,嘴似榴花,也不是汉地陶器的形制,反倒带着一股子山寨的波斯气味。 商铺如此,街上的行人也是差不多,头戴白布小帽、一身一口钟般的罩头长衫子的教民随处可见。偶尔还有些女子从驴车边上晃过去,她们用黑布罩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长长的黑罩袍直拖到脚跟,看上去就像些在礁岩间匆匆游过的大头黑水母。 这里不像是大汉的张掖郡,倒让人想起那些历史上最终被遗弃的教法城市,比如利雅得和德黑兰,要是再来些满地跑的宗教警察就更像了。 这实在很不对劲。 宗教史上写得很清楚,这个时候,哪怕是热衷于普渡众生的佛门,也远远没在华夏打开多少局面。然而在凉州,这里的风气居然已经很像是大食,很像是花剌子模了。 而这些教民,也并不带多少中亚人高鼻深目的特征,反倒多是些羌民和汉民。却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害了什么样的失心疯,纷纷皈依到了祆教之下。 魏野一手持着竹简,若有所思地看着黑水城中的景象。就像一手挑起了光和宫变的自己,随着十常侍集团的覆灭,灵帝刘宏的被软禁,虽然前路不明,但历史的发展方向已经开始变得不同了。 同样的,发生在张掖,甚至整个凉州的异变,也绝对不是正常的历史进程。祆教胡僧,以事火之法传教,见诸史册,那都是西晋灭亡以后事,却没道理这样提前了一百多年,而且这个打着祆教幌子的教派,身上那一股子沙漠邪教特有的气味,实在浓重得掩饰都掩饰不住。到底,这是什么人在凉州搞风搞雨? 正当仙术士沉思间,驴车却突然停住了,一个小吏模样的汉子,双手捧着一份名刺,小心翼翼地站在了路边,向着魏野行礼道:“可是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魏公当面?小人奉黑水城刘明庭之命,拜见魏从事,刘明庭知道魏从事路经黑水城,特命小人邀魏从事过府一叙,以尽地主之谊。” 听着“明庭”二字,魏野便知道是这黑水城的附廓县令了。他微微点点头,道了声:“刘明庭也是有心了。既然刘明庭相邀,请为本官带路。” 第235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九) 黑水城县廷虽然成天被郡廷、豪门还有祆坊欺压得处处受气,然而作为一县的署衙重地,公廨、官舍,该有的还是一样不少。 县廷小斋中刘闯独坐无语,这位受气县令此刻去了公服,却作纶巾袍服的寻常士人装束,身旁也只留自家的老苍头和童子侍候。 老苍头是跟着刘闯多年的老人,他侍立在小斋门首,却向着自家这个家主恭谨说道: “郎主,这位魏从事既然不曾拿着路券来见郎主,也不曾见附近州郡的使者持文来打前站,想来他也不过是偶然路过,并非有什么公事持节而至。他虽是司隶部的京官,地位贵重,若没有诏命公文,在这张掖郡的一亩三分地上却根本做不得数。况且见任掾史与伊马尔的意思,这位魏从事路过伊始,便大大地恶了他们,郎主此刻要与此公示好,窃以为有些不大方便……” 刘闯摆了摆手,摇头道:“本官又何曾指望这位兵曹从事能在这凉州地界上说上什么话?自孝武皇帝设河西五郡以来,豪门跋扈、把持公门,早成痼疾。如今祆教兴起,欺神弄鬼,却隐隐地和这些豪门做了一路,不要说是一位司隶校尉府的兵曹从事,便是持符节而来的侍御史,又能对这个局面有什么措手之处?然君子朋而不党,有出京的官员路过黑水城,县令接待一二,总不违律法人情。” 想起县廷里早些时候满地哀鸿的惨状,刘闯的心情变得更好了些,愉快地说道:“这位兵曹从事既然借着些小事,便出了手,下手这样狠辣,偏又占了道理,什么五官掾,什么伊马尔,也只能闭嘴看着。这凉州地面上,既然是三等教民二等官,那便只能是三等教民二等官,仗着些冥冥中鬼神之事,便要做张做智,却可知道,民心如铁,官法如炉?” 老苍头听着自家郎主发狠,却是微微有些惴惴,不由劝道:“那位魏从事既然只是路过京官,与张掖郡地方互不统属,自然也没有郎主这般顾忌。可他若是真的捅出漏子来,拍拍尘土便能走人,却还不是得叫郎主顶缸?” 刘闯轻轻吐出一口气,并没有去开解老家人的担忧,他的目光从小斋窗口能见到的那老柽柳的梢头移开,郁郁想道,便是有权过问民事的自己,也被这地方的古怪格局弄得施展不开。一个偶尔路过的兵曹从事,又能做什么呢? …… ……… 有小吏在前引路,魏野带着小哑巴和司马铃一路到了县廷侧门。魏野如今身具六百石官秩,与刘闯这位县令乃是敌体。然而此刻刘闯是以私人名义邀请,魏野身上也没有公事,所以只能走侧门。 魏野面上没有什么不悦之色,然而看着刘闯这有些过度谨慎的做派,还是有些感慨。说起来,这位县令也是受着此地豪强加祆教的组合打压久了,处事多少有些不够大气。虽然因为绵延百年的羌乱,外加河西诸郡豪门大姓一贯的半割据传统,这地方的基层职权,显然正在受到祆教经师们的蚕食,基本有了取代三老这类教化官的倾向。 而一个宗教想要发扬光大,与社会上层的媾合从来都是重中之重。 只是单看他们的媾合是哪种体位而已。 如今看来,能把一个大县的县令权威压制成这模样,说不得,此地豪强与祆教教团之间,已经形成了紧密的结合。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传统的豪强采取主动的传教士体位,还是祆教教团主动的骑乘体位了。 当然,就算是骑乘位,祆教教团也是雌伏的那一方。就魏野所见,这伙祆教的经师煽动民心、控制信徒是还有一手,然而那个死在自家手里的经师那身上的阴邪气息却是虚弱得很,路子近于通灵妖鬼外神的巫法,和太平道弟子那样完备的道法体系不能比拟虽然就太平道而言,合格的施法者也不算太多。 带着这样的嘲讽思考,魏野随着引路小吏进了县廷,目光却是落在了县廷中那株粗大柽柳之上。 此刻柳梢之上,正附着细叶生出无数粉红小花穗,绿叶粉穗,配上那满是瘿瘤的树枝,只是看着,就觉得格外怪异。 魏野将目光在这株柽柳上一扫而过,也不作评价,只是抬手阻了阻身后捧着桃千金的小哑巴:“你去把你铃铛姐喊来,让她看看这株红柳。” 这样吩咐一番,魏野一拂袖子,随着那小吏去了。 魏野进了官舍,早有小吏禀告了刘闯,这位县令便立在小斋前等候魏野这位兵曹从事。 只见迎面走来的这位魏从事,头绾青巾,一身窄袖青锦袍,腰间倒是系了一条三采黑绶,旁挂白虎兽面鞶囊,这做派委实有些洛阳浮浪贵公子的气质,不觉微微地皱了皱眉,随即拱手施礼道:“想来阁下便是魏从事了?本官觻得县令,听闻阁下路过本县,特邀阁下一会。” 魏野也随即一拱手,道声:“却是叨扰了刘明庭”,便叙了两人籍贯姓名,携手入了小斋,分宾主坐下。这一套礼数做完,自有刘闯身边的老家人捧了果浆子上来献客。 刘闯看着魏野这张蓄了短须也不见老成的脸,心下便道,大约又是哪家洛阳豪贵门庭出来的子弟。虽然数月前,闻得都中生变,禁中下诏废了西园买官制度,大诛阉党,党人一派又见起复之势。然而论起酬功,便不免要起用幸进。 何况如今废了阉党的买官制度,那些走了阉党门路买了官的地方长吏,少不得也要日后秋后算账。似面前这个魏从事,说不得就是派出京城来先探虚实的。司隶校尉府上下,本来也有监察百官职权,派一个兵曹从事来凉州这屡屡兴兵之地也是应有之意。何况看这位魏从事的做派,也很有点酷吏风格,这样的人物,还是稍微透些情况,结个善缘便罢,却没必要与他搅得太深才是。 这念头打罢,刘闯便拿话旁敲侧击地问道:“魏从事初到本地,可觉得我凉州人情风物如何?” 第236章 ·本官绶带黑不黑(十) 听着刘闯相问,魏野也是轻轻一笑,将手一抬,划了半圈道:“初到贵地,走马看花而已,哪有什么高深见解。依我看来,凉州之地,气候寒凉,宜牧不宜农;地处河西,勾连边域,宜商不宜士;羌乱迭起,胡化渐深,宜武不宜儒。” 所谓宜牧不宜农,凉州地区,气候干燥,降水稀少,汉家传统的农业耕作生产模式,对牧民的畜牧业并无绝对优势。这可说是凉州一地羌乱频发的关键所在。 而宜商不宜士,就更好理解,凉州身为丝绸之路的东西交汇之地,随着异域商货而来的,还有异邦宗教和理论。如若是唐宋年间,儒术取士已成定例,这样的冲击不算什么大事,不能变成名利场敲门砖的学问,都不是正经学问,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威胁。可是放在凉州这个特殊的边境大州,儒术不兴由来有自,豪门大族全是凭着军功起家,那么儒术在此地的竞争力也就可悲得很了。 也正因为此地的经济,宜商宜牧,却不宜士宜农,传统的汉代文官势力基本可以说是没有发展土壤。以日后董卓进京为例,这个可称一时庞然大物的军阀集团,居然全是武人,与袁家、曹家这类中原军阀身上浓重的儒家名教色彩相比可称得粗蛮无文,更是毫无基本的政治全局观念。从董卓自己起,就带着一股割据偏安的小家子气。 这便是宜武不宜儒,可为杀人之刀,却没有一只握刀的手,最后自己把自己玩死个彻底。 听着此论,刘闯思忖片刻,略略点头道:“此三宜三不宜,说得倒也透彻,只是此地风俗向来如此,也不好强求了。” 说着不好强求,刘闯却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魏野的脸,不断地在心里呼唤:“不好强求也要强求,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是向来有迎难而上的胆识和气度么!” 然而魏野却没有去接刘闯的话,直接提出了自己的问题:“今日所见,似乎本地民风彪悍,常有结社之举?” 刘闯听着魏野的问题,眼神便不由得一亮。 不管是游侠儿还是如今河西渐渐蔓延的教民,笼统地看去,倒都可以算在结社里面,再朝深里挖掘一下,说不得就可以套用当年公孙弘诛郭解的旧例,捅到京城去了。 最妙的是,比起县令,同样只是六百石的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却是不折不扣的京官,有的是通道让这条消息传到上层的某些大人物那里去。 刘闯这样想着,心情不由得变得更好了些,看着面前这做派有些轻浮的魏从事,也觉得更顺眼了许多。他假作沉吟片刻,方才道:“到任这许多时候,本官倒也对本地风俗略略有些了解,却有些线报压在手头,魏从事可愿闻其详?” 魏野一挑眉毛,大咧咧地答道:“固我所愿尔。” 得了魏野这个首肯,刘闯便立起身,去案头抽了一卷竹简,双手捧给魏野。魏野正色将竹简接过,又和这位刘县令不咸不淡地谈了些闲话,方才告辞出来。 出了县廷官舍,魏野便见到司马铃正在县廷前门,盯着那株柽柳仔细看,想要近前,却又显得有些忌惮。 魏野轻轻一笑,走上前去,揽着她的肩头就把人拖进驴车里,等上了车,方才问道:“对那株怪树的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司马铃鼻音有点闷闷地说道,“叔叔,那棵树该不会就是倩女幽魂里面的树妖姥姥吧?为什么我觉得那树里面像是有什么怪物要时刻跑出来了一样?” “若是真的树妖姥姥,只怕这黑水城早已变成一座鬼城,哪还有这么多活人?”魏野揉了揉自家小拖油瓶的头,算是安抚,却又感慨道:“金精化形之体果然在危险的感知上,有着这般野性的预知本能。两下对照,你阿叔我算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听着魏野如此说,司马铃立刻来了兴致,眼神冒光地蹭过来:“什么什么?难不成,那棵怪树下面封印着什么大妖怪?叔叔你说那是因为误会被女友封印的妖男呢,还是被负心汉勾结和尚镇压的妖女?” “什么乱七八糟的,天底下哪来那么多白蛇传!”魏野一挥手,将竹简式终端取出,输入了一个检索字符,却是调出了一片文档,轻声读起来:“……波斯的萨基斯坦,至今仍然保留着古代拜火教徒的礼拜寺,其中有拜火教徒的僧侣管照不灭的火祭坛。看护火祭坛的僧侣会用着轻纱蒙面,他们将小块的红柳木用银钳夹起,投入火中。” 读完了这段文字,魏野方才解释道:“这是古代阿拉伯旅行作家记录下来的波斯拜火教仪式。在拜火教也就是祆教的教义里,有两种树木具有神圣的含义,一种是石榴树枝,一种是柽柳,也就是红柳的树枝。在波斯古经《阿维斯塔》中,祆教的主神与眷属们,会手持叫做‘巴尔萨姆之枝’的圣树枝条。这其中,石榴树枝被称为‘巴尔萨姆。生命之枝’,而柽柳的树枝则被称为‘巴尔萨姆。光明之枝’。” 说到这里,魏野低下头,看着司马铃:“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司马铃非常配合地回看过去,完全没有好学生在师长讲课后提问时举一反三的自觉:“叔叔说的东西超级难懂的,简直就像天书一样,我一点也不明白。” 魏野默默抬起手,按了按额头,然后尽量简单地解说道:“县廷里那株红柳,树身内蕴一股极强的炎火之气,并还有一股异种的外道神力与炎火之气共生。再联系到红柳也是被祆教视为巴尔萨姆。光明之树的圣木,到底是谁在幕后当黑手,也是再明显不过了。” 说到这里,仙术士皱了皱眉,总结道:“看起来,河西这地方的一潭水,可不止是凉州军阀和羌乱,要比我之前想象的要深得多。” 第237章 ·备而待发(一) 从秦代定制驿站传邮制度后,汉从秦制,百里有置,十里有亭,乡有驿站,县有传舍,专供行人军卒住宿。若是官秩在二百石以上者入住,置及传舍还会为官员安排酒食、配备车马。 魏野这个急就章的六百石兵曹从事,自然也可以享受这大汉年间的领导待遇,何况刘闯为了表示善意,又开具了一份传书,先交给了觻得县传舍的传舍啬夫,要传舍方面以六百石官员例招待。 置兼有驻军和传递军情任务,驿站的主要功能是传邮,亭则以乡间治安为主,都不是正经住宿的所在。只有各县依附置驿所设的传舍,才是招待路过官员的正经地方,要论起实际地位来,颇类似后世所谓的县招待所。 觻得县传舍中招待官员也分上中下三等,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及西域诸国使者所居,名为二千石舍,大约相当于后世所谓的总统套房,其中陈设更是要传舍啬夫时时保养更换。二千石以下,四百石以上,就只能住寻常独院小客房,陈设虽然简朴些,但胜在地方宽敞,随员也安排得下。 至于二百石、百石的小官吏,那就只有三、四人一间的“商务单间”可住了。 给魏野安排的住处自然没有超过六百石官员应有的待遇,然而院子里种满了玉簪花,洁白的花苞舒展着,从裂口出散出一股让人心神清宁的香气。便是房中的几案、竹席等陈设,也都是簇新光亮,显然是用了心思的。 嗅着几案、竹席上散发出来的木茬气味,新鲜出炉的兵曹从事还是忍不住抱怨道:“酒不如陈,衣不如旧,家具陈设也是同样的道理。虽然这里闻不到甲醛味道,可是木茬气味,却也不见得有多么好闻。” 小哑巴听着自家老师抱怨,虽然不明白甲醛是何物,依旧乖巧地取了一只绣垫放在竹席上请老师坐下。 仙术士一撩道服下摆,盘膝坐在绣垫上,长长的青锦下摆前后展开,占据了大半张竹席。 魏野调整好坐姿,又取了一只绣垫放在身旁,催促道:“乖徒儿,你今天在城外出手时候,骠骑心印催发下,又显得暴烈了几分。这部法门虽然霸道无匹,却是极易耗损元气,是个狂战士的路子。因此上,内功上却也不能耽搁了。还依着为师传你的吐纳术,引清气自鼻尖起,运至黄庭,直下关元。” 上有黄庭下关元,后有幽阙前命门,呼吸虚无入丹田,玉池清水灌灵根,便是这部吐纳术总纲,本自道家黄庭外景玉经中简化而出。虽然只是简化版的口诀,然而却胜在纯正,没有夹杂后世道门各派的杂七杂八内容,恰适合作为奠基口诀。 陆衍依着魏野吩咐,也打了个散盘,闭目开始照着口诀导引气血。外面却有人轻声叩响院门,自有司马铃应门去了。 传舍啬夫恭敬在院门立着,手里提着两只母鸡,一尾肥鱼,还有一大块熏腊肉,哈了哈腰道:“这位姑娘,县廷里吩咐下来,让我们备好鱼、鸡、腊牛肉,还有羊、酒,招待魏从事。这些食材并费用簿,请姑娘过过目。” 司马铃一面笑着道声“大叔辛苦”,便将那唤作费用薄的竹简取过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觻得传舍光和五年六月过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费用簿。县令刘闯过。出麴六斗,以治酒之酿。出鱼一枚,鸡二只,牛肉十斤,出羊二,其一羔,其一大羊,以过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 这费用簿便是开销账单,按照魏野的官秩,这便是供给六百石长吏的饮宴之物。纵然是因为魏野的随员实在太少了些,所以传舍这边也略减了些数目,不过刘闯在这其中的示好之意还是分外明显。 要知道,按照此时惯例,哪怕是前往西域诸国公干的军中长史、司马,地方上为他们备办饮食,也不过是牛肉两斤、鸡一只、鱼一条、酒一斗罢了。 验看过了费用簿,司马铃扭头看了看房中,想了想,道:“大叔今日先将鱼收拾干净,烤好送来。至于那鸡,请大叔帮忙炖成鸡汤。我这里还有些药材,麻烦大叔安排厨下一起炖进汤里可好?” 那啬夫自然无可无不可,拿了费用簿,又等着司马铃取了些黄精、当归一并收下后,点头去了。 尽管对于魏野和魏野成天挂在嘴边的道术没有丝毫兴趣,有一件事情,司马铃还是记得非常清楚。那是魏野在通过小哑巴运转骠骑心印后的身体反应,对其做出的推演总结 “介于道术与武学之间的奇怪变种,它发动之后消耗的不但是道门真气,也损耗着人身气血,是一种耗蓝又耗血的技巧。” 耗蓝的问题解决起来无非就是丹药和打坐,然而人身气血的损耗,只靠嗑药却没什么大用。说到底,还是要把身体滋补起来。 道家修炼,服气餐霞,名之天粮,谷物、果实、鱼肉、菜茹,名之地粮。修仙之士若走向绝俗养真、捐弃人世这条路子,便要断绝地粮,以服食天粮入手修持。然而若是走了入世杀伐之道,这清虚守静之道便不合宜,转而要走服饵派的路子。 而服饵一道,首重养护肉身,各样补剂如茯苓、黄精、当归、首乌,所谓地粮之上者都不能缺。至于能化兔形的茯苓、能化犬猿的枸杞,甚至成精人参、芝人芝马之类可遇而不可求的世间灵药,更是滋补肉身的隽品。 茯兔、杞猴、参精、肉芝这类稀世灵药不好找,茯苓、枸杞、人参、灵芝这些补品,倒还容易置办。只是骠骑心印似道术又似武道心法,不但需要补剂滋养肉身精元,也要肉食对应平时消耗。有些修行武道的门派,高手饭量极大,号称“日食一象”,便是借饮食储存精元于身内的一种方式。 做完这一切,司马铃满意地拍拍手,看了眼还在进行修炼教学的客房:“近战法师们,要早点成长起来啊。老让女孩子打八极拳可是不对的。” 第238章 ·备而待发(二) 且不论司马铃像个女主人一样张罗着这些家事,魏野一面分出心来,留意观察小哑巴运功导引的情况,一面从袖囊中取出了那卷县令刘闯交给他的竹简。 这卷竹简上记录了聊聊几条信息,却是黑水城左近民间结社的情形。被刘闯排在第一位的,当然是祆坊的大礼拜寺,祆教信徒每日晨昏礼拜不必说,七日必要聚众讲经一会,已成定制,甚至此地许多县廷、郡廷属吏,也是信奉祆教的家族出身。比起平常以宗族血缘为纽带的豪族,这样以教法为纽带形成的社群,已经自带体制,换了谁当地方官,都必然警惕。 除了大礼拜寺而外,余下几处结社,也有归化却不曾皈依祆教的羌人组织的,也有本地汉人组织的,也有西域杂姓胡商组织的,情况也十分复杂。加上刘闯在竹简中对这些情形也是言之不清,夹缠了许多道听途说的东西,要作为行动依据,却还差了一些。 魏野握着竹简想了一想,忽地一笑:“都赚了一个六百石兵曹从事,这样寻访暗查的事情,我还自己操心干什么?又不是那些托瑞尔、灰鹰之类魔法世界,有了阶级固化的贵族封土制度,冒险者们只能仗着冒险者协会、盗贼工会、厮混小酒吧来寻找线索。” 他取过一卷竹简,提笔写道:“光和五年六月辛亥,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及从者,道上传车马以下过,封兵曹从事印,诣县廷。” 写罢这封公文,魏野将腰间官印取出,打了印鉴。他又探手入袖囊中,取出蓝田玉香盒,向着地下一抖,叫声:“王超,你的混元如意法箓,修炼得如何了?” 蓝田玉香盒中涌起一簇白烟,随即蓬地跳出一个癞头大肚的和尚,向着魏野拜道:“主公关心,容小的禀告,主公传小的妙法,已经修成了五六成,如今小的是能大能小,真个如意也。” 魏野运起望气术看去,却见这蛤蟆王超身上妖气稍稍淡了些,容貌虽然还是那般不够齐楚,倒也不至于吓死了人,方点头道:“如今看来,你倒是没有落下功课。我这事情,你倒办得了,你来看” 仙术士说着,将竹简式终端在几案上一展,随即浮出了整座黑水城的全息投影。魏野将城里城外,几个地点都用红光标识了,向着蛤蟆王超说道: “这几处地方,都是本地人结社的聚集地,我也不要你寻访里面详情,但只有两点要你仔细查探。第一,其中可有妖气,或是外道神力,或是修炼术法之人。第二,可有言谈举止不似本地人士之辈,或是天生痴傻,一朝开悟,又或者垂垂欲死,突然活转过来,言行大异从前者,更或者从小就有神童之名,常作惊人之语者。若有,便速速来向我回报就是。” 这样吩咐过了,魏野将那份封好自己印鉴的公文,交给这蛤蟆和尚,又嘱咐道:“你此去只要打探消息,却不得给本官惹事。若有人拦截你,你先拿这份公文压一压他,俗话道‘民心似铁,官法如炉’,只要不是真心扯旗造反的货色,见了官面上的公文,总要服些软。” 这蛤蟆和尚接了魏野的公文,心下却鬼念道:“我只道主公乃是极有道术的仙道中人,怎么我在玉香盒里闭关这些时候,就又成了什么官?罢了罢了,我这位主公来历大是玄异,虽然距着‘仙人’二字还差着老远,却也像是上界天人降尘,便有着一日称孤道寡,也不算奇异,弄一个官来,又值得什么!” 他心下转了这许多念头,却是恭恭敬敬地将公文接了,放进僧衣里贴肉收好,又问道:“若是有人强蛮,见了这公文还要喊打喊杀,又得怎么处置?” 魏野听着这蛤蟆和尚动问,却是听出他用意有点不良,也不点破他,指着他笑道:“你跟着奢摩罗那老妖僧学法一场,这点学问还能没有?吃人是荒山野怪的勾当,你既然是个比丘打扮,就不要干这等事。罢了,我准你囫囵吞他几个,拿回到我面前审问就是。” 王超听着魏野点破自己居心,不由得尴尬一笑,合掌伏地道:“主公有令,小僧岂敢不听?” 心下却是叹道:“苦也,天下哪有个妖怪吞了人不吃,还要活生生吐出来的道理?却是和尚我命苦,遇上个好炼吐泻药的主家了。” 这里蛤蟆王超领了魏野之命,出了传舍。他也知道自己一身僧衣,看着太招人注意,先寻了间估衣铺子,换了身俗人装束,方按照魏野指点,寻着那几个地方一摇一摆地去了。 打发走了这蛤蟆和尚,魏野又将随身的六甲箭取出,将上面的洞阳剑祝法力强化了一回。正在运炼之时,终端却有人接入了通话频道。 手中捏着六甲箭,仙术士看了看这个通话信息,不出意外地看到风月堂的流云托月标识。 作为一位成功的星界商人,封岳肯花功夫和自己联系,自然是有要紧的事情。魏野接通了通话频道,看着坐在货柜后面,拿着一支速写笔飞快签单的年轻商人,直截了当地问道:“有什么喜事要通知么?” “人客官,当然是有喜事啦。你的太平贴专利申报,已经走完审查程序,备档以后就属于星界之门认证的专利技术了哦。”封岳一手按着头上一块不停发出咆哮的熊头帽子,一手在签单上签着字,像是报喜般地说道。 魏野疑惑地看了眼这个精明商人头顶上那疑似有附身能力的熊皮帽子怪,点了点头才继续道:“这个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但是专利变成因果律点券,还要看后续。你要没别的事,我就挂了。” “别啊,我当然是有正事找你啊。”封岳忙一摆手,伸手从咆哮的熊皮帽子大张的嘴里掏出一只古旧的木匣,放到了魏野面前,木匣上封着写有玉华神司和坎水卦符的符印。 “这是最近有人卖给我的一件特殊法器,可我拿去找了好几个道术工坊做鉴定,却都没人能肯定这东西的用处,看上去也不能作为道术装备卖。人客官也是位小有名气的仙术士,帮我鉴定鉴定啊。” 第239章 ·流霞洗剑(一) 星界之门虽然对超自然力量的世界才开始关注没多久,但是架不住星界冒险者们探索的热情高涨。(最新章节阅读请访问)各种法术体系,都有人在接触,在钻研。 要说星界之门的同行们群策群力之下,研究不出一件法器的妙用,魏野是不相信的。然而封岳这明显的示好动作,一口点破便没趣了。 魏野捻着手中六甲箭,点头道:“那我帮你掌掌眼。” 得了魏野这个允诺,封岳笑着点头,道声“劳您费神”,揭去了木匣上的符印,将里面的法器拿了出来。 躺在木匣里的,是一尊通体赤红的珊瑚龙女,高不过半尺,通体温润,双手交在胸前,却捧着一只拇指大的绿玉净瓶。常言都道红配绿不是什么好搭配,这绿玉净瓶配红珊瑚龙女,就显得格外不协调。 而且比起这尊用整块珊瑚树的根部雕成的龙女像,那绿玉净瓶只看着上面分布的细小金点就知道,这是天竺绿玉,产量高,质量次,不是什么贵重玉种,实在不应该和珊瑚龙女像这样贵重物件搭配。 只不过绿玉净瓶和珊瑚龙女像上,都隐隐带着淡淡的灵光,却有似有似无,看不大分明。 魏野皱眉想了一想,将视距调进了些。放大之下,珊瑚龙女像上的衣褶、佩饰都带着刀劈斧凿般的凌厉线条,反倒是那只绿玉净瓶,线条圆润柔和,不见一丝斧凿痕迹。 虽然说天竺绿玉这种带细碎金星的石英岩玉质地不同于珊瑚,珊瑚可以雕刻,而这类硬度相对高很多的岩玉就只能碾磨成形,但是就风格上讲,这只绿玉净瓶实在和珊瑚龙女不甚搭配。就好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学徒,觉得这尊珊瑚龙女像手里缺了点什么,于是随随便便地拿了一个天竺绿玉的小净瓶,就镶上去了。 好吧,就算传统的珠宝作坊里会出这种纰漏,这尊珊瑚龙女像也是一件法器,祭炼这件法器的人就连基本的审美观都没有?而且一般说来,这类神像形的法器,大都追求材质纯粹如一,才方便接引神像所代表的本尊神力,镶嵌珠宝玉石虽然看着华贵庄严,却并不合道理。 如果说这不是一件法器,而是两件法器倒说得过去。魏野默默在心中嘲讽道。 这个念头一时闪过,魏野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微微侧了侧头,看向封岳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别的意味。 封岳被仙术士的目光盯得有点不自然,但是作为一个从业至今还算成功的星界之门商会成员,心思灵变,反应也不会差了。他立刻就挂上了一副欣喜的神情,开口问道:“人客官,是有什么头绪了?” “是不是真的有头绪了说不上,我就说一点看法,你能不能想法子把这个绿玉瓶子从这尊神像上取下来?” 一般说来,镶嵌在神像上的宝石配饰,大部分都是用粘合剂粘起来的,比如战国时候的诸侯所用青铜器上,就选择用糯米汁调成的胶质来黏贴绿松石作为点缀。 这尊珊瑚龙女手中的绿玉净瓶当然不会用糯米汁这类不靠谱的黏合剂,而用了某些特殊的手法将绿玉净瓶固定在了龙女像的手中。这点问题虽然对寻常人来说有些烦难,却难不倒封岳,他从身后货架上取下一支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薄刃刻印刀,沿着珊瑚龙女的双手和绿玉净瓶的底部轻轻划了一圈。 刻印刀的刀刃薄如蝉翼,轻轻地穿过珊瑚龙女的双手和绿玉净瓶的间隙,微微朝上一挑。 封岳这一挑也没敢使多大的力气,但是就在刻印刀分离开了珊瑚龙女和绿玉净瓶的一瞬间,一阵像是被小混蛋丢石头砸了玻璃般的脆响传遍了整个风月堂。 珊瑚龙女像的表面,瞬间布满了龟裂的碎纹,从这尊龙女像的双手开始,向着全身蔓延,这些龟裂的碎纹最后化为点点的碎星,从龙女像的表面飞散开来。看上去,这尊红珊瑚雕刻的神像,就像是一支艳丽的发焰焰火般耀眼夺目。 片刻之后,光焰散去,留在原地的却不是原本那尊半尺高的珊瑚龙女像,而是一尊红珊瑚雕刻的蓬头戴金箍的佛门侍童像。 这尊侍童像脚踏莲花,身穿短打,胸腹之间缠着一条天竺苦行修士所用的冥思璎珞带,右手中握着一支三钴杵,左手拈着一朵红色莲花,莲房之上立着一团燃烧着青白火光的月光摩尼珠,雕像中有点点火光正在欢悦涌动。不用魏野亲自鉴定也知道,这尊雕像是一件难得的佛门异宝,而且还是火象法器: 慧光童子行道法身,佛门大德取香海所生火珊瑚,持不动明王菩提心观,点化而成的不动明王八种化身之一的慧光童子本尊像。持此本尊像,能入智火三昧禅定境,不受心魔所扰,以此本尊像结坛,能立十二火尊退魔曼荼罗,不受外魔加害。 封岳捧着这尊珊瑚佛像,郑重地伸出手,在佛像身上抚摸了一遍。这才将佛像放开,拿起了那个已经和慧光童子像分离的绿玉净瓶。 绿玉净瓶此时已经变得有鸭梨般大小,入手显得分量颇沉重,瓶口封着一块青玉符,却是不能打开。封岳看了半天,也只能确认这绿玉净瓶通体带着一股寒气,是一件出自道门的水象法器。 “水火相克,这绿玉净瓶是用来封印这尊佛像的。难怪谁都看不出来这件法器的虚实,原来不是一件法器,是两件法器,这次赚到了。” 魏野看了看这只绿玉净瓶,突然出声道:“封老板,这只绿玉瓶能否割爱给我?” “没问题,这件东西也看不出什么稀奇,人客官你既然开口了,我怎么能不给?”封岳说着就要将手中绿玉瓶打包给魏野,却被魏野一手拦住了。 “你不问问这绿玉瓶的来历么?” “都决定送你了我还问什么?”封岳也回答得够直接。 “话不是这样说,我虽然喜欢杀熟,但是不喜欢贪小便宜。”魏野一指绿玉瓶口处的那枚青玉符,说道,“这玉符上的符文写得很清楚了,‘石景流霞,水母胎瑛’,这绿玉瓶中盛的是流霞水母,要比你那尊佛像有价值的多。” 第240章 ·流霞洗剑(二) 流霞水母当然指的不是拿来凉拌的海蜇头那类东西。(最新章节阅读请访问) 那种有着长长触手和半圆的伞状体的腔肠动物,和道家所谓水母,就不是一个概念。 古时修道之人,取灵山福地所出的净水,用铜精之英所造的宝瓶盛放,再将珠玉投入水中,放在洁净空旷之地采纳日月精华,借通灵珠玉吐纳日月光华的本能,将瓶中净水渐渐孕养为水母,以宝珠养成的名为石景水母,以宝玉养成的名为玉胎水母。水母又有阴阳之别,用太阳日光匹配丹砂孕养成的,名为赤丹金精,用太阴月华匹配白玉珠、明月珠孕养成的,才是流霞水母。 不论是赤丹金精还是流霞水母,都是日月精华凝聚之物,内孕极天罡英之气,不能直接服食。只有修为高深之辈,能将赤丹金精与流霞水母中所孕育而成的日精月华运炼身形,从此周身光明洞彻,不畏极天罡焰。 这法子说起来简单,然而若找不到终年旭日旷照或者终古永夜之地,也是孕养不成这种外药的。 这类外药,除了修为高深之辈可以用来运炼为周身光明,也可以拿来用于修道之士涵养法器。这只绿玉瓶中隐隐透出寒气,俨然是上品的流霞水母,已经将游离在月光中的太阴月华凝成实质。 这样的流霞水母之瑛,和神木剑一类的木象法器都有极好的亲和性,对于桃千金这样本来就是古桃仙遗蜕炼成的法剑更是天作之合。通灵仙木修炼,以承受日精月华为第一,雨露滋润次之。流霞水母兼有月华之英与灵泉甘霖滋润之效,最适合拿来涵养桃千金这口仙木法剑。 像流霞水母这类不需仙术士自己耗费苦功镇日里温养祭炼,便能逐步提升法器品质的异宝,价格都非寻常装备可比,论潜在价值,也不在魏野这身青溪道服之下。 谢绝了封岳这位风月堂主人的刻意示好,魏野的目光落在这位星界商人的脸上,平声静气地说道:“按照如今星界之门的行市,封店长给这件物事开个价吧。” “这个嘛,”封岳一手点开他桌子边上的一份商务菜单,一手把趴在他头顶的帽子熊怪赶下去,露出满头乱翘的头发,轻轻抓了抓,认真说道:“前阵子有个剑客从我这里买走了一块封印着九天玄火火种的绯云炎魄,按价值来算,和你看中的这一瓶流霞水母价值差不多。那位剑客出了差不多一千点券……” 一千因果律点券,这都够得上两件高等法器在星界之门的流通价了,而且还是那种没有装备限制、心法限制,俗称“连猴子和野比大雄都会使用”的那种低门槛贵价品。 眼瞅着魏野面色,封岳赶紧补充道:“不过九天玄火的火种本来就少见,绯云炎魄也是少见的天材地宝。人客官你看中的这瓶流霞水母虽然也是具有星级评价的宝物,比起九天玄火火种和绯云炎魄的组合还是要便宜不少的。别的不说,这绿玉瓶虽然也算法器,但是它用的素材是印度绿玉这种石英岩玉,法器的妙用就不太能强求,和绯云炎魄这种火山炎脉之精不能比的。” 魏野听着封岳这自己主动降价的借口,都觉得脸上有点抽筋,这中间的示好的味道简直都不用掩饰了。 既然封岳自己还要做出一派公平交易的模样,魏野也不必和他太客套了,直截了当说道:“既然九天玄火的火种加绯云炎魄卖了一千的高价,那么这瓶流霞水母价钱倒也不能太低了,我出七百通用点券,你说可好?” 魏野开的这个价格,以一件玉瓶法器和这满满一瓶流霞水母而言,价钱也算是适中。不料封岳听了魏野这个还算合适的开价,居然摇头道:“这价钱高了点,我怎么能占人客官的便宜?不如我再拿一份随机法衣礼包当酬宾大赠送的添头好了。” 连“酬宾大赠送”这话都说出来了,魏野也不再说什么,算是点了头。将通用点券如数交付给封岳,魏野让这位星界商人把定下的流霞水母和随机法衣礼包全走了星界快递通道。 自然,费用魏野还是坚持自己掏。 天晓得怎么一说太平贴的专利申请已经通过,这个星界商人就热情的如此不对头,看着仙术士的目光热切的就像是潘金莲看见了西门庆一样。 打发走了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星界商人,魏野将走了星界快递通道的两件东西取出来。被玉符封了瓶口的绿玉瓶触手生凉,朱漆雕五福捧寿文的随机法衣礼盒不过一尺见方,则显得有些喜庆到了俗气的地步。 随机法衣礼盒魏野是不会去拆封的,这种东西本来就是lhg的有关部门定期发放的节日福利。比起在诸世界探险的冒险者们,也只有驻留在星界之门的留守人员们才把这种惊喜彩蛋式的礼包当回事。 说实在的,这样的礼包开出来的法衣,至多也就是附法级的装备,远远达不到魏野身上这身青溪道服的水平。 这样可以带来某些小惊喜的礼包,留给小哑巴就好。 拿起手边的绿玉净瓶,仙术士拈了一个剑诀,在封住瓶口的青玉符上一划,顿时一股水汽从绿玉瓶口中涌了出来。魏野轻轻摘去青玉符,将桃千金平放在几案上,将一滴涌动着如月华般幻彩的沁凉水珠从绿玉瓶中倾了出来,恰正好滴在桃千金的剑脊上。 流霞水母触着剑身,立即化为了一团带着清冷霞彩的薄雾,笼罩了桃千金通体上下。随着这一滴流霞水母化开,整间屋子内温度也随之陡然降低,空气中的水汽随之凝结成丝丝雾气,被无形之力牵引着,投入到了这一滴流霞水母所化的朵云团雾之中。 这是桃千金上那一道坎水真诀,受到流霞水母涵养,竟然自行运转起来的结果。有这一道聚水法诀催动,桃千金竟如活物一般,贪婪地吞吸着从四下聚拢而来的水汽,隐隐有了些生机萌发的意味 第241章 ·心传(一) 桃千金的本来面目,是因雷劫而陨落的一位古桃仙的真身遗蜕。(最新章节阅读请访问)那位古桃仙自然是在雷劫之下魂飞魄散,连一丝神识都不曾留下,然而似这样以草木之身而修至妖仙地步的人物,莫不寿元绵长而本性坚毅,视修炼为本能。 草木之灵修行两大宗旨,一者吐纳日精月华锤炼神魂,二者吞吸雨露滋润原身。流霞水母本是月华之精萃结而成,而坎水真诀的聚水之能,吸纳成了丝丝水雾,也和雨露滋润效果差不太多。 因此上,深深刻印在桃千金剑身中的古桃仙的一丝久远本能,居然在这样的条件下自行运转起来。这口桃木法剑主动地吞吸着聚拢而来的水汽,就像是一个苦修老者在做每一日例行的吐纳功课。 随着桃千金吐纳着流霞水母带来的月华与水汽,这口魏野随身法剑上的暗伤那些剑锋斫断骨头时候留下的划痕,剑刃穿透盔甲时候留下的磨损,剑身如重锤般敲打着妖怪时候留下的暗纹,渐渐地收拢平复起来。桃千金酒红色的剑身上,那银紫色的哑光比过去显得更温润了许多。 单凭就这点来说,魏野这七百点通用点券花的也是值得的。否则日后要修复桃千金上的伤损,就得额外再去破译些道书,花功夫钻研些木象法术,像个德鲁伊一般当森林医生了。 放着流霞水母自行在桃千金上运化,魏野转过头去看了看小哑巴的进展。 小哑巴身上带着瑞兽返祖之血,除了入门奠基的吐纳术,更高深的内炼口诀魏野不是找不来,却是不能轻易传授。(最新章节阅读请访问)就正如草木之灵修炼不能如修道人这般,直接从吞津导引,乃至存思百窍诸神这些法门入手一般。 魏野虽然主修的诸般法诀,都是符篆之术,但是对这些内炼之法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在小哑巴面前坐正,垂下眼帘,不是入定,而是将一身真气汇聚到了双耳之间,顿时,整间屋子里那些细微到平常人无法察觉的声音开始有选择地纳入魏野耳中。 这是一种非常有效却简单的真气运行技巧,不要说是魏野这样修炼有成的仙术士,就算是那些晋入先天境界的武道高手也喜欢用这一招。 有一串有力搏动的声音在魏野耳中响起,其声如鼓,是战阵上的夔纹牛皮战鼓,声音沉稳而又激昂。 这是小哑巴的心脏搏动声音。 人类正常的心脏搏动是一分钟六十次到九十次,跳动得越慢,说明心脏起搏越为有力,向四肢百骸供血越充足。若是搏动过快,说明每次搏动供血都不够充足,那么心肌受到的损耗越大。 越是形体巨大的动物,心脏搏动越慢。根据星界冒险者们不计伤损和肉身修复费用的冒险,星界之门的居民们已经开始获取各种超自然生物的生命数据,居住在某些时空中的金属龙和五色龙,心脏跳动速度比蓝鲸更慢,每分钟才有一次,而这些巨型超自然生物进入蛰伏期之后,心跳速度达到了每小时三次,甚至一日三次,一月三次的低速率。 相对的,猫的心跳一分钟上百次,蜂鸟的心跳是五百次,心脏越小,搏动的速度越快,不如此不足以为生物提供足够的血液。 小哑巴的心起搏有力,声音落在仙术士的耳中就像军中的战鼓,咚、咚、咚、咚,声有余韵,三秒一落,要比巴赫的庄板赋格奏鸣曲还要缓慢些。 这也说明,小哑巴有一颗真正强韧的大心脏。 然而随着小哑巴每一次地运行吐纳术,心跳搏动间,总有一丝杂音时时起伏,这是骠骑心印随着吐纳功夫深入而随之躁动的情形。 比起被魏野用自身真气封锁压制的元祖版骠骑心印,小哑巴修习而来的骠骑心印并不像魏野继承的元祖版这般,与自身道门法力总有格格不入之感。 但也正因如此,此刻,潜伏在小哑巴雪山气海之中的骠骑心印便隐隐有了一丝躁动不安之状,想要自发地开始催发血气燃烧。 对于这样的变化进行因应,魏野已经是轻车熟路,仙术士袖子一拂,一掌向前击出! 魏野不是武道中人,然而这一掌之下,却是隐隐发出了风雷之声,掌缘上淡淡黄铜光泽亮起,正是骠骑心印运转之相。 元祖版骠骑心印运转的气息出现的那一刻,小哑巴虽然仍闭着双眼,搭在膝头的右手却本能地一翻,出掌如电,狠狠地迎上了魏野这一掌! 双掌相合,发出一声声沉重却绵长的闷响。在魏野带着黄铜光泽的掌缘,在小哑巴隐隐泛起青蓝电芒的指尖,两股本出自同源的气息在魏野和小哑巴的掌心相逢,然后开始缠斗,开始厮杀。 魏野便在此刻吐气开声:“凝神定气,听我传授黄庭经云:试说五藏各有方,心为国主五藏王,受意动静气得行,道自将我神明光。你以心为绛宫之君,调服诸气,不散不乱!” 小哑巴听着魏野说出的经诀,开始导引一身元气,尽量不受骠骑心印所扰,重行周天功夫。 …… ……… 小院门首,此刻有传舍打发来的仆人小心翼翼地立着。这人是传舍啬夫打发来的,手里捧着朱漆食器,满盛着香喷喷的当归炖鸡,小心翼翼地向也立在门首正无聊的司马铃打听道:“司马姑娘,魏从事可是对馆舍不大满意?这里面一阵阵啪啪啪啪的,是在抡鞭子打人不成?听起来着实好生怕人……” 司马铃无聊地用双手拈着从双髻上解下的一对发辫,没好气地道:“不管我家叔叔是在用鞭子啪啪啪啪,还是在搞别的啪啪啪,都和你没有关系。把酒食留下,赶快走吧,官人们的事情,也是好随便问得的吗?” 这番话,说得那仆人面上顿时不自在起来,连忙将食器交给司马铃托着,自己面色古怪地望了眼这处招待长吏的传舍院落,匆匆忙忙地走了 第242章 ·心传(二) 道门黄庭经,分内外二部。(最新章节阅读请访问) 黄庭内景玉经,为上清南岳夫人魏华存所传,为上清内炼经典之宗,其中所包罗的法门更是博大精深。以至于千年之后,道门内丹派诸家祖师,还要从这部经典中汲取营养。 然而法门博大精深,对修习者而言却未必然算是什么好事。黄庭内景玉经中,处处要诀都关联着上清道法中的一部上乘口诀,可说是上清道法的总纲和枢纽。 可如此高妙的一部道法总纲,对并非上清门人的修行者而言,则不啻于一座埋藏着宝藏的巨大又繁杂的迷宫,寻找宝藏的人时时会迷失在那些七言经诀组成的小路上面。 相比黄庭内景玉经,黄庭外景经显得简洁许多,没有那样多的上清道法要诀在其中打埋伏。但简洁也意味着纯净,黄庭外景经中没有了繁复高明的上清道法体系,反而重回了这部仙道要典的根本精神。 一条大路直通天际,没有水上长桥,也没有山间栈道,风景或许平平,但却是一条谁都能走,谁都能行的大道。 好吧,身带瑞兽血脉的小哑巴能不能走这条路,还有待魏野这当老师的仔细观察。 师生两人掌心彼此相对,魏野放开了对骠骑心印的压制。作为那跨越数百年的元祖版骠骑心印的直系继承人,魏野感受着从小哑巴掌心传来的气息正隐隐和自己产生了某种共鸣,还有些许不甘臣服的意味。他默默沉思片刻,然后开始运劲,属于元祖版骠骑心印的霸道气息,开始强压着小哑巴掌心的骠骑心印之力不停后退。 “绛宫之中心为君,好孩子,你要试着用心去压服它。” …… ……… 就在魏野正在半是传授半是不靠谱地进行教学试验的时候,蛤蟆王超也正照着魏野的吩咐,艰难地在黑水城中执行着仙术士交办给他的查访工作。 黑水城中用红光标识出有问题的地方有四处,但是魏野叫它仔细查访的只有三处。因为最有问题的地方是那处祆坊的大礼拜寺,就是因为太过明目张胆地有问题了,所以魏野反而不需要王超仔细查看。 然而王超这蛤蟆和尚虽然看去像是个粗汉,却有几分机智,也知道自从被魏野哄着签下那卖身契之后,一身荣辱都栓捆在这位主公身上了,所以格外地卖力些。 祆坊那座大礼拜寺正临着祆坊中央的十字路口,此刻日头已经西斜,路上人却不多,只有离着大礼拜寺不远处的一株老榆树下,有个头裹白布,一身白布罩袍,似是和尚穿的一口钟般的老人坐着摇蒲扇。他面前放了一个陶瓮,边上放了一只胡凳,上面盛了两只浅陶碗。 王超见了,知道这是个卖酸酪的摊子,便走上前去,取了几枚自家攒下来的铜钱,买了一碗酸酪。就在这胡凳边上一手端着碗,一手叉着腰,一点一点地呷着酸酪,偷眼观望那大礼拜寺的动静。 大凡像这类供神祭祀的地方,久受祭礼,必然显出一些与众不同的异样气象来。王超瞪圆一双眼睛,上下翻动着望去,就见日头偏西的淡金光芒染黄了大礼拜寺的圆葱形拱顶,隐隐约约可见丝丝白气蒸腾于上,渺渺绰绰的结成一片云气。 王超将手里陶碗凑近嘴边又呷了一口,自己琢磨道:“我未跟着主公前,当初也跟着那短命夭寿的老和尚去地夷夫人庙拜谒过。地夷夫人那庙里,也是丝丝白气蒸腾,倒是杂着三成黑气和血光,竟还不如这大礼拜寺纯粹了。只是大凡庙宇,能显出这样一片祥和之气,必然都是供奉了有来路的大神,又得本地土人虔敬供养礼拜的缘故。而这丝丝白气蒸腾,居然不带一点血光和黑气,那肯定就是位不需血食的正神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主公要教我打探什么外道神力?” 他正思忖间,便见面前有一片黑影一闪而过! 眼见得这片黑影晃过,他本能地想要吐出舌头朝着黑影一卷,却猛地想起魏野吩咐,嘴半张着时候,生生将舌头缩回去。 再定神看时,却见面前这片黑影是个老态龙钟的驼背老婆子,只是这老婆子头上顶着一顶罩面黑布,只在脸上挖出两个孔来给眼睛看路使唤。身上是一身一口钟般的罩袍,下摆直缀到脚后跟上,若不是一双皱如鸡皮的手还露在外面,蛤蟆王超还真以为遇上了哪出古墓里变化的尸怪一类妖物。 那老婆子也不曾看到蛤蟆王超半张着嘴的怪样,也到卖酸酪的老人面前,付了几文钱,买了一碗酸酪,就这么端着晚,整个兜进黑面罩下面,悉悉索索吃起来。那动静,怎么看都让王超这蛤蟆和尚想起那几个死在魏野剑下,蒙面兜头,吃人不露吃相的尸妖来。 就听得卖酸酪的老儿向着这黑布裹了全身的婆子说道:“可听说了么?昨日太守府上的官人,硬跑到礼拜寺里要参观,咱们伊本大伊马尔执拗不过,只好让这些不干净的官人进去了。这些做官的,着实太会勒逼我们教民,真教人气不过。” 呷酸酪的婆子隔着那块黑布,说话声音有些含混,却是不停点头道:“这些做官的都是吃猪油的,又没有皈依主,圣贤的道理说的明白哩,不许这些不信主的人进礼拜寺的。早晚这些做官的,也是要下火狱的。” 这两个教民在那里低声交谈,立在一旁的王超却是听得哭笑不得:“天下间的庙祝和尚,哪个不指着官人们来瞻仰礼拜的?怎么到了这里,反倒嫌弃起来?” 他正腹诽间,就见那卖酸酪的老人望了望日头,向着王超说道:“快到做礼拜的时候了,这客人,老汉要收摊了。” 王超也不和他计较,放下陶碗走开去。一路上,只见一群群穿白衣的男人朝着礼拜寺中走去,间或有些全身罩黑衣的女人逆着他们的方向朝着住家去。看上去,就像是幽魂队伍里多出的几只恶灵 第243章 ·心传(三) 礼拜寺中,伊本老人一身象牙白的长袍,静静盘膝坐在伊马尔主持仪式前的净室里。 两个年轻的侍祭正在为伊本老人戴上一顶白叠布的缠头布,和平常教民用麻布随便裹起来的布头不同,这顶大祭司伊马尔缠头布先要固定在柔软的羔皮小帽上,然后由两个侍祭小心翼翼地绕了七匝。 这七匝代表着一位祆教祭司的七大信条,也是所有祆教教民的七大誓愿:信奉独一的主阿胡拉玛兹达、信任天使传达的旨意、信从祆教之书《阿维斯塔》的教义、信守封圣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信念光明一定会战胜黑暗、信服末日的最终审判、信仰一切皆是主宰所预定的轨迹。 后面的六匝便是这些被唤作“姆雷德”、连散班经师都不算的侍祭不能插手的了。 依照《阿维斯塔》的四大圣训集,每个成为了伊马尔的祆教祭司都必须负担着六项责任 引导人们念诵阿胡拉玛兹达之名的责任。 指导人们每日为了光明向独一的主宰礼拜五次的责任。 保护人们免于黑暗的诱导而贪求**的责任。 教导人们拿出钱物支持神圣事业的责任。 引领人们前往安息国朝拜圣火的责任。 领导人们向着信奉黑暗众魔的异教徒展开圣战的责任。(最新章节阅读请访问) 伊本老人将一枚蚀刻着《阿维斯塔》经文的橙红玛瑙取出,安放在这顶绕了十三周的缠头布中央,然后他戴起这顶缠头布,摊开了面前读经架上的古旧羊皮纸卷。 两个侍祭恭谨地从净室中退出去,不再打搅大伊马尔在晚祷前最后一次重温祷文。这两个年轻的侍祭出身都一样,他们父母生前都很有些财货,但是在得了一场急病之后,却立下了怪异的遗嘱。遗嘱上写着,把自己的独子连同家产一起捐赠到礼拜寺。 伊本老人非常地关照这两个献给唯一主宰的孩子,他教授他们安息语,让他们从小读经,守斋,断食,甚至连汉话都不许他们说。对于侍祭而言,懂得安息语,再加上一点西域人通用的吐火罗语就足够了。至于汉文和汉话?这是不奉主宰的异教徒的语言,虔诚的教民不该懂得这个,如果可能的话,把凉州那些儒士操着洛阳官话讲学的学塾都关闭掉就更好了。 老人专注地低头看着羊皮纸经卷,然而这点宝贵的温习时间很快地就被另一个不速之客打搅了。 净室另一侧立着一个火盆,这时有火焰从火盆中腾起,那个被伊本老人称为“迈尔尤特”的鬼面从火焰中浮现出来。 “伊本大伊马尔,”不客气地直呼了伊本老人的名讳,火中的鬼面说道:“今日白天的事情是一个警告,路过黑水城的那个兵曹从事有很大的问题。要不这个兵曹从事身边有方士随行,要么这个兵曹从事自己就是个方士。但不管哪一种,这个家伙都像是冲着我们来的,主上正向西面谋划一件大事,此刻却不能出岔子。” 对于这头火妖口中的“主上”,伊本老人微微露出些敬意,但是看向火妖的眼神还是带着些嘲讽意味:“那位路过的汉官,不管他是不是方士,我都不可能随便动他。在黑水城,我们教民的力量还很弱小,只可以文斗,不可以武斗。杀官造反这样的事情,还不是黑水城教区的任务。” 眼看着这头火妖要发作,伊本老人像是安抚般地摆摆手:“但是我问过县廷的人了,这个兵曹从事是要向西继续走的,敦煌那里的教区,不是更方便么?” 听着伊本老人的解释,火妖面上露出了思考的神色,然而不等他思考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伊本老人便已经挥了挥手:“如果没什么问题,你就去向西面沿途的教区传讯吧,现在是晚祷的时间,老夫便不奉陪了。” 将这间净室留给还在努力思考的火妖,身穿象牙白的长袍、头戴缠头布的伊本老人推开了净室的大门,一路走到了礼拜寺的祈祷大厅。 此刻,祈祷大厅中满地的毡毯上,已经跪了许多白衣白缠头的教民。 这些人里,有些是西域来汉地的胡商,有些是西域胡商的后代,信奉祆教是理所当然。可也有些人,只是为了娶一个教民家的女儿,自愿放弃了宗祠亲族,做了入教的倒插门女婿,也有些全家上下都是汉人,只是觉着教民有许多优待,于是干脆携家带口入了祆教来吃教饭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街面上偷鸡摸狗的混混,指望凭着礼拜寺的保护,免去官司上的烦扰。 伊本老人用牧民打量羊群般慈爱的眼神环视了一眼满地跪着的教民,尤其是那些白天因为冲撞了某位外地官员而被揍得不那么严重的混混们,这才走近了火祭坛前。他将一块切削成火焰形状的柽柳木片投入祭坛中,又用安息语诵读了一遍晚祷的祷文,方才慢慢地开口说道: “奉普慈特慈的唯一主宰之名,一切赞颂全归于我们的主。愿主赐福指引我们的贤者查拉图特斯拉和他的弟子,也愿主赐福于每一位教民。今日,有一位教民因为主的安排,提前离开了我们。他的生前是一位虔诚学习主宰启示的信士,清白无暇,死后,愿主净化他身上残余的黑暗,接引他进入光明的世界。” 随着这个开头,礼拜大厅里传出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黑水城不比洛阳那样的都城,白天莫名死了一个经师的事,此刻已经传开了,不少伤势不那么严重的混混更是向四周相熟的人展示起自己的伤口来。 在这一片混闹中,伊本老人伸出手,向下按了按,这些混乱的议论声随即止住了。整个礼拜寺祈祷大厅中的教民,都眼神灼灼地盯着这位祆坊的领路人,期待着他会说出什么有力的话来 第244章 ·心传(四) 对于这些动静,伊本老人像是浑然不觉,只是向着教民们又念了一段经文: “自由的人!农夫们,牧民们,猎人们,文士们,大臣们,国王们,为了唯一的主宰阿胡拉玛兹达,你们要听从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唯命是从。(最新章节阅读请访问)那个时候,人们向贤者回答道:我们甘愿做您忠实的奴仆,驱逐那些贪邪的、拜鬼的、不洁的恶人。 “恶人们,用诅咒玷污太阳和月亮,将耕地变成沙漠,向真诚的教民挥舞利刃。” 好吧,虽然说在羊杂汤小店前,先亮出匕首的是教民们,不过废了那么多混混的筷子,大概也可以算是利刃了。 “正是恶人们破坏了生活,阻挠教民们获得阿胡拉玛兹达的救恩。在教民们的面前,恶人们如此妄自尊大,不可一世。” 自然,魏野拿出官印斥退了当教民保护伞的小吏们,实在是坐实了妄自尊大这一条。 “复活日到来之时,这些恶徒与邪神们将一到坠落进暗窟,那黑暗所属的地狱。贤者所指引的天国宫殿,将与恶徒们无缘,所以他们如此气急败坏,伤害虔诚的教民!阿胡拉玛兹达,万物的主宰,光辉啊,请恩赐我们力量,战胜那些欺凌我们、侮辱我们、伤害我们的恶徒,阻止邪教徒伤害我的朋友们!” 随着伊本老人的诵经祝告,在火祭坛四周毡毯上跪坐聆听这位大伊马尔讲经的年轻教民们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们勉强按捺着情绪,彼此用眼神示意着,等着伊本老人结束了他的宣教,离开了火祭坛。这些教民随即聚集到了一起,为首的几个全都是遇见了魏野那煞星一行人,却又侥幸没有受重伤的。 为首的这个混混也姓马,大名马万福,是那个膝盖中了一枪的马长庆的族弟。他为人倒还灵醒,当时见到魏野一身青锦道服看似素净,实则隐带贵气,像是个有些来历的样子,便没有上前自己作死,倒是逃了一场血光之灾。 此刻他目送着伊本老人离去的背影,品味着这位祆坊大伊马尔方才念的一段经文,想了一想,对众人说道:“天下的事情,再大也大不过个理字。官府横行霸道也就算了,那卖羊杂汤姓铁的,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又是个不信教的汉民,这样的黑头汉人,怎么也敢借着官府的势力向着我们教民抖威风?” 这几句话,说得四下里这些年轻喜事的教民都是连连点头。 虽然要论起姓氏族谱,这些教民大部分祖辈甚至父辈,原本也是头上束发、穿交领衣裳,说着河西汉话的汉民。然而自从改信了祆教之后,也不过一两代人功夫,开口闭口就很杂了几句带河西味道的安息话。头上发髻更是没有,大都剃了短发,甚至干脆削光了露出一个青头皮,好紧紧地箍起缠头布来。 好在用筷子这习惯总算还是保留下来了,没有跟着安息国的风气走,吃饭全用手抓。 马万福见四下里这些人都是点头应和,更有好些人拍着腰间匕首,就差要照着羌人风俗,在脸上割出个鲜血淋漓的大花脸来表示矢志复仇了。他知道这把火已经烧起来了,不由得点头道:“我知道这些汉人胆子最小,那个姓铁的做下这桩大罪,不敢在那羊杂汤店里居住。我们兄弟打探来的消息,这姓铁的已经带着细软进了伏波将军庙!可就算他跑进汉家皇帝宫里,也是要给兄弟们赔情赎罪的,大家伙来议论议论,这件事情我们怎样处置才好?” 他抛出一个话头,便有几个相熟的混混接过话头起哄道:“还值得和这些汉人讲些什么?砸了他的铺子,夺了他的细软家当,若是那伏波将军庙的庙祝敢放言一个不字,也把那拜鬼的庙儿砸了,烛台礼器连同布帛器物都搞回来,大家分账,可不是好?” 有这些混混起头,顿时这一群教民都被勾得心内火热,便有人喊道:“马家大哥被狗官打成重伤,这事情本就该马二哥带着我们出头,也得让那些汉人见识见识,我们教民不是好欺负的!” 这样既有人肯出来做带头大哥,又有人肯煽风点火,不多时就聚起了五十来个年轻教民。 至于官府事后追查起来,不必怕,这些年来教民找着汉民闹事也不止一回了,板子从来都只打在汉民身上! …… ……… 蛤蟆王超不知道礼拜寺中一时间闹出了如许大的动静,依着魏野吩咐,他先奔着黑水城东的伏波将军庙而去。 比起城西的那座气派的拱顶方殿大礼拜寺,城东这座奉祀伏波将军马援的伏波将军庙,就显得逼仄了些。 整座伏波将军庙分了二进院落,头一进是忠成祠,殿中神帐供奉着新息侯马援的牌位,余下别无一物。 然而两厢配殿中,从祀有龙伯高、杜季良及马援数个封侯儿子的牌位也就罢了,偏偏连本地土谷药苗诸神的牌位也都放在此处安身。 王超向着这些神位挨个行了礼,向照看香火的庙祝一抱拳,打听道:“我是个外路来的客商,不知本地风俗。按说这奉祀乡贤的祠堂里,不该供奉神仙,怎么贵地风俗却是两样?” 那老庙祝将王超打量两眼,摇头道:“你这矮汉是头一回来我们黑水城罢。多年前,土谷祠便在本城城西,每年春耕前,郡廷的官人们都要致祭,还要在土谷祠前打春牛,保佑一年的好收成。只是后来城西划成了祆坊,要修大礼拜寺,就把土谷祠拆了,将神主牌位送进我们伏波将军庙照看香火。这是十多年间的事,如今黑水城的后生也是多半不清楚了。” 这庙祝说着,摇了摇头,也不搭理王超,自己往正殿中点灯去了。王超讨了个没趣,又见此地也是气息平和,没什么异样神力之类,便也想退出去。 他刚要出庙门,却见一个大汉,手中抱着一捆打磨过褪了毛刺的枣木杆,直向伏波将军庙的二进院子走去。王超将这人看在眼内,不由得又停下脚步,盘算道:“那些木杆像是专门过了油的样子,不像是平常木匠用的东西,倒像是拿来做枪杆的。要说异样,一个庙里,要这么多枪杆做什么?” 想到此处,他又一转念道:“主公只要我查访这黑水城里的异样动静,谁说庙里窝藏兵器不算异样了?不管是贼窝还是谋反,说给主公听,总有我一分好处。” 想到此处,他急匆匆出了庙,向着黑水城传舍方向小跑着去了 第245章 ·团结、和谐(一) 蛤蟆王超前脚离开了伏波将军庙,那连通着二进院子的小门开了一条缝,两个看上去很干练的年轻人目送着王超的背影远去。 “是个生面孔,你说他是哪边的人?” “不管是不是生面孔,也不管他是哪边的人,这事总要给大哥说一下。” 短暂的交谈间,两个年轻人很快地隐没到了小门后,再讲论什么,外面的人也听不到了。 只有照看香火的老庙祝,慢吞吞地在殿宇间来回走动着,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亡魂。 …… ……… 拿着魏野开具的公文,蛤蟆王超轻轻松松地进了传舍。但是传舍中那些见惯了各地长吏往来模样的仆役,却对这位新到的兵曹从事有些议论起来。 六百石官秩,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地方上的守土长官,朝中的清要文臣,做到六百石上就是入仕道路上的一大紧要关口。汉家十三州,设县一千多个,六百石往上的大县也有好几百,寻常从吏员做起而得了官身的人物,做到一县之长,要是没有什么玄奇际遇,仕途也就算是到头了。 但若是世家子弟出身,先从中枢的郎官做起,那么不论是议郎还是羽林郎,一概是六百石算起。至于这几年仕途不顺的曹阿瞒,那完全因为叛逆青年主动和自己出身的阉党集团划清界限,一心朝着清流文臣队伍里钻的结果。 论年纪,魏野这新鲜出炉的兵曹从事在官场上实在是太年轻了些。放在几千年后,这种二十来岁做到司隶校尉府要职的人物,基本就等同于大学毕业就担任地厅级干部的空降部队,简直是比那些二十岁县长更加拉仇恨的存在。 要知道,有个道号陈太忠的仙人在官场上历世修行,花了数年的光阴,攒了无数的政绩,号称晋升速度如火箭炮一般,也不过得了一个正处级的区长位分而已。 好吧,比起文官制度已经稳固的后世,这个皇帝公然明码标价卖官鬻爵的年头,区区一个六百石兵曹从事,似乎、似乎也没有多少的含金量?至少作为一场成功的政变的幕后谋主之一,兵曹从事这个官身,还太轻了些。 对于魏野而言,六百石的兵曹从事和中二千石的中郎将,差别并不是太大,若他肯留在洛阳,不要说羽林中郎将,就是逼着刘宏再立一个军师中郎将的官位,也不算难事。 然而仙术士这个职阶,追求的便是道法之路。所谓嘘为云雨,嘻为雷霆,尚是小术,御六气之变,也不过等闲,窃星斗之玄机,侵天地之权柄,那也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就算要积累资粮,凌迫刘宏、绑票太后、软禁二王这一串子事情做下来,再高调地跳到前台来陪着某些人一起重行霍光、梁冀旧事? 好处不见得能捞多少,骂名倒是要替某些人先背起来了。更不要说从此后,仙术士有限的脑力心力都要从道术研究上挪开去,投入那无限的政争中去,这才真正是酒糟鼻子不吃酒,枉担了个酒鬼名声。 然而这些高大上的理由,传舍中的仆役们是不会替魏从事感同身受的。 对于这位住进传舍的官场新贵,传舍中从端茶送水的小厮到灶下烧火的苍头,评价无非就是两方面 好打发、不像官。 好打发是因为这位兵曹从事随行的随扈部曲实在少,寻常官员出行,起码要配两个车夫,方便随时替补,照顾马匹的随行马夫也得有两个,免得马生了病,减了膘。随行保护的兵丁,怎么算也要有六七个汉子,至少要有伍长带队! 至于随行的从者、使女、苍头,这个全凭自家喜好,四五人是最起码的。这样林林总总算下来,就有十来张嘴,人吃马嚼,足够折腾得满传舍的人不得安生。 然而这位魏从事倒是够特别,随行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侍女,一个看着人魂还没长全的俊俏少年当从者,再跟了这么个形容猥琐的矮汉做苍头,外带一头驴、一辆车。这排场,连那些富裕些的商户都比不过,更不要说是六百石的贵官了。 不像官,则是这位魏从事也太过随和了些,就连身边的小侍女也是丝毫不见娇纵之气。往日里招待过往官员,尽力巴结,仔细照看,送酒送肉,礼数不缺,还要受许多闲气,不但官长们喝来斥去,就是身边的从者苍头也是气指颐使,大家只能低着头努力地装孙子。哪有这位魏从事这样,吩咐煮些滋补药膳之外,根本不多事的就连炖补品的几味补药,居然都是自家出的。 不会做官,看上去也不缺钱,就连家中的侍女从者,都带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综合下来,老于世故的人们相信,这位兵曹从事应该出身那些关内的世家大族,刚刚蒙家中出力得了官,还不曾体会到为官的趣味。 那么为了大家这几日能稍稍消停些起见,还是不要让这位官场新贵体会到这番乐趣为妙。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蛤蟆王超走入传舍时候,居然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不过魏野固然懒得搭理这些俗务细节,王超这个蛤蟆精跟着老妖僧奢摩罗修行一场,在世情二字上,也只得半通不通。他只道自家主公好静,这些传舍中的仆役倒是有眼色,没有来聒噪惹厌。 进了魏野的这处临时居停,却没有什么仙道高人安闲清静的气氛,只有一连串的鸡飞狗跳 “小哑巴,你不要跑,阿叔给你找的这身衣裳有哪里不好?干嘛不肯出来见人?” “这鸡汤味道还算凑合,浮油虽然没有撇干净,到还没有走了药性,勉强还能入口。” “叔叔,不要挡着门了,可以帮我把小哑巴抓出来吗?他这身新衣服我还没有仔细过眼呢!” “铃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以后大家总还是要组队的,你总得让小哑巴习惯这身新装备才好,不要这样眼冒精光的,没个淑女模样。” 第246章 ·团结、和谐(二) 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鸡汤,魏野根本不在意像树袋熊一般挂在自己身上的司马铃,就这么安之若素地将鸡汤送入口中。 鸡汤入喉,化作一股暖流直入脏腑,魏野闭目调息片刻,方才将手中朱漆小碗朝矮几上一放,看了一眼蛤蟆王超:“出去查探一番,东城伏波将军庙与西城大礼拜寺,哪边问题大些?” 这蛤蟆和尚连忙躬身回话道:“那大礼拜寺小僧去打望了一二,那胡神气息虽然有些异样,但也算是正大纯一,不见什么异样。伏波将军庙气息略差了一筹,但也是中正平和的正神气息,依着小僧看来,倒是没什么可怀疑之处。只不过那伏波将军庙里,似有些人潜伏,看起来倒是不大妥当。” 听着王超这般说,魏野拍了拍司马铃圈着自己脖子的双手,示意小拖油瓶把自己解脱出来,向着王超问道:“依你之见,是怎样的不大妥当?” 王超没敢抬头,只小心翼翼地将眼皮微抬,觑了一眼自家这个主公的神色,见魏野只是随口问问模样,他也就大着胆子说道: “小僧在俗世间没什么历练,但多少也知道些价钱行市。兵器不比农具,打造起来都是费工费料的物件,那伏波将军庙里有些汉子带了许多木棍,都是浸过半月桐油又刨光磨砂的上好枣木芯子。这样的棍子韧头足,轻易折不断,若是再裹了上过油的老藤,除了主公的随身法剑这样神兵,寻常刀剑也难砍断。我估摸着那些木棍不是拿去做枪杆,就是拿去做槊杆,可一个庙子里,要那么多的大槊长枪做什么?所以才觉得里面不大妥当。” 虽然是自称在俗世间没什么历练,然而妖物由自感成灵修持到粗通变化地步,差不多已经渐渐开始超脱出身的族类。就以这蛤蟆和尚而言,原身本就是罕见的异种吞水石蟾,机缘巧合下又前后得了小乘佛法与道门如意法箓秘诀传授,眼识初开,一眼看出了伏波将军庙中那汉子手中木棍玄机也不算难事。 魏野听着王超汇报,不觉轻轻搔了搔下巴,嘀咕道:“怎么又是窝藏兵刃器械?这个路数,真是怎么看怎么眼熟。大贤良师这时候应该正全力朝着司隶部的腹心之地渗透才对,怎么会在凉州这些边角地方下手?“ 想到此处,魏野向着王超点了点头说道:“那祆坊的大礼拜寺究竟有什么玄虚姑且不去说它,伏波将军庙这里倒是有篇文章值得去作。既然此事是你打探出来的,一事不二烦,你便领着本官再去伏波将军庙上香拜谒一回,也算是试一试那庙中人的成色。” 听着魏野分派,蛤蟆王超却是有些做难道:“主公虽然如今也是个官,然而那庙里的人物究竟是什么来头却是不好说。万一两下动起手来,主公固然不怕那些凡夫俗子什么,但是动起手来,灵光煊赫,露泄了主公仙迹,反倒多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叫小僧代主公再跑一趟,若有什么冲突,小僧皮肉结实,便不弄法术也能摆平了。” 听着王超在这里卖好,魏野不觉一笑,指了指这蛤蟆和尚道:“你这个石蟾儿倒会弄狡狯,你这身石骨石皮,寻常凡人确实应付不过。然而本官虽然有六百石的官位,却是个过路的官,本地官能敬重我奉承我,却不能听从我害怕我。若两下不巧翻了脸,我一个孤身的官人,却要被某些人看成是案板上的鱼肉,任由他们横切竖割。为了本官少些麻烦,总要让他们先熄了这念头才好。” 还有一层话,魏野没有说透。若伏波将军庙里的真是太平道弟子,以魏野与太平道洛阳方祭酒甘晚棠、神上使马元义的交情,吩咐他们协助魏野在本地暗中行事,无疑就多了许多方便。 但不论太平道是不是在凉州别有安排,于情于理,魏野都该去做些接触哪怕伏波将军庙那里真的是太平道的暗桩,想要在本地起事,也得先给他们打好招呼。免得自己还在县廷当座上客,这帮子家伙先堵了城门,先预演一下什么叫“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自然到那时候,从大汉的兵曹从事转职成太平道的军师中郎将,也不算什么难事就是了。 主意打定,魏野站起身来,一面指派蛤蟆王超去准备车驾,一面看了眼依然紧闭的内室木门,微微一笑,催促道:“阿衍,为师要去伏波将军庙探个虚实,还需要你在暗中警戒。怎样,愿不愿意出来了?” 听着老师催促,门后的少年迟疑片刻,方才推开门,立在魏野面前。 托了魏野刚入手的那件法衣礼包的福,小哑巴陆衍已经将身上的墨衫换成了一套乌银软甲。护肩、护胸、护腕、护膝俱全,内衬着墨底青边的短袖劲装,头上也用打成双股蛟牙模样的乌银发环扎了高马尾,实在不像是个仙术士的弟子,倒像是西域出身的青涩刺客一般。 见着魏野,小哑巴还有些扭捏,司马铃已经凑了上去,好奇地围着小哑巴转了一圈。末了,她扭头看着魏野狐疑道:“叔叔,小哑巴这一身装备可比你这身道服要潮太多了。你确定这身刺客打扮也能算是法衣吗?” 魏野看着司马铃,摇了摇头,联通了司马铃的冒险者终端:“这是这套射蛟战衣的出厂说明,你自己看。” 司马铃依言看去,便见到魏野发过来的出厂说明: “魔法战士李维武器专营店,感谢您购买本店首次推出的奥术射手甲胄系列套装。本系列魔法甲胄,均为采用炼金术工艺制作的一星青铜级秘银合金装备,附魔效果好,魔法亲和度高,能有效提高装备者的防御力和攻击力。为答谢广大用户的支持和厚爱,本店第一批奥术射手甲胄套装礼包皆赠送附法远程武器一套。精灵链甲‘永聚岛卫兵’套装,赠送一级奥术强化长弓‘雪松祝福’。汉风软甲‘汉武射蛟胄’套装,赠送一级咒具型暗器囊‘冰弦贯星’一组。” “甲胄属于衣服的一种,魔法甲胄自然也算是法衣的一种。”点着这出厂说明,魏野理所当然地说。 第247章 ·团结、和谐(三) 专家之所以总是被人视为砖家,就是因为这些掌握了大部分人不大明白的知识的家伙,总会有意无意把知识曲解到对自己有利的方向上去。 有幸可以勉强列入砖家之列的某个仙术士,自然也有着信口雌黄的本钱和能耐。 虽然小哑巴立在那里,还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魏野已经从袖囊中拿出了那雅称“冰弦贯星”的暗器囊。 这组暗器囊一共有十六只子囊,用不知哪种水生动物带软鳞的外皮做成了子弹带般的肩带,那些隐隐透着寒气的鹿皮暗器囊就密密地排布在肩带上面。 仙术士轻轻从鹿皮囊中挑出一根几近透明的针来。 说是针或者有些不确切,这暗器囊中的暗器长约寸许,松针般粗细,尾部微粗。捏在指尖,自有一股砭肤寒气透出,迎着光看去,却有通透如光学玻璃一般。 魏野捏着这根长针看了片刻,将针尖对着指尖微微一刺。仙术士只觉得指尖一凉,便有一股寒气从破口处沿着血液朝手臂侵入。仙术士不动声色地将真气催动,分出一丝炎气将这道寒气一绕,就炼化了它。 再看这支透明长针,半截已经融在了血里,分明是以凝冰咒、寒凝符那一类术法所化出的冰针。 这样以术法凝结的冰针,硬度、锐度不下于钢针,又有见血化为寒毒侵入人身的特性。虽然对修行有成之辈谈不上有什么危险,用来暗算寻常人,绝对是一戳一个准,不消片刻就要寒毒发作,起码也是个肢体坏死的下场。 至于这一组暗器囊,究其本质,也就是附着这类寒符的微型制冷机而已。 论破坏力,这套咒具远不是同阶咒具中最优秀的,但是在某些阴私事情上,这套咒具肯定是最有针对性的。 提着这套名为冰弦贯星的暗器囊,魏野郑重其事地将它搭在了小哑巴的肩上,固定好,退后半步端详了一番,这才满意说道:“这么打扮起来,也像是个暗器高手的模样了。这样也好,为师出行的警戒,就劳烦阿衍你要多费些心了。” 陆衍盯着魏野一贯不怎么正经的脸,微微垂下头,细如蚊子哼叫般地“嗯”了一声。 仙术士笑了笑,伸出手揉了揉小哑巴的头,揉乱了少年额前的碎发。他随即站起身,拿起放在几案上的桃千金,推开了屋门。 “铃铛,阿衍,走吧,在黑水城宵禁之前,先把这桩事办了。” 在传舍啬夫到仆役们复杂的眼神下,青驴车缓缓出了传舍,前后没有护军,车辕上没有马夫,只有一个矮胖苍头随行。究竟这位魏从事是要学习党人清流们的做派,标榜清廉邀名,还是少年人行事随心所欲,便不是这些传舍中的招待人员所能知的了。 驴车启程时,伏波将军庙的正殿前,气氛正有些凝重。 几个青年立在正殿的台阶下,盯着那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年,为首的人已经扶住了他,问道:“藿哥儿,出了什么事,你这么紧赶慢赶的来庙里?” 被唤作藿哥儿的正是小伙计小藿,他粗粗喘了几口气,尽量快地说道:“西城、西城的教民,有几十个,带着家什朝着城东来、来了!” 听着是教民那里又来寻衅生事,几个青年脸上都是阴云密布。为首的青年一指殿后侧门,让小藿先从后门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这些教民怎么无端又要闹事,咱们现在去喊人不喊?” “这时候喊人集合,只怕是来不及了。”为首的青年咬了咬牙,狠狠地盯了眼庙门,当下分派起来:“先不论别的,不要让这伙人冲进伏波将军庙里来。阿三,阿四,你们快去报知邻居们,西城的教民要来冲东城。各家各户都用破缸装石头堵好门,多挑些水,免得他们放起火来。老六你把住在附近的几个兄弟喊来,大家拿好杆子,守住正门,我去给大哥通个消息,其他的” 他正想说“其他的,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却听着门口有个难听的声音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司隶部六百石兵曹从事魏公,瞻仰前贤新息侯祠,里面可有人在,上前迎接啦!” 新息侯就是马援的封爵,然而民间只知伏波将军马援,哪个知道新息侯马援?就如千载之后,人人知道关圣帝君关羽,反而不大晓得汉寿亭侯是一个道理。 然而那个“六百石兵曹从事”却是人人听得清楚明白,几个年轻人彼此对望一眼,面上神色变得十分古怪。虽然伏波将军庙也算是一处追思前贤的古迹,然而这些年来,本地官员一心讨好祆教,连春耕劝农的打春牛祭礼都虚应了事,伏波将军庙更是少来走动。 却不想在这个不对劲的时候,又有官员前来瞻仰前贤? 就算是瞻仰前贤,又哪有专门挑了这个天快黑的时候来的道理? 还不待他们出声应对,伏波将军庙的大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门开处,一个矮胖汉子低头哈腰地在前领路,有人青巾锦服,负手迈入大门。 还有一个容貌娇俏的少女,手中捧着一口式样古雅的竹鞘长剑,亦步亦趋地随着青锦袍的男子走入伏波将军庙来。 几个年轻人看着这一行人的气度,便知道这就是那什么“兵曹从事”了,连忙向着魏野躬身行礼。 魏野也和他们不客套,大模大样地受了这一礼,双眼之间灵光微闪,却是催动兵家望气之术,朝着四下看去。 目光先落在这座伏波将军庙上,在仙术士眼中,但见庙廊之间,隐隐赤光腾起,结为一朵火云笼罩正殿。云中隐隐如峰隆起如山,倒像是山雨欲来前的积雨云模样。 这不是寻常血食鬼神之气,而是名将之气。依照兵家秘传,将气腾如火光,为猛将之气,若有军气蒸腾,渐变成云,其形如山,主将者深谋多智,有神鬼莫测之玄机。 寻常鬼神之庙,就算有鬼神驻留,血食祭祀,也能映出淡淡光气,或赤或白,映照地气,显露吉凶气运,然而本质不算高明,大多却不能显出这样异象。如今看来,这股将气虽然只笼罩伏波将军庙,谈不上什么万军环拱的气势可言,然而名将英灵不远,云气透出的信息也足够魏野分析判断。 再看这几个立在正殿下的年轻人,身上血气都是旺盛,论人才也要比寻常人强些,显然在武道一途已经摸到些边缘。然而这样的好苗子,却没有太平道弟子那种特有的气息,也不知道是未得太平道中高明传授,还是尚在考验期,不曾正式拜入太平道一脉的缘故。 然而这样太平道中自家事体,魏野也没有什么过问的兴致。扶了扶头上辟金头巾,从来就没有穿过正经大汉官服的仙术士就这么入了正殿,向着神帐后伏波将军马援的牌位行礼。 按照祭礼,魏野若要正式向伏波将军马援致祭,则该用整猪一口供奉,谓之特豕。只是魏野来伏波将军庙瞻仰,只不过是个借口,加上道门一脉,自古便有清约,神不血食,师不受供,某位半吊子仙术士也乐得省去许多的麻烦。 何况马伏波一代英杰,将来是配享武庙的人物,区区一头整猪,也未必放在他眼内了。 行礼之后,蛤蟆王超已经将备好的酒爵捧上,魏野接过酒爵,朗声祝告道:“维大汉光和五年六月辛亥,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谨以清酌之奠敬祭于新息侯马公之神曰:惟公聪明正直,坐镇一方,伐叛抚远,亭育汉羌……” 听着这位突然到访的兵曹从事祝告之声,立在殿下的几个年轻人面上神色都显得有些别扭,像是落在了风箱里进退不得的老鼠一般。 要说这位兵曹从事心血来潮地跑来致祭,也就等于是伏波将军庙中多了一尊能吓退教民们的大神。可是他们暗中处置的事情,对于官府中人而言,实在是太犯忌不过,况且这凉州的官儿一个个都被羌乱吓怕了,只肯把信教的羌人认作大爷,却不会对汉家子弟有什么好声气。这么一个官面人物立在这里,到底是吉是凶,几个年轻人也是拿不准主意的。 就在他们心神不属之时,仙术士这祝告才刚刚起了个头,就听着外面已经隐隐传出一片喝呼之声: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太祖爷爷入咸阳时候起就定下的规矩!怎么你们汉人的命是命,我们教民的命便不算命?” “小马阿哥多好的一个人,就因为你们这些汉狗煽惑当官的,平白无故地给害死了!” “那姓铁的狗才在哪?老老实实滚出来,听我们发落,不然就放火烧了你们这破庙!” 这声音由远及近,转眼间就有人大咧咧地走上前想要来撞门了。 殿下立着的几个年轻人彼此对望一眼,想去后院取兵刃来迎战,却碍着正在殿中祝告的某人,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第248章 ·团结、和谐(三) 外面教民喝呼声越发大起来,站在正殿下的年轻人们听得清楚,殿中手捧酒爵的那位兵曹从事又怎么会听不清。 然而殿中却只传来某人抑扬顿挫的祝告之声,似乎对庙前已经沸反盈天的嘈杂喧嚷丝毫听不见一样: “……呜呼!叛必讨之,南天铜柱,足以用光青史。乱必诛之,朔漠京观,亦堪令太白无芒。今有凶丑,运阶其祸,养痈患成,敢干于天常。” 王超听着这祝词,越听越觉得不大对头,这哪里是颂神祝词,根本就是战前迎请兵主诸神的出师祭文。这蛤蟆和尚心下顿时有了些计较,讨好地向着司马铃笑了笑,便将袖子挽起,正要出去将那群人打散开去。 却不料司马铃却是抢先走下台阶,向着正殿下立着的这几个年轻汉子吩咐道:“你们这庙里是怎么搞的?明明是长官在这里祭神,怎么还有闲杂人等在这里喧哗?带上几个人,将大门守住了,不要让他们轻易冲进来,惊扰了我叔叔!” 这几个年轻人听着面前这个小姑娘发话,却是都愣着没法不愣着,外面动静这么大,少说也有五、六十号人,让他们冲杀出去容易,少说也能冲三五个来回。然而若是叫他们硬守住庙门,别的不论,他们又凭什么给你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官儿卖命? 为首的年轻人还待争辩,却有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这些小事,还值得分辩什么?便依着这位姑娘的话去做!” 不用回头,年轻人也知道身后站着的是谁,一声“铁大哥”还来不及出口,面前的少女已经讶异道:“咦,大叔你不就是……” 立在年轻人们身后的男人面色黧黑,身上的短打遮不住那结实的肌肉,正是早上在城关处卖羊杂汤的那个铁师傅。 迎着司马铃的好奇神色,铁师傅向着魏野的背影一抱拳:“请魏公不用担心,这群贼人就由我们几个打退,保管不会惊了魏公与家眷们。” 回应他的,是立在正殿中的仙术士高声祝告之声:“……是此时也,必以斧钺加之以威德,发骁勇,捕叛逆,怒奋雷霆,沃灌雪除,殄灭无余。天道助顺,人情思安,公之神灵未远,何不翼兹威武,克胜群丑?” 听着“翼兹威武,克胜群丑”八字,铁师傅神情端肃,向着正殿一躬身,行了个军中礼仪。转手间,他将臂一舒,好几根枣木长棍已经落在了几个年轻人手里。 除了为首的年轻人,大家都还愣着。铁师傅看了看这几个他点拨过的年轻人,笑了笑,朝着庙门方向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你们跟着我练习了这些时日的庄稼把式,不就是等着今天的日子么?” 这一语说罢,几个青年心头那点不安顿时散去,手提枣木棍,紧跟着心目中这位铁大哥走了上去。 对这点变化,魏野全然当作不晓,双手执定酒爵,双目却是紧盯着神帐。 鬼神与人交通,亦有许多忌讳。像地夷夫人那样的地祇神众,本身已可说介于妖神之间的,行事固然毫不顾忌。然而新息侯马援却是汉室所封之神,自然也要遵守汉家法度。这便是自然神与人神之间的区别。 按理说,这样由汉室敕封的正神英灵,除了专职奉祀的庙祝之外,绝不会和外人交接。然而魏野身为六百石司隶部兵曹从事,与新息侯虽有阴阳之别,却同属汉臣之列,反倒可以沟通一二。评书曲子词里,唐之狄仁杰、宋之包拯、明之况钟,身为一方牧守大臣,却都有“日断阳,夜断阴”之传说,明清两朝,府县道员可用印牒知鬼神,都与此有些关联。 便见神帐之上,隐隐有赤霞映射而出。随着赤霞辉照,伏波将军庙上如云赤气分出一线,散成一片细微赤尘,遥遥洒洒,便向着铁师傅那一行人身上落去。 兵家所谓将气,主军将征伐之吉凶,有赤气、白气、黑气之别,凡将气散如尘埃,主军心归一,士气旺盛。军士受将气感召,作战更为勇猛。只是在魏野看来,这种将气加持效果,也就和许多圣职者必须学习的第一门神术“祝福”差不多,只能一时鼓舞人心,激发士气。只是这样的法子,终究不能持久,三鼓而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这等对将气的运用,却是极见巧妙。要知道那些才入门的圣职者,能同时对一两个信徒施加祝福就算是一个合格神棍了。然而新息侯受到魏野致祭之后,却是同时给了这庙中大部分人加护。神之为神,便在于灵应二字,新息侯的一处分祀祠庙,便有如此灵应,倒比许多空受香火不办事的地方鬼神强得多。 魏野捧着酒爵,继续祝告道:“噫!枹鼓未挥,元凶授首,惟尔英灵,来歆旨酒。” 祝罢,他将酒爵向着地下一倾,便算是礼成了。 酒水洒落地上的瞬间,伏波将军庙的大门也是被人砰地撞开,有个头戴小白布帽的汉子一手拎着根媳妇捶衣裳的棒槌,骂骂咧咧地道:“以为在这破庙里玩龟缩头,爷们就能放过你们不成?给俺老实……” 他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一根木棍已经疾刺而出,正好捅在这教民的鼻梁上。只听得喀地一声,这教民朝后仰倒过去,脸上恰开了个酱醋坊,什么酸的辣的红的,一起喷了出来。 蛤蟆王超此刻已经伺候着魏野完了祭礼,早凑了上来,见着铁师傅身边那个带头的年轻人抢先动了手,不由得先道了一声好。他随即站到了铁师傅身后,半是鼓劲半是挑唆道:“几位,这些人要冲进庙里,怎么也能问个行刺长官的罪过。且好好和他们见一阵,有了什么伤损,汤药钱都算我们家魏从事的!” 这剑拔弩张的当口,哪还容得他这里饶舌,两下遭遇时候,已经有大胆不要命的发了一声喊,纷纷向对方冲了过去! 第249章 ·团结、和谐(四) 冲在最前面的铁师傅,对着几个冲过来的教民,大喝一声:“滚!” 这一声吼又是突然又是凶狠,震得他身后的蛤蟆王超头壳一时都有些发蒙! 一声高喝,铁师傅顺势揽住两个教民手中的木铲,朝着腋下一夹。那两个教民本来也不通什么武艺,见着自己手里家什被挟住,本能地握着木铲的长柄就要朝后拉。然而就在这一夹一拉之间,铁师傅却是猛地将脚一踏地面,不退反进,直冲了上去。 一冲一拉之间,这两个教民顿时再吃不住劲,不由自主地被铁师傅推着倒退。只这一下,就将围上来的十几个教民都冲散了开。趁着这个机会,跟着铁师傅杀出来的几个年轻人,一直紧绷蓄力的身体猛然朝前一弹,纷纷冲杀出去! 这变化也来得太突然,那些教民大半都是街头的混混,要他们拿着匕首欺负手无寸铁的平常百姓容易,割腕子切指头,也不算是难为他们,然而真正厮杀起来,却根本不是铁师傅这几人的对手。直看得转眼间已经有好几个教民被打翻在地,后面的教民方才发了一声喊,有那些一贯好勇斗狠的混混拔出身上配的短刀,怪叫着扑了上来。 这些身上佩刀的劣货,虽然没有投军上阵厮杀的胆量,然而平日里偷鸡摸狗时候,被人撞着现行,却有胆子刺伤苦主。偏偏西凉地方,被时时重来的羌乱搞得地方官吏早已破了胆子,对这样的无赖子弟,根本没有处置的心思,反过来又助长了他们的气焰。 虽说都是些无赖混混,也懂得看人下菜碟的道理,眼看着几个手持枣木棍的汉子,把一条大棍使得虎虎生风,便知道这是些个硬手。偏偏还有一个身穿土布旧衫的矮胖汉子也混在这群人里,手无寸铁不说,模样还不算漂亮,只看去便觉得惹厌,顿时把不良之心都放在了这矮胖汉子身上。 当下两个身材高壮的汉子将手中短刀一翻,将身微低,就朝着蛤蟆王超冲了过来。 下一刻,他们就能冲到王超这蛤蟆和尚的面前,然后将手中短刀插进王超的身体里,扎破他的脾,扎透他的肺。 理论上说的话。 因为就在这两人欺近了蛤蟆王超的瞬间,却见着这个矮胖汉子腿微微下蹲,然后猛然跃起。 这个姿势很不好看,就像只大号的癞蛤蟆突然跳起来一般。然而就是这一跃之间,蛤蟆王超双手猛地抓住了这两个汉子的脑袋,猛地双手一撞! 这一撞之下,两个教民顿时哼都不哼地翻了白眼,然而这蛤蟆和尚又哪里是个心地慈善的货色?一双跳起的短腿顿时蹬在了这两个教民的胸口,硬是将他们一脚踹飞了出去! 这一手腿功着实看得人惊叹不已,蛤蟆王超打了一个筋斗,稳稳落在地上,单掌竖在胸前,诵了一声佛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他不念这声佛号还好,却有几个脸上还带些高鼻深目特征的教民,听着这声佛号,顿时“卡费尔”、“卡费勒”地各种胡音乱叫起来。 然而这通乱打中间,他们这些乱叫,实在是不关大局。有蛤蟆王超露的这手功夫在前,铁师傅手中枣木棍抡圆了一弹,就敲在了一个包了土布裹头的教民头上。再将枣木棍就势朝下一盘,三个手中举着短刀的教民已经全部被扫倒在地。 魏野手中执着酒爵,端详着伏波将军庙前这一场斗殴,却是一指铁师傅,赞叹道:“虽然使得的是枣木棍,这路数却是好俊的一套长杆大槊!也不知这样好身手的一位老军,怎么不曾谋个屯长的缺分,反倒给太平道的一帮人网罗了来!” 司马铃捧着桃千金,听着魏野越说离题越远,微微张了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却猛地露出警戒神色,简直就像突然炸了毛的猫儿一般。 察觉到身边少女的异状,魏野神色微动,双目中灵光闪动,却见伏波将军庙前,街面黄土之上隐隐有气流攒动,浮尘受风而动间,却有丝丝黑气流窜出来,朝着场上诸人袭来。 那些黑气,隐隐似有灵智,竟是绕开了教民们,却是朝着铁师傅一行人身上缠绕而去。 最初缠绕上来的几丝黑气,先触着了铁师傅几人身上受伏波将军庙加持而来的一丝赤气,顿时湮灭无余。然而那些黑气越聚越多,迫得赤气隐隐后退,全凭铁师傅几人身上旺盛血气支撑。 感受到那一股地下窜出的阴邪气息,还有其中隐带的乱神恐心咒力,魏野眉头一皱,低喝一声:“何物妖鬼,敢在本官面前放肆!” 喝声起,魏野手中酒爵一翻,一滴祭神所剩的酒浆沿着酒爵边缘倾落,魏野不待那滴酒浆落地,催动洞阳剑祝法力,剑诀一骈虚虚朝前一刺! 剑诀刺处,酒滴应着一道灼炎之气涌出,化为一道无形炎劲,直贯入地。 洞阳剑祝灼邪炎劲入地,只听得数声哀嚎,黑气顿时散去。 仙术士散了手上指诀,感受着一股莫名波动越来越远,眉间微微皱起,却没有什么怒意,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在本官眼前玩这种小手段,还想跑?” 身旁司马铃看了眼魏野,摇了摇头道:“叔叔,以你三俗又学究、龟毛还多事的绝顶高人气质,实在不适合这种特务头子般的台词。” “……晚上回去我要叫传舍准备白煮五花肉片当宵夜。” “肥肉料理是女孩子的敌人,叔叔独裁,叔叔专制,我们要民主,要自由!” “明煮滋油五花肉?也可以啊,正好配他们送来的米酒。” 就在话题突然转移到吃食上去之时,在附近的一条偏僻小巷中,一个全身都包裹在斗篷里的男人很有礼貌地握着手中的黑檀木小手杖,脸上露出了有些遗憾的神色。他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张已经打开一半的羊皮卷轴,那羊皮纸上写着些复杂的符号,隐隐透出一股玄异气息。 之所以他没有动,是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穿黑底软甲的马尾少年。 第250章 ·团结、和谐(五) 虽然用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依然可以看得出这个一身异国胡服的男人很年轻。他手中的黑檀木小手杖不过二尺来长,杖头镶嵌着一块桃核大小的宝石,颜色蓝中透绿,微微闪动着异样的光泽。 他手中展开一半的卷轴没能及时发动,说起来也是多亏了身后正扣着满手冰针的少年。 施法者的流派实在太多,哪怕是魏野这样专精宗教学和神秘学的砖家也很难把多元宇宙中的那些施法者体系弄清楚。但是魔法师体系下最著名的逃生魔法传送术,就像仙术士体系下的各类遁法一般,是施法者们保命的最后手段。 这类技术的应用,除了那些可以凭着自身手段而视空间于无距的人物外,一般施法者则要依靠传统的固定传送门、魔法仪式类的传送法阵、便携式的一次性传送卷轴。 传送门和传送法阵需要咒语和特殊方式激活,就算是便携式的传送卷轴,也需要持有者做出相应的施法动作。 毕竟这玩意只是卷轴,不是与持有者心意相通的法宝一类。 所以当这个全身包裹在斗篷里的男人,只抖开了半截卷轴,就因为背后坚硬又冰冷的东西,而不得不停下动作。 两个人相距实在太近,兜帽斗篷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在他激活卷轴逃跑之前,顶着他后背的冰凉钢针,会抢先一步射入他的脊椎里。 他尽量保持着风度,两眼平视前方,不让身体发出抖动,用平稳到不用激怒背后这个刺客的声音说道:“朋友,现在我愿意成为你的俘虏,只希望你能够” 小哑巴看着身前这个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摆些无关紧要气度的家伙,没有答话。他只是中指轻翻,又弹出一枚冰针,上面淡黄的颜色,像是掺入了什么药粉一般。 这根加了料的冰针穿透了兜帽斗篷的外衣,让他连剩下的话都来不及说出来,就这么两眼一番,翻倒了过去。 …… ……… 一记剑指破去那道突来咒术,魏野将手中酒爵朝着司马铃手上一塞,随即出了正殿,向着伏波将军庙大门前走来。 虽然这时候教民和铁师傅一行人已经厮杀到了一处,那些教民却终究是人多势众,又都是打惯了群架的,并不像寻常见好处就上,见难处就溜的小市民。其中又见得有马万福在教民中当着主心骨,这个混混一脸阴狠神色,立在人群中就是一阵高叫:“打,你们这些汉狗还敢打!等一会巡城的兵丁到了,先将你们全部都按着蟊贼拿下问罪!” 魏野听着这混混高喝,只将惯常的嘲讽脸摆起,左臂微抬,右手再拈剑诀向前一引,六甲箭应手而出,发出凌厉的破空之声,奔着马万福的咽喉而来! 魏野催动六甲箭虽快,不料马万福这耀武扬威的张狂模样,倒先惹恼了王超。这个蛤蟆和尚大叫一声,双掌朝前齐推,顿时震飞了面前两个汉子。他却将身子一矮,使了个蛤蟆撩阴脚,一脚正踹中了马万福的小腹。 虽然这一脚离着马万福的子孙根还差了一寸有余,却是踹得马万福一阵闷痛,忍不住地将身一弓。 也亏得这一弓腰,却叫魏野祭起的六甲箭偏了数分。只见得火光一闪,马万福头顶的裹头布顿时被削矮一寸,不要说这一整块的白叠布保不住,就连头发也削了个干净,就剩下头皮尚在,却被高温灼得全是烫出的白皮。 马万福却不知道自己今日运道旺盛,居然逃过了一场杀身之祸。他只是朝地上一倒,又是打滚又是鬼叫,头尾两截子不知该顾哪一边,只是惨叫。 他这个教民中领头的倒了,余下的教民都不由自主地胆气一低,便听着伏波将军庙门前,有人高喝一声:“放下武器,双手抱头,统统蹲下!” 这一声高喝里似乎带有什么异样威势,教民们也不知为什么,顿时心胆动摇,有胆子小些的,就将手中家什丢开去,只是还不曾趴倒。 他们不趴,有人自然肯教他们趴。蛤蟆王超见着自己那一记蛤蟆撩阴脚,却是坏了自家主公的好事,把个本该当场击毙的货色硬是搞成了髡刑,心下便觉惴惴。听着魏野这一声大喝,其中还带几分法力变化,便登时明白过来。 趁着四周教民愣神的当口,他又是蛤蟆霸王肘,又是蛤蟆扫堂腿,手脚并用间已经放倒了好几个教民,只巴望魏野见他下手勤快,不要追究方才的纰漏才好。 魏野此刻哪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小事,倒是旁边司马铃补充了一句:“蛤蟆大叔,还不把这些蟊贼都捆起来,是等着叫他们跑么?” 听着司马铃这也算半个后宅主人的少女发话,这蛤蟆和尚动作更急,急忙要朝伏波将军庙中寻些绳索来。魏野却一摆手,将他拦住了:“这里哪有那么多绳索好用,你把这伙蟊贼的裤带都扯下来,一个个都捆成杀猪时候的四蹄攒儿,不方便许多?” 这对主仆说话间,用意如此不良,许多教民听着这分派已经面上又是害怕又是尴尬起来。尤其是那些街面上混混出身的,道上兄弟最讲究个面子。若是这小胡子的汉子这样发落,人人被剥了裤子捆个四蹄攒,朝街上抬上一圈,那真是再没脸在道上混下去了。 仙术士这立意十分不良,然而他这听用的蛤蟆和尚却没想那么多,只竖着大拇指叫一声:“主公高见!”便喜滋滋地挨个去扒这些教民的裤带去了。他乃是石蟾成精,气力本来就大,对着这群被打翻过去的教民更不会温柔些,只听得一声声裂帛之音,连着教民们的哀号求饶之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出了什么丧心病狂的风化案件。 魏野也懒怠去看王超在那里撕教民们的裤带,只极快地一手将司马铃的眼睛遮了,一面向已经站到自己身前做护卫状的铁师傅说道:“此事总要有个了局,铁兄不如寻了些本坊百姓,将这伙人与本官抬去县廷问罪如何?” 第251章 ·团结、和谐(六) 仙术士说话口气依然温和,然而后面却是咬死了“本官”二字。 铁师傅也不是十来岁初涉人世的少年人,仙术士要顺水,他便立刻推舟,立刻唤来身边两个年轻人,打发他们去四下里召集人手。他还唯恐四下的住户不来,特地又加上了一句:“告诉街坊们,这是替官府做事,莫要敷衍!” 这一句说罢,对铁师傅这又调和得一手羊杂汤,又练得一身好军中大槊的汉子,仙术士倒是又高看了一眼。烹调手艺也就罢了,魏野这样行游四方的仙术士,又是身家不薄的星界冒险者,便捷式能量棒还是各种菜系的野营食盒礼包,都是举手可致,犯不着雇个厨子。然而一个身手也还看得去,又懂得如何做事的老军,却比一个厨子要有价值得多。 只是太平道三十六方大大小小的首领渠帅之多,就算是历史学家也只好说是一笔乱账。在汉末的乱世中,又有哪些人物,不及发光发热就湮灭无踪,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魏野此刻也不多说,负手背后,就看着铁师傅领着几个人打扫这算不上战场的伏波将军庙前空地。四周住户也有独门独户的,也有大杂院的,纷纷都从院门、窗沿上露出头来,怔怔看着这一幕。 起先他们还觉得这场面有些怪异教民们在这黑水城中横行霸道,已经有些年月,汉人和教民争执,官府也往往都站在了教民这一边。却是万难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象,一大群气势汹汹的教民来滋事,反倒转眼间就吃了大亏去! 等到有年轻人拍着门要让这些住家出人工的时候,便有些老成人自以为看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汉人争过了教民,而是教民惹上了官府!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情形,还是有些谨小慎微的人家,照样紧闭了大门,就仿佛一家人已经遭了瘟疫,满门死绝了一般。 有些小院中,有当成镇宅之宝的老爷子坐镇,此刻对于外面年轻人的说法,就更加嗤之以鼻:“老话都道,好鞋不踩****,好人不踏衙门。当官的要和教民过不去,碍着你们什么事啦?都给我老实呆着,谁也不准出去,不然,老头子打断他的狗腿!” 面对着老爷子黄暗色的脸颊,雪白的须眉,年轻人就算有些一时的热情,也很快地就像灶下燃剩下的炭块般熄灭无余。 当然也有些靠卖力气过活的人,都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子,没有这些家口拖累的顾忌,听着是官府临时募工,便先向来人问些活计重不重,要出多少人工之类问题。 蛤蟆王超也跟着这些年轻人挨家挨户喊门,他也曾跟着奢摩罗那老妖僧扮作游方胡僧在人间打混过,名义上是云游化缘,其实是为老妖僧吸人血预先踩盘子。听着有人问这个,他也就照着当初做游方和尚的盘口开了价:“肯去的,人人有半升粮食!” 听得有工粮可挣,应了魏野这临时抓差的人算是多了些,但也都是些住在大杂院里,靠卖力气过日子的角色。不是扛活的,就是搬砖的,正经些的匠人都不见一个。 魏野也不挑好歹,将目光一扫,见也来了十来号人,都是正当青壮的年纪,将头略点了点。随即一指地下,叫他们将伤得最重的那几个教民都栓在扁担上,两人一个,扛猪般地扛了。余下那些受伤不算重的,就挨个将腰带连成一串,像一行用柳条穿了鳃的鱼般,由几个年轻人抄着枣木棍,牧猪一般地赶着走 这些小事,仙术士也不去管它,王超早已赶了驴车过来,魏野牵着司马铃的手,施施然登上驴车,在车中盘膝坐了,闭目养神。比起眼前这点小事,一会到了县廷,还有的是官司要打,不先将精力养足,哪有精神和一群就差在脑门上刻着“我等是教民保护伞”的地方官做口舌之争? 仙术士闭目不语,司马铃却是耐不得车中气闷,拨开绣符车帷,露出半张小脸,向外面张望着。 汉人,天生就喜欢热闹,那种一点不热闹、只有秃驴或者半秃的驴主持的****,永远沉闷到无趣,在汉人看来,那就像是缺乏人间气味的鬼吊丧。对的,人在吊丧的时候,也有音乐,有大悲,有酒肉,有香气,有白孝与黄土的色彩变幻,而也只有鬼吊丧才那样乏味。 这一串的教民游街,不管知道不知道伏波将军庙前那一场战斗的人们,终于忍不住从窗户、门缝、墙头、街角巷尾之类的地方冒出一张脸或是半截身子。然而窃窃私语间,全都是兴奋意味: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一回,总算见着教民走了背运!” “这黑水城,终归也还是讲王法的地方!” “我可见着了,是马家那二小子,上回就是他们几个半道劫了我阿公家运的酒!” “哥几位,这帮无赖祸害了大家好些年,今个儿干嘛也不给他们一点滋味尝尝?就算不能打,还不能唾他们一脸口水?” “这位兄弟说的有道理,不好打,还不能唾一口了?” 围观的人越发多起来,有些年纪不算大,气性仍烈的人,越说越是激动,也不在墙头、门缝里躲着了,三三两两地站了出来。 有人带头,便有人从众,转眼间,又多了不少人,纷纷立在道旁,指指点点的,嘲骂讥笑的,什么样的动静都有了。 这个道:“马兄弟,你们吃教饭的都要体面干净,今天怎么闹了一个光屁股就出来,这么个腌臜模样,还怎么体面,怎么干净?” 那个道:“那个大鼻子的,我认得你,去年我家哥儿沿街卖饼,你白吃白拿不说,还嫌我家的饼不清洁,差点把我家哥儿都打坏了。你如今犯了事体,以后充军发配,看你还挑不挑嘴吃!” 有些人说得恼了,也有脱下鞋去丢的,也有捡着石子打的。铁师傅办事老成,连忙带着几个年轻人沿路喝止过去,只许这些民家吐口水,过一过嘴瘾,免得误伤到押送的役夫,甚至惊扰到魏野的驴车。 他正维持秩序间,就听得街对面一阵马蹄得得,有人带着一队兵丁已经直赶过来,为首的骑士满身甲胄,望着那一串如柳条串鱼般的教民,顿时着急大喝道:“前方队伍速速停下,放下武器,不得妄动,听从贼曹史处置!” 第252章 ·团结、和谐(七) 贼曹史是郡廷曹掾之一,专司治安之责,然而黑水城的治安平日里都由县廷维持而非郡廷管制。就好像司隶校尉府执掌司隶部,然而洛阳京畿日常治安却是由洛阳令负责。 那么郡廷的贼曹史此刻跑来拦截这一队人犯,就显得很没道理了些。 魏野端坐在驴车里,微微睁开双眼,轻轻一哂,然后开口道:“王超,你去给那队兵卒带队的说,大汉决狱,皆由县廷初断,而后上报郡廷复核。这是朝廷法度所在,没有免去县廷断狱这一层手续的道理!若是他们不服,就叫郡廷的贼曹史亲自来见本官回话!” 蛤蟆王超立在驴车边上伺候自家这个主公,听着仙术士发话,还是微微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劝道:“主公,虽然你官位也不低,又是京官,要比这些地方官清贵许多。然而老话讲得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何必为了这些凡夫俗子浪费功夫?他们要提人犯,就随他们去就是了。” 魏野听着这石蟾精又来卖乖,不由笑道:“你这夯货,倒是个通人事的。然而本官的印绶,又岂是全自庙堂之上而来?这些马弁要是不识进退,你将他们为首的那厮拿下,一道问罪,又能值得什么!” 听得自家主公放了狠话,王超也是来了精神:“主公说得是,很是。量这些凡夫俗子,也当不起小僧正经一拳一脚。便是这十几个马弁,身上壳子虽硬,要认真对付起来,小僧也不过是花个盏茶时候。就是怕小僧杀得兴起,露了异样,反倒不美。” 就在这主仆对答间,铁师傅倒提枣木棍,已经先迎了上来,高喝道:“此是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魏公押送贼人,尔等不得放肆!” 听着铁师傅报出魏野的名号,这些郡廷的马弁也有些迟疑。那为首的骑士只是贼捕掾,身为郡廷佐吏中的一员,在魏野这样的京官面前,天然就有些抬不起头来。听着铁师傅这声呵斥,顿时有些进退两难起来。 他身为贼捕掾,地位说高不高,说小不小,本来民间词讼、斗殴寻衅之类小事,他是懒得理会的。这次来得这么急促,却是郡廷中有人催逼的结果。此刻见着对面也不是民户,而是官府中人,又是京官,顿时就不想管了。 然而他不想管,却有人非管不可。在他身后,有人一催胯下瘦马,先抢着出了头。 魏野端坐车中,眼见得那骑着瘦马,文儒模样的人物从拦路队伍中走了出来。又见那厮看去也不过四十许人,却早已秃了顶,铮光铮亮,只剩下顶上有些细发,也都短得束不起来,显然是早些年自愿不自愿地做过髡贼,伤了头皮。这样一副尊容,自然是戴不稳进贤冠的,只好拿帽缨子死死地绕了三圈,才算是让那歪歪倒倒的进贤冠勉强固定起来。 这半秃不秃的人物到了驴车前面,也不下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坐在马上一拱手道:“哪位是魏从事?某是张掖郡廷五官掾任冲昊,想同魏从事说几句话。” 听着这话,魏野冷冷一笑,司马铃早已知趣地将绣符车帷拉开,魏野也不起身,就这么盘膝坐着,并不是士人熟习的正坐姿势。不过凉州胡风甚重,任冲昊自己也是个好胡风的,倒是不以魏野此举为忤,拨马更向前几步,又环视了一眼四周民众,轻轻哼笑道:“魏公远道而来,怕是不知道凉州本地的风俗。本州乃至本城,都是羌汉杂居,不比关内。就算有些争斗,也算是常见的事情,本地武卒也不便去管,更不值得魏公这样兴师动众。” 见着魏野不发一言,任冲昊更加得意,将声音抬高些,大声道:“何况当年孝安皇帝时候,激起羌乱的罪臣也是行事过于操切,才使得凉州一日三警,万民不安。乱事弥平之后,我凉州十六郡官署痛定思痛,重新定下安边之策,方才保得西凉如泰山之稳。” 魏野右手按膝,不带什么情绪地回答道:“本官在京中,从未闻这些年西凉守臣有何安边之策进于庙堂之上。” 任冲昊也不在乎魏野口气冷淡,带着指点江山的气度,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文官,回答道:“倒也不算是足以惊动圣驾的文章,只是两句颇粗鄙的话头,道是’羌人离不开汉人,汉人离不开羌人’,这唤作汉羌一家,兄弟之义。” 这番话听得魏野面上露出讥刺笑容,司马铃则是微微蹙眉,忍不住开口道:“做兄弟的,那肯定是一个屋里吃饭。但是羌人、胡人都当了教民,吃饭要讲究什么清净不染、真而不杂,不和汉人一起吃饭,这算什么兄弟?” 这秃顶五官掾听着少女反驳,居然还装着一片好气度的模样,向着魏野说道:“魏公也当知道,我朝以孝道治天下,能行孝友,则能行忠义。那么汉人富庶是哥哥,羌人贫困是弟弟,哥哥多照顾弟弟一些,不和不懂事的弟弟置气,于是汉羌和顺,亲如一家,岂不是甚合孝友大义?” 魏野面上仍然在笑,不由得拊掌道:“任掾史这一篇‘羌汉一家两不离’的高论,以正合,以奇胜,立论堂皇而别通幽处,实在是巧妙得很了。” 听着魏野讽刺,任冲昊倒是安之若素,淡淡一拱手道:“魏公赞誉,愧不敢当。只是如今刺史梁公在任,只以这‘羌汉一家不相离’七字做治凉之策,倒是大见安定。魏公不过是路过黑水城,不知本地风俗,更不知边郡虚实,奉劝魏公还是不要干预我等地方守臣的牧民之责了罢!” 这一声劝,在任冲昊看来是足够的有礼有节,但是落在蛤蟆王超耳里,还值不得一个屁价钱。他抢先跳出来,大叫一声道:“我家主公办事,要你一个杂佐小官儿废话什么,还不快把道让开!” 任冲昊虽然只是受张掖太守征辟的佐官,但也算是一方长官,不是那些斗食小吏可比,在王超这样的区区京官部曲面前,还是要讲究些矜持风度的。他也不去看王超,只把两个眼睛盯住了魏野,貌似谦恭地一低头:“魏公身为京官,身份清贵,怎么能和这些刁民一般见识?要是万一这些刁民搅起什么事体,只怕魏公也是不好交代的,此事便由郡廷处置,魏公且回传舍休息,如何?” 一摆手让王超闭了嘴,似笑非笑地看了面前这秃顶五官掾一眼,魏野反问道:“则这些人犯,阁下打算如何处置?” 听着魏野口气已有所松动,任冲昊也是放下心来,笑道:“这些刁民的处置,自然是依大汉律令、圣人春秋行事。圣人讲求忠恕,教民以德,我等地方官,便该从‘少杀少捕,论刑从宽’八字上做起,余下的事体,就打发他们族中长老教谕,也是两便之策。” 听着这厮在自己面前谈什么“少杀少捕,论刑从宽”,魏野笑一笑,回答道:“依律,此辈当按盗律治罪。然而他们所坏之物,不过数百钱,依律令,为盗不盈廿二钱者,只处罚金,不加余刑。既然任掾史分说利害,本官何苦穷究其罪,枉作恶人?” 听着魏野口上服软,任冲昊面上神色一松,而四下早已聚拢的人们,看向魏野的目光,也渐渐失望。 仙术士也不管他们,只是一指这群教民,冷笑道:“虽然贵地讲究少杀少捕,然而此辈却总要小惩大戒一番,才是圣人教化之道。” 任冲昊轻轻咬了咬牙,只道是魏野这年轻得意之辈,被伤了脸面按捺不过,要找回些场子。然而那些被捆成一串的教民却是有些慌乱这小胡子的官儿,心黑手狠,也是大家都见识到的,万一叫他又出些恶毒法子来整治自家,可怎么处? 魏野看都不看任冲昊的脸,手指在这群教民,说道:“依律,似尔等这样干犯王法,当每人罚金一两。念在郡廷有仁厚长者为汝等求情,我便将汝等开解一二,减免些罚金之数。王超何在” 听着主公唤自己,那石蟾精早已按捺不住,一脸狗腿地凑了上来:“小僧在此,主公有什么吩咐?” 魏野一指面前这班教民,一字一顿道:“且将这些人犯身上衣衫杂物尽数剥了,充为罚金,犒奖出力拿贼之人。若他们身上还余下半寸线头,莫怪本官不讲情面!” 王超这石蟾精正在憋气的当口,听着魏野如此吩咐,当下就叫了一声好,凶神恶煞般地扑了过去。 他也不辨什么衣服好坏,只五指如钩,管是包头布、小白帽还是对襟、交领衫子,更不分什么腰带、经匣、匕首、靴子、布履,只要撕剥起来费事些的,都是大力一扯,变成几截破布。这年头,就算是破布也是值些价钱的,倒不怕无人去要。 摊上这么个凶残的妖怪处置,那些教民又哪里是对手?只听得这帮子教民各个都是惨叫连连,倒像是大姑娘遇到了无赖,要拼命地保护自家贞洁一般。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里,眼瞅着地上被撕剥下来的衣裳堆了好一堆,这群教民也是被剥得如光猪一般。王超一面扒衣裳,一面不客气地扇耳光,拿脚踹,喝骂个不停:“嚎什么丧?都嚎什么丧?遇上你佛爷我,这般扒衣开光,都是尔等的福缘造化!要赶在佛爷未皈依主公前,便不是扒你们几件衣裳便作数的,囫囵着剥皮剔骨,才见得佛爷师门的手段!” 他这里扒一件衣裳,便拿着四周炫耀一圈,倒像是个刽子手砍下人头后,手拿人头示众一般。 王超肯卖这力气,四下围观的人也肯凑趣,每扒一件衣裳,顿时就是一片喊好之声。 在这一片喊好之声里,却显得任冲昊的脸色越加败坏了。 是,扒衣裳算罚金,任谁说破大天去,也只能认一个“少杀少捕,论刑从宽”。然而,魏野玩的这一手公开行罚,扒衣示众,不止是这帮教民连着他们身后的大礼拜寺颜面尽失,就连以任冲昊为首的郡廷里这些和羌派,也是权威大损。 任冲昊盯着魏野的车驾,咬了咬牙,深深呼出一口气,方才道:“魏公如此行事,怎么不顾忌些朝廷脸面、汉官威仪?这是……” 然而魏野却不理会他再放什么厥词,道一声:“铃铛,这样画面,岂是你一个女孩儿该看的。”说罢,也不见得他动作,四面绣符车帷已是应声而落。 绣符车帷后面,魏野的声音淡淡传出道:“律令不外人心,有罪自然有罚,这便是当年太祖高皇帝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之真意。任掾史,还有何事要与本官分说吗?” 到了这样地步,怎样分说其实都已无什么意思,任冲昊也知道在这个讨厌京官面前,实在讨不了什么好去。别的不论,黑水城中,除了太守段乐泉,也没第二个人官位能压得过魏野这个六百石京官,而这些小事,又怎能惊动正在陇西郡参谒凉州刺史的张掖太守? 想到此处,任冲昊强自忍下一口气。他叫过身边一个亲信,打发他急忙到祆坊大礼拜寺报信外,也只能板着脸道一声“告辞”,带着一队兵卒,与贼捕掾怏怏不乐地去了。 眼见得任冲昊一行人灰溜溜地退走,铁师傅走近车驾前,拱手问道:“魏公,那个任掾史是这黑水城中太守亲信,你这样折辱于他,只怕日后难免要生些波折。不知魏公有何章程,还望示下。” 魏野端坐驴车中,低笑一声道:“本官的章程也不过是见招拆招,就算事有不谐,本官照样能以力破巧。铁兄,你既然肯站出来,那么一事不二烦,就劳你将这些杂物平分给出力押送这些教民的兄弟们。且不要忘了造个册,留下他们住址名姓来!” 第253章 ·边城听风(一) 兵曹从事魏野,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大礼拜寺来人。 既然伊本老人这个黑水城大伊马尔不来就魏野这座山,那么魏野现在也不打算急着找大伊马尔的麻烦。让那群剥成光猪的教民滚蛋,魏野吩咐王超驱车返回传舍,临行前魏野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铁师傅: “铁兄这身武艺,就是放在洛阳北军五营中,也算是数得着的好手,就此埋没于黔首之间,不免可惜。铁兄,若是仍有投军之心,便请来传舍与本官一晤。” 这样很不讲究风仪的招揽,也就是魏野这种标准的幸进之辈开得了这个口。真正的世家子弟,都习惯了出身一报,名士来投的主角待遇,像赤足相迎、三顾茅庐之类,也就是前阉党曹家和流亡宗室之类人物,才能厚着脸皮使将出来。 然而这样的招揽,也只能算是先期投资罢了,魏野这个光杆兵曹从事,别看在边郡之地是如鱼得水,可到了上千石满街走,六百石不如狗的洛阳,也就不算什么了。而且就洛阳党争未歇片刻的那气氛,一个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也没有太多纵横捭阖的余地。 别的不说,就大枪府和太平道洛阳分坛那积极在京畿部队到处伸手的德行,在仙术士明确倒向他们之中某一家之前,哪轮得到魏野在军中安插人手? 所以这先期投资,也不过是叙些人情而已。最起码,依照汉制,举荐贤良,茂才也好,孝廉也罢,都是各郡县的世家与地方长吏博弈后的结果,轮不上一个路过的兵曹从事置喙,更是让魏野连荐主门生的关系都不好拉。 然而出乎魏野预料的,铁师傅却是将手一拱,抱拳道:“魏公折节下交,铁山铭感五内,必在这两日将后续事宜安排妥当,绝不有负魏公厚爱。” 魏野倒料不到铁山这般上道,话中意思却是真正要投靠的样子,略愣了愣,随即笑着一点头,将车帷放下,吩咐王超道:“这出戏也算是唱过了,余下的事情,我们回传舍再计较。” …… ……… 觻得县传舍专门为魏野一行人准备的那小院里,小哑巴早已带着捆成粽子模样,还在和入体寒毒苦熬的异邦法师在等着自家老师了。 也亏了这位异邦法师出身的法师派系,本来就有偏重炼金术和药物学的传统,对毒药和诅咒也颇多涉猎,稍微提高了些对寒毒的抗性,才算是硬撑到魏野这个正主到来的时候。 魏野端坐在小院正厅,一面端着一碗茯苓茶慢慢喝着,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堂下这个被捆一团,脸色发乌,不断上下牙直打哆嗦的兜帽法师。 他放下茶碗,先看了看小哑巴,笑着夸道:“阿衍如今办事倒是让为师越来越放心了,这个舌头抓得极好,若不是看到了这位先生,许多事情,为师只怕还想不透关窍。” 说罢,魏野拿起了放在几案上的战利品,那一卷用掺了银粉的墨水写着繁杂符号的羊皮纸。 将羊皮纸整个摊开,仙术士用食指和中指并起,弹了弹纸面,感慨道:“上好的羔皮,这用的是初生羊羔的皮,先放入石灰水里浸泡,再刮去油及肉渣,费了许多功夫,才能得这么一张羊皮纸。这上面的魔法阵,用的是五芒星,只是五芒星周围的五个印记看着倒有些眼生,又像是如尼符文,又带着些恶魔学中地狱徽记的感觉。朋友,别装哑巴了,你不是‘本地人’,没错吧。” 听着魏野这分外老练的判断,尤其是“不是本地人”一句,被捆成粽子的法师顿时神色一松。他眼中露出惊喜,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又呜央呜央地叫了几声,没法子,嘴还用麻绳团子堵着呢。 魏野向司马铃点点头,少女会意地去解绳子。仙术士再望了望蛤蟆和尚,后者也知趣地出去望风去了。只有小哑巴,还双手扣着冰弦贯星,准备一有不对,就才给这俘虏再来一发寒毒冰针。 看着这个阵势,这兜帽法师也不敢动了。 解开绳索,取掉了赛在嘴里的麻绳团子,兜帽法师微微活动了一下双手双脚,然后将兜帽取了下来,露出了大半张年轻又苍白的脸。 之所以说是大半张脸,是因为他看上去很久没有打理过仪容,双眼都被蓬乱又显出营养不良的棕黄色头发遮住了,一副标准的家里蹲模样。 他用细瘦的、缠满了绷带的手挠了挠后颈,像是要找什么措辞一样地扭捏地开了口:“……那个,能不能,先给我一些热饮料?” 仙术士端着茯苓茶,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端着茯苓茶站起身,走到了这个魔法师身前,将茶碗递给了他:“不介意就拿去喝。” 丝毫没有嫌弃这是魏野喝剩下的,魔法师感激地双手接过茶碗,然后放到嘴边,小口地啜饮起来。 魏野等他喝完了,好整以暇地问道:“现在,可以交换情报了吗?虽然不知道你究竟属于哪个派系的法师,不过是负面魔法体系总没错的,黑魔法师先生。” 被茯苓茶稍微温暖了身心的兜帽法师坐直身子,然后尽量通过过度浓密的乱发看了看魏野,举起手来,手指上的秘银戒指闪着异样的光芒:“按照星界冒险者守则,我作为佣兵,只能透露不在合约禁止之内的内容。” “这我理解,”魏野取出了竹简式终端,“依照星界冒险者公约,对敌对立场的冒险者俘虏,在不违反星界之门通用条款的情况下,禁止任何形式的拷问,禁止使用心灵窥探与灵魂操作技术。放心吧,朋友,在你离开传舍之前,我作为星界之门的一员,郑重承诺:你在传舍中的人身安全,是受到本人保护的。” 做完这套固定的程序,秘银戒指和青竹竹简上散出了淡淡清光,一个女声响起:“交涉过程已经过备案,将在lhg公证庭的公证下进行。” 魏野听着这个声音,以手撑额说道:“现在,该是交流情报的时候了。” 百度快速搜索:本名+ 第254章 ·边城听风(二) 一般说来,一个合格的星界冒险者,不在于掌握了多么高明的武技,怎样玄妙的术法,而在于如何活用星界冒险者这个特殊身份带来的种种便利。 当然,星界冒险者虽然享有人身安全上的高度保障,却很难说在棈神上也像是特殊材籵铸成的一般。技术上的进步并不是万能的,星际时代的人类依旧是猴子的近亲,依然要犯猴子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美色、财富、权欲乃至各式各样靠谱不靠谱的野心,同样充斥于这些穿梭于多元宇宙的冒险者们的内心世界,并不比多元时空中的原住民来得少多少。正相反,他们的*和烦恼只怕还较别人更多一些。 而像掌控了恶魔墨菲斯托之力的大魔法师浮士德一般,在多元宇宙中半是冒险半是寻找自我价值的冒险者们,也实在很难扮演完美臣下的角色。 也正因为如此,大部分星界冒险者除了基本的职业操守勉强算是过了及格线之外。大家从忠诚度到信仰心,全部都很有问题。甚至除了那种基本与规则同化、**意志基本淡化的神灵之外,也没几个星界冒险者能够真正被那些人格型神灵接纳成为圣职者相对的,从圣职者和牧师转职成为盗取神力的亵渎祭司的星界冒险者,倒是有很多。 至于传统的君主臣子哪怕是关系最为疏远的君主与封臣的效忠模式,基本也没有星界冒险者感兴趣。大枪府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的表现就是最好的实证,除了架空帝王的权臣和干脆就专心于造反大业的反贼之外,什么忠臣、直臣、孤臣孽子,这种缺乏吸引力的角色扮演游戏,统统不要指望心智正常的星界冒险者们去玩。 “忠义只是因为背叛的价码不够。”这句出自某个魔鬼领主的至理名言,放到星界冒险者这里,就得换成:“没有什么忠义,只有按合同办事的原则而已。” 所以两个施法者之间,谈的是冒险者间的守则,说的也是冒险者间的规矩。 不需要无聊的逼供,大家喝喝茶,聊聊天,谈谈价码,多好。 捧着漆碗,稍微暖和了些的年轻魔法师,很痛快地就自报了家门: “我是来自庇护之地的助理术士古瑞格斯,职阶是魔法师,梅比乌斯学会的一级环纹学者。” 助理术士,是魔法师学徒教育体系里的一种特例,指的是那些已经完成学业却还没有获得法师教育认可凭证的魔法师。这样的非正式魔法师,地位介于正式法师和法师学徒之间,往往担任着他导师的助手。但不论出身自哪个魔法师组织,这类魔法师都有着不逊于正规魔法师的奥术知识。 至于梅比乌斯学会,这个施法者组织在冒险者中名气并不大,只是一帮子标榜中立的施法者扎堆的地方。当然了,以梅比乌斯环为象征,这个施法者学会里也充斥着各种和神棍口胡差不多的奇谈怪论,诸如“万物归圆的大平衡”之类。一个施法者想要在梅比乌斯学会获得环纹学者称号,要么他对古代神秘学足够痴迷,要么他对奇谈怪论的创作太过投入,总之就是那种一般人不太想打交道的怪人。 但不论对方是不是怪人,作为施法者礼仪的一部分,魏野还是点头答礼道:“本官是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魏野,职阶为仙术士。” 给这个混得够落魄,连头面都没有怎么打理的同行又斟了一碗茯苓茶,仙术士很和气地进入了正题:“伏波将军庙前,那从地面上涌出的黑气,带着很浓重的阴鬼气息。说起来,这该是黑魔法体系的咒术了。但是我想不通,伏波将军庙四周地气一派阳和,虽然不是什么上好吉壤,却也受正神加持,寻常不成气候的妖邪俱难侵入,怎么能让你这么容易就驱遣鬼气得手了?” “可以不说么?” “当然可以,”魏野好脾气地笑了笑,拿起几案上缴获的那支黑檀手杖,手指在杖头的淡蓝色宝石上摩挲了片刻,“这是你的法杖么?杖头镶嵌的这块宝石,蓝中泛绿,莹莹生光,微微带点紫罗兰色,偏偏硬度不是太高的样子,是萤石对吧?” 仙术士说着,扭过头来喊了一声“铃铛”,随即把黑檀法杖连同一小袋铜钱一起丢了过去。 “萤石虽然是一种中档宝石,但主要的成分是氟化钙,或者掺上些氧化铁什么的。铃铛,算是你的点心了。” “真的要送给我吃吗?那我不客气啦!” 眼睁睁地看着娇俏可人的少女像是吃糖霜梅饼般地将一枚枚铜钱送进嘴里咬碎,听着破碎的小铜片在软红的舌尖吮着铜钱滋味的动静,古瑞格斯立刻非常识趣地举起手:“这个问题我能回答,我使用的,是庇护之地拉斯玛教团的恐惧诅咒请不要吃掉我的法杖!” 魏野丢过去一个“早识趣一些不就不用麻烦了”的嫌弃眼神,将法杖拿回到手里。 受到刚才古瑞格斯提示的“拉斯玛教团”关键词提示,魏野通过联通星界之门数据库,成功地鉴定了这支法杖的属性: 海蓝梦魇 【死灵法师手杖】 能量伤害等级:1 毒素抗力:异世界“庇护之地”中,以拉斯玛教团之名聚集起来的死灵法师们为了穷究生命与死亡的奥秘,醉心于炼金药剂的制造,并使用在神秘学意义上代表痛苦、腐烂、死亡的各类毒药制剂来加深施法者对死亡世界的沟通。为了避免施法者在常年的毒素摄入中暴毙,拉斯玛教派的死灵法师们制造了各种具有毒素抗力效果的附魔装备来帮助他们减轻毒素对身体的危害性。拥有“海蓝”前缀的奥术装备可以减免5%—10%的毒素侵蚀效果,通过拉斯玛教团初等考核的死灵法师才可以获得这个级别的道具。 着魔者的梦魇:死灵法师在亡者的世界里,获得了对生物的精神和*进行干涉的知识。这样的知识,最终演变成了操作负能量的诅咒魔法。海蓝梦魇作为拉斯玛教团向通过考验的学徒们赠送的精制品法杖,会使死灵法师的诅咒魔法获得+1能量级的增值。 “好啦,”魏野把玩着手里的海蓝梦魇,像一个真正的绅士般地打量着面前的死灵法师,“拉斯玛教团的古瑞格斯先生,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你雇主们的问题了。” 百度快速搜索:本名+ 第255章 ·边城听风(三) 在星界之门,多元宇宙的所有知识、情报和奇珍异宝都可以用因果律通用点买到。唯独买不到的货物,只有两样奴隶和节操。 奴隶贩子在星界冒险者眼里没有人权,就像是会走路的钱包,消灭奴隶贩子和奴隶主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而在星界之门的冒险者守则里,参与智慧生物贩卖是冒险不能碰触的雷区。 如果说奴隶贩卖是制度所禁止的,那么节操稀缺只能算是冒险者们自己的错。 反正就目前来看,提供雇主的隐秘情报,违背雇佣兵的职业道德,对一位星界冒险者而言,还不如他自己手上那支名叫海蓝梦魇的死灵法师手杖值钱。 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后面的发展就显得很顺利了。魏野摊开竹简式终端,很有耐性地开始提问: “雇佣你的,是什么人?凉州的羌人自身,想象不出这么有创意的法子,以教权来反制政权,祆教东传的时间,也嫌稍微早了几百年。”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古瑞格斯用手分开了些挡住自己眼睛的棕黄头发,想了想,说道:“事实上,我接受这份工作是在不久之前,我刚刚通过了拉斯玛教团的晋级考试,正在为了一件古代语名叫infernaltorch的法器到处打零工抱歉,通用语的话,应该是叫地狱之炬的残酷法杖。它是使用镶嵌了宝石的微缩骷髅和……” 仙术士没耐心地敲了敲几案,表示自己对死灵法师体系的法器知识没有兴趣。 古瑞格斯有点遗憾地闭上嘴,然后努力地回忆道:“因为风月堂的店长要价实在是太贵了,而这支地狱之炬法杖又是拉斯玛教团自古流传的秘宝‘地狱的工具’的组装套件之一。所以我不得不接受了店长的建议,向雇主发了应募邮件,才有了如今的这份工作……” 听着“风月堂”三字,魏野也是不禁头疼,但还是继续追问道:“那么这份工作是风月堂介绍的?你知不知道是谁雇佣的你?” 古瑞格斯抱歉地抓了抓自己的棕黄色乱发,摇了摇头:“我都是通过终端信息和雇主联系的,对方在信息交流时候用的都是笔名,是古代布里塔尼亚语,写起来就是这样” 他主动地凑了上来,伸出手指在魏野的终端上写道:“i-s-l-e-v-a-n-t,发音是伊斯。黎凡特。” “伊斯黎凡特吗?” 魏野撑着下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眼睛,看了看面前这个还凑在自己面前,头发乱得像棕黄色波利犬一般的年轻巫师。 “讯问还没结束呢,同行。坐回去坐回去。” 挥了挥手,把还想和自己谈谈古代语言学的年轻巫师赶了回去,魏野说道:“既然是被雇佣的佣兵冒险者,想来在凉州十三郡,安插布置下来的,尚且不止你一个人吧?远的不论,张掖郡这里受雇佣的冒险者,都还有谁?姓名无所谓,反正本官也不是lhg的办事员,但是装备和技能,强项和弱点,你总该知道一二吧?别藏着掖着了,都给本官说一说。” 和刚才全然合作的良好态度不同,提到这个问题,古瑞格斯立刻露出了一脸为难的神色:“先生,这个问题能不能省略过去?出卖雇主的情报没什么,但是出卖战友的弱点,这个要求太过分了,我不能接受,完完全全地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魏野好心情地笑了笑,眼神却是阴恻恻地,拎起了几案上的法杖海蓝梦魇,“铃铛,这块附魔宝石还是送你当宵夜好了。” “真的可以吗?”司马铃很善良地一偏头,“吃掉的话,这位同学会哭的。” “他哭总好过我们哭,要恨,就恨这多元宇宙物竞天择冷酷的现实好了。” 毫不在意地说着冷笑话,魏野站起身,左手像拈着枝投壶的箭一般拈着海蓝梦魇,做了个要投喂的姿势,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不过了。 可怜巴巴地盯着魏野那只抬起的手,古瑞格斯紧张地跟着站了起来,然而就在他还想要无力地抗议一两句的时候,却听得这间馆舍的天花板上一声巨响! 一道火红的影子随着这声巨响,猛地穿透了天花板,直贯到几案上。 魏野猝及不防之下,手中拈着的海蓝梦魇就被来者劈手夺了过去。 然而就在对方夺过海蓝梦魇的同时,魏野右脚猛地在身旁兰锜上一个撩腿,桃千金连鞘飞起,就朝着对方砸来。 这个突然杀入的不速之客也没想到,魏野的应对如此敏捷,和寻常法师完全不同。本能地朝前挥出一拳,却正好砸在剑鞘尾端,然而魏野也趁此机会,右腕一抖,握住桃千金剑柄,一气回斩! 剑光燃赤焰,带着破风之声,斜斩而下,倒是有了些古代拔刀术的狠辣意味。然而这一剑斩下,却听得“锵”的一声,一杆双刃长戈挡住了魏野剑势。 剑戈相逢处,魏野也和这个不速之客照了脸。只是出乎魏野意料的,面前来者,不是那种肌肉虬结的厮杀汉,而是一个梳着高马尾的红衫姑娘。 “刚才是死灵法师,这次来的该不会是亚马逊女战士吧?” 魏野手上加力,嘴里还不闲着:“只是亚马逊女战士怎么穿起明光铠来了?而且穿得这么沉重,怎么摸进本官馆舍里来的?这画风不对啊……” 单手举着长戈,架住魏野的桃千金,看上去也就比司马铃年长一些的女武士冷笑道:“我再摸不进来,我们家小古就要被你这狗官欺负死了!” 像是印证她的话一般,古瑞格斯立刻喊起来:“苏学姐,快救我!” 女武士将海蓝梦魇朝着古瑞格斯一丢:“准备施放诅咒,这个狗官就交给我!” “狗官来狗官去很没礼貌的好不好!”魏野一面抗议,一面大吼一声:“王超,你还等什么!立刻喊了人,把这里围起来,拿贼的工作就交给本官我!” 百度快速搜索:本名+ 第256章 ·边城听风(四) 剑戈交错,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看上去魏野一剑下压,很占上风,然而这一剑去势已尽,旧力将去,新力未生,根本难以持久。 终究,魏野是精于道术的仙术士,在武道一途上,终究赶不上那些血气周流不息,四肢百骸之力生生无穷的高手。 觑准时机,只听得女武士暴喝一声,身形微低,长腿直取魏野胸腹之间! 武者面对术者,若要取胜,唯有以堂皇方正之途,走正面压制路线。若论奇诡灵动,就算是号称初阶剑术中最为变化多端的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剑,只怕也不如一个刚学了几手戏法、障眼术的术者来得更为机变百出。 对上了修为深厚的仙术士,老练的武者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快得不容人眨眼的一套抢攻。务必迫得对手口中咒文难诵,指间法诀难结,脚下禹步难行,那就算是胜机抢到了一多半若是乘势伤了对方气海,那么胜机起码也有了九成九。 不是经常与施法者打交道的人,绝没有这样老练的应敌手腕。 眼见着那只少说也有半斤重的铁鳞靴直贯而来,魏野右腕一抖,收剑横胸,左掌抵住剑脊,当即一挡! 桃千金终究是古桃仙遗蜕炼就的异宝,铁鳞靴上带着的一股冲力登时被这口桃木法剑卸去大半。 一击不成,女武士随即将腿一收,手中双刃长戈划出一道夺魄银芒,横斩而出! 然而她收腿动作虽快,却快不过仙术士左手已将剑诀一拈。 受剑诀催动,地上竹鞘应手跃起,正接上魏野撤剑回护、女武士收腿挥戈的瞬间空档。竹鞘紧贴长戈,却是使出一路刁钻的锏法,连滚带砸,先震后环,连砸三下,直砸得长戈杆颤。要换了个武艺不精的角色,只这一路鞘行锏路,就能震得他虎口发麻,将长戈脱出手去。 转眼之间,竹鞘已越过长戈封挡,向着女武士的面门直劈下来! 竹鞘扰敌于前,魏野趁着对手分神霎那,腕子一翻,运劲于桃千金,猛喝一声! 魏野这记化鞘为锏固然足够刁钻,然而女武士的反应不能不说够快,她左手拳一横,臂上钢腕如运炮锤般地反打而出。 竹鞘倒飞,魏野也不在意,剑诀再催,桃千金上混元如意法箓登时发动,一记足可媲美骑兵重锤的剑势铺面横扫! 剑戈再相逢,桃千金却由轻剑瞬间化为重剑。这出人意料的变化间,却是让女武士瞬间吃了个暗亏,登时倒退数步。 一招错,步步错,魏野身虽不动,袖中一道火光却如箭疾射而出! 六甲箭出。 和魏野斗法,和魏野比剑,其实都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魏野剑术虽未大成,却偏偏因为前人的遗泽与自身的性情,运使出了一股带着沙场上蛮狠味道的剑意。而身为仙术士,虽然魏野修持的术法不过一掌之数,偏偏被他玩出了繁杂幻诡的变化。 这样的剑术,这样的道法,单个拿出来,都不算星界冒险者中顶尖的。然而两相配合之下,实战效果就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 眼见得魏野又祭起一件“法器”,女武士不敢怠慢,身形一动,如离弦之箭,猛地朝侧里冲出。 这一冲之势居然比六甲箭还略快了数分,六甲箭上洞阳剑祝化成的火刃,只来得及削下她右肩上的半块甲片。 魏野一皱眉头,六甲箭本身质地姑且不论,受到洞阳剑祝加持之后,杀伤力和燧发枪相比都犹有胜出。这件明光铠居然连洞阳剑祝都不能一击破防,对方的甲胄显然也混入了乌金甚至寒铁一类物性特异的奇金,方才有这样的护御效果。 这略一分神间,小哑巴已经将双手一抬,数枚寒冰钉朝着女武士身前打来。 对魏野刚才祭起的六甲箭犹有三分戒惧,对这几枚寒冰钉,女武士却是毫不在意地将枪花一盘,顿时将身前护了个水泼不进。只听得几声碎响,寒冰钉都被她打落在地。 轻轻望了小哑巴一眼,女武士随即转过头:“点子棘手,小古,我们走!” “他走不了啦。”蛤蟆王超的大嗓门适时地插进来。小院门首,被这只石蟾精闹将起来的传舍仆佣们,持着火把,拿着棍棒,将院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在蛤蟆王超身边,司马铃正不怀好意地绕着死灵法师古瑞格斯转圈:“除了你的法杖,好像你手上带着的两枚戒指,和脖子上挂着的五芒星项链,也都是金属质地的附魔装备吧?放心放心,我是个热爱和平的文职人员!” 在这毫不见血的威胁之下,古瑞格斯可怜巴巴地双手抱着自己的法杖,像是个被家长抓到自己偷偷养小狗的孩子般,缩着头。这种时候,不要说施展诅咒术帮助女武士了,他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仙术士立在女武士身后,向着司马铃比了比拇指,轻轻道了声:“干得漂亮,铃铛。” 同时,他将桃千金朝前一指:“这位……苏姑娘是吧?你的队友再次被我方俘虏了,你现在也在本官的包围之中,还是放下武器,投诚吧。本官保证,以合理合法的方式对……” 他话还没说完,女武士清喝一声,手中双刃长戈突然变长! 不是双刃长戈变成了某位猴王手中的棍子,而是长戈的戈头突然从长杆上带着钢索飞出。原本致命的戈头也变成了三指铁爪,一把抓住了古瑞格斯的领子。 就在女武士手中双刃长戈变形的同时,她脚一顿地,猛地跃起三丈有余。连人带魏野的俘虏古瑞格斯,一同腾起在空中,如鹞鹰一般,越过了魏野这个临时安排下的包围圈,掠影而出! “下次,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了,狗官。” “没礼貌!本官乃大汉司隶部兵曹从事!” 王超抬头,怔怔地看了眼这腾空飞掠而去的女武士,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问道:“主公,是不是安排人去追?” 《百度书名+》即可快速直达 第257章 ·边城听风(五) 魏野低头看了眼这石蟾精,又一抬手,按住了正一脸跃跃欲试的小哑巴,没好气地道: “常人能跳半丈高,那就算是身手矫健得很了。()她起跳就是三丈,斜掠提纵如鹰,少说也能腾跃百尺。这等轻功,要么由着她气力不济,半道上接续不得自己掉下来摔断腿,要么就只好安排数百锐卒带强弓劲弩,乱箭攒射,才能算是个必杀之局。可她身上又穿着宝甲,为师的六甲箭也不敢说是三箭破甲,何况是汉军所用大黄弩之类凡物,就算攒射一轮,人家也只道是挠个痒罢了。” 说罢,魏野没好气地一指四下那些议论纷纷的传舍仆役:“就凭这些挑水的扁担、洗衣的棒槌,哪里是那丫头的对手?这等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以我名义,先去求见那位刘明庭,请他调派人手护卫传舍。余下的事,明天再说也不迟。” 打发着王超去县廷,魏野向着那一脸尴尬的传舍啬夫道:“刺客前来行刺本官,护卫职责,原也不是你传舍中这些仆佣当得起的。然而此刻本官部曲已去县廷求援,这传舍中巡逻警戒的后勤杂事,便要着落在你们身上。便请足下多费些心,巡夜人的热汤热食尽管备下,本官自不会让尔等白白贴了这些本钱。” 这样一通吩咐,魏野方才伸了伸懒腰,一手拖过了司马铃,一手拉住了小哑巴,把两个后辈朝着房中一拉: “除非那姓苏的女枪兵身后还有大部队,不然就凭她的武功,全施展开了,也不过和你们阿叔我斗个半斤八两。倒是那手提纵百尺的轻功讨厌得很,我炼成的六甲箭又只有一枝,火力输出不足,根本留她不住。这时候,只好和那群当官的玩些经济仕途的闲篇,倒用不着整夜守在外面吹凉风。” 正如魏野所言,虽然在凉州这大汉国境的西陲边地,羌人叛乱差不多都形成了“十年一大乱,三年一小乱”的规模。不过有汉一朝,汉人也好,羌胡也罢,性子都还算质朴刚健,终究没有“花季少女被邪教洗脑,身怀六甲砍杀路人”这等丧心病狂的计划出现,所以,刺客摸进传舍刺杀长吏,这也已经足够骇人听闻。 不到盏茶时候,刘闯已是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传舍。于公,没什么说的,黑水城传舍正是县廷该管,要是出了官员死在传舍之事,首先问责的就是他刘闯。于私,这位觻得县令也实在不想在黑水城这刁民、豪族一起扎堆的鬼地方做下去了,病急乱投医,似魏野这样身份特殊的京官,轻易地方上不能见着,能套些交情总没什么坏处。 虽说是有刺客行刺,但这刺客行刺不成,就总有他刘闯活动的余地在! 带着县廷一应佐吏连同民壮,刘闯这支队伍也凑起了几十人。没法子,黑水城的兵额,大半都归在郡廷下面,县廷只能管管民事,能拉起这几十人的队伍,已经能见得这位觻得县令的能干之处了。 然而他来得早,有人来得比他更早。 只见郡廷那位出了名人见人烦的五官掾任冲昊,乘了一匹瘦马,带了几个军士,就赶在刘闯前一步进了传舍。 刘明庭是打心里腻味这个髡钳流配之徒,然而此刻却不得不收拾面上神色,先让民壮们分做内外两组,将传舍护卫起来。他自己正了正冠,就要朝魏野客寓的小院里进。 却见小院四周,却空无一人,不论是传舍仆佣还是任冲昊带来的几个军士,都被一位少年打发得远远的。这使得那一处院落,显得格外冷清而昏暗些,只有窗棂处有些微微火光透出来。 刘闯见是魏野身边那名少年从者,也不在意,径自入了小院。 立在门首,刘闯就听见了任冲昊那不三不四、不阴不阳的强调:“魏从事乃是从都下而来,还真是不清楚这西凉之地的制度。自孝明皇帝时起,羌民时叛时降,这都是我朝修德不足,不能怀远人之故。然而为了安靖边陲,调兵之权,统于太守,焉有太守不至,而觻得县令擅调兵马的道理?” 太守为一郡长官,调令郡兵是理所当然,故时人也以“郡将”称呼太守。然而任冲昊这样说,就是强词夺理了,县令为一县长吏,也有守土之责,虽然有县尉别署兵事,同样有调兵之权。 按说此刻张掖太守段罔正应凉州刺史梁鹄之邀,去了武威郡。段太守不在黑水城中这段时日,便该是由他刘闯与郡廷上下共同署理黑水城诸事,结果这群郡廷属吏仗着身为段罔的亲信,将他刘闯撇开一边也就算了,此刻居然还无视自己,想要先扣一个罪名到县廷? 刘闯气极怒极,正待进门喝问,却又猛自忍住了,屏住呼吸,静听堂中那两人的下文。 任冲昊这厮从来吃人饭不说人话,那也就罢了,倒不知道那魏从事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值不值得自己出力交陪? 堂上,魏野盘膝而坐,右臂支着额头,很好耐性地听着任冲昊在那里卖弄口才。听完了,才看了一眼面前这厮,和气问道:“既然足下以为刘明庭遣人来护卫本官不妥,那么本官这里的防卫该如何处置?” 任冲昊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年少得志的洛阳子一眼,再也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冷笑道:“阁下欲调郡兵护卫,这是断然不能的。据闻阁下从者武艺精良,便依靠他们护持,料想区区几名此刻,也于阁下无碍。调兵护卫一事,待太守回来再议也不迟。任某还要主持黑水城诸事,便不多叨扰了。” 魏野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结果一般,却是左手收在袖中,轻轻捏了一个指诀。 指诀一成,几案上的油灯作为唯一的一处光源,骤然而灭,整间庐舍都陷入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 立身在门首的刘闯却没想到突然来了这样变化,正诧异间,就听得魏野极没有诚意地平板着声音大喝一声:“不好,又是刺客!” 《百度书名+》即可快速直达 第258章 ·边城听风(六) 某位兵曹从事平板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按理来说,这位倒霉到一晚上碰到两回刺客的兵曹从事,此刻的口气可以惊惶,可以失措,哪怕畏缩恐惧都是人之常情,不伤他六百石京官的体面。 但是在这一刻,魏野这不带丝毫感情的一声“惊叫”姑且算是“惊叫”好了在刘闯听来,里面只有满满的恶意。 像是要给这一声“惊叫”做注解一般,紧接着就是一阵暴雨般的拳拳到肉之声! 尽管眼前这一幕充满了完全不打算稍作掩饰的阴谋味道,刘闯还是本能地将手按上腰间佩剑,大叫一声:“来人,有刺客!” 不管是某个司隶部的兵曹从事,还是黑水城中人见人烦的五官掾,这两人虽然名位相差好几级,却好歹都是正正经经的有秩长吏。不管这怎么看都是疑点重重的刺客事件中,魏野和任冲昊死了哪一个,对身为觻得县令的刘闯而言,都是大麻烦! 这一声喊下,刘闯也顾不上自己身为一方守臣的体面,猛地将身一撞小院木门,硬是闯了进去。 小院中,昏暗的厅堂上,刘闯一时难见那一片暗影中的情状虚实,只见一道黑影猛然撞破窗棂,纵身一跃,随即消失在院墙后。 匆匆忙喊了一声“将刺客拿下”,刘闯也顾不得别的,忙从紧跟着而来的民壮手中接过火把,向着堂上一照。 丝毫不意外地,刘闯见着了躺在地上那满脸青紫的任冲昊,不得不说,任冲昊那张本来就不算漂亮的脸,这时候已经肿胀得如猪头一般,更加没法看了。而在几案后,理当是刺客行刺重点的魏野,连头发丝都一毫不乱,简直就像个没事人一般。 将佩剑横放在案上,魏野一脸“今天天气很好”的神色,端着朱漆盏啜了一口热汤。末了,他将朱漆盏放下,抬眼看了看刘闯和那一伙民壮,叹息一声,感慨道:“刘明庭何来之迟乎?今日传舍之中,刺客两番行刺,本官幸而无碍,却使得任掾史遭了这池鱼之殃,实野之过也。” 这样连演技都不屑飙的说法,实在是毫无说服力。刘闯面上一副肃然模样,却是将手一抬,身后小吏会意地将从人、民壮都驱赶了出去。另有心腹人物,自去阻拦任冲昊带来的那几个兵士。 堂上另外陈设了一副绣垫,刘闯却不去坐,反而先到了早已人事不省的任冲昊身前,先探了探这位五官掾的鼻息。 万幸,这髡钳刑徒虽然给打得晕了过去,却还有呼吸,看上去伤得虽重,却不曾伤及了性命。 魏野好整以暇地拨了拨重新燃起的灯芯,轻声道:“任掾史命数不好,却是让野逃过一场大难。只是任掾史这模样,只怕有日子不得视事。刘明庭身为六百石长吏,本地守臣自太守之下,唯有公官秩最高,这权署黑水城诸事者,岂非刘明庭当仁不让者乎?” 说罢,他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这黑水城不论怎么样讲,也还是张掖郡的郡治啊。” 听着魏野这句话,刘闯抬起头,眼中也变得明亮了起来。 …… ……… 两汉的制度,地方长吏、京师贵官,或由公中准备府邸,或者出钱修造官宅,没有后世那种从县官到知府统统住后衙的习惯。虽然官署中也有官吏居住的官舍,如同后世机关大院的单身宿舍一般,但也只有那些异地为官的小吏才享受这种福利毕竟带亲眷游宦在外实在太过辛苦,反而不如留下妻子儿女,奉养父母,打理田宅来得合算些。 任冲昊这个五官掾,名位官秩都不算拔尖,但是却偏偏受到张掖太守段罔的信重。因此上,他倒是不比住官舍,而是由段罔出面为他置办了一处宅院,正坐落在黑水城西面的祆坊。 这处宅院也是三进的院子,还配着一处后园。门前院后,都种着祆教的圣木红柳与中原庭院常种的梨、枣之类,照主人的话说:“是彰明羌汉一家,携手共进之德也。” 至于府上窗棂、坐具一类也用了波斯胡人带来的工匠修造,都雕成石榴叶和红柳条的花蔓形状,地上铺的是花了大价钱托礼拜寺的伊本老人购得的波斯杂花毡毯。就连藏书,也都是主人家花心思从胡商那里购来的羊皮纸,再重新抄录上去,俨然要比绢帛、竹简乃至渐渐流行的蔡侯纸要高端大气上档次一些。 总之处处都要显出“华夏文教低劣,只得六十年”这个主旨来。 只是今日任府上,却是一片凄惶不堪的景象。 原本任冲昊只说是坐衙理事,然而这一理事,就到了半夜,还是被人横着抬回来的。等抬到家里,早已是面如金纸,人事不知。 任冲昊的夫人也是段太守作伐保媒嫁来任家的,与这位任掾史婚后倒谈不上情浓。然而此刻却是扑在任冲昊身上,嚎啕大哭道:“你这没良心的冤家,怎的就打算这样抛下妾就去了!人家也不过用你做一个百来石的官儿,值得你把命也搭上!” 她一面嚎啕,一面拉着身上的黑袍去抹眼泪鼻涕。这位任掾史治家也是极严厉的,尤其对凉州几个祆教头领创制的这套蒙面到脚、只留个眼睛孔的罩袍,胡语叫做吉里巴甫的,甚为赞赏。他虽然标榜自己不信祆教,却大力主张家里女眷这样从头到脚地罩起来,以免有害了男女大防。若有人对此说半个不字,他便要发作起来,大骂对方乃是王莽新朝余孽的。 她这般嚎啕,却让护送的人犯了难,这任府上下女眷全都包了一身黑的裹尸布,他们也不知道该算是谁当家。这大哭的黑罩袍女人,到底是夫人还是妾侍,一时实在也不分明。还是为首的老军灵活些,知道这位半死不活的掾史,和别的同僚关系都糟,只和大伊马尔伊本老人这个祆教的教首,倒像是义父义子般的交情。 当下这些军士也顾不得其他,忙叫人先去请那位大伊马尔了反正任府的女眷都是一身黑的裹尸布,纵使那位伊马尔来了,也不怕什么有碍男女大防不是? 第259章 ·边城听风(七) 伊本老人今天的面色总显得很阴沉,从早晨到晚上就没有和颜悦色过。 这也实在难怪他,今天一整天,简直可以说是黑水城祆教的受难日。先是早晨时候,他的一个学生,已经出师的散班经师,莫名其妙的在巡城时候人下暗手毙命。 再来就是日暮时候,受他暗示的那一伙教民去伏波将军庙寻仇,反而又莫名其妙被人安了一个罪名,全给人臭揍了一顿不说,还将衣服都扒光了示众。在大伊马尔看来,打伤了几个教民还是小事,可是这么多教民扒光了衣服满大街地示众,对本地祆教的权威,却是足够大的打击。 这两宗事加起来已经足够大伊马尔窝火的,不料这入夜之后,还有更离谱的事情等着他 这张掖郡治中,头一个亲近祆教、着力扶持的官员,张掖太守段罔的心腹体己任冲昊,居然就在县传舍里遇上了刺客。那正经该遇刺的过路京官魏野反倒全须全尾,反而是任冲昊就此受了重伤,人事不知! 就是脑筋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这一连串的变故中,总是少不了某个号称“路过”的京官那讨厌的身影。 伊本老人不是傻子,傻子也爬不到如今这个地步上,如何看不出来,某位司隶部兵曹从事,对祆教、对胡人和羌人,那叫一个恶意满满? 而且这一日之内,这位兵曹从事对祆教的几次交手,正是将“官法如炉”八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你欲行官面文章,他不受本地守臣节制的京官身份就是最大的官面文章,他固然不肯来直接找你麻烦,却能处处吃死了寻常教民。你要走江湖路数,请他去吃板刀面,他身边却全是高手,下手又黑又狠辣,竟是比绿林中人还更凶残些。 这简直就是一个碰不得、锤不坏、拿在手里还怕烫的烙铁刺猬! 就算是一生中几度参与羌乱、可谓是见惯生死的伊本老人,对上这么一个刚出炉没退火的烙铁刺猬,一时间也有种无计可施的挫败感。 然而心中再不满,任府上也是要去的,任冲昊再不堪,就凭着他这些年对祆教行事处处大开方便之门,也还是要照拂一二的。 好比是猎户豢养的狗,哪怕是一条牙齿地包天的杂种狗呢,也要让它强壮、善跑、好斗,时时能得到残羹剩饭和骨头。必要的时候,也得要轻抚狗头笑而不语,因为这还不是把它做成红烧狗肉的时候。 凉州这些关内来的流官们,和同样从西域而来凉州的祆教经师们,都觉得自己是猎户,对方是狗。只是为了一时的利益,所以才有许多猎户对走狗一般的温情举动罢了。 而任冲昊作为一条好狗,自然也值得更好的待遇。 伊本老人没有戴包头布,而是换上了一顶寻常些带刺绣的绿绒小帽,身后跟着的也不是平常服侍他的那两个年轻侍祭,而是两个用带兜帽的大斗篷把自己完全包起来的新随从。他自己亲自提着一个精巧的镂花提炉,就这么到了任府上。 任府上下,除了任冲昊自己,因为多少总是官身,做了教民于官面上不大好看,便没有正式皈依那“普慈特慈的唯一之主宰”阿胡拉玛兹达。然而任家上到妻室,下到僮仆,却是一个不落地全都入了教。此刻,见着大伊马尔驾临,这班全身裹着黑罩袍,看着好似一只只黑色的僧帽水母般的女人,纷纷跪在地上,双手分开,掌心向上,喃喃地用胡语念起祝祷词来。 伊本老人也不在乎这些女人,大踏步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去,直截了当地叫了管事的,将他连两个随从引到任冲昊那里去。 任冲昊是被传舍仆役放在一张门板上抬回来的,这据说都是那位兵曹从事的吩咐。照魏野的说法,道是任掾史受伤极重,又都是骨伤,随便挪动,让骨头错了位还是小事,碎骨头伤了五脏六腑,可就不值得了。 因此上,任家的家人也不敢随便处置,只好把已经半死昏迷的任冲昊摆在堂上了事。 伊本老人将任冲昊身上伤处仔细看了一遍,没有说什么,只看了看四周。那报信的老军心思灵活,连忙吩咐四下里的任府家人都退出去,把那个被黑布包裹得看不出胖瘦美丑的任夫人也一并请走,自己亲自关了厅堂门户,小意地一并离开了去。 见人都散去了,伊本老人执着提炉,正色说道:“任掾史身上这伤,究竟是怎么个路数,几位,都说说看吧。” 将头上的兜帽掀开,露出充满活力的年轻面孔,女武士兴致勃勃地凑上来,把任冲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随即摆了摆手:“这伤没什么大碍的,死不了。就是这十根指头有些问题,指骨都全被人捏碎了。依我看,以后他不说是搬砖,就是吃饭也拿不起筷子,全得靠人喂了。” 听着女武士的分析,伊本老人面色显得更加黑了些,一个官员,连基础的批复公文都做不到,那就等于是宣告了他的仕途可以提前结束了。这样的用心,这样的手段,竟是要断了祆教在黑水城的一大臂助!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跟在女武士身后的人也将兜帽摘下,露出死灵法师古瑞格斯那张稍嫌文秀懦弱的脸。这个专长诅咒术的魔法师伸出一只手,感受着任冲昊身上的气息,不确定地说道:“在他的喉咙那里,像是有什么法术留下的痕迹。” 听着“法术”两字,伊本老人手执的提炉中,有一团淡绿色的火焰跃动而出,化成一张模糊的鬼面,正色叫道:“没有错的,这人喉咙处封锁着的道门法力好生纯正,就和宰了你学生的那道离火炎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头火妖叫着,就将身朝着任冲昊喉部一落。 却不想就在此时,本该昏死过去的任冲昊喉间却是“咯”地一声响,一道如电白芒从任冲昊嘴里飞出,直取伊本老人! 第260章 ·边城听风(八) 白光奇袭而来,女武士要去救已是迟了。 伊本老人却神色不改,将手中提炉一扬,却像是在使流星锤一般,猛地朝着那道白芒砸下! 一声爆响下,那道白芒已经被伊本老人这一记提炉版的流星锤给打偏了去,直直贯入墙里,留下一个数寸深的破口,看着险恶无比。 这变化来得太快,还是那头火妖脑筋灵活些,喃喃自语道:“这是庚金精气为基的妖气箭,怎么,还有妖怪也不开眼地跟着那个官儿?” 伊本老人握着提炉,也不理会这头火妖,只看着女武士道:“苏姑娘,我知道你身上带着许多神奇的药膏,用在伤患身上比祈祷还迅速些。这个病人,就请你多多费心些了。” “哈?”地应了一声,女武士一脸有听没有懂的模样,单手抓着任冲昊的脑袋转了转:“老头你是说这个家伙?刚才那一下,他的声带已经被搞得不成个样子了,就算给他把治疗药水灌下去,治好了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你真的要救吗?” “自然要救,”伊本老人执着提炉一转身,冷声应道:“至于让哑巴说话,在诸王的时代,先知们都曾借着那普慈特慈的唯一主宰,向人们显示过神迹。苏姑娘,你难道不相信那至大真实的主宰,能够将奇迹变成平常的事情吗?” “随便啦,随便啦。”毫不在意地一摆手,女武士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瓶淡绿色的药水。在烛火下,盛在水晶瓶里的药水轻轻地泛着泡沫,看上去就像是煮沸了的苦胆汁。 看到女武士拿出了药水,伊本老人不打算留在这里浪费时间,点了点头,转身欲走。那头火妖也仍然化为一团绿火,缩进了伊本老人手执的提炉里。 这个祭司和妖魔的组合正准备离开,冷不防身后女武士又补上一句:“那火团子,这药水的费用,记得报进账单里,找你们主上一起结算。” 这点小手段并不能让见惯了人世间风浪的伊本老人有什么反应,只有缩在提炉里的火妖不由愤愤然起来:“这女的简直就是个死要钱的!要不是她一身武艺十分奇特,主上给了她一个客卿的地位,在我面前,哪有她没大没小的余地!” 伊本老人根本没有搭理这头火妖的抱怨,他一路出了任府,向着大礼拜寺行去。夜色中,这位大伊马尔像一个不吉的幽魂般,缓缓步入大礼拜寺。 立在了火祭坛面前,火妖立刻跳入了祭坛那终年燃烧的红柳炭火中,满足地打了一个滚。 伊本老人却没有看着火妖,只是将目光投入了礼拜寺的拱顶之上,似乎要透过那里,直看到天上:“动作要快着些了。” 火妖斜眼看了看伊本老人,心道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又在讲什么鬼话?可它身为某位大人物派遣而来的妖魔,与这个老头子合作是任务的首要一环,因此上还是耐起性子听着。 “我是胡人,但我的母族是羌人。汉朝皇帝当初征发羌胡从军,于是先零羌、烧当羌统统叛乱,杀进汉地。可惜,先零羌烧当羌他们太松散了,汉人收买头人、威吓小部族,大军很快就变成了小股的马贼,在汉人军队面前不是对手。汉人的官员里,虽然有任冲昊这样的蠢货,但也有更多的聪明人。他们知道,在西域这地方,钱和牛羊买不来和平与尊重,刀剑和大黄弩才是说话的底气。” 大伊马尔沉思了片刻,继续说道:“那时候的护羌校尉,是叫马贤吧。凉州的马家,总是有很多让胡人和羌人又恨又怕又敬重的人物。可惜,他虽然打败了很多羌胡部族,自己也死在了烧当羌手里。然而今日看起来,汉人的大官里,也有很多马贤一样不怕死的家伙,也懂得马贤当初懂得的那个道理。” 大伊马尔低下头,看着火祭坛,说道:“一个个的羌胡部族,就算再能征善战,总是比不上汉人的军队。可是那以后就不一样了,圣人从西面来到了这里。羌人、胡人,都要说一样的话,念一样的经,拜一样的主宰,那么他们就不再是一个个会被汉人收买、恐吓的部族,而是由我们伊马尔组织起来的大军!” “很快的,凉州、西域,将不再有汉人,也不会有那些信萨满的、崇拜鹰的、将天鹅和狼当成祖先的、剃了光头信奉佛陀的。这里只有一种语言,一个信仰,一个新的大部族,一个国家圣者告诉我们,那是先知应许了的圣地,是圣人马赫迪所统治的地上王国!” 听着大伊马尔渐渐趋于狂热的话语,火妖的五官都皱了起来,出声打断他道:“别的不谈,人道变迁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只有一点,我家主上,可是你们那个圣人亲口封作什么大天使,你们立国后,也要立主上地位如同东岳的。只是在主上探查太一紫房未回返前,你们可不要轻举妄动。” 伊本老人看了眼火妖,轻蔑地一笑:“这样的大事,当然要等待你的那位主上得手之后。然而在那之前,这个新来的魏从事,必须要给他审判和制裁。这种事情,你和你的几个兄弟,应该也做得很熟练了吧。” …… ……… 就在伊本老人离开之后,任府上,任冲昊依旧凄惨无比地躺在门板上。早已被打到深度昏迷的任大掾史,只能任由一个粗手粗脚的女武士,还有一个接触尸体只怕比接触活人还多些的死灵法师折腾。 “这家伙身上没有留下火焰魔法的印记什么的,完全就是物理性损伤,看来这瓶巨魔守护药水倒是能用在他身上。” 随随便便地将药水瓶倒插进任冲昊嘴里,女武士抱着臂,遗憾地拉了拉垂在耳边的一丝鬓稍:“给这群邪教徒打工越来越没意思了,而且危险度也越来越高。小古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找个机会跳槽比较好?” 第261章 ·西风紧(一) 凉州十三郡国,造化独钟二郡,民谚所谓“金张掖,银武威”者。 所谓“金张掖、银武威”,是张掖、武威二郡地气温和,利于农事,麦田桑柘连绵,人烟稠密。然而相比之下,武威郡号称“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号称是兵家必争之地。 所谓兵家必争之地,也就是兵火烽烟时时光顾之地,相比之下,反倒在农桑二字上比张掖郡略逊了一筹。 武威郡治所在的姑藏城,算是得天独厚,祁连山融雪而成诸河,恰流经姑藏城。有水有土,乃有耕有牧有游商,姑藏身为凉州治所,城中多的是胡商胡姬,也许是因为姑藏身为州治,此处的祆教经师们,也不似其他凉州郡县那么放肆。起码,这里的祆教经师,尚不敢径直上街去执行教法,捧着羊皮经文,喊着阿胡拉玛兹达,砸别人家的门面。 祆教徒既然不敢放肆胡为,那么姑藏城的市井烟火气,也就显得比别处更浓厚些,甚至风气较诸关内,还更开通些。凉州的大族,重武功,轻儒术,对于关内为了平抑粮价而屡屡禁酒也是不以为然。反正,姑藏城里上些档次的饮宴,都用的是西域葡萄酒,又不曾用米麦蒸酿,天家的禁酒令能管得许多? 有了美酒,自然也要美器。于阗国贩来的玉碗玉爵,固然稀有难得,然而祁连山也产墨玉,虽然玉色不正,多了许多墨绿斑点,不适合做圭璧璋佩,但是琢为酒具却是再好也不过的。出自大秦的琉璃杯,别处或许极少见到,只有豪门显贵或许收藏着一两件,秘藏珍视,轻易不现于人前。可是姑藏的大族乃至商户,谁家开筵不是备好了一两件琉璃碗,专门为贵客端上来? 哪怕就是关内委任而来的流官,除非是那等标榜清廉、鼓吹儒术,简直不似人类的老厌物,谁在姑藏之地,不是大有西风醺醺然,更胜南风薰薰的感慨? 是日天气正好,姑藏城外十里,落成不久的沧浪台四周,都是小吏并供役人等在忙碌。 从沧浪台上望去,远见祁连千载白首之峰,上摩青天,四野绿意不绝,接于河岸。这等气象,与中原膏腴之地迥然不同,让人登高一望,便使得襟怀一畅。 这样风物游赏之下,谁还能记得十几年前,从西域到陇右,处处是生烟起火,处处是叛军张狂,处处是丧家失措的难民?只怕如今自关内委任而来的流官,也没有想过,当年凉州羌乱,他们这些流官的前辈们,是怎样地一个昏招接着一个昏招,最后将自家性命也一并葬送在了兵燹之中吧。 一位头戴一梁进贤冠的老吏,只是前前后后地跑着发令:“今日沧浪台上筵席,比不得招待那些粗鄙无文的本地军头,果子务求精洁,李子与桃都要用深井水沉过的!呔,那夯厮,这祁连山挖来的冰只能用来存去年莎车国送来的新酿葡萄酒,果子冰伤了,可便上不得台面!” 台下一干人等忙碌得人仰马翻,沧浪台上,自有人一身鹤氅,大袖飘然,兼之眉目清朗,望之如神仙中人一般,端坐在主位。这人手中执着一柄象牙为柄的羽扇,一指远处,款款笑言道:“乐泉兄,你是青州寿光出身,这凉州风物,较之青州如何?” 被他呼为乐泉兄的中年人,生着一张国字脸,方头厚唇,看上去似是极为老实忠厚的长者人物。然而左眉中间却生着一颗肉色大痣,顿时将他的面相破坏了好些,反而显出一丝阴鸷气息来。这位便是张掖郡太守段罔,表字乐泉,青州寿光出身,在张掖郡一任太守就是十几年,只因罔音通王,也有人背后直接喊他张掖王的。(盗泉子按:东汉灵帝时期的这位张掖段太守,因作者只知其姓,不知其名,只好向壁虚构,不免遗笑于大方之家。) 只是段罔虽然是流官,但在凉州执掌一郡多年,反倒算得上是半个土著了。比起他这个与凉州本地豪族都说得上话的张掖太守来,反倒是这一任的凉州刺史,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官场新人,这新鲜程度,都快比得上某个连跳好几级的兵曹从事了。 说起来这位凉州刺史也是个官场的异数,他姓梁名鹄,字孟皇,原籍凉州安定乌氏,祖上与凉州有名的外戚梁氏还能攀上些关系,实在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凉州土著。然而这位梁孟皇实在没有遗传到梁氏祖上那善战、善弄权的血统,倒是个再标准不过的文艺青年,一手八分书深得大书家师宜官真传。 而于书道颇有些附庸风雅之好的灵帝刘宏,也居然就因为这位梁大家的书道精深,一时兴起,就把他从鸿都门学一手提拔到了如今的凉州刺史高位上。要说魏野那个兵曹从事来得太过轻巧,那么梁大家这个凉州刺史,来得就如同儿戏了。 在他原本的人生轨道上,这位大书家因为荒唐天子刘宏的关照,几年后就由凉州刺史任上转入了中枢。此后漫长的人生中,他将用一手精妙无匹的八分书,承包了袁绍、刘表、曹魏无数重要表文与碑记的誊写工作。并且让一代书圣王羲之心心念念地走遍各地去寻访他遗留的真迹。 可现在么…… 因为刘宏这位荒唐天子都被锁在禁中,不情不愿地当起了宅男,洛阳城里的气氛诡谲更胜从前。大家忙着清算阉党、瓜分权位的时候,对梁鹄这位人畜无害如小白兔般的铁杆帝党兼幸臣,也暂时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这样的情势,对这位大书家而言,只道完全与自己无关。于是不知多少阉党派系的地方守臣都惶惶不安,上表乞骸骨的,忙着走清流党人门路的,托庇于南阳世家门下的,于梁大家而言,不过是置酒清谈的时候,多了几桩谈资的事情,与他梁使君,全然无关。 反正有从事苏正和、好友盖勋这些本地贤良操心庶务,梁大家只要勤于书艺,自然有君王恩宠、名士称颂了。 这次邀请张掖、汉阳诸郡太守宴饮,本来也是有正事要谈的这任武威郡太守乃是大貂珰赵忠的心腹人,这次初春诣阙,兼拜见老恩主,走动关系耽误的时间长了点。却不想这位也是走了背运,牵扯进春日里那一场宫变中去,他自恃勇武,还欲反抗,结果当场就被新任羽林中郎将给行了腰斩之刑。 武威郡太守乃是紧要职位,不能虚悬无人,可是洛阳方面清算阉党的工作实在繁杂,一时间也没有个说法。依循旧例,新任武威太守,虽然出自中枢任命,地方守臣却也不是不能稍置一词。何况凉州官场上,从来都是关内流官与本地豪族日日战个痛快的角斗场,身为凉州刺史的梁大家的表态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不过这位梁大家是个什么德行,凉州官场上也都是门清儿身为凉州刺史、又是简在帝心的梁使君,骨子里就是个没担当的人。 被腰斩的那位武威太守生前,在他凉州刺史的眼皮子地下横征暴敛,搞得天高三尺,凉州从事苏正和看不过去,要具本参奏武威太守。不料梁使君听了风声之后,生怕得罪了赵忠,居然吓得夜不能寐,最终甚至动了杀心,要派人暗害自己的属官。要不是他的好友、汉阳郡从事盖勋上门痛陈厉害,只怕梁使君为了自己的安闲喜乐日子,还真能下的去手。 其人也如此,操守也好,气魄也罢,不过庸人而已。 这样的庸人,段太守这样久经宦海的老吏也是看不上的。然而身份有别,刺史名位天然相制于郡守,这该逢迎的,还是得糊弄起来。 段太守将手摇了摇道:“使君说笑了,罔自束发起,游学于鲁地,后蒙拔擢,几历边事,宦游西凉也近二十年矣。故乡风物,久已不见不闻,哪里还能说个一二。若说故乡风物,张掖郡即是段某之故里了。” 稍顿了顿,他又继续说道:“若说风物高下来,则见使君治下,汉羌犹如一家,生民繁衍,皆颂使君之德。比起诸郡太守,时常为了羌汉之争焦头烂额,则可一见高下矣。” 听着这番话,梁鹄不禁将羽扇在掌心拍了两下,大笑道:“则段公也是博通五经出身的人物,怎的也学得与那些军头一般鲁直!这等话,再也休提,休提” 话说得轻飘飘的,梁鹄也是凉州土著,哪能不知道凉州羌胡自内附以来,时叛时降,与汉人从争地争水到斗殴滋事,种种事情就不曾少过?然而他这个书家刺史,只求一个风流闲雅的名士派头,左右只求这羌乱不要在自己任上爆发,放在天子眼中,便算是自己一桩功劳了。 笑也笑过了,梁鹄将羽扇一指沧浪台外这一片绿野,叹道:“如斯美景,可堪入诗入画。只恨段公不能与鹄日日共之也。” 这在梁鹄看来,如此提问,已经算是露骨了你段罔自然是不能身兼张掖太守与武威太守的,这事自有朝廷的法度在。然而若要你举荐一个知情识趣,不会处处给自己惹麻烦的新太守人选,想来你这老货总要给自己挑个看得过去的人物吧? 按照凉州官场上的派系,一向是流官略占上风,各郡太守往往都是流官担任,而长史、从事这些佐贰官,则往往委之于凉州的豪族与名士。这种流官豪族彼此相制的局面,有光武帝时候凉州隗嚣割据自立带来的心结,也有凉州豪族出身的外戚和关内世家出身的清流,厮杀到彼此鲜血淋漓的世仇。 至于梁鹄这个凉州名士里的异类,铁杆的帝党,也是属意流官比较多一些和那些本地军头,梁大家实在是连共同话题都找不到一个。首重个人勇武和军功的军头们,也不觉得梁使君成天握着毛笔写的那些八分书,究竟有什么精妙之处。 梁鹄这种闲雅名士的局外人心态,或许能瞒过别人,但是却瞒不过段罔这个积年的老吏。他笑了笑道:“若说能与使君日日游赏之人么,还得是武威太守。据闻,武威长史左昌,倒也是博通五经,又颇有金石之好的,想来与使君倒是颇能相得。” 段罔提起左昌,梁鹄却是难得地沉吟了片刻,摇头道:“左昌这人,倒也合适。只是之前我署中从事苏正和上章弹劾时,直言左昌此人好兴祆庙,多有贪墨。若保举他,只怕于清议上,有些妨害……” 听着梁鹄犹疑,段罔也不否认,一挥手道:“使君治梁,以安定民心,四野靖平,羌汉一家为宗旨。则如此,那左昌好兴祆庙,反倒不是什么错处,而是能重用他的道理。” 见梁鹄还是有些不大相信,段罔加重了口气道:“历来治凉艰难,无非本地豪族皆以军功兴盛,羌乱每兴,不用凉人则不能平羌乱。则凉州治平之策,在于两件事,一者抚羌人以柔,二者镇凉人以刚。最妙的,莫过于结好于羌人,以羌制凉,则使君可以垂拱而治也。” 听着段罔这样不加掩饰的说法,梁鹄勉力一笑,才无力反驳道:“然而羌胡毕竟都是夷狄之种,常怀不臣之念,这个法子……总不太好……” 段罔不以为然道:“使君说得是正理,故而要大兴祆教,使羌胡皆以奉行祆教而得柔顺,此亦圣人神道设教之义也。则羌凉相争,我等可行之教化,才得真正为民之父母,不使凉州豪族,见欺于我等。这便是罔治张掖十数年来一点心得,使君以为如何乎?” 梁鹄坐在原处,默然想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道:“岂是鹄欲为难于家乡父老乎?实是为凉州能行王化故,不得不如此耳。” 他叹息时,不曾见到段罔眼角那一闪而过的讥讽神色。 第262章 ·西风紧(二) 凉州刺史和张掖太守在姑藏城置酒高会,黑水城里,一朝翻身作主人的刘闯也少不得低调地摆了一场酒。 反正有魏野这个司隶部兵曹从事顶在前面拉仇恨,刘闯是一点不怕段罔段太守回来拉清单的。 知道这位刘明庭心中打的什么算盘,魏野也不说破,有宴便附,有酒便吃,有土仪便收,一点也不和这位刘明庭客套。清流刷声望这种把戏,清平年岁里,或许魏野也就舍下一张脸,去沽名钓誉一番了,说不得日后还能在这个时空的《幼儿看图学成语》之类粗制滥造的小画册上占去几页空间,荼毒一下学前班的小朋友。 然而在炎夏都过去一半的光和五年,再将重心放在刷清流名望上就显得有些本末倒置了。若是中原腹心之地的司隶部,或是世家大族占了上风的那几个大州,清流声望或许能有些号召力。但在凉州、并州这些成日里与羌胡、匈奴诸部厮杀了上百年的边州,士人清望倒不及手里有兵来得实在些。 别的不论,日后被吹捧为三国第一智囊,吊打诸葛,傲视郭嘉的毒士贾诩,这时候也差不多三十好几了,家世、名望也都算有些,也不乏名士赏识,一样在凉州这个充满军汉气质的边州十三郡国里混不出头。至于名动西北边郡的盖勋、傅燮这些号称是凉州士林的出挑人物,也都是清一色马战精熟、开得硬弓的将门习气。 在这样的地方,坐而大谈五经,不及上马开弓更容易提升时髦值,就算是武力值不济,那也要装出一个豪爽大度、仗义疏财的模样来。比如董卓这位的政治水平实在是足够低下,那乱拳打翻东汉朝廷的模样,妥妥的为曹魏、蜀汉那几家割据势力做王者前驱的炮灰范。 但就是这么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的角色,也懂得杀牛招待羌人头目,做一个在羌人中邀名的姿态。后世之人若是不懂得凉州羌乱的背景,只怕对这位少年时就晓得兜搭叛匪的天生匪头,也要赞一声“此诚英雄气象也”了吧。 当然比起这些凉州土著来,魏从事想刷一刷武人中间的声望似乎也不是太容易。马战不论,“附身散马蹄,弯弓射大雕”这种术业有专攻的事情,魏野不动用六甲箭诀,那肯定是玩不出花样。说到步战,魏野这一手剑法,没了洞阳剑祝与桃千金的加成,似乎也就是个军从事这类小军官的档次。 至于仗义疏财这种声望,要刷起来,就要经年累月地专心朝水里砸银子,魏野这个过路的兵曹从事不是及时雨宋押司,守着郓城县库想怎么刷就怎么刷,也不是柴进那种守着祖传的庄园和丹书铁券,专心招揽江湖上亡命徒的败家玩意。 不过好在黑水城里声望任务不好做,“祆教教民”这种声望怪物倒是不老少。更加上任冲昊这把保护伞也基本是个工伤内退的结局,没有了这位时时跳出来吹黑哨加搅局的烦心货色出头,某位兵曹从事的白驴车在黑水城里基本可以算是横趟。 以马家兄弟为首,这帮吃教饭的街头弟兄算是遭了大霉。任冲昊躺倒的第二天,某个兵曹从事就从故纸堆里翻出了当年孝武皇帝征发各地游侠儿和无赖子的律令,拿去给刘闯当借口。虽然这些混街面的货色,送去充军反倒是添乱,但是一个个拿木枷锁了牵到城门口示众,却绝对不会冤枉了哪个。 一时间,倒是街头那些讨生活的孤儿、小乞丐们,一时间有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喜,日日跟在某位兵曹从事的驴车后面欢呼雀跃。对这般情形,仙术士本也打算厚着脸皮从《历代童谣》里挑几首“魏从事,朝天颜。早归来,在明年”之类,教这些如街头野草般顽强活着的小鬼们传唱。 不过比起这等日后随时可以做起来的小事,倒是另外一桩事更要紧些。 铁山的投效实在是个意料之外的收获,他教授了拳棒功夫的几个年轻人,连带着这几日里感激魏野拿下了好些吃教饭的流氓混混,伏波将军庙这里年轻喜事的年轻人也聚起了好一些。 既然有人肯来,那么魏野自然肯玩得更大些。打发王超向县廷里讨了一份文书,给了铁山一个黑水城义社拳棒教头的名分,魏野便撒手不管,只看铁山能不能将这几十人管束起来。 反正这类民间结社,唐宋元明历朝都有,官府也不大去查禁。义社又不是北地诸州常见的那种名为“义从”,实际多由民间武装组成的附庸军,也不要官府拿出粮饷来,刘闯也乐得卖魏野这个面子。 让铁山去调教这些热血冲上脑门的小伙子,其实仙术士也没指望铁山调教出什么虎豹骑或者白马义从之类的精兵来。术者的战斗方式,说到底,靠的还是自身的神通法力神通自在,不受外魔,这是一种理想化的个体存在状态。毕竟,一位能够指挥跨星系战役的名将,却敌不过一个渺小的刺客,这种事细究起来,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悲哀。 何况比起这小小的黑水城中那些杂琐细务,魏野要做的事情可比这重要得多。 要养剑,也要参悟道术。 太平道最适于军阵厮杀的那部五阳神符阵,阵图都已经送到了魏野手上了,若是不能参透其中玄妙,也未免太辜负甘晚棠的一番好意了。 既然五阳神符阵以五阳为名,《黄帝内经》曰:开鬼门,洁净府,精以时服,五阳已布,疏涤五脏。所谓五阳,便是五脏元气。 马元义那一部五阳神符阵的变化,是以肺经之气入手,勾招西方金神之力临阵,使得排阵之人犹若金刚不坏之身。魏野要参修这部阵法,便不能走马元义的路子,何况仙术士也不喜欢拿自己当阵眼,明白无误地给有心人当靶子。 第263章 ·西风紧(三) 虽然按照汉制,魏野官秩还离着两千石的vip套房有不少距离,但也不妨碍刘闯投桃报李地给魏野安排了更轩敞的一处别院。 刘闯也是看出来了,这位兵曹从事看上去像个寻常宦游的文官,身边人手也不足,实则别有安排,估摸着暗中的部曲也是少不了的。索性也只派了一伍人马充任护卫,装个样子便罢。 魏野也不去管这些杂事,每日看一看铁山训练义社民壮的进度,便回了别院,闭门谢客,专心推演五阳神符阵的变化。 要论阵局排设,倒不能算是一家一教的特长,对于排设阵局之术最为上心的,反而是兵家后学多一些。后世道门中人最熟悉的玉女反闭局和六戊藏形诀两部道术,便是自兵家遁甲布局之术中衍变而出。 五阳神符阵的运用中,也带着些兵家遁甲秘诀的影子在,然而却大气许多。很多阵法,讲求排阵之人彼此配合,步法、武艺,都要相对合辙,不容稍错。这样训练而成的,不论是江湖上的七星阵、三才阵之类剑阵刀阵,还是两军对垒时所用的子母鸳鸯阵这类战阵,莫不要选择良师名将,仔细训练调教,才见收效。 是以这样的阵法,不经年累月地训练,绝难用于实战。至于道术之士,除非是那等门人上百、弟子成千的所谓仙门仙派,或者能拣选门人弟子,同修一脉道术,排成阵法。若是魏野这样的散人,那就只得自己炼造阵旗,靠法器咒具排成那号别名“咒术阵地作成”的定型法阵了。 而五阳神符阵与这些阵法全不相同,而是将阵主与阵中军卒化成一体,阵主接引五方之神加持军将,军将则反过来以军气反哺阵法,形成了一个平衡循环的体系。 除了阵主就是阵眼这个问题不好解决,标准的“给我集火那个阵眼”,妥妥的拉仇恨的存在外,这部阵法实在是相当适合依靠搜罗流民成军的太平道势力。不但是太平道,那类不成建制的民兵、山贼,若有这部阵法之助,也能瞬间形成不输于汉军精锐的战斗力。 时值夜半,魏野握着那卷记载了五阳神符阵要诀的道书,看着面前按五方方位排设的五只铁瓮若有所思。 这五只铁瓮不过半尺高,瓮中满盛清油,各燃着一点如豆灯火。仙术士默想了片刻,终于还是低笑一声:“要是不试演一番,这推演总是空谈,还迟疑什么?” 说罢,他低喝一声,剑诀向天一指,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登时现形。 如剑火符燃于指尖,魏野随即向着中央戊土位的铁瓮一划,顿时以铁瓮上的那一点豆大灯花为圆心,四周浮起一环燃着火色的云篆符文。受这环云篆催动,灯花轻爆出声,随即绽成一朵拳大火莲,莲房之上托着一柄小巧法剑,也一般是一串火符结成,却是魏野的那道洞阳剑祝符令。 眼见得这道符令占住了中央戊土之位,魏野指诀再变,向着占着西方之位的铁瓮一照。有了中央戊土位的符令策应,顿时西方、北方、东方、南方四处铁瓮先后燃起一团火莲,莲心也托起了一柄火焰小剑,却不是火符结成剑形,而是一道虚影。 洞阳剑祝与五阳神符阵毕竟是源出一脉的法诀,五阳神符阵的分化阵主法力、寄托入阵之法,对洞阳剑祝也同样适用。见得这步推演不曾错了路数,魏野轻轻吐出一口气,散开指诀,原地盘膝坐了,方才扭头道了一声:“五阳神符阵修正版第一次试运转完成,接下来,该你们几个验收这部阵法的效果了。” 他这个当家的发了话,一直等着做验收的人也就不和他客气了。司马铃今天换了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偏偏领口衣摆都用紫锦镶边,看起来倒更像是个大号的刺客抱枕娃娃。 魏野也懒得吐槽自家这小拖油瓶的换装恶趣味。反而要不是自己催着司马铃扮了一回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把个任冲昊揍得下半生都没得生活自理能力,说不得这半妖丫头也想不出给自己换上这么个刺客风格。 司马铃从腰间小荷包里抽出一只文件夹,打开来,像模像样地念道:“首先进行火力测控小哑巴就位!” 陆衍点点头,从暗器囊中抽出一枚寒冰长针,伸进了作为阵眼的中央戊土位的火莲之中。 寒冰长针一遇到火莲花瓣,顿时消融无踪,同时火莲之上窜起了一蓬火舌,随即又低落下去。 看着这样的情形,魏野轻轻地啧了啧舌。 “阵眼温度过高,不适合人类承载,穿上石棉防护服都不好用。这部分的修正方案失败了,零分,叔叔。” 司马铃一面开心地在评分栏里画上第一个叉,然后向着蛤蟆王超喊道:“接下来进行阵法整体效果评估王超大师就位!” 不情不愿地靠近了南方之位的铁瓮,王超这石蟾精半弯着腰,将手笼在铁瓮火莲上方,眯着眼,沉默不语。 魏野等待了片刻,见这头石蟾精还是没有答话,不由喝道:“王超!怎么回事,结果怎样!” 被魏野一声高喝,这石蟾精方才醒悟过来,忙将手收了回来,点头哈腰地道:“主公您老人家别动气,这凉州地方,照您的话说,是昼夜那什么温差大,我凑近了这朵火莲花,这么一烤就觉得全身暖烘烘的。小僧说话直,主公您别见怪,这么一烤就让小僧想起未出家前那冬天睡的……” 魏野摆摆手,不让这石蟾精再话痨下去,自顾自地对司马铃道:“一号阵法修正方案缺乏实战功用,但可以稍加改进,作为冬季野营的采暖阵局投入使用。满分一百,就这一点,先给六十好啦。” “喵呵,叔叔,那么接下来呢?进行二号修正方案的演算吗?” “都这个点了,还管什么二号方案?把我之前叫他们备好切片的羊肉、豆腐、蔓菁拿来,别忘了还有咱们自带的香料和烧烤酱。先就着这阵法先烤点东西吃,都补一补熬夜的元气。” 第264章 ·西风紧(四) 比起某位兵曹从事那钻研道法兼逗弄晚辈的闲散日子,临时接管了黑水城,行使署理之权的觻得县令刘闯,则不免有种痛并快乐着的幸福感。 原本身为觻得县令,黑水城的大半事务都被郡廷掌控,县廷这个打下手的是一点话也插不上不说,郡廷那边还要为了些许小事,隔三差五地将县廷训斥一番。 然而也幸亏汉时官制终究没有隋唐宋明时候,形成那样一套严密又繁杂的文官系统。郡廷中诸佐吏,都由太守自行征辟,这类太守征辟而来的佐官,至高也不过二、三百石官秩。在官阶上,根本无法对刘闯这位六百石县令形成有效的制约。 因此上,刘闯暂时署理黑水城一时,居然顺利得很。要在后世,文官体系叠床架屋之下,走了知州还有通判、走了知府还有同知,说破大天去也轮不到一个附廓县令去掌控州府衙门。 不客气的将自己公廨转到郡廷衙署中,刘闯也正是摩拳擦掌、心下火热的时候,郡廷佐吏也晓得那五官掾任冲昊遇刺一事也是蹊跷得很,绝不会在此刻和这位刘明庭顶牛。 就在刘闯翻身县令把歌唱的时候,自然也有人肯凑趣。 这天早上,刘闯正在与几个心腹幕佐谈论今年觻得县的粮税。张掖郡乃是凉州十三郡国中首屈一指的产粮大郡,年年粮赋都是一件大事,绝不能掉以轻心了。好在今年刘闯得了署理郡廷的临时专断之权,倒是能预先向觻得县偏重些许,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正和几个幕佐讲论间,却听得门子一路小跑就这么鞋都不脱地上了大堂:“明庭!明庭!人……人来了!” 见着这门子的惊慌失措样子,刘闯便是怫然不悦地一挥手:“什么人来了?段太守昨日传信,定在八月回程,这又是什么人来了,值得你这个样子!” 那门子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看着刘闯道:“是、是大伊马尔来了!” 听着“大伊马尔”四字,刘闯背也是微挺,随即自失一笑,挥了挥手道:“他一个老儿,勉强算是有几阶民爵,却还不到持鸠杖的年纪,这郡廷岂是他想来就来的?传话出去,若无大事,让他老实回礼拜寺里猫着去!” 听着刘闯这样吩咐,那门子终于一口气平了些,捧着一卷羊皮纸奉了上来:“大伊马尔他带着一队人,赶了好几十只羊还有葡萄酒和提花毡毯,说是来为明庭道喜这、这是礼单!” 刘闯也不去接那礼单,只向着左右笑道:“这个老货,倒是一如既往地会看风色。任冲昊遇刺之后,眼看着就只能辞官去当废人,后半辈子都没了指望。这老货失去一个绝大臂助,却还懂得收敛往日的威风,肯来本官面前服小做低。” 当下就有幕僚笑着捧场道:“《左传》有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伊本老人虽然性子桀骜些,但毕竟是本地教民及羌胡的首领,日后明庭总有用得到他之处。既然此时他认明大势,肯来卑辞结好明庭,明庭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耶?” 有这番话提掣,其他几个吏员也是纷纷点头称是,说了许多善颂善祷的话出来。 刘闯听着这些誉扬之词,心下也是不由得大畅襟怀,把头略点了点道:“那便先见一见这老货也好。不过依本官想来,这老货毕竟也是羌胡领袖,又是个依稀算是个祝官身份。这见了面,本官训话轻了重了,都是不妥,诸公可有以教我?” 听着这再明白也不过的暗示,几个幕佐哪还不知道进退,纷纷借口身上还负着些杂务,不一会就纷纷告辞而去。 刘闯见得人都退去,方才起身吩咐那门子道:“让那伊本自己进后堂来见,他身旁从人一个不许跟进来就是那些羊酒之类,也一同打发他们拿了走路。” 门子领命去了,不多时,就见那位平日里看似端肃尊严、连寻常官吏都不大放在眼内的伊本老人手中捧着一个锦匣,微微弓着背,一步一颤地走了进来。这模样,哪有些当初身为本地羌胡领袖的威势来? 虽然知道这副姿态,不过伊本老人装出来的。然而官场上,许多时候无非也就讲究个表面文章,肯做表面文章与连表面文章都不屑做,那纯然是两种性质。至于刘闯自己,也没什么靖平边塞的大志,只要大家面上都过得去,不妨碍他个人的仕途上进,也便是了。 因此上,见得伊本老人摆出这么个姿态,刘闯不知不觉间,自上任以来积攒了许久的怒气槽就下降了好些。然而他也算是在官场上历练过的人物,这点城府还是有的,面上依然是一片公事公办口吻,冷冷道:“本官不过因五官掾任冲昊遇刺,所以暂时署理郡廷诸务,无喜可贺。尔等教民,有何事要禀告,速速讲来就是。” 刘闯要扮演出个清廉样子来,然而这几十年来,士风变迁,早不似当初。伊本老人也不在意刘闯的这番表演,只是捧着锦盒,将盒盖打开来:“明庭乃是大贤,如今又代段太守执掌郡廷,仕途上必定是步步高升,位至三公、泽及子孙,想来也已是定数。老夫虽是羌胡出身,也愿附骥尾,效杨宝故事,特奉玉羊一对,为明庭寿。” 锦盒之中卧着的一对玉羊,都有巴掌大小,通体洁白,隐隐透出青意,显然是于阗国所产的上等美玉琢成。只这一对玉羊,价值已是不菲了。 而伊本老人提到的杨宝故事,乃是当初扶风杨宝得黄雀献白玉环四枚,从此扶风杨氏四世太尉,皆为名臣,一时称颂。 伊本老人送上的这一对玉羊,正好搔到刘闯痒处,他也不再拿架子,抬手一指下首席子,示意伊本老人坐下说话。 伊本老人将玉羊奉上,自在下首坐了,方才向刘闯道:“只是明庭如今有一桩绝大凶险之处,于前程甚有关碍,不知老夫当讲不当讲?” 第265章 ·西风紧(五) 对这等祝官、巫卜之流,以祸福休咎动摇人心,刘闯这样的文官,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如今听着伊本老人如此说,刘闯不由得冷哼一声,一摆手道:“若要谈杂占之道,本官所治乃是《春秋》,并非《易经》。不过听闻都下来的司隶部兵曹从事魏公,颇善治易,尔等教民若是心慕王化,倒不妨去求见魏公,舍邪从正,日后也是一桩美谈。” 听着刘闯开口要赶人,伊本老人也不着恼,手按着膝盖微微一笑,说道:“说起来,老夫终究只是大汉治下一个边郡鄙夫,除了教化本地的教民,使得他们多懂得一些为人的道理,处事要遵神意、怀善心外,也谈不上有什么见识。” 这番看似自谦实则给自家涂脂抹粉的话,刘闯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地教民行事如何,他刘闯可是一桩桩一件件看在眼内的,就是这个老货,几日前,也从来没将自己这个县令放在眼内。 只是对这老货如此的羌胡领袖,既然肯服软,刘闯也不打算逼迫过甚,只是板着脸听下去。 伊本老人对刘闯的冷淡不以为意,抬眼望了一下东面,若有意若无意地说道:“入夏以来,老夫主持的礼拜寺里,也有些从洛阳贩货回程的胡商来瞻仰。老夫听他们说道,洛阳出了好大的事,许多千石、两千石的高官公卿都被卷了进去,只怕就和当年的护羌校尉任大将军一般,落个砍头抄家的下场。” 他说的是二十年前平定羌乱、与征西将军马贤齐名的的名将任尚。刘闯也是知道这位已故的护羌校尉,虽然朝廷判处任尚时候,给定下的罪名是杀良冒功,其实却是因为任尚当初不合与外戚邓遵争功,反而被邓氏诬告坐罪而死。 不过这些陈年旧事,自然不是伊本老人此时的重点。就见伊本老人状似回忆般地想了想,而后说道:“当初任大将军获罪之后,这凉州地方上的长官们可是乱了一年多。任大将军的部下要找门路,要上任护羌校尉的马贤老将军那,也要走门路,免职的人想要保住地位,嫌职位低的人,还想谋个好缺分。记得那半年来,马贤老将军就是驻扎在黑水城的,老夫也算是见到了什么叫做冠盖如云。只怕当初全凉州的长官,有一多半都到了黑水城吧。” 他这厢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刘闯则早已听得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道:“若尔只是来向本官讲古,那便请回吧!本官公务繁忙,并无这许多功夫听这些无关紧要的旧事。” 听着刘闯要赶人,伊本老人低低地“嗬嗬”笑笑,抬起头,盯着刘闯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想当初,不过是一位护羌校尉坏了事,这凉州地界上都乱成这样,人人都想要寻些好处。明庭试想一下,如今都下坏了多少有权势的朝贵,抄了多少有侯爵的中官,这中间,又是多大的机缘?只恨老夫一介边鄙之人,又是羌胡出身,没个一官半职,不然也很想在京中碰碰运气咧!” 这一句道出,刘闯顿时那下面要赶人的话,一句都说不出了。 伊本老人也不再说什么,任由刘闯坐在那里七情上面,他只站起身,说声“老夫告退”,就径自去了。 此时刘闯也顾不得搭理伊本老人,只这番话,却弄得他心下不自在起来。 原本,洛阳都下发生怎样的大事,哪怕是今上龙驭宾天,那都和黑水城这样的边郡关系不大。 可是却架不住刘闯自己身边就有一位初来乍到的京官,还偏偏是司隶部兵曹从事这么一个要害位置上! 谁不知道,京城每每宫变,不管是外戚杀宦官,还是宦官杀外戚,司隶校尉府的武备力量从来都是双方争夺重点之一。 算算时间,从暮春那场宫变之时算起,到如今这日子,这位魏从事偏偏好死不死地,就是差不多同时启程向凉州而来的! 任谁都知道,这些年来,阉党对党人清流是从来没有客气过,多少名动天下的名士、士林清望的领袖,阉党说打杀也就打杀了。此刻京中全力剿杀阉党,重兴大狱,要说这些卷土重来的党人会奉行忠恕之道,标榜君子操行,只怕连党人们自己都不信。 若这位魏从事真是出京避祸的阉党余孽,自己又该如何?虽然这位魏从事看着并无仓惶出逃之态,举止风度也像是个世家子。但事态真要是朝着最坏的一面发展 收容张俭、杜根那样的名士,虽然也有被大狱牵连的风险,但至少能在士林中博个好名声。这对沉沦边郡下僚的官吏,还算是个值得冒险搏名的法子。 可收容窝藏一个阉党余孽,风险极大不说,可连个好名声都难得的不被君子先生们鸣鼓而攻之,那就算是父祖有德了! 且不论刘闯自家在那里疑神疑鬼,那位祆教老祭司走出郡廷,自有大礼拜寺的侍祭带了牛车,将他扶上车去。 伊本老人在牛车中闭目坐了,肩头却是趴着了一团绿火,露出模糊的五官来,嘶声问道:“你这样挑拨一场,又有什么用处?这个刘闯能忍我们这么久,只在此刻有了那个兵曹从事在背后撑腰,才敢硬气起来,可见也是个不见出色的。这样的货色,又怎么会主动和那个兵曹从事做对?” 伊本老人淡淡地睁开眼,斜睨了一眼火妖,冷笑道:“人间的事,你终究还是不懂。那位魏从事,身边虽然高手众多,然而对这黑水城而言,他终究是个外人,并无多少干涉处断之权。之前被他摆了几道,那不过是他不顾自己名位尊贵,硬要把自己牵涉到浑水里去的缘故。这种法子,可一不可二,说到底,若没有咱们这位刘明庭与他里应外合,他就算是再大的手段,也翻不起几尺浪来。” 伊本老人说着,按了按脖子,冷笑一声道:“若是这位刘明庭对他生了疑,起了生分,不管他是不是从都下跑到这凉州来避风头的阉党,这刘明庭的势,总归是不好再借了。没有了这位魏从事在边上妨碍,我们的那件事筹划进行起来,也更方便许多,不是么?” 第266章 ·西风紧(六) 作为新鲜出炉的仕途新贵,魏野可以打保票,光和五年春天的那一场宫廷政变,绝对可以作为东汉王朝末期的一大拐点,而被后世史家作为极其重要的历史事件而进行各种分析和解读。这场壬戌宫变间的那些刀光剑影、阴谋诡计,没准也会捧红些《易教授品汉末》、《袁老师教你读历史》之流的畅销书作家和段子手出来。 但是身为壬戌宫变的主要策划者兼幕后黒手,某位兵曹从事可是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却在凉州土著的有色眼镜之下,隐隐有朝着阉党余孽发展的趋势。也不知道那些个死在宫变中的大太监、老太监,乃至满朝公卿中被株连到的那些阉党要员们,对某位亲手布下天降祥瑞之局、坑死了他们的党人后起之秀,如今居然也挂起了阉党的牌子,是个什么样的想法。 不过对仙术士而言,什么阉党不阉党的嫌疑,有或没有都一个样身为京官,若是没有司隶校尉府行文,那就得有大将军府乃至尚书台的诏令,寻常的地方长官,从正常渠道上根本不能对他如何了。除非有人失心疯地想要破坏官场秩序,直接用绝对的暴力来对他这个兵曹从事进行肉身抹杀那也且得看魏野手中桃千金,肯不肯让他们玩这一招了。 又埋头钻研了几日,仙术士一共推演出了两套五阳神符阵的个人专属修改方案,皆以魏野自身的洞阳剑祝御火法门为根基。 第一套方案就是那个实战效果有限,但是拿来采暖、烧烤乃至防护阴邪之力侵扰都还有些用处的野营专用法阵。可第二套方案,却总有几处纰漏,魏野怎么修改都嫌不足。 他这个当家的沉迷在术法研究中不可自拔,司马铃作为这支冒险者小组中时常被忽略的第二号人物,当仁不让地负起了管家小娘子的责任。 自封的管家小娘子掂起脚揉了揉陆衍的额前发梢,一副长辈的模样,却藏不住她脸上藏不住的得意微笑:“学者这种东西呢,都是丢到书架中间不去管,就可以自己脱水成木乃伊的奇行种生物。虽然咱们这个叔叔只能算是个半瓶水的民俗学者,但是我会告诉你,咱们叔叔当初可说过,世界上最浪漫的死法是被一堆古书活埋吗?” 因为营养充足,或者还有瑞兽血脉苏醒的缘故,已经比司马铃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只能沉默不语。面对魏野的嘲讽,司马铃可以随时挂起纯洁如小仙女的表情,配合他表演对口相声,但是为人弟子,跟着老师的侄女一起在背后说老师的段子,请恕小哑巴这个过早成熟的少年没有这样叛逆的思想。 说是管家小娘子,司马铃能做的事情也不算多,与县廷来送柴米菜肉的小吏办交接算是主要的一条。原本这活计都是王超这蛤蟆和尚出头的,然而自三日前起,魏野就打发这石蟾精出了门,四下里替自己打探风声。不但要在意附近教民动向,黑水城外有多少山贼、多少马贼,附近又有多少内附的羌胡部落,都要一一打听清楚。 不但如此,就连周围有多少成形精怪,是山魈木客还是狐鼬蟒蛇,都要这蛤蟆和尚查个清楚,能攀上交情、套些情报就更好不过。魏野还特地花了半日功夫炼了一块一次性的混元如意石,交代这石蟾精带在身上。若不是地夷夫人那样的当境地神,寻常刚成了气候的妖物,挨了这么一记混元如意石,不死也得重伤。 这天晌午,照例是县廷的小吏来别院支应柴米盐酱诸物的时候。司马铃和来人对了单子,将文券还给对方,又看了看送来的这些食材,却是不发一语,直接进了魏野的临时书房。 仙术士捧着竹简式终端,正在给兵家典籍做摘抄,他眼角余光一瞥司马铃,随即将重点勾在“交兵惊中坚守之符,符长六寸”一行字上。随即魏野拍了拍身边绣垫,笑着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了,值得我家铃铛这个模样?” 司马铃顿时一手叉腰,把一本便签本递到了魏野鼻尖下面:“叔叔,不是我多心。你看你看你看,最近他们送来支应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昨天还是一条鱼、一只鸡、一斤肉、酒一斗,今天就变成了一只鸡、一斤肉,酒和鱼都没有了。该不会你那个临时打招呼搞来的兵曹从事,他们信不过,当你是骗子吧?” “就算信不过为叔,总该信过你阿叔我这洛阳官造的黒绶印信吧?”魏野冷笑一声,把司马铃的小账本推开了去,“说不得,是有人给那位刘明庭递了小话,道是我这位总得走路的京官靠不住,只有本乡本土的势力,才是他这位牧守一方的父母官真正的依靠。” 说着,魏野摇了摇头,重新将竹简式终端拿起来,继续去研究兵家那据说是传自玄女、由姜太公发扬打光的制敌求胜的八道阴符与道门符术的关系去了。 末了,魏野还好心情地添上一句,不是文士优雅的安慰,而是充满了阴谋家的邪恶蛊惑口吻:“别的不论,就是那位刘明庭,他既然选择了要和你阿叔我合作。那么接下来的戏码里,哪里还有让他回头的路了?” 司马铃看了看魏野,对这一套全然免疫,不为所动地说道:“就算阿叔你算无遗策,这位刘县令的前途只能靠你保举。可甘姐姐那先不论,洛阳还有一群不卖你面子的家伙呢,他们肯让阿叔你举荐一个自己人当京官吗?” “当什么京官,最近我参悟道术,隐隐若有感应,就留在凉州没错的。而且”魏野摊开竹简式终端,弹出一个新窗口,对司马铃道:“这段话你自己看。” 司马铃低头看去,那是一段简洁的历史记载:“中平元年,北地先零羌及枹罕河关群盗反叛,遂共立湟中义从胡北宫伯玉、李文侯为将军,杀护羌校尉泠征。伯玉等乃劫致金城人边章、韩遂,使专任军政,共杀金城太守陈懿,攻烧州郡。” “中平元年,离着光和五年不过两年时间”魏野难得地冷笑了一下,“而这个时空中有着祆教组织联络的羌胡,还至于这么没志气地小打小闹一场吗?” 第267章 ·西风紧(七) 由仙术士、金精半妖、瑞兽后裔和石蟾精组成的这只小队,有两双眼睛。 一双眼睛是魏野,负责观望天幕中星宿的变化,推演鬼神与凡人的动向,并做出最合理的决定尽管这样的机会显然不太多。 一双眼睛目前是蛤蟆王超,负责在某人夜观天象、日中望气的当口,不要一脚踏进路边的坑里去。 此刻,这头石蟾精腰间别了一柄石斧,背了一捆柴,头上包了教民模样的裹头布,看着就像是个寻常砍柴樵子模样,正在黑水城外的河岸边缓步走着。 黑水城之得名,还多亏了傍城而过的这一条黑水河。 和关中那些连河泥都能攥出一把油的河流不同,黑水河的河床上,永远暴露着那些白惨惨的石砾。这些连河水冲刷也不曾让它们变得滑润多少的石块,来自于河源处的祁连山,是每年初春融化的雪水带来的嫁妆。哪怕就是那些常年被河水冲刷,外形变得如鹅卵般的河石,用手一摸上去,也依然有些嫌扎手。 就连河岸两旁的老树,也是红柳和榆树居多,风化皲裂的树皮,和泛着灰意的叶片,总让人很难想起关内的依依垂柳、霸陵伤别那般温软的景致。 但这么一条气韵粗硬的河中,也有沙洲让白鹭落脚,也有渔获让渔人果腹。 一方凸起在河面的方岩上,有人头戴草笠,手持一根杨木钓竿,静静看着面前不动分毫的那根钓线。 这垂钓的渔夫年纪已经老大,头上的白发稀稀疏疏,差不多已经全秃了,偏偏胡子却没有蓄起来,只在唇边垂下一对细长的八字胡。也不知是家贫还是个人爱好,渔翁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褂子,却偏偏前心后背又是两个颜色,前面看去是牙黄色的褂子,背后却是一片墨绿,兼之这老翁驼背得厉害,看着就更显得滑稽许多。 一身樵夫装扮的蛤蟆王超,走到了这老翁身后,道一声:“乌老先生,小僧今日从主家带了半瓶新酒,一块咸肉,又遇着老先生,应该一道吃一杯的。” 乌老翁听得有人叫他,将头微微缩了缩,方才偏过头来看了眼王超,慢吞吞道:“我说是谁,这么大方,原来又是你这关内来的蛤蟆和尚。你家主公也真是个能容人的,便叫你将吃食日日偷出来作人情。” 王超也不分辩,只笑道:“我那主公来历极大,这些寻常吃食,也不大放在他眼中,赏了我这做长随的,也是应有之义。这地面上冷清空阔,却没几个同道,能遇上乌老先生,也是小僧的造化。这酒虽不好,但多少也有些滋味,乌老先生,来来来,先吃了这一杯。” 乌老翁却不过,接过王超递来的土陶碗,先伸长脖子,仔细闻了闻,而后一仰脖,全部喝干了。喝罢,方才咂了咂嘴道:“倒是有点酒味,可惜比起六十年前,老夫随这黑水河神朝见贺兰公时候,喝的那空青****,便不能比了也。” 王超听着这老儿抱怨,也不多言,只装着什么都不懂地道:“南无本师我佛,老先生怎么一口酒就醉了也?这黑水河发源自祁连山,那黑水河神要朝拜上官,也该去拜谒祁连公,怎的去拜谒贺兰公来着?” 乌老翁哼哼笑了几声,方才道:“果然是个外地的和尚,不懂得本地的掌故。你说的那位祁连公,百多年前,还是本地的正神。不论匈奴还是汉军,出征时候,还要专门祭一祭。然而一百年前,贺兰山上那位老爷,腾起两翼金光,直杀上了祁连山天狗崖,祁连公与他斗法一场,却将两个眼珠都被贺兰公啄了下来,就这么被压入了天狗崖下。那位祁连公的姬妾,如今也统统都为贺兰公受用了。如今贺兰公掌着祁连、贺兰两山之间,一应山川田土诸神谱牒,本地的河神老爷要拜见上峰,可不是得去贺兰仙府么?” 这一番话说完,乌老翁又是一笑,摇了摇头道:“这些陈年的老黄历,如今还提它怎的?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乌老翁不肯说,却架不住蛤蟆王超肃然起敬道:“想不到老先生是伺候过本地水神老爷的,想来也是领了职分,在本地水府里能说得话的了?那可真是个大有身份的人物,不知……” 提起水府二字,乌老翁就变了颜色,正要让这蛤蟆和尚噤声。不料此时日头已经大半西沉,昏黄惨淡的半空中,突然涌过一道黑气,乌老翁话不及说,只道一声:“快随我来!”便整个人跳入河中,埋头在方岩下面。 王超也是知道进退的,见着乌老翁面色惶急,他忙将身一缩,却是运使起魏野传他的混元如意法箓,将身子缩得只如指甲大小,朝河畔石缝里钻了进去。 这两个水怪刚刚藏身好,那一道黑气半沉半浮地在河岸上停住,有个头顶独角、鱼鳃阔口的武士,穿一身赤红鳞甲,手中提了一双短叉,脚下腾起一团阴风,喝问道:“方才从云路中过,分明见得有淡淡妖气涌起,怎的一下子就不见了?” 那一道黑气中,露出一彪人马,都是些神头鬼脸的兵将。队伍中间有一驾马车,黑布伞盖之下坐了一个满面病容、头戴梁冠的儒雅中年人,闻言便道:“贺兰公会猎于西北,凉、并二州各地名位在千石以上官长,都要点齐神兵与贺兰公会盟。此刻就是收揽些山精水怪,也济不得什么事。何况那妖气实在太淡,想来也是不成气候的,就带掣上他们,也壮不得门面,将军不必浪费光阴,还是速速赶路为上。” 那赤甲鱼鳃的武士闻言,抱拳道:“明府教训得是,如此我等便起行了也罢。” 那中年人点点头不再言语,随即御者一甩鞭花,两匹拉车的鬼马长嘶一声,一行兵马重又化成一道黑气,朝着西北方向滚滚而去。 第268章 ·西风紧(八) 眼见得那道黑气又复腾空远去,天空中依然一片夕照染成的昏黄颜色,好半晌后,河心里水波涌起,却是一只二尺来长的青背老龟,龟壳上满都是墨绿色的细丝藻苔。这头青背老龟缓缓地探头出来,望了望天空。眼见得没什么异状,才缓缓地爬上岸来。 老龟爬上岸来,见着那咸肉和酒都无人动过,方才满意地将头点了两点,伸长了脖颈,啧啧有声地在土陶碗里喝起酒来。连续几口酒下肚,龟甲上的那些墨绿藻苔轻轻交缠,变成了布匹样的东西,看上去墨绿色的龟甲,就像是一件短布褂。 这个时候,不管是谁看过来,都只能看见一个毫无形象、趴在地上吮酒喝的老酒鬼,再看不到什么青背老龟了。 河畔的石缝间,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石蟾爬了出来。这小小的石蟾朝着空中一跃,一阵烟气散开,走出一身僧衣打扮的王超来,只是腰间还别着那只石斧,看着很有些不伦不类。 这只石蟾精抬头望了望天际那早看不到的黑气,再看一看面前趴着只管喝酒的乌老翁,不由大觉憋气,叫道:“乌老先生,那群杀才早走得鬼影子都看不到了,且莫急着喝酒。这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您老人家总要给小僧说个明白才是啊!” 乌老翁低着头,将土陶碗中最后一滴酒都吸干了,方才意犹未尽地坐起身来,抹了抹嘴,看了一眼王超,无声地咧嘴笑了笑。 这没动静的笑容,配上乌老翁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要换个凡人在这里,说不定看一眼就一气吓死了。 然而王超这蛤蟆和尚自家修为虽然不成,却也跟着奢摩罗那老妖僧历练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袖子掸了掸僧衣上的灰,撇了撇嘴道:“乌老先生,咱们真人面前别说假话,小僧在关中兴妖作怪时候,什么样的手段不曾见过?然而这样的怪事实在是小僧出家以来头一回撞见,只听说过人间的官府有拉壮丁捉夫子的,什么时候,这些地方上的冥官老爷也玩起这一套来啦?” 乌老翁也不理他,只伸出手指敲了敲那空掉的土陶碗边缘,蛤蟆王超会意,将酒瓶拿起,给乌老翁满满续上一碗酒。乌老翁将土陶碗拿起,又喝了一口,方才道:“你这和尚倒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不是那等山林中不通人事的怪物,连冥官出巡也看得出来。老头子也不瞒你,方才半空过去的那位,该是这张掖地方南面的某位水府老爷,只怕是奉了贺兰公的手令,赶赴西北地方会猎的。” 听着乌老翁解说,王超就越发糊涂起来:“要说这贺兰公势力大,我自然是肯信的。然而泰岳的帝君老爷,都不曾将天下的山神这样呼来唤去,怎的贺兰公就能将这许多山神水神调遣起来?何况山神土神也便罢了,那水府的老爷们,总要奉四渎号令,也来凑什么热闹?” 乌老翁也不看他,只低着头小口喝酒,含含混混道:“这里面的玄虚,我也是不大清楚的。总之这些老爷一路向西北去,沿途遇着山精野怪,总要给个麾下神兵身份,一起带掣了走。和尚,你不要以为这神兵身份平时走门路都不好争得,如今随随便便就得了际遇。总之这档子事,底下水深着哩。我也不耐烦和你细说,总之遇见这等事,只躲远了,便是你的造化福缘。” 王超还要细细动问,这乌老翁却怎的也不肯说了,只一个劲地催促王超添酒。 正混闹间,却不防头顶上有人大喝一声:“果然是好奸猾的两个水怪,却想躲了我家明府的差事!” 乌老翁悚然一惊间,将头一缩,蛤蟆王超却是将头一抬。他这一抬头,正见着半空中那个赤甲鱼鳃的武士,手提着一对钢叉,张着大口喝道:“平日论起来,似你这等奸猾好弄鬼的水怪,爷爷一叉一个,全都该插死了了账!可惜如今正是我家明府需要尔辈出力时候,尔等看上去,也有个百来年修为,算是难得了” 说着,这赤甲武士从怀中取出一面荧荧泛光的令旗,迎风一摇,狞笑道:“来来来,还不将真名底细报出,让爷爷勾了你们一丝真元精魄,好在我家明府麾下做一个水府神兵。爷爷体谅你们俩修为深厚,便先从什长做起,也不算辱没你们二个了!” 见着赤甲武士手中那面令旗,乌老翁顿时趴伏在地,现了青背老龟原形,连动都不敢动。 反倒是蛤蟆王超这石蟾精还算好些,他本来就不算全然的水族,反倒是戊土之精结形之物。兼之他粗粗学了些走偏了的小乘佛法,又蒙魏野赐了半篇如意混元法箓,日夜修习之下,定力总算有些,元神也还坚固,这令旗摇动间,竟然一时间摄他不动。 然而这石蟾精本来就谈不上是什么道德君子,又是跟在魏野这么个手辣心黑、毫无节操的主公身边,也是有样学样。那令旗摄不得他的精魄,却不妨碍这石蟾精先将身子趴下,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大叫道:“这位神将,手下留情,小僧我情愿皈依,皈依!” 那赤甲武士一摇令旗之下,却摄不得这蛤蟆和尚的精魄,正在吃惊间,却不料这蛤蟆和尚反倒先服了软。他也大觉得意,心下不由道:“这个光头道行颇深,连这杆令旗都一时奈何不得他,本以为要费些手段才能收服,不料却是个无胆的脓包。他肯识趣降服,倒省了我不少功夫。” 他心中得意,将令旗一摆,一手倒拿着短叉柄,指着蛤蟆王超,喝令一声:“那光头的汉子,还不现出原形,献上真元精魄并出身来历,日后本将自然会保你一个前程!” 哪知道他这么倒持短叉一瞬间,只见王超猛地一拔腰间石斧,大叫了一声,就朝着他头顶上猛砸过来! 第269章 ·西风紧(九) 眼见得一件物事扑面而来,这赤甲武士本能地倒转叉柄,就想去拨开这宗暗器。 这赤甲武士一身武艺也算是高强,他膂力又大,本道这一件暗器轻易就能被自己打落,却不知怎的,面前那“暗器”转眼就变得奇大无比! 他还待用短叉去托,然而那短叉固然是精铁打造,又被他用妖气浸润多时,却仍然不敌“暗器”来势,顿时从叉柄处裂成两段! 王超随身这把石斧,斧柄只是随便折了一截树枝充数,那作斧头的石块却是魏野在城东石匠那里特地挑出的一方大青石。这块青石原本是石匠要拿去做磨盘的,却被魏野炼成了一块混元如意石,交给王超做防身之用。 说起来,也不过是魏野抱了个防患于未然的心思,随手炼了这么一件一次性咒具给蛤蟆王超,也算是有备无患。谁都料不到,这么一件在魏野看来,一点通用点券都不值的玩意,却是派上了大用场。 那赤甲武士也是郁闷得狠了,他身上这件赤甲,乃是多少年来取了自原身上脱落的鳞片苦苦炼化而成之物,虽然谈不上是法器,但也多少有些灵性妙用,卸劲护身之效更远胜人间工匠打造的那些精铁战甲。然而被这么一块磨盘大的石头砸实了,就算是这件赤甲也未必能化去多少冲力,定然要吃一个大亏。 他乃是一方水神的亲信家将,能混到这个地步,怎么样也不会是粗蠢鲁直之辈。就这么一瞬间,他当即将身一扭,顿时化成一道烟气便要驾风而走,只留下那件赤甲在原地做个替身,硬吃了这一记大石。 不料他化成的这道黑烟刚从赤甲中脱出,就见得一片淡绿雾气朝着他身上一笼。这赤甲武士还来不及挣扎,就发觉这淡淡绿雾之中,却是有无数极细绿丝,朝着他周身绞杀上来。 这些绿丝看着柔弱无比,却是奇韧无比,转眼之间就勒进了鳞甲皮肉中间,疼得他怪叫一声,再也弄不得神通,就这么自空中跌了下来! 王超低头看去,只见乌老翁身上那件墨绿短褂早已不见,这老龟精就光着膀子,手中提了一张绿兜网,冷冷笑道:“你这样的小辈,老头子在黑水河神府当功曹时候,也不知见过多少。早些年间,哪一个吃水府饭的,不知道我乌功曹的大名?自从被开革了差事,老头子混得落魄,却少不了你这样的一口上好血食!” 那绿兜网罩着的,乃是一条大胖头鱼,长有四尺有余,青黑鳞甲间,却有星星赤鳞遍布,双目灿然有光,正是水族修炼有成的征象。不用说,这便是那赤甲武士的原身了。 乌老翁低下头,将这胖头鱼精遗弃的那套赤甲捡起,擦了擦,递给王超道:“今日能逃了大难,还多亏了老弟这一记石头。这赤甲八成便是这厮炼成的宝物,老弟做别人长随,有此宝护身,也安妥许多。” 王超还待谦谢几句,乌老翁已然作色道:“老弟与我合力拿住了这厮,怎知道他的主公不会再遣人来寻?不仅老弟,就是老头子我,也要托庇在贵主上门下,才算真正避过这一劫。老弟还和老头子客气什么,收好东西,抬了这厮进城,再晚些时候,那黑水城关门宵禁,你我却要花费许多手脚,怕才是夜长梦多哩!” 王超听着这乌老翁这般说,也颇觉有理,点了点头,脱下上身长衣服来,将那件赤甲包了。他自个也是光了膀子,帮着乌老翁将绿兜网中的这条胖头鱼抬起,两个水怪一脚深一脚浅地匆匆向着黑水城中去了。 若是旁人见了,只道这是渔樵相助,大见得这张掖地方风俗淳美。谁知道这樵子本是个通灵的蛤蟆,那渔翁也是个修炼的老龟,都不是什么人类 说起来,他们前去投奔的那位大汉兵曹从事,仔细想想,身边居然也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人类都没有的。 别院中,魏野叼着一根五仁月饼味道的速食能量棒,正翻着《西羌传》给小哑巴科普如今的凉州局势这几日县廷送米面菜肉的小吏,大约也是听到了些什么风声,送东西时候克扣得越发明显了。就连米麦,也都多是带壳掺沙,粗恶不堪之物,魏野也不着恼,都叫司马铃一一收下了。这些东西,魏野也不动用,只叫司马铃散给附近贫户,也算是废物利用,一应食水,自然全从星门快递点餐解决。 至于那些被刘闯指派了给魏野站岗放哨的兵士、打理起居的仆佣,一个个看着情况不对,也都装病躲懒不来了。没了这些耳目,对魏野而言,反倒是件好事,不但修习道术再不用避人,就连祆教那一方再想派什么刺客,魏野这边也好放开手脚,好生发一发利市。 这些微妙隐秘之处,自然不足为外人道,魏野这司隶部兵曹从事本来也是张掖官场上的外人,旁人只道这位京官八成是遭了了什么贬谪之事,自然也越加不肯朝这别院走动。 今日入夜时,巡街的韩尉史,当初正是运气不好,在铁山那羊杂汤铺子遭了魏野欺压的受害人之一。见着这位过路的京官如今的遭瘟模样,心中不由大乐。每日巡城,都要在这别院前晃一圈的只不敢靠太近,这位兵曹从事并手下人等都是些心狠手辣之辈,他可不想犯到这位魏从事手中。 他今天巡街,却正好见到蛤蟆王超与一个老渔翁,光着膀子,扛了一条身量长大的胖头鱼在街面飞奔的模样。 王超那光头矮脚模样,他也晓得是魏野家的苍头,见着王超扛着鱼,不由得向着左右笑道:“从没听说过做官的人,住在传舍里,还要打发从人下河摸鱼的。果然是京官清介,比起咱们本地官来,就是大为不同。倒是不晓得他家的从人,倒是有一把子捉鱼的好本事。想来魏从事就算日后丢了官,有这么个忠心苍头在,也断然是冻饿不着的了。” 第270章 ·西风紧(十) 韩尉史这种小人物的怨愤讥诮之辞,自然是传达不到魏野那里去的。魏野如今一心多用,又要研习本身道法,又要关注整个凉州情形,莫说一个小小尉史,就是刘闯这位黑水城如今的实权人物,仙术士也未必肯将多少心思用在上面。 见着蛤蟆王超引了这么一头老龟精来求见,仙术士也是十分重视。 别的不论,当初经过三辅之地,槐里的妖物间彼此传说,都道是凉州有变,方便这些精怪大开人肉筵席。然而等到魏野一行入了凉州多时,却不见什么成气候的妖物出没,一眼望去,只见人烟,不见妖氛,这本身就怪异得很了。 仙术士在堂上坐定,那老龟精乌老翁便在下面做礼道:“黑水河神府开革小吏乌宗元,拜见仙师,伏愿仙师早参妙谛,重证天班。” 这话头说得就有些差了,魏野虽然职阶挂着仙术士的名号,然而离着打破仙凡之间那重藩篱还差了许多水磨工夫,哪里谈得到什么“重证天班”?说起来还是蛤蟆王超的嘴敞,他只知魏野身上玄秘极多,来头甚大,更有些黑白通吃的风范,想来想去,在这只石蟾精的知识层面上,也只得一个“上界天人临凡”能做解释。 乌老翁这只老龟精是在黑水河神府办老了差事的,对这等事比蛤蟆王超这野狐禅更门清许多。在这老龟精想来,寻常天人临凡,不过天生才赋高人一等,福缘远胜常人而已。而这类天人托生,往往就朝富贵场中一门心思走下去了,就算是有临事撒手,重修道业的,也不见得能有多少成就,不过临终时候灵光一闪,彻悟本来面目而已。 像魏野这样,挂着官身,乍看去像是名利场中人物,偏生年纪轻轻又有如此精妙术法之辈,绝非寻常天人,倒有七八分像是谪凡待诏之仙。似这样的仙家,虽然号为清贵,却是没什么私人班底的,却不似人间的地祇神众,不论神品高低,都像是人间的诸侯。 自从被开革了水府差事,这头老龟精真是过得落魄到极处,又有这样的脑补,差不多如同快淹死的人遇见了一根稻草,也难怪乌老翁对这场谒见如此心热得很了。 然而他要投效,也是有些底气在。他在水府中伺候前任黑水河神,做着衙中掌案,凉州十三郡国,各地山神水神底细,算得是个门清。若不是乌老翁的东主、前任黑水河神那出了变故,这老龟精早已转为水府令,名籍正神,不能以小吏视之了。 他一面大礼参拜,一面偷眼看去,只见堂上坐着的那年轻道者头绾青巾,一身青锦袍服,隐带几分道气。只是这道者面相看似随和,眉目间却暗藏一股英煞,不像是个山林清修的隐者,反倒带着一股边镇武人气息。 魏野也不在乎这老龟精拿眼偷瞧他,只是笑道:“难为老先生大老远地来见本官,我这里礼数不周,多有简慢了。铃铛,与老先生看个座。” 司马铃笑着过来,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引着这老龟在魏野下首坐了。 乌老翁连道不敢,还是老老实实地受了这番礼遇。 魏野也不和他闹什么虚文,直入正题道:“自入得凉州以来,正巧本官也有些疑难处,需寻个本地的老成长者问一问。老先生此来,倒是天意作成于我。听得我家这个长随道,老先生乃是本地水府掌案,可不知如今黑水河神府,是哪一位神君署事?” 会有这一问,是因为魏野在这黑水城中所见,居然除了伏波将军庙的新息侯马援之外,本地鬼神居然几乎毫无踪迹可寻。不论是土谷穑稼之类土神,还是井泉河湖之类水神,乃至路神桥神之类小神,统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可要说是祆教中的神使征伐本地鬼神,导致这些地方鬼神统统陨落,然而偏偏这些鬼神的祠庙仍然有人照看香火,还略略留下一丝神光不散。 说起来,张掖一郡,皆仰赖黑水灌溉之利,黑水河神也堪为本地诸神之首,要问个清楚,也就只能从乌老翁这个水府旧人上取得突破口了。 却不料魏野开口动问,却让这老龟精面上好一阵犹疑,终于是忍不住朝着四下看了看。那双小眼睛,尤其在司马铃和小哑巴身上逗留时间最多。 魏野知道这老龟精后面禀告的话头,多半关系颇大,摆手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只管说就是了。” 乌老翁见魏野这样打包票,也就略略放大了胆子道:“既然是仙师这么说,小吏也便担个干系,给仙师说个明白罢。不要说这黑水河神府,就是这张掖郡,甚至这凉州地方千里之内,目下并无一位地祇镇守。” 这话,乌老翁自己说得是心惊肉跳,然而左右看去,不但魏野面上毫无惊讶之意,就连他身旁随侍的少年,一旁看热闹般凑着的少女,都没什么意外表示。至于王超那野狐禅的石蟾精,早就听他解说过一二,这时候就当是没听到一般。 见着自己这个包袱没有抖好,乌老翁也不曾气馁,继续道:“仙师可知,这些一方神君,去了什么地方?” 魏野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为贺兰公征召,去了西北会猎。就如当初齐桓晋文会盟诸侯一般,这位贺兰公的威风,也不下当年在会稽山号令百神的禹王了。” 乌老翁见魏野说破,道了声是,又继续道:“这位贺兰公究竟打了什么算盘,是不是也想效法当年禹王的威风,我这等小吏自然是琢磨不透的。然而小吏却知道一事,那位贺兰公与诸神会猎之处,必然是有绝大风险,说不得就是一处来得走不得的死地!” 这句话一说出,魏野总算是来了点兴趣,追问道:“说是凉州地祇都赶赴了死地,你又有何证明?” 乌老翁一低头道:“不瞒仙师,自黑水河神应贺兰公之命封了水府,亲率本部神兵开赴西北之后,至今已过了十八年。小吏日盼夜望,不见水府一兵一卒回返,岂不是都入了死地!” 第271章 ·西风紧(十一) 这一番话说出,乌老翁也算是豁出去了,继续道:“仙师有所不知,小吏身为水府掌案,最是河神老爷身边得用的人。自从十八年前三月初三,贺兰公遣人发了一道密令给河神老爷,河神老爷便日日长吁短叹,与姬妾宴饮时候,也殊无笑颜,只是暗自落泪。等到点齐兵马出征时候,更是将最受宠的几个姬妾都带着走了。” 谈起当日所见,这乌老翁叹道:“若不是河神老爷自知此去必无幸理,出征乃至阳之事,哪有个随军还携带姬妾的道理?可见河神老爷此时便存了死志,带上姬妾随军,是个要她们与之同殉的打算。” 司马铃听着这话,不觉撇了撇嘴,嘀咕道:“这样没本事的家伙,死还要找些垫背的,就算活下来了,也是浪费。” 魏野一笑,也不置评,对乌老翁说道:“既然那位黑水河神视老先生为腹心,想来也不会放着老先生在他身后逍遥了,说不得就要让老先生做一个军中长史之类,陪着他一道覆灭的。怎的本官却有幸今日遇见老先生,还知道了这许多水府秘辛?” 乌老翁干笑道:“小吏苦修一场,才得个人身,入了水府做掌案,也是为了日后能多少谋个正经出身。何况我等水族,一旦道个‘死’字,多半是魂飞魄散,又不似凡间的忠直之臣,死后尚有清名遗泽的,如何能同着东主同败!” 他忆起当初,也不再忌讳了,又说道:“当初贺兰仙府的密令一到,我便觉得河神老爷神色有异,又借着处置文书时候,听得河神老爷时常喃喃自语,方才知道事情不好。正逢着那几日河神老爷神思不属,喜怒无常,小吏便仗着自家皮糙肉厚,索性找个由头,坏了河神老爷最爱的一方白玉砚台。硬吃了一番拷打,被逐出水府去,才算是将自己这条性命保全下来。” 魏野听了这老龟精坦承,也笑了起来,指着他道:“听起来,老先生也算是个有决断的。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那黑水河神究竟泄漏了什么言语,却让老先生怕成这样?” 乌老翁摇了摇头,道:“这八个字,小吏藏在心中也有十几年了,着实是干系太大,不敢出声。请仙师附耳过来,出小吏之口,入仙师之耳,才算是个妥帖法子。” 仙术士摆了摆手,叹息道:“都说狐性多疑,渡河听冰,不料龟性多疑,还在狐狸之上。罢了,本官也不要你说,倒是本官替你说了吧,可是《老子铭》中‘太一紫房,道成化身’八个字?” 这“太一紫房,道成化身”八字一出,倒将乌老翁惊得长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忙问道:“这八字,仙师却是如何知道?” 这时候,蛤蟆王超总算是找到一个插嘴机会,得意道:“乌老先生,只怕你还不知道,我这位主公数月前,可是在槐里县斩了那贺兰公的外室地夷夫人。这点隐秘,也是那地夷夫人魂飞魄散前泄漏出来,却还难为你当成个宝来献!” 乌老翁听了,低下头想了想,似是下了绝大决心,方才咬牙道:“瞒者瞒不识,既然仙师已然有了些线索,小吏也便不隐瞒了。仙师可知道,这‘太一紫房,道成化身’八字,背后还有一桩绝大隐秘?” 这一次,乌老翁不再玩弄话术,径直道:“昔日太上道祖西出函谷关,关令尹喜夜观天象,见得紫气东来,知是道祖降临,跪请收录。太上见他至诚,传下德、道二篇,便是道门所传道德经了。” 魏野点头,这段掌故,不论是不是道门中人,大都耳熟能详。 乌老翁又道:“然而西凉地界,鬼神之中,别有一番传言。道是当日尹喜得传灵文,欢喜踊跃,相随道祖出了函谷关,直行到流沙之西。那尹喜此时尚未得道,还是凡胎,再难前行。道祖便指点他从流沙之西,径入太一紫房,遍参琅书琼章,方才成其仙道。那太一紫房,便是太上道祖所封的一处世外洞天,其中有五方制劫真文、灵宝驱神之印、三洞斩魔之剑,更有仙宫万重,灵药无数,不论人神妖鬼,能入其中,便能上参无上功果。自尹喜飞升之后,太一紫房重又封起,以待有缘也。” 魏野闻言,不禁一哂:“你大概是想说,那贺兰公,八成就是找到了太一紫房所在,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索性就征发了凉州各部鬼神,随他一同攻打太一紫房。” 乌老翁认真答道:“若仅仅是西凉各部地祇被征发,小吏还不敢做如此想。然而贺兰公这些年里,年年向并州、益州诸神广发邀请。不但如此,还关照这些新来的神军要将沿途的山精野怪统统征发为神兵。仙师试想,若是与西域那些胡神征战,只凉州诸神,都足够了。贺兰公又征发这许多山精野怪,只怕是早已杀去安息、大秦,怎会还留在西北地方?” 这一番话说下来,魏野也不得不点头,那位贺兰公是什么德行,他也从槐里县那些妖精口中约略弄清楚了些虽然在传闻中,这位贺兰公似乎有些惧内,但行事确实无法无天得很。要说这位贺兰山神贪图太一紫房之中的宝物,这等召集地祇鬼神围攻洞天的做派,也确实像是他的风格。 至于征发凉州并州的精怪妖物,手笔虽大,可从另外一方面,也只能说明那围攻太一紫房的地祇联军兵员消耗得实在太过严重。不然,也不会这么不忌口地拿妖怪来凑数了。 须知道,这些山野之间自感成灵的妖物,并不似蛤蟆王朝或者这乌老翁这样,还算是知书达理的。王超这石蟾精总在老妖僧奢摩罗门下学佛许多年,乌老翁也是在水府管制之下的水族,方才言谈与人无异。那等山野中的精怪,就算自感成灵,要学成人样,还得潜伏在城邑乡村左近,学人行事,才能算是有个成果。 不然,就算是凡人,从小丢进狼群里抚养,也顶多养成个狼孩之类,算不得是真正人类了。 这些山精野怪,若是不通人性,空有妖气,只怕是白占一个地祇神兵的名额,却只好当作炮灰使用。 再看王超描述的那过路水神搜刮山野妖物模样,居然是只要妖气浓重些的,就一概给个神兵名额。可见,那贺兰公的地祇联军,兵员缺乏究竟到了何种的地步! 然而这番分析,终究缺了些极重要的旁证。魏野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下巴,朝着身边小哑巴一点头。 陆衍会意,走下堂去,将那缠在绿藻网中的大胖头鱼提了上来。 这头赤鳞胖头鱼,也算是被折腾得惨了,他本是一方水府重将,法力神通都还算过得去。然而比起乌老翁这样的积年水府老吏,本质要略差一筹。何况龟类本就是鳞虫之中,灵性仅次于龙蛇之辈,这乌老翁又采集黑水河中经寒十载不死的河藻炼成这困云网,虽然本质不好,却是法器一流,这赤鳞胖头鱼这亏吃得不算冤枉。 然而这头大胖头鱼,却不觉得自己该吃这么一个闷亏,这困云网离了乌老翁驾驭,威力减去一些。这大胖头鱼得了喘息之机,把头伸出了困云网之外,还是变化成半截人头半截鱼模样,大骂道:“你们这些天杀的泼才,竟连水府的神将也敢拘禁!识相些的,快快将本将放出,还能得个痛快死法,不然便叫尔等统统零剥碎割,求死也不能!” 魏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大胖头鱼精叫嚣,向乌老翁说道:“这厮据说也是一方水府的官吏,怎的连基本的一点眼力劲都奉欠。依本官看,八成那位水府之主是个软绵绵的面团性子,才养成了手下人这样张狂。” 乌老翁点头应承道:“仙师品鉴的很是。” 魏野也懒怠与这胖头鱼废话了,只开口问道:“那鱼精,我且问你,贺兰山神在西北用兵,征调了多少位地下千石以上鬼神?” 这大胖头鱼先是一怔,随即大骂道:“汝这凡人,也还知道事!贺兰公他老人家召集了位在千石以上官长三十五位,神兵济济,不下百万。等打破了那处洞天,我家明府回师,你们一个个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仙术士闻言,不禁莞尔,向着左右道:“今日却是造化,遇见这么个老实妖怪,家底报的甚是清楚明白。也罢,便放他回去好了。” 听着魏野如此说,要将这个好不容易拿下的胖头鱼精放走,乌老翁刚要出言反对,却见魏野面上笑意中带着一种凉凉嘲讽意味。旁边的司马铃,手中捧着一口连鞘长剑,剑柄色如炭火,微泛绀紫哑光。乌老翁一望即知剑非凡铁,随即闭口不言,只将手一挥,那困云网就化为一件短褂,还穿在自家身上。 这胖头鱼精去了束缚,也不变回人身,只将身一扭,变得比牯牛还大,一张阔口张着就朝着魏野当头噬下! 第272章 ·西风紧(十二) 堂上乍然生变,这胖头鱼精朝着魏野当头咬下,却不料魏野神色不变,右手剑诀一引,桃千金应声出鞘! 这些时日,桃千金一直不曾怎么出鞘饮血,却是日日受流霞水母化合坎水精气滋养,不管是这口桃木法剑的灵性还是分量,都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只见魏野身形不动,桃千金却是长吟一声,化成一道赤光,向着这头不知死活的胖头鱼精当头砸落! 没错,不是飞斩,乃是砸落。桃千金如今净重还比神雕侠杨过的玄铁重剑胜过一倍,足有百斤有奇,妥妥的重剑一柄,比起王超运使的那块混元如意石,魏野这口桃千金虽然分量略有不足,却架不住密度够高,体积够小,这一砸之下,反倒比那石磨盘更蛮狠许多。 只听得“啪嚓”一声,这胖头鱼的额头已被桃千金贯穿不是捅穿的,而是被硬生生地砸穿的。 固然,桃千金乃是道术之士祭炼涵养而成的法剑,仅本质而言,就非寻常凡铁可比后世的特种合金钢不论,这个时代,就算是纯钧龙渊、干将莫邪,这些古时名剑,灵性或还远胜之,论起本质还略差桃千金一筹。 一剑将这头不识好歹的大胖头鱼斩了,魏野将桃千金一收,摇了摇头,随即对王超这石蟾精吩咐道:“这厮看年候,也差不多修炼了两甲子往上。这种成精鱼怪,虽然尚无化蛟的机缘,血肉之中也多元气,最合适拿来给武人做滋补之物。你将它抬了去,交给铁山师傅处置,就说本官明日有空,正好也要到伏波将军庙前观看他们义社演武的成果,去吧。” 蛤蟆王超正待拖着鱼尾发力,那早已死透了的胖头鱼嘴忽地一张,一道白光就从鱼嘴中直射而出! 魏野来不及看得分明,袖子一挥,已将六甲箭祭起,一溜火光就朝着这道白光射来。 然而那道白光却似有了灵性,竟是避开了六甲箭,拐了一个弯,就朝着外面飞去。 乌老翁识得这道白光中,正是胖头鱼精当初拿来欲勾去自己精魄的水府令旗。他一个被开革的水府小吏,背后又不曾有什么过硬的靠山,这绑了水府将官来给仙道中人卖好的事情最怕泄漏。忙叫了一声“仙师不可令此宝走了”,又欲祭起他自家炼的困云网。 可他还不及祭起法器,司马铃手一招,五指之间自生一股吸摄之力。那令旗的旗杆乃是寒铁锻造,受到司马铃这个金精清明化生的半妖少女摄拿,顿时再难抗拒,一时间就成了僵持之势。 魏野觑得这个空档,道了一声“敕”,以指书空,连画数道洞阳剑祝根本符篆。顿时堂上红芒闪动,将四面包围起来,阻断了这支令旗去路。 一旁陆衍一纵身,将这面令旗抢在手里,可饶是他的力量颇大,这面令旗依然颤抖不止,像是要挣开小哑巴的掌握一般。 仙术士随即快步赶上,指尖挟着一点赤芒,在令旗的旗面上疾书太平经章句:“天得成就,复知天禁,使其无害趋善,不逆神灵!” 想当然尔,太平道所谓神灵,也就是中黄太一君,自然和地祇鬼神没什么关系就是。 受到太平经章句禁制,令旗又挣扎片刻,终于寂然不动。魏野轻轻拿过这面令旗,用心打量起来。 这面令旗的旗面仿佛以雪绫裁剪,又用银线织成水波鱼龙暗纹,定神看去,其中隐隐有许多水族虚影载沉载浮。不用说,这就是那胖头鱼精摄入令旗中的一丝丝水族精魄了。 魏野将这面令旗擎在手中,悄悄联通上了袖囊中的竹简式终端,接入了星界之门的神秘学数据库,一行旁人看不到的数据流,随即在仙术士的眼中缓缓流淌而过: 水府行波旗,二星青铜咒具,取白蛟之鬣以金针剖刮如蚕丝,织成旗面,以寒铁混锻水玉为旗杆,上加水神符印,为水府征召神兵之宝,能摄招水族精魄于旗上。 这面令旗也没有旁的作用,就只能将那些成了精的水族一丝精魄摄起。若是这些水族不服管束,被这令旗上的水神符印压制,自然不用花什么力气,就能将作乱的水族打回原形。与其说这是件法器,不如说是一件诅咒型道具,且这面令旗的灵异之处,一者是所用的素材格外高级些,再就是上面加了水神符印专门用来针对成精水族,全靠水神之力以势相压,并无术法祭炼,所以不能视为正经法器,只能算是咒具一类。 何况这面令旗专门用于克制水族,在魏野这样专业人士看来,它的应用范围不免有些太狭窄。何况这西北之地,不论蛟蜃鱼鳖,本来就稀少,这面令旗就更难有用武之地。要叫仙术士说来,反倒是这面令旗本身所用的白蛟之鬣与寒铁、水玉,都是极好的祭炼法器素材,反倒比那水神符印要有价值得多。 想到此处,魏野从袖囊中取出盛着流霞水母的绿玉瓶,轻轻倾了一滴色分七彩、隐隐带着月华幻芒的水母之瑛在旗面上。流霞水母内蕴太阴罡英之气,而这面水府行波旗上的水神符印为太阴之臣属,反而受到流霞水母侵蚀,转眼之间,就被化去。 失去水神符印辖制,那令旗中所收纳的水族精魄,纷纷脱出旗面。只见道道白气如烟,化出无数鱼虾龟鳖之形,飘飘渺渺地散了出去。不过转眼之间,数据库对水府行波旗的鉴定,就从二星青铜落到了一星黄金的评价,分类也从咒具一栏转到了更下一级的珍玩级别。 也就是说,这东西已经算不上是什么法物,只能算是一件贵价文玩,该从法术工坊转到古董文玩店去才对。 乌老翁虽然没有魏野这般直观的鉴定能力,却能看得出这面水府行波旗上神光顿灭,竟是转眼就化为了凡物。他在水府中多年,如何不知道此宝价值,不由得跌足道:“仙师这是……” “啊?”魏野握着这面水府行波旗,挥了两挥,方才道:“本官明日要去义社看民壮演武,正缺一面令旗以壮声势,这不是正好?” 第273章 ·西风紧(十三) 假如把朱熹投放到孔子和子路聊天的时候,刨去沟通问题不算,朱熹大概不会认为面前这个身材高大还不怎么英俊的老人家是他考亭先生的终生偶像。 同样的,如果孔丘先生乱入了汉儒大佬董仲舒的五龙求雨法坛,大概也只会认为坛上那位忙着跳大神的老兄是个巫师,而不是他孔丘的后学。 时代的距离,人心的距离,种族的距离,文化的距离,说起来都是问题。 就像是乌老翁完全不能领会仙术士随手报废一件看上去极难得的宝物是什么心态,仙术士在人前也得稍稍收敛一下某些不合时宜的言行。 好吧,就魏野一贯的行事风格而言,似乎从来就和循规蹈矩四个字挨不上一点边。 …… ……… 伏波将军庙这些时日起了义社,倒比往日喧闹许多。边郡民人结社习武,有汉一朝已成传统,尤其是凉州、并州,西汉之世此地本来就是迎击匈奴的前哨,尚武风气深厚。至于东汉一朝,随着羌胡与汉民杂处的格局形成,兼之边郡长官多自关中而出,自觉不自觉地都有些袒护羌胡、压制汉民的倾向,凉州人对这些流官的信任度就更低,最后只能转而注重武事,以图自保。 若是在黑水城外那些田庄,往往都已经形成了以一户大族为中心,以一家一姓为纽带的村社,实质上可算是凉州本地豪门的外围组织。然而像黑水城这样的地方,各种势力犬牙交错,目前看起来,还是流官加祆教的组合战斗力最为强悍,传统的豪门势力纸面上的力量虽大,却很难直接转化组织,目前都没有向义社伸手的余裕。 铁山这义社还较别的类似组织有一桩好处,就是其中也多少依仗了魏野的官面身份。因此上,这义社不能全然算是民间有活力的团体,多少也算是挂了牌的合法组织。铁山又定下规矩,每三日管一顿饭,倒是有些人为了贪些便宜,算准时候,来跟着操练。 今日辰时,伏波将军庙左近就是“咚、咚、咚、咚”一阵密集的鼓点。 这鼓点十分急促,不是伏波将军庙赛祭时候娱神的社鼓那样肃穆舒缓。那些在伏波将军庙义社学了几个基本动作的人,倒是听义社的总教头铁山解说过军中打鼓,就是这么个鼓点,晨昏各有三通鼓,军中听着鼓起,便要列队。 自然,依着汉制,成年民壮除了各种杂役外,都是要去军营里服一段时日军役。然而寻常民壮,要么是在边郡上充任役夫,要么就是征入都下做执戈卫士,并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军伍经验,比起铁山这样的老军,更是差得远了。至于军中的讲究,这些民壮就算服过兵役,也很难说出什么道理来。 听着那鼓点,起初就跟着铁山学艺的年轻人们赶来得最早,至于这些时日凑热闹般才加入义社的人,就大有不如了。然而此刻才是人早上预备动火时候,人人肚里没食,又被这阵鼓声一通扰攘,有些人就不免生出抱怨来。 有人抱怨,也有人听着鼓声便向着伏波将军庙赶了。走至庙前一看,却见伏波将军庙那面社鼓被人抬到了大门前,一个一身乌银软甲的少年,手中持着鼓槌,正在一通猛敲。 这少年身后,有个长身肃立的青巾男子,穿了一身颇有胡风的青锦道服,背对着他们,手中正翻着一卷竹简。 “依我朝军制,五更时即擂鼓一通,一通鼓三百三十鼓点,一通鼓毕,吹角一声,如是三通鼓罢,昏明乃毕。这虽然是戍边营寨之制,却是练兵的头一等大事。鼓声传令,闻鼓而作,不如此,则军令不行,即使孙武重生,面对无令乱兵,也无能为也铁兄,本官说得可是这个道理?” 魏野翻着竹简式终端的兵书要集,在那里现学现卖。铁山不知道面前这位兵曹从事简直比纸上谈兵的赵括还要水货很多,只觉得这位魏从事总爱拿着一卷不曾杀青的无字竹简摆谱的毛病很要不得。然而这话从兵法讲,是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他也只能向自己投靠的这位不靠谱贵官点头道:“魏公说得很是。” 一通军鼓约略是五分钟,三通鼓也就是一刻钟,魏野又立了片刻,方才对铁山道:“三通鼓后,还不曾到场的民壮,日后铁兄便不必传授他们什么高明武艺了,只叫他们随班操演也就是了。只这三通鼓内到了庙前的民壮,还要烦铁兄别造一个名册,好生调训一番。” 按照魏野的看法,洛阳北军这些年里虽然有些军纪涣散,但还勉强能做到一通鼓内集合,寻常州郡兵若是操练得法,也能赶在二通鼓前集结。至于幽冀凉并的边塞士伍,那自然不比这些承平之地的戍卒,可说是汉军菁华所在,是这伏波将军庙前聚集的民壮不能比的。只要能在三通鼓内赶到伏波将军庙的民壮,起码这加入义社的态度还算端正,不是纯为了蹭一口白食。 自然,要是魏野有的选,他倒是想效法戚继光的选兵法,找些矿工作为民壮。然而张掖郡作为凉州最大的产粮区,想找矿工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如今这个速度,要在那些老于兵事的将领看来,都足够踹两回营的,可在魏野看来,能听到鼓声后赶至伏波将军庙的,就算是民兵中出类拔萃的好苗子了。 同着铁山检查了一番先后赶到伏波将军庙的人马,不出意外地,铁山之前教导过的那一批年轻人来得最快最早。剩下的,多是西城那些肯听了魏野吩咐去扒教民衣裳、打短工的苦力。 等三通鼓都打过,魏野数了数面前这刚满四十的队伍,按捺住自家想要摇头叹气的冲动,硬是板平了脸向铁山道:“能有这么些民壮肯用心听铁兄指挥,也算是不易了。既然如此,今日操演就开始了吧。” 第274章 ·西风紧(十四) 说到底,义社也只是义社,民壮也只是民壮,不可能转眼之间就达到后古典时代工业社会下的民兵水准。 哪怕汉制之下,没有几个成年男子没有服过兵役,可古代农业社会下的军队,终究和工业社会下完全脱产的职业军事集团是两个概念。 向着铁山点了点头,魏野不再出声,就这么负着手进入了旁观模式。 铁山这几日来的操练成果,以他自己教导的那几个弟子带队,这些民壮出过兵役的,也知道如何列队。 不要小看了队列操练,汉军之所以号为强军,就在于军制严密,操演也有规条。这还不是晚唐以后役兵制度全然崩坏,募兵制又被军头们变质成了家丁为主的私兵与大批农奴般的卫所兵共存的奇葩,这个时代,汉军制度还能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比起这还看得过去的列队,武艺操演,就让人全看不下去了。 铁山的武艺不坏,他一手带出来的那些弟子,放在军中也可算是精锐。然而这三十多个民壮,那武艺简直就不能看了,跑江湖卖艺的那一手对花枪的功夫,简直可以一个打他们三个。 虽说这些民壮手里提根棍子,战斗力也差不多有1。5鹅的出力,用来弹压一条街面还算是高出一般械斗的水准,可再往上呢? 凉州此时看着倒还不失“和谐稳定”的面子,然而在有心人拨弄之下,局势败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这种比居民联防队强些也有限的义社,能在将来大变之中发挥多少战斗力,实在是让人没法子指望。 然而再没法子指望,魏野也得用心做起来为了那一线机缘,在凉州站住脚已然是必然之事。可魏野如今的道术虽然精妙,只要有心人不惜代价,几百号被洗脑了的精锐狂信徒,就差不多能高喊着“阿胡拉玛兹达”,和他玩一招玉石俱焚出来。 就算没有祆教作梗,那太一紫房之秘,光凭魏野一人也是吃不下来的。说不得,还要引入别家势力进入 可真正冒险者组织那号的庞然大物面前,仙术士除非得天眷顾,突然得了天降老爷爷灌顶传功,从寻常修者瞬间蜕变成有着战阵之上千人斩般战斗力的无双鬼神,才能谈得上真正的合作。就如今魏野这一点实力,奢谈什么合作,只怕从一开始就得被排挤到什么阴沟角落里去了。 说来说去,也只有魏野自己开府建牙,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实权人物,资源与人力都算是有了家底,才能打一打那太一紫房的主意。 而面前这些连枪棒套路都使不好的民壮,也就是魏野现在能认真打理的唯一班底了。 又看了片刻,见这些民壮也实在谈不上什么水平了。魏野摇了摇头,一抬手,阻住了铁山,自己走到了队列前面。 这些民壮,倒大半都识得魏野这位来自洛阳的大人物。一则是魏野这身青锦道服实在太过醒目,本地官都讲究一个官箴威仪,穿的都是正紧官衣,没有衣冠装束这么出圈的,二来魏野在黑水城里寻祆教晦气,也算是人人皆知。 见着这位京中贵官踱步到了他们面前,就有几个民壮手里的长杆子有些握不住了。排在最前面的一个民壮紧张得手心全都是汗,只觉得这没上过油的长杆子滑溜无比,就这么啪嚓一声将杆子落在了魏野面前。 魏野不意外地笑了笑,虽然这些民壮也算是在城里讨生活的,然而平时能接触到几个县廷、郡廷里有头脸的书办之类就算了不起了。刘闯那人,好权而无断、好名而无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亲民来,更谈不上和这些寻常民户接触。 他一弯腰,将那根长杆子捡起来,塞回到这看去还不过二十来岁的民壮手里,然后踱了半个圈,方才开口道:“各位参加义社,想来也是知道的,凉州边郡,时常不安。各位多半已经成家,说不得有些已经为人父,家中上有父母要奉养,下有儿女要抚育。高堂在上,他们已经不比生养各位时候,正需要你们尽人子的本分行孝道,儿女尚幼,也要你们为人父的保护。这义社就是大家为了保护家小而聚起来的,然而要保护家小,光凭着一身血勇,却没有大用若是有一腔血勇就能成事,我朝还练兵做什么!” 这话魏野自诩说得极为得体诙谐了,然而一眼看下去,大半人都傻看着他,少数几个听懂了他这俏皮话的,又畏惧他的官位,强忍着不敢笑。 仙术士没趣地一摆手,将这个话题岔开,又继续道:“铁师傅肯出头组建这个义社,本官也是极欢喜的,可见忠义之心,人人有之。今日本官见大家肯下力气出操,可见民气也大可用!然而天子用兵,犹要粮草先行,本官又怎么能让各位饿着肚子出操” 他也不转身,就喝了一声:“王超何在!把吃食抬上来!” 应着他一声喝,蛤蟆王超已和几个被临时抓差的传舍伙夫,扛了一只大釜到了伏波将军庙前。 那釜中满盛着鱼块,都用牛油煎过,表皮焦黄,又撒了许多胡麻和许多人都叫不出名目的香料,只看去,就油汪汪的鱼香扑鼻。又有几个伙夫端了许多杂粮蒸饼,放在一旁,也是热气腾腾的,叫人食指大动。 闻着鱼肉和蒸饼香味,这民壮队伍顿时显得动摇起来。 魏野也不在意,向着这草创而成的民壮队伍道:“虽然这义社不比军伍,可也不是办赛祭散福肉,见者就有份的。要操练武艺,膂力定然要好,那些病秧子,还不如快点给本官滚蛋!阿衍” 陆衍听着老师呼声,当即将手中捧着的桃千金向魏野身前一送。 魏野一伸手,握住剑柄,反手向着地面就是一刺,桃千金登时入土二尺有余,伴随着魏野的声音,分外严肃:“能拔出本官这口剑的,才算是好汉子,才好吃本官这鱼肉宴!” 第275章 ·西风紧(十五) 桃千金,古桃仙雷劫遗蜕所炼法剑,若无混元如意法箓作为减重手段,那么它如今净重……一百六十九斤。 换成汉斤的话,这就是三百二十余斤往上的分量。 除非这些民壮里真有许褚、典韦那样天生神力的禀赋超常之人,否则就这口插在地上的法剑,只怕不比亚瑟王的石中剑更好对付些。 魏野退了一步,背着手,也不在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面前的民壮们。 插在地上的桃千金,剑身隐带哑光,绀紫透红,看上去非金非玉,然而又不似木石之质,老成些的人就先入为主,存了些畏忌之心。别的不论,这剑看去就非平常铁打的物事,碰着磕着,不都是自家赎不起的罪过? 虽然魏野这些天也算是露了几面,打压祆教就差光膀子上了,然而他毕竟不是本地官长,一个过路的官员,那魏青天的成色,天生就显得有几分不足。 魏野也是明白,官民之间尊卑分野在这里放着有汉一朝,儒士们齐心合力打造出的纲常名教这张大网,这时候正是最为严密阶段,上下尊卑之义,就连太平道都不能免俗。唐宋年间那种民不畏官、士人好讼的风气,此刻尚不曾成形。就算自家乐于做出个吴起爱重士卒的模样,只怕也没多少人来凑趣的。 他静静立着,司马铃已经开始开通传音频道了:“叔叔,这次怎么又要玩梅林和亚瑟王的老把戏?” “什么梅林亚瑟王的,就算有人能拔出桃千金来,你叔叔我到哪去许他个英格兰酋长的位置?不过是多奖励一碗酒,撑死了再添个猪头反正你阿叔我这里是不给提供清真饭的!” 这对叔侄暗中传音间,铁山也是暗自摇头他虽然没有听过商君立木为信的典故,但老于军伍的人,哪能不知道魏野这一手又是要给这些民壮一个下马威,又是要树立起他魏从事的赏罚威信来? 然而这一手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些,何况那一手掷剑入地的手法虽然漂亮,可来几个力气大些的人,你拔一拔,我拖一拖,也就拔出来了。这样子,还立个什么威严? 他也算是投靠了魏野的,总不能看着自家上司就这么出乖露丑,正要走上前去说些什么挽回一二,却被魏野一抬手挡下了。 “铁兄,你跟着我日子还短。”仙术士淡淡地道,“本官行事,只怕铁兄还不大习惯。那没关系,商君相秦,韩侯仕汉,一开始大家也都彼此不习惯。这便如居家过日子,夫妻间总能彼此熟悉起来的。” 这等轻飘飘的话头,简直是一点说服力也奉欠,魏野也不再解释,只大声喝道:“怎的?都是八尺高的汉子,连一口剑都拔不出来吗?” 他这一声高喝,总算队伍里有人松动了一下,却是铁山带出来的那几个个学生。年轻人气性总是有的,何况魏野还这么拿话激他们。 然而铁山沉着脸,瞪着这几个年轻人魏野要立威,怎么也不该他们几个出头去做这个出头鸟。何况,这几个小子都跟着自己打熬出了些筋骨,要是一把就将那把剑拔出来,魏野这位兵曹从事的面子又往哪里搁? 师道虽然尊严,他瞪得住这几个自己一手调训出来的学生,却瞪不住那些新加入的民壮。终于有个民壮走了出来,向着魏野一抱拳:“贵官您老好,您老看,小人能成不?” 魏野摆了摆手道:“本官年纪还不老,犯不着这么称呼。方才本官也说过了,能拔出本官这口剑的,才算是好汉子。你要是个好汉,就试一试手吧。” 这民壮也不是一味鲁直,见着魏野说话还算和气,哈了哈腰道:“您老的剑好,小人怕伤了碰了,就是小人的罪过。” 仙术士笑着摇了摇头,一指桃千金的剑柄道:“你且管去试,若你真有手段拔出剑来,本官又何惜一口佩剑伤了碰了?” 得了魏野首肯,这民壮才道了声:“那小人便冒昧试试了。”便去单手拿那剑柄。 寻常铁剑,哪怕是军中特制的战剑,也不过四五斤,这民壮也算是颇有膂力的,然而单手握着去拔这剑时,却像是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这人还不死心,又将双手握着剑柄,挺腰抬臀,发力欲拔。初时,也见得剑柄微微松动了些,却不料魏野袖中又将指诀一催,顿时又给桃千金加了一倍有余的分量。这一下,顿时将这民壮坑得朝后一跌,摔了一个大跟头! 四周围观的人不明就里,忍不住喊了阵倒彩,这人也脸上臊得跟什么一样的,大叫道:“这不算,不算,这剑实在沉重,不信你们也来试试!” 也有不信的,只道这是他遮羞的场面话,于是也走上前去作势欲拔,然而桃千金如今分量差不多有六百汉斤,谁能拔得出来?就连那几个跟着铁山学了好一阵枪棒武艺的年轻人,终也按捺不住,走上前来试手,甚至两人合力,也不过勉强将桃千金拔出了半寸! 眼看着火候已到,魏野分开人群,到了众人面前,手一按剑柄,同时袖中指诀一催,顿时铮然一响,将桃千金拔了出来。 从取剑到拔剑,人人都看在眼内,只道是这位京官果然深藏不露,这么一口重剑,居然就这般操弄自如。顿时人人咋舌,大哗出声。 到了这个时候,仙术士才冷笑了一声,作色骂道:“区区一口剑,连拔都拔不出来,还谈什么操练武艺!全体都有,双手背后,统统蹲下!” 这一声喝,当下人人悚然,全都把手一背,蹲了下去。虽然蹲是蹲下去了,可人人都是一头雾水。 “这是要干啥?” “别多问,这是要打杀威棒,当官的都这样……” “哪用拿棍,那口剑拍一拍,问你怕不怕?” 这点窃窃私语功夫,魏野已经将桃千金收回竹鞘中,随即点名道:“王超!” 王超听得主公唤自己,忙从那伙夫队里蹿了出来,连点头带哈腰:“小僧在!也不瞒主公您,当初在槐里县时节,小僧这个做大师兄的,也是掌戒尺法棍的,我那些师弟,没少挨过小僧的棍子。重了轻了,小僧都有把握,保证打过了再疼都不留伤,第二天照样下地走路!” 魏野哪耐烦听他吹嘘,笑骂道:“本官又不用你当掌刑班头,哪来什么戒尺法棍,要讲究什么真打假打。这是伏波将军庙,又不是诏狱大牢!叫你来,是要用你的老本行,叫这些人跟着你跳起来!” 听着要教民壮跟着自己学跳,这石蟾精欢喜不已,大有千里马终于碰到伯乐般的欣喜之心。他应了一声,就喜滋滋地到了众人面前吆喝道:“小的们,这跳也是一门重要的学问,你们且跟着我仔细学着些。” 他一面吆喝,一面走到一个民壮身后,就是一脚:“要学跳,哪有脚不踮着的?都把脚踮起来,踮起来!” 那民壮被他一骂一踹,有些惶恐地脚跟抬起,只用脚尖抓地,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弓了些。王超见了,满意地一点头,指着这个民壮道:“大家都跟着这兄弟学起来,踮脚,拱背!都知道了么!” 他大声问,那些民壮只好稀稀拉拉地应道:“小的知道了。” 魏野听着这答应声,立刻横眉喝道:“大声些,本官没有听清!” 被魏野一吼,这些民壮精神一紧,忙应声喊道:“小的知道了!” 虽然觉得那“小的”二字有些碍事,魏野也知道此时不必苛求太多,朝着蛤蟆王超一点头,就由着这石蟾精去摆布这些民壮。 不得不说,这蛙跳毕竟是蛤蟆王超的本行,由他驱赶着一群民壮跳来跳去,居然也有点列阵模样。看起来,倒是这石蟾精把当初在槐里县做大师兄的本事都拿出来了。 魏野点头看着,还和司马铃时不时私语几句: “叔叔,在桃千金上动手脚已经够过分的了,你还叫一个蛤蟆妖怪去教他们蛙跳,这根本就是欺负人好不好?” “这哪里算是欺负人?这些民壮都是二十出头,发育期早过了,练习蛙跳伤不到骨头,再说了,你知道冷兵器时代,行军打仗、兵员素质第一要紧的是什么字?” “是个武字?” “错!是一个跑字!” “我知道、我知道,胜利转进,这招叔叔用得和后古典时代的独裁者一样好!” 且不论这对冒险者叔侄私下的对口相声,也不论铁山看着魏野的眼神,多了几分高山仰止却又望之弥高的意味。这些民壮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算是被王超给操练得********。 …… ……… 这地狱般的操练总算结束后,魏野这位兵曹从事总算是肯让人吃饭了。 见识过了方才这位兵曹从事的手段,这饭吃得也是规矩颇大,一人一张杂粮蒸饼,再用土陶碗盛上满满一碗鱼块。领吃食的人不许抢,不许出身,一个个排起队伍来 不为别的,某位兵曹从事还提着那口吓人的重剑打量着他们呢! 此时汉家还是一日二餐习惯,早上一餐,晚上一餐,中午加餐习惯,除了少数讲究饮食的富贵门第,谁也不曾见过。 然而这点小事,谁都没有说破。 对民壮而言,这鱼肉宴算是捞着了。铁山从初识魏野时候就晓得,这位疑似世家子的兵曹从事行事做派一向如此,手面豪阔遮奢,这鱼肉宴的花销只怕从没入得这位兵曹从事眼里。 魏野此刻也不站着了,伏波将军庙的老庙祝早搬了一张胡床请魏野坐了这年头的胡床,说起来也不过是大号的马扎,但总比席子上跪坐要舒坦些。 魏野坐在胡床上,看着下面的民壮狼吞虎咽,突然对身边侍立的铁山道:“铁兄,昔日兵家有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铁兄虽然不必效法吴起,然而如今铁兄身为义社教头,于五伦之中,和他们又有师长弟子之恩义,更如父子,哪有不在一起吃饭的道理?” 听着魏野这般说,铁山一抱拳道:“谨如魏公所命。” 在铁山看来,魏野这先下马威,又加诸恩义的手段,无非是军将收揽军心的那一套。只不过魏野这个世家子,终究玩不来那些给士兵吮脓疮之类的把戏,就连这加诸恩义都显得勉强,他也只能替魏野拾缺补漏了。起码,魏野这位义社最大靠山的权威,一定要维护好! 魏野看着铁山,笑了笑不说话,一抬手,自有伙夫盛了鱼块和蒸饼奉上。 铁山接了吃食,先向魏野行礼谢赐食,方才举箸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这口鱼肉入口咀嚼,肉质虽细,却极有咬劲,咬动间肉汁四溢开来。一咽下肚去,就有一股热气似要流入四肢百骸,倒不像是鱼肉,而是什么大补之物。 这样的鱼肉,铁山半辈子也没吃过,顿时惊讶地看了眼魏野。 魏野坐在胡床上,轻轻一笑:“铁兄慢些吃,吃完了,还要好好操练一番。如此,才不算辜负了这头活了二甲子以上的胖头鱼一身的血气精华!” 有句话是魏野此刻不曾说出来的,铁山这样已经很有些底子的武人,吃了这胖头鱼的血肉,也不过是滋补元气。可对寻常人来说,这鱼精的血气精元,于改善体质上,不下于丹家所修合的固本培元丹药。 只是这鱼精的血气精元也不是好吸收的,这批民壮被操练半晌,正是急需元气滋养时候,这时候吃了这些鱼精血肉,才是最好吸收时机。 在魏野催动望气术看去,这些民壮此刻血气旺盛,身中阳火炽盛,体质、膂力,都一下子比寻常人提高许多。若是训练得法,真正变成一小队能纳入星界之门评级标准的强军也说不准虽然只是最基础的评级兵种,但也算不枉费那条胖头鱼精的废物利用来。 第276章 ·西风紧(十六) 魏野在伏波将军庙前摆开了鱼肉筵,虽然也就是个富户办喜事的水准,但是这手面也不算得差了。那些听着鼓点却没能赶得这个当口的人,也只好看着别人端着香喷喷、油汪汪的鱼块,大口就着杂粮蒸饼吃得高兴。 有那刻薄一些的人,少不得还要在肚里添一句:“吃、吃、吃,鱼刺卡不死你们这些活像饿了半辈子的!” 虽然怪话憋着冒不出来,酸水是已经冒得嘴里都快收不住了,人就在伏波将军庙前晃来晃去哪怕等着帮伙夫们收拾碗筷,也多少沾一沾油水呢! 这场鱼肉宴后面夹杂的东西,旁观的人不懂,吃得快活的民壮们不懂,铁山也是模模糊糊想明白了一点半点而已。真正用心的那人,坐在胡床之上,懒懒散散地撑着额,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和自家小拖油瓶说着冷笑话。 别的不论,那些有心人,见着这一幕,只怕又要脑补出许多新鲜东西来了吧? “由着他们瞎猜去,若是人类失去联想,世界肯定会变得不怎么样。” “叔叔,就算你这么说,也是挣不到软广告的代言费的。” 这些老魏家的传统冷笑话,侍立在一旁的小哑巴听不懂,然而听着老师和师姐谈话,陆衍就觉得心中一片安然。 魏野嘴里说着冷笑话,目光却是落在了西城那怎么看怎么碍眼的圆葱般的拱顶上。 我在这里等着你们下一回合呢,这一次,总该有些新鲜招数了吧? 大礼拜寺那圆葱般的拱顶对面,正对着五官掾任冲昊的府邸。今天任府上倒是一改这段日子以来的晦气模样,那些天天像在办丧事、戴热孝的白衫子仆役和幽魂般的黑罩袍女眷,居然也在死样里带出一点活气。 这点难得的喜气不为别的,据说遭了刺客毒手的任掾史,得了阿胡拉玛兹达的庇佑,居然伤势好转了许多。这两天,都能够开口说话了。 尽管那嗓子伤得太重,说话声音也和鸭子叫差不多,不是用心听,实在听不出任冲昊那叫声还能算是人话。可是能出声的任掾史,便不能算是哑巴,说不定差事还能保住,这可是关系着一家老小将来喝不喝西北风的大事,任谁都要好好庆贺一下的。 所以理所当然地,大伊马尔伊本老人,连同那舍了灵药的女将军苏姑娘,就这么被任府上下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上座。日后,任掾史要在这张掖地界上办羌汉教民的交涉,还是要多多仰仗这几位的了。 对这样的贵客临门,任府上下没说的,上好的波斯绒毯全拿出来,从门口铺到了大堂上再长,任家的财力也铺不起了。河西的肥羊,现宰了烤好,照着羌胡旧俗,全头全尾地上了桌。 这烤羊固然是皮焦肉嫩,周围摆了一圈的菜品,也都是水陆珍味。自然,任府上用的都是真正极清真的厨子,绝对不会坏了祆教的规矩! 任掾史虽然还在病中,也强自坐起来了,也不管什么君子远庖厨的道理,挣扎着操起一柄匕首,尽一尽他东道主的责任。 虽然任冲昊指头断了好几根,就剩下食指拇指还能用,但是一柄小匕首还面前能使动。他就这么哆哆嗦嗦地如蚂蚁撕咬叶片一样,将油汪汪的羊肉慢吞吞地片成片。虽然这位半残五官掾已经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快一些,然而肉片放在银碗中的时候,那羊油都凝成一块块的乳白油膏,看着就让人倒胃口。 不过说真的,这一场全羊宴,和魏野那一场全鱼宴目的完全相反。在旁人看来,魏野的全鱼宴有点买好人心的嫌疑,然而魏野的用意,却老实在于请人来吃这个目标上。倒是任府这场宴会,饮馔虽然精致,但真正的用意,只不过表明立场而已。 切了羊脸肉和羊尾巴油,毕恭毕敬地给伊本老人奉上,任冲昊这东道主才在主位上坐定,恭敬抱拳道:“大伊马尔,这照着清真法子做出来的菜肴,就是有一股香气,也显得洁净。任某宦囊不丰,黑水城这些天被某些小人骚扰,也无好出产,一时间就只能这样简慢啦。不过大伊马尔是自家人,还请体谅一二!” 这话说得极慢,声音又嘶哑,简直不能入耳,然而对一个半残之人,这样的语速也算来得。伊本老人知道这时候总不能太扫这任冲昊的面子,勉强伸手拈了一片羊脸肉送进嘴里嚼了嚼,点了点头。 有伊本老人带头,底下来赴宴的一众胡人经师彼此看了一眼,勉强都把这冷羊肉送进口里。这不是给任冲昊赏脸,他一个只知道跪舔祆教、又不是正途出身,不过是张掖太守私人征辟的属官,还当不起张掖各县的掌经人给他捧场! 这些经师,大半是羌胡出身,小半是西域甚至波斯的胡人,在张掖郡,都是掌管着几所礼拜寺的头面人物。这时候,他们也不过是不想扫了大伊马尔的面子而已。 这些头裹缠头布,身上穿着袷袢的经师皱着眉头嚼了嚼羊肉,便眼巴巴等着伊本老人发话。这一次,张掖郡祆教的掌经人聚集到一处,都知道空气有些不对,就要等着大伊马尔传达指示。 然而伊本老人并不在意这个,只是看了看对面专心对付烤鸡的女武士一眼:“任先生的伤虽然很见起色,然而这手指上的伤却不见大好,苏姑娘,你是不是要再多替任掾史上上心?” 女武士抓着一只鸡腿,大口撕咬下一块肉来,方才瞥了眼一脸小意的任冲昊,摇了摇头道:“药水的效果也只在肌肉组织的损伤修复上。手上那是骨折,我的药水没用,照他那个程度,我看也就只有黑玉断续膏可以试试了。” 说着,女武士促狭地一摆手:“别看我,这黑玉断续膏是西域金刚门的独门秘药,这西域金刚门又在你们绝对找不到的地方。再等上差不多九百多年,该这金刚门出世了,你们就可以去求药了。” 第277章 ·西风紧(十七) 西域金刚门,乃是九百多年后,宋时一位叛出少林寺的火工头陀所创。这家门派,以大力金刚指这门霸道外功与黑玉断续膏这味续骨灵药知名。比起旁的武林门派秘药,黑玉断续膏的接骨效果甚至不比精于炼丹术的道门高人所炼灵丹差多少。 然而这个时空节点上,搞风搞雨的冒险者实在太多了点,汉室的前途如何都是未知。后面还有没有照着原定剧本走的三国魏晋、五胡乱华,乃至南北朝对立,都是问题,嵩山上还有没有秃驴占山为寺更是不好推断。 假如权限不足的话,这类针对世界线变更的观测,从来就是个烧因果律点券的无底洞,除了那些失业的历史学家,也没人会有这种闲情雅趣。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如何,哪怕是冒险者也都难说得很了。 然而这种冒险者风格的酒桌笑话,实在是不合今日宴会上这些人的胃口。女武士这个笑话一出口,很有些经师看她的目光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味道了。 坐在女武士身边的古瑞格斯没有他这个大姐头这样不懂得读气氛,轻轻地拉了拉女武士今天穿着的一身红黑两色战袍的下摆。也不知道是死灵法师的力气太小,还是这身战袍太过宽松了些,女武士就这么恍如不觉般地抬起手,拿着银碗自己给自己斟了一大碗葡萄酒,咕咚一声就送下喉咙。 这样子就让这些祆教经师更加看不过眼,有个蓄了满面黑髯的经师轻轻理了理袷袢,操着波斯胡语对四周道:“实在想不通,在这个男人的宴会上,居然有女人大模大样地坐着。贤者传达的诫命中这样说,‘对于不服从你们的女子,要教训她们,也可以鞭挞她们,让她们服从你们。男人在她们面前是优越的,比她们高一级,这是唯一的主前定好的,可见主是万能的,至睿的。’若这个女人是我掌管地方的教民,就该让她的父兄赏她一顿鞭子,拉着她的头发从街上一路拖回家里。” 听着这个大胡子经师这样讲,顿时引来一阵恶意的笑声,一个看上去精瘦的经师点了点头,附和道:“对于这样没有教养、到处抛头露面的女人,就该找三、四个还没有成婚的年轻小伙子,将她拖进小巷子里。伟大的贤者愿主宰福安之他曾经教导我们,一个女子,若是被男人拥抱,就应该嫁给那个男人。然而有丈夫的妻子,不应该接触第二个男人,哪能被一个男人拥抱的时候,还被别的男人爱抚。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应该先用石头将她治死。” 说到这里,这些经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纷纷了然地一笑。 虽然这些经师,大略知道对面的女武士地位特殊,然而他们在自己的教区内都是杀生予夺的人物,根本不觉得这样的轻蔑态度有什么地方错了。有几个轻狂些的经师,也不在乎这里还是一位张掖地方上汉官的宅邸,就朝着伊本老人跟前去凑。 伊本老人放下手中的石榴浆,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几个经师小意地看了看他的神色,看这位老头子没什么怒色,方才放开怀抱,波斯话、吐火罗话、本地羌胡土话,加倍地南腔北调起来:“伊马尔,我们的大伊马尔,您是这方圆千里之内,顶顶尊贵的大人物,这事情总要由您拍个板的。这些年越来越冷,一入秋就飘起雪来,白灾一起,游牧的部族是很难撑过去的。他们也是归信了唯一的主的兄弟,不能让有经的兄弟们冻死饿死,而让这好地方都留给这些不信主的汉蛮子!” “这些州郡兵,义从兵里,多的是从各部征召上来的好小伙子,各礼拜寺里的散班经师,也跟着进去了好些位。大伊马尔,现在张掖兵、武威兵里,起码有百十个讲经人,都做到了带兵位置上。虽然军司马不敢想,军侯、屯长还是能拿得出好些的。有咱们自己的子弟在,就在郡兵里打出旗号,有普慈特慈的主宰照拂,这里的军队不就是我们的?” “多少去过洛阳的商队都确定了,汉人的朝廷正在起内讧!那些汉地的大官和阉人们间的仇恨比黑水河还深,就算我们起事了,他们自己不厮杀完了,拿不出精神来对付我们,只配在边上干瞧着!这事,赶早不赶晚,错过这个机会,就像在冬天做奶疙瘩,白浪费了好辰光!” “这些地方官,成色都不怎么样,就算我们打出旗号,他们也只会朝着汉地跑。大伊马尔,狼群再大也要头狼来带领方向,您给我们透个底,什么时候办这大事?” 这些掌经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伊本老人就像是没听见,伸出手撮了一点葡萄干送进嘴里嚼了嚼。周围这些掌经人都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就等这老头子发表高论。 如此的环境下,任冲昊还一脸狗腿地脸上带笑,向着这帮正在议论谋叛作乱的祆教经师连连举杯,也不管人家理不理会他可任掾史这分虔心总要传达到。 被全然孤立起来的女武士丝毫不在乎面前这些人喋喋不休,低头专心享用酒食。只是那帮经师谈得太过入港,又觉得她听不懂胡语,索性就没有在意她。然而女武士低着头专心对付一条烤鱼,却把耳朵支棱起来,等着这些经师说到最热烈的时候,她拍拍手上的肉屑,顺道油手在古瑞格斯的斗篷上抹了抹,心满意足地道:“吃也吃饱了,小古,咱们走。这些傻子议论的事情,不用去管它。” “啊?苏姐……咱们……” “听不明白吗?几个除了舌头以外全身残废的神棍,一帮子欺软怕硬的混混,在讨论老鼠吃猫这个技术性问题。” 不打算再给古瑞格斯抗辩的时间,女武士一手拖着死灵法师的斗篷,就把他朝外拉。 然而刚才那句话里,轻蔑的意味实在是掩都掩不住,几个一直用胡语交谈的掌经人,顿时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从开头到结尾,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别人听了个清清楚楚。而且在这个女人眼里,这么多在各自礼拜寺管辖地呼风唤雨、地方上不敢轻易招惹的人物,居然就只是一些摇唇鼓舌之徒! 这些掌经人,年纪大些的还算是伊本老人自己教出来的,年轻些的都是三传、四传的。祆教也没有个徒子徒孙的概念,一切尊卑只看在教中的职分。这些人年纪轻,心眼活,野心大,很有几个联系凉州地方山贼马匪,说不清是经师还是贼头的人物。 他们也不管面前这女武士的地位有什么特殊了,一伸手在袷袢里一掏,就是一把把雪亮短刀,直冲着女武士的身后袭来。 伊本老人见着这些经师的举动,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开口。 女武士也没有回头,就笑着道了一声:“老伊本,你这些徒子徒孙,我卖你个面子。记得事后的伤药钱,我要翻三倍!” 话音未落,从女武士袖中脱出一支短棍,这支棍在出袖的瞬间立时伸长,伴随着机簧消息的转动声,转眼就组合成了一支长戈! 长戈横打而出,冲在最前头的那个经师命数不好,当胸挨了这一记重击,随即倒飞了出去。 余下的人还没回过神来,就觉得面前黑影一闪,随即整个身子都不像是自个的了,就这么一个个地也跟着飞了出去! 几声闷响中,这几个经师全撞在了墙上。也亏得任府上装潢都走得是波斯风格,墙上的挂毯也足够厚,居然起了些缓重的余地,才算是没让这一场好宴当场见血。 也不管那几个软软从墙上滑落的经师,伊本老人静静看着女武士的背影,淡淡道:“多谢留情。” “老头子,我这可不是为你留情。”女武士大大方方地一抬手,算是打了个退席的招呼,飒然笑道:“那个道士京官一手法术很厉害,剑法也还不太坏,纯走杀伐的路子。要是他对着你们,也不用多玩花样,现烤几个活人,我看就能吓晕一大半人去。明说了吧老头子,这个年头,不是你煽动起一帮子傻信教的,就能办成事情的。照我看,你还是带着这些废物多办几回……那什么,篝火晚会?不管了,总之你们总要向那几个封了大天使的家伙多求点神迹下来,那些小妖怪也多派几个过来帮手。不然将来你们的布置,我看全都要完!” 丢下伊本老人,自顾自地出了任府大门,女武士也是一点不管身后的那些祆教经师眼里又恨又怕的眼神。她只是在嘀咕:“说起来,那个道士京官的火焰法术看着眼生啊。你说,上次我们在武威附近见过的那群太平道的,看着气息感觉有点像,难不成黄巾起义要先从凉州开始了?” 第278章 ·西风紧(十八) 凉州的村子,不像关内那样,纯是乡中亲族聚居的地方,大院小屋相连,尊卑、贫富,一望而可知。 恰相反,凉州的村落看起来更适合称之为村寨,不但地方轩阔,四下里都有夯土成墙。寻常人家住的土坯坊都分不出高矮,就是那么黄蒙蒙的一片。只有村中族长乃至三老、保甲的居所,才用砖木修建。 要是靠着土山的村寨,那就更方便些。黄泥夯土的墙围子,就拢成了一处坞寨,傍山而成的窑洞和山窝里的土坯房,看着不像是民居,倒多了些军堡的意味。更不要说山上挖出来的孔燧,都是照着戍边老卒的法子挖出来的,方便人趴伏其中瞭望,倒比一般军寨的角楼还方便些。 若是村寨大些,不管是族长、富户掏腰包,还是祠堂里数人头均摊,也肯请那些开得好硬弓、舞得好大枪的游侠儿帮着看护家业。所谓“仰手接飞猱,附身散马蹄”,射术高明的游侠儿,百步之外,能射人眼睛,绝对不会偏到鼻子。这样的本事,放在军中也都能巴结上曲屯长的职位,更不要说在这些村寨里。两相比较下,凉州游侠子弟反倒比关内过得好些, 这样严密的防范不为别的,只因为这里是凉州! 羌人叛乱不论,这凉州也是商队西行的要道,这些年天下的气温一路走低,在凉州这个大汉帝国的最西陲,本来就以“气候寒凉”著称,此刻的表现就更加明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已经很难养活一般的小自耕农,他们要么就出卖田土,沦为豪门的庄客部曲,要么就只能破产。 无业的壮劳力,除了个别运气好的,有远亲可投,或者识文断字、身体本钱足,去商队讨口饭吃外。大部分人只好落草,反过来给群聚而成的山贼们提供了最佳的后备役。 落草为贼,只求混一个肚饱,那么也就顾不上什么仁义道德、乡里乡亲,只能是抢他娘的再说。反过来,又逼着各处村寨,加倍地修庄墙、请护院,或者干脆村寨与山贼相互守望,分不清楚贼寨和村寨有什么区别来。 在大汉官场上,对凉州的评价也从来不高,只有“三多”兵多、乱多、刁民多。是以打发去凉州的流官,也和流放很少什么区别除非是提兵平乱的时候,才有几个想要刷军功作为仕进之路的外戚、世家子弟肯多打量凉州地方几眼。 大汉冠带堂皇的大人物们看不起凉州这个又是兵又是匪的地方,仕途上进都把凉州视为畏途,可却有的人能看得上。 石羊头是个傍山的村寨,标准的半是庄院半是靠山窑洞格局,然而寨子比别处要大得多,前头还辟出了一条街,给往来的商队做货栈和落脚地方,这个局面放在凉州也算是一方小小豪强的模样。然而石羊头的头领是个跑商帮出身的,凉州这地方虽然轻文教,但武事上却要讲究个将门传承,这样的商户出身,在那些百多年的将门面前就显得格外不够看些。 然而这石羊头放在十里八乡,却已经是了不得的庞然大物,为首的石泰石老三,也是一跺脚方圆几十里的地皮就要震三震的角色。别的不论,石老三手底下招揽的几十个汉子,都是积年贩牲口的出身,这些贩牲口的,赶着牲口群关内关外地跑,讲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手底下没点真功夫可不成! 美国西进运动时候的牛仔,带着枪械和印第安人见仗,风险还未必有这些牲口贩子大了。这些人来来去去,除了贩运牲口,真遇着落单的客旅,也未必不做些杀人谋财、拐卖良家的黑心生意。 这样一位江湖大豪,搁在武侠小说里,差不多就是个庄主、堡主的地位,虽然主人公的待遇多半享受不了,但混个主要反面角色还是绰绰有余的。 今天石羊头也在大开筵席,沿着石羊头下那一条货栈、店铺连成片的街面都给净了街。客舍里掌厨的师傅、卖吃食的小店掌柜,凡是和厨子行挨着边的都去了石羊头上石家大院去整治席面。 至于十村八乡的吹鼓班子,不管是有没有买卖,是要帮人成亲、做寿还是出殡,一概辞了去,都到石羊头来给石老三装潢门面。石老三自己换了一身如意回文花样的大花绸袍,带着亲信子侄,立在街头上作喜神老爷状。 这也不为别的,凉州地方上,张掖、武威尚称富饶之外,金城、陇西诸郡被数十年前那场羌乱冲击过甚,至今元气未复。地方上元气未复,盗贼蜂起就成了必然,老寨子之外,新立起的寨子也不算少,凉州地方上原本尚算平稳的绿林道,就不得不面对新旧势力犬牙交错,彼此冲突的现实。 几场火拼下来,新起的寨子固然被吞掉不少,可老寨子元气大伤被对头吃个干净的也不是没有。虽然在大多数人的想象里,绿林道上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一有不合、拔刀相杀才是正常状态。然而在道上混,哪能不带脑子?只知道砍砍杀杀,那是一辈子喽啰的命运,顶多也不过黑旋风罢了。各山各寨当家的,遇到事情,还是谈和的时候居多些,火并这种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段子,一般都只能到了最后才用。 石羊头今天这流水席,招待的就是方圆五百里几家山寨的老少爷们,归根结底也就是个划分地盘问题。石泰石老三作为本地的豪强,又是几个山寨坐地销赃的下家,实力隐隐也在本地出挑,自然当仁不让地将东道主做了起来。 好在石堡主的面子,周围几个山寨倒也愿意捧一捧,今日居然没几个失约的。就连新近才兴起的天马山上天马寨,都派了少寨主陈七来拜望。虽然这少寨主陈七才不过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石堡主也很能放开脸面地招呼几句:“都知道天马寨人才济济,今日一看果然不错。瞧贤侄这身量,真是雄壮!贵寨大当家的,昔年和我一道在铁骨门熬炼功夫时候,我就知道大当家的不是池中之物。贤侄既然来了,少不得要和我多饮几杯。我这里有武威姑藏城送来的九酝春,倒在盘子里,一滚就是一团大珠,送到洛阳去贡御都不寒碜!” 这么连着接了几路人马,石堡主掐指算算,周围道上几家当家的都到得差不多了就只天马寨没诚意,弄来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糊弄事。可离了天马寨,大家不一样做槽子糕?也不用管那么许多了,几家联起手来,你天马寨不照样吃得下?至于那点当初同门的情谊嘿!白的银,黄的金,什么情谊大得过这个! 这街头虽然洒了水、净了道,可几彪子人马踏过一道,也渐渐腾起灰来,石堡主更觉得自己腿脚站久了有些不活泛,向着左右点了点头,就打算回去主持开席。然而他刚一转头,就听得后面马蹄得得,转眼见就有一匹黑马驮着一个身材瘦小的骑士赶了上来。 当着石泰的面,那黑马跑发了性子,虽然骑士已经勒住了嚼子,黑马兀自在街面上团团转了一圈,马蹄踏在石头上得得地响。石泰眼神好,一眼就见得那黑马的蹄子上都镶了一块铁掌,精铁光芒尘土难掩,一看就知道是难得的好铁! 这马蹄上镶铁掌的制式,石泰从没见过,但想也知道是为了保护马蹄,光看这用心劲就知道骑士来历不小了。然而近前一看,马上的骑士却是个黄衫少年,年纪比那天马寨的少寨主还小几年,看着笑嘻嘻的,是个活猴子模样。 这少年翻身跳下马,就向着石泰一抱拳:“面前这位想来就是石堡主了吧?小子我是太平道陇西方王大祭酒的亲卫,我太平道陇西方王大祭酒和神护使听闻石堡主大开筵席,也想来向石堡主讨一杯酒吃。不知道石堡主欢不欢迎我家大祭酒来当这个不速之客!” 石泰听着这少年骑士自报家门,心中就打了一个突。太平道不论在冀州、豫州,还是荆州、扬州,声势都很不小。但在凉州,太平道的声势却还没造起多少来有羌胡的地方,差不多都是祆教占了先手,就只是靠近关中地方,才有些太平道的道人持着九节竹杖,讲一讲道理,分发些符水之类。 要在平时,像石泰这样的地方豪强哪会用眼皮子夹一夹这些道人?然而今日情况特殊,看这传讯的小子装扮,也不像是石泰见过的那些苦哈哈靠信徒饥一顿饱一顿供应的讲经道人,反倒有一股子彪悍轻捷的味道在,显然是受过军中整训的。 只不过一转念间,石泰就肃然一抬手:“承蒙王大祭酒看重兄弟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快请,兄弟就在这里迎候王大祭酒就是了!” 第279章 ·西风紧(十九)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石泰的眼力价算是出挑的,不然也难打拼出这么一份家业。 然而此刻迎接太平道陇西方的人马,却叫石泰忍不住身上汗涔涔地。 在吹鼓班子滴哩哇啦地奏着调子的时候,一彪人马已经到了石泰面前,为首的是个面相忠厚的中年人,头上戴一顶黄布帻巾,看着就像个衙门里的老书办模样。然而这人一手提着一根青竹杖,杖头挂着一卷帛书,下缀绿玉丝绦,倒像个劝学图中燃藜照夜的太乙老人一般,怎么看都是个装神弄鬼的老手。 这位想来就是那号称是陇西方大祭酒的王头目,光看模样,大概也只是个耍舌头的角色。可在他身后,却是个头上扎着杏黄束额的短发少年,看着年纪往大里算,也顶多十九、二十岁,却是身形高挑,别有一番彪捷矫健的味道,坐在马上,只用裆劲控着那一匹枣红色的西域马,上半身稳稳的不见一点摇动! 任是谁瞧见了,都得暗自伸大拇指,道一声:“好一个少年英雄!” 一抬手叫吹鼓班子停了吹打,石泰面上带着笑,拱着手就迎了上去:“王大祭酒,兄弟守着这石羊头一亩三分地,一向对贵教的兄弟们久疏问候。却难得王大祭酒心中还有我石某人,肯亲来兄弟这庄上!没说的,王大祭酒还请里面说话,兄弟我还想向您好好求教求教那修养的玄妙道理” 王祭酒也是一脸情厚模样,跳下马来,怀里圈着青竹杖就抱拳还礼:“王某人哪当得石庄主这样厚爱,这王祭酒三字也再休提,休提。我王国别字爰直,和石庄主年岁也差不多,表字相呼便可!” 见这位王祭酒这样上道,石泰也觉得面上有光,江湖大豪就讲究一个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肯赏脸,自家也要兜住,才是个互利互惠的局面。他当下一抬手,就把王国这一行人让进去。 末了,王国还特地一指身边的短发少年:“这位是我太平道中的神护使何兄弟,也是我太平道里年轻后生里拔尖了的。” 可惜石泰对太平道的体制实在没什么研究,只觉得挂个使者名号的年轻人,顶多就是太平道里面的年轻头目,并没有很看重。他却不知道,太平道中,尊为神使的都是高层里的高层,大贤良师张角与他两个兄弟之下,便以神上使马元义地位最为尊崇,神护使、神卫使为神上使的佐贰之职,地位远远在三十六方教区的首领之上。 王国这个太平道陇西方首领透出这个话来,未尝没有别的用意,然而石泰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点了点头就算有交情了。 王国对这些所谓的江湖大豪,本来就没多少指望,看他这个模样,也就闭了口,直随着石泰入了席。 老实说,石羊头的席面,放在讲究饮馔的老魏家面前,就显得实在太过粗糙。这个时代的烹饪手段,也比不过形成了几大菜系,手法繁杂得玩出了几千几万种花样的后世。但是烤的、蒸的、煮的各样肉食,捣烂如泥的羊羔肉、薄如纸片的鲜鱼脍,都一样样地送上来,堆满每个人身前的几案。 虽然在一般人的想象力,绿林的日子便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然而有那种财力的山寨,也差不多都洗白受了招安。这席面上几家老牌的绿林寨子,也就是逢着做了大票生意后,才能大碗酒大块肉的奢侈一下,平常的生活,还未必有石泰这个石羊头的坐地户来得舒坦。 这时候酒肉一连串地送上来,平时据守在山寨里,身边也没个好厨子打理饮食的各路好汉也就顾不上矜持了。哪怕是一些扮相斯文、很可能有什么“小孙膑”之类外号的角色,也把长袖子撸到肘后,双手抓着油乎乎的烤肉在那里大啃。 比起来,倒是太平道的一行人,吃起东西来还比较斯文些。 石泰也不老实坐着,端着酒爵到处地寻人敬酒,到后面嫌酒爵费事,都换上了大碗。反正这时候的酒也淡薄,那些最次的薄酒,都是二斛米酿成六斛六斗酒,比起酒酿圆子的醪糟汤还淡了不少,稍稍有点酒味罢了。 这些绿林上的汉子,也不晓得什么投壶、射覆、流觞行令之类助兴的玩意,闹过一回后,石泰再劝酒,就有这些绿林人物身边的亲信过来挡酒。石泰也估摸着,气氛差不多了,于是作了一个罗圈揖,方才说道:“诸列位,今天承蒙各位看得上咱石羊头,要借我石老三这个地方商量事情。那么我这个作东道的,也就蒙列位看重,先来起个话头吧。” 他这一开口,几路人马都知道戏肉到了,纷纷吆喝道:“石庄主为人仗义,便先听你怎么个说法!” 石泰正色一抱拳道:“自从柳下跖将军传下咱们这个行当,靠山靠水,寻些财货,但也要讲究仁义勇智信五条的规程。大家各有各山,各守各道,绝不能乱了规矩。就算是要生发,也不能下手就要人命,逼着别人改了商路,这是烧山打兔子,只图当初痛快,却断了大家的生计。所以几位老寨当家的,托我石泰在这做个讲和的,大家今日将绿林道上的规矩好生立一立,翻云寨、枯耳山、龙首寨、杏花岭、八角寨、天马山,都是这方圆几百里的大寨子,今天就一同作个见证,同喝一碗酒,把心气力量朝一处使唤,也免得日后火拼起来,伤了同道和气!” 他这一通话说完,太平道这帮不请自来的,只是低头喝酒吃菜。枯耳山、翻云寨等几个老寨的几个头目倒是叫了一声好。可这声好还没落下呢,那天马山的少寨主就立起来了,向着四下抱拳,开口说道:“在座的列位,都是我陈七的长辈,我卖个小,就先明说了吧。天马寨不富裕,要挣些钱粮就要拼命,可这方圆几百里,寨子也太多了点,到了我们天马山这里,也实在没什么肥羊好抢。倒是大家不肯惹、不愿意惹的硬点子,全都是我们天马寨招呼上了。大家要立规矩,我们天马寨也肯喊一声好,但是天马寨的收成不好,大家是不是也该让天马寨抽个头,好让我们养活一家老小!” 石泰倒是没有想到,这天马山的少寨主第一个就跳出来扎翅,他看了看这少寨主陈七,摇了摇头道:“陈贤侄,你这话说得便没有道理了。大家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怎么你们天马山就得抽头?莫不成你天马山的兄弟金贵,一条命是命,这么多家寨子的兄弟,命就不是命了?你年纪还小,你师傅、我那师兄也不曾来这里,你这些话,我只当是孩子气胡说,这么多当家的也都是你的叔伯长辈,再不会说你什么不是。快坐下,听长辈们分派。” 石泰只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妥帖也不过,却不料这陈七却不坐下,只冷笑道:“我听着几位叔叔伯伯的意思,无非是这里山寨多了,客商那点抽头不够分了。这么个狼多肉少的局面,侄儿我也仔细想过,确实不算个长久之计。那么侄儿我倒是有个计较,倒比大家坐在这里浪费口水更显得快捷些。” 他一面说,一面探手到了腰间,边上正好坐着枯耳山四十马匪的二当家袁五。这袁五是个心明眼亮的人物,见陈七这动作不对头,话里也是净是不善之意,将腰间长剑一抖就朝着陈七腰眼一捅:“留神这小子放暗器!” 他这一剑出剑极快,然而不料想陈七手一扬,却是一道黑气直扑他面门而来!他本能想用手去挡,不料手与黑气一触之下,大响了一声,随即就倒飞了出去! 再一看,这位袁二当家,一只手连着头脸,都是一片片腐蚀得稀烂的血肉,眼珠子化去了半边,直流着黄水,骨头都露了出来,眼见是不活了。 就算是在场这些常年刀头舔血的道上汉子,又有几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 “我的祖宗,这小子有妖法!” “快拿黑狗血来,小媳妇的天癸布也成!” 也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顿时好些还坐着的道上好汉,都连滚带爬地窜了起来,第一时间就要离这个天马寨的少寨主远些。 只有陈七的笑声尖利地响起来:“好叫各位叔伯兄弟知道,这是我遇仙学来的五行阴雷,挨上半点就烧出碗大的窟窿。列位叔伯兄弟不是嫌如今寨子太多,肥羊不够分么?大家也不用愁,我清掉几个寨子,那肥羊自然就是够分了的……” 他这番表白还没说完,只见一道人影直扑过来。陈七见来者气势汹汹,忙手一扬,又是一团黑气当头打来,却不料来人棍上盘起一片精芒,顿时将那团黑气打得四散无踪,随即一棒当头砸下:“想逞威风,先问过了我手里这根棍子再说!” 第280章 ·西风紧(二十) 这赴宴的各路好汉,眼力也不算差,只见这一条大棍上青光莹莹,就晓得了,这一根铁棍居然全用青钢打造。 那些江湖上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名匠,都只肯在刀剑的刃口上用青钢作刃。一者青钢太硬,制剑全用青钢则极易崩刃。二者,青钢也实在不易得,需先取精铁入火百锻,尽去滓秽,直到精铁百锻不减其重,才算是炼成了。这样百锻而成的钢锭,其色黯青微黑,用来打造兵器,则自生青芒,故名青钢。 寻常江湖大豪有一口青钢作刃的刀剑,那已经是倍有面子的事情,像这样纯用青钢打成的铁棍,分量不必说,只造价也非千金不能得。 然而天马山的少寨主陈七却没有心思赏鉴这当头砸下的青钢棍是怎么样难得的兵刃,他只来得及将身一矮,朝边上一滚,就从怀里摸出个碗大的紫红葫芦,大叫一声:“疾!” 那葫芦顶上原本用葫芦蒂刳出一个塞子,应着他的咒令,塞子自动打开,从葫芦中飞出一溜火光,火光中依稀能见到一只通体赤红的铁嘴火鸦,直朝着来人扑下。 然而不料这头火鸦朝下扑的同时,这使青钢棍的神护使左手松开棍身,紧握成拳,一气打出! 这一拳看似平淡无奇,却是虎虎有风,一拳正捣在那头火鸦胸口,顿时只听得那头火鸦怪叫一声,散成一片火星,反缩回葫芦中去了。 连破这两道法术,那少寨主陈七心道不好,又抖出一张黄纸符朝腿上一贴,顿时要跑。可别人哪由得他再施法,那位神护使紧赶上前,右脚猛地朝地上一踏。 这一踏之下,一股无形气劲自他脚下窜出,带起尘土飞扬的同时,却是无端大震了一声,气劲起处,正好将陈七掀了个跟头! 王国这时候已经站了起来,青竹杖一指倒在地上的陈七:“将这个凶徒与我拿下!” 这情形颠倒得太快,虽然刀剑出鞘的声音连连而起,那位天马山的少寨主也是一时没了反应。 倒是眼见着这几个太平道的人物制住了陈七,余下几家山寨的人马当即也提了些胆气,朝着天马山来的手下们身上连敲带打。这些山贼也懵了心了,连一点反抗念头都不起,就被人一个个放翻了去。 王国提着青竹杖,朝着这位神护使身边一站,忙不迭地问:“神使,你可有没有大碍?” 这位年轻的神护使摇了摇头,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小子的手法太生疏,不够我瞧的。我有个老朋友,也是当初一起干大事的好兄弟,虽然那人不大好相处,但法术却是厉害得很。哪像这小子,三招两式就放翻了去,汗都没出一身。” 说着,他一俯身,将陈七摔落在地上的那个葫芦拾了起来。 这只葫芦入手倒也沉重,摸着虽然像是木质,然而表皮光滑,葫芦蒂和葫芦底都用金箔细细地贴出一圈朱鸟捧日花纹,葫芦肚上浮出一朵灵芝卷云花样,倒像是天然生成的。整只葫芦都带着莹润的紫光,看起来倒像是用上好的紫红色石榴石别名紫鸦乌的那种雕琢成的。 王国看了看这只紫葫芦,他修为不怎么高,望气之术倒还能用一点,看着这只葫芦上灵气隐隐,知道是个难得物件。又见得自己这个空降来的顶头上司端详得认真,忙凑上来道:“神使可是喜欢这葫芦,我见它也是个宝物,不如神使就自己留下好了。” 然而对王国的卖好,这位神护使只是摇了摇头道:“这葫芦上面有些问题,你不懂的。” 王国自然不懂,可在神护使何茗的眼中,却有一排数据快速流过: “紫鸦飞火葫芦,小洞天道术工坊出品的改良版收妖葫芦,产品编号df1604201910,一星法器,品质白银级。紫鸦飞火葫芦中封有离火神诀一道,能引离火之气,化为神火伤敌。因此物本是道家收妖法器的改良品,故仍然保留了对火妖的收摄之效。” “产品编号df1604201910已确认,本物品关联星界冒险者委托书如下:本人在特异时空节点汉末金城郡遭遇不明势力袭击,对方以火妖为主体,以拜火教寺院为掩护,似有不明动向,提请该时空节点的冒险者加以注意。另外,凡发现我所遗失的法器紫鸦飞火葫芦的冒险者,请将那个拿着我法器的小贼朝死里揍!****娘亲的,居然趁本人重伤的时候打闷棍抢劫!委托确认:请将他劫去的道书残卷【一真金书】返还至星门委托处。委托奖励:开放【一真金书】二级法术抄录权限一次,并赠送紫鸦飞火葫芦作为报偿。” 看完这些情报,何茗想了一想,将这只紫鸦葫芦收起,转身向着被五花大绑的那什么少寨主去了。他这样直来直去的做派,倒是让凑上来想套个近乎的石泰好大个没趣。 石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也只能朝王国身边出溜:“王大祭酒,今个是多亏你们啦!太平道教下,果然都是些好汉子、真英雄!” 王国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周围那些寨主、头领也都回过神来,纷纷地过来凑近乎: “太平道的兄弟们,今日援手的大恩,我们翻云寨记下啦!日后有什么要我们效劳之处,翻云寨上下没有二话!” “今日我们领了贵教的情,日后自然有一份人心!” “是太平道的叔叔伯伯替我家袁五报了仇,枯耳山地界,从此任着太平道的叔伯兄弟们横趟!” 这些个过年话没说几句呢,就听得那边正在盘问陈七的何茗手中青钢棍朝地上一杵,一声脆响:“我们来赴宴,自然也是有正事的。王祭酒,你口才好,来说给他们听!” 王国听着上司分派,一张脸上顿时都挂满了憨厚老实的笑容:“既然大家都说感念我太平道的恩情,那在下我下面的话就好说了。我看大家这山贼日子也过得不是很得意,英雄好汉一时地潜伏绿林,却终究不是个了局。谁又想一辈子挂着个贼名?我太平道要在凉州弘扬善法,却少了些护法和道兵,大家伙今个凑得这么齐整,是不是就先把这事给办了?” 第281章 ·西风紧(二十一) 不管石羊头这里怎样的卖弄风云,日头该朝西走还是朝西走。 从石羊头往西,沿着那条丝绸之路最重要的河西走廊直出了敦煌郡,玉门关外那一条直通西域的商路,便在这里走入白龙堆。 说是白龙堆,这里却是根本没有蛟螭虬虺这些龙种所热爱的水泽湖泊。正相反,这里除了干热的风就是细碎的砂,赶着骆驼的商队留下的足迹转眼就消失无踪,灼目的阳光会把人眼闪得眼前一片发白,看着什么都是白惨惨的。 偶尔,这些穿越沙漠的商人会在路边找到指引前路的道标半埋在黄砂中的洁白骸骨。那或者是倒毙在道旁的骆驼,或者是在沙暴中殒命的倒霉鬼,除了坚硬的头骨还抵御着风砂的刮磨外,那些细长的肋骨、腿骨,早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模样。 就算侥幸闯过了白龙堆外围的沙漠,进入白龙堆的中心,也不比沙漠中更好过一些。这里到处是纵横蔓延的土垄、岩脉,像是一条条沉睡在荒漠中的龙,百条、千条,眯着眼睛打量着来访者。 白龙堆偶尔有马贼盘桓,但更多的时候,却是迷失的亡魂、沙中的妖魅欢闹的乐园。走入这里,年青的商人都得握住手中的刀剑,要提防的不但有残忍的马贼,还有会突然张开嘴的岩石、阴影中蹿出的爬虫的长信子、夜间月下惨白的光影、黑暗地窟中突然爬出的干尸。 虽然白龙堆是从博望侯凿空西域那时候就定下的名字,可操着吐火罗语或是波斯语的商人们,更愿意管这样险恶的鬼地方叫做魔鬼城。 在这样的地方走一回,再坚定的朴素唯物主义者也会变成虔诚的信徒。不管是中原的祝官那描着星图的符咒,还是祆教精美的经文匣,或者一尊小小的铜佛,就成了商人们不可离身的宝物。 如今在胡商中风行的还是祆教这个在安息帝国享有了数百年荣光的宗教,从安息帝国起步,向西试图朝着地中海扩张,并和拿巴泰、希木叶尔地方的游牧部落民族(古代阿拉伯人)进行着改宗的战争。 说战争或许言过其实,安享了数百年安息帝国的国教尊荣位置的祆教教团,像是受到了神灵的启示一样,突然爆发出了极大的热情,想要传达阿胡拉的诫命到万邦去。他们在西方用弯刀教导那些信奉众神的牧民,在神和脑袋中间选择一个更有价值的东西。在波斯人的弯刀所不能抵达的地方,他们就开始貌似谦恭地向罗马帝国和大汉帝国的总督、太守们宣传自己信奉的教义的好处。 当然,谦恭只是暂时的,在安息帝国所能控制的地方,异教徒不论是犹太人、罗马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他信奉耶和华还是朱庇特,等待他的就只有拜火教的祭司们领导下有组织的劫掠。抢夺异教徒的财产、贩卖异教徒当奴隶,已经成为了安息帝国最受人欢迎的一门生意,这样的转变甚至让其他地方的拜火教徒感到恐惧。 原则上,拜火教有着内容庞杂的圣典、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留下的诫命、众多的礼赞仪式和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禁忌。只有那些从小受到严格教育、知识最为渊博的祭司才能掌握这些要点。但是这些时候,自称“瓦赫比耶”的经师,取代了那些老祭司的工作,大量的赞礼被取消,代之以每个信徒都必须完成的五种功课。阿胡拉玛兹达的属神们,也不怎么在经师们口中提到了,对于很多年迈的拜火教徒来说,他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个仍然挂着拜火教招牌的,另外一种事物。 比如此刻,带着自己的骆驼队走入白龙堆一隅的商队头领吉尔巴,作为一个传统的安息商人,虽然他也带着修订删减过的新版经文匣子,却并谈不上是新派拜火教的信士。但是不得不说,新版的祷告文比旧版的简洁许多,而且生活中也没有很多需要请托祭司去主持的仪式,作为一个死硬的老派拜火教徒,吉尔巴就这么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些突如其来的宗教改革。 带着帮伙和搭伴的商人们将临时的宿营地处置一番后,吉尔巴取出一条最好的毡毯,仔细铺在地上,面朝安息方向那缓缓西坠的夕阳,开始做祷告。 今年汉地的气候越发干冷,趁着夏秋之交的时候抓紧时间朝安息走。再不快些,就到了冬天,戈壁滩上的河流水源都会消失无踪,没有水,商队可是没法子走完那漫漫长路!伟大、至高、唯一的阿胡拉玛兹达啊,保佑我们平安地到达目的地吧。 正在他虔诚祷告的时候,吉尔巴的四周光线突然暗下去了,身后有帮伙惊叫起来:“头儿,看我们头顶上那朵乌云!” 吉尔巴抬头一看,原本空荡荡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山峦般的乌云,像是一团不能描述的怪物般在天空中蠕动着。乌云投下的暗影,不多不少地,正好掩盖了这支商队眼前所见的区域。然而这块乌云很快地就被切割开了,像是天地之间有个看不见的巨人正以天幕为案板,大把地揉捏着这团乌黑的面团。 在这只无形之手的揉捏下,乌云散成了数百朵,就像是铺满在案板上的饼胚。只是这些蠕蠕扭动不止的乌黑饼胚,丝毫没有顺从那只无形大手的意思,翻滚得更加暴烈,还隐隐有雷光碧火从云朵中流泻出来! 光与暗在白龙堆上空的厮杀,显得如此明显,又如此惨烈。而在光暗交替间,这一支商队看起来又是如此的渺小。 吉尔巴带过很多次商队,见过半夜里沙漠中幽灵们乘着月光飘舞,见过废弃的城堡中亡者们背靠着断墙追忆似水流年,但是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天象! 他按禁了头上的风帽,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起来:“都给我趴下!抱紧了骆驼脖子,护好脑袋,不许抬头!向自己信奉的神祈祷吧,我们只能做到这件事了!” …… ……… 吉尔巴趴倒在地,紧紧闭起眼睛,耳边传出的是无比嘈杂的声音雷鸣中,不时传出各种动物的愤怒嚎叫,风卷动幡旗的刷刷杂声,火焰燃烧着木材的噼噼剥剥声,雨滴打着植物叶片的啪啪嗒嗒声,石块和金属敲击的锵锵然脆响声,久旱地面咯吱咯吱的皲裂声…… 很多声音,本不该出现在白龙堆,出现在这个时间点上! 虽然趴在地上,胳膊护着头脸,但耳朵却没少被风、被杂音折腾,刚开始吉尔巴还能保持着一分灵醒,倒了后来就连他这走老了商路的老商人,也开始昏头昏脑。彻底晕过去之前,他心中也就剩下一个念头:阿胡拉玛兹达,保佑我平安回到安息,下半辈子老老实实地献祭礼拜念经,最小的儿子送他到教团去做侍祭,以后再不出一趟远门! 昏头昏脑的不知道挨了多久,风渐渐地停了,各式各样的怪声也都去得远了。渐渐地,空气中也不是白龙堆地方上特有的那种燥意,让人汗淌出来不及得沾湿衣裳就先蒸干了去。 恰相反,与皮肤接触的地方,都是一股沁沁凉凉的润意,鼻腔里涌进来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子草木清香。 吉尔巴初以为自己是鼻子堵了砂,呼吸不畅给魇着了,他用力地摇了摇头,把头微微地抬起半个,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不由得呻吟出声:“主宰啊,我是清清白白的信奉着您,我的灵魂打着您的印记。如果我死了,我应该正在我的尸体旁徘徊,等待着法拉瓦哈和守护神的牵引来到那座审判的桥上……而这里是哪里?” 按着拜火教的教义,亡者死后灵魂在尸体旁驻留三日,而后受守护神引导而至冥土,经过裁决之桥,行经善思天、善言天、善行天,最后升入阿胡拉玛兹达的国度。然而吉尔巴面前所见,却全然与死后世界毫无关联 他正落在一片草甸上面,身边都是没过脚背深的绿草,蝶黄、绛紫、粉白的野花交错在草甸上,直延伸到了远处的雪峰底下。草甸两边有些低矮的山梁,云杉、雪松,郁郁葱葱地恣意生长着,简直叫吉尔巴不能相信,不久前他还趴倒在白龙堆的土壑子下,为了自己不可知的未来而向阿胡拉玛兹达祈祷! 可这里,到底是什么所在? 就在他有些迷惑地低下头,看着双手的时候,突然颈子一凉,视线随即抬高了些,只来得及看着自己无头的身子立在原地! 他在世上最后听见的声音,是一个乌鸦般难听的嗓子:“第二十八人!如此咱们这一队的血食算是有着落了弟兄们,剩下的生口让着那些白羊河水府的倒霉鬼搜罗,他们的主公犯了事,倒霉也就这两天功夫了,用不着我们沾这晦气。走,回大营见咱们的新上司,当了黑水河老爷的江太公去!” 第282章 ·西风紧(二十二) 山结雪髻,地披翠裙,云卷林梢,花开遍野,这样的景致,放在何处都是足以入诗入画的。 然而在这么一幅绝妙的山水丹青间,却有十数道黑气恣意纵横。除了那半峰披雪的山峦像是被特意避开之外,不管是林间还是草上,都能见这些半沉半浮的黑气滚滚而来,就像是有个不懂得书画之道的庸人,随便拿着墨笔乱抹出来的涂鸦。 而在这方天地的一隅,散乱地立着一座营盘,说是营盘也许太夸张了些。虽然这里也有护墙、角楼之类军寨特有的建筑,然而却是隐然显出一股泾渭分明的模样。 中军以一面似鹰又似雕的神鸟大纛为主,隔得老远就看得清那大纛上半人半鸟的神鸟抓着一条小龙送入口中撕咬的模样。以这面神鸟大纛为中心,中军及左营各色小旗,六成是孔雀、鹦鹉一类灵鸟,四成是虎豹熊罴之类走兽。 军营中,厮杀咆哮之声到处可闻,间或有伥鬼嚎哭,罗刹高笑,又隐隐可见许多浑身不着寸缕、黑腹蛇发、满身尸油的怪物手持刀剑、尸骸而舞。中军大帐则隐没在一片赤红血浪之中,载沉载浮,极难看清真容。 比起中军及左营,右营就显得透出一股杂牌军味道。一营之中立着数十面大旗,都是白蛟、螭虎、青虬、飞鱼诸种鳞介之长图样,余下又有龟、鲤、虾、蟹乃至鳅、鳝、蚌、螺之类杂色小旗。这些军旗上都带着一股水汽,彼此呼应间,使得右营整个都笼在一股水雾中。 若是走近了看去,就会发现这些营房都是立在一片沼泽之上,那些看似各级将官所用的营房,都是巨鱼之骨为梁、巨龟之甲为顶布置起来,至不济也都用了房大的青螺壳,雕琢成屋舍。 最显眼的,则是右营中央的议事大帐,却是用一头千年砗磲那质如白玉的大壳为顶,四色珊瑚作柱修成。虽然比起中军少了几分恐怖气息,但也多了无数的暴发户味道。 然而这看起来说是军营,还不如说是带着股奢华享受味道的右营,此刻却全是一片惶惶然气氛! 几个头戴卷梁铁冠的鱼头文书,都拿着一捧文牒,装着勤于公事模样,朝着右营边角地方出溜。为首的赤鲤精,一双短须垂着,身上红鳞都快吓褪色了,一个劲地促催:“认真把各自差事办好!不要以为都是在各位府君那里走过路子,有一份体面的,得罪了今天上门那位,就算你们是江河淮济的水府红人,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紧跟着他的文吏,有龟有鱼还有只螃蟹,都是一脸瘟头瘟脑模样,低着头只管走路。 他们这些小吏虽然介入不到高层中去,对风波将起的嗅觉却是敏感无比。可这些小吏能躲,那些大人物又能躲到哪去? 砗磲大帐下,凉州甚至并州的各河、各湖、各潭、各溪的水府老爷们早已站好了班。 在东岳那里挂了名,北岳也认下了千石以上官秩的几位一河之主,多少还算有各体面,各自有一张水精席坐了。那些六百石朝下的河神、湖君,就只能立在下头恭谨侍立。鬼神之间,等级严苛,还带着殷商之时商人与外藩尊卑制度的遗风 说起来,中土的所谓地祇尊神,除了真正老资格的五岳之类上古传承而来的古神,一大半倒都是夏商之时受了某些部族血祭而成就地夷夫人这种县治小神,则是再新鲜也没有的新人。虽然人道变革至今,人祭是基本没了指望,宰牛杀羊的太牢少牢也是糊弄事的时候多,但是鬼神之中的殷商旧俗,倒是仍然保留下来不少。 人道常思变,鬼神常思安,也算是又一解。 各路水神衣冠煌煌地站了一大串,只因为大帐正中,坐了位黑衣黑发的鹰钩鼻男人。 这位就是贺兰山神,神爵封在公位,却是古羌、匈奴帝国崇拜的山神,原本不在中原正祀之中。而这位现任的贺兰山神跟脚也是不清不楚,和西面几个胡教都有密切联系,一身兼有好几家教派的尊号,和这些受北岳领导、东岳遥控的水神,根本谈不上一路。 但不管他来历如何不清不楚,但这位在西北却是毫无疑问的土霸王。别的鬼神起了纠纷,还要打一打笔墨官司,但这位贺兰公干脆就是点起神兵抄了别人的神府! 偏偏他天高皇帝远,五岳都觉得贺兰山地处西陲,虽然汉武开边而纳入汉土,然而那是人道变迁,不是神道的势力分布,不能算是中原腹心之害,也就眼睁眼闭装不知道。一来二去,贺兰仙府就成了西北神道的小东岳,此地不论冥官还是水官上任,有了东岳的委任不算,还得先到贺兰仙府去办一份贺兰公的官照,行了庭参才算数。 如此煊赫,如此气派,但也如此跋扈。 此刻贺兰公歪着身子在一张金榻上倒着,看不出来什么威严模样,身下垫着的,却是一张半截是龙尾,半截是人的皮褥,那人头还没有截去,头骨尚在。这人头无比怨毒地在看着自己除了头骨外,五脏血肉骨骼都掏空的身子,紧紧盯着贺兰公,无声地诅咒着。 贺兰公根本不管身下那怪皮褥上的人头如何,他侧着头,看着下首盘膝而坐的一个老僧,笑问道:“遍照阿闍黎,你已证得退法阿罗汉果,见识想来也是不错的。你说说看,本座这张那伽龙王皮,比起转轮圣王七近宝中的龙皮褥如何?” 那老僧身形矮小,面上生出慈悲之色,合十答道:“贺兰公阵上斩杀了婆弥龙王,他乃是迦湿弥罗国守护龙王,受大阿罗汉末田底迦教诫,安住龙池,护持正法,福德远胜海中龙众,已入法行龙王之列。贺兰公今日妄动无明,斩杀西域诸国护法天龙神众百万数,就不怕日后报应临头,天人五衰,重又堕落么?” 第283章 ·西风紧(二十三) 听着这遍照和尚的指责,贺兰公不在意地笑笑,一指远处,淡淡道:“遍照阿闍黎,到了这个份上,嘴硬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在祆教,为疾风与雄鹰之君主巴赫拉姆,我在汉地,是地祇鬼神们的君长贺兰公,如果你们这些和尚愿意效忠于我,我倒是不介意再当一位大鹏明王的。而在你们那的说法,明王没有天人五衰来着。” 听着这样豪迈的回答,遍照和尚也一时无语。 这位老僧出身的迦湿弥罗国,在大汉帝国的官方叫法里唤作“罽宾国”,也就是后来印度和巴基斯坦年年打得鸡飞狗跳的克什米尔地区。 此刻,迦湿弥罗国是五天竺外,佛门最大的圣地,月氏人贵霜帝国的核心地区。一个多甲子前,贵霜帝国之王迦腻色伽于此地召集五天竺的佛门大乘小乘各部阿罗汉于此地结集,甚至大乘诸宗奉为祖师的龙树菩萨、世亲尊者等大人物也都被迎请于此地。 这次佛门盛会号为佛门第四次结集,编成《阿毗达摩大毗婆沙论》二百卷,也奠定了迦湿弥罗地方佛门势力的范围。 遍照和尚梵名“毗卢遮那”,本是迦湿弥罗国的刹帝利种姓,他初修成阿罗汉果后,立志要广大佛门,效法当年竺法兰、迦叶摩腾二罗汉东传佛法榜样,也向着大汉地界走来。只是他别有际遇,路过于阗国时候,因听闻此地有一处天然圣地,索性就在于阗驻留下来。 按照佛家内门传说,这处圣地于于阗国牛头山临水一面,号为“瞿摩婆罗香圣人支提处”。这还是如来入灭时候,深恐日后佛门在印度,免不了要被婆罗门教拉清单,于是嘱托一头名叫祗利诃婆达多的那伽老龙守护此地,预为佛法东传入华的中转,权作徒子徒孙的家业。 然而遍照和尚到了此地,却不见那头受了如来教诫的护法老龙,就连玉龙河中水府也是龙去宫空,被人洗劫得清洁溜溜。没了这头老龙充为护法、供养寺院,遍照和尚只得改走上层路线,在于阗王宫前弄个神通,唬得于阗国王深信遇见了一位神人,将他聘为国师,还要为他大修寺院。 也是遍照和尚流年不利,他本想趁着寺院落成大典上卖弄个神迹,好把自己这新进国师的声望造得更盛。于是趁着定中弄个神通,赶去迦湿弥罗国的守护龙池面见婆弥龙王,要商请龙宫中一尊牛头檀香如来说法像移到于阗寺院供奉。 本来这点小事也不足道,偏偏遍照和尚和婆弥龙王想要壮大声势,却是定下了一个“寺院落成当日,佛像自西方飞来”的计划。到时候,便由婆弥龙王率着数百小龙,隐形驮着佛像下降到于阗寺院当中,才见得佛法灵应如斯。 不成想,这天寺院落成大典上,婆弥龙王正碰上贺兰公亲领的狩猎大队,不但这尊檀香木佛成了贺兰公的收藏,就连婆弥龙王和他的龙子龙孙,也多半成了贺兰公的军粮。遍照和尚腾身上了云路,想要摆一摆阿罗汉的身份吓退贺兰公的神军,结果不知是贺兰公看着这光头觉得新鲜还是怎么回事,也被掳到了这处地界来。 遍照和尚还在那里纠结,贺兰公却不理会他。 他冷冷淡淡地一抬手,说道:“诸位,这场战事是个耗时间的活计,我如今带着各位所谋的,也不过是个蚂蚁啃骨头的计较。然而所幸诸位有心,神军用命,总算是立下这么个营盘来。能在这处洞天中立住脚,便立着全功近了一大步,该赏!” 底下一群被强征的各路水府主官,各个专心地拿眼睛瞧鼻子,口不应心地全是一阵善颂善祷。贺兰公行事跋扈,偏偏又太能打,他是上古神鸟血裔,和寻常水府鬼神不同,权大拳头硬,到了他的手下,谁都得服软。 贺兰公朝下望了一圈,对于水府主官们表示臣服,还是比较满意的。他从金榻上直起身来,又把下面这些水府官儿打量一圈,语气却是骤然一冷:“然而多少将士用命,才换来的大好局面,却差点因为一支乱军,差点不为我所有把白羊河水府的谢府君带上来!” 帐外侍立的一队鬼头药叉听令喝呼了一声,不多时,就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文臣模样中年人到了面前。 四周这些水府老爷们看着昔日同僚的模样,脸色都不好看得很了。白羊河虽然不算大河,但好歹也够着了地下千石的边,这么一份官秩,放到东岳都有一份体面。可是犯到了贺兰公手里面,说拿下就拿下,一点儿不带含糊的! 白羊河水府的谢府君此刻也不是那儒雅态度了,只是依旧病怏怏地,由着鬼头药叉们折腾。贺兰公看着他,嘿然冷笑道:“谢明府,你带兵不力,乱军反冲本营,险些害了我的大业。今日拿你行了军法,号令全军,你可心服?” 谢府君有气无力地抬头看了这位贺兰山神一眼,反倒叹息道:“都是在你积威之下过得久了,到了此地谢某才知道,当初就算我抗命不尊,你又怎能丢下这处洞天不攻打,反倒找我的麻烦?反倒是乖乖地送上门来任你宰割,实在是智短得很。我麾下的鱼将又窃了谢某的水府行波旗,坏了旗上禁制,以至于那些水怪临阵抗命。谢某殒身,此乃天数,没什么好说的。” 贺兰公也不废话,一仰头吩咐道:“拖下去,明正军法,号令全军!” 两个鬼头药叉听令,拖了这谢府君就走,不料那谢府君却是猛然大叫道:“孙鹍孙伯符,你诓了凉州各路鬼神,带领山精野怪,劫掠生人,在此以血祭邪法染化这处洞天。其实,你打的念头,不止凡人,就连各部鬼神也是你拿来献祭的材料是不是!诸位,本官身殒在即,可本官绝不是最后一个!” 贺兰公孙伯符笑了笑,不在意地道:“死到临头谢府君却是明白过来了啊,不过诸位放心,我还有借重各位的地方,倒不至于急着动手。何况要献祭,也用不了这么多不是?” 他不经意地一伸胳膊,却是拈了一根铁青色的翎毛在手,随意朝外一抛。那根翎毛随即化成一道寒光,直重帐外而去,外面猛地一声大震,一片极精纯的癸水精气爆散开来,化为一片寒云。 这片寒云中浮现出了谢府君的脸孔,咬牙切齿地朝着孙伯符扑来。 然而这片寒云还不及靠近砗磲大帐,虚空中却顿时现出一对大若遮天的羽翼,直朝着这片寒云一拢,随即就一同消失不见。 只有贺兰公孙伯符懒懒地靠在金榻上,喃喃地骂了一句:“不成器的东西,也想和我同归于尽?送你回下界去,最后一次干干行云布雨的老本行,算是本公的一份人情。” 第284章 ·朔雪寒(一) 某位兵曹从事的全鱼宴才过去两天,东城的人们还在谈论那场全鱼宴上的手面。然而就在这夏秋未交时候,突然就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 起初落下的还只是雨水,后来雨水中就杂着些粟米大小的冰粒子,到了第二天头上,雨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天地之间顿时就变得白茫茫地一片。傍黑水城而过的黑水河上,更是多了许多薄薄的冰棱,从岸边石畔蔓延出去。 黑水河依旧奔流不息,这时候河面上浮着薄薄的水汽。倒是魏野寄住的那别院前,种的蜀葵与玉簪花正开得热闹,这时候都被裹在了雪里,地气热流蒸腾上来,和雪水一凝,就成了一株株封在冰里的花。 这突来的雪天,让黑水城中柴禾价钱顿时翻了一倍不止,郡廷、县廷也同时调整了休沐日,上到地方官,下到小吏,也都先蹲了起来。 只有县令刘闯不得安闲,这场早雪来得太不是时候,夏秋之际,关系着张掖地方农事收成。这一场早雪,不知道要坏掉几成收成! 所以虽然是遇雪休沐,刘闯还是借着赏雪名目办了一场酒,把黑水城中的亲民官都召集起来,仔细商议雪停之后的对策。 酒会之上,冠带煌煌,连任冲昊这号货色都被刘闯请来了,可是所有人却极有默契地忘记了某个人。现在差不多被黑水城上下视为官场毒瘤的魏野,根本就没捞着在酒会上露面的机会。 而黑水城的头号官场毒瘤,对于刘闯这些地方官忙碌的那些事情也丝毫不感兴趣。 兵曹从事的别院最近门庭冷落,这一场雨夹雪下来,就连那些每天转一圈应付事儿的护军仆佣,逢着这样天气也都借故躲懒了。魏野本来就懒得拘管他们,此刻更图了一个清静,柑橘怀炉玛仁糖地全部摆设起来,由着司马铃在身边裹着一条绒毯半梦半醒地打盹,不过就算司马铃精神上来的时候,也只会拿着他的竹简终端玩联机游戏。 这样随着漫天的雪花一起消磨时光,也算是半妖少女的提前猫冬。 魏野盘膝端坐在檐下,修炼到了他这个级数,又是主修离火之术,一点寒气是再不用在乎的。他手中捏着一本巴掌大的紫檀木册,缓缓地翻动着。 紫檀木册外包孔雀绿地云纹锦,上嵌着一方薄薄的墨玉版作为册心,一共七页的紫檀嵌玉版,正好装成一本书册模样。封面上,是泥金填成的阴刻古篆“一真之奥”四字,余下六页玉版,则用蝇头隶字著录着一套道家入门的吐纳口诀,还有祭炼葫芦收妖的符令、道门锻造法剑的仪轨、旁门气味极重的五行阴雷口诀,也都是阴刻之后,用泥金填涂成的金字。 放在凡人眼里,这部道书倒更像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珍玩,一般略通道术之人眼内,这几页玉册上填金的文字,也只是极为粗浅的法诀,只好拿来蒙外行。然而在魏野这样持有星界冒险者终端的仙术士看来,这套极有暴发户风格的泥金玉册却是一套被术法加密过的高级道书,甚至这套道书本身就算得上是一件高等级的咒具。 在玉册金字所收录的几种粗浅术法之后,还有至少双重的加密方式。如果不是发快件的某人把这部道书的抄录授权转让给魏野的话,光是破解第一层的加密咒术,就足够魏野头疼上好些时候的。 话虽如此说,这部道书虽然被人珍而重之地加密了又加密,还拿了几部大路货的道诀在外面打掩护,可里面传承的道术也都是些残卷剩篇。前四页玉册上,一共收录了四部残损不完整的道诀,后三页玉册却是因为最后一层权限没有开放,魏野只能看出那其中是一套完整的法器祭炼法诀和与其配套的术法修炼秘要,却云遮雾罩地看不清楚。 放开这被刻意屏蔽的部分不谈,那开放权限的四部道诀都只得半部,首先一篇雷法缺头,第二篇的剑诀少尾,余下的两部道诀也有些缺失之处。偏偏这部道书的作者却在后面留了这么一段后记:“《灵简玄箓》四篇,昔日都梁山石室中夜放光明,予守之三年,发洞中石匣,得蛋山人玉牍四枚。其文既不全,又与吾教有别,然予惜古仙之术未传,故录于斯,用观后学,东郃子谨识。” 说白了,就是当初发掘出这部《灵简玄箓》的某人嫌弃这几部法诀不全,索性拿来给弟子当参考教材了。 魏野翻阅了一下,那部雷法缺了筑基入手的法门,基本已经不用再考虑,倒是排名第二的那部《太阴元真剑经》让仙术士看得有些眼熟。《太阴元真剑经》虽然冠了一个剑诀的名义,究其本质,却是一部以剑行符的符剑合招之法,取法金水之神,以主萧杀之气,剑中隐符,符催剑气,隐隐和洞阳剑祝有些异曲同工的味道。 然而比起这部剑经,倒是另外一部法诀让魏野更关注些。这部法诀题为《灵蹻内篇》,蹻者,跷也,道门之中大凡提举飞遁之术,往往会冠以“灵蹻之术”的名义。这部《灵蹻内篇》中收有赤龙天镜真文、庚辛风虎遁诀、白鹿烟霞灵章三篇法诀,都和飞遁之法有些关系。 那赤龙天镜要修道人采离地之精炼成赤龙宝镜一面,再勾招南方离火赤气混合自身元气,炼成一条介于虚实之间的赤龙。看上去是个祭炼法器的路数,仔细分辨下,却是一种炼养阳神化为赤龙法相的高深法门,入手起点就高,不是修行内丹之法到了养就圣胎级数的修士,根本没有下手处。可惜这篇赤龙天镜真文同样是残缺了最关键的部分,种种细节全部语焉不详地带过。 至于白鹿烟霞灵章,倒是个正经祭炼法器的法诀,乃是取青竹杖一条,白茅一握,持咒存神,化出灵兽烟霞白鹿虚形,炼入竹杖中。如此炼成的法器,名为白鹿烟霞杖,骑着这白鹿烟霞杖,虽然不能腾空,却快如奔马,上下腾跃远胜岩羊。 说起来,这白鹿烟霞杖也和大名鼎鼎的巫师飞行扫把算是同类产品,只是没有扫把头子罢了。 只是骑着这么根玩意跑来跑去,知道的,是仰仗法器挪移腾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大的人了还在玩骑竹马打仗。 比起这两部法诀,魏野倒是更看重那部风虎遁诀,这部遁诀虽然属于列御寇一脉所传的风遁之术,却以庚辛之气入手,白虎之神为凭,借金气而起。这部法诀修炼到高深处,无风自飞,腾行百丈,要比诸如乘风诀之类借风滑翔的御风遁法高明许多,已经近于爬云之术了。 魏野看重这部遁法也不为别的,就为了不久前碰见的那个女武士。在女武士那样腾跃百尺的轻功身法面前,魏野若是不通遁术,不要说什么战个痛,最后的结果永远都是追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灰。 打开竹简式终端录入着这些残缺道诀,魏野一抬头,却和出去查探归来、披着蓑衣斗笠的小哑巴正好照了面。 “老师,城外郡兵大营,有一支羌胡义从兵驻扎进去了。” “羌胡义从兵么?我知道了,阿衍你做得好。”魏野点了点头,将袖一拂,顿时一股热风拂面而来,将陆衍身上的残雪湿气全部烘干,“收拾收拾,今晚为师我要招待几个客人,你也来陪席。” 第285章 ·朔雪寒(二) 大雪弥天,天色也暗得比往日都早,然而魏野暂居的别院中,却是早早地就点起了蜡烛。 此时习俗还是多用油灯,蜡烛全用蜂蜡混合牛油之类油脂制成,却只有世家大族才用得起。可惜此时的蜡烛烧起来味道重,烟气又大,魏野是看不上的。此刻堂上几座青铜连枝灯上燃着的都是从星门快件订购的熏香蜡烛,丁香香型,光照也稳定,很适合某位兵曹从事拿来充场面的需求。 老魏家的家风从来就不主张自奉刻苦的清教徒式生活,刚到大汉落脚时候,魏野和司马铃手头没有多少点券,全凭见习冒险者那菲薄的福利补助过日子,紧巴巴地那是没有办法。如今魏野打拼一番也算是宦囊颇丰,自然就要讲求起享受来了。 当然这样的做派,放在龟精乌老翁和蛤蟆王超眼里,那是魏野这位候补仙家来历大、手面宽,可放在别人眼里,味道就不免有些奇怪了。 铁山坐在客位,面前放着一个紫铜小炭锅,里面清汤滚沸,黄的是姜片,绿的是葱段,红的是枸杞,还有些干菌子和铁山叫不出名目的香药在汤水间浮动。炭锅四周,放着按酒用的秋梨、湘橘、芋干、栗脯之类鲜果干果,余下的就是些河鲜野味。 也算是当了些年火头军的铁山知道,光是这一锅汤水,所用的香药就抵得上寻常吏目半年的俸米。更不要说魏野宦游在外,身旁随侍的不过是一个弟子、一个苍头,外加一个养在身边的侄女,置办起这样一桌酒席可不容易! 铁山虽然是边卒出身,又命数不济,蹭蹬到三十多岁,但是像这样在军中效力多年的老军,也随着军中幕僚多少学了些东西。虽然只是个连官都算不上的小军头,但也隐隐有些凉州武人的气性。 当初公孙述自号白帝,建节开府,欲同刘秀一争天下。马援因为与公孙述有些交情,投奔到公孙述麾下,结果公孙述却以天子召见臣僚的排场待之,马援二话不说,立刻转投了刘秀。 若是公孙述已经建极称帝,这样的礼制自然不算过分,毕竟刘秀严子陵那样的交情,终究是帝王中的异数。然而作为割据军阀,还是招揽名士投效的阶段,身段却放不下来,还给老朋友摆皇帝派头,这样的军阀终究眼光有限,差不多只图一个一时富贵而已。 同样的,魏野这么一个司隶部的清贵要员,跑到凉州这种边陲之地,这事本身就有些蹊跷。偏偏魏野看似清介,偏偏又如此厚自奉养,这思想觉悟也就和那些过把瘾就死的乱世军阀一个德行。乱世的军阀,好歹是有兵有权,魏野有的,不过是一个官身,外加随身所带有限的浮财而已,怎么能如此奢靡浪费? 想到这里,铁山就越加地坐不住了,看着魏野就想劝说几句。 魏野却丝毫不体谅他这点血诚,将面前酒盏举起道:“铁兄,天寒飞雪,无酒无以消磨此漫漫长夜,且饮了此杯你且不要笑话本官这里酒薄!” 乌宗元这老龟精是最精于这样场面的,忙将酒盏捧了,向魏野道:“小老儿先谢主公的酒,借此酒为主公寿。” 这一盏酒强喝下去,铁山还想开口,魏野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铁兄,且不要开口,今日请你来,自然有要事计议。乌老,你也是老于水事的行家,你且说说,这两****查的情形如何了?” 乌宗元看了眼铁山,然后慢慢组织了措辞道:“主公有天人之识,果然见得分毫不差。这两****循着旧日留下的门路,去那处府里将近三十年水事的札子抄录了一份,逐一对比下,果如主公所料。只是……” 这老龟精说到这里,就住了口。他口中所去的府上,自然就是已被前任河神所封的黑水河神府。所谓水事札子,就是黑水河神府的云雨水事薄,乃是河神对水府掌控流域水文气象的总录。 这样的东西,事关神道机密,乌宗元是一点不想给凡人泄漏。然而魏野却是摆了摆手道:“乌老,铁兄是自己人,这事本也该让他知道,你便直说了吧。” 魏野说着,心中却是摇头,不过是气象水文资料,这东西,只要建立全面的观测基站就能入手一份。然而在这些水府官吏那里,这就是水府神道独家垄断的绝密资料,再不肯拿出来共享的。 乌宗元却不过,只好点了点头,然后道:“依着记录,这三十年来,寒气日重,开始还只是入冬时候提前一两日,冬日冰层厚了一二分。然而潜移默化、此消彼长之下,如今冬日要比往年长过十余天,不论雨雪,也都有削减。特别是张掖向北地方,雨水每年已少了半指,非但不利于苗稼,就是牧草也要大受影响。” 魏野点了点头,却不开口。 东汉桓帝灵帝时候,正是历史上历时极长的一段降温期的开始,从桓帝年间起,直到南北朝末期方才结束。北方寒流的影响、降水量的减少,都使得农耕民族在针对游牧民族时最大的后勤优势难以发挥作用,也可以算是五胡乱华的外因之一。 是以曹氏集团尚可以中原之力,定西域,征乌桓,而晋朝司马氏一族却能把一手好牌玩成五胡乱华,这里面固然有司马氏皇族和外戚都是些渣滓的内因,然而气候的变迁却是不能忽视的外部推手。 低头看了眼沸腾的炭火锅,魏野这才向着铁山道:“天寒地冷,夏秋飞雪,这样的白灾,将来不知道那些游牧在外的羌胡部族,还要多出多少嗷嗷待哺的嘴!铁兄你是边军出身,且说说,羌胡部族遇到这样情况,都是如何处置,怎样过冬的?” 铁山听着乌宗元禀报,面上已经全是警惕之色,现在听着魏野发问,正色道:“魏公,羌胡遇到这样情况,没有别的处置法子,只有一途抢!” 第286章 ·朔雪寒(三) 抢别人的,这是人类生存最简单粗暴的法子。 然而往往简单粗暴的法子最有效。 特别是对游牧民族而言,抢劫农耕民族简直是传统,翻开厚厚的古代史,就是一部游牧民族的抢劫史。从犬戎到匈奴,从羯族到鲜卑,从突厥到回鹘,到青马白牛的契丹,到青天子兀卒的党项,到攀附肃慎靺鞨的女直,到了不起的屠夫铁木真的黄金家族,到走了****运的那群金钱鼠尾头的通古斯野人…… 那千年腥膻,简直就是读史之时绕不过去的一个梦魇。 不过这点感慨,也就不必在此时提起煞风景啦…… 魏野冷笑一声,抬手点了点铁山:“他们有做贼的心,你有没有杀贼的胆?依律,吏民杀贼,可授爵、升秩、厚赏之,此是我汉家四百年制度。富贵功名,只凭手中三尺剑来取铁兄,你的刀在厨下用了这些年,如今还能不能砍得下贼人脑袋?” 这几句话,顿时激得铁山有点坐不住了:“魏公,山所为者,不过是桑梓平安,保家杀贼,这更是男儿本等。只要魏公安排,不管是郡军边军,山都情愿……” “好啦好啦,”魏野嘿了一声,笑着将手向下虚虚一按,“铁兄啊铁兄,你的才具魏某也是知道的,怎么会将你打发到这些凉州庸将那里去?本官为国选贤,却不是为凉州这些武人世家找马弁头子!安心地先将义社的民壮操练起来,日后本官自然要为你谋一份前程!” 安抚了铁山,魏野这才正色道:“铁兄,这几日风雪太大,城内城外的郡军都躲起来偷懒。然而义社的操练却不能停了。这两****还得将他们管带起来,御寒的冬衣、热汤水,本官来替你们准备!但操练的事,铁兄你务必从严,不管怎样,你要替本官拣选出些精兵种子。这事最关紧要,不可延误铃铛!” 司马铃在后堂应了一声,一手拉着个比她还高点的箱子就出来了:“叔叔,这是风月堂那边送来的战袄三十套,外送了三十件小棉猴,不知道够不够?” 魏野和司马铃交换了一个眼神说是战袄,用的面料却是却是高强度的化纤织物,后古典时代拿来做防刺服的那种。因为前阵子某些冒险者商会倒卖跨世代军用品倒卖得太过丧心病狂,导致星界之门lhg各部门严打非法时空走私行为,向冷兵器时代贩运热兵器的军用品已经不可能。然而民用商品哪怕是后古典工业时代的民用品,倒是有漏洞可钻。 只要是零散的出货,谁会关心这些做成传统战袄样式的化纤服装到底是卖去当戏服,还是卖去冷兵器时代当强化轻甲用? 魏野又向着堂下喊过了王超这石蟾精,将司马铃当零食吃的几串子铜钱全都给了他,打发他去给义社准备这两天的伙食。 将这两边都布置下去,铁山也没心思趁魏野这顿酒饭,先离席去忙他义社总教头的事务去了。 魏野将这个老军汉送出门外,就这么立在别院门前,目光透过风雪,直入云天。 在风雪掩映之下,在魏野目力所及之处,便看得见那云层之中,有一股精纯得异常的癸水精气在缓缓流淌。也正是这股癸水精气作怪,才使得张掖地方气温骤降,下了这么大一场雪。 然而这股癸水精气中,隐隐带着即将消散的地祇鬼神气息,却是怎么样都掩盖不住。 这是鬼神陨落之时,强行将凝聚的五行精气爆散才引发的异象。看云气的流向,正来自于西北天际。 乌宗元随侍在魏野身后,就听着魏野嘀咕:“头一个小冰河降温期已经够麻烦的,还架得住你们这样火上浇油?好家伙,逼着水府之神自爆都玩出来了,这么邪性,说你们不是某个绿色天启宗教培训出来的,连傻子都不信!” 他在门前迎着风雪观天望气,身上又是青溪道服护身,倒不怕冻着。只苦了陪他挨冻的乌宗元,老头子虽然修为不坏,可毕竟是乌龟成精,被这冷风寒雪地一吹,架不住一阵阵地想要冬眠…… …… ……… 黑水城里,不管是魏野这样的过路客,还是刘闯这样的坐地户,大汉的官僚们不论京官外官,都在宴请、在商谈,堂上灯火辉煌,炉中兽炭通红。哪怕是寻常人家,这时候屋子里也是温暖的。 可在黑水城外,郡兵大营里,就不是这么一个情形了。 驻扎在黑水城的郡兵不过千人,这还不过是兵册上的数目,实际上有着近四成的空额。这次张掖太守段罔去姑藏城,就一气带走了三百多。 没法子,谁叫凉州出了名的马贼多? 剩下的郡兵,从军官到小卒,多半是本乡本土。天降大雪,军官们首先溜回宅子里去围炉喝酒,底下的人自然也是有样学样,顿时玩了一个卷堂大散。 结果此刻郡兵大营里,驻扎起来的却是金城郡开拔过来的一支羌胡义从兵。 所谓义从兵,其实也就是和新附军差不多,并不在汉军正式编制里。同样的,给养和军饷也都不算好。 然而这只能算是一般情况,在凉州地面上,凡是带着羌胡、教民这类字眼的,总是分外优待一些。 是以这支义从兵,虽然只有半数是真正的羌胡出身,却也按着羌胡义从的待遇,饷米从来没有断过。就算是郡兵大营里管事的军官跑了大半,也还有掌粮秣的小吏专门批下粮米,甚至还多批了些盐菜钱,不敢委屈了这些大爷。 但是这支义从兵也和别的义从兵不同,有着半数汉兵,结果就是这八百多人的队伍里,有一个羌军司马,有一个汉军司马。于是掌粮秣的人就玩了个心眼,羌军司马带着羌胡兵驻在城内,汉军司马带着汉兵驻扎在城外大营。就连粮秣和盐菜钱,也是分成两份,羌军司马领全额,汉军司马领一半。 这便叫兄弟团结,羌汉平等! 第287章 ·朔雪寒(四) 大雪未停,黑水城那些斤米把柴的小生意人自然也都不会上街。天气骤然变寒,木柴炭火都是抢手货,先一等供着各处高官世家处置,次一等由着城中百姓发卖。 先不论祆教的礼拜寺这种常年囤积柴禾供火的地界,或者魏野这样的术法高手,一般人家买柴买炭已经比往日困难了许多,更遑论这些临时驻扎下来的义从兵了。 因为凉州近四十年来的传统,一贯嫡亲儿子有奶喝的羌军自然不用担心补给问题,掌库的小吏早就备下了一大车炭给送来了。至于汉军么,管事的两个鼻孔朝天一喷,随随便便叫人捆了几捆子陈年的麦秸,没车,你们自己来扛! 末了,那个头上簪着根毛笔,看上去很有点内媚的小吏还特地发话:“别误会了,这些子麦秸不是叫你们烧的。被服都紧着羌军用了,你们就先拿麦秸凑合几晚吧,反正这天冻不死你们这些军汉!” 这支临时抽调而来的义从兵,羌军二百多,汉军多二百,谁是凉州官吏眼中会闹有奶喝的亲儿子,简直是瞎子都看得明白。汉军司马面对这样的情形根本没有法子可想,只能讷讷地将这些带霉味的麦秸都弄回来了。 这位汉军司马姓李,不是很通文墨,名字是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偏偏还有个别字叫“文侯”。这也是一个笑话,这位李司马膀阔腰圆,厮杀上很来得,但天生一个大肚汉,作田出力是混不圆肚皮的,只好来投军。说李文侯,只怕没几个人知道,然而喊起这位的外号“李大熊”,倒是大家都清楚。 然而除了厮杀之外,这位李司马别的事上面就不怎么出色,论玩心机绕绕弯,根本不见得是羌军司马的对手。 甚至连这个军司马的位置,都是羌军司马阿玛拉给他提拔上来的。 羌军司马阿玛拉是根正苗红的先零部羌族头领,祖上原本姓北宫,自从皈依了祆教后就改了姓氏叫阿玛拉。这位的官讳是达哈巴。卡比勒。阿玛拉,在波斯胡语里,是北方巨大的宝石城之意。曾经有上官嫌弃这胡名太拗口,给他改了个北宫伯玉的汉名,方便公事行文,也不见得这位阿玛拉感激,反倒视作生平的奇耻大辱,谁提和谁急眼。 阿玛拉有本钱和上司叫板,这支五百人的队伍,不过是先零羌部族的一个零头。甚至那二百来号羌兵,都是阿玛拉从先零羌中挑出来的,当这么个义从兵,与其说是贪图那点军饷,不如说是为了汉军发放的各样军械像他这样的羌军领袖,甚至可以搞的来大黄弩! 两相比较,实实在在的是羊脂白玉天对猪血红泥地,在李大熊麾下的汉兵,没有一人不觉得憋屈,没有一人不觉得丧气。 这一回,天上雪花飘啊飘,李大熊带回来的麦秸在风里摇啊摇,这些汉军,看着那十几捆子麦秸,也只能胡乱把麦秸分了分,在各自营房里铺上。哪怕稍微隔一隔地上的寒气都成,先对付过去这几天再说! 火塘里没柴,地上铺的是带霉味的麦秸,偏偏就在边上的羌军驻地,火光闪动,全都是羌兵的笑语欢叫之声。 不少人看得眼热,但也只能干咽几口唾沫。大家都是刀口上吃饭的,虽然义从兵都是对付凉州到西域诸国的马贼之类,手底下有没有人命先不论,多少都是见过仗的,然而可惜大家不是羌人。 混到这个落魄份上,就算是心有怨气的人,也都有气无力,鼓噪不起来,只能把身上衣服裹更紧些,免得走了热气。冻病了,得自己去求方开药,别指望公中出一文钱! 至于李大熊自己,也只能找个不怎么七扭八歪的窝棚,把高壮身子挤进去,不去想肚子里那二两半炒豆能提供多少热量。一到秋季,当兵吃粮又没得地方囤膘,这生物钟一发作起来了,就闹得李大熊两个眼皮直打架,脑筋就比平日更不清楚。 自己是真对不住这班弟兄啊,可惜自己从前的快活日子,现在却混到这个地步。可是自己要钱没钱,要粮没粮,又能怎么样呢。 若有谁,肯给大家指一条明路,李文侯把命都卖给他! …… ……… 相比汉军这边的愁云惨淡,羌军这里情形就是一番喧闹景象。 黑水城祆教的头面人物,自大伊马尔伊本老人起,到张掖郡各县那一班掌经人,全都到齐了。当初被刘闯退回去的那些羊,这下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大帐里,一头烤羊在烤架上滋滋地冒着油,散发出阵阵肉香。然而大帐中的两拨人,一面是阿玛拉为首的羌军军官们,一面是伊本老人为首的祆教祭司们,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这头烤羊身上。 伊本老人慢慢地端着一盏温热的牛奶,放在手中间暖着,面上无喜无悲,只是说道:“阿玛拉,我那个远房兄长最小的儿子,你来得晚了些。” 阿玛拉和他最亲信的军官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身体像是痛饮了挏马酒一般,火热滚烫起来。最后还是阿玛拉能拿得住情绪,恭恭敬敬地将手按在胸口,向伊本老人行了一个礼:“伊本叔叔,听到你们的传唤,先零羌只要还有一个高过车轮的男人,都会带着刀和弓箭赶过来!但是我们移防的时候,辎重没法子跟上,尤其是大黄弩,汉人对这些弩看管得很严,所以……” 他的辩解被伊本老人一抬手打断了:“弓弩不是关键,羌人的祖上没有穿汉人的札甲,没有用汉人的弓弩,仍然和汉人征战了那么久!” 老人用一种仿佛被古代亡灵附体般的悠长语调说道:“一千年、两千年,羌人一直在这里放牧,而不是汉人在这里耕种。汉朝的皇帝带着汉军们,像祁连山一样压在这里,让羌人归顺、归化,几乎让羌人相信自己就是汉人。但是现在机会来了,有神灵相助,我们遇到了这个机会,让汉人永远失去这片土地的机会……诸位,这个机会就在我们手中,我不许你们让它被别人偷走!” 他的目光从大帐穿出,直望向东方,天际只有昏沉的云幕,将无穷无尽的雪花抛洒在空中,遮蔽住了所有人的视野,掩盖了这片广阔大地的本来面目。 第288章 ·朔雪寒(五) 夜色渐渐深沉下来,除了几家府邸还依稀有灯火闪烁着,整个黑水城都在这场贸贸然早到的大雪中陷入了沉睡。 入夜时候,风却突然大起来了,在街角檐头呜呜作响,分不清是笑是哭。就连更夫也都躲在暖和些的地方,慢慢地烤着火,不愿意多花费力气站起身走动一下。 城外,傍着黑水河的郡兵大营,火光犹亮,却静谧得都听得见黑水河中浪花拍打河畔岩石的声音。 羌军大帐前面,牛油火炬熊熊地燃烧起来,照亮了整个校场。二百余名羌军不在乎天上飘着雪,都将随身携带的毡毯铺在地上,双手抬起在胸前摊开,静静地在几个白布裹头的祆教祭司带领下默祷着。 这几个祆教祭司看上去年纪都不算小了,老头子畏寒,又厚又长的羊绒袷袢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腰间还鼓鼓囊囊的揣着什么不是好路数的玩意。就是闭目祈祷的时候,这几张老脸上都是不健康的潮红色。 要换了魏野立在当下,说不定就要挑挑拣拣地挖苦几句:“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居然还没改得了贼毛病。照你们这岁数,玩什么不好玩这个?老贼头快咽气的时候,为了打劫大喊扶我起来,那是青年历史学家才编排得出来的段子,居然还多了您几位实践者!” 这些所谓的祆教祭司,都是当初从征西将军马贤平定的那场羌乱中侥幸保得首领的余孽。他们怀里揣着的那些物事,说不定还沾着几十年来没有洗干净的血。 所谓的德治,花样翻新的优待,羌汉一家的口号,并不能让这些老头子心里对大汉朝廷、对汉家百姓有什么感激,只觉得这是汉人欠他们的,理所应当。而这些受用了几十年优待的老家伙,一逮着机会就要像现在这样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来! 喃喃地向阿胡拉祷告着,有些老家伙闭着眼都掩不住脸上那种扭曲兴奋模样。就在此时,校场的高台上已经站起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阿玛拉。这个羌军司马已经将全副披挂穿戴齐整,一手扶着腰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 他的出现,让祷告现场微微乱了些,随即由那几个老家伙带头,统统站了起来。 阿玛拉,或者说在每一本描述汉末乱世的历史书上都留下了他名字的北宫伯玉,中气十足地开了口:“兄弟们,我们领着汉人的饷钱,然而汉人却不尊重我们的信仰。这黑水城的汉官们,居然用不纯洁的油脂来侮辱我们把人带上来!” 随着他一声号令,随即一个五花大绑的小吏像被拖死狗一样被拖了出来。有些眼尖的羌兵分明看得出来,这个帽上簪着一支毛笔的小吏,就是白天殷勤地给羌兵送给养的那一位。 这个忠诚执行着“羌汉一家亲”政策的小人物,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境遇,只是在大喊:“兄弟们,这是误会,全都是误会,羌汉团结是凉州的定例,怎么会有纰漏!我送来的油脂,全都是牛油,没有猪油啊!” 然而他苍白的辩解随即被一个站上来的祭司粉碎的一点都不剩,这个老祭司拿出了一罐油脂,扬了扬:“这是这个卡费勒送来的油脂,它确实是不洁净的!” 那个小吏吓得脸都白了,犹然在喊:“羌汉团结,没有错的,羌汉两个离不开,也是没有错的!北宫将军,你是亲眼见过的,我送来的这批给养,货真价实的……” 他那些口号还没有喊完,胸口已经被一杆长枪贯穿,就这么保持着高喊口号的可笑模样,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玛拉拔出尸首上的长枪,随手朝地上一插,声音又高了几分: “兄弟们,从马贤和冷征屠杀了我们的先辈后,先零羌等了二十年,终于又等到了这个机会!汉人朝廷正在内乱,凉州各郡的太守都去了姑藏城,张掖这个凉州腹心之地,兵力空虚,等于向我们完全洞开!这是我们重新掌握凉州,消灭这里每一个汉人的最好机会!” 他的话声不曾落下,这二百多人的羌兵中就发出了兴奋的呼声,阿玛拉的声音却在这些野兽般的呼喊声里更加清楚:“今夜,黑水城的汉官都在宴饮,他们没有一点反抗我们的余地。这些汉人,不用放牧,不用担心每年的白灾,却比羌人享受得更多,而他们又信奉偶像,不奉行正道,除了杀死他们,让他们进入火狱,再没有别的好法子!尊贵的祭司们,我们羌人的长者,你们告诉士兵们,讨伐不信主宰的卡费勒,将得到什么样的报偿?” 校场上那群老家伙里看上去最干巴的一个独眼祭司颤巍巍地站起,用一种漏气风箱般的声音尖叫着:“以至高无上、那普慈特慈唯一的主的名义,信徒们,奉行真理之路的战士们,我向你们保证!每杀死一个卡费勒,你们就会获得主的赏赐,你们在主宰的身边会有一个黄金和宝石的位置!我们唯一的主会嘉奖你们,并会派遣七十二个仙女来服侍你们,她们眼睛明亮,皮肤像丝绸一样顺滑,不管你们如何疼爱她们,她们永远都是紧致如蚌肉的处女……” 说道后面,这老家伙自己首先露出了悠然向往的神色,却冷不防一口冷风倒灌进他的喉咙里,顿时下面的话就被一阵子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几个和这老家伙相熟的祭司赶紧跑上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险象环生地才将这个老家伙从呼吸不畅而窒息的危机里拯救出来。 这个意外的插曲,还有那直达下三路的神学理论,顿时就把阿玛拉的站前动员搞得有点不三不四的意味。阿玛拉稍稍缓了缓情绪,然后大吼道:“都听明白了吗!杀光这黑水城里的汉人,拿走他们的财产,把他们的妻儿子女变成我们的奴隶,事成之后,这座城一个月不封刀!” 吼到后面,他自己也激动起来,随即将刀一拔,直指着黑水城:“出兵,目标黑水城郡廷!” 第289章 ·朔雪寒(六) 寒风呜呜作响,没有工业时代才推广的城市照明系统,这个时代像黑水城这样的二线城市一到夜间就是黑沉沉地一片。马车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凭着车檐下面挂着的那一盏灯笼一点微弱的火光认路。 这样的天气里顶风冒雪,就算赶车的是个调弄了多少年的车把式,也不敢由着马性子放开跑。时不时的,车把式要低喝几声,让马的步子迈小些,免得跑歪了路,也方便跟在车两边的两个年轻侍祭跟得上步子。 马车当中,伊本老人身上穿着他最正式的一套长衣服,抱着那一本羊皮纸的祆教教典,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时候,外面风又大了些,雪花乱舞,冲得马车外随侍的人都快要睁不开眼睛,身上的衣裳全都冰冷如铁,但还是一声不发地跟着马车跑着。 只不过,这一次的队伍,人数稍稍多了点,里面还很有几位被魏野拿下问罪过的旧识。这些人身上鼓鼓囊囊的揣着些凶器,脸上通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激动过度。 马车都快要到了县廷门口,县廷值夜的门子才发现了这么一队人马,他举着灯笼刚喊了一声:“你们是什么人?”压根就没人回答他,只有几个如狼似虎的教民扑了上来,干净利落地给这门子抹了脖子! 马家那几个很吃了某位兵曹从事大亏的兄弟,连脸上溅到的血都不擦,就这么猛地一踹县廷大门,冲了进去! …… ……… 此刻的县廷官舍,作为权署黑水城政务的县令刘闯,这个时候已经准备解衣而卧了。他调任到凉州边郡,妻室虽然安置在老家奉养父母,身边却还有两个侍妾。知道他这些时日忙于政务,着实幸苦,两个侍妾又服侍着他用了一些醋羹解了解酒渴,方才安顿自家郎主躺下。 可偏偏刘闯喝了醋羹,精神又好些了,披着衣服坐在几案前有些出神。这位刘明庭,也属于那种很有仕途上进心的人物,但却不免冷落了后宅。两个妾侍都是小门小户的出身,那些悔教夫婿觅封侯的闺怨还犯不上她们来矫情,但是心中未尝不是有些空落落的。 现在天都这样晚了,自家郎主还这样披衣坐着发愣,她们也是知道刘闯这个热衷仕途的性情,不敢玩什么娇嗔的把戏,只是替他将暖炉中的炭火挑旺了些。 刘闯轻轻摸着胡须,心神也微觉不定,夏秋之交突降暴雪,以汉儒天人感应的理论和谶纬之学的逻辑,这是标准的灾异事件。作为一地守臣,他要等雪停之后处置后续,还要确保秋粮征收不被这场大雪耽搁下去,但同时作为一个标准儒士出身的官僚,他也不能免俗地有些用天象来联系人事的恶习。 雪花六出,为六阴之相,是阴沴之气中最标准的提法,阴气洋溢,所主皆为大凶。难不成最近黑水城又要出什么大事了? 雪花随着风,打在窗纸上,发出一阵阵细碎的杂音,让刘明庭的思绪也随之飘飞得太远。 凉州这个地方,气氛已经越来越险恶了。虽然黑水城有自己代掌,勉强算是把祆教的气焰打压下去一点,可这也是靠着张掖作为凉州最重要的农耕区,汉民占了数量上的相对优势,自己这个首县才算是有措手的余地。 可是别的地方呢?黑水城作为张掖郡治,官府勉强维持了相对的平衡,可河西地方,金城、武威、酒泉、敦煌这些凉州大郡,莫不祆教大兴。照着户曹记录,河西各郡,四百教民,便立有一处祆教祠堂,似黑水城祆坊中这样的大礼拜寺,也有数十所之多。甚至有些安息国商人到了河西,也不禁大为讶异,便是安息地方,奉祆教为国教,也不过千民一寺,哪有河西祆教这样的疯魔? (甚至千余年之后,中东作为某个绿色天启宗教中心,依旧是千人一寺比例,而西域仍旧以百人一寺标榜,索要税金兴建不止,叛乱频发,庸人害政,由来有自。) 更不要说,那些羌人组织的义从兵越来越多,再这样发展下去,就变成了边军之外的独立体系。在凉州这个有产出将门豪强传统的地方,羌军的出现,可真谈不上什么好事! 汉家制度之所以能在对四夷占据优势,一者依靠文法教化,一者便靠着汉军敢战。凉州之地,本为犬戎故土,月氏、羌胡先后占据,但如今却已成为大汉一路大州,所靠的也不过这两者,或者后者的作用还更大一些。 若说文教,羌胡各部在祆教的联合下,已经显出和寻常蛮族部落不同的地方来,如果任由羌军发展下去,那么这样文武并济的体制,便不可谓之蛮夷,而要以“有类中华”的国家而视之。那么接下去就不是当初那些先零羌之类烧杀劫掠的破坏,而是真正有组织有制度的叛乱了。 以前羌乱虽然频繁,但是对于羌胡各部,无非是用剿用抚的一个简单军略,一些封官许愿、重金贿赂的粗浅手法也能对羌胡各部起作用。当初的征西校尉任尚,就没少用这一招。 然而如果是一个心怀异心的异族体制呢? 那就不是寻常的边乱,而是如南越、甚至小一号匈奴的对手! 而最可笑的是,这个对手还是凉州这些文官如养蛊一般自己养出来的! 或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只有风雪之声,这些刘闯平日里本能地不去想,不敢想的东西,都在这一刻纷至沓来。 到最后,他一时之间居然难得生出一丝悔意,若是没有听着那些祆教的巫祝拨弄,早些和魏野这个京官交好到底,说不定就早些能远离凉州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世上又哪里有后悔药可卖?身后妾侍轻轻问了一句道:“郎主,天晚风寒,可要再用些热汤?” 他摇了摇头,随口吩咐道:“热汤我不用,叫外面上夜的人都警醒一些,这个天气,万一有些贼人想趁机滋事,可是不得了!” 然而他一句未完,就听着外面隐隐一阵扰动,还有县廷小吏的惨叫,在一片风雪声中听得分外分明:“你们……你们这是要造反啊!” 然而比这声惨叫更大声的,是一阵胡语的怪嚎:“阿胡拉玛兹达!” 第290章 ·朔雪寒(七) 郡廷公廨当中,已经被目为官场边缘人士的任冲昊,兴致很高地坐在自己的公事房里,一手握帛书,一手将毛笔绑定在腕子上,悬腕走笔,丝毫不停: “臣幸得备边部之吏,荷蒙国恩,今竭愚诚,敢死以告。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不守职分,遂出函谷,蹈姑藏,入张掖,乱圣人之法度,毁名教之纲常,苛厉酷刑,致生变于肘腋,留笑柄于诸夷。暴兵既起,则县令刘闯,食禄而无忠,好言而无谋,且惧且走……” 不得不说,这倚马急就章的捷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得算任冲昊是头一份。他一面写,一面嘶声催促身旁服侍的人:“赶紧磨墨!等外面厮杀过后,总要有一通安民告示,这笔墨上的事情,我们不代劳,难道还让人家自己写么!” 他的声音虽然尽量提高,然而却是立刻被外面传出来的一阵阵厮杀声掩盖住了。这一方斗室之中,几个也算是“羌汉一家,团结亲善”的官吏,终究没有如此强大又完美的心态,听着外面的厮杀声,身子都忍不住一颤! 他们不是任由别人喊几句“羌汉团结”口号就糊里糊涂信以为真的傻子,外面这情形,只能用叛乱来解释。然而他们却和这个半残废的货色坐在一起,商讨什么“厮杀过后的安民告示” 甭管什么名义,这都是在从贼家风清白的人家,只怕自己死了都不会让尸首进祖坟。 何况这外面鼓噪起来的乱军,已经不是平常哗变,这是真的在冲杀衙门! 终究有人忍不住开口道:“既然还要上奏,这外面都乱成这个模样,这就算不是叛,也是乱,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 任冲昊看了一眼那人,轻轻一笑道:“这既不是叛,也不是乱,而是被魏野、刘闯等辈操切凌迫而激起的羌胡贫民鼓噪生变而已,不算什么大事。今夜事了,有了他们两个罪魁祸首平息怒气,我们再将这封联名奏表一递,一场乱事就此了结,可不是好?” 听着那个什么“羌胡贫民鼓噪生变”的说辞,就算是这班本地大族出身、所谓大汉体制内的亲羌派,都觉得有点犯恶心。这任冲昊,终究是有个鼓舌摇唇的本事,一件杀头抄家的大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去,罪名都由着那些外地流官背了。 可他纸面上化解得开这些责任,等到文牒往来几个来回下,只怕不要说黑水城,只怕张掖整个地方都彻底糜烂! 也罢了,左右就算是叛军,也是要地方支应粮草,得罪谁,都不会得罪本地的大族。 同样的,羌胡诸部和地方大族彼此眉来眼去,也是颇有历史的传统。一者这些凉州地方上的豪强,多少都有些实力,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啃他们绝没有通吃寻常老百姓那么轻松惬意。 二来,羌胡首脑和凉州大族的关系也不是那样绝对的对立,别的不提,如今在凉州豪族中颇有贤良之名的汉阳太守盖勋,就在很不少的羌胡部族头人那里吃得很开。这些以清介贤良著称的名士都是这个样子,其他豪强门户与羌胡部族间私底下的利益管道就更不少了。 有这样一层关系,也难免这些亲羌派显得这样有恃无恐。 反正就算这些羌军要血洗黑水城,也杀不到他们这些人头上来,何况杀的还是关内委任的那些流官! 有任冲昊带动气氛,这帮子亲羌派也渐渐放开了些怀抱,大家就现在任冲昊这个公事房里坐着静等吧。按照任冲昊的说法,这些羌军也是下手有准数的,何况大家都还有一层关系在来着。 只是高坐在堂上的大人先生们,却突然听见郡廷正面一个看门老卒拼进全身力气的临死一吼:“杀胡!杀胡!” 他们面面相觑,接着,就听见一连串的兵刃乱响! …… ……… 弯刀和长剑一错,刘闯那柄随身佩服的鹿卢剑顿时就脱手而出。他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老苍头,在他身后软软一倒,就这么睁着眼睛咽了气。 刘闯吃不住劲,整个人都倒在雪地里,头上的簪子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就这么头发凌乱地倒在雪地里,哼了一声,用力喘了几口气,重又坐起。这时候,他前后都被兵刃架住,也不能再有什么动作。 就在这时候,觻得县廷四处都有了火光腾起,还有县廷值夜的吏员们临死的惨叫低低传过来。而在刘闯所居的后衙官舍中,他身边的仆佣大半也都被砍杀在雪地里,血水混合着落雪,搅合出一片片红泥,看着凄惨无比。 伊本老人腋下挟着那本羊皮纸教典,不在意地踩着这些尸首,站到了自己不久前还着意奉承的觻得县令面前。 刘闯看了一眼伊本老人,低低地骂道:“叛逆!” 旁边压制着他的教民顿时就要踹他一脚,却被伊本老人拦下了,这位大伊马尔淡淡地笑道:“成王败寇,不过如此而已。刘明庭你要向朝廷尽忠,我们也要奉行神谕,贯彻祖先的意志,闹到最后,始终还是要以刀剑代替舌头我知道刘明庭的学问很好,所以也不卖弄啦。” 伊本老人说着,像是有些畏寒般地紧了紧身上褡袢,伸出一只手向着天上一挥:“刘明庭也不要说什么‘朝廷震怒,大军一到,玉石俱焚’的话来啦。朝廷正在内乱,管不到凉州来的,而且现在整个凉州,又不止黑水城一处有警。朝廷当初对付羌人,靠的是各个击破,不过这一次,就算马贤老将军活过来,也没有办法啦。” 老头子对着自己的俘虏侃侃而谈,身旁,马家老二捧着从刘闯官舍抄出来的一对玉羊讨好地给老头子过了目正是不久前老头子拿来讨好刘闯的那一对。 伊本老人看也不看那对玉羊,摆了摆手道:“胡闹,这是我送给刘明庭的,怎么好再拿回来?” 他将这对玉羊接过,亲手连锦盒一道挂到刘闯脖子上:“汉家以玉比拟君子,刘明庭你虽然毛病不少,可这大节是没有问题的。这对玉羊,配得上刘明庭的品格!来啊,将刘明庭与两位小娘子带了下去,大势底定之后,血祭号令大军!” 有了他这声吩咐,顿时就有几个教民扑上来,来拖带拽地把刘闯押下去了。后宅那里,还依稀听得见刘闯两个妾侍在惨遭蹂躏之后,声音嘶哑、气空力尽的痛叫声。 刘闯面色乌青,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气得,然而他此刻能做的,也不过是咬紧了牙齿,绷住了面皮,用绝大的自制力让自己不要发出一声。 就在这个夏秋之交的深夜,历史在有心人们的拨弄下,依然保持了强大的惯性。凉州羌胡义从兵首领北宫伯玉反叛,凉州十郡,皆生乱象。 而张掖郡治黑水城,成了这场大规模叛乱中,第一个陷于血火之中的凉州重镇。 将来的情形,尚不知伊于胡底。 …… ……… “将来的情形,将来再论!可是现在,这伏波将军庙本官接收了,一应祭器神主牌位,都给本官收起来!你们这几个照顾香火的都去烧热水,准备包扎的布条药物,不足的物资,只管问我家铃铛要,马伏波要是有意见,本官亲自去向他新息侯告罪!” 魏野金刀大马地在伏波将军庙正殿坐了,左右立着陆衍和司马铃,门口站班的是王超和乌宗元,连他这个正堂算上,差不多就是一个金童玉女、夜叉龟相的格局。再把伏波将军庙上改一个风调雨顺的横额,这差不多就能直接当成是龙王庙了就是冒充龙王老爷这位,实在是有些不够稳重。 把庙祝老头子轰出去,魏野也压根不想和这些肉眼凡胎解释什么了说他以望气术观见城外那道军气色急转赤,直临黑水城? 这在望气之术中,是最标准不过的暴兵突发之象。然而这么说了,他这个总指挥就直接转职成神棍老实说,神棍这身份真没有总指挥好使。信神棍的人,永远都把指望寄托给神迹这类靠不住的东西,如果没有神迹来满足他们的妄想,这些家伙又会第一时间跑个精光。 几个庙祝被赶出去张罗,可却都偷偷拿眼偷瞧这魏从事这是这位京官哪里不对劲儿了,怎么这么一副犯了痰气的模样? 魏野也根本顾不上他们,一叠声的命令就出来了: “王超,这里是十块混元如意石,这里除了本官,就是你修习了混元如意法箓,这十块混元如意石就交你使用。记住,一旦有人夜间鼓噪生事,朝东城涌来,那就朝人群里砸,砸死了算你本事,砸不死就给我往死里打,多的本官也没有!” “乌先生,你带着这二十五支点钢枪去接应铁山带去巡逻的人手,告诉他们不可恋战,战事不利,即可退守此地。好在今夜风雪正大,也不怕他们放火烧城,你只要小心对方有什么暗手就可!” “阿衍,你埋伏暗处,留神观察这些羌兵队伍里有没有祭司经师一类人物,这些老神棍,打死了没有一个冤枉的!再有,留神县廷和郡廷的动向,谁变节谁投敌,替为师调查清楚了!” 命令分派至此,魏野一挥手:“去吧,我等诸位的好消息!” 第291章 ?朔雪寒(八) 呼喊声中,阿玛拉手中槊杆一抖,一个毒龙枪势直捅进守城郡兵的胸口,枪势去势不歇,直朝后贯入,把掉头欲跑的另一个郡兵也串在了枪杆上面! 有他带头,羌军们气势更盛,一发喊,就整个灌了进去! 深夜抢城,本来没有这样轻易,不管是哪一座城,入夜关城都是常识,除非有紧急军情,验看过兵符,才能深夜开城。然而阿玛拉只是在城门下叫了城,因为他是羌人,这黑水城上下又被任冲昊为首的一班别有用心的人物拿“羌汉一家”、“羌汉问题无小事”洗了脑,居然就这么容易地诈开了城门。 其实这也实在太好理解,这几十年来,打着羌汉一家的旗号,对羌胡、对教民,实在是太多的特事特办。而今夜的一个特事特办,也就给这座黑水城染上了重重的血色!一切的原则让位给了特事特办和羌汉一家,那就怪不得今天要酿成这样的苦果。 可是,这苦果从头到尾,都不要那些定下这荒唐混蛋的治羌策的大人先生们来咽! 一声声“阿胡拉玛兹达”的嚎叫,瞬间就震动了整个黑水城城门附近,风雪之中直上云霄! 二百多亡命的羌军冲进了黑水城,城门处那点微弱的抵抗瞬间就被粉碎,十几个守城的郡兵甚至连喊都不及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刀下鬼。只是城门左近,商户、民宅养来看家护院的狗儿受到惊扰,顿时狂吠起来。 也许是这片土地终究太平了几十年的缘故,犬吠声里,有人睡眼惺忪地推开门想要看个究竟,然而他开门的瞬间,就只见劈面刀光一闪! 阿玛拉挥舞着手中大槊,大吼一声:“先零羌出来的兄弟都跟着我,去杀那些当官的,其他人,去城里放火,一个汉人都不要叫他们跑了!” 这种天气里,就算带着火油,也点不起大火来,但是制造混乱,从来就是攻城的不二法门。但在阿玛拉看来,这些混乱都是小事,关键是要把黑水城的汉官们一网打尽,才是这场暴乱的完美收官。 至于撞百姓家的门户,杀人、掠货,那都是细枝末节! 说是细枝末节,那是因为这些事情,都有另外的人来做。 二百多羌军,这数量算不得什么,就算是闹成兵变也是不成气候。但这个不成气候,那是就常理而论,事实上这场暴乱,岂止是这二百多羌军能挑起来的? 不要忘了,黑水城作为张掖郡治,生民万户,在西城居住的,不是羌人,就是教民! 大礼拜寺前,几个散班经师一脸神圣地立在人群前面,手上拿的不是拜火教那些厚厚的经书,而是雪亮锋利的马刀。他们高声念道: “自由的人!农夫们,牧民们,猎人们,文士们,大臣们,国王们,为了唯一的主宰阿胡拉玛兹达,你们要听从查拉图斯特拉的教诲,唯命是从。那个时候,人们向贤者回答道:我们甘愿做您忠实的奴仆,驱逐那些贪邪的、拜鬼的、不洁的恶人。阿胡拉玛兹达,万物的主宰,光辉啊,请恩赐我们力量,战胜那些欺凌我们、侮辱我们、伤害我们的恶徒,阻止邪教徒伤害我的朋友们!阿胡拉玛兹达!” 大礼拜寺前,人越聚越多,都应着这几个经师的祷告,大声地呼喊:“阿胡拉玛兹达!” 开始,还仅仅是那些头上裹着白布或者带着小帽的男人们在高喊,紧接着那些全身包裹在裹尸布一样的黑罩布中的女人也加入了进来。每个人都是一脸虔诚的表情,大声地呼唤着祆教那位唯一的主宰的名字,脸上越发地狰狞和扭曲。 一个经师挥舞着马刀大叫道:“全黑水城的教民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最尊贵的大伊马尔伊本老爹,痛心于那些汉官对教民的压迫,已经向阿胡拉玛兹达,我们唯一的主宰求得了启示!主宰保佑我们,将一支勇敢的军队送到我们身边来保护我们!虔诚的人们,拿起你们的刀、你们的棍棒,去协助我们的军队,给那些不信主宰的汉人,那些侮辱神圣的汉官,降下神罚!这是圣战,是你们一生最大的荣誉!阿胡拉玛兹达!” 这一声声的鼓动中,就有侍祭拿着一把把马刀下去分送,每个领到马刀的教民,都激动得不能自已,大叫着那位唯一主宰的圣名。就是那些老得都快掉渣子的小老头、小老太太,实在分不到马刀的,也都去寻摸了一根棒槌,跟着嚎叫起来。 这样的情形,人类历史上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宗教的狂热加上有心人适当的鼓动可以让教徒产生多么大的力量!虽然这种力量完全没有建设性,但是这只怪兽的破坏力绝对不比成建制的军队要小。 这些狂热的教民,成事自然不足,但是将黑水城的情势糜烂,却绝对做得到。 这里面,纯正的羌人是不多了,不管是母族还是父族,都多的是汉民羌人混血的后代。更多的,还是贪着信奉祆教有便宜占,干脆不认了祖宗的汉人。但是此刻,他们哪里顾得上祖宗神灵留在他们血脉里的真正荣耀?心心念念的,就剩下了“阿胡拉玛兹达”! 带头的经师们也是意气风发,一指东城:“汉人屋子,通通要过火!人不分老幼,通通要过刀!章程就是这么个章程,谁下不了手,就是伪信士,瞒得过我们,瞒不过天上的神灵,瞒不过全知全能的阿胡拉玛兹达!是进天堂享福还是永落暗狱,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风雪更急,却掩盖不住这些教民激动的嚎叫:“屋子过火,人过刀!杀光汉人,分了他们的财货!阿胡拉玛兹达!” 张掖黑水城,张掖郡这凉州最大的产粮区,承平了不过二十年的老城,再度迎来了羌乱。只比起几十年前那一场场羌乱,这一次的羌乱,更加的疯狂,更加的没有底线! 第292章 ·朔雪寒(九) 军队,哪怕是羌军义从兵这样不算正规编制,还带着羌胡各部组织风格,也终究是一支军队。祆教的经师们煽动起来的那些疯狂教民,只适合将黑水城的那摊水搅得更浑,而真正要达成祆教叛乱的目的,还是得看阿玛拉带领的这批羌军。 起码,这些羌军都是阿玛拉使出来的,投军前就是先零羌各部的人马,他阿玛拉还号令得动他们。不像那些教民,哪怕是给这些祆教经师煽动起来之后,那行动起来也看着像是赶羊。就是谋划这场叛乱的伊本老人自己,除了利用教民们分散黑水城本来就已经不多的守备力量之外,也根本没指望他们派上别的用场。 将城门处不多的那点郡兵屠了个干净,阿玛拉身旁已经有得用的人牵过一匹战马来。披挂整齐的阿玛拉一翻身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肚子,扬声怪喝中都是说不出的志得意满。 他倒是没打算再遣人到黑水城城墙上,再把其他各门打开。羌军二百余人,他自先零羌自家本宗带出来的就是这么一百多人,是直插入黑水城郡廷县廷,将黑水城的汉官一网打尽的一口钢刀。至于剩下的事情,这黑水城中作乱而起的教民自然能发挥应有的作用,反而犯不着他去操心。 他身上披着的鱼鳞甲在火把映照下闪闪发亮,胯下的黑马不耐烦地喷着白气,身上的血腥气大老远都能冲得人一个跟头。黑水城中留守郡兵如何的不堪一击,阿玛拉方才已经见识过了,接下来的活计,也都一样轻轻易易的稳赚不赔! 街道两边,除了那些寒素之家的矮房小院,也多有本地豪门、各级官吏的府邸,这一刻都在他阿玛拉的脚下颤抖。 行得如此快意之事,也不枉世上走这一遭了! 风雪更大,呜呜地呼啸着,卷起鹅毛大的雪片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像是不忍目视这座西凉名城接下来的命运。 …… ……… 不过十余骑的骑兵在黑水城的街道上疾驰,不用问,这些人都是从阿玛拉的羌军中分散出来的那些小部羌胡。 他们高声笑骂着,一面将燃烧的火箭和火把朝着两边房舍乱扔。 鸣镝窜响,火把隔着院墙丢进去,在窗户上、门板上撞出星星火光。老实说,就是今夜这样雪花飞舞的天气,这些火把说不定刚落定就被积雪压灭了去。然而这样的兵乱,也足以让二十多年未见过这样情形的人昏了头。 一处小小的房舍悄悄地开了门,一个矮小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野兔一般猛地窜出。 也差不多是同时,好几户小门小户的人家也都有人吓昏了头,不辨好歹地就这么跑了出来! 眼见得有人自投罗网,这些眼睛已经红了的羌军怪叫一声,就有一个自恃马术高明的羌人将环首刀朝着这些人身上乱斫。这种军中所用的环首刀分量本来就重,刃也开得锋利,在马上一拖一划,就顿时在几个人身上开出老长的血口子! 血花飞溅中,这些羌军听着马蹄下传来的临死哀号,更是兴奋,哈哈笑着,大叫道:“汉狗都去死吧!” 这些吓糊涂的人里,也有不晓事连小女儿都拉了出来的。甫来惊变,那不过几岁大的女孩已经吓得懵了,顿时就坐在原地大哭起来。 可这个时候,这些吓到跑出来的人,哪里顾得上这么一个小女孩?人人都在惊叫,都在乱跑,都在把自己朝羌军的刀口下面送! 这些羌军中,有个半秃了头的货色,性情要比别人还阴狠些,将手中黄桦弓一张,就瞄准了这个小女孩。 开弓、上箭、拉弦,不过数息之间。 就在他一箭将发未发时候,斜过里猛地冲出一个少年,飞扑出来,将小女孩揽入怀里,就势在地上一滚。就在这一滚时候,箭已射到,正擦着少年的后背钉入地面,带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血口子。 一箭无功,这个羌兵怒骂了一声,一手掣出腰间的环首刀,一催胯下军马就朝着地上的少年扑了过来! 这少年就是曾在铁山那个小羊杂汤铺子中帮厨的小藿,他抱着怀中的小女孩还来不及站起就听得身后马蹄声已经逼近。相隔不过数十步,奔马之速转瞬可及,这时候就算要逃也已经来不及了 小藿把眼睛闭起,将怀里的小女孩搂得更紧,喃喃道:“不要哭,不要出声……” 闭上眼睛的时刻,时间的流速好像变缓了,然而紧接着的就是一串爆响,连带着重物落地、战马惊嘶的声音! 不等他睁开眼睛,就有一个曾经朝夕相伴的声音响起: “小藿!你小子快点走,去伏波将军庙!” 铁山一把将自己这个帮佣的小学徒扯起,连着他怀中的小女孩一道朝着后面一推。刚才他突入这里,一棍将马上那个羌兵横打下马,却是一下子将对方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就这片刻功夫,他身上已经挂上了三四根箭镞。要不是他身上已经换了魏野特地备下的战袄,不异于穿了一重上等的棉甲,只怕就要饮恨当场。 小藿脑子已经全木了,就照着师傅的吩咐,豁出全部的精力,朝着伏波将军庙方向发力狂奔。 紧跟着铁山的民壮不过十几人,这时候能跟得上铁山这样老军伍战斗意识的也只有寥寥数人,剩下的能站定了在原地挥舞长棍就算素质不错了。对面的羌军也看出来了,这支迎面挡住他们的小队伍,就全靠为首这个军汉撑起胆气,马军对步军的天然优势简直是一目了然! 一个高壮的羌兵呼啸一声,一夹马肚子,雪亮的环首刀斜斜朝着铁山就抹了过来!马上用刀,讲究的就是借助坐骑力量冲锋向前,快狠兼具,不容得对手有闪避的余地。 铁山对于骑兵的这些战法,也都是门清,身子一晃就要让过对方的时候,却听得身后破空声猛地响起! 第293章 ·朔雪寒(十) 破空声起,却是一道枪影贯空而至。 这杆长枪投射的速度比马上羌兵反射性躲闪的速度还快了好几倍,直直地就撞上了这个羌兵的胸口,立刻就破甲穿背而出! 这羌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这么活活地被一枪穿落下马,钉死在了街面上! 长街那头,一个驼着背的干瘦老儿定定地站着,幅巾介帻,一身皂色长衣,完全是一副掾吏打扮,偏偏肩上挎了一个樵夫背柴用的柴禾架。那柴禾架上却没有柴,全是磨砂浸油的枣木杆长枪,枪头四棱,寒光照雪,硬是透出一股子杀气。 这老儿不是别人,就是前任黑水河神府掌案功曹,如今在魏野身前听用的老龟精乌宗元了。 刚才那一记掷枪杀人的手段,实在是够霸道也够漂亮,一下子就震慑了全场,让这条长街上所有的人都一时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 乌宗元踱着步子,走到了铁山身前,和声道:“铁教头,我家主公果然料得没错,若是老头子不来接应,你就要一个人和这些蛮夷拼命到底了,是也不是?主公对如今情势,早有前知之明,自然也有部署因应。铁教头,带上这些汉子,快跟老头子走吧,主公的大计还要靠诸位协力襄助呢……” 他本来说话语速就慢,这大雪天气里又本能地犯些瞌睡,这些话说起来就更加地慢声细气了。 就在乌老翁有些嘴碎地絮絮叨叨时候,余下的几个羌兵对望一眼,同时张弓搭箭,就朝着乌老翁射来! 耳听得箭声破空,乌宗元不顾铁山面上生变,摆了摆手,依旧背对着这几个羌兵。那些箭镞直射乌老翁的后背,却如中败革,扑扑几声,全落在了地上。 这老龟精叹了一口气,方才道:“铁教头,看来不将这些个宵小之辈打发干净,想来你也是不安心的。也罢,老头子就助你铁教头一臂之力,只是如此一来,难免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很不衬老头子的身份了。” 这话说得铁山似懂非懂,魏野要是在这,说不定就要沉痛点头:一个修炼年久的老龟精,专门对付这么几个散兵游勇,那确实……太欺负人了。 说话间,乌宗元将身一转,和和气气地对着余下这些个羌军一笑。这笑容说不尽的和蔼可亲,但是却惊得那些比人灵敏得多的军马,唏律律地惊嘶人立! 就算不懂得马儿为什么突然受惊,但是乌老翁口中的话语,却仍然让这些羌军心中不由得一紧: “铁教头,咱们动作要快,不可误了主公的正事!” …… ……… “正事?什么叫正事?”魏野负着手,看着面前这个老庙祝,高声道:“家国大事,在内为祀,在外为戎。若是这黑水城都被叛军攻陷了,还要这伏波将军庙作甚?马伏波一生戎马,扫平羌患,若是今日眼看着这些羌军作乱,他英灵未远,也不会有脸皮享受这一方血食享祭!” 说罢,仙术士将手一挥:“铃铛!这庙中库存的布匹食物你清点出来没有?别的好说,用来消毒的盐巴和包扎用的洁净布匹不能少了!若是这些庙祝还敢阻挠,我许你拿他们存的铜钱银饼先填填肚子!” 伏波将军庙中传来了司马铃的轻笑声:“叔叔,这里不但存的有布匹粮食,盔甲也有好几副呢,倒是银钱不太多,你要不要进来看看,这里还有个黄帛牌位” “牌位?”魏野顿了顿,摇头道:“我不管那是轩辕黄帝还是中黄太一的牌位,回头再来叙这里头的亲疏远近,这里就交给你盯着了,我去看看前面街垒布置好没有!” 魏野说罢,一转身就出了庙门。 那老庙祝本来一直在魏野背后又哭又喊:“魏公,魏公,这都是庙产,挪用了是要惹得神灵降罪的!” 然而魏野那最后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却让这老庙祝微微怔了怔,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这伏波将军庙里的背景本来就有些复杂,魏野猜着了一二却也不去戳破它。只要不妨碍他后面的动作,别说是能扯上些渊源和香火情分的中黄太一的牌位了,就算那牌位上是释迦摩尼,魏野都情愿捏着鼻子认了。 仙术士立在街头,东城这条大街两边连着黑水城汉民最大的几个坊区,这地方上的里正也都被魏野一个个叫出来,用他那方兵曹从事印强逼着他们出人工、出材料,勉强在街两头筑起街垒来。 好在魏野还有个官面上的身份,才算是能逼得这些里正催促各家各户动起来。也别管是不是过路的外地官,这年头官民之间身份悬殊,若魏野只是外地路过的白衣士子一个,只怕光要动员这些人出来自卫,都要花费无穷的口舌。 眼看着街垒粗粗有了个模样,魏野展开竹简式终端,调出了黑水城的三维投影,沉默地注视不语。 只论羌兵的话,二百多羌兵整个组织起来也不过是一场微型的兵变。就算他魏从事不计较战损,亲冒矢石自己上场。几轮冲杀下来,只要自己没受重伤,也足够杀得对方落胆。 然而这些羌兵只能说是这场暴乱中的攻坚力量,比起他们来,这黑水城中几乎占到了半数的教民,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虽然这帮子教民的成色,魏野是再清楚也不过,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战五渣,但是这些战五渣,却足够能把整个黑水城搅到处处起火生烟,让他魏大从事顾此失彼,再难以周全。 说到底,还是魏野身边能调动的人手太少,就算召回了铁山和他训练出来的那些民壮,能守好东城这片腹心地区就算不错。其他的地方,就算魏野想伸手都抽不出身去! 但是这场乱事里,除了羌兵和教民,还有祆教的祭司经师们在充当幕后黑手。这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变数?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真真正正地破此闷局?就算是魏野,此刻也有束手无策之感! 第294章 ·待晓(一) 魏野一手握着竹简式终端,一手托住下巴,轻轻地扯着他短短的胡子,下巴颏上传来的轻微刺痛感,让他注意力算是集中了一点。 松开手,魏野也是低低一笑。 郡廷和县廷是黑水城的中枢,但是这场暴乱,却完全因为那些大人先生们自己作死,魏野压根不想去管他们死不死,只要还留着几个够资格署名奏事的货色就算足够。至于刘闯,总算受了他这些时日的关照,保着这志大才疏的觻得县令别在乱军中丢了性命就算顶天了。 至于那些本地的豪门,他们是要自己站出来保护他们的府邸,还是端着羊酒去给羌兵们劳军,或者干脆就也拿白布把头缠上,满嘴呜央呜央地喊着“阿胡拉玛兹达”,那就全随他们好啦。 这场变乱,魏野本来也没准备当什么万家生佛的活菩萨来着。 要保下的,也就只有这城中的汉民而已。 在旁人眼里,他握着一卷无字的竹简出神,可四周忙着扛活的人却不能不警惕起来。这时候,西城那边喧嚷闹动的声音,已经渐渐地漫了过来,老成些的人听着这些响动,都忍不住地褪去了脸上血色! 这些教民,是真的造反了啊。 这些年来,凉州地方对教民的优待,对羌胡的忍让,已经几乎到了至矣尽矣、蔑以加矣的地步。甚至羌人生育,也有些当官的翻出古书上的旧例,给补贴、给酒肉。可是当初越国奖励生育,丈夫赐之豚,女子赐之犬,那是因为越国战败之后为了对付吴国!羌胡这样旋叛旋降的族群,反而要官府去扮演勾践的角色,这不得不说是下贱得很了。 不知道有多少羌胡人家,生的崽子一窝一窝的,全凭着官府的补贴养着。然而这些补贴才下去,祆教的经师就上门了,一面鼓励着这些人家多生,一面指着官府送来的补贴说:“这全凭了主宰的恩赐!” 至于纳税、服役,也都是减免了再减免,稍有不对,那些半是族中长老、半是祆教头目的老家伙,就要跑进衙门里拍桌打碗:“官逼民反,小心再激起羌乱!” 这样的威胁,反而让地方官很能软和下来,虚心改过之,认真对待之,总之,羌胡的事情没有小事么! 赂以财物,邀买不到这些羌胡种的人心不说,只让人不平:汉人辛辛苦苦地劳作,一个成年丁口,一辈子有一半还多的日子都在为了朝廷,为了凉州诸公在纳税、纳捐、服役。结果,还不如会哭会闹的羌胡有奶吃! 和羌胡部族争地、争水源,官府只会先掂量两边的势力大小,掂量的结果只能是重重处罚汉人。这样的不公正环境下,已经渐渐形成了那些弱势的汉人小家族都开始有了托庇到祆教当中去的意向。 凉州本地原本胡风就重,这个口子一开,渐渐地就变得越加地有了整体羌胡化的趋势。羌胡各部要借着祆教组织起来,而汉人胡化、变成教民,也成了一个新趋势。 在有着漫长历史眼光的星界冒险者看来,凉州的这些满口“羌汉和谐”的官僚,也几乎和那个号称半殖民地的煌煌大清的买办官僚们差不多了。 可在本地汉民眼里,可依靠的,能指望的,要么是本地的豪强,要么就是这百多年里从来不见得有多靠得住的官府。 魏野这个兵曹从事,虽然是初来乍到,也谈不上本地该管的地方官,但是名声起码比黑水城里的衮衮诸公要好上那么一星半点。此刻,虽然他强逼着大家在这里堆街垒,还就近征用了好些路边棚子和拉货的大车,但没一个人敢说他的不是,几个里正也都一脸敬重地偷眼打量着,偷偷伸大拇哥。 毕竟今夜,就是这位没兵没勇的魏从事肯揽事,先来带了这个头,总算让大家不至于稀里糊涂梦里做了鬼!这种时候,谁也不知道将来如何,能有这么一个官面人物站出来安抚人心,大家也就不去想那么多,先听着官府指挥好啦。 这时候魏从事将手中竹简一卷,已经走了过来,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面令旗,就朝着几个里长一指:“今夜是个要紧时候,别拿各自的性命不当个玩意!告诉四下的住户,各自谨守家门,今夜这天气不怕他们放火烧城,只要不跑出来送死,就能保全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这话也的确没有说错,所谓骚乱暴动,人为纵火永远是最有效的办法。不要说刀剑枪戟这些冷兵器,就是暴徒们人手一把燧发枪,那破坏的效率只怕也没有挨家挨户泼油点火来得大。 几个里正都是点头哈腰的,面前这位的地位可和他们相去天渊,听着魏野的吩咐就忙陪着笑脸。这几个里正里年纪最老的一个还指了指那已经很有了点样子的街垒:“魏从事,一切都依着您的吩咐,只是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没正经上过阵,这个……” 魏野一摆手:“今夜我也不指着你们来杀贼,一会接应了义社民壮,你们该回家回家,本官不留你们,记得多拿几块石头堵上门!” 这几个里正被他说破心思,一时间都有些讪讪的。魏野却也不看他们,虽然在大汉,只要是成年民壮就多少服过些时日的兵役,但是军中的武卒和辅兵间的差异绝对比皮蛋和茶叶蛋间的区别还大很多。真要鼓动起这些民壮身上的那点血勇,然后再在正面冲锋下全线崩溃,这样的局面就是孙武再世都回天乏术,倒不如一早就别打这种主意的好。 将这些里正赶开了去,魏野握着早已化去了水神符印的水府行波旗,轻轻地嘀咕了一声:“练兵才几日,用兵就这时,这要是正常情况,我也就只剩下弃城逃亡和与城同殉两个选项。不过不要紧,仙术这门学问,钻研的就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他的嘀咕声里,水府行波旗上隐隐泛出了一丝灼灼的火光。 第295章 ·待晓(二) 在郡廷的公事房里,大汉在张掖郡的大部分官佐都是一副惶惶不知前路的气氛。 羌军叛乱,杀进郡廷,没费什么力气就控制了这里的大部分人。此刻,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血腥味仍然挥之不去,哪怕是这些郡廷中自诩的亲羌派们,也稍稍有点不那么镇定了。 虽然从常理上讲,他们的安全自然有这些羌军来保证。伊本老人透过任冲昊传达的意思,也无非是魏野这个真官场毒瘤和刘闯这个郡廷的代理长官,办事实在太过混蛋,今日的叛乱,也不过是羌民们讨个说法就罢休而已。 然而此刻,这场面是真的动了手,流了血,出了人命,就算是这些起码有个三百石往上官秩的的大人先生,也不免开始惴惴起来。 任冲昊是一早地摇头摆尾去见伊本老人了,留下他们在这里默坐,却是越坐越感到冥冥中似有什么的征兆,越坐越不安。几个为首的功曹、法曹对看一眼,都是满满的愁眉苦脸,好多人连手边的热浆子都不去碰,坐在那就是唉声叹气。 这一群冠带辉煌的大人先生枯坐良久,也不知是谁就起了话头: “……这乱事一起,后面的事情就越发地难预料啦。只希望刘闯和魏野,这两个罪魁祸首不要轻易死了,有他们在,日后就总有人来替今晚的乱事顶缸!” 有这人起头,这些自诩颇通羌事的人物就纷纷打开了话匣子,法曹掾先点头:“今后的法子,看来还是要将羌胡教民仔细地安抚起来,免得再出这样的乱子。尤其是不能跟魏野这遭瘟的京官一般,寻个小错处就要兴大狱!这羌民的案子是那么好结案的么?” “好嘛,为了争权夺利,这些外地来上任的官员就是这么不知深浅,操切!幸好只是羌军哗变,要真是引出大乱,像当年那样闹得全凉州处处烽烟,他们这两个罪魁就该满门抄斩!不,该诛他们十族!” “这位老兄,我不大精于刑名,请问诛十族是个什么律例?” “总之这些羌军,还是要稳住他们啊!杀些汉民,抢些财货,大家就权当是没看见,罪名都是那两个厌物来背。但是不能让他们真地举起了叛旗!要真是到了那一步,从段太守到大家,只怕事后追究起来,免官都是轻的!” 这些大小官佐正悻悻然地说到此处,公事房的门却突然被风吹开,案上几盏微弱的烛火被寒风一扑,顿时就熄灭了去。公事房里失去了唯一的光源,顿时就黑沉一片,然而透过门洞,却依稀能看见郡廷之外,火光透过风雪映照上了天际。 一室的人们望着那些火光,沉默无语。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闷闷地道:“诸位都且歇一歇吧,今夜这乱子,只怕不会小了。明个白天,才是大家要操劳起来的时候哪……” 四周响起一片没精打采的赞同之声,这才发觉门洞大开这些时候,寒气都吹得各人身上有些起粟了。有人刚要站起身去掩门,却发现伊本老人一手挟着羊皮教典,一手举着一盏在风中火苗都不动不摇的长柄陶灯,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一室的大汉官佐们。 这些亲羌派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着郡廷中各处都传来了弓矢窜响和刀剑挥砍的声音! 仿佛一瞬间,整个郡廷内部都被垂死的惨叫声充塞得满满当当,这些哗变的羌军居然真的想要杀官造反! 箭矢拨动弓弦的声音四下传来,郡廷中早已被控制住的小吏、仆从、护军,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中根本无法走避,转眼之间已是血流成河好多人死的时候,都是一头雾水,不是说好了羌军就算哗变,也会护卫郡廷安全,只找县令和某个兵曹从事的麻烦?不是说事后还要靠着郡廷中的大人先生们来收尾,怎么一转眼说话就不算数了? 这些公事房中的官佐掾吏,都是认得伊本老人的,当下就有人站了起来,戟指这老头子:“大伊马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伊本老人还是那一脸庄严的模样,他甚至还温和地朝着这群大汉官员们笑了笑:“外面的情形稍微有了些变化,那位兵曹从事果然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也很通兵法!他甚至派人歼灭了我们一支小队呢……现在,我们需要贵官们襄助,不然的话,今夜的战损对我们就太大啦。” 他说话客气,公事房中的人们也就缓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这个说辞虽然羌军们已经在郡廷里四下大开杀戒,但是好歹没有杀到他们头上!那么和这些信教的羌胡再深入合作一步,似乎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这时候,就有人微微松了一口气:“大伊马尔,你要我们协力,这也不是不能考虑的事情。何苦让他们整这么一出,须知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伊本老人笑着点点头,应道:“贵官们说得很是!但是如今事态紧急,诸位贵官还是快些行动起来为妙。” 一听得是这些奉教的羌胡有求于他们,便有人开始抖机灵:“虽然与那姓魏的没什么交情,然而今夜这场乱事,也确实该早些收场为好!想来官做到六百石上,也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劝他早些认命,也能少死一些人!” 当下还有的就自告奋勇地出来了:“这事赶早不赶晚,他早些降了也罢!老天,我心肠软,今夜是再看不得死人了!” 听着这些人的表态,伊本老人脸上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却不知为何,这老头子面上多了那么一股子嘲讽味道,倒像极了魏野那张招牌式的笑脸:“这事要麻烦诸位上些心,我在这里,先谢过啦。” 说罢,伊本老人却是猛地高喝出声:“来啊,把这些汉官都给我拿下,不要放走了一个!” 一声高喝下,这些冠带堂皇的人物还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就有一群如狼似虎的羌兵冲了进来!这些在郡廷各处大开杀戒的羌兵,身上溅的血迹都还没干,远远地就能冲得人一个大跟头!在这群虎狼一般的羌兵面前,这些郡廷佐官都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一个年纪最大的官儿,也不知是功曹还是仓曹,被这场面一惊,咯吱一声就背过了气儿去! 这些往日里喊着“羌汉一家”喊得最为响亮的人物,此刻却是一点能耐都使不出来了。有个自恃年轻力壮些的,还妄想挣扎,猛地窜出公事房,却给随后赶上的两个羌兵一脚踢翻,紧跟着就是一顿暴捶! 也不知是这些羌兵是不是都得了伊本老人的教,倒是没对着这帮子大人先生下死手,只让这看不清形势的官儿脸上开个染坊就算数。 伊本老人看也不看这群汉官的模样,就这么一挥手:“这些汉朝官吏,有一个算一个,都押到大礼拜寺去!” 他发号施令,那些羌兵也都应声,连拖带拽地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就把这群汉官一个个拖出了公事房。好多人被拖出去的时候,还是一脸的迷茫 不是说好了大家合作的么,怎么到中途,就这么变卦了呢? 等到最后一人也都被拖远了去,伊本老人方才回过头,朝着公事房侧门的阴影处一笑:“出来吧,这时候没人看得见你!” 任冲昊青白着一张脸,尴尬地冲着伊本老人笑笑,就这么低着头,不敢把目光朝远了看。就是站在伊本老人身边,也像是站在了什么吃人的妖怪身边一样 他这种只懂得投机的小人,遇到了真正的变乱,往日夸夸其谈装出来的模样就全露了底。就凭他那干瘪的脑子,也很难体会到今夜的叛乱究竟是如何的惨烈,只不过凭着一点尚未完全退化的生物本能,察觉到伊本老人今天的气息不对劲。 伊本老人也懒得和这个小人浪费口舌,就那么随意地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除了这些人,黑水城里还有那些官员?后面的仪式,没有这些官员瞻礼可是不成!” 随着他的话,他手中高举的陶灯上火焰顿时腾高,一头火鸦就这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火祭可要快着点了!那个道士京官手下,能手还真不少!而且我查探的结果,两边被打死的羌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水府的味道,水火相克,光凭我们兄弟几个,可是应付不来!” 伊本老人轻轻地笑了笑,将手中的陶灯随便一丢,竖起了一根手指摇了摇:“那确实是一位不能小看的术者啊,然而他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一个凡人。凡人的力量,在神灵哪怕只是不完整的神灵面前,都不过是一些不自量力的蚂蚁,不是吗?” 说毕,他一转头,看着任冲昊催促道:“将郡廷诸位贵官送到大礼拜寺之后,就要将其他有官秩的人也送去,所以麻烦五官掾的动作要快一些了。” 任冲昊没有说话,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跟在伊本老人身后,看起来不像是人,倒像是被符咒操纵的僵尸。 第296章 ·待晓(三) 西城连着东城的那一条大道上,已经处处都立满了教民。这条道是这些年重新又修整过的,容得下几辆马车并辔而跑,然而就是这么一条轩敞大路,这时候只见得着人挤着人,人挨着人。无论男女,不分老幼,手中都提着家什 捣衣服的棒槌、半干不干的劈柴,这算是最常见,偶尔有几个厨子、伙夫拎出把剁肉的钝刀,那就能算是神兵利器了。还有些人挎着篮子,里头装满了沉甸甸的石块,这就算是准备稳妥,总比那些抱着根笤帚的人强。 这样的大雪天里,仿佛呵一口气都能冻上,每个人身上都落了不知多少雪花。这样的天气,正常人裹着被子靠着火炉还嫌不足,绝没有跑出来受冻的道理,但这些教民眼里热腾腾地都燃着火,简直不用人点就能自己着起来! 东城和西城交接之处,多是些前店后宅的铺面,这些铺面有挂着祆教标记的,也有正经汉民的产业,这时候就首当其冲地遭了殃。 一个个头裹白布的经师,粗粗疏疏地将这些教民组织起来,却是越弄人越乱。到后来,他们也不管什么组织不组织了,一个个提着满桶不知道香的臭的黑水,只管挨家挨户地抹一道:“这都是不信正道的,活该要下了黑狱,砸他们的门,杀进去!” 这样大雪天里,火把都不大顶事,火光时明时暗的,也分不出那些经师做的什么记号。从一开始,这些被煽动起来的教民就已经进入了一种全然的疯狂中,哪里还在乎什么记号不记号,只是朝前涌,挨家挨户地砸门。 夜色里,只有一声声的惨叫响起来,开始还只是汉民的铺子,然而很快地,事情就全然变了味。一声声哭喊中,一些声音听起来简直再讽刺也不过: “别砸!别砸!我们家也是奉了教的,教里大功小功的捐献,四时八节的礼拜,从来没有断过!”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我们主翁是正经西域来的客商,这铺面里的人归信可比你们要早!” 这样的叫喊,丝毫不能够把他们从那些教友的手里解脱出来,反而有人上来就赏了那些大叫的人一个脆的:“奉教?奉教为什么不赶紧的出来听伊马尔指派,反而在铺面里躲着?” 这还算是客气的,更多的人干脆就是抄起家什一顿臭揍:“你说你奉教!奉教!你们这个铺面就不是吃好草料的!谁不知道你们这些买卖人和那些汉官凑得最近!砸,这些东西都砸了!” 一开始还只是砸东西,间或有些人顺手趁点顺手的货物,然而很快地,砸和抢就不能满足后面跟上来的人了。尤其是那些来得晚了些,只找得到一地破烂的人,那种恼火、那种狂躁,在人群中骤然扩大,也不知道是谁高喝了一声:“打死这些入娘的汉人!” 这句话仿佛是一句魔咒,顿时整条道上都更加骚动起来。随即又有人大叫道:“有汉人想跑!” 随着这声吼,一驾已经上了街的马车就已经被教民们团团围了起来,赶车的把式来不及反抗就被拖下了车去。车厢门更是一砸就开,里面一个面团团的商人刚喊了半声:“饶命……”就被拖进了人群,石块、棒槌雨点一样地打下去,里面还有几个全身裹在黑布里的老婆子,抡着擀面杖,打得卖力! 这种时候,祆教经师们就是想指挥,也是指挥不动了,只能由着这场变乱自己扩散开。他们所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也不过是在人群里大声地怪叫,好将这些狂热的教民身上的血更沸腾一些! 那点借着宗教名义而来的秩序荡然无存,接下来的事情就全在预想中了。几个经师挤不到跟前,但是却能看见那些教民扎堆地抡着棍子和笤帚的地方,正有血缓缓地从他们脚下的土地上渗出来。 而在四周,到处都是女人和小孩的哭叫,是男人绝望的呐喊,那些临街的铺面,已经开始起火冒烟! 是的,这一晚雪下得是大,可闯进屋子里点火却一点也不受风雪的妨碍。 被点着了火的铺面,浓烟滚滚而出,就是今夜的风雪,也不能让这道道的烟柱散开一些。 道路两边,到处都是教民疯狂的喊叫,还有那不多的汉民哭喊逃难的声音:“羌人又造反啦!” 人人在跑,人人在追,地上时不时地就倒下一个人,是死是活也根本没有人在意,跑的追的,二话不说就踩了过去。这一刻的黑水城,仿佛就真正变成了地狱! 这个时候,蛤蟆王超身上裹了件大红的袈裟,腰里鼓鼓囊囊的全盛着魏野草草炼成的混元如意石,就在西城方向跑出来的难民中艰难朝前挤着。 这时候的道上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一样的人群在乱跑乱撞,大雪夜里根本分不出男女老幼,就只能看见在恐惧和绝望中奔跑、碰撞的人影子。 也亏是这蛤蟆和尚身上那件大红袈裟是缴获了那胖头鱼精的护身赤甲变化来的,吸力化劲效果远胜寻常盔甲,更有一股水中鱼身般的滑腻效果,才让他不至于在这人潮中沒了顶。 他也顾不上别的,就是张着嘴大喊:“兵曹从事魏公在东城已经设防,要活命的就去伏波将军庙!” 对于魏野这个外地官,黑水城本地的汉民并没有什么直观的认识,顶多是知道这位路过的京官和本地的祆教很不对付。可是在这暴乱初起的时候,却有人带来这么一个消息,不啻于快溺死的人手里摸到了一节浮木还不像稻草那么靠不住! 逃难的人群中顿时就传出一声声的呼应:“去东城!去东城!求魏从事活我们!” 有了这个方向,已经惊乱的人群似乎也稍微有了点秩序。这蛤蟆和尚掂了掂手中的混元如意石,嗅着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也不由得微微叹息:“就是在槐里县做妖怪吃人时候,和尚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得了,既然奉着主公的钧旨,佛爷我就出手掩护你们一把” 他一扬手,一块混元如意石就朝着那后面冲上来的教民队伍砸了下去! 第297章 ·待晓(四) 魏野粗粗炼就的这些混元如意石,刚抛出来时,不过碗口大小,在这雪夜中根本看不出个形状来。然而一离开了王超的手,再被法力一催,混元如意石顿时就如同吹气球一般急速地膨大! 这骤然变大的大石块发出虎虎风声,听上去就像是一驾失控的大车在空中跑动。有些教民听见了这动静,不明所以地抬起了头,还没想明白半空落下的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也容不得这些已经红了眼的暴徒想明白,就是轰隆一声巨响!山崩也似的声音里,刚才还密集成群的教民堆,顿时就矮了一片下去。混元如意石落处,血肉如泥浆般地喷溅出来,就近给这些教民洗了一个犹带人类血液温度的脸。 这血肉横飞的景象里,不少刚才还兴奋地乱叫“阿胡拉玛兹达”的教民,就随着这一声轰然巨响,不由自主地夹紧了鸟嘴。站得近些的教民,下意识地伸出手摸摸脸上的血渍,然后就吓得一片片地鬼叫! 就是那些拼命奔逃的汉民,隐隐见着了这个场面,也都差不多在这不合常理的画面中傻张着嘴站着了,忘记了下面该做什么。 还是王超这石蟾精嗓门大,当下就吆喝开了:“诸位,还愣着干什么!朝东城跑啊!这些吃教饭的,我来挡着了!” 他一声高喝,这些已经吓得脑子都不怎么灵活的汉民就是一声喊:“谢魏公的大恩!” 至于那些亲眼见着王超抛出的一块小石子,却变成了一人多高巨石的人,也不想去追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今夜的事情太多,太急,也太奇,好多人现在犹然像是在噩梦里一样! 一石溅起满地血泥,反倒让那些在人群中鼓噪的经师警醒了起来,一个孤拐脸的经师紧紧咬了咬后槽牙,随即一跺脚:“这是汉地的法器!果不其然,那姓魏的麾下果然有汉地的方士出力!来几个人,护着我去见大伊马尔,这天底下,可不是只有他一家懂得法术!” 这经师一面咬牙切齿,一面地带了几个亲信人去向伊本老人报信了没有法子,这些教民虽然被一记混元如意石暂时吓住了,但是人已经受他们鼓噪而起,只要没有彻底落胆之前,只会朝更疯癫狂热的方向发展。保不齐这些教民红了眼睛,连他这个祆教的经师,在这昏沉沉的夜色里万一说不清楚,那被这些疯了心的教民砍了也是白饶。 …… ……… 而在这群教民的当面,王超虽然用一记混元如意石吓阻了前面的人,然而这样能见度不怎么高的雪夜里,就算是前头的人被吓得暂时不敢上前,后面的人却是一波波地鼓噪了上来。魏野给他的混元如意石就这么几颗,真扔完了,这蛤蟆和尚就该凭着自家的天赋神通去硬对着这一波波的教民了。 这种稳赔不赚的生意,怎么能让他这样习惯了吃十方的蛤蟆和尚甘心去做?何况魏野给他那些一次性的混元如意石,这石蟾精还想昧下几块留作私房的。 他就这么背着手,猛地朝前迈出一步,骇得离他最近的那些教民忍不住地朝后退了一步。要不是后面还有几个经师压着阵脚,还不住地高呼着“阿胡拉玛兹达”,总算是没有让这士气完全散掉。 蛤蟆王超的望气之术虽然没有他那个不怎么靠谱的主公那般精通,也还看得出来,这些经师的身上也是微微带着些异样气息的。这高呼祆教主神的名讳,也并非是无的放矢,似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就这么不断地对四周的教民潜移默化,彼此呼应。 要是魏野在此,就看得出来,这些经师高喊“阿胡拉玛兹达”,喊得脸红脖子粗,嗓子都快喊坏了去,却不止给教民们鼓动打气那么简单。这些经师的口号声中,隐隐接引着些微异种神力,正不断地给这些教民施加以祝福,让他们的精神越加疯狂迷乱。 这种给信徒祝福,鼓动信徒情绪的神术,差不多是多元宇宙中大多数牧师的基础能力,自然都是从那些神力存在那里得来的。这种基础神术也最容易进阶,不论是臭名昭著的邪神还是道貌岸然的正神,大都会使用这种基础神术的进阶版本,也就是以“神圣战争”为幌子的圣战咒文,将它们的全部信徒转化成宗教狂热晚期的狂战士。 蛤蟆王超对这些冷门知识没什么了解,他只是嘿嘿一笑,又立着不动了。他不动作,那些顶在最前面的教民顿时又有些犹疑,尤其是这石蟾精一身大红袈裟,满脸仿佛菩提树下顿悟后的大阿罗汉神情,那种胸有成竹的模样,不得不叫这些教民心中打了一个突。 他身后,那些侥幸从他手中保住一条命的汉民,都没命般地拼死朝着东城伏波将军庙方向跑。这逃出生天之路,还多亏了有蛤蟆王超在后面阻了那些教民一阻。 王超一脸满不在乎地看了看面前这些教民,又听着身后奔跑的汉民脚步声已经远去。他方才学着魏野的作派低笑一声,满脸鄙夷地看了面前这些教民一眼,随后转过身,以一种庄严而不失威仪的脚步缓缓离开。 看这石蟾精迈步的样子,还真有些佛门龙象的气度,然而这缓缓的步子却是越迈越大,最后这步子迈得频率也是越来越快。 虽然起初那些教民还忌惮这秃头的矮胖子手中能发大石砸人,可看着他这渐渐拉开距离的背影,哪还能不明白?就算被一声声的“阿胡拉玛兹达”弄得血冲脑门,可这些教民谁也不是傻子,当下就明白过来了。 也不知是谁首先怒喝了一声:“别放他们跑了!”顿时在教民当中爆出一串的怒吼,人人都高喊着祆教那位主神的名号,向着王超退却的方向猛追了下去! 他们却不曾料到,某个石蟾精一面跑,一面暗暗盘算道:“人都道是以和为贵,果然不假,多吓吓教民,少开些杀戒,果然能给我多攒些私房。只可惜主公也是个悭吝的,这些混元如意石终究不能算是正经法器呢……” 第298章 ·待晓(五) 伏波将军庙前,魏野独自提剑伫立。 原本的历史上,一盘散沙般的羌人各部连同凉州豪族的叛乱,一者是凉州地方派系与洛阳中枢离心离德,二者是太平道在凉州鼓噪生变。 而如今的太平道已经将触手伸进了大汉中枢,一时半会绝不会贸贸然草率起事。而凉州地方派系固然对中枢多有怨望,西凉、关中两边的世家大族更是彼此看不顺眼,但这些情绪都像是隐没在水底的暗礁,等闲不会露出头来。 但是现在仙术士踏入的,是一段已经失控的历史。各种各样本不该属于这个时空的力量,都在魏野面前露出了隐隐绰绰的影子。今夜的叛乱中,某些人、某些鬼神,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展示着他们的力量。 原本,魏野不过是客寓黑水城,以待那攸关他道途成败的天机到来。 然而在这凉州,似有人布下这么一个严丝合缝的局,就这么将他越来越深地牵入进来。 今夜这一战,便是他回应那些不知道藏在哪个阴沟旮旯里的牛鬼蛇神的挑战书。 也是真正的入局之战。 魏野握着桃千金,轻声笑了一声:“英雄回首即神仙……看来老天也嫌弃我这个英雄的成色不足,所以打算再送我一场风云暴雨,来验一验我的成色?这太平散淡的游宦日子,看来日后是没有指望啦。” 就在他摇头摆尾地吟哦之际,长街那头已经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魏野目力所见,正看见一个羌军骑兵满面惊惶地催着胯下军马,朝着这里没头没脑乱奔。 不过几息之间,这一人一马就到了魏野催促左近里正和民壮急就章修成的街垒前面。那马来不及收住蹄子,索性就这么猛地朝前一跃,竟是跳过了街垒! 魏野面色不变,左臂一抬,就要祭起藏在袖中的六甲箭,然而差不多就在同时,一杆点钢枪猛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直贯入这名羌军的后心。 这个羌军惨号一声,随即翻身落马,蜷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长街转角处,正见着十余骑人马向着此处赶来,为首的老儿幅巾介帻,全作文吏打扮,不是老龟精乌宗元还有那个? 这老龟精身旁,有人一身战袄,不曾顶盔掼甲,却握着一杆大枪,右臂带着一处伤,正是被乌宗元接应归来的铁山。 铁山远远地望见魏野,顿时就翻身下马,大步地赶了上来,迎着仙术士当面,就是一个大礼下去:“铁山见过主公!” 魏野被他这一手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一步把他给捞了起来:“铁兄,你我相交一场,你这是做什么!” 这长大汉子下盘也够沉,魏野一捞之下也没把他捞起来,铁山看着魏野,这军中的礼节还是一丝不苟:“主公,这一城百姓的性命,全凭主公来搭救了!” 随着他这句话,身后紧跟上来的那一队民壮也都跳下马,翻身一个大礼:“主公!” 魏野看着这些义社中挑选出来的棒小伙子,虽然人人身上都带了点伤,可是这一身高密度的防刺服质地的战袄,却是确保了没有什么致命伤。 仙术士点了点头,向着铁山道:“铁兄,先带着兄弟们站起来。本官这里没那么多破烂规矩!” 说着,他一转头,向着乌宗元道:“乌老,这伏波将军庙乃是本官今夜的平叛行辕,就交给你守护。” 乌宗元点了点头,抱拳道:“主公有吩咐,乌某敢不从命?” 魏野点了点头,再转过头对铁山道:“铁兄,你和兄弟们,既然奉本官为主,那么接下来便要听本官的号令!” 说着,他将袖子一抖,抽出一卷多日不用的太平贴,朝着铁山面前一递:“本官的第一个命令,兄弟们立刻包扎好伤口,然后跟着本官去平乱!” 不待铁山拒绝,魏野顺手一拉铁山的胳膊,露出他上臂深约半寸的新伤,二话不说地就给他裹了上去。 解衣推食,从来是军将笼络军心的传统戏码,然而不论是谁都吃这一套糖衣炮弹。铁山还待推辞,魏野已经抢先打断了他:“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们现在只能求快!就这一会功夫,天知道局面已经败坏到什么程度!铁兄,咱们现在可是没有礼让谦恭的功夫了啊!” 就像是要为魏野的话作注解一般,长街两头,各种杂音纷至沓来,陡然升高了八度。人群杂乱无章的奔跑声越来越近,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发疯了一样朝着伏波将军庙疯跑! 这些杂音里,大人叫、小孩哭,还有一声声呼喊渐渐高涨起来,最后汇聚成了一个声音:“魏从事活我!魏从事活我!” 魏野一挑眉,随即一运丹田之气,猛地大吼出声:“父老乡亲们,魏某人就在此地!有魏野在此,绝不会让那些叛贼踏入东城一步!诸位尽管放心,黑水城万事有我!” 他这一声大吼,虽然没有佛门那些狮子吼一类的功夫,却也运上了道门真气,瞬间就震彻了整条长街! 匆匆奔来的人群因为这声大吼,顿时安静下来。人群中,几个连头巾都不曾系上的老人,抱着手中的鸠杖,分开人群,望着魏野就猛地下拜。这一下,可是慌得魏野忙避过一边汉律,高寿老人受赐鸠杖,见官可以不拜,这是为了表明孝道治天下之意。这时候要是随便受了这一拜,谁知道会不会给人留下什么话柄。 这几个老人披散着白发,望着魏野又是一拜:“魏公,求您救救黑水城,救救我们这些汉民哪!” 有这些老人带头,更多逃难而来的难民也都纷纷下拜:“救救黑水城,救救汉民哪!” 这一次,魏野面对着四面八方黑压压下拜的人群,肃容正色,一撩青溪道服的下摆,也是回拜下去:“黄天在上,后土在下,今夜魏野就是拼尽此身,也不叫叛贼攻进东城一步!如违此誓,天厌之!” 随着魏野下拜,铁山、乌宗元,还有那些身上犹有战痕的义社青年,同样推金山倒玉柱地下拜:“我等愿为主公效死!” 只有跳着脚才跑到街垒边上的蛤蟆王超,一面扶着街垒喘气,一面打量着面前这一幕,暗暗地咋舌:“好家伙,想不到我这主公这等能得民心。若他转修神道,这一夜之间,做个城隍也是说不得的!” 第299章 ·待晓(六) 整个黑水城西面,这时候都变成了一场不似人间的狂宴会场,只是这狂宴上,只有嗜血的畜生! 起先被祆教经师们鼓动起来的那些最虔诚、最狂热的教民,眼中都隐隐透出了红光。他们兴奋地挥舞着一切能够充作凶器的东西,见到挂着汉字幌子的店面、青瓦白墙的门脸,就不由分说地冲进去,抢、砸、烧、杀。 而那些直到街面乱起,才被惊动的教民,家门也被一个一个地敲开。门首就站着满面扭曲、杀气四溢的经师,提着刀拍着门板大声喊:“今夜是圣战!是那至大的主引领我们杀光汉人的日子,主怀抱内的朋友,跟着我们走吧!” 若是稍有迟疑,这些往日里满口“要谨守贤者的教诲”、“唯一的主所喜爱的唯有善行”的经师就能瞬间变了脸,大吼一声:“不肯走?大家听着,这家人都是背教的叛徒,送他们下黑狱!” 一开始,跟着这些经师的教民还稍稍有些不忍。然而这事做得多了,也就把他们最后一点人性也都拿去当了劈柴,往往都不需要经师在后面鼓动,他们就能自己冲进去,把这些没能第一时间表示合作的教民满门良贱屠个精光! 就是那些机灵些的教民,第一时间跟着这帮杀红了眼的披着人皮的妖魔走了,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反而比旁人更要残忍十倍、百倍! 到处都是这些头上缠着白布的暴徒在狂笑,在嘶喊。只要身上没有穿着教民那些标志性行头的活人,都是他们此刻砍杀的目标,都是他们发泄肆无忌惮淫威的对象! 他们只知道阿胡拉玛兹达,而当道压榨汉民之后给他们的好处,那些减免的赋税、那些多出的补贴、那些出自公帑修建的礼拜寺、礼拜室、教民专用的食堂、传舍,都是阿胡拉玛兹达赐给他们的。而汉民理所应当地该把身上的脂膏分出一份来供他们吮吸。而他们,就应该用屠杀来回报汉民,用屠杀来换取当道更大限度的妥协和安抚! 各种各样的暴行遍布了整个西城,到处是血,到处是火,到处是要将汉民杀光的怪叫声。这情形,再大的雪幕不能遮挡,再大的风声不能掩盖! …… ……… 魏野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双腿不断地夹着马腹,逼着这匹铁山缴获来的羌马不断加速向前。 他背着桃千金,一手高举着水府行波旗,令旗之上洞阳剑祝法力贯涌旗面,燃出火色符篆。在这样的雪夜里,这面令旗就是他率领的这支队伍的军旗。 东城与西城交界的道路上,已经有零星的教民怪叫着口号冲了过来。这些教民多半举着柴刀和斧头,甚至还有的握着军中式样的环首刀。他们兴奋地高喊着那个祆教主神的名号,追逐着从西城逃出的那些满身是伤的汉民。 而这样的景象,很快就被一道掠空而过的火光所终结。 这道火光所过之处,几个跑在最前面的教民顿时就被一箭穿胸。这些教民身上也没有穿甲,被六甲箭贯胸而过的同时,身子都被这道符箭的冲力带得身体几乎都要飞了起来! 一箭连杀九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终于用鲜血和死亡的威慑,让这些疯狂的教民脑子稍微冷静了些。 魏野坐在马上,剑诀一煞,六甲箭上火光更炽,冷冷地注视着这些教民,看都不去看那些倒在他马蹄之下的尸首一眼。 他只是低低地用身边铁山也听不清的声音,轻轻地说道: “不管这个时空被多少不明生物和诡异势力乱入,可它始终还是东汉灵帝光和五年,没有狗屁的立国之策,只有凉州官吏的恣意妄为!身为大汉官员,平叛杀贼是题中应有之义。这个时空节点上,没有士兵击毙袭击军车的邪教暴徒反而要被枪毙的****军事法庭,没有“禁止开枪”的平叛指导精神!” “收拾了你们这些阿胡拉玛兹达,接下来这张掖郡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佐,能活下来的,也要一一夺职下狱听参!” 被本地官员目为官场毒瘤的某司隶部兵曹从事,此刻才是真正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可不是官场毒瘤那种可做切割的良性肿瘤,而是标准的癌变晚期肿瘤。不但与这个腐臭的凉州官场不但格格不入,而且还有借机扩散置人于死地的打算! 因为从一开始,大家就不是走在同一条道上。 不论是哪个时空,生活在东亚这片最广袤的大地上的汉民,永远是最勤劳的一个民族。自炎黄之世而起,千万年的时间跨度中,永远是汉民承担了这片土地最多的赋税、劳役,供养着一个又一个政权。 而这些政权,这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却很少能在制定政策的时候,想起这些手胼足胝、辛辛苦苦供养着他们锦衣玉食的汉民。 相反的,他们只会加倍地盘剥、努力地榨取,然后将那些血肉脂膏,化作和亲的嫁妆、睦邻的岁币、团结和谐的专项资金。 清季年间,那个尊贵的老佛爷叶赫拉娜氏一句大实话,道尽了这千万年以降当道诸公的阴微心思:“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谁是他们的朋友,谁又是他们的敌人,这些执政者,可比什么人都看得更清楚一些。 嘴边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魏野向着前方一挥令旗:“大家端好各自的枪,哪里有教民扎堆,直接给本官碾上去!这些信祆教的牲口不懂得什么仁义道德,只配我们用枪和他们说话!” 说着,仙术士已经翻身下马,踏着满地雪泥不分的泥泞,就这么朝着地上那些满身是伤的汉民走了过去。 身旁,那些已经被魏野一箭杀得胆寒的教民也已经回过神来。那些反应最机灵的教民,看着骑在马上、挥舞着长枪的铁山等人,只发出了更大的一声喊,朝着他们来的方向猛地撒开腿就跑! 第300章 ·待晓(七) 甫脱险境,有些侥幸逃出生天的汉民就再也支持不住,摇摇晃晃地就朝地上一倒。 跟着魏野跳下马的蛤蟆王超与乌宗元小心觑着自家主公神色,连忙赶上前两步,帮着把人搀扶起来。 就在魏野身前不远处,一个妇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背上刀口极深,眼看已经是不活了。她蜷着身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在这样的险恶情形下,襁褓中的幼儿哇哇地哭着,回荡在风声中入耳竟是分外清楚! 义社的青年们在前面冲荡开了那些教民,这些险死还生的汉民看着面前的这支小小的军马,都忍不住地热泪盈眶。 这些汉民不认得他是谁,但是魏野腰间挂着的黒绶鞶囊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魏野一步步向前,很多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也喊起来:“魏公来了!魏公来了!魏公带兵来救我们了!” 魏野一手举着水府行波旗,让这面燃着灼灼火光的令旗能被更多的人看到,一面喝令:“乌老、王超,你们在此替本官坐镇,这些受伤的人都要及时救治!本官炼的太平贴要是不够……” 魏野一咬牙,将左慈这便宜师兄送他的那一瓶子朱砂香蒲丹全掏了出来:“就用此丹化入热水,替他们伤口消毒!” 乌宗元赶紧将这一瓶丹丸接过来,恭谨一礼:“主公有吩咐,小吏安能不尽力?” 这里吩咐罢了,魏野随即翻身跳上马,冷着脸向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诸位父老,今夜事急,某还要赶去平叛,伏波将军庙中某已经布置好歇脚的地方,大家先去那里暂避,诸位,就此别过!” 在他身后,只有一片片此起彼伏的感念高呼之声: “小人们愿魏公此去,马到成功!” “魏公活命大恩,没齿不忘,望魏公此后大用,列侯不替,位至三公!” 这些寄托着平头百姓们良好祝愿的善颂善祷,魏野淡淡一笑,压根没朝心里去。 那点千石两千石的官秩,别人当它是个稀罕物件,在魏野眼里也不过尔尔。他此刻带着这些面前算是民兵的义社民壮平叛,又岂是贪图老刘家的那点禄饵,一副值不了多少通用点券的千石高官青绶银印? 有些事情,那些放任祆教肆意扩张的愚颛守臣不懂得,他懂。 有些事情,这些只知道抚胡安羌的地方大员不敢做,他来做。 至于在这个时空的未来,是不是还有各种各样团结和谐的教材,吃着当局残羹冷饭的同行,百口一词地把他定性成“破坏民族团结、镇压人民运动的封建官僚刽子手”,那也就随他们的心意好啦。反正已经戴了一顶“汉末政变逆臣”的帽子,再多几顶也无所谓就是了。 铁山一催马,紧跟在他身后,只落后了半个马头。这个曾经的戍边老军,此刻望着魏野的目光,只有投效到底、百死无悔的血诚。这大汉的西北边州,说到底,只有魏野有这样的胆识,有这样的手段,敢和这些羌人厮杀到底,能和这些羌人厮杀到底! 魏野还真不知道,他这一向以局外人、旁观者心态行事的仙术士,今夜一旦入局,居然也不大不小地散发出来一股传说中的金手指“王霸之气”来。 他只是一马领在队伍最前面,手中的令旗直直地指向黑水城西! …… ……… 伏波将军庙当中,能给难民腾开的地方全都腾开了,这时候城东几个医馆的医工差不多都征发到了这里。也不要他们开方子,就让他们带头给受伤的难民包扎! 魏野自己炼来备用的太平贴,早就不够用了,余下的太平贴还是司马铃及时联系了甘晚棠那边,借用洛阳太平道分坛的门路,紧急调运了一批。 所谓天眷有备之人,若不是魏野之前同甘晚棠联署发表了太平贴的专利,使得甘晚棠为首的这群太平道门人也共享了太平贴专利的知识产权,这时候想调运都没处找去。而大批次的异时空药品购进,那是要过lhg相关部门手续的,一时半会根本来不及。 庙祝也知道这是魏从事的家眷,还是嫡亲的侄女,绝不敢出了闪失,专门腾出了一间干净屋子请她暂避。 虽然外面喧喧嚷嚷,不断有负伤的汉民逃难过来,拖家带口的人也不少,大人哭小孩闹,就算是乌宗元这办老了差事的水府掌案功曹都有些焦头烂额了。但是人人望着那殿后的小单间,都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大家能逃到这个地方苟全了性命,全凭了这位路过的京官站出来,只手撑住了这黑水城半城的天。谁不是有份人心,还能吵到人家的家眷? 隔着门窗,司马铃丝毫没有在乎这些几近崇拜的眼光。她腕上的白玉剔花水仙镯子上正浮着一个小小的三维投影,正是黑水城的微缩模型。 这是见习冒险者的终端替代品,联网功能也好,冒险者权限也罢,都不能和魏野的正规冒险者终端相比。但是放在这个时代,依然可以视为罕有的仙家法器。 她低头抬腕地看着那个黑水城投影,目光在上面来回地打转,不住地嘀咕着:“就算阿叔你能打,可你身边的人手也太少了。这么点人,攻坚战靠你的法术支援还能成,可要打歼灭战,这点人可根本不够的!那可是半城的教民,别说是人了,就是半城的猪,也够你砍个三天三夜的!” 她从双环髻上抽下那根缀小铃的琉璃簪子,在黑水城四面一划:“就算是泛突厥叛乱分子,还知道从云南沙甸借着当地势力的掩护朝外面跑呢,何况这些家伙里还有不少骑兵,跑起来就更不含糊了。” 司马铃摇了摇手中的琉璃簪,叹息道:“要是他们跑了出去,再和别处的羌人连成一气,那就真成滚雪球一样的大军啦,可不比蟑螂繁殖慢多少……叔叔,就算是你,面对千军万马,也只好掉头就跑了啊。” 就在她自言自语的当口,窗户突地一声响,一个身影如猫一般轻捷地落了进来。司马铃也不回头,专心致志地看着手腕上那个黑水城三维投影,随口问道:“小哑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陆衍对着司马铃这个小师姐,往往比对待魏野还认真些,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雪回答道:“城外郡兵大营驻扎的羌兵全部进入城中了,只有汉兵一部还留守在外,没有跟着羌兵行动。郡廷和县廷的官员基本上都被祆教一锅端了,现在已经押到了大礼拜寺,现在留守礼拜寺的羌人正在运木柴进去。” 司马铃轻轻发出了一声“呵”的轻笑,那神态倒还颇有魏野那又欠又嘲讽的三分真传。她点了点头说:“大概是这些神职人员也都是情人去死去死的异端裁判团出身,想要把这些大人先生拿去做人肉烧烤来着。不过这些人本来也是阿叔该顺手处置的麻烦,就放着让咱们阿叔操心去吧。小哑巴,这剩下的事情,就该我带着你来一个出其不意大作战啦!” 陆衍听着面前这半妖少女跃跃欲试的口气,不由得停下拍打身上的残雪,愕然抬头,就看见司马铃极有气势逼近的脸。 “师……姐?” “目标城外,郡兵大营!先说好,我体力可没有你这瑞兽后裔好,所以你得载着我。” “……” 陆衍认命地蹲下来,摊开双臂,让变化成圆滚滚团子猫的司马铃跳进了他的臂弯里。 …… ……… 郡兵大营这里,自从羌军整起行伍诓了城门,就这么杀进了黑水城后。汉军们在外面瞧着,也渐渐军心不稳起来。 营房上下,也有的人偷偷摸摸到羌军营地里,寻摸一些残羹冷炙,勉强给自己多补充些热量。 也有的将羌军剩下的炭火拾回来,裹着一身衣裳凑在一起生火取暖。 这样叫花子般的境遇,让这些汉军更加的丧气,大家都是骂声连篇,苦苦地挨着这晦气雪夜。 “羌军又哗变了!不知道这次又是地方上什么供应让他们不满意?” “人啊,从来都是贪心不足!粮草器械都是先着这些羌军供应,还时不时地有酒肉犒赏,还不满意!倒叫他们来过一过咱们这个日子!” “只恨当初自家傻!投军的时候,自报家门是汉人,到哪里都被人看低了一层!要是当初报的是羌人,如今也过了好日子,你看那些衙门里的书佐,谁还敢斜眼看咱一下!” “你也真敢改了出身?这些羌人都是不供祖宗的,入教还要洗肠子,死了要埋在礼拜寺后面,不能进祖坟!” “能过几天好日子,谁还管能不能进祖坟呢……” 这样一声声唉声叹气里,谁也没说要动一动,人们都是冷眼瞧着羌兵冲进了城门,根本没人想动一下。 地方上连粮草炭火都懒得给他们这些汉兵供应,他们又哪有心思去阻止羌兵哗变?不跟着羌兵一起闹将起来,已经算是分外地有心啦。 第301章 ·待晓(八) 军司马李文侯,此刻也不在他的窝棚里猫着了。他把全副鱼鳞甲和铁盔都披挂起来,就这么立在他的窝棚前面,凝神望着那雪幕中都犹然透出火光的黑水城。 他的身量本来就比旁人长大,这时候立在雪中,就像是一尊守墓的石翁仲般,静静地立在黑水城这座大坟的外面。 要说北宫伯玉,或者说阿玛拉的叛乱,李文侯全然不知情,那就未免太小瞧了人,也小瞧了这个一路爬到军司马这个位置上的老行伍。 这个外号“李大熊”的军司马一手扶着腰间佩刀,眼睛死死地看着黑水城那里透出来的火光,脸上的表情却是复杂到了万分,半阴半晴的,分不出是笑是哭,是悲是怒,不知道是要表达个什么意思。 城中火起,就意味着阿玛拉的部下已经越过了巷战这个阶段就黑水城空虚如斯的样子,也根本指望不上守军巷战开始放火烧杀,血洗这座塞外名城。接下来,他就该裹挟着城中的民壮成军,而他李文侯所领的二百多汉军,除了改换旗号,奉阿玛拉为主,一条道走到黑之外,也再没有别的选择。 他当兵只为了那份粮饷,并不图什么忠孝节义,不过是混一天粮饷,给这个朝廷出一天力。凉州地方上,对他们这样的汉军义从,也从来没有好好地足粮足饷地补充过。他这个军司马对于凉州地方上,也就这么虚应其事。就冲那份粮饷,也犯不着那么卖力。 可是这个朝廷待他们,还仅仅只是刻薄,那些羌人呢?从头到尾,这些羌人就没有把他们这些不信祆教、血管里没留着羌人血的汉人当成自己人! 如今凉州地方上,虽然各处郡县的大人先生一面又怕羌人作乱,一面又怕本地的汉人势力增加,多出几个梁冀那样军功出身的西凉外戚,把士大夫们折腾得不善,索性就玩出了这么一手抚羌压汉的两面手法。可这毕竟还是汉人的地方,轮不到羌人照着那些祆教的规矩来处置汉人。 西域三十六国,已经很有一些小国被祆教的教兵攻下来。那些不信祆教的当地人,都被一遍遍地屠了干净,剩下一点妇孺,也都被糟蹋了卖作奴隶。这样的奴隶,他在阿玛拉帐下就见到过,早就被折磨得没了人形,连那些羌兵都不愿意碰了,说是嫌弃碰了之后晚上会做噩梦! 那些渐渐染指西域的祆教经师敢做初一,这些凉州的羌人焉知不会做十五? 就算是他李文侯归顺了阿玛拉,跟着这些羌人一道扯了反旗,甚至说不定也洗了肠子去信祆教。但是,在他们这些羌人面前,还哪有一点抬头的余地?那时候,真是要杀要剐,遂人家的心意,自家也只能低眉顺眼地忍着! 这些羌人是什么德性,他李文侯可是再清楚也不过啦。 这样沉沉地想着,这位军司马脸上都有些变形,身形也微微地显得越发粗壮,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比平时粗重了几分! 像是察觉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李文侯猛地一跺脚,深吸了一口气,让寒风直灌进肺腔子里。这一口冷风直灌下去,他的脸上那些异状才渐渐地有些消散下去。 再看他的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一脚跺得龟裂开来,就连他的牛皮靴子都开了嘴,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从里面刺破了一般。 李文侯低下头,望着自己的破靴子,突然苦涩一笑,不再言语。 就算自己想要给这些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谋个好出路,可就自己这自顾不暇的样子,可能吗? 眼看着,这凉州地方又要大乱,谁人又不是各自挣命。只怪自己这个军司马无能,拖累了兄弟们! 李文侯就这样怔怔立着,却突然将视线聚集在前方的一片阴影里,猛地高喝出声:“是谁在那里,出来!” 随着他一声高喝,却只传来一声猫儿的低叫,随即一个少女的声口笑嘻嘻地响起:“这位大叔,别激动。我们只是上门来做客的啊不,做说客的。” 随着这声轻笑,风中雪花猛地打了一个旋,一个白衣绯袴的少女就这么轻轻盈盈地踩着雪片落到了他面前。 “我是来替我们家阿叔来招揽大叔的,不过,也算是为大叔和这些士兵谋一个好将来的。”司马铃背着手,看着面前这个身量高大的男人:“大叔你信不信我?” …… ……… 与此同时,在大礼拜寺的火坛前,也有一出出的人间悲喜剧在上演。 被连锅端的郡廷大小官佐,差不多都提到了这里。除了张掖太守升堂议事,平时还真难见到这么多大人先生济济一堂。 然而这样的场面,此刻看起来可就不堪得很了。这地方是祆教的礼拜寺,可不是郡廷大堂! “什么?要热浆子?你以为你还是坐堂的父母官?信不信咱给你脸上先赏一个脆的?” 几个临时调来大礼拜寺的混混儿骂骂咧咧地咋呼着,那巴掌就朝着这些绑了一地的郡廷官佐扇过去了。 这些官儿哪受过这样的折辱,忍不住地全都叫起来了,这叫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很见危难之际的人性: “别打!别打!你们就算是要造反,一刀一个,那是你们好汉!岂有让你们这些走卒折辱的道理!” 这是硬顶着不倒架子的好汉子,然而这样的好汉子,几个嘴巴下来,那语气也是一变: “告诉你们大伊马尔,我胸中尽有张掖各处要害虚实,他几位想成大事,就这样恣意妄为,绝对不成!” 还有的就先动之以情: “这不是马家的二兄弟么!你忘了,去年你和过路的商人争三头羊,我不是二话不说,就做主把羊判给了你?这做人,可要讲点良心,还请兄弟去给伊本大伊马尔美言几句!” 这样的一片乱象里,这些人什么丑态也都出来了。 最先被拿住的刘闯,冷眼看着这帮同僚的表演,什么轻蔑、痛恨,都是轻的,只有一个劲地犯恶心。 这就是大汉在张掖郡的官员!无能,无胆,无耻!都到了这个时候,还看不清楚局势,看不清楚接下来他们的下场!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也不去听那些乌七八糟的声音,静待着自己的结局。 除了殉难守臣这点名义,自己也没别的可抓得住了。起码日后朝廷想起来的时候,家人亲族还有一些优恤! 就在这位刘明庭等待自己终局的时候,伊本老人静静地立在大礼拜寺前,肩上落着那只火妖,静听这妖怪的报告:“你们的死对头已经组织起了民壮,带着人已经朝着西城杀过来了!” “有什么手段?好手段,好狠辣的手段!只这一会功夫,就他一人就连杀了二十多人,眉毛都不带皱一下的!就你们那二百多人的羌军,只怕还真拦不住他!我的大伊马尔,下定决心吧,现在可不是咱们闹意气的时候!” 伊本老人淡淡地瞥了一眼这头火妖,微微摇了摇头:“我还要等一等,你说的这个法子,是拿来对付汉人朝廷大军的法子。就这么用在这些人身上,不合适。” 听着伊本老人拒绝,这头火妖也不再开口,只是看了这个年迈的伊马尔一眼,随即一振翅,穿入了雪幕:“那你就先等着吧,以后可千万不要后悔!” 伊本老人目送着火妖远去的影子,而后摇了摇头,走回了礼拜寺中。 那些捆了满地的官儿,一见着是他,立刻闹动得更响了: “诶哟您可算是回来了,听下官一言,您要是为了那个姓魏的生气,也犯不着拿了我们!” “大伊马尔,大伊马尔,是在下我!去年教民的奉教补贴,还是在下我帮着经手的!您可还记得,在下当时和您还认了同乡!” “我就说句实在话,这凉州地方上,总也少不了您这样的乡贤主持。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衙门怎么也得依仗着您才见安泰不是!” 这些哀恳求饶,伊本老人就全当听不见一样,就这么缓步走到了刘闯的面前。 这位刘明庭散着头发,抬头看了一眼伊本老人,他也懒得废话了,就这么直接问道:“伊本,你是来送本官上路的?” 伊本老人倒是对刘闯还客气一些,此刻犹然微微一笑:“启战杀俘,这是羌人祖传的规矩,也是祆教定下的礼法,不得不尊重。刘明庭,还有什么遗愿不了,不妨说说看?” 刘闯轻轻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着伊本老人,就是一笑:“都落到这个下场,再说那些大话,也没味道得很了。伊本,你要拿来祭旗的怕不止本官一个吧?” 伊本老人面上的笑容更深了:“明庭是聪明人,何用我多说?” 刘闯冷笑一声,闭上了眼睛,靠着墙一倒,下巴朝上一扬就是一个圈:“那么这些厌物,不劳你们动手,我刘闯先替朝廷除了这些养虎遗患的祸害!” …… ……… 那姓魏的,果然是一个祸害! 听着前面勉强从某人马蹄下逃得一命的教民们诉说,西城这些负责鼓噪生事的祆教经师,心头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们这些经师,喊了半辈子的阿胡拉玛兹达,才勉勉强强有了些感应,能稍稍用这点感应做些鼓噪民乱的工作。真要真刀真枪的厮杀,他们的本事却还不如肉铺子里的一个小学徒。 原本按照他们祆教的计划,黑水城中兵力空虚,还有这么多自觉不自觉的内应,二百羌军进城,大局可一举而定! 可是真举起大事来了,那个怎么看都是四六不靠的二愣子京官,居然就地拉起一彪兵马,就这么从东城反杀过来了! 他们鼓噪起来的这些教民,让他们乘乱闹事可以,放火烧房子,抢劫杀百姓,有他们这些经师鼓噪,也很容易就让这些畜生丢下了最后一丝人性。 可要让他们红血白脑子地和顶着枪林箭雨厮杀? 对不住了您哪,就算是阿胡拉玛兹达,不降下些神迹,谁肯卖这个命?就是临时把人都煽惑起来了,对面兵马一冲,照样还是个大溃散的结局。 几个为首的经师紧急地一合计,然后还是资历最深的那个经师拍板拿了主意:“对面的汉人有邪法!可他们人少,我们这里可是有半个城的人,他再能厮杀,能顾得了几个?让大家都散开!这城里哪里不是汉民?西城的汉民也未必就杀绝了!” 他这调子一定,几个经师都是点头:“先散开了去杀汉人!他顾不过来我们!” 几个经师主意打定,就要各自去带着教民分散开来。然而他们也是事急了,根本没想到跟前还有那几个见机不好,从魏野马蹄底下逃出性命的教民在。 一个教民听着他们计议,顿时大急,一把就捞住了为首那个经师的袷袢大喊起来:“阿胡拉玛兹达在上,由喜欢魏野仙踪的网友上传到本站,魏野仙踪免费提供魏野仙踪阅读你们可不能走啊!对面杀过来的汉官懂妖法,一抬手就是一溜子火蛇乱窜!打在人身上就是碗大一个血洞……死得都是咱的亲眷兄弟啊!你们成天白面羊肉地吃着,专门给咱们念经,这个时候你们怎么能走,快求阿胡拉玛兹达给我们一个灵应!” 为首的经师袷袢被拽着,顿时眼泪也出来了:“阿胡拉玛兹达,我们普慈特慈的主宰,求您宽恕那些为您而战的人们,并叫他们蒙您的恩光!” 这一番祷告连删带减的做完,这经师立刻就喊起来:“对面懂妖法的妖魔只有一个!我们不要去管,先杀了那些不信我主的汉人要紧!没有了这些充满罪孽的汉人支持,那妖魔就自然会消灭了!” 他才刚喊出口,袷袢又被一拽:“那边杀过来的兵都骑着马,我们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你们不都告诉咱,阿胡拉玛兹达最伟大,没什么不是他老人家办不到的,你们……” 这个教民话还没有说完,胸口已经****了一口腰刀,紧跟着,又是好几把弯刀插了进来。他直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些经师,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为首的经师一脚踹倒。 这个经师踹倒了他,随即高喊一声:“兄弟们,正是因为你们对那普慈特慈的主信心不足,才让黑暗的妖魔得以力量大张!这样的人,都是那黑狱妖魔的帮凶!都听着我们的话,大家跟着我们,杀到东城去,清洗那些充满罪孽的汉人!” 喜欢《魏野仙踪》吗?喜欢盗泉子吗?喜欢就赞一下吧!♂♂ 第302章 ·待晓(九) 黑水城中的官员尚有漏网之鱼。 这条漏网之鱼居然在最短的时间内就组织起了对羌人的反攻力量。 这两个最重要的军情,也在第一时间传达到了阿玛拉这里。 虽然传话的火妖连带着他身后的伊本老人这大伊马尔,都一再地强调,对方不是像本地的守臣那般好糊弄,甚至要比本地的守臣十倍、百倍地棘手。然而阿玛拉,对于这些警告,都只是在心中报以不屑的一哂。 对于凉州地方官的成色,他再清楚不过,就算是那些地位高、名望大的所谓凉州名士,对于他们羌人,也都是用的优抚羁縻的一套。真要厮杀起来,这些地方官没有一个可济事的。 就如阿玛拉们所见的这样,桓帝灵帝年间的西凉,有着非常严重的羌胡化趋势。凉州豪族的上层,试图对羌人结之以恩义,而下层的武人家族,也都恍如天生地与羌人厮混。这种集体性的怀柔手段,只能说明凉州这些本地出身的武人,对于羌人的武力有着本能地畏惧。 当然,那不仅是对羌人部族武力的畏惧,也是羌人时叛时降带来的后遗症。 这其中牵扯到了朝中的关东世族和凉州豪族数百年的恩怨,自刘秀称帝起就不断进行的政治博弈,又添上了羌胡这个不定时的炸弹,就显得更加诡谲不清。 但是这些层面的认识,可和阿玛拉这个羌军头目没有一点关系。在阿玛拉的眼里,汉官敬他,汉军畏他,在凉州这片地界上,他们这些羌军的军头简直就是天老大他们老二,不管是谁挡在了他前进的路上,都要被他的马蹄狠狠地碾碎!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他阿玛拉像按着手无寸铁的少女正待施暴的时候,突然子孙根被一脚踹个正着般的气急败坏,那就是见仁见智、有待后世青年历史学家发挥的事情了。 坐在马上,阿玛拉提着那根已经连杆子都已经被血染红的大槊,胯下的战马不安分地来回踏着蹄子,身上的杀气已经凝聚得恍如实质。紧跟着他的羌军伍长都一脸兴奋地看着他们这个杀神一般的军司马,有的就直接喊起来:“汉军都不是我们的对手,何况是一个汉人书生匆匆集合起来的一点民壮!阿玛拉,你一句话,我就去将他们的脑袋给你摘回来!” 随着这句话,四周的羌军也来了精神,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刃,嗷嗷地喊好! 面对这些忍不住都发出了狼嚎的羌军,阿玛拉淡淡一抬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而后一点前面喊得最大声的两个伍长:“尤努斯、依米提,你们两个带着自己的队伍先出发。那些汉人是从东城的伏波将军庙出来的,现在应该就在到郡廷来的路上,你们绕到他们背后去!趁着我们向他们冲锋的时候” 他抬起握缰绳的手,五指狠狠地捏成拳头:“粉碎他们!” 平心而论,这个临阵计划做得很不坏,加上伊本老人派遣的火妖全城乱飞,监视各方动向而来的情报,这也是最快地消灭魏野带领的这一部分反抗力量的手段。 按照伊本老人通过火妖方面传来的情报,魏野麾下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来号人的兵力。不要说是针对他们这股武装到了牙齿的羌军,就是投入西城那成片成片暴乱的教民中,就像是朝池塘里丢进一粒石子般,顶多就是听个响。 做好了战术布置,阿玛拉随即一催胯下战马,朝着魏野一行人前进的方向扑过去:“兄弟们,冲啊!将这些汉人撕碎!不过你们要记得把那个为首的汉官留下来,这是个有勇气的战士,我要用他的头盖骨做一个最好的酒碗!” …… ……… 马蹄声得得响起,在满地凌乱的街道上面疾驰。 魏野骑在马上,双手紧紧抓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身体前倾到就差保住马脖子了,如此才让他不至于从发力狂奔的马上颠下来。 好几次铁山都凑近了魏野,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要不要紧,不然我们先停下来歇歇?” 而每次魏野回答他的都是:“我们这是去平叛!每迟一刻,就有多少汉人要送命!” 还有句话魏野强压住了没有说没有他这个术法高手压阵,就这草草拉起的队伍,又哪里是那些反叛的羌军的对手? 自然,铁山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一脸担心的模样,还不就是因为自己这点人马,没有魏野带领,被羌军骑兵一冲就得冲得大散。 就在这个时候,都颠地有些七荤八素的魏野突然一勒缰绳,他那匹马立刻停下步子,倒是将魏野一下子甩飞了出去! 惊逢此变,铁山刚喊了一声“主公!”,却见着魏野在空中猛地将身一转,居然就这么调转了身形,背着手,身如一叶般缓缓落在了街面上。 如此身法,立刻惹得他身后那些义社青年一叠声地叫好! 然而魏野自己却是一阵阵地后怕。要不是他这两天抓紧时间研修了一点风虎遁诀的御风术法门,刚才这下子,不死也得重伤! 他立在雪地里若有所思抬头看了眼街边一处封门锁户的大宅院,随即调转目光对准了前面的街道。 铁山催马赶过来,低声问了一声:“主公?” “没什么,大概是野猫……”魏野嘀咕了一声,随即将令旗一指前方,“敌军将至,铁兄,带兄弟们整备列队,准备冲锋!” 随着他一声命令,魏野身后的青年们喝呼一声,顿时开始拨马列队。而在魏野方才瞟了一眼的那处大宅院的屋顶上,有个高挑火红的身影轻轻一拨束成马尾的长发,轻笑了一声:“神识居然这么敏锐?还有那落地的身法,好家伙,都开始研究道门遁术了啊。有意思,今晚的事情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的身后,全身裹着毛皮大衣的死灵法师古瑞格斯哆哆嗦嗦地问道:“苏学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屋子里去?这夜里,好冷啊……” 第303章 ·待晓(十) 可惜古瑞格斯的这点请求,丝毫传达不到他的苏学姐那里去。 女武士却没有放过自己学弟的意思,一把就将古瑞格斯拖到在身边:“那些傻了吧唧的邪教徒死活不关我们的事,倒是这位道士京官很值得我们观察一下咱们的宗旨可不要忘了!” “是,学姐,情报就是金钱……” 在女武士和死灵法师的注视下,长街之上,雪幕之中,战嚣已起! 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从街道的那一头,就突然涌出了羌军的骑兵队伍。人人都是满身披挂,铁盔札甲,挎刀带枪,身上的血迹都还没有擦掉。 在他们的马前,还有几个骑毛驴的半老货色,白布裹头,一身袷袢,正是给这些羌军带路的祆教经师。 两路人马就这么撞了个对面,义社的青年们固然看到了面前的羌军,这些羌军可也看到面前这些只穿着战袄,手里提着长枪的义社青年。 立在道旁的魏野顿时手臂一舒,桃千金脱鞘而出,大喝出声:“羌胡!” 阿玛拉在马上将大槊朝前一指,也是大骂出口:“汉狗!” 这支叛乱羌军的头目和黑水城硕果仅存的汉官,终于碰了面。 接下来就是双方最高指挥的同时下令: “冲散这群汉狗!” “杀光这群畜生!” 末了,魏野还不忘补上一句:“铁山,你记着,本官不要俘虏!” 听着对面那一身青锦袍服的青年文官这声高喝,阿玛拉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这个汉官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什么不要俘虏?就凭他手下这点人马?! 然而他在下一刻,就见到面前赤光耀目,一道火蛇尖啸着破开大气直冲他的面门! 他本能地将槊杆一盘,全身血气猛地爆发,一槊前击! 槊尖撞着六甲箭,顿时将这支精钢符箭撞的去势一挫,随即火蛇被撞得偏了方向,冲向他身边充任亲卫的羌人胸口,将那个倒霉鬼胸前的札甲铁片洞穿,箭身全然没入肉中。 那个倒霉鬼怪叫一声就翻身落马,眼看着是不活了。 这一箭之威,震得这些羌军都是心神一震。 好霸道的一箭,好残狠的一箭! 虽然刚才与这道符箭对拼一记,阿玛拉的虎口也是隐隐发麻,但他倒是快速地调整了情绪,大吼出声:“敌人的妖法已经被某破了,众军,随我杀敌!” 随着他这一声大吼,余下的羌军也是齐声呼应,再度策马冲锋! 魏野望着六甲箭被格挡的那一幕,也是微微摇头。 六甲箭终究只是符箭之术,并非是道家那招牌式的千里取人首级的剑丸、飞剑一类,有着完美的机动性能和杀伤效果。六甲箭的杀伤力,除了洞阳剑祝所带来的炎劲之外,余下的部分则是催动六甲箭时候带来的一次次蓄力加速效果,这种蓄力再加速的攻击方式固然对提高六甲箭的杀伤力必不可少,但同时也让六甲箭的攻势有了明显的破绽,并没有飞剑那样专司杀伐的道门法器般让持有者指挥如意。 若刚才魏野祭起的不是六甲箭,而是一口正牌飞剑,在阿玛拉一槊回击的同时,足可以轻易避开对方的反击,而后一剑直取对手首级了。 这也是六甲箭这件咒具的原始设计中所存在的最大问题,它针对寻常人的杀伤力已经不输于火器时代的燧发枪。在加持了洞阳剑祝之后,不管对人还是对初成气候的精怪妖魔,威力还犹有过之。然而对那些已经颇有些手段的积年老妖、打熬筋骨、血气充盈的武道高手,六甲箭的威胁力也就只能说是平平。 就在他不合时宜地感慨起自己随身咒具的设计缺陷时,那些冲锋的羌军已经有了好几个举起了手中弓箭,当中还有一张大黄弩,全都瞄准了魏野! 箭矢破空之声转瞬即至,好几个义社青年都忍不住地大叫出声:“主公小心!” 然而那数枝羽箭落在魏野身上,目力要是好到极处的人,大约能看见箭镞与青溪道服相接的瞬间,青溪道服上隐隐有水光泛起。而平常人却只能看到那些箭矢似射入泥潭一般,混不着力地滑落了满地。 就连奔着魏野面门射来的一箭,也在最后关头突然微微偏转了方向,擦着魏野的鬓角飞了过去! 这样的情形,对于义社的青年们而言,简直就是魏野展现的又一个奇迹! 每个人都喊了起来:“主公有天命眷顾在身!这场仗,我们赢定了!” 对于这样的呼喊,魏野不在意地勾了勾嘴角,他总不至于这个时候败坏军心士气地来一句:“本官头上青巾上绣着太平道的辟金玄文,自带偏转攻击的小型防护力场。身上的青溪道服也是鲛绡织成、仙术点化的水仙法服,刀剑难伤来的。” 他只是高喝一声:“铁兄,覆军先杀将!” 铁山此刻已经将马速催到极限,一人一枪已经逼至了阿玛拉近前! 这沉寂多时的戍边老军此刻在马上,却如同一头醒来的猛虎,就这么撞进了羌军骑兵阵线中。紧跟着一枪横扫,就将阿玛拉的两个贴身近卫打落下马! 然而这两个贴身近卫的落马,也给了阿玛拉以绝佳的机会!他猛地策马加速,挺着大槊就向着铁山蛮狠地冲撞过来! 连人带马的冲力,这一槊要是捅实了,那就是当场毙命。 然而就在此时,铁山身后传来了魏野的又一声高喝:“铁兄,仰头后倒!” 这一声命令一出,铁山间不容发地应声向后一倒,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阿玛拉直捣过来的这一槊。就在同时,一道赤光贯空而来,狠狠捅下! 赤光贯空,不过转瞬之间,就穿透了阿玛拉身上札甲,穿透了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都冲下马来,直直地钉在了地上!而此刻,人们才看清了那钉死了阿拉玛的赤光真身,那柄非金非石的绀紫透红的阔刃长剑! 而在他们面前,那个青袍文士似笑非笑已经跨坐在了阿拉玛原本骑着的那匹战马身上,轻轻摸了摸下巴上那带着些匪气的一部短须,带着嘲弄口气般地喝道:“尔等主将已为本官亲手所斩!接下来,便是尔等了!” 第304章 ·待晓(十一) 虽说战场上的变化瞬息万变,然而对这些反叛的羌军来说,面前发生的这一切,也未免太刺激了一些。 这突如其来的大变,好多人还没有转过脑子来,就听着一个阿玛拉亲信的小伍长一挥长矛,高喝一声:“为阿玛拉报仇,杀光这些汉狗” 虽然在魏野那不科学的武力威慑下,这个小伍长这样拼命也是不得已。阿玛拉不但是他们这支羌军的首脑,还是他们部族的首领。阿玛拉死了,他们这些阿玛拉使出来的羌兵就算逃回族里,也是不用活了。 更不要说他们的财产,都要被族里掠取,妻儿都要沦为别人的奴隶! 要是能为阿玛拉复仇,说不定还能挽回个一点半点。 然而这时候,这出羌乱剧本的主演,已经不是这些骄狠而又迷信自身武力的羌军,不如说连导演和制片的位置,这些策划了这个满是浓重血色夜晚的羌人也都有不保的趋势 跨坐在缴获自阿玛拉的那匹战马背上,魏野不在意地将剑诀朝前一指,六甲箭带起一溜火光,就将这个妄图螳臂当车的小伍长射落马下。 当他们引以为傲的绝对武力真正撞上了铁板,人类趋利避害的生物本能就会替代那些后天培养而成的不可一世的骄狂。 余下的羌人望着一脸坏笑的仙术士,只能发出一阵阵的尖叫,连那些无主的战马都不肯去管,就这么拨马掉头,挤在这不过可容两辆牛车并行的街道上,挤挤挨挨地想要逃离这个战场! 对于这些已经落胆的对手,魏野也懒得脏了自己的手,只是将令旗一摆:“众军,听本官号令,杀胡!” 目睹了自家主帅在战场上破军杀将的神威,这些义社青年都是一声高呼,领命直追了下去。 对于这些刚上战场的青年来说,这场战斗最大的价值,不过是让他们见见血。不过是让他们这些出自凉州本地的战士明白,这些祸害了凉州地方百余年的羌胡,并没有那些大人先生们所想那么可怕! 望着这些青年在马上挥舞着点钢枪、追亡逐北的背影,魏野满意地笑笑,随即拨转马头,对一脸谨慎的随侍在自己身侧的铁山一抬手:“铁兄,劳你将叛将的首级取下,悬于杆头,这便是本官平乱的前导仪仗!” …… ……… 大礼拜寺中,伊本老人立在火坛前,一手强按着心口,一手却抓着用来献祭的石榴树枝不松手。 到了他这样地位的祆教祭司,在某些事上也已经有了些玄妙的感应。 这股仿佛心房撕裂一般的痛楚,明白无误地提醒着他,他那个子侄辈里最有出息的阿玛拉,灵魂已经走向了冥土,正一步步回归了阿胡拉玛兹达的怀抱。 刘闯就坐在火坛边上,虽然还被五花大绑着,但是他如今已经看开了自己的结局,反倒更比其他被俘虏的汉官要轻松惬意地多。就在此刻,他还能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注视着伊本老人那痛苦的表情。 然而伊本老人只是伫立了片刻,面上泛了泛红又泛了泛白,随即面色又恢复如常。 那头火妖化成的渡鸦,也在此刻从天窗飞入了大礼拜寺,落在了火坛边上,看着伊本老人,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说。 伊本老人却是没有在意渡鸦的眼神,只是点了点头,从嗓子里挤出了点声音:“你说得对,终究还是老夫轻敌了!” 他放下捂着胸口的那只手,缓步走到了一个在这大礼拜寺里负责保护他的教民面前。这教民腰里别着一口缠丝鹿卢剑,正是从刘闯这里缴获来的。 伊本老人一伸手,将这口剑从鞘中抽了出来,就这么提着剑,一步步地走到了刘闯的面前。 而刘闯也抬着头,满不在乎地盯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伊本老人。 周围那些汉官,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这画面,吓得都快傻了。更多的人看着那明晃晃的鹿卢剑,就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忍不住在心中就暗自祝告起来:“就算要杀人,杀了他刘明庭就好,咱们可是没有往死里得罪你们祆教!” 伊本老人走至近前,高举起鹿卢剑一挥而下,顿时就将刘闯身上的麻绳划断。 刘闯也不客气,轻轻动了动被捆得有些麻木的手脚,随即站起身,朝着伊本老人伸出一只手。 伊本老人身边早就围上了好几个教民,一脸警惕地看着刘闯的动作。可被他们保护起来的伊本老人却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将手中的鹿卢剑双手平端着,就这么递给了刘闯:“刘明庭,这下算是如你所愿啦!” 刘闯也不答话,握着手中的鹿卢剑,朝着那些捆得葫芦一般的汉官就走了过去。 这些汉官平日就算再昏聩庸碌,看着刘闯在火坛中那簇祆教圣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的脸,这生死攸关的瞬间,也都明白过来了。 当下这当中资历最老的郡廷功曹就带着哭腔大叫起来:“刘明庭!刘明庭!我等都是守土不力的罪臣!是我等平日里瞎了眼,没有看出来这些羌人奉教的用意!是我等无能,我等该死!可我们这些罪臣,实实在在地不配刘明庭污了手中的宝剑啊!” 这位郡廷功曹的哭喊声凄厉万分,又不成调,刘闯却不管他怎么呼喊求饶,当胸一剑,就捅进了他的胸口! 血沫子从剑锋间渗了出来,这半老的功曹还张着嘴、舌头微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就这么眼睛一翻,软倒下去。 刘闯一脚踩在死人胸口上,将鹿卢剑拔出,看也不看脚下的尸体,朝着他的第二个目标走了过去。 不过一瞬间,就给他连砍带刺地杀了三人,余下的汉官一个个被吓得没口子尖叫,像芋虫一般满地爬动着,好让自己尽量离这杀红了眼的刘闯远一点! 伊本老人背过身去,面无表情地对着火坛,将一块块的柽柳木片投入那蓬“圣火”当中。而在他的脚下,那些已死汉官的血液正汩汩地朝着火坛下汇聚起来,又像是有生命的东西般,爬上了火坛四周,朝着那蓬“圣火”涌进来。 第305章 ?待晓(十二) 像是浑然不觉脚下蔓延的血水一般,伊本老人轻轻挥动着石榴树枝,用一种快速而尖利的调子吟唱着安息胡语: “阿胡拉玛兹达,你的圣光照耀着我们,化为雄鹰与疾风的君主,光荣的巴赫拉姆!” “古代贤者的颂歌和至高无上的天启,虔诚信徒善良的言行和真诚的话语,代表生命的巴尔萨姆的嫩枝,雄鹰与疾风的大君,请接受这份赞礼!” “英姿焕发的战神,置敌死命的猛兽,不畏攻击的神禽,请降下恩赐,让战士们英勇无畏,让邪恶的妖魔死伤殆尽,雄鹰与疾风的大君,请接受这份祭礼!” “光辉灿烂的圣者,所向披靡的英雄,仁慈宽大的国王,请降下神罚,让巫师的魔法失灵,让恶毒的诅咒反噬,助我们粉碎一切仇敌的进攻,雄鹰与疾风的大君,请接受这份牲礼!” 这听起来无比正大堂皇的祝词,伴随着渐渐布满了整个火坛的鲜血,显得格外地讽刺。 火坛中的“圣火”贪婪地****着朝着它涌来的鲜血,火苗跳动着,渐渐膨大起来。而就在伊本老人主持的这场诡异的火祭开始的同时,县廷中那株满身长满了瘤子般木瘿的粗大柽柳,突然像活物般地扭动了起来! 这株占据了县廷正堂前大半空间的怪树,全身上下每一只木瘿都透出诡异的绿光,而后这些绿光从那些肿瘤般的木瘿中泳出,在空气里散为无数萤火虫般的光点。 随着这些光点的散离,原本无比饱满的木瘿一个接一个地干瘪了下去。就连这株有着作祟降祸传闻的柽柳,也在这些妖异光尘散离的同时,丧失了全部的生机,就此死去。 异变的范围,不仅仅是这株县廷中的柽柳,黑水城西的各个坊、里,都有星星点点的光尘升腾而起。 光尘从经师们随身带着的教典中升起。 光尘从教民们挂在脖子上的祷文匣子中升起。 光尘从那些宅院里供奉祷文和小火坛的祈祷室中升起。 荧荧点点的光尘,像是有生命一般,穿透了风雪,从四面八方朝着大礼拜寺聚集起来。 随着大礼拜寺中火坛里“圣火”的跳动,这点点的光尘透过拱顶、天窗、大门乃至砖石间的缝隙,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火中。随着这些光尘的加入,火坛中的火焰也变成了绿荧荧的颜色,映照着这些教民的脸,恍如置身鬼域。 除了刘闯,那些守卫在大礼拜寺中的教民,都如痴如醉地紧盯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高声呼喊:“阿胡拉玛兹达!” 而随着他们的呼喊,火坛中腾腾的光焰不断地朝着大礼拜寺的拱顶升高,仿佛化为了一道将神灵与凡人连接起来的光柱。在这片火光中,似乎有一双巨大的羽翼在慢慢展开。 伊本老人面色凝定地注视着面前这无比盛大的异象,跪伏在火坛前。一个听起来异常轻佻而偏又无比威严的声音在他的心头响起来:“这么些年来,你们如此虔诚的供奉,对本公的补益也不过如此而已。如果没有这些带着贵气的新鲜血食,我只会继续在这黑水城的地下沉睡,才懒得理会你们!” “好吧好吧,毕竟你们信奉的是那位看不见摸不着的阿胡拉玛兹达,本公作为他在西域的战争之面相,能截留的信仰毕竟有限可是你们要记住,本公才是你们这些羌人真正的保护神!” 哪怕面对着这个真正的神灵,伊本老人的心神也毫不松动,他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节,回答道:“贺兰公,你在这个尘世,是无比强大的神灵,所以我们向你奉上信仰,你则向我们回报神迹。今夜,是我们重新与汉人宣战的日子,我恳求你,带给我们消灭那些汉人的力量!” 听着伊本老人的求恳,贺兰公虽然这大礼拜寺里降临的只是那位的一个分身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我不是那些好说话的家伙,我不大会降福,最拿手的还是降祸!你真的想要我给的神迹,老头子,你知道这么做需要你们付出什么代价么?” 伊本老人神色淡淡地,就这么看着面前这位鬼神中的大君:“凉州十三郡是羌人的地方,只属于羌人,汉人必须去死!为了这个目的,羌人也一直在寻找和汉人厮杀的机会,并不差今晚多出来的这些血!” 听着伊本老人的回答,贺兰公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怜悯的嗤笑:“这话说得真好啊,不过对我而言,人血酿成的美酒,总是越新越香!你的这个选择,我是绝对地赞成,还有些欢喜,可对这些教民来说,只怕是最坏的选择!好啦,对于你这样坚定的凡人,还带着那么不可理喻的仇恨,本公知道,劝也没用,本公也不喜欢那些假惺惺的说教。那么你的祈求” 贺兰公发出了一声尖啸,火坛中的火焰猛地盘旋起来。火焰的漩涡首先包围了伊本老人,而后将距离火坛最近的几个教民也吞噬了进去! 那几个教民刚开始还不知所以,但是马上他们就痛苦地在火中尖叫起来。可惨叫声才刚响起,就意犹未尽地嘎然而止。 那些高声呼喊着“阿胡拉玛兹达”的教民,也不再高喊他们那位主宰的圣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越来越不可理解的异变。 火焰的旋风中,伊本老人的身形渐渐地浮现出来。这位黑水城的祆教领袖,仍然是白布裹头,身穿袷袢的模样,仿佛丝毫没有从火中穿过的痕迹。 一个机灵些的教民连忙跑上前去,朝着伊本老人请安问礼:“大伊马尔,您没有事吧!刚才那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整,颈子就已经被伊本老人一手扼住:“本公没有事,本公现在要先办正事。” 他腕子一用力,这个教民顿时就被拧断了脖子,软软地歪倒。这个“伊本老人”满意地活动了几下手脚,却又有些遗憾地咂了咂嘴:“这具肉身保养得还不错,但终究是个从头到脚毛全白了的老头子。下一次再有人请求本公神降,得和他们讲清楚,要先预备个青春鲜活的好肉身,不管是男是女,这点本公还是不挑的……” 说罢,他一侧过头,看了眼手里握着染血的鹿卢剑,木然地望着自己的刘闯,又是咧嘴一笑:“你是这次负责献祭的人?这活做得真不坏!多亏了你送来这么多贵人血祭,不然本公的力量连这二成都恢复不了啊!” 刘闯就是再糊涂,也听明白了,面前不是伊本老人,而是一个附身在伊本老人身上的妖魔! 他大吼一声,抡起鹿卢剑就砍了下来,然而面前的伊本老人却是连躲都不躲,只用目光向着刘闯一扫。 刘闯的身体随着他的目光,猛地一弯,如遭重击! 砰地一声,刘闯连人带剑就这么震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附身在伊本老人身上的贺兰公,也懒得理会刘闯是死是活,仍旧立在火坛前,轻轻地举起了双手,像是张开了一双羽翼一般。 “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拼命地想要我赐给你们一点灵应,那么我就为你们降下一个神迹!” …… ……… 长街之上,战马来回奔驰,将满地白雪都踏成了污黑的雪泥。骑在马上的铁山,点钢枪挥舞如龙,挡者披靡。 这时候,就看出来这个一度落拓市井的老兵阵上厮杀多年的经验,他就像是浑身长满了眼睛似的,在羌军骑兵中横冲直撞,却是进退莫不合度。那些羌军骑兵不论长兵短兵,竟不能伤着他一星半点。 反过来,倒是铁山将一柄点钢枪挥舞出环环枪圈,扫、钻、挑、刺,逼得那些自负勇力的羌军骑兵歪歪倒倒。而每逼出对手的一个破绽,接下来就是铁山的夺命一枪刺出! 单凭他一个,就已经将十几名羌军中的小头目刺落马下! 面对这样的攻势,加上主帅已经死在魏野的突来一剑之下,那些羌军已经是彻底落胆。时不时地就有人被打落下马,随即就被赶上来的义社青年补上一枪。 这样的战局,已经足够让这些羌军绝望。而他们知道,就在战圈之外,还有那个一剑斩杀了他们羌军司马的的年青文官在虎视眈眈!这样的仗怎么打?对手实在是太强横,太野蛮,太不讲道理了…… 种种压力之下,百余骑的羌军,面对着不过二十余骑的对手,居然就这么阵脚大乱! 魏野此刻就侧坐在战马身上,含笑看着铁山率领着那些义社青年,收割着这些羌军的性命。他的身边,也环绕拱卫着几名青年,全是在铁山身边学过几手枪棒功夫的门生弟子,正一脸羡慕地盯着战场上来回厮杀的同袍们。 魏野瞥眼看了眼他们那眼馋模样,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也想上去厮杀一阵?敢上阵厮杀,这才是男儿本色!本官的身手摆在这里,还用不着你们几个毛头小子护卫。都过去,帮你们铁师傅一把,剿干净了这些乱军,接下来还有席卷半个城的暴徒要咱们收拾!” 这些青年也都是头次上阵,又目睹了自己这位主公在战场上大展神威的模样,士气正是高涨时候。听着魏野发话,连忙喊了一声“谢主公!”,就全都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魏野看着这些青年冲上去的背影,再看了看那些渐渐绝望、注定覆亡的羌军,轻轻感慨了一声:“部队果然还是要见一见血,才能磨练出来,这些小伙子们,日后就是一部强军的种子!有了他们,就算面对太平道的那些道兵部队,我这个散修的道友,说话也才更有底气一些。” 他感慨了片刻,随即拨转马头,走近了那该是死透了的阿玛拉尸首跟前。 阿玛拉,或者说北宫伯玉,原本的历史剧本上,引发了西凉地区数十年军阀混战的罪魁祸首,此刻早已经全身冰凉,一双眼死不瞑目地望着天空。 甚至连洛阳宫变也参与进去、连当今大汉天子都被硬箍了个自毁式项圈后,魏野对于历史名人,也没什么看新鲜的猎奇心态了。他只是嘴角轻轻一弯,随即躬身握住桃千金的剑柄朝上一提。 然而这一提之下,只见着那具死尸的面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随即尸体如吹了气的猪尿泡般猛地膨大,随即就是一声惊爆! 第306章 ?待晓(十三) 震耳欲聋的一声爆破声中,震得人人都是嗡嗡耳鸣不止。 不论是正在追杀那些逃亡羌军的义社青年,还是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的羌军骑兵,此刻都被震得发懵。 只有铁山最为灵醒,听到这声大震后,立刻回过头,却看到魏野立身之处全爆成了一片血雾,残肢碎肉飞溅得到处都是! 这个凉州汉子只来得及大吼了一声:“主公!”就再难从那一片血雾中看到魏野的身影! 铁山此刻已将一个羌军逼到了死地,此刻他却连最后一击也不补上,就这么拨马朝着魏野所在的地方狂奔而去。 与此同时,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场战事的雇佣兵们,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化震住了。 女武士的定性还算好,头一个反应过来,立刻将身边还呆滞着的古瑞格斯朝手臂下一夹:“小古!说好了我们只是作为战场观察员,获取一下那个道士京官的情报就好。你闲着没事释放‘尸体爆炸’这种恶心人的死灵魔法干什么!” “诶诶诶诶诶!学姐快住手,好疼,不对,好闷,我快喘不上气了……” 这时候女武士已经自己停住手,迟疑了片刻:“我记得你没有研究死灵法师的尸骨类咒术来着,刚才那个尸体爆炸的威力也稍微有点大过头……” “尸体爆炸这种魔法很容易就会误伤队友,而且除了墓地和战场之类特定环境之外,根本没有实用价值。我从来……就没有研究过……” 古瑞格斯说着一指那片尚未散开的血雾:“雾气里面还有毒云术和奇怪的诅咒力量在,同时造成尸爆术、毒云术和某种我都不晓得的诅咒效果,这样的法术根本不是我们死灵法师的魔法……” 他的死灵法师魔法学科普才刚开了个头,血雾中就传出了魏野冷静的声音: “铁兄,本官没有大碍,你们不用担心……而后,众军听令,朝本官方向撤退!” 魏野一语既出,不论是铁山还是其他义社的青年,都是一脸讶异。铁山勒住战马,犹豫地开了口:“可是主公……” 回答他的,是魏野几近咆哮的回答:“铁兄,这是军令!本官命令你们往后撤,立刻!马上!” 在魏野的吼声中,铁山咬了咬牙,一抱拳:“铁山听令!大家撤!” 一声“撤”,这不过二十余骑的队伍顿时不情不愿地退了下来。那些残存的羌军骑兵,虽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从这群杀神手下逃得了性命,但是这样劫后余生的庆幸,顿时就让他们激动得眼泪鼻涕都一起落下来了。 人人都是暗自祈祷:感谢阿胡拉玛兹达,我们的主宰,让我们能够从这些野蛮的汉人手下逃走,保全我们的性命。以后,说什么也不能再碰到这支奇怪的军马了,就算不死,光碰上了也是折寿! 就在他们暗自祈祷的时节,人人都没注意,从他们随身带着的那盛放祈祷文与护符的匣子中,有荧荧的绿光透了出来。 铁山此刻已经拨马来到了那片血雾的边缘,朝着内中急切地呼喊:“主公,你可有受伤?我这便护送你回伏波将军庙疗伤!”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魏野的一声高喝:“本官没死,也没有受伤!倒是你们,离这团血雾远一点!” 说罢,却见血雾中炎光窜动,一股股焦灼恶臭的味道从血雾中散了出来。 不过片刻,那团血雾已经被灼烧了个干净,露出魏野的身影。 魏野一边以袖遮面,一边握着燃起灼灼火光的桃千金,不断地在身周挥舞着。 此刻,他面上也带了些焦印,看着比起之前狼狈了不少,仿佛刚从火场中厮杀出来了一般。 至于魏野的那匹马,早已死得不能再死。马腹整个裂开,露出了白森森的肋条骨,而那些犹带焦痕的内脏上,却带着尸体腐烂后才有的惨绿色泽。 见着魏野没有大碍,铁山立刻翻身下马,向着魏野跑来:“主公,兵危战凶,属下请主公暂避!” 然而魏野看了铁山一眼,却是冷着脸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此刻兵危战凶,本官才更应该带着你们上前才对!铁兄,今夜的战事,只怕有妖神伺机作乱!” 仙术士说着,抬手一指那些意欲逃走的羌军骑兵:“仔细看看那些家伙,看看他们现在的模样!” 随着魏野手指之处,那些羌军骑兵也不在乎践踏那些落马同伴的尸首了,就这么急急忙忙地催马奔逃。 然而在他们马蹄践踏之下,那些方才被杀死落马的羌军尸首,却是都面上挂着了诡异的笑容,身体开始膨大,发绿。从这些瞬间变异的尸体内部,传来了一阵阵如击败革般的闷响。随即从这些尸首的鼻孔、嘴巴、耳洞、眼角,有淡绿色的雾气散逸出来,瞬间就氤氲成一片,将那些想要逃走的羌军骑兵连人带马,包裹了进去。 这些落入绿雾中的羌军骑兵,开始还发出了阵阵惨叫,随后就纷纷落马。可是很快地,他们又佝偻着背,缓缓地站了起来,从绿雾中走了出来。 不,从绿雾中走出来的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这些原本的羌军骑兵,皮肤都开始发绿,人身最外层的表皮开始撕裂,露出了下面黏滑而带着尸绿色的光滑皮肤。他们的舌头都伸出了嘴外,牙齿也开始暴起凸出,双眼膨大如同金鱼,双手的骨骼突破了手指上那层薄薄的肌肉,变成了钩爪样的东西…… 而他们身上萦绕的淡淡黑色死气与绿色疫气,甚至不用催动望气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异变,就算是刚经历了血火厮杀的义社青年们,也不由得全身皮肤发麻! “铁兄,恐怕这才是今夜我们最大的挑战……” 魏野握着桃千金,咬着牙说道。 “主公,那我们怎么处置这些……怪物?” “当然不是去西天请如来那个葡萄头!”魏野一挥令旗:“我们先撤回伏波将军庙!” 第307章 ·待晓(十四) 伏波将军庙前,火把熊熊燃着大半条路,映着半空中纷纷扬扬卷落下来的雪花。 这些霜晶六出的大小雪片洒落在街面上,却没什么向城西边那样,变成被人践踏得黑白不分的泥泞。十几个民壮挥舞着扫帚,将街上落雪拼命地朝路两边扫去。 这场早雪来得太急,张掖地方的地气尚未散去,雪深地暖,这些雪落地就要化去一半,再被寒气一催,转眼间就能结成一片的冰壳子,绝对不利于行军。寻常人对这些小事或许还不怎样留心,然而乌宗元这位前任的水府掌案功曹,如今既然投奔到了魏野门下做门客,就不由得他不将这些事情操持起来。 在伏波将军庙前那条大街之上,临时征发的民夫身上也是外罩粗褐里穿麻,一个个满头大汗地将这一条长街清理干净。几个里正,都用皮帽把头上裹得严严实实的,笼着手来来回回跑着喊:“乡亲们加把劲了!今晚是个紧要的关头,大家受罪多吃些辛苦!等捱过了这一晚,以后还有的好日子!” “庙里烧的热浆子,蒸的好炊饼,伴食的盐酱也有一份,总不会叫大家白出了这份力气!” 这些里正跑一段,喊一段,偶尔停下步子,彼此直着脖子对望一眼,都是摇头苦笑:“诶哟老天,只盼着魏从事在前面平乱打得好!若没有这位贵官挺身而出,只怕大家今夜里都要破家灭族!” 伏波将军庙里,受伤的汉民满院子地躺着,这伏波将军庙里到处都临时支起了草席棚子,避风保暖做不到,可起码能挡一挡雪花。 乌宗元背着手,身后跟着两个魏野指派给他的义社青年,就在这里四处巡查着。前面,自有蛤蟆王超这个一身大红袈裟的和尚开道: “伤口要先用煮开的热水清洗一下,然后再用我家主公赐下的太平贴包扎!大家伙放心,逃到这里就算是脱了大难了!” “不用谢小僧,要谢,就谢我们主公的这份仁心!人家一个过路的京官,却替你们接下这场灾劫,你们就是给他立生祠都不嫌过分!” “几位老檀越,站在这干什么,外面可冷!放心放心,您家里的儿孙服了这碗丹水,自然就能好起来,您几位还是先回去歇一歇吧,尊老敬贤这是理所应当!” 有蛤蟆王超这么一路吆喝过来,乌宗元也就免去许多口舌麻烦。这头老龟精背着手就和身后跟过来的几个里正吩咐着:“木柴不足了?挨家挨户去征,尤其是那些高门大户,要给他们说清楚利害。他们今日对一点柴米都嫌吝啬,那就不要怪日后大难破了家。这么一笔账,想来那些家主还是能算得明白的。” “另外,寻几个灵变机巧人,盯好了这些大户人家,防着他们遣人出去和羌人暗通款曲。家业大了,这公心自然就小了,人间水里都是一般,再没有例外的,快去!” 他这里吩咐下去,那边又有一个里正一手按着皮帽,朝着他奔了过来: “乌老先生,我们这边的事情,还得烦你给咱们个章程!魏公带兵杀到西城去的时候,路上留下那几个死鬼,是不是也先拖到一边去?我就怕这些死鬼倒在街上,碍了魏公回师的路!” 乌宗元将头一点,正色道:“这些尸首自然不能留在路上,你带几个人,把它们搬开也好……” 他话还不曾说完,长街那边突然就爆出了一连声的惨叫:“起、起尸了!” 这声惨叫刚起,乌宗元和王超顿时就猛地跳起,也不管面前这些杂事了,猛地就大步冲到了街面上。 虽然有雪幕遮眼,可在火光照耀中,仍然可见着几个佝偻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朝着伏波将军庙这厢走来。 那十几个扫雪的民夫打从出娘胎以来,哪曾见过这样场面,将手里大扫帚朝地上一丢,大叫一声就朝回跑! 然而跑在最前面那个民夫,不曾看路,一头就撞在了乌宗元的身上。这一撞下去,那看着枯枯干干的老头子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反倒是撞他的这个民夫,像是撞在了一堵铁壁之上,头上鼓起了一个大包,通红透亮! 乌宗元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袍服,向着那些乱跑的民夫就是一声呵斥:“慌什么!这些乱民生前,尚当不得魏公一箭,如今就算是回魂起尸,不过枯骨一段,又能作祟什么?” 说着,他对着身边已经摩拳擦掌的蛤蟆和尚一点头:“王老弟,看来你我也得显露些本事出来,不然没得让这些人小觑了我等。” 那蛤蟆和尚早已等不及了,闻言呵呵一笑,就朝着那几具刚起尸的尸首扑了过去。 乌宗元袖子一抖,困云网顿时飞出,这老龟精与蛤蟆王超各牵着困云网的一头,就朝着这几具僵尸罩了下去。 困云网乃是采经冬多年的水草炼成,取的是个癸水化生乙木之意,刀砍斧劈难伤,最是坚韧不过。这面法网罩下,那几具刚化成的僵尸哪里有挣脱的道理?只能在困云网中不停地挣扎嘶叫! 就乌宗元与蛤蟆王超这两个成了气候的水怪,拿下这几具僵尸本是应有之意。然而那几具教民腰间挂着的白木匣上,却有星星点点的淡绿光尘透了出来。这些光尘似有自己的意识,竟是发觉到面前的困云网,顿时就有不少光尘径自附到了困云网上。 这面困云网乃是乌宗元性命交修之宝,那些光尘借着困云网的水藻丝线就直接冲到了乌宗元身上,直入脑中泥丸! 乌宗元还不及反应,脑中就猛地一片空白,识海中只剩下一个威严无比的声音来回冲荡:“何方山精野怪,胆敢来坏本神的好事!” 这一声声针对识海的冲击,顿时就让乌宗元脸色惨白,立时跪倒在地,再也不敢动一动。若不是他灵台中还保有一丝清明,只怕立刻就要现了原形! 第308章 ·待晓(十五) 就在乌宗元精神紧张到极处,灵台马上就要失守的当口。身后却传来了民壮、里正们一声声的欢呼! “是魏公!是魏公!” “魏公已经回师,魏公回来啦!” 风雪交加,却掩不住那一阵阵马蹄敲响着街面的声音,当前一骑骏马已经踏到了伏波将军庙近前,身后数十名骑兵跟着涌了上来。马上青年,青巾绾发,犹带三分水色的青锦道服,手中一面令旗燃着灼灼火光,自然有一番飞扬潇洒的气度在要是没有那好像在犯坏一般的微笑,匪气十足的短须,那就是一个耀眼得再挑不出错的贵介公子! 魏野也不勒马,手中水府行波旗上火色符文一闪,顿时一道火光燃起,就朝着那几头僵尸身上一落! 灼邪净秽的洞阳离火,猛地燃烧在这几头僵尸的身上,将这些僵尸烧得忍不住乱叫起来! 侧坐在马上,仙术士微微摆了摆下巴,随即就有数名骑兵赶上前去,朝着那些僵尸身上一顿猛捅! 哪怕成了僵尸,被这样一顿招呼,也登时散了架子,歪歪斜斜地散倒。 魏野这才跳下马,一把就将乌宗元捞了起来,手上剑诀一引就朝着这老龟精眉心点去:“乌老,你撑着点!” 剑诀引动纯正的道门法力,还带着数分洞阳剑祝之力,才离着乌宗元额头还有半寸距离,就有一点荧荧绿光,慌不择路地从乌宗元眉心透了出来。 魏野眉毛一挑,袖子一扬,那只何茗邮寄过来当旅行土产的紫鸦飞火葫芦就飞了出来。仙术士冷喝一声“敕!”,这只碗口大小的紫红葫芦似有灵性地朝着空中一跃,葫芦塞子自动打开,顿时就将那点绿光给吞了下去。 魏野随即散了剑诀,将手一伸,紫鸦飞火葫芦随即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仙术士冷笑一声,将紫鸦飞火葫芦仍旧收进袖囊中,随即一扶乌宗元:“乌老,我知道你在西凉地界交游广阔,见识也高明,这事我还得向你仔细请教!” 说着,魏野一偏头向着铁山一点:“这事先拦着这几个民夫,不要让难民都惊慌起来!” 铁山在马上一拱手,道声“明白”,就领着几个义社青年去看顾那几个犹然尖叫不止的民壮去了。 仙术士一手扶着乌宗元,一面道一声“王超”,这蛤蟆和尚也是乖觉,赶紧跟在魏野身后。 仙术士走入了伏波将军庙,也顾不得与满地一见到他就激动万分的难民搭话,只匆匆点了点头就进了伏波将军庙偏殿后的净室。 进了这地界,魏野把这老龟精朝客座上一放,随即就开了口:“乌老,黑水城这场变乱后面还有妖神插手。如何,你在西凉水府供职多年,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乌宗元虽然身子坐下了,可看表情还是有点浑浑噩噩。过了片刻,他才如梦初醒地吐出一口气:“好凶戾的神力,好残狠的尸林君,真是好险!” 感慨过了,这老龟精方才看见立在面前的魏野,赶紧就是一个大礼参拜下去:“若非是主公道术玄妙,小吏实难逃这场劫数,主公对小吏实在是有天高地厚之恩!” 仙术士一摆手道:“前方战事吃紧,这些客套话,乌老你且留到日后再说也不迟。如何,你对这些突然尸变的丧尸背后那位妖神有什么线索没有?” 乌宗元听着魏野发问,忙不迭地道:“方才那股神力直冲小吏的识海,确实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然而此事小吏却不敢妄下定论,只得将此事择其要点禀报。只是这事牵扯的太过离奇,还牵扯着数百年前一桩公案,小吏才疏学浅,实在是分辨不得。所幸主公有天人之识,应当能有个判断。” 说着,这老龟精低头回忆了片刻,方才道:“当初小吏刚刚供职水府,那时候不过是黑水河神府一个不起眼的小吏。那时候乃是人间周室迁都,诸侯渐起之时。主公,你可知道当时这西凉之地是哪位尊神执掌?” 魏野皱了皱眉,方才答道:“你们常说,贺兰公在西凉之地行事跋扈,甚至有‘小东岳’之名,想来当时就是他了。” 乌宗元摇了摇头道:“不然,不然,当初贺兰公在此地名声不显,此地游牧的各部族尊奉的,乃是两位凶神。这两位凶神不懂得降福,只知道作祟降祸,两位凶神约定,将春夏秋冬四季分为两半,一神执掌这片土地半年。” 魏野听着乌宗元的介绍,却忍不住想起了某些原始宗教中神明崇拜的季节性变化。 然而他只是点点头,示意乌宗元继续。 乌宗元继续说道:“这两位尊神,一位名叫马扎克依,意为尸林君,一位名叫齐俄玛依,意为白帐主。尸林君是行瘟布疫之神,每年春天到来此地,一直待到秋初方才离去。白帐主乃是飞霜散雪之神,自秋至冬,这片土地都由他掌控。” 听到这里,魏野忍不住打断了乌宗元的话:“乌老,既然说这两尊凶神有如斯权柄,怎么如今却是消失无踪,让贺兰公在此作威作福?” 乌宗元点头道:“主公明见,当初这两尊凶神统御西凉之地数百年。然而中原正逢东周之时,有一日,尸林君与白帐主却是同时显圣。便是那一日,贺兰公自西方流沙之地而起,化为一头巨鹰,与这两尊凶神斗法百日。自那之后,尸林君与白帐主便销声匿迹,反倒是贺兰公成了本地鬼神之长。” 说到此处,乌宗元心有余悸地道:“原本小吏以为,那尸林君与贺兰公斗法一场,依着贺兰公那个凶残作派,这位凶神九成九已经陨落在战场之上了。然而今日小吏却又感应到这位尸林君的神力,莫不是这位凶神当年并不曾死,而是托庇到了安息国祆教之中了?” 听着乌宗元这个分析,魏野笑了笑,并不回答,反而追问道:“尸林君这名号,听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善男信女。他的神像,是个什么样子?” 乌宗元道:“那尸林君的神体,乃是全身发绿,只有鹰头是靛蓝色,身上不着寸缕,只披着一张人皮,手中提着一个腐烂发绿、剥去了半张头皮的骷髅。看上去不似神灵,倒有九成九像是个妖魔。” 魏野听罢,将紫鸦飞火葫芦取出,拔开葫芦塞子朝下一倒,就有一点荧荧绿光倒了出来。 那点绿光得了自由,忙不迭要跑,却不料魏野手中竹简式终端已经像拍苍蝇一般拍了下来。 只听得“啪”地一声,那点绿光已经被按进了竹简式终端里,随即魏野耳边传来了竹简式终端的提示声:“有异种神力元素被捕捉,根据您的道术研究权限,可对该样本进行初步观测与分析。” 魏野轻笑一声,随即下达了“对样本结构进行放大”的指令。 随着指令发出,竹简式终端上浮现出一个拳大的绿色投影。 那是一个不停疯狂舞动的妖物,手中托举着满是半腐烂的烂肉的骷髅,浑身都带着腐烂后的尸体般让人恶心的绿色光泽。而它的头部却是靛蓝色的鹰首,鹰嘴张开,像是在狂呼。 在这只妖物的脚下,有一具丧尸在不断地挣扎着,它滑腻得好像某些软体动物般的皮肤,不断地被这头妖物的双脚踏得稀烂,绿色的浆液从破口出飞溅出来。然而这些破损之处又不断地自我修复,而这具丧尸脸上挂着无比亢奋的、受虐狂般的笑容假如那大张的嘴左右勾起的地方,确实是在笑的话用一种近乎谄媚的眼神盯着踩在它身上的妖物。 针对这份神力的解析报告也紧跟着显示出来: 神力阵营倾向:混乱邪恶。 神力领域:瘟疫、腐败、墓地、变异的不死生物 神格等级:不明 神力来源:不明 注意:这是不存在于星界之门神力数据库的新样本,我们将对您的发现成果进行评估,并向您发放奖励。 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魏野却显得毫无兴趣,他只是从袖囊里又抽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白木匣,上面还沾着些血渍。 这是从郡廷前面那些丧尸化的羌军骑兵身上获取的东西。也就是这些白木匣里飞出的淡绿光尘,造成那些羌军骑兵的丧尸化。 魏野掰开白木匣,这小小的匣子里只躺着一卷羊皮。 将羊皮打开,可以看见上面用波斯语写着的祷文,还有占据了羊皮大半部分的一副神像。 那是头戴王冠、人首鸟身的神灵,边上注着那位“疾风与雄鹰之大君”的名讳巴赫拉姆。 然而巴赫拉姆的神体,固然以雄鹰的姿态最为著名,但是那个祆教的战神,同样也有着侏儒、骆驼、巨鱼等等的外形。 魏野盯着那张羊皮沉思了片刻,随即,将竹简式终端朝着这张羊皮上一扬! 那点绿光脱出了竹简式终端的禁锢后,居然毫不犹豫地,就钻进了这张羊皮里! 第309章 ·待晓(十五) 绿光钻入了羊皮护符中,随即那羊皮上描画的“疾风与雄鹰之大君”巴赫拉姆的神像形态又是一变。 不再是头戴宝冠的人首鹰身之神,而是换成了尸林君那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恶心的面相。 魏野捏着羊皮,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到底该唤你为祆教的战神巴赫拉姆,还是该称你为早该陨落的草原瘟神尸林君?你的战书,魏某已经收到了,下面就来见个真章吧。” 说罢,仙术士掌心猛地窜起一道炎劲,转眼之间就将这张羊皮烧成了灰烬。 做完这一切,魏野拍了拍手上的残灰,回头一看,却见乌宗元双目炯炯有光,死死地盯着自己。 仙术士一挑眉毛:“乌老,是不是方才那回交锋,稍微伤损了些元气?你忙了半夜,也够累的了,乌老你还是留在此处,好好调息一番。这后面的事情,也该是本官一肩挑起来了。” 听着魏野这番话,乌宗元这老龟精顿时躬身下拜:“主公以身犯险,却叫属下等如何安心高卧?主公万金之躯,却不是这些寿不过百、与草木同朽的凡人可以比拟的。属下不敏,于主公成道之事上难有助益,但还请主公以道业为重,莫要轻蹈险地!” 听着乌宗元这很是逆耳的“忠言”,魏野笑着点了点头:“乌老啊乌老,你倒真不愧是曾做过水府掌案功曹的人物,这为人家臣的职业素质,确实是让本官叹为观止。然而本官于道行二字上,虽然谈不起几分,但本官这个你们眼里的‘上界天人’,须不是个纸糊的架子!” 说着,魏野推开了门,回头正色说道:“鬼神之为鬼神,不过是依附人心而生。那位不知该称他巴赫拉姆还是尸林君的白痴,既然连‘群尸摸过界’这样的下三滥路数都用了出来,从此之后,这个邪教杀人的名头,祆教那些神棍就算不想背也得背了。” “人心总是好生恶死,除了天竺国那帮奇葩外,莫不如是。祆教这个尸鬼杀人的邪教名声一起,不要说外人,就是他们自己也要动摇起来!可没了信众的鬼神,就算他能军前显圣,我们这边还能军前斗法,它又能坚持几次?” “要是论武力扩张,祆教一群乌合,除了裹挟乱民、败坏西凉地面上的整个局势之外,又哪有什么真正威慑力?他们那点势力,还圈养不出大群的斯德哥尔摩晚期精神病,这大汉也不讲究什么狗屁多元社会!” 这番夹杂着乱七八糟名词的话说得足够有气势,然而乌宗元只是狐疑地看了魏野一眼。虽然没开口,那意思也足够明显主公你一个未成仙道的方士,又有什么资格和一位登神已久的凶神做对手来回厮杀了? 看着对自己严重没信心的部下,星界之门与星界冒险者的话题,太深太远,却也犯不着做什么无谓的科普。 到最后,魏野也只能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答道:“本官自然是有这个资格的,信不信,随便你。” 他一步迈出了房门,却被一阵阵哭喊声冲得差点立身不住:“鬼啊!!!” 眼看着面前这些才逃到伏波将军庙的难民都尖叫起来,不管是受伤了刚接受包扎的,还是腿脚尚算灵变的,都惊叫起来,还有更多人没头没脑就跳了起来,不分方向地乱跑! 铁山立在大殿门前,一眼就看见了立在净室门首的魏野,马上就喊出声:“主公,这是营啸!” 这些难民,今夜突如其来地遭逢了破家之难,本来就像是惊弓之鸟了,这时候突然被这样异样的情绪扰动心神,就会立刻陷入无理智的狂乱之中。 好在魏野及时地在这里建立起了这个秩序景然的难民营,否则就这样的营啸,很快就能演变成无意识的自相残杀! 魏野脸色铁青,大喝出声:“本官就是魏野!就是保护尔等之人!尔等立刻蹲下,用手抱头” 就在他大喝的同时,袖子一抖,将水府行波旗掣出一晃:“铁山,你带着大家维持秩序!有敢立起身的,一概打躺下不论!” 随着魏野这声喝令,铁山如雷般吼了声“是”,将枪杆一挥,就扫倒面前好几人。有铁山带头,这些算是魏野平乱班底的青年也只得狠着心肠一路打开去! 魏野一手举着水府行波旗,就这么朝前走去,这面令旗上火光闪耀,却是燃成了一个斗大的魏字。 一直是魏野心腹妖侍的蛤蟆王超,哪还不明白后续的动作,立刻就大喊了起来:“乡亲们不要怕!我们魏从事在这里!” 这样的呼声,终于让不少人稍稍清醒了一些,面朝着那面魏字令旗就拜倒了下去。 而魏野此刻咬着牙也不说话,就这么运动了望气之术一面面看过来。 这些饱受惊吓的汉民此刻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见着那面燃烧着的魏字令旗就纷纷跪地。在这片纷纷跪地的人群中,此刻却突然露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男孩,身上的衣裳却是教民的风格。虽然这孩子的面色还如同生人,可是他渐渐凸起的眼球,微微绽开的皮肤,却让魏野确定了这是什么东西! 仙术士一个箭步迈了过去,一把就将这个男孩提了起来。男孩迷茫地看着魏野,好像浑然不知道自己在魏野眼中,浑身都散发着死气,还带着一片阴惨惨的白光。 这道白光中隐带着放大人心中恐慌的法力,那种让人见一次就无法忘记的异种神力更是无比得鲜明。 魏野微微蹙眉,然后将这个男孩抱起在怀里。 像是感受到了属于人类的温度,男孩痴痴地将头埋在魏野的胸口,双手像是要攫住什么让他安心的东西一般,指骨尖部猛地破开了手指肌肉的覆盖,朝着魏野的心脏方向就抓了进去! 一个成年男人充满讽意的笑声,低低地从男孩嘴里冒出来:“你们这些修道人,永远是这么好骗!” 第310章 ·待晓(十六) 利爪欲破开衣物阻隔,直入仙术士的胸腔,然而青溪道服之上闪过一片水色,硬是将这双利爪弹了开去! 魏野抱着那已经丧尸化的男孩,轻轻叹息了一声,右手拇指压住中指,朝着男孩后脑一按。 洞阳离火化为一道火针,直接贯入了男孩后脑之中,那个挑衅的声音,随着男孩的呼吸一同消逝。 魏野仍旧抱着死去的男孩,一手抚闭了他渐渐回复原本大小的双眼,轻声道:“好好睡吧,你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 铁山站在魏野身后,轻声道:“主公……” 仙术士一手解下了男孩腰间挂着的白木小护符匣,紧紧握在手中,可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镇定无比:“罪魁祸首已死,你们尽快去查,这里还混进了多少教民!告诉他们,不想死就把身上那些祆教的鸡零狗碎玩意立刻丢掉烧了,本官算他们只是被叛军裹挟。否则一旦查出,全家处死,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说罢,他将怀中的男孩郑重地交给蛤蟆王超抱了,自己转过身,直入了伏波将军庙正殿。 伏波将军庙正殿那供奉着新息侯马援牌位的地方,已经暂时搬空了,然而那立着牌位的地方,却隐隐绰绰地可见到一个影子。 魏野握着令旗,注视着那影子,淡淡地开了口:“新息侯英灵未远,本官便也不和新息侯客套了。今夜之战,实在是对方有着太多的盘外招,本官现在也不得不请新息侯来助我一臂之力啦。上一次,新息侯肯出手,这一次想来也是当仁不让!你乃是一代英杰,肯定也不是只贪图一口冷猪肉的那些血食庙鬼……” …… ……… “帮助城中平乱……小姑娘,你找错人了。文侯只是一个臭大兵,谁发饷钱替谁卖命,不贪图朝廷的俸禄爵赏……” 听着李大熊这一口拒绝的话,司马铃也就是不在意地抚平了一丝垂到耳边的鬓发,嘿嘿一笑。随后她绕着李大熊转了一圈,反倒搞得这壮汉满身地不自在,连脚步都踮了起来。 背着手,踢踏着步子,司马铃转了转眼珠,方才将一直站在一边当布景的陆衍拉了过来:“小哑巴,你说说看,一个又高又壮的军官,不稀罕俸禄爵赏,这是什么情况?” 陆衍看了眼李大熊,又望了望司马铃,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对这样毫无配合度的搭档,司马铃也不以为意,双手往怀里一抄,摇了摇食指:“像咱们阿叔那样,一边当官一边修仙的奇葩高人,估计也很难找到第二个了。这位大叔又要当兵吃粮,又不想当官,这么没志气的生活规划,要么就是高官厚禄吸引不了他,要么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说着,司马铃又凑近了李大熊仔细打量了一番:“要说大叔是花木兰什么的,我第一个就不相信。而且这气质,也很难想象大叔还算是什么普通的人类了……” 这最后一句一出,李大熊眼神猛地一变,就要探手去拿兵刃。 然而司马铃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连这个动作都僵硬下来: “不要这么急着翻脸哦,大叔你看,我呢虽然很讨厌叔叔的那些道术科普,但是对于金属操作,我可是很有一手的。” 随着这句话,司马铃还是快速地朝着陆衍身后一缩,只露出一个头:“果然被我给猜中了,大叔也是妖怪么?那我们可以算是同一国的,就连我家阿叔也可以算是和大叔一国的,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叔’字嘛。何况他那个作派,被别人喊妖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一本正经地在背后说着魏野的负面话题,司马铃还是将目光对着李大熊上下望了一眼:“我看大叔在这里混得也不是很得意嘛,如果是担心官位升上去了,官面的应酬太多,又不留神遇到了像我家叔叔那么爱管闲事的高人。那么大叔不妨听我说,现在可就有一条明路可以走,保证大叔未来的人生都是玫瑰色的!啊,不喜欢玫瑰色,也可以是蔷薇色,这个随便大叔喜欢啦!” 白衣绯袴的少女满嘴跑舌头,这种饶舌的本事,简直比什么都有力地证实了魏野和她那无比深厚的血缘关系。 但是对李大熊而言,这简直就像是一百只九官鸟在他的面前开起了茶话会! 这位不知道真身是什么东西的汉军司马,没奈何地看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少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一直目睹着司马铃这单方面游说的陆衍,也只是事不关己地耸耸肩,连一个表示同情的眼神都没有。 只是师姐一个人还算是好的了,再加上被师姐喊成“说教狂魔”的老师,那才是真正够瞧的。 就在司马铃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李大熊却突然一抬手,阻止了她后面的发言。 这个看上去粗豪的壮汉,突然做出了全身戒备的动作,嘴角咧开,露出了紧咬的牙齿。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依稀能看见黑水城内,那大礼拜寺所在之处,有一片荧荧的绿光透出了雪幕。 “小丫头……”李大熊盯着那片绿光,终于词不达意地开了口,“跟着这个小子逃吧。你那个阿叔,只怕也活不成啦……” “啊咧,大叔你说什么……” 司马铃的反驳,却被李大熊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嘴里:“那是鬼瘟……每当有不服从那些鬼神的洞府建立起来,那个洞府四周就会出现这样的绿光……哪怕是我们妖怪,也会被这种鬼瘟感染,变成不死不活的尸怪,互相残杀。这座城,注定要毁灭了……” 说着,李大熊却是朝着黑水城方向走去。 司马铃愣愣地看着这个连真身都不知道的妖怪,大声喊道:“大叔,你打算做啥?” 李大熊却是头也不回地一抬手:“我去把这黑水城四面的城门堵上,免得那些尸怪立刻跑出来!你们告诉我的兄弟们,快逃吧!” 听着李大熊这个回答,司马铃却是丝毫也不感动,猛地一跺脚:“这个大叔简直是在添乱!小哑巴,我们去阻止他!” 第311章 ·待晓(十八) 伏波将军庙中。 魏野提着水府行波旗,注视着面前那片遗留在墙上的牌位影子。 在他身后,铁山带领的义社青年们、被他一手救下来的难民们,还有东城这些被他强行抓了差的里正、民壮们,甚至那些紧闭的院落中,都有人透过门缝,定定地注视着他。 他们或许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对于魏野这个司隶部兵曹从事也并没有什么清楚的认知。但是大家都清楚,这个看起来好像还有些不靠谱的年轻京官,就是他们赖以托庇的擎天之柱! 这也是大家结草衔环、一辈子都还不起的恩情! 不知何时起,就有人向着魏野的背影拜下来了。 那到底是在拜新息侯马援,还是在拜兵曹从事魏野?只怕最早拜倒在地的那人也是分说不清楚。大家只是模模糊糊地觉着,那个看起来还有些吊着肩膀的身影,值得这一拜! 头上、身上缠着太平贴的男人拜下来了,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的小妇人拜下来了,懵懵懂懂的稚童被没牙的老太太带着拜下来了。最后,那些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一顿鸠杖,也拜了下去,紧跟着就是一大片人跟着都拜了下去。 而魏野面色不动,依旧背对着他们,还用手中的水府行波旗敲了敲那牌位留下的影子:“新息侯,别拿乔了。此刻你说不清,我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在拜谁。或许是拜你,或许是拜我,但他们拜的,其实还是我炎黄二圣之后裔,华夏神明之胄,这千百年来从不消磨的那一点浩然之气!当年光武皇帝建极,西羌乱军,是你一手扫平,如今正逢汉祚将衰之末世,这些土狼般的羌人又闻到了这个老大帝国临死前散发出来的腐尸味道…… “在这个时候,凉州的前景,本官可是不乐观得很……但泱泱诸夏,总该有英雄豪杰站出来继承你当初的事业!这个时候,别说你当初也算是大汉之臣,就算你当年索性和隗嚣一道把割据事业走到底,如今也犯不着计较什么天下是姓刘还是姓马啦……” 这些话,要让殿外跪拜下去的人们听着,说不定这好不容易奔走半夜而来的人心,都得被这些不臣悖逆到了极处的话语给搅个七零八落。然而随着魏野的催促,大殿之中,却隐隐有一道淡淡神光亮起。 魏野擎着水府行波旗,含笑看着那道神光,同时将剑诀一按令旗旗杆,低低喝令:“在前天一,在后太一,灵威洞阳绝鬼阴,三天正法破逆气!” 水府行波旗上腾起一道光焰,却是一朵绽开的火莲,莲房之上,立着一口小小的火剑,随即,这口火剑就同神光融合到了一处。 这样玄异的景象,殿外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人们却看不到,在他们眼里,只看见一片灼红的光芒,猛地从大殿中升起,随即这片光芒笼罩了整个伏波将军庙! 人们面对这样的景象,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他们只是万分惊喜地抬起头,面上还挂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伏波将军显圣了!” “咱们黑水城,还有得救!” 魏野一摆手中恍若燃烧起来一般的令旗,向着铁山走了过来。 此刻,魏野身上也隐隐带着灼灼的赤光,看着面前的铁山:“新息侯总算是卖了本官一个面子,今晚的事倒还有一鼓作气翻盘的可能!怎么样,铁兄,敢不敢跟着本官再去赌一把?” 铁山看着自己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主公,依着军中法度抱拳行礼:“末将的赌运一直不怎么好,这一场却全要仰仗主公了。” 魏野哈哈一笑,随即一举令旗:“义社的兄弟们,再随本官杀向西城,这一次,我们要让这场叛乱就此底定!” 回应他的是整齐划一的齐声高喝:“谨受命!” …… ……… 若有人在夜空之中朝下看去,依稀可以看到,如今的黑水城东西两部,已经被两种截然不同却有同样鲜明的色彩所占据。 那种带着腐烂气息的尸绿色已经占据了西城的绝大部分,而还有零零星星的尸绿色正朝着城东蔓延。 而在东城上空,猛然腾起了一片灼目的红光,这红光中带着纯净而燥烈的气息,以伏波将军庙为中心,并不向外扩散。然而在红光所及的范围之内,那些尸绿色的光斑,正在飞快地消散。 如果再仔细地看下去的话,会发觉那片红光隐隐盘结成文,聚形成如剑符令。而剑锋所指之处,便是西城的中心,这时候已经被绿云所笼罩的大礼拜寺。 大礼拜寺中,伊本老人,或者说巴赫拉姆、尸林君、贺兰公,身穿好几件马甲的神灵降圣之身,斜坐在火坛之上,闭目假寐。 然而他的嘴里也喃喃自语个不停:“好纯净的火焰,明明是道门的术法,却完美地模拟出了神灵的气息。活得漫长的好处之一,就是随时能有这样的惊喜。” 随着他的喃喃自语,却有一个尖利的声音打断了这位神灵化身的思绪: “主上,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随着这一叠声的尖叫,那头化身渡鸦的火妖从天窗里飞了下来:“那个道士引焚邪之火成阵,罩住了伏波将军庙,这后面的事情只怕要棘手!” 对这个带来坏消息的属下,这位神灵的化身只是无趣地挥了挥手,而后发话道:“在城外有一些妖气在乱动,你去警告他们一下,不要试图搀和进这场战争中去。” 对此,这头火妖顿时面露尴尬之色,抖了抖翅膀,支支吾吾地答道:“属下试图驱散他们,但是对方……对方根本不听!” 它的主上无趣地叹了一口气,嘀咕了一声:“稍后再处置他们”,随即拍了拍火妖的鸦头:“那么你带着我的力量,去阵前挡住对方的攻击,也让我看看,到底对方有什么值得我认真的本领。” 第312章 ·待晓(十九) 司马铃坐在女墙上面,双手按着女墙上的积雪,也不怕冷,就这么搓了一个雪团子丢了下去。 雪团子落在李大熊的额头上,随即散成了一片碎雪,李大熊也不着恼,继续吭哧吭哧地给城门上闩落锁。 黑水城四面大门,也都是传统的瓮城结构,内外大门,平时都要十几个郡兵一道发力才能推开。然而到了李大熊的手下,他一人就给包圆了。 李大熊在城门下吭哧吭哧地苦做,人早跑得一干二净的城楼上面,司马铃还不闲着: “大叔你要堵门,咱们得先说好,你一不许拆门也少让我家叔叔平乱以后再多些事操心,二不许运石头堵门,这么搞就是在给我家叔叔添乱,三是堵了门之后你得注意着些,别让幕后黑手从你这里跑掉……” 对司马铃这些警告,李大熊就当没听到,雪团子砸得烦了,也就是那么一抹脸。 顶多就是司马铃念得这不知道什么原形的妖怪军头耳朵疼之后,这个汉军司马才会嘀咕一声:“我们做妖怪的,要么不要在人间打混,要在人间打混也不该招惹凡人。便是招惹了凡人,也不该去招惹那些修仙的高人。招惹了修仙的高人,也不该动心私奔……你这丫头还这么小年纪,一口一个叔叔,妖怪和道士又怎么能论起亲戚来?特别是那些轻薄子弟,最喜欢玩什么让你这般岁数的丫头喊叔叔叫爹爹给吃饴糖的把戏……” 他的嘀咕还没说完,头顶上就落下一个脸盆大的雪团,把他后面的话全砸了回去。 司马铃满意地拍了拍手,对身边忙着团雪团的陆衍一点头:“小哑巴,干得好!” 陆衍的神色倒还是那个沉静模样,只是同情地朝下看了一眼。 面对这么一个小姑娘,讲什么大道理那都是白饶!何况这个小姑娘还一贯都是占着道理的…… 虽然眼中所见,在西城这边,只能见着已经全身发绿的教民,还有半截绿半截灰,兴奋地大喊“这是神恩”的经师。这么一副鬼域景象,换谁看了都要腿肚子转筋。 但放在司马铃眼里,也不过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生化危机这破副本都快烂了大街啦,还有没有新鲜点子没有?” 侄女如此,当叔叔的,那自然连这个感慨都不屑于发,这时候,就应该执剑策马,预备着一举扫平这半城妖魔了吧? 对于自己的老师,陆衍反而比谁都更有信心一些。 就像那头领命而出的火妖,对自己的这个主上,也从来都是信心满满 一道绿焰焰的火光从渡鸦的身上腾起,随即这头渡鸦两翼猛地张开了一丈有余,原本布满了羽毛的双翼上筋骨突出,生出了成片的肉膜,关节处还有锋利的骨刺凸出,一双鸟爪朝下伸长,勾爪如弯刀般耸出。除了还留着一个渡鸦头,怎么看,这副尊容都不像是鸟类,倒朝着大号蝙蝠精的模样发展了。 作为安插在黑水城、作为祆教传教工作协助者的火妖,一直以来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非是偶尔入梦吓唬一下那些色厉内荏的汉官,或者附上一些侍婢书童妾室的身,表演一下羊癫疯和上吊跳井喝卤水之类传统自杀手段。 然而这些事情毕竟有一点不合身份,不合这么一个也算是半步踏在大妖门槛上的火妖的身份。 作为那位主君的下仆,飞驰在原野之上,捕猎落单的行人,暗杀过路的官员,把活人撕得粉碎,才更合适一些…… 受到那位托名祆教战神“巴赫拉姆”、实际上的贺兰公神力加持,这头火妖此刻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大妖之身。一身妖力神通,更是催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便在此刻,这头火妖的前方,猛然传来了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响声。 在羌军骑兵已然全军覆没,西城大半的教民已经都被他们所佩戴的护符匣子中透出的神力侵入,朝着丧尸变化的当下,这样急促的马蹄声代表着什么,简直都不用明说了。 对于那个一直在有意无意破坏着自己这方行动的司隶部兵曹从事,这头火妖心中的怨愤也不比那些祆教的经师少多少。这头火妖唳声长鸣一声,双翅一鼓就朝着那直冲而来的马队扑下! 迎面而来的马队最前方,那跑得身子还有点歪的人正是魏野。 他也没有看清楚面前到底是什么东西扑下来,反正估摸着不是丧尸也八成不是好路数,根本不去抬眼打量清楚,就这么将手中令旗朝前一挥:“敕!” 一声“敕”字出口,在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身周,那些淡淡附着的火光猛然大涨,就以魏野手中的令旗为中心,化为一口火焰凝成的斩马大剑,狠狠地朝着这头火妖撞了过去! 一剑前突,那头火妖感应到那股它早就见识过的洞阳离火气息,连躲闪都来不及,就被一剑冲飞了出去。 而魏野握着令旗,双眼的注意力全都放到了前方露出一个拱顶的大礼拜寺上。 铁山紧随着魏野,还是忍不住地问道:“主公,刚才那是……” “不知道,本官也不想知道,咱们如今的目标也不在那些小角色上面!” 而魏野口中的小角色,在空中连翻了好几个跟头,依然消不去那股冲力。失去了平衡感的火妖,就这么头朝下,脚朝上地往下栽倒,直落到了积雪里面。 还不等这头火妖回过神来,它的双翅就被人猛然揪住,给提到了半空里。 这头火妖脑子还有些迷糊呢,只顾着挣扎:“放开我,我乃是神使!神使!” 刚叫了两声,它头上就被人狠擂了一拳,顿时不敢吱声了。 它努力定了定神,在面前放大的,是李大熊的一张脸:“我说是什么东西落下来了,这不是自称神使的那个小妖么?身上的妖气都被冲散了,要不是遇到我,你怕是活不过这个晚上了。” 第313章 ·待晓(二十) 一手握着这头火妖的双翅,李大熊的目光,却是一直盯着那条隔着不过半条街、直通大礼拜寺的大道。 不过数十骑军,却是怒马如龙,轰轰发发地随着为首那个青年,跟着他手中如火的令旗朝着目标卷动。这些骑军身上都不曾着甲,就穿了一件略嫌单薄的战袄,然而精神抖擞,却不下于边军里那些全甲厚饷的精锐骑军! 对于这支骑军的突入,也早已惊动了西城那些还来不及突入东城,就开始朝着丧尸变异的教民。 这些教民受到神力侵染之后,不管在变异的那一刻是死了还是活着,原本属于生人的意识就已经有些不清不楚。然而倒有一样好处,他们还算是活人的时候,就是那样盲目地跟从着那些祆教的经师,在变成了尸怪的现在,它们还是照样听从那些丧尸经师的指挥。 在每一个成熟的宗教中,这些正式的神职人员代表着它们所接触的那个人群中“头羊”的角色,头羊会引领着羊群的方向,而这些经师也负责将这些教民 带入地狱。 最先堵截到这支小小的骑军前面的尸怪,也是那些最精壮的教民转变来的丧尸。它们虽然表皮破裂,露出了人皮下黏滑的尸绿色皮肤,但是这些丧尸那长大的体格、筋肉虬结的躯干,都说明它们与一般尸变造成的枯瘦僵尸有极大的不同。 面对那些教民,只要稍微见一见血,对方的士气就能马上跌到谷底,骑兵冲上一轮就能跑得像赶羊。然而这些已经完成了从活人到丧尸的变化的怪物,还有没有一般生物那因为生存本能而来的恐惧心,就得先打上一个问号。 最重要的是,这些丧尸的手里都拿着武器,弯刀是不必说了,就连拿着弓箭的也很有那么几个。只不过它们似乎已经不大清楚弓箭的用法,像是拎着木棒一般拎着它们。 在这些丧尸的环卫中,还站着一个胡子花白的经师……或者叫经尸更确切一些。这个身穿羊毛袷袢的老家伙,身上都泛起了杨树新皮般的灰绿色,凸出的双眼像是一对泛黄的气泡,就连它的头部也比正常人大了不少,原本紧紧缠在头上的裹头布,都绷不住它越来越膨大的头颅,露出了裹头布下面血管膨大的灰绿色头皮。 比起那些丧尸化的教民,这个丧尸经师显然保有了更多身前的智慧。甚至连那点感应神力而获得的祈祷神术,也被这说不好是诅咒还是神恩的丧尸化神力加护催升了不少档次。 这个丧尸经师一手捧着羊皮教典,一手已经指向了魏野,用字正腔圆的安息胡语飞快念诵道:“巴赫拉姆!您的神力在此,让邪魔的双臂无力!让妖术师的双眼失明!让邪教徒的双耳听不见声音!让罪人们不能移动,任我们宰割!” 随着这段祷文,丧尸经师的手指已经聚集起暗绿色的微光,混合着这个丧尸经师那泛绿的皮肤,简直让人不容易注意到。 然而它所念诵的安息胡语,却在同时被魏野的竹简式终端所捕捉,即时翻译的字幕已经浮现在了魏野的眼前。 这是歌颂巴赫拉姆的祆教赞诗中的一节,但同时它也是一个具有负面诅咒效果的黑魔法咒文。特别是向这些丧尸经师赐予神术的那个邪神,它掌控的就是瘟疫、腐坏和变异不死生物这些负面领域,由此而衍生的咒文,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尸毒诅咒。 通过诅咒放大尸毒的效果,腐蚀活人的视觉、听觉,同时尸毒的侵蚀又破坏了神经的正常工作,那么迟钝甚至麻痹的负面状态也就随之而来。 第一时间识破了这种诅咒的真面目,仙术士却是看都不看马上要结束了这段咒文的丧尸经师,只是冷哼一声,策马朝着前面再加速! 这是个全然的藐视,也让这个丧尸经师更加地暴怒起来。它将手指一抬,原本瞄准了队伍前方预备散射而出的诅咒力量猛地凝结成了一个拳大的光球,对准了魏野胸口猛地射了出去! 魏野坐在马上,连眉毛都不曾动一动,就像是赶苍蝇一般地一挥袖子,袖口正挡住了那道诅咒化成的光球。 这道尸毒咒文只和青溪道服一触,随即就被青溪道服上涌起的水光所封挡,而后化归于无! 青溪道服对于咒术本来就有极高的辟御之力,道服上所施加的净法清禊,又是这些尸毒咒文的克星。两种效果相叠加之下,面对着这些丧尸经师的诅咒,魏野就像是个真正刀枪不入的铁罐头。 而魏野此刻,正好冲到了那个丧尸经师的身边,只不过是斜睨了这老丧尸一眼,魏野随即打马远去。 没有拔剑,没有催动六甲箭,也没有动用这支骑军上加持的洞阳离火之力,就好像滚滚前行的车轮无视了举起前爪挡路的螳螂一样。 这个丧尸经师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从对方的剑下逃出一命的。就在这时,只听得有什么东西挟着呼呼的风声,已经从天而降。 老丧尸还带着生前的习惯,不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在它膨大发黄的眼球中倒映下来的,是一块半人多高的的大石头! 轰隆一声巨响里,这个率领着一群丧尸教民的经师,就已经压在了大石下面,冲力所及,断肢和恶心人的绿色血浆溅得到处都是。 而在城门上,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一只高倍望远镜的司马铃正猛地一握拳头:“这一下砸得真好!简直就有着《植物大战僵尸》那游戏里,倭瓜大叔跳起来砸扁一群僵尸的气势!干得漂亮,叔叔!” 而城门之下,李大熊和那只自称神使的火妖对望了一眼,这头火妖还是见过魏野出手的,然而在李大熊眼里看到的却只剩下了震惊无语 什么时候,凉州这穷乡僻壤的地界却出了这么一个如此生猛又凶残到不讲道理的家伙? 第314章 ·待晓(二十一) 司马铃立在女墙上,看自家阿叔的勇猛战斗英姿也看够了,低头瞄了眼李大熊。 这位汉军司马,定定地注视着那支骑军远去的方向,却是没有说话,就那么若有所思地站着。 半妖少女歪了歪头,随即将身子一转,蓬地化成了一团白雾,而一只憨拙如团子的猫儿就这么跳下了女墙。 大雪纷飞之下,这只团子猫也不嫌冷,吭哧吭哧地攀着城墙就半是滚半是爬地下来了。一路小跑到了李大熊的脚边,她仰头望了望这看不出来历的汉军司马那身高,二话不说就抓着李大熊的靴边朝上爬,连抓带蹬地攀着李大熊那身武官轻甲的系带直爬上了他的肩头。 一个被李大熊抓在手里的火妖,一个蹲在李大熊肩头的半妖,连带着原形是什么到现在都没准数的李大熊,正好成了个鼎足而三的局面。 那头火妖翅膀虽然被李大熊提着,然而身上被洞阳离火化去的妖气却是慢慢恢复了些许。仅仅这一手,就已经看出李大熊的高明之处来。 落在别人手里,这头火妖也是不敢太扎翅,何况就目前看来,李大熊虽然非友,但暂时也非敌。能得到这样一位修为深厚的妖怪帮着恢复些妖力,也算是件划算的事情。 然而这头火妖的耳边却是注定了不能清静,因为司马铃已经抓紧机会先开了口:“这位不知道原形是啥的大叔,我家阿叔的本事,刚才你也是看到了吧?要是对面全是真刀真枪的正规军,我估计着我那叔叔也就早早地拨马就走,后面是下药还是下咒,那看他的恶趣味,绝对不会是冲上去拼正面的……” 说着这不知是提气还是败兴的话头,司马铃又调转了口气,继续说道:“但是真不巧啊,这对手都是什么?大堆的丧尸,还外带一个降临的邪神化身这在我家阿叔眼里那简直就像是会走路的大礼包了。” 听着司马铃这样嘲讽,就算是那头火妖再好的性子,也按捺不住,高叫起来:“小猫妖,你噤声!我家主上已然降圣,你家长辈那点鬼画桃符的伎俩,又何足道!” 司马铃偏头瞥了瞥这头火妖一眼,却是不理会它,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大叔,依你看来,我家叔叔的道法如何?可有几成胜算?” 李大熊目送着魏野兵锋远去的背影,居然面色肃然地想了一想,随后才开口道:“一成。” “一成?这胜率才这么一点?” 李大熊摇了摇头道:“就一成,不能再多了。那位贵官的法术虽然玄妙,然而这城中行瘟的那位来头却也不小!只不过那贼厮鸟占了一个真身不能降临的短处,那位贵官才有这一成全身而退的机会!” …… …… 李大熊这样一番论断,要是让魏野听见,依着他好为人师的说教癖晚期那脾气,说不定就要先拨转了马头来争论一个黄道****。 然而战阵之上,归根结底无非是进退、生死两个词四个字,像掷骰子一般地撒出去,看大小,辨单双。 可此刻,就算魏野想溜号,也顿不出空来。 这些教民丧尸不比它们生前,特别是这半城受到神力感染、强行催化的丧尸,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在神力的强行催化下,还能剩下多少自我意识,都很难说。而属于丧尸天生对活物和血食的渴求,又在这种神力催化下特地放大。 虽然魏野一记混元如意石砸死了为首的那些半丧尸化的经师,也使得这些丧尸教民的行动也跟着迟缓下来。然而很快的,那些失去了领头者的丧尸教民闻着已变成了尸绿色肉泥的经师残存的气味,倒是比之前还更显得狂暴许多! 虽然在洞阳离火结成的护身火环前,这些丧尸根本没有冲到近前的法子,然而却架不住这些丧尸教民越聚越多! 而差不多三五十头丧尸教民中,就会有一个半丧尸化的头目冒出来,起先还只是祆教内部那些职位身份各自不同的经师,后来就是些寻常聚集起来的丧尸教民里,也会冒出这么一个头部膨大的小头目出来。 这些半丧尸化的小头目,不管是不是有经师的身份,看上去都是些对信仰极为虔诚的祆教徒。起码那篇带着诅咒咒文性质的《巴赫拉姆礼赞》,个个都背得流利,赶到魏野这支队伍面前,第一件事就是将带着诅咒力量的光团丢过来! 面对这样密集的诅咒攻击,就算是仗着有青溪道服护身的魏野,也有些应对不来。只能连连挥动水府行波旗,催发洞阳离火,化为一道道炎劲,以正克邪,硬是把这些都快实体化的诅咒一一烧化了去! 而堵在路前面的这些丧尸,也渐渐地显出些不同的模样来。只要它们被加持了洞阳剑祝的长枪捅穿、倒地的时候,这些不人不鬼的尸绿色怪物身上就会鼓起好些膨大的肿瘤,像是那种雨后才成熟变老的牛屎菇,猛地破裂开来,从当中散出一蓬蓬带着淡绿荧光的浓雾。 用不了多少时候,魏野带着的这支小小的部队,就整个笼罩在了一片绿雾之中。 铁山以下的义社青年们,作为魏野这个五阳神符阵改版的基础作战单位,受到了阵法的护御之力,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然而他们缴获的马匹,享受不到这样的福利,却是纷纷嘶鸣一声,就这么无力地软倒下去。 最先跳下马来的魏野甚至都不用分辨,就知道这片绿雾里有什么玄虚那些死去的丧尸,临死还不忘拖个垫背的,从它们尸骸上散发出来的是那个邪神的神力因子,还有不少的尸毒! 铁山一手抓着点钢枪,跳下马来就遮在了魏野面前:“主公,这里太过凶险,还是先退下去,平叛事宜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然而仙术士一手就将铁山拨开了去,他朝天一举水府行波旗,大吼出声:“所有人,朝我这里聚集,就是步战,谁又怕了这些个鬼蜮玩意!” 第315章 ·待晓(二十二) 在这支仓促成军的小队簇拥下,魏野拔出了桃千金,左手令旗右手剑,一面维持着阵法运转,一面冷眼朝前方瞧着。 面前那些细碎绿光,拼命想要突破洞阳离火结成的火幕。在一般人眼里,那也不过就是些细碎到肉眼很难分辩的光尘,但是在魏野联通了竹简式终端的观测功能后,看见的可就不止是光尘那么简单了。 被放大特写了的淡绿光尘,都成了一个个鹰头人身的小号尸林君,手里挥舞着骷髅、人腿骨乃至腐尸一类物事,就这么悍不畏死地朝着火幕上扑过来。 最先扑上来的那些神力因子,触着火幕就被腾起的火光烧成虚无,但是架不住这些神力因子够多! 起先还是单兵作战,到后来,这些肉眼很难看出其本质、不过花粉大的神力因子,居然三五成群地结成了一个个微缩阵式,继续朝着火幕上撞击过来! 得亏是魏野没有什么密集物体恐惧症,要换了有这样毛病的,光看着眼前这么多小号邪神蜂拥蚁聚,都得出一身的疹子。 这也算是两方正式交上手了,只看谁的手段更高明一些。 魏野将水府行波旗一挥,一股焦热却纯正的炎气随即在他面前扫出! 不要说这些邪神分散而出的神力在洞阳离火面前不得不退避三舍,就是那些挡在前进道路上的丧尸,也莫不是连连后退!那些走避不及的丧尸,当下就被这股热浪卷入,尸绿色的表皮瞬间发白、干枯,而后燃烧起来! 烈火焚身之下,就算是没有了人类恐惧感的丧尸,在这灼灼的热浪当中,感受到那股净秽焚邪的毁灭之意,也不得不给面前这道兵锋让出路来。至于那些避之不及的丧尸教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四处乱跑的人形火炬,只能一面嘶吼,一面乱跑,那些跑到丧尸堆里的燃烧丧尸,更是点燃了更多的丧尸 幸亏这时候天上仍然飘着雪花,地面上到处也是半融不融的雪泥,就算是这些燃烧着的丧尸到处乱跑,总算不会把整个黑水城都点着。 冲开了前面的道路,仙术士随即一声招呼:“弟兄们,跟着本官冲!” 他提着剑,就这么抢在了队伍最前方,踏着满地没死也重伤的丧尸,就这么杀奔了已经被丧尸占据了的西城里!跟着他的这些新兵,不知道是被阵法加持而提升了战斗意志,还是他这个主官的做派实在叫人热血沸腾,也都跟着他冲了进去! 地面上,只留下那些被炎气扫荡而焦干的丧尸,恰好在街面上留下一条乌黑的轨线。 …… ……… 司马铃站在肩膀上,抬起左前爪搭了一个凉棚,望着前方的战局,啧啧有声:“刚才是倭瓜砸僵尸,现在就是火爆辣椒的僵尸火化一条线了啊……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叔叔对植物大战僵尸有那么好的战术素养?” 这等无关紧要的感慨发完了,司马铃抬起右前爪,软软的肉垫就按上李大熊的脸:“怎么样,看到这里大叔你还觉得我们家叔叔斗不过那个躲起来的瘟神么?” 李大熊对于面前这支队伍、尤其是魏野表现出来的战力,却是丝毫不予置评。他只是看着那个挥舞着长剑,冲杀在最前面的仙术士,而轻轻地开了口:“小猫妖,你说那个人,已经是六百石的京官了?还是司隶校尉府的紧要位置?” 这个原身不明的大妖,此刻提到这个话题,司马铃虽然不明所以,却是极快地接上了话:“几个月前刚刚实授的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由白身而直为六百石要职,还不是那些倒贴钱的穷酸郎官,这个升官速度,和那些外戚贵官都可以一比!” 听着司马铃的回答,李大熊也不禁轻叹出声:“看令叔的样貌气质,不过才行了冠礼不久吧?少年而得志,真是年轻得有些扎眼!偏偏又在术法一道上有如此的进益,不论是仙道还是官途,这都是一个异数……这些且不论,这么一位文官却肯身先士卒地冲杀在前,实在是不多见。这支兵也作训得好,敢冲杀向前,没有散开了去,是你们家中练的私兵?” 司马铃发出一声“喵呵”的低笑,方才一仰头:“连铁山大叔一起算上,这些兵才不过练了不过半个多月的队列,再新没有的义勇兵。是我家阿叔领着他们站出来平乱,也是我家阿叔给他们补的甲杖器械!” 李大熊听着司马铃这略带自傲的话,却是没说什么,就这么看了过去。 肯和兵卒挤在一处厮杀,肯将家财拿来换了兵甲,这样的将主,可是多少时候都没有见到过了? …… ……… 大礼拜寺中,伊本老人不,该说是贺兰公的降圣肉身了正面色凝重地立着。 虽然只是一个降圣依附于神职人员的神祇分灵,但是作为贺兰公的重要化身,神力虽然因为附身而衰减了不少,他的本质犹在。作为掌控瘟疫神职的化身,他对于瘟疫和丧尸的控制力,也丝毫没有下降。 西城那些丧尸化的教民,对于它而言,就像是一条条伸出去的触手,将西城方方面面的情形及时地汇总回报回来。没法子,只有依赖着丧尸化的教民们,他这个实际上的丧尸主脑才能获取到详实的情报,而他那些神力因子,就等于是神灵的细胞,只存在着神灵的本能,对异种的法力和神力作出应激反应,却无法帮助他进行进一步的探知。 或许他的本体可以做到这一点,但作为神力化身的他却是没有这样接近地祇巅峰的实力。 但是这时候从那些作为他触手的丧尸那里传回的信息,翻来覆去的就只有两样: “热。” “烫。” 被焚邪之火焚烧的丧尸,临死之前回传到他这个主脑中的,就是一片片灼红的光芒,还有被烈焰焚身的痛苦。而在他的感知中,西城的丧尸正在不断地减少。 他伸出手,抹去从鼻腔中流下的淡黄黏液,忍不住低哼一声:“好,很好,敢于向神灵挑战的,我不介意让你们知道什么是地狱!” 第316章 ·待晓(二十三) 距离大礼拜寺最近的那些大宅,这时候都早没了人气。 这些宅子的主人,要么就是在这场邪神制造的丧尸化狂潮中化为丧尸大军中的一员,要么就是在今夜变乱初起的时候,就在这场乱事中没顶。 自然,五官掾任冲昊的私宅也不例外。他那几个一贯被打扮成被黑色裹尸布包裹起来的妻妾,这时候也都变成了丧尸。这些属于任冲昊的奴隶,现在也都换上了一副狰狞的面孔,凶狠地扑在窗户上撕咬着窗棂。 在房屋之外,贴满了写着朱砂符令的黄裱纸。随着堂中丧尸的扑冲,那些符纸上就隐隐透出一尊乘九头凤鸟的绛衣仙官虚影,分外不客气地将这些丧尸又逼了回去。 在任府大堂的屋顶上,一身赭红战袍的女武士半弯着腰,将胳膊搭在膝盖上,朝下看了一眼:“从风月堂买来的这些灵符到底牢靠不牢靠?别一个不好让这些丧尸冲出来,咱们又要换一个地方观测。” “学姐,你放心吧,这些符咒好像起到了神圣魔法中‘神之庇护所’的效果,针对不死生物非常的有……” 古瑞格斯的话还没有说完,这位有着标准家里蹲身材的死灵法师就被他的学姐一把夹到了胳膊下:“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你能在死灵魔法上多用点心,能召唤土地下的生物骨骼组成骨墙的话,还用得着高价采购这些黄裱纸?这一组驱邪灵符平均每张是十个通用点,光用在这上面的费用,都小二百了!” “我……我的专精是诅咒魔法啊!减免施法材料、没有召唤仪式费用,在死灵魔法中是最经济的!” “连诅咒魔法都只取得了初级助理术士资格的家伙,还谈什么专精” 女武士的反驳刚开了一个头,却猛地顿住了,在她目力所及的范围内,都笼上了一层灰绿色。 并非是那些带着神力因子的光雾所造成的,而是四周所有的事物都变成了灰绿色灰绿色的石板、灰绿色的木门、灰绿色的瓦片、灰绿色的积雪,不管是天空还是地面,这个时候都变成了一片黏腻腻的灰绿色! 就好像是置身在那些跨越数百年的古董菲林放映的旧电影中一般,四周的颜色变得如此单调,只能通过光线反射的明暗度,来辨识眼前的一切。 女武士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赭红战袍和明光甲,施加了防护咒文的甲衣还保持着原本的色彩。但在这片灰绿色的笼罩下,这身鲜艳的甲衣像是被排除在这异变的天地之外,显得分外地格格不入。 在这样的异变之下,就连光线也被强制性地扭曲,明暗的分别不再那么明显,就连手指的轮廓都看着扁平起来。 望着自己套着手甲的左手,女武士几乎是从牙缝里冒出声来:“这是个疯子,区区一个神力化身,居然想创造出神临地!” …… ……… 比起一直在围观打酱油的雇佣兵们,作为主持这套改良版五阳神符阵的魏野,更敏锐地发觉了四周的变异。 首先是四周悍不畏死扑上来的丧尸们,不论是防御力还是攻击力都比先前提升了好些档次。原本只需要火劲一转就能斩杀的丧尸,现在却俨然对净秽焚邪的洞阳离火提高了不少的忍耐力,火灼之下,还要补上几枪,才算是死个彻底。 如果说这些由祆教教民转化而来的丧尸,变异得还不是那么明显,那么那些变异到头部膨大的丧尸头领就表现得基本不像是普通的僵尸、尸怪这类不死生物了。 就在刚才,魏野一个突刺,抢进到一个躲在树后施放诅咒的丧尸经师面前,拦腰一剑斩下,将这个丧尸经师一斩两段。可没想到,这头丧尸却是一时未死,还在地上蠕蠕爬动着,想要将身体重新拼接起来。 要不是魏野剑上自带的洞阳剑祝之力在这头丧尸腰间留下了火灼的创口,封死了它断肢再续的指望,说不得这头丧尸就要现场表演限制级的“丧尸再生秀”了。 比起这些丧尸的再度变异,反应更明显的就是那些具现着邪神神职本质的神力因子。它们不再机械地朝着改良版五阳神符阵发起自杀式冲锋,反而都停步在半空中,以一种萨满被附身后的姿态,开始跳起了诡异的舞蹈。 伴随着那些神力因子的萨满舞姿,这些各自为战的邪神因子渐渐地彼此呼应,尸绿色的灵光将这些神力因子纷纷地连接起来,在空中织成了一个凡人看不见的蛛丝之巢。 可魏野情愿自己看不见这个具现着神力法则的破玩意! 司马铃的频道呼叫也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叔叔!叔叔!呼叫叔叔,你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大片的灰绿色雾气把西城渐渐地吞下去了,我都看不到叔叔你了……” 魏野冷哼一声,一剑砍翻面前扑上来的几头丧尸,心念已经联通上了司马铃的呼叫频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那个邪神正在将西城变成他的神临地。” 对于神秘学没什么研究的司马铃一头雾水地反问:“深林地?我听不大懂,叔叔。” “正确地说,是雏形的神临地,或者说神迹展示之地、神灵下降之地、神灵加护之地、受神灵祝福的圣地。简单地讲,就是一个由某个神的神力全力运作的特殊地域,是神灵所居住之神国在人世的山寨版本。神临地作为地上的山寨版神国,由这个神灵的神职法则作为主导也就是说,整个西城都要变成瘟疫和不死生物的乐园了!” 魏野说着,一个回身,对着一头举着腰刀扑上来的丧尸一剑斜斩。 剑光过处,这头丧尸由肩及腰劈成了两半,正好将那颗脓肿发绿却不停跳动的尸心斩破。失去了尸心,这头丧尸随即全身灰化,死的不能再死。 剑上火芒吐涌不定,映着仙术士泛着杀气的脸:“这一夜厮杀下来,是不要指望西城还剩下什么活人了反正这场乱事里面,我也不介意再背一个屠夫的名义!” 第317章 ·待晓(二十四) 就算是受到了神临地的强化效果,让丧尸们朝着更离谱的不死生物模版变异。但斩破了尸心之后,再强悍的丧尸也得接受扑街的结局。 但是落进了丧尸版的人民战争里面,这滋味可是不好受。 魏野这样修炼有成的仙术士和铁山这样常年打熬筋骨的好手且不论,跟着魏野一路厮杀到这里的那些新兵蛋子,却没有这样好的身体本钱。 这场变乱厮杀到现在,已经是好几个时辰,这样长时间的冲杀奔走,对这些仓促成军的青年而言,已经是超乎寻常的发挥。如果不是魏野这部改版自太平道的阵法,带有祝福神术一般的精神鼓舞效果,再加上这些朴实的青年,对于魏野这个带来太多奇迹的主官,也充满了毫无理由的信赖,只怕这支队伍的士气早已落进了低谷! 虽然有着阵法加成,但队伍朝前冲杀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了。 在这种时候,什么悬赏、什么鼓舞,都是虚的,就是改良版五阳神符阵那些个增益,也抵不过这些新兵蛋子一次次挥舞着点钢枪时,肌体中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乳酸! 兵学,始终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凭借着精神加成去创造奇迹的战例实在太过稀少,大部分都靠的是主帅突如其来地天运加身,或者干脆全体部队各个都是内裤外穿的超人。 尽管那高高的大礼拜寺拱顶就像是在眼前一样,可是从大街、小巷甚至两旁的民宅中钻出来的那些丧尸,源源不绝,像是永远也杀不完一般地冒出头。 这是另类的人海战术,反正这些丧尸生前起码也算是人类不是?但就算是半城的猪,要杀将过去也能把铁打的汉子累瘫,何况这些丧尸的战斗力可比猪高得多! 魏野现在除了保持阵势运转,也顾不上别的了,只向着铁山吩咐了一声“替我收拢好队伍!”就自顾自地埋头冲杀过去。 铁山哪能让他这个当主公的身处险境?只能招呼一声,把魏野的后路死死守住。 说真的,跟着魏野冲杀到这里,自铁山而下,人人都有些精神麻木一者是魏野这个阵法在战斗意识强化方面做得太好,一者就是今夜的怪诞事情太多,面对着这些丧尸,就算是起初还有点恐惧感,这一路切瓜剖豆般地厮杀,也早就忘记了怕字怎么写了…… 比起下面这些新兵,魏野此刻就是将全身法力不断运转起来,六甲箭飞掠在前,专门向着那些懂得施加诅咒的丧尸头领心脏招呼。桃千金上火光灼灼,也不讲究剑法变化了,就是劈砍斩刺四个基本剑术动作,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换个姿势,再来一次。 只要杀过了前面这些丧尸的包围圈,就到了大礼拜寺跟前,弑神或许难度大些,但打断这个神临地的扩撒,魏野还是有相当的把握! 一剑刺入面前的丧尸胸口,紧跟着一抬脚就补上去一记猛踹,紧接着撤剑回砍,这一套动作走下来也算是流畅无比。踹开丧尸,魏野还记得抓紧时间运转阵势,令旗一划,就是一道火光腾起。 洞阳离火化为一片灼灼燃烧的火环,向着四面八方涌去,把四周的丧尸再逼退开一些。 在这片灰绿色的空间里,就只有洞阳离火的灼灼赤光,才是唯一和这满布着邪神神力的空间格格不入的色彩。 …… ……… 李大熊凝神望着那片渐渐异化的土地,他的修为深厚,又不像司马铃这样全然是靠着魏野拔苗助长而成的妖身,依稀仍然能看到火光卷动、人影冲杀。 这个身材高壮的男人静想了片刻,突然向着肩膀上的司马铃问道:“小姑娘,你家叔叔可有把握,重新整建起一支新的黑水城郡兵么?” 听着李大熊这个问题,司马铃赶忙一点头:“怎么不可以?大叔你不知道么,我家叔叔在中枢也有门路。改朝换代的事情或许没什么插嘴余地,可一点军制调动,都是小菜一碟!” 李大熊听着这话,也只静静地点点头,随即又不再言语。 …… ……… 魏野剑锋一转,炎劲如灵蛇般窜出,直贯进面前两头丧尸的胸口,再将剑一收,还来不及回身。只觉得脚下猛地一震,一个庞大的身影就这么当头直坠了下来! 仙术士本能地将身一滚,擦着那巨物下坠的风压而过。余光所见,却是一双粗大如古树的尸绿色大脚。 说是大脚或者有点问题,那勉强能算是脚的部件上还依稀露着几个丧尸的头颅,一双脚十只脚趾,就是十个丧尸脑袋! 再看这只尸怪的全身,处处都显着好几头丧尸融合的模样,头部却是膨大无比,都快赶得上一辆栈车的大小,头皮下还隐隐透着光,像是有什么东西藏身在里面一样。 光这一眼看去,就晓得这只巨大的丧尸巨怪,起码也是融合了几十上百具丧尸的部件才形成了这么大的规模! 魏野望着这只丧尸巨怪,忍不住嘀咕一声:“关底boss么……” 但是腹诽归腹诽,魏野还是立刻一抬手:“铁山,带着兄弟们先退后一步,这玩意不是你们能应付得了的!” 仙术士话音未落,这头丧尸巨怪已经大吼一声,一手抓过街道一侧店铺的大梁,朝外一扯就抡着圈地朝着魏野头顶上砸下! 不要看这头巨怪身形庞大,看似夯笨粗重无比,但是这一击却是迅如雷霆,超出了预计,甚至让魏野都来不及再做出因应。 魏野躲闪不及,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大梁之下,四下里暴起的风压,卷得积雪飞舞而起,瞬间就掩盖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只有距离魏野最近的铁山,来得及大喊了一声:“主公!” 然而被风压强卷起的雪幕,却是一瞬间遮挡住了他的视线。看不到那头简直如噩梦般的丧尸巨怪,也看不到魏野究竟遭遇了何等样的命运! 第318章 ·待晓(二十五) 风压一掠而过,那些饱吸了水汽的雪片下落的速度也不比风压慢多少。 就是这一瞬间的遮挡,却依稀露出了那根大梁轰击下魏野的身影来。 仙术士还保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就这个模样,那一根大梁要是砸实了,砸他个头开颅裂溅白玉,肉绽骨碎飞桃花,绝对是没有半点问题。 然而在他的身前,有人双手托着那根大梁的梁头,立得稳稳当当。 这人正是李文侯。 原本的历史上,本来应该被叛乱的羌军所挟持而成为叛军领袖之一的李文侯。最后在西凉叛军转变为汉末军阀势力的一支的转折期,这个汉军司马会被韩遂和马腾联手暗算,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 嗯,原本的历史上是这样没错。 但是魏野此刻半抬着头,目光从李文侯那宽厚的背部一直转到他托着梁头的双手。那双手上青筋暴起,指甲尖利如刀,死死地抠进了梁木当中,手背上像是雨后春笋般地凸起了无数的黑毛。 这样明显的兽化特征,还有那股分外鲜明的妖气,让仙术士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不过仔细想想,既然大汉官场上的新贵中都混进了好些的施法者,那么在西部边远州郡的军队中有着当军官的大妖,好像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就是了。 司马铃的频道联络再度和魏野连接在一起。 仙术士听着那些掐头去尾的段落,神色依然显得无比轻松,就这么抬头望着李文侯的背影,微嘲地一笑:“站在城外看了大半夜的风色,终于选定了买家了?” 李文侯不曾回头,只是沉声应道:“只望贵官赏弟兄们一个正经出身。” 这句话一出,差不多就是投靠的意思了。 魏野也不客气,直接站起了身,将桃千金朝前一指:“想要正经出身还不容易?只要敢向前厮杀,功名富贵都等着你们去取!” 一语未终,魏野已经催动了风虎遁诀,游鱼一般地飞快朝后一滑,剑锋连斩数头丧尸:“剿平了这些怪物,你这一部汉军义从,本官做主转成司隶部的正军!” 要论遁法,魏野这初学乍练的风虎遁,实在是比不上这李大熊神出鬼没的功夫,然而此刻用来保命却是再合适也不过。这一滑而退的同时,魏野已经将水府行波旗一展,火光炽盛中,洞阳离火应令旗而起,化为万千杯口大小的火珠,朝着这头丧尸巨怪砸下! 面对这样一场小规模的流星火雨,那头尸怪是丝毫不惧,只是将双臂一抬,护住头脸,全然不管不顾它满身的尸骸都被洞阳离火灼得焦黑。 然而魏野将令旗一转,阵势再催,火珠流转中,却是化为洞阳剑祝根本符令,火符犹若活物,攀延至巨怪全身。 烈火灼体,符令封邪,加上阵势运转,生出了一股玄奥力量,巨怪的动作一时间竟显得有些迟缓起来。 魏野也顾不上欣赏自己的战果,嘀咕了一声“这阵法是才开发,变化有点少,见谅见谅。”就绕过了这头巨怪,向着大礼拜寺飞奔。 李大熊不敢怠慢,紧跟着魏野追了上去:“从事?” “那头怪物身上有古怪,硬打肯定打不下!虽然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王八蛋请下的这个邪神降圣,但请神送神无非就是那几样斩了请神的神棍,拆了降神的祭坛,我看这邪神的神力化身失了根本,还怎么在本官面前耍横!” 魏野嘴里说得轻松,然而对这个计划有几分把握,他自己也是摸不准。现在就是死马当着活马医,赌上一把了,要是猜对了,平了这半城的叛乱加尸变,后面展布起来,就再无掣肘。 要是猜不对,大不了就是在这里死战一场,然后回星界之门做肉身修复手术,收拾收拾再卷土重来而已。 但就是为了身边这些好不容易才刷了一把声望拐到手的部下,这一次也得猜对。这样燕子衔泥一样地刷声望、邀买人心,才到手的这些军马,不论如何都不能有失! 仙术士一咬牙,将风虎遁诀提催到极处,猛地向前一冲,眼前不过数百步的前方就是大礼拜寺的正门。这点路程,只要咬牙一个冲刺就能进到里面,拆祭坛砸大庙,怎么样也能将这个雏形的神临地破坏些子,甚至就能让这个不完整的神临地就此完蛋大吉。 但就在魏野离着大礼拜寺还有数十步之遥的当口,半空中一声巨物破空之声,掠过了仙术士的头顶! 心中本能地升起一股警兆,仙术士将身一转,硬生生地刹住脚步,却见到面前有一座尸山从天而落! 这座尸山下落的同时,那股仿佛陨石落地般的巨震就砸得路面一阵晃动,几乎就叫人立身不住。魏野身子一矮,猛地将桃千金刺入路面,才算是没有被这阵震荡震翻在地。 在面前的,是一堆尸绿色的尸堆,那些早就散碎得连个囫囵身子都没有的丧尸,就像是聚集在礁石上的藤壶般蠕蠕而动。 但是很快的,这堆只剩下尸心尚且完好的散碎丧尸们,就像是零件受到了强磁铁的牵引一般,猛地腾空而起!尸块之间都生出了结缔组织和肌腱,极为快速地将这些尸怪拼组起来,骨骼、筋肉极有秩序地互相咬合,重新又形成了一具比刚才更为高大的丧尸巨怪。 在那勉强可以算是这头巨怪头颅的地方,一个肤色苍白的清瘦老人从那包裹着筋膜的圆颅中走了出来。随着筋膜的自动开阖,还带着些腐肉的气味散发出来。 仙术士握着剑,不怎么友好地盯着那个表情愉悦得甚至有些轻佻的大伊马尔。 不,在伊本老人的身后,隐隐有绿火般的背光透出,这是上位地神特有的神光外露之相,至于伊本老人的灵魂,只怕早已成为了这个邪神附身之时最先享用的饵食了。 占据了黑水城大伊马尔肉身的邪神,用一种仿佛在肉铺里挑肥拣瘦的语气赞叹着:“法力深厚的修道人,还有修为高深的大妖,说起来咱们有多久了没有吃到这样上等的货色了?” 回应他的,是魏野毫不客气的回答:“那就是你在痴心妄想了,贺兰公的凶神变相,腐尸和瘟疫之神尸林君。” 第319章 ·待晓(二十六) “不不不,我才不是马扎克依那种没什么风仪可言的僵尸,也拜托不要提起尸林君这个尊号。” 贺兰公一脸回忆起什么糟糕玩意般表情地摇了摇手:“虽然在战斗中我喜欢顺便品尝一下带着热血的鲜肉,但是长满蛆虫的腐烂肉块,真是吃一次就够了。” 魏野了然地一点头:“传说中,你击败了这片土地上的两大凶神,成为凉州地祇之主,然而那并不是简单的地神战。凶神尸林君的神躯整个被你吞下了,没错吧?只有这样彻底地将对方的神源消化,你才能夺取这个凶神那操纵腐尸和瘟疫的神职。” 对着仙术士的这个说法,贺兰公微微低下头,仿佛心有余悸般地叹息道:“多少年过去了,今天被你提起这桩旧事,我的嘴里又泛起了那股恶臭的腐尸味道。这样子的回忆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借用着伊本老人的躯壳,这个神名繁多的神力化身抬起一只手按住了额头,轻轻地摇了摇:“为了忘记这神职的来历,还是麻烦你们称我为巴赫拉姆吧。我巴赫拉姆,苍鹰和疾风的君主,虔诚的祆教徒进入墓穴前的最后一位保护者,和信奉我的人们缔结了约定,他们的身体会全部腐烂,归于黑暗,而灵魂融入光明!” 这贺兰公的神力化身巴赫拉姆最后的话语,却猛地带上了一股狂怒而又狂喜的神态,猛地朝着魏野一指。 和之前那些不痛不痒的隔空斗法全然不同,这一指之下,空气中那些飘洒而落的雪片立刻被一道无形之力撕开,那充满恶意的神力向着魏野直冲过来! 而几乎就在同时,魏野左手水府行波旗迎风一展,令旗之上卷出无数火星,聚火成莲! 魏野身为这部改良版五阳神符阵的阵主,此刻已经调动起阵法中大半的洞阳离火,就在自己身前绽开一朵斗大火莲。 火莲含苞,将绽未绽,却正迎上了巴赫拉姆那一道毫不掺假的正牌神力。 感应到外道鬼神的阴邪之力,这朵无根之莲猛地一抖,莲房骤裂,正朱正赤的莲瓣顿时迫不及待地展开 一叶,五叶,八叶,十叶,百叶! 火莲开百叶,叶叶皆是净秽之火,欲灼去面前一切不洁之气。 若巴赫拉姆的神力是一道洪流,那么魏野借阵开火莲,却像是在洪流当中投入了一方大石。任凭涛卷浪生,一石分水,水走两头! 但是洪波涌来,纵然江流石不转,却要以一身担下千涛万浪冲奔之力。顽石可以无知无觉,可魏野这个大活人,却是被这道神力余波冲得胸闷气短,几乎喘不上气,就连脚下也被这股冲力迫得错步数分。 洞阳离火,阴邪神力,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彼此争胜。而就在魏野照顾不到的地方,那被洞阳火莲从中一分为二的神力洪流,却是肆无忌惮地冲击着阻挡它们的一切物事。 道旁高大的梧桐,在这道神力冲刷下,飞快地干枯,墙头还在雪幕下咬牙硬撑的瓦松,稍微触着些边就开始倒伏。就连上了黑漆的沉重大门,此刻也骤然从内部开始腐烂,就这么脱离了门枢,倒在地上,摔个稀烂! 巴赫拉姆的两大神职,瘟疫与腐败,前者已经生生造出了半城的鬼蜮,而后者却是展现出比瘟疫更加直观的破坏力。 若不是瘟疫神职与腐败神职,都天然受到洞阳离火克制,真不知道仙术士此刻是否还能全身而退! 就在魏野全力催动洞阳火莲的当口,却听着后面那差不多被这道腐败神力轰了个正着的大宅中猛地传来一声分外耳熟的高喝:“该死的贼厮鸟,没事乱放什么地图炮!” 伴随着这身高喝,一道身姿曼妙的红影从那几乎全被腐败神力笼罩的大宅中窜了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和魏野也算是有过一战之缘的女武士。 比起上一回,这一次她的状态算不上良好,手里依旧抓着死灵法师古瑞格斯的领子,一跃数丈高低,一路连蹬带蹦,直落在了大礼拜寺的拱顶上。 但比起上一回,如今也参修了庚辛风虎遁法的魏野,对轻功的见识可比上一回高明了不少。这女武士的轻功虽然异常高明,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借着身法,从助跑到跳远的特别强化版,虽然腾跃之远、之高,足以傲视魏野这初学乍练的遁法,然而归根结底还是一门被地心引力限制着的武功。 别的不说,就凭这女武士的轻功施展出来,都是些好生平滑的抛物线,便足够看出些这门轻功的本质了。 女武士虽然落下了,可她拎着的古瑞格斯脸色却不见有多好,只用细如蚊子般的声音哆嗦道:“学姐……我、我的手……” 再看去,古瑞格斯的左臂竟是整条都显露出了重度腐败的模样,那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人类的手臂,而是从哪个腐尸上切除下来的一般! 巴赫拉姆满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古瑞格斯的那条手臂,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诶呀不好,这个小法师的手臂已经完全腐烂了。苏澈姑娘,如果不想腐烂的部分蔓延到全身,还是把他的左臂整个切掉吧。” 女武士苏澈狠狠地盯着贺兰公的这个象征瘟疫与腐烂神职的神力化身一眼,说了声:“今天的事情,你的正体必须要给我一个答复!” 随即将腰间挂着的小刀抽出,猛地就朝着古瑞格斯左肩下一斩! 对苏澈的这个威胁不为所动,巴赫拉姆一面抬手释放着神力洪流,一面向着前方迈出一步。 看似巴赫拉姆只迈出了一步,却是一步间就化为了残影,直逼到了魏野近前! 他还是挂着不怀好意的轻佻笑容,左手握拳,猛地划出一个刁钻的角度,像是手臂突然伸长了丈许,直袭魏野的额角! 这一拳来得突然,魏野避无可避,只能将桃千金一挺,剑锋直迎这逼命的一拳! 第320章 ·待晓(二十八) “巴赫拉姆就这么逃了?” “就这么逃了。” 魏野看着丧尸巨怪头部那飞速合拢的白色筋膜,在交流频道中如此回答道。 “虽然这货贵为一位上阶地祇的神力化身,调用的神力之强,远远在我这样的仙术士之上。可巴赫拉姆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并不是真正的神灵之身,而是由本体分灵,以那个老头的肉身为容器而降神附体的圣者。就算掌握着地祇的一应权柄,本质上它还是灵长目的碳基生物,频繁地调动瘟疫和腐败这两种有害健康的神力,对于他的容器而言,可是很严重的负荷。” “而且刚才他还中了一记投枪。”魏野继续补充道,“就算可以调动神力对肉身进行修复,然而那具肉身毕竟是一个老头子了,还是靠近火葬场就差不多能自燃起来的那种干巴老头子。” 还有一句话,魏野没有说明,比起那个可以调动两种神力,又有神光护身的巴赫拉姆,显然他藏身其中的这头丧尸巨怪要好对付得多。 起码这家伙不会地图炮。 水府行波旗一动,化为焚风火刃的上百莲瓣重又聚集成数朵重瓣火莲,围绕着仙术士,居然也显露出一股凛然气势。 一股纯净而燥烈的气息,随着火莲重开,而弥漫在魏野身周。满地泥泞,满空乱雪,在这股燥意面前,冰冷湿黏、半是残雪半是泥水的地面骤然腾起无数蒸汽,满空飞舞的雪片,在遇到这股热浪后,也骤然蒸腾无踪。蒸汽间,有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火苗浮于泥泞之上,随着魏野的步伐朝前蔓延。 洞阳离火过境之处,那些原本已经取代了四周所有色彩的尸绿基调世界,像是被启动了调色程序一般,重新开始回复它们原本该有的色彩。 赤火、白雪、黑土,三种色彩显得无比鲜明。 而在仙术士眼中,依稀可见那些四散而出的神力因子,开始朝着那头丧尸巨怪不停依附过去。 神临地中的由这些神力因子所构建的法则,开始随着神力因子们返回巴赫拉姆的身上,而显出了崩解的征兆。 或许下一刻,就会是一个比之前更为难产的对手出现在战场上,可魏野却是丝毫无惧。他走过了铁山和李大熊身边,还有余暇对他们点了点头:“铁兄,做得好。” 而对着李大熊,魏野的语气就更直接了些:“李司马,既然已经上了本官这条船,你也只能往前划了,不然此刻,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李大熊此刻也没有别的好说的,抱拳一礼:“敢不为兵曹效死?” 这一刻的魏野,也只是略一颌首。 李大熊这样望老了风色而来投的汉军头领兼修为深厚的大妖,可不像那些激于一时义勇热血而跟着魏野投入到这个战场上的年轻人。魏野那些家国、道义的鼓舞,那些同为炎黄之胄的认同和激情,能让义社的小伙子们激动得不能自已,却对这头混迹人世多年、又全身上下透出一股蹭蹬气味的大妖不好使。 此刻的一礼,恍如魏野身上多出了一道名为“王霸之气”的魅惑光环,然而所谓的王霸气,说到底,还是看你有没有这个让人望之归附的资本,手段! 魏野一转头,桃千金剑指那还在不断收拢神力因子的丧尸巨怪:“巴赫拉姆,准备领受你的……” 这一声喝问还没结束,就听着半空中传来一声老鸦般的尖嚎! “主上!主上!是小的办差不力,主上,你可有什么伤损!” 这声尖嚎,不用说,就是一直奉命潜伏在黑水城中的那头火妖了。 它乃是天生的火怪,就算是洞阳离火也不能一举炼化它身上的妖气,居然就让这头火妖强忍着妖气四散之苦,飞扑到了那头丧尸巨怪身上。 看起来这头火妖也是追随贺兰公许久的老部下,那头丧尸巨怪居然嘴微微张了张,闷声传出巴赫拉姆的声音:“本神尚无大碍,你有心了。” 听着自家主上发话,这头火妖也是精神一振,厉声尖叫道:“主上放心,小的这就为主上分忧,剪除了这道士身边的羽翼!” 听着这火妖表忠心,巴赫拉姆的声音也未有多么感动,只是缓缓道:“此事不急,你在此潜伏祆教火坛多年,替本神受用万民香火,并不比寻常,自然有更有用于本神之处……” 那头火妖尚听不明白,那头丧尸巨怪却突然将巨手一抬,一下就攥住了这头火妖,随即巨口张开,猛地撕咬起来! 火羽乱飞间,只听得那头火妖只惨叫了半声就嘎然而止,只有一滴滴的血落下地去,染红了满地木片,燃起熊熊的火光。 然而这头火妖在丧尸巨怪口中咀嚼的半截残尸上,却是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神光,正被那头丧尸巨怪所吸纳! 魏野看着那头正在撕咬火妖残尸的丧尸巨怪,面色已经变得森冷,就连李大熊脸上也看不到一点好脸色。 仙术士握紧了桃千金,轻声说道:“原来,在这祆庙之中,你早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大补的红药瓶,此前本官投鼠忌器,没有鼓动刘闯先查封了这处祆庙,真是失策!” 说是失策,魏野却不打算让这头丧尸巨怪将它的大补丸吃个干净,全力催动了风虎遁诀,猛地腾身而起,桃千金上闪动着灼灼洞阳离火,就向着丧尸巨怪胸腹分际之地猛地一冲! 这一剑是为了打断巴赫拉姆继续吸收那火妖身上凝聚的神光,但魏野这一剑去得仓促,巴赫拉姆的反应更是不慢!丧尸巨怪还空闲的那一只巨手,猛地握成拳头,就朝着魏野一拳捶来! 剑拳一相逢,虽然一剑没入拳头,可握剑的人却承受不起那只巨拳带来的冲力,竟是化为一道火色的抛物线,直飞出去,落进了早已被腐败神力所摧残得不成样子的任府正堂! 梁木房柱都早已腐败的任府大堂顿时整个塌陷下来,随即就被腾起的大火所吞没!而魏野,似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燃烧的废墟下面! 第321章 ·待晓(二十七) (二十七和二十八发颠倒了……简直令我羞愧欲死……) 桃千金与拳头一触。 剖金断玉的道门法剑抵着巴赫拉姆的拳头,剑锋却再难入肉一分! 一拳吐劲,拳风袭面,却是反冲桃千金,拳劲借剑为桥,欲直贯魏野身中! 若换了一个比魏野还高明几分的剑客,这一拳砸实,当下就要败亡无地。然而仙术士却是做了一个任何剑客都不会做的选择 撒手,弃剑! 桃千金离手,却是剑势乍然一变,剑走轻灵一路,旋剑一返,直取巴赫拉姆脉门! 剑取敌腕,魏野同时将袖口一扬,六甲箭化为一道赤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面前这个邪神化身的右眼! 赤光贯目,迫得巴赫拉姆不得不收回施放着腐败神力的右掌,将右手一抬,中指食指险之又险地并起,夹住了六甲箭。 然而六甲箭虽然落入了巴赫拉姆钳制,魏野却是丝毫不惧,只喊了一声:“动手!” 寒光应声而起,数根寒冰长针在雪幕中破空而至,正钉在巴赫拉姆的后心。 冰针入体,随即转化为冰寒气息,侵入血肉之间,将人身中的水分一一冻结。 这点冰寒气息,自然伤不到巴赫拉姆,神力运转间,这些许的寒冰气息就被化消于无形。然而这片刻的停顿间,魏野水府行波旗上托着的那朵怒放红莲,却在此刻突然由怒放转为凋谢。 火莲凋谢,片片赤焰莲瓣离开了恍如莲茎的令旗,却不曾随波逐流,而是骤然收敛了它们弧度圆润的造型,片片火莲花瓣都挺直如刃,花瓣边缘轻薄而泛着金赤交杂的光芒,锋利得令人胆寒! 魏野身形一转,已经闪身到了巴赫拉姆侧旁,水府行波旗一抖,那些占据了这战斗画面大半空间的火莲花瓣,像是被旋风所带起,曼妙无比地环绕着巴赫拉姆旋转起来。 之前巴赫拉姆以腐败神力化为凡人不能抗拒的毁灭奔流,以厉然断然的重拳出击,这是纯然以大势相压。 而魏野以洞阳离火之阵应对巴赫拉姆的腐败神力,以看似寻常却颇为阴险的术剑双行之招来破重拳袭身之局,便是这一来一往之间,抢到了一个绝佳的反击机会! 火莲花瓣上下翻卷,转瞬之间已经将巴赫拉姆笼罩在了原地。片片赤火莲瓣,化为了道道诛恶火刃,不要说是凡人,就算是那些修炼有成的妖物,面对如斯阵势,也只有皮裂骨断,化为一堆焦臭烂肉的下场! 如此阵势,如此险地,就算是邪神分灵而出的神力化身,又有什么神通来应对? 巴赫拉姆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是抬手,一拳,就将旋斩而来的桃千金打飞了出去! 魏野剑诀一引,打飞在半空中的桃千金受到道诀牵引,倒旋而回,而就在桃千金这一来一回之间,巴赫拉姆身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尖响! “嘶兹兹兹兹……!!!” 这声音简直就像是拿着砂轮在刮磨充满了棱角的花岗岩,听得人骨头上都要生起疹子。火莲之刃,在巴赫拉姆的周身飞速地旋转,不停地发出这样的声音,爆出绿光灿然、万点火星,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号的人形烟花。 然而这些锋利无匹的赤莲火刃,在巴赫拉姆的身周绞杀间,却连他身上那件羊毛袷袢都不能伤到半点。 火刃每每逼近了巴赫拉姆不过寸许,那绿酽酽的神光随即就爆发出来,让阵中火刃无功而返! 魏野眉头一皱,挺剑便是一刺,而巴赫拉姆在魏野火阵包围之下,犹有余裕,双拳齐出,竟是将魏野剑势全部反打了回去。 论剑法,魏野的墨子剑法,或者说墨改剑法,乃是针对战阵之上冲杀而改良的剑招。固然这套剑法上手容易,威力也不弱,但是论招式的精妙却谈不太上,比那些武学位面的著名剑派千锤百炼传承下来的剑术略有不及。而在巴赫拉姆这个邪神化身面前,力量的差距太大,只能以技巧作为弥补短板的唯一手段,此刻墨改剑法就立刻显现出不足来。 这种时候,就算是瞎子都看得出来,魏野这位术法高手虽然机变百出,阴招迭使,但在与巴赫拉姆这个神力化身硬碰硬的对撼中,却是一直落在下风。 主帅落入下风,紧跟着魏野赶到大礼拜寺的铁山这时候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虽然看上去魏野和邪神的战斗,已经进入了一般人很难干预的层次,他还是提着点钢枪想要朝前冲去! 然而他刚做出冲刺的姿势,肩头就被人摁住了:“老弟,前面的战斗太凶险,你且站住!” 按住铁山肩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大熊,这个关键关头做出选择的大妖一脸凝重地望着那一片火光跃动的战场,懔然说道:“这场斗法,你我很难插手进去了。就算冲杀进战圈,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有限!” “可是主公他” 李大熊望了望巴赫拉姆的背影,想了想,似乎是在做什么决断一般,最后还是一咬牙:“都和这厮打了照面,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老弟,把你的枪借兄弟我使一使!” 铁山不疑有他,将点钢枪递给李大熊,李大熊掂了掂这杆长枪的分量,又望了望那锋芒中带着些青黑黯沉色泽的枪头,赞了一声:“好枪!” 然而这一赞之下,李大熊却是提着点钢枪将腰一挺,就这么将长枪掷了出去! 这一掷之下,雪幕被点钢枪带起的劲风搅得一片散乱,竟是在空中贯出了一道无雪的风道! 就在这道无雪的风道终点,点钢枪就这样没入了巴赫拉姆的后心。 而在魏野面前,巴赫拉姆的胸前透出来的枪尖、还有他不可置信下露出的惊怒交加的面孔,可是副无比美妙的画面。 只是这样的伤害,对于一个神力化身而言,并不足以致命。 一拳震开了魏野乘势刺来的一剑,巴赫拉姆的身体再度化为残影,瞬间就退回了他召集丧尸们所聚集成的那头巨怪之中! 第322章 ·待晓(二十九) 变故来得太快,让场上每个人都料想不到! 铁山一瞬间就怔住了,随即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主公!” 他的点钢枪已经给了李大熊,这时候这个老兵也顾不上别的,一把就将旁边紧跟上来的部下手里点钢枪夺了下来。 那些跟着魏野厮杀了大半夜的小伙子,也都面上怔怔,似乎怎么也想不出,那个意气飞扬、耀眼得跟什么一样的主公,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这场平叛的战事之中? 还是李大熊这久经世间风霜的大妖还有股子镇定劲,大手一伸就将铁山按住了:“兄弟,就算魏兵曹战殁了,你也得先带兄弟们撤走!就算是魏兵曹,也不乐见你将性命空耗在这里!” 还有半句是这个大妖不曾明说的,倘若魏野真的战死,身为他部下亲信的铁山,多少还能占个名义,调动一些魏野留下来的资源对于他那二百多人的汉军义从来说,在这个时候缺的就是给养,能搞到一些就算一些! 因此上,这个时候,就更不能让铁山这个魏野亲信枉送了性命。 就在他按住铁山的当口,那头丧尸巨怪摇了摇身体,那些组成它躯体的丧尸又显得腐烂程度深了些,还隐隐有一股淡淡黑色死气透出。然而这样的状态下,却丝毫不妨碍它抬起巨掌,猛地就朝着这支失了主帅的残兵头上压下。 这一动之下,李大熊耳目灵变,身体虽然粗重,却也显得无比敏捷。他猛地将铁山朝外一拨,大喊了一声“快走!”,随即双臂高举,如力士托山一般猛地朝上一顶! 丧尸巨怪这如山般的一掌压下,却料不到被李大熊这双掌托山一式,硬生生地挡在了半路! 可李大熊这一挡,也被丧尸巨怪这一掌死死地压在了原地,不能进,不能退! 这股大力之下,李大熊全身骨节都嘎嘎作响,肌肉鼓动膨大,连他那身衣服都有些崩开了线。 李大熊那原本就破了好些洞的靴子,此时也隐隐传来了啪啪啪的碎响,那是牛皮靴线崩断的声音。 而在他脚下,路面的石板、夯土都开始龟裂、下陷! 若换了别人,这丧尸巨怪的大手一压之下,只怕当场就变成了一团烂泥。 可李大熊此时居然犹有余力,扭头大喊:“快走!难不成你们还真想在这里被人一勺烩了不成!” 他喊得义正词严,可是心里却是不断催促:“兄弟,你们走了便罢,不然还真让我在你们面前现了原身不成?若是见到我的原身,你们却哪里还肯给我那支队伍分些军资给养?” 然而铁山却是定定地望着李大熊,握紧了点钢枪:“主公都已经战殁,拼掉我铁山这条性命又值些什么?” 这话说得李大熊脸上直抽抽,心道:“也不知那小官人给你这粗厮灌了什么迷汤,还真要将命卖与他?你再不走,我可是撑不下去,真的要显出原身来了!” 就在这两句话间,那没入丧尸巨怪手上的桃千金却微不可察地振动了一下。 起初还只是略略振动,可很快地,剑锋轻振就变成了高频率地剑鸣,剑鸣声中,火光再炽! 这柄桃木法剑的异样,就连藏身在丧尸巨怪体内的巴赫拉姆都有所察觉,轻轻发出一声:“嗯?” 然而还不待他有所应对,桃千金就连柄一起,完全没入了丧尸巨怪掌中! 随着法剑异动,四周火气似受牵引,化为道道火锋,向着丧尸巨怪的手臂中投来! 烈火沿着桃千金破开的缝隙,就这么强蛮地灌入了丧尸手臂,火劲燥烈,却是瞬间就在那些丧尸组成、模拟人身骨肉筋脉的组织间恣意燃烧起来! 面对这样的情形,巴赫拉姆反应也不算慢,当机立断,猛地操纵丧尸巨怪抬起左臂,猛地将右臂撕下,阻止了火劲沿着手臂朝他藏身的中枢地区蔓延! 就在他撕下右臂的同时,那只巨手顿时就被爆射而出的火劲整个包住,腾起的火云中,桃千金猛然飞掠而出! 巴赫拉姆惊怒交加的声音,已经隆隆响起:“你……果然没死!” 任家大堂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有人轻笑一声:“本官自然没死,铁兄,李司马,犯不着这个时候与本官同殉!” 火场之中,烈焰卷地,却是猛地一合,化为一朵丈许火莲,火莲四周却有道道灵符,无风自舞。 灵符舞动间,却在火莲之上显出一位骑凤仙官光影,金冠朱帻,朱袍绛衣,身下丹凤,生有九首,喷吐烈火! 烈焰及地,顿时化为满地火莲若凭魏野一人法力,结合新息侯马援相助方才布成的改良版五阳神符阵,本不应有这般大的阵仗! 丈许烈火莲苞,便在此刻轰然绽放,魏野立在火莲之中,面上的表情,却全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如果有人视力够好,就能够看得清楚,魏野全身在火光映照之下,却是隐隐泛出一片如灼烧起来的黄铜般类似金属的光泽。 这是魏野得自霍去病传承的骠骑心印发动起来的异象。而在骠骑心印的血气催发下,仙术士的防御力、生命力,都暂时被提升到了相当的层次,这也是他从那头丧尸巨怪拳下保住性命的关键所在。 可不知道硬挨了那么一击重拳,这身上的肋骨断了几根…… 强忍着压下那些通感,魏野却是一手捏住了一道飘至自己面前的灵符。 这道灵符之上,九头丹凤位在斗柄之下,振翅欲飞,灵符之上透出的炎光,却是隐隐与洞阳离火相呼应。 此为道门九凤符,可勾召南方丹天之火,以天火净化凶秽邪气,却恰巧与五阳神符阵中运转的洞阳离火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正是这些被死灵法师古瑞格斯和女武士苏澈遗落在任府大堂四下的九凤灵符,恰好补完了魏野这部法阵的不足,真正让这部阵法完备天人二元,可以完整运转起来! 魏野面朝着那头丧尸巨怪,还有藏身在其中的巴赫拉姆一笑,尖锐洁白的犬齿露出,显得无比耀眼。 他将手一抬,桃千金受到召唤,剑鸣一声,化为一道赤光应声入手! 而在魏野身后,那金冠绛袍的仙官虚影,也在同时掣剑在手。 仙官法像手中之剑,纯为烈火凝成,炎光煊赫。 魏野手中桃千金,剑上洞阳离火灼灼燎燃,欲饱饮邪神之血。 仙术士身中绛宫心府中似有什么东西苏醒过来,不停地欢欣跃动,一身道门法力,在这一刻散入四肢百骸,周身窍穴竟与仙官法像隐隐呼应! 魏野自己还不觉得如何,然而在铁山、李大熊等人眼中,却依稀能见着无数赤炎光芒自魏野周身每一个毛孔见散发出来。此刻的仙术士,就如同一支光耀十丈的火炬,燃放出灼灼赤红炎气! 催发心火,接引洞阳离火,光燃十丈的魏野握着桃千金,却是将令旗猛地朝天一指! 被幽暗笼罩的黑水城中,便在此刻,人人都看见了一道朱红火柱自西城直冲而起,贯入云天! 烈火呼啸声中,那覆盖着整座黑水城的浓重云幕被瞬间撕裂,露出了微微放蓝的天空。 这一刻,忘我厮杀着的人们才发觉,黑夜即将隐退,白昼快要到来。 在这昼夜交替的瞬间,却有一道天光,在火柱的接引下,投射到了今夜饱经叛乱、灾变、邪神折磨的黑水城里! 天光投射之下,那些不曾消融的残雪反射着天光,照耀得四周比平日里更加耀眼! 在这片天光照耀之下,原本被晕染成一片绿酽酽的巴赫拉姆神临地,开始不断地以那头丧尸巨怪为圆心,开始飞快收缩。 魏野望着那头丧尸巨怪,猛地提剑当胸,扬声喝道:“大汉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代天平叛!” 仙术士脚下一顿,身形猛地朝前冲去! 在阵法运转加持之下,他的身形就像是一条怒而出渊的火龙,冲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条火线! 只剩下一条胳膊的丧尸巨怪不敢怠慢,将独手朝地上一按! 地面上,裂开了无数细小的缝隙,黑色的死气和绿色的毒云不断地从缝隙间喷出。在大礼拜寺之后,那用来收埋祆教徒骨骸的净井中,更有无数亡魂尖叫着冲出,在魏野的面前结成了一片狰狞的死魂之幕。 然而这些阻挡的路障,却在那一条卷起了火潮的火龙面前被毫不拖泥带水地撕裂、冲破、灼烧成虚无! 那头丧尸巨怪仗着它是由丧尸组成的身躯,抬起仅剩的一只手欲挡,然而那条火龙却是直接穿透了那重重的尸堆阻碍,直接在它的身上开出了一个大口子! 丧尸巨怪颓然倒地,四散还原成一地尸骸,而那道火龙兀自不停,直冲进了大礼拜寺,狠狠地撞在了最大的那根承重柱上! 火光中,依稀能见到魏野保持着持剑前冲的姿态,而他的面前,被桃千金穿透胸口、死死钉在柱身上的,正是巴赫拉姆所依凭的那具肉身,大伊马尔伊本老人! 第323章 ·火照旌旗不受降(一) 一剑贯胸,洞穿心室,如果是伊本老人自己,这一剑之下就该死得彻彻底底。 然而依附在伊本老人身上的巴赫拉姆,却还能保持足够的风度,面对着要取自己性命的魏野,居然还笑了一下。 “在这老鬼的记忆里,阁下就是魏兵曹?少年得志,真是耀眼得很……别的不论,这剑真是好剑,这套道术,也是让本公都为之赞叹的绝学!” 理所当然地收下了巴赫拉姆这声夸赞,魏野把桃千金朝里面又插深了一些。 或许是剑锋伤到了伊本老人的肺脏,巴赫拉姆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却不妨碍这位神灵的化身多说几句:“告诉我,你所用的法术,叫什么名字?” 这个话题仙术士倒是更有兴趣一些,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才说道:“虽然是以两部术法为蓝本,重新推演出来的道术,但老是用‘五阳神符阵.改’,也着实没什么新意你觉得,洞阳八炎变与洞阳八阵变,哪个听起来更好一些?” 这个反丢过来的问题,让巴赫拉姆也忍不住略微沉吟起来:“八炎变……八阵变……是说这部道法共有八种变化?与魏兵曹一战,所见的阵法变化,却不足八种,真不知道八炎八阵齐出,那又该是怎样的情形?” 魏野笑了一下,这号久居上位的货色,都喜欢讲究一个气度俨然,看起来这巴赫拉姆也是不能免俗。然而这场以黑水城为棋盘的赌局,自己已经大获全胜,还值得和这厮废话什么? 等到这具肉身最后一点生机断绝,巴赫拉姆这个依凭于其上的神祗分灵,前景也不比已经魂飞魄散的伊本老人美妙多少。 一扬声,魏野就打断了巴赫拉姆的疑问:“这部道术本官尚是草创,是不是有八种变化,我自己也说不准的,也许五种、六种,就到了头,也未可知!” 这样不负责任地满嘴跑着火车,魏野手上洞阳离火再催,焚邪之火由胸口四下蔓延,烧灼得巴赫拉姆不由得闷哼一声,声音中也带了点不满:“魏兵曹,你已经胜券在握,这体面还是要讲究一些!” 魏野盯着巴赫拉姆,却是阴笑一声:“却不闻庖丁解牛时候,要给牛存些什么体面?早早了结了阁下,就是最大的体面!” 这一番最后的言语试探,到此为止,巴赫拉姆也是笑得有些发狠,就这么忍受着洞阳离火炼化,猛地将头一昂! 巴赫拉姆昂头一声尖啸,却有绿酽酽的怪火从他依凭的伊本老人口中、鼻中、眼中、耳中猛地冲出! 这数股怪火见风就幻出雄鹰之形,振翅欲飞,然而不待它变化完整,魏野手中桃千金就猛地朝上剖,剑锋划开伊本老人的半截身子,将还来不及冲出的怪火全数截断! 那幻化成鹰的半截怪火见不是路,唳声嘶啸一声,在大礼拜寺中盘旋半圈,带起满地无数淡黑死气、残存亡魂,猛地冲破了大礼拜寺的拱顶,朝着西北方向匆匆而逃! 而在同时,县廷中那株大柽柳,满地已死的丧尸教民身上的经文护符匣子,都猛地窜起了细小的绿色火苗,朝着巴赫拉姆遁逃的方向飞去。 这样大溃退的情形,魏野却丝毫不去关注,他袖子一抖,紫鸦飞火葫芦从袖囊中脱出。仙术士一手握着葫芦,拔开塞子,对准了伊本老人的半截残尸,轻道一声“敕”,葫芦口内顿时浮现出一环火圈,吸力骤生,将尸体上残存的绿火全数收了进去。 将这点货真价实的神灵之火收入,魏野指诀一变,身上的离火之气也随之散开,露出了他身上那灿然的黄铜光泽,这点骠骑心印带来的光环效果,也渐渐黯淡下来,露出了青溪道服原本的颜色。 洞阳法阵与骠骑心印带来的双重强化效果一去,生物本能的那些感应顿时就占据了上风,魏野身子还立着,却是被突如其来的这阵痛觉搅得猛地一缩。只能扶着石柱,拣了个干净些的地方先半坐下,又赶紧摸出随身带的丹瓶,倾出一粒止痛活血丹干吞了。 冲杀一夜,他身为主帅兼阵主,消耗也是最大,这一坐下,四肢百骸都开始闹罢工,就剩下脑子还在飞速转动。 乱,是给平了,这黑水城也干净得一个祆教的教民也不剩了。就是不知道黑水城原本的那些官吏还剩下几个? 接下来,要向凉州刺史乃至洛阳那个朝廷上表,详述这场变乱从突发到平定的方方面面,手里不控制下几个本地官员,可是不成。毕竟一个司隶部的兵曹从事跑到凉州搞风搞雨,大汉官场的历史上,还少有这样的例子。 至于放赈、抚恤、收尸……等等的后续工作,没了那些黑水城本地官的配合,魏野这个过路的京官要扛起来,又不知要花费多少不必要的心力!别的不论,充门面的长吏总得有那么一个两个,也不知道刘闯那志大才疏的兄台还活着没有,有他在,这局面当能省事不少。 这就是那天生的劳碌命啊…… 就在魏野碎碎念着这些有的没的,身后有人轻轻地立住,低低地喊了一声:“老师……” 听着这个声音,魏野头也不回,也实在是没力气回了,就这么点了点头:“阿衍啊,你那一手寒冰针出手的时机抓得好!先下去歇一歇吧,让为师自个坐在这里缓口气……嘿哟,这一场厮杀下来,皮外伤倒是少见,可这一身的内伤啊……” 但是魏野这点要求此刻是注定得不到满足了,铁山带头、李大熊紧跟着,大步就进了已经处处是残垣断壁的大礼拜寺,面向着魏野一个军中大礼就参拜下来: “职部等回报军情,乱事已经平定,西城贼众剿灭无余,满城黎庶性命得保!职部等平叛终竟全功,此皆有赖于主公运筹帷幄、扭转乾坤之力。职部等愿为主公成此功业贺!” 第324章 ·火照旌旗不受降(二) 天朗日晴,又是一个好天气。 黑水城内外,在本地官府残存的那小猫两三只的官吏运转下,初初收拾出来一个样子。 值得一提的是,本地官员里的少数派,偏偏资历威望都过得去的刘闯,运气居然很好。虽然从大礼拜寺的碎石堆里扒拉出他的时候,这位县令早已经进入了弥留阶段,但魏野不过联通了星界之门的快递服务,从符水到太平贴,从绝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抗生素到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香续命露,全给他不要钱一样地灌了下去,居然保住了他的性命,已经能出来视事了。 满地的尸首,除了罹难的汉民都交由亲眷认领回去,余下的都拉到城外,成堆成堆地焚化。反正这些教民的尸体也都在巴赫拉姆神力的催化下,腐烂得不成样子,很容易就和罹难的汉民区别开来。 这个时候,也没有不开眼的腐儒敢蹿到魏野的马蹄下面,高喊什么“羌汉一家,两个离不开”的忠恕之道。那些一夜之间就腐败的丧尸残骸,也足够吓住这等货色,让他们张不开嘴。 对于城外新起的这火化场,魏野倒是格外地留心些,专门布置好了火阵,保证每一具丧尸都彻底地烧成灰白粉末,冲进黑水河里为止。 倒不是他有研究诸如“魏野的火葬柴堆”之类新法术的意思,而是被这场汉末版丧尸玩过界提防之心不减,索性就给这些被巴赫拉姆生造出来的鬼瘟携带体来了一个断根。 这举措,自然又在某些人口中,成了魏兵曹的新罪名,是曰“挫骨扬灰,不仁之甚”。然而面对城外那无比高效的化人场,这些只会卖嘴的货色,也只好学习先贤,“言之不如默”了。 何况魏野这挫骨扬灰的手段也实在太过彻底,就算千百年后,黑水城中的官僚也如长安市那样,修了“先零羌博物馆”,将这场变乱定义成“反抗汉帝国压迫的民族起义”,再把北宫伯玉定性为“民族英雄”,与谋划了同治回乱的叛匪头目白彦虎一道吹捧成“双璧”…… 面对着滔滔黑水河,这些猪狗不如的货色也休想拣出一小节北宫伯玉的骨头来。 黑水城里,那些被火的屋舍,草草地铺上了席子,留下血迹的地方,也都撒了石灰。但是从焦痕犹存的县廷、郡廷公廨,到已经被一场斗法拆得七零八落的大礼拜寺,那触目惊心的战后痕迹,可是一时难以掩盖住的。 收拾死尸的事情,李大熊抢着接了,作为新近投靠的人物,他必须在这个上面有所表示。 姑且能算是魏野嫡系的,也就是跟着他厮杀一夜的这几十号义社汉子。这点人数,刚好能凑齐一个六百石官员的扈从班子,这时候都立在伏波将军庙前。从铁山而下,一个个胸脯挺得高高的,一身战袄更是鲜红耀眼,任谁见了都要竖起大拇指,夸一声“好汉子”! 更有那些逃出生天的汉民,远远地望见这些新鲜出炉的兵曹扈从,就男作揖女裣衽地拜下去,要是拖家带口的,还要让孩子下跪磕头! 更多的人,望着被某人辟为临时公署的伏波将军庙,也都是满脸敬畏别看魏兵曹只是一个文官,却是带着这么点汉子,几进几出,杀到剑甲已残,才平定了这场乱事的无敌统帅! 那些有些见识,家道宽裕,却还没有挤进士绅队伍里的闲汉,就更是对这位拯危济难的魏兵曹的前程展开了相当热烈的对话: “咱家在这凉州讨生活也有五辈人了,不要说是这么大阵仗的叛乱,就是几百马贼攻城,吓得抢先殉国的文官可是没少过。出馊主意,逼着咱凉州汉人舍了家业朝关内迁的遭瘟茂才也都见识过,但真没魏兵曹这么提气!” “照我说,魏从事立下这样的功绩,可是要大用了吧?他老人家是六百石官秩,再提一阶就是千石,离着两千石可就差了一步……诶哟,说不定还要封个亭侯、乡侯,那可真就是公侯传家,与国休戚了。” “提一个千石,还不如就让魏兵曹转了凉州刺史,都是六百石,这凉州刺史可是管着全凉州州的民政兵事!这些年来,那些羌人打着祆教的旗号越闹越不是事,正该有魏兵曹这么有担待的好官来压一压这股子妖风!” 这样的议论,处处都是,善颂善祷的话也不知有多少。 然而对猫在伏波将军庙里的某人而言,这些都属于细枝末节,另外有大事值得他先操心。 依旧是排下了五方火坛,一手握着水府行波旗的魏野,朝着司马铃一点头:“新一轮道术试验准备完毕,开始!” 火坛之上,依旧洞阳离火盛开如莲,然而在中央的火莲之上,魏野手一抖,两张新订购的九凤灵符就朝着火坛之上飞去。 这两道灵符,皆出自道门法箓之一的太上凤凰妙箓,只是一者以斗柄之下丹凤九首,一者以九只火凤围绕,乃是出自同一门符法的两脉源流。但论起本质,皆是勾招南方丹天净火之术。 灵符焚化,随即受魏野法力一催,显化出绛衣金冠的仙官法相,身跨九头丹凤,手持火剑而立,而在仙官身周,却按着九宫方位,现出九员身骑火凤的神将。 绛衣仙官高踞上方,九部火凤神将镇守九宫的格局,恰好与洞阳火阵的五方火坛彼此呼应,形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完整阵局。原本太平道的五阳神符阵,就是阵主借五方之气,勾招五方之神而立阵。然而魏野终究没有进行过系统的太平道术法训练,如何勾招五方五行之神却是半通不通,只能借着马伏波的英灵之助下,以自身根基强行催动这个不完整的阵法运转。 而魏野所主修的洞阳剑祝,洞阳二字,指的是人间之火、人道之火,不容妖邪鬼神,对非人存在,一体排斥,所以有焚妖灼邪之力。而自凤凰妙箓勾招而来的丹天净火,乃是纯取火焰的光和热为意象,是取象天道之火。 丹天净火与洞阳离火相结合,恰恰混成乾离一气,天人交感之相,一举补完了魏野这个不完整五阳神符阵的缺漏。作为阵主的魏野,在阵法补完的一刻,受到的收益尤其大,一直以来修炼遇到的瓶颈都一跃而过不说,天人二火交汇时,恰逢魏野发动了保命的骠骑心印,引燃全身血气,更得之净火入体,洗髓伐毛。 这一连串的误打误撞,也不枉这拼着命得来的“男主角临阵突破”待遇了。 至于比起原版的五阳神符阵,这套魏野名为洞阳八炎变的道术,已经跳出了原有阵法的窠臼,足可以列入魏野自己创造的术法名下。这点关于仙术士圈子里的虚名问题,就显得有些不足论了。 阵法试运转至此,魏野将水府行波旗一转,兴致勃勃地发了话:“洞阳八炎变第一部杀招,炎官朱鸟变试验成功!大家收工,喝下午茶去喽!” 第325章 ·火照旌旗不受降(三) 几案之上,摆了一盘奶皮卷,一盘福州萝卜糕,边上白瓷壶里泡的是魁针、龙井、珠兰窨出来的魁龙珠茶。 奶香味、荤油味和那幽幽的茶香一冲之下,就顿时显得势不两立起来。在那些染有玉川之癖的人看来,这魏野家下午茶的搭配也是个不讲究的,就一个字,村! 可在这个时代,茶叶大半是用在汤药里面,面食也简单得只有胡饼和蒸饼之别,还基本都是杂粮的,想吃碗白面汤饼,非积富之家而不能置办。至于所谓“蜜饵”、“膏环”之类掺了蜂蜜麦芽糖煎烤出来的甜点就更不必说,那都是值得入诗入赋的高档货,寻常人家终岁也难得一见。比起来,魏野案头摆的茶食,可和洛阳贵盛门第相比也不逊色。 然而这些点心放在魏野面前,仙术士也就是随便拿一块朝嘴里一丢,胡乱嚼一嚼,就埋头去看下面递上来的简牍了。 乱事是在他的剑下平住了,可黑水城从东到西这好几里地,也是给他杀了一个尸山血海没落得个剑断甲残的狼狈相,那是他的装备实在太好。 现在黑水城初经劫火,郡治的官员不论是亲羌还是反羌,不管是本地大族出身的地里鬼,还是外地调任来的流官,殉国和被殉国的,占了十之九八。作为率部平定了这场羌乱的魏野,当仁不让地就得将本地官府的重建工作先担起来,谁叫张掖太守人还在姑藏城来着? 重新建立黑水城的秩序,派人出城打探张掖下属诸县情形,核查郡廷各库折损,商议亡者优抚,这些事,全靠魏野委任的处置使乌宗元会同本地官员办理。然而到了这个时候,黑水城到底是哪一位说了算,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不管是为了尊重魏兵曹的权威,还是走上整套的程序,这些事情都非得魏野拍板不可。 至于加快整顿郡兵,警惕祆教中人裹挟乱民卷土重来,这些军务不用说,自然也落在了初步掌握了数百健卒的魏野头上。 这些细务,倒用不着他魏大兵曹宵衣旰食地时时过问,然而最紧要的,却是凉州刺史所治的姑藏和洛阳城里那边。 魏野面前放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向凉州方面做样子的军情“急”报,一份是他沉吟半夜写就的奏章。 按照魏野六百石的官秩,虽然是司隶部属官,但也有独立上书奏事的资格。但是事涉叛乱,这样重大的问题,没有本地官员附名在后,那力度总显得有些单薄。 至于那些把持着中枢、又和他魏胜文有些前仇旧恨的竞争对手们,除了私交尚还算得亲密的几位,恐怕也不乐见某人在凉州伸手伸脚,边搞事边拉杆子吧。 这倒无关于私怨,只关系到地方和中枢的屁股问题。一个有名无实的六百石文官身份,对某些人而言不算什么,可要是当摆设的文官顺利转职成地方实力派,他们可未必还有那样的好涵养。说不得,到时候别说平叛的封赏了,占了中枢的那些货只打发使者送来一卷训文,一通怒斥“查该员擅离任所”、“所行悖乱”,那才是冤枉。 又拈起一块奶皮卷儿朝嘴里一塞,软滑如脂的奶皮配着酸甜适口的京糕,不用嚼就自动化散在口腔里,可是不比那些牧民成天啃的又酸又咸还能硌掉牙的奶疙瘩。这样的点心,不要说那些空占了多少草场、名下牛羊以千为单位的部落头人享受不到,就是如今被圈在洛阳宫中当宅男的皇帝刘宏都未必有这口福。 然而这点外物受用,哪比得上亲手掌握了一座城池的成就感?更不要说接下来纷至沓来的斗智斗勇了。 张掖太守段罔乃至凉州部的刺史梁鹄,对这场乱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虽然黑水城左近尚算太平,可是祆教的动作,却显得蓄谋已久,先零羌的人马,也不止北宫伯玉统带的那一小部羌军精锐。武威、金城诸郡,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就算接纳了李大熊这二百多人的汉军作为基础,可要扩兵,自家还缺少一个最紧要的大义名分!就不要说司隶部兵曹从事这样的京官,就是一郡的太守,不得到凉州刺史首肯、没有中央明文授权,在征发郡兵这件事上也没有太大的腾挪空间。 而不论这些来自内部的制约,就在外部而言,北宫伯玉所引发的先零羌叛乱之所以声势浩大、震动关内,原本是得到凉州太平道势力相呼应的结果。但是如今的局势下,太平道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举起反旗,那么原本席卷西凉的羌乱,此刻能发展到哪一步,真是连魏野都吃不准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下,最大的问题还是魏野手里人不够。铁山统带的这一队亲兵,要真正成军还要下心思调训,李大熊虽然投靠过来,但这二百多就图个当兵吃饷的汉军义从忠诚心有多少,实在是让人心里没谱。这点人马,配合着魏野的洞阳八炎变,守个城,打个顺风仗,倒也够用,可要是带着这点人马扫荡凉州,平定羌乱? 那就不止在外人看来像是赶鸭子上架的笑话,就是魏野自己,也没什么干城足恃的底气儿。 面前竹简式终端投影出来的一张光和五年东亚大势的分析图上,魏野的手指从洛阳到凉州,来来回回划了好几个圈儿。由内由外的复杂关联,眼看着就乱成了一团乱麻,看得魏野眼前都多出了无数纠结无头的线圈。 他在这里书空咄咄,一直守在门前的陆衍已经走了进来,将几案上早已冷透了的白瓷壶端开去:“老师,你泡的茶汤都凉了,我去给你另泡一壶。” 听着这话,魏野眼神才稍微定了定,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凉茶好啊,够酽,够苦,够降火!也稍稍浇熄一下我这一脑门子的热切心思!说起来,这兵曹从事做了这么久,一粒的俸米都没见着,平乱起兵,都是我自备干粮,连军械费用都没处报销,这么提着脑袋冲杀在前,图个什么?我生来又不欠他老刘家的……” 这些满嘴跑火车的话头,陆衍笑了笑,就当是什么都没听见,只道了一声:“这都是因为老师仁德。” 从自家学生手里将白瓷壶接过,魏野对着壶嘴猛灌了一口凉茶,方才道:“世事如调鼎,锅里要添水,锅下要添柴。若是灶下无火,只管添水,这锅汤可是永远也好不了。要没有了结那半城的人命,阿衍你道为师这仁德又能从何说起?”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头,陆衍听了也只一笑不语,接过了白瓷壶去给魏野另泡一壶新茶。这一转身间,就见着铁山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外,拱手行礼:“主公,刘县令与郡廷诸公来拜,这是他们的名刺!” 他一挥手,就有部下捧着漆盘将一摞名刺送了上来,当前一份就是觻得令刘闯。 这样正式地先呈名刺求见,也是官场上的传统,这样写着官职籍贯的名刺就犹如满清时候拜见上司递上去的手本。除了刘闯,余下那几位的名刺,也都是正式到不能再正式、专门用来拜见上官的爵里刺,没有人脑子不清楚地跑来和魏野攀亲戚、认同乡。 这分客气,也是魏野理所当然该得的。这些地方官的前程和性命,现在就全仗着魏野保护了,更不要说刘闯的性命,那差不多就是魏野拿抗生素和天香续命露硬灌出来的了。黑水城现在天老大谁老二,也是大家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刘闯大难不死,倒也真是一门心思地勤于政事。原本万念俱灰、就站在债台上准备跳下去的绝望,一转眼就变成了坐在洛阳宫前看风景,这样大悲大喜的心理历程,也实在是难以对外人道。至于为什么一堆堆郡廷里的头面人物都死得连囫囵尸首都没有,魏野和他也就有志一同地不再去追究。 这几天里,刘闯就是全力配合魏野的要求,顺道地把郡廷那些告老的、斥退的、侥幸从叛乱中逃得一命的小官吏全部都硬拖了出来。尤其是前任仓曹,请他出山的时候,这位躲在地窖里整三天没出头的小吏,还以为乱军杀进门,差点就成了迟来的殉国英烈。 虽然人数依旧凑不齐,起码功曹、户曹、仓曹、田曹、计曹和贼曹的架子总算搭起来了。至于跟着太守去了姑藏的兵曹、塞曹,大家就很有默契地不去想他们。 见着这些黑水城过渡衙门的官员们鱼贯而入,纷纷和魏野见礼,魏野欠了欠身,就算是回了礼。和这些人,魏野也懒得再打官腔,直接就把两份文书拿给他们挨个传看了: “诸位,张掖生变,虽然平定及时,未成大祸。可此事却不宜遮掩,务必详情奏报朝廷!本官这份奏章,大家看可有什么脱漏之处?若没有,就劳烦几位和本官联名,向朝廷进表好啦!” 第326章 ·火照旌旗不受降(四) 正坐在魏野下首的刘闯,从铁山手里接过了两份文书,只略略翻看了一下,就点了点头: “此亦是题中应有之义,便是魏公不说,我等也是该联名上书洛阳的。然而以闯之愚见,乱事即起,非兵不济,向朝中上书,终究是缓不济急。如今细思起来,黑水城得以安定,终究是全凭魏公虎威……” 听着刘闯这样说,魏野也是笑吟吟地一摆手:“这事说起来,也是本官临事太急,加上本地义民们报效之心太热,不得不如此处置,虽说这期间不免有越权之处。然而军前处事,也须得讲些权变,就算是圣人面前,也说得过这个理去!” 刘闯这时候也算是和魏野一拍即合,不论是黑水城如今半军管的情形,就是他的个人安全,也都靠着魏野保护呢!至于黑水城此刻的文武格局上,魏野和刘闯也算得上是一拍即合魏野手底下能执掌后勤的就一个老龟精,然而这可算半个心腹的乌宗元,却是要放到李大熊那二百多汉军义从边上,以管理后勤之名当监军的,绝不能轻动。 那么说来说去,刘闯就是最好的合作人选,一来魏野手上实在乏人,二来黑水城有地位的官员没跑掉都给杀了个干净。比起其他人,和魏野还算有点交情,地位又不算低的刘闯还真算是得力。 听着魏野和刘闯在上面惺惺作态,下面那些基本是拖出来充门面,以前勉强够一个二百石就算了不起的小角色,就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尽职尽责地充当人肉背景。然而刘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这些人也不由得悚然一惊! 这位觻得县令将手往袖中一探,就又取出一份文书来,不是简牍而是颇厚的一卷帛书,双手捧着交给魏野:“这上面,都是下官亲手抄录的祆教产业并通羌奸人的抄家名录。如今张掖郡全赖魏公镇守,这些奸人的家产,理应充为犒军之费,还望魏公收纳,也见得大家的诚心!” 魏野在上面展卷欲读,下面那些门面官儿,都是面面相觑,这两天谁不知道刘县令从病榻上精神抖擞地爬起来,就带着人四处抄家? 西城的产业,现在基本都是无主,连封带抄那是一点客气的都没有,就连礼拜寺里的祭器和随葬品都没放过。东城这边几家大户,嗅觉灵敏些的,早早地大出血,捐钱捐粮,算是免了一场官司。可有些看不清楚风头的,仗着豪强地位,只拿三瓜俩枣来应付,那刘闯也不客气,请着李大熊就上了门…… 这么一顿掯勒下来,不要说魏野这草创出来不够一个部的三百兵,就算魏野组起了一营两千军马,这钱粮甲杖都是足够他挥霍的。 毕竟张掖郡作为凉州最为富庶的产粮区,就算西凉地乏民贫,比不上关内州郡,这么多年的积储也是有点家底的。更不要说,黑水城的储库粮仓,现在就是魏野手下那个姓乌的老儿一手掌着! 至于刘闯有没有在这中间公报私仇,经手的时候沾沾好处,魏野就全当看不见。这也是个利益均沾的意思在里面,反正不怕刘闯敢作死的截下大头。 这一展卷,魏野就见着那帛书里面还附了一份礼单,他笑了笑,也不言语。 那份礼单上面,各样金玉、绢帛、香药之类贵重礼物不论,连僮仆家伎什么的都给备下了。至于刘闯抄家的报效,还不算在里面,这么一算,赚头也很是不小。 虽然这些收益,都是由于巴赫拉姆那场鬼瘟所造成的无人区,乃至随之而来的一次性掠夺上面,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都很难说。但是对魏野而言,收益也不算小了就是这些钱物要转换成通用点券,还得花点功夫。 不过比起这些掠夺性收益,更关键的事情还在毗邻张掖郡的那些太守上面。这些近邻们,此刻对这场羌乱是什么态度? 四下打发出去的侦骑还没回来,让魏野觉得自己的视野有着远视眼般的紊乱感。 想到这里,魏野猛地将帛书一收,就此拍案:“兵凶战危,事不宜迟,立刻发传骑向姑藏城通报张掖郡平乱情况。这联名奏书,则走本官的路子,立刻向朝中通禀!” …… ……… 此刻距离着魏野平定张掖羌乱,也只是过去了三天一夜。姑藏城这座凉州部州治,还在寒潮未去的浓浓寒雾中将醒未醒。 守城的州军,都缩在角楼里面,围着炭火取暖。这个鬼天气里,谁肯站在大雾里面巡队?谁去谁是小娘养的! 火光隐隐地从角楼里透出来,还有一段段有一腔没一调的哼哼: “谯楼鼓一更,妹儿要听真哪,夜里来敲门哪,你为何不开门哪……” “张老三,大家苦守了一晚上,连口热水都没的,你还唱个蛋!” “这个月,司膳们那边盐菜伴食都扣得太多,口粮都减去了二成。咱们的屯长明天要给司马祝寿,一准不在军里。咱们不如就出去找找生发如何?” 这些议论低低的,一出了角楼就散失在浓雾里,再听不出什么。却有几个汉军领路,带着两个戴白帽的教民厨子,抬着木桶木盆,朝着角楼走来。 为首的小军官,宽额头、高鼻梁,一看就知道是羌人出身,他的面色冷淡,就这么将头一点。那几个火头军领着厨子,就朝着角楼一迈:“兄弟们,上官抚恤大家巡夜辛苦,派我们几个来给大家送吃食了。胡饼、羊杂汤,管饱!” 这些被冷风吹了一夜的汉兵,听得有人送吃食上来,顿时都来了精神,丢下兵器就一拥而上。正你争我夺时候,却听着有人低喝一声:“动手!” 这一声冷喝之下,四周应和之声大起,城墙之上,涌出了近百名士兵来。刀光闪动间,人头满地乱滚,这些汉军临死之前,只听得一声声的“阿胡拉玛兹达!” 第327章 ·火照旌旗不受降(五) 张掖太守段罔,镇守一郡也有好些年,从北海郡寿光县到凉州张掖郡这么绕了一大圈,最后终于得了一个二千石的张掖太守。可这一场宦海沉浮下来,也开始有了些秃顶的迹象,年岁在那里摆着,年少时候精神抖擞彻夜视事,如今想起来,都像是梦一样。 到了这个岁数上,人的觉也少了,也要讲求惜福养身了。随他来姑藏城的侍妾、僮仆,只是在这姑藏传舍专供两千石别馆中伺候的都有几十人,分班听用,不敢稍怠。 这时节,就有一个平日里最得宠的侍妾,双手捧着一只银碗,碗里是温热的鹿乳,正在服侍段罔喝下。 将一碗鹿乳饮干,又任着侍妾将自己沾了乳滴的胡子擦干净,段罔点点头,示意这些环绕在他身边的莺莺燕燕退开。 到了段罔这个年纪,再撑上十几年也绝无问题。然而这个时候的官场,熬资历就算熬上去了,没有相符的名望,没有中枢的奥援,做到两千石的太守,也就到顶了。虽然这些年来,皇帝亲自主持的官印拍卖场,从三公到县令,什么官秩的职位都没少卖过,但凉州这地广人稀之地,生发显然比不过关内。 段罔这么多年的宦囊所积,拿到洛阳去,也就好将二千石的太守,换一个一千石不到的上县县令而已。可千里为官,不但为财,也是为了权,尝到了太守权势的人,又怎么舍得再重头去做个县令?别说是上县的县令,就是号称大汉第一令的洛阳令,那动辄得咎的烫屁股官位也未必抵得过一任边郡太守了。 然而京畿的变化永远那么料想不到,不过转瞬之间,笼罩在这个帝国上头、把这片东亚最强盛国度阴沉笼罩起来的那层黑幕,就这么被人硬生生地扯碎了去。几天前还是权势熏灼、让段罔这个执掌着一郡之地、杀生予夺的二千石太守都不得不畏惧下拜的十常侍,转眼间就变成了雨后碰着烈日的蘑菇,将身家性命连同宗族党羽,一道变成被风一吹就散的齑粉! 十常侍倒了,那么当今这位天子呢?在大汉,如霍光、梁冀那样的权臣废立天子也不止一回了,也难怪作为当今天子宠臣的凉州刺史梁鹄,会这样惊惶失措地召集各郡太守来议事。这位没什么担当、全副本事都在书艺上的风流文臣,都隐隐闻到了一丝不对味的空气,那就更不要说段罔这样的老练政客了。 真不清楚这个天下要朝着哪一步去了,要还像以前那样该有多好?每年给洛阳城里那几个阉货塞够了孝敬,在自己治下就是随着自己任意妄为。若有敢弹劾自己的言官清流,直接栽一个党人余孽的名义就能轻易了结了对手。 这个几近完美的官场秩序,却在这一年的春天,被宣告了死期。被打压了多少年的清流党人们开始复起,以洛阳为中心,一场场新的政治清算正在有条不紊地朝着四方推行。总有一天,这场风暴会越过函谷关,朝着凉州扑过来,而在那之前,怎么样都得选好一条够粗够结实的新大腿…… 段太守心思就这么漫无边际地飘开去,还不忘随口向随侍的家人吩咐下去:“这几天天气变得太快,拿我的名刺去姑藏衙署,让他们给我的那部亲兵多添一些补给,盐菜伴食和御寒炭火都不可少!出来这么些日子了,怎么最近这两天,黑水城那边都没了联络?是不是刘闯那厮,趁着老夫离城,又想着要和郡廷争权?一个远支的宗室,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些,等老夫回去,再好好给他一个难堪。还有那个姓魏的小京官,不管他是谁派过来试探老夫的,也要教他尝尝利害,张掖,是老夫的张掖!” 底下人领着他的命令,匆匆下去了,段罔坐在几案边,望着博山炉里袅袅升起的烟气静思了片刻,却觉得身上有了些凉意。他自失一笑,朝着四周招了招手,自然有好几个比他小了几十岁的侍妾拢上身来,贴胸贴背地给他御寒。 这些莺莺燕燕才刚拢上身来,就听着传舍外面有一声声嘶喊,直透进二千石别馆里来。那声音透过浓雾,却是再清楚明白也没有了,而声音也越来越近,似乎整座姑藏城都被这阵嘶喊给笼罩住! “阿胡拉玛兹达!阿胡拉玛兹达!” 这个声音,坐镇张掖郡好些年的段罔从没有少听过,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从那嘶吼声中听出如许的嗜血疯狂意味! 再顾不得身边满是软玉温香,段罔猛地就站了起来,把拢在他身上的侍妾们掀翻了一地! 是祆教和羌人! 为什么这些信奉祆教的羌人会骚乱起来?到底这姑藏城里出了什么事情? 他猛地一脚踢翻了几案,就这么赤着脚直冲到了堂下面,扯着嗓子大喊了起来:“来人!来人!传本官的亲兵,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 ……… 嘶吼声中,传舍附近负责护卫的州军,还有入宿的段罔带来的亲兵,都冲了出来。 这些亲兵,很有些是段罔招安的马贼,本身就有股子亡命徒的狠劲,作为太守亲兵,兵甲器械也都是先紧着他们选用。为首的一个什长最为勇悍,带着人冲出了传舍,身上札甲连中两箭,兀自不退,硬是劈翻了一个冲上来的教民,方才和后面队伍汇合起来:“是这帮教民突然作乱,这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太守就在里面,咱们先打退他们!” 冲杀到传舍前面的只是小股的教民,面对着郡兵中的精锐,也算不上是对手。几个冲杀下来,这些小股的教民立刻就被杀退,也就在这个时候,四周都有蹄声响起,一队队的人马都涌了过来。 姑藏传舍中的两千石馆舍,并不够应刺史梁鹄召请的这些各郡太守居停的。除了段罔以外,还有好几位郡守都只得在周遭富户、豪门家中暂居。索性这些郡守的居停离着姑藏传舍不远,也都赶得及到来。 最先赶到的是陇西郡太守李参,北地郡的太守范津连同敦煌郡太守马艾稍晚一步,这几队人马汇合下来,段罔也总算是在传舍前露了头。 都是两千石的高官,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大人物,这时候的形象却都略显狼狈了些。就是段罔自己,连袜子都来不及穿,就这么赤脚踩着一双木屐,就这么跑出来了。好歹这些太守们带着的亲兵尚算善战,虽然有浓雾遮眼,总算是将那些教民杀退了去。 几位太守就这么焦头烂额地凑到了一起,身边有亲卫们簇拥护卫,彼此对望一眼,脸色全都乌青乌青的,也不知道是气的、惊的还是大冷的雾天冻的。这浓雾里,极目一望看不了几丈远,是最不利于交战的天气,可说是天时已失,兵法上就该极力避免的情况。 他们这几个太守带来的亲兵加起来倒是够编成一军,可这些精锐的亲兵可说是他们在这场没头没脑的大乱里唯一的指望。这个时候,还要靠着这些兵来护卫呢,这个时候也不要考虑平叛的事由了,先保护好他们自己为妙! 段罔第一个回过神来,一声高喝:“穷寇莫追,都撤回来!没有本官的军令,不得擅动!不然,就定个临阵脱逃的罪名!” 把亲兵喊住了,这几位太守却还是愁眉苦脸地对着兜圈子拉起了磨。大家都是一脸的丧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边郡太守,范津与马艾倒是胆气壮一些,赶紧一拉段罔的手:“乐泉兄,乱事已起了,在此坐对愁城也是无济于事!我们先合兵一处,率军冲杀出去!那些叛贼似只是小股,当不起我们率精兵冲阵的!” “合兵”这个词,倒是提醒了段罔,他猛地将头一点:“对,合兵!大家合兵,大家合兵退守刺史府!” “退守刺史府”这个词儿,让所有人都是一愣,陇西郡太守李参却是立刻一拍大腿:“乐泉兄说得有理!雾中不利久战,更难知叛贼虚实。此刻我等当以静制动,先立于不败之地!此即孙子所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理也!” 范津听着他们这般说,却还是迟疑了一下:“然而叛贼在这城中生乱,若占据了城门,引大军入城,该如何是好?何况让他们四下生乱,这城中百姓……” 他的话,立刻就被段罔打断了:“此事却易处置,你我率军与梁刺史合兵一处,若真有大军来犯,先杀出城去,奔安定郡,也比坐困此地要强!就算失了姑藏城,我等并非武威太守,可没有守土之责!就算事后追究起来,怎么样也怪不到你我头上……至于本地百姓,那也只好怪他们命数不强,该当有这场祸事!” 说到这里,段罔环顾着几个同僚脸色:“诸位,是走是留,你们也快拿个章程!” 被他这般催促,李参和马艾沉沉吐气,翻身上马,领着亲兵就准备向刺史府方向离开。 范津站在原地,猛地一跺脚:“时势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待范某搬来救兵,再回师剿了这些叛逆!”他一面发誓,一面也跳上马,朝着刺史府方向退去! 第328章 ·火照旌旗不受降(六) 浓雾遮天,可在大汉一众官秩二千石、领张掖、北地、陇西、敦煌各郡的太守看来,却好像是处处血色。 姑藏城镇守的州军,在面对着暴乱初起的一刻,连一轮对冲都没有撑过,就这么溃散开去! 到处都是溃军在大喊:“败了!败了!俺们愿降,愿降!” 在这一片的溃军人潮中,一行衣甲鲜明的人马,却是冲着南城门直奔而来。马上的各郡亲兵,刀劈枪挑,对着逃难的人群硬是杀出一条血路来。 在这数百精锐人马当中,紧紧簇拥着几个为首人物。 北地郡太守范津的太守冠服又是血又是烟熏火燎的黑印子,在这些地方高官中,他算是最熟知兵事的,这一路也没少替其他人断后。这时候他肩上、腿上都缠了布条,却是咬着牙一句话不发。 他们合兵去了刺史府,半是架半是拖地将已经吓瘫了的凉州刺史梁鹄带了出来。一应刺史府的文牒奏疏军报都来不及焚毁,匆匆点着了刺史府,就这么朝着南门奔来。 而梁鹄这位大书家,此刻只会抱着马脖子,在马上拼命发抖! 段罔脸上却是一片木然神色,然而一双眼睛却是隐隐透出一股决断意味,也不知道这个久经宦海的老官僚,此刻都在想着些什么。 有他心腹的军官,这时候从后面紧追上来,喘着气禀报:“使君,后面几位贵官家眷的小车,轮子坏了!是不是将夫人们接……” 对这个不早不晚的坏消息,段罔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回答道:“放着不管便是。她们若有廉耻,自然会想法保全名节。若是不知廉耻,那留着又有何益?” 这次来姑藏城,携家带眷的也就是他段乐泉,那护送出来的官眷车队里,半是他段乐泉的妾侍,半是梁鹄的家眷。然而此刻,梁鹄已经被吓得有了失魂症的病兆,段乐泉又是凉州太守里资历最深的一个,他既然发了话,别人也没有在此刻和他争执的心情。 倒是敦煌郡太守马艾和段乐泉交情还深一些,一夹马肚赶了上来:“乐泉兄,眼看着就要脱出姑藏城,所幸梁使君也无恙,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不妨先给大家透露一些!” 段罔回头看了眼这个同僚,深吸一口气,声音里也是说不出的疲惫:“今日这事,对上面自然是要压下。大家在这个上面,谁都落不得好,只能先将缝弥起来!这场变乱来得太蹊跷,按我的意思,大家先退去安定郡,那安定郡背靠右扶风,是直入关内的要道,兵充粮足,安定太守张规张师正与我有姻亲之好,足可据守一时。对这些乱军,是抚是剿,总能拿出一个章程来。” 说着,段乐泉也不由得提高了声调:“而且安定郡在手,也就保住了关内向凉州的咽喉,行军打仗,说到底还是打的军资。刺史府暂时移辕安定郡,朝廷那边才能源源不断地周济我们!且最最紧要的,凉州诸郡邮传,皆取道安定郡!” 这最后一句一出,在场的人都是混老了官场的,哪能不知道段乐泉话中的意思?这是要隔绝凉州向中枢的消息,强压下这个盖子,让事态还能在他们掌握之中!不然的话,光一个“守土不力、弃城而逃”的罪名压下来,大家就得手拉手到洛阳诏狱里做邻居去啦! 然而官场上从来是瞒上不瞒下,段乐泉想要隔绝西凉与关内消息,挣得一个转圜缓冲的时间,就要将更多的凉州官员拉到他这艘船上来。可退一万步说,若是这缝弥合不上,最后再掀起一场不比几十年前声势小多少的大羌乱,在那等全局败坏糜烂的情形下,朝廷反而无心穷究起这点责任来,大家也都能蒙混过关…… 段乐泉的这点私心,李参、马艾神色不安地对望一眼,最后只能点点头。大变突生西凉腹心之地,以骑军为主的羌人势力只怕很快就能将张掖、武威二郡练成一气,而后向着其余郡县侵攻。作为陇西郡守和敦煌郡守,他们想突破羌部的封锁,潜回自己的任所,基本没有可能,倒还不如和段乐泉连成一气,先投奔了安定郡再说! 范津听着段乐泉的布置,没有多置一词,只看了眼梁鹄这个凉州刺史:“梁使君,你又有什么高见?” 梁鹄一直愣着,这时候被范津一唤,茫茫然然地看了他一眼,只是结结巴巴地道:“我自到任,对羌人虽然不曾解衣推食,但也不曾稍加凌迫,怎么一夜之间,就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没办什么坏事啊……” 这么一个回答,就算是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的范津,也觉得有一股郁气压在胸口,不能吐,不能入,压抑得难受。范津看了眼梁鹄,又看了看段罔、李参和马艾这三个正正经经的郡守,仰天长叹一声,脸色铁青地在马上一拱手:“威武乱起,必然波连四周。北地郡羌部分布最广,势力最强,只怕头一个要和此地叛贼呼应起来。范某身为北地太守,务须赶回亲身坐镇!诸位,自从永和四年起,北地郡已有半数落在羌部手里,这剩下的地方,却不能再丢在范津手里!” 他向着段罔、梁鹄几人在马上微一欠身,拨马就先带着自己亲兵离去。 马艾还想向前劝说几句,却被脸色难看的段罔一手拦住:“人各有志,他范文渊要为朝廷尽忠,我们还真能拦着不叫他去不成?诸位,就按着方才计议,轻装行进,直奔安定郡,这也是我们唯一的生路!至于文渊兄……” 段罔一催坐骑,而后转头望了一眼被他们抛在身后的姑藏城,看着城池上空那越来越浓重的黑烟,猛地一摇头:“各人顾各人吧!如此乱事之下,我就不信,还有什么人,能只手回天不成!” 大汉光和五年秋,西历182年,历史上曾经震动汉帝国的汉末西凉叛乱爆发,以武威郡姑藏城为中心,整个凉州都陷入了狂热的“阿胡拉玛兹达”的杀戮口号中去。那些试图扭转汉末局势的人,所获得的,仅仅是让这场大叛乱提前了两年零三个月爆发。 这个世界的方向,再次晦暗不明起来。 第329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一) 洛阳城里,还隐隐带着夏秋之交的那股燥热。在皇城南宫的侍中庐值房里,却是坐得满满当当,席子上、蒲团上全都是人。 然而侍中庐中却是一个侍中官都没有,反倒是属于光禄勋虎贲、羽林两军的郎官居多,中间还杂着一些尚书台、谒者台甚至外朝的文官。 若是有人朝着里面望一眼,就算是见惯了官场气派的洛阳人也得吓一大跳。 近来炙手可热的新贵,除了身为羽林中郎将而全面管制宫中宿卫事的马元义,西园校尉赵亚龙、谒者仆射孔璋、卫尉丞秦风,还有虽不拜官却加了“女史”称号,视同命妇的女祭酒甘晚棠,全都聚集在了一处。 大家都是一身冠带煌煌的大衣服,在这狭窄的值房里都是汗透中衣,就算预先叫人在值房四角堆了大块的冰盆,似乎也难以降下这里面的燥热气息,只能一杯又一杯地狠灌加了冰的酪浆子。 从来就不让舌头清闲下来的赵亚龙,正展开一卷帛书,抑扬顿挫地朗诵着: “臣闻三苗之野,有五帝之师。四夷之国,有王者之伐,是知欲德怀远人,虞舜先起干戚之舞。自古自昔,未有不扬威震武而能行仲尼之诗礼、皋陶之刑律者。 西凉羌种,本异气所产,非华夏所出。复奉左道,事火为神,议谋不轨,相聚为贼,侵略百姓,素无禁忌。昏官庸吏,典据州郡,使百姓之冤,无所告诉。 而贼势大张,复思永初之乱,张掖郡县破坏,不绝若线,生民悲哭,声震于野。幸得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救之。其发忠勇义民,身临锋刃,被创数十,犹然不退,羌种死败殆尽,如沸汤沃雪,号为神兵,望而畏忌。张掖地方,遂得其安,若微魏野,张掖之民,尽为左衽矣! 忠功如此,复能克敌,张掖之安,实赖其力。今郡县长吏十不存一,太守段罔,远遁姑藏,缈无书信。而盗贼四出,殄害良善,烽燧连云,一日三警,此诚永初以来,羌祸之至深者。 如臣等愚见,但重举贤良,为牧为守,集之资谷,安便赏募,相从助剿,自然清晏。庶几免永初之乱,亦不烦远师征伐也。 臣凉州部张掖郡觻得令刘闯。 臣司隶部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魏野。” …… ……… 其实用不着赵亚龙来念,在座这些人都是传看过这份奏表的,然而对着这份奏表,大家却又有志一同地不发话。 就在这沉默的值房外头,大枪府、北部尉、太平道洛阳分坛的精锐成员挎刀带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了个滴水难入。偶尔有路过的小黄门,好奇地站住远远地望一眼,就被大惊失色的同伴拖着往别处走了:“不要命了?那边站岗的都是些黑杀神,别说凑上去听壁角,你就是在他们面前蜇摸一圈,也小心被拉出去喂狗!” 从春日里那场宫变开始,突兀地杀进大汉帝国中枢这个大舞台的新人们,就成了外朝一致关注的焦点。买通些小黄门和三台、九卿的小吏,伸长了脖子打听风声,就想知道一些蛛丝马迹。 说实在话,在中枢立足好些年的老人们,真的很不待见这些“幸进”。从很久以前开始,这个偌大的帝国,就开始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子陈腐味道,就像是一缸沾了油水的陈酱,明明都咕噜噜地起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爆开,烂酱臭水溅得到处都是,可偏偏缸上面还压着一块大石头,把什么都压在底下冒不出头。而泡在这缸臭酱里面的人,还要像蛆虫一般,加倍地朝里面钻下去。 然而一场儿戏般被人挑起的宫变,中枢的荒唐、轻易、软弱无能,也是被一道扒了裤子。那些建立在汉室几百年传承下的权威,现在还能剩下几成?皇帝脖子上那个再装点也像是刑具的铜圈,可是人人都看得见的! 政治斗争这回事,所仰赖的无非就是两条。一是中枢传承而来的权威,二是足够粉碎这权威的暴力。 作为皇权最高象征的刘宏,虽然论失德,有汉一朝的昏君里他是无可争辩的头名,但是天子的光环仍在,脖子上的自爆禁制仍在,反倒让这位从来没什么风骨的皇帝变得老实起来。如此好用的橡皮图章在手,某些人甚至不用效法霍光行废立事,都有了足够的权威来应对洛阳都下的政争。 而作为政争中最后掀桌一招的暴力,整个洛阳的防务负责宫中宿卫的羽林军也好,改称西园禁军的北军五营也罢,甚至河南尹所掌握的司隶部军力,都在被某些势力缓慢却有效地一步步掌握起来。这种情形下,洛阳城中那些帝党公卿们,除了效法陈蕃老夫子,带着门人弟子持剑硬冲宫门外,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尽管还有很多人一点不看好这些幸进之臣,但也有人开始试着和他们接触,甚至有些人有了些更深的心思。 谁叫这批闪电般窜到中枢来的家伙,彼此间却不是一体? 这时候,孔璋耐着性子听赵亚龙把那份奏表念完了,方才说道:“赵府主,这里又没有外人,你把魏妖道的奏表这么翻来覆去地念,有什么意思?” 自从在宫变时候被魏野和甘晚棠联手废了修为,孔璋和道门最后一点关系也就断了,对着魏野,那更是“妖道来”,“妖道去”,绝对没有好词。反正如今这“妖道”二字也骂不到他头上。 甘晚棠轻轻一笑,就当没有听见孔璋话里的切齿恨意,直接问道:“对凉州变乱,孔仆射有什么看法,直说就是。” 孔璋昂着头,就当看不见甘晚棠,手指在几案上敲了敲,略打了打腹稿,朗声道:“汉末的凉州羌部叛乱,和随之而来的军阀割据,那可是持续了几十年,曹魏时候才平定下来!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随着那个除了鬼画符什么大事都一窍不通的魏野胡搞?别的不说,先要把这个只会惹事的货色叫回洛阳来,我们北部尉出通用点券礼送他出境!管他是去哪里求仙访道呢,总之别在给大家添乱就得!” 第330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二) 一提到魏野,孔璋的反应就是这般激烈,赵亚龙也不以为意。他偏过头看了看甘晚棠,可后者也只是端着冰镇酪浆子轻轻抿了一口,低头看着手里的青瓷盏,像在研究上面堆积的青釉一样。 见甘晚棠不出声,赵亚龙叹了一口气,转开了话题:“老孔啊,魏野先可以不论,但是我们可都知道,凉州羌乱肯定是起来了。咱们总要先把这事料理干净,再谈其余的。现在外面,盼着我们摔一个大跟头的可不止一个两个,凉州羌乱的资料我也专门查过了,叛军最远可是杀到了长安跟前!落在别有用心之辈的嘴里,‘震动宗庙’这罪名够不够恶心人的?不管好歹,咱们几家也该选一个靠得住的人过去,先要把这股叛军剿了。总不至于,就由着魏野一个人在那边冒充擎天柱吧?” “擎天柱……我看他就是个威震天!” 对孔璋的气话,秦风连忙把他一按:“威震天不威震天地,倒不用去管他。魏野上的这个平乱邀功奏书,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仗着他那几手术法,硬把叛军杀下去的?论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在座的谁不比他强一些?就算是他厮杀上得力一些,那也不过就是虎痴、恶来之流,哪能由着他在西边挑大梁?中枢这里,怎么也能派几个得力的人选下去,用不着他魏胜文这个混进马队里的骡子充数!” 北部尉这两个首脑人物都是一样的打算,从一开始,北部尉和魏野一家子的磕碰都不算少了,魏野临离开洛阳前,又杀了他们北部尉的得力干将蒋岸立威。虽然在魏野,那是纯粹出于自卫,可在秦风和孔璋看来,这就是两家彻底撕破脸皮的意思。 听着这两人的议论,甘晚棠轻轻地将青词盏放下,淡淡反问道:“魏野也是星界冒险者,身上还挂着司隶部兵曹从事的衔头,怎么就变成了混进马队的骡子?论关系,他怎么也比你们北部尉拉拢讨好的那些清流党人要强不少。秦尉丞,你们和清流党人有什么交易大家管不着,但是那些被忠义洗脑的正人君子,这段日子来可没少给大家添乱子!” 赵亚龙这边也把头一点:“着啊!老秦老孔,你们和那些党人走得近这没啥,可也不能看着他们乱来啊!这几个月下来,我们调查到的消息,好几位天性忠义的主儿,四下里都串联着什么?打算劫持刘宏出来,把咱们连锅端的,有要逼着刘宏退位,从宗室里另选贤良的。前者咱们倒是不怕,可是后者这用心老秦、老孔,该不会是你们对当前这个局面不满意,打算另起炉灶了吧?” 对这个质问,秦风哼了一声,不再回答。 甘晚棠环顾了四周一眼,正色道:“那些清流党人的谋划,我们暂且不用管,可凉州的事情,却不能再拖了。依着我方的意见,既然在凉州的那位还愿意上这道奏表,就说明在如今的形式下,大家还可以接着合作。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平定一郡之乱的大功臣!” 这个看法摆出来,大家知道,那就是太平道一方是铁了心要支持魏野了。说起来魏野和太平道这几位高层的私交都算是够铁,太平道这方面也一直存了拉拢魏野的心思,要当自己这一方的助力。 既然太平道摆明了是这个态度,那就算是秦风加孔璋要反对,也得掂量掂量。卫尉丞和谒者仆射对望一眼,只得压下情绪来:“有一说一,对那个姓魏的,你们有什么安排一次都倒出来吧。” 甘晚棠轻轻一笑,坦然说道:“依着惯例,魏兵曹的官秩、爵位都应该升一步了,凉州的羌人叛乱他又是在第一线,情况也比我们熟悉。按照这封奏表所说,羌乱中好像还有超自然力量在背后作怪,少不了他这样的术法高手坐镇。今天的会议前,我专门调查了凉州官员名录,发现前任武威太守在大枪府一次缉捕阉党的行动中被当场击毙了?武威郡是凉州腹心地区,正需要可靠的人来坐镇……” 甘晚棠话还没说完,孔璋一拍几案就跳了起来:“武威太守?!甘祭酒,麻烦你们太平道的吃相稍微斯文那么一点。一个司隶部属官一下就变成边郡太守,有地有粮,管军管民,还是凉州这种从来不安定的地方,这是要生造一个小号藩镇出来么?你怎么不更不客气一些,反正都是两千石,直接让那个六百石的家伙直升成凉州刺史算了!” 听着孔璋的咆哮,甘晚棠淡淡然撇开头,端起冰镇酪浆喝了一口。 赵亚龙左右为难地看了看,只好出来做了和事佬:“一下子从六百石跳到两千石,这传出去,满朝物议可就小不了了。咱们既然打着刷新吏治、政事清明的口号,也确实不能这么儿戏。老孔,你觉得咱们给魏胜文封个什么官好?” 见赵亚龙出面缓颊,孔璋又哼了一声,一翘指头:“我还是那句老话,早把他喊回洛阳来,省的他在凉州继续闹腾!官职么,加他一个一千石的太中大夫都无所谓,连府邸带田庄,我们北部尉一起出了!” 对孔璋的讨价还价,甘晚棠冷笑一声,一摆手:“倒不用贵方大出血,太中大夫这样的清贵职位,也受不起。既然你们嫌他升得太快,那么官秩还是六百石,转光禄勋谏议大夫就是。” 谏议大夫虽然清贵,但是一个六百石司隶部兵曹从事转成谏议大夫,这怎么看都是魏野亏了。孔璋正皱眉间,就听着甘晚棠继续说道:“既然凉州有谋叛之事,中枢自然要遣人勘问,依着传统,这个时候皇帝就该遣光禄勋的亲信大臣持节前往张掖了。既然如此我提议,令谏议大夫魏野、羽林左监何茗假节至凉州部,奉诏以视凉州部刺史、太守、二千石平乱事!” 第331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三) 一支羽箭破开迎面风势,逆着风向在空中划出一道刁钻的轨迹,狠狠地钉入了一头黄羊的额头。 黄羊随箭而倒,骑在马上,一手握着鹿角弓的仙术士还保持着撒手放弦的姿势,只是那握弓的手却结着催动六甲箭的指诀,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 随侍在魏野身周的亲卫们,除了李大熊是个老实人,实在没这个厚脸皮外,余下的人都是一片掌声雷动:“魏兵曹神射!” 魏野轻喝一声,一扬手,钉在黄羊额头的新造六甲箭就脱出去,化为一道箭影投回魏野鞍后挂着的牛皮箭壶里。 他一拍箭壶,朗声笑道:“别只顾拍本官的马屁!这六甲弧宿天矢神诀算不上什么高明术法,吐纳炼气有成之辈,都能练习上手,可比训练什么军中神射方便得多。之前本官传你们的吐纳术,可有好生练习?日后再上阵,我还指着拉出一支术士队伍来!若是你们都能使得动六甲箭,就算是霸王项羽在世,遇着本官,也只好变成个长毛刺猬罢了!” 有这么个不拘小节的上司,这些亲卫都是欢声雷动。对这些亲卫来说,这位顶头上司从不在粮饷上刻剥什么,性情也是宽宏,伺候起来没有那么多尊卑分明的讲究。冲杀起来,又永远站在前头,还有一身无双无对的神通,当大头兵的,谁不觉得在这样一位将主手下更痛快一些?特别是新投靠的李大熊一部,这感觉对比就更加鲜明一些。 这些天里,终于宅够了的魏野带着这百余混编新收服的部下,按照派遣出去的游骑传回的消息,从觻得县四周开始进行大扫除。 环绕觻得的昭武、氏池、删丹、屋兰四县,虽然没爆发出如同黑水城这般血腥的骚动,但也都有当地祆教经师试图联合鼓噪生乱。 既然他们舍得死,魏野自然也舍得埋。这一路镇压下来,他的桃千金虽然没什么伤损,可麾下的亲卫们可是人人都砍的刀口卷了刃。驿路之上,祆教大小头目的首级,更是挂得到处都是。 面对魏兵曹的这支精锐,昭武、氏池、删丹、屋兰四县都是下县,县长顶天了也就是五百石,在魏野面前根本没有抗手的余地,一应补给、犒军酒食都流水一样奉上来。然而器械补充上,魏野却是看不上这些地方武库那点家当了。 要说财货,黑水城里抄没入官的羌人和教民家产,倒有一多半成了魏兵曹的军资。然而这个时代的生产力在那明摆着,除了那些名匠精心打造的兵器,一般军中制式的环首刀一类,不要说他魏大兵曹,就是麾下新投效的这些亲卫都有点瞧不上了。 这个做派,也惹得这些小县在背后一阵阵地说小话:“兵是骄兵,将是悍将,且瞧着吧,看你们将来能得意到几时!” 这点流言蜚语,落在魏野这里,看得还不如个屁值钱。在凉州这地方,文武相视如仇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是东汉以来凉州豪族与流官斗争百年留下的恶果,一时半会谁都难以开解。但比起旁人,魏野可是最不怕这些流官使小花招的曾经昭武县就玩过紧闭城门,不许魏野入宿的把戏,结果几块混元如意石砸下来,什么高调也都哑了火。 他一挥手:“日头不早了,就地扎营!” 这百余亲卫还押着几辆大车,当下就开始将车上帐幕取下,给自家将主先搭建起来。作为军食的炒粟米、伴食的酸菜盐酱、路过的村寨报效的老肉干,一样样地取出,那头黄羊也被火头军拖去开膛破肚。 魏野跳下马,却看都不看这一片忙碌景象,负着手向李大熊说道:“李司马,本官要去附近见一个旧识,替我做个伴当如何?” 李大熊一抱拳:“兵曹放心,有下官在,定保得贵官无恙!” …… ……… 夕阳之下,旷野孤树,在一片昏黄中拉下长长的影子,道旁还有燃烧未尽的车轮残骸,沁入泥土未被掩尽的血渍。 在日勒县的上报疏文中,对此地发生的事情已经禀报得再详细也没有。几个祆教经师,鼓动了四周几个半牧半农的归化羌部,砍树拦路,劫杀自武威逃难而来的难民队伍。等到日勒县得到此地亭长冒死传出的请援文书,这条路上已经是一片尸山血海,日勒县派来善后的小吏最后也只从一辆小车下面找到了一个被父母藏匿起来的女童。 这样的故事,不但发生在千载之前,也发生在使用了格里高利历一百多年的某个满是团结之声的乐土。要不是凶名赫赫的魏野即将挥师东进的消息传来,这些暴徒说不定下一步就要攻打日勒县城了。 满是疮痍、尚未重新整顿完全的驿路上,连道旁驿亭都被作乱的教民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魏野就立在道旁,看着远处日落余晖景象。 驿路尽头,却有人赶着一辆大车,缓缓迎着魏野这边行来,赶车的人正低低唱着一段李大熊听不大明白的野歌: “五斗米折了彭泽腰,半碗饭受了淮阴胯,灞桥前只卖东陵瓜,成都市谁卜严君卦?你看那秦时长城被匈奴打,大汉陵寝被赤眉扒,魏武分香的铜雀台,到后来能剩几片瓦?” 这歌声里就不免有了些讥讽僭越当朝之处,李大熊微微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 魏野微微一笑,迎上前去,却是接着唱了下去: “名利场我也耍耍,班定远飞度玉门关,没枉费白了青丝发,只可怜马新息铜标抵不得合浦珠价。望梅林渴死个曹孟德,总好过文姬塞上奏胡笳。此身不属陶唐虞夏,只一手拨弄图王定霸,一杯酒泼醉了云台二八,我只将桃千金背上插,管老司马在《通鉴》上几番骂。” 这不堪让李大熊细想的小调里,魏野跨步上前,那赶大车的旅人也笑着跳下车,拱手作揖:“人客官,咱们好久不见了。” 第332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四) 一挥手,让李大熊去四周戒备,魏野就直接转换到了冒险者交流频道: “好久不见,封店长,这次麻烦你送货上门还真是不好意思。” “魏大仙儿说得哪里话,我正好要来这个时空节点拜访一位老友,这不是顺路么。” 虽然换上了一身乌巾皂袍的乡绅打扮,然而满脑袋鸟巢型发型的封岳依旧让人看着没法习惯。对这位老熟人,魏野也不和他客套:“之前联络的时候就说了,这次我要采购的货物主要是长枪、单手刀和防御力较好的轻型装甲,不需要附法效果,所以俗称‘白板’的一般精制品装备就可以胜……”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一道身影直接从大篷车上扑了下来,一把握住了魏野的手:“请问您就是魏野先生是不是?没想到,先生要比我想象得还要年轻得多!哦,您背着的就是那把伪装成桃木剑的奇迹魔法杖‘桃千金’对不对?” 一头扑上来的人是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说身材高挑也许轻描淡写了些,就算是魏野这个身材颀长的仙术士,面对着这个看上去很和善的家伙也不得不仰起头来。 这一刻,魏野深深感受到了郭敬明面对着姚明般的忧郁。 但比起那个,更让魏野头疼的是对方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开场白奇迹魔法杖‘桃千金’,这是什么鬼?! 就在魏野义正词严地说明自己随身的法剑和哈利波特的魔法杖根本不是一种东西之前,这个扑上来的男人已经把手中的一本书递了上来:“先生,请给我签个名吧,拜托!” 递上来的是一本装帧精美、还带着奇幻插图风格的小说,“幻夜抄”三个用紫藤花装饰的花体字占据了封面最显眼的地方。而封皮上挂着古典时代贵族爱用的夹鼻眼镜的中年绅士和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件百花不露地的粉彩瓷器般的少女,这个组合,怎么看都异常眼熟。 就更不要说那个奇怪绅士腰间挂着的酒红色桃木剑了。 盯着作者的笔名“紫铃香”,还有书腰上“半妖少女与中年魔术师,神秘的时空奇幻之旅”这样没品的宣传语,魏野看着面前这个家伙,脸色也异常地精彩。 “看起来,比起阁下,我还是蛮年轻的才对啊。”握着这本疑似自家人出品的幻想小说,魏野嘀咕了一声,扫了眼面前这个额头上有水晶晶簇般鳞角凸起的家伙。 额头上带有宝石般的鳞角,这是混有宝石龙裔血脉的半龙人的特征。而面前这个男人,无疑就带着相当明显的水晶龙血脉。不管是通过哪种方式获得的水晶龙裔血脉,这些正确说来应该被称为“gemdragon”的高等魔法生物遗留在血脉中的本能,总会对血脉融合者造成一些显著的影响。 比如说额头上出现的宝石化鳞角,轻而易举地获得心灵异能,还有获得与同族近似的精神状态。比如说水晶龙都是些与生俱来的好奇宝宝,有着过剩的热情和好奇心…… 随随便便地在书页上写下“魏某”两个字,魏野敷衍了事地将那本来历可疑的小说递了回去,随即就把封岳的领口揪住朝前一拉:“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人客官你自己说的,想要把手头的金银宝石一类物品拿去和人以物易物,交换粮食物资来着。我这位同行,正好手上有能满足你需求的单子……” “但是我可不知道星门的商人行业里还有画风如此清奇的……仁兄。” 将金银宝石这类奢侈商品直接通过星门估价系统变现成通用点券不是不行,然而在星界之门,这类不具备超自然力量附加值的商品,价值评估都异常地低廉。而比起直接打包给星门估价系统,倒不如通过冒险者组建的商会,和不同时空中的同行们互通有无来得方便一些。 只是魏野没有想到,封岳介绍来的这位商人简直比自己更加不靠谱。 淡定地抚平了领口,封岳一耸肩膀,开口道:“不要小看人家好不好,我来正式介绍一下,这位是星门贸易协会之一的丰饶角商店街的成员,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巴德雷斯,不要抱着那本小说喜不自胜了,过来自我介绍一下!” 郑而重之地将签名小说收了起来,半水晶龙裔的男人正色站了过来:“马纳克。巴德雷斯,丰饶角商店街所属谷物配送中心‘小妖精的面粉背包’的负责人。很高兴能和您,一位最近名声鹊起的施法者谈这笔生意。那么请问,贵方需要筹集多少的军粮呢?” 抛开了小说粉丝狂热症不论,这位半水晶龙裔一提到商务,倒是立刻换了一副成熟商人的面孔。 “依照汉制,一般给军中小吏和武卒每月配给三石三斗三升口粮,一般提供的军粮以粟子为主。贵方又能提供哪种作物作为军粮?” “三石三斗三升啊……这个,要怎么算的?” “汉制十升一斗,十斗一石,一斗大约是两千毫升。军中口粮供应不用大石,而用小石,小石六斗,也就是说,扣除折损、漂没,每名军卒要至少获得军粮四十公升左右。” 听着魏野的说明,巴德雷斯想了想,从腰间挎着的兽皮背包中拿出了一小只编织粗糙的亚麻布袋,送到了魏野面前:“我们能提供给贵方的是这种未脱壳的小麦,虽然没有脱壳,但作为尼罗河产粮区出产的上等小麦,相信贵方一定可以满意!” 魏野将信将疑地接过这一小袋麦子,攥出一把麦粒看了看。虽然麦粒显得干瘪,不是那么饱满,而且麦粒上还沾满了干燥的粉砂,但好歹还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只是这袋子里附加的那张广告卡片就显得很有点刺眼了,胡夫金字塔的背景下,面向着尼罗河的年轻女法老巧笑倩兮:“来自埃及的特优小麦,托勒密王朝的古老祝福,克娄巴特拉女王向你保证,健康小麦,精致生活!” 第333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五) 说起来,这些所谓的古埃及优质小麦和那没节操的穿越者风格广告,还和星界之门之前的那场严打脱不开干系。 半年多之前,星界之门那以官僚主义著称的营运部门lhg,为了遏制星门商会们此起彼伏、毫无节操的跨时空军火走私活动,破天荒地很是下大力气地整治了一番。而在这次严打中被当成典型重办特办的,就是某个名叫“犬牙国际纵队”的冒险者小社团。 由于社团的领导人都被投入了矫正中心享受终生免费的电击按摩,这个被取缔的小社团就剩下了极少数的几个中层干部还滞留在某个时空节点的古埃及。跨时空军火走私这些漏网之鱼是不敢再做了,但是与托勒密王朝合作,向处于战争中的冒险者领地提供粮食资源,倒还不失为一条新路。 犬牙国际纵队的残余成员,就以古埃及的小麦去换取其他时空的金银宝石一类奢侈品。再将这些奢侈品转手来获取廉价的后古典时代的消防斧与防暴盾牌。这些武器则被用来武装托勒密王朝的部队,保证这个冒险者与女法老联盟的地中海粮仓的统治地位。 当然,从这样的时空贸易中赚取的通用点,则大部分都拿来支付了lhg的天价罚金。要说这样艰辛的冒险者生涯唯一可以骄傲的地方,就是犬牙国际纵队所在的古埃及没有像这个时空节点的大汉帝国一样,同时存在了好几个大型冒险者团队,彼此间勾心斗角,明枪暗箭个不亦乐乎。 魏野对于时空走私贩子的境况是丝毫不感兴趣,又攥了一把来自古埃及的小麦,让干燥的麦粒在掌中滚动了片刻,然后一点头:“凉州地方,麦价以一石一百一十钱为准,今年本地遭逢兵火,麦价升至一石一百二十钱,我方就以这个价格收购这批埃及小麦。而依据此时金价,二百五十克黄金可抵一万汉五铢钱,也就是说我方每汉斤黄金,至少要换取小麦八十四石。这就是我方的出价,请转告对方吧。” 巴德雷斯看着魏野,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阁下,这么直接地掀出底牌,你肯定不是个好的商人啊。” …… ……… 大规模的物资采购,肯定不可能一下子达成一揽子交易。与水晶半龙裔商人巴德雷斯谈了些细节,又将封岳这次带来的帆布加钉铁皮的宋军制式战袄签收,公事暂时告一段落的魏野终于有时间谈一谈私事了。 封岳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盒,锦盒外面也用了一道佛门宝箧印陀罗尼的舍利塔符印封固,小心翼翼地对魏野道:“人客官说要重新点化随身的咒具,我这里替你收集了几样成色不错的祭炼材料,人客官你看看,可有满意的没有?” 他将那道舍利塔符印揭去,只把锦盒盖掀个半开,便有一片灵光透出。封岳一手托着锦盒,一手挨个给魏野指点过去。 他最先取出的是半截断剑,剑身青赤,剑刃也被锈蚀得不成模样,然而剑身之上却隐隐有气流来回涌动。魏野通过终端,已经看见了数据库对它的鉴定: “昆吾古剑头,埋藏地下数百年,虽然锈蚀严重,却纳山川秀气于一体,已成天材地宝一流。本可回炉重铸为仙剑,然而炼剑者不得其法,将此物炼废,仅可作为祭炼材料使用。d阶下位祭炼素材,可在指定的道具上增加一个恒定风刃效果。” 开头就是这种半废料般的素材,魏野对后面的东西期待度也就不高了。 果不其然,封岳接着从锦盒里拿出了一块刻着北帝符的黝黑灵石,虽然犹带几分灵气,然而这块慑妖石却是某个时空的修道门派用来封镇妖物的镇石。而不出魏野所料的,这块慑妖石也是妖魔破开封印后残余的报废品,只能拿来当成增加对妖魔伤害力的点化材料使用。 而像是宿有花精诅咒、增加魅惑类法术成功率的万艳香囊,收集百草霜露、强化武器附加冰霜效果的蓼草霜,这类的材料不是增加的附法能级太低,就是压根不合魏野使用。 但就在这其中,还有一对水晶宝瓶,大肚细颈,上加五色琉璃制成的摩尼宝珠为盖,瓶身又有八幅宝轮、五钴金杵一类佛门法器作为镇压符印。其中一只宝瓶中,存着一个紫铜炉鼎,鼎中时时有火焰窜出,幻化成火鸦、火马之形。 另一只宝瓶中,却是一片淡绿浓雾,云雾之中却有一条不比牙签长多少的小蟒不安地来回游走。这条小蟒满身如云黑斑,在黑斑中满布金星般的细鳞,额头生着一弯似玉独角,看上去几似蛟类。 前者是封在金阳鼎内的一点三阳真火之种,后者是一条初成了气候的瘴海云蟒。 那三阳火种,是仙道中人开炉取丹之后,丹灶中所留的一点终年不熄的灵火,对修炼驭火道术之辈极有好处。而瘴海云蟒乃是天生异种,看似蛇类,其本质却是人迹罕至之处的山泽交汇之地积郁不散的瘴气凝结而成。 这两样都是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论本质,甚至不比寻常法器一流差了。 这三阳火种落在魏野这个专修洞阳离火之道的仙术士手里,用来祭炼法器固然是裨益不少。那些走入旁门、玩毒玩蛊的高手,若是能得了这么一条瘴海云蟒,用来祭炼什么七圣乱心瘴、九地腐仙葫芦之类邪门法器,更是如虎添翼。 只是这类法器就像是芥子气和沙林毒气,一不小心就要流毒无穷,很容易就被lhg请去喝茶,享受终生免费的电击按摩服务,所以乐于祭炼这类法器的人并不算多。 魏野来回将这两样东西打量一遍,突然一笑,揽着封岳的脖子就走到一边去:“封店长,你还真行啊。为了处理你们风月堂手头积压的这些低等级祭炼素材,你倒是跑到我这里玩起捆绑销售来了?” 第334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六) 对于风月堂的促销手段,就算魏野看得分明,也戳破得直接,然而在这个当口,这等事情却也懒怠和封岳计较。 说起来,魏野这队伍里,能上阵冲杀的人多,能做文书工作的也有乌宗元支撑,然而这事关星界之门的事务,却只能魏野一个人挑起来。略略在口舌上争些上风,将价码打下来一些,余下的心力,仙术士却是不想再耗费了。 起码比起这点三瓜俩枣的砍价,魏野如今直接参与其中,隐隐为凉州乱事执棋的一手,由此而获得的资源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冒险者的全部身家。 而作为这场即将绵延数十年的战乱中,天大的变数之一,他所造成的影响一点也不比春天那场宫变小半分。 如果真让他成功地将西凉地区平定下来,光凭着这件事带来的深远影响力,包括稳固了一个民族对西域的掌控,就足够扳回多少的劣势。最起码,作为汉家垦殖千年、反复拉锯,直到工业时代仍然为分离力量所困扰的这片土地,真正纳入华夏之胄掌握的日子,说不定要更早一些,更不需要赵宋那些懦弱的只会玉斧划界、捐弃旧土之流出来博存在感。 而由此产生的深远影响,带来的因果律变动,所获得的收益差不多也能抵得过甘晚棠、赵亚龙、秦风他们三个大型冒险者团队在光和宫变中获取的通用点券总和。 只要他能一力将这场乱事连同乱源一起扫平! …… ……… 安定郡的郡治,本来在光武皇帝时候,定在滨临泾河的临泾县。永初年间,随着羌乱日频,哪怕是镇守西凉腹心之地的安定太守也是一日三惊。当时那一任的安定太守索性上表奏请朝廷,将郡治迁于离右扶风不过数十里的美阳县,美其名曰“寄治”。 当初上表的时候,安定太守一再对中枢辩称,“寄治”不过是为了应对羌乱的权宜之计。然而从永初五年到光和五年,几十年过去了,这迁到美阳县的郡廷就很有点落地生根的意思,当初随太守府迁来美阳县的老吏也都在此地生聚成了大族。这么一来,迁郡治回临泾这回事,大家也就识趣地不再提起。 美阳城西,长亭之畔,安定太守张规冠带俨然。长亭之外,迎接凉州刺史一行人的仪仗、鼓乐,一溜排开,接风的酒宴也是早早地就征发了厨子备下。 至于前去引路的传骑,那是一早就发了出去的。太守府上下,郡廷、县廷有品秩的官佐,文武两班,进贤冠、鹖冠都顶了出来,也不顾这些天寒气渐盛,西北风吹得头上冠子都快罩不住。 本地的乡绅,身上有份民爵、身份够体面的,也都站在了接官队伍里,把自己和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分隔开来。 至于那些四下里维持秩序的郡兵,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地今年寒风吹得早,可郡里冬衣、柴炭还没有发哇。当官的不缺这点花费,早早地就把炭火烧起来了,可大头兵哪有这个命数?只盼着那位梁刺史早些赶到,让大家也少吹些冷风!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忧虑,那些冠带齐楚的杂佐官儿,也不见得有多么的乐观。站在接官队伍里等得烦了,这些半官半吏的人物就纷纷议论起来: “一个刺史,三个太守,连亲兵带家眷,还逃了个七零八落。这么一下子,就是大半个凉州都不在朝廷手里啦!” “凉州这地方,从来是马贼多、乱军多、叛羌多,这次可闹得比往年还邪乎。张掖、武威这两大郡都失陷了,我看这安定郡也保不了多久!” “保不住就退回关内呗,当年又不是没退过!要不是当年班超多事,这凉州这么个大包袱,早就丢开去啦!” “你倒是想退,朝廷那些只会唱高调的书生容得你退?只怕不但不许退,还要借着这事又办几个人立威……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碰着了这凉州官的选铨!” “那还有什么说的?事到临头,也只能走准了门路塞好处呗。我就不信了,那帮子党人被贬职回乡这么多年,只能自个吃自个。天天清粥就大酱,就没把他们眼睛吃绿了?且瞧着吧,黄的是金,白的是银,谁和这两样东西天生有仇?他们伸手也不会比阉党慢多少!” 这些杂佐官议论得兴致盎然,安定太守张规也没心情管束他们。 这位安定太守也是正经举孝廉出身的,虽然年岁不小了,还依稀能见得年轻时候的儒雅风仪。这位混到二千石的地步,也没有别的诀窍,就是秉着“不做不错”四字当座右铭。虽然从来没有在治政考评里得过上等,但是也从来没混到差评,仕途上一路走来都是四平八稳。 然而他当初鬼迷心窍,早年间和段乐泉结成了儿女亲家,这就是撕脱不开的干系。这一回凉州的半边天都塌下来了,要是这一关过不去,不但段乐泉自身难保,他这个当亲家的也得一起倒霉。 现在也就是大家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真个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是进是退都看这一回了。要不然,依着张规的性子,就该早早地上书朝廷,弹劾梁鹄治凉无方、他段乐泉抚羌无能,先把自己的责任撇个一推六二五再说…… 飕飕的冷风里,张规居然还满身发燥,出了一身的汗,只能一面擦,一面打发从人去前面打探。 他正焦急间,就见着身边小吏朝前一指:“使君,您看,有传骑到了!” 听着小吏提醒,张规举目望去,果然见着前方有一骑远远而来。马上骑吏头戴赤帻,臂缠红布,身背红白二色的邮囊,的确是邮驿所遣的传骑使者。 像这样的使者,所传的往往都是紧要军报,然而这个时候张规哪有心思管这个?何况段乐泉紧急传信给他,首要的就是先遮断凉州向中枢的邮传。他使个眼色,身旁小吏已经会意,先带人迎了上去,就猛地把这个传骑使者截住了。 那使者急得一头是汗,连连大喊:“军中急报,这是紧要的军中急报!慢一刻都使不得!” 然而那小吏哪理会什么军情?一挥手,就有手下差役把这没眼力的使者拖下马去,先拉出张规的视线外。 而张规,此刻就这么死死地盯着远处那一点冒出头的凉州刺史旗号,猛地一握拳头:“这几日吃了无数的担心,乐泉兄啊乐泉兄,你们可算是到了!” 第335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七) 虽然刺史旗号、太守仪仗还没算全丢完,段罔这一行也是狼狈得不得了。 那面“凉州刺史梁”的认旗之下,从张掖太守段罔起,人人都是满身污脏,袍服都看不见本来的颜色了。本来地位居首的梁鹄,这时候是满脸的死样活气,就由着几个亲卫守着他,坐在马上缓缓地随着队伍里移动。 作为这队伍里真正的带头人,段罔也不再摆什么张掖太守的谱了。从姑藏城到美阳县,这一路的紧赶慢赶,连梳洗的余暇都没有,他现在也是胡须虬结,满脸的垢腻,说话的语气都比往日温柔了三分。 也不由得他不温柔这一路上,不断有人掉队,起初是那些跟着他们出逃的小吏跟不上这速度,只能被他们抛下。后来就是他自己招募的这些前马贼,看着意思不对,干脆就溜之大吉。 几天下来,这原本也算是有点规模的队伍,就越加地散了形。跟着段罔做了一处的敦煌太守马艾他们,身边的亲兵倒没有散得这么离谱,但也都是蔫头巴脑,还能听从上司号令,那完全是日深年久里养成的本能,可要是真遇到战斗,肯定是先自己四散奔逃。 段罔抬头看了看已经露出整个轮廓的美阳县城,有气无力地一挥马鞭:“前头就是美阳县,走吧,到了美阳县,咱们再好好修整一下!” 听着段罔发话,马艾李参他们,也只能跟着叹气,彼此对看一眼,略略整理袍服。这一路仓惶东逃,他们算是真正体会了一把丧家之犬的味道。 仿佛是约好了一般,这些年,他们这些凉州地方守臣大力推行祆教的地区,都在同时竖起了反旗。沿途所见,烽燧处处,道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就连靠着驿路的村庄,都有羌人或者干脆就是汉人改信的教民闹事。 这样的情形下,沿途的县城,他们连靠近都不敢靠近,才逃出了姑藏城,要是在这些小县里又被堵着了,那该有多冤枉?而沿途的村寨,要么据守自保,要么就因为羌汉混居的缘故,被烧杀成了一片白地,要么干脆就是全村非羌即教。 这样下来,他们一路上能得的补给也是稀少。几个两千石的大人物还能混一个肚儿圆,从几百石的属官算起,都是半饥半饱了。就是好不容易进了安定郡所辖地方,大家也没能安定下来,段罔就像是火烧屁股一般,紧催硬催地赶着人朝前跑。好在沿途的驿置都得了张规紧急通知,紧着他们用马,说不得这到美阳县的路上还得再跑死几个。 可就算这样,这些大人物这些天鞍马劳顿,磨烂了大腿根的也很不在少数。 一行人强咬着牙,总算到了长亭之前,张规已经带着他那条长长的接官队伍迎了上来:“乐泉兄,何来之迟也?” 对着张规,段罔也总算是从脸上挤出了一点笑纹儿,拱手还礼:“师正,实在是有劳你了。梁使君也随我们到来,正好与师正见个面,大家一同商议商议这羌乱的应对之法!” 听着段罔主动提到羌乱,随着张规出来迎迓的本地乡绅,脸上神色就微微有些抽抽了。羌乱一起,官府肯定要让地方豪族捐输报效。出点血对这些地头蛇来说倒没什么,然而这么多年来,凉州羌乱一回比一回声势浩大,除了少数几处有精锐边军驻扎的地方,其他郡县派遣的郡兵就像是豆腐般地一戳就烂,最后还是得靠着外地调兵入凉才能找回点场子。 可这么一来二去地,那些流官任期到了,拍拍屁股换个地方继续驷马高车地当他的父母官,俸禄依旧,宦囊不减。可吃哑巴亏割大腿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地头蛇? 本地豪族当中偶尔也会涌现出一个两个的忠义之士,愿意出钱、出人马、自带干粮去平乱的。然而凉州官场上,从来都把本地豪族当成首要打击对象,哪肯让他们沾手这个?打不出战绩倒还好了,打出了战绩,又混成了凭军功而起的新贵,成了地方官署边上的庞然大物,这样的风险就是打死了那些地方守臣都不会去冒。 这么一来,这些接官的乡绅家主看着段罔这一堆落魄外逃的官儿,眼神就显得格外复杂了些。 然而眼神复杂归复杂,这脸还是得给人家捧住了。太守府的几个属官带头,这接官队伍就杂七杂八地躬身喊了起来:“我等全凭使君们吩咐!” 段罔作为挑头的,这时候也很笑得平易近人:“诸位不用这么多礼,守土本来就是我辈久蒙国恩之人应为之事。只是羌人叛乱,也不是一回了,我凉州各郡县的驻兵,又实在不堪用,只能等着朝廷调兵进剿,这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可我等既然有守土安民之责,这该管的事情还是要管起来。一路上,梁使君与段某已经议定,安定郡乃是凉州入关必经之路,美阳县更是咽喉要地,过了美阳县,就是右扶风!为免羌军入寇三辅之地,惊动天家宗庙陵寝,安定县是不得不守,从现在起,便要封关封路,严禁一切人等通行!一者为防反贼混入关内,二者也是免得生出什么谣传谰言,败坏如今的局面,这也是为了平乱大局着想,大家切不可误会!” 这话说得如此赤条条不加掩饰,在场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就是摆明了要借着守土防羌,阻断凉州向关内的传讯消息!还不像千年之后那么麻烦,西域乱事一起,就又是断网又是屏蔽信号,凭着凉州刺史和几位方面大员在此坐镇,合起来的权威比后世那些自封西域王的人物也不差了,区区封关拦路又算得什么大事了? 段乐泉环视了四周一圈,笑容却是不见了,剩下的都是一股子沉肃意味:“除此之外,还有一事,本来是张使君治下该管,然而如今军情紧要,情势特殊,本官僭越一些,也就担个关系,一体交代了吧。” 他这么一开口,接官队伍里的人也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恭恭敬敬地静听这位张掖太守训示:“本官牧守边地多年,也知道,这凉州地方官视事本来就仰仗地方士绅们竭力相助。大家多是祖上凭军功挣下的家业,家中儿郎也多精于骑射,有类燕赵之地风俗。然而本官还是要提醒各位一句,以武犯禁的事情,大家还是莫做!” 说到这里,段罔正色道:“就本官所知,今日这场变乱,无非就是羌部中一二狼子野心之辈,裹挟无辜羌民,才成如此局面。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视羌人为仇寇,那才是亲者痛而仇者快。就是祆教,本也是教人向善、与世无争的教门,不能因为一二反贼借祆教生事,而迁怒于祆教身上!” 他伸出手,做了个朝下砍的动作:“还请各位回去,好好管束家中子弟。为人处事不在舞刀弄枪,而在端良揖让上面。一怒拔剑,更是要不得!这段时日,安定郡中严禁汉民身带兵刃,违者也一概以贼党论处!” 这番话下去,接官队伍里顿时就发出一片嗡嗡议论之声,哪怕是张规都有些听不下去了:“乐泉兄,凉州边地,民风好武,带刀携剑乃是向来旧俗,如此严禁,只怕……” 听着张规这般说,段乐泉也是微微摇头:“师正,你就是太过心慈手软!你这安定郡中,虽然汉民居多,不一样也有羌民?不事先将本地汉民约束住了,他们鼓噪起来,和羌民彼此攻杀,那么我们又要如何弹压那么大的乱象?已经丢了凉州大半地方,还备得住再丢了你这安定郡?倒不如先把汉民压制起来,就算是本地羌民生事,我们也好缓缓措手,安抚下去!” 说着,段乐泉又是一扬声:“本官最后再奉劝各位官民,乱贼势大,我等如今也只能谨守安定,替天家护住这三辅门户。至于乱贼,朝廷自会调集大军进剿!乱贼皆精通骑射、勇悍难敌之辈,有万夫不挡之勇,非我等可以力敌,只能坚壁清野,徐徐应对……” 他说到这里,也不由得感慨万分,真个是仕途艰险,前路难明,自家半生精力都放在安抚边患上面,可是谁也不知他这么位大贤臣的辛酸,不了解他的苦心!更不要说这次勉强弥缝、收拾残局之后,又要给洛阳那边塞去多少好处。等到归老以后,就叫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谨守家业,再不要出仕做官,免得败了家门…… 就在段乐泉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念电转间,却没有想到别的。可就因为他下马伊始就要将安定郡掌握起来的这番举动,还有这些通下马威般的训话,不但接官队伍中那些地方杂佐属官和士绅要恭敬聆训,就是那些跟着来跑龙套的小吏也都停下了手中差事。 这其中,就包括拖走了那个倒霉的传骑使者的一班人。 那个传骑使者本来就有些憨劲,脑筋不大灵活,被这班小吏拖开来,更是动了肝火。他只知道是这帮小吏拦着他的去路,而前面却是迎接高官的场合。按照邮传规矩,他所通传的军情,却是必须直达,旁人拦截,都是大罪。 这愣头青就认准了这一条,趁着看押他的几个衙役不备,猛地就冲了出去! 他这一下发力,顿时要多扎眼有多扎眼,挡路的人群都给他冲开一条道去。他一面跑,一面从身上那赤白两色邮囊里掏出了一卷文书,边挥舞边大叫,眼看着就快冲到段罔和张规面前了: “使君!使君!小人乃传驿使者,发张掖郡紧急军情来报!张掖郡遭逢羌乱,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率部大破叛军,张掖各县,皆得保全。诛杀乱贼,斩获千级!大胜,这是大胜!” 第336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八) 闹攘了整一日的安定郡廷,直到深夜,还是灯火通明。 一张用黑、红、青三色标识出凉州全境的驻军图前,两个头戴介帻的心腹小吏举着烛台,替几位大人物照着亮。段罔和张规,微微佝着背,仔细端详着张掖、武威那占据了凉州最为紧要之处的两个大郡。 白天这么突如其来地搞了那么一出,一般人还真下不了那个台。就是马艾、李参也都脸色不好看,只觉得血液不由自主地上涌,把头都撑大了一圈。 然而段太守却是神色淡淡地,走上前取过了那个充任传驿使者的愣头青手里的文书,朝上一举:“这捷报,大家都看到了吧!这一次的羌乱,只是一小撮的贼子鼓噪,很快就会被平定,诸位放心,这安定郡,有若泰山之安!” 段乐泉这么举重若轻地一通处置,总算是在面子上对付过去。而一应酬酢过后,安定太守和张掖太守就猫在后衙书房里面,对着凉州驻军图翻来覆去地仔细看。 书房里静无声息,连两个持烛台的小吏都屏住呼吸,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手指划过驻军图的那一点动静。 到了最后,段乐泉疲惫地抬起手,按了按左眉上那颗肉痣,直起身来,然而话语中却是一股石头终于落了地的安心感:“到底不出我的所料啊。” 以这句话作为开头,段乐泉转身坐到了几案边,拿起了那份报捷文疏。 这文疏写得异常精简,完全不像是正常的夸功报捷、骈四俪六的露布文告。其中大意,不过是魏某人蒙圣天子威灵所加,挺身而出,平定张掖郡治叛乱,剿杀千余乱贼。叛乱中魏兵曹更是身隔半里之遥,张弓射杀一锦布缠头之老贼,众贼抬去,用红布包裹,放声大哭云云。经此一役,贼军已仓惶退去,汉军士气大张,而屋兰、删丹、日勒、番和诸县,犹有贼军肆虐。故在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的指挥下,率八百精锐向南沿途追击,誓要将这股贼军完全消灭。 看张规还不明白这报捷文疏里的玄虚,段罔这个时候倒是有心情向自己这个亲家解说一二:“这个魏野自称是从张掖郡治所在的黑水城开始平乱,他一个无兵无勇的过路官,哪里能绕过我郡廷各曹掾属去调动我黑水城的郡兵?就算是他真的能平定了黑水城中骚乱,这个时候,只要他能守住了黑水城,那就算是大功一件。哪有率不过八百军卒就贸贸然出城平叛的道理?” 说着,段罔一声冷笑:“先平黑水城之乱,再出觻得,过屋兰、入删丹,一路追杀,直向番和而来?番和县在哪?再走几里,他就出了张掖,直直向着东南方向去了。他怎么不好好守着张掖郡,把胜果巩固起来?师正,这哪里算是胜仗,他这是在一路南逃中讳败为胜,和我们一样地在糊弄中枢!” 说着,他一挥手:“把那急递军情、冲撞太守仪仗的使者带上来,某要亲自问话!” 这时候段罔和张规俨然都成了一体,自有安定郡廷的小吏领命而去。用不了太长时候,几个长大郡兵就夹着那个冒冒失失的传驿使者来书房禀见。 白天闹了那么一出,这个愣头青这会子也反应过来,汉法承自秦制,向来以严苛著称,何况还是冲撞了太守这样两千石的高官!这时候,就算是愣头青,也吓得有些魂不守舍,一被夹进书房,不用人踢,他自己啪嗒一下就跪下了:“拜见使君!拜见使君!小人是祖厉县驿传骑吏,不想传递军情时候,脑子发昏,冲撞了使君,死罪死罪!” 自觉已将一切尽在掌握,段罔反倒越加地有了大臣的雍容气度,手指着那使者向着张规笑道:“师正你看,小人畏威而不怀德,此语正为此等人而设也。” 被段罔这自信模样感染,张规也含笑点头,随即开口道:“传唤你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问一问前方战况。如何,武威乱象依旧么?可有失陷郡县的官员南逃?” 这愣头青的使者见着上坐的贵官口气缓和,略将心定了定,老老实实禀报道:“我们祖厉县乱事尚小,各地村寨都出了男丁护庄。就是县城里也多加了人手,尚未见着大股的贼军扑城。就是……就是……” 他想说,又觉得这事有点荒唐,可是在脑子想清楚之前,舌头就先自作主张了:“就是近来县城和乡下多了好些谣言,说是有羌人身上带着会下咒的鬼针,到处扎人。谁要是被扎了,就要犯鬼瘟,一门老小死尽,所以处处都人心惶惶的……” 听着这话,段罔和张规对望一眼,不由得抚须大笑:“无稽,真是无稽之谈!愚人疑神疑鬼,不过如此。好啦,这等事不消禀报,带他下去吧。” 打发郡兵们将那个愣头青的使者带了下去,段乐泉的脸色就冷了下来:“师正,如何?果然如某所料,所谓平乱,所谓斩获千级,不过是那魏某人大言虚诳而已!谁知道这捷报后面,他到底想要掩饰什么!” 张规听着段罔的分析,面上仍然带些疑虑,劝道:“纵然是那个兵曹从事谎报军情,现在他人却不在此地,你我号令也难出安定,管他死活做甚?既然他也要南撤,总是要借道这美阳县的,到时候再对质一番,参劾也好,当场拿下械送京师也罢,总都有的是法子。现在正逢多事之秋,你我还是不要贸然与这等京官结怨为妙。” 段乐泉摇了摇头,眼中却是猛地闪过一丝狠戾之气:“凉州乱起,如此大的祸事,没有顶缸之人,我等地方守臣如何能在中枢过关?想那魏野,身为一个孤身在凉州,没有奥援相助的京官,却敢玩出这等花样,可见也是个不肯安分之辈!这等人是最能坏事的,必须先处置干净师正,你我二人,加上梁刺史,连同李、马两位郡守,联名向中枢上本,就参劾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刻剥羌部、杀良冒功,是激起了这场羌乱的罪魁祸首!” 第337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九) 就在终于赶到了安定郡治的段罔,一面苦心孤诣地遮掩他们一行人弃城南逃的狼狈,一面盘算着怎样栽赃嫁祸的时候。魏野率着那号称八百、实则只有百余的亲卫,也进入了番和县境。 这点人手,要换了个正经将官,只会嫌少,然而在魏野这从没点过统帅力技能树的仙术士看来,百多人已经太多。不过好在这一次远征,最后的目的地番和县与骊轩县已在眼前,旁的细枝末节就先存而不论好了。 番和和骊轩两县,距离黑水城最远,是张掖与武威接壤之处。然而这两县却有着张掖郡所辖其他各县所不能比拟的重要性。 番和县是张掖诸县中最大的产粮区,也是张掖郡农都尉的治所,一向是粮秣积储的要地。而骊轩县自西汉时,就是马苑所在。这个时代,不管是对官军还是叛军,粮秣和军马都是必不可少的战略物资,魏野就算不怎么专注军事知识,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而这次南下,别的不论,起码要保证番和县的积储和骊轩县的军马不要落在了羌人手里。 这两县毗邻,南北皆山,恰好挡住了北方寒流的入侵,经冬不寒,入夏不暑,宜耕宜牧。然而随着百年来凉州战事纷扰,这里也不免受到波及,尤其是当下 番和县城墙之上,不管是县中驻军,还是县廷杂号的衙役差人,纷纷都上了城头,一天两班倒地来回巡逻。 这些守备队伍如此似临大敌,不为别的,只因为城门下面,那涌了不知多长的队伍! 城门前头,除了门军维持秩序之外,还有县廷专门拨出来的十几个文吏,都拿着笔,不停地验看路引、民籍,一切能够证明来人身份的东西。 一个大嗓门的差人,满头都是热汗,直着脖子在那里一遍遍地大喊:“奉农都尉钧令,城门辰时开,午时闭,有官秩在身者,请出印绶验看!城上都是大黄弩,想冲城者,自己想好下场!” 而那城下的队伍,也绝说不上秩序井然,闹闹扰扰的,简直比乡间的集市更乱。 也有管事模样的人物,袖子里提出一串儿铜钱朝门军手里塞,就为了挤一个朝前的位置。 也有那号半官半吏,才不过百石的小官僚,拿着那长条形状的半通小印,朝着门军脸上乱晃:“看清楚些,本官也是官身!妥妥当当的百石,还不快点放我进城!” 至于那一等凉州豪强门户出来的门客,更是气势大些,这些人多半身上都有些不清不白之处,才投在豪族身边作为门客出力。他们虽然不拿铜钱,也没有随身小印充大头,可一个个嘴里喊得还比旁人响些: “我们家二郎可是屋兰县的县尊,现接着他兄嫂两位去投亲,这可是官眷,你们怎么也敢拦路不叫进城?” “你且到姑藏城问一问去,谁不知道我们主家是头一个大户?这要是在武威,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一份名刺送进衙门,就能叫你们破家灭族!” “还敢嘴敞了吓唬咱们?当年走在道上,俺也是身上扎了好几支箭不退!入娘的你敢射一下试试,惊了我们家主车驾,就要你赔命!” 这一阵阵的乱嚷,看着混乱不已,然而说起来,这也不过是几百人扎堆。那些逃难来的武威郡百姓,番和县听许他们在城下搭建窝棚,番和地气又暖,不比别处,不怕冻死人。每日巳时,县廷会给这些难民舍一碗粥,吊着性命不死,这些百姓也不会搀和到那些抢着进城的豪族和小官僚中间去。 如此分别处置,反倒没有了大股流民冲城的后顾之忧,而这些有些身份地位的豪族和小官,嘴上喊得再响,反倒知道进退,也不会发了疯去撞城。 番和县的农都尉姓吴名解,这位吴都尉性子有些偏软,又最怕麻烦不过,所以事事都要讲究事前周全。可惜他这个安排虽然高明,可耐不住这世上人算总是不如天算。 今天要进城的人分外地多些,在队伍最后,却是停着几辆大车,看车上染画,都像是有品级的官员所乘的车驾。 然而这些大车身上却是多了不少的焦痕,更有一辆车上还有些点点血迹没有擦洗干净。那中间一辆看似为女眷所乘的小车上,却是个满面虬髯的汉子赶车,此刻正低低地和车里人说话:“二当家的,这城前关防好严,又是官民两分,不好带起乱子来!没有那些流民在前,这要大家怎么冲城?” 车里有个男人声口低低地应道:“那些傍着城墙的流民先不用去管,我看着那些前面车队带来的豪奴气焰如此嚣张,说不得他们自己就能生出事来!到时候,一拥而上,进了城门,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这低低交谈几句,前头装作车把式的大汉也只得叹息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咱们应了那什么祆教的招抚,当了什么鸟阿莱贝伊,却要咱们这样卖命,值得么?” 所谓阿莱贝伊,这词本来也不该出现在汉末,而是千年之后,奥斯曼土耳其的下级官员头衔,却不知道怎么的,出现在了这个时代。 然而对于这个官衔的来历,车上的两人都是浑然不知。车中那被称为“二当家”的男人冷冷道:“别嫌弃这祆教的价码开得低,那些太平道的妖道,连这个价都不肯出。说是合伙,其实就是火拼!尤其是那个什么使者的小子,借着行军法,砍了多少当家的脑袋?他们太平道臭规矩一堆一堆的,入了他们的伙,就要咱们不抢不偷,可不偷不抢,那还算是贼么?” 说着,这二当家口气又放缓了道:“祆教那些主事的不是给我们说好了,混开了番和县城,许咱们开抢三天,只要给他们留下足够的军粮就成!说起来,比起番和,倒是骊轩的军马更值钱一些,可惜那些羌子要自己去抢!” 这说话间,他们身后恰有一骑突入,顿时就将这扎堆的人群冲开了些。 马上骑士,身背长枪,手中握着一卷竹简,在城门前打了一圈,才勒住了马,高声喊道:“某是司隶部兵曹从事魏公所遣使者,魏公虎驾距此不过二十里,请传知农都尉吴公,迎我们入城!” 这话就喊得格外不客气些,然而魏野带出来的这支队伍,也确实沾染了不少魏野那简单粗暴爱掀桌的风格。别的不论,张掖一郡之地,各个县城面临着这场动乱,都是据城固守得多,哪有魏野这也率百人之军,就四下冲杀扫荡的痛快? 然而他这做派,放在堆在城门前这些豪族和逃难官员眼里就显得格外刺眼。 当下就有人不阴不阳地开了腔:“入娘的,什么玩意儿?司隶部兵曹从事?关内的官儿,跑到我们凉州人的地界上来抖威风?” “就算是司隶部的官儿,比别处金贵一些,也不过就是个六百石,算什么大人物了,在这里拿大!” “活了这么大岁数,今个可是开眼了,一个兵曹从事,不过是佐贰官,还用上了虎驾。这关内的官就是不一样啊嘿,有本事上武威郡杀羌军去,在这安安全全的番和县撒什么野!” 这些天下来,魏野这些成军不久的亲卫,对自家主公的崇拜,那可以说是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哪听得下这些豪奴阴阳怪气的说话?当下这传令的亲卫就恼了,一勒缰绳,拨开马头,随即就松了手,按在了腰刀上:“兀那汉子,实话对你讲,魏公不是你们这等泼赖货色可以妄论的!念在你们逃难而来,不清楚底细,俺也不怪你们,让开道,放俺进城!”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更是如同在火堆上泼了一瓢热油。那些豪奴本来被堵在城门前头,进不得退不得,又不敢真个冲城,正在火头上头。魏野这个亲卫这么一来,反倒是激起了他们的气性,嘴里怪话说得更响,其中有个脸上带刀疤的汉子,本来憋火就憋得太久,这时候就扑到了近前,一把抱住了这个亲卫的腿:“入娘的贼配军,乳臭未干的模样,还敢在你阿爷我面前逞威风,给俺滚下来!” 这亲卫虽然年轻,马术却是极好,裆劲也足,这一拉之下,居然没被拖下马去。他也是跟着魏野上阵厮杀过好几场的,当下就抽出腰刀猛地回刀一砍! 这一砍,用的还是刀背,然而力气也不小了,那抱着他腿的汉子猝及不防,被一刀砍翻在地! 原本这城门前的气氛就绷得太紧,这一刀下去,四周就全是人的喊声:“入娘的,这贼配军还敢动刀!” 早就注意到这里变化的那伙“阿莱贝伊”,这时候也涌到了跟前,见着这情形,立刻就是一声大吼:“怕他作甚,论刀论枪,咱们也有!” 这声喊里,还真有血冒头的豪奴满脸狰狞,拔出腰间的佩刀也扑了上来。 这种时候,只要有人带头,不管多疯狂的事情都会有人跟着做。何况这些豪门大族的门客,原本也都是些无法无天惯了的,哪还管得了其他? 城门前那些门军,城上巡逻的衙役,看着这一幕,吓得腿都软了,谁还记得下去弹压? 只有城门口一个管事的小军官喊了一声:“都不要动,仔细退开去!” 然而他这一声还没喊完,一支羽箭已经破空飞至,钉透了他的喉咙! 以这一箭为信号,顿时那些“阿莱贝伊”哪还不知道机会已到?发了一声喊就纷纷冲了出来! 这些人一边喊,一边拿着手中家伙就朝着那些呆愣的门军乱砍:“不让咱们进城,咱们就冲进去!” 不过数息之间,就被他们砍倒了好几个门军,那些负责查验造册入城人等的小吏里倒是有机灵人,当下就尖叫一声,朝着门洞里乱跑:“快跑啊,羌军杀过来啦!” 这一声喊,仿佛带着魔力,原本就混乱的场面变得更加的崩坏! 城墙下,那些见识过羌乱、逃难而来的流民,本来就如同惊弓之鸟,这一下就吓得纷纷尖叫起来。 男的或许还想着拿起包袱,女的没头没脑就抱头乱奔,老人孩子,跑不动的,就只有原地大喊大叫。 只不过一瞬之间,原本还被整理出一个秩序的番和县城前,就变成了一片混乱景象! 魏野的那个亲卫这时候倒还镇定,没有跟着乱起来,然而他身边也都是狂乱地人群,还有好几个虎视眈眈的豪奴。这个时候,骑在马上也是行动不开,他索性就直接跳下马来,腰刀也丢开去,只将背上大枪一盘,就扫开了好几人! 然而他再骁勇,终究不是魏野这号冒险者,眼看着就要在人群中被冲散了去! 这个时候,人潮涌动间,他也不是目标了,像他这样年轻力壮的汉子运道还算好些,那些妇孺,在这场面里,不是被冲散,就是被踩倒。 就是那些豪族和逃难官员的车驾,在这片狂潮之中,也没了先前的气焰,只能随波逐流!这些富贵人物坐在车里,也只能不停地哆嗦,连指挥身边家人都做不到。 一个致仕在家的老乡绅,抓着车壁,免得自己跌出车厢去,还不住地嘀咕:“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世道!” 就在这个时候,城墙上总算有人没算是完全吓晕,一个小军官一咬牙,抢过了身旁一个目瞪口呆的衙役手中大黄弩,就朝着下面瞄准。 他也是知道,像这样的纷乱情形,不死些人,不出些血,人群是不会安稳下来的!而他瞄准的对象,就是那个在人群里分外扎眼的魏野亲卫。 嗖的一声,弩机猛然射出一箭,这个亲卫听着破空声响,抬头看去,却是欲躲不及! 然而就在同时,一道赤光猛地从他后方冲射而来,正对上了这支弩箭! 赤光正撞着弩箭的箭头,却是去势不减,反倒将那支弩箭从中一划为二,随即猛地钉在了城墙上! 那端着弩机的小军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视线中出现的一幕就让他僵在了那里。 一面极大的认旗在城门外迎风飘动着,上面一行墨迹淋漓的大字:“大汉司隶部兵曹从事魏”。 而在认旗之下,一个锦衣青年跨马而前。 只是魏野此刻脸色可算不上好看,修炼到他这个地步,目力可说是极好。一眼望去,就能见着那一伙混城的贼寇!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魏野将指诀一催,新祭炼的几支六甲箭如活物般,从他鞍后箭壶中飞出,化为数道流光,直射出去! 那一伙已经杀入城门的“阿莱贝伊”,哪想到世上有能射得如此远的箭? 当下好几个汉子挥舞着长刀,正厮杀到痛快处,却猛地被箭光自背后冲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此了了账! 祭起六甲箭略阻了阻那些冲城贼寇攻势,魏野随即一挥手:“李司马,带队将前面这乱事给我平了!” 后面还有半句,却是给他自己说的:“这算什么?怎么本官到了哪里,哪里就出这号群体事件?” 魏野这点牢骚,李大熊就当听不到,他一握手中大枪,就当先冲了上去。 他的枪法看着朴实得紧,就是把大枪当棍子抡,可是力气却是太大。这一抡之下,挨着他大枪的人物就得横飞起来,不过片刻,就在魏野面前扫出一条道。 紧跟上冲上去的亲卫们,一面挥舞长枪,一面就大喊:“放下武器,下跪免死!” 在这更大的压力之下,顿时很多惊慌失措的人就本能地照着做了,转眼之间,就如同风行草偃,在魏野面前跪了一大片。 魏野脸色微沉地策马向前,脑子里却是飞速地盘算。原本对于这些张掖郡地方官,魏野还是打算尽量怀柔为主,毕竟这些地方官能调动的力量物资还是有一些,魏野一没有调遣他们的名义,二也没有取代他们的基础,还不如大家彼此和和气气地相处起来。 然而农都尉吴解所治的这番和县,实在是太过紧要,而今日一见,这场面又是这么不堪!还没见面,对这位吴都尉的评价,已经在魏野心里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个印象点。 他在马上走神,那带人混城的二当家却觉得满心绝望,眼看着就要将城门夺下来的当下,却来了这么一出! 他原本就以射术著称,这时候盯着那锦服青年,却是端起了弓。他也是看得明白,魏野就是这支军马的首脑人物,只要射杀了他,这支军马就要自乱阵脚。 然而他这里一端起弓,魏野那里已有感应。经过这么多场厮杀,这种对杀机的感应对于神识强大如魏野这样的仙术士已经不成什么难题。 仙术士随意地一抬手,又是一道白光从箭壶中窜出。二当家还来不及拉开弓弦,那道白光已经穿过了他手中的牛角弓,而后穿过了他的左眼! 第338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十) 乱象初定,刚才还搅得一锅粥的城门前也算稍稍恢复了一些秩序。 倒在地上的人,有的还能动弹,偶尔痛叫个几声,有的就直挺挺躺在那不动了。那些最先起劲闹事的人,不管是意图混城的奸细,还是那些武威来的大族门客豪奴,都给李大熊带兵收拢在一块儿,在城墙根下灰溜溜地蹲着。 那个莽撞的亲卫这时候也从人群里钻出来,虽然身上很挂了点彩,但看他的模样就知道没吃什么大亏,向着魏野一个俯身拜下去:“属下把差事办砸了,没法子缴令,求主公处置!” 魏野坐在马上,一摆手就止住他后面的话:“这城门前的事情,本官不是没有瞧见。换了谁,遇上这么些居心叵测之辈,还有这一堆堆只知道添乱的劣货,能办成事情?然而这场乱事,多少也是因为你不动脑子地就和这班贼厮鸟撕扯起来。这个错处本官不会偏袒,下去领二十军棍,完事之后去李司马那里拿棒疮药,归队吧!” 他发完了话,提枪走上来的李大熊在旁边就是笑道:“还不谢谢主公的宽大?换了别的地方,你这个乱子又闯得这般大,不要说打上百军棍,光插箭游营都够你受的。起去吧,下回办差多上点心,也少让主公耗神!” 虽说要打军棍,这个亲卫还是兴奋地应了一声,随即跑去边上收拢他那匹被惊住了的马。 那些跟着魏野杀奔而来的亲卫,就立在李大熊身后直吹口哨:“曹家五郎,你今个儿倒是得了个好彩头,让主公动用神射救你一阵!” 这曹五郎也不示弱地顶了回来:“那是主公看俺是个敢厮杀的军汉,要换了那等见阵势不好就逃的孬种,你看主公会不会动一动指头!” 这支军马,看起来不过聊聊百余,但如此锐气飞扬,就连那些逃难的难民都是一脸敬重地看着他们。对骑在马上,一身青锦袍服、英气勃勃的那个年轻文官,更是又敬又畏。 这一幕落在那些自武威奔逃而来的各色人物眼里,可就说不出的尴尬了。 那些仓促卷些浮财,带着家人伴当退到张掖来的寻常富户,也只是慑于这支精锐的军威,打发着家仆将车马都退开一点。可多半有一只脚踏在仕途官面的角色,看着这支人数不过百余的小队伍,就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就是传闻中,张掖郡用来弹压羌乱的那支军马?好威风,好煞气!” “精锐骁勇固然有之,然而这些兵横冲直撞处,也未免太没有约束了……” 这些纷纷的议论还只是寻常,那些车中端坐的人物,虽然官衔不如某人高,但都是宦途上打滚好些年的老成人,不言不动,就静等着这支军马入城。 间或,还有一二言语轻轻地飘出来:“张掖郡没了太守,凉州部没了刺史,倒是让些四六不靠的角色得了机会。既非地方守臣,又无节制名义,却也敢上马管军,下马治民,大汉数百年来,未闻有这样无法无天的事……” 这样的抱怨,他们也就只敢压低声音嘀咕几句。城门之前,还有一滩滩血迹不曾清洗掉,提醒着这些人,和这支军马可是扯不起蛮。 魏野坐在马上,隐隐约约地也不是没听见这些人的风言风语。没法子,修炼到他这个地步,五识敏锐得都超出了灵长类,所谓豹的速度、熊的力量,或许还太过夸张,可要说狼的耳朵、鹰的眼睛,倒是已经凑得上些边了。 然而对这些货色,魏野暂时也不想去理会,哪怕这些人里也有些地方豪族出身的,但论起实力来,也就是寻常,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撇下家业朝张掖跑。比起朝廷委任的流官,真正的凉州大族,都和羌部打老了交道,轻易在这场乱事中也不会没顶。 就算是五胡乱华时候,对于北方的士族门第,不论经历了北魏北周,羯族鲜卑,仍然要以怀柔安抚相结好。这场提前了的羌乱,同样不会对凉州豪族太快下手。 但同样的,凉州这些武人门第,也很难在这场乱事的平定过程中起到几分的正面作用了。说到底,他魏野在凉州豪族眼里,也是个置身他们凉州乡党这个群体之外的关内流官,论起亲疏来,只比那些好歹在本地呆了些年头的地方守臣们更远,又没有大义名分在手,全靠着麾下这支军马的武力威慑而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长久的模样,人家凭什么要凑过来? 他这里思考些漫无边际的问题,麾下入城的亲卫已经捧着一份名刺回来:“主公,番和县农都尉率县廷僚属来迎迓主公入城!” 东汉不比西汉,农都尉当初也是位高权重之职,可到了东汉时候,却只是太守府属官,和魏野这个司隶校尉所属的兵曹从事比起来,真个是大家大哥莫笑二哥。然而这等满凉州都要起火生烟的当口,谁也架不住魏野手上有这么一支精锐骑军,更没有人有心思计较农都尉这样的地方大员和兵曹从事这样的京官间,官秩究竟谁大谁小,算不算敌体,要不要先分出一个尊卑高下来。 事实上,作为张掖东大门的番和县,县廷上下这时候就只有一个念头:郡廷赶紧拨出一支军马来,好护住他们别被羌军冲了城! 自农都尉吴解以下,只要还在番和县多少存些体面的角色,全都拥了出来。说是迎迓魏野,倒不如说是探探风声听说郡治四下里的叛贼已经扫平,那带着家小到郡治去讨生活,总没什么大问题吧?至于身上的差事,多走动些关系,换到地面安靖些的县去,不比在这直面羌军兵锋的番和县强? 只是魏野的做派实在是太另类了一些,前后两拨传骑,第一拨就送个文书,连城都不进,第二拨来了倒是打算进城,却又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 闻说城门前乱起,本来就不大想出门去亲迎魏野的吴解,连县廷前面列队迎候的面子都不想应付了,只盼着能赶紧躲回官舍猫起来再说。 第339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十一) 可惜吴都尉的这点心愿,面对呼啸而来的马队,也只能把脾气先收到夹袋里头,拱手未语先带笑:“胜文兄,何来之迟?边郡有警,而精兵全出于外,全凭兄调发民壮而得安。如此大功,正当为兄贺,只是胜文兄这支军马来得猛烈了些,却叫我等担了不小的惊吓!” 魏野跳下马来,抱拳为礼,也是堆起满脸笑容:“这如何克当?沿途所见,便是吴公所治的番和县,地方最见安靖,这样的劳绩,兄弟回京,必然保奏中枢,替吴公请功的!” 这场面话大家都说得滴水不漏,然而魏野心下却是一个劲儿地犯恶心,尤其是“胜文公”这称呼,听着怎么样也比不得“玄德公”、“孟德公”。 恶心归恶心,魏野面上倒还是如春风般温煦,牵着吴解的手,听着这位张掖郡农都尉自报家门:“下官如何当得兵曹这般客气?说起来下官祖上也是出身颍川,与兵曹算是半个同乡,若是兵曹不弃,以下官表字孟明相称也便是了。” 吴解这般明显的示好,魏野也不能摆出什么崖岸高峻的面孔来,含笑颌首,和这位农都尉把臂入了署衙,直上正堂,与番和县一班地方官佐一一见了礼。 要这些人说真心话,似魏野这样的京官,和地方守臣本来就不算是一个系统,魏野也没什么差遣名义,换个时候,大家了不起就是虚情假意地客套些个废话,一转头就各走各路,谁管你一个司隶部的兵曹从事是什么玩意。然而此刻,大家却得将这年轻得过分的家伙仔仔细细地应对起来,免得他拍拍屁股就走,留下他们这些文官在番和整日提心吊胆地担忧东面的羌军。 至于分润些这家伙手里的军功?不指望,能容着他们从番和这眼看着就要成为前线的险地退走,别到时候一扭头便上一道“查守臣某畏敌如虎,私离任所”的弹章就好。 好在魏野倒也懒得在这帮人面前抖什么官威,见过礼后就开门见山地道:“既然孟明延请魏某入衙相见,那么有些事倒不妨直接了当些。凉州一部生乱,本官忝为大汉臣子,又权领张掖郡兵事,自当回奏于朝廷。这期间,守土安民之则,魏某责无旁贷,一一都担下了。孟明,粮饷二字,为兵家至重之事,番和县乃张掖郡仓所在,积储甚重,在这个当口,不得不由得我魏某人多费些心思。我欲率部镇守番和县,不但可以保郡仓无虞,监护转运也甚是方便,你看如何?” 魏野这句话,顿时就让吴解皱起眉毛来,这说是镇守郡仓,其实还不是要接管番和县?一个无名无份的京官,私领地方郡兵,擅自征发民壮,已经是很目无王法了,要说起来勉强算是事急从权,可他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吃相太难看这回事倒可以另说,他魏野玩了这么一出带兵强行接收地方郡县,他到底还算不算是大汉的臣子? 心中这些不满,吴都尉倒是不敢直接露在脸上大家还指望着能借着魏野这支传说中异常善战的军马,给自己做保命符的。既然不敢也不愿翻脸,吴解就只好旁敲侧击地推脱道:“下官这些杂事,如何当得兵曹这般看重?只是番和县里,有郡仓,有农仓,郡仓还好说一些,专归张掖太守处置,那农仓却是紧要所在,每年解递入太仓的,若没有大司农的令谕、朝廷的旨意,却是不大方便……” 魏野脸上依旧带了些笑意,顺道将目光朝堂下一扫,那些县廷的杂佐官们也只好装不知道,一个个低头研究起席子上的纹路去了。他笑了笑,顺道拿起县廷奉上来的浆子,轻轻抿了一口,将漆盏朝下一放,发出一声轻响: “吴都尉这是信不过本官啊。郡仓农仓,本来就是仓曹与番和县来勾管,却不碍本官的事,本官也从来没说要将仓曹的差事担起来嘛!大家都朝着两个大仓那点职权伸手,那不就乱套了?该是地方上处置的事情,本官是绝不会插手的。但是两处大仓都是紧要之地,不能不派兵驻守,我既然还领着这支军马,这驻守之事,自然是我包圆了!若是两处大仓被羌军攻破,那没说的,吴都尉你尽管拉着我的手,大家一起去洛阳来追究本官这个驻守不力的不是,你看这样可好?” 这话一出口,吴解以下,人人都是平板着脸就当什么都没听到,然而目光中微微流出的神色,都是格外地精彩你魏某人倒是不稀罕仓曹那点职权,你这分明是借着手里那支军马,想要直接封仓封库!兵都把两大仓围了,还要什么仓曹仓丞,要什么农都尉配合?只怕你自己遣几个略通算学的度支小吏,都能为所欲为起来! 平心而论,大家虽然没什么誓与番和城同殉的觉悟,但是也很难这么直接丢掉常识和节操,跟着这个简直像在自己拼命作死的家伙一起胡来。他自己作死不要紧,却不要在日后朝廷秋后算账的时节,连累了咱们! 可这个时候,面对这气焰嚣张的魏兵曹,就犯不着和他硬碰硬了,什么事都有吴都尉在前面顶着呢。 魏野这个场子开出来,吴解也是傻了眼了见过蛮的,见过愣的,没见过这么又蛮又愣又不讲官场体制的异类!这个魏野到底还算不算是大汉的文官了?只怕那些受招安的马贼,官场上面的揖让风度都要比他强不少! 这些话憋在吴解心里,也是把他憋得够呛。要换一个有操守、以君子清名自诩的人物,这时候说不得就要和魏野翻脸,可这样的党人在如今的大汉官场上可算是稀有动物,起码在这一屋子冠带煌煌的人物里面是再难找出一个来的。而吴解除了装傻充愣,也没了什么应对魏野的法子。 就在这两下僵持间,堂下却有一个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口中连喘带叫:“禀、禀农都尉,城门前又来了一支军马,来势汹汹,正要冲城哪!” 听着这禀报,吴解还没来得及有什么表示,魏野就先腾地一声站起来了:“冲城?有本官在此,能冲城的贼军还没出生!” 第340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十二) 番和县城之下,本来就是一片开阔地界,所以才能圈出栅栏,收容自武威逃难而来的百姓。也正因为地界开阔,才能让那些逃到张掖郡来的小官僚与本地小豪强们的车马不至于堵了城门。 然而这个时候,才堪堪有了些秩序的城门前,人人望着那渐渐逼近的一支马军,却是再度喧哗起来。 甫经历了方才的乱象,这些人也都成了惊弓之鸟,更何况这支马军丝毫不像方才入城的那百余骑军,连个旗号都没有打! 守城的那个小军官,之前对上魏野的时候,就差不多已经破胆。这个时候,他更是手脚冰凉,连关城门这头一件大事都忘了处置,只是一叠声地念叨:“这怎么处!这怎么处!” 连他都是如此,城门下的逃难百姓、弃土豪族,那差不多也都是目瞪口呆刚刚才来了一支横冲直撞的官军,这个时候又来了这么一支没有旗号的马军,莫不是羌人的叛军杀到了?不是说张掖郡内羌乱都差不多已经扫平,还有那什么鸟兵曹从事带兵弹压么?怎么这乱军转眼就杀到这里来了?大家的性命,此刻到底能不能保住? 原本魏野留下一个伍的亲卫,在城门口会同番和县的小吏看押讯问那些贼人。这些鼓噪混城却被轻易拿下的贼骨头,这时候也都是一脸纳罕:“不是说羌军和张掖这里的内应失了联络,除了咱们,再没别的人手向西了么?这么好大一支骑军,又是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 这点疑问,随即就被看守他们的魏野亲卫一拳砸了回去:“老实点,不要想妄动!” 这些魏野的亲卫,也是一脸警惕地朝着这支军马看过来,为首的亲卫翻身上马、一提长枪,当先迎了上去:“来的是哪支军马,为什么没有打出旗号?统带尔等的,是哪一位军将?且把来历报上来!” 他这里拦路发问,那马军中却有人根本不搭理他这些,一个看着便粗蛮的壮汉,“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声:“小丘八,爷爷们的来历也是你好问得的?让开道,放爷爷们进城!” 这一声喝骂间,这个亲卫也是扬眉一喝:“要进城,先问过我手里这杆大枪再说!” 两边都是武人,魏野带出来的这些亲卫虽然是新兵,可手上见血可不算少,傲气更是十足。这一声高喝,他就抢先一夹马腹,冲了上去! 那粗蛮壮汉也是个经年厮杀的角色,被这场面一激,也是大吼了一声,将手中长槊一舞,冲了过来。 而这个举动,瞬间就激起了这支军马的战意,几个骑在马上的人物紧跟着策马迎上。没有拨马上前的那些骑军,则是立即摘下肩上骑弓张弓欲射! 数支羽箭,贯空呼啸而来,其中一支正掠着这个年轻亲卫的脸颊而过,带起了一道子血印。这点轻伤,反倒让这个亲卫更起了性,巴不得对方这支骑军全舍了城门不入,先和他厮杀一场。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魏野新开发的洞阳八炎变,对这些名为亲卫,实则是预备役道兵加持的精神亢奋效果实在太好,以至于到现在还留下了如同狂战士狂暴化般的后遗症。 双方狠狠地绞杀在了一处,几支长槊朝着魏野这个亲卫胸口刺来。然而随着战马步子一横,长枪一格,几支长槊都略微偏了些准头,擦着年轻亲卫的战袄就滑了过去。 还不待这几个骑军变刺为扫,一道身影已经猛地从年轻亲卫的身后冒了出来,身影转动间便是一剑狠狠劈下! 这些骑军手中的长槊都是用木心特制,坚硬之处不下金铁,韧性还犹有过之,除是斩马剑之类分量沉重又是钝锋的重剑外,寻常刀剑磕着槊杆都免不得要伤着刃口。然而这看上去力度、技巧都没什么可夸之处的一剑劈下,却是那几支长槊都凄惨无比地从中断开 那道身影斩断槊杆,犹不停手,却是借着人在半空一掠,与对方战马交身一错的瞬间,一脚横扫而来,顿时就将一个骑军扫落马下。 一脚扫落马了对方骑军,借着庚辛风虎遁诀强袭而来的仙术士身形一转正要落在马背上,却不料身后传来一声低喝,一人一马,势如疯虎般直迎上来!马上长棍伸出,劲力到处,却是在风中发出了一串爆响 魏野一声不吭,手中桃千金却是剑面一横,改斩为拍,狠狠地回敬过去。 剑棍一相逢,大响了一声。两股力量相冲之下,就连持棍骑士胯下的战马也受不了这股反冲力道,不得不后退了几步,而魏野却像是一片浑不受力的落叶,飘飘荡荡朝后退去,看上去似是隐隐有了些得道高人御风而行的气质。 魏野人是退了,但却不代表这场险恶的厮杀到此为止。他猛地将手一抬,三道赤光从袖中窜出,如蛇吐信,直取对手双眼、咽喉! 六甲箭本来是平平无奇、再大路货也不过的道家以符驭箭之术,但是在魏野一再的改良升级之下,锋锐犀利之处已经不逊于所谓旁门飞剑。对于战阵而言,这种远距离杀伤的手段,足可以威胁到这些满身披甲的精锐武士! 面对袭面而来的赤红箭光,马上骑士却是丝毫不惧,左手撤开长棍,猛地将一枚拳大圆石向着箭光袭来之处掷去 圆石脱手,体积骤然就放大了数十倍,正好挡在了六甲箭的去路之上。前有坚石阻路,那三支六甲箭收势不及,箭头就这么狠狠地扎入了石块数分,爆出点点火星! 眼见着对方将这块再眼熟也没有的混元如意石打出,魏野身形朝下一落,避开了混元如意石的下落范围,同时大喝了一声:“阿衍,动手!” 一声动手,仙术士将手一扬,同样将一块混元如意石抛了出去。这一记混元石落得十分刁钻,要是砸实了,只怕对手连人带马都要变成一滩肉泥! 在这样毫无美感的巨石对砸中,毫无疑问是粗通御风之术的某人,天然地要多占一些便宜。 然而对方又哪能让魏野得逞?持棍骑士高喝一声,从马背上跃起一丈有余,持棍就向着这块砸下来的混元如意石横打! 长棍触着混元如意石的瞬间,却有一道身影猛地从巨石后一闪而现,手中短刃朝着骑士的后心就是一刺! 第341章 ·大夫印绶雁衔来(十三) 借魏野混元如意石为掩护而突袭而出的刺客,正是陆衍。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魏野所修持的太平经法皆是堂皇正大的道门术法,然而却架不住他的战术风格一向偏向机变诈巧一类。结果在魏野从幕后黑手转职成前台角色的现在,就由陆衍这个做学生的,扮演起这个暗杀者的角色来。 青黑色的淬毒短刃直刺而来,如此绝杀之局,不论是谁都只有含恨吞败一途。可是持棍武士毫无回棍援护之意,可在短刃即将临身之际,他却将身躯轻轻一侧。 一瞬之间,腰肢微侧,只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是让持棍武士准确无比地避过了这一记刺杀。随即他身形急转,长棍盘舞,就像是一道人形的龙卷般,猛地将混元如意石和陆衍,一前一后地迫退了开去! 差不多就在同时,魏野袍袖一拂,水府行波旗自袖囊中脱出,滑入掌心。 令旗迎风一展,三支钉入混元如意石的六甲箭似有灵性,箭身急速地抖动着,脱出了混元如意石,在空中留下长长轨迹,朝着对手又是一轮攒射! 棍转如旋风,就算是带着洞阳炎咒之力的六甲箭一时也难侵入分毫。然而随着魏野展开了那面早就已经名不副实的水府行波旗,施加在六甲箭上的洞阳剑祝符文骤然浮出箭杆!无羽精铁长箭的尾部随着洞阳剑祝法力加催,猛地发出一阵尖啸! 箭镞飞速向前疾射,快得几乎看不到箭影,转瞬之间就在对手身周来回攒击了几十次! 然而却是一直也没有突破对手长棍的防线。 就在这一连串让人目不暇接的交战中,那持棍武士已经稳稳地落了地。看着面前也已经落地立定的仙术士,他大咧咧地将长棍朝肩头一横,拍了拍身上掩心甲的灰,一仰头:“好妖道,隔了这么些日子,你的这套鬼画符功夫倒是越见花俏,可是上阵厮杀,到底还是差了点。” 听着对方开口,魏野笑了笑,将水府行波旗向身后一收,摇了摇头:“本官倒不觉得这些时日参修道术可有什么荒废,你这耍猴棍的蛮小子要不信,倒是再朝前走一步试试看啊?” 随着他这声回答,眼前景色顿时一变,只见两人之间已分隔出无数折射的光线。而在这些光线中,有成百近千条红丝,其色如火,艳艳作光。 火丝的端头,一边连着魏野手中水府行波旗,一边全系在魏野祭起的六甲箭上,延展而出的火丝铺铺洒洒,赤色中全是杀伐意味,煞气映面,让人无端心惊胆战。 而在这个年少得比魏野更过分的武官身周,这些火丝已经密布成了一张绝杀之网,隐成阵势,封住了他的前途退路。 一只秋蝇受惊般地飞起,刚落在这片凝火成丝的杀网之中,顿时就四分五裂,残肢断翅纷纷冒着焦烟坠地! 如此险恶的火网杀阵之中,像个大男孩般的年轻武官忍不住鼓起掌来:“这招好帅!叫什么名字?” “这一招尚在推演完善之中,暂时没名。”魏野收剑还鞘,毫不客气地一摊手:“比起这等小事,本官倒想问一声,应该在金城郡卖安利发展贵组织下线的某人,怎么跑到张掖来了?要是来协助张掖郡抗击羌匪,本官倒不吝于给太平道一个义民、义从的身份,要是想趁着时乱世危之刻来进行宗教欺诈宣,我也不介意再拿下几个不开眼添乱的家伙下狱!” 随着仙术士这声催问,对面的年轻人顿时将肩膀一垮:“就知道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妖道靠不住!把你的火阵撤了去,听仔细了!” 他探手入怀掏出一卷帛书,抖开了大声念道:“制诏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凉州边地,北连夷狄,上恩不宜,下义壅隔,又知羌逆窥视中土。今以野为谏议大夫,使持节,督凉州诸郡,羽林左监何茗副之,余皆如故事这是那皇帝的玺书,节杖也在我这里保管,你要不要?” 魏野耸了耸肩,一挥手,散了满天火线,随即半跪在地,抱拳向洛阳方向:“臣魏野,谨受命!” 汉制多承秦法,虽然到了这汉末时候,崇文尊儒,讲求礼法,但是也还没有发展到后世那样夸张的地步。起码像赐节、颁旨之类的礼节,不需要排香案、或者干脆来一个授节大典之类。 自然,魏野这样一直泡在古书堆里的人物或者能一板一眼地按着古礼走一走程序,何茗这样纯走武者路线的冒险者,估计也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 魏野行过礼,随即起身,扬声喝道:“谏议大夫魏野,今奉旨持节主持凉州剿匪事。当下要务,便是力保张掖不失。只要凉州仍在朝廷之手,则朝廷清剿大军必然会尽快北上,接应我等,重复我汉家旧土!” 这一声大喝一出,城下他带来的那些亲卫都是欢呼雷动,就是四周一直傻愣愣看着这场斗法的难民也都露出点喜色来。 只是城门之上,紧赶慢赶上了城楼的那一众佐官小吏,就不免有了些疑惑。这些人彼此对看一眼,想问的都是同一件事:“这诏书来得好快!只是这样持节督战清剿的旨意,却不发给凉州刺史,反而要发给这姓魏的官场二百五?” “兵曹从事位卑而权重,虽然也算是美职,官秩也皆为六百石,可比起谏议大夫这样的清贵文臣,那差得就不可以道理计了。没成想这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粗蛮兵曹,反而运数比谁都要强!” 吴解也立在人群当中,他作为主官,眼界也自然要比下属们略高一筹。他扶着城墙,眼望着那年少的武官取了一支牦尾节杖双手捧给魏野,眼中就全是难以置信的错讹。 好半会,他才回过神来,约束住自己心神,讪讪一叹:“不到而立之年,便为持节一方的大员,本朝多少年没有出过如此的英雄人物了?都还愣着做什么,赶紧下去迎一迎这两位持节的天使,接应侍奉可不要简慢了这样持节督战的大臣,可都是个顶个的不好伺候!” 第342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一) 从司隶部兵曹从事改任谏议大夫,虽然官秩还是六百石,但一为属吏一为清流,清浊之间到底有所不同。起码在大汉这些州郡官眼里,谏议大夫就要比什么兵曹从事要贵重许多。 魏野抬起双手,惬意地站着,陆衍就半蹲着给自家老师重新系上墨色长绶。 因为官秩未改,所以魏野这条黑色绶带倒不用改换,只是原本的兵曹从事印,却要换成何茗新带来的谏议大夫印。陆衍将绶带系在新印上,又将黒绶连同官印一并收入魏野腰间的白虎鞶囊中,只将长绶一端垂在鞶囊外。 仙术士自己紧紧了腰间革带,又将何茗一并带来的青玉螭虎带钩扶正了。所谓汉官威仪,体现在腰带上,印绶二事足矣,至于隋唐之时流行起来的所谓蹀躞带,把什么小刀、火石、护符、磨刀石之类杂物零零碎碎都挂上去,却是信奉祆教的粟特人风习,所谓骑士七事而已。 一路上都化为猫儿模样的司马铃,此刻正蹲在魏野肩上,用前爪捧着一顶通体藤黄色的竹冠为魏野戴上。 这顶竹冠形如圆口小斗,上不加封,是以老竹之根为底,将连根竹茎刳为篾丝编成。看似寻常,然而一色藤黄中却微微泛着一丝紫光,显然也不是凡物。 只可惜,这顶竹冠虽然本质极好,但却是一件未经人祭炼的法器元胎,一应神通妙用也都稀少。唯一的长处在于,这顶竹冠在防御性能上远高于魏野原本用来绾发的辟金青巾,而对于一应迷心、目盲之类诅咒,还带有不小的抗性。 一手将司马铃抱下来,魏野对着陆衍手捧的铜镜看了看自己的新形象,前前后后地照了一圈,俨然是满意得不得了。总算他好歹还记得师道尊严这码子事,没有玩出什么比v字、做鬼脸的花活儿。 只是这黄竹冠、青锦袍的一身,倒是更偏着道家山居修士一路狂奔而去。就算他腰间印绶依旧,也倒像是山中宰相一流人物,和正经有权势的朝贵不是一个画风。 咂了砸嘴,魏野总算还记得边上还有人在等他。一扭头,却发觉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何茗,盘膝坐在几案前,正一手茶盏一手酥皮火腿饼大嚼不已。 魏野也不和他计较什么,盘膝对坐过来,操起边上的大肚青瓷壶,给何茗添满了茶水,还顺手把另一盘水果朝他推近了点:“别光顾着吃油腻的,吃点果子清清口,一会还要去见番和城的上下官佐,我这还有备好的鸡舌香,你记得先含一粒。说起来大家官面上的身份都是京官,你这满身的马贼气味还得去一去,免得掀了那些地方官一个大跟头!” 何茗头也不抬,就是一顿狠嚼:“你、你不知道,我作为一军首脑,理所当然就该和兄弟们开一样的伙食,大家都是炒粟米就风干肉,我凭什么该搞特殊这火腿酥饼还有吗?” “有,都有,管够!”魏野摇了摇头,又将竹冠扶正了些,催促道:“这顶道冠倒是不坏,然而你们也真是足够犯懒,怎么都不祭炼一下就带来送人?” 何茗大口咬下一块火腿油酥饼,又狠狠灌了一大盏茶水,这才看了魏野一眼:“还不是你上的那什么战报害的?甘姐上次托王叔好不容易才淘换了的这节竹根,本来是想找一处洞天福地作为母竹种植起来的。可是她一听到你在凉州和祆教火并,立刻就将这节竹根送到星界之门,委托专业的竹编高手制成这顶道冠叫我给你送来了可恶,你这混球妖道有什么好的?” “这竹根,很稀有吗?” “很稀有?这是甘姐好不容易托关系才搞到的蓬莱山的仙竹根,本来她是想要种下去作为以后我们内部法杖专用素材的,结果大半部分都便宜了你这妖道!” 何茗眼睛瞪得溜圆地望着魏野,可仙术士却是耸了耸肩,喃喃道:“蓬莱山的仙竹?啊,想起来了,古书记载里,蓬莱仙山确实有一种异种灵竹,青叶紫茎,竹实圆如夜明之珠,为青鸾栖止的灵木。其竹植根于玉砂之上,天风来时,玉砂卷扬如云雾,竹枝发声如钟磬之音,故而得其名曰浮筠竹……”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说的重点!” 对何茗的咆哮,魏野就权当没听到,随意摆了摆手,然后向着身边侍立的陆衍一点头:“阿衍,注意警戒四下,接下来的谈话,不能传扬出去。” 陆衍一点头,随即朝后退开,目光从魏野身上一掠而过,而后消失在门后。 何茗看了眼退开的少年,而后不满地白了仙术士一眼:“要想研究什么机密情报,直接和我联通冒险者交流频道不就完事了?这装模作样是给谁看呢。” 新任的谏议大夫只是双手撑着下颌,做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回答:“这样子,大概可以让人感到更自在一点吧。” 听不下去魏野这回答的司马铃,抬起有着可爱肉垫的前爪按了按额头,随即一甩尾巴抽了自家阿叔一下,随即就跳下了仙术士的肩头。以猫儿形象示人的她就这么走到了一旁的兽足铜炉边,蜷成一团。 对于自家侄女这可爱的抗议,魏野大度地不与计较,随即脸色一沉:“谏议大夫这个身份,虽然对我掌控凉州诸事大有帮助。可区区一个谏议大夫要是放在京畿,那就是龙套般的角色。司隶部兵曹从事手中掌控的司隶部州郡兵力,虽然在北军五营这些禁军面前尚不足观,但是用得好了也是一支奇兵。你家甘祭酒到底在想什么,要把这样紧要的职位送出去,就为了给我换一个谏议大夫的虚位?” 面对着魏野的质问,何茗也终于脸色严肃起来,他盯着魏野的脸,仿佛要从那张一贯靠不住的脸上看出什么东西般地开口道:“魏野,我可以相信你吗?我们可以相信你吗?” 第343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二) 信任这个话题,对某个吃了上家吃下家,极有地下掮客风采的仙术士而言,还真是一个沉重的话题。 魏野有点头疼地看着面前的何茗。 “我可不是你们那个奇怪安利组织的成员,阿茗。”以这句话开了头,魏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用你的脑子好好想一想,我这样无拘无管的人物,要说对你们有多少忠诚度,那简直就是说笑了。” 眼瞅着何茗眼神不对,魏野赶忙又一抬手:“但是人与人之间,总要分一个亲疏远近。你小子也好好想一想,魏某一路行来,无论是大枪府还是北部尉,魏某和他们交道打得,生意做得,梁子也结得,可论起私交你也好,甘祭酒也好,马元义老兄也好,交情不比他们几家要深厚许多?何况魏某在凉州的局面,又是你们首先出面竭力支持!” 说到这里,魏野轻轻一侧身,调整了一下跪坐的姿势,慢条斯理地道:“……当初咱也算是在资本积累的阶段,节操事小,实利事大,反手卖队友、调头卖客户的活计也确实做得很是顺手。可是阿茗你也要想想,比起你们这样的冒险者团队,早已是自成体系,魏某一个外人,和你们不过是有利则来,无利则分的关系,要我奉献忠诚度是没什么可能,但基础的职业道德,魏某又何时欠缺过?” 面对魏野这通说辞,何茗抄起双手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见着何茗神情有所松动,魏野端正了面色,又继续说道:“当初魏某在你们三家之中左右逢源,无风起浪,那是局势所迫,不得不为之策。不如此,魏某势单力孤的一介清修学道之人,又如何和你们几家庞然大物抗手而借机取利?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今日的魏某,已经是能够和贵方坐在桌边好好谈一谈一些大事了。” “……比如?” “比如,”魏野一抬头,双目直直望向何茗,“在太平道大贤良师所控制的青州冀州等传统教区之外,贵方想不想要在凉州打开局面,别立一番江山?” “你要什么?” “太平道凉州所部,全力协助本官,扫平这场羌乱!” …… ……… 一脸含笑地将何茗安排在新接收的番和县官舍里,魏野也由着他去和甘晚棠联络请示。比起这些大事,何茗带来的那些山贼转职的马军如何收编会师的问题,反倒在其次。 扶着庭前大树,魏野也是叹息不已:“要论权变之道,甘晚棠这个姑娘家,倒是天生在这上面有一种直觉般的敏感。可惜阿茗这小子天生脑筋就犯拧认死理,还记得我暗算了他亲爱的马元义大哥那点破事。给这蛮小子做政斗科普,可不比与人斗法清闲多少。” 这厢感慨着,魏野将自己拜受的那份玺书又拿了出来,前后看了一遍,方才咂了砸嘴:“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不但皇家夺嫡如此,权臣争斗也不过如此。大枪府出掌禁军,北部尉鼓噪清流,却把拱卫宫掖之事交给甘祭酒一行人,洛阳城这个外重内轻格局,安能长久?大枪府的砝码太重,无大将军府之名,而有大将军府之实,只要稍稍流露出一点倾向,三家鼎立就变成了联高踩低。只怕宫墙之内又是一场大变!” 到了此刻,魏野将那卷玺书随随便便朝袖囊中一丢,方才抬起头,望了望洛阳方向,感慨道:“你这一家子若要找强援为侧翼,抓紧时间联络青州等处的太平道首脑人物不是更方便许多?却偏偏要到凉州来开分基地,情等着被我揩油吃豆腐,看来你们和那位大贤良师也未必是一条心了。也就是那位大贤良师天命不久,不然的话,你却叫马元义那班人如何自处?” 他这里做忧国怀思之状,顺道歇一歇脑子,且不去管这从前线到后方,利害关系夹缠得繁杂一团的破事。前面替他守门的李大熊,这时候扶着腰刀快步而入,恭恭敬敬地奉上一封请柬:“主公,番和县上下诸官奉请主公主持番和县事,并欲设筵为主公接风!农都尉吴解就在门外等候,千恳万请地叫末将替他递个话,只盼主公伯荣赏光!” 魏野随手将请帖接过,也不翻看,只是轻声一笑:“算这班滑头还知道进退!你且去为本官传话,除了本官与何左监的接风筵席,就是麾下将士,今夜也要一并犒赏。既然本官持节督战,这后勤转运之事,本来也该我担着!” 有魏野这声吩咐,李大熊忙唱了一声喏,兴冲冲地去向吴解回话了。 目送着李大熊的背影,魏野却是低低一叹,张掖郡作为凉州腹心,本就是重要得无以复加之地。更别说番和积储之粮秣、骊轩之马苑,在冷兵器时代,这是再稀缺也没有的战争资源。 然而就自己所见的情形,番和县上下官佐,对于守土御敌没有丝毫的兴趣,反倒是对怎么在官面上敷衍过去这一难,名正言顺地溜之大吉用心更切一些。 虽然自家于凉州入局,本意上还是为了成道的那一线机缘,但这等紧要之地,落在自家手里,总比落在这一班风尘俗吏手中,要强个千倍万倍。至于之后的事情,是盘踞凉州如史书上马腾韩遂之流为割据一方的诸侯,还是如董卓般挥军上洛,那等无趣之事倒也不用去深究了。 这些事在心头转了一圈,一回头,正看到司马铃不知何时变回了人形,正持着一把桧木扇儿笑着望向魏野。 魏野宠溺地一伸手,口中却是轻笑道:“大冷的天,还拿着扇子乔着模样,一会的接风筵席,你跟不跟阿叔去?” 司马铃却是不让魏野摸着,轻盈地一转身:“跟去看叔叔你龙傲天上身般地欺负那些官儿?我才没那么无聊!倒是叔叔,你就这副道士打扮去见他们,不换身正经冠服?” “我一身权势,大半皆从‘道术’二字上来,换什么冠服?没理由要依着他们那点官场体制!” 第344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三) 吴解从李大熊口中得了消息,魏野要让他这个农都尉发县库积储,为先后两支入城的兵马犒赏,立即二话不说,召集他署中佐吏交代下去。如此犹嫌不足,干脆自己亲身上阵,一样样的检视过去。 供奉上官的蒲桃酒不用说了,凉州地近西域,缺什么都不能缺了这一味。蒲桃酒不易储,洛阳高门也难能享用,在凉州却还不算难得。至于一应按酒果品、鱼脍肉炙之类,更是务选精细。 不但供奉某新任谏议大夫和他的副手如此,就是犒赏那数百军马的一应菜蔬肉食、上好麦粟,也都不敢稍有克扣,甚至连酒水也都齐备。 而那位谏议大夫依旧打发身边亲卫来做交代,道是天气转寒,晚上用些馄饨祛寒最妙。不但那位谏议大夫自家,就是随行亲卫马军,也要遍赐馄饨以结军心。上官既然张了嘴,下面自然得跑断腿,不得已,吴解又遣人去各家府上借厨子来撑场面。 也有些气性大的人物,对魏野这等作威作福的派头根本看不上,眼瞅着吴解那跑前跑后的狗腿模样也是不屑得很了:“身为一县主官,却丝毫没有风骨!为一幸进之辈呼之则来,喝之则去,如一小吏相似,成何体统!” 可惜吴解这样在宦海中沉浮许多年的人物,虽然官秩不算多高,心性倒是修养得不坏,只任这辈人说去,他是跑前跑后依旧的甘之如饴。 要只是会跑,也就把他这个农都尉太看轻了些。虽然和魏野不过刚打上交道,他也是看得明白,这位新鲜出炉的谏议大夫终究是从兵曹从事转出来的,喜好武事乃是理所应当。揣摩出了些上官的喜好,他一咬牙,索性就将接风筵席摆在县中校场上了。 至于人多嘴杂、不好布置护卫之类问题,吴解也都硬当作不知道。谁叫这位谏议大夫自己一身道术就太过惊世骇俗,就算有什么刺客奸细想要刺杀于他,只怕还不够他席间当个乐子的。 到了魏野来赴宴的时候,百余亲卫随侍,连同何茗率领的那一部马军,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这两个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年少得过分的持节大臣。而竹冠道服的魏野、一身轻甲的何茗,也足够让那些陪席的官佐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煌煌大汉,何时有过这种丝毫无威仪气象的持节大臣?更不要说一者行径更近于栾大、李少翁一流方士,一者根本就是不脱匪气的山贼头子! 魏野也不理会这些只好算是龙套的甲乙丙丁,就这么拉着吴解的手,一面细说寒温,一面就入了主席。 看着这位魏谏议这个骄狂模样,底下陪席的一众佐官、乡绅,无一不是在心中破口大骂:“果然是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之辈!当年栾大以欺君见诛,李少翁以诈死遁逃,你不过自负方术,以技进用,又和栾李之辈有什么两样?青史斑斑,身死族灭便是尔辈最终的下场!” 然而心头痛骂,这些人表面上还要捏着鼻子堆起笑容,向着魏野敷衍下去。勉强忍耐间,都觉得自己为了大局,不得不作出如斯牺牲,果然是国士般的人物,只恨这个世道不公,却让自己这样的贤人沉沦下僚,却要看幸进小人的脸色行事。 可他们这班人的领头人物,农都尉吴解,却是言笑晏晏,和魏野彼此往还得不亦乐乎,还很交流了几个前朝的风雅典故。如此做派,又引得这些人心下一阵泛酸:“吴孟明啊吴孟明,你也是举明经的儒士出身,怎么在风骨二字上如此不讲究,居然就这么卖身投靠过去?这厮却是口紧,丝毫不露风声,却让我等在下首吃这新任谏议大夫的威风!” 这些人顿在下面,一个个如坐针毡一般,有一二心思活络的,也未尝不想给魏野这持节大臣留个好印象。然而魏野除了与何茗偶尔彼此打趣几句外,便是听吴解这番和县官场的头号人物说些番和县虚实,余者就是厚着脸皮,捧酒为他这位谏议大夫寿,换来的也不过是魏野假惺惺的拿空杯子喝酒,竟是丝毫不给他们这些地方佐官好脸色看! 折辱若斯,换谁还能忍? 当下就有些人忍不得这口气,官场上都讲究个一团和气,你这崖岸高峻的模样是要摆给谁看? 魏野也不理会他们,只是静听吴解这个农都尉择要汇报番和县的粮秣积储明细。 待得厨下将一碗碗肉羹馄饨奉上来,吴解的汇报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魏野举箸拨了拨这如今叫做馄饨,后世唤作牢丸、角饵、扁食、饺子的点心,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的情形,也不消本官再和诸位一条条地明说了。羌匪驻于武威郡,一旦裹挟民壮而成野火燎原之势,则再难制矣。因此上,番和县各仓积储,羌匪定然是视为口边之食,欲得而后快!这等情形下,再谈论什么擅发仓储有违朝廷法度,则不免太过迂腐。因此上,本官身为持节大臣,就此下令,尽封番和诸仓,一应粮秣皆征发为军粮!” 这个戏码,自从魏野从司隶部兵曹从事一转眼成了持节督战的谏议大夫,就已经在所有人的预料中了。 谁也不会吃撑了和一个有着持节使臣地位、还率着一支异常能打的军马的人物顶牛。大家纷纷拿眼去盯鼻尖,就默认了这一条。 魏野朝着何茗望了一眼,却见这蛮小子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仙术士知道,这意味着从甘晚棠到何茗,太平道洛阳分坛终于是认可了自己的合作提议。他抖擞精神,然后立起身来,喝了一声:“李大熊,本官任你为军候,同何左监所部合为一曲。未满的编制,便从番和、骊轩二县招募新卒,一应兵杖器械粮饷衣甲的使费,都由地方开拨承担。好生去做,莫教本官失望!” 第345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四) 酒宴散时,吴解身为番和县一众地方守吏班首,笑吟吟地与魏野告乏作别而去。他这一走,一众早就不耐的地方官也都顿时跟着来了一个卷堂大散。 校场之上,魏野麾下亲卫并何茗管带的那一众新洗白受招安的山贼马匪,还在喝呼喧哗,魏野也不在意,只令李大熊去管束他们。他自己净了面漱了口,随即将何茗一拖,去了县廷官舍。 既然两家合作,共同经营这剿羌局面,那么有些执行上的细则,还是越早敲定越好。 到了官舍里面,魏野又将一干凑上来献殷勤的小吏全都撵了出去,让陆衍替他在门前守好门户,免得让人窥探。在几案前,仙术士将竹简式终端展开,向着何茗一点头:“阿茗,你来看” 竹简式终端上浮现出的立体影像,赫然是当初张掖郡治之中羌乱一幕。 看着那些皮肤灰绿滑腻的尸变教民,何茗顿时也把眉头一皱:“生化危机?丧尸围城?好妖道,你之前可是没给我们通知,这凉州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魏野很无赖地将肩膀一耸,冷笑道:“若是在传向洛阳的奏报里提到了这些事情,你倒是猜猜看,坐镇大枪府的赵亚龙和北部尉那几个染了酸气的家伙,会有什么举措?” 见何茗不吱声了,仙术士也不为己甚,只哼了一声:“想也知道,他们肯定会说,这类事关妖鬼变怪的异变,非得有修道中人临机处断才济得事。到时候两家一起鼓噪,逼着你们洛阳分坛调动大半精锐来凉州支援,那么洛阳之中又会有什么戏码,则不问可知矣!” 这些话,原不用魏野这样直白地点出来,和甘晚棠只要互相传递些只言片语,自然有默契在心。然而对着何茗,这些“我心自有君知”的机锋便不大合用了,不得不一句句掰开揉碎地给这个论年纪也不过比司马铃大一头的家伙听。 何茗认真地听着魏野说明,听完之后,却是猛地一挥手:“这些绕绕弯,光听你说就够让人头疼的了。你为什么不去和甘姐商量,和我说什么?” 这话一出,实在让魏野不由得气结:“我的何大左监,何小将军,现在与我在凉州共事以当羌乱的是你!甘祭酒还要坐镇洛阳应付那些明枪暗箭,我不先同你交心交底,如何能彼此扶持着将这场乱事平定下去?魏某人道术便再高明十倍,也没有分形化身百千亿万的神通,若没你帮扶,光是镇守这张掖一郡之地已是魏某的极限了。” 再不容何茗多话,魏野直接从袖囊中掏出一大本的文件夹直接拍到了这蛮小子的头上:“这是我这些天总结研究的敌方资料,那些有关法术运作的术式、神力本质分析之类,你都不用看,反正我也不指望你看得懂。专心把对神临地中神力侵蚀效果的防护办法,对丧尸化敌军的有效杀伤方式两条看懂就好,不但你自己要看明白,还得把你麾下那些洗白的山贼也教导出来” 说着,魏野更不客气,就这么推着何茗出了房门:“天色已晚,我就不留你了,晚安,再见!” 被仙术士如此简单粗暴地丢出了房门,他倒是丝毫没有往日里魏野一点就爆的模样,只是嘿嘿地笑了笑。一扭头,何茗却看见阴影中的陆衍,正按着腰间的短刃冷冷地盯视着他。 对那双带着敌视意味的眸子,何茗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就这么自来熟地凑了过来:“我认识你,你是那个仙术士的学生,没错吧?上次我们在城门口见过阵的,你这身刺杀的本事还真不坏,就是练得少了点……” 对一头撞上来的何茗,陆衍本能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可惜这种抵抗意识明显的举动,面对着何茗这样粗线条的武人型冒险者,能传达出陆衍心情的可能实在不大。 何茗双手一晃,却是从腰间抽出了一对泛着青光的匕首,在手中掂了掂:“看上去老魏给你装备的短刃也只是一般的附法武器而已吧?这样好了,我就用这对匕首和你练几招,放心放心,我和大枪府那些家伙也算是交过手的,可不算是外行!” 他这开场白才刚起了个头,陆衍已经将面色一沉,身形瞬动,短刃猛地出鞘! 久经杀伐的何茗面色丝毫不变,聚精会神地看着陆衍手中短刃来势。他左手轻轻巧巧地将匕首一翻,锋刃顿时就贴着了陆衍猛地袭杀而来的短刃。只是这一翻一贴之下,就将陆衍这柄短刃猛地朝上一掀,接着便是一个抢身欺进,右手匕首已经刀刃向上,刀锋向下,直取陆衍腹肋之下! 这一击未中,陆衍身形已经移开数步,动作灵变快捷处,浑然不像是魏野这个武艺平常的仙术士调教出来的。 何茗不由得兴致勃勃地喊了一声好,振奋起精神,猛地收刀,身子一矮,却是正好避开了陆衍回身的一斩!如此应变,还显不出何茗这样上阵厮杀多场的武人实力,但是随着他一避一让之间,身子陡然挺起,一掌就推在了陆衍的后心。 这一推没有多大力气,却是直接扰乱了横刃直冲的少年的运动重心,让陆衍猛地仆倒在地,滚了一个筋斗! 陆衍一回身,短刃横在胸前,做了个魏野最常用的防御动作。然而何茗一看这架势就笑起来了:“这功架是跟老魏学的吧?老魏一身的道法确实够厉害,说真的,我见过的术法高手里,他起码也能排进前三,但这剑术就稀松得很了。你这种短刃,只适合近身搏杀,这个架势虽然摆得漂亮,却没有什么大用处,如何,还想不想再打一场?” 陆衍看了一眼这个不比自己年岁大多少的对手,猛地咬牙一转身:“我和你去校场!老师每天夜里都要遍阅经籍、推演道术,我不能叫你这厮在窗下厮闹,却吵着他!” 第346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五) 不过一夜之间,整个番和县城就换了一番模样。 吴解这个农都尉,不但是番和县的最高长官,也掌着农事、粮税征调、积储转运,能调动的人力资源,比一般县令还更高一些。一应服役转运的役夫、城内打零工的小工、看守各仓的县兵,都被征调起来,成群结队地朝着官府指定好的地方开始扛活。 番和县积储的木料、城边就近挖出的黄土,一抬抬、一担担地都朝着城内运来。 魏野还是那一副分外惹眼的竹冠道服装束,和吴解一面立在城楼上视察这热火朝天的抢修城防景象,一面有条不紊地做着指示:“别的不论,城外的壕沟务必要深挖起来。羌军战法以轻骑袭扰最为擅长,所以欲得全歼敌军,首要之事就是将城下变成一片壕沟密布的骑军死地!至于挖出的黄土,则于城内坎离二位,设为金箓、丹灶两坛,由本官亲选方士主持其事,便不劳孟明兄劳心劳力过问了。” 对魏野的这些分派,吴解也不过唯唯而已。只是临到后来,他还是不免多问了几句:“番和县四周本地豪族的坞堡庄园,虽然下官也下了札子,要他们应征发多出人力粮秣,但是这些豪族只怕不肯甘心出力……” 魏野听着吴解这话,也不过笑了一笑:“贵县上下这些豪族,差不多有好几户吧?” 吴解知道魏野这位名义上的京官,在这凉州边郡也算是泡了好些时日,地方情弊更是门清,只能颌首认了。 某个谏议大夫一指目前所见,冷笑道:“凉州地方,民风彪悍,皆以弓马传家,远胜三辅司隶、青州、冀州等处。这些以受功武人而成的凉州豪强,倒有类周室时候大夫、士庶一体的古制。大抵在凉州,若是上下不能同其欲,大家都得被历任流官蓄意纵容的羌部吃干抹净,论起成色,这些凉州豪强倒还有些质朴之气,起码比关内的豪强要强上不少。” 关内豪强是个什么成色?地连阡陌、部曲千万,那是真正掌握田土和农奴的大封建主。而和这些关内豪强世家比起来,凉州的所谓豪强,大部分更像是开拓骑士之类的角色,一份家业全凭亦耕亦战地打下来的。 这种开拓民的身份,使得凉州豪族与士人,对东汉朝廷的认同感也谈不上有多么强烈。何况自光武以来,东汉诸帝莫不视凉州及西域屯垦之地为财政上的包袱,直欲割之而后快。要不是凉州尚有备武以御匈奴的价值,早在汉明帝时候,关内世家们运作的弃土政策就要实行起来了。 也正因如此,中枢对凉州豪族心结难以开解,好任用关内流官压制本地民气。然而大小羌乱数年即起,民间械斗不断,这样的环境下,尊武贱文就成了本地民人乃至豪族一个本能的选择。 反过来,这些不论出身贵贱的武人,又和那些文儒出仕的关内流官之间分歧更大,乃至最终变成了汉末凉州先后兴起的两股军阀势力,对关内对没什么好感。极端如董卓,甚至将洛阳朝堂上关内派的公卿们清洗了一遍又一遍,相对行事温和些的韩遂、马腾,也一直抱着割据内守心态,对汉室毫无忠诚可言。 老实说,东汉一朝,对于凉州一地也鲜少德政。别的不论,坑得凉州人苦不堪言的周期性羌乱,虽然是中枢为了斩断匈奴退路,而刻意使羌胡诸部内附的。然而洛阳的衮衮诸公,自然不用和一个个言语不通、风俗迥异的羌胡部民打交道,羌胡诸部内迁,也住不进洛阳城里。 所以关中诸州郡的儒生们,当初力主羌胡内迁,大义口号喊得也不比千载以下的官僚们那些“团结”、那些“平等”的口号少几分。反正羌人内迁也只会祸害凉州诸边郡,自然有凉州人来头疼这个问题。至于有多少凉州人在胡汉械斗中断送了性命,每年凉州要多几个孤儿寡母,关中的硕儒们权当是不知道毕竟这些宿儒学问不到家,不懂得先进史观,说不出“这些鲜血都是民族融合所必要付出的代价”这等混账话头来。 不过现在也不是厘清这些百年纠葛的时候,魏野略一沉吟,就直接拍了板:“这些豪强大族,说到底也不过是勉图自保而已,本官又何必将他们硬朝着羌匪那边推?就算本官有所要求,他们也不过是折半地报效过来,肯定不会把力气卖的十足,而本官这里也只要有个态度便成。孟明兄” 他这里开口,吴解忙就应了一声:“下官在。” 魏野负着手,看了吴解一眼,一字一顿地道:“这些本地豪强士绅,与孟明兄都是打老了交道的。各家的家底如何,也是孟明兄最为清楚。就烦你各列个他们最后可以掏得出、又不至于破家的数目,叫他们自己掂量着缴纳上来。” 吴解应了一声,方要退下去承办这件差事,却又被魏野叫住:“若是那等能出粮食一百石,他们就给个六七十石的吝啬人家。我也懒得计较他在草料、民夫上有甚克扣,你只管将名姓写个清楚,日后自然有个分晓,此刻却不用打草惊蛇便是。” 听着这话,吴解也不知该不该应声,只道了声:“魏谏议说的是。”便一溜烟地退下去了。 他下城楼的时候,正遇上何茗一手提着青钢棍晃了上来,又是忙不迭好一通行礼。 仙术士看了眼自己的新搭档,点了点头:“如何?你们随军的太平道祭酒,人都全了么?” 何茗将身子朝着城垛上一靠,仰头答道:“拨给我的一共八个祭酒,都是勉强略通一点咒术皮毛的,都给你带来啦。” 魏野随即一转身:“来吧,我正好要给这些新人做点职业培训,你来不来旁听?” “傻子才来你的主场,我又不是受虐狂,挨你欺负有瘾怎么着?” 第347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六) 堪称张掖郡东大门的番和县正在整军备武,毗邻番和的骊轩县令也是被骤然有了持节身份的某人指使得不得稍有喘息。由番和向东,再走上半个多月路程,就是武威郡下辖的休屠县,比起紧张忙碌却俨然有序的番和,这里的景象就显得破败而荒寂。 天色已晚,一眼望去,漫天云布,灰白墨黑混成一片,叫人看得不够分明。凛凛凝凝的,又起了一阵阵的小风,卷着多少雪片,将地上染血的路径,道旁过火的废屋都掩盖得痕迹不清起来。 一个汉子,头上戴着毡笠,背上挎弓,腰间挂刀,一手提着个葫芦,一手捉着个蓝布包裹,就在这一片昏沉雪路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起来。 他身上满是雪粉,已经落了老厚的一层,他也不去抖雪,就这么一步步地朝前跨着。 路子转了几步,前方松林掩映之间,却是有一处神祠。 那神祠看着气象也还庄严,但檐头冻在冰棱里的瓦松、阶上半黄不绿的苔痕依稀能见,显然是荒废得久了。 神祠大门推开,一个满脸短髯的汉子见着他,忙道一声:“三弟回来了,快在门首走一走,活活血!” 那被唤作三弟的汉子点点头,随即将手中包裹递了过去:“二哥,左近的村寨人都死绝了,纵有没死的,也都被绑去了县城里。我翻了几回,才找来这么一点风干腊肉和陈干菜……这武威郡已经是个死地,咱们也得早作打算!” 他这般说,那短髯汉子也只是点点头,把头一撇:“小六今个做了些蒸饼,你带回的这些货色,正好烧一锅杂菜羹,大家吃了也暖和些。至于以后的打算,等雪停了,咱们再商量不迟……” 这一伙人,也是附近的无赖子弟,平日里做些逾墙钻洞的事业而已,比起正经落草的山贼马匪还要低了一个级数。 原本到了冬日里,他们也不过是聚在这废弃神祠中,寻些落单行商的麻烦。然而这举动虽然出于无心,却是恰好避开了羌军四下里烧杀村落的一劫。 但是命虽然保下了,这前路到底如何,他们却是再难说清楚了。 这个时节,那戴毡笠的汉子也没什么可说的,立在神祠门首狠狠地跺了一会脚,又捧了把雪团,将双手用力搓红,便跟着那短髯汉子进了神祠里头。 正待他们两人要掩门时候,却听得门首有人轻声叫了一声:“主人家,天寒飞雪,无处投宿,可能容小生在此借住一晚?” 这人声音暗哑,虽然自称小生,听起来却像是一个老人。 那两个汉子一回头,便见着一个白发老人立在雪地里,这老人身量中等,高鼻梁、刀条脸、尖下巴、山羊胡,眼窝深陷中,一双眼睛像是总在眯着一般。右眼窝四周还带着一道盘云样的乌青黥印,不细看,还道是那只眼已经瞎了。 这样大冷的天气,这老人也只穿了一身白中泛青的单薄长衣,胸前挂了一个素帛褡裢,上面绣着先天八卦图,看着倒像是个卖卜的术士。然而这老人唇上那对二指长、一指宽的胡髭却又如一双弯刀般翘起,看着莫名地带着些杀气,叫人一见就觉得古怪。 老人向着他们一拱手,这两个汉子对望一眼,也抱拳回了一礼。那短髯汉子想了一想,方才道:“老先生,不瞒你说,我们这里也是缺衣少食。留你过夜倒不妨事,但却没什么招待,要不嫌弃我们薄待,便请进来烤个火吧。” 这老人轻轻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左某云游之人,有屋上一片瓦避雪,已经是难得的福分,焉能奢求更多?多蒙主人家收留了。” 说着,这老人不由分说,抬步便向里走。这抬步间,两个汉子才发觉这老人的步子是一脚深一脚浅,竟是个跛子。然而偏偏行动起来却是利落无比,丝毫不见那跛脚有什么妨碍行动之处。 这左老翁拐着步子走上神祠正殿,却正好见着一个汉子抓着一个蒸笼从殿内奔出来,一脸的气急败坏:“这是做什么鬼,二哥你看,咱们做的蒸饼!” 只见那汉子双手捧定的蒸笼上,摆了三五个看似喧软膨大的杂粮蒸饼,却是一见风就如同害了疟疾一般,不停地抖动抽搐起来。这几个蒸饼一面抖动,一面缩小,到了后来,竟缩得不过栗子大小。 短髯汉子满面狐疑地看了看那越缩越小的蒸饼,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朝嘴中一送。他咀嚼半晌,却如同撕咬老牛皮一般,丝毫不能咬动,更别论朝下咽了。他又不舍得吐出来,只好就这么在嘴中含着。 那戴毡笠的汉子看了看四下,不由得说道:“莫不是此地供奉的神明年久无人上供,见着我们在此地开伙,就先拔了一个抽头去?” 经他这般一说,几个人顿时都有些慌神,不由得朝着四面看了看。 左老翁却不去理会他们,只将双眼朝着正殿梁上一望,一条长长的黑影顿时就朝着暗处一缩,只有一根竹管缩收不起,还露出半截来。 左老翁也不说破,只对着那管伙食的汉子道:“许是今日的日子不好,犯了冲撞。你将这些蒸饼再放回去蒸一蒸,说不得面还能发开,也未可知。” 那管伙食的汉子听得左老翁这般说,将信将疑地拿着蒸笼架回灶上。左老翁也走到了灶前,却不知他从何处拈出一支沾着朱砂的兔毫笔来,向着那几个蒸饼正中,就点了下了朱砂点。 他这里朱砂点刚点下,神祠梁上又是微微有耗子跑动般的声音响起。那管伙食的汉子全不知梁上出了什么事,只是低声骂了一声。又拿起个砂煲,也架在灶上,添些雪水,和腊肉干菜煮在一起。 他四下望了望,不由得搓了搓手,道声:“柴怎么又用得差不多了?” 这汉子向着左老翁作个揖,干笑道:“老先生,烦你在这里照看些火候,咱得出去拾些薪柴回来。” 说罢他一紧身上衣裳便冒雪出去了,去得也太急,浑然不曾听见左老翁在他身后道了一声:“北方凶气正高,你的脸又黑,正应帝于北方诛黑龙之相,切记不要向北走。” 见那汉子急冲冲地而去,左老翁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随即蹲下身来,给那灶中添了一块木头。 木柴在灶膛中噼噼剥剥地燃烧着,不多时那砂煲中水已微沸,干菜与腊肉的香味稍稍飘散出一些来。 随着这香味飘散,空气中微微有了些波动,一道淡淡影子又从梁上缓缓垂下,朝着那砂煲中伸去。 左老翁似无所觉,却将中指拇指屈起,轻轻朝空中一弹,顿时空气中传来一声叩木之声。随着这声音,似有什么物事坠下地来,又似有什么生物沿着房梁屋柱朝下飞奔。 然而这些动静中,却是丝毫不能见。 那老二、老三两个也不过相对谈些将来情形应当如何,听着这些动静也只蹙眉咬牙:“这破庙里耗子是越发多了。” 而看火的左老翁面色不变,只是又朝着灶中添了一块柴。 …… ……… 雪下松林,显得更加黑魆魆,那拾柴的汉子一手捏着半根木棒低着头找那些未被冬雪掩埋起来的干柴,一面嘀咕:“这武威郡,着实再不是人待的地方了。等雪停了,就要同二哥说一说,不管朝关内跑,还是就近去张掖,总得拿得下一个主意!再不走,留在这鬼地方,不是冻死冷死,就是被那些羌人拉去祭了刀!”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拨了拨雪地,却恰碰着一大块绿色的物事,在光线昏暗的当下那物事看不太清楚,倒像是一块半截露出雪地的大颗青皮萝卜。只是这青皮萝卜也未免太粗、太大了些……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那青皮萝卜的线条一路向上看去,却恰好有一滴腥臭的黏液落在了他的额上,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一张嘴唇外翻、利齿参差,通体尸绿色的怪脸! 这种怪物,从羌乱开始以后,就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在各地,那些被屠灭的村落里,更是没少见过这怪物的身影。但这么近地对着这么一头怪物,却是这汉子的第一次! 他刚想叫一声“鬼啊!”,却不妨有一只惨白的手从一旁伸了出来,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那只手的主人是一个皮肤惨白、须发棕黄的男人,看着年纪并不算大,可是却有着让人恶心的黄色胡子。 他一开口,说的却不是胡语,而是地道的官话:“这一带居然还有活着的汉人,看上去还不止一个?说,你们藏身的地方在哪?” 这汉子挣扎着要将这只扼住自己脖子的手掰开,而就在同时,一条黑色的大狗从雪地里窜了出来,朝着那男人呜呜低叫,似在引路。 那男人听着狗叫,轻轻点头:“果然,比起这些不知道公义的汉人,还是你更忠诚于主。来,带我到那里去吧。” 说着,这相貌古怪的男人将手中的俘虏朝地上一丢。 骤然松开的气管涌进了维持性命的新鲜空气,让这倒霉汉子刚出大喘了一口气,一道冰冷坚硬的物事就穿过了他的喉咙! 他在断气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段他怎么也听不懂的话:“今天是神圣的日子,就算是该受到审判的罪人,也应该得到这个祝福:merrychristmas!” 第348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七) 杂菜羹已经煮开,腊肉和干菜混合成让人食指大动的香味。 左老翁丢入最后一块柴,随即立起身,那两个汉子不明所以,朝他看了一眼。 “柴不够烧了,小生要出去再寻些回来。” 说罢,老人也不理会这两个汉子,跛着步子缓步出了神祠。 直到他行至神祠大门外,方才将右手一抬。 抬手间,似有一股无形之力生出,顿时有一道影子从神祠大门的暗影中被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呀啊啊啊、疼、疼、疼、疼……” 那条长长的影子在地上猛地打了一个滚,随即就捧着下颌惨叫起来,在它的唇边,俨然有一粒鲜红的朱砂点,正灼灼散发着红光。 那柔和的红光在空气中延展成一条细线,另一头就连在左老翁手中的兔毫朱砂笔上。 嘴被这道无形的咒力勾住,那条长长的黑影也不敢妄动,小心翼翼地爬起来,随着老人一直走入黑松林间。在雪地反映的冷光下,依稀可以看见这条黑影的本来面目。 这是个身材修长的妖怪,虽然看上去已经粗具人形,但是方头阔嘴的容貌却是尚不脱妖形。嘴边的几根肉须下垂,却不像是龙种,头脸和手心都是一片鱼肚白,余下之处却是一片青绿色。这妖怪头裹乌帻,身穿皂色纱袄,下身却是雪白的犊鼻裈,看着倒不像是那类自感成灵的山精野怪,倒像是什么权贵府上的仆人一般。 左老翁也不在意,只将兔毫朱砂笔又拉了拉,那妖怪吃疼不过,只好捧着下巴一面痛叫一面朝着左老翁这边走近了些:“别拉、别拉,大仙、上仙、老仙公,小的只是一时嘴馋,偷些吃食,又不曾伤生害命。可请老仙公念在我家主上份上,高抬贵手,饶了小的这条贱命!” 听得这妖怪喊痛讨饶,左老翁方才将兔毫朱砂笔上红线略松开了些,带着仿佛“小生请你喝些浆水解渴”般的客气语调问道:“唔,替人为仆役奔走的妖怪?那么小生倒不好一下打杀了。你家主上何在,带小生去见他好啦。”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这似鱼非鱼的妖怪顿时就嚎啕大哭起来: “主上、主上十年前应贺兰公之请去了西面会猎,至今未回。小的谨守他的神祠,却见主上留下的一道神光日渐黯淡,如今神祠也废了,小的也是衣食无着……老仙公,你要不嫌弃,求你收小的在身边当个长随,也好赏小的一碗饭吃吃!” 这话一出,跛足老翁也是头疼:“小生身边,哪里用得着妖物随侍啊,倒是有一个厚颜无耻自称小生师弟的道友,身边倒是收纳了许多妖侍,或许你可以到他那里去?不过随着妖星一一显耀于井鬼二宿之间,所应的正是这西凉地界,不论小生还是那位道友,都身在这一局中,小生却不知道,下一次相见,究竟是友是敌了……” 虽然同样身为道门中人,这位左老翁的路子却和太平道一脉截然不同。 太平道一脉,援诸子之学入道家,名为黄帝、老君后学,但其中却混杂着儒墨两家学术,并非纯正的道家一流。虽然也有研习术法的传统,比如如今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就以符水之术作为传教手段,却也只视为末技而已。所谓天师、大贤良师者,上教天子,下育万姓,以一家之学说而成万世之良法,才是大家的正经追求。 左老翁所学,更近于方仙道一脉,首重研习术法。这一脉之中,高明之士则山居静守,服气茹芝,烧丹合药,配合坎离,一心求那长生大道。至于学而无成之辈,则专心于书符咒水、安宅靖邪、占星望气、卜相堪舆之术,也算是与人与己两利。 后世所谓“山医命相卜”之类术士,大抵要归入这一脉源流之中。 作为道门两脉中人,起始源流不同,自然行事风格也是两样。别的不论,太平道与方仙道之间就很有一点龌蹉,虽然还不到烧死异端的地步,但也有了些视对方为路线错误的妖道的苗头。 这些争论还只是小节,更大问题在于 “自桓帝年间算起,前前后后约有数百妖星入犯三垣,天地之气隐失其序。地动之兆应之而生,此象所征,国有丧,民有乱,四海有兵丧饥亡之苦。” 和那些拿着灾异谶纬搞党争的儒臣不同,方仙道中长于占验之术者比比皆是,对于天地异变的征兆看得更是清楚无比。所谓“妖星入犯三垣,天地之气隐失其序”,说白了,就是这个时空原本的走向,上到一国一族的兴亡,下到一家一姓的存续,都在某些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的人的干涉下,脱出了他们既定的命运。 若这样的变化只是出现在小范围之内,谁也没有闲心对之多加关注。然而妖星犯三垣已经深深地影响了这片大地,洛阳一夕宫变,阉党全军覆没,凉州邪教横行,羌乱提前爆发,身在这一场场乱事中的各色人等,命运都开始朝着脱轨失序的方向狂奔,到底未来会有怎样的变化,就算是高人们联手作法推演,也不能得出一个合适的结论! 而比起人间王朝兴覆、乱世治世交叠的这等小事,另一件事却更让隐修不出的仙道高人们暗自戒惧。太平道一系,虽然也是自称传自老君的道门嫡传,但是这一脉二百年来又是上书又是讲学,试图侧身庙堂之间的各种努力用得从来不见小了,却从未有过太大收获。然而随着妖星入犯三垣的天地异象出现,太平道一脉却是陡然兴旺起来,原本看似暗弱的太平道之首大贤良师张角的命星,也随之光华大盛,数度有侵入紫薇垣之势! 可太平道这样兴旺之余,方仙道一脉却是隐隐有些不妥,甚至随着各地频发的地震灾变,号为仙家福地的名山洞府之间,都隐隐开始有了地气散失之兆! 所以虽然双方还都因为挂着道门的招牌,看上去是求长生的依旧宅着求长生,图霸业的摩拳擦掌以待时变。但要说双方关系真有多好?那可说不上。 左老翁一路西行,或多或少的,也与这日渐混沌的世局有关。 然而凉州地界,却是诡异得厉害邪教四下横行不消说了,汉羌相视如仇不消说了,为官者且庸且贪这是几十年来朝政败坏遗留下来的痈疮,不用碰都一股股地流脓水。甚至凉州本地鬼神,就像是约好了一般,集体玩失踪,下到土地社伯,上到山君水神,居然无一神在位,就连妖物也随之销声匿迹! 如此情形,实在是让人心中不由自主地一阵阵发紧。 左老翁也算是修道年久之士,怎么不知道这场羌乱中另有蹊跷?然而似左老翁这样传统的山居隐修之士,对世事的干涉一向够谨慎也够保守,这些保守派的仙道中人能应对的法子算过来数过去无非那么几样。 若是权臣当朝,这类高人无非就是在别人门口写几首藏头去尾的预言诗,再装疯卖傻地泼灰抡扫帚闹上一场,了不起就是玩些盆中钓鲈鱼,挥簪分水酒的变化之术罢了。 至于妖人作乱,倒也有一二高人会隐姓埋名地到军中应聘。然而就算是随军出征了,这些高人往往也是暗搓搓地偷偷破了对手的法术就算任务完成,绝不肯暴露出自己本来面目。知道的,说这是仙家清高,不愿在浊世炫露道术,然而放在旁人眼里,起码也逃不过一个“诡怪惑众”的评价。 这条路本来也行得通,也更符合仙家高人“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风格。可惜,凉州至今为止,居然没有人组织起真正的讨伐军。唯一有名义也有实力这么做的,也不过只有一拨人。 便是将凉州刺史治所移向安定郡后,段罔这一伙丧土失地的凉州守臣! 虽然败逃安定郡,但是至今羌乱尚未蔓延开来,所谓乱军,也只是占据了武威一郡之地,边郡州军实力尚得保全。段罔等辈,倘若以固守安定郡为名义,又背靠司隶部所属三辅要地,给养军械,各州援军,必将源源不绝而来,以整个大汉的体量,压灭羌军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然而以段罔为首的这群二千石贵官,占据如此有利的形势,到底在做些什么? 除了封锁驿路之外,他们竟然什么也没做。 心下微微慨叹,左老翁抬步欲行,步子却是猛地一横,右手轻轻探入胸前挂着的褡裢中,像是握住了什么物事。他一直牵着的那似鱼非鱼的妖物,更是以极其敏捷的动作,猛地将头朝雪堆里一埋,长长的尾巴一面乱甩,一面将四下里的积雪都揽到了它藏身的雪堆里面。 而在他们面前,一盏盏赤色灯笼在昏暗的黑松林间透出不祥的红光,带着兽类在雪地上奔跑的足音,飞快地扑了过来! 第349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八) 一道炽红的直线在黑松林间划出不吉的轨迹。 可是落在左老翁眼里,却是一团如斗大的火团直袭而来。 不待他做出什么更进一步的反应,整个人就被火团吞没无余! 烈焰焚身,热浪四溢,在林间空地上只留下人形的火堆。不论换了谁,落到这样的境地,也只有化为焦炭般的尸首一条路而已。 嘴上还系着缚妖咒力的妖物,战战兢兢地伏在雪堆里,一双大眼一面转动,一面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一切。 随着兽类踏着雪地的嘈杂声响逼近,十余头生得像豺狗又像狼一般的动物发出狺狺的吠声,警惕地面向着那团人形直立的火堆弓起背来。 细看去,这些长得像豺狗又像狼的妖兽,通体焦黑如炭,躯干却像是撕去了蒙纸的灯笼一般,全然中空。说是中空其实也不大正确,因为在这些妖兽的胸腔与腹腔之间,充斥着炽红的火焰。不仅如此,就连它们光秃秃无一根兽毛的尾部和看上去只剩下焦黑骨骼的头颅,也都被一团团跳动不停的火焰所充斥着。 就在它们小心谨慎地朝着面前的人形火堆更逼近了几步后,那团人形火堆上燃着的火焰猛然一抖,而后猛地沿着左老翁的身形朝下而退! 火舌一退再退,露出了老人那张干瘦无奇的面容,竟是丝毫没有烧伤痕迹,甚至他身上那件青白长衣都丝毫无损。而在老人身周,隐隐有一股清气流转,火焰被这股清气催逼,直落于地,展成一道火环! 左老翁还是一手横在胸前的模样,只是中指食指之间,却是拈起了一枚泛白竹片,竹片之上满是用朱砂刻画出蟠曲令符,隐隐透出灵光。 竹符在手,左老翁白眉一挑,语调中却全是定下心来的决断:“妖星犯三垣,天下妖异从生,最终却是自凉州,自武威郡的叛军而起么?尔等,并非此世之物,自然也不该留在这个世上” 一语未毕,这群似狼又似豺狗的妖兽已经受惊一般朝后跳去。 大凡妖类,开启灵智最难,而天生五感灵敏却是远胜凡人。左老翁身上灵机宛然,清气充沛,虽尚不可以仙名之,在它们眼中,却是难以匹敌的存在。 黑松林间,却在此刻响起了一声带着怒意的咆哮! 咆哮声中,这些外形像豺狗又像野狼的妖兽似惧似畏地低鸣一声,随即将头一抬,后肢如人而立,猛地朝前一扑。 妖兽纵然善于跳跃,这一扑也不能前移多少距离。然而随着它们这整齐划一的动作,那看似只剩下焦黑头骨的兽颅,竟是脱离了躯干,直取左老翁而来! 兽头燃火,恰变成一团团火球,就这么向着左老翁砸过来。燃烧的兽头带起了高热的旋风,将地上残雪卷起在半空,而后又蒸发殆尽,只在雪地上留下道道半肘深的沟壑。 方才那一道奇袭而来的火线,真面目便在于此! 面对如此局势,左老翁神色丝毫不乱,足下一顿,顿时拔地而起二丈多高。随着他腾起在半空中,那燃烧着的兽头纷纷落空。可怜山间古松却是甫遭大劫,一片爆响声中,木屑纷飞,委顿于地 转眼再看那些无头的妖兽,却是将身一挺,又在颈子上生出一个燃烧的头颅来。 左老翁指上拈着竹符,却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尔辈纯以火中戾气而生,却非是天生地养的活物,倒像是经人以邪法炼化而成的驱役精怪。施法之人,也堪称是术法一道中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了,奈何却不走正道?” 他正感慨间,这群通体燃着火焰的妖兽怒嚎一声,猛地将头朝前一甩,又是十余火球直冲而来! 左老翁身形一转,手中竹符被拇指一拨,却像是瞬间在竹符表面揭出了数层竹皮一般,原本只得一枚厚背竹符,竟是变成了一叠薄如竹叶的朱篆灵符。掌中竹符展开如扇,左老翁手一挥,掌中竹符化为道道白光,散为漫天光箭,散手而出! 道道竹符落处,正是那些无头妖兽的颈腔。竹符与妖兽的外骨骼一触,随即生根,竹根攀衍处,正好将妖兽颈腔封得固若金汤。 颈子上有符咒封固,那些妖兽原本还想要从腹腔燃烧的火焰中再生出一个新头来,却是丝毫不能冲破竹符封印! 这一手散符封妖之术,使得举重若轻,竟是丝毫没有烟火之气,就连黑松林中都传来了一声诚心实意的赞美:“真是一手非常漂亮的邪法!” 左老翁不待那隐身幕后的人物再有什么动作,双手一合,右手剑指向天,右脚猛地朝下一顿:“一应六天逆气不正妖鬼,破!” 随着他“破”字出口,竹符之上灵文应声光华大作,那十余妖兽同时惨嚎出声,爆成了一团火星,随风而散! 而地面之上,却是留下了无数细碎血晶,隐带邪氛! 左老翁对这样的场面丝毫不显惊乱,将手朝前一招,喝道:“诸魔束手,凶秽消散,一应妖异,皆当散去。” 随着他一招手,散落于地的竹符应声而起,化为一道卷地罡风,直入黑松林间! 罡风入林,阻路古松顿时倒偃于地,露出了松林掩映间驱遣妖物者的真身。 立在左老翁面前的,是一头高有二丈的青面巨怪,通体都是青灰色。然而仔细看去,那巨怪周身都是极为粗大的针脚印子,竟是由无数亡者尸骸拼凑而成的一具巨型僵尸。 那僵尸通身的青灰色,也并非是正常的尸体*后的色泽,而是用外丹药物如曾青、砒石之类施加防腐效果后才显露出的色彩。 左老翁盯着坐在这头巨型僵尸肩上的人,沉声道:“如此荼毒生灵,造作妖物,大犯天地之忌,必不免于天诛。足下修为到如今地步,诚属不易,何苦如此?” 坐在僵尸肩上的那人,一头棕黄微微带卷的长发,肤色苍白,双颊上却透出了不健康的艳红色,看上去就像是肺痨晚期的病人一般。这个男人身穿一件色彩斑斓的紧身衣,领子上更是带着一圈叠出褶皱的领子,腰间悬着一柄充满胡风的长剑,怎么看,都不像是凉州本地人。 而这个胡人,口中说的也是些意义不明的废话:“这个堕落又愚昧的世界啊,怎么就让我来负责后续工作了呢?虽然我和那些人信仰的是同一位至高无上的存在没错,但是他们信奉的,是经过某个僭称先知的家伙篡改的真理。不不不,真理一旦被篡改了那就称不上是真理,唯一可以赞赏的,也就是他们对于那唯一的主还有虔诚的信仰而已。至于你嘛” 他将目光落到了左老翁身上:“背弃了那唯一救赎之道,放弃了那唯一父亲的赏赐,没有聆听到那唯一可以拯救人类的福音的老东西。生命只在福音之中,不在别的地方。你们这些崇拜偶像、试图用有限的人类的智慧去体悟唯一真理的罪人,真是我见过的最可笑可悲的人。听好了,唯一的永生只在于天父的国度,而不在于你们妄想通过巫术和交流恶魔获取的东西,可悲的老家伙,愿你早日在候审所中忏悔吧!” 说着这些让人不明所以的怪话,这个胡人在巨尸的身上站起身,抽出了腰间的长剑:“以众门徒之主的后继者、唯一之主众多仆人的仆人、救主弥赛亚的代表之名义,我,伊贝林男爵,将给与一切崇拜恶魔者以最终的审判!” 听着那个胡人一连串的疯话,左老翁摇了摇头:“每当乱世将起的时候,总是有妄想症发作的疯子会成为世道变易的先声。不管他们愿意或者不愿意,乱世就以他们的罪行作为拉开帷幕的那根绳子。那么小生左元放也不得不在这个世间稍微出一份力了……” 话音未落,和某人一别多月就老得不成样子的乌角先生左元放,猛地朝前迈出一步,手中竹符已经化成了一道金光朝前斩去! …… ……… 寒光一闪而过,带起血花无数,将乌黑的土地变得更加****。 持着大刀的侩子手没精打采地喊了声:“下一个!” 随即便有两个用白布包头的羌军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入了这片作为行刑的校场。 而在监斩台上,两个身穿官服,头上却不伦不类地裹着白布的男人,正对着校场当监斩官。两个人之间,时不时地还要闲谈几句: “今天这些汉民,又是因为什么罪过要砍头的?” “一个是私自在家中藏酒,两个是本地的屠户,杀狗杀猪的好手。结果被下面的教民出首告发了,他们不死谁该死?” “也是不懂得看风色的蠢货,就算武威郡归了我们羌人,只要他们肯老实地献出家财,充为部曲奴婢,一条命总还是保得住的。要不然,就像本地那些据寨堡自守的大族一样,多出军粮军马和民夫,总还能让他们保得一条命就是。” “就算是一时间想不开,但起码也要装出点样子来。这汉人的书自然是不许收藏的,至于宗祠牌位之类,当然也不能留下。上头对这些事看得可严,一旦发现汉人祭祖的痕迹,一家有罪,十家株连,绝不容说情的。” 这两个小官儿说着摇了摇头,将面前的犯人册子又摊开一面新的,随即从案上取了一支令箭丢了下去:“查得城东索氏一门私藏汉籍案,尚有老幼十二口在逃,今日捕得,一并斩首!” 言语间,这两个祖上算是羌部出身的小官摇了摇头,相对咋舌:“这么一顿杀下去,只怕武威地方没多久便没有汉人了,到时候,谁来耕田,谁来纳租?别的不论,这刑场上都砍坏多少把刀了?偏偏剩下的铁匠一多半都被处死,到时候哪有足够的工匠来使用?” 听着同僚抱怨,那年纪轻些的羌官不由得笑道:“保住这些匠人,那咱们可没这情面,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多少总能让这兵器损耗小些。” 听得他这般说,那年纪大的羌官也不由得催促道:“大家同僚一场,阁下有什么法子,不如说来听听?若是能将我这里的亏空减去几分,我都要感念你的恩德。” 被同僚催促,这羌官也不藏私了,将手一指西面军营:“日后凡有要处决犯人的时候,将人犯一并拉到选锋营充任军粮,不就好了?” 听得他这般说,那年长些的羌官忍不住猛地打了个寒噤,四下觑了一眼,方才缩了缩头:“切莫这般讲!那选锋营是什么所在?阴曹、地狱、鬼门关,也不过如此了!上回我去门首迎了一会上面的将主,可没将半条命都吓了去!” 说着他摇了摇头,叹息道:“我这里监斩,虽然也是个一刀两命的买卖,可是身首一合,还算给这些汉人留了一条全尸,可要是送到那选锋营中去……挫骨扬灰不过如此了,这是多大的仇怨?” 听他这般说,那提议的羌官只不在意地笑了笑:“我们羌人这回起事,是有天神相助的,阿胡拉玛兹达降下了旨意,彰显了神迹,老兄还怕那些汉人做什么?兄弟别的不敢说,有神明垂护,这凉州地界,从此以后就不姓刘了!” 听他说得热闹,那老成些的羌官只是闭目不语,连连摇手:“若是杀人,倒也没什么,可那选锋营养的却是一帮吃人肉的恶鬼!恶鬼这种东西,此刻上面的将主们有神力加护,还能控制驾驭起来,可万一驾驭不住怎么办?你也别再劝我,那选锋营我今后是一步也不想靠近的了。” 这些羌军中的下层小吏面上兀自带着畏惧神色,提到姑藏城的那一座新起的选锋营,走在选锋营中的人们,脸上的神色就显得更加糟糕了些。 一身赤甲红袍的女武士苏澈倒提着长戈,和她的学弟、死灵法师古瑞格斯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那些游荡的怪物。 “小古,我记得,操纵不死生物是你们拉斯玛教团死灵法师的专科,没错吧?” “学姐,前提是这些家伙真能够算得上是纯粹的不死生物才行。”古瑞格斯脸色比往日更苍白了些,双手握着他的海蓝梦魇法杖,低着头回答道,“这些羌军是被神力直接转化成半丧尸生物的,虽然看起来和僵尸、食尸鬼什么的很类似,但是它们只能算是半死灵生物,身上还具有活物的特征,不管是拉斯玛教团操纵亡者的死灵魔法还是撒卡兰姆教团斥退不死生物的神圣魔法,对它们的效果都不怎么高……” “果然对你们这些术式笨蛋不能指望太多!算了算了,我们只是来进行工作收尾的,剩下的事情让那个爱玩火的道士自己处理就好。”苏澈念念有词地嘀咕了一句,握紧了手中长戈,走入了选锋营的中军大帐之中。 大帐正中的胡床之上铺满了兽皮,一个看上去似与寻常人类无异的军将高踞其上,头上还包裹着层层的白布。然而就算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个军将的头盖骨部分就算有白布遮掩也显得异常膨大,让他看着更像是什么变异的怪物一样。 这个军将就是如今威武羌军的最高统帅,先零羌的族长,原本的羌名是什么已经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如今的教名是易卜拉欣。 苏澈与易卜拉欣这个俨然也已经半丧尸化的羌军主帅见了礼,不待她开口,易卜拉欣就先说道:“赞美至高的疾风与雄鹰之大君!他赐给我们无上的荣光,让我们从此摆脱了凡人的地位!曾经是他的仆人的两位,你们的来意,我们至高的主君巴赫拉姆早已传达到了这里。只是你们要先等一等,等我们的新的神使归来。” 新的神使? 苏澈和古瑞格斯对望了一眼,他们和巴赫拉姆或者说贺兰公这个兼职太多的山神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现在身边所有力量都集中在某件事上,哪还有什么神使可以差遣?不过疑惑归疑惑,他们还是静静地听这个丧尸将军说下去: “来自至高天国的伊贝林男爵,受到我主、疾风与雄鹰之大君的委托,在这里立下了联系阿胡拉玛兹达的神圣祭坛。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恭候男爵的大驾。” 听着这个说法,两人就更加狐疑了,然而身处在这等丧尸成堆的地方,苏澈不准备发难,笑着点了点头,随着这丧尸将军朝着那所谓的祭坛走去。 所谓的祭坛,只是一个夯土的三级土台,土台上的东西却是分外精致:银质的烛台和镶嵌宝石的方匣,带金边的高脚杯,以及 一个高大的等高十字架。 十字架上没有传统的耶稣受难像,而是一个头戴荆棘花环的骷髅,正用嘲讽的态度望着站在祭台下的人们。 就在苏澈立定的一刻,那骷髅眼中猛地窜出火光,随即,整个十字架朝下倒了下来! 第350章 ·塞上秋风入汉关(九) 就在十字架倒下的那一刻,青灰色的僵尸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这具人为制造的怪物身边,还零零散散地落着满地的零件这里是被竹符切碎的几根手指,那里是被火焰烧焦的半根大腿。 插在雪地中的长剑上还挂着一串用上百颗紫晶和蛋白石串起的念珠,一枚小小的银十字架系在念珠的尾端,微微泛着圣洁的光芒。 只可惜,变成了一堆零碎的那位男爵,很难再拿着这串念珠念出诡异的祈祷咒文了。 数十道锋利轻薄如蝉翼刀般的竹符,被某个无耻的仙术士强认了师兄的乌角先生收回掌中。他将双手一合,随着掌心轻抚,那数十道锋锐竹符重归于一,化作了一枚五寸长两寸宽的竹版符牌,被他收入了胸前挂着的褡裢里。 比起数月之前与魏野初会之时,左元放的修为竟是突飞猛进,隐隐摸着了仙凡之间的那条界限。就算再没有什么奇遇机缘,以他今日修为,若不想管乱世中这摊闲事,径自避居深山炼神服气,不过再花费一甲子的苦功也足以瑧至住世不衰的地仙境界。 然而这数月间就像是老了许多的道人,只是微微叹息一声,仰头转向东面,良久不语。 他伫立不动,松林雪堆之下,那条面目似鱼的小妖已经从雪窝子里钻了出来,望着左慈背影眼珠转了几转。似这等为鬼神服役的妖物,既然操持贱役已久,也就谈不上什么心气,他搓了搓前爪,先绕到那柄长剑边上,将那串宝石念珠收进怀里,随即蹑手蹑脚地走到左慈身后就是一个大拜: “老神仙,那妖人已经被您用无上妙法诛杀,真是为此地生灵除了一大害。可惜这黑松林自从我家老爷去后便灵气全无,实在不适合做什么仙灵窟宅,还请老神仙您发个慈悲,带掣带掣小的,去您老府上当个杂役,小的便叨光不尽了也。” 他这般熟门熟路地拜下去,一直凝神东望的左慈才回过头来,低头看了他一眼,低声一笑:“你这小妖,却懂得什么?小生方才斩去的,不过是以旁门邪法所化出的代形替身,并非那妖人的本体。下次对阵,那妖贼定会有了防备,想要这样一举诛杀,只怕就要难如登天了。” 一面叹息着,这跛足老儿将身一转就向山下行去,浑然不顾那小妖还在后面跟着。 这一位半仙一头鱼怪走了没多时,那两个守在庙中的山贼早耐不住没柴烧的窘境,哆哆嗦嗦地出了破庙来寻那跛足老儿。 然而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黑松林间,目力所见,哪里有半个活人?只有满地零零散散的焦尸断骨,在兀自燃着的松枝映照下,将这片松林衬托得犹如鬼域。 …… ……… 就在左慈飘然远去的当口,在姑藏城选锋营中,苏澈与古瑞格斯如临大敌般的面对着那突然倒落的十字架。 蓦地,那倒落的十字架微微一震,竟像是活物一般猛地在地上一弹,再度耸立起来。那安放在十字架中心的荆冠骷髅,眼窝中幽幽地透出一丝诡异的光芒来。 这头戴荆棘花环的骷髅开始用一种鬼哭般刺耳的声音高唱起来: “有许多公牛围绕我,巴珊大力的公牛四面困住我。它们向我张口,好像抓撕吼叫的狮子。我如水被倒出来;我的骨头都脱了节。我心在我里面如蜡熔化。我的精力枯干,如同瓦片,我的舌头贴在我牙床上。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犬类围着我,恶党环绕我,他们扎了我的手,我的脚。我的骨头,我都能数过。” 这是十字教中的诗篇,据说是描述了救主耶稣死在十字架上的预言。 原本这段诗篇的结尾是“他们分我的外衣,为我的里衣抓阄。” 然而这个骷髅所吟唱的却是另外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且气急败坏:“那恶魔的仆人偷走了我的耶稣念珠!” 随着这只骷髅尖利的叫声,十字架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直砸进了一群排队游荡的丧尸中间。伴随着好像灌满水的气球摔破在地上的声音,粘稠灰绿的液体四溅出来。 在这群丧尸中,那最高大强壮的一头丧尸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束缚着,紧紧地将它拉上了十字架。这头带着十夫长官衔、穿着札甲的丧尸,大声地咆哮着,挣扎着,却根本无济于事,那带着荆棘花环的骷髅慢慢地陷入了它的身体当中,进入的地方是它的腹部。 在苏澈和古瑞格斯的眼里,恰好能看见那只骷髅的轮廓在丧尸的腹部缓缓地游走,而后从腹腔蠕蠕地爬动到了胸腔,而后在丧尸的颈部形成了一个巨瘤般的模样。 随着骷髅停止了移动,丧尸的胸部随即凸起,熟牛皮贯连的札甲也不能阻挡那从丧尸的皮下伸出来的东西。噼噼啪啪的响动间,一只沾满了灰绿色黏液的手从丧尸的胸口伸了出来,随即抓住了丧尸破开的皮肤,猛地朝外一撕! 一个削瘦的棕发男人苍白着脸,从丧尸的胸腔中走了出来。他的身上倒是穿着全套的中世纪贵族行头,芭蕾舞男演员般的紧身裤,滑稽的折叠圆领,让他看起来很像是一个英国恐怖片里常见的老屋子里的鬼魂。 苏澈和古瑞格斯对望了一眼,勉强无视了这个男人身上那些恶臭的丧尸体液,走上前去。 “伊贝林是吗?伊利凡特的新任专员,我们家和贵方签订的雇佣合约,已经到期了。今天来见你们,就为了结清最后一批尾款。” 这个棕黄头发的男人,带着仿佛看到害虫般的神情,从苏澈身上的明光甲一直看到了古瑞格斯手中的巫师手杖“海蓝梦魇”。 “尾款……啊尾款,是的,你们这些不明白真理是什么的佣兵,心中唯一重视的东西就只有通用点券了。好吧,我愿意给你们支付尾款,不过你们需要等一等。” 他迈着步子,挥了挥手,那个包着缠头布的变异丧尸头领易卜拉欣了然地转身离开。伊贝林,这个看上去有点神经质的家伙装模作样地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 “你们也都看到了,我们在这里的战斗很不利,非常不利。想要传播光荣神圣的信条,不比在无尽深渊感化那些恶魔来得容易一点。特别是” “特别是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们这些狂妄的一神教徒。”苏澈握着手中的长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和伊利凡特的合约已经完成了,你们现在只需要付上尾款,别的事情我不想听。” 说着,她的长戈就已经架上了伊贝林的脖子。 伊贝林依旧以那种诡异而狂热的眼神望着她:“不要对我动手,你知道么,只要我一只手握住了你的枪杆,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你这杆附法长枪捏断。注意,不是掰断,不是折断,而是捏断,你的长枪在有神恩加护的我的面前,不比一根牙签更……” 然而他的威胁马上就被苏澈打断了:“小古,先给这个除了嘴巴什么能耐都没有的家伙上一个伤害加深的腐化诅咒。” “别、别这么认真!” 伊贝林男爵的脸色顿时变得大坏,连连摆手:“看在神圣的三位一体的份上,别这样……你们要的尾款,我付给你们就是了。但是不能是通用点券,用含魔力的宝石冲账行不行?” “……算你识相。” …… ……… 就在女武士苏澈和她的学弟古瑞格斯正在效法前贤暴力讨薪的时候,石羊河畔,左元放负手望着满河的流凌浮冰,正拈着一枝莲叶,笑而不语。 那一路尾行着他的鱼怪,正一脸丧气地摇手告饶:“老神仙,别这么逼咱成不成?这石羊河都已经快封冻了,这么冷的河水,下河去是真的要死人,死鱼的!” 左慈也不为己甚,只是拈着手中那一枝青莲叶,淡淡答道:“这片青莲叶,我祭炼得尚不完整,用来浮波泛舟,尚缺了一个脚力前引。你既然要跟随小生,不卖点力气就说不过去了。若是不用这片莲叶代步,小生倒也可以驾风出行,可你的脚程,能跟得上否?” 一听驾风,这鱼怪就更是苦着一张脸了。似他这种水中鳞介成精,催浪潜水那是本等,但是驾风腾云就非得是修炼到妖王级数,或才有几分指望。像他这等为鬼神供役的小妖,又不是什么心腹,哪有那等神通? 左慈也不催逼他过甚,只是将手中那枝青莲叶朝着河面抛去。 青莲叶落水,顿时青叶舒张,转瞬大如席面,四周更有莲苞、荷角如蔓盘结,竟是在水上结成了一只一丈长的莲叶小舟。左慈也不理会那鱼怪告饶,只将身一跃,就落在了莲叶舟上,盘膝坐定。 那鱼怪看着这情形,知道怎样也免不了做个脚力,索性将身一扭,也跟着跳进石羊河里。 鱼怪落水,顿时显出本相,却是一条青背绿鳍的异种巨鲶。这条巨鲶却不似寻常鲶鱼,身体胖大,反倒显得修长许多,他挨挨擦擦地靠近了那莲叶舟旁,便有一根莲蔓在他口边结了一个笼头,这巨鲶将身一扭,就拖着莲叶舟游动起来。 这鲶鱼精试了试分量,倒几乎觉不出来身上负了这么一个老儿,心下稍安了些,方才问道:“老神仙,咱们这是走哪条水路,朝哪个方向走?” 左慈微微一笑,将手一指西面:“西方有兵气如云,自然是朝张掖郡方向走!” 此刻,哪怕左慈这样已有半仙之分的高人也并不知道,此番西去,究竟有着何等的际遇 第351章 ·自解鞶囊出素书(一) 新鲜出炉的持节大臣、谏议大夫、前司隶部兵曹从事魏野入驻番和县,已有十来日。 所谓钦命假节钺、持尚方宝剑之类噱头,在老戏、评书和古装剧里,似乎有着无穷的魔力和权威。黑脸带月牙的大臣也好,白脸带星星的大臣也罢,只要喊一嗓子:“请出尚方宝剑!”于是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往而不利 在老掉牙的故事里确实都是这么写的没错。 然而当皇权真正不受制约的时代,有哪个皇帝脑子不清楚,会将如此不受控制的权力交给臣下掌控?自宋至清,真正凭着假节钺的身份恣意妄为的,也不过是明末那位志大才疏的袁督师一人而已。 不过有汉一朝的持节大臣,其权威倒比日后那些钦差大臣要强些。只要节杖在手,持节使臣就算面对太守刺史,也有相敌体的资格。不过汉时风气彪悍,地方上有实力的人物连抢带骗抢夺持节大臣节杖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可惜如今的番和城县里,除了一班皂隶之外,那些本该由县尉统带的护兵,全被魏野手中那支半似卫队、半似私军的马军吞了下去。无拳无勇的一班地方守臣,实在是没有胆子再在“谋夺节杖”这种高风险低回报的事情上做什么文章。 地头蛇被压服了,那么过江龙的日子自然就轻松写意了许多,就比如现在 “叔叔,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到底是什么样的?” 司马铃提着一篮朱红色的砂糖橘走在魏野身侧,时不时地从魏野指间咬过一枚新剥开的橘瓣,兴致勃勃地问道。 “单看这员大将,手持方天画戟,一拍胯下神驹……不对,应该是是手持桃木重剑,一拍胯下神熊,上前叫阵:‘尔等反贼,可敢与本将一战!’后面是两排尽职尽责的群众演员,只负责当啦啦队。你不就是想看这样的古装武打剧么?” 仙术士一面剥着砂糖橘,一面摇了摇头:“战争就是烧钱,拼得无非就是钱粮二字。而钱粮的调度运转,靠的则是组织严密,统筹得当。你看只关心术法钻研的你阿叔我,还有那个只有战斗意识过剩的热血笨蛋,麾下哪来的这等人才?倒不如老老实实地把番和、骊轩这等要地经营起来,将来自然不愁没有兔子来撞你叔叔我这棵大树粮草军马在此,我可不愁那些乱军不肯上当。” 说话间,叔侄两人已经到了番和城正南方,正属离位。这里原本就立着一处火神祠,农都尉吴解正好遣人在此因地制宜,照魏野吩咐在火神祠中修起一座丹灶坛。而何茗带过来的那些太平道祭酒、还有魏野亲自挑选出来、资质尚算过得去的十来名道兵,正好编成两组,在此听用。 说是听用,还不如说是临阵磨枪,由魏野带着这些勉勉强强算是刚摸着墙的门外汉进行职业培训。要学的内容也再粗浅不过,一是道家最常见不过的吐纳术,二是两部最基本的应用法术。 又剥了一瓣砂糖橘朝着自家小拖油瓶嘴里一丢,将手拍了拍,魏野扶正了头上浮筠道冠,步入火神祠中。 今天安排在火神祠中的是甲组的十二名成员,魏野麾下那些刚入门的道兵和何茗带来的太平道祭酒,各占了一半人数。见着魏野踏入火神祠,这些再新鲜也没有的菜鸟施法者忙不迭地向着魏野躬身行礼。 将头微微点了点,魏野算是回过一礼,随即就直上了火神祠正殿前新起的丹灶丹,盘膝坐下。 虽然名为丹灶坛,魏野却不打算在这火神祠里真正建立起全套的炼丹术设施,真正炼起丹来。一者炼丹房一旦修起,那么每日的花费就如同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不砸下真金白银不要想出什么成果。这等长期投入的项目,可不是仙术士当下所想。 事实上,这丹灶坛两旁,就是番和县中小铁官所治的官铁匠坊。番和县不是产铁大县,所置的小铁官掌管的就是一县之中寻常铁器修造事宜。修补县中护兵的兵器、维修破损的农具,这些杂务既然没多大油水,自然掌管其事的小铁官也不过百石小吏,早就连同手底下那些手艺最精良的铁匠们一道被魏野调进了火神祠。 征调他们的目的也再明显不过,就是造箭。 在造箭这一项里,箭簇要用精铁锻造,箭杆也要选良竹、良木,选熟练的匠人削得笔直才堪用。一支箭按这样的流程造下来,工价也自不菲。 可魏野征调来了这一班匠人,却是说得再明白也不过,他魏大夫不要什么箭杆、箭羽,只要他们造箭头! 什么精锻、淬火之类工序,也是能免则免,保证箭镞是尖的,摸着扎手就算过关。 这样丝毫不挑口的任务,倒是难不住这些番和县的铁匠师傅们。然而这位新上任的谏议大夫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却叫这些人捉摸不透。 魏野也懒得和他们详细说明,比起那些半成品的箭头,事实上,他现在教导的这些菜鸟施法者才关键所在。 “祭炼六甲箭,必先学六甲神符,六甲符顾名思义,乃是甲子符、甲戌符、甲申符、甲午符、甲辰符、甲寅符,一共六道。现在时间紧迫,由不得你们将六甲符法融会贯通,所以十二人分成六组,二人一组,修持一道神符。” 说着,魏野将袖中水府行波旗掣出,先向东北方寅位一点:“甲寅之神,青要玉女,位在艮宫,下应寅虎,存思甲寅之符,寅组守之!” 一声喝毕,魏野手中水府行波旗再指东南辰位:“甲辰之神,拜精玉女,位在巽宫,下应辰龙,存思甲辰之符,辰组守之!” 令旗再转,先向正南午位,次向西南申位:“离宫甲午,绛云玉女,坤宫甲申,太素玉女,午组、申组守之!” 余下戌组和子组的学徒倒是乖觉,不用魏野指挥,直接守入西北乾宫、正北坎宫,存思甲戌、甲子神符并黄素玉女、太玄玉女二神真形。 魏野坐在坛上,双目微闭,手中水府行波旗却是微微透出毫光,直入云天之中,随即接引着一道清气笼罩坛上。 先见甲寅位艮宫之上,显出一位玉女虚形,头绾頹云角髻,手持玉版虎符,身披紫帔,红绡法服,衣袂之上饰以皂缘,足下生云,向着魏野含笑而立。 六甲神符勾招灵飞六甲玉女之神,甲寅之神青要玉女已至,甲辰之神拜精玉女、甲午之神绛云玉女、甲申之神太素玉女、甲戌之神黄素玉女、甲子之神太玄玉女亦次第降坛。 六尊玉女虚形,虽然身上法服颜色不同,却皆捧玉版虎符,角髻垂发,守入法坛艮、巽、离、坤、乾、坎六宫方位。 魏野知道六尊玉女之神下降,正是这帮学徒守静存思、和魂保中,修持六甲神符的紧要关头,随即当下闭目吐纳,亦同时转入定境。 约略过了半个时辰,正北坎位上甲子太玄玉女虚形首先隐没,其次甲戌黄素玉女、甲申太素玉女、甲午绛云玉女、甲辰拜精玉女、甲寅青要玉女的虚形次第消散无踪。 六甲玉女之神退去,魏野随即睁开眼睛,喝道:“你们的存神功夫还差了一点,要不是本官接引天地清气助你们修持,只怕光是存思六甲玉女之神这一步,就够你们花上一年的。寅组的组长” 那寅组的组长正是魏野麾下的道兵,听了魏野吩咐忙不迭地跳起来,向着魏野行了一个军礼:“标下在,有何吩咐,请谏议示下!” 魏野点了点头,一指火神祠后院:“传你们六甲符法,最终还是为了祭炼六甲法箭来配合。今天的任务,你们六组每人要开始尝试祭炼六甲箭,一人要完成二十枝的额度,有意见没有!” 这个年头,哪有主官问部下有没有意见的,这个道兵却毕竟是魏野一手带出来的,对魏野差不多就是视如神明,对这些小事根本不会怀疑,随即躬身一拜“回谏议的话,标下等没有意见!” 这批的学徒被打发走了,魏野站起身来,将水府行波旗一摆,随即将早已无聊得打瞌睡的司马铃一拖:“走,跟叔叔去金箓坛,那边还有一帮子学生要教呢。” 迷迷糊糊的司马铃被他扯着就走,不由得抱怨道:“叔叔你也真是多事,六甲箭诀这种难度不高的法术,还要拆成两班去教,累不累啊。” 听着司马铃抱怨,魏野微微一哂,揉了揉她的团子头笑道:“六甲箭这套法术,咱们是有终端辅助,上手修炼比他们这些原住民要容易太多。大家基础模版都不一样,又怎么指望他们能有你阿叔我这个速度?六甲弧宿天矢神诀,细分起来,就是祭炼六甲箭的六甲符法与操纵六甲箭的弧宿天矢诀,分成两班修炼,可要比直接修炼全套容易得太多。打个比喻,丹灶坛这边是军火制造,金箓坛那边是射击学校,术业有专攻,这才科学有效率嘛。” 第352章 ·自解鞶囊出素书(二) 按照《白猿遁甲玄真经》的记载,原本修炼六甲箭法,当从六甲箭诀入手。而修炼六甲箭诀,又要勤修吐纳术,呼吸清气,祛除脏腑浊气,以外气导引内气,最终达到气机交感的以气役形境界。 到了这一步上,再以天矢神射造箭法式作为祭炼手段,以自身一口真气为引,以符法勾招六甲之神并弧宿、天矢二星官的星力纳于符箭之中,才算是真正炼成了六甲箭。 如此祭炼,走的是由内而外、循步渐进的路子。 然而经过魏野删改的六甲箭法,却将这套修持次第重新整顿,分成了三部法诀。 《白猿遁甲玄真经》中所记载的道术,侧重于符箓之法与外丹烧炼之道,是以匹配六甲箭法的吐纳术也稍嫌粗浅。既然要重新修正这部道术,魏野顺道就将自己所修持的星界之门改良版吐纳术编写了进去,列为魏氏六甲箭的筑基篇。 若只是换了一篇吐纳法诀,那也算不上是魏野的独家创造了。以吐纳法诀为基础,这部魏氏六甲箭被直接了当地分成了内篇和外篇。内篇只讲祭炼六甲箭的种种手法,以及祭炼六甲箭的六甲神符。而外篇则就只剩下了如何持咒修行弧宿天矢诀,操纵六甲箭的一应诀窍。 按照魏野的推算,排除掉他这号有着星界之门种种资源辅助修行的外挂型仙术士不论,一般修道之人,从吐纳之术入手,再到亲手祭炼符箭、演习御箭之术,一步步地按部就班修持下去,就算是惊才绝艳之士,也要花费上年余功夫。但是经过他修改的这套魏氏六甲箭,修行者只消在内篇与外篇中掌握了一门术法,就可以直接派上用场了。 就以如今开始试制六甲箭的这些菜鸟术师和道兵而论,若是要他们独自完成六甲箭的祭炼,则起码要将六道六甲神符融会贯通才有资格上手。相对的,以他们普遍浅薄低下的法力,一日之内能祭炼出一支六甲箭就算是了不起了。 然而经过魏野的安排,每个施法者只需要将一道神符修习成功就可以加入到这个只是雏形的仙术版流水线生产中去。经此一来,祭炼效率何止提升了十倍?就连培训新人,都节约了无数的气力。 不过军火制造跟上去了,士兵的素质也要跟上去。 一个开得强弓的士兵,在西凉这民风彪悍之地差不多就像是地里的大白菜,不值什么价钱。但是能驾驭六甲箭的道兵,只怕遍寻整个凉州地界,也只有魏野和何茗麾下有那么小猫两三只而已。 说是小猫两三只,但绝对数量也不算太少了。排除掉魏野拣选出来的那些有进一步升级潜质的道兵,剩下的道兵凑一个加强连肯定不够,凑一个排倒是绰绰有余。 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竹冠锦服、桃剑黒绶,不论怎么看这幅打扮都很非主流的谏议大夫直接去了金箓坛。 没错,正是番和城的校场所在。 比起火神祠中那虽然简朴却不失庄严而神秘气息的丹灶坛,金箓坛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坛场”的名义而已。 毕竟,丹灶坛是真正培训术者,教授道术,甚至还有专门的法坛进行勾招神力的法仪特训,是真正的术者培养基地。而金箓坛这里,就只有 立在校场中心的短发少年,猛地将手中枣木棍朝地上一杵:“来吧,跟着老魏学过了道门射术的家伙都站好了,今天这不仅是训练,也是实战!别以为我拿着枣木棍就揍不到你们!” 口中说得大声,何茗信心满满地舞了一个棍花,还不忘关照他身后被强拖来的小伙伴:“阿衍,怎么样,用这对木刀来防御反击他们的六甲箭扫射,有信心吗?” 对何茗的关心,陆衍只是微微一勾嘴角:“为什么会没有信心?对我而言,这个世上,只有老师使用的,才是真正的六甲箭!” “没错,要的就是这股气势!”对陆衍的回答大为满意的何茗,嘿嘿一笑,猛地将左手一举:“各军听我命令,预备射!” 一声号令,早已在校场四处各就各位的道兵们已经进入战斗状态,同时将剑诀朝前一指,霎时间,乱箭如雨! 符箭破空,何茗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手中枣木棍猛地一旋,棍卷生风! 比起魏野这等将六甲箭操纵如意的术法高手,这些道兵的六甲箭就显得生硬许多,准头虽然有了,力道却俨然显得有些不足。在何茗木棍带起的劲风面前,竟是统统偏离了既定的轨迹,哪怕有一二突破了木棍防御的符箭,也是软绵绵的浑不着力。 比起何茗这一路大开大合的棍法,陆衍面对着这场箭雨,却是身形灵动如鬼魅,速度更是快得肉眼难以捕捉,哪怕是道兵们操控的六甲箭也难以捕捉到机会。只在转瞬之间,就有好几个道兵被他突进到身边,一记木刀打得出了局! 望着场中那激斗场面,魏野微微地将头一点:“瑞兽血统果然不凡,只豹的速度这一条,阿衍就算是合格了。” 随即他又将目光转到了何茗那一侧,又是微微摇头:“单纯的六甲箭果然杀伤力不足,让阿茗这家伙这么得意起来。也罢,作为主帅,也该让这小子知道我这门道术的厉害” 将手中水府行波旗一翻,魏野手拈剑诀,顿时在旗面上划出一道符印,向着校场上一挥。 旗卷朱焰,顿时与校场之上的战意相应和,顿时有丝丝赤气流火,欲借洞阳炎气催发道兵们的战力。 就在行法将成的此刻,魏野却猛地将剑诀一煞,一手抚上水府行波旗,轻轻抹去旗上那道朱火幻化的符印,停下了后续的动作。 在他的面前,是策马狂奔的李大熊的身影:“主公,之前撒出去的探马回报。东面的叛军已经动了,正向番和而来!估算起来,前军距离我部还有不到二百里!” 第353章 ·寒风走马出咸阳(一) 听着李大熊的禀报,魏野只是将水府行波旗放在掌心轻敲,冷冷一笑:“算算时日,也该是这些乱军杀到的日子了。有我和阿茗所带一支偏师在他们后方腹背之处,虽然人马不多,不能充任平乱主力,但却始终如芒刺在背!若让司隶、并州两部调集大军压境,我们这一支偏师又从背后杀出,西凉羌部只怕真能给杀一个亡族断种!只要对方带兵的军将还有脑子,就该先将我们张掖郡扫平,扼守各处关隘,威慑酒泉、敦煌军马不得南下李军侯!” 听得魏野唤他,李大熊连忙抱拳答应:“主公有何吩咐?” 仙术士将手一指东面:“传令下去,向番和境内各处豪强村寨、庄院、坞堡传知,叛军将至,要他们各自谨守门户。不论是向叛军犒赏酒食还是捐输粮草,只要能保全他们一家老小性命,都随他们去做,日后平定羌乱,本官也一概不究他们通敌罪名。但是本官要各处堡寨皆按户出民壮来县城应募。倘有不从本官军令者,你知道该怎么办!” 听着这杀气腾腾的军令,李大熊轻轻咽了咽唾沫,躬身下拜:“谨受命!” 司马铃提着果篮,在一旁望了望,目送着李大熊退走,方才向魏野说道:“叔叔,你这可是要和凉州的豪强翻脸的节奏么?” 听着自家拖油瓶发问,魏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在哪座山上,唱哪首山歌。如今你阿叔我还假假挂着一个持节文臣名义,本就和凉州这些军功起家、胡风颇重的豪强不在一条战线上。更不要说阿茗那小子所率领的太平道部众天生就和这帮豪强地主犯冲,我又如何能和这些凉州豪族眉来眼去?” 说到这里,魏野也是微微感慨:“来了凉州这段时日,我也看出来了,所谓凉州豪强,成色比起关中那些假惺惺挂着个诗礼传家名义的世家大族还更加不如。这些人祖上虽然是军功起家,可如今几代家业传承下去,无非就是些只知一家一姓之利的守户犬罢了。我要是向他们要钱粮,这些人慑于我手中这杆节杖,还有支应一二的可能,可要是问他们要民壮,这才是凉州豪强立足的根本。我想要动了他们的根基,只怕他们巴不得给羌军带路,先让我这个谏议大夫与羌军战一个两败俱伤才是。” 司马铃从果篮中摸出一枚青杏,放在手里掂了掂,凑近了魏野身边低低促狭一笑:“只怕是他们前拒叔叔你这条过江龙,后面却引进了一头白额虎,没见到龙争虎斗,却将自己先送去做了饲料了吧?但是叔叔你玩了这么一手,不就等于把这些豪强大族都推到了敌人那边?” 魏野低笑不语,只将司马铃手中青杏接过,放在嘴边一咬:“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等着瞧好就是好酸!” …… ……… “下官等恭迎天使!” 一声声通禀,在河东郡治所的安邑传舍前响起。为首的人,虽然自称下官,却是全然武臣装束,自他而下,文武两班站好,一应官场上的仪注行过,恭迎从车上步下的朝中持节使臣。 头戴进贤冠,腰悬黑绶,身为比千石的谒者仆射,孔璋这位新鲜出炉的朝贵,倒是比某位不脱老本行气质的谏议大夫显得雍容许多。他手持节杖,一步一摇,正将洛阳子的闲雅气度做到了十成十,更不忘向着来迎接他的河东文武官员们微微含笑,点头示意。 孔璋一直行到了接官亭前,方才向着为首的下拜将领微微颌首:“来者可是声震河西的武威胡轸,表字文才者?此来河东,董中散便向本官举荐过你,力言文才乃是西凉一等一的豪杰,今日一见,董叔颖所言真是一点不错,果然人物雄壮!” 董叔颖大名董旻,官拜中散大夫,也只是光禄勋里一个清贵无职的闲官而已。但是他的兄长倒是名声颇著,不由得孔璋不重视。 这刻意示好的言语说出来,胡轸面上也微微露出些得色,但还是后退半步,再度下拜道:“贱名有辱天使清听,刺史已在衙内设宴,亲为天使洗尘,还请天使勿怪刺史不能出迎之过!” 孔璋听了,笑容更显得亲切许多:“孔某何许人也,怎可劳动董公这样厚待?此回持节出京,一为宣慰并州将卒,二者也为结识如文才兄这样的西凉豪杰,待见过董公后,孔某还要与诸君多多盘桓一二了。” 这话说得就不免有折节招纳意味,更让人侧目了些。但是孔璋这位持节大臣,倒是丝毫不在乎这个,拉着胡轸的手,就这么言笑晏晏地一道行来。还是胡轸自己知道厉害,侧着身子将这位持节大臣让了过去。 桓灵年间以武事而得高位者不过寥寥数人,大半都是出身西凉豪族。名声最著者,无过太尉段颎、度辽将军张奂、护羌校尉皇甫规这三位,京中号为凉州三明。自从段颎因牵连进阉党与党人斗争自杀,张奂辞官归乡,而皇甫规病逝任上之后,如今的西凉武人中,最具号召力的领袖人物,便是董旻之兄,现任的并州刺史了。 此刻,在时人眼中,这位并州刺史虽然位高权重,但比起他那三位号称三明的前辈是远远不如,兼之是武夫出身,不似三明那样另有博通经学的大儒身份,不免就更看轻了些。 可在孔璋眼里,什么张奂、段颎,甚至连同这位并州刺史的老上司、皇甫规之侄皇甫嵩都算上,又有哪个及得上这位董公? 有野心、有行动,对大汉制度也从没什么铁杆的忠诚和敬畏,最重要的,他亲手打造出了一个绝对受他个人掌控的凉州武人集团。这样的人,才适合做合作的对象。 谁叫现任并州刺史,就是史书上面那个大名鼎鼎的枭雄,火焚洛阳、挟持天家、杀戮公卿的董卓? 第354章 ·寒风走马出咸阳(二) 灵帝一朝,政事败坏乃是刘宏的昏君本色,然而凉州直面西域、并州针对匈奴,数百年来战事不断,倒是渐渐培养出了各自的武人集团。只是凉州、并州,两州虽然大部分接壤,两州的武人集团彼此间却未必看得上眼。 别的不论,身为并州刺史的董卓,却好死不死地不守着并州治所晋阳城那等大城,天天地朝河东郡跑什么? 还不是因为河东郡囤有他在凉州十几年含辛茹苦拉起来的这支人马? 说起来,算着时日,原本的时空里,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董卓依仗着对十常侍行贿,才将并州刺史改任了河东太守。只因为他身为并州刺史却时时地前往河东郡,名不正言不顺,更不好抓住手中这点兵力。 要放在后世王权登峰造极的时代,这点拥兵自重的心思手段,就足够中枢之中、九重之上的人物给董卓送来一杯鸩酒、三尺白绫的了。然而两汉虽然号称师法秦制、实行郡县,实则到了东汉之末,郡县之间,恍若封国,尤其凉、并边地的太守,事权之重,也不下于西欧所谓领主大人了。 比起那些总以为舌头要比刀剑有力的洛阳公卿,这才是最合适的合作对象。 而孔璋此刻如此笃定,俨然自觉掌握了最有利的谈判条件! …… ……… 河东太守府中,只有一个高壮健硕如人熊的人物,静静闭目端坐。一身松松垮垮的袍服,穿在他身上,稍稍有了点紧身衣的意思,身侧所佩的银印青绶,却是明白无误地展示着他真正的地位。 看年纪,这位在凉州一度叱咤风云的狠角色也不算年轻了,鬓间依稀都有了根根白发。但是呼吸平稳悠长,一息不乱,全都仰赖多年来在军中打下的好底子。 堂中下首,坐着个头戴进贤冠、一身公服的中年人,望着堂上闭目似在假寐的董卓,静默不语。 半晌后,却听得董卓微微一叹:“文优,天使气势汹汹而来,只怕是来意不善,你在都下交游广阔,对这位孔仆射,有什么交情没有?” 对汉末三国这段历史稍微熟悉些的人,听着这声“文优”便清楚了这个中年人的来历。在董卓麾下,武臣不少,文臣却稀有如大熊猫,这一位却是董卓最为倚重的谋主,表字文优的李儒。不过就从史书上那寥寥数笔看来,李儒这位谋士,干出的唯一一件大事,也不过是逼着少帝刘辩喝了毒药而已。 李儒听着董卓发问,忙一欠身,向着自己这位主公笑道:“主公何必忧虑?从来持节宣旨,都是差遣六百石上下的大夫、郎官们。这位孔仆射,身为谒者台主官,却亲自讨了这么个差事,以尊位就卑职,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主公还怕他怎的?” 听着李儒这样分析,董卓倒是轻轻哼了一声:“洛阳城里,向来是风波云诡,焉知这位孔仆射的将来,会比十常侍好些?不要我们费心讨好,最后却全做了一场空!” 说罢,他一抬手,止住了李儒后面的话:“差不多,那位持节宣旨的孔仆射也该到了。文优,且随我去迎他一迎,宣旨大臣面前,咱们这些礼数总要尽得周全!” 官场上这些排场功夫,董卓是一向都操办得极好,迎来送往的本事,那是打小就和羌部间虚与委蛇锻炼出来的。这一次迎接孔璋这个持节大臣,自然也不肯出了什么差错。 两位大员,虽然一个两千石,一个比千石,可孔璋又是持节而来,双方算是敌体,就这么言笑晏晏地牵着手,直入了太守府正堂。依着朝廷体制,先由孔璋立在堂上,董卓下拜听旨,将最新的调兵诏令就这么传达了一通。 诏令里就两桩事,第一,发并州兵入凉平乱,第二,迁并州刺史董卓为中郎将。 说起来,这旨意也没什么新鲜的,按照董卓的军功和资序,并州刺史这种衔头,本来就略微有薄待重将的嫌疑。一般军功起家的武臣,做到了一州刺史的位置上,接下来就无非是两个路子安置。要么远远地打发到边地,按上护羌校尉、度辽将军之类衔头,给大汉天子继续苦哈哈地卖命卖子孙,要么就召回京师,在光禄勋中待以高位荣养起来,等到四方有警的时候,再抛出来当定海神针。 这封诏书一下,董刺史固然要升到了中郎将的地位,可是接下来呢?迁为中郎将,也就意味着,此番羌乱平定之后,董卓董旻俩兄弟就要在京城里面喜相逢了。 而董卓一手打造出来的这支西凉董家军,也要随之分化、瓦解,拆散到凉、并各郡的郡兵中去。 要是董卓的前辈段颎、皇甫规他们,那自然是甘甘心心地自解兵权,孑然一身地继续为大汉朝廷发光发热。 可惜面前这个肥健阴鸷的老军头,又哪有那种情操来着? 宣旨已罢,孔璋嘴角噙着笑,亲亲热热地就弯腰将董卓搀起来了,也亏得他这个瘦弱文人还有这么把子力气。 董卓也不装模作样,就着孔璋的手就立了起来,目光却是炯炯地望着这位洛阳新贵:“孔仆射远来幸苦,只是卓有一事不明,还请孔仆射教我未知朝廷于此番调兵,赏罚如何?” 听着董卓发问,孔璋也正了正神色,朝四下望了望。 李儒这等为贵官谋主的人物,哪里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含着笑就率着一班子属吏退得老远,只把这私密空间留给这两个老男人。 没了旁人在边上,孔璋叫得也更亲热了些:“仲颖兄军功赫赫,实为国之干城。此番凉州平乱,亦不过谈笑间破敌耳。若说朝廷恩赏,实出于上,璋不敢断言。但若能尽扫不臣,朝廷又岂不愿与仲颖兄如安亭侯一般的功业?” 听着最后一句,董卓神色淡然,眼中却是锐利起来。 孔璋浑如不觉,正色道:“若此番能扫除凉州几路叛军,封侯何足道哉,当表仲颖兄为征西将军,永镇凉州一部!” 第355章 ·寒风走马出咸阳(三) 乱军还有几路?光是一路羌军,就已经将凉州最富庶、人口最多的武威郡全部变成了亡灵天灾肆虐后般的死地。 要再多几路,魏野就没法子悠哉悠哉地训练着道兵、讲论着道法,在番和县准备以逸待劳地对阵远道而来的羌人。仙术士只能荷包大出血地拼命购买星界之门各式道术工坊和炼丹房的灵符丹药,以烧钱般的觉悟,用刚悟出的洞阳八炎变一路烧过去。 而这样的战法到了最后,也只能是魏野自己法力耗尽,被一*的丧尸潮淹到没顶。至于燕子衔泥般积攒下来的这点家底,大乱之下还能剩下多少? 可对孔璋,还有他身后那个已经和文官清流结合得不能再紧密的团体而言,凉州确实不止一股乱军。且比起叛乱的羌军,另外那支渐有雏形的军队,在他们眼中威胁还更大一点…… 什么是疥癣之疾,什么是心腹大患,是先安内还是先攘外,分辨得出这一点,才算是合格的庙堂之才! …… ……… 驼丘集在番和县北面,离着县城约有三百余里路程,地处张掖、武威二郡交界。原来这里,也是前汉入西域的一条小路,据说孝武时候,博望侯张骞的人马也曾取道此地,只是道路略嫌偏远,王莽篡汉时候又多有山贼聚啸,渐渐地路途废弛,商旅改道,就此荒废下来。 驼丘集四周田土不算肥沃,聚居的人家却也有数百户。田产大半都挂在本地大户名下,租佃田地的弄人,不算是部曲,只算佃户。 因为地方偏远了些,当地又是多是山田,不宜放牧,这里也就没了羌人部族活动,倒比别的地方遭得祸害要少点。 随着武威羌乱而起,零零散散地也有了些逃难的汉子投奔过来。驼丘集的几家大户,对这样没拖累的精壮部曲自然是欢迎得很,一概都收下了。有些心肠特别仁善的家主,还特别关照管事,留意那些落难人里有没有面目清秀的妇人、孩儿,收进家中,给她们条活路,也算上天有好生之德。 对于驼丘集而言,这场声势浩大,卷动中枢,各方人马都按捺不住、下场角力的羌乱,所造成的影响也就不过如此了。一开始大家还不免有点担忧,几家大户牵头,也将青壮组织起来,在四下了巡逻了几天。然而过了这么些日子,除了道上偶尔有过来讨吃、求收留的难民,也不见别的动静,人人的心下不由得都松懈起来。 对驼丘集的人们而言,天下也不过就是这四周几十里的地界。一眼望见的地方也没个蟊贼出没,便是天下都太平无事。 直到这几日,几个马弁带着衙役进了驼丘集,拿着一封写着“谏议大夫魏”的手令拍桌子踹门地要报效。 粮草、马料、转运的民夫,这些才是冷兵器时代战争无可或缺的硬件。也只有掌握了这些东西,军将转战才得维持军心不乱,可以从容周旋。 虽然说队伍是某人一手拉起的,但也没有一直掏自家荷包去维持一支冷兵器军队这么个吞金兽的道理不是? 驼丘集是个小地方,一来番和县里开出的条件不算严苛,二来这几家连豪强都算不上的大户也没胆子和魏野撒出来的这些丘八硬顶。杀鸡摆酒一顿饭的功夫,两边就在带路老衙役的说合下定好了,除了粮草马料,驼丘集再出四十个民夫应募,全都是精壮流民,绝不含糊。 领命负责这一路的军官姓贺,家中行五,原本是魏野的亲卫,只是在修道一途上实在没什么天分,没被选为道兵。不过凭着弓马本事,魏野倒也没埋没了他,将他提成了什长,这一次征饷征夫,番和县北部几路人马,都由他这样的魏野亲卫领队。 说起来这个小军官也对魏谏议回报了足够的忠诚,光是他这队征发来的民夫,就全是精壮汉子,没有让驼丘集的几家大户硬塞进去几个孤老头子和半大小子充数。 这队民夫当中,还有个姓马的壮汉,论个头,比起他们那位身材修长的谏议大夫也不差多少,相貌也算得一表人才,看上去像是读书人出身。贺五就索性安排他当了这队民夫的头领,没成想这姓马的汉子管束起这些民夫倒是极有章法起码比魏野那差不多全靠个人威望,指挥起来如同放羊的风格要强。 粮草马料装满了好几辆大车,都是分量十足,压得路上一道道深深的车辙。护卫着这些粮秣辎重,队伍里人人都走得满头见汗,就算是寒风吹过都不能让他们稍松快一些。 贺五骑在马上,看着有人耐不住热,就赶上去不轻不重地来一鞭子:“别敞开衣裳!热汗不怕,就怕寒气入了怀!冻出病来,俺不是俺家主公,没手段整治!若你们这些厮鸟病死在半道了,却要害俺吃军棍!” 听着贺五这般说,队伍里倒是微微起了一阵哄笑。 这些民夫也是看出来了,这位贺什长看似相貌凶恶,人倒是不坏,很好相处。倒是那姓马的壮汉略顿了顿,向着贺五问道:“贺兄弟,听你这般说,贵部军纪是很严明了。” “严明不严明地,不好说。”贺五将手中马鞭朝腰带上一插,笑道:“我家主公治军,不常用刑,倒是罚跑、罚跳的时候居多。但是带你们这些民壮入番和城,却不能少了、死了,出了人命官司,这个罪过可是不小!” 正在他两个对谈间,脚下已经转到山路拐角处,两人不经意地回头望了一眼,却不由得怔住了。 山下,他们来的路上,被什么东西塞满了。 那是无数颜色相近、蠕蠕而动着的生物,如同汇集在一起的蚁群般,朝着南方缓慢而整齐地移动着。而似乎是人们眼中的错觉,被那些生物占据的地方,正有不祥的、灰暗黄绿的色泽,渐渐地在大地上蔓延开去 第356章 ·寒风走马出咸阳(四) 望着山下那渐渐蚁聚的大群异物,贺五忍不住猛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那种灰暗黄绿的颜色,对于旁人来说是如此陌生,可对贺五而言,却是再鲜明也不过、哪怕做梦都不能忘记的景象! 一咬牙,贺五勒住了马头,猛地将坐骑一转,将腰间佩刀抽了出来,朝着那马队头手中一递:“马兄弟,拿好了这刀,替我管束好队伍。山下面那是什么情形,我总要去打探个明白你押着队伍,继续朝前头走。这些人可千万不要跑散了,不然兄弟也只好拿下你去顶这罪名了!” 说话间,贺五猛地一夹马肚子,就朝着山下冲下去! 目送着这个马弁打马离去的背影,马队头随即握着那口钢刀,正色喝道:“天色还没黑,都跟紧了队伍继续走!军令在我,谁要是擅自离队,莫怪马某不念旧情!” …… ……… 凉州的驿道大都是黄土夯实的土路。这种黄土路,如果修筑时候人力下得足够多,那就会形成一片坚硬如岩石的板结地面,哪怕历时千年,也很难有植物能在土路上生根。 但若是人工下得不足,那么不用几年功夫,风吹雨淋,路面就会散裂坍开,晴天是烟尘漫卷,雨天是泥浆淋漓。不管是马车还是驴车走在上面,真个是赶车的一身土,坐车的颠屁股。 不过今天在这条道上,一辆阔大得不成样子的大车缓缓地在黄土路上移动着。光是这辆大车就占据了原本两辆马车并辔行驶都觉宽敞的路面,整辆车有数丈长,像是一个活动的方形祭坛,在祭坛中央,矗立着一具等高十字架。 只是这只十字架上面,不伦不类地悬挂着一面装饰着双头巨鹰的刺绣旌旗。这头半人半鸟的巨鹰头戴金冠,下半身的一双鸟爪,分别抓着权杖与骷髅,双手撕扯着一条短爪的蛟龙正朝口中送去。 这头巨鹰的双眼中,则隐隐透出一股血红色的神光,笼罩了整座移动祭坛。 祭坛之上,随着这道神光而泛出了诡异的昏黄光晕,凡是被这片光晕照射到的地方,空气中的光线都发生了奇异的扭曲。不论是树木还是枯草,岩石还是泥土,原本的色彩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片单调的灰绿色调。 随着这片灰绿中夹杂着黄锈的单调颜色向外扩张,树木的外皮和枯草的叶片上,渐渐浮现出了铁锈般的病变斑点。 泥土中的蚂蚁,惊惶地从蚁穴中跑出,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在早已是天寒地冻的节气一样,没头没脑地在地上跑着。 然而它们很快地就停下了动作,僵硬地调转了身躯,向着祭坛远去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起先只有蚂蚁是这样,随后,躲藏在地穴中过冬的田鼠也痴痴呆呆地钻出了头,以一种僵直的姿态紧随着祭坛爬动着。还有树根旁肥壮的野兔、林间群集的麻雀,都这样木然而整齐地从它们藏身的地方冒出头,恭谨地追随着祭坛远去。 黄土道旁,一株古松下面,立着一方用木板搭起来的简陋神龛。神龛中是一尊石像,或者说,是一块略略地雕刻出一个粗略人形的石头。 因为没有牌位,就算是民俗学专业的某人,也很难分辨这尊神像到底是道边的路桥神还是土地神。只是石像前面,有路人用叶子当衬盘,供奉着些橡子和干枯的野浆果。 石像上微微泛着些许惨白的灵光,而这些灵光,在遇到了祭坛上那道血红灵光的瞬间,就猛地散开。这具不知道受了多少年月供奉的石像从中炸开,石屑飞溅中,有一星微小如萤火虫的光点飞了出来,随即被旌旗上的巨鹰所吞噬得无影无踪。 立在旌旗下的瘦高胡人,依旧是那副与周遭景色格格不入的杂胡装束,对身边发生的这些异象浑然不觉。他只是专注地望着祭坛上,那受着巨鹰旌旗和十字架的阴影庇护着的一大团肉块。 说是肉块有点不够确切,应该说,那是数十名早已断气的年轻女子,她们的身躯被仔细地分割开来,在祭坛上组成了一个树形的图案。在树形图案的根部,隆起了一个巨大的树瘤般的巨瘿。瘦高而满脸阴鸷的伊贝林,就这样专注地盯着那个巨瘿,柔声地说道: “倒挂在圣树上,异教之神奥丁,获取了关于如尼文字和魔法的知识。同样的,我现在需要你学习这个时代一切关于战斗的知识,并且马上地成长起来。” “为了你能够健康地成长,我为你准备了这些处子的血肉。炼金术士们相信,处子的血液具有生命的活性,甚至有些愚人试图通过每天沐浴处女的鲜血来维持青春与活力。受诅咒的该隐的后代,那些血族们,也同样贪婪地攫取这种血液。” “我知道,你现在还只是一个孩子。生命的发育需要时间,所以我决定让你第二次进入母体之中,进入孕育生命的胎宫之中。生命成长最完美的场所内,会让你的骨骼和肌体强健完美如最强大的战士。这是为了神的恩典,也是为了使你提前接受自己的命运。” 说到这里,伊贝林陶醉地握紧了手中的银十字念珠,虔诚地祝告道:“本就为乱世而生的将星啊,你的命运已经蒙那天上的父指明了。父啊,请祝福这个二次诞生的孩子,让他不被异端和魔鬼所蒙蔽,使他的一生,都为神所用,阿门。” 随着他的祝告,在这座移动祭坛的四周,一声声暗哑而嘈杂的祝告声随之响起:“……为了大君、为了唯一真实的主宰,恳求那阿胡拉玛兹达的恩典,塞拉姆。” 环视着祭坛下面,这些通体灰绿色的丧尸们,伊贝林不快地皱起脸:“我还是不喜欢这种祷告词,到底是哪个蠢货认为,这些丧尸所敬拜的那个喜欢绿色的宗教和普世的神圣教会是表亲的?” 第357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一) 番和城中,气氛一日紧张过一日。 而随着魏野撒出去的夜不收和征粮队纷纷归来,哪怕是最麻木不仁、混吃等死的角色,也能从街头巷尾听到一点羌军即将围城的风声。 那些从武威仓惶而来的豪族家主、杂流官,将随身带着的金玉珍玩都送到了吴解的案头,只盼着这位很得持节大臣欢心的农都尉能帮着疏通一下门路,放他们西去。这样紧要时刻,大家手面都是阔绰,倒是让吴解多了一份进项。他吴孟明也是个很懂仕途规矩的人物,自然不会忘了给魏谏议留出大头来。 至于这些早已被羌军吓破了胆的人物,经过查验后,魏野大笔一挥就统统放了行。 留下他们,再没什么好处不说,还要浪费番和县的存粮,这种赔本买卖,仙术士是坚决不肯做的。 而就在这座已经宣布了以军法管制的城里,人心还是渐渐地浮动起来。 凉州郡县,对于几十年前的羌乱依然记忆犹新,成年的丁口在边军供役的也不知凡几。但是随着一支支征粮队的归来,带回了粮秣和民夫们,但也将番和县境上那些影影绰绰的幽影传闻,一并带了回来。 死去的人在夜里醒来,爬出墓穴,在田野中漫无目的地游荡。间或会有聚集起来的幽影和尸体,试图进入村庄里面。 不知名的瘟疫似乎也正朝着番和县中袭来,按照征粮队带回的消息,一些村寨庄院中蔓延着诡异的传染病,病人变得异常消瘦而饥渴,拼命吞食着面前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而这些病人到了最后,就变成了被食欲所控制的疯子,先是生吃鸡仔和老鼠,接着是大一些的鸡、鸭、鹅之类家禽。仓库里养着防老鼠的猫、看家护院的狗也渐渐不能幸免,最后发展到了袭击活人甚至驴马这类大牲口。 从东面一个本地豪族庄园传回的消息,那一家素以豪客闻名的家主与他的妻儿,全部罹患了这种诡异的瘟疫。一开始,家中的仆人试图将他们关在祠堂里面,但是很快的,这一家人就突破了祠堂的院墙,随着他们一同杀出来的,还有祖坟中所有没有彻底化为泥土的尸体。 …… ……… 诸如这样的限制级话题,蔓延在整个县城当中。哪怕吴解亲自上阵,带着衙役们抓了十几个倒霉鬼,统统枷号示众,也没法子压住此类传闻的散播。 对于这个情形,何茗倒是表现得很热心,并且不止一次地向魏野提出,这个时候就该用“革命的谣言”来压制“反革命的谣言”,最好是把他麾下那些口舌便给的神棍,全部投放到番和城里,开始对全城的军民进行热忱地布教。 对于何茗的这个建议,以及凉州太平道分坛支援来的那些江湖骗子,魏野的答复倒也很简单。他很热情地将自己的新副手拖进了金箓坛的道法试练场地炎官朱鸟变,全力全开地轰下来! 不得不说,有了这么一条减压渠道,魏野的防务统筹倒是更有效率了些。 此刻,仙术士正坐在吴解的农都尉署正堂上面,掌中竹简式终端展开,正是番和县的布防图。 然而魏野此刻却没有看着城防资料,只是肃容看着堂下立着的两个人。 贺五是他一手使出来的部下,先不用说,然而这次随着贺五的征粮队返回的另一人,却让魏野不由得重视起来。 望着堂下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仙术士打量了他一番身材确实比起旁人高大魁梧不少,面部线条刚硬,轮廓也很深,和凉州本地那些羌胡混血的杂胡不同,带着明显的拉丁人深目高鼻特征。 赏鉴罢了,魏野微微向着这个男人点了点头:“原来世兄是故兰干尉马子硕的后人,难怪弓马娴熟,遇着羌军,也能全身而退,将门虎子,名不虚传。” 听着魏野褒扬自己的父亲,堂下立着的汉子也是微微诧异。兰干尉不是什么高官,他的父亲马平在任上被罢职,加上家族与胡人联姻,并不得人看重,然而堂上这位年少得志、骤至高位的谏议大夫,却是一口道破他的来历,对父祖事迹娓娓道来,恍如亲见,这只说明这位谏议大夫对自己是何等看重! 他却不知道,比起他那个官止于兰干尉的父亲,魏野倒对他本人门清得多。 西凉马腾,表字寿成,祖上论起来,也是新息侯马援的近支子孙。只是马腾这一支没落已久,甚至与西域胡人联姻数代,早就被开除出了凉州豪族队伍。就是马腾自己,也只是一个伐木工中的头领而已。 但是说起他的儿子马超,大概对汉末这段历史有点基本认识的人,谁都能说得上一二蜀之五虎,关张马赵黄,从来都是三国武将评比活动中的常客。只是现在算起来,日后赫赫有名的锦马超现在也不过是个小鬼而已,不过连当爹的马腾都投靠过来了,从马超到马岱,哪还跑得了。 教导养成未来的名将,总比拿自爆项圈调教昏君更有成就感不是?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魏野还是站起身走到了马腾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寿成,听贺五说,这次你们遇到叛羌前锋,多亏了你帮衬他,才没让一队人都葬送掉。本官这里缺的就是你这般的人才,如何,留下来先为本军从事如何?” 军从事这职位,和李大熊曾经的军司马差不多,都是军中小武臣。但是甫投军的人,就畀以官职,这也可称得上是看重。 魏野满以为这样说,接下来便该是纳头便拜的戏码。没成想马腾却丝毫没有按照套路来,反倒是猛地跪倒在地:“谏议,马腾不求什么功名富贵,只求为帐下一武卒,跟着谏议去杀贼!也为我死在叛军手里的妻儿报仇!” 魏野听着不对,猛地打断道:“报仇?” “报仇!为我那妻室,还有长子超儿报仇!” 第358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二) 番和城外,依旧轮班倒地派遣小股人马,向着北方与东面进行哨探和袭扰。 这种高危险的任务不必说,肯定是由魏野麾下的道兵为主力。 对于自己手底下这第一批道兵,魏野不说是视如珍宝,起码在投放战斗这事上也是相当保守的。 在对洞阳八炎变的推演与实战中,魏野发现,自己开发出来的这部道家阵术,到底是不脱太平道术法的基础,与原始模版的五阳神符阵还是有不少的相通之处。 头一条,就是组成洞阳八炎变的道兵与阵主之间,冥冥中别有一种关联。所谓同气连枝,放在洞阳八炎变的运作过程中,绝不是一句空话。 一般的法阵中,作为阵法组成部分的修道人之间彼此间法力呼应,那是因为大家基本上都是源出同脉的修士,所修持的道法一般无二,法力性质自然也十分相近。 但是五阳神符阵这部阵法从根子上就有点另类,除了对阵主的道法修为要求颇为严苛之外,对组成法阵的道兵,却基本没什么修为上的要求。甚至没有丝毫法力在身的凡人,只要血气旺盛、身体强健,就可以成为五阳神符阵的组成部分。 不过这些组成阵法的道兵,在精神上,对于阵主却必须有极高的忠诚度在这部太平道阵法的基础设计中,对于道兵的要求就不止是忠诚那么简单,而是干脆以信仰心为本,使得从阵主到道兵在精神波长上都取得一致,由此而发挥出这部阵法最大的效果。 经过了这么多场冷兵器战争的洗礼,魏野的眼光也不算差了,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套阵法的核心价值所在?按照太平道现在传播的速度,只要张角那位大贤良师能够培训出足够的施法者,再通过普及五阳神符阵,就可以将信奉太平道的乡间农人、市井无赖,轻轻松松地全部转化成了真正的精锐武卒。 而给魏野共享了这部阵法的甘晚棠,也丝毫不担心魏野把这部阵法转手卖给大枪府甚至北部尉。一来不管是大枪府还是北部尉,都没有足够的施法者,甚至连后备役都缺乏。二者在冷兵器时代,让军将和士卒的精神波长趋于一致,又哪有那么轻易? 兵家笼络军心的法子,无非以厚赏恩养怀柔之,以军法森严震慑之。若是照着孙子的路数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上下同其欲,军将升官、士卒发财。若是一支军队财政紧张,那军将为了调动士卒的作战*,还要时不时地许下些三日、半月不封刀的愿,由着士卒去烧杀抢掠。 这样子的军队,偶尔也能出现一些有信仰的异数。比如岳王的背嵬军,麾下多是收纳的河东义军,谁身上没几桩与女真鞑子的血海深仇?比如号称“完人”的曾国藩,除了记日记外,也颇能煽动土家客家仇恨,借着“湘人守湘土”的口号,硬是在地主团练的基础上拉起了一支湘军。只不过湘军守土的时候军纪还算严明,一出老家,立刻就变身成了清末又一支的土匪武装。 但是这些条件,不论大枪府还是北部尉,全都不具备。想要在整军备武一事上压过太平道一头,不管是赵亚龙还是孔璋,最后能走的道路,也不过是撇开大汉的固有军制,燕子衔泥一样开始进行一条充满坎坷与荆棘的道路。 扫盲班还是政委,多少总要竖立起来吧?什么大义,什么“战斗的理由”总要有政委或者训导官去宣讲吧?基础的队列,到一股德意志味道的陆军操典总要去一项项训练吧?为了培养士兵们的自豪感,军服也要设计吧? 最关键的,为了拉平双方的实力差距,虽然燧发枪什么的不能从星界之门走私了,但火药制造、大炼钢铁,总不能少了。更不要说,为了维持这么一支后古典时代的军队,从军工到民用,总要打造出一个粗具规模的生产体系吧? 同样的,太平道方面对于施法者培训,至少洛阳分坛对于施法者培训是异常上心的。对魏野这位冒险者中同他们关系最好,术法研究堪称深入的同行,洛阳分坛的主事者们也给予了相当程度的礼遇。 到了最后,只怕两边拉上来的军队,一面是灵光赫赫的道兵部队,一面是火枪手搭配龙虾兵的后古典时代军团…… 不过画面这么美的未来,就留给还忠于这个大汉王朝的人去慢慢想慢慢看好了,和魏野可没有什么关系。 只是这几天做培训的时候,仙术士还是会忍不住地嘀咕几句:“锦马超就这么没了?” 下面听他讲课的道兵,都是一脸敬畏地望着他们这个主公,却实在很难参透主公这句话里到底蕴含着什么样的玄机。 参不透玄机,但是却能了解命令。起码现在袭扰羌军营地的任务,无人质疑,相对的,几乎每个人对于这样的差事都是摩拳擦掌。 特别是跟着魏野在觻得城厮杀过的亲卫,他们对那些半人半尸的怪物最熟悉不过,也比旁人最清楚这些玩意的弱点所在。 这一次出任务的马军正是贺五带队,虽然这厮没能选上道兵资格,对他这样早就跟着魏野的老兵,依旧有一份不一样的待遇,兵器甲杖,都是选得最好的。骑在马上,他握着一双粗楞楞的铁锏,就向着马腾不住比划: “马兄弟,瞧见没有?这对锏,四个面上都在丹灶坛那里加了太平道的神符,见到羌军马队里的尸兵,就朝着那些怪物头上招呼!只这么一锏下去,就能打一个西瓜开瓤!” 他手中这对铁锏,形制其实颇为粗陋,虽然安着木把,也不过是一对生铁浇铸出来的粗短方棍。其实要照着魏野的原初设计,这种军中制式的破邪锏,就算不弄些龙首吞口、莲苞护手的花俏,也应该照着正规的铁鞭、铁锏样式,做成竹节鞭、龙骨锏的形制,并且每一节上,都得打上破邪符印,在方家手里隐隐有灵气腾起,才算是合格。 可惜仙术士的武器设计再怎么出色,也不能无视了现在的物质基础。番和县里小铁官能凑出来的铁匠,连那些私家小铁铺里补锅磨刀的小工都算上,也还不到百人,哪来多余的人力去大量生产这种又要锻打费工、又要形制特殊的竹节鞭、龙骨锏?能浇注出这种四方形的短铁棍子,已经属于超水平发挥了。 更不要说他手底下听用的太平道祭酒数量就这么几个,就算是魏野改良了法器祭炼的流程,大大增加了产出效率,可负责给武器附法的人总数依旧没变,产量也就依然惨不忍睹。到了现在,魏野也只能紧着队官以上的部下先装备了。 马腾手中握着一杆长枪,枪尖上依稀也有一道灵符时隐时现,这种点钢枪在整个番和守军中都显得稀少许多,除了魏野亲军之外,别人是不要指望装备的。只这一点,就显出了魏野对马腾这个大汉有多少看重之意。不过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招揽不到儿子,招揽他爹也不错”的纠结,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然而主公这点心到神知的纠结,倒是很难传染到部下那边去。除了贺五,魏野亲卫中间,对马腾这个新到之人骤然而得某谏议大夫的青眼,倒是不服气的居多。魏野拉起的这支新军中的风气,讲究的就是个以力服人,魏野自然是最能打的那个,李大熊的一身怪力、铁山的精熟马战步战功夫,也是服人的基础,同样的,要让他们认同一个新来的汉子骤然就得了军从事的差遣,也得先打过再说! 马腾也算是不负魏野期望,一手大枪使得精熟,居然不在铁山之下。武人世家的出身,在这个时候,就格外地引人注意些。 然而这般顺遂境遇,倒是让马腾更加地沉默寡言起来。白天里,他跟着何茗演习这支新军中的操典,晚上,他挤在道兵中间听魏野传授道法。何茗那些不知道从哪个时代的陆军操典上抄来的一招半式,魏野那从易经讲起、中间时常跑题的道术入门,就像水一样被他这块海绵吸收进去。 可见史书之上,那个占据凉州之地,北拒胡骑,东抗关中诸侯的豪强,能成就一番草莽龙蛇的气候,也并非全赖天幸。凉州马氏骨子里的武学天分、名将潜质,分明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此刻,他在马上,也不挽住缰绳,就这么全凭裆劲夹着马腹,向着贺五一点头:“五郎,这几日我们奉令袭扰羌营,除了杀散他们遣出的夜不收与运转民夫,还没人见着真正大部军马。他们安营又安得莫名,不是就近围城扎寨,反倒离着番和城有二十里……这事情处处透得古怪,我总觉得心下不大安稳,今日你我担个干系,再向前多跑四五里,探一探这帮羌贼的深浅如何?” 第359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三) 距离番和县城二十里外,一座营寨早已扎下来。以中军牛皮大帐为圆心,一应将官幕帐环绕四方,四下都是绿旗招展,依然像是汉军规制。然而绿旗上面都写满了安息胡字的各种祷文,给这座大营平添了一股特异气息。 此刻天色还不算暗,大营之中,早有头戴小帽、额缠白布的祆教祭司抱着羊皮厚书在四下走动,时不时地还要吆喝两句:“为那唯一的主做圣功的战士们,你们要谨记,这个日子,是主阿胡拉玛兹达向封圣贤者颁下诫命和启示的日子!这三十天里,是贤者查拉图斯特拉口述、祭司们抄录圣典《阿维斯陀》的日子!” 有些年纪不小、教阶依旧低下的祭司,还要拉着巡逻的羌军士兵耳提面命:“在这最吉祥、最高贵的时候,你们在太阳神密特拉的目光之下不能碰任何的食物和酒水,直到月神马赫、那奉命将生命气息孕育胎宫之主升上天空之后,你们才能够开斋!这是贤者查拉图斯特拉留下的神圣信条!” 时候不巧,恰逢祆教中的斋月,整个羌军作为凉州最大的祆教武装,自然也不能免俗。在这个日子里,安息国人相信,只要白天多饿几顿,晚上吃顿好的,便能得到那位至高神的祝福与喜悦。 原本照着安息国的教规,斋月的这种不按点吃饭、虐待胃袋的宗教活动,只要让成天烧火的祭司与虔诚又富裕的在家教徒去做就好了起码行军打仗的时候,不让士兵按点吃饭,这纯粹就是一种败坏战局的找死行为。 然而祆教作为维系凉州羌人各部最重要的纽带,那么一应能表现他们是个虔诚祆教徒的形式,都要被这些羌部叛军做到了十足十。不为别的,就为了表现俺们各部真是一颗红心向着阿胡拉玛兹达,绝没有过去百多年来那号给汉人当内应的叛徒孬种! 于是斋月饿饭,理所应当地就贯彻到了全军上下,就连为首的各部将主也不例外。 此刻的中军大帐里,团团围坐的就是先零、烧当、湟中各羌部的首脑人物。只是比起还有个汉家官名“北宫伯玉”的阿玛拉,这些羌将就是一水儿的安息衔头了埃米尔以下,什么帕夏、伯克、哈克木之类的官衔比比皆是,大名也都改成了哈米德、奈迪姆、侯赛因之类。 大家对着小几之上,象征性放着的清水,谁都没有去碰。 因为先零羌先在张掖郡失了一阵,如今这群羌将就是烧当羌的帕夏麦哈乃德。侯赛因为首。这位新出炉的帕夏年纪还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一部卷曲浓密的大胡子梳理得格外精神些。 这帐中铺着厚厚的羊毛毡毯,上面又垫着彩绫紫绮的绣垫、锦褥,也不知道是这群叛军从哪个豪门大户中得来的战利品。这些羌将虽然起兵叛乱,但是与汉民混居百年后,再怎么借由祆教的教规来强化认同感和隔离感,服饰享用上,总是不脱汉风影响。就像是沙特阿拉伯的油耗子再怎么将“纯洁的信仰”喊得震天响,照旧可以开怀畅饮进口酒精饮料反正教规只提到了禁止喝一种酒,别的酒可没说要大家戒了去。 各自按照身份地位落座,麦哈乃德双手搭在膝盖上,目光如鹰隼般环视了一圈。在牛油蜡烛的映照下,依旧能看得见他眼中散出的红色光芒,配着那越发惨白的肌肤,几乎不似人类。 “列位,”他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种粘腻的触感,像是不能餍足的豺狗****着猎物的喉咙一般,“我们每个部族里,最勇猛善战的战士,都已经接受了巴赫拉姆大君的赐福。大君答应我们,哪怕被敌人杀死,也会再度站起,为伟大的主去战斗,并让我们取走敌人的生命和血液,作为献给主的祭礼。但是为什么,到了这个关口,我们却不能打破汉人的城墙,而要在这里等待下去?大君的神谕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传达下来,我们这些拿惯了刀的人,应该去找祭司们,让他们给我们一个解释!” 听着麦哈乃德的提问,其余羌部的头人,不管是哈克木还是伯克,原本提不起精神的,这一下都显得抖擞起来。 羌部的权力结构,都是典型的头人与萨满祭司共治。特别是在改信了祆教之后,原本的萨满祭司直接摇身一变就成了祆教祭司。反正以前萨满们供奉的那位白灾与瘟疫的大神,也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祆教战神“疾风与雄鹰的大君”巴赫拉姆,让他们改换门庭,实在太容易也不过。 然而这种与神沟通的渠道,原本是萨满们垄断着的,蛮荒之神也只贪求血食祭祀,不怎么关心旁的问题。可在祆教这样具备完备体制的宗教中,人神之间的桥梁是由整个教团组织来维系,单个的祭司再也无法遮蔽人神间的道路。 对于凉州的这个祆教教团而言,祭司与侍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则是羌军将领们为首的祆教战士。这两者间的关系,就如同修士会与圣骑士团,文武分途间,又各有其利益和诉求。便如同梵蒂冈教廷与圣殿骑士团的对立,最终不得不以全面撕破脸的异端审判为结局,这类宗教外衣下的利益之争,从来就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同教情谊可言。 何况是在这个战争一触即发的紧要时候,谁能更多地赢得神明垂顾,就能在战后的蛋糕上划走更好更大的一块谁在这个时候还不尽心尽力,那何必在这里坐着? 与会的这些帕夏、伯克们正要有所表示,却冷不防大帐上面传来一声轻笑:“不过是要你们按兵稍等一等,这就按捺不住啦?你们接下来要对付的,可不光是番和这么一座小城,你们的对手,也不光是番和城里那个纵火狂一般的道士!” 第360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四) 低笑声里,中军大帐之中,无端风起。 一道人影,似虚似实,落在这群帕夏、伯克们的面前。 风中来客的年纪看着不算太大,宽额头、鹰钩鼻子,皮肤白皙,看着像是西域出身的坚昆族牧人。在西域,这样皮肤白皙、身材高大的胡人并不少见。而这个男人头上披散的黑发,说明他身上很可能带着匈奴的血统,甚至说不定是匈奴王族的后裔,因为匈奴王族的右校王一支,便是西汉降将李陵的后人。 他身披一袭兽毛与鸟羽混织的斗篷,一手托着一顶沉重而花俏的黄金王冠。那王冠用金箍为底,上面铸连出五片镌刻着火焰花纹的金板。被金板包围起来的山型冠顶上安放着月轮和日轮。而为了突出这顶王冠的神圣似的,又在金冠的后面镶嵌了一只光环般的金轮。 要是算上王冠上繁杂的花纹和各色宝石,这只怕是一顶可以把人的颈椎压断的沉重凶器。 然而这顶沉重的王冠,被这个牧民般的男人毫不在意地单手托住,就像托着一粒胡豆那么轻易。而在他的身后,孤零零地立着一只巨大的羽翼,带着鹰王特有的斑纹,凶猛地张开来。 以麦哈乃德为首,所有的羌人将领都面向这个男人,虔诚地跪了下来,双手向上,平摊在地,齐声念诵道::“赞美全能的主宰,我们羌人的主人阿胡拉玛兹达!您创造了永恒的天国,您最荣耀而强大的使者,非巴赫拉姆莫属!强大无比的大君,巴赫拉姆!所向披靡的大君,巴赫拉姆!光辉灿烂的大君,巴赫拉姆!求您护持我们,胜利之主!” 面色平静地将这一大串满是奉承话的祷词照单全收,总算没有再来一出附身尸怪的贺兰公将手一抬:“都起来吧,每次都要听你们念这么一大串也是蛮烦人的。” 对贺兰公这个回答,这满帐中的羌人将领只是大气不敢出地点头哈腰。麦哈乃德大着胆子朝着两个心腹羌将使了使眼色,那两人心领神会,忙弓着身退出大帐,不多时就抬着一座装饰奢华的香木胡床送了上来。 贺兰公毫不在意地在胡床上歪倒下来,那些羌人将领连忙都跪在下面,仔细聆听这位大君的训话: “武威的汉民,除了逃亡入北地郡和张掖郡的强壮,老弱羸病之辈,要么就填了沟壑,要么就被你们拿下喂了尸兵了。然而,给本神的血祭,又有多少?这点血肉,太少,太少,简直连塞牙缝都嫌不够!” 听着贺兰公这通训斥,这班羌将神情都显得有些畏缩。然而这个时候,哪有轮得到他们废什么话了? 就听得贺兰公继续道:“阿胡拉玛兹达是个慷慨的神,就连你们这些羌人,都渐渐地有了神力感应的迹象,但对本座,你们是不是太吝啬了一点?要知道,本座才是你们反叛汉朝的后盾,阿胡拉玛兹达传达过来的那点神力,什么大事都办不了,遇上了汉地太平道的正规术者,那些祭司的一手破烂戏法,什么用都排不上!太平道正在中原伐山破庙,革除不正鬼神,只要他们杀到了凉州,你们这点家底连着这些年祆教的成果,都要全玩完!” 这番话劈头盖脸地丢出来,一众羌人将领都是冷汗涔涔,不能多言。 倒是麦哈乃德胆子大些,他跪在地上,加紧朝前膝行数步,脸都快贴着贺兰公的靴子了,方才猛地一个头磕下去到了紧要时候,这些叛军头目首先想到的还是汉家的礼仪。 他着力磕了几个头,才听得贺兰公冷冷说道:“麦哈乃德,你有什么要说的,今天本座心情好,就破例听你讲讲。” 得了这个允诺,麦哈乃德又磕了一个头,方才小心翼翼的把头抬起来一些,开口道:“大君您怜惜我们羌部,愿意受我们羌部的供奉,这是羌人的福分。小的们这次起兵,都全仗了您的威灵庇佑,不然,这凉州的郡兵都调过来,可真够我们喝一壶的。我们羌人,就是您放牧的羊马,荣宠衰亡,都在您的掌握里,心里头存着的,也就只有大君您一个。只是羌人子弟实在是太少,汉人实在太多,这点军马,没法子给大君派上用场,都是我们带兵的人不是!” 这番话,麦哈乃德也算是说得情真意切了,尤其是羌军各部,这一次下到十三四岁的少年,上到五十出头的老翁,能出的人力可以说是出尽了。但就是这样杂凑出来,一自北、一自东分袭番和的军马,加起来都不过万把人,其中的精锐数量也才不过五千余。要不是还有半活不死的丧尸和半死不活的僵尸组成的尸兵补充驱役使,算是凑出了三万大军,但要论起运转来,为术法驾驭的丧尸又哪有活人好用?搞得大家手底下的使唤人都显得不足。 仔细说起来,这也是羌人以祆教统合人心的后遗症了。固然依着祆教的体制,原本各自为战的羌人各部是勉强捏合起来,但是祆教那一贯视异教徒非人的思维作祟,很多叛军起事的手段也就跟着一起作废。 原本时空中以北宫伯玉为首的凉州叛匪,可没有什么宗教、民族上的认同感。之所以叛乱能够一路做大,闹出了几十万叛军杀入关内的声势,那是沿途裹挟难民的结果。 但是如今这几十年的祆教传播下来,加上段罔为首的凉州流官推波助澜,教民、汉民之间,羌人、汉人之间,矛盾已经积蓄得太深。这些祆教叛贼对遇见的汉民,也只有当下斩首血祭和绑了去喂丧尸两个选择,除了不停地唤起僵尸和丧尸外,哪还有别扩充兵员的办法? 这番话说下来,就算是贺兰公都有点无语。他也只能拈着一根羽毛,恶狠狠地朝着帐外一抛:“以为这点小事就能难住本座了?何人在外窥探,找死!” 第361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五) 一声“找死”,鹰羽脱手而出,轻若无物的羽毛,在离开贺兰公指尖的一刹那,羽尖竟带起了乳白色的湍流! 大帐中的羌人将领,无一能看得清这根鹰羽的去势。在他们面前,只感到一阵强风袭面而来,随即,冲开了大帐四下厚实的牛皮、毡褥,连支撑这大帐的木骨架都发出了难耐的吱吱呀呀之声! 一羽之威,竟至于斯! 就在中军大帐被强风冲开的霎那,一道人影,以不低于这支箭羽的速度,猛地在半空一翻,向后疾退 这道人影,正是担任着魏野身边近卫的陆衍。 饶是他退得如此之快,仍然身处于被箭羽锁定之处,抽身不能,只能仓促间猛地抽出腰间短刃,向着这支箭羽猛然一斩! 刀刃磕着羽箭,看似轻飘飘不着力的鹰羽,却是斩之不动。恰相反,鹰羽上蕴含的那股巨力冲击之下,却是几乎要将他手中短刃砸歪! 面对如此险境,他只能将全身气力猛然贯入短刃之中,猛地大喝出声 受过洞阳剑祝点化的短刃,感应到他全身内息的鼓动,顿时绽出赤红火芒。洞阳焚邪之火,感应到那支鹰羽上蕴含着的外道鬼神之力,立即炽燃而起,欲将邪物焚化殆尽! 短刃之上洞阳火起,中军大帐之中,贺兰公微微一挑眉:“噫,这股火劲果然是那道士派遣出来的人马么?敢来夜探敌营,本座便让你来得去不得!” 一语未罢,这位凉州鬼神之长一指向前一点。 便是这一点之间,以这座中军大帐为圆心,光线骤然被暗沉沉的昏暗所吞没,整座羌军大营都笼罩在一片异样黯淡的晦色里。随着这股晦色的蔓延,原本这个季节里仅存的一丝暖意也被剥夺殆尽,寒风无端而起,拨弄着四下衰草,发出一阵阵杀机之下苟延残喘的哀鸣! 这一片莫名晦色之中,唯**在中军大帐前的贺兰公身上,却是莫名泛起莹白清冷的寒光,身后那只修长独翅,更是瞬间变得如霜似雪。 随着贺兰公一指点出,那支箭羽似同受本体呼应,通体化作莹白一片的冰簇,随即一股奇寒入骨的冻意沿着箭羽布满了整支短刃!洞阳剑祝所引发的焚邪之火,在这股奇寒气息的冲击下,转瞬就被扑灭,只余刀刃上的赤红符篆,微微泛着余烬般的黯淡光华! 这股彻骨凛然的寒气,在全面压制了洞阳剑祝之力后,随即就向着陆衍全身流去。哪怕陆衍身上的射蛟软胄本身就是经过术法强化的附法装甲,依然难以抵挡这股彻骨寒意的侵袭。转瞬之间,就将陆衍右手整个封在了冰里! 如此险境之下,陆衍也只能一咬牙,左手猛地掣出另一把附法匕首,将手上冰块砸开,拖着伤臂向着羌军大营之外奔逃。 在他身后,手托金冠的贺兰公施施然自中军大帐中步出,一直走到了陆衍受伤的地方,将那支变成冰簇的鹰羽拾起。鹰羽入手,再度变回了原本模样,贺兰公却是将这支鹰羽送近了鼻端,仔细地嗅了嗅,面上露出了暧昧难名的神色,轻轻感慨起来: “这个气味,没错,就是这个气味!传承了三百年不曾断绝的血脉,那最接近天帝下都的血肉的香味!哦,阿胡拉玛兹达,这就是你提到的,那把真正的钥匙在我的敌人手里?这个战场,我算是来对地方了!” 声声感慨里,这位凉州鬼神之长大步向着陆衍撤退的方向踏去:“虽然现在还不到时候,但是筹码这种东西,总是越多越好啊!” …… ……… 离着羌军大营数里之外,马腾和贺五带队的这些哨探,个个是人含草茎马衔枚,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 出城之前,他们这些夜不收就领了马料上好的黑豆、燕麦还加了一个鸡蛋。越是晚上出阵,战马的加料越不能轻忽,否则夜里马儿没有气力长跑!对马军来说,战马就等于是大半条性命,越是合格的马军越知道如何伺弄自家的坐骑。 眼见着最后一趟游骑开始收队入了羌营,马腾才微微吐了一口气。 他身边的贺五早就按捺不住,将嘴里的草茎吐了去,咂嘴道:“也亏这些反贼信奉邪教,正赶上了他们守斋的日子!行军打仗的关头,偏生要给兵马饿饭,那些骑军哨探坐在马上都是有气无力的,哪还是我们的对手?” 对贺五的这张敞嘴,马腾是早有领教,只是摇了摇头道:“谏议派遣我等出城,不过是两件差事,一是袭扰对手转运的夫子、辅兵,顺道拦阻他们的哨探。这东面的敌军大半是活人,不是尸兵,总是要吃饭喝水、穿衣烧柴。让他们多喝一口冷水、多吃一碗凉饭,在这个天气里面,就让他们对阵时候少一分力气!二来还是查探敌营的虚实,对面随军的妖人虽然本领不济,但人数也不少。这场仗,他们这些妖人就是个老大的变数,虚实如何,必须报与谏议知道!” 听着马腾这般说,贺五也觉得心下佩服,点头道:“马从事,你这话说得确实!眼瞅着那些饿得半死的羌贼都回营找食儿去也,咱们不妨趁这个机会,再朝前面探一探?” 马腾晓得魏野亲卫出身的这支马军,都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他也不阻拦,只看着贺五道:“再向前面厮杀,可是没什么鸟胜算。贺五,可想好了?” 贺五哈哈一笑,随即跳起身来,一翻身就上了马:“能杀羌狗,还管什么胜算不胜算!马从事,咱们一起走!” 他们这一队哨探,才刚上了马,就见着视野所及之处,那座羌军大营上空,光线骤然一暗,连残阳最后一抹余晖都被吞灭无余! 见着这个景象,马腾也是一跳而起:“羌贼大营肯定出了什么大事!大家上马,一定要打探个清楚!” “不先回报谏议?” 马腾一夹马腹,先冲了出去:“我们轻骑哨探,就是要为谏议耳目,不打探清楚,更说什么回报的话头!” 第362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六) 马蹄得得而响,这个时候,马腾、贺五以下,人人都不在乎自己的行踪暴露。这个时候,抓紧了这个机会,探明了叛军大营的变故,才是第一紧要! 马队前冲不用多久,昏黄的天色中隐隐传来一点声响,那点声响显得如此细微,几乎捕捉不到,但却正是自羌军大营里传来 就连奔驰中的战马,也不由得竖起了双耳! “情况有变!”马腾低呼一声,马上长枪已经抢在手中:“贺兄弟,大家端好兵刃、准备厮杀!”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这队汉军哨探面前。那条人影猛地在地上一挫,就势打了一个滚,方才止住前冲之势。 他这一冲,马腾已经猛地拉住了战马,胯下那头黄鬃马跑发了性,嘶叫着人立而起。而马腾不愧是天生的西凉武人,就这么牢牢控住马背,身子丝毫没有被颠得歪斜一丝! 贺五眼尖,早在一旁喊起来:“是主公身边的亲兵侍卫,陆家大郎!这是怎么回事,大郎你肩上、还有手上怎么会有冻伤!” 陆衍左手紧紧抓着早已冻僵的右臂肩头,嘴唇都有些发乌,大口喘着气还不忘示警:“快、快回城!告诉老师……贺兰公的化身降临在羌军……” 他的话未说完,就被人兴味盎然地补充了一句:“不是化身。本座,是货真价实的真身。啊,应该说,是四分之一还有多一些的真身。” 随着话音,身披羽裘、手托金冠的贺兰公缓步出现在这一行人的面前。 随着他一步步前行,脚步踏过之处,地面之上结出片片银白如雪的严霜! 眼望着面前这一队汉军探马,他轻声一笑:“本座乃贺兰山神,爵封公位。羌民多年来一直敬拜本座,为本座上封号为‘齐俄玛依’,在汉话里,便是‘白帐主’。祆教的祭司们,则敬拜本座为雄鹰与疾风的君主,战神巴赫拉姆。本座忝为祆教战神,也便是这些羌人叛军的守护神。如何,汉军的武士们,你们想与战神为敌么?老实留下这个小鬼,本座还能允许你们回去,向那个妄图弑神的道士回报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得贺五虎吼一声:“管你是什么鸟神、妖怪,叛军的头子是吗?且吃我这一锏!” 他手中铁锏上破邪符印乍然亮起,连人带马朝着面前立着的男人、这自称妖神真身的贺兰公近前一扑,抡锏便打! 一锏打下之时,贺兰公的眼神却是全然放在陆衍身上,神色中尽是难以遏制的饕餮饥渴之意,同时却将手左手一抬,一道惨白寒气向着贺五身上扑来 贺五手中铁锏之上的破邪符印,灵光只一闪,便连手臂一同被封在了大块寒冰之中,连他自己也随之跌落下马。这股寒气侵入骨髓,竟是让他一时间就此冻得昏了过去! 而完成了这一击的贺兰公或者说白帐主面上,却像是刚拍了只苍蝇般这样轻描淡写。凡人与妖神之间,实力差距便是这样的一目了然。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白帐主面上的神色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他的态度鬼神面前,凡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接受鬼神杀生予夺的本分。 是故,这便是人神之别。 马腾一手提着枪,一伸手拦住了余下还想朝前冲的汉军哨探,自己催马来到了白帐主面前。看着那张分不清是天真还是残忍的面孔,轻声问道:“你说你是山神?神明有灵,无所不知,在下有很多疑惑难解,你能否为在下解惑?” 看着马腾的面孔,白帐主突然笑了起来:“是在武威、北地领着一帮伐木工打拼的马腾是吗?在凉州汉人豪强世家里,你们马家这一支算是混得落魄的。但像你这样的人物,本座自然也会关注。只是想不到看重你们马家的人还真不少,看来倒是本座有眼无珠了。你的问题,本座也明白,你是想问,你的妻儿是否真的死在本座那些羌人信徒之手?只要你肯归降,本座便用你儿子是生还是死这个谜题的答案作为礼物如何……” 他的话语还未说完,马腾猛地一催胯下战马,就向着白帐主冲了过去。随着战马冲刺的这股冲力,他手中灵符长枪已经用力掷出! 长枪脱手,就是一道火光,枪杆、枪头,数道符篆一同亮起,洞阳剑祝引动的焚邪之火当先,六甲神符引动的六甲玉女神力、天矢神射诀弧宿天矢二星官星力为辅,同时被激发出来! 这一杆投枪,便成啸风之势。 枪还未到,枪风已拂动白帐主额前发丝。 然而白帐主面上殊无一点警惕之意,就这么无趣地手托金冠,立在原地。 就在灵符长枪逼近他的眉心不到一指之地,白帐主若无其事地望了枪尖一眼。 便是这一眼,空气似乎粘稠如胶,虚空中无端生出不可见的锁链,天地元气都像是凝滞一般,将这杆灵符长枪困锁在原地,再也进不得分毫! 枪尖之上,洞阳剑祝引动了团团烈焰,灼灼燃烧,似乎要将面前的妖神邪氛,统统净化一般。但是随着白帐主的目光,一股寒意便从枪尖生出,缓缓地向着前方蔓延。 火符之上,热浪不再,枪尖上闪动的灵符光芒,就像是烧献冥纸后残存的一点灰烬余光,颤抖着、瑟缩着,看着那样弱小而可怜。 枪尖之上,渐渐蒙上了一层薄霜,就像一座透明的牢狱,将那些热情的烈火,永远地禁锢起来。白帐主那毫无干劲的双眼里透出散漫的光,但这目光中却蕴含着如此可怕的力量。 神威如斯,谁能抗衡? 大概只有天地之威了吧,比如在各个神话中都象征神王权威的落雷 天色本就因为白帐主的神力运转而异常黯淡,而就在此刻,天色却在一瞬间亮了起来,那瞬间的光明中,一道青白电芒如剑般刺向大地,正打在灵符长枪之上! 第363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七) 枪行于大地之上。 雷动于九天之外。 自云层之上降下的电光便如同一位不世出的剑道高人手中的百炼软钢剑,青蓝剑锋一盘一绞,就这么直直缠上了枪杆。剑锋横扫之下,枪尖上蒙着的那层薄霜瞬间在电流引发的高温中蒸发殆尽。 同时,枣木心浸油的枪杆也承受不住这股落雷带来的热量,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烈火之中,某人施加在长枪上的三道法符似有灵性,随着这道落雷的威势,灵光重炽,与电光汇聚一处。长枪受到雷光、法符两股异力催动,霎时以枪为寄体,化为一道雷火之剑,向着白帐主眉心直刺! 雷火交行,化为诛恶之剑,白帐主面上一应神色都随之敛去,左臂轻抬,一掌横挡额前。 那是看着与凡人无异的一只手,甚至谈不上什么手指修长、保养得体,就和大汉西部边陲的牧民们那攥着马鞭、握着砍刀的手一般无二。 然而就是这一挡之下,这只看似普通的手猛地合拢,牢牢地将枪头紧握在手! 掌中烈火腾跃、电蛇流窜,要换了旁人,哪怕是开了骠骑心印的魏野自己,空手抓着这么一团濒于暴走边缘的能量团,也坚持不了几息时间。 但白帐主就这么干了,仿佛掌中那团时刻能将活人化为焦炭的雷火只是一块没发酵开的面团。 盯着手中雷火,这位凛冬之主还是极有风度地赞叹了一声:“引雷之术?就本座所见,这记雷法的精妙之处,可在当今道门人物之中排入前三是谁藏在暗处?太平道的张角还是于吉?本座敬你等也是道门领袖人物,却不要再藏头露尾!” 话音未落,天际浓云之间,雷光再落! 闪电惊雷,交织成网,霹雳声震,震得人人耳膜鼓荡,神动魂摇! 在这场脱出了人间正常战力的战斗间,那些原本就比人类灵敏得多的战马,首先被惊动,纷纷嘶声长鸣,人立而起! 好几个探马几乎要安抚不住自己的坐骑,只能紧紧抱住了马脖子,免得被受惊的战马颠下马去。 只有马腾,此刻尚有些许余裕,猛地削跟一踢马股,在战马转身发足狂奔的瞬间,身形一坠,贴着马腹,一边一个,将陆衍和贺五全捞了起来! 他这里救起两人,拨马欲走,置身在如网闪电之中的白帐主已经低喝出声:“要走?没那么容易!” 一语未终,白帐主一脚踏上这片封冻的土地。随着他的足印踏下,原野冻土,瞬间凝冰开道! 无数冰簇自冻土中涌出,转瞬之间便凝成了一片冰簇霜晶结成的冰河路径。随着冰簇霜晶的蔓延,地表的阻拦着这条地上冰河蔓延的石块、枯黄草茎、低矮灌木,都在一瞬之间被封入了冰壳之中。哪怕以奔马之速,被这条冰河追及、封冻,也不过是转瞬间事! 马腾此刻连回头功夫都没有,只是咬牙拔出腰间短刀,就朝着马臀之上刺下! 胯下战马受这一刺吃疼长嘶,向着番和城方向发足狂奔。可就算马腾如此不惜马力地奔逃之下,却仍然逃不开身后地上冰河的蔓延速度! 就在霜晶触着马蹄的瞬间,一股寒意直贯马腾全身,连思维也要僵直了一般。 一切都要结束了。 冰河在脚下蔓延,死亡在身后招手,寒意的蔓延中,生命的气息飞速地远去。这一刻,没人能阻止,没人能…… 然而便在此刻,一道热泉,从天而降! 带着烁石流金的温度,带着穿风破云的速度,一道火焰自云中来,一道热流从番和城中来,像一磕燃烧的陨星,就这么强蛮而决然地自天而降,贯入冻土。 直到它没入冻土的瞬间,冻土破碎,泥块迸裂,在冻土之下,与地表的生物隔绝了的热流随着这道火焰而一同涌出!冰簇与霜晶凝结成的那条冰河,在这股接引自地下的火流面前,也不得不停下了它扩张的脚步。 冰河之前,一口正红如火、带着紫鸦乌般绀紫哑光的长剑矗立火中。 剑上符篆化为一头通体朱红、尾翎修长的丹雀,立在剑柄之上。 对于这口剑,白帐主绝不会认错。因为数月之前,另一个他,贺兰公三神相之一的尸林君降临张掖郡治之时,便是在这口桃木法剑之下受了重创! 白帐主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不悦,喃喃说道:“又是这口剑?又是这熟悉的感觉?可我却不是尸林君,焚邪之火在霜雪之主面前,又哪里有丝毫的优势?你大错特错,别想” 便是这一瞬间的分神,云中又是一道闪电贯下,正劈中了白帐主握着那团雷火的左手! 一团火焰与电弧组成的风暴,霎那间吞没了他。 不过一瞬之间,白帐主立身之地,已是一片火海。 …… ……… 在番和城外,一处不起眼的小丘之上,白发披肩的老者轻轻捻了捻他那翘起如弯刀般的唇髭尖,将手向着那平原之上、火起之处轻轻招了招。 随着他轻轻招手,云层之中似十余只高飞的云雀,自云空之中收翅滑翔而下。 然而雀群临近老者之时,方才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那是十余道朱书竹符,竹符身透着靛青蓝芒,不似人间之物。 老者平摊开手掌,这十余道竹符似有所知,顿时聚拢起来,化为一块小巧的白竹符牌,落入老者掌中。 随即天际又划过一溜火光,一口桃木法剑也在电芒收拢之下,向着老者投来。 然而这一次,老者却没有出手收剑,头也不回地说道:“道友,你随身护法炼魔之宝,总该你自己收回吧?” 对老者的这个问题,有人毫不害臊地接了腔:“数里之外,隔空御剑,这等越女、袁公一流古剑仙的本事,师弟我实在来不得。师兄你能者多劳,小弟就先在这里谢过。” 说着,肩上趴着只团子猫的仙术士就凑到了老者身边,诚心诚意地赞叹道:“上次一别,不过半年辰光,师兄你居然修至半仙之体,这等突飞猛进的秘诀何在?快和师弟我分享分享。” 第364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八) 仙术士面上带笑,手底动作也不慢,右手剑诀轻拈,向着桃千金遥遥一点。 指诀催动,桃千金轻轻发出一声清越欢鸣,如归雁落江汀,如倦鸟返旧林,不偏不倚地纳入魏野肩上竹鞘之中。 司马铃趴在魏野肩头,三瓣嘴噙着笑,尾巴轻摇,看着自家阿叔办交涉。 左慈对身旁这位道友的性情也再了解不过,哪里会轻易接话。他的目光望着远处那片熊熊炽燃的火海,只是沉吟不语。 片刻后,左慈终于开了口:“洞阳剑祝乃是太平经法一脉正传法诀,讲究的是以我真阳,感应人间洞阳离火之气,化为斩邪之剑。太平道上下所传承的《太平要术》虽然也是太平经法正传,此部法诀却是失传已久,便是太平道的那位大贤良师张角,也不曾真正参悟其中奥旨。不料这部法诀,却在道友手中发扬光大,更有别出机抒、推演完善之处,如此天分、如此才情,道友日后开宗称祖,小生可以先知也。” “开宗称祖”四字,对于这世间的道门人物,可说是最高等级的褒美。然而魏野却是发出“嘿”地一声笑,并不以这句话为意:“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是孔仲尼的雅好。师弟我学而不厌算是有的,然而诲人不倦?身边这些个拖油瓶还没有教育好,何况是传教布道那等麻烦事,还是交给大贤良师那等人物操心为好。至于师弟我新参悟出的洞阳八炎变,更是名实不符,至今也只不过只有一变而已,算不得什么可夸耀处。” 听着魏野如此自谦兼自夸,左慈也不由得展颜一笑,却是手指着远方那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说道:“道友的洞阳八炎变,第二重变化,也应该有些眉目了,不是吗?方才那一式剑招,虽是小生御剑于数里之外,但以洞阳剑祝之力,引动那一丝地火焚炎之气,却是道友的杰作。以此看来,那妖神送给道友‘纵火狂’三字,确实名至实归了。” “……师兄,修成半仙之体后,你居然也变得满腹黑水了。” “道友说哪里话来?近墨者黑,自然之理。” 魏野摇了摇头,重又将目光落到远处那一片火海之中,轻轻叹息道:“师兄以神符勾招天雷,小弟借法剑引动地火,这等天雷地火合招之威,却还是功亏一篑,却让那厮有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听着魏野感慨,左慈却是轻轻哼了一声:“贺兰公若是这么好杀,当年武帝伐匈奴,麾下名将如云,朝中又有太中大夫东方朔、李少君等仙道中人辅佐,此獠便早该授首。又岂能让他坐大到今日,由着你单剑孤城,面对他一手挑起的兵祸苦撑?” …… ……… 原野之上,地火喷涌,落雷成网。 电弧与火舌交织的杀阵之中,生物本身赖以存活的空气,都因为吸收了太多的热能,而变成了能将肺泡灼坏的致命杀手。更不要说这一片火海中,在剧烈的氧化反应下,根本没有太多的氧气来支持呼吸。 面临着这一场天降之灾,就算是再狂热的祆教徒,也不由得心神动摇,暗自落胆! 在祆教的教义中,光明是至高神阿胡拉玛兹达的神德,是一切善良力量的本质。 而在天堂的诸多神使中,火神被视为阿胡拉玛兹达的神德中分化而生的使者,是祆教天界乐土的本质。所以祆教的信徒敬奉火焰,家家供养火坛,人人参与火祭。 因此祆教又被无数人称之为拜火教,这是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号,暗含着后起的那些新宗教心中难解的心结。 不论他们再如何诋毁,事实上,祆教都是最古老的一神教。那些后继者的宗教,不论他们给最高神上的名号是耶和华还是什么“真正的主”,那些天堂、天使、圣人、先知的把戏总超不过这一套去。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承认,祆教的教义和他们没什么大区别,充其量就是祆教是失败者,是堕落的一神教罢了。 虽然凉州这地界的祆教,被不止一路势力搀和进来,面目也变得异常诡异,几乎从拜火教变成了拜贺兰公教。可名义上,信奉祆教的羌人们仍然尊阿胡拉玛兹达为最高主神,火供、火祭依旧是每个羌人每日必备的宗教活动。对于那位地位崇高的“火焰与善行之主”奥尔迪贝赫什特,大家就算没什么深刻认识还能大得过“疾风与雄鹰之大君”去了?但是神明终究是神明,得罪神明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到达了火海边缘处的人们,面色惶然,有人试图跑进火海中去,然后他们很快地就被烈火吞没。更多的人想扑灭这场大火,然而却找不到足够的水源,急得满地乱转。 火焰吞噬了他们的神,代表净化的火焰之中,已经看不到那位带领他们反叛大汉朝廷的大神的身形。如果神恩不再,那么等待大家的又会是什么? 一种莫名地恐惧,在这些叛军的心中蔓延开来。 更多的羌人,最终还是在这片大火面前跪了下来。 祝祷声声,都在念诵着阿胡拉玛兹达以及祆教的天界众神使们。 “永恒的恩赐者、万有之父,阿胡拉玛兹达!” “善行的保护者、天堂之土啊!求您怜悯我们!” “神意的传达者、神圣的统治者啊!求您保护我们!” “战争的主宰、胜利的方向、疾风与雄鹰的大君啊!求您展现您的力量!巴赫拉姆!” 祝告声声,以麦哈乃德为首的羌人军将彼此对望一眼,然后跪了下去。 头上缠着包头布、手中捧着羊皮教典的祆教祭司们,口中操着安息胡语,开始跪下来唱诵那位祆教战神的赞美诗。 万余名祆教士兵,不论他们之前来自哪一个羌人部族,现在他们也都虔诚地跪拜下去,向着他们最信奉的那一尊神做起了虔诚的祷告。 上万人的祝告,祷词的版本总有着区别、念诵的口音也总分地域,所以起初的时候,那声音显得那样嘈杂、那样混乱。 然而很快地,这祝告声就变得越来越整齐,声音也越来越大,万人祝告之声,变成了浩大的音波,隐隐震动着原野。 羌军在祝告着贺兰公的安全,期盼着贺兰公的强大,盼望着他们的神明的归来。 天幕之上,云层之中,雷光渐渐暗去。 随着雷光消散,如墨般的云层开始狂怒地翻滚卷动,一丝寒意从云层中透出,便有雪花飘洒而下。 原野之下,冻土之中,那些被地火延烧而变得异常干而且脆的泥块中,有丝丝水汽无端渗出。 一股凛然却又阴寒的气息,飞速地从火海中生出,与天上飘飞而下的雪花呼应着,结合着。 云层之上,蓦然有一道银色的河川流泻下来,那是不知亿万粒的冰屑,汹涌地涌向大地。就像是神话中最为富裕的国王,猛地将宝库打开,向着他信奉的神进行献祭。 亿万冰屑坠地。 霜晶从土地中生起。 原本喷吐着地火的裂罅,瞬间被冷却,透着股死寂不祥的铁灰色。 在铁灰色的土地上面,覆盖着层层洁白的晶簇,它们聚如莲花,从火海中延生成了一片银白色的花海。 花海之中,最大的那朵冰晶莲花之上,安放着一座水晶王座。王座并非空悬,有个男人张开了一对巨大的鹰翼,歪歪倒倒地靠在那水晶王座上面,看上去就像个没有正经营生的无赖。 在他的颈部以上,却是有着三张不同的面孔。左侧的头颅全然是鹰头,绒羽泛着靛青光泽、眼中隐带尸绿色的异光;右侧的面孔朴实如牧民,口角带着残忍而漠然的微笑;而当中那真正的面孔,则显得完美无比就连那标志性的鹰钩鼻子,都显出了一股神圣庄严的味道。 这是瘟疫的源头,坟墓的主宰,尸林君。 这是牧民冬天里的梦魇,操控风雪的妖王,白帐主。 这是祆教徒口中传颂不已的战神,号称得到他一根羽毛就能战无不胜的大君,巴赫拉姆。 这是凉州山川一应鬼神们的恐惧,庇护着羌人叛军们的黑手,使得尸怪行于白昼之下的恶魔,贺兰公。 三相之神,三相异名之神,终于在此露出了他的真容。 抬起了带着璎珞臂钏的双臂,贺兰公微微思考了一下,将搁在王座旁的沉重金冠,还是戴在了自己正面的头上。 代表着白帐主的那张脸,微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又很快地平复下去。 头戴金冠的贺兰公的那张脸,与尸林君的那张脸,都闭上了双眼,只有白帐主的双眼依旧睁着。 他含笑望着那些叩拜不止、似悲似喜、狂呼不止的羌人,开口说道:“你们祈求神迹,我便回应你们神迹。去吧,准备好你们的刀剑和甲胄,用那些行巫术的邪魔的血,来回报我,回报你们的神!” 这道神谕,声震四野,久久不绝 第365章 ·细柳营中起暮笳(九) 番和城前,仙术士依旧负手而立,但是趴在他肩上的司马铃,已经知趣地将自己的半个身子缩到了魏野道服的护肩之后。 贺兰公显露真身也好,冰霜之海扑灭雷火合招也罢,再煊赫的气势,再惊人的景象,此刻也再难以撼动魏野的心神。从转职成为了星界冒险者之初,属于不得志的失业民俗学者的那点软弱和动摇,如今都已经被磨洗得一干二净。 身后,早有亲卫引着吴解为首的一班官绅,战战兢兢地走了上来。 今日午后,他们这位说像是文官还不如说像是道士多一些的持节大臣,就这么传令满城官绅,自城中列队来迎援军。 然而所谓的援军,却不过是这个跛了一只脚、脸上有青印、看上去半瞎不瞎还弱不经风的疯癫老头子。 要不是魏野麾下精锐犹在,武力威慑大过一切,大家谁愿意冒着被叛军攻击的风险出城?当场就能给他个没脸,先自己跑回家要紧! 然而小丘之上,一场简直有作死倾向的露天接风小宴,最后却演变成了这么一场超出他们最放肆想象的仙神之争! 震撼、敬畏、惶恐、惊吓……种种情绪混杂之下,自农都尉以下,不管是冠带俨然的汉官,还是世代守户的豪族,这一次受的冲击都不算小了。很多人都深觉自己的常识,都在这一场不属人间的斗法之中,被击碎成粉,甚至惶惶中有了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这些七情上脸的人物,还只是隐隐有了这么个感觉,一早就丢下脸皮卖身投靠的农都尉吴解,这感触显然要更深一些。 吴解手里还捧着一件极难得的银灰狐裘,原本预备在朔风起时,给魏野披上的首先要在这位持节督战的谏议大夫面前多赚点印象分,二者也要在番和县官场上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我农都尉吴解,自始自终,上面总是有人! 但是却没想到,魏野不吭不哈地,就弄了这么一个大场面、大新闻! 之前说好的,以咱为腹心呢?之前说好的,卖身投靠以后的锦绣前程呢?连这么一个展示自身实力的重要场面,魏谏议你都不先知会下官一声! 说起来,这也实在是冤枉了魏野。不要说贺兰公这等站在凉州地祇巅峰的妖神,就是才堪堪修成半仙之体的左慈,那行踪动向又是魏野这个刚够上术法高手标准、占验卜算之道又不精通的仙术士可以随便掌握的? 要不是左慈终究念着当初道左相逢、一夜煮茗清谈的同道情分,不曾收敛自身气息,让魏野向着羌军方向望气时候,提早见着城外隐隐绰绰有一丝淡淡青气一闪即没,根本就拦不到这位旧识。 至于贺兰公?这位凉州鬼神之长,压根就没有压抑自身神光,偷偷摸摸玩扮猪吃虎把戏的兴致,那道隐带深重血气的神光,在略通望气术的凡人眼中,都像是黑夜中的灯塔那么引人注目! 可是吴解又不是术者,魏野又何苦和他将这些细节说那么仔细? 节杖在手,魏野便是代朝廷督战的天使,大义名分天然地在他这一边,那么他这位谏议大夫便是大局所在。为了顾全大局,吴解这位农都尉这点不咸不淡的哀怨算是什么! 面对着魏野,今天吴都尉的神情显得格外地殷勤些,轻手轻脚地捧着银狐裘给面前这位年轻的谏议大夫披上,他才恭恭敬敬一指后面:“谏议,下官照着您的吩咐,已经备好车马,城中也早备下精舍。这夜里风寒霜冷,是不是就先同这位左老先生回城再详谈?总之还请谏议您示下。” 魏野笑而不语,却是将目光看向了左慈,轻声说道:“师兄明鉴,驾玉龙、乘青鸾,还是什么玄鹤白鹿拉的云车,咱们条件不足,暂时置办不到。然而驷马高车,师弟勉强还能置办起来,跟不跟师弟回番和城做客,就由师兄你自己定主意了。” 虽然话得如此漂亮,魏野眼中却是一股子阴谋得逞的味道就算是喜好山中隐修的仙道中人,性情并非都和传说中那位宁可孤守山中岁月、不肯飞升上界的白石先生一样,一味地清冷着、不食人间烟火着。 而乌角先生左元放?在没有他魏野的那个时空,挂着一张嘲讽脸,从许昌一路拉嘲讽拉到荆州,一手遁变隐沦之术玩得诸侯们着急上火的那位跛足独眼道人是哪一个? 登高望世之时,还有一副滚热肝肠的人物,说得就是他了。 听着魏野开口挽留,左慈轻轻一笑,却是转过头来一指对面那恍如开始狂欢般的羌军大营:“那妖神虽然被逼得显出了地祇真身才破去了你我这一式雷火合招,但那真身身上还带着几分虚幻味道,并非是全力以赴。以道友之能,又何必太过戒惧。” 左慈这般说,魏野却是摇了摇头,依旧带着不输给左慈的嘲讽表情:“若我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要说贺兰公,就是贺兰公的祖宗,也只配在我屁股后面吃灰的份。然而我若走了,这凉州万千生灵是何下场?是那些不知是生是死,彻底变成一堆活动着的腐肉的尸怪,还是变成这些叛军祭神大典上的人牲?倘若这故事的结局是这么个画面,我就是日后搬来援军,把从贺兰公算起,一直到最后一个还会喘气的羌人,全部用大木桩子穿了,让他们如向日葵般地在烈日下绽放,又有什么意义。师兄你这个主意太差,换一个来听听。” 听着魏野这么不拘荤素的说辞,左慈轻轻摸了摸胡子,摇了摇头,叹息道:“道友你便总是这个泼赖性子。你拿这一城军民性命来压小生,小生还真能走了不成?” 回答他的是转身上车的魏野一声低笑:“师兄不要忘了,小弟不仅是个道士,还假假算是个官场中人。这种唱起来能把听的人逼到死角里的高调,正是我辈的职业特长。” 第366章 ·胡弓鸣镝叩函关(一) 大汉光和五年十一月乙丑日,番和。 凛冬的冷风呼啸着在城头刮过,女墙之上,一面面汉军赤旗随风不停卷动,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原本在凉州部各郡的规划内,番和县地处凉州腹地,比起敦煌、酒泉这些直面匈奴兵锋的边郡要安全了无数倍。所以一直以来,番和县历任守臣,于城防上面,多少就不怎么认真。虽然年年加固城防的款项没敢直接吞没,但是维修起来,也多半不如边城那么舍得费工费料。 不过那柳条黄泥夯土的城墙,总体看来还过得去,没有多少颓乱之处。懵懵懂懂的凉州和洛阳官员,或许还不觉得如何,然而有心在这片土地上博弈的人们,已经纷纷地将目光转向了此处。 而在贺兰公毫不掩饰地降神羌营之后,番和这座小城,就注定成了影响这场羌乱未来走向的关键之地。 对持节使臣、谏议大夫魏野,番和一城的意义更是大得难以估量。番和县的仓储物资,是他依托张掖、将有限的军力发挥到极限的关键。在武威郡整个沦陷之后,这里也是张掖郡的东大门,只要番和在手,随着洛阳方面调军平叛的呼声越来越高,那么他时刻都能以持节使臣身份,要求敦煌、酒泉、张掖各县源源不断地调兵补充 但前提是他这位持节大臣不能在战场上大败! 一旦战况失利,那么一直专心投入到洛阳权力游戏中的大枪府和北部尉,时刻会翻脸,将在凉州事务上占据优势的对手,全部挤开,由他们来主导凉州战事。因为在他们眼里,不管是甘晚棠领导的洛阳分坛还是她的盟友魏野,独占了对凉州战事的主导权都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 对于现在这个在宫变中上台的冒险者联合执政的中枢而言,不管是哪个派系都太缺乏“名正言顺”的执政威望,甚至不得不与洛阳原生态的政治势力们进行一定程度的媾合。这种时候,哪一家派系抢先刷到了“扫平凉州羌乱”这么个声望大礼包,在接下来的政争就会毫不费力地抢占到制高点。到时候,要么大家认输,心甘情愿地看着对家变成庄家,暂时隐忍蛰伏,要么就是直接掀桌,再导演一场新的宫变。 好在他们似乎还很有节操,起码不曾为了无聊的政治斗争,干出一些刷新下限的破事。 至今为止…… “禀谏议。城中按照您的吩咐,开始按丁口每日授粮。” “存粮为守城重中之重,大熊,你要保证粮仓的绝对安全。本官再调一队衙役归你指派,严防走水!” “禀谏议。城中医工已经调集至金箓坛,分成三班时刻待命!” “拿我令箭,选太平道门人执掌金箓坛医工事。一应裹伤布匹,先用滚水煮过,现煮现用!若有重伤,则用太平贴包扎。调用太平贴,要有三名队官以上军官签字画押!” “禀谏议。左老先生有事相请,说是陆家大郎和马从事他们几个的伤有些棘手地方……” “知道了,先告诉左师兄,本官随后就到,若师兄有什么丹材缺乏,你们直接去我内宅找我侄女要。” 魏野盘膝坐在番和县衙正堂,这个时候,再正襟跪坐虐待膝盖就太不分场合了。农都尉吴解作为本地守臣的班首,自然也要敬陪,守城时候,从盘点存粮,到发放守军甲杖,从遣小吏出榜安民维持秩序,到准备灰瓶、擂木、金汁这些守城器械,哪一样少了他都不行。 这位看起来微微发福的农都尉,看似沉沦宦海、毫不起眼,这个时候,却分明透出几分干员的才具来。 便在这时,一个亲卫快步走上堂来,向魏野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魏野面色不变,就这么点点头,随即向着吴解一拱手:“孟明兄,本官身上别有要事,此处一应事务,就烦孟明兄主持。若有不好处置的,上报给我,这个点上,由不得小人破坏大局!” 吴解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说的?只是含笑点头,恭送这位谏议大夫下堂远去。 他自己也不多浪费时候,就将魏野撇下来的那一摊子事全接了下来。 如此忠勤任事,就算是开府建牙的三公、大将军所任用的属官,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既然农都尉自己都忙得团团转,底下的小吏那就更不得闲。一个文吏抱着一大捆简牍,就向吴解案上送:“都尉,这是户曹、仓曹、小铁官各处报上来的用度数目,请过目!” 吴解忙得头都顾不上抬,一面回批文,一面点头:“先放边上,等一会我就处断,至于批复,让他们等等,我交给魏谏议再详审一遍!” 他说得认真,底下人却不以为然,尤其是这个跑腿的小吏,本来就和吴解沾了几分亲,也比旁的属吏更敢说话些:“都尉,话不是这么说的。那魏谏议是持节督战大臣,除了督战外,咱们地方上的事情,都有前任留下的故例相循。都尉你也是一县之主,这番和县的大小事体,再怎么样,也不该漫过您去,哪能由着这洛阳子处处抢权?” 听着这小吏抱怨,吴解将头微微偏了偏,看了他一眼:“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官衙里的人物,谁不是人精一般,觉出这话里意思不对,堂下帮着吴解处置公文的老夫子们首先低下头去,只是专心核对数目、草拟文书。余下的人,也是一般地不再出声。这小吏也觉出厉害,当下就将身子一躬:“这些话,都是小人自己胡思乱想得来,并非受人挑唆!” 吴解也不看他,继续将头一低,处置案头公事去了。好半晌,这位农都尉才幽幽说道:“你们是不曾出城见过昨日那个场面,心下糊涂总是难免。在那位展示实力闹了那么一出之后,我就提醒各位一句,对这位魏谏议,还是多看重一些,这世道已经大变了!” 第367章 ·胡弓鸣镝叩函关(二) 农都尉吴解在官衙里发着世道变易之感慨,魏野却没有这么一丝偷闲的余裕,从县衙出来,就直接奔去了左慈暂住的精舍。 一进了精舍正厅,魏野也顾不上客套,就直接开了口:“师兄,我那学生身上的寒毒如何了?” 左慈盘膝坐在蒲团上面,正一手托着一只翠雀,一手拈着一粒碧绿玉屑,正在逗弄那鸟。 那只翠雀被左慈这个干瘪老儿托在手心,鸟脸上全是嫌弃到死的不情不愿,然而对着左慈拈着的那粒玉屑,又实在按捺不住贪欲。只是它又想去啄,又厌恶面前这个容貌清奇非主流的老儿,正处在进退两难的纠结之中。 见着魏野连靴子都不脱就跑进来,左慈也懒得和他计较,就这么捏着玉屑在翠雀眼前晃了一晃。那翠雀实在撑不过诱惑,索性闭着眼睛将玉屑啄了下来,又睁开眼,厌恶地瞪了一眼面前这个干瘦老儿。 左慈也不以为忤,从边上一脸看好戏的司马铃手里石匣中又捏了一粒玉屑,向着翠雀逗弄起来。 待到魏野在他面前拣个蒲团也盘膝坐了,左慈方才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马、贺两位将官身上寒毒倒是容易处置,小生炼的赤玉散恰是对症之药,已经为他们服下。道友又不惜代价,将这枚太中大夫东方朔所炼的神丹取来,分出丹气为他们疗伤,小生估计再过半日,便能还你活蹦乱跳的两位将官了。不过小生还要多劝道友一句,碧陵青羽丹乃是稀有难得之物,于我辈修道之人大有裨益,纵然道友不忍服食……” 说到“服食”二字,他掌心的翠雀厌恶地望了这老儿一眼,一振翅,就飞回了司马铃肩上。 左慈混不在意,将手中玉屑朝石匣里一丢,继续说道:“若要保全这枚神丹灵性,则要取金泥、玉屑时时滋养,才不至于暴殄天物。” 这些话很简单,但是也非常珍贵,因为在星界冒险者传回的情报里,不知道如何保养丹药灵性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哪怕是一些误打误撞衍生出仙术文明的世界,也往往在技术手段上显得异常偏科。很多参与古代遗迹发掘的星界冒险者,会在那些世界中发现有大能力者的遗府和陵寝,但就算是那些拥有移山倒海之能的人物,也不知道如何对抗时间的侵袭,在那些人遗留下来的藏宝中,法宝会虚弱到跌落为法器,灵药会变质而*成灰泥,就连这些大能自己,也对时间的流逝一筹莫展。 然而对左慈透露的这个知识点,魏野却是毫不在意,挥了挥手道:“丹法讲座什么的,师兄你可以后面再开你还没说,我学生阿衍那小子,他现在怎么样了?” 见话题转移不过去,左慈微微闭目,拈了拈唇上那对弯刀样的胡子,似笑非笑地一哂:“道友,还记得当日道左相逢时,小生说过的话么?当时见陆衍此子,不过遭逢孤露飘零之人,就算有道友庇护,这清闲福分也难以消受。然而今日一见,左元放才知道道法无边,区区相人之术,又怎敌得过神物自晦的手段?” “师兄,说重点。” “咳嗯,重点便是,你那徒儿虽然脏腑受了贺兰公神力重创,却隐隐有一股纯净清气自他体内生出。如今陆衍此子便如尺蠖化茧,正在全力疗伤蜕变之时,你这时去,不论是疗伤术法还是灵丹妙药,也只是徒劳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地好。” “做老师的,去看看学生,总可以吧?” “去看就是了,你那徒儿就在后面园中将息,小生已经设下灵符幻障,不虞他人窥探。” 向着左慈拱手致谢,魏野站起身来,向着后园步去。 在魏野眼中,后园上空,有数道霞彩凝成的符篆,正在虚空中流转不止。而在后园地上,却生出了一株参天巨木,树身似桫椤,长叶似芭蕉,上下通体都是青琅玕色。 然而在树干最粗壮的地方,隐隐有一只如竖眼般的凸起,眼皮紧闭,隐隐听得见那树中有力的心跳声。 这株巨木,根系深深扎入土中,隐隐可见周遭地气在向着树身汇聚。 魏野也不走近,就这样抬头望了片刻,轻声说道:“战争这种污脏的游戏,始终还是属于成年人的。小鬼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睡去,一直睡到和平到来之时再醒来才对。” 他的战争与和平之感慨才刚起了个头,身后就传来了何茗的喊声:“急电!这是晚棠姐从洛阳发来的急电!老魏,你这里收到没有?” 仙术士一脸平静地回过头来,欣赏着何茗一脸的气急败坏,还有心思反问了一句:“甘祭酒发来的急电,看样子不是什么好消息?” 面对魏野笑吟吟的脸,满脸通红的何茗就差把自己的终端指环砸到这搭档脸上了:“你自己看!” 魏野一抬手,握住了何茗的手,朝下压了压,目光在终端投影上一扫而过,就自顾自地读了出来:“谒者仆射孔璋,奉密诏私自持节出京,已联络了并州刺史董卓,董卓所部西凉军五千精骑,已向凉州而来?多了一支剿灭羌乱的部队,这是好事啊。” “孔璋奉的诏书有两份,私底下,他们还弄到了一份北部尉起草的衣带诏!里面直指你为挑起羌乱的罪魁祸首,将由董卓接替你的督战使臣职位,调你回京待参!” 听着何茗这连珠炮一般的回答,魏野微微一笑,反手按了按搭档的肩膀:“我这个正主都不怕他们这套朝争手段,你这个太平道的反贼预备役,还怕什么?” 就算魏野这样顺毛,何茗还是气得一掌打在后园粉墙之上,震得墙头瓦片哗哗作响:“孔璋孔不更!我们在前头打生打死,后面你怎么就能使出这么样的下作手段!能不能少给自己人添乱,做人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看他的神色,要是孔璋这位曾经的老前辈出现在何茗面前,这小子绝对毫不犹豫地就能把他一棍棍砸成肉酱! 第368章 ·胡弓鸣镝叩函关(三) 孔璋受爵为不更,不更是士爵第五位,谈不上什么高贵之处,村中乡老一辈也多挂着不更的爵位,与谒者仆射这千石高官的地位更是绝不相衬。 这也算是春日宫变之后,匆忙组团上马的冒险者闹出来的又一个笑话。 但是就是这个挂着不更爵位,满洛阳城晃荡的家伙,大多数人眼里的土包子,小部分人眼里废了修为的战五渣,硬是编织出这么一场绵密入网的反扑来。 既然孔璋已经抢先落子,要将主导这场平叛战争的魏野连同支持魏野的太平道都扫出棋盘,那么接下来就一定还有后手。 皇帝制书、一纸调令,放在真正的臣下身上,那便是英雄束手的死局。可对某个仙术士来说,刘宏的旨意,很了不起吗?通过甘晚棠,叫刘宏再出多少明诏、密诏、勤王诏、衣带诏,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对魏野这个级数的术法高手而言,真正的威胁只在星界冒险者那边。 将手中竹简式终端展开,指尖轻轻在凉滑的无字竹片上一抚,仙术士随即轻声一笑:“阿茗,这联系工作还是你来做,我这里给甘祭酒就传达两件事。第一,尽快弄清楚,北部尉那边有没有调集人手跟着孔璋一道朝凉州来。第二么,盯紧了大枪府和他们手底下的北军五营!不管是你们太平道还是北部尉,人手大批调动向西,都是他们大枪府的机会。说真的,要是我如今人还在洛阳,这送上门来的咨询费那是肯定要赚赵亚龙一笔的,说起来还真有点可惜……” 何茗前面还听得认真,听到最后那一句,终于还是忍不住瞪了自己这没节操的搭档一眼。 对搭档奉赠的眼刀毫不在意地收下了,魏野一抬手,拖着他就朝左慈的临时丹房里钻:“师兄,今天借你这精舍主持个军议,你也不可缺席!” 对魏野的话,左慈不过是一挑眉毛,无可无不可地一点头。 请左慈列席,只是表示魏野的亲近看重之意,除了这位便宜师兄外,余下的人马就是魏野的那点嫡系。 李大熊这个魏野的亲兵头子兼马军首脑不必说,肯定要来听主公训话。对这来历特殊的大妖自己,当军头的日子反倒比山间苦修来得快活些,反倒最听魏野调遣。吴解这个农都尉,则是个风向标一般的人物,看风色的本事绝对地高明,但节操的稀薄程度,和某位谏议大夫也是不相上下,请他与会,反倒是旁的意味居多一些。 番和城里如今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也就是这小猫两三只,不费什么功夫,人就全聚到了一起。 文官武弁聚齐,向着魏野行礼过后,魏野点了点头,就淡淡地说道:“诸位,本官方才收到洛阳传信,并州刺史董仲颖已经奉诏移师,前来弹压凉州乱军。番和之围,不日能解,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只是并州到凉州,路途不说遥远,却也不近,叛军围城一日不解,诸位皆不可有懈怠之心。须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还望诸位于城防一事上,多多担待一些!” 魏野说得风轻云淡,然而面上那股沉肃意味根本就没的掩饰,吴解偷偷看了眼这位持节大臣,心中也是犯嘀咕。 并州刺史董卓,自从起家以来,攀附十常侍也算是不加掩饰了。在清流党人见用的现在,像这样与阉党关系密切的地方大员,就算一时不好轻动,也没有就此加以重任的道理。尤其是对现今的洛阳公卿而言,出身西凉、军功起家,沾上这两条的人物,都属于不可信任、不可大用的异类。 洛阳方面传出的风声,已故度辽将军张奂,虽然后来与阉党反目罢职,但阉党宫变时候,张奂率军响应,这便是一条大罪过。如今党人一派死灰复燃,很有不少想要翻旧账的清流就将目光盯上了张奂,上书议论想要追夺张奂身后封赠的人更不知有多少。 大汉党争了近百年,外戚对文官、清流对阉宦、关内对关外、世家对豪族,早就打成了一堆烂账。越到了这种有军功可赚的时候,台面下的暗战就越加地丧心病狂。 在吴解看来,魏野这个看起来轻薄的洛阳子,又像是世家出身,又和如今几乎有了半个国教地位的太平道关系密切,主持凉州平乱事,也算是合情合理。然而此刻并州刺史董卓又奉诏入凉平乱,董卓是货真价实的凉州豪族出身,麾下兵马也多半是凉州武人,这么一支凉州豪族印记鲜明的军队入凉,要说后面没有关内世家与关外豪族的博弈在里面,那真是鬼都不信! 像吴解这样出身关内的官员,一听到董卓入凉消息,警惕性反倒比魏野还要高一点。 猛地直起身子,吴解连上下尊卑都不顾了,就这么双手撑着几案喊起来:“他董仲颖是要过来抢功啊!谏议,如此一来,咱们在番和此处就绝不能出一点漏子,否则要让董卓抓着马脚,这场平乱战事,大家不仅无功,而且有过!” 吴解在边上慷慨激昂,魏野只是淡淡地朝着何茗一瞥,将手一按,顺道接通了私密频道:“别看老吴现在急成这个样子,可他要是知道董卓和孔璋此来还带着把我解职待参的旨意,你猜他还会不会呆在我这条破船上?” 对此,何茗只是回了一声冷哼:“管他打什么小心思?这时候能真心帮你的,也就我一个!” 魏野无可无不可地一耸肩,开口道:“诸位稍安勿躁,董卓从河东移师,到番和需要多少时候?” 李大熊这个老马弁对这行伍事情自然门清,应声答道:“若是马军精骑,十日上下,当能赶到武威。若是大军行动,最快也要一月!” 仙术士一点头,在几案上猛地画了一个大圈:“一月之内,我们在番和城下务必大破羌军主力,有此战功在手,就是董卓亲至,也没有废话好讲!” 第369章 ·胡弓鸣镝叩函关(四) 番和城中如今有多少兵力? 魏野与何茗所部,加起来不过几百人,虽然都算得上是精锐,可这几百精骑放到面前上万羌军中间,就像是朝着水塘中丢下一枚石子般不起眼。 至于番和县中的门军、衙役,满打满算二百出头,就算将曾在边军服过役的民壮一道征发为守军,守城人马也不过千余而已。 这点人马,能勉力守住这座孤城,不被前后夹击的两路羌军打破,那都已经是一场足以奏闻洛阳的殊勋了。可魏野的话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发昏单凭这点兵力,他就想击破面前这支杀气腾腾、还有邪神庇护的叛军? 放到洛阳,放到董卓那奉旨平乱的帅帐,说出这种话的人都会被当成脑子不清楚的疯子,客气点是赏他一顿乱棍,不客气点就直接推出去砍了以定军心。然而在这个直面着邪神的边陲县城,不知道不少人目睹过日暮时分里那一场雷火、冰霜交织的异象,不知道多少人的常识就这么生生地被超自然的画面碾成了齑粉,那么在这种时候,魏野这狂妄到没边了的计划,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着魏野这个不着调的计划,左慈把目光撇开,开始很专心地研究手边漆盏上的朱砂花纹。李大熊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开口了和没开口也差不太多,于是安静地等着魏野的下文。 与何茗对视一眼,魏野抬手按了按额头,还是将发言权转到了吴解这边:“吴都尉,说起来我这些日子与你提起的御寇手段,都有哪几条布置下去了,说说看呗。” 按道理,这场军议上,除了魏野、何茗与吴解自己是这场防守战的负责人外,李大熊这个魏野的亲兵头子都不够资格列席,更不要说左慈这一介布衣的老儿了。但是这点不合体制的事情,吴解就全当没看见,还很是周到地向着四周点头致意,方才道:“魏谏议于兵书战策上的见识,下官实在是佩服。孙武子著兵法,以就粮于敌为上,城外这上万敌军,每日人吃马嚼,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只要真能做到坚壁清野,此辈无处就食,自然散去,此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对吴解后面的话,魏野直接打断道:“孟明,说重点。” 吴解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叹道:“县城左近村寨,下官指使得动的,都已连人带粮入了城,至于其他的……” 其他的,自然就是番和境内的豪强家族,他吴解根本指挥不动。就算是魏野四出调派的马军,能逼着这些地方大户出粮秣出民夫,就算是额外的收益了。而这些凉州的坐地户,和羌部打了那么久的交道,谁没有一点关系、门路?到时候多出一点粮草给叛军,换一个门户平安,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只怕这一次这些番和豪强要失算了。在那变了味的祆教之中浸染多年、又有贺兰公这个用心险恶的鬼神的鼓动,这些羌部早就不再是合适的谈判对象。 “宁可留一个贫瘠的尼德兰给耶和华,也不留一个富裕的尼德兰给魔鬼”,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可不止是古典时代中世纪的狂信徒总督。 魏野哼了一声,一扬下巴:“大熊,说说你那边派人哨探本地坞堡的结果。本地大户那些有部曲护卫的庄园,在叛军面前,有哪一家保住了的?” 李大熊面上全是不屑神色,抱拳答道:“主公,那些坞堡事前都得了我们传讯,都是照着您的吩咐告知主事的,就算他们不肯入城,也要将各自门户守住,免得叛军一到,稀里糊涂地当了鬼。可这几日我们查探下来,这四周几个坞堡,全都给叛军洗了,连人都没逃出来半个!” 仙术士端起漆盏,送了一口浆子润了润喉咙,随即重重地将漆盏朝几上一按。哪怕凉州豪强祖上都是靠军功起家,讲习武事更是蔚然成风,可那些坞堡中所谓的武备,也不过是招募流亡民壮,摆弄些角弓木枪而已。 这样的武力值,用在乡间争水夺地,防范下小股的山贼马贼,勉强算是够用,但面对有神力加护的羌军? 平心而论,对凉州本地的豪强也好,对纵容祆教和羌人的凉州地方官也罢,自家都没什么好感。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番和县的坞堡庄园当成是自己这边的助力,只要大家表现一个合作态度,旁的压根就不强求了。但你们自己作死也就算了,还要拖上你们庄园里那些名为部曲实为农奴的农人给你们殉葬?还是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把这些人当成是你们的私产,深觉得某个谏议大夫下令催促民人入城避难,是侵犯了你们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 将这点怒气压下,魏野看向吴解:“孟明,除此之外,余下的应对呢?” 吴解也只能叹气:“若是夏秋时候,谏议提到用粪尿之物污了城外泉井,使得贼军患上大疫,果然是一招好计。然而如今天寒地冻,疫病尤难发作,贼军中又有邪神做法,这法子只怕也不好使了。就算污了泉井,这满地冰雪却是干净,顶多让他们多花些力气砍柴烧水。” “那就烧呗,天寒地冻,叛军想要不死,不但要吃,更要穿,还要有火堆取暖。这一样样算下来,一万多的叛军人吃马嚼带柴火,是多大的开销?到最后,起码有一成往上的叛军只能变成尸兵。孟明,活叛军棘手,那些半死不死的尸兵,却是容易对付!” 说到这里,魏野冷冷一笑,洞阳剑祝对活物的杀伤力虽然不低,可面对尸兵、丧尸这类不死生物,才是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地方。要是贺兰公一口气将麾下羌军全改造成了不死生物,那么这防卫战也不用他这么费神维持了,直接烧烧烧,烧到贺兰公转职专门撒骨灰的殡仪馆员工为止。 不过这些话也就不必说得太明显了,吴解也是知趣,向着魏野道:“如今城中奉着谏议军令,粮秣、柴禾每日消耗都有定例,须臾也离不得下官。下官在武事上又是门外汉,便先向谏议告个假,先失陪了。” 第370章 ·胡弓鸣镝叩函关(五) 吴解离席之后,军议的话题就转到了城防上面,毕竟论民政,谁都不如吴解这地头蛇有发言权,就如同吴解对武事没什么置喙余地。 没了吴解这个文官在侧,李大熊终于显得不那么拘束了些。这头大妖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癖好,混迹人世、混迹仕途,比魏野、何茗这等幸进的毛手毛脚官儿,更像是官场人物。 眼下他便抱拳向魏野道:“虽然我等仗着主公道法,冲阵之时不啻于以一当百的精兵,然而如今对方也有贺兰公降圣相助,两军的优势就有我消彼长的势头。何况这数百马军,实在是主公的家底,也不值得为了朝廷守城就全填了进去。以末将拙见,城可以守,但出战之事,还是能免则免得好。” 魏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这算是李大熊真心投靠了? 也对,对李大熊这样混迹人世的妖怪而言,寻常人不能用他,也没资格用他。似魏野这样不嫌弃他妖怪出身的术法高手,才值得李大熊投效。何况跟着魏野这么些日子,魏野到底是不是大汉的忠臣,瞎子也都能看明白了,比起认一个人间的皇帝当主子,自然是跟一个有望飞升的仙道中人,更有指望些。 然而这场战争,却不能照着李大熊说得那般,用军阀起家的路数来玩。 向着李大熊摆了摆手,魏野轻笑了一声:“大熊,你说的保存实力,以图将来,在乱世时候,确实是至理。可如今,还没到乱世呢不是!如今这个时候,凉州人都在看着我们呢。原本代表朝廷的梁鹄、段罔这些州郡大员跑了,现在大家能指望的,无非就是本官这个持节大臣,还有在并州磨磨蹭蹭西进的董卓两人而已。在这个时候,那董卓已经是一方大员,成色差了点倒不妨事,可本官的成色要是不如董卓,可就只有被人摘果子的份儿了!” 说罢,魏野一推身边百无聊赖的何茗:“阿茗,你我带来的马军已经混编在一起,这接下来几天,出城袭扰羌军的任务,就交给你和大熊来办了。总之一句话,别让那些叛军把攻城的前寨修到番和城下!” 有了这个任务,何茗一拍胸脯:“不就是出城冲杀么?这活计我熟!” 听着何茗夸口,魏野还是忍不住给他浇了一头冷水:“熟?你不要毛手毛脚战死在城外就好!要是我军阵前折损一员大将,军心会如何地动摇?” 眼瞅着何茗还想顶嘴,魏野生怕这小子不分场合地提起自己星界冒险者的身份来,连忙口风一转,又换了个话题:“守城器械,番和县倒是不缺,硬弓、大黄弩都有。只是城里箭支不足,就算铁官那边加班加点赶制,还是缺了不少。要是没了能及远的弓弩,光靠着擂木、灰瓶,杀伤毕竟有限。” 这个问题提出,李大熊也有些皱眉,补充道:“主公所虑的甚是,寻常一名弓手,连开五次弓就吃不消了,必须要换着班来。弩机虽然没有开弓那般吃力,可上弦也是个力气活。” “城中弩机不缺,人手如今也算充足,将民壮编入城防队伍,叫他们专门负责为弩机上弦便是。”魏野说着却是蹙眉,“然而缺乏箭支,就算人手发一张大黄弩又有什么用?” 这个问题提出来,李大熊也是没了说词,只能将头一低。 一直在旁观他们这场军议的左慈也不多话,只是向着园中望了一眼,随即从脚边褡裢里翻了翻,取了一节拇指粗细的青竹竿出来。 那青竹竿起先不过肘长,随着左慈向外拉扯,却是越拉越长,最后却从那褡裢里抽出一根五尺来长的芦竹钓竿来。那芦竹钓竿上装着银白鱼线、赤铜吊钩,也不知道是怎么塞进那褡裢里的。 手持着这根钓竿,左慈施施然地起身走入精舍后园中,将芦竹钓竿一甩,那鱼线连着吊钩就抛入了园中一口石井里。 这等缩物术法,魏野与何茗倒不觉得如何,倒是那李大熊看得入神。 摇了摇头,魏野说道:“师兄是隐逸之人,耐不得这些厮杀汉的事业,也罢,咱们也不便叨扰他垂钓雅兴,就先离开吧。” 正说话间,左慈却是突然开了口:“道友莫急,小生这钩上没挂鱼食,寻常鱼虾是钓不起来的。倒是有些别的物件,会来上钩。” 他话刚起了头,那一根银白鱼线却应声拉直,芦竹竿尖儿乱颤起来。 寒冬小井,鱼虾绝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了那钩。 左慈微微眯起眼,口中道一声“莫挣扎了。”手上猛地发力,芦竹钓竿朝上一抬,鱼线随着他手上动作猛地发出尖啸声,钓竿更是猛地朝下一弯,如同张弓模样。 对左慈生平事迹最了解的魏野已经叫了一声:“师兄,如今正是大家着急上火的时候,没心情吃什么鱼脍,哪怕是有名的松江四鳃鲈鱼也是一般!” 听着魏野叫破自己的挪移取物之术,左慈也不动神色,笑道:“道友想吃松江鲈鱼,改日小生再钓也不迟。今日上钩的,却不是什么能做鱼脍的物事。” 话音未落,左慈握着钓竿的右手朝天用力一抡,却有一道人影哗啦一声被他挑上半空,砰地一声落在了仙术士面前。 还不待魏野看清楚,那人影已经翻身跳起,猛地保住仙术士的大腿,一阵哭叫起来:“冤枉啊!小僧可不是刺客,谏议、主公、仙师,您老人家可要为小僧做主啊!” 这抱大腿的活计无比娴熟的人物,身子矮胖,大眼阔嘴,兼之满头癞子,实在长得不怎么齐楚。然而他身上那件土黄色的褊衫,项下挂着的一串佛珠,却是显示了他的身份。 魏野被他抱着大腿,一时间是踢开也不是,不踢也不是,只好冷着脸道:“王超!你这贼厮不在乌老身边帮衬,替本官看好张掖后路,却跑来番和作甚!” 左慈在边上持着芦竹钓竿,呵呵笑道:“我先前见一道淡淡妖气自地下水脉之中透出,本想飞符斩了便罢。然而那妖气中又透着一丝道气,居然正而不邪,因此上缓了一缓,欲拿下问个明白。没成想,这蟾精却是道友的尊管了。” 那王超虽然不认识左慈,听得这老儿口中说得谦和客气,却是杀机暗藏,又见这老儿形容看似猥琐落魄,却是满面道气,迥异俗流,比魏野这不着调主公还要强些。他向来是个最惜命的角色,不由得又抖了几抖,将魏野的大腿抱得更紧了些。 一时挣不开王超,魏野也只得忍着,先喝了一声:“还不起来,向我师兄乌角先生,还有羽林何监使见礼!” 听得面前这容貌落魄的跛脚老儿是主公师兄,王超哪还不明白,舍了魏野大腿,就向着左慈一个佛门五体投地大礼:“小妖王超,拜见老仙翁。之前不识老仙翁尊颜,还求您老人家宽宥则个!” 左慈含笑受了这蛤蟆和尚一礼,王超便又去拜何茗,何茗摆了摆手让了过去,却看了魏野一眼道:“你在洛阳时候,不是一向靠捉妖赚饭钱,怎么到了凉州,却收了这么一堆妖怪做部下?” “妖怪做部下有什么不好的?起码妖怪身体强健,轻易死不得,也让我省心许多。” 与何茗说笑才罢,魏野却是又看了这蛤蟆和尚一眼,就在檐下一坐,正色道:“番和兵危战凶,你这厮怎么舍得离开后方的安乐窝到前线来见我?又是怎么瞒过了城外那妖神与我城中的关防?” 听着魏野盘问,王超连忙道了一声不敢,方才小意道:“不瞒主公说,自从小僧与乌老接到主公传书,深知这人间征战,说到底拼的就是一个财字。张掖地方上军械、粮秣不缺,但是城外那位大爷实在不好招惹,若小僧们押运粮草军械从地上过去,说不得就便宜了围城的那一位。所以乌老计议再三,想起小僧我随着主公学过那混元如意法,又本是水族出身……” 不消这石蟾精再说下去,魏野与左慈对视一眼,眼中都是惊喜:“你是说,水府的水下通路?” 王超跪着继续禀告道:“主公果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小僧还什么都没说,主公就已经知晓了。主公,实不相瞒,张掖各郡水脉通路,全赖黑水河、石羊河两处水府管制。我等水族若无水府牒文,只能在一处讨生活。可是乌老这些时日查探,不但黑水河水府已空无一神,石羊河水府也是一般,连水府老爷们所布下的各处水脉禁制,也都消散无踪。借着老仙翁园里这条水脉,从番和到觻得城,小僧一日便能走一个来回也。” 听着王超禀告,魏野向着左慈一点头:“师兄你看,这事情如何?” 左慈微微笑道:“小生倒是要先恭喜道友,这番和城在道友手中,绝无轻易失陷之虞了。” 第371章 ·胡弓鸣镝叩函关(六) 水脉通路,是水府地祇以河流、湖泊、地下泉脉修建而成的交通网络。除了水府官吏,以及成了精的水族之外,旁人想要使用这条通路,限制就大了许多。 凡人潜水,水深十丈便是生命禁区,就算有氧气罐、潜水衣之类器械协助,也同样对深水环境望而兴叹。 对魏野这样的道术之士,若学了水遁之术,或者掐着避水诀、佩着避水珠,倒也可以在水脉通路中行动。然而水脉通路中,又有不少水脉连接的石罅、岩缝处,非是那些身形变化能大能小的精怪,不得通过。魏野在变化之术上从来就没加过多少技能点,遇见这等事一样是抓瞎。 不过好在王超这蛤蟆和尚恰好歪打正着地修炼过混元如意法,那等法天象地的能耐没有,收骨缩形却是他的长项。这条水脉通路,倒是难不住他。 “但是这条路太窄了。”何茗双臂抄起在胸前,还是有些遗憾地说道,“这位蛤蟆大师来来去去,传个信还成,要将张掖后方的补给军资运上来,累死了他也起不了大用。” 对何茗这个问题,魏野与左慈对望一眼,默契地一笑。 魏野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大的石子,托在左手中,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诀,向着石子上猛地一划。 指尖灵光闪动间,一道符篆虚影在鹅卵石上一闪而过,符篆隐没之时,那枚鹅卵石已经变得不比豌豆大多少。 捏着那枚粗砂般的石子,魏野随手向着何茗一弹:“混元如意法的用处,不光是祭炼混元如意石这一种。” 还不等何茗恼火地将那枚粗砂丢回去,左慈已经从怀里摸出个拳大的小布袋来,向着李大熊招了招手:“李将军,有劳你将小生身旁这几案举起来。” 李大熊虽不知道这老儿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还是老老实实照做了。那胡桃木的几案刚被李大熊举起,几案的一角就被左慈手中的布袋吞了进去。若不是李大熊手放开得快,似乎连他自己也险些被那只布袋吞下去。 何茗望着左慈手中那只布袋,眼睛一亮:“空间储物袋?” “空间储物袋?这是什么没有文化底蕴的词儿。”魏野一脸嘲讽地白了他一眼,然后趁着何茗出拳的瞬间,猛地朝后一飘,风虎遁诀被他使得竟有了些鬼魅飘忽的味道。“师兄这只如意袋,与我的混元如意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知道这样好东西,师兄炼了几只?” 对魏野的嬉皮笑脸,左慈倒是一贯足够宽容,淡淡答道:“除了小生自用的这只褡裢,为了试手,一共做了四只。” “能盛多少东西?” “三车而已。” “原以为师兄这几只如意袋,尽情搬起能装走一个仓库啊,师弟我有点小小的失望。” “道友,你的要求未免有点太多。” …… ……… 哪怕只是几只容量不过三车的如意袋,哪怕只是一条只能由水中精怪运输的水脉通路,对这个时代的战争而言,也算是了不起的技术创新了。 不过比起攻城那一方肆无忌惮的病毒战、丧尸战,这一点常规手段的改进,放在这个越来越超现实的战场上就不再怎么显眼。 蛤蟆王超没能在番和城里歇歇脚,就得带着魏野一纸军令和左慈的如意袋重新跳回井里。 当他再来的时候,会依着魏野的吩咐,带来更多的弩机、箭支、甲胄、火油,一切守城战最需要的东西。 这之后,补给还将源源不断地从这口井里涌出来,仿佛是神话之中,龙神向仙人献供的如意井。 只因为耐不得魏野的软磨硬泡,左慈不得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水玉小瓶,将瓶中养着的一条青背绿鳍、指头粗细的鲶鱼倒了出来。 “啊呀真笨!这道符篆我就差揉碎了塞进你的鱼脑子里去,怎么还是记不住?这样的夯货怎么也走了****运,成了我那师兄的水中脚力?” 一面要掌握城防武装,一面要给左慈的坐骑紧急传授混元如意法,魏野嘴上骂得毫不客气,却是教的比哪一回都认真。 左慈的如意袋能收藏三车物事,若这三车物事都是用混元如意法缩小过的物件呢? 水族物流,魏野快递,值得信任。 在最古老的神话中,涿鹿之原、阪泉之野,黄帝轩辕氏受玄女兵符,乘着龙车战于四方。而战争这辆战车的两个轮子,便是军队的战斗力与军队的后勤。 番和县的后勤已经无虞,那么战斗力又如何? 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去组织一场演习来检验魏野与何茗麾下这支新军的战斗力了。 因为就在魏野强逼着左慈充作脚力的那头鲶鱼精也学会了混元如意法箓中的缩物之术,打发着他跟着蛤蟆王超一并回去调集张掖郡军资给养的时候,今日负责巡逻城防的马腾已经遣人来报。 羌军出营攻城了! …… ……… 马腾提着一张弓,立在城头上。 这张铁胎弓,是魏野向风月堂订购的附法长弓,弓身长大,比起寻常弓手所用的黄桦弓长出一倍有余,弓力更不知胜过寻常角弓、木弓多少。常人拿在手里,只怕光是举起都要费一番功夫,要不就只能将弓稍杵在地上来射了。然而马腾生来体格高大,握着这支长大巨弓竟是不能更合适。 就是他腰间箭壶里的长箭,也是特制的灵符重箭,箭头一律是精铁冷锻,六棱如锥,箭杆上闪动着辟魔符文,还有丝丝灵气环绕。 这种特制加料的破魔箭,就算魏野联系了风月堂,一时间也拿不出多少,除了马腾这样精于射术的军官外,一概不许配发。 而就算是马腾这样长于射术的人物,轻易也不许动用这些特制破魔箭。魏野事前交代得清楚,除了贺兰公麾下将官与有法力的祆教祭司配享受这加料破魔箭的待遇外,谁敢轻用,一律军法从事! 便如此刻,城下那象征叛军祆教信仰的绿色胡文大纛竖起,不知多少羌贼,都放开喉咙,如野兽一般长声嚎叫!更有大批胡骑,挎弓策马,向着城头之上如暴雨般的一轮攒射!然而马腾手中握紧了巨弓,却是丝毫不动! 这一轮试探般的进攻里,马腾站在城头,本身就是最鲜明的箭靶子,身上甲衣也扎了好几根羽箭。他身边的兵士哪经过这等场面,脸都煞白煞白的,两个老成些的卫士就想走近搀扶这位将官下了城楼。 然而这点卖好的举动刚显露出来,就给马腾一边一个全打开了去:“有这力气,还不快点拿起弓,回敬过去!马某身上披甲,羌贼那么远射上来的箭,还射不死我!” 他身上扎了好几支箭,就被他一把扯到地上。这几支羽箭,也有汉军制式的精铁箭头,也有羌人部族惯用的石镞、骨箭,但不论是什么箭头,都卡在他那身鳞甲的甲片之间,没有一支入肉。 反倒几支羽箭的箭头,都被他身上甲片刮去了好一层。 马腾一指地上羽箭,扬声大喝:“都看见不曾?羌贼大半都用的角弓,准头再高,弓力这般稀软也奈何不了你们身上甲胄!愣着做什么,给我射回去!” 城头上,到处只回荡着马腾的大嗓门,城上守军起初那些慌乱,被他这么一吼,居然也都如云散去。 城头的弓手还有什么可说的?拿起弓,架起弩,射吧! 这个时候,也不管什么先弓后弩的次序了,反正这些叛乱的羌人就在城头下面,连马蹄踏着地的声音,差不多都能在城头上听个一清二楚,对方人数又如此密集,就算乱射,也总能射中! 而这一轮回射间,冲在最前头的羌军就有不少人这么被射下了马。 虽然抢劫了武威郡,但段罔奉着梁鹄东逃时候,也没忘了在姑藏城里多放几把火。就是武威郡下各县,面对着这些有邪神庇护,又有城中教民内应的叛军,沦陷得够快,但那些逃不出去的官吏,也大多选择了焚烧库藏,与城同殉。 而就算那些快要算是半个教民、羌人的凉州豪族,面对着祆教这种完全不讲利益、只要杀异教徒、杀无信者、杀不信真神之人的疯狂屠刀,也只有拼死力战一条路可走。 这样一番烧杀下来,固然武威一郡沉沦于血火之中,然而整支羌军却根本不能在武威郡建立哪怕最基本的后勤基地。就连武库装备,也没能搞到整个的。 若是按照游牧民族一贯的转进如风、劫掠如火的战争模式,没有精良装备这事倒也不至于太拖后腿。 匈奴王庭当初一样是骨箭皮甲的原始武装,照样以来去如风的战术玩得大汉朝廷********。哪怕遇到番和这样坚城一时难以突破,绕城而走,烧村劫寨还不容易? 很遗憾的,如果这些马背上的民族没有信奉祆教,再采取了这样灵活的战术,魏野又没有冠军侯霍去病的长才,那就真的只有带着他那几百马军一路追杀下去,累得如死狗一般的结局。但是今日的羌部,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单纯的马上部族联合体,而是以祆教为核心统合起来的一个宗教性的军事组织。 而在这个组织里面,精明的酋长也好,善战的老马贼也罢,统统都要靠边站,因为要拍板的已经不是他们了。 绕番和城而过?城中那些渎神的妖道亵渎尊贵的疾风与雄鹰之君的罪过,就这么不追究啦? 专心地抢劫那些城防不这么森严的地方?伟大的疾风与雄鹰之君巴赫拉姆殿下降临我们之中后,有没有下过这么一条神谕? 所以,在贺兰公降圣显灵的此刻,哪还有他们这些原本的部族大人物出声的余地? 更不要说,只要那位看起来就不像善茬儿的大君,时不时地在大营里面露个面,处处就是一片欢呼雀跃,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恨不能为了这位大君去死的模样。面对这这么一群狂热的祆教徒组成的军队,上到军将,下到校官,不管是从前的酋长还是祭司,积威如何深重,这时候都像是空气一样! 这支叛军,现在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思想,而这个声音与思想的主人,唤作巴赫拉姆。 至于各位统军的埃米尔、伯克、帕夏?那是什么人物,很了不起吗? 就如同现在,虽然在与番和守军的第一轮对射中,羌军吃的亏,要比番和守军多得多,但是士气居然没有被打击下去。 但是这一轮试探性的进攻,也将双方的优势展现得淋漓尽致。 羌军的士气、战技,都是无可争议的强军。历史上,也便是以这些反叛羌部为骨干,西凉叛军一度逼近中原,震动得洛阳朝堂上下一日三惊。 但是装备精良这方面,羌军就绝对比不上番和的汉军了。魏野不但手面阔绰地给自己的亲卫部队装备上了上好的甲胄兵刃。对番和守军,他这位持节大臣也是够大方,直接打开番和武库,让守城的弓手都人人套了两层皮甲,这等豪奢举动说到底,就是拿钱来砸人。 反正番和县武库仓储都在魏野掌握中,拿着刘家朝廷的钱来砸人,他魏大仙儿是绝对的不心疼。 更不要说,番和县里还刚刚打通了一条直通张掖后方的秘密补给线了。 第一轮的试探刚过,城下又是一轮野兽般的嘶嚎。随着又一波羌人马军冲杀上前,在他们后面,一些头缠着白布的人物,手里捧着厚厚的手抄经卷,高唱着某位挂职多家的大人物的圣名,再度向着番和县城冲了上来。 前面是马军冲杀,后面是祆教祭司唱经,这等诡异的画面,不要说城上守军了,就连从羌军手下逃出的马腾也是没见过。护卫马腾的卫士,眼睛都有点发直,直直地盯着城下那不知怎么形容才好的画面,喃喃问道:“将军,羌贼要施妖法了,这该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马腾一咬牙,猛地一挥手,“前排弓手下去,后排弓手上来!弩手都给我听好了,手里的大黄弩都向着那些祆教僧射!” 他一声令下,城头上又是一轮箭雨挥洒而下。 然而这一次,城下的羌兵连举盾、挥舞兵刃防御的动作都不稀罕做,就这么端着角弓,朝着城头上狠狠地回敬回去。 在这些冲杀在前的羌人马军身后,那些手捧着羊皮经卷的祆教祭司,纷纷从腰间摸出一支鹰羽,同时大声颂唱道: “创造一切的阿胡拉玛兹达,您将万军的主子送到人间,保护您的追随者!光辉的羽翼,胜利的主宰,他展开美丽的双翅向我们飞来!他的使者,征服恶魔的雄鹰,一切鸟类中最高贵的灵魂,凡人只要获得它的一支羽毛庇护,就能在刀剑、长枪与弓弩间安然无恙,人间最有力量的君王,也无法轻易伤害他们!光明的本质啊,阿胡拉玛兹达!” 随着一声声的礼赞,这些祆教祭司手中的鹰羽纷纷脱手而出,随即在空中化为无形的风劲,向着城下的羌人马军涌去。顿时,在这些马军身上,浮现出了一环半透明的旋风护甲,虽然这层护甲无法阻挡城头上射下的箭矢,却是让一支支箭矢的力量减弱了好些。 尽管还是有不少羌军中箭,杀伤力比起之前却是大大不足,那一环旋风护甲,起到的防护效果,居然也不下于上等的铁甲! 城头上,守军面对着这样意料外的状况,终于忍不住骚动起来。吓得手里的黄桦弓都脱了手的人也不是没有。 然而这些骚动却被马腾带着督战的卫士强硬地压制下去。这些督战队,见着武器脱手的,立刻就冲上去连打带踹:“拿起武器,不许脱手,不许慌,不许乱!” 马腾自己更是将腰间佩刀拔出,先劈翻了一个吓到神智有些错乱的倒霉鬼。刀光一闪间,那人头就飞了出去。 握着染血的佩刀,马腾站在城头,杀气腾腾地大喝出声:“军法官何在?还有有敢后退的,立斩不饶!” …… ……… 左慈精舍中,几双眼睛,却是冷静地看着池塘上浮出的水镜之影。 借由左慈道术,以及魏野通过终端在番和城各处的监控,东城处的激战,完整而清晰地展现在每个人面前。 魏野轻轻撇了撇嘴,第一个冷笑出声:“这驾驭风劲、防护箭矢的咒文还真是又臭又长啊。马寿成也是糊涂,听见那些老秃驴在念经,他不先叫守军对准这帮神棍射他个大熊猫的不说,还让这些老秃驴给施法成功了!” “毕竟马将军从前未曾与此辈正面交战过,有些疏失也是在所难免。嗯,道友到何处去?” 魏野将手中水府行波旗一晃,冷哼一声:“我家的儿郎们被那些祆教的混球欺负了,你说我到何处去?去金箓坛调本官训练出来的道兵!这场战争,本来就该是如此!” 第372章 ·胡弓鸣镝叩函关(七) 随着城下羌军阵中那些祆教祭司们越来越多,召唤巴赫拉姆神力的咒文声音越来越大,放眼望去,城门之下处处都是半透明的风劲护盾。在人们眼中,那些羌军的头顶上,还不时地浮现出一道道旋转着的鹰羽虚影。 这样的画面,本应出现在野老村谈的消夏故事里,然而如今却统统变成了再真实不过的梦魇。 之所以城头上的守军还没有溃散,只因为马腾一手握着佩刀,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城头上面。他的身边,两个卫士持着长长的木杆,上面就挂着方才丢下弓弩后退的守军人头。 要不是马腾弹压得力,就在城下的祆教祭司们施法成功的瞬间,城头上的守军就要被这场面吓到战意全无。而这些守军就此溃退,那么城头上面的秩序就会全然大乱,就算被魏野麾下亲卫压住乱象,光这一会时间,也足够城下的羌军把云梯运过来抢城的! 说起来,马腾不愧是天生的军人,也不愧是原本时空中在凉州大乱之时瞬间完成鱼龙蜕变而成一方军阀的人物。对于战场上的情势变化,他的反应之灵敏,几如天生。 城头上的弓弩手挤得满满当当,原本在魏野与何茗拟定的守城计划中,为了保证城头对进攻羌军的持续箭雨压制,这些弓弩手必须要进行轮班更换。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发挥守军人力。 但是面对着城下面那敌军中受妖神护佑的直观画面,原有的安排就再不能继续执行了。就算将城墙下后备的弓手调上城头,也只会造成更多的慌乱反应而已。 马腾现在也谈不上什么战术,就是死死盯住了城头上的守军只管拉弓放箭就是,弓力、准头,全都不做要求。只要守着各自岗位,不许叫喊,不许后退! 这种时候,虽然城头上的射击密度仍然不低,但是杀伤力比起之前已经大大不如。 在一些羌部马军眼里,这样的箭雨,在受到神力加护的他们眼中,已经不足为惧,甚至冲在最前头的羌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抬起手,就能抓住城头守军射出的羽箭! 也就在这个时候,后续的羌人攻城队伍也随着马军朝着城下冲刺。 这些攻城队伍,多是被凉州官府全都编入羌人户籍的汉羌混血儿,或是信奉了祆教、恨不能把祖上姓氏都改成“哈米德”、“赛拉姆”的汉人教民。姑藏城破、武威沦陷之后,像这样颇为珍稀罕见的汉祆教民,倒是得以身免,毕竟大家都是巴赫拉姆大君的忠实信徒,何况对羌人来说,这样的汉祆教民也理所应当要为羌人建立纯正无瑕的祆教圣地贡献一分力量。 所以将这些混血羌人和汉祆教民编成攻城队,作为填平番和城护城河的炮灰,简直是再划算也不过。 对于这样的炮灰队伍,就算是那些随军的祆教祭司也懒怠将防护咒文加持到他们身上。 这些汉祆教民,也只能举着从武威武库中缴获的牛皮大盾,勉强遮护住身形,向着城下冲锋。 城头射下的羽箭,如暴雨一般打在这些炮灰队的头顶,间或还有一两枝箭穿过了牛皮盾的防护,扎到这些教民身上。 和魏野那等大手大脚的豪奢做派不同,对这些注定要当炮灰的教民,羌军不要说双层皮甲,就是厚实点的衣裳给了他们都嫌浪费。除了身上那身破烂衣服,能抵挡城楼上射下的羽箭的,也就是他们自己妈生爹养的皮肉了。 每朝着番和城的城墙迈进一步,都不知有多少人身上挨了守军射下的羽箭。然而这些教民哪怕是满身是血,也不肯后退一步。人人的眼睛都是通红的,忍着身上箭创,只是一面朝前冲,一面扯着嗓子大喊:“阿胡拉玛兹达!” 对于这些教民,武威沦陷,姑藏火焚,虽然他们仗着信仰巴赫拉姆的“恩典”而苟延残喘下来,但是个个都早已家破人亡,如同孤鬼一般。 人若沦落到了他们这个田地,一切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就绝对再不肯放手了。对于这些教民,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那些祆教祭司们传教布道时候,提到的那个光明之国。 “光辉灿烂的大君”巴赫拉姆赏给信徒的恩典,就成了他们这些快要在乱世中没顶的教民,面前最后能抓住的东西! 箭雨再急,也挡不住这些已经被信仰和现实搅和得脑子一团乱的教民! 城头上,都能听得见这些教民那似野兽又似妖魔的吼声: “冲上去!冲上去!攻下这座妖城,破了他们的妖法!” “不要怕,朝前跑!我们有大君的神力保护,不怕他们汉人的妖法!” “开了城,家家过火,户户过刀,大君的神谕,凉州地界,不留一个汉人!” 只要朝下看一眼,城下护城河边,就是这些密密麻麻地逼近了番和城的教民。眼神再不好的人,也能把这些满身冻疮、皮肤开裂、满身污秽的教民看得清清楚楚! 这些身上只剩下破布的教民,就像是一群自幽冥之中放出的厉鬼,对着番和城,对着本该和他们同为炎黄贵胄的汉家儿女,发出了如此戾气深重的诅咒声! 在这一片鬼哭狼嚎之声中,最先跳下护城河的那一伙教民,就在护城河的冰面上飞奔了起来。 然而这些教民跑不多几步,冰面就纷纷裂开,让他们统统落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时值寒冬,护城河封冻是没有法子的事情,然而魏野哪能让这条护城河发挥不出原有的城防作用?这些时日以来,番和城中一直都动员了民壮,每日凿冰。就算是封冻得再严实的河面,被这样折腾下来,再厚的冰面也变得脆弱无比,根本无法承受如此多人在冰面上行动! 眼见着这些充为攻城队的教民落水,马腾大吼一声:“还等什么,射退他们!” 城头回荡着马腾的吼声,他已经抬起了手中巨弓,抽出一支加长重箭,猛地朝着那些沉入护城河的教民射去。 巨弓张开,重箭破风而出,马腾站在城头上,就如同一架大号的大黄弩。 弓箭射击中,自上而下的角度能给箭矢以最大的杀伤力,而马腾这一箭射出,重箭贯穿空气而带起的箭鸣声格外尖锐响亮! 箭矢所指,正是这伙跳下护城河的教民中,最高大健壮的头目。那教民听得头顶箭啸,顿时本能地将手上牛皮大盾举起来挡! 然而他手中牛皮大盾刚抬起,重箭已直贯而下。只听见一声穿革之音,牛皮大盾已经被箭镞撕裂,榆木盾身木渣四溅。箭杆去势兀自不停,正从这小头目的眼眶深入,直透后脑! 这教民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这么倒在了冰冷的河水里,红中透着灰白的浆水,从死尸的眼窝下流淌出来。 有马腾这一箭在前,城头守军终于稍稍提振了些许士气,纷纷张弓搭箭,朝着城下这些教民射去。 密集如斯的箭雨之下,城头之下、护城河畔,虽然那“阿胡拉玛兹达”的凄厉怪叫之声犹然不绝,然而中箭濒死的教民的哀号哭叫一声,也随之响起! 不过片刻之间,护城河中,已经是血红一片。 冷兵器时代,攻城战是最为残酷惨烈的战争形式。而驱使教民蚁附攻城,也就成了羌军最好的选择。只怕在羌军首脑看来,最好是这些教民全部死在护城河下,用他们的尸体填平了这条深河,才更有利于羌军的攻势。 冲在最前面的教民全数被歼灭在护城河中,然而紧跟着补上他们空出位置的教民,依然狂吼不止,朝着番和城下发起了新一轮的冲锋。 而这些后续冲锋的教民,也早没有了什么队形和编制可言,只是拼命地朝前,朝前。有的人踏破了冰面,落入河水中,后续的人毫不犹豫地就踩着他的脑袋,继续朝前狂奔。 一时之间,甚至很难说清,究竟是马腾带领的守军给予这些教民攻城队的杀伤大,还是他们疯狂冲锋、疯狂踩踏之时,自己造成的伤亡更大! 番和是一座人间的边塞县城,而今日,它所面对的,却是一支自地狱中涌出的军队! 仿佛血肉磨坊一般惨烈的攻防中,终于在城下堆积的尸堆间,有几架匆匆赶制的云梯,被架到了城墙上。几个满身是血,分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嘴里“嗬嗬”怪叫着,攀着云梯就拼命向上爬! 而在他们后面,羌部马军,正端着牛角弓,不停地与守军对射,为这些攻城云梯做掩护。 怒吼一声,马腾直接冲到城头跟前,猛地将一架云梯朝前一踢。 这一踢之下,云梯是倒了,可他整个人也暴露羌军射手的眼中,顿时数枝长箭破空鸣响,向他射来。 马腾身边卫士猛地将他扑倒,这几枝长箭就这么射入了城墙夯土之中,柳条黄土夯实的城墙被长箭命中,土末四溅。 而就在这一刻,又有数架云梯搭上了城墙。 马腾人还没站起,就已经扯着嗓子大吼起来:“把云梯推下去!上擂木!上灰瓶!还有金汁、滚油!绝不能让这些叛贼杀进城里!” 然而这时候,守军在城下羌军的对射下,已经渐渐落在下风,被他强压住的军心又开始动摇起来。这个时候,城头守军除了机械地放箭,竟然忘了做别的事情。 马腾也是气急,挣开压着他的卫士,跳起来就要去拿自己的巨弓。然而便在此刻,有人在他身后大喝一声:“寿成,趴下!” 他还来不及分辩那是谁的声音,就本能地朝地上一趴。就在他伏地瞬间,一道灼灼热浪,自他头顶飞掠而过! …… ……… 便在此刻,一道赤红火光,突兀无比地出现在城头。 火光灼灼中,寒芒乍然闪动,猛地缘着城墙一划。 就在这一划之间,羌军拼了不知多少教民的做炮灰才搭起来的云梯,就此从中截断! 与它们一同截断的,还有那些攀着云梯朝上攀爬的教民。 只有目力最好的人,才看得清楚,那道自城头飞出、转眼截断云梯的火光,乃是一口剑。 那剑通体灼红,剑速虽快,却丝毫没有掩饰它的本来面目。 剑生火,火中剑,不辨彼此,不分彼此,就此重现战场之上。 而羌军中,也露出一阵难得的沉默。 在他们眼中,这口燃火之剑,就在不久前,无比卑劣地偷袭了他们心目中最神圣崇高的那位大君。天雷、地火与霜华之间的斗争,是非人间的战斗,却也是恶魔亵渎神灵的象征。 人间的王朝,推崇忠义,推崇主辱臣死,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君主与臣下间都将此视为至高的美德。 那么对信徒而言,所追随的神灵受到了侮辱,又该怎么做?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祆教的祭司们。这些头缠白布、满脸花白胡子的祭司,纷纷翻动起手中捧着的羊皮纸经卷,又开始大声诵读出声: “光辉的神鹰,你张开双翼,向着那至上者、万物的主宰、光明的本质、我们所有人的主子阿胡拉玛兹达恳求。为了保护信士们,为了永不熄灭的火焰,为了天堂的荣耀经由查拉图斯特拉而传播到人类面前……” 这咒文才起了个头,城头之上,就传来了一声冷哼:“施法时间太长,咒文也太啰嗦了!” 随着这声冷哼,赤光火剑贯射而出,直取那城下的祆教祭司方阵。 城楼之上,竹冠道服,丝毫不像仕途中人的魏野,一指点出。 城楼之下,羌军阵中,祆教祭司的队伍里,却有一个矮小老人盘膝端坐,一身赭红僧衣,半披在肩,露出枯瘦干硬如死树的身躯。他手中捏着一挂天竺兜露树子结成的念珠,正拈动不止。 火剑贯空而来,枯瘦老者双目依旧紧闭,口中喃喃,却是道出一偈 空行火中剑, 剑中作毒龙。 如是杀生器, 皆因瞋恚火。 我今发慈心, 舍彼兜露子。 一善见如来, 害心永不起。 一偈未罢,老僧枯掌猛地一挣,系住念珠的麻线瞬间崩断,掌中几多兜露树子佛珠,纷纷弹射而入半空,恰如无数青蝇,绕腐尸而飞。 赤红剑影破空而至,欲向这群祆教祭司当头斩下,却被那颗颗旋飞空中的佛珠连连击中,剑路顿时一偏! 而在此刻,祆教祭司们的礼赞吟唱也到了最后:“……疾风的大君,你的羽翼将托着太阳之王密特拉的愤怒。神圣的光明啊!天国的投矛从云中射下,惩罚亵渎神灵的恶魔吧!” 随着咒文,丝丝灵光自这些祭司身上涌起,空气波动间,在祆教祭司们的头顶浮现出了一根根短矛般的炽光虚影,正对准了城头之上的守军! 马腾望着那祆教祭司方阵上涌起的异象,不由得一声低呼:“主公,这” 魏野冷哼一声,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我那口剑还未回,怕他怎的?” 剑诀再引,桃千金在祆教祭司们的头顶猛地剑势一陡,剑光盘旋,化为一道剑轮,直劈而下。 剑轮飞旋,磕开了数枚袭扰而来的兜露子佛珠,随即剑身之上,洞阳剑祝根本符篆猛然亮起! 焚邪之火在祆教祭司们的头顶蔓延,两股格格不入的力量彼此交缠间,扰得原本纯净的祭司方阵中气息大乱。 数道介于虚实之间的光矛不受控制地朝着剑轮投来,随即就被盘旋的剑轮绞成数段! 就在这一瞬之间,那些念诵咒文不止的祆教祭司,一个个脸色都变得异常苍白,更有不少人就这么软倒在地,口吐鲜血! 也正是这些倒下去的祭司们露出的空档,让魏野一眼便见到了藏身在祭司方阵中的那个矮小老僧。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佛门秃驴和祆教秃驴成了一气?莫不是天下秃驴都是一家?” 嘲讽一声,魏野同时将左手一抬:“金箓坛全体参战成员注意,进入射击位置,各就各位,预备” 一声令下,魏野身侧他带上城头的道兵已经进入了城垛位置,人手一张大黄弩,然而弩上箭矢却是灵光闪动。 正是魏野改良版的量产型六甲箭。 “放!” 这一声中,嗡嗡如蜂鸣的弩弦响动之声顿时不觉于耳。在守军的箭雨之中,这道道闪动着灵光的符箭,在空中显得无比引人注目! 数十符箭破空而来,哪怕一直闭目催动佛珠,阻挠桃千金的矮小老僧,也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好!” 一声不好,漫天佛珠顿时腾飞而起,欲行拦阻,然而回答他的,是魏野的一声冷笑:“老秃驴,你拦不住了!” 仙术士剑诀再催,桃千金带起道道烈焰,在风中延烧,烈焰横空之中,又似有无形剑气冲奔而出,瞬间冲散了佛珠阵形。 而在此刻,数十支六甲箭,已带着灵符华光,向着祆教祭司方阵狠狠射下! 第373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一) 盗泉子谨祝书友卿琴请庆生日快乐! 被魏野一剑破了阵势,那召唤祆教天国之光化为杀敌之矛的仪式无以为继。作为这个仪式的参与者,那些祆教祭司受到的术法反噬最为严重。 那些吐几口血的祭司还是多亏了他们身体壮健,伤势最重的一个老祭司,眼望着头上那一口来去纵横的法剑,竟是猛地仰天“噗”地一声,喷出了一道血泉。 而随着他口中喷吐,又有些许粘腻的碎肉随着鲜血一同喷了出来,那是他被术法反噬而震碎的内脏。伤势沉重到这个地步,就算身边有人动用疗伤术法急救,也很难活过来了。 何况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抢救这么一个只剩一口气的老家伙? 番和城头,魏野麾下道兵们发射的六甲箭,已然飞到。 受道门焚邪洞阳真火、佛门护法神通、祆教降神法仪干扰,这些祆教祭司置身之地,天地元气已经被搅得一片混乱,就像是一锅烧得滚沸的热油! 那么当这数十枝粗制滥造的六甲箭飞到后,又当如何? “……会爆。” 好整以暇地探手入了袖囊,魏野翻出一副很不符合他个人画风的绒毛仓鼠耳罩,很有先见之明地戴上。 集中射向祆教祭司方阵的六甲箭,恰在此时命中目标。 “轰隆隆隆!” 射中祆教祭司们的六甲箭,就在箭镞刺穿祭司们的教袍,贯穿人身的瞬间,这些草率祭炼的六甲箭顿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站在城楼上,仍然可以看到被六甲箭贯穿的祆教祭司们,身躯无差别地撕裂,原本该属于人类的肉片在爆炸中四下飞舞。在这些祆教祭司原本立身之地,早已冻得瓷实无比的泥土碎裂开来,连同那些烂肉残肢,直飞上天! 而在直面了这场一面倒的攻击的矮小老僧面前,则不啻于在定境中亲见阿鼻地狱 最幸运的,是那个眼看就不活了的老祭司,一支六甲箭命中了这老祭司的咽喉,还不等那支符箭爆炸,这被术法反噬折腾得痛苦万分的老儿就迫不及待地咽了气。 然而其他祆教祭司,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有些受伤轻一些的祭司,手脚并用地想要从这片死地间逃出去。可是还不等他们踏出第一步,就被六甲箭爆炸卷起的热浪火焰卷入,而后高高腾起,四分五裂! 一蓬蓬血雨挥洒而下,落在矮小老僧的头顶,转眼之间,就将他淋成了一个血人。 只是那些爆炸、那些火焰,卷动到老僧身侧,带着尖啸出声的土块、碎肉、残肢,袭向老僧全身。 面对如此险境,这矮小老僧双手合十,喃喃诵经不止,却是连隆隆的爆炸声,也不能湮灭他的梵唱之音: “希有世尊!若有众生共相杀害,互为怨敌,展转斗诤,若诸天、龙、鬼、神、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 梵唱声声,老僧身周颗颗念珠悬浮无定。 这些兜露树子也不知脱离孕育它们的果树多久,每一颗兜露树子的形状,就像是供奉在神佛面前的初绽莲花,那些莲瓣般的木质种皮依旧尽职尽责地守护着里面早已死去的种仁,在僧侣们的指尖随着佛号来回拨弄,就连坚硬的外核都包上了一层老浆。然而这些早已死亡的树子,却在老僧的身周微微散发出一阵阵清香。 那是初开的兜露花的香味。 便在这阵阵带着露水汽的花香中,点点金光凝成的梵字在老僧身侧浮出,将他与这片阿鼻地狱般的画面隔离开去。 但这片杀戮地上的佛门净土,能庇护的也仅仅是这老僧自己而已! 在他以念珠为凭张开这佛门结界之后,几次想要延伸结界范围,将那些一时未死的祆教祭司也保护起来。这时候,一直悬在他头顶的那口桃木法剑就毫不客气地直劈而下,逼得他不得不全力防御,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 可就算老僧立地之处成了净土,那大量喷洒而出的血液流动在封冻的土地上,丝毫也不能被冻土吸收,就这么汇成了一条溪流,流淌在老僧身下。 战场之上现净土,佛身之下染血河,好一幅讽刺的画面! 有一个老者声音,淡淡地在老僧心中响起。 “这位西域来的胡僧,上下如何称呼?” 这是心识交通之法,非寻常术法可比,老僧微微意动,颌首为礼:“不敢劳长者动问,老衲出身罽宾国,法号毗卢遮那,汉言‘遍照’。” “那便是遍照和尚了。小生听闻,西域佛门,以涅槃为旨,以寂灭为宗,以出离生死为教,何苦来此两军阵前多事? “汉羌恩怨,互为贼害,世间惨事。老衲欲阻这场劫数,以我佛悲心,慈悲法雨,广润汉羌两军,化怨敌,灭烦恼。此亦如来教诫,老衲不可不遵。” 听着老僧这义正词严的回答,那个声音停顿了片刻,方才问道:“凉州兵火处处,村寨城池皆沦为鬼域,和尚慈悲,何人分润?” 听着对方责问,这老僧双眼微睁,眼中是不尽慈悲之意:“羌军有明王护持,威神力不可思议,若要广布慈悲法雨,使此地人民皆获无上利益,则老衲必随明王行事。则战场上一应无间杀孽,愿归于老衲一身。” …… ……… 魏野手搭着凉棚,朝着那命中地望了一眼,随即咳嗽了一声,推了推身边也看得有点呆了的马腾:“寿成,你去给吴都尉带个话,今天本官的晚膳,叫他整治些清淡素食就成……” 提到素食,马腾才稍稍从面前的血腥画面中清醒过来,再看看城头上的弓弩手也好,魏野麾下道兵也罢,都是一脸的苍白,好多人甚至都有些站立不住。 这个样子,只怕好几天里都没法子碰肉食了。 他点了点头,向着魏野行过礼便匆匆去了。 魏野却是一脸冷然地对着道兵们喝道:“大家干得好!在这片土地上,谁奉行邪教、凌迫汉人、组织叛乱,就活该是这个下场!” 第374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二) 城门之下,何茗一手拄着青钢棍,一手拢在耳边,静听城门外的动静。 那一声声的“轰轰”鸣响,落在别人耳中,简直是无法接受的噪音,却让这小子听得满脸神采奕奕。 自他以下,整支马军队伍,都在忙着给战马加耳塞没法子,城楼上,魏野的金箓坛道兵首战告捷是没错,可这动静也未免太大! 马是温驯的动物,可马也是敏感的动物,不给它们加上耳塞,光这动静就能惊得战马失了控制。 而连基本的冲锋阵列都组织不起来的马军,那还算什么马军? 部下们忙着照顾战马,何茗却是忙着更重要的事。 在星界冒险者的交流波段频道里,他已经把魏野吵得有了拉黑他这个搭档的冲动:“老魏,老魏!不是lhg发布了禁令,不允许超时空武器走私吗?你这新式武器已经不是燧发枪的级别了,是手雷的级别吧?你可不要乱来,一旦通过因果律监测发现了,你可是要送去做终生电击治疗的!” “什么超时空武器走私?本官我是有多闲?还是说你觉得我这种拖家带口的未婚好叔叔,荷包充实到可以把钱都砸到买一大堆手雷放到汉末,让我麾下的道兵们当摔炮玩?” 魏野的口气透着一分不耐烦、二分的说教,剩下的全是没法掩饰的炫耀:“外丹高手在研究伏火法的时候制取了火药,化学家巴拉尔在分析海藻提取物的时候发现了溴元素。同样的,我研究改进的量产版六甲箭变成了仙术版没良心炮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超时空武器走私禁令,可管不到本时空原产武器上面来本人起到的无非是一个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以术法方面的专业知识而言,事实证明,我的量产版六甲箭思路完全没问题。至于这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爆炸,我想,这应该与量产版六甲箭祭炼过程中的多人协作模式有关。阿茗你要知道,大凡是法器祭炼,都是由施法者个人主导,就算有联合祭炼的法器,也往往是选取珍稀的高强度材料,以调和阴阳五行之气的高明手法祭炼。这样祭炼出的法器,内部的后天五行之气是协调而平衡的。” “但是量产版六甲箭不是这样,它不但是多人协作祭炼的产物,同时这批六甲箭所使用的素材也非常之差,不要说千年寒铁、玄铁精英了,番和城小铁官监造的这些箭头使用的铁料连冷锻制取的精铁都不是。于是由不同人联手祭炼出的这批六甲箭,它内部的术式本身就是不协调的,当这些六甲箭遇到五行之气更活跃而无序的外部环境之后,就是会嘭!地爆开怎么样,这简直就是一个歪打正着的天才设计,阿茗你不这么认为吗?” “就算这些符箭能爆炸,可是到哪里去找那些你说的极端环境?” “只要有魔法、仙术和神力活动的地方就是五行之气失序的地方!根据我在《时空******》上看到的一篇题为‘大魔法师亨德列克的简明奥术讲座’的文章就说过,奥术与神术的本质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在于‘奥术是广泛地支配,神术是由上自下的皈依’,从这点上说,凡是施法者与超自然生物所在的区域,都可以看成是五行之气异常活跃而无序的地域。” “……我要准备出战了,老魏,记得管好你的道兵,别把那些危险品乱射!” “关于量产版六甲箭的工作原理我还没有讲完!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可贵的求知欲!” “等回到洛阳基地,你去和甘姐带着的那些术式笨蛋讲好啦!” “什么术式笨蛋?阿茗,你小子给我说清楚!喂!喂!喂!” “哔哩哔哩……您的通话对象已经暂时封闭了私密通话频道,请在哔哩哔哩声结束之后,给他留言。哔哩哔哩,哔哩哔哩……” 轻轻地用小指挖了挖耳朵,何茗如释重负地嘀咕了一声:“那个老魏,一提到什么道法啊,仙术啊,就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热情地把听不懂的话灌了别人一耳朵,也不管人受不受得了……” 身后,李大熊一身重甲,向着何茗抱拳一礼:“将军,马军已经披甲完毕,何时出阵,请将军示下。” “哦,大熊哥啊,麻烦你啦。”向着李大熊抱拳一回礼,何茗翻身跳上马背:“这还挑什么时候?就趁着老魏那一通六甲箭轰炸下来这个点,最好!” …… ……… 城楼之上,六甲箭初战显威,那隆隆轰鸣,飞溅血雾,要比之前祆教祭司们施加的防护咒文,更让人震撼。 在大多数守军的认知里,所谓战争,就是一刀一枪地血腥厮杀,就是弓弩如雨,就是勇将冲阵。 但是今天发生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幕,却是将他们对战争的固有印象,全然地推倒、颠覆! 敌军的阵列中,有旋风如护盾般缠护着那些凶残如妖鬼的叛贼。 而在自己这边,却是拿出了会爆炸的羽箭。 看着那片原本站满了会念咒施法的祆教僧的地方,如今却变成一片被无形的犁头深深犁过的血肉田垄,好些弓弩手还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一样。 但是这点犹豫,很快就被执行军法的魏野亲卫们一个个敲个无影无踪:“想什么呢?愣着干嘛?还不朝那些羌贼身上射!” 嘴里虽然喝骂,这些亲卫将校,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兴奋表情:“今天这一场,咱们赢定啦!” 逼近了番和城的那些羌军马队,这时候却是一副如同在噩梦中的神色。 就在刚才,他们还是无所畏惧的神的选民、神的战士,在他们身上,有着这些汉蛮子的大黄弩也休想射穿的神力护甲! 眼看着,他们就要冲到番和城下,然后将城门抢下,一举冲杀进这座据说有着无数积储、财富的城池。 而他们,就要高声赞美着阿胡拉玛兹达与最钟爱他们的战神巴赫拉姆,让这座不信奉真理与唯一之主的城池化为异教徒的地狱! 怎么突然之间,事情就颠倒过来了? 怎么那位司掌战争与胜利的大君,他给与信徒们那不被弓弩伤害的旋风甲胄,就像是河边波浪打起的水泡,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怎么从那眼看着就要丧胆的守军中,飞出了那么多恐怖的长箭? 怎么那些赞美神的祭司,一瞬间就在平地的雷声里变成了一滩滩的碎肉? 这变化来得太快,快得让他们根本来不及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便在此刻,番和城门,轰然开启。 何茗一手提着青钢长棍,领着他与魏野精心打造的这支马军,出战! …… ……… 眼见着面前来敌,这些羌部马军也顾不得再思考,一个个端起牛角弓,就向着这支马军开弓拉弦! 拉弦、搭箭、开弓,再将手从身侧一抹,又是一支羽箭搭上弓腰。 游牧民族这种打小养成的骑射功夫,确实不容小视! 然而面对着何茗带出城的这支马军,这迎面射来的一片箭雨,却恍如无物! 那些老练马贼出身的骑军,立刻将手臂上装着的小盾朝前一迎,光滑如镜面的精钢圆盾的弧度,顿时将羽箭的冲力带得一偏! 更多的骑军,连挡不都懒得挡,就这么直直策马朝前冲锋,大蓬的羽箭射在他们的全身甲胄上,只是撞落于地! 这等全身钢甲的骑兵,便是后世曾活跃在无数评书、话本之中的铁浮屠,大名唤作具装甲骑的便是。 放在冷兵器时代,这样的具装甲骑,就是战场上的人肉坦克,什么兵种,什么阵形,对上这种对手,都只有被冲散打乱一个下场! 羌部马军中,也有些脑子较为灵活的人物,这个时候端着牛角弓就扯着嗓子大喊:“马!他们的马没有披甲!射他们的马!” 随着这声大喊,也有些反应快的羌部马军,立刻将瞄准方向一变,朝着这支出现在战场上的马军坐骑射出了新一轮箭雨! 然而,他们的箭矢还未到近前,就听得为首那个手持着青钢棍的少年军将,猛地大喝出声:“五阳神符,中央戊土,奉我号令,起阵!” 一声大喝间,一道浑浑黄光猛地从冻土上升起,自何茗起,这支汉军马队,都笼罩在了这厚重的黄光之中。 箭雨向着战马射来,然而遇到那一层黄光阻隔,顿时都无力地自马身上坠落下来。 城楼之上,魏野握着手中水府行波旗,冷冷一笑:“万军之主巴赫拉姆?会几手召唤风劲化为风之护壁的术法就能横着走啦?太平道的五阳神符阵,在强化士兵战力这点上,可是丝毫不比你们差!” 说着,魏野又一挥水府行波旗:“给我压制住对方箭阵!各岗位上的道兵注意,注意观测敌阵中有无一场法力波动,尤其是青木之气!一旦发现,立刻用六甲箭进行集火!什么叫集火?就是集中那里给我射!” 第375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三) 说是集火,但是六甲箭数量有限,对于这种仙术版微型制导炮弹,每一枝都必须派上用场。就算是大手大脚惯了的魏野,也不舍得浪费。 为防城下的羌军还有后手,仙术士手拈剑诀,向着眉心一点,催动了兵家望气术,向着城下扫视过去。 在他这类似秘法视觉的视域内,遥遥能见那与番和城对立的羌军营寨上,有一片黄云笼罩,那片黄云上有青黄杂色之气蒸腾,隐隐凝聚成一头展翅向天的巨鸟。 而在黄云之下,羌军营头上空,又有道道黑气蒸腾如狼烟,将整座营寨笼罩得如同置身在雾霾中一般。 依据兵家望气术的要诀,凡见敌营有赤气、黄气、青气结成彩云,其军必然兵精将勇,不可轻撄其锋。 然而若军营之上显出黑灰之气,或如兽群,或如烟柱,却是标准的败军之气,尤其是黑气如烟冲天,乃是最为不祥之相。这种军气,于占法中专门列出名目,称之为“天狗食血”,凡有军队驻扎处现出此气,便是全军败亡覆没的凶兆。 祥兆、凶兆,同现一处,魏野略一思忖,便自了然。他冷笑一声,望着那羌军大营上空云气轻声说道:“黄云青气,这是你贺兰公的神德瑞相,那天狗食血的败军杀将之气,却是这支羌军的真正成色。这场战争,本官倒要看看,你能护持着这些羌人到几时!” 他这些话语,听得身边亲卫一脸莫名其妙:“谏议,有何吩咐?” “吩咐?”魏野一抬手,将手中水府行波旗举起,“金箓坛各部道兵,退入后位,打坐调息!弓弩手重新顶上!” 随着魏野水府行波旗一挥,道兵们就立刻退回到城垛后面,开始依着魏野传授,打坐吐纳。 随着他一声令下,端着大黄弩的弓弩手忙不迭地顶替上城垛边的射击位置。 经过这一场场他们半辈子也没见到的术法大战,这时候,就算是之前被祆教祭司那手术法吓得破了胆的人,也总算是找回了些许自信。而城头那些吃了多年兵饷的老军,更是直接高呼出声: “魏谏议在此,咱们番和城便是百邪不侵!怕这些羌狗个鸟,大家好生招呼他们,万胜!” “万胜!万胜!万胜!” 声声万胜,大黄弩上扳动机簧生、弩弦响动声,声声不绝,浅灰色的箭影贯空如雨,没入城下那些队形开始涣散的羌部马军之中! 每支羽箭穿过这些羌军的队伍,便有一蓬血花喷洒而出,随即便是一声惨叫,便是一名羌军落马! 这一波大黄弩射出的弩箭,都是特别加长加重的三棱破甲箭,一旦撞上了羌人马军,便毫不客气地撕裂甲胄,扎进皮肉之下。而三棱箭头,正是将创口放大,让破裂的血管朝外飙射血液的罪魁祸首。不要说羌军那边落后的医疗手段,中了这种箭的羌军,就算是有祆教祭司施行疗伤术法,活下来的人,也算是废了。 一波箭雨,又一波箭雨,城头箭矢如神话中带来毁灭的蝗群,向着羌部马军中发起了收割人命的攻势。一时间不知道有多少羌人被射落下马,就算是侥幸一时未死的,也只能哀号着在地上翻滚! 带着活人温度的殷红液体一时间不得冻结,在冻土上恣意流淌。 很多年轻的羌人,并没有赶上几十年前那场羌乱,对于汉军箭阵的印象,也只在部族老人那满含戒惧的零星回忆里。 对他们而言,当初听到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时候,只恨当初自己没有早生了几十年而已。对那场羌部惨败亏输的战争,他们也只会想着“若是蒙巴赫拉姆大君守护降恩,些许汉军的军力,又能济得什么事情!” 然而今日,巴赫拉姆的神力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在他们这些羌人头上。他们往日里不管焚烧多少柽柳和石榴树枝,也无法获取像这般盛大的恩典,可结果又怎样? 可这些羌军起码也是在武威与凉州刺史、数郡太守的兵马狠狠厮杀过的,那点心气也不至于这么快地消磨掉。 弓力比不过你们,甲胄比不过你们,可面对面的捉对厮杀,我们这些光明的战士可不怕你们! 不约而同地,这些羌军都拔出了弯刀,猛地将弯刀在脸上一划,鲜血染红了刀刃,也将他们的脸庞变得更加狰狞! 城楼之上,眼神好些的亲卫马上发觉了这些羌部马军的诡异动作,连忙指给魏野看:“谏议,您瞧,羌人又要施展什么妖法!” 对这些亲卫的大惊小怪,魏野也不客气,直接凿了他一个爆栗子:“什么妖法!这是游牧胡人中誓言复仇的以刀嫠面之礼!那些羌人,是打算全拼死在这番和城下了!” 说话间,魏野眼中异光一闪而过,在他眼中,那些羌部马军周身,已燃起了黑红色的火焰,显然也是某种燃烧血气的秘法。 这种秘法不要说与魏野承自霍去病的骠骑心印相比较,就是比起那些武道高手的催发血气潜能的手段也不能比拟。说起来,这黑红色的血光,倒像是天魔解体*之类邪道武功的加强版效果,并非是那些羌部马军自己的能力,而是被人事先种下的秘法种子发动。 这样全凭外力霸道催动的激发血气之术,对人身的负担也要严重得多,完全就是以透支生命换取战斗力。 不要说厮杀之后,这些羌军还能有几人活下去,只怕在厮杀之中,就统统得透支光了生命力。 然而别人乐意去死,魏野又怎会不埋?将手中水府行波旗一晃,仙术士抢先大吼了一声:“马军听令!这些羌军,本官要你们要全部留下来,跑回去一个,就别回来了!” 听着主官大喝,出城迎战的甲士都是扬声高呼:“谏议,我等敬受军令!” 一时间,在五阳神符阵的灵光护持之下,铁锏、长枪舞动,就这么与迎上来的羌军杀成一团! 第376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四) 十斤重的骑军铁锏,猛地砸在一名羌军的胸口。 比起专门用来对付祆教术法的特制破邪锏不同,这种骑军铁锏连符印都没有,就是一根又粗又长的铁疙瘩。这样的钝器,与敌军硬拼兵刃时候,绝对不怕磕坏什么,倒是对手的刀剑,再难当得起这种沉重兵刃狠砸! 刀剑如此,人更是不在话下,一锏下去,当即砸得那羌军胸口凹下,一口黑红血液仰天喷出。 就算有人反应灵敏些的,举刀、横臂,要阻拦这等钝器砸实了要害,也往往就是一个骨断筋折的下场! 两支骑军冲杀在一处,羌部马军就先吃了一个亏,发狠撞入何茗率领的军阵中的那些羌军,纷纷被抡着重锏的汉军甲士打落马下。 但就算如此,这些自知生还无望的羌军,反倒激发了骨子里的那股蛮勇,见着铁锏打来、长枪刺到,他们连招架都不招架,就这么挥舞着手中弯刀,朝着对方身上乱扎乱刺。甚至更有的羌军,激发了出了血脉中的狂暴天性,就如同疯狗一般,弃了兵刃,就这么立在马上,猛地朝汉军甲士身上一扑,没口子乱咬! 就算牙齿撕扯不开五阳神符阵勾招而来的戊土之气,被这些满身膻腥、恶臭冲鼻的羌贼抱着乱咬,也实在是够恶心人的! 身为马军主将,何茗见状大吼一声,手中青钢长棍就向着身侧一扫。他这根青钢棍分量沉重,粗如杯口,又是一件长兵,不比寻常骑军所用的马槊长枪,是真正如破甲重锤般的厮杀利器。青光舞动间,就是一片片砰砰噗噗的闷响。 那些吃了一记铁锏的羌军,仗着有秘法催动,身体底子又好,一时间还不得死。然而被何茗这根青钢棍招呼到的,不是胸腔被砸瘪,就是头骨碎裂! 他又和麾下马军甲士们装束不同,别人都是全身披挂鳞甲、手臂装着精钢圆盾,唯独他这个主将是一身轻便皮甲,还不是全身甲胄,只将胸口、肩头、各处关节遮护住就算了事。甚至连头盔也没戴,只用一条洗得半旧的土黄布带箍着额头。 这怎么看都是软柿子一般的装束显露在羌军面前,人家又不是傻子,怎么看不出来这手舞长棍的少年军将,就是这支具装甲骑的主将? 破军先杀将的朴素道理,不论在哪个民族都是最基本的战争常识,几个最为悍勇的羌贼大呼一声,不约而同地朝着何茗冲了过来! 对这等一看就是来送死的羌军,何茗也没什么客气的,长棍一舞,一左一右就是个横捣! 仗着自小就骑儿马、追狗獾练出的一身骑射本事,这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羌军,一边一个,猛地合身一扑,就死死抱住了何茗那根青钢长棍。哪怕五脏六腑被棍头劲力冲得翻天覆地,几欲碎裂,这些羌军依旧不肯放手! 眼见这少年军将手中长棍已被制住,早有一个羌军高喝出声,将手中长刀猛地朝何茗当头劈来! …… ……… 城楼之上,一直为马军掠阵的守军们也都见到了这万分紧急的一幕:“谏议,你看那” “莫急!那小子这么容易束手,那便奇了!” 仿佛要为魏野那拖长了音的一声赞许做注解一般,何茗掌心乍然闪动黄芒,一发力,猛地一掌推在长棍之上! 掌力所及,青钢长棍离手急旋,连带着那两个羌军也被急旋的长棍带离了坐骑,随着长棍一同旋转而出! 这一根活人螺旋桨正迎着那举长刀砍下的羌军刀锋,刀锋所指,恰好将长棍一头攀着的那个粗壮羌军劈成两半! 半边身子都分开、自体腔中喷洒出的黑血,正淋得那拿长刀的羌军一头一脸! 他还来不及看清眼前情形,青钢长棍已经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顿时头骨破碎,脑浆迸溅! 何茗在马上将身一纵,一探手,便将青钢棍拖回手内,再一扫,就从羌军中开出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来! 冲杀中,这小子还不忘连连高喝:“杀贼!杀贼!不要让城头老魏的道兵看笑话!这场胜绩,是咱们马军的!” 一场冲杀间,也不知道有多少羌部马军就此倒落马下,骨折头破的残尸满地都是,也不知道又留下了多少条性命! …… ……… 魏野含笑望着那大呼酣战的搭档,微不可察地一点头:“做得不错,今日初战,我方胜了!” 说罢,他不待身边亲卫拦阻,身形一转,风虎遁诀催动间,身如风中飘叶一般,猛地自城头掠至地面。 桃千金早已召回竹鞘之中,仙术士就这般漫步行于满是血水碎肉的战场之上,一阵阵血腥气直冲鼻孔,满目尸骸,也不是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 冷着脸,魏野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六甲箭集中轰炸之处,走到了那个兀自喃喃诵经不止的老僧面前。 那些兜露子佛珠,依旧带着微微佛息,透出淡淡香气,在老僧身边旋舞不止。 而老僧身前,依稀看见某个老跛子那微微佝偻的虚影。 “师兄,”轻轻叫了一声,魏野冷淡说道,“这辈秃驴,以心识为世界,心外之物,只当未见。他若以为自己是对的,又怎么会理会他人看法?番和城里,还仰仗师兄坐镇,这点口舌之争,交与师弟我处置如何?” 左慈虚影也未回头,只是轻轻颌首,随即化成一道清风而去。 遍照和尚依旧未曾开眼,只是合掌曼声颂唱道:“希有世尊!若有诸天、龙、鬼、神、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拘办荼、毗舍遮、人及非人,共斗诤时,见我佛留衣此袈裟故,寻生悲心、柔软之心、无怨贼心、寂灭之心、调伏善心,常得胜他过此诸难!” 听着这老僧唱经,魏野哼了一声,手腕一转,已掣桃千金在手,用剑脊直接向着这老僧头顶拍下去:“秃驴,从定境里醒醒!今日初战已经结束了!” 第377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五) 一剑拍下,桃千金上火劲吐芒,将阻挡剑路的兜露子佛珠纷纷灼燃起火! 沁人心脾的兜露树花芳香,瞬间就变成股股带着呛人气味的青烟。与隔空御剑不同,这口魏野随身养炼的道门法剑在正主手中,威力远非方才斗法可比 火剑直拍而下,做当头棒喝愚僧之势,老僧唱经之音亦随之嘎然而止。 一道庄严悲悯兼而有之的淡淡佛息,自老僧眉间淡淡透出。 火剑落于顶,老僧双目便在此刻睁开。 那双眼睛,像所有的老人一样,晶体浑浊,异常干涩,虹膜与眼白界限不复分明,却在瞬间变得如清早莲瓣上的一滴晨露般清澈分明,瞳孔便如同一粒绀青琉璃珠。 青白分明,如青莲妙华,此名绀青莲华目。 在佛门的传说中,佛身具三十二种瑞相,依三十二种善业法而生。善视众生为其中第一部善业法,佛门比丘依法成就,而得证青莲佛眼相。 枯僧开佛眼。 老僧望了魏野手中桃千金一眼。 眼如青莲,瞳似秋水,清光湛然,慈悲可亲。 然而落在老僧眼里的,只是魏野嘴角一丝嘲笑。 虽然挂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魏野手上发力也缓了一丝,桃千金下落速度随之变慢,原本零点二秒一格的播放画面,被人强行拉成了二秒一格,十秒一格,二十秒一格,到几乎按下了暂停键。 并非是时间的流速在老僧这双佛眼之下起了什么变化,而是随着老僧这双眼睛,魏野与老僧之间的空气骤然变得无比粘稠,将桃千金固定在了距离老僧顶上不过半寸之间! 魏野保持着持剑下拍的姿势,看着老僧说道:“开眼动念,凝气如石,你欲以禅念封我剑路,却不知我掌中之剑,又岂是徒具剑形的凡兵?” 话声中,魏野腕子一翻,猛地将桃千金一转,大喝出声:“斩!” 一声“斩”字出口,魏野再也不压制剑上杀意,原本平拍而下的剑锋,猛地立起,剑锋之上火劲化为夺命之刃,呼啸着离开剑身,化为数道高速运动的炽红剑气,直取老僧周身! 剑气催命而来,老僧面色庄严悲悯如故,双掌于胸前一分,左掌仰而向天,右掌俯而向地,俯仰之间,恰如一只方匣,护于心上。 此为佛门大手印法门之一的梵箧印,象征佛门八万声闻法藏收于一心。 老僧双手结成梵箧印,口中复道一偈: “如是法藏,庄严净地,兵火烦恼,不可留停!” 偈语声声中,老僧双掌之间光明大作,心口现出一轮卍字佛印。 心间现佛印,双眼现青莲,一道炽红剑气也正在此刻,自老僧肩头划过! 剑气过处,却有金光浮出,一枚不过指甲大小的卍字佛印在老僧体表右旋而出,恰托住了剑气下落之势。 剑气无功,魏野眉毛一挑,却是诚心实意赞叹道:“刀剑不能破,兵火不能伤,一切障难不能碍,原来秃驴你早已经修成安住法藏金刚相。” 听着魏野赞叹,老僧面上毫无得色,只是喃喃诵经不止,眉间慈悲之意更加浓重,一篇经文颂罢,老僧方才定定地注视着魏野,开口说道:“施主,既然知我,便应知佛,火宅苦恼,放下如何?” 法剑临头,此言何其诚恳也。 炎气逼身,此心何其慈悲也。 但落入魏野耳中,只换来这前民俗学者一声全是讽刺意味的抱怨:“所以说我最讨厌话不好好说,只会用打油诗交流的家伙了。” 说着,魏野剑诀一划,道道剑气呼应他的指诀,如龙唳啸,在老僧护体佛光四周游走着。仙术士手上催动剑气,口中却是不待停顿,冷笑道:“你虽持金刚相,境界比起我所见过的那些家伙高出一线,已破欲界天定、四禅天定,超入无色天,隐入四圣法界一流,却依然住于声闻法藏之中。说破天去,这金刚法相仍然不脱小乘境界。” 听着魏野一口道破自身法门来历,老僧轻宣一声佛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这声佛号中,既有感慨,也有默认。 然而魏野的话头却还不曾结束:“虽然你现出了青莲华目的佛眼相,然而身具佛相未必是佛。莫说你只修成了佛眼相,便是今日现出佛身三十二相、八十种好,世间法度,也非佛门中人所能妄论。昔日舍卫国王毗琉璃,兵发世尊故国,屠戮释迦族众,如来尚且默坐,无能挽回。今日本官代天行诛戮之事,和尚你又安能阻我!” 这说的是一段佛门旧事,当初如来成道后,常住于舍卫国说法,受舍卫国王族供养。舍卫国毗琉璃太子继位后,发兵释迦牟尼出身的迦毗罗卫国,如来闻之此事后,于道旁矮树下禅坐挡路三次,却依旧无力阻挠毗琉璃王屠杀释迦一族。 听得魏野随手拈来的这段佛门公案,老僧目光却是骤然一亮。 色如青莲的双眼,顿时闪动点点灵光,更现三分动人神色。 只是配上他那张枯瘦老脸,反倒更恶心了许多。 佛门中人,特别似这老僧一般,修行境界已破欲界六欲天定、****四禅天定、直入无色界四无色天定,早臻由凡问圣之道。而在这些高僧之中,除了那些一心求证涅槃寂灭之路的阿罗汉,倒是口舌便给的多些: “施主,若论世智聪辩,施主为老僧生平仅见之士。然而施主终究身处火宅,无明扰心,不明因果。” 听着老僧大言不惭,魏野“呵”地吐了一口气:“要破开你这金刚法相,尚要花些功夫,和尚你且先说。” 捕捉到魏野话意那丝冲淡,老僧双手依然结成梵箧印,轻轻唱出一节佛经: “如是我闻,过去劫时,有捕鱼村,于大水池捕大鱼食之。彼时大鱼王,今毗琉璃王者是。彼时人民,今释迦种是。因此因缘,今受此报。” 佛经唱罢,老僧看着魏野温和说道:“施主!今日之番和城,何异当年的释迦王城?今日的羌军,何异当年的琉璃王军?” “施主,冤冤相报,永无尽头。众生更相杀害,只造地狱之因。唯望施主悬崖勒马,火宅撒手,开城投降,不兴兵戈,免造杀业。纵然人民死伤,仍不可免,却能取一点善因,更成来生善业,才见佛法有灵,果报不虚,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声佛号,老僧身后现出一尊光佛来,头顶宝幢,身坐莲台,螺髻肉顶,身披楮色袈裟,袒露右肩,一手上举于胸前,掌心正向着魏野,作施无畏印。 于光佛身周,又有无数天人、天女,宝冠璎珞庄严其身,手捧金盘,抛洒香华。 香风吹拂,花香缭绕,那些拂面如刀割针扎的寒意,那些熏着人鼻尖犯恶心的血腥,转瞬消失无影。 满地的血肉,此刻化成了灿然如金的地面上,那被巧匠镶嵌起来的红宝石与血玛瑙。 更有无数僧人虚影,环绕魏野身侧,眉间不尽慈悲意,口角隐带欢喜笑纹,口中喃喃唱经不止: “世尊之相,不可倾倒,如须弥山!” “世尊之行,功德自在,如狮子王!” “世尊之德,除诸烦恼,如清净水!” “世尊之语,破诸外道,如金刚宝!” 最终由老僧合十,唱道:“如来法王,能令众生,沙门四果,安止住于,寂灭道中!” 战场之上,血海之间,老僧遍照第一次真正地展开了他的佛心,染化而入于真实世界。真正在这片修罗杀伐之土上,修成了一片人间净土。 而这片人间净土,便要将魏野强行拉入其中! 魏野不去看四周的僧人虚影,也不看围着自己歌舞的天女,这都是佛光结成的虚形,也是遍照和尚佛心侵染外界而成的人间净土的衍生物。 老僧神情慈和地望着他,惇惇劝告道:“施主亦通佛理,当知三界火宅,非久居之地。善因资粮,却是超脱世间的根本。若施主放下执着,开城归顺,虽然死伤依旧不免,却能令番和城中的汉民多少能少造一些杀孽,以为来生善果,这等美事,施主又何苦抗拒。” 魏野只是握着剑,盯着老僧眉间,轻蔑问道:“和尚,如来入灭,留下三法印,佛门弟子以之印证世间佛法真伪,你可还记得?” 听着魏野发问,老僧微微一笑,答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是三法印……” 然而不等他收声,仙术士已然暴喝出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来世托生,所谓善果,与今日家破人亡的汉民何干!地狱饿鬼,所谓报应,与今日烧杀劫掠的叛贼何干!” 暴喝声中,在魏野与老僧之间,那些颂唱佛偈的僧人,那些抛洒香华的天女,同时动作一顿。 原本佛光灿烂、佛息流转的人间净土,转眼间浮现出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暖风骤然而去,冷意乍然而起。 那些净土中不应存在的争斗意、杀伐意、血腥意,充斥在这片人间净土之中。 冷风吹动,那些飘舞于这个狭窄空间中的洁白曼陀罗花,从花瓣那些细微的脉络间开始,有一抹抹不吉的红透出。 圣洁纯白的曼陀罗花,转瞬间就变成了妖艳的红,不是枝头春意闹的娇杏,不是人面相映红的绯桃,洁白的曼陀罗花上只有触目惊心的血样殷红! 不吉的血色曼陀罗花自供养天女们的手间飘落。 不祥的血色法剑自魏野的手中猛然掠过老僧头顶,直刺他的心口! 遍照老僧一生修佛学佛,口中念佛,心中有佛,三法印前,何敢疑佛?佛既然不会错,那么错的只能是自己,哪怕任何一点对佛法的质疑,他自己心内,就要以深厚定力、精纯禅念,将之抹杀到底。 所以面对着魏野那一声暴喝,竟是让老僧那一颗圆融禅心骤然动摇不宁。 高手斗法时候,哪能容得下禅念动摇如此大的破绽? 桃千金再不受老僧禅念纠缠,就此直取心口。 老僧面上慈悲之意未去,双掌依然严持梵箧印,口中发声:“吽!” 吽字,能灭一切烦恼心。 借着真言之助,老僧将心中一切烦恼杂想全数抛却脑后,双手之间,佛光闪动,卍字佛印死死抵挡住了魏野手中桃千金。 卍字佛印在前,魏野扬眉,左手剑诀搭上剑格,真元猛然疾吐! 桃千金感受到主人心意,猛然发出一声清吟,绕着老僧周身佛光旋杀的道道剑气如听号令,纷纷附上法剑锋刃。 炽红剑芒自桃千金上一掠而过,卍字佛印再受重创,崩然碎裂在老僧双掌之间,化为满地流萤! 佛印碎裂,那些净土之中幻化而出的供养天女、胁侍僧人,面色黯淡,神情悲戚,周身爬满了死锈色,随即纷纷化为光尘,就此归于虚幻。 净土不净,唯独这片修罗杀伐、尸山血海的战场,才是魏野与老僧之间唯一的真实。 剑锋再进,梵箧印已破,护身卍字佛印已散,一道赤光直贯入老僧左腋之下,没入肋骨之中! 剑锋再挑,桃千金自老僧胁下猛地朝上一提,血红剑光之中,老僧左臂齐肩而断,连着一截胸骨一道飞上半空! 情知再无幸理,强忍断臂截骨之苦,老僧面色一阵扭曲,却是诵出一个陌生佛号:“……南无……南无尊胜大鹏勇父明王!” 佛号声中,老僧端坐之地骤然开裂,地罅之中一股冰寒涌泉怒号而出! 那股冰泉之中,却是暗藏着一股龙象大力,竟是猛地冲开了魏野手中桃千金,迫得他不得不退后半步。 就在魏野后退之时,一条似蛇非蛇的纯白异兽将遍照和尚全身一裹,就朝着地罅深处夺路而逃! 魏野一抬手,擦了擦脸上溅到的水花,冷哼了一声:“倒真是闻声救难,来得真够及时!就是不知道,贺兰公这头贼厮鸟,什么时候又兼了一个佛门尊胜大鹏勇父明王的职称!” 第378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六) 番和城前,一片狼藉。 城门城墙,处处都可见焦黑灼痕与洗刷不去的血色,缕缕黑烟在战场之上只是盘旋不去。 半开半冻的护城河中,漂着一具具残破的教民尸首,死人狰狞的面孔早已僵硬,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天空。 城下战场之上,断肢残骨随眼可见。 弯刀、箭簇毫无章法地抛满地,如张掖地方秋收之后,烧田留下的焦黑麦茬残骸。 在来回巡逻战场的马军遮护下,番和城中调出了小队守军,将一具具尸首搬运集合,成桶成桶地在尸堆上泼着一种气味冲鼻的油水。 有些见识广博的人,听说过西域十六国与上郡地方出产石脂水,似水又似油,味道也是这么呛鼻子。然而传闻中的石脂水,都是粘稠若胶,遇火生烟,却不似他们奉命领来的这些油水,通体澄澈,颜色也淡得像是上好的胡麻油般微黄。 更不要说,这些油水竟是见火即燃,一座泼了油水的尸堆,瞬间就熊熊燃烧起来,根本再不用添柴! 不多时,一座座的尸堆就纷纷举火,烧尸的烟气、噼噼啪啪的声响,让人光是用听的,都感到分外不快。 远处的羌军大营中,自然也看到了这场照亮夜空的熊熊大火。 不管是假充斯文的祆教祭司,还是那些早已经被祆教洗了脑的羌军,都满脸恨不得冲出去将那些渎神者杀之后快的可怕神色。 在祆教的教义中,光明是阿胡拉玛兹达的神德象征,光明的投射,便是日光、月光、星光、火光与一切生命的灵魂之光。这其中,火焰带来的光明,尤其为祆教所看重,不但祭司所照看的火坛只能接受以柽柳和石榴枝为代表的圣木,就算是寻常的篝火灶火,也绝不能用不洁之物燃烧。 同样的,这些祆教徒又认为人类的血肉之躯乃是以安哥拉。纽曼为首的群魔创造。肉身的存在,将他们这些阿胡拉玛兹达的信徒的魂魄灵光囚禁起来,不能够马上升入天界去和他们的主宰团聚,简直是最为不洁之物。 因此上,依照祆教祭礼,教徒死后,这具污秽肉身应该先受四天祭礼,净化生前罪恶并将亡者魂魄解放送入冥界。这之后,方才将尸骸放置于礼拜寺之后的祭塔之上,任由邪神妖魔与食腐动物吞噬干净,最后将洁净的骨骸埋入祭塔之下,才算是合乎法度,也免得污秽了地水火风四大元素。 可是今日,不要说是四日祭礼没有机会给那些战死的教胞们主持,就是任由他们的尸骸受自然净化,汉军也没给他们!相反的,那焚烧的尸堆,正是汉军在污秽火、污秽光明的又一大罪行! 任凭眼里冒得出火,却没有一个人敢跨上马、端起枪,杀出大营,将这些渎神的汉军一个个地杀死。 因为就在他们面前,有一匹马。 一匹青骓。 有人歪坐在青骓身上,倒提着一口桃木法剑,不论是控马的姿势,还是提剑的角度,都显得那样四六不靠,处处破绽。 然而便是这吊儿郎当的姿势、漫不经心的态度,怎么看都是一副好捏的软柿子模样,却迫得羌军大营无一兵一卒能出! 不,应该说,羌军里还是很有些有种的好汉子来着。 他们出营了,他们请战了,他们 战死了。 满地焦黑尸首,死人死马交相枕藉,早已分不出这些羌军中好汉子的生前模样。整整上百羌军精锐,就这么在那马术稀松、剑术普通的敌人面前全军覆没! 最可恨的是,这杀得羌军大营之前死尸狼藉的敌人,竹冠道服、腰挂印绶,正是一副休沐闲游的文官做派,连武将都算不上。而以善战、能战、敢战为名的羌军精锐,就被这么一个文官做派的角色,单剑匹马堵了营门! 而从地位尊重的各部大祭司与伯克、埃米尔们那传下的命令,却是若无神谕,不得再出营! 这样叫大家如何可以甘心? 难不成羌人就不能把汉人赶出这片土地? 难不成就算有真神垂护,依旧无能让这些拒绝光明、藐视主宰、迫害神的信徒的罪人们得到他们应得的报应? 这样的目光是一道道无声的诅咒,穿过了营门,穿过了鹿砦,落在那人身上。 然而这点怨恨,只让魏野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再懒得做更多的表示。 身后,马蹄轻响,魏野不用回头都知道来的是谁,随随便便地一扬手:“这边的活计,本官已经包圆啦,想刷功勋值,请待下回怪物刷新。” 而策马而来的人,也非常配合地一戳就跳:“谁在跟你说这个!你下的好军令,让守军烧尸体也就算了,为什么不许他们取下首级报功?没有首级为证,怎么请功?要不是你领着他们大胜了一场,这城里的守军又都是些战五渣,光这件事就够他们闹一场的!” “咱们带领的马军有没有不满?” “他们倒没有毕竟我的部下、你的部下,差不多就像是刚建立的私军,还没有什么给洛阳那个朝廷报功的意识。我不是在和你说这个!” 魏野这才拨转马头,向着满脸气鼓鼓的何茗一笑:“咱们的部下没有意见不就没事了?至于番和守军,有我在此,犒赏少不得他们的!” 说着,他将手一招,一张账单应手飞落何茗脸上:“这是狼牙国际纵队那边送来的过期汽油账单,虽然不能拿来当内燃机用油,可拿来办露天火葬却是刚好这笔开支,当然还是从贵教那边走~” 气急败坏地将脸上蒙着的账单一把扯下来,何茗看着魏野的脸却是一脸严肃:“第一阵,那什么贺兰公输得不轻。接下来,只怕后面的仗就不这么好打了!” “难打还是好打,我们说了不算。”魏野轻轻摆了摆手,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羌军大营上,“我这个死对头都杀到了鼻子底下,那位妖神还能装看不见。要么他纵欲过度、肾虚到眼神不好,要么他在这场战争中,有别的更重要的利益要争取。总之,这事情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仙术士淡淡语调声中,胯下青骓却微微移了移步子,冻土上,有些涓涓的血水在缓缓流动,丝毫没有上冻的迹象。 …… ……… 就在魏野语带讥诮地说起贺兰公的时候,羌军大营那一座中军大帐中,斜斜半躺在冰晶御榻上的贺兰公,也正以手撑额,看着下头跪了一地的祭司、帕夏、伯克、埃米尔们。 象征着白帐主与尸林君的两颗头颅,都是双目紧闭,只是唇角都噙着讽刺般的微笑。 “都来说说看吧,今天这场打得很难看的仗是怎么回事?” 那些平素里歌颂起神明就滔滔不绝、口水多过圣油的祭司;那些平日里一提起神明就挺胸凹肚,自以为比旁人高人一等的羌部贵人,面对着面前这位亲身来到人间的神明,他们时刻挂在嘴上,向他祈求神迹的巴赫拉姆,眼里只有恐惧,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没人敢接他这位大神的话,所以只能屈尊大神自己自问自答:“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羌人的勇武,羌人的射术,吹嘘起来就是什么青天下的雄鹰遇到比你们更狠,更来去如风的对手,你们也不过就是这样。哪怕是一群牛、一群羊、哪怕一群猪,放到番和城下,汉军杀起来也没有这么利索顺手!” 恭聆大神训话的羌部军将们,想着临阵观战时候,番和城上那如收割麦子一般收割人命的可怕攻势,很想为自己和早就化为外面那些大火堆燃料的部下们辩解些什么。但是感受着大帐中那股无形的威压,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当初霍去病带着汉军,会杀到西域来;我不知道在这个汉朝都显出疲敝之象的现在,爱管闲事的仙道中人也会有……” 那不知道是抱怨还是自嘲的话语,淡淡地从贺兰公的嘴里冒出来,让满大帐跪地俯首的贵人们神色更显惶恐戒惧。所有的人都将额头有贴着厚厚的毡毯,将双眼埋在两手之间,不敢抬一下头。 虽然安设着冰晶御榻,但四周还是陈设着青铜暖炉,绝少烟气的兽炭缓慢地燃烧,然而那些热气丝毫不能将贵人们从遍体生寒的可怜境遇里拯救出来。他们只能颤抖着,让冷汗浸湿了衣衫。 听着他们心中至高的神,高踞在冰晶御榻之上痛心疾首的那些说辞,终于有自诩知兵的军将一个头磕了下去,大着胆子说道:“大君啊,妖人的邪法实在厉害,只有您掌握的,那来自天堂的神圣力量,才能够帮助您的信徒抵挡邪恶的侵害。大君,为了宣扬您的荣耀,我们恳求您,赏赐给我们更多的神力的加护……” 一语未毕,一道气流从贺兰公指尖飞出,化为一道强大的冲力,将这个进言的军将直直撞出大帐,打上半空! 还不等这倒霉鬼惨呼出声,他就在半空中爆成了一团血雾! 血液、肉末、骨渣和别的什么东西一道,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落在地面上,成为了这片冻土上流动而绝不肯凝结的血水的一部分。 余下的羌部贵人们,只能将整个头都拼命地朝毡毯里面按,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俯视着这些信徒的贺兰公收回了一根指头,轻轻将一绺垂在眼前的发丝撩起,像是赶苍蝇般地一挥手:“今天的训话就到这里吧。作为神,我慷慨而又大度,你们只需要呼唤我的御名,再多念几遍那又长又啰嗦又没文才的赞美诗,我便会赐给你们神迹,让你们去消灭那些和你们不是同一种信仰的人。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一本万利的买卖!如果对这样的情形还不满意,那么把神恩换成神罚,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贺兰公说着,像是对自己的俏皮话很满意一般,像个孩子一般轻轻地笑了起来。 满地跪听神谕的羌部贵人们哪还敢对这位大神表达什么意见,只能连连叩首,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失去了这些不怎么称职的听众,贺兰公有些遗憾地摇摇头,随即将手向着地面一招:“小娉儿,本座交代你办的事情如何了?” 随着他的手势,大帐中央的空地骤然裂开,一道冰泉从裂隙间喷涌而出,随后化成了一个年轻女人。 她有着色泽浅淡到有若透明的白发,皮肤则是如寒夜月光一般的淡淡浅蓝,而在她的额头,生着一只苍青色的独角,独角之中透着一丝血线,像是一块青琉璃,看上去冷艳莫名。 对贺兰公那带着狎昵意味的称呼,女子丝毫没有抗拒,只是将舞袖一挥,随即有个形容槁枯的老僧出现在她的脚边,正是被魏野砍断肋骨、斩去一臂的遍照和尚! 遍照和尚那被桃千金所伤之处,全数被包裹在寒冰之中,断裂的肋骨、隐隐可见的脏腑都一清二楚。要是普通人,受了魏野这一剑,就算一时硬撑着不咽气也要活活疼死,但是遍照和尚虽然满头冷汗,却还没有弥留之际的模样,竟是以深厚定力,强压住了肉身苦楚。 贺兰公望着遍照老僧这凄惨模样也是微微动容,向着老僧一颌首:“遍照阿闍黎辛苦走这一遭。伤势如何,还能战否?” 遍照和尚勉强一点头,虚弱答道:“多谢明王挂怀,老衲这具破皮囊虽然受创颇深,却无大碍……只要老衲重新以佛力加持,便能……” 他说着,剩下的那只右手竖掌胸前,喃喃念动经咒,也不知念了多少遍,却依旧是那副剑砍火烧过的凄惨样子。 贺兰公撑着额,同情地看着这个老和尚,叹息说道:“果然如我所料,退法阿罗汉作为阿罗汉果中最低一阶,一旦遭逢恶事逆缘,便起退转,由圣堕凡。若从头修起,也不知道要花几月几年。” 第379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七) 佛门修持,有声闻四果、菩萨十地之别。 声闻四果虽然皆号称超凡入圣,然而只有修至第四果阿罗汉位,方才称得上了断生死烦恼,安住圣流之中。 而阿罗汉境界细分的话,又可以分为无学九品,第九品的退法阿罗汉,虽名阿罗汉,却是货真价实的吊车尾。尽管名义上,退法阿罗汉号称已然彻悟佛理,超脱生死,但说白了,这等修成退法阿罗汉的佛门高僧,往往只在禅修定境之中摸到了佛法解脱之道的边。 然而现实世界并非是那灭尽烦恼杂想的禅定境界,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般苦处轮番地上门拜访时候,就算你在定境中能超六欲、断杂想,自定境中醒来又如何?在空荡荡的胃袋冒着酸水起劲蠕动的当口,是老老实实地依着佛法把自己饿杀,还是爬起来端着钵盂,向隔壁人家讨一块隔夜的馒头? 就如遍照老僧修成的那立身而成人间净土之法,终究只是禅念所构筑出的颠倒梦想,面对着永远这般险恶的真实世界,便只能撞个头破血流。 所以遇着魏野这个失业民俗学家出身的仙术士,不按规矩出牌地以佛门三法印动摇遍照老僧禅心,又抡着桃千金来了那么一招狠手,遍照和尚一颗圆融佛心,早裂得七七八八,蒙上了一层无明晦色。 既然起心,那便动念,恶事逆缘现前,诸般烦恼如蔓再起。烦恼满心,那又如何能持守阿罗汉果位? 遍照老僧惘然捏着手中最后一枚兜露树子佛珠,佛珠在他的指间微微变形,啪地一声裂开。 自佛珠中,生出了一枝柔弱无比的小花,花瓣四分,其色如金,四片花瓣上有赤红纹路相连,结成了佛门卍字法印模样,正是一朵象征佛门心印的金色波罗花。 在遍照老僧手中,这朵金色波罗花轻轻地颤抖着,显得无比忧伤,无比悲戚。 蓦然,一片金色花瓣骤然黯淡,花瓣在瞬间萎缩褪色,像是一片被烈火灼烧而灰化的锡箔,就此消散无踪。 像是呼应一般,随即又有两片波罗花瓣随之褪色凋零! 遍照老僧望着最后一片金色波罗花,目光黯淡。 侍立在贺兰公身侧的白发女子,疑惑地望了望她的主君。 可贺兰公这时候,只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望着遍照老僧。 “本以为失去阿罗汉果已经是个了不得的打击,真是想不到,遍照阿闍黎你竟是连失阿那含、斯陀含两重果位,如今只剩下被称为预流位的须陀洹果,与凡夫也没有差别了。” 说着,贺兰公将身子朝前倾了倾,打量着遍照和尚:“愤怒吗?悲伤吗?想不想将那个玩火的小混蛋按进土里,先破开他的肚子,把他的肠子扯出来,做一个可爱的花环?如果你想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出点力,比如说那些想要借助我力量的家伙,曾经送给我的这个麻烦东西” 作为西域无数鬼神妖魔的君王,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位从来不知道谦虚两个字怎么写的暴君,也感到麻烦? 贺兰公将手向着虚空一招,空气中微微震动,一道纯净却充满不吉意味的力量在大帐中延展。 贺兰公面上微微闪过一丝不悦神色,随即低喝一声,掌心一道斑驳而狂暴的杂色神光涌现出来,死死地压制住了那股力量向外衍生。 在神力的压制下,那股力量的源头渐渐安静下来,显露出了它的真身。 那是一部贝叶经书。 一片片经过专人处理的贝多树叶,装订在一起,用黑色的方匣盛放。这种特殊的经书形制,与遍照老僧过去几十年中所取阅的天竺佛经一模一样。 然而他过去所捧读的那些贝叶佛经不同,这部贝叶经书虽然也带着一股无比纯粹的佛门气息,却让他那颗早已受损的禅心隐隐不安起来。 像是明了他的迟疑,贺兰公将那黑沉沉犹若夜空的方匣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贝叶经文,向遍照老僧示意:“按照那些家伙的说法,这部贝叶经名为《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阿闍黎你看看,是不是你佛门之物?” 遍照老僧没有回答贺兰公的话,只是专注地盯着那部贝叶禅经细看。 这部贝叶禅经虽然是再标准不过的天竺佛经形制,然而那些组成经书的贝多树叶,却都异样地黑,黑得没有一丝光线反射出来。 而在如此奇异黝黑的贝多树叶上,那些抄录经文的汉字,却都闪耀着灼眼的光芒,就像是黑夜之中那些永恒不灭的星光。 遍照老僧对于汉文也只能算是半通不通,然而他望向这部贝叶禅经的瞬间,就悟通了那经文的含义。 俱胝为天竺所用的数词,泛指千万之上。 持明便是佛门修者持咒念诵真言的修法。 这是一部他从未见过的佛宗真言秘典。 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 甚至那经书上强烈的佛门气息,也透着一股毫不实际的虚幻感。 遍照老僧甚至在一瞬间有了怀疑这股强烈而纯粹的佛门气息,是真实不虚的存在么? 看出了他的迟疑,贺兰公轻声一笑,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一句:“据说,这部贝叶禅经,能助参修者大彻大悟,开眼见佛,超出佛门声闻、缘觉、菩萨三乘果位,直入无量刹土,与诸佛合一。有没有那么玄妙,本座不知道,但是对阿闍黎你而言,大概这部经书是你今生寿尽重入轮回之前,最后一个修成正果的机会了。” 双眼紧紧盯着那部《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遍照老僧终于伸出手去,如同快要溺死的人抓住了面前的稻草一般,双手紧紧握住了那盛经的方匣。 捧着这部贝叶禅经,默默地伸出手在方匣上抚摸了几遍,遍照老僧转过头来,盯住了贺兰公的脸:“明王从来不肯轻施恩泽,究竟还想要老衲为明王效力何事,还请明示。” “好说好说,”贺兰公开心地笑起来,轻轻地一点头,“本座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希望阿闍黎在读过这部经书之后,利用经文中的知识,为本座主持一场小小的法事。” 第380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八) 番和城前,泼了过期汽油的尸堆不停地焚烧着,要将羌军留下的残尸都变成肥田的骨灰。 就像那些羌军留下的血水,至今不曾凝固,在泥土中缓缓流淌,直到它们有一天成为这片原野再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到那个时候,这片曾经收割无数人命的土地,一定会变成更加宜耕宜农的沃野。 而在经历了一番血火洗礼的番和城之外,也有烟柱升腾而起。 一个担任哨骑的马军,从浓黑的烟焰中钻出来,身上的甲胄上隐隐有符篆灵光透出,都是魏野与左慈率领丹灶坛中道兵临时赶制的符甲。在这个时候,凡是身上带着一件灵符披甲与兵刃的马军,差不多都可以确认下来,就是属于持节督战使臣、谏议大夫魏野的亲军了。 这个时候,魏野把这些马军调出城的用意也很明显。 初战告捷,重创羌军前锋,他魏谏议也该是时候向番和地方刷一刷自己的存在感了。 虽然这场初战,贺兰公除了赐下些许神术给羌军外,几乎就没有露过面,这胜果也就不免有些水分。现在脑子清楚又知晓内情的人谁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关键,就系之于这个妖神之上。 偏偏贺兰公又如此善解人意,轻而易举地将表现机会让给了魏野这个实际上的汉军主帅。那么不趁这个时候,挟新胜之威一举压服番和县境内的豪强们,又待何时? 事实上,对于那些本地豪族,魏大谏议他才没有心情关注他们的死活。那些庄园坞堡所占有的丁口人力,才是魏野此刻关注的重点。 派遣出来的亲卫们,所奉的指令也就是一条:查探四周被打破的坞堡,仔细搜检,将生还者带回来。 起码带回一个活人,总好过羌军另一路的丧尸大军到来之际,再多补充一个尸兵! 负责番和东北一路的韦泽,便是这批亲卫中的一员。 他是番和本地出身,家里也是据有一处大坞堡的一县豪强,只是在家中一向不受宠,少年人脑子一热,便带了一张黄杨弓、一柄环首刀,想离家去闯荡出一番事业。结果最后,却困顿在觻得城中,平日里没少受铁山的接济,因缘际会之下,参加了觻得城的平叛之夜,就此成了魏野亲卫的一员。 早在战事初起,他便一直想回乡将亲族接入番和城,然而当时他分派到的却是向羌军方向哨探的任务。 虽然也曾托军中负责向各个坞堡征发民壮草料的同僚带信,想将亲眷家人接回番和城中。然而他出身之处,原本便是本地数得上的大豪,百十年传承经营之下,规模已经不下于一处边郡军寨,竟是丝毫不将魏野派遣的传令官放在眼里,连寨子都不许进,就打发了几十名老弱充作民壮,算是给了某位天使些薄面。 当时韦泽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像这样的大坞堡,在乱世里支撑些许时候,也无什么大碍。 但是当他带队赶到自己出身的这处坞堡时候,眼前所见的,只有兀自带着火苗的屋舍,被过境的羌军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满地尸首而已。 紧了紧身上披甲,韦泽回头重新望了眼已被烧成一片断壁残垣的火场这是他出生、生长的地方,虽然在这里,他没有得到太多的温暖,可是记忆中那些仅有的光鲜画面,也很难和面前的画面对上。 从没有一丝笑容的家主。 每餐都不肯多吃,将口粮省给儿子的母亲。 从小就跟着母亲一道做针线活计、满手都是伤痕却还是咬牙为自己绣了一只鲤鱼绣包的小妹。 不在了,全都不在了。 在本应该是族中子弟演习武艺、打熬筋骨的场地上立定,韦泽一手扶着长枪,茫然四顾。 到底族人们逃了还是死了,他不清楚,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受。 一伸手,他按上胸口,却按着一个**的物件,那是一只竹筒,里面满是魏野手制的灵砂墨搭配左慈亲笔书成的辟秽镇煞灵符。 照着魏野与左慈的推演,如果单凭咒力、或者召唤什么阴邪之气来维持尸兵活动,那么起码要处于一个超自然力量异常浓郁而活跃的空间之中。很遗憾的,斯时斯地,并没有那等得天独厚的环境来满足施法需求。 倒是降临在羌军大营中的那一位,若将他那重司掌瘟疫与亡灵的尸林君化身派遣过来,在神临地全数展开之下,倒是可以达成这样的效果。可惜尸林君上次降圣依凭觻得城祆教祭司时候,神源被魏野那一式炎官朱鸟变的净火之招重创,休养还来不及,遑论去北路支援这支尸兵大军。 唯一有资格玩一手丧尸军势的贺兰公施展不开,寻常施法者就算到了魏野这个级数,想要维持这么一支丧失大军也是痴人说梦,那等庞大的法力需求足够把人活活榨成药渣。事实上,就算是那些超自然因素异常活跃的时空,想要操纵一支不死生物大军,也是通过组建起上千人的尸巫与死灵法师战斗团,才得以真正实现的。 这样成建制的法师部队,别说贺兰公麾下那些半吊子祭司凑不出来,就是魏野这边因陋就简的道兵亲卫,也是一样的不算数。 既然大家手头法术部队都一样缺人,魏野搞出了流水线式制造的一次性六甲箭,那么贺兰公所唤起的这支丧尸大军就同样是残次品。 就上次与尸林君交手的结果,还有这些时日哨探回报的情形,又有左慈这位正经科班出身的仙道高人为参谋,起码魏野可以确认,羌人的尸兵虽然已经和死物无异了,却依然留着活物的些许特性。要驱动尸兵,就要让它们以活人血肉为粮,就算没有血食,也要适当让它们补充食水。 既然要补充食水,那么兵法中坚壁清野的那些老法子就还能派上用处。 拖上几十车的巴豆丢到河里,未必然能够药翻几个贼军,但是下了灵符的井水,却是对丧失大军而言实实在在的毒药。 不但像他们这样的哨探负着任务,去将沿途的水井投符净化,一些跟着魏野天天去堵羌军大营的亲卫,也都带着生铁铸成的铁符牌,朝四下的河里去丢。 不用说,这些特制的铁符,也是魏野自掏腰包定制的反正事后有太平道这个合作方报销,这也让魏野难得地过了一把用通用点券砸人的瘾。 …… ……… 深深地喘了几口粗气,又狠狠地环视了一圈这冒着黑烟的瓦砾堆,韦泽直着脖子大吼了一声:“没找到活人!大家拿符出来,净了井就走!” 听着他的喊声,四面都有人应声,然而有两个声音却混在当中显得分外不协调: “跑?还跑?打不死的贼刑徒,你还能跑过咱去?到毡儿市上打听打听,咱可是有名的一阵风!韦头儿,我在林子里捉住个舌头!” “放手放手放手,唉哟哟哟哟哟哟,你这配军的手下轻着些!我可是实实在在的良民,不是羌人,也不是贼嘶、嘶!” 最后这一声变了调,却是那拿住他的亲卫不耐烦听这厮乱嚷,直接扭了他的胳膊,只要再大几分力,就扯拖了关节。 听着那阵吵嚷,本来就被一股莫名躁意扰得满胸郁火腾腾的韦泽,终于按捺不住,大步地向着那阵噪音的来源处走了过去。 只见一个亲卫拎着个削肩膀的瘦小汉子,正在朝着自己方向拖,那汉子尽管被捉小鸡一般擒着,然而嘴里兀自不肯消停:“贼军来的时候,俺可不见你们这些官兵在何等地方!还不是我们哥几个路过这里,一时不落忍,救了这坞堡中的好些性命松手松手,骨头、骨头要裂了!” 听着他最后那半句话,却是韦泽一个箭步跨过去,一手就将这汉子提了起来! 在魏野的亲卫中,韦泽也是出了名的手脚长大,这一提之下,他那双几乎冒火的眼珠就对上了这汉子的双眼:“人在哪?这坞堡中的难民在哪?” …… ……… 已成一片瓦砾堆的坞堡附近,多是黄土成山,一处崖下,有个不起眼的土洞。 乍一看去,那土洞没什么特殊,看上去和一处废弃的狗獾窝子差不多大小,然而韦泽带着部下靠近时候,他身上灵符披甲却是微微腾起一道灵光。 随着这道灵光亮起,那土洞中一阵无形波动随之散开,眼前的景象亦随之一变。那看似狗獾窝子般的土洞,变成了一座废窑,窑门之上,安着一枚布满朱色符令的白竹符牌。 一个胡子拉碴、看着也面黄肌瘦的汉子,手里握着把锈刀,警惕万状地立在门口望着韦泽他们。 他一面嘀咕“那烧火老儿留的竹符怎的不灵了?”,一面大着胆子朝着韦泽他们喊:“那军汉,你们是汉人是羌人!若是羌狗,实话与你说,我乃是武威郡内黑松林河神寨头一个好汉,手中这把泼风斩乃是仙人所送的神兵利器,管叫你等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 这般将锈刀舞弄一回,这汉子还不忘朝着里面咬牙喊上一声:“老叔老嫂、小子丫头,咱们今日怕是不济了!俺要拦不住这伙杀才,大家点起柴草,先烧个干净,免得也被他们捉去充了军粮!” 随着这汉子喊声,破窑中也是一片哭喊声音,还有个老儿勉强提起漏气喉咙竭力大喝:“哭什么哭!落在火里,烧死了,反倒清清白白!被那些鬼怪拿去,生生撕咬拆吃下肚,才真是没脸去见祖宗!” 原来这破窑洞中的难民竟然是早已存了死志,一旦被羌军发现,便要投身火中! 他一声没喊完,就换来韦泽一声怒喝:“那汉子,胡说些什么!仔细看清楚了,我等乃是番和守军,持节凉州督战的谏议大夫魏公麾下亲卫!” 韦泽将背后一杆簇新认旗拔出,迎风一举,杏黄色的三角认旗之上盘着一只螭虎印记,四周缀着流火牙边,纵然无风也自展动! 那守着破窑洞大门的汉子听得这话,眼睛一眨不眨,盯紧了韦泽手中认旗。 从韦泽身后,那瘦小汉子已经抢先跳了出来,唯恐别人看不到他一般,跳着脚大叫:“兄弟,你没看错,真的是魏公的亲卫!就是那个在番和城杀得贼军血流成河的魏公,他派兵来接应大家伙儿了!” 听着自家弟兄这声喊,那汉子强撑着的身子一下就软倒在地,手中锈刀也丢在了一旁。 然而这汉子却是猛地捶胸一嚎:“你们、你们怎么来得这般迟啊!” 韦泽此时根本无暇去管这汉子,因为在那汉子身后,一个蓬头垢面、快分不清面孔的小小身影,出现在了破窑洞前。尽管脸上满是尘土灰泥,但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翦水瞳眸,却是死死盯住了韦泽的脸。 终于,一个低低的声音响起。 “……阿兄、阿兄、阿兄……真的是阿兄!” 一贯在魏野麾下可称精明强干的韦泽,此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这么大踏步向前,一把将面前这小小的身躯揽入怀中,猛地抱起,不愿再松手。 “妹子……是阿兄……阿兄来迟了、阿兄……来救你了!” 那破窑洞中,躲藏的难民慢慢地探出头来,看着那杆盘着螭虎的杏黄认旗,看着这些军士身上披挂的鳞甲,终于都猛地拜倒尘埃,一片哭喊: “俺们得救了啊!” 为首的,是个干瘦如枣核一般的乡老,拄着一根经火焦黑的鸠杖。突然就将那鸠杖朝地上一丢,一下子朝着韦泽拜倒下去:“六房的小七,老叔公求你,求你给魏谏议他老人家带个话,给俺们韦家堡六百多条人命报仇雪恨哪!” 韦泽抱着妹子,此刻却是没去搀扶这老叔公,只是咬着牙一点头:“谏议会向贼军讨回一个公道,不为韦家,而是为了这凉州所有的汉人!” 第381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九) 就像韦家堡所出现的这幅画面,一幕幕的悲喜剧,正在番和一战后迅速的上演。 一支支的马队,正举着魏野通过风月堂新定制的螭虎旗,向着番和各处撒出去被打破的坞堡,要紧急收拢生还的难民,暂时逃过一劫的坞堡,那没说的,完粮、纳税、服役! 看上去温和可亲,平时发号施令也常常广引经义,还带着几分儒臣风度的魏野,现在可没有什么好脸色给这些地方豪强看。 现在就要将这一战大胜之威使到了极处,才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之前,将能调集的力量都调集起来。 这场大战,不仅要决定西凉汉人与羌部数百年恩怨与命运前途。 而早已在战场上显露真身的贺兰公与魏野、左慈、何茗这个不着调的道门新人组合,也必然要分出一个生死。 只是在这战云密布的当下,并没有什么人会将目光从满布血与火的战场上移开,去看透那命运的迷雾…… …… ……… 番和城前,一队马军都是披挂整齐、策马长驱,一面朝前冲杀,一面一脸崇敬地望着他们的主将。 虽然作为主将,他们这位官拜羽林军左监的军将年纪太轻,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宿将威仪。可是一身马战功夫,却是让他们这些部下着实心折。 马队正前方,何茗催动胯下战马,迎着羌军出营人马就直冲入对方阵形。 他冲得离羌军大营实在太近,最近的箭楼之上,已经有人张弓搭箭,箭雨飕飕而下。 不管如何,这些羌军射术着实精良,可就算这些羌军弓力再强,来势再急,又如何奈何得了何茗这生猛小子?青钢长棍横空一摆,竟是生生将支支羽箭拦腰打折! 跟随何茗冲杀上来的马军们,都将背上硬弓摘下,一面以裆劲夹住马腹,一面开弓回射。哪怕有箭楼遮护,这一番回击之下,照样有数名羌军,惨叫中箭跌下。 何茗高喝一声,手中青钢长棍猛地在羌骑中横冲直撞起来。他这根沉重钢棍是再标准也不过的附法兵器,分量更比魏野赶制的那些骑军重锏要沉了好几倍。 自然,魏野随身法剑桃千金在流霞水母孕养之下,重量也是突飞猛进,要是论实际分量,犹胜过何茗的青钢长棍。但是魏野那标准的施法者身板,哪比得过何茗这怪力小子? 又是一棍当头砸下,被选作猎物的羌兵举槊抵挡不及,竟是连人带盔都砸瘪了下去! 这怪力小子回身又是一棍,抡翻了两个拨马欲逃的羌军,还不忘喊一声:“报个数!” 便有一个眼神灵便的亲卫随着应了一声:“连着方才这仨死鬼,将主您今日已打杀了一百一十三个叛贼!” 这等数目,何茗还是不满地哼了一声:“比起老魏那妖道一日里斩获的数目还短不少!儿郎们,别让丹灶坛的家伙们看了笑话,再上!” 这一场冲杀,已经留下了满地的羌军尸身,何茗还是将青钢长棍朝天一举:“本将乃羽林军何茗!羌贼听着,快快再出一支军马出营受死!” 这声吼,震得箭楼之上残存的羌军们心胆动摇,也让他们心中一股无端悲愤之气骤然而生 神谕!还是神谕!神谕今日只许三个百人队出去与这帮如狼似虎的汉军对阵,为什么大家想要舍身忘死地战上一场,也这般的难? 咬牙之下,这些羌军只能端起角弓,向着这些讨战的汉军射出一支又一支羽箭! 对那些射来的羽箭毫不在意,何茗只管将一根青钢长棍使得风穿不透、雨泼不进。 那跟着他计数的亲卫反倒有些疑惑,终于忍不住朝着自己这位将主近了些,小意问道:“羽林,咱们谏议神通广大,若是率着道兵前来,怎么样也推倒了贼军这座大营。怎的却让咱们来敌营前讨战,今日二百、明日三百的厮杀,毫不爽利!” 何茗这才放下长棍看了这亲卫一眼,拇指一蹭鼻尖:“老魏那家伙这时候正忙着大事,他是一心想要抢下那覆军杀帅的头功的,这数人头算功勋的力气活就推给了我!别管那喜欢鬼画符的家伙,咱们继续!” 听着何茗这样说,那亲卫也没了言语,只好苦笑一声,接着替自己这个少年将主数起今日斩获的人头来。 只是这亲卫浑然不知,何茗随口发的那几句半真半假的抱怨,却都连通着魏野的冒险者私密频道。 “鬼画符?要是鬼画符便能作数,我费这力气作啥?” 端坐在新布置的青石法坛之上,魏野一手捧着水府行波旗,一手掐定剑诀,口中轻轻一笑。 随即就被立在法坛之下、手持桐木符幡的左慈一声喝住:“道友,凝神定心!” 魏野没趣地一耸肩,随即剑诀向着水府行波旗上一划:“九天炁交,大劫更始,元阳转少阳,化生赤帝炁,敕!” 咒诀催动,水府行波旗无风自展,猛地自魏野手中脱出,直飞上天。 霎时一股极净极正的燥意,自行至天中的日光中猛然而生。 水府行波旗上洞阳剑祝符印,受到这股日中真火相激,顿时无火自燃,化成了一片火中虚影! 日中真火,结成朵朵闪耀着金红色的火莲,而水府行波旗化成的火中虚影,却是渐渐由虚转实,成了一片其色正赤的火云。 金莲才捧日轮起,红云压低碧琉璃。 金莲天火灿然,红云人火正赤,交相鼓荡,一旦相触,便是风动、心动、雷动、神动。 而在两股纯正却截然不同的火焰交接之中,魏野双目闭起,双手结印,自然搭在膝头,头顶泥丸宫中,却有一道赤光直冲而起,投入两股真火交接之地。只听得霹雳一声,金莲红云之中,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再度现形。 起先,那一字字符篆虚幻无定,在天火金莲与红云赤火间来回穿梭。 然而随着每一次符篆穿梭过红云赤火,符篆的笔画便更显得凝重几分,而每穿梭过天火金莲,符篆的光华便更鲜艳晶莹几分。 道门传说中,鸿蒙初判,始青天中,自生灵文,于洞阳之馆、流火之庭受真火冶炼,始成字形,号为赤书玉篇,为道门一切龙章云篆凤书鸟籀种种符篆之根本。 而此刻,魏野与左慈联手,勾招日中真火,会同洞阳离火,重炼洞阳剑祝根本符篆,却是在重现当初赤书玉篇现世的火炼真文过程。 眼见得那道根本符篆越发鲜明晶亮如赤玉,左慈手托符幡,向着空中一掷! 符幡飞入空中,转眼之间,便散作道道火光,转眼之间,就只剩下了符幡顶上安着的魏野所佩谏议大夫印。 火光横空,便道道赤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触着谏议大夫印,便化成无数景象,次第在两位仙道高手面前浮现。 那是起火的村落、那是陷落的城池、那是火场中躬身护卫着妻儿的丈夫、那是绝境中抡起鸠杖打碎了羌兵脑袋的老人。 那是在羌乱中颠沛流离的西凉汉民,那也是听闻到凉州羌乱、正集结起大军试图向酒泉、敦煌、北地各边郡叩关的异族大军! 而这道道赤气中,最多的,却是一声声低吟轻唤: “听说您便是朝廷派的天使,来为我们报仇了!” “谏议,番和城那一阵,打得漂亮!” “谏议,您大胜的英姿,小人们看不到了,只求谏议为我等多杀些羌狗!” “自孝武定边以来,霍骠姚、马伏波、班定远,相继而出。我等相信,英雄不绝,汉运不终!魏谏议,善自珍摄,带着大汉儿郎守住我们祖宗神灵留下的土地!” 这其中,有麻布包头的乡野小民、有甲胄在身的阵亡将士,也有冠带齐楚的殉难文臣。 而更多的画面,是一面面的螭虎杏黄旗,在凉州土地上纵横。 魏野满面肃容,望着这一幕,俯身下拜回礼。 赤气越发浓重,然而天火金莲与赤火红云在赤气蒸腾间,却又展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画卷。 于火光之中,显出一尊仙官虚影,手持法剑,身骑凤凰。于这尊仙官身后,千骑万乘,兵将仙吏,各乘异兽前驱,玉女奉宝盘,丈人跨麒麟,更有临日之山、流朱之泉、赤殿丹宫,次第浮现。 随着魏野与左慈联手催动,竟是在半空之中显出了一片安住于慧光烈焰中的仙境景象。 左慈见状,微微赞叹一声,随即稽首礼拜下去,诚心赞叹道:“采之无终,营之永存,却老反婴,光华万春。九天玄根,元首妙门,大哉灵宝,朱丹长生!” 一赞未罢,魏野双目已然睁开,双瞳随之现出金芒,直视向天,口诵祝文:“学仙童子臣魏野,愿得灵宝赤帝下元符命,以制南岳三炁丹天分度,拯拔万民!” 随着仙术士翻身一拜,天中雷霆再震,天火金莲、赤火红云连同那一片安住于慧光火焰中的仙境神真虚形,同时消散,只有一面白地流火牙、闪动着金红之色的令旗在空中招展。 纯白旗面之上,浮出了一团烈火般的螭虎纹,螭虎头尾蟠屈,却正好形成了一道两仪符图。 魏野与左慈相视一笑,仙术士抬手望空一招,那面令旗便落入魏野掌心。 手掌与旗杆一触的瞬间,无数景象在魏野识海中霎时而现,使得魏野一时间脸色都变得苍白。 左慈关切地欲要动问,却被魏野一摆手拦住了:“师兄,不过是识海一时受了冲荡,有些消化不来,这不要紧。” 左慈看了这便宜师弟一眼,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马驹不能乘人,牛犊不能负车,你强行接引凉州万民愿力祭炼这件法器,却又并非鬼神一流,识海震动都是轻的。若用民心之力,便受承负之因,此是三代君子之道,不是圣人之道,最后只怕要自仙道堕落入鬼神一流中,小生还是要奉劝你一句” 这跛足独眼老儿正色说道:“莫要自误。” 听着左慈规劝,魏野嘿嘿笑着一摆手,反问道:“民心是何物?一人一心,千人千心,犹如乱麻,多头歧出,哪有什么唯一纯一的民心?唯在如今这样乱世,民心思安又遇上羌部凌迫,所以有了今日这众志一心的盛况,可等到羌乱一平,原本被视作整体的汉人,便又重新化作流官、豪强、部曲、平民等等高低贵贱类别,其利不同,其心又能如何统一了?” 说着,魏野又低笑了一声道:“这样利用万民愿力的手段,本来便是太平道中的独门秘术,我与师兄也不过是因势利导下的邯郸学步。等得这一战结束,不独师兄要退隐林下去静参无上妙旨,我这个官儿说不得也要挂冠求去的,那万民愿心又与我何干?倒是照着太平道如今扩张速度,日后若是家家户户都去拜中黄太一君,说不得他们倒是能将这套法门推演出什么新花样来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听着魏野这般说辞,左慈也只是学着魏野的样子一耸肩:“正是神也是道友,鬼也是道友,官字两张口,便随着道友说去。既然道友早有预案,便只算小生多口。只是这件法器已经脱胎换骨,水府行波旗这名目已经不甚合适,不如便由小生改个新名如何?” 将令旗合在手心敲了敲,自认在起名上没有什么天分的魏野笑着一点头:“这面法旗是我与师兄同心合力炼养而成,自然起名之事,师兄当仁不让了,只是名字可别太长。一般说来那剑招阵法也好,法器神兵也罢,名目一旦超过五字、六字,便天生地透着一股龙套气息比如那什么乾坤奥妙大葫芦、混沌洪荒百万剑阵,听起来就叫人深觉毫无时髦二字可言了也。” 听着魏野这说法,左慈不觉摇了摇头,一捋白须就拍板道:“洞阳三炁是道友术法根基,三炁上应南方丹天,而此旗又取日中真火陶冶成形,便定名为丹天流珠旗好啦。” 第382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九) 番和城上空,天火金莲、赤火红云交相映目的奇景,虽然有左慈预先行法遮掩,却是依然瞒不过有心人窥视。 羌军大营的中央帅帐中。 半躺在冰晶御榻上的贺兰公,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瞳散出湛湛神光,穿过牛皮大帐阻隔,直落在番和城上。 “洞阳焚邪之火已经很讨厌了,居然又撷取了一丝太阳真火,以火助火?这些道士是真的想要烤鸟肉啊……本座真是好怕、好怕。” 对这等浮夸的演技,他身旁侍立的白发独角侍女,只作不知。 没趣地将身子一侧,贺兰公的目光在白发侍女脸上掠过,漫不经心地问道:“今天的额度,汉军完成得如何了?” 听着贺兰公发问,白发独角的侍女方才一躬身,回答道:“我方战殁三百一十五人,逃回三十五人,正被各部帕夏押在辕门处,等待发落。” 听着侍女回禀,贺兰公不耐烦地一抬手:“这些羌部总是让人不省心啊,这临阵而逃者该怎么处置,还要本座教是怎的?全都砍了,本座看谁有二话!” 白发侍女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正色说道:“羌部首领最有价值的财物,便是他们所带领的这些羌军,若是没有了青壮为他们战时劫掠,这些帕夏便什么也不是。” 听着这话,贺兰公方才抬起头瞄了自己这个侍女一眼:“可是对本座而言,真的很需要这些羌人去替本座打仗么?在武威,他们还算有点用处,可既然他们被那几个泼牛鼻子硬是拦在了这座破城边上,那本座也该考虑考虑怎么废物利用了。” 说到此处,贺兰公微微一笑,轻轻地将手摸上了白发侍女的脸庞,啧啧称叹有声:“小娉儿,你这触手冰凉又滑腻的触感啊,我怎么没早没想到复活一个蛟女来品味一番呢?” 被他称作“小娉儿”的白发侍女面无表情地将身一退,避开了贺兰公那只不安分的爪子:“主母还在贺兰山上盯着您呢,请自重。” 听着“主母”二字,贺兰公面上闪过一丝不安,随即大大咧咧地朝后一仰,“我在外面这么努力打拼,干这么多麻烦事情,还不也是为了她!这些当妇人的,怎么就是不能理解夫君的苦心呢?” 这点诉苦,白发侍女就全当没听见,只是侧耳向着正北方听了听,方才回报道:“那个古怪的祭司已经带着丧尸们靠近了那座城了,需要传令让他们发起攻城吗?” “为什么不?”贺兰公双手将脖子一枕,用一种可堪玩味的表情说道:“不管是他还是他,我还是很想知道这些家伙的真本事到底如何的。最好,他们都不要让本座失望啊。” …… ……… 番和城外,一支支搜救生还者的马军小队,正在撤回。 受到魏野亲卫们护卫的难民,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向着番和城门中整齐进入。 按照常识,守城战时,轻易放难民进城乃是最为不智的决定。因为敌军很可能跟在难民队伍之后,趁机一举混城。 然而这等美事,在今日的番和城却丝毫没有得手的可能。 那号称弓马娴熟的羌军,就这么被何茗率着一支小队硬是堵了营门。而按照某位大神的神谕,有计划、分批次地派遣羌军队伍出去给何茗当练手对象,过得简直比王八还憋屈。 至于番和城门之上,也悬起了一面星界之门仙术工坊专门定制的特大号八卦法镜。根据魏野的再加工,这面八卦法镜上原本用来镇煞、破魔的法力全部都修正成了简易版的照妖镜效果,专门用来识别羌人与祆教信徒身上的异种鬼神气息,起码这些羌人想派奸细混城,那是休想。 一切看起来都正朝着好的一面发展,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从北路回归番和城的最后一支马军小队,由军从事马腾率领。 而在他们面前,所见到却是一场最荒诞的画面。 最先是一阵奇怪而悠长的歌声,从荒野中不期然响起: “……主啊,求您垂听!” “砰!” “惊慌抓住了我;恐怖淹没了我。” “砰!” “我的心实在疼痛。” “砰!” “我多想能长出翅膀,像鸽子一样飞去,” “砰!” “我要求告唯一的父,主必拯救我。无论午夜,无论晨昏……” “砰!” 而在这歌声中,还混合着整齐划一的鼓声。 错了,那不是鼓声,而是沉重的棺材板砸着脑门的声音。 一队队尸绿色的丧尸,步履蹒跚地走在雪原之上。这些丧尸手中都捧着一截又厚又沉的棺材板,随着那破碎沉闷而哀痛的歌声,用力地朝着头上砸去。 绿色的黏液不断在丧尸们头顶溅起,大部分的丧尸早就被被棺材板砸得面目全非,皮肉绽开的地方,露出了它们坚硬的头盖骨。 而在这些做着奇怪自虐行为的丧尸后面,一座活动的白石祭坛,被一群群的丧尸扛起,缓缓地朝前移动。 那座石祭坛上,站着个装束奇异的胡人,在他的身边,立着一堆大号的铁喇叭。那比哀歌更加难听的歌声,正不断地从那堆铁喇叭中冒出来。 而在祭坛最显眼的地方,立着一具很像是处决犯人用的刑具,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号的十字。 那个胡人,很陶醉地跟着那歌声一起吟唱着,然而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前方的马军小队身上。 “战争,终于要开始了。”摸出一串紫晶蛋白石的簇新银十字架念珠,自称伊贝林男爵的男人盯着前方那支全副武装的小队,开心地一笑。 “真理最终还是要用剑来传播,这是那些喜欢绿色的家伙们教给我的真理” 他随即就走到了那具十字架的后面,一手抚摸上了那祭坛上巨大的树瘤,念起了祷文:“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阿门。” 第383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 一手抚上树瘤,随着那怎么听怎么大违人情义理的祷文,这巨大的树瘤也随之鼓动起来。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自那树瘤之中发出胎动之声,而树瘤就是一个巨大的子宫。 满面虔诚地双手抚摸上了树瘤,自称伊贝林男爵的古怪男人,开始用另外一种语言喃喃地祈祷发声。 随着那些祈祷声,聚集而来的丧尸们更加疯狂地用棺材板敲起脑门来。 这是对那诡诞异教的狂热,还是对狩猎血食的狂喜? 眼神好的马军,都看见了那丧尸大军中的种种异象。 马腾盯着那支缓缓逼近的丧失大军,反而拨转了马头,将手一抬,拦住了身后要跟过来的部下们。 “马从事!跟我们一起走吧!” 然而一贯都算得好脾性的马腾,此刻却是猛地大吼出声:“你们先走,把这里的情况尽速回报谏议!我要去探探这些怪物的虚实!” 他转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支逼近的丧失大军,而后一夹马腹,就向着这支毫无人气的尸军冲了过去! 没能拦得住马腾的动作,他的副手只能一咬牙,高喝一声:“大家赶快回城,把这边情形上报给谏议!” 眼望着马军们从容退走,马腾方才将头上战盔扣紧,一提点钢枪,虎吼一声,向着前方的尸军大队冲阵! 经历了几番战事,马腾那自祖上传下来、平日暗藏于血脉中的武将本能,此刻就这样被激发出来。作为魏野亲军中武艺、胆识都算得上挑尖儿的人物,某个仙术士也从来没有吝惜过荷包里的通用点券。他身上甲胄,是取初成气候的海中蛇怪之皮为衬,上面连缀的甲叶也是标准的盾矮人传统工艺,又经过术法高手以某种特殊符文强化。 这样的重甲武装,防御性能就不下于一座活动铁堡,不但寻常羽箭破不开甲胄,就是正面挨上一记铁锏、重锤之类钝器捶打,那附着在蛇怪皮上的化劲符文也足可将劲力消去个七七八八。 只可惜这种星界之门特有的精制甲胄实在价格不低,否则要是人手一件的话,魏野早就带着部队踏平了羌军大营。不过到了那时,也就必须要与贺兰公正面分个生死,才能再谈后续之事了。 一骑冲阵,战马嘶鸣着就踏倒了挡路的尸兵们。 那些随着怪异祭歌不停用木板敲打脑门的尸兵,手里连一件像样兵刃却奉欠,那厚重的棺材板,就算能把脑袋打得皮开肉绽,又能对这差不多武装到了牙齿的具装甲骑如何? 不过数息之间,一人一马已经从尸兵阵列中冲开一个缺口,直向着那尸兵拱卫的怪异祭坛而去! 那祭坛的主人,也正带着一种施虐癖的笑容,半扭过头,望着他。 “想不到啊,那些妄图窥视主的领域的狂妄者还收揽了你这样的勇士!”瞳孔骤然缩紧的伊贝林,像是赞叹般的说道,像是看到了什么值得观赏的物事一般,“那么来吧,勇士,来接受虔诚的受洗圣战者的挑战!” 对于那个胡人的疯言疯语,马腾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猛地将身后投矛扯出,向着这与丧尸为伍的怪异角色投去! 投矛出手,伊贝林却是丝毫不惧,伸出两个指头,按照上、下、左、右的顺序在身前画了一个十字。 有异样的波动在伊贝林身前无端而生,随即围绕在他祭坛之前的数头尸兵猛地腾身而起,正拦在了马腾这支投矛的路上。 投矛破开了当先一头尸兵的胸口,而后去势仍然不歇,又破开后面两头尸兵的肚腹!直到刺入第四头尸兵体内,余力方尽。 可纵然伊贝林借着尸兵为盾,拦住了这一记投矛,他的视域也都被这群强行提起在祭坛前的尸兵阻挡得满满当当。 马腾连人带马,恰在此刻腾空而起,端着长枪向着这个操纵尸兵大军的西域术士冲刺而下。 骑手与坐骑,配合无间,正是精气神都催升到了巅峰的时候。这一枪若是刺个结实,不要说这个古古怪怪的胡人术士,便是一头熊,也能轻松了账! 而就在此刻,一声如同心脏搏起般的闷响,在祭坛上响起。 不过是一瞬间,那诡异的树瘤之中,猛地有一只手穿出。 那是一只强健有力的男人的手,带着青铜色的手甲,就这么横穿在马腾与妖术师伊贝林之间,猛地将马腾刺出的夺命一枪生生握在手里。 马腾毕竟是将门后人,兵刃被握,他来不及细想,猛地翻身就从马背上跃下,身形转动间,一脚踢向那人手腕! 他的反应不能说不快,变招也可说十分老练,可那只握着长枪的手动作一点也不比他慢,甚至还更快了一线! 他一脚前踢,却有另一只手直迎而上,一掌托住马腾那包了铁的战靴,猛地将他反推回去! 也是在这一踢一推之间,那祭坛上的木瘤乍然爆开,一条挺拔雄壮的身姿,伫立在祭坛之上。 那人个子高大,身上是一件兽头狻猊锁子甲,内衬着白地绿松石锦地战袍。头上戴着一顶虬首铜盔,将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黄铜虬龙那大张的阔口之下,只有脑后披拂着一溜纯白的长缨子,看上去,像是野马的长鬃,又像是年轻的白狮子。 但不管马腾怎么看,都觉得面前这个年轻的叛军将领,似曾相识。 对于马腾的那些疑惑,伊贝林自觉并没有解答的必要,他将手探入胸口,像是要抠出自己的心脏一般,拉出了一杆尖矛。 那是一杆朴素无华的长兵,没有枪缨,也没有枣木浸油的矛杆,通体都是用某种银白色的金属铸造出来一般。但这根充满流线美感的朴素兵器上,却带着一股让人战栗的杀戮气息。 郑重其事地将手中尖矛捧着递给身边这自树瘤中降生的武士,伊贝林用一种沙哑而充满诱导性的声音尖叫道:“去吧,神的勇士啊,像圣徒乔治杀死恶龙一样,给与这些违抗神罚的人以惩戒吧!” 第384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一) 一枪无功,马腾立在祭坛一角,不待停留,枪尖一抖,便又冲杀上去! 对于北路这批尸兵大军,魏野不是没有防备。沿途布置符咒,净化水源,不过是消极退守之策,最关键地,还是要将操控这些尸兵的术者干脆斩杀,才算是断根。 而面前这胡人术士,便摆出如此一副再明显不过的幕后黑手模样,既然为马腾遇到了,哪有放过之理? 就算不为了那些空荡荡的大义口号,也为了他一家所系的血海深恨! 感知到生人气息,祭坛之下,无数尸兵皆开始骚动起来。早已不能称之为人的一张张怪脸上,只有尽力张大的嘴,和从突变伸长的犬牙上淌下的黏液。 这些半人半鬼的尸兵,半是仰赖尸林君神力改造,半是受到伊贝林异术遥控,一应生物应有的情绪早已磨灭大半。这样的一支尸军,不懂得后退,不知道何为恐惧,身体中剩下的,只有贪求血食的尸鬼本能,简直是冷兵器时代最完美的炮灰部队。 然而也正是因为贪求血食,它们正处在一种极度不安的躁动中,甚至连掌控这支尸兵大军的伊布林都几乎驾驭不住。 只因有客从北方来,走到了番和城下,却发觉主人好生吝啬,根本不想送上吃喝。 一开始,还有些自恃墙高粮多的坞堡之主,高傲地拒绝了魏野数量稀缺的那点慈悲心,把自己连亲族整个打包起来恭请这支尸兵大军笑纳。然而越深入番和县境,沿途的阻碍就越多。 凡是能搜罗到的民人,都被马军驱赶着送进了番和城,而在这样大雪封冻的野外,就是想捉些田鼠果腹,也不可得。没了血食补充,尸兵的活动力就越发下降,偏偏道旁时不时地还会出现被人事先安放好的道门符咒,对尸兵队伍进行地雷式袭击。 连补充水分,在此刻都成了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沿途的河流、水井、池塘,凡是还没彻底封冻的水源,都被人投入镇邪灵符净化,这样的符水,人喝了有益无害,可尸兵却碰都不能碰,只能靠嚼雪块来补充水分。 然而正因为尸兵们都被改造成了半死半活的东西,还依然有着热量消耗的缺陷,摄入雪块,只能让它们躯壳中保存的那点热量消散得更快。要不是这些尸兵的自我人格都已经随着突变的脑子而抹灭,换了任何一支冷兵器部队,逃亡、营啸、哗变,都是免不了的。 当下,它们嗅到了生人气味,竟是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望向了祭坛之上。这座祭坛对它们的咒力控制再强,也不能压抑住它们对活人血肉的渴求,一时之间,就连那些托举着祭坛的尸兵,也纷纷丢下手中活计,争先恐后地朝着祭坛上爬去。 祭坛之上,那具巨大的十字架依旧闪动着灿灿华光,在光线所能照射到的地方,骚动的尸兵便要安静许多。然而那种受术法控制而表现出来的驯服态度,早已比不上往日。 大部分的神职人员都相信,信仰之力无所不能。并且在整个古典时代,所有志向远大的宗教家,都致力于如何建设一个牢牢地钳制住信徒身心的严密组织。比如把教团建设得有如军营般的恋童癖先知,比如花了上千年功夫去把整个社会变成了一个大号僧院的婆罗门祭司。 比起这些前贤们,后古典时代,各路邪教用来控制教徒的宗教农场简直就像是过家家一般的笑话产物。 但是就像改信了基督教的日耳曼蛮族们,依然把修道院当成了定期扫荡的储藏室一般,宗教的灵光也不是那么永远好用的东西。哪怕在印度这个社会停顿不变的奴隶国度,也依然产生了嗜血的伽梨女神信仰,鼓动着贱民们四处绑架婆罗门祭司与刹帝利贵族,为贱民的神灵献上血祭。 就像是现在,当这些脑子都变成了黏液的尸兵饥渴贪求血食的时候,驾驭它们的法术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伊贝林这个来历不明的施法者。握住了手中的念珠,他猛地扑到了祭坛正中的十字架下,单膝跪地,用一种单相思般的狂热神态亲吻着手中的十字架念珠,随后用一种奇怪的调子吟唱起来:“sanctaecrucis,adliberandumscepturhominem!” 如果魏野在这里,随口便能叫破,这咒语其实是一段十字教的朝拜祷文,赞美那钉死了耶稣基督的十字架。而按照十字教体系推崇繁文缛节的一贯作风,这种祷文式咒语,要不能堆砌上十小节以上的各种对神的礼赞,连念咒语的人自己都不肯容忍 “终究是不知敬畏为何物的怪物,打算暴走吗?神圣的十字架啊,此为浮于洪水之上的方舟,高举旷野之中的铜蛇,必将拯救陷于灵泊幽狱的亚当子嗣!天国的光辉,消弭虔信者眼中的贪欲,断绝苦行者**的饥渴,斩除谦卑者心中的骄横,这是神圣的胜利,在十字架前,臣服吧,魔鬼与魔鬼的仆……噗!” 咒文还差最后一个音节,伊贝林却是头朝外一偏,就这么保持着手握念珠的姿势,直接飞了出去。 跟着他一起飞出去的,还有半颗折断了的后槽牙。 而挥拳的人,却是不耐烦地甩了甩手,像是嫌脏,不像是嫌痛。 不知何时,祭坛上面又多站了一个人。 她的身形可以说很娇小,清秀的面庞线条柔润,放在戏台上,就是《蟠桃会》上捧桃的仙童。然而那眉眼间顾盼机灵的气质,倒更像是古灵精怪的小红娘。 不过红娘肯定没有一拳砸断了别人牙齿的武力值,红娘也绝对不会出现在这等险恶的战阵之上。 “都说了多少遍了,我是货真价实的文职人员,那个爱压榨别人劳动力的叔叔还老把我朝战场上放!” 一面发着牢骚,司马铃抬头看了看祭坛上的十字架,随即对着伊贝林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来拆迁啦!” 第385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二) 像是傍晚散步时候,对着邻居说了一声:“吃了吗?”一般随意,少女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对着面前这个穿西班牙皱领的削瘦男人打着招呼。 然而她那捏得很秀气的拳头,却是没有这般友好随性,而像是一颗射出炮膛的铅弹一般,就这么朝着才刚刚狼狈爬起的伊贝林男爵胸口砸下去! 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这个跟着魏野的少女大概只是某谏议大夫的远房女眷,做些端汤送水的乏味事情。在这个年头,照应亲族是天经地义的大事,哪个挣出个官身的人物,身边不带掣些个靠他吃饭的亲眷? 可事实上,差不多把魏野每月官俸都当零食吃干抹净的司马铃,并不是常人眼中所见的弱不经风的小侍女。通过不断摄取五金之气凝练而成的半妖之身,坚实程度更是早就超过了寻常的大妖。此刻出拳,杀伤力绝对不在桃千金解开混元如意法后全力一击之下! 拳未至,拳风已拂面而来,伊贝林紧握着十字架念珠的那只手猛地朝上一抖,念珠上银质的十字架下端陡然伸长,变成了尖锐的三角短剑,而上段的十字架横臂随之变成了两头尖锐的短剑护手。这柄长不过两肘的三角短剑,恰好护住了他的胸口要害。 一拳前捣,司马铃正砸在了那柄式样奇特的三角短剑之上。 挡住了这足以开碑裂石的一拳,三角短剑却丝毫没有变化,甚至连剑身都不曾弯曲。银白的剑身之上,只有血红色的光芒猛然流泻而出,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回应着司马铃的拳头,就这么将她震退数步。 司马铃一抬手,指节上分明露出了一片灼伤的焦痕。 将左手按上右拳,五金之气迅速流转,修补着灼伤之处,半妖少女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声:“魔法剑?” “魔法剑?太失礼了!”伊贝林冷哼一声,将三角短剑朝前一指:“宝剑十字,殉道圣徒雅各赐予守卫基督者的最强武器,这是你们这些异教的精灵所不能战胜的圣物!” 然而对伊贝林的话,只换来司马铃一声不满的咋舌:“啧,和宗教神棍进行正常人听不懂的对话,这种麻烦事情不是应该让叔叔自己来吗?啊,不管了,反正我只是来对这边的非法宗教设施进行拆迁的,大叔,麻烦你让开啦!” “拆迁?” “这奇怪的十字教祭坛没有向我叔叔主政的番和县报备对吧?不要说是一千八百平方米,还是一万平方米,以我家阿叔的个性,只怕是一厘米,啊,应该说一毫米的地方都不会批给你们这种有害公众安全的邪教教团的。这里是凉州,又不是温州!” 对司马铃这毫不掺假的老魏家嫡传嘲讽,伊贝林恍如未闻一般,只是将三角短剑朝着天上一指,再度飞快地吟唱起赞美诗般的咒文:“那守护加西利亚地方的殉道圣者、西庇太之子,以你赐予圣地亚哥骑士的十字架名义,展露出伟大的力量,救主啊……” 尽管伊贝林的语速已经比得上那些个专攻《报菜名》的相声演员,这段咒文的吟唱时间也实在太长。他对殉道圣徒的来历才刚起了个头,司马铃的拳头就已经毫不客气地砸了下来。 以非常具有贵族风范的剑招连连招架着司马铃的拳头,伊贝林嘴里还在不停地吟唱着咒文:“那焚烧了邪神巴力祭司的火焰,从先知以利亚虔诚的祈祷处来,从磐石彼得看护的神国大门处来,从侍奉万军之主的七重天穹处来……” 血红的剑刃与少女的拳头不停相撞,溅起火星般的碎光。 对伊贝林而言,这样一边运使剑术,一边保持注意力吟唱咒文,也似乎是一种极大的负担,用不多时,他的额头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可随着祈祷,他手中这把带着古罗马五指剑风格的三角短剑十字架上透出了越来越炽热的温度。 每一次拳头与宝剑十字的接触,都带来新的灼烧痕迹,虽然只要司马铃念头一转,便能调动体内存储的五金之气修复这点伤口,但这样的战斗也让少女越发地不耐烦起来。 “所以说” 一记横锤砸开宝剑十字,却又被伊贝林以德意志剑术的黏剑技巧妙到巅毫地封挡开。 “像我这样可爱的法律系少女” 抽回的左手,敏捷地拍开了宝剑十字剑柄上的念珠。 “为什么要被派到战场上来呀!” 然而对这样的抱怨,伊贝林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用力地将手中的雅各十字猛地朝着空中一抛,大声地唱出最后的咒文:“……撒玛利亚人拒绝了救主,便要得着他应得的,让火得着殉道宗徒雅各的吩咐,从天上降下,烧灭他们吧!” 随着咒文,昏暗的空中有什么东西借着法术灵光浮现了出来。 那像是以宝剑十字作为中心的魔法阵虚影,在四个角上,分别是代表十字教四名殉教圣徒的特殊t型十字架。 在私密频道中,某个考据癖晚期的失业民俗学家淡淡地解说着:“原来如此,以圣徒雅各的宝剑十字为中心,以埃及修道院长圣安东尼的牺牲十字架为辅。借助十字教主保圣徒崇拜而施行的神圣魔法么?虽然吟唱时间略微长了点,不过这术式倒不算坏。” “叔叔!我才不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术式,我只想知道这法术有法子破解吗?” “如果是我正面对上这家伙,大概会有十种以上的法子破解吧。谈谈十字教的内部纷争、罗马公教会和东方正统教会的矛盾,乃至新教与罗马公教的那些新仇旧恨,对殉道圣徒和圣母的崇拜算不算违反了教会的偶像崇拜原则什么的。就像佛门真言宗的神通大半依赖于和尚们与诸佛菩萨的皈依境产生的精神联系,十字教的神术也和他们的宗教信仰联系很紧密,只要有一丝拉的动摇,就很容易让我趁虚而入了。” “这种时候,我一点也不想听叔叔你客串恶魔拷问教徒的心得!” 叔侄俩在私密通讯中的交谈不过是一瞬之间,那浮现在空中的魔法阵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轮,一道道火光凝成的箭簇,毫不留情地朝着司马铃射落下来。 将身子在半空一扭,司马铃灵活地闪避着那些火之箭,然而通过半空中的魔法阵而施放出的火之箭,就像是无穷无尽一般。 不管是谁,都能看到在那片尸兵大军中展露出来的景象,火焰像是瀑布一般,不停地朝着祭坛之上流泻而下。 在这样密集的攻势之下,就算是初步修成风虎遁诀的魏野,也很难闪避开所有的攻击,只能凭着青溪道服的护御之力硬扛。而司马铃只是将头一抱,随即身子一缩。 腾起的轻烟间,一只团子般憨拙的猫儿以远超出它体型的灵活速度,在火之箭的扫射中穿梭自如。 不仅如此,她的活动范围还朝着伊贝林立身的地方越来越近。当一支火之箭扫到她尾巴的瞬间,“喵嗷”一声猛地跳起,就这么扑到了伊贝林男爵的背上。 浑然没料到半妖少女还有这一招的伊贝林,还来不及思考,一支火之箭就擦着他头皮直掠过去。 在犹太人的旧约中,总喜欢描写他们那位喜怒无常的主宰以火焰的形象示人,所谓先知们,有事没事提起来的就是“天火焚烧的罪恶之城索多玛”。但是,要是神罚之火落在虔诚的信徒自己头上,那可就不怎么美妙了。 “该死的妖精,从我身上离……”伊贝林伸出手去,想将在他身上玩攀援的司马铃捉住。然而这看似憨拙的团子猫却有着远超人类的运动神经,而就在他耽搁了的数息之间,又是好几支火之箭在他身上爆开来。 尽管他身上的贵族衣袍也像是经过特殊术法强化过的防具,但是在这样密集的火之箭轰炸下,一样显出了片片焦痕,至于他头顶的贵族软帽,早就化成了一团焦炭,露出了下面被烧光了头发后灼伤的头皮。 强忍着头顶上传来的焦灼痛感,伊贝林大叫起来:“服从于救主的战士,快来保护你属灵的父亲……啊,痛!” 他的叫声还没结束,在祭坛之下,一直同马腾厮杀不止的龙盔武士已经猛地跳了起来,以身为盾,挡在了伊贝林的身前。铁矛飞旋间,顿时就将数支火之箭拦了下来。 受着龙盔武士的保护,伊贝林也终于来得及唱出新的咒文:“在天上的父啊,基督耶稣我的救主,罪人妄用了您的恩宠,请垂怜于我们,我们向你忏悔,请庇护我们!” 随着这段咒文,半空中浮现的火轮渐渐黯淡下去,司马铃趁着这个机会,猛地从伊贝林男爵的头顶跳下去,正巧落在了龙盔武士的头盔上。 感应到头上落下了一个奇怪而又沉重的东西,龙盔武士猛地一扬铁矛,便要将司马铃扫落。 然而半妖少女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团子猫身形一转,就朝着地上落去,临跳落之时,还不忘回敬了龙盔武士一记货真价实的猫拳。 这一拳力道也不算差了,只是匆忙一拳却稍微偏了些力道,正好砸在了黄铜头盔的龙牙之上,正好将这只做工精细的龙头盔打飞出去。 根本没在乎这临行一拳取得什么战绩的司马铃,在半空中一翻身,轻烟起处,重又变化成了人身。她几步赶到满身是伤、看上去吃了不少亏的马腾身边,一低头:“马大叔,怎么样?能不能走?我带你撤回城里!” 她的问话,这时候却丝毫没有得到回应,因为马腾只是用一种疑惑的、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祭坛另一端的敌人。 顺着马腾的目光看过去,落在司马铃眼中的是一个面容英挺的青年。除了浅棕色的短发之外,他的眉眼脸型,都和马腾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之处。 只是在半妖少女那远超寻常人类的视力中,能够清晰地看到,在青年武士双眼棕黑色的虹膜上,浅浅地浮着六芒星为主体的魔法阵,幽幽地泛着异光。 “叔叔,那是什么?” “六芒星是契约的象征,正反两个三角形,代表着截然不同的两种力量彼此交接。犹太教用六芒星来表示神与人的契约,在印度坦特罗密教和炼金术士那里,六芒星又代表着阴性与阳性的结合。不过我估计你不是要听我说这个,那么回重点,我要猜得不错,这是一种操控心神的附魔型咒术,瞳孔上的六芒星就是法术留下的刻印,这小子是个已经被洗施加了精神暗示的傀儡。” 通过私密频道连接上司马铃视域的魏野说着,还是尽快地补充了一句:“只是我希望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不要跟八点档家庭剧那般狗血。” 听着魏野这句话,司马铃沉默了片刻,也深有同感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故事真要那样发展,的确是一点都不好玩呢,叔叔。” 丝毫不知道这对叔侄在私下交流些什么的伊贝林,半靠在青年武士身后,轻声地笑起来:“如果不是你多事,我也不想让这样可悲的场面出现在这场战争之中啊。对,就像你们心中所猜测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司马铃的一声轻喝打断:“呀喝!” 这一声断喝中,司马铃不是朝前冲刺,而是一掌正击在马腾后颈,一掌就将那满脸复杂神色的男人打昏了过去。随即将他朝肩上一扛,毫不恋战地朝着祭坛下跳了下去。 只有被她打断了接下来精心准备台词的伊贝林,一脸被石头噎住般的痛苦神色,跺着脚大喊道:“你这个该死的小丫头,你都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让他们父子在战场上相见,让故事的发展按照神已经预定好的路线进展?!” 扛着马腾这么个大男人,司马铃的身形却是依然灵活如斯,她不屑地一撇头,用一种打量白痴般的眼神回望了那气急败坏的神棍一眼:“为什么每个没水准低素质的反派,都喜欢自导自演这种人伦惨剧的戏码?而且凭什么我要学着那些没脑子的勇者一样,陪着你演这种洒狗血不偿命的乡土幻想剧啊?再见,不用送我啦!” …… ……… 就在番和城外在进行着司马铃毫不按照套路走的胜利大逃亡时,羌军大营中,也有同样谈不上多高妙的剧本在同时上演。 在中军大帐之侧,一处经坛早已立起。 坛高二肘,分做三层,全用白土筑成。坛上用五色彩粉画出八叶莲花,莲花中心是一尊狞恶无比的半人半鸟、头戴金冠的噬龙凶神。 莲花之外,分别在东西南北四方描画着四尊声闻乘大阿罗汉,一般的身披袈裟、袒胸露臂。 而与这四尊罗汉像一般装束的遍照老僧,就跪在这座经坛之上,面前摊开了那本从贺兰公处得来的《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可是他的神情却显不出什么参阅深奥佛经的虔诚神色来,反倒是蹙着眉,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显得无比吃力。 仔细看去,便能看到遍照老僧的身下,涂了满满的一层蜜糖,香甜的气味弥散在空气中。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跑了许多不知寒冬为何物的蚂蚁,就这样群聚在经坛上,贪婪地舔食着蜜糖。 遍照老僧看似跪在经坛上,然而仔细看去,他的双膝却是微微离开了经坛,恰留出了一线能容蚂蚁们从容通过的缝隙。而遍照老僧全部的重量,却都压在两个大脚趾上。 这样高难度的跪姿,若不是将肉身力量修行到了极限的人物,断然是做不到的。虽然遍照老僧曾证入佛门退法阿罗汉境界,可对如今早失果位的他而言,这样的极端苦行依然是相当难以忍耐的折磨。 经坛之侧,头戴金冠的贺兰公,就这么看好戏般地注视着遍照老僧。这位鬼神之长满脸都是春风拂面的笑容,好像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般开了口:“我听说天竺的神灵,都很喜欢看信徒们进行严格的苦修。以前本座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合乎情理的嗜好,然而如今看来,本座倒是稍稍能明白些他们的心境。” 看着遍照老僧那袒露在寒风中,冻得黑里透红的头脸、胳膊,这位凉州鬼神之长还很好心地提醒道:“我听说佛门的大德想要证道成佛,总免不了要苦修一番。遍照阿闍黎,你看你看,本座到了今天这个身份,也一样不能在苦行上免俗。你现在这个修行唤作‘奉爱瑜伽’,本座差不多常常要经历的,要旨也极简单,你跪着念经的时候,别让蚂蚁跑了,也别叫蚂蚁死了,不然,这苦行可就算前功尽弃了。” 说着,这位兼职太多的贺兰山神将身子微微前倾,又向着遍照老僧身边洒了满满一斗的活蚂蚁 第386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三) 在“如何跪蚂蚁”这件苦行事业上,贺兰公像是一位异常渊博的大师,对于遍照老僧更是毫不吝惜地倾囊传授着他的独门秘诀。 但是将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何控制肉身上、免得压死了膝盖下的蚂蚁们的遍照老僧,实在很难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这老和尚也曾经是个雄心壮志满襟怀的人物,佛前发下大愿,誓要将佛门慈悲法雨洒遍世间。尤其是汉土这等不闻佛法的贫瘠边地,天竺人所谓的蔑戾车土,更是他这位修成退法阿罗汉位的高僧大展身手之处。(蔑戾车土,一作蔑戾车地,梵语音译,即边荒之地。和其他文明圈不同,希腊人、罗马人和中原人在彼此的印象中,所谓塞里斯国和大秦国,都是神话般的仙界,然而在印度婆罗门的妄想中,除了恒河流域,其他的国家都在罗刹、恶鬼与阿修罗的统治之下,乃是最恐怖也不过的人间地狱。这种时候,我们只要说一声“干了这碗恒河水,来生还做印度人”也就是了。盗泉子谨注) 尽力维持着那跪蚂蚁的高难度姿势,遍照老僧双掌依旧严持莲花手印,双目紧紧落在面前那卷黑色贝叶禅经之上。 在他的眼前,那些细小的梵文字母,正在不停晃动,似乎每一个字母都离开了它们原本该呆的地方。 首先是传说中来自四面大梵天口中宣说的摩多四声字母,代表平韵的十个梵字不安分地在贝叶经书上不停蠕动,仿佛它们是从冬眠中惊醒的蛇,正在找寻新的洞穴安眠。但是很快的,这十个梵字就被代表重韵的四个字母所发现,它们就如同吞噬那伽龙众的金翅鸟一般,欢喜无比地朝着蠕动着的十个梵字扑去,撕咬着它们的身躯,将它们吞吃殆尽。 这样的一场盛宴用不了多久,便成为了乐极生悲的惨剧,大腹便便的四个重韵字母打着嗝,可从它们的嘴里喷出的不是墨迹,而是黑色的火焰。这黑色的光芒从四个重韵梵字的每一笔每一划中喷薄而出,让它们发出了凄厉的哀鸣声。 渐渐的,四个重韵梵字就这样燃烧殆尽,它们残存的尸骸倒在地上,依稀能看到那些残存的骨殖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代表随韵和止韵的两个字母。 它们无力地倒在那里,直到两个在梵文中无关紧要的重字字母一瘸一拐地走到这堆尸骸旁边。 这两个重字像是发现了美食的秃鹫,毫不犹豫地在尸骸间翻找着什么。似乎,有一粒宝石,或者是摩尼宝珠,或者是圣者遗留的舍利子,被这两个重字捡拾出来。它们欢喜踊跃地绕着那粒墨点般的宝石跳动着,而后,更强壮也更通用的那个重字猛地冲到了同伴面前,抓住了对方的腿,猛地将自己的同伴撕成了两半。 这个谋杀者捧着那粒墨点般的宝珠,欢喜地朝着贝叶经书的边缘处奔去。然而它却失算了,在经书的边缘处,正分峙着两个梵字们的聚落。那分别是气声梵字与半声梵字的领地,又高又壮的八个字母,正在互相厮杀,它们冲入彼此的聚落中,将那些墨线构成的村寨统统点上大火,并让孱弱的梵字们活活地烧死在村寨里面。 在这些狂乱的梵文字母中间,捧着墨点宝珠的重字实在是太过惹眼,使得气声梵字与半声梵字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它们彼此间的仇杀,向着这个犯了杀生重罪的梵字冲过来! 随着墨迹组成的血水不断在贝叶经上迸溅,一片狼藉之中,有一只手从贝叶经的上方垂下来。那只手属于发声二十五梵字之一,光华满身,如同梵字中的天部神族。而这位梵字中的天人,就这样庄严万分地,将那颗本质不过是墨点的宝珠捞在了手中。 更多属于发声二十五梵字的字母出现在贝叶经卷之上。很快的,这些光彩照人的梵字中的神族,为了这颗墨点,纷纷地争执起来。争执很快地变成了争斗,新的血迹遍布了整部经卷,那些落败的梵字,纷纷从经卷上方坠下,落到了线格之外,它们的形状扭曲,连字体也从端庄的悉昙体变成了粗野古老的笈多体,再也看不清楚原本的模样。 然而这些惨败坠落的梵字,纷纷又朝着贝叶经书上方攀援,它们的字形彼此勾连,就像是传说中多头多手的阿修罗,向着天界诸神发起了不知疲倦的挑战一样。这些新生的梵字,又再度占据了贝叶经书上的大片位置。 在这一片使人目不暇接的混战中,渐渐的有火从黑沉沉的经卷深处升起。黑色的火焰****着贝叶经卷,将那些几乎无穷无尽的梵文字母们吞噬在一层层的火轮下面。 那些字母无声地哀号着,渐渐褪去了它们身上的墨迹,化为了无数惨白的骷髅,在黑色的火焰中打滚着、燃烧着。 遍照老僧甚至都能分辨出这些骷髅痛苦地开阖着牙床,到底是在叫嚷些什么。 那是他这些时日差不多已经听得不想再听的祈祷声:“阿胡拉玛兹达!” 猛然从黑色的贝叶经上移开视线,遍照和尚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面前多了上百个羌人。 这些被捆成一团的羌人都被半裹在牛皮毯子里面,就这样整整齐齐地码在经坛下面,像是秋天里收割好的一捆捆麦子。贺兰公依然笑得无比愉悦,望着这成垛的麦子捆尽头,那些上了马的羌军。 “这些临阵脱逃回来的懦夫,该怎么处置?” “巴赫拉姆大君在上,临阵脱逃的懦夫就该让他们变成战马踩过的烂泥!” 就在这一问一答之间,那些满面狂热神色的羌人马军纷纷催动了战马,就这样毫不犹豫地朝着满地的溃逃羌军踩了过来。 马蹄踏在活人身上的闷响,很快就变成了一片惨叫与血液溅射的杂音。而在遍照和尚眼前,却只有那卷黑色的贝叶经中,更多的抽象而又具体而微的画面,是从面前的屠场上展露出的更多的死亡。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下来,随即晕染了经坛上的八叶莲花。 在佛门之中,八叶莲花为众生心莲,是诸佛刹土之根本。然而此刻,经坛上的这朵八叶莲花,却一扫圣洁之气,八叶莲瓣变得一片血红,透着血迹干涸后那不祥的黑。 在八叶血莲之外,占据了东西南北四方的四尊大阿罗汉像,也从庄严丰满的罗汉法相,突兀地变得干枯,面上露出了淤痕般的暗紫色尸斑。这些尸斑随即扩大,飞快地转为了尸兵体表特有的灰绿色。 四尊罗汉像的眼眶随即深陷,半融化的眼珠从眼眶中脱出,就像是佛门修法中著名的不净观一样,这四尊罗汉像也变成了那些抛散在恒河中的腐尸,皮肤膨大,脓液四流。最后,皮肤再也无法承受这样连续的膨大过程,从中迸裂开来,腐肉与脓液恣意地流泻而出。 不知从何时起,遍照老僧的身上已经爬满了蚂蚁,这些蚂蚁都用尖颚撕咬着老僧的皮肤,使得遍照老僧全身的血管都不正常地凸起。他的头颅,这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颗遍布条状凸起的蜡黄色的核桃,那些淡青色的血管,不停地跳动着,让他看起来几乎不似人形。 而这个时候,遍照老僧却觉得自己似乎能读出面前那部贝叶经上的经文了。 对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毫无反应,对那些变成烂肉般的羌军死鬼也丝毫没有些微关注,遍照老僧嘴角带上了一丝妖异的笑容,以一种极度欢悦般的声音合十颂唱道: “归命世尊如来人天师,我今说此一切如来心秘密法要。若有诸天、龙、鬼、神、乾闼婆、阿修罗、迦楼罗、紧那罗、摩睺罗伽、拘办荼、毗舍遮、人及非人,归命供养十方圣众,受持此经通达法相。 “即说唵字是圆满义。即说吽字是破魔义。即说佉字是离畏怖义。即说娑字是降伏障碍义。即说跋字是摧灭冤敌义。能为持诵微妙最胜,如大宝树成就诸愿,梵行清净一切圆满……” 随着遍照老僧的诵经声,满地被羌军马队踏成肉泥的残尸断骸,像是活物一般,开始朝着他这里蠕动。 贺兰公就这样心情愉快地看着那些皮肉、内脏,吃力地在白土筑成的经坛上攀援着,随即将目光转到了正北方。 “终于来了吗?虽然数量还是有些不足,但有总比没有强。” 说着旁人都听不懂的话,贺兰公将手朝着番和城一指,高声大笑起来:“第二回合要开始了啊,自以为是的道士们,这一次,你们的活计要干得比之前更漂亮了才成哪!” 随着他的笑声,这位凉州鬼神之长猛地一挥手:“传本座的命令,所有随军的活人都要披甲备战,半个时辰后,本座要见到你们杀到番和城下头!” 第387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四) 阿卡杜拉是羌军中的伯克,地位不上不下,正该管羌军左军所属的一个不满员的百人队。 这十几年来,北地的气候越来越反常,八月飞雪,三月回春,夏则少雨,冬则无雪。水草再丰茂的草场,在这样的苦寒干旱交替折腾之下,也渐渐地支持不下去了。原本能放牧半年的上好草场,如今只够牲口们三个月的糟践就得转场。 对游牧部族而言,这样的气候绝非什么好事,然而像阿卡杜拉这样的羌胡贵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是,游牧所得的羊马财物有限,可是架不住凉州几个大郡的太守,都是不折不扣的亲羌派。那些居住在城中的祆教祭司,靠着教民捐献和征收拜功捐献已经足够阔绰,而凉州地方上财计的大头,却是向阿卡杜拉这样的羌胡贵人拨下来的安羌钱。 所谓“安羌钱”,是以张掖太守段罔为首的凉州数郡守臣倡议,加上一些亲羌派豪族的家主呼应,定下来的规矩。从春分前后的祆教春祭,胡语中所谓的“诺鲁兹”节起,一直到秋日里羌部打草谷的时候大祭巴赫拉姆的秋分祭,一年里,凉州守臣倒要给大大小小的羌部送上七八次钱粮。 这些赈济钱粮的名目,也是花样繁多,有为祆神助祭的“敬神钱”,有为那些远行到安息国朝拜圣地的祆教祭司置办行囊的“学经钱”,有为祆教那些礼拜寺翻修的“动土钱”,也有免得这些羌人老爷们吃不上便宜又照着祆教教法“洁净”的肉食而按人头拨下来的“逢节羊酒钱”,若是那些繁衍兴旺的羌部,还要每年另外拨一笔“育子钱”,生怕羌部没从十几年前的平叛之战里缓过气来。 至于捐税、服役、刑名诸事上,更是处处大开方便之门。 如斯善法,实在是自上古三代以下,周召理政、文景治世以来,都能排得上号的德政。 不过这等德政,似乎丝毫没有买来一丁点羌部的忠诚。每一所礼拜寺里,祆教的祭司们挥舞着烧火棍在笃地皮:“收了汉人的钱,你们心中的那点光明,就被这些汉人买走啦?你们要切记,阿胡拉玛兹达的子民,最终是要回归他的身边的,这些尘世上污脏的**,只会腐化你们,让你们堕入无底的黑狱!” 当然了,至于钱嘛,就先让祭司们收集起来,用圣事净化净化再说。 至于送到羌部去的钱粮,那没说的,都归了阿卡杜拉这样的伯克们。而阿卡杜拉们对这笔钱,也不过只有一个用法。 想法子购置刀、枪、弓、弩,让更多的羌人放下牧哨拿起兵器,去占、去抢汉人的地方。如此一来,便会有更多名目的安羌钱落进他们手里来。比起打草谷,这才真的叫一本万利! 而主持发放安羌钱的各位大人先生们,也会觉得自己在安边定疆上实在是劳苦功高,是值得勒石为记,传之千古的。 纵观整个古典时代,这样的蠢事似乎一直层出不穷。两汉的和亲羁縻手段,还能说是为了将来勒石燕然准备,可凉州守臣的安羌钱,与所谓岁币,所谓和平宗教的信徒补贴,那份一脉相承的绥靖用心,倒不愧是从一个模子里继承下来的。 这个传承几千年的文明,偏偏就孕育了这么一种人,是这么样地痛恨她,恨不得毁灭她才甘心。而这些人中的大多数,不过是为人前驱的蠢货炮灰,根本从中间拿不到什么好处。 到底是有什么样的仇,有什么样的恨? 这样眼光太过长远的事情,并不为阿卡杜拉这样的人物所知。他只知道,从祆教起事以来,自杀入武威这个凉州腹心要地时候,一路上都是势如破竹,沿途烧杀抢掠莫不遂心如意。 武威守臣,上至一州刺史,下到各郡太守,甫一接战羌兵,就溃不成军,轻车遁逃,连身边妻妾都弃之不顾。而汉人百姓,在他们刀枪之下,更是如驱犬羊,虽然神谕降下,不许抢夺生口女子,只要他们不得封刀地一路砍杀下去。可是光是抢夺来的金银、布帛、牛马、羊酒,还有种种汉人巧匠所制的精细耍货,不是让大小部族都赚够了十几年安羌钱都比不上的财物? 这样的顺风战一路打下去,也让那些多年前面对汉军落胆的羌人又重新提起一份信心。在阿卡杜拉看来,过去汉军对羌部的战争,虽然略略得胜,但靠的无非是以庞大军势压之,辅之以对羌人各部贵人的分化瓦解之计。 如今,有神明加护又上下一心的羌人大军,怎么样也能将整个凉州搅得翻天地覆了吧? 虽然上头有了个比汉人官府更加苛刻、更有力量的祆教,但是力量就是权势,而祆教的神灵还愿意向羌人分享这力量,那么卖身给祆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起码,这力量能帮助他们过上比汉人更富庶安乐的日子,只要他们听从神谕,去杀、去抢! 理想如此美妙,现实却是如此叫人暴躁。 带着所剩不多的本部羌军,阿卡杜拉满脸的疲惫神色,不停地夹着马腹,在番和县城之下来回疾驰。 偶尔,通过之前几次攻城而总结出的敌人弓弩射击范围,他和他的部下们飞快地抢进到番和城下,向着城头之上射出一两枝箭,连准头如何都顾不得,便紧张万分地后退回来。 不紧张是没有法子的,之前的战争中,凡是在通神上颇有能力的祭司,差不多都给派遣到了番和城下。然而等待他们的,却是从城头射下、腾起气浪和火云的邪术之箭,以至于到现在,羌军大营里有地位的祭司都找不到多少! 连祭司都无法在汉人的邪法前活下来,而没多少神眷在身的寻常羌人,又能有什么好法子?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不要轻易地把命送了去…… 饶是如此狼狈的模样,他们还是按照所有游牧部族进攻边地城池的老一套手段,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野兽般的嚎叫,试图让守军感到恐惧。 不过这个时候,正气势如虹的汉军,又是不痛不痒的几声怪叫能吓到的? 番和县城的城防在凉州各城中,只能算是二流,历年来维护又不善,夯土城墙外那些城砖间都生了草,护城河也不是太深,冬日里都多了一层冰。按照兵法大家的眼光,这样的城池要想攻破,倒是分外容易些。 可惜这些游牧部族出身的羌人,却没有后世那样花样繁多的攻城器械,想要攻城,不用人命狠填几无可能。 最要命的还不是这城中的粮草积储之多,甲杖器械之利。而是城中守军偏偏也有不输给自己信奉的大神那般的神力相助。就算要填人命二百、三百的羌军青壮填下去,那就是一个小羌部的全部家底就此完蛋,八百、一千,就是那些势力最大的烧当、先零羌部贵人,都要肉痛个半天。 那么要冲开这一座被汉人神力守护的城池,羌人到底要流多少血? 阿卡杜拉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位显圣在他们面前的巴赫拉姆大君殿下,每天发脾气喝令他们纵马踩死的羌人,加起来都是一个小部族青壮的人数。 不知道从何时起,顿兵在这座远逊姑藏城的县城下的他们,就只剩下了两条路要么在城墙下被源源不绝的箭雨射死,要么被喜怒无常的巴赫拉姆大君判处的神罚处死。如果战事再没有起色,甚至用不到汉人大军出动,他们就全成了巴赫拉姆大君神罚下的死鬼,让凉州的羌人就这么彻底灭绝! 他的麾下,都是从本族里带出的青壮,他们这一部运气尚好,几次与番和汉军迎战,折损不是太大。也并没有抽中那根要命的下下签,让喜怒无常的巴赫拉姆大君对他们降下神罚。可这么几次下来,他们马蹄下面那些绑在牛皮毡毯下的羌人惨号,却是让他们这些一路烧杀抢掠的杀才都感到心惊肉跳,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马蹄下那些肉泥般的羌人尸首。 就算上了战阵,阿卡杜拉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噩梦里。 哪怕已经恐惧得有了神经衰弱的模样,但是要叫阿卡杜拉反抗神? 不可能! 现在这种绝境里,巴赫拉姆大君才是一切。就算是被汉人那种恐怖的长箭射中,一眨眼就被爆成了满地碎肉,总也好过因为作战不力而被拿下送到巴赫拉姆大君面前,再被裹到牛皮毯子里,被乱马踩成一堆烂泥! 被炸成了碎肉多少还算死得痛快,然而被踩成了烂泥,就会变成一块块血肉模糊的肉块,爬到大营中那个不停念着奇怪经文的老秃驴身边,最后变成了那老秃驴血肉骨骼堆成的尸山的一部分。而在那尸山上,时刻都传来了亡者灵魂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阵阵哀嚎声 就为了不落到那个下场,也要继续硬着头皮朝前冲杀下去! 第388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五) 阿卡杜拉的纠结、恐惧、希翼,和番和城上的守军,那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城墙之上,城楼之下,魏野半歪在马扎上,一手撑颌,双目微闭,似在假寐。 身为守军主帅,这场战争进行到如今这个地步,军心士气已经被催发到最高峰。魏野要的也就是他们的这股乐观信心,如此才能在接下来的大战之中,全心全力地支持他将这场战事打下去。 而接下来的战事,普通人所能提供的正面战力实在有限。魏野要做的,就是收拢四境所有的难民,尽力为汉人在这片土地上多保留一点元气! 至于仙术士自己,那就是尽量地养神蓄锐,保证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有足够的精气神来因应那个妖神的后手。 城头下,第一波试探番和城防力量的羌军马队怪叫着从城下一冲而退。那种难听的鬼嚎声,也只是让魏野眉毛略略挑了挑,就再没别的反应。 随侍在魏野身后的李大熊,只是按着腰刀,一脸沉肃,偶尔向着城头的守军低喝一声:“走什么神?都仔细了,不要乱了阵脚,扰了谏议休息!” 而这些时日里,见识过魏野那指挥若定风采的汉军,也就是吐着舌头一缩脖子,瞧瞧地把头低下,相互地说句小话:“守在谏议的身边,今天就属咱们有福气!” 对番和守军而言,魏野这位仓促率轻骑而至的持节使臣,恍若天降。在羌乱扰攘、烽烟四起的当下,起居八座、安抚一方的大小守臣,挂印免冠、仓惶而逃了;平日里将祖上武勋吹得天响的豪强大族,抛家业、弃祖产,流亡于途了;而在乱世中就如浮萍一般的平头百姓,更是在这乱世丝毫没有抵抗之力,倒毙于沟壑之中、挣命于霜刀雪剑之间,不见乡间炊烟、只闻哭尸之响。 一瞬间,仿佛整个世间都颠倒过来,所有人都要在这样的乱世中没顶。 只是天幸降下了魏谏议这样一支擎天之柱! …… ……… 番和城下,最后一支护送难民返城的骑军也逼近了战场。 在一般老行伍的认知里,但凡这样的队伍,动作迟缓、又没有军伍那样的纪律约束,天然就是攻击的绝好目标。 可是在这片土地上进行的战争,却是全然无视了这些兵事上的常识。这支回归番和城的队伍,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开进了战场不说,那些第一波试探攻城的羌军马队也下意识地离得他们远远的。 因为在难民队伍之前,一支马军昂然而立,为首的汉军军将,便是这些时日以来,天天堵着羌军大营扰战的何茗。 在这个日斩百余羌军的少年军将面前,羌军说不怕,那都是假的。近距离见识过何茗所部战力的羌军,只明白了一件事他们的兵刃、盔甲还有脑袋,都没有这个年少的短毛汉将手中的铁棍硬。 当何茗威风凛凛地策马走在难民队伍之后,这些羌军竟是下意识地觑着他朝后退,就这么退出了约莫半里! 在未来的牧民歌谣里注定要扮演恐怖大魔王的何茗,此刻却是丝毫没有魔王的自觉,只是跨在马上招呼着那些战战兢兢的难民:“大家再加把劲,马上就进番和城啦!住处、吃食、热汤水,我们都给大家备下了,先到先得,管饱!” 他的话,难民队伍里那些自诩老成世故的人物,自然是不信的。从来官府赈济,能散点稠粥,那都算是了不得的慈悲,还能指望到哪去?不过是将就着挣命罢了。 然而这个时候,这些逃难的人群还是激出了最后一点气力,尽力快步着朝前走。在何茗这支马队的掩护下,那些羌军马队固然没有胆子近前抢攻,但是隔得远远地鬼叫几声还是有把握的。 这些劫后余生的难民,提心吊胆地朝前快走慢跑,乱哄哄得更是没了些章法。好在何茗麾下的亲卫也都前后压着阵脚,时不时地就大喝一声或是抽一鞭子:“不要乱!坏了队列,可没闲处救你们,可不要害俺们吃谏议的军棍!” 这样一片紧张的气氛中,却也有看似格格不入的人物。 在队伍最后,有个年轻也不算轻的村学究慢吞吞地跟着队伍小跑。 不知是不是遭了兵火的缘故,这村学究头上的发巾都掉了,只拿着一根黄麻带子草草地将半黑不白的头发扎起,一身半麻半丝的长衫子也是沁着一块块的油泥,也不知道多久没浆洗了。虽然背已经有些驼了,这腌臜学究的气色倒比身边的难民们都显得要好许多。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只赤脚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就这么手中拄着一根木杖,迈着大步子,丝毫没有掉队的意思。 比起那些用破布头包着脚却依然处处冻伤的难民,这个光脚趿拉草鞋的村学究便更引人注目些。 何茗勒住马,又望了一眼那些如败犬般不敢近前的羌军马队,不由得轻蔑一笑。及至他侧过头,目光恰落到那赤脚学究身上。 不过这一瞥之间,何茗一侧手就从马鞍上悬着从来不用的甲包里抽出一双羔皮暖靴,一弯腰向着那村学究递去:“大叔!天冷冻脚,这靴子,你穿着好走路!” 这村学究瞥了眼何茗,目光在他头上杏黄束额处略顿了顿,随即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将那双羔皮靴子接过,道了声“叨扰”。然而接过羔皮靴子,他也不朝脚上穿,只将那双靴子朝手中木杖上一挂,依旧趿拉着草鞋跟着队伍小跑起来。 对这村学究的举止,何茗也不去深究,只是一打马又赶到了队伍前面,向着城头上大喊一声:“老魏!人我已经护送到了,你再调一队马军来接应!” 他一声喊还没收声,一个身影已经抢在他前面,猛地踏上城墙,仿佛施展出上乘的轻功一般,就这么朝城楼魏野坐镇处直冲:“阿叔!马大叔我给你抢回来了!” 第389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六) 足踏城墙包砖,那道身影转眼间便越过了城垛上的守军。司马铃就这么在守军们众目睽睽之下,将背上昏死过去的马腾朝魏野身上一推。 要不是李大熊反应得够快,一个闪身将马腾拦腰抱住,准保要把正闭目撑颌做高深状的魏野撞一个跟头。 被司马铃这么一搅合,魏野那高人架子也端不下去了。仙术士忙跳起来,看着司马铃无奈一摇头,随即走向李大熊,看了看他架住的马腾:“寿成的伤势如何?” 李大熊对着这对叔侄那不安套路走的风格,嘴角不禁微微有些抽搐,但还是照实答道:“马从事身上都只是一般皮肉伤,铃铛姑娘下手还是有分寸的,还请谏议放心。” “罢了,总算他马寿成也是常年打熬筋骨的汉子,要是平常人,硬吃了我家铃铛一记拳头,不颅内出血,都得算是他祖上积德了。” 魏野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将司马铃的团子头揉了个乱七八糟:“虽然乱来了些,不过这次做得好!” 半妖少女在魏野怀里用力地挣扎起来:“阿叔,你快放手!注意自己的形象!” 可她刚从魏野怀中挣开,却发觉魏野的动作突然停下了。 不仅是魏野,李大熊、城墙上的守军,也都面色变得无比凝重,盯住了羌军大营的方向。 黑。 一重似乎怎么也望不到头的黑暗天幕,乍然从羌军大营之中升起。人们眼中所能见的光线,似乎统统都在这重重黑暗中被吞噬殆尽,一片静谧到可怕的沉默中,人们只能听见自己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魏野放开手,将司马铃朝着下城的石阶处一推:“铃铛,去我那师兄那儿,记住,战事不停,不要乱跑!” 就在他说话间,天空中,不知何时起,有了点点微光,飘飘洒洒地落下。 那些如萤火般的微光,是片片鹅毛大的雪花。在这片浓重的黑暗中,人的视觉几乎全然排不上用场,然而却能看见这些雪花映射出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线,显得异常地美丽。 在精舍小园中,左慈轻轻抬起头,吐出一口气。看着那呵气变成了白雾,这跛足老儿面色无悲无喜,只是平静。 一粒雪晶落在了他的指尖,随即带来一股寒气入体的刺痛感。然而那股寒气只是在左慈指尖停留片刻,随即就消散无形。 “落雪了。”望着天际滚滚而下的雪花,左慈嘀咕了一句,“真是好大的手笔。” 像是要认同他的话一般,他面前那一直在沉睡的树茧,感应到了外界那个醒目无比的神力存在,猛地地抖动起来。 然而树茧的躁动随着左慈一手抚上了树身,很快地安静下来。 “不要着急,等着吧,现在要看的,应该是你的那个老师有什么样的因应。” …… ……… 番和县廷,此刻也聚集了不少的人。 随着魏野大量收拢难民进入番和城,扩大了难民居住的窝棚区,加上为了征集守城的擂木、滚石、灰瓶,很是拆了不少的屋子。这里面遭遇强拆的人物里,便有不少番和县的吏员,没奈何下,这些人都只得忍气吞声,暂时将家眷搬到县廷公廨里暂住。 要说这些小吏不深恨魏野,那自然是假的。然而在那帮杀红了眼的羌军面前,就算是平日里怪话说得最响亮的几个家伙也着实没有胆子吆喝什么“羌人来了我带路”,只能咬着牙忍着,等着这场战事结束之后,那杀千刀的什么魏谏议拍拍屁股走人。 此刻,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吴解就立在檐下,身边跟着两个魏野派遣到他身边的道兵。 吴解经历了这么些日子的战事,胆子倒是磨练出不少,他望着漆黑天幕上那渐渐飘落的莹亮雪花,也是将头一点:“这等蹊跷情形,想来便是叛军又请那妖神施法作祟了。魏公所料,一些不差,两位,咱们这就依着魏公事前议定之策因对吧?” 他话不曾说完,县廷前庭中就传来一声惨号! 这惨号声中,还有县廷小吏的惊叫:“了不得啦,死人啦!天上落刀子啦!” 随着这声惊叫,吴解便见着他平日里最得用的那个文书举着一口大锅朝着他这边猛跑:“都尉!都尉!天上那落下的雪似刀子,碰着皮肉就见血!一眨眼就切断了门吏的喉咙!” 他这般叫着,却不留神一片雪花正落在他腿上,顿时就溅起一蓬鲜血,扑倒在地。 要不是随侍吴解的苍头及时将他拖进檐下,怕也是难逃一劫。 这时候不待吴解促催,那两个道兵已经快步上了县廷正堂,向着正堂上安设的一口分按八卦的铁鼎两旁坐下,同时拈出一道符纸朝着铁鼎中投下。 不仅仅是县廷,在金箓坛、丹灶坛各处祠庙、坊市、街头、甚至满是窝棚的流民营,都有这样制式的铁鼎,在同时燃起了熊熊火光。 刚刚躲入番和城中的难民,也恰在此刻,遇上了这场致命的雪。 身旁的人还不曾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衣衫腌臜的村学究已经尖着嗓子大叫起来:“快找地方躲起来,这雪上有妖术!” 叫声里,他随即扯过旁边一个傻乎乎抬头去看那雪花的村童,一抬手就将他护在怀中。那数瓣似有灵性向着小童而来的雪花,磕在这村学究的污脏长衫之上,却是瞬间化消,不留丝毫痕迹。 而就在这危机一刻,立在城头的魏野,手中丹天流珠旗迎着片片夺命的雪花,猛然展开。 丹天流珠旗为引,只不过一霎之间,那一座座腾腾燃起火光的铁鼎中,同时升腾起一朵赤火红莲。火光腾腾,赤光焰焰,整座番和城,都笼罩在了一片火光之中,升腾的热浪反冲而上,竟是将那些飘落的夺命雪花消融无踪! 这便是当初魏野推演洞阳八炎变时候意外而参悟的那个五方烈火阵。原本只能用来作为冬季供暖之用的简易阵法,经过数日的排设与扩大规模,就变成了一部抵御白帐主冰雪神力的护城法阵,第一回应用就派了用场! 第390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七) 右手执定丹天流珠旗,魏野左手探入腰间,将与谏议大夫印一并插入在鞶囊中的竹简式终端抽出,朝着面前一抖。 竹简式终端随手而展,就此半浮空中,平摊在魏野面前,无字竹简之上顿时浮出了整座番和城的立体投影。 和平日里的立体投影略有不同的是,在这片投影之上,却是浮出了一片如萤红芒。 每一点,便是一座引燃了洞阳离火之气的八卦铁鼎,便是这座守城火阵的一个节点。 而在投影中,这些火阵节点,其光皆摇曳不止,犹若风中残烛。 不用想也知道,安排在各个节点的道兵就那么点急就章培训出来的修为,能引动洞阳离火,催发五方烈火阵开始运转,已经算是他们超水平发挥了。然而五方烈火阵想要连续运作下去,光凭道兵们的那点微末道行,却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不过是几息之间,属于县校学舍一处的节点,便猛然有了熄灭之兆。 “第一个出现防御纰漏的地方果然是县校!西凉只出产武夫和毒士,毫无文气底蕴,古人诚不欺我!” 洞阳离火乃人间之火,人间之力便是它的根本。按理说汉代筑城,皆有法度,堪舆之术已然完备,不论是郡学还是县校,这等彰显一地人文荟萃的紧要所在,营建选址保证都是正儿八经的吉地,上接文星,下连地象,本来是最不易攻破的地方。 可是在凉州这种武人世家豪强横行的地方,民风是一贯的重武轻文,甚至于好几任凉州刺史上任,首要的任务就是从关内输入儒门六经。在原本的时空中,面对如斯羌乱,刺史梁鹄和他的继任者也没少说什么“叛乱发生是因为缺乏儒门大义教诲,应该用《孝经》和《周礼》去感化叛军”这样的鬼话。 当然,这样一厢情愿、顶着经书去和叛军作战的下场,也便可想而知了。 县校学舍虽然选址不坏,可一个没有儒士学子、丝毫文气都汇聚不起来的县校,又哪里能提供洞阳离火之气持续燃烧的力量?虽然魏野这些天将那几乎闲置的地方勉强利用起来,硬是安排了近百名难民入住,可这点人气,却是根本入不敷出。 魏野执旗如执笔,丹天流珠旗的旗尖上闪动着一丝火芒,凭虚书空。转瞬之间,便有一道洞阳剑祝根本符令在丹天流珠旗下成形。 仙术士双目一凛,低喝一声“去!”,这道火符就直贯入魏野面前的阵图投影之中。 令旗动,符令出,与此同时,县校学舍中央的八卦铁鼎中,那朵洞阳火莲正在缓缓枯萎,只剩下几瓣烈火凝成的萼片包裹着当中一朵符箓结成的莲房。守护铁鼎的两个道兵,双手挽着手诀,不断地想要催动鼎中火莲,却是丝毫不能见功。 眼看着鼎中火莲越来越小,热力也越发薄弱,被炎气上冲而不得落下的如刃雪晶,不停地在人们上空飘舞,似欲择人而噬! 便在这危机一瞬,铁鼎之中乍然有火光暴起,一道如剑符令自鼎中冲出,正落在行将枯萎的火莲之上。火莲受符令催动,霎那间莲开九叶,炽光重燃,朝天冲起一道火柱! 火柱冲天而起,顿时将县校上空的寒霜异气冲散开去。 暂时补起了县校方向阵法纰漏,魏野仍然凝神屏气,只是朝着李大熊一抬手。 随侍魏野这些时日,李大熊却是对自己这个看似不着调的主公了解得颇深。他微微后退半步,一手就拖过了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新兵蛋子,吩咐道:“下城去,向何将军传谏议的军令,把刚接进城中的那些难民都送到县校那边安置!” 那看起来才从军服役的小兵听着李大熊吩咐,又看了看手执令旗的魏野,只见着魏野背向着他,略一点头,方才喊了一声:“得令!”急匆匆地去了。 “做得好。” 头也不回地说道,魏野眼望着面前即时阵图,同时在私密频道中联通了司马铃:“铃铛,到了左师兄身边没有?” “你说呢,叔叔?害我跑那么快,得了关节炎、类风湿怎么办?” “都转职成半妖了,还担心什么关节炎、类风湿,有点妖怪的自觉好不好。” “在病魔面前,众生平等,叔叔你这是种族歧视!” 从鼻尖哼了一声,司马铃回过头来,望了一眼立在精舍小园中的左慈,却是一副再乖巧也不过的模样:“左老爷子,我家阿叔那边联系过来了,请问老爷子你这边准备好没有?” 左慈轻轻一笑,手指了指他的脚下 一支支青铜灯炬便在左慈的脚下,组成了又一部具体而微的五方烈火阵图。那一盏盏如豆灯火,正一丝不苟地对应着番和城中的各部阵法节点。 “好的,看起来左老爷子这边也没什么问题。”司马铃一点头,随即开始充任尽职尽责的人肉话筒:“下面是我家那个叔叔的话师兄你的道行自然是很好很强大,但是咱们这次的对手可不好招惹,一切还是谨慎为上。为了免得你分心,就由我家这丫头作为你我之间的信使。强化阵法节点的工作,师弟我身为阵主,自然是当仁不让地把活计全包了,但是师兄你这边的任务可也不轻。若是那些羌人胆敢趁着那妖神撑腰的当口,赶上来送死,师兄也不要计较什么杀生戒律,直接给他们个狠手,你看可好?” 听着司马铃那学得惟妙惟肖的魏野声口,左慈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自然该当如此。” “那我还有什么说的?”魏野低笑一声,手中丹天流珠旗朝前直指。 在仙术士的面前,一队队羌军马队,随着番和城上空突现的如刃雪晶飞降,就这样朝着番和城下逼近。 在这些马队之后,则是一队队羌军步卒,整齐划一地喊着那让人听腻了的口号:“万岁,阿胡拉玛兹达!万岁,巴赫拉姆大君!” 第391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八) 城外羌军的阵阵狂吼,透过夯土包砖的城墙隐隐传到了街面上。 在番和城中经历过前几次羌军攻城的流民,对这样的情形还不怎样畏惧。然而最后这几队被马军收罗掩护而逃入城中的难民,大都是在羌军和尸兵杀戮中侥幸逃得一命的幸存者,对这些早已成了惊弓之鸟的可怜人而言,稍微一点联系起他们所经历的噩梦的响动,就不啻于是将心中那片恐惧的暗影放大了许多。 羌军游骑四下劫掠不消说了,老弱妇幼沦入贼手杀戮取乐不消说了,强壮者为尸兵作为血食吞噬、甚至直接被感染为尸兵中一分子,也不消说了。 从武威到张掖这一路上,官军驻守的城池,便有号称投军后便一辈子忠于大汉的羌族军官主动杀进公廨,斩了同僚首级、大开城门作投名状。豪强占据的坞堡,则是要么直接破胆就死,要么就是抵挡不过半日就被尸兵吞噬成一片鬼域! 当然了,那些全力鼓吹招募大批羌人充为郡县兵员的大汉文武,这时候早不知道升迁去了何州何郡,说不得,还拿这件事当成是生平一大得意事,时时地对人吹捧。千百年后,更要为某些号称民意代表的蠹虫称作前贤,认作知己。 若不是番和城前,魏野死死咬住羌军大部,时不时地调派马军围堵厮杀,硬是将这些货真价实的祸害集团全都阻挡在这里,更不知道会在西凉大地上留下多少深深的创痕! 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难民,一路为魏野所派遣的马军半是护送、半是驱赶的进入番和城后,依然是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按照医学上的说法,这是在经历了生死劫难后,再标准也不过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要么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我封闭,要么会变得过度敏感,防卫意识和攻击性大幅提高。在难民营中,由于管理不善所引发的营啸,往往就和这类难民的精神创伤有关。 要是魏野的人道主义关怀更深刻些许,再将出许多通用点券,去采购一批盐酸帕罗西汀片之类的精神药物无偿派发,固然是好大一场慈善事业。若是由着凉州分坛祭酒王国为首的太平道弟子,向着这些难民传教,也算是一个替代办法。 可是随着如今又一轮攻城战的揭幕,太平道在番和的那点人力资源全被魏野压榨殆尽,打发着去帮魏野麾下的道兵们守护五方烈火阵节点,哪还有人来给这些难民开解心灵包袱? 种种阴错阳差之下,又赶上了外面那些攻城羌军一连串的鬼叫动静,顿时就有些难民眼神不对起来。 负责将他们带入城的何茗早已跳下马去,拉着那个过来传令的兵士细问了几句城防情形魏野现在为了保持神识清明,除了留着司马铃那一处交流频道还开着,直接开启了免打扰模式,他就算想通话直接去问,魏野那头也拒绝接收。 就在他刚说了句“城楼上是个什么情形”,外面便又传来了一片试探攻城的羌军尖叫声,便在他身后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不、不要杀我!” 这一声惨号间,便是一片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俺不想死!俺不要死啊!” “发生了什么细作混城?” 何茗还来不及想通这场间发生了什么,他就被这群本就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难民给包围了起来。 说是包围也不大对,这些难民只是低着头,朝着他身上撞。这种时候,由不得他再思索,武人的本能就已经发动,直接拦腰抓起一个离他最近的难民,就朝着那些突然发了癫的人身上一抛。 这些难民沿途奔走,体力消耗得已经差不多了,被何茗这样拦腰一撞,顿时就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倒了一大片。然而这些陷入癫狂的难民不管不顾,只是乱叫,有些翻倒在地、疯得厉害的人,不是以头抢地,就是胡乱抓着身边的人,乱撕乱咬起来。 何茗还待要阻拦,身旁却有人比他更早地冲了出去。他下意识地偏头一望,却见着那个得了他送了一双羔皮软靴的村学究,一只手持着那根木手杖,就这么挨个朝着那些陷入疯狂的难民头上打去,口中还尖声叫道:“诸位!且听某一言!” 被他敲了脑壳的难民,一时间都似遭了电击一般,两眼泛白,呆立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村学究手中木杖顶上那大木疖子太过沉重,将这些难民纷纷敲成了傻子。他身形也极灵活,虽然驼着背,却是动若惊鸿,转瞬之间那最狂乱的十几人就统统被他打懵在原地,再不乱叫乱动。 原本像这样的群体性无意识狂乱,就算用兵弹压,也要花不少功夫,可被这蓬头乱发、满脸胡子的村学究乱敲了一通,这场突发的乱事就这么转瞬间被压了下来。 那些狂乱的难民,像是突然得到了什么启示一般,就这么朝着这村学究拜了下去:“俺们方才都蒙了心,都是老先生搭救,受俺们一拜!” 这村学究摸着胡子,呵呵地笑了几声,方才扭头看了一眼何茗。见着少年面上那敬佩神色,他不由得又是一笑,方才扬声说道:“诸位既然已逃出虎口,便是运数不该绝,何况又遇见了某在此,便能搭救诸位度过这场大难!大家不要害怕,不要惊惶,放下心防,相信于某,便是得救的道路,且随着某来!”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他竟说得人人俯首,都不用何茗弹压引导,这些难民就跟在这村学究身后,浩浩荡荡地向着县校方向去了。这整齐划一的模样,哪像是劫后余生的难民,倒和初经训练的兵士差不多。 城楼之上,魏野望着阵图投影,突然轻轻发出一声“咦”,随即联通了司马铃牌人工通话:“师兄,阵图中像是多了一股民气,凝而不乱,直向着县校方位去了,这是怎么回事?” 第392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十九) 听着司马铃一字不漏传来的问题,左慈盘膝坐在五方烈火阵图之中,只是抬起手捻了捻胡子尖:“道友,这个当口,你倒不用猜疑什么。那位混进城中的人物,起码此刻,与你我之间还是友非敌便了。” 听着左慈回答,魏野不再言语,左手剑诀在丹天流珠旗上一划,自顾自地嘀咕道:“不是和我捣蛋那就成。” 他的那点忧虑还不曾掐灭,身旁眼尖的亲卫已经先朝着下面一指:“谏议,你看!” 在某个妖神全力晕染而出的一片黑暗中,火光腾腾的番和城就成了黑暗中最大的光源。而在这片火光的照耀中,已然能看到从北面出现的一片卷动灰烟。 那支新投入战场的军队,气势比羌军大队还更足一些。 那支尸兵大军,终于克服了魏野在沿途上设置的全部障碍。 羌人空营而出、尸兵咆哮而来,汹汹万军,就这么一下子堆到了番和城下。这座千余军马镇守的西凉小城,就是这股只会带来死亡和毁灭的洪流前,最后一道堤坝。 要么这座城牢牢地将它们阻拦在这片饱浸鲜血的冻土上,要么它们用身躯、用手脚、用牙齿,连撕带咬地粉碎了这座胆敢阻挠它们毁灭之路的磐石之城! 马队、步军、羌人、尸兵,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涌了过去目标,这座违逆它们所信奉的妖神之意的城池。 而魏野的喝声,也就在此刻响起:“各军听我号令,一、二、三放箭!” 与第一次守城战不同,这一次,在魏野身边,数百具大黄弩一起发出了嗡嗡弦动之声! 没错,大黄弩,通过水脉通路,蛤蟆王超与左慈座下那条成精鲶鱼搬运而来的大黄弩。这个冷兵器时代,可称最为有力的远程武器。 矢飞如蝗群。 在康居、在安息、在巴比伦、在整个两河流域,都流传着相似的传说。 为了惩罚人类,神灵将让吞噬一切的蝗群,将在末日降临,撕咬折磨人类直到他们死亡。这传说中的一幕,此刻却仿佛变成了真实的画面。 沉重长大的箭镞,轻易地撕破了那些冲在最前面的羌军甲衣,狼牙箭一旦突破了甲胄防护,便要开出一个三棱形的口子。撕裂的皮肉、血管,再也不能阻挡身体中的血液,便如同喷泉一般自血口子里涌出来。 若是运气再不好一些,遇到了受到道兵咒祝过的粗制符箭,那更是在一群群的羌军中溅起片片血雾! 这第一轮的射击,就几乎将冲在最前面的羌军队列打穿,不过眨眼之间,又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大片大片的血迹。 魏野对这样场面已经颇为适应,这个时候,只是瞄了眼城下的羌军,就随意地一挥手:“后备的弩手,上城楼!传令下去,让民壮们继续给大黄弩上弦!就是砸光了张掖武库,也要把这些羌人全留在这里!” 随着魏野的号令,城楼上顿时就激起一片得令听命的吼声! 然而同一时间,在张掖郡治的武库中正忙着在身上系如意袋的蛤蟆王超,身为魏野物流的主要负责人,却不由得突然打了个寒颤。 …… ……… 与此同时,在羌军大营之中,歪坐在冰晶王榻之上的贺兰公也看到了这个分外血腥的场景。 这位西凉鬼神之长,或者说西凉鬼神中的兼职强者,面上却丝毫不见怒色,只是颇为赞赏地注视着面前的那一幕。似乎羌军们不断冲向番和城,又不断地被弩箭射穿的场面,对他而言,是一场绝妙的盛大戏剧一般。 在他的身旁,那座越见高大的尸山之上,形容越发槁枯的遍照老僧还在喃喃地持诵着《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中那些令人难以理解的经咒: “尔时,有事火外道,兴行神变,现大火焚烧坛城相。三界有情,好善众生,皆受是火,苦楚遍入肢体,苦痛绞结缠身,高声大叫,惶怖惊走。彼外道者,又作咒令,铁箭如蝗,割剥众生,伤截股肢,出其五脏,肉露筋折,入肌破骨,烧热焦烂,火毒彻髓,苦痛叵言……” 随着遍照老僧的吟诵声,他袒露在袈裟之外的枯干皮肉也随之发生了异样变化。烈火焦灼的伤痕、长箭穿透皮肉的血洞,不断地在遍照老僧的身上浮现出来,又飞速地消失无踪。 有时,遍照老僧的胸口皮肉溃烂,露出了正在跳动的心脏。 有时,他的手臂上开出三棱形的创口,殷红血液疯狂喷涌。 有时,他的全身浮现出被严重烧伤后的脓肿,黄色的黏液不断地从全身渗出。 不仅仅是肉身上出现了这种种恍如地狱刑罚一般的恶相,这种痛楚也一一地传达到了遍照老僧的心神之中,扰动他的禅念不得安住。 伴随着这种种如真似幻魔考的,还有一声声萦绕遍照老僧耳畔的悲号。 “救救我啊!” “好烫!好热!好……难过!” “我还年轻,我还没有活够!巴赫拉姆大君啊,我不想死!” “这样的痛苦,这样的煎熬……我应该已经战死了,这折磨要到何时结束?” “天国呢?……阿胡拉玛兹达的天国呢?为什么我在这里,这里是恶魔的黑狱吗?神啊……” 面对着种种质问,种种悲号,遍照老僧的双眼早已不复清明之意,只是不断地涌出大滴浑浊的眼泪。 一开始,还只是眼泪。 很快,眼泪中透出了异样的红色,更增添了遍照老僧周身的血腥味。 随后,从他眼中淌出的就变成了黄浊的脓液。 最后,连脓液也不复涌出,只有一道道似无形似有形的黑烟般的怨气,从遍照老僧干涸得连眼珠都不存在的眼眶中汩汩流出。 尸山映黑气,这已经不是人间,而是地狱之相被召唤到了现世! 面对着遍照老僧身上发生的异变,贺兰公却浑若不觉,只是赞叹般地一抬手:“敬高僧那让人钦佩的慈悲心,为了佛门菩萨道的真谛,干杯。” 第393章 ·便请洗剑血成川(二十) 番和城头,一面倒的弩箭之雨还在倾泻在一**攻城羌人的头上。 城墙之下,数百步距离之内,已经布满了羌军留下的各种姿势的尸体。 死不瞑目的羌人,一个个都被乱箭扎得像是吃了毒鼠强的刺猬。就算是偶尔有些脑筋灵活的人物,尝试着从这一片死亡箭雨之中逃脱出去,也不过是让他们尸身上的长箭少了那么几根。 阿卡杜拉作为第一批试探攻城的马军,同样也在这片死亡箭雨的笼罩之下。 也不知道该说他的运气好还是不好,从魏野下令弩阵反击开始,不过短短几息之间,他的战马就先中了一箭,将他颠落下马。 那头可怜的畜生还来不及撒蹄子狂奔,就被接下来的一轮箭雨攒射断送了性命。而摔崴了脚、来不及逃走的阿卡杜拉,就这么被压在了战马身下。 但是很快地,他就要感谢自己的坐骑,因为这匹死马替他挡下了接下来的一轮又一轮箭雨。 这个倒霉的羌军伯克就这么躺在马尸下面,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又一群的羌人朝着番和城徒劳地冲过去,而后又一群群地被城上箭雨射成了一只只的刺猬!最后,这些填到番和城下的人命,什么都不能改变,只能让城墙下的土地被染成了酱紫色。 这场汉末声势最浩大、持续时间最漫长的羌乱,尽管一次次地被外力所改变,然而此刻却依然展现出了它酷烈的一面。在原本的时空中,它将持续数十年,流干了西凉人的血液,成就了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和乱世军阀,直到赤壁之后,方才被占据整个中原的曹魏扫平荡尽。 然而自博望侯凿空、卫霍舅甥远征、班氏父子经营,前后立时三百余年的两汉开边西域成果,也就此断送得一干二净。 之后,是柔靡奢侈的两晋,是祸乱汉家的五胡,都只一门心思地在中原膏腴之地肆虐败坏。而凉州至西域的这片广袤土地,在匈奴、羌部之后,又迎来了新崛起的突厥汗国。隋唐两朝,不得不耗费数代的人力物力,不得不重新沿着两汉旧迹再度出征,又在天宝年间不得不败退于恒罗斯,终究在这里留下了困扰后世千年的那个绿色毒瘤。 不知道这一次,在羌部的血都流淌在番和城下的时候,历史是否会走上另外一个拐点? 阿卡杜拉并不知道,羌部的命运、西凉的未来,都正在番和城下,朝着不可知的未来而去。他只知道,羌部的血,就这么徒劳地挥洒在番和城之下。 他的部族,他的未来,就要被番和城头这几乎不会停歇、不会穷竭的箭雨所撕裂,所毁灭。 倒在地上,从死马和死人交叠枕藉的缝隙间,这个已经满心绝望的羌军伯克只能嘶声哭喊到:“巴赫拉姆大君!阿胡拉玛兹达!这……这便是您许给我们一族的未来吗?” 他的求告声如此凄厉,冥冥中,更有无数的死灵在同声呼喊:“巴赫拉姆大君!阿胡拉玛兹达!这……这便是您许给我们一族的未来吗?” 这样的吼声,无端地从羌军大营中响起,从遍照老僧身下的尸山上响起。 双眼都已经溃烂化为脓血的遍照老僧,聆听着这一声声亡灵的呐喊,只是双手合十,面上慈悲之色更重,喃喃地回答道:“众生的悲苦之音,老衲都听到了……都听到了……” 如同一个血人一般,遍体都是时时闪现的伤痕,遍照老僧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变了。 身体中的那些垢秽,都随着这一次次落在他身上又复合的伤痕,而离开了他的肉身。 双眼虽然已经变成了脓血,遍照老僧却觉得自己又生出了新的眼睛,其形如莲瓣,其色如青莲。 不是徒具其形的青莲佛眼相,而是真真正正的莲华佛眼! 而在一直冷眼旁观的贺兰公看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自遍照老僧空洞无物的眼眶之中,有一对蠕虫样的触手探出,那对触手的顶端犹如海葵般生着密密麻麻的肉足,中间却是一双充血的眼球。 这双眼球正在不停地翻动着,似乎对眼眶中涌动而出的黑色怨气感到无比亲切。 “这就是那本鬼经所赐给修者的东西吗?真是差劲的品味。”贺兰公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却并不去阻止遍照老僧这诡异的蜕变。 对贺兰公那无关痛痒的讥刺,遍照老僧恍如未觉,只是面色无比庄严地将双手上下一合,再度结成他所最擅长的梵箧印。 梵箧印成,一道黑色怨气所凝成的莲花顿时浮现在遍照老僧身下。 枯僧、黑莲、群鬼,就这样构成了尸山之上的恶鬼曼荼罗。 梵箧印在佛门之中,有二重法义,于声闻乘,表声闻法藏收于一心,于菩萨乘,则表大随求菩萨心印,能满足一切众生渴求。 那么这群刚被魏野送下地狱的羌贼到底渴求什么? 感受到枯瘦老僧身上散发出一股股玄异力量,群鬼啾啾而鸣,似是万分欢喜,化为一道道烟气,投入了天幕的黑暗之中。 贺兰公望着那一张张人面,每一张面孔都是期待嗜血的神情,不由得神情微微开朗了些,朝着这些鬼面挥了挥手。 “去吧。遍照阿闍黎送你们转生,那么本座,就为你们准备转生的躯体。” 在他身后,一直侍立无语的白发侍女,就在此刻朝着贺兰公一躬身,随即将身一转,隐没入地下。 不过数息之间,从天际的黑暗之中,更多了无数浓重泼墨一般的黑云。它们翻滚着,乍然开始将冰凉的雨水开始朝着番和城内外倾泻! “保持阵法运作!” 随着魏野一声高喝,左慈与魏野同时催动面前阵图,番和城中热浪滚滚升腾,一道道火柱冲天而起,直上天际,欲灼尽半天黑云! 与此同时,县校的五方烈火阵铁鼎节点旁,手中扶着一支木杖的那半老学究,只是大有深意地伸出手,接了一滴雨水,送进口中尝了尝滋味,狐疑地皱起了脸:“这冰凉的水啊,带着一股地下的阴寒气息,还有这个味道……啊啊啊,那个妖神是要施行什么样的邪魅之术?” 第394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一) 这村学究的疑问,马上就有了解答。 尽管有魏野与左慈联手催动五方烈火阵,炎劲化为火柱上冲,燎散了大片不正常地聚集起来的雨云。可还是有些许雨水降落到番和城中。 就在人们惊疑不定间,这些落在番和城中的雨水触着了道旁、墙角的雪堆,很快就渗入了积雪当中。被游离水分浸透的雪块,并没有消融,而是变成了颜色黯沉的冰水混合物,有些像是司马铃夏天爱吃的柠檬水雪酪。 不过是一瞬之间,这些与雨水混合的残雪,就像是一团有生命的泥团一般,蠕蠕而动。 最大的几只雪泥团块,已经膨大得犹如成熟的冬瓜,在滚圆的身躯上,更是浮现出一张张狰狞如恶鬼的面孔! 这些让人分不清是可怖还是可笑的雪泥怪物,纷纷嘶声尖叫着,朝着距离它们最近的人发动了攻击。 不过冬瓜大小的怪物猛地跳起来,试图撕咬身边的活人,看起来是滑稽的情形。可是置身于这一幕之中的难民们却不会这么认为,经历了太多怪异事情的人,也最容易受惊,好几个手脚长大的汉子就被这些东西骇得一身冷汗,连连惊叫! 固守在八卦铁鼎之侧的两个道兵一掣腰间佩剑,就要迎上前去,却被那村学究一把拦住:“在这座火阵之中,这些东西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你们要守着这口鼎,那些东西交给吾便好!” 就在这村学究说话间,几只雪泥怪物趁他不备,猛地一跃,便扒住了他那身满是油垢泥灰的长衣服。 可还不待它们张口咬下,这村学究便尖声发了一声喊:“呼喝!” 喊声中,似有无形气浪从他衣袍之间冲出,顿时将这些怪物震飞出去,不待落地,就化为了一滩烂泥。 从那摊烂泥中,隐隐可见道道黑气,裹挟着一张张充满怨气的人面,渐渐散去。 他转过身,看着面前这些傻傻望着他的难民,猛地一拂袖子:“诸位,拿出信心来,这座城,乃是受天命保佑的城市!在这里,你们能得到赐福跟着在下向上天祈祷吧,为了还在为各位战斗的军士们!” …… ……… 番和城中发生的这点小插曲,并不曾让驻守在城头的魏野有多吃惊。虽然很快就有传令兵从各处涌来,回报着零星出现在城中的雪泥妖物。可是这些怪物的战斗力实在低下,哪怕是家鹅与野狗发起狂攻击人类,造成的损伤也要比这些东西强那么些许。 很快地,在城内巡逻的衙役们组织人手弹压下,这点骚乱就被平息下去。就算是个别逃脱的怪物,也很快地在五方烈火阵催动的热浪下,化成了一滩烂泥而渐渐蒸发。 番和城中的温度,转瞬之间已经从冬入春,阳和之气缓缓流转,与城外的严寒昏暗形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重世界。 然而主持阵法的魏野与左慈,神色却没有因此而轻松半点。 魏野望着城头之下,在赤红火芒映照之中,那一片昏暗雪景,轻轻地弹了弹舌头:“丧尸围城已经很没品味了,玩出这么个新花样,也算你贺兰公费了心思。” 起先生出异变的,是城外田野上的雪堆。在人马践踏之后,道路之侧,仅剩不多的雪堆都开始微微抖动。 像是惊蛰后醒来的野物那样,这些雪堆中都有似人非人的物事站立起来。它们的身上披拂着霜晶和雪片凝成的长长晶簇,出现在羌军的队列里。 这些霜雪凝结成的怪物,身周都带着浓重的寒气,甚至连那些残存的羌人也忍受不了这种古怪的气氛,纷纷试图想要从这些冰雪怪物身边逃开。然而还不待他们逃离,这些怪物就猛地抄起了身边羌兵的身躯,抓住他们的胳膊或者双腿,猛地朝两边一撕! 还带着温度的人血顿时就浇了这些冰雪怪物一脸一身,然而这些怪物却像是极为享受这个人血淋浴。血液、碎肉、骨骼,纷纷冻结在它们的冰疙瘩般的身躯上,让这些怪物看起来更显得恐怖万分。 不仅仅是这些高有丈余的冰雪怪物,就在番和城下的护城河中,也在同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怪响。 伏在城垛后的守军中接二连三地传来了惊呼声: “你们快看,护城河里面的,那都是什么?” “水鬼!是水鬼,护城河里有水鬼爬出来了!” “不对不对,水鬼哪有这个德行,那根本就是骷髅!” 正确地说来,从护城河开裂的冰面下用力钻出的,是一头头冰晶凝成的骷髅。 它们通体透明如若最上等的水晶,空洞的眼眶中却燃烧着夹杂黑气的幽幽绿火。而这些骷髅的骨手间,还握着冰块凝成的弯刀、战斧甚至是冰晶长弓。 望着这些从护城河中钻出的冰晶骷髅,魏野沉默片刻,随即向着身后侍立的李大熊说道:“大熊,你也算是弓马步战娴熟的老将。你来说说看,按照常理,冰晶凝结的长弓如何满足弓箭弹压蓄力的物理需求?” 听着自己主公这火上房的关头还格外不着调的问题,李大熊也只能用蒲扇大的手一盖额头:“主公,贺兰公都生造出了这么多的冰鬼出来,多造几把能开能射的冰弓,于他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大事。倒是主公要当心,城外冻气这般深重,只怕护城法阵支撑不了太久,主公与老仙师还是早早防范为好……” 然而这样大见忠心的劝谏,换来的只是魏野轻描淡写地一点头:“嗯,你说得倒也是正理。” 将手中丹天流珠旗一抖,仙术士面上满是跃跃欲试神色:“虽然这场面在我预料之外,不过也说明贺兰公这厮打算全力展现他白帐主化身的神力了,师兄,咱们预先拟定的战术这下算是派上用场了。” 响应他的,只是左慈淡淡的答复:“道友,你的想法虽好,但也需速战速决为上。这座城中的生灵,都指望着你我庇护了。” 第395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二) 不过数语之间,魏野冷哼一声,左手拇指食指相扣,中指、无名指、小指并立如剑,按上丹天流珠旗。 素白旗面随着魏野指诀拂动,霎时金芒自生,炽光照面,一股纯净的燥意自魏野身周涌动而出。便是侍立在他身后的李大熊,面对着这股热浪也不得不后退数步。 仙术士脚下步子一错,猛然提膝向前,执旗如剑,直刺天幕! 随着丹天流珠旗撩天一刺,团团烈焰自旗面喷涌而出,化作一头头火鸦,振翅腾空,盘旋城楼之上,将飞欲飞! 魏野流珠旗再卷,旗尖凭虚连书数字古篆:“火祖应真,赤皇示象,离明正炁,灼天威光” 篆字凭虚而生,字字皆烈火盘结而成,那一只只火鸦当即长鸣出声,以鸦背托起火篆,腾身飞起。 眼见得那数十只火鸦负火篆,纷纷飞上番和城上空,魏野将手中丹天流珠旗祭起,直飞半空:“火宿储灵,荧惑镇位,入守炎方,敕!” 随着咒令催动,黑沉如无星晦夜的天幕之上,却乍然有光芒自南天亮起。本来应该空无一物的黑暗天幕中,却有一颗赤色大星,突兀地出现在了人们的视域里。 这颗莫名出现的赤星甫一出现,便向着番和城上迎风招展的丹天流珠旗投射出了一道星光。丹天流珠旗受到星光牵引,顿时散出一环环火色光晕,将沐浴着火光的城头守军,都燃着了一朵朵烈火虚影,守护周身。 而那群火鸦就像是数十只微缩的初升红日,绕着番和城旋飞不止! 如此煊赫景象,却也只是让羌军大营中歪躺在冰晶王座上的贺兰公漫不经心地发出一声嗤笑。 从贺兰公所立的方向看去,整个天幕被分成了光暗分明的两半。一面,是昏沉灰暗的黑暗天幕,那是他动用白帐主神力所展开的雪夜萧杀之域,另一面,却是日头西坠,天星初露的冬日黄昏景色。 而浮现在黑暗天幕之中的那颗赤星,便嵌在黑暗天幕之中,半沉半浮,远望去像是一颗稍大些、漂浮在空中的火球。 贺兰公发出了一声不屑的笑声:“布下法阵,上应天星?如果真的接引云天之外的荧惑星力,本座说不得还要正视一二。然而你们这些道士不过是借假幻形,以凡民认知中的荧惑星位生造出天星的影子。区区一个影子投射在本座的神临地上,又能算得什么?” 虽是一语道破守城玄机,他的这声嘲笑,却丝毫没有传达到守城者这边。 眼见得火鸦身负火篆,绕城而飞,盘膝坐在铜灯阵图前的左慈也恰正好有了动作。他的掌心托着惯用的那枚白竹符牌,双掌交错间,那双肉掌就如同一对刨子,将薄如竹叶的竹皮片片刨入空中。 削下的竹皮迎风飘散,却是片片挺括,每一片竹皮之上,都烙着朱篆丹符,在空中缓缓盘舞。 左慈抬手拈起一道竹符,左手望空一招,一团烈火随即从天而降。 那道道竹符遇着烈火,骤然燃起朱色火焰,火焰之中,有一只拳大的鲜红火雀腾飞而出。 这只火雀迎风便膨大了数分,鸟喙轻张,便将那一道道燃烧的竹符一一吞吃下肚。 随着一张张竹符为它吞吃,这只火雀已经变成了一头通体燃着火色长羽的奇鸟,通体遍布金红之光,高有六尺上下,丹翎羽冠,鸡喙燕颌,颈项修长,背隆如龟,长尾高足,正是一头火凤! 将最后一张竹符也吞吃下肚,这只火凤望了眼绕城而飞的那一头头火鸦,随即清啸出声:“喔、喔喔、喔喔喔!” 这声清鸣,气势万千,那一头头火鸦随即收起双翼,如侍卫一位预备登基的君王一般,向着火凤盘旋而下。 而在阵图外围,司马铃狐疑地望了一眼那猛然振翅冲上半天的火凤,喃喃说道:“故事里面,凤凰的叫声应该是又高亢又清亮,就像是最好的长笛吹出来的高音。怎么这只火凤发出来的,却是鸡叫的声音?” 对半妖少女的这个疑问,立在五方烈火阵阵图中的跛足老儿只是轻轻地捻了捻胡子尖,极为理所当然地答道:“小生虽然走遍大汉半壁江山,听惯了鹤鸣枭啼,思来想去,还是炊烟初起、晨光熹微时候,雄鸡报晓之声,最为悦耳堪听。” “所以老爷子你就硬是把一头火凤凰硬安了个公鸡嗓子。”司马铃手搭凉棚望着飞向高空的火凤,喃喃叹息道,“男人不管老小,总是这么得靠不住啊。” 眼见着火凤自城中腾空而起,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随即脱鞘而出。 而在此刻,那些为贺兰公神力所赋予生命的冰晶骷髅、霜妖雪怪,也向着番和城下密集而来。 只是在魏野术法加持之下,城头守军的士气、战意也被挑动到了最高处,望着城下蠕蠕而动的这些霜雪妖物,丝毫无惧。 便在此刻,魏野再度一扬手,暴喝出声:“众军听令放箭!” 随着魏野这声大喝,城头守军再度扳动了大黄弩的机簧,一支支沉重弩箭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朝着城下猬集的霜妖雪怪疾射而去! 如果单就是这样的弩箭齐射,针对羌人军卒,那就是罕有逃生之理的箭雨地狱。然而要针对这些迥非人类的霜雪怪物,光凭大黄弩的物理性杀伤力,却是远远不够。 可就在此时,魏野手中握定桃千金,就这么朝前一挥。 似是心有灵犀,左慈也在同时双掌交抱于胸,猛然吐气开声: 两人同时催动法力,咒诀急诵:“天星借势,火凤听令:洞阳朗太光,离宿绛云间,丹罡耀午夜,朱火焰三边,晶明符正气,剑戟焕兵权!” 一字一句,一句一息,不过数息之间,自城头上倾泻而下的便已不再是如蝗般的箭雨,而是一道道划破了黑暗夜色的火雨,带着似要毁灭沿途一切般的热浪,落在了那些霜雪妖物的头顶! 第396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三) 在大黄弩上蓄足劲力的沉重长矢,贯穿了冰晶骷髅的肋骨。 如果是那些更老练、经历更丰富的星界冒险者,就会指出这轮箭雨打击的不足。女枪兵苏澈与死灵法师古瑞格斯组成的那个佣兵小队,就曾经参加过“盲目之眼”修道会的僧兵私军,同下位恶魔召唤出的骷髅部队也不是没有见过阵。 和真正的活人不同,骷髅兵作为一种借助负面力量活动的不死生物,既没有动脉血管,也不存在内脏,当然也找不到气管和后脑。就算射断了它的颈椎和脊椎,若是负面力量足够强大的环境,它也能很快地进行自我修复。 就算番和城下猬集的这支攻城大军,只能靠冰晶赋予这徒有其表的冰雪骨骼,却依然保留了骷髅的特性。一支支弩箭,穿过它们的胸腔,撞碎了几根冰晶肋骨,撒落一地的冰渣,却根本阻挡不得它们前进的脚步。 便在此刻,整座番和城都听见了一声雄壮之极的鸡鸣: “喔喔喔喔喔喔喔!!!!!” 雄鸡能唱天下白,则火凤一鸣又如何? 火凤腾飞直上番和城,双翼舒展,如朝日初生时,那卷着金边的一片火云。 起先是一片火云,而后,这片火云就将整座番和城灼得恍如白昼。一片片燃烧着的凤羽,朝着城下的骷髅大军挥洒而下。 由纯粹的热量幻化的凤羽,以不输于弩箭的速度附上了每一支弩矢。 哪怕是已经穿透了冰晶骷髅的弩矢,尾端也骤然腾起了焚邪之火,热浪所及,那些刚刚成形的冰晶骷髅顿时被笼罩在了一片烈火之中。只剩下蒸腾的水雾,袅袅腾上半空。 甚至那些高大的霜妖雪怪,虽然用新鲜的尸肉充为护甲,也只不过延缓了火弩穿透它们身躯的速度而已。 最为高大的那一头霜妖,被一支火羽弩箭穿透了膝盖,顿时火光爆起,雪水、冰渣四射,让它顿时就跪了下来。 经过魏野与左慈二度改良的五方烈火阵,此刻才显露出了它真正的威力所在。 数百道烈火弩箭齐射之下,转瞬间就将城头下那大群妖鬼组成的大军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然而还不待守军们欢呼,紧随在妖鬼之后的尸兵已经大股涌上,填补着攻城队伍的空缺。 魏野冷哼一声,指诀向天再催,十余头火鸦已然大叫着自城头扑下。 火鸦扑阵,转瞬之间,便将它们双翅掠过之处留下了一道火线。沿着火线,一头头尸兵都被烈火燃着,化作一具具人形的火炬,等闲间也扑灭不得! 然而这些火鸦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也随之坠下地面,化为满地犹然带着余焰的火烬。 这里火鸦尽数化为余烬,魏野一手擎住丹天流珠旗,旗尖书空,再催五方烈火阵。 城上炎火炽燃,城中军民人等,也是一片欢欣鼓舞,不要说是寻常百姓,就是县廷中的农都尉吴解也是连连擦拭着额头汗水,向着那绕城翱翔的火凤叩拜下去,任着身边小吏拉都拉不起来: “你们这些不通诗书之辈懂得什么!天降火凤,此是我大汉火德之瑞应!可知天命仍在炎汉,些许妖鬼作乱,不足为惧,不足为惧啊!” 不止吴解这样地位贵重的高官欢喜若狂,就连起先还如同惊弓之鸟的流民也纷纷跪拜在地,高声欢呼:“天公开眼,神鸟下凡,俺们这一遭有救啦!” 在这片人人欢呼中,只有那村学究将两手叉在腰带下,望着那火凤淡淡而笑:“引火化凤,真乃道术精深之人。可是,这场斗法,哪会这么容易地结束?” 这乌鸦嘴一般的话语刚出口,城头守军见得地面上寒风骤起,卷动霜雪乱飞。 在一片白毛风雪间,影影绰绰地再度浮现出了无数鬼影! 那些本应该在上一轮火弩箭中歼灭大半的冰晶骷髅、霜妖雪怪,再度自这片白毛风雪间重临人间。就好像,之前那一轮几乎要将地面烧灼板结的火攻,丝毫不曾出现过一样。 立在城楼顶端的魏野,望着城下再度结集而来的亡灵、妖鬼双重攻势,微微地寒了脸。 他的目力要比城头的军士要好很多,分明看得清楚,那些被火鸦所烧成焦尸的尸兵,也再度出现在了冰晶骷髅的行列里或许,说它们是冰晶丧尸更合适一点? “师兄,看起来咱们这一轮的作战方案要修正一下了。” 听着司马铃传来的联络通话,左慈盘膝坐在灯炬阵图之中,一点也不意外地答道:“贺兰公登神千年,总领西凉之土,神力深厚,非你我这样的修道之人所能比。道友,在这场战争之初,我便以为你清楚这件事的。” 听着左慈的回答,魏野轻轻一咋舌,哼了一声道:“照这样冰火交缠之下,不管我们把这支妖鬼大军烧化、烧融几次,他都能以这样的速度重生?那这样斗法与比拼道行根基这种玩命把戏何异?贺兰公这贼鸟倒是打得好算计!” 听着魏野这样抱怨,左慈依旧慢条斯理地说道:“纵然贺兰公神力广大,非我等所能望其项背,小生却有一件事情依旧没有想通不论是驱使羽禽毛兽、山精野怪还是鳞介水族,哪怕是虫豸之属,总要制其魂而控其魄,旁门中人驱役尸鬼也不脱此理。就算是凝冰为妖,塑霜成怪,那魂魄却怎样凭空生出?” 听着左慈这个疑问,魏野沉默片刻,随即探出头去,选定了一个身材格外高大的冰晶骷髅,将袖一抖,便有一支六甲箭挟着一溜火光就直贯而下。 还不待这支加持了洞阳剑祝的六甲箭射中骷髅,魏野已经将手探入袖囊,掏出一件平日一贯不用的物事,望空一抛,大喝了一声:“摄!” 顿时一团紫光闪耀半空,旋转无停,一圈淡紫光环自半空那团紫光中分出投下,就这么死死地罩定了那头冰晶骷髅,不容它再挣扎半分! 第397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四) 半空紫光飞旋间,那头冰晶骷髅已然被六甲箭从中洞穿,只留下半截骨盆连着不停抖动的腿骨。 可魏野的注意力却丝毫不在这,他向着那团紫光猛地一招手,便有一件碗大物事落入掌中。 那是一只底足包金箔、通体带卷云纹的紫红葫芦,其质似木非木、似石非石,隐隐透出晶石光泽。葫芦腹内又恍如有一团火焰在跳动,显非凡物,正是何茗打着“土特产”旗号邮寄给魏野的那只紫鸦飞火葫芦。 可魏野的目光,却透过了这件一星白银级法器的外表,正落在紫鸦飞火葫芦腹内。葫芦中,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人面浮现在葫芦之中,只不过这张脸才扭曲了片时,就被紫鸦飞火葫芦内蕴的离火之气灼得收缩成了一团。 想来也是正常,虽然紫鸦飞火葫芦兼有道门常见的收妖葫芦功能,然而这件法器中却封着一道离火神诀。除了不畏离火之气的火妖之属,余下的妖鬼之类被收摄进入葫芦之中,大半就要被离火之气渐渐炼化成灰。 那少部分既非火妖族类,又不怕离火之气炼化的,倒是本质为癸水阴寒之气凝结的霜妖雪怪居多。 不过看起来,这被收入紫鸦飞火葫芦之中的,倒不是这等癸水之精修成的妖物。 不过几息之间,那张人面就被离火之气烧炼得只剩下一团模糊得不分五官的烟雾。魏野随即将紫鸦飞火葫芦口朝下一倾,顿时就倒出了一缕黑气。 这缕黑气遇着风,转眼之间便被一股无形之力牵扯住,朝着羌军大营方向疾飞! 侍立在魏野身后的李大熊倒是,一眼就道破了这缕黑气的本来面目:“主公,这不是妖魂,乃是取新死之人的魂魄炼成的厉鬼精魄!” “厉鬼精魄?”仙术士重复一声,随即恍然大悟,“我道这片黑云是怎么回事。以云化障,尽掩三光,不过是为了隔绝生死循环之道,让冥土幽魂不归于东岳蒿里,亦不受外道神力接引入神国,而是就在这片雪海中,秉霜寒之气,直接转生为妖!” “主公,那我们如何应对……” “怎么应对!除非人手一只紫鸦飞火葫芦,在打碎了这些冰妖雪怪身躯的同时,将厉鬼精魄都收入葫芦之中以离火之气炼化。不然就算以火弩箭射杀它们,也没法子一下子将全部精魄、魂气烧个一干二净。只要还残余些微精魄魂气,贺兰公那王八蛋就能接引那点尸居余气重入这片雪海之中转生成妖!” 仙术士自己越说也越是火大,一手握着丹天流珠旗,一脚就高高踏上城垛,大喊出声:“不管了,众军听令,继续放箭!这么烧下去,早晚也能把这些王八蛋烧个精光!” 应和他这道军令的,是城头翱翔的火凤,昂首再发一阵嘹亮的雄鸡报晓之声,道道火羽在夜空中如烟花四散绽放! …… ……… 就在番和县城的攻防战进入了最激烈的时刻,无论是汉军,还是已经基本没有活人,只剩下羌鬼、丧尸、雪怪的贺兰公大军,都没了退路。魏野与左慈,更是将全身道术都使将出来,似乎决定西凉未来的关键,就在这一战之中了。 然而若是有一只眼睛,从八万五千米的高空,拨开了那些阻挡视线的云层下顾,却恰好能看见一些更重要的变化。 驿道之上,一队轻骑向着武威郡最西面的显美县方向匆匆而来。 若是有熟知大汉凉州官场的人物,便看得分明,这队轻骑中为首的,正是官秩真二千石的张掖太守段罔段乐泉。除了这位凉州官场有名的亲羌派,凉州刺史梁鹄、安定郡太守张规、陇西郡太守李参、敦煌郡太守马艾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跨在马上,一个个脸上都是死了爹娘般的晦气脸色。 本来大家虽然一时失土,但奏报上去的表章早已联名写就,入关内的驿路也被卡断。这段时日以来,除了有零星县所传来些满是疯话的军报之外,更是天下太平顶多就是偶尔有羌人闹事杀人、夜半灭门之类小案子。 这等惬意的日子中,也难得羌军凑趣,居然没有朝着安定郡发一兵一卒。几位太守都是安下心来,只要战火没有波及到安定郡,那么等朝廷大军开来,大家起码也是守土有功,纵然追究起失地之责,板子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申斥、罚俸,天经地义,难不成一位二千石的太守还在乎那点俸禄了? 这些日子里置酒高会,段乐泉更是没少拿那零星传来的军报打趣。什么“某兵曹从事率百人平乱”、“偏师守城”,都像是梦话带着百来人杀退羌军,姓魏的以为他是班定远在世不成?就是班定远辈重生,面对如今凉州、西域的这个局面,也无非束手,老老实实地为一刀笔吏而已,就不要胡诌什么“大丈夫无他志,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的鬼话了。 自然,魏某人那点虚报战功、以求将来免责脱身的手法,大家都是官场中人,未必不能体谅。可这锅,不由你背,又能让谁背?只盼着这位魏兵曹多支撑些时日,撑到王师到来,不要先抢着自尽殉国了。 也罢,就算魏某人活路不多,扛不下这等大黑锅,那不合群的北地郡太守范津,也是个极好的顶缸材料。谁叫北地郡羌部最多,他范津号称回治所弹压,结果又在羌军手里败了一阵?这样值得拿来卖的队友,务使人尽其才方好。 大家兴致都是颇高,唯独梁鹄这厮败兴,说什么受了惊吓,成天就躲在书斋里念太平道的中黄太一君名讳。不过此公既然落胆,大家也不好说他什么。 没成想,数日前,有军吏贲书而至,就将大家的好心情搅了个烟消云散朝中持节大臣并讨贼主帅已至显美县,联名发文,要他们星夜启程,往军中参见,并详述羌乱始末,不得延误! 第398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五) 汉承秦制四百余年,却是开朝用黄老,自武帝时又半途改弦易辙,渐渐重视儒术,这样浸润近四百年,律法对官僚的威慑力,已然大不如西汉时候。 但是体制的惯性依旧强大,仕途官场中人还是尊奉着汉初成法,所谓萧规曹随,相循苟且,彼此更是以“循吏”相标榜。 而这官场成法里,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见上官如见父母。大汉治国以孝义为根基,则臣事天子,僚属事上司,守臣事公卿,不能做出二十四孝那等水平的大孝子,算个什么忠臣? 做到太守的位置上,一般说来,除了面对本州的刺史、朝中的三公、九卿还有当今的天子,这寥寥数位之外,再不用发扬孝道的了。 可是这一回,大军主帅是并州刺史,持节使臣也是谒者仆射,又听闻洛阳那面有心在战事顺利之后,就将董卓这并州刺史升个位置是护羌校尉还是度辽将军、匈奴中郎将,暂未有下文。但很有七八分可能,大伙日后便要在这位身材胖壮的并州刺史治下讨生活了。 这一回亲赴军前参见,除了梁鹄,人人都是卯足了力气。星夜兼程,紧赶慢赶,亏得这几位身在西凉,唯恐乘车出入被本地豪族取笑,都是以马代步,大腿上也多少磨出层薄茧,才总算是咬牙坚持下来。 饶是如此,从段乐泉算起,人人都被鞍鞯磨得生疼更不要说一路上顶风冒雪,只觉得骨子里都冻得麻木了,只想找个避风地方,向火温酒,驱一驱寒气。 可是沿途所见,到处都是积雪掩埋不了的尸骨横陈,沿途村寨庄户、驿站亭舍,只剩下兵火过后的一段段残垣断壁。只有些乌鸦成群结队,在冻僵的死尸上呼朋引伴,费劲撕咬着死人肉。 这样的场景,就算是自诩知兵的段乐泉,也渐渐心里没了底气。 在他们这几位太守想来,这支羌军自作乱起,虽然闹得武威失陷贼手,却是西进张掖不胜,至少张掖腹心的几个大县,都是一无军情、二无败报,路途上也不见张掖流民逃难而去。番和方面,姓魏的纵然牛皮吹得震天响,但有一件事准没有错,那便是这支羌军看似凶残,实则实力有限,以至于迁延时机,没能一举陷落张掖、敦煌,使得羌部不得和西域、北地的胡人勾连一气。 起码有一条是不会错的,姓魏的无兵无将,却将牛皮吹得山响,至今还没能死在羌人手里,足可见这股羌军是个什么成色。大家若是在武威那时候,稍稍硬气一些,咬牙把这股虚有其表的乱军平了,哪还用今天吃这么一趟辛苦? 可是如今看来,却是沿途白骨枕藉,人烟灭绝,尽成鬼域就算是永初年间羌乱最盛之时,也没有这样惨痛的模样! 大家骑在马上,相顾都是摇头武威郡,算是彻底完啦。此回剿匪主帅董卓,乃是西凉豪族出身,见着本乡本土被祸害成了这个模样,还能对大家有什么好声气?那个谒者仆射,也是朝中的新贵,宦囊干瘪得就像乞丐的肚子一样,好容易捉到大家这么大一个把柄,还不可劲地捞一个囊丰肚满?可怜大家宦海沉浮多年攒下的这点家当,不知道要割舍出多少,来填这厮的狗肚子了。 彼此对望一眼,段乐泉精神还算完足,张规、李参、马艾,神色都是尴尬,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前面便是显美地界,大军撒出来的哨探,也与我等通报过了。去参见了那位董刺史,总还能赏一盏热酒解渴的吧?这几日,干蒸饼子就白水,这日子着实不是人过的了!” 大家听了也只有苦笑而已,到了这时候,再说什么战事也是徒乱人意,不如不说。 一行人就这么意兴阑珊地前行,顶着最后一抹余晖终于赶到了显美县城。 此时的显美县城,由内到外,整个就变成了一座大军营。城外也处处竖起栅栏,大军营帐、土石垒就的灶台,处处都是。 正是日暮造饭时候,炊烟升腾如林,却是段乐泉一行人这几日行程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属于人间的气息。 可这支军队,对段乐泉一行人可谈不上什么友好,接了通报迎出来的小吏,都是一脸踩了****的神色。一些声音刻意不曾压低的小话,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朝着段乐泉他们耳朵里飘: “几个太守、要兵有兵、要粮有粮,被那么一星半点羌人撵着屁股跑!嘿,大汉开朝四百年,难得的新鲜!” “这凉州,说到底是咱们凉州人的地方,咱们主公这一回平叛建功,怎么也要改任个护羌校尉,乡侯爵位了吧?这就叫衣锦还乡!” “一路上斩首的首级不够啊,收复姑藏,才斩首五百级,这点功劳,怎么拿得出手?” 段乐泉他们也只好当听不到,各自整顿衣冠,下马等待。只有梁鹄是一脸的神游物外,只是嘴唇翕动不停,仔细分辨,才晓得这位从头到尾一直在念叨“中黄太一君保佑”。 正在这几位都是一肚子心事当口,却听得一个声音从大营中一路传了过来:“传刺史将令,奉诏将阵前失机罪臣梁鹄、段罔、李参、张规、马艾拿下,押赴帐前听审!” 这一段话,听得这一群人都如同鸭子听雷,瞬间就呆在了原地。 那传令的小校哪管他们都是地位尊崇的大臣,带着几个兵士就如狼似虎般地扑了上来,将段乐泉等人纷纷绑了,连推带搡,就朝军营中押去。 段乐泉此刻被兵士扑倒拿住,兀自高呼不止:“你们这些丘八,胆敢拿老夫?老夫乃张掖太守,乃是二千石的贵官!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老夫镇守边陲数十载,为大汉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们安敢如此对待老夫!老夫要见董仲颖,老夫要见天使!” 而在他身边,梁鹄虽然也绑得与个粽子相似,却是目光呆滞,只是喃喃自语:“臣有罪,丧土失民,臣有罪啊!” 第399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六) 就算段乐泉们如何挣扎,还是如拖死狗一般,被军士们押进了显美县城。 显美是小县,城池也不算轩敞,主帅行辕就安设在了县廷之中。行辕外接军寨,如重瓣梅花,层层驻扎,显得极有章法。 这里距离番和最近,县城中早已空无一人,也不知是逃散一空还是被羌军屠戮殆尽。沿途所见,只有董卓所部的军士。 被推推搡搡地押进了那剑戟森严的行辕,就算是一路上嚷得最凶的段乐泉,也是顿时被那股森然铁血气息震慑,口中不觉有些发干,声音径自低落下去。便见得堂上有个眉目清秀的小校走下阶来,扬声喝令:“左右,将人犯押赴上堂来!” 这一声“人犯”,又让段乐泉双目圆睁,大喝道:“董仲颖!就算你有旨意,勘问之事,朝廷现放着有廷尉,了不起还有诏狱,犯不着你一个并州刺史来折辱我等凉州守臣!” 正咆哮间,堂上就传来一个森冷声音:“段乐泉!你等做下的事情,自己不知道么?西园校尉赵亚龙、羽林中郎将马元义、谏议大夫魏野,联名上疏参奏你等推行邪教、养寇自重、变乱法度、临乱潜逃、阵前失机、丧土失地、阻塞言路七大罪状,并附上凉州万民血疏!如今朝中无人不知,此次羌乱,你等便是始作俑者。已经有人上奏,请天子按当年任尚旧例,将尔等押赴洛阳市曹问斩弃市!” 只听得“问斩弃市”四字,一直喃喃念诵“中黄太一君”名号的梁鹄,便从嗓子眼里发出“咯吱”一声,就这么神智全无地昏了过去。 看都不看瘫软如泥的梁鹄,段乐泉到了这个时候,反倒镇定下来了,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从堂上步出的那人。头戴梁冠,身穿官服,腰间挂着墨色黒绶,手中持着一支节杖,正是持节使臣、谒者仆射孔璋。 看到这位使臣露了面,段乐泉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将两个押着他的军士甩开,也不顾身上五花大绑,就这么走到了孔璋面前,上下打量了这位新贵一番,方才颌首问候一声:“仆射远来辛苦!” 见着段乐泉这个时候,不顾自己处境,还要和持节使臣叙一叙官场礼数,张规、李参等辈,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只道是段乐泉临死害了风症。 孔璋对段乐泉的问候,也是大违法度,居然微微一笑,颌首还礼:“有劳段公动问,本官一路马不停蹄,便为了前面番和城那场战事!如何,段公临去诏狱之前,还有何事教我?” 望着孔璋那张斯文面孔,段乐泉面色却是越见宁定,一字一顿地道:“朝廷清议,是以问罪段某为重,还是以平定羌乱为重?若是前者,则段某情愿悬头辕门,为孔仆射与他董仲颖祭旗。若是后者,则段某尚有一得之愚,好教公等知晓!” 听着段乐泉这般说,孔璋微微一笑,反问道:“段公戴罪之身,自顾且不暇,又有何计能教别人?” 听着孔璋这个问题,段乐泉冷笑一声,将头向西面番和县一扭:“沿途所见,大军行进到了此地,纵然收复失土,却无多少羌贼首级可以记功,是也不是?如今局面,仆射等欲求军功,我等欲求脱罪,皆当从番和城中那人身上取!” 这句话一出,孔璋沉默片刻,随即呵呵大笑,拊掌道:“段公果然能吏也左右,与诸公松绑!诸公进来叙话,日后各位的首级能不能保全,就要看接下来几位的表现了!” …… ……… 番和城头又是一轮火弩箭射出去,将逼近城墙的霜妖雪怪和丧失联军烧垮了下去。 如此壮观景象,魏野此刻并没有气势十足地站在城垛边大呼“射击”,只是半坐在马扎上,拿着一只葫芦拼命朝喉咙里猛灌。 那葫芦里盛的是用符水化开了的还神丹与茯苓益气散,还掺了一种微带酸苦味道的精灵树叶。 当然不是说那些尖耳朵、住在森林中擅长射术的精灵,而是那类生有昆虫羽翼的小妖精。某些学派的炼金术士和德鲁伊认为,这类比蜻蜓大不了多少的妖精所驻留的植物嫩叶,会分享到些许妖精的魔力,是最好的天然魔药,尤其适合作为施法者补充精力、解除疲劳的兴奋剂。 话虽如此说,但是这种带有些微魔力、在多元宇宙许多魔法世界中都大量产出的嫩叶,还含有另外一种成分少量的妖精粉尘,或者说得更好听些,仙尘。部分施法者学派认为,仙尘是妖精羽翼间飘落的鳞粉,并因为妖精们本身的活跃魔力而成为了珍贵的施法素材。不过大部分人,包括童话作家和念故事书哄熊孩子入睡的保姆们,都认为仙尘是妖精们收集了流星和钻石之后所制造出的特殊粉尘,是妖精使用魔法的最大依仗所在。 但不论怎么说,有一点是所有炼金术士都承认的。那便是这种精灵树叶会因为携带着微量仙尘,而具有特殊的麻醉镇痛疗效,甚至还稍带一点致幻剂的效果,就像是妖精们所喜好的幻术一样。因此这种树叶又有不少的别名,文雅些的叫法是“瞬疗叶”,更通俗的称呼是“术士麻叶”,仿佛需要这种兴奋魔药的人群只有施法者一样。 就在魏野抱着葫芦狠命灌药、连随之而来的成瘾性风险都不计较的时候,番和城中,越来越多的难民开始聚集在各处充当五方烈火阵节点的八卦铁鼎附近,跪地喃喃祈祷。 那手持木杖的村学究,身边更是聚拢了不少人,满面都是虔诚神色,随着他满城巡游,一面游走,一面虔诚地喝呼起口号:“中黄大道,太乙高天,愿得垂护,太平万年!” 比起来,这疯魔程度也不比外面那些叫唤“阿胡拉玛兹达”的轻了。事实上,要不是何茗带队一直紧跟着这群人维持秩序,只怕是番和城里就先要大乱! 第400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七) 对这样的情形,自然有兵士军吏,急急地报与魏野知晓。 然而灌了一肚子丹水的魏野,只是盘坐运炼药力。只见得他周身水气腾腾如烟,笼罩周身,就和一露天蒸笼相似,哪有人敢冒失上前,扰了他的修炼? 还是李大熊算是最为忠勤职守,凑上前去向魏野附耳禀报一番。然而得来的吩咐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而已:“只要他们喊的不是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便不必挂心去拘管,本官这时候还浪费不了那许多人力。” 既然魏野都这样说了,别人也只好无话。 然而这番和城里,对这个游行队伍有戒备的,并不是只有守城军吏而已。 催动战马,何茗一直以遮护的姿态走在那村学究身边。 而这趿拉着草鞋的村学究,看似步子迟缓,却是总比战马多迈前一步。 这看似和平的场面之下,那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对话,却是一股子的火药味: “说起来,我应该喊你……老师?” 听着何茗的问题,这村学究只是一笑:“照常理而论,这世上听过吾的教诲,又愿意身体力行的人,都应该算是吾的学生。所以就这么称呼吾吧,你算是吾数不清的学生里最出色的。” 然而后面一个标准的何茗直球式问题,就把这村学究预备好的长篇大论统统砸了回去:“你当初对马元义大哥也是这么说的?” 但是何茗还是低估了这村学究的精神强度,不过一转眼,他便一脸欣慰地捋着胡须答道:“元义啊……他乃是国士一般的人物,吾有弟子如他,是天命眷顾,幸甚幸甚。” 说到这里,这村学究的身份差不多已经昭然若揭,正是太平道教主,大贤良师张角!只是本应该坐镇巨鹿,预备给大汉朝廷挖坟修慕的大贤良师,怎么却孤身潜入了番和城?就算是要发展教徒,卖他“黄天当立”的安利,照常理也不该他这位教主亲身上阵才是。 要是换了个人在这里,差不多就要戒心大起,然而何茗倒是丝毫没有怀疑,只是点了点头,既没有揭破张角的身份,也没有露出什么太过尊敬的神情。 “老师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目的?不不不,吾的使命,不过是将大道之理传达给天下万民。西凉地界,也合该如此罢了!” 交流到这里,何茗也不想多啰嗦什么,就扭头看了一眼紧跟着这村学究的狂热人群:“老魏正在全力运转阵法守城,那么老师你在这里带着他们闲逛做什么?” “喔,这可不是闲逛。”张角以一种老农打量麦田般的目光,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些跟随他巡行的难民,以一种奇特的语调回答道:“那位魏谏议,所用的道术,与吾所传虽然同源,却别辟一路,只是那条路是仙人之路,不是道人之路。吾不大相信他,他也断不会相信吾。只是不论是他还是吾,都不能容忍外面那头妖神擅作威福而已。吾之所以到这座城中来,不过是要等待天定的那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天意从来高难问,就算是吾,也要有等待的耐性。” 面带虔诚之色地对何茗做了这个标准的神棍式回答,张角随即向着新发展的教徒们一挥手中木杖诸 若是魏野听了他这番言语,大概只会冷笑一声若是天意确凿,那么张角你这位大贤良师,最终的使命也不过是替刘汉皇朝预先把墓穴修起来而已。再有几年功夫,差不多天命便到了头,还给别人说什么天意? 不过这时候的仙术士,正在妖精树叶或者说术士麻叶的作用下集中心神、运转真气,大概没有功夫做这个评价。 当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把所有人都如同陶轮上的粘土一样卷进来的时候,没人还有发表无聊评论的余裕。 也许 不管地表之上的厮杀如何惨烈,深入冻土之下的水脉,依旧缓缓流动着。 这里是距离地表五十丈的地层深处,哪怕白帐主的霜雪神力,一时之间也极难达到如此深的地层之下。和冻土层不同,这里的地气依旧温和,几乎让人感受不到丝毫寒意。 当然,一般人是下不到这样的地下水脉之中。就算是魏野这样修为渐趋高深的仙术士,就算有青溪道服这等水仙异宝相助,没有修习过水遁之术的话,一样只能站在通向水脉入口的井边望而兴叹。 不过对成了气候的水族而言,通过地下水脉活动,差不多就和吃过饭出门散步消食那么简单。 左慈收服的那头鲶鱼精不消说,就是蛤蟆王超这两栖类的妖怪,也是天生的石蟾异种,在地下水脉之中,还比寻常的鱼虾龟鳖之流更自在些。 这些时日以来,魏野物流的唯二两只快递员,论起来反倒比番和城中厮杀拼命的守军更辛苦些。虽然地下水脉受益于温和地气,没有挨冻之虞,但是成天地带着大包小包在番和城与张掖郡武库间玩马拉松,也不是什么轻松工种。 也就是王超和那鲶鱼精都是修炼了百多年道行的妖怪,才算是勉强胜任,若换了个人来,哪怕是魏野自己,也只有累趴下一条路。 此刻的王超与那鲶鱼精,都是一身的大包小包,在水脉中穿行。那头鲶鱼倒还好些,只是将满身包裹捆在身上,现了原形朝前游就是。可是王超那原形实在过于精致细小,只得保持着人形,手脚并用地在水脉中玩蛙泳。 一面游,这石蟾精嘴里还不闲着,只管尽情地碎嘴:“真是自由不当差,当差不自由,想我那主公,虽然待我等妖侍确实仁厚,然而这差遣起来,也是丝毫不手软。这场战事了结,主公能得几分好处小僧是不清楚,但小僧这身上,起码也要瘦去许多肥膘,也不知道该如何将养回去……” 他正说嘴间,却猛然有一道阴寒气息迎面扑来,惹得这蛤蟆和尚张嘴就是一个大喷嚏! 第401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八) 地下水脉的温度,几时变得像是地表那般低了? 心中暗自嘀咕一句,这蛤蟆和尚立刻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险险把下一个喷嚏按回去。 他在水中止住步子,轻轻一撞身边那鲶鱼精:“老鲶,你瞧,这水脉通路你我也算是走了几十趟,几时见过这等阴寒之气逸散模样?贫僧那主公教导说,事若反常即为妖,这事情见着却着实意头不好。” 听着这蛤蟆和尚如此说,那鲶鱼精也扬起嘴边长须,向着四周探了一探,方才将大头一点:“老王兄弟你说得一点不差,这水脉中的确有一股寒气冲荡,来历古怪。不过老王兄弟,你且听俺一句劝,这股寒气来得莫名,后面还不知什么大有来历的人物在弄鬼。你我不过两个小妖,奉令行事,这等闲事,还是莫管为妙。” 说着,鲶鱼精将长须一甩,认真讲道:“一来你我法力低微,这等事情便遇上了,也是个平白送死的结局。二来谁知道那在水中弄法的,到底是什么来路?若是那贺……那鸟神弄鬼,便是有十个、百个蛤蟆、鲶鱼,也不过送给人家点一点饥。若只是过路的妖王、蛋疼的仙家,在这水脉中炼法,你我坏了人家好事,又岂不是与老仙师们招惹是非?依着老鲶我的见识,你我只管加快脚程,先将身上差事交卸了,再与老仙师们将这水脉之中的异状禀报一声,便是大家的本分。切莫平白生事,赶快走路为上。” 听着那鲶鱼精这般说,这蛤蟆和尚只是点头,心中却是大不为然,自家鬼念道:“老鲶是个与人家做苍头的水怪,一向被拘管惯了的,不免谨小慎微了些。似他这等夯货,哪似我这般为主公奔走做心腹的门客?我这身刺探诈消息、暗哨看风色、绑票捉舌头,种种欺神弄鬼勾当,都是那短命师父奢摩罗提点,又蒙主公调训的,哪是他一个家生妖怪可比?我王超还待伺奉好了主公,也得些成仙了道的法门,尝一尝那成佛作祖滋味。眼看着目下说不得就是一个机缘,安能当面错过?” 他心中打定主意,随即向着鲶鱼精笑道:“鲶兄说的是正理,咱们这等微末道行,便该守些本分,早些将军资转运去主公那里。只是这些时日里,只是不要命一般地两头游水,肚里早就放空,没了存货,便是游也游不快了。我看前面那条水脉直连着石羊河,想来水中有些误入水脉中的鱼虾,且让兄弟做个东道,捉一些来,大家填填肚子,吃饱了再赶路也不迟。” 听得这石蟾精要做东道,鲶鱼精顿时喜笑颜开,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使得,老王兄弟,你且将身上背囊都放在我这里,快去快回。这些时日,老鲶我也着实饿得狠了,那些人间官儿招待的饭食又只是米面之类,哪有鱼虾合咱口味?” 眼见这鲶鱼精欢欢喜喜地将王超身上背囊都驮将起来,这石蟾精也不多话,拱了拱手就朝着前面去了。 他这一去,游速极快,转眼间便出了一箭之地,身形再转,就从那鲶鱼精眼前消失不见。就算目力再好的人也看不出,那矮胖和尚已变作了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蟾蜍。这石蟾精的通体色泽质感都如黄泥石,在地下水脉中,更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再难发现。 沿着那水中散发的寒气追迹,不过盏茶功夫,这蛤蟆和尚就从一处水脉岔道上察觉出异样来 这处水脉岔道看似不起眼,却是寒气最浓重之地,更有一股极强吸力,正从此处生出,像是有什么亘古洪荒的巨兽潜伏,在这里拼命吞吸水脉! 还不待这蛤蟆和尚想出个一二来,那股吞吸之力再生,顿时就将他的石蟾原形收摄起来! 这等时候,这石蟾精哪还敢大意,顿时暗叫一声“苦也”,随即将全身一缩,眼睛一闭,把自家充做一块卵石,也随着吸力直投入到水脉之中! 他也不敢开眼,只是觉得自己身子一直撞着地层下的岩壁。也不知道撞了几回,正好落在一块大石后面,才算是止住了身形。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觉那股吸力渐渐小了许多,方敢睁开眼睛,趴在这大石后面,大气不敢喘地偷听起周围动静。 虽然水声依然嘈杂,但在这水脉中,还是有一男一女两个声口,隐隐约约地响起。 声音大一些的,分明是个中气十足的老头子,便连说话语气都满是长辈教训后辈意味: “娉儿,你是老夫亲生,在我江家晚辈之中,天资也是最好。老夫寿终之日,你便是江家的太君,为了你,老夫不惜亲自来求贺兰公,为你讨来续弦胶与太阴炼形之法,助你重聚形体。可是,老夫着实想不到,为了那惧内的贼鸟,你竟犯下这等罔顾伦常的忤逆大罪!” “我们江家,自商末在磻溪起家,除了太祖公之外,代代都是杂色蛟类,难以化龙,只有族长才传承下来一滴太祖公留下的真龙血。贺兰公那贼鸟教唆你,你吞了这滴真龙血,便能蜕蛟化龙,他就能正儿八经地迎娶你过门?你倒也不想想,那贼鸟在贺兰仙府中供了那么一尊床头活王母,便是出来打野食,勾搭的都是久旷寡居的神女,怎么会突然转了性,要了你一个未破瓜的蛟女为妻室?” “你如今吞了老夫满身精血,连老夫元神都被你禁制,你却想一想,那贼鸟可曾露了一点口风,要给你一个名分?” 听着老人质问,那年轻女子声音却只剩下全然的固执:“伯符说过的,等他拿下番和城中那几个与他做对的道人,便要册立我为贺兰神妃。阿爹,伯符他乃是西凉第一大神,断不会骗我。就是阿爹想要成龙,伯符他杀了佛门遣往西域三十六国许多护法龙王,莫说是一滴,就是将整条真龙遗蜕赏给阿爹,让阿爹做西域的龙王,也不是难事的。阿爹,为了伯符的大业,还请爹爹再忍耐些时候!” 第402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九) 虽然常常在魏野面前自居是个乡下妖怪,然而蛤蟆王超跟着奢摩罗四下“化缘”,对西北水族中的豪门也算是有个大致印象。 听着那父女二人对话,他便暗暗咋舌道:“这老头子说的话,倒是耳熟,江家、磻溪……是喽,磻溪江氏,那不是有名的蛟种世家?虽说蛟不成龙,终究差了一等,也是水族里一等一的豪门,这些长虫又是怎么与那泼神搭上关系?” 想到此处,王超不由得将一身妖气闭住,只留耳朵在外。他先师从奢摩罗学了些半通不通的佛家法门,又得魏野粗略传了一点道门符篆之术,虽然没有修成什么大神通,一身妖气倒是打磨得渐渐精纯,收发更是由心,让人轻易察觉不得。 就听得那江太公厉声打断了那女子话头,猛地喝道:“住口!真是女生外向,那贼鸟不知给你灌了什么**汤药,你便自以为是他枕边人了?他现下所谋之事甚大不说,行事也是丧心病狂到了极处,这等既疯且狂的货色,便该离得他远远的,哪有再往上靠的道理?至于他在西域三十六国斩杀的几百头佛门龙王,不过是天竺蟒神一路,论血脉,比我等蛟类还差了一筹,哪有什么真龙遗蜕与你乖孩儿,老夫耗费这些口舌,还不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磻溪江氏一族将来打算?你若是还自认是我江氏后人,便打开禁制,放了老夫元神离开。做父母的,又哪有坑害自家孩儿的道理?” 江太公这话说得着实动情,然而他那不孝女儿,似乎毫无所动。便是王超这石蟾精,躲在石头后面,也是暗自咂嘴:“那娘儿连禁制你这老爹元神的辣手都肯下了,哪还有放你元神逃脱的好事?只是可惜这样一个大家小姐,也被那泼神迷得神魂颠倒,连弑父摄魂的事情也敢做了,倒真应了主公常说的那句‘坑爹货’。只是可怜老王我这个实诚汉子,却没什么小娘子乐意青睐,只得随奢摩罗那老秃出家做了和尚。要不然,如今俺蝌蚪都不知抱了几窝了也。” 且不管这石蟾精自己鬼念,就听得那女子惨然一笑道:“阿爹,幽娉如今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这些话骗不过我。老祖公留在族里的真龙血,并不是融入历任族长身内,而是收藏在这件江家重宝的冰夷盂中,不是吗?” 听着江幽娉这般说,江太公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毕竟是老夫一向最看重的女儿,你的见识果然比那几个兄弟强许多。不错,那滴真龙血代代传承,一向收藏在冰夷盂中,而历代江家族长,都不曾动用过这滴真龙血纯化血脉,化蛟成龙,你却道是为何?” 这个问题一出,就连蛤蟆王超都大感兴趣,不由得仔细听下去。 江幽娉只是幽幽说道:“阿爹,到了现下这个地步,你还要瞒着女儿不成?我们江氏名为蛟类,祖上却只是一条粗成气候的鲤精。当初武圣姜尚在磻溪垂钓,老祖公吞下武圣直钩,应了东海神女所言‘赤鲤化龙’之瑞,方才得了化龙机缘。这机缘是老祖公的,却不是我等后世子孙的,能纳入蛟属,已经是祖上遗泽,可要再进一步,却是千难万难。就算得了那滴真龙血,也只能助一人化蛟成龙,根本无法传诸子孙血脉。所以老祖公留下的这滴真龙血,不是助子孙们化龙,而是存在冰夷盂里,使得我等蛟类也能如真龙一般催云降雨,而不是只知出蛟发洪。纵然不成真龙,江家也代代永为一方水府之主,受人间香火血食供奉。”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江太公也没了话好说,只能低低恨声说道:“祖宗的用心,你都一清二楚了,却还要打冰夷盂的主意?这件至宝,乃是太祖公留下来,我磻溪江氏一族繁衍兴旺的根基!你唆使那贼鸟吞了老夫肉身,老夫也不计较,蛟寿再长也难过千载大关,老夫年已六百有余,自家事自家知,不过尚有百年便要命终,江氏一族还不都要指望你执掌?但是你却要打这冰夷盂的主意,这却是要刨了我磻溪江氏的根基!便你是我的女儿,老夫也不能让你得逞!” 对自己老父这等软绵绵浑不着力的威胁,江幽娉只当不知,从容应道:“阿爹何苦强项,伯符已经将阿爹元神禁制在了这冰夷盂里,再祭炼三日,阿爹就成了这件异宝中的器灵,勉强也算得上半件法宝。如此一来,岂不是比守在府中,老死床榻要强上不少?何况伯符在上面与那班道人斗法,也需要我这里源源不断地为他转运水气,为冰妖雪怪塑形之用,这等紧要关头,哪能让阿爹走了元神?” 这几句话说出,江太公固然是满面怒容,王超的神色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了。 谁能料想得到,贺兰公与魏野、左慈斗法的关键,竟然就在这水脉通路之中,还偏偏让王超给碰了个正着? 虽然背靠着石头,早就显出石蟾原形的王超,依旧在这一片阴寒笼罩之中,止不住地汗流浃背。 这误打误撞窥到的阴私事情,什么蛟女弑父,什么豪门恩怨,乃至于贺兰公这厮的花边绯闻都不是重点,唯独那蛟女在此为贺兰公收摄转运水气,才是货真价实的大事情!若是坏了这蛟女的好事,才真算得上是在魏野面前够得上说嘴的功绩! 只是,王超这么一个法力低微的石蟾精,又拿什么本钱去招惹一头杂色雌蛟?纵然王超是蟾中异种,那也依然是只蟾蜍,对蛟类而言,吞吃一只蛤蟆,也不过就像是饭后吃一粒盐炒豆一般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思前想后,这蛤蟆和尚也只是一咬牙:“既是天意叫咱遇见这桩事体,那不就是主公气运深厚,俺老王也有后福?只赌一个大小罢了!” 主意打定,他运起混元如意法,将身子缩得更小,只与一粒豆大碎石相似,就向着那蛟女立处跳了过去 第403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 这一跃,蛤蟆王超缩成的这粒碎石便随着那股吸力,直直向着一片黑黝黝的洞口投去。 他连眼睛都不敢睁,眼角余光间就只瞥见一头素白长发与那淡蓝色如冬日坚冰的皮肤。 随即便是眼前一黑。 这石蟾精得了魏野传授的混元如意法,虽然只是自一部道书的残简断篇中推演出来的,却是别出一脉仙家妙用,不与太平道法混同。王超此刻全力运转之下,周身生机深藏体内,不要说妖气,连一丝活物气血波动也没有,直与一粒无知无觉的石子一般无二。 江幽娉这蛟女只是双手捧定了那一只周身环着蟠龙文的青玉盂,不住收摄这道水脉中的水气,对一粒碎石落入手中这件宝器中的情形,浑然不知。 王超落入这只青玉盂,却似投入了一汪寒潭之内,若不是他本也是修炼有成的妖怪,只怕一入冰夷盂便要冻僵成冰块。纵然如此,他落在这玉盂中也不好过,只得扶着那细润冰寒的玉壁立起身来,左右望去。 这冰夷盂外面看来只有拳头大小,可里头空间却是异常阔大,看起来就与张掖郡武库规模相似。在玉盂底上,却立着一座异常高大的三首神鸟像,那神鸟像正面是个隆鼻高准的英俊男人,看着带着好几分胡人血统,边上两个头颅,则是朴实牧民与狰狞鸟面,身后张开一双长翼。 神像属于牧民头颅的一面,看似憨直,却是双手捧着一只盛满血水的头盖骨碗,大口向着神像嘴里吞吸。 那白螺杯中除了血水,还隐隐有一条似龙非龙的虚影,拼命地在血水中扭动着。 只是王超看着那满头盖骨碗里打滚扭曲的蛟影,倒是很难把它和一头在西北地方声名远扬的老蛟联系在一起。 硬要说的话,那一点也不似一头蛟龙,反倒和捞在碗里预备做的泥鳅一个德行,跳得也够欢实。 那头老蛟眼神倒是颇好,一眼便越过头盖骨碗望见了这蛤蟆和尚,顿时就将双目望了过来。 虽然只剩下一道被禁制的元神,这老蛟依旧用上了神识传音之法,对着王超就是一声沉喝:“兀那蛤蟆,你是怎样入得这冰夷盂中?老夫也不问你玷污我龙族重宝之罪,还不快将老夫从这禁制中解救出来!” 跟着魏野这行事无法无天的仙术士久了,这石蟾精也学了点自家主公的做派,向着这老蛟一躬身:“江老太公是不是?小的先给老太公见礼,只是动问一声,要救老太公出去,要怎样处置?” 见着这石蟾精貌似恭谨,江太公这老蛟也顾不得许多,只是正色道:“贺兰公那厮将老夫元神与这座鬼像禁制在一处,等到老夫与这鬼像炼成一体,便是他大功告成之日。你且趁现在老夫元神尚与这鬼像彼此抗拒时候,将这鬼像毁了,便能解脱了我这场大难!你且放心,老夫执掌磻溪水府,保举你这等水族一个大好前程,那是丝毫不费事!” 听着这老蛟吹嘘,王超这蛤蟆和尚也不还嘴,只是绕着这尊贺兰公神像走了一圈。跟在魏野身边,这蛤蟆和尚见识也是大涨,一眼便望见那神像双眼之中神光凛凛,令他不敢逼视。分明是贺兰公将本身几分神力投入了这尊神像之中,用以缓缓消化这老蛟元神。外面持着这青玉盂的江幽娉越是催动这件异宝,这老蛟元神还有那不知藏在何处的真龙血,也就随之被贺兰公的神力消化吸收,化为资粮。 若是魏野亲至,那看得就更明白几分就算是江幽娉将这冰夷盂祭炼成了半件法宝,也全归了贺兰公这贼鸟,江幽娉费这力气、耗这苦功,还担了一个弑父骂名,却是一点好处也休想捞着。 只是这神像中寄宿有贺兰公的神力,便等若是贺兰公的一处化身。眼下它全力吸纳江太公元神,所以看似人畜无害,可若是王超听了江太公的撺掇,想要毁了这尊神像,那寄宿其中的那道神力化身,只会先对着王超下狠手。 些微一点关窍,江太公这头老蛟也并非一点不知,这时候也只是诈着王超去与他做个替死鬼罢了。 这蛤蟆和尚也是福至心灵,当下就有了些许明悟,看着那老蛟的神色就更无良了些。 压低了嗓门,这蛤蟆和尚躬身朝前凑了凑,一双手只是不安分地在那神像上面东摸西摸,大惊小怪:“啊哟老太公啊,这鬼像倒似是个活物,全身都软和着呢,就是这大汉满身的腱子肉**的硌手,不似小娘儿那般软和。老太公你说,要怎么毁了这像?是锁喉、穿胸还是猴子摘桃?” 嘴里一面扯淡,这石蟾精身子却是不住地朝着那老蛟元神跟前凑。江太公这时候也是情急了,只是竭力将半截蛟身拱起在头盖骨碗里,向着那尊贺兰公神像上比划:“先刺双眼,再封口鼻两耳,断了这厮鸟的眼耳口鼻四感,老夫便有法子出去!” 他正挥舞着一对蛟爪指挥间,却见这蛤蟆和尚一张大脸都凑到了自己跟前,方才不悦低喝道:“你这夯货,还不照着老夫指点去做!大好前程不想要啦!” 然而他这声喝呼,只换来一声不怀好意的讪笑:“瞧老太公这话说得,小僧哪能不要呢。就是小僧胆子小,不敢招惹贺兰公这么尊大神,就只好” 说到最后,这蛤蟆和尚大嘴一张,就将江太公半截元神都咬在嘴里,照着奢摩罗这老妖僧所传的吞噬生灵血肉精魂之法,猛地大口吞吸起来! 他双手抱住贺兰公神像的手臂,就似发情季节里寻着雌蟾蜍抱对一般,四肢抱得紧紧,一张大嘴就贴在头盖骨碗边上,又吞又吸。间或,还能听见一点咀嚼肉食的响动,伴随着这蛤蟆和尚含混不清的话音传出来:“和尚可不是来搭救你出苦海,只想着坏了那贺兰公的好事而已。砸他和吃你,哪个方便容易又稳妥安全,你道贫僧分别不出来么!” 第404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 老蛟的元神被蛤蟆王超一口口地吞咬着。 尽管每咬一口,这只石蟾精的身上就多了一丝红斑,身体就更鼓一分,但是这蛤蟆和尚依旧不肯停下嘴。 一头老蛟的元神,对他这样兼修佛门外道的妖类,真正是大补之物,如何舍得停下? 虽然看不懂贺兰公在这冰夷盂中的布置,但是这石蟾精却是知道,自己抢了贺兰公的口中血食,便是与那主公多了一分助力。只是不晓得这么一场大功,日后要向主公讨些什么赏赐才好。 …… ……… 番和城头,还在运化丹水、蓄养神气的仙术士突然睁开眼,朝着城下那越聚越多的冰妖雪怪大军望了一眼。 额头上有一道离象卦符微微闪动,这是兵家望气之术与魏野这渐渐朝纵火狂发展的仙术士结合后的结果。望气之法辅以魏野洞阳真气,便成取象为火,所谓离明映相之道。虽然比不得道门上乘的周天洞照之法,取象于日月临照之意,但也非寻常术士的望气术可比。 在那些冰妖雪怪的身周,原本有一道道水气氤氲,时刻补充着这些怪物身上的冰晶,以免它们的身形在干冷的环境中渐渐随着升华而缩减。 这一望之下,仙术士就顿时立起身来:“城下的情形不对!” “城外的情形不对!” 几乎与此同时,两个岁数加起来也快一百岁的老头子同时吆喝了一声。 左慈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容色还是依旧淡淡的,那张削瘦的刀条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流露。然而一直走在游街队伍里的张角,却是尖声大呼,顿时就拦住了那些被他安利成功的流民: “诸位,在下听见了,上天没有放弃诸位,天意要降临了!收起你们的杂念,祝告吧!祈祷吧!” 这装神弄鬼的声口,也让何茗微微皱眉,只是一抬手拦住了身边也被这气氛感染得有点迷糊的亲兵:“不要着急,先看看情况再说。” 这支游街队伍,此刻已经行到了金箓坛外。这里虽然名之曰坛,本质上却依然是一处校场,哪里能容这些流民靠得太近?就是守坛的兵士,望着这大批的闲杂人等接近,都不由得露出了戒备神色,平端着长枪做出了警戒姿态。 然而张角哪里在乎这个?他面朝着金箓坛方向,将手中木杖朝前一挥,顿时白雾自地面腾起,遮起了人们的视线。待白雾四散,而不知何时起,金箓坛外布起的篱笆墙早已消失无踪,只露出安设在金箓坛中的那一口八卦铁鼎! 不知何时,张角已经立在了八卦铁鼎边上,双臂如灰鹤般张开,仰头望着那一片黑沉的天空,高喝出声:“太平道人张角,奉太平之道教化万民,今于汉土凉州部张掖郡,见世人寒苦病死,是太阴气贼害也!故请上皇太平之气至,使阴气绝,阳气至,水贼退,火德王!” 这一篇咒祝,前面都是四平八稳,然而到了最后一句,张角那一贯极富个人特色,带着热情与煽动的声音,却是难得地磕绊了一下。 汉运火德,使火德王,这对极为推崇谶纬术数的太平道大贤良师,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口彩。 但在这样的环境下,环列在他身后的流民们早已是满面亢奋,就这么跪地大喊出声:“太平至!太平至!” 在这样的气氛下,就算是张角自己,又哪能多说什么? 他只是将手中木杖一指向天,咬着牙大喝一声:“火德王!” 而就在同时,也有人在一旁凉凉地传递着消息:“太平道的大贤良师不说‘黄天降,太平至’,反倒说火德王,也算是难得的景致。师兄,我们就由着这位大贤良师出风头不成?” “那位大人物难得愿意出手,小生倒是没有什么意见。” “也罢,左右是守城,师兄都没什么意见,师弟我能有什么说头?配合配合这大贤良师也不算咱们丢人。” 随着魏野这淡淡一语,两人同时将法力一催,顿时整座五方烈火阵都爆出了灼目红光,几乎化为实质,将整座番和城都裹入了以火光凝成的栅栏之中! 而随着五方烈火阵的催发,黑暗天幕之南,那一颗荧惑星的投影,也在瞬间有了动作。 原本驻留在黑暗天幕之南的荧惑投影,开始移动。看上去它的步子不紧不慢,然而瞬息之间,它已经行进到了黑暗天幕之东。 五星运转,皆自东向西,然而这一颗经术法投影而生的荧惑星,却是自西向东逆行! 五星运行有顺逆之别,凡逆行,则往往有犯诸垣之凶象。 和常人肉眼观测困难的荧惑经天不同,那一颗火红的大星在天幕中移动的速度异常快速。每移动一次,它便要停下来一次,而在它之前所驻留之地,也必然留下一颗同样的大星。 受魏野做法招感,星起于天南,而此刻张角登坛祈禳,不过瞬息之间,赤星已闪烁于天东。 只是在赤星停留过的地方,却又分出了一颗颗新生的红星。 眼见着,那颗最初现于天幕的大星已经向着天幕正北而去。 如果有精于术算星占之道的人仔细看去,便能看得更清楚周天二十八宿分野,细分三百六十五度,而这颗大星的运转方位,便是自天南逆行,每逆行一度,便多生一星。 若是它绕着这片黑暗天幕运行一周,那便该有三百六十五颗赤星悬于天幕! 不过转瞬之间,由贺兰公莫大神通所幻出的黑暗天幕之上,便已有二百余颗大星浮现。而它们涌动出的光华,更是让整座番和城如临白昼! 便在此刻,那二百余颗大星周围,无端有浓重黑气生出,似是潜伏在暗处的罗睺凶神大张其口,要将这些星曜吞噬下肚。 张角也不待这些大星占据满周天星宿分野,就这么将手中木杖狠狠地朝着地面一挥,大呼出声:“星落于野,陨火天裁,落!” 第405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一) 番和城两个半仙道高人联手施法,原本黑沉一片的天幕,就这样变成了炫目的光影大舞台。 在丧尸集群的拱卫下,手握圣雅各宝剑十字的伊贝林猛地抬起头来。 身为圣职者,不论伊贝林的行径如何不堪,但以术法造诣而论,也是位数得上的高手。他一念通诚、假借天国权柄而行神术,这样的本事,虽然比起魏野、遍照和尚等人略输一筹,却也不会差得太远。 天幕再现异象,他的反应竟是比什么人都快,双手握着宝剑十字,立刻跪在了祭坛十字架下,开始吟诵祷文: “圣子吾主,我臣属于你,奉献于你,融入于你,我不求凡人之爱,只求你赐予的爱,我不求人类的理解,只求你知悉我的信仰……求您拯救我,从那巴力而来的火焰中,救主啊!” 虔敬祷告声中,天际显露出夺目的炽光,更有千军万马奔腾一般的隆隆巨响! 为五方烈火阵的炎气所逼退的冰妖雪怪,此刻都不由得抬头看去,不知道自天幕上涌动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物事。 然而它们都听见了那一声回荡在番和城上空的喝声 “落!” 张角木杖直指向地,满头沾着泥点油斑的乱发同时飞散而起,恍若神灵怒相。 “落!” 左慈不知何时已在灯炬阵图中消失无踪,转瞬间,已立身在火凤背上,一掌如刀劈下。 “落!” 魏野挥动手中丹天流珠旗,上百火鸦随着这面法旗直飞向天,而后变成了一道道火羽,向着面前这丧尸冰妖军阵的一个个密集处投下牵引陨星的标志。 就在这一刻,南天星度的第一颗陨星坠落! 在它落地的瞬间,魏野只来得及下达了最后一个命令:“全体趴下!” 甚至不待他自己动作,身后李大熊已经尽职尽责地扑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主公小心!” 第一颗荧惑投影之星,近看去,也不过实心弹大小,就是一颗自天而降的火球,就这么落到了距离番和城门最近的冰妖雪怪之间。 早已封冻如铁石的地面顿时开裂,细碎的土石被庞大的气浪卷动扬起,直冲上天! 直面着这一颗仿冒陨星的冰妖雪怪,在星陨及地之前,就被蒸发殆尽。就连它们那一丝受遍照老僧与贺兰公法力护持的魂气,都在一瞬间被冲击而来的真火高温化消无踪! 火焰飞卷,从星陨开启的瞬间,便生出了大蓬的热浪挟着旋风涌动出去。头一批逢着这股旋风的丧尸,转眼间它们表面的皮肤就因干燥而碎裂,更快地,连着它们自身的血肉、骨骼也跟着裂开,丧失了水分的人身组织在燥烈的狂风中被扯得稀烂! 被搅入风涡中的,只有一节节骨骼和五官变形的干燥头颅! 更远的地方,所有还露在地表的东西不管是沉重的岩石还是根系深深扎入大地的树木,都在这一波接着一波的星陨和爆破中不停地颤抖。如果岩石和树木生着眼睛,它们甚至可以看到那些灼红色的陨星落地的瞬间,在地面上激起了巨大的气波! 红色的火焰,将番和城之外的空间全然笼罩。 若不是五方烈火阵及时化作了火罩护持住了整座城池,就连这座城那些内夯黄土、外加包砖的城墙,都要遭受到不小的伤损! 从番和城里,透过那恍如实质的阵法光芒间,人们也依稀能见到天上坠落的烈火陨星。 高速运动的陨星那摩擦着空气带来的轰鸣声,更是一阵阵地考验着人们的鼓膜。 然而所有的人,目光都似穿过了番和城的阻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城外那一片带来毁灭的火海。 那些追随着张角的流民,如痴如狂地向着这个满身腌臜的老学究涌上去,只是一个劲地大喊:“黄天有灵!黄天有灵!” 然而更多的人,不管是被收容多日的难民,还是这段时日以来被指派得够呛的守军、差役,都欢喜得跳起来:“魏谏议神威!魏谏议神威!” 吴解,这位番和县的农都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他公廨的上面,哪怕有小吏撑持才能立住脚,却阻止不得他狂喜得大跳大笑:“天意在我大汉!光武时候,天落赤星,贼军自乱,而今日,赤星百出,烧尽羌贼!” 扶着他的小吏,却只在小声嘀咕:“这么烧杀一通,明年城外的田地,还能耕作么?” “怎么不能!”吴解一眼瞪了过来,“烧过这一通,明年的田里有这些羌贼做肥,收成只会更好,五谷只会更香美!” 仿佛要呼应他的预言,更多的陨星,向着羌军大营直坠而下。 中军帐前,贺兰公端坐冰晶王座之上,满面生寒,一双长翼振动。 所谓神目如电,在他的眼中,分明能见到,罩住了整座番和城和近郊的黑暗天幕,正一片片地爆开,每一处爆开的破口间,就有一颗硕大的火球朝着自己这面飞来。 没错,是火球,不是陨星。身为已能深知这个世界本质的上位鬼神,要他把这些蕴含着三位仙道高手联合施法的火球喊成陨星,这对贺兰公而言,才是真正的侮辱。 虽然这一场星陨火海之术,已经隐隐超出了人间道门那些寻常术法的藩篱,有了一丝触摸到仙道神通边缘的可能。 他望了身旁的遍照老僧一眼,语调却依然不见攻势受挫的气急败坏:“凉州羌部,经他们这番烧杀,男丁已被灭杀七成有余,余下老弱,要么被彻底清洗,要么就沦为部曲奴仆,再过一两代,便彻底融入汉家之中。西凉汉人,下一部便要入西域三十六国,接下去,便是罽宾国,便是五天竺。汉家自有儒道两门传承,若不经乱世惨变,安用佛门异端?则使此辈垦殖西域,则如来教法,至此不及千年便要灭绝,阿闍黎,你还没有下定决心么?” 不待遍照老僧答话,这头妖神已长喝出声:“娉儿,还不快快助为夫一把!” 第406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三) 贺兰公一声断喝,羌军大营之中狂风疾作! 牛皮军帐、粗木栅栏、三丈余高的望楼、削得尖锐无比的拒马,统统在他一声断喝声中解体散架。牛皮、木料、绳索、兵刃、甲胄、粮草,一应行军必用之物都飞扬在半空之中! 随着狂风,兵士御寒的毡毯、将官坐卧的锦褥,乃至水囊皮袋、角杯陶盏、麻布碎絮、织锦绫罗,甚至羌部沿途劫掠而得的金银珠玉,都随着这股狂飙之风,直卷上天! 强逼着羌部大军踏上围攻番和城这条死路之后,贺兰公终于不耐烦地正面出手,而不是借他人之手行阴私之事。 而他一出手,便将这座大营拆了个稀烂。 狂风龙卷,将所有阻挡在前进路途上的物事都给与公平的毁灭,连地面也被犁出了深深的一道沟壑。 地开深壑,随即一道道水幕在狂风龙卷的吸力下,直冲而出! 正如魏野与左慈所推测的那样,尸林君执掌疫病、瘟毒、尸怪,而白帐主职司寒风、霜冻、冰雪,却偏偏都不是正经司水之神。 可是如今他引风成势,却是一举引动了地下水脉! 这样强行以外力引动水脉的作风,固然十分简单粗暴,但却是异常轻易迅速。而便在一喝之间,贺兰公一爪如鹰攫兔,就向着地面虚虚一按。 一道半虚半实的蛟影,从地下深处被直拽而出! 伴随着这道蛟影,整片水幕都在风劲之间瞬息凝固,化为了一堵水晶般透明的冰墙。而一直被他狎昵地唤作“小娉儿”的江幽娉,就这么被生生地封在了这厚厚的冰墙之中。 他下手倒是够爽快,寒冰结形瞬间,就将这满脸诧异的蛟女封了个严严实实。法力运转间,更有一股封灵锁魂妙用,不但封住了江幽娉的一切行动,甚至直接深入她的阴神之身,一举冻结了她的神识! 说起来,蛟女江幽娉早该命丧于魏野剑下,是其父江太公向贺兰公求取了续弦胶这等世间罕有的外丹药饵才得凝练魂魄如活人。只是但凭续弦胶的灵效,虽能凝练魂魄,为江幽娉重塑庐舍,却依然不脱阴神本质。 阴神虽然也沾着个“神”字,却与贺兰公这样执掌神职的神力存在是两回事。 神凡之别,总是这样不经意间显露出那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让人心生灰败之念。 冰墙才立起,一记记真火拟成的陨星便已正面轰上! 虽被贺兰公的大神通封禁在冰墙之中,江幽娉身为阴神,纵然口不能言,身不能转,眼犹能见,耳犹能听,心念依旧清明。她被封在冰中,面容还保持着那一瞬间的惊愕模样,眼神却是直直地盯着朝着自己身前轰过来的火流星,那其中包含的意思不知是悲是怒还是怨恨。 更不知道贺兰公这样做是有心还是无意。 一阵阵轰然巨响声中,烈火卷动如同奔流,撞击着冰壁,留下蛛网一般的裂痕,更是将江幽娉的阴神之身撞得渐渐涣散,不复凝实。 遍照老僧端坐在尸山骨海之间,双手仍结梵箧印,那张不知何时布满了暴突青筋的苦脸上,却依稀能见一丝不忍之色。 “……明王,引水凝冰抵御外道术法也便罢了,何苦再造一重孽债?” “孽债?”贺兰公望着那数百道拖曳着长长尾焰的火流星,不屑地哼笑了一声,“什么洞阳焚邪之火、什么八卦斩邪之雷,本座也都算见识过了。只是今日这场火流星,其中别杂一股浩然罡煞之气,与先前交手的路数大有不同,不得不找人试招。阿闍黎若真有慈悲心,且舍了法座,去替下我那小娉儿,本座自然感念之至。” 见遍照老僧沉默不语,贺兰公也不逼他,手向着冰壁虚虚一推。 他这里抬手,那冰壁中便有感应,悬在江幽娉身前的冰夷盂顿时变得几如虚形,脱出了冰壁束缚,直飞而出。 虽然仍能以御器之术驾驭,这件磻溪江氏传家至宝却像是减了几分灵性,在半空中飘飘荡荡,像是一只喝醉了乱飞的知更鸟。 贺兰公也不在意,就这么猛地将手一握,半空冰夷盂顿时四分五裂,化作片片散碎青玉,跌落尘土中间似还杂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石蛤蟆。 一手握碎了这件水族至宝,却在冰夷盂碎裂的瞬间,数十条丈许长短的蛟龙虚影,就这么从青玉盂中猛然窜了出来!条条蛟龙虚影,在半空盘旋咆哮,牛吼连连,正迎上了道道飞驰而下的火流星! 条条蛟龙一起昂头张口,便有一道道寒气凝起片片冷雾,正托住了直砸下来的火流星。任凭烈火卷动,蒸腾起片片云烟,也难再进一步! 左慈盘坐火凤背上,魏野立在城头,同时发出一声惊噫: “自爆宝物,毁器之法?” “败家子!败家子!那青玉盂起码也是二星评级的法器!” 便是站在金箓坛中,接受着新一批信众膜拜的张角,也不得不啧啧赞叹起来:“喔喔!毁去法器之形,催发法器妙用,瞬间化生这么多头冷龙,果然是邪魅难测之术!” 对手们这些评价,贺兰公权当没有听到,看也不看身边的遍照老僧,只是催促道:“阿闍黎,为了保住释迦在西域的传承,免得这些汉地道士在西域推行外道,你也该多出一分力气了吧?本座交给你的《俱胝菩萨最上持明经》中,对这等坚城,不是没有应对的手段。” 听着贺兰公催促,遍照老僧端坐如石,青筋虬结的面上凄苦之色更深,合什答礼:“摧灭外道,本应是明王所行,便舍了老衲与这一城人性命,又复何言?” 礼罢言讫,这枯瘦老僧随即道出一偈:“一切众生,皆受生死。今有比丘,欲证法行。如得成就,大地震动。故依佛言,舍身显验。” 随着他一偈道罢,身旁骷髅,皆有血水涌出,血水间又伸出无数莲蕾般的血红芽孢,状极亲昵地缠绕在遍照老僧身周,无风自摇,蠕蠕而动! 第407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四) 有一阵阵含混不清的响动从那些血红色的芽孢中传出。 这诡异的声音最终却变作了声声禅唱,似天竺语,似匈奴语,似西域于阗、疏勒诸小国语,不是响在风中,而是直接印入四周生物的心神之中 “如是我闻,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六道众生以深信般若波罗蜜多故,使婆娑世界大地六种震动。大地震、遍震、等遍震,大地动、遍动、等遍动,大地涌、遍涌、等遍涌,大地爆、遍爆、等遍爆,大地吼、遍吼、等遍吼……” 这些扰人心神的禅唱开始蔓延,然而却丝毫不能印入贺兰公神识之中,反倒像避开他一般,只是渐渐地朝着四下而去。 旷野之上,分明空无一人,但却似有无数人在应和着这一阕禅声。土垄之间,有一只小小的石蟾,也不由得盘膝而坐,似欲同声颂唱,却在要开口的瞬间,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只是要叫它定神与这股禅唱相抗,那是既无修为也无胆子,只是趴在地上,拼命将冰夷盂碎了满地的玉片玉屑朝身上扒拉。 这件水府至宝虽然被贺兰公以毁器之法破去,然而残损的玉片玉屑犹带灵性未散。被石蟾精法力收拢间,也竟微微有归拢之势,微微显出冰夷盂的虚影,恰好将这小小的石蟾精护在当中,隔开了那一阵阵禅唱扰动元神。 这点些微小事,不要说趴在城头上观视敌情的魏野一无所查,便是将神识缓缓延展开去的贺兰公和遍照老僧,也全不理会。 魏野此刻只是蹙眉望着那满空飞腾的条条冷龙,寒声说道:“那贼鸟不知从何处招来这许多寒气凝成的带鳞泥鳅,看它们飞腾盘结模样,分明暗中结成阵势。后面还有那堵小山一般高的冰壁,其中更是阴气内蕴。这两重守护之下,不管是这火流星,还是师兄的引雷之法,只怕都难以建功。师兄你说,咱们这回该怎么办?” 听着魏野的问题,左慈轻轻拉了拉胡子,方才开口道:“冷龙结阵势在前,冰壁藏阴气于后,这般护持得固若金汤,那座大营等闲间是难以攻破了。依着小生的浅见,也只有大家各施雷火,如风磨石一样将他这个阵势一丝丝消磨下去而已。” 正在讲论间,冷不防身后又传来某个村学究的拔尖嗓门:“不可、不可、不可!那妖神真身尚未显露,便先摆出这般阵仗护御,分明背后尚有杀招未出,这时候说什么如风磨石?诸位还是听某的分派,与他速战速决,这个紧要时候,一丝一毫都拖延不得!” 左慈望了一眼不知何时来到城头的张角,只呼出一口长气,并不搭腔。 张角也丝毫不在意,这位大贤良师方才施展了一场火流星,又招揽了数百信众,兴致正高,面上那厚厚的油灰都掩不住他的光彩。向着魏野,他也只是点了点头便算打了招呼,随即便道:“魏谏议,此地你也算是半个主帅,还是快些拿主意的好。” 对张角这幅倨傲做派,魏野也全当没看见,只是望着羌军大营上迎风咆哮飞腾的条条冷龙,沉声道:“别的不论,这些冷龙半空结阵,护住羌军大营,非得先破了它不可。否则就是我辈雷火齐发,也不能收得什么战果。” “喔?那谏议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术法一道上,魏某尚不算大成。不过是略有一些心得而已。”对着张角,魏野倒不讲什么揖让,目光一转就与左慈碰了个正着:“师兄出身江东,不知钓技如何?” 左慈捻了捻唇上胡髭,笑答道:“垂万丈长索,以象作饵,钓负山之鳌,这等神通小生学不来。若是效法孝宣皇帝,泛蘅兰之舟,以香金为钩,以霜丝为纶,以丹鲤为饵,钓太液白蛟,则小生还勉强能学个七八成。” “香金作钩,丹鲤做饵,那都是帝王家摆排场,何必那般费事。”魏野探手入袖,腕子一翻就托着一只通体杂着金星的绿玉瓶出来。他拔开玉符塞子,倾出一滴通体有七色明霞闪耀的沁凉水珠来。这滴水珠自出玉瓶,便被魏野以真气轻轻托在半空,转眼间就化作了一枚拳大玉珠,在半空滴溜溜旋转无停。 虚虚托住这枚拳大玉珠,魏野将手朝前一递,说道:“这一粒流霞水母珠,可堪做饵乎?” 左慈一笑,手上一转,便执定一支去了圆叶的青青荷枝,枝头上系着一根藕丝。青枝一甩,那根藕丝恰正好挂住了魏野递过来的流霞水母珠:“足够了。” …… ……… 在围攻番和城的大军覆灭于魏野、左慈、张角合力施展的火流星下,距离番和城最近的显美县,也是一片嘈杂纷乱。 处处所见,皆是披着札甲的甲士精锐,所带的兵刃映着火炬,都透着股森然杀气。 作为并州刺史心腹的马军,从寻常兵士到亲领这支骑军的胡轸,都在打理自己坐骑,为马匹添上夜里使用的豆麦。胡轸的几匹坐骑,还比旁的马匹多了几个鸡蛋。 胡轸是个沉默性子,打理马匹也不多话,只是偶尔目光从爱马身上移开,直落到中军帐前,却是不由得微微叹息。 前方叛军与番和守军连日厮杀,那位魏谏议更是孤身带着一班散兵游勇,硬是与数万羌军周旋至今,死死扼住了羌军联络西域胡人的脚步。这等战绩,叫他这等军汉看来,不得不道一个服字。 然而自己这支大军,开拔到显美县也有数日,就此原地驻扎,只是遣侦骑远远观望,丝毫没有救援的打算。出师时候,军中健卒大半都是凉州出身,为讨羌叛,个个都是摩拳擦掌,就算是军中的羌人,大多也不是什么虔信祆教的,反倒更忠于主帅,正是军心可用时候。 可顿兵在显美县这些日子,这股心气也都散了大半。眼瞅着传骑一日五六次通报,似胡轸这样的军将更是清楚,再拖延下去,可就真的没有自己这支大军什么事了。 西凉男儿,一生功名都在马上取,论厮杀,大家哪是番和县一班散兵游勇可比?然而顿兵在这里,还有什么军功可挣?难不成真按着那洛阳子的谋划,乘着那姓魏的谏议与叛军两败俱伤时候,再一举出兵,效法卞庄刺虎?日后说起来,这可真不是什么光彩事! 胡轸微微仰头,望了一眼中军帅帐,闷闷地吐出一口气董公,莫非你真的受用那洛阳子的迷汤? 第408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五) 并州刺史董卓,此刻就立在显美城头之上。 这位继凉州三明之后,最为人们看好的凉州重将,此刻早已除了梁冠、公服、青绶,换了武将装束披挂齐整。做官到了董卓这个地步,一身行头自然都是顶尖的货色,头上的亮铜兜鍪、山文铜甲,都非万钱不能置办。只是这位并州刺史并不佩剑,腰间反倒挂着一口颇有古拙气的阔刃直刀,刀柄上缠青丝,也做鹿卢剑柄形制,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紧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趋的段罔、张规这班凉州各郡太守,都是久历宦海的人物,此时的仕途前途又全握在董卓手里,巴结还来不及,哪会触这眉头? 只有孔璋这个谒者仆射,依然是一副风流倜傥的洛阳名士派头,与董卓言笑晏晏:“璋在洛阳,所往还的将门俊彦也不算少,多是佩玉首之剑,仲颖兄却是与众不同,大有君子风致。” 段罔与张规等互看了一眼,只是腹诽道:剑珮绶璜,才是君子气象,佩刀者不是武夫便是黔首、游侠儿,哪有什么君子风致? 董卓听着孔璋在这个当口还要闲谈扯淡,也不愿驳了这位谒者仆射面子,只是淡淡道:“卓少年时,躬耕于故里,于石下发得这柄古铁刀,上有山云之文杂错,锋口刚利,斫石如泥,所以随身佩服,一日不离。这数日来,此刀夜夜于匣中发出鸣啸之音,也不知此番征羌,能不能叫它饱饮贼人之血乎?” 听着这杀气四溢的话头,段罔、张规以下,人人都只当没听见,只有孔璋笑道:“神物遇主而显,可见仲颍兄真是名将种子,不令吴起、孙膑专美于前!至于让锋刃饮血么……” 他一捋胡子,笑说道:“还请仲颍兄稍安勿躁,探马不是来报,番和城异象渐去,那十里外犹能望见的红光也自黯淡。想来贼军妖法不灵,攻势大挫,我军又饱餐一顿,整备齐整,正是奇军突出,一举杀出,建此不世奇功之机也!” 听着孔璋这般说法,董卓也只是矜持地略将头一点:“但愿事事皆如仆射所言!” 董卓点了头,段罔、张规这班人,也是纷纷善颂善祷:“董公用兵如神,王师雄壮如斯,战必胜,攻必克,自是一举功成,再无疑的!” “国有董公这样良臣,实在是国家之大幸,天子之大幸!” “董公立此殊勋,我等能附骥尾,此遇之奇,也是多蒙董公爱重!” 他们口上这等不使钱的好话拼命送出来,董卓也不客套,转过身来向着这些凉州守臣一拱手:“诸公且不要忘了,剿灭羌贼时候,还有一场官司要打。那魏谏议在凉州做的好事,办的好差,总要落一个说法,总要诸公出力。所以就请诸公随董某一并走这一趟,切不可忘记了!” 这句话一出,方才还口若悬河的段罔、张规这班人,顿时全都哑了火,再开口不得! 开什么玩笑!跟着董卓这肥厮上阵?前面那羌军可是有妖法在身的!虽然听说那姓魏的也是结交方士与太平道中人,颇有异术,方才勉强守住番和城,换了董卓这大军上又真能稳操胜券了么? 一个不好,剿贼不成,反倒被贼剿了,大家上哪里说理去? 倒是得罪那什么魏谏议,倒没什么大风险。大军面前,一个仗着方术而得了如今位置的幸进小人,能还有什么讲话余地?直接拿下去泡粪坑都是轻的。 只是为什么不能让大家多在这显美县待一待,非要跟着你董仲颍上战场去招那血光之灾? 这等心理活动下,人人面上神色都有些僵。董卓也懒怠理会这些货色,朝着两旁侍立的亲兵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招呼几位太守上马!再传某的军令,大军开拔,去剿了那班反贼!” …… ……… “垂纶之道,在于守一。其神须定,其心须清,其气须平,其手须提……” 左慈盘膝坐在火凤背上,手持那一段青枝藕丝,口中念念有词。 “行了师兄,我们这是在钓那妖神唤出的冷龙,又不是在钓松江四鳃鲈鱼。” 魏野不耐烦地一抬手,打断了左慈后面的絮叨。 “说起来,松江四鳃之鲈,实是人间至味。待到烽烟靖平之际,小生倒不妨奉赠道友几尾鲜货。” 对左慈的说法,魏野只是想起了《后汉书》里记载的左慈玩弄曹孟德时候,在铜盆里钓鲈鱼那一段轶闻,不由得开口反问道:“盆里钓的鲜货么?” “在西凉之地汲水于盆,却要钓松江鲈鱼,此非寻常幻术所能为,需修成遁甲缩地之法,方能下手。道友,你这是为难小生了。” 正在这对师兄弟相对说相声时候,早已不耐烦的张角终于忍不住大喝了一声:“莫要在那多口,快提竿收线,又有上钩的了!” 不待张角催促,左慈腕子一抖,那根细得肉眼难见的藕丝猛然绷直。青荷枝的梢头打了一个旋,便有一条通体闪着如雪映月般清冷光芒的蛟龙直飞起来。 这条半实半虚的蛟龙口中衔着一颗拳大玉珠,珠身明霞流彩,正是魏野从玉瓶里倾出的一滴流霞水母化成。虽然被左慈的青枝藕丝钩住喉咙,这条冷龙依然不肯松口,反倒似迷似醉一般,就由着左慈将它钓了上来。 见得冷龙上钩,左慈左手一挥,便有一方既青且圆的荷叶飞起,荷叶上不见滴水,只有一团浓浓白雾在叶面凹陷处来回翻滚,却总脱不开荷叶边缘。若是眼力好的人,恰能望见其中有十余条不过幼儿小指般长短的龙影在其中飞腾舞动。 左慈再一甩青枝,这条新上钩的冷龙不由得吐出口中玉珠,长长身子不由自主地落入荷叶中。那般长大的一条冷龙,一触荷叶便随落随小,最后也只在那团白雾里多添了一道旋舞不停的龙影,粗看去像是一群受惊了的麦穗鱼。 张角不去看那充作鱼盆的荷叶,只是看着对面少了小一半的冷龙阵势,啧啧称奇:“流霞水母乃仙家奇珍,孕养罡英之宝。然而寻常修士却不知道,阴寒之气化生的冷龙遇见此物,便欲吞之而后快,一旦吞之入喉,却又要沉醉百日,不得动转。能有这份见识,两位在当今道门中,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了。” 张角这里夸赞,魏野却全不领情,只将手一指对面羌军大营:“不过盏茶时候,咱们就钓了这十几条冷龙,还都是那冷龙阵势里最成气候的一辈,否则群龙夺珠也抢不在前头。只是那羌军大营里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既不见贺兰公施法阻挠我们钓他的冷龙,也不见那里面有什么动静大贤良师,你有什么高见没有?” 魏野问得这般没有敬重之意,张角倒也不恼,只是扶着木杖说道:“那妖神虽然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别有一群有心人有了些动作了。你这后辈终究道行浅了些,却不曾望见正东方向,正有一支大军正朝着你这座番和城扑过来!” 第409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六) 马军奔驰,自显美县方向浩浩荡荡杀奔而来。 前方穿梭的侦骑,甚至都已能见到番和城在望。 不过百里路程,对董卓所部的正经西凉骑军而言,真不算什么天堑险途,简直是拍马便至。 然而这支北地最可夸称精锐的军马,就这么顿守在显美县,一兵不发,一信不进,只等着守在番和县里的光杆谏议大夫自己去和叛贼拼命。 “友军有难,不动如山”,这乱世军阀信守的八字真言,倒是在这支军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沿途还是能见到被火焚的村寨坞堡,到处都是战火延烧后的惨淡景象。但是却不像大部分人所想象的那般,处处都是残肢剩骸,是被妖鬼羌人作践的汉民尸首。 路旁倒是也有不少尸骸横陈,但几无例外的,都是被击毙的羌军与尸兵。 董卓一军,仍然推崇汉家兵制,以首级记功。要是那些谈不上军纪的杂牌边军,见着这样情形,差不多便要本能地去抢夺这些首级。然而此时身为并州刺史的董卓治军也算是颇有章法,军规更是严厉,沿途不论马军、步卒还是小部辅兵,望着满地首级也只是干咽唾沫,并没有乱了队形。 若将世间推后个一两年,董卓趁着太平道起事时候,大肆收纳羌人以扩充军势,这支曾经号称西凉第一强军的董家军,也就变成了羌贼军。汉末纷争之时,这支羌贼军造成的破坏力,甚至远在曹、袁、孙、刘诸家混战之上。 董卓虽然早已转了文臣身份,但依然是军将出身,战场上的气味,格外地较他人敏感些。他胯下战马,更是不停地打着响鼻,显出一股烦躁不耐之意。 可对这样凭军功博得今日地位的重将,这种战阵气味倒让他有了一种如鱼得水、万事在握的感觉。 队伍后面,不论是段罔、张规,还是李参、马艾,这时候都只管抱着马脖子赶路。这几位二千石高官身边都有董卓的亲兵拱卫,也不知道算是侍奉还是看守。 那几位颠簸了这么久,如今落到这个局面里头,说心里面不丧气那是假的原本还计议得清清楚楚的局面,怎么一转眼就调了个?现在的局面,就是一位大州刺史、一位中枢贵官,亲率大军去寻一位六百石谏议大夫的麻烦。 他们这几个太守,在这场大戏里头,不但混不上个主角身份,就连露脸的戏份都太少。在董卓和孔璋眼里,大概也只把他们当成是关键时候帮着摇旗呐喊的角色,就只比跑龙套的好那么一点。 这样的经历,对段罔、张规这样的高官而言,也着实地没趣狠了。只是有一点倒是能放下心来有姓魏的这个持节使臣顶缸,“激起羌乱”这个罪名总算是落不到大家头上,就算是后面朝廷议论功罪,有今天这一出打底,板子总也能轻一些了吧? 想到此处,李参、马艾都是一脸庆幸,段乐泉抱着马脖子,面色虽然难看,但也多少放松下来许多。 至于魏野?大军压城,并州刺史、谒者仆射齐齐到场,持符节、贲皇命,还容他一个小小的谏议大夫挣扎些什么! 头前董卓那里,已经打发一名小校带着一封文书随侦骑而去。并州刺史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很有胜利者的自觉,甚至在军头气质里透出些公卿方有的雍容。 就算到了魏野面前,区区六百石的幸进文臣,除了束手待参,还有什么路可走?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而然。 只有孔璋神色没这么轻松,只是在马上不住地捻着胡子,不知不觉都捻断了好几根,也不觉得痛。随侍他的亲卫只听得这位谒者仆射不停地嘀咕:“如此应对,应当算是万全了吧?那姓魏的行事向来没有章法,又喜欢掀桌子,要压住他,必要有十足的武力才成!好在这厮总算也有个汉官身份在身,如今我大军压境,又掌握着大义名分,倒不怕他不就范……” …… ……… 青荷枝再抖,又是一条冷龙落入荷叶盆中。 随着冷龙在荷叶盆中越聚越多,水火之气交蒸之下,更拢得整座番和城都陷入了一片浓雾之中,灰蒙蒙得遮人视线。 由得左慈在那里重温渔父之乐,张角立在城楼顶上四下观望,魏野自己就在城楼檐角上盘膝打坐,又灌了半葫芦的丹水,趁着这斗法中的些微间隙稍稍涵养神气。 可就连这点喘息空间,似乎老天也觉得太奢侈,李大熊抓着一支绑着帛书的长箭就直向着魏野这里跑:“主公!城下有人射来这封文书,自称是并州刺史董卓所部小校,并州刺史所率大军即将到来,叫我等做好准备!” 听着并州刺史这名头,魏野丝毫不见喜色,反倒眉头微微一皱,随即一伸手:“文书拿来我看。” 李大熊哪敢怠慢,忙爬上城楼,把那薄薄一张素帛奉给魏野。 可魏野摊开那帛书,看不数行,就只发出了一连声的冷笑,随即两手捏着帛书边缘,愤然一搓,冒出一溜火光,将这幅文书烧成了灰烬。 李大熊对魏野这个动作看得不大明白,张角却是拄着木杖凑了过来,看着魏野嘿嘿笑道:“这位官人似乎对朝廷援军不大领情?” 魏野望了眼身边这个汉末头号反贼头子,双手一拍,扬起一片飞灰:“抢功、夺权、弹劾、参奏、下狱,五部曲都在这文书里说得清楚了,要本官交出印绶、开城请罪,你说我要如何领情?” 听着魏野咬牙切齿的回答,张角还不及答话,目光却向着羌军大营望去:“那妖神有异动!” 然而便在此刻,贺兰公突然一笑,随即盘膝坐在了冰晶御榻上,随即合掌,同声禅唱: “如是我闻,如来威神为降伏诸魔故,令此大千世界六种震动。一切天魔外道为恼乱众生,现宰臣城、国王城、龙王城、天人城、梵众城、自在天魔王城,其城为木石、为铜铁、为金银、为绀琉璃、为摩尼宝、为外道神变力所成,受此六种震动,宫城悉为崩摧坏灭,一切销磨皆归无常……” 第410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七) 禅唱声起。 遍照老僧听着贺兰公的禅唱,终于有些吃力地张开嘴,干瘪的牙床已经变得像风干的死肉,只有红软的舌头还保持着原样,看上去十分恶心:“我今见世尊令世界六动,愿众生身心柔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不向外道,昔作恶业,悉皆清净。” 贺兰公侧面的牧民面孔,这时候突然睁开眼,瓮声说道:“如何是身心柔软?都打作一团肉泥。” 而代表尸林君的鸟头,更是用欢喜的嗓音嘶叫道:“怎样把恶业清净?先取了他们性命!” 贺兰公三首同时睁眼颂唱,盘绕在遍照老僧身周的血红芽孢顿时舍了这干枯老僧,直窜入地下而去。 一股庞大的力量顿时从地下涌动而出,发出一声惊天的巨响,一道地罅猛地开裂,向着番和城方向蔓延! 若仅仅是地面开裂也便罢了,从开裂的地罅间,却有血红的异光腾涌而出,向着天空投射出一片不吉的暗红。 地罅蔓延,地面上残存的些许草茎、树根,被这片血光映照,顿时猛地抽搐起来,潜藏在根系深处的一点生机全被夺取,就此溃散成灰! 更强大的冲力直扑向番和城墙,却在此时,魏野将丹天流珠旗展动,左慈、张角同时催动法力,顿时整座番和城以五方烈火阵为基,火光凝如实质,笼罩了这座城的外墙。 两个半位道门高人同时做法,那些被高明道术催动的火光,顿时就与城墙结成了一体,赤色中杂着点点青蓝光焰,就像是五色琉璃般惊心动魄的美丽。 而在这一环烈火琉璃壁之间,不断地有乱石砸入池面般的波纹,环环震荡而出,那是自地下而来的冲击波,不断被琉璃壁吸收、反弹留下的痕迹。 在这两股力量冲抵之间,护城河中的坚冰早已被震成了粉末,粉碎的冰屑又变成了水滴,最后还原成了一片片细碎的水雾,直被震荡到了高空! 虽然第一时间就催动阵势应对,城头上仍然有不少兵士被波及,少部分人捂着鲜血直流的耳朵跌坐在地,更多的人则是被城墙传来的冲力震得口鼻流血! 烈火琉璃壁的防护力量再强,也无法隔绝全部的冲力。 两股力量的对峙越来越强,来自地下的震动也一次比一次剧烈,哪怕是城内的人们,也能遥遥听见烈火琉璃壁发出的一连串爆裂声音。 魏野头顶上水汽如蒸,左慈的一头白发根根竖起犹如刺猬,张角踩着麻鞋的一双脚,却是踏进了包砖夯土寸许深。最大的压力,全都被这临时组合的三人分担下来,不知道他们能撑到什么地步。 “师兄能撑到何时?” “小生还能应对一炷香的时候,不过道友再有片刻功夫,非得吐血内伤不可。” “必须要撑下去啊天意在我而不在这些妖神身上,它一样撑持不了太久!” 这点传音入密的功夫间,魏野目光向着东面一扫,眉间顿时浮上一股阴鸷气息 一道雄壮军气,正从东面腾起,眼看着就要逼近了番和城。不用说,这是董卓所部的平叛大军,已经杀到了现场。 “这时候来添什么乱!” 魏野低低骂出一声,心绪浮动间,顿时维持阵法运转不稳,被一股冲力反震得胸口发闷。 然而比起他来,贺兰公此刻的神情却是异样地欢喜那是一个渔翁,终于发觉渔网已满时候的神情。 搅动地面的冲击力,再度向外延展。 轰隆巨响之间,开裂的地罅沿着番和城朝外扩散,如同蛛网一般的裂隙转瞬间就将这片土地整个包围起来。 番和城是蛛网的中心,而那支冲入战场的平叛大军就刚好落在蛛网的边缘! 一道道莫名的气息,就在这一道道开裂的地罅间流泻而出,而后直冲云霄之上! 大军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孔璋,他的坐骑最为灵敏,抢先把他摔落下马,拼命向着来处狂奔,而他就这么惘然地抬起头,看着黑沉的夜空。 天上开裂了一个大洞。 应该说,从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不属于人间的空间。 有血红的光芒从那个幽冥般的裂口中展露出来,可以看见那巨大通道后面翻滚着的血云,似乎那里面是一个恐怖难言的新世界。 早已失去了道术修为的孔璋,依然能够感受到那裂口当中流露出不属于人间的气息。他喃喃地说道:“这是什么……这不在我们的计划里面……” 然而他的思绪还未能厘清这其中的真相,一股庞然吸力就从那道裂口中生出,直向着地面而来! 在那个裂口中浮现出一头身形庞大的巨鸟,满身乌金翎毛,周身有血云拱卫,像个陀螺一般地旋转起来。 飓风朝着地面涌来,孔璋发觉地面的引力已经不能束缚他的身形,因为他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卷动,开始向着天空飞去。 他头晕眼花之间,似乎看见一个男人,生着三张面孔,背上张开了一对羽翼,高笑着向着那头巨鸟飞去,而后消失在了巨鸟的羽冠下面。 …… ……… 魏野此刻也昂头看着天空中的那个巨大裂隙。 在那些令人厌恶的血腥气中,依稀能感受到,那裂隙中隐隐散发出一种让他极为亲切的气息。 不止是他,左慈和张角也仰起头,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深长意味。 番和城中不知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了什么动物的嘶鸣声。 “天裂了。” “天破了。” “此乃苍天已死之兆。” 装作没有听见张角的那句感慨,魏野环视四周,反问道:“那么我辈该如何做?” 张角顿时拉住了魏野的手,紧紧握住,大声道:“那么再造一个新天如何?” 看也不看正在手上较劲的魏野与张角,左慈淡淡说道:“小生以为,效法娲皇氏补天可也。” 言毕,这跛足老儿一拍身下火凤,顿时带起一片光轮,直向着天顶那一片幽深血红的裂隙投了进去 第411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七) 左慈驾火凤飞空,去得太快,魏野连阻拦都来不及,只能直着脖子仰头大喊:“师兄,你去得这般快,这城防怎么办?!” 火凤转眼之间已经逼近了天空中那道裂隙,不待那道裂隙吞吸,便连人带火凤化成一道火芒直投进去。只有凤尾上散落的无数火羽,兀自绕着那道裂隙打旋。 在一般人的眼中是这样没错。 但若是在施展了望气术的术者眼中,却依稀能见着那一片片火羽纵横之间,隐隐勾连出一道道赤红线条。那一道道火线彼此连接、变粗、变长,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符号。 就是魏野麾下那些半填鸭半扫盲式训练出来的道兵,也都注意到了头顶上的异状。 火羽微卷,火线却是异常的平直,看起来就像一座小丘般大小的 “好大的一个‘三’字……” “什么三字!你这厮跟着主公学了那般久,连这乾卦卦符也不认得?” 排除去这些术法一道上的新丁不论,以魏野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左慈做了什么。他不由得嘀咕一声:“倒转坤阴阵眼之力,借地气转化乾阳罡火,又凝乾阳罡火为卦符……师兄你还真的想要补天不成?” 五方烈火阵中原本分按阴阳为阵眼,左慈守坤阴于内,引导番和城中地气在五方烈火阵中循环,而魏野御乾阳于外,则通过各处阵法节点上安放的八卦铁鼎转化地气为焚邪之火。 这个阵局从理论上讲,已经是魏野与左慈这个级数的修道人拿出来的最完美方案,然而实际操作起来,疏漏照样不少。不然也不会被张角强插了那么一杠子,于地阴天阳之外再立一极,硬是变两仪阵为三才阵。 原本的五方烈火阵,以乾阳坤阴两处阵眼为基,正合阴阳相生、两仪相成之相,恰好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平衡态。然而两仪阵变成三才阵,原本的阴阳平衡状态,就随着天地人三才运转之势,成了一种流变无停的恒动之态。正因如此,左慈此刻方才能调用坤阴阵眼之力而不虞五方烈火阵运转不能。 手搭凉棚望着头顶上那个不断旋转的乾卦卦符,魏野还是多饶舌了两句句:“就算显出乾卦之象,此卦在天,那裂隙也在天,二乾相对,只得主客均势而已。何况只凭左师兄一人法力,终究是杯水车薪……” 张角立在一旁,只是嘿然一笑,随即双腿一弓,猛地就朝着空中一跃。 也许是早年刻苦攻读诗书时候落下的根子,这位太平道的大贤良师背早就有些驼了,他这一跃而起三丈多高,却不见得有什么身形曼妙之处。只是张角这一跳三丈多高,身形却丝毫不朝下落,反倒立定在半空,丝毫不曾下落。 李大熊警惕地扶着腰刀,遮护在魏野身前,然而魏野却只是望着那在半空连连上窜的张角,轻轻咂了咂舌头:“噫,好歹也是汉末道门有数的领袖人物,别跳得这般猥琐好不好?” 张角也不解释,双手举起木杖,杖头朝着虚空中一勾,便像是钩着什么东西一般。有了这借力之处,他在半空翻了一个跟头,又朝着空中窜起数丈。 不过数息之间,这位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就已经半攀半窜地升至空中,速度还要比魏野那半吊子风遁之法快捷不少。 当然,事情不能这样只看表面。 这场战事进行到现在,神道中地位最崇高的地祇尊神,仙道中注定开一派法脉的道门领袖,还有佛门初证小乘道果的高僧与来历诡异的牧师,再算上只能是跑龙套的那些祭司与道兵,大部分人的实力,都是一眼可见。可是也有些实力在最顶尖一流的人物,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真正露出底牌。 比起左慈驾着火凤飞空,全仗着调用五方烈火阵中炎气而成的炫目气势,张角这样半跳半翻地升入高空的手段,才是真正不带丝毫烟火气的精妙神通。 仙道中人品评道行法力,是否身具飞天之能最为关键,如张角这样凭着自身法力,腾身虚空,才算是个中翘楚。换成左慈化飞焰为火凤,还要借助阵势运转,比起来就要略输了一筹,至于借法器飞空那就更加等而下之。 魏野的风虎遁诀,要是持之以恒修行至高深地步,也能达到张角如今这踏虚空如履平地,一派举重若轻的道门宗师模样。可是这个时间点上,也容不得他有什么水磨工夫去增益修为了,只是眼看着张角身形越窜越高,而随着这村学究的身形越发远,越发小的当口,天空中又显出一道卦符。 人群中又传出一片惊呼:“又是一个乾卦!只是中间被切断了!” 这是刚才惊叫的那个道兵。 还有他的同袍纠正的声音:“这是坤卦!你小子在主公传授法诀的时候,到底都听了些什么!” 这一道卦符来得突兀,来得莫名,从它出现在高空的那一刻起,便带着一股沉滞已极、凝重万分的气息。 左慈借火凤之羽而结成的乾卦,带着一股纯然跃动的活力,而张角所展现的坤卦,却是一派大地归藏万类,不动不摇的坚牢意。 乾坤二卦,同时在天空中现形。 几乎所有的人没有被地面腾起的龙卷波及的河东军,托庇于五方烈火阵与番和城墙的守军、难民们,都看见了他们头顶上的异象接连不断。 有人跪地祈祷,有人茫然张望,但是所有的人都仰着头,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住了脖颈提起在半空的鸭子。 只有魏野,此刻却把头低了下去,面前展开的竹简式终端上,只有无尽的绿色数据流泻而过。 “警报,发现异常的空间接合区间,位于对流层底部、海拔三千四百五十二公尺处。现已捕捉到高度活跃的超自然因子,请不具备施法者职阶的冒险者远离危险源,并希望发现这一区间施法者心存警惕,谨慎应对。” 第412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十九) 乾坤二卦在高天盘旋,左慈与张角的身影却早已消失无迹。 两道带着截然不同意象的卦符,一顺一逆,一动一静,在那道裂隙间游走无停。 自那道幽深裂隙之中生出的吞吸之力,遇着着这两道卦符,无形中已经削减数分威势。 吞吸之力稍弱,自高天投下人间的那一道道龙卷,也随之减弱数分,不再于世人的面前上演限制级的商业灾难片。 然而在风力骤然减弱的当下,却是给那些卷入飓风的并州军卒带来了更大的厄运。 一般说来,人从十几米的高度坠下,只要头先触地,那就是妥妥的十死无生,将性命送得干脆。就算落地时候反应灵敏些,及时调转了落地重心,来个屁股着地,也免不了骨折。更不要说,摔落地面时候,因为腹壁柔软缘故,本来就脆弱的五脏六腑更有破裂出血风险,就算一时不死,在这个时代也往往撑不了太久,等于是死前还要受无尽零割碎切的凌迟之苦。 这些并州军卒又没有修学什么遁术,丝毫不懂高空落地时候减速缓冲的技巧,此刻风力一去,再无处借力,顿时从半空摔落下来。 那些运气好的,已经被卷上近百丈的高空,这时候摔落下地,就算勉强护住了头,身躯也不免撞着又坚又硬、其冷如冰的冻土,五脏崩碎而死。运气更坏一些的,干脆就直接用脑门问候大地,摔得红的白的一起喷溅出来,就像是个烂西瓜! 那些运气稍微好一些的,只被卷到十丈来高的地方,此刻风力一弱,落下去也要比他们的同袍们幸运一些。虽然断手断脚、内脏出血仍然不免,但是总有了几分生还的可能。 不过这个时候,城外这支并州大军遭遇什么样的厄运,魏野是丝毫都不关心了。 一手将面前悬浮的竹简式终端卷起,仙术士也不回头,只是一抬手,又下了一道军令:“待外面异象散去,外面那支军马,交给你处置。” 他这道军令没有提到人名,可是身后拱卫的亲卫们谁也不会弄错。 李大熊当下行了礼,大声应下:“末将遵令!” 这一声遵令喊得极为顺当,似乎都不曾稍有质疑外面的异象依然在,虽然左慈与张角这两位当世高手化出乾坤二卦,极大地压制了天顶那一处裂隙中透出的神异之力。但是地上仍然有如蔓血线,像蠕虫般从地罅间探出身,蠕蠕而动。昏暗发红的光芒,依旧笼罩整个战场,似乎在侵蚀什么。 这种时候,也只有魏野会如此笃定异象能够散去。 不再答话,魏野身形一转,丹天流珠旗上赤光一敛,随着旗角卷动,令旗之上灵光四散而出,却不向着四下蔓延,只是附上了仙术士周身。随着魏野法力运转,一股淡淡气息已然附上了他道服之上,一股股炎气绵绵不断地在道服表面流动起来。 执旗如执剑,仙术士盘个剑花,横丹天流珠旗于当胸,左手挽起剑诀在旗杆上一划而过。 丹天流珠旗上灵光收敛,然而魏野周身却是透出道道火光。 青溪道服之上,水色渐褪,火色分明,就连道服下摆上那一片滟滟水光,也化作了烈火延烧之相。 仙术士双足一错,右脚向前,左脚向后,脚尖划地,如两仪运转,猛地划出一个圆印。 霎时间,真火燎地,一股灼红光焰顺着那道圆印喷吐而出,激起尘土无数,热浪蔓延,迫得城楼上人人都忙不迭四散退避! 而魏野也在同时,借着这股反震之力,猛地腾身三丈多高! 身形离地而起,仙术士忙不迭地将剑诀一煞,催动了风虎遁诀,摇摇摆摆地在空中飘舞起来。他脚下燃着一团如莲火焰,借着这团火焰产生的上升气流,风虎遁诀终于有了些微用武之地,就这么借火生风,托住魏野身形晃晃悠悠地向着天空中飘去,那模样,也不比一只脱出了小女孩手掌的气球好看到哪去。 可就算是这驾风腾虚模样不甚好看,比起左慈的乘凤冲天与张角的蹑空如地那等神通要差了好几个档次,毕竟也是真正的飞天之能,当下就引得城楼上一片的欢呼喝彩之声! 欢呼喝彩之声,甚至不仅仅来自于番和城头。 虽然来自天幕中那道裂隙的飓风吞吸,主要是针对着没有烈火琉璃壁护持的并州军,将整个并州军的建制彻底打散、打乱,终究还是有不少人侥幸躲过了那一轮夺命的飓风。这些劫后余生的军卒,此刻都痴痴怔怔地望着番和城楼上接二连三的异象,间或还有人不顾自身安危地就这么跪拜了下去。 一支在灵帝朝堪称精锐的强军,被搞到如今这个军心涣散的地步,也不知道让人怎么叹息才好。 只是还有人面色铁青,不甘心地看着这场战事突然就进展到了这样荒诞的地步。 这人一身冠带,早已不知道落到哪去,只是手中端着一张早已上好弦的蹶张强弩,望着那番和城头飘飞而起、满身火光的人影,一脸的阴晴不定。不是别人,正是张掖太守段罔。 董卓所部才刚杀入战场,就先遇地震,后遇天灾,大败亏输得莫名其妙。满地所见,层层枕藉,都是卷入这场灾异的并州军马尸骸。此刻乱风卷动,只见得插在地上的董字认旗啪啪乱卷,却连护旗的军卒都找不到一个能喘气的出来。 这等伤亡,拼掉的是并州刺史董卓那厮的家底,段罔自然不会为他如何心疼。可是这场战事的后续,却是让段乐泉越想越是心惊胆战! 朝廷持节使者连并州刺史董卓,都在乱军中生死不知,连自己姻亲的张规也不见踪影,不用细想也知道他们大都是凶多吉少。然而他们一死不要紧,镇守番和城的魏野却还活蹦乱跳! 不但活蹦乱跳,就连番和城也是被镇守得有若金汤之固,羌人叛军有这样大手笔的妖法相助,也不能撼动分毫。 既然现放着魏野不死,董卓一部又被打乱成这个德行,主将副将都不知死到哪里去了,那么被同样有着持节督战名义的魏野接收,又哪里需要费什么手脚了?只可笑董仲颖一点一滴拉起的这支军马,都要给人做了嫁衣。 这等情形下,西凉地界上的事情,还不是由着这幸进小人一言而决,却要将自己放到何地?如今的官位,还能做几天都是难说,半生宦囊所积,也不知道要填了多少狗肚子才能换一个免职回乡的待遇了? 这要怎么处? 这要怎么处? 最理想的局面,便是在董卓为首一众征剿官都死活不知,而魏野这位前持节使臣也一样败亡的时候,由自己将这个烂摊子收拾下来。此刻看来,凉州羌部青壮,七成以上都在番和城下填了沟壑,所谓羌乱,乱源病灶已经被魏野铲除,余下羌部生口虽多,然而却多是一班老弱,再难翻起什么浪花来。至于接下来的张榜安民、镇抚救济之类杂事,更是不用他段乐泉操心,只要他自家领衔将这场乱事收尾,不但无过,而且也算是立了一场谁人都抹消不去的大功,则此生功名富贵不但保全,更能再进一步! 便在此刻,他正见着番和城中升起一蓬烈火,火上虚虚立着一个竹冠道服、身背朱剑的年轻士人,身形飘忽,正摇摇摆摆地朝着天际上升。 比起左慈和张角,魏野催动风虎遁诀的速度就太慢了些。他这一手借火生风的法子,虽然也能腾空,但本质上无非是仗着脚下这一团洞阳真火产生的上升热气流推送,与最原始的热气球没多少分别,那速度自然也快不到哪去,这飘飘摇摇的样子,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活靶子。 段乐泉端着手里蹶张弩,就望着头顶那渐渐升高的影子咬牙切齿。 就算是弓力最强的蹶张弩,射程也不过八百步,然而只有三百步内才真正有杀伤力,就算他段乐泉弓马上还算娴熟,也难打包票,能一发射中!魏野此人,光看他的行事,便知道也是个无法无天的角色,一旦惹怒了他,这后事实在是不问可知。 但不张弩,将来自家的下场,也是清清楚楚! 段乐泉端着弩,嘴里只是一个劲的发苦,到底射,还是不射? 就在他心念转动间,已经升上半天的魏野已经凝神屏息,将手中丹天流珠旗向着西北乾位一指。 随着他的动作,天空中那一道乾卦卦符也随之凝住。 丹天流珠旗再指,旗尖正对西南坤位。 坤卦卦符也随之定在半空。 乾坤二卦不复运转,却隐隐有雷声风声震动于云空之间,雷鸣如怒,风吼如诉。 大地之上,裂隙间依稀有无数血色长蔓延展出它们的触手,枝蔓摇曳间却想要收缩入土。 番和城下那一条水和血、肉与泥混杂一起的护城河,突然不安地卷动起来,远处群山间,似乎听见了岩石开裂、山体滑坡的杂音。 魏野的声音,清清淡淡地从高天之上传出: “上乾下坤,乾象刚强而入客位,坤象阴柔反居于主,取卦得否,数用九四,辞曰:有命无咎。” 像是要证实魏野的说法一般,乾坤二卦之间顿时生出一股引力,渐渐彼此靠近过去。 便在此刻,那道裂隙中传来了贺兰公的一声嗤笑:“上乾下坤,结成六十四卦第十二象的天地否卦,想借此断绝天地二气交通,打算坏了本座大计?做梦!” 一句话响起,裂隙之间却有一只巨大的鸟爪探了出来,五根趾爪如龙,就朝着乾坤二卦抓去! 这只巨爪很可怕,带着与此前贺兰公一应化身皆不同的强悍气息,爪尖的利钩上神光闪动,仿佛闪动着毁灭的光芒! 魏野看着这只巨爪,哼也不哼一声,只是抬起手,猛地将丹天流珠旗向着番和城一掼! 一道赤光直贯入番和城中,正落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 丹天流珠旗触着地面的瞬间,地上那坚实如磐石的夯土如烤得酥脆的胡饼般瞬间碎裂,土块四射! 而在地面上一道道龟裂间,却有红光投射到了天空。 五方烈火阵的最后一部力量,也是最强一部力量,被丹天流珠旗引导而出! 一股磅礴的力量,穿透了地面,无视了从天顶倾泻而下的神威,直直地贯入了乾坤二卦之中! 只是呼吸之间,乾坤二卦便连在了一起,上乾下坤,正是象征天地二气不交不通的否卦! 从裂隙间伸出的巨爪,直直地落在了否卦卦象之上。 这场战斗中术法修为最强的三位道门高手所结成的否卦卦符,无视了这只巨爪,就这么缓缓地盘旋起来。 一股淡淡渺渺的气息从这道卦符上散出,虽然丝毫不能阻挠那一只巨爪的下落,却将那只巨爪上所带的神光折射成了一片散碎星芒! 天地二气不交,神人二界不通,主客二位不合,此名之曰否。 只有无数星芒飞散而出。 在这片兀自带着强悍气息的星芒之雨间,巨爪、烈火、腾空的仙术士全都消失了身影。 一张蹶张弩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 也正在此刻,那一堵孤单地伫立在大地上的冰墙上,数不清的蛛网般的裂纹蔓延,一直被封在冰墙中的江幽娉面色微动,不知是失望还是解脱般地闭上了眼睛。随即,冰墙四散成粉,铺洒出一地红白混杂的泼墨图。 尸山血海之间,身躯已经大半与那些血红长蔓融合的遍照老僧吃力地将目光自天顶收回。 这位失了退法阿罗汉果位的老僧,含混而充满遗憾地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将眼睛闭起,不再睁开。 寒风吹拂而过,这位老僧全身顿时镀上了一层死灰色,随即层层破碎开去。 不仅仅是遍照老僧的肉身,从他身周衍生而出的那些血色长蔓也被镀上了同样的色彩,被风一吹就变得脆硬,失去了活性。就像是浅浅的溪水被寒气封冻一般,这样的死灰色也朝着四下里蔓延,只不多时,就将这片吸收了太多血液的土地变成了灰白色的墓地。 也只在这个时候,劫后余生的人们才来得及抬起头,望着天顶那原本出现裂隙的地方。 没有什么裂隙,只有大片黑魃魃的阴影在那道卦符的映照下分外清晰。 那是一座浮在高天中的巨大山峰投下的影子。 第413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二十) 山出云间,遮月蔽星。 镇守边陲,偶尔也有积年老卒见过戈壁上的蜃景、沙洲里的鬼影。 或是人烟辐辏的城池,白石砌成的浮屠塔高耸入云,古时的王者高踞殿上。 又或者是百年前、千年前,匈奴肆虐,汉家儿郎西出阳关,三越离侯山,几渡弓闾河,衣甲带血剑锋半残而封狼居胥。 哪怕明明知道,面前见到的只是幻象,脚下踩的还是不知绵延几万里的砂碛,依旧让人不禁想起商旅们口耳相传的极西富庶之地,想起当年孝武挥戈、大军出关的壮盛景象。 可没人见过这样真实的蜃景。 云间高耸的山峰就那么真真切切地悬于天上,投下的阴影便真正是从天上垂下了一片鹏翼。也正因为它的巨大,让人一时间都有了错觉,仿佛那座巨峰触手可及一般。 而不论这座巨峰是如何峭拔,矗立于云天之间又是如何惹眼,却始终显得那么自然,仿佛它天生就该悬浮在那里一样。 就算是心智沉毅如李大熊,也忍不住多朝着天上望了几眼。 然而他又很快回过神来,一拍周边亲卫的肩膀:“主公斗法去了,差事却不要落下,走,咱们出城,给并州军的同袍收治裹伤!” …… ……… 到了此刻,不管是谁都觉得这场席卷了整个大汉西陲的战争是真正到了收尾时候。 就连魏野自己,此刻也觉得“战场”这个词儿,距离自己的现状有些太遥远。 足下那一团洞阳真火早已收了去,魏野就这么双足踏在一株青树之上,双手扳着光华坚硬异常的树枝,举目四顾,忍不住地抱怨道:“我这是来了什么地方?” 他脚下这株青树,树皮光润,通体银白,看起来有些像是白桦,然而却浑然不似木质,反倒如白琉璃一般半透明,甚至能一眼望见淡黄色的树心。就连满树的绿叶,也带着叶腊石般的质感,虽然还不能以美玉称之,却也像是上好的青田绿冻。 可除了他立足的这株玉树,眼前所见,就只是一汪不知深浅的蔚蓝水面。 举目四顾,根本看不到陆地的存在,就连岛屿,也只有脚下这株玉树生长的一方孤礁。礁石一色青蓝,带着一环环的淡金石纹,又像是蓝松石又像是青金。 若再向着远处望去,蔚蓝的水面就变得一片黝黑,仿佛到了深海区一般。 摇了摇头,魏野跳下玉树,抬手望空一招,顿时就有一道小小的旋风应手而现。 风虎遁诀要修到化风成虎地步才算是个小成,如今魏野能招风不能招虎,终究还差了许多水磨工夫。好在能招风便能御风,如列子那般乘风而行办不到,起码也能踏水不沉。 跳下那株玉树,魏野拔出桃千金,一弓身挑了一抹水痕,凑到鼻尖前望了望。 鼻端闻不到海水的咸腥气,桃千金上洞阳剑祝也没有丝毫没有触碰到阴邪巫毒之气的反应,更没有传闻中那种酸液湖的强酸腐蚀痕迹。 就是纯净得没有丝毫杂质的水,异常地清冽,异常地干净。 望着这片没边没际的汪洋,最后只能摇了摇头,先嘀咕了一声:“得先确定下敌人方向。” 说着,魏野向着袖中一掏,便自袖囊中摸出一只通体泛着紫光的葫芦,拔开木塞向着水面一倾。 紫鸦飞火葫芦嘴上闪动着一环火光,不多时,便有几朵灯花般大小的绿火落了出来。这几朵碧绿灯花不是别的,正是魏野斩杀了张掖郡那带头叛乱的老神棍伊本后,从他的残尸身上摄取的一点尸林君神光。 失去紫鸦飞火葫芦禁制,这几朵碧绿灯花飘落在水面,一动不动地随水波上下飘荡着,丝毫不见活气。 然而片刻之后,最大的那朵灯花猛地光芒爆绽,随即就引着四周水流将自身一裹,化成一条似蛇非蛇、似鱼非鱼的物事,就要向外奔窜! 然而还不待它转动,魏野手一扬,便是几枚满是碎纹的紫宝石落了过去。 这种品相不好的开裂宝石,在星界之门从来卖不上什么高价,只有某些法师工房会用它们制作某些低档附魔道具。魏野此刻抛出手的,显然也属于这类便宜货。 然而当宝石脱手瞬间,顿时就闪耀出一片迷离紫光,将那几团碧绿灯花封在了宝石当中。 可就算被紫宝石封锁在内,却丝毫不能阻止这几团绿火继续引动水流将自己包裹起来。只是受到宝石中若隐若现的八芒星魔法阵禁制,这几团碧绿灯花引水凝体的模样却不自觉地变作了人形。 魏野也不在乎,五指连弹,数张九凤灵符就落到了这几个形似水元素般的傀儡身上,顿时将那封镇着碧绿灯花的紫宝石裹了个严实。 灵符封镇之下,顿时这些尸林君神光凝成的水元素傀儡再不能动转,只能木然地立在魏野面前。 “果然这些施了魔魂壶咒法的奥术宝石,用来封印鬼魂、精魄尚可,用来封锁鬼神神力,还差了不少效果。这个知识点先记下来,没准以后能再出一篇论文发布。” 一面发着很有职业病的牢骚,魏野随即向着这几头水元素傀儡将剑诀一指:“尸林君,我是说那个自号巴赫拉姆大君的贺兰公本体在何处?带路!” 剑指催动间,几个似人非人的水元素傀儡身胸口的紫宝石连连光芒闪动,猛地向着一处方向飞快泅渡! …… ……… 这片看似漫无边际的水域,事实上并不止魏野初来乍到时候落脚的那一处孤礁。 尽管礁岩嶙峋,沟壑连绵,和这座岛屿比起来,魏野落脚的那一块礁石就像是遇见了西瓜的芝麻。 远处传来的水浪波动声,惹得礁岩上落汤鸡一般的几个人全都被惊动。 为首那个胖壮人物,更是眯起眼睛,一手扶着腰间佩刀,尽力地朝着门口望去。 只有一个瘦削身影,就那么盘膝坐在地上,双手抄起,一派万事爱理不理的模样。 这一伙落难人物,不必说,便是并州刺史董卓,安定太守张规、敦煌太守马艾、陇西太守李参、张掖太守段罔段乐泉,甚至还有谒者仆射孔璋,一个没跑!甚至他们身边,还聚集着些并州军中的小军官,也都是一副落难模样。 大部分人,这个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实在也是想不通,方才还在战场上,准备抢一个头功回去,怎么一转眼,大家就落到了这么一片汪洋孤岛之上? 一开始的时候,天出异象,狂风卷地,大家也算是看得清楚。自家被卷上高空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怎么一睁眼,就落到了这个地方? 只是不知道番和城究竟守没有守住,害得大家落到这么一个莫名其妙境地的那什么魏谏议,又是什么下场? 最好不要让大家在此处见着他! 张规、马艾几个,倒是心情稍稍好了些兵凶战危,战场厮杀这回事,能不碰就别碰,管什么天出异象?不管怎么说,战事总算底定,反贼也死了个干净,番和城能不能保住另说,总算大家没有了马革裹尸的大灾,这不还算是喜事一件? 等从这片水荡子离开,后面怎么给朝廷一个说法,也不必太担心这不是持节督战的谒者仆射也在自己这边呢么!追究不追究的,也无非是给大家上上下下有个面子交代,中间文书几转,金帛往来,大事总会化小,小事总会化了,难不成还真要掀大狱不成? 已经不是高祖开国时候啦! 正在庆幸自家又一次逢凶化吉时候,却听得一个眼力极好的并州军小校叫唤了一声:“主公,水面上有人!” 第414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二十一) 随着那小校发了一声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水面上那个不起眼的小点上。 但不过是几息之间,小小的黑点已经放大,那人头上以竹根琢成的黄冠映着不知其所来的天光,微微闪动着温润哑光,青锦圆领的道服水色滟滟,还带着些胡服特色,看起来异常的笔挺抖擞。开路前驱的却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怪物,通体透明,略有人形,额上还嵌着一方淡紫色的紫牙乌石,无端就带出了些煊赫气派! 如此气象,莫非是这一片海子的水神显圣? 不理会他们心中纷纷然而起的杂想念头,魏野再催风虎遁诀,踏浪如飞,转眼间就逼到了这座大岛近前。仙术士目光一扫,就看见这一班满身水渍的文武大员,当然,也没放过一脸阴冷、盘膝抄手的孔璋。 立在水面,魏野看也不看这帮人面上露出的戒惧神色,只是略略拱了拱手,随即笑道:“孔老哥,哦,如今小弟也该唤你一声孔仆射了。西凉兵燹遍地,生民有涂炭之苦,军前城下,更是杀得一片流血漂杵景象,而孔老哥厕身其间,居然毫发无损,风度更胜往昔,真叫小弟我” 听着这踏波而来的异人开口便攀起交情,四周各色人都禁不住地面有喜色,却听见面前这年轻得过分的家伙,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来:“失望!” 孔璋依旧盘膝坐着,只是半抬起头,瞟了魏野一眼。其他人却总算看清楚了面前这人的面目,尤其是他腰间垂下的那条墨色丝绶和虎头鞶囊。 这套汉官行头入眼,就算是脑子动得再慢的人,此刻也想明白了。这异人不是什么水神,就是他们一心一意要去扯后腿、上奏弹劾、下狱顶缸的谏议大夫魏野! 虽然魏野这名字,这些时日以来,公事文书、私人书信上从没少提起过,可此刻却是大家第一次见面。当初在大家心里,这无事生非的小京官不过是个无权无势、没兵没勇的官场二愣子,大家都是二千石的地方大员,看这么个货色就跟看耍猴似的。可是此刻彼此境遇,岂止是云泥有别,简直就是仙凡相隔般天殊地绝! 总算是董卓这位并州刺史尚能拿住点阵脚,先向着魏野一拱手:“原来阁下便是谏议大夫魏野,表字胜文的那位?董某在河东,也听闻阁下忠勤王事,一力征讨叛逆,一场大乱能尽数消弭,阁下可称首功!董某不才,必为阁下飞捷露布,达于君前!只是如今这情形” 听着董卓卖乖,魏野只是一笑,轻轻地摆了摆手:“董太师……哦,对了,如今你还没混到太师地步这也不相干了。议功的事情,本官自会去信和洛阳那边协调,今日既然碰见几位,倒是有一点,这场羌乱的罪责归于何人,要先追究了结。” 这话魏野说得是云淡风轻,董卓也不多言,向着四下使个颜色,顿时从他往下,连同那些个并州军将都知情识趣地退了开去。只把段乐泉、张规、马艾、李参连同孔璋留了下来。 望着这踏浪役鬼的人物如此说,李参首先吃不住劲,啪地一声就跪下来了:“魏谏议!魏谏议!我等擅离治所,致使羌人为乱,这阵前失机罪名,我们认了!但是封锁安定郡传驿,与这位孔仆射计议要拿你下狱治罪,都是段罔、张规奔走,实在的和下官没关系!” 张规听着这两人攀咬,脸色瞬间也是变了,连连后退,拼命摇手:“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下官是没有主见了些,但是这些事情,都是段罔、段乐泉他一手布置,下官实在不曾与闻啊!” 马艾更不必说,这时候也不顾什么大臣体面了,只是边擦眼泪边点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久镇边镇的宿将风度。 倒是段乐泉光棍气更足一些,看着这几个软成一团的同僚,只是咬牙猛地大叫了一声:“进而无勇,退而无胆,尔辈实不足与谋!不足与谋!” 魏野扫了这几位二千石大员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放纵羌人,扶植祆教,那些个把戏,也不止你们这几个风尘俗吏在玩。算算日子,二千年后,一样有蠢货在机场修祈祷室,在超市开教法收银台,更恨不得公务员全都任命些戴小白帽的。你们且让到一边,本官还有话要同孔老哥讲滚!” 虽然听得半懂不懂,马艾、李参、张规都赶紧手脚并用,巴不得离面前这尊瘟神远远的。 看来魏野也清楚,真正撺掇着大家对上他的,还是他在洛阳认识的这老对头啊。冤有头债有主,报冤报仇且都找那姓孔的瘟货去吧,要破脸,要开刀,找这厮绝没有错……只是千万不要开刀在咱们头上! 仙术士剑诀一催,那几头水元素傀儡顿时在边上堵成了一道水墙。魏野随即对上孔璋,开通了冒险者密语频道。 双重保密权限下,孔璋脸色也没有好半点,就这么死死盯着魏野,半晌才对着魏野那张要笑不笑看得人憋火的脸,懒懒说道:“姓魏的,这一局,是我输了。谁能想到不到一年功夫,你的道术就进展到这个地步?看那阵仗,只怕不止你一个,汉末的仙道高人也该被你笼络了不少?输在你手里,不冤!废话我也懒得再说,动手吧!” 魏野摇了摇头,用手指头点着孔璋,嘿然一笑:“孔老哥,今日里虽然怎么说,单凭那一张要我束手就缚的文书,你也逃不过我这一剑去。然而大家也算是老交情,有些话,小弟还是要饶舌几句。……在老哥看来,魏某人是运气太好,气数健旺,才有了今日的成就?气运二字,哪能这么粗浅解释?只不过魏某人在这个时间点上,听见了西凉地界的那一片呼声,这声音,是在段乐泉这厮替羌人出头时候,是马艾、李参这些糊涂蛋对着祆教扩张一再退让时候,人人心中都发出来的声音。只可惜,老哥似乎与大汉的公卿朝贵们黏糊太久,办起事来,也带上了公卿们那一身的腐尸味道,似乎压根听不到这声音?且瞧着吧,这片汉家旧土,自有比刘家朝廷更适合的人来治理,我看用不要太久,就不姓刘了……” 这番话,只换来孔璋呸的一声:“什么梦话!你以为凭着几个术士结阵做法,便天下都能去得了?咱们在洛阳,也不是没有闲着。你不要忘了,这个时空,不单是有道术,兵家武将也自有力量体系,只是东汉以来,一再严防削弱,所以显露不出而已。你既然有胆子将西凉羌乱提前引爆,莫以为我们就没有了制住你的法子!汉德未衰,我们仍然有的是大好文章可作!连你自己身上都还任着中枢给的官职,就算想凭着战功,混成马腾之流的割据局面,最后照样是蛇不成龙的下场!西凉边地,从来不是王业所兴!” 听着孔璋破口大骂,魏野也不着恼,只是含笑听着,末了才伸了个懒腰,摆了摆手:“毕竟是道路不同,口舌之争,更是无谓。只是还有个料要爆给老哥,西凉祆教背后,分明有不属于本时空的人物推波助澜,那背后的背景我一时间还查不出来,老哥你们那小圈子,家业多少也比我大些,对此还是小心为妙的好。” 听着魏野这话,孔璋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却是猛地露出一个古怪神色,随后呵呵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段子一般,向着魏野脸上一指:“魏野魏胜文,你这号人,在洛阳时候我就看得再明白也不过。时而温厚有礼,时而尖酸刻薄,都是装出来的!你会有这么好心提醒咱们?不过是想祸水东引,替我们再树立一个强敌!” 擦了擦嘴角的唾沫,孔璋又是一阵呵呵冷笑,等他笑够了,方才冷冷说道: “既然你肯卖这个情报出来,我也不妨直说,姓魏的,星界冒险者不是你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搞法,大家分散到各个时空,图的不依然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那套?多元宇宙大得很,吃独食是吃不起的。不要说什么拜火、拜十字架还是拜黑石头的教派,也不管他们是什么来历,只要没上星界之门的通缉名单,又关我们什么事?只要他们行事时候,符合冒险者那个‘确保活动时空向积极方面发展’原则,他们自己的手又洗得够干净,没有亲身陷进什么屠城、灭族、贩奴之类破事里,就算是负责星界之门日常营运的lhg想取证都是为难!” 说到这里,孔璋斜着眼睛又将魏野上下打量了一顿:“相识一场,恩恩怨怨也分不清楚了,可作为老手我还是奉劝你一句,什么祆教背后的势力,那都是冒险者团队在运作,四面树敌对你这号散人没什么好处。多元宇宙中再有危难险阻,也比不上旁的冒险者在你身后使绊子。人嘛,从来要小心的就不是迎面来的炮弹,而是背后的冷枪!交浅何必言深,话就撂在这里,还要劳动你的虎驾,送我回星界之门,省得被你囚车枷锁押回洛阳,又要防备我路上畏罪自尽,大家还要白吃多少辛苦!” 说到这里,也显出孔璋心思依然清明。他带着并州军来番和城,原本就是要趁势将魏野这个甘晚棠、马元义的最强外援一力打落尘埃,顺道结好凉州、并州这些未来乱世中的诸侯种子,以图未来大争。现在两个任务都失败到了姥姥家,又把魏野得罪个底掉,还不如干脆吃他一剑,也免了后面多少折辱。 自然,过不多时,自己还是要卷土重来,总还能和这厮掰一掰手腕。 然而魏野听着他这话,低头望了一眼,眼里却是说不尽的嘲讽意味:“这就是你孔仆射的心胸?难怪各位抱曹孟德的大腿,抱得这么快捷及时!权位二字虽然动人,却实在不是你们这种取法。也罢,蜉蝣不见三尺冰,朝菌不见春秋移,心胸既然小了,成就也就那样了,孔老哥,以后江湖再见!” 说话间,他肩膀微动,桃千金脱出竹鞘数寸,一道赤芒横扫而出! 赤芒卷动间,就在孔璋咽喉下一划,带着灼热气息的锋芒截断了喉管,而后平切开颈部的肌肉,最后斩断了颈椎,让那只戴着进贤冠的头颅骨碌碌地在岩礁间滚动着。 望着孔璋的脑袋滚落,看着那一道旁人看不见的光芒转眼消逝在空间中,魏野还是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太阴元真剑经》里记载的这一手元真剑气搭配上洞阳真火,威力依旧不怎么样,难不成是我解读道书的思路有问题?” 就在他自言自语的当口,却在水元素傀儡组成的水墙之外,传来了一连串的惨叫:“杀、杀人了!” 叫出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安定郡太守张规。 听着那声惨叫,魏野方才不屑地转过头来,将手一摆,那几头水元素傀儡顿时就给他让出道来。 再望向这几位地方大员,魏野的脸色就没有什么客气处,如同凝了一层严霜:“几位在凉州理政多年,实在是做得好亲民官!亲羌人,防汉人,以羌制汉,这一手真是玩得漂亮!从威武逃出去了也罢,本官倒是感谢几位还肯跟着孔璋再回来一趟” 面对着这几位抖如筛糠的人物,魏野也没了什么闲磕牙的性质,脚尖在孔璋那具无头尸身腰侧一勾,顿时就将孔璋腰间佩着的鹿卢剑踢到了张规面前:“几位也都是久镇一方的贵臣,本官又何忍让你们去诏狱受刀笔吏的折辱?各位自己伏剑了结吧。” 听着“伏剑了结”,张规是一趔蹶就跌坐到地上,马艾“吱”地一声就翻着白眼昏死过去,李参倒还勉强能撑持住,可是面色灰败也和死人差不了不少。 只有段乐泉,这位年纪也算老大的张掖太守,就这么手脚并用地朝着董卓那面飞跑,一面跑,一面扯着嘶哑声音没口子狂喊:“魏野!魏野!你胆敢擅杀朝廷持节重臣?!此事一旦传出去,必然要诛你九族,凌迟、大辟!董公,董公,这妖人分明是要谋逆,我们不可容他活下去!” 听着段乐泉的叫喊,魏野只是混不在意地一挑眉,朝着董卓望了一眼:“老董,要说持节使臣,本官也兼着这个衔头。段罔、张规、马艾、李参四名犯官,养寇成患、阵前失机,大小罪名,起码也能凑个十几条,本官要借他们人头一用,你可别拦着。” 听着魏野这样说话,董卓沉默了片刻,还是将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之上:“魏谏议!你刺杀持节使臣已属大逆之罪,还要对四郡太守不利?某也不管你究竟是凡人还是鬼神,断不能叫你这样为所欲为!左右,将他拿下!” 听着董卓这般义正词严地呵斥,魏野反倒愣了一愣,随即又是一声冷笑:“并州刺史董卓,居然如此忠于汉室,这样维护朝廷体制威严?说出去了,别说甘祭酒,只怕阿茗那小子都不肯信!至于你们这些货色,未参加征战便先想着抢功,又和孔璋勾结在一处,单凭这两条,原本我也没想着与各位和平共处来着!” 口中嘲讽不停,魏野身形猛然一转,桃千金铮然出鞘! 剑光闪动间,头一个不知好歹冲杀上来的并州军官就直接被捅了个对穿,魏野更不撤剑回收,反而一掌推在剑首之上。 桃木重剑长鸣一声,剑锋贯穿那死得不能再死的并州军官身躯,如一尾怒龙,直向着后面涌上来的几个并州军官撞过去! 就在同时,魏野左手手诀再变,猛地解开了桃千金上的混元如意法。 虽然这些时日以来,魏野于道术一途上可称得勇猛精进,但是这口桃千金却不曾轻视过。每日里用流霞水母凝聚众水之精养护不说,祭炼上也不曾怠慢过。如今这口桃木法剑,别的不论,重量上已经足可骄人,就算是李元霸那对有名的擂鼓瓮金锤,若与桃千金一道放在秤上,也不过略略胜过些而已。 剑重到这样地步,运使起来就和祭炼了专门用来砸人的混元石没有两样。冲上来的并州军官正迎上这口桃木法剑,就仿佛正面对上了攻城锤,偏偏这袖珍攻城锤还意外地锋利 飞射的剑锋丝毫没有在乎拦在前路的身躯,锐矢劲弩不能洞穿的精铁甲衣如遇到灼热餐刀的奶油一般一剖为二,随即就将毫无保护的筋肉、骨骼、一切阻挡它的东西撕裂! 这几个自恃蛮勇的并州小武臣在断气的那一瞬间,还来得及让目光向下张望,而他们只能够看到原本应该是甲衣上嵌着护心镜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 最后那一人,运道尤其要差许多,桃千金正撞在他的胸骨上,整个胸腔都被这一剑的冲力压得下陷变形,然而桃千金上灼燃的炎气过处,却将大半的伤口瞬间火烙封闭,露出皮肉、血管、筋膜在高温下发白的颜色,看着令人异常恶心。 连续收割了数条人命,桃千金去势稍竭,猛地贯入岩礁之中,正立在董卓面前。 面对这样杀神一般的仙术士,张规带头,几个太守都没了声响,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发抖。 魏野的声音也恰在此时淡淡扬起:“几位,非要逼本官动手,才肯上路不成?你们从安定郡一路到番和,沿途所见,哪里不是血火交织,哪里不是夜夜但闻鬼哭,哪里不是遍地白骨无人收!只因为你们那荒唐龌龊的安羌策!现在你们自己主动伏剑自裁,在泰山府君面前遇见这凉州无数索命的冤魂,还能稍稍减轻一点罪过!” 他这里侃侃而谈,董卓却是一直盯着面前那口桃木重剑,又用目光比了比魏野立着这口剑那几十步的距离。 仙术士瞪着面前这班凉州守臣,想到这些本有守土之责的贵官在这场羌乱中的表现。一开始是姑息养奸,变乱初起,就不顾一切地朝着三辅地界奔逃,末了又受孔璋撺掇,兴致勃勃地奔走于孔璋门下,要与董卓合力将自己擒杀于军前。 至于自己自掏腰包、苦苦勉力支撑着这场战事,为讨平叛军而殚精竭虑的时候,将他这支真正能对抗祆教叛军的力量剿杀掉,究竟有什么后果。孔璋不考虑,这些被称为民之父母的一方牧守官,也不考虑!似乎从头到尾,变乱起时,要流多少汉人的血,都没有大家腰间的青绶、银印来得重要。 如此蠹虫,不让他们人头落地,就是魏野自己都觉得气不顺! 便在此刻,董卓猛地暴喝一声,挥动手中佩刀,就向着魏野直扑了过来 在旁人看来,魏野那口凶剑早已离手,此刻正是毫无所备之际。而董卓少年时本就是豪侠出身,一身功名都从战功中取,如此重将攻杀之下,哪有一丝逃此厄运的机会? 魏野却懒得抬眼去看面前董卓,更不想看那一座肉山般肥壮的汉子挥舞着佩刀朝自己扑过来的模样。 他只是将袖子一拂,冷喝一声:“敕!” 袖口拂动间,便有数枝符箭带着道道火光,狠狠地迎上了面前这位大汉并州刺史、日后注定要将汉室最后一点威望折腾干净的枭雄。 六甲箭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董卓身上软甲与公服,凶猛地在这座肉山里搅动,只几下,就彻底断送了这位后汉枭雄的性命。只是魏野没有如王允处置董卓尸身那般,在这座肉山上点灯的兴趣,手一招,就将六甲箭收了回来。 然而一个提示音却适时地在魏野耳畔响起:“诛杀并州刺史董卓,断其天命。终端寻宝功能不受其天命屏蔽,有异常物品出现,请仔细搜寻。” 第415章 ·天衢踏碎公卿骨(二十二) 不过几息之间,魏野四周除了段罔为首的几个西凉太守,就没了旁的活人。 仙术士气定神闲地挽个剑诀,向着半截没入岩礁中的桃千金遥遥一引,桃木法剑顿时挣脱了石罅钳制,猛地弹起,向着魏野肩上竹鞘投来。 收回了随身法剑,仙术士方才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段罔、张规几人一眼。 被魏野这目光盯得浑身发毛,自段罔以下,几乎谁都觉得这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如刀锋一般,里面更不知深藏了多少恶意。 段乐泉朝边上望了望,却发觉自家这姻亲张规,早已瘫软成了一堆,马艾与李参就更显得不堪。眼见得并州刺史董卓,就被面前这辨别不出来路的年少京官如杀狗宰羊一般了结,早已晕过去的马艾是看不见了,他只是翻着白眼,不停地吐着白沫,倒像是被草绳绑着预备下蒸锅的大闸蟹。 而李参……他那身公服下摆好像又更潮了些,一股臊臭气味连段乐泉都闻得到! 有些嫌弃地扭过头,这个在西凉主政多年的半老太守倒是硬直起背来,长长叹了一口气:“魏谏议,老夫算是看得明白了。今日于情于理,你也不会容老夫逃了这个公道。西凉守臣牧民守土之弊政,始作俑者虽然不是老夫,可你指摘的这些罪名,老夫也同样辩白不得……待西凉各处羌乱扫平之后,想来谏议必然要以不同于我等的姿态,挟此胜果而得西凉官民的人望,日后公侯万代,自是理所应当,将来功业更非段某所能预料……死在谏议如此人物手下,段某还有什么话好讲?只求谏议为老夫留一个全尸!” 立在这几个待死罪囚面前,魏野淡淡一笑,却是念出了一段判词:“今查犯官段罔、张规、马艾、李参四员,牧民无术,剿匪不力,阵前失机,死于贼手。虽殒身于王事,前衍能免,然临事之颛庸,罪安可逃?罚铜没官,聊作薄惩,削籍罢爵,永为殷鉴。” 持节使臣虽然名义上有代天子赐死、赦免大臣之权,然而魏野这个督战使臣是绝对没有资格处死这么一帮子二千石高官的。只是此刻还不是与中枢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打脸之余总还要做些许面子,给洛阳那边留少许余地,报一个“死于贼手,罚铜削爵”的处置,大家还能多转圜几天。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和面前这些人说啦。 “诸位,上路吧!” 一溜火光自魏野袖中窜出,顿时就是一阵利锋切断骨肉的声响。 看都不看这几个死囚的模样,仙术士就背着手踱到了董卓身前。 到了这个时候,那端了好多天的大臣气度魏野压根就懒得再维持了,直接就展开竹简式终端,开始以安检人员搜身般的专注度摸起了尸体。 先是从董卓腰间解下了他五彩虎头鞶囊中盛着的并州刺史印,头上的白玉簪子,腰间的青玉带钩,腰下缀着的黄玉璜和绿玉刚卯,更是一件都没放过。 然而这些玉饰,终究只是寻常珍玩,而不是修行所用的外物。 虽然道门外丹服饵之道,也有用诸种玉石炼药的丹方,然而都讲求采取天成美玉取其精粹。这类雕琢成器物的玉石,经匠人加工,雕琢者的精神寄托其中,已自后天造物转为人为之器,虽然可以欣赏把玩,却不合外丹入药之用。 至于祭炼法器一道上,玉器倒是用途更多些,比如这玉璜与玉刚卯,受了符咒点化,便能当作辟邪佩饰。或多或少,也能在新手冒险者那里赚个三瓜俩枣。若是有闲情雅致混迹市井,在土豪面前摆江湖局当大师,半骗半赚的收益更好。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能让冒险者终端有反应的,绝不会是这些寻常物事。 魏野又将这死鬼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却是落在了董卓手中那口看似古朴的阔刃直刀。 将这口古铁刀取在手中,对着日光一照,便隐隐见刀身上层层叠叠都是盘曲纹路,横看如群山叠嶂,竖看则似重云绵卷,分明出自名匠之手。 若只是这样也罢了,原本这口古铁刀执在董卓手里,也还看不出异样。如今刀主已去,于魏野催动望气术看来,那刀身之中,却隐隐有重重墨色云气盘旋,又有一道细如毫发的紫色电芒游走其间。 将这口古铁刀拿在手中,竹简式终端上顿时有一道数据流自魏野眼中流过: “特殊物品已入手。 古铁刀·狱雷 汉末枭雄董卓年少时于田间躬耕,于一方黑石下取得此刀。刀身无铭,四面皆有山云纹路隐起,锋锐无匹,斫玉如泥。及董卓发迹后入洛阳述职,曾偶遇大儒蔡邕,并请教蔡邕此刀来历。蔡邕遍阅古籍,方才告知董卓,此刀为楚王项羽所造三刀之一,刀方成而项王已遇垓下之败,此刀遂不知下落。董卓闻此言,心甚喜之。 武器品质:一星黄金 武器属性:符瑞 项羽所造狱雷刀的出现,为董卓野心的滋长埋下了一个伏笔,也是董卓日后专权乱汉的天命象征。在董卓手中,这口刀受到天命加护,并不会显露出特异之象,然而在董卓天命终结之前,此刀都会以特殊的方式守护他。狱雷刀又关联着董卓与项羽两人的天命成败,因此仍对其有特殊的因果联系,请持有人谨慎处理。” 握着这口古铁刀,魏野又来回地端详了一遍,喃喃自语:“居然是符瑞属性的武器?这种符瑞武器,除了与其相匹配的天命刀主,放在别人手里,也不过是精制品级别的装备,而且因为它自带的符瑞属性,对于术法强化根本不相容简直就是鸡肋中的鸡肋!” 正在魏野抱怨间,那一排沉默侍立的水元素傀儡,却是猛然一动,向着这座大岛深入发出了如同猛兽遇见强敌般的低声咆哮。 魏野转头望去,却见着这座大岛的礁岩深处,猛地竖起了一面黑色军旗! 第416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一) 望着那一面黑色军旗越加逼近,魏野低下头,仍然有些心有不甘地继续端详着手中的这口狱雷刀。 “所谓的符瑞类道具,都是对应着相应时空中的某一类天命而生,同样的,它对应天命而生之人,会有额外的增益加成才是。算了,冒险者终端自带的鉴定功能还是太大路了点。”一面随口抱怨,魏野指尖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拂,联通上了星界之门公共数据库:“本人授权进行数据检索,关键讯息,天命之人、符瑞道具隐藏属性。身为授权者,本人开放如下权限:东汉谶纬之学专长d级、东汉历史通识专长e级、望气术专精f级……嗯,还有……” 正在魏野嘀咕间,天空中却传来了一阵阵极其凄厉的羽箭破空之声! 听到了这一片刺耳声响,魏野方才卷起了手中的竹简式终端,任由它自行去连接星界之门公共数据库,去检索、去推演。 抬眼望去,却看到无数的羽箭已经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抛物线,正从最高点上开始下坠。箭羽和箭镞在大气中突进的锐响,早已响成了一片,那一支支密集的羽箭更汇集成了黑沉而又暴烈的箭雨,正向着魏野头顶洒下! 仙术士面色却依旧宁定如常,根本没有躲避的意思当初诱拐了小哑巴的槐里县土神地夷夫人,能引水气化为夺命针雨,气派可一点不输这一场箭雨。论起杀伤力,只怕更犹有胜之。 看也不看那些羽箭落向何处,魏野负起手,便向着这阵箭雨的源头缓步行去。 便在此刻,数十支鹰羽长矢就这么命中了魏野的身躯,锋利的箭镞转着旋,向着仙术士全身贯入。 可是这些能将一个全身披重甲的武士射成重伤的箭雨,落在魏野身上却连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来,而是转眼之间就颓然无力地从青溪道服上滑落,丧失了赖以杀伤人体的动力。 只有视力最好的人才能看清,这一蓬箭雨触及魏野身前不过数寸之地时,青溪道服上那一丝丝伏在的青锦面上的潋滟水波,便瞬间涌出道服表面,掀起一团水花,正迎上了每一支将要及身的箭簇,将箭上的冲力大半化散于无。 随着仙术士修为渐趋深厚,这一件青溪道服与魏野镇日不离,行动坐卧,等若时时受魏野一身法力熏染炼养。说起来,佛门中一些不尚神通之用的僧人,一生苦修,只在禅坐精进上用功。这等僧人平日所用的蒲团、念珠乃至钵盂、袈裟之类物件,纵是凡物,久染禅念、佛力,也自能化腐朽为神奇,成了一件异宝。 只是这类苦修头陀终究是少数,这类法器故而也极难见到。譬如最终导致禅宗分裂为南顿、北渐二宗的达摩木棉袈裟,不但是禅宗传法的衣钵信物,本身也是久受禅宗初祖达摩禅念熏染的至宝。 青溪道服如今渐渐也有了几分灵动之意,只是到如今也不能和木棉袈裟那等佛门至宝媲美,仅能算半件上乘法器而已。 可哪怕只是半件法器,魏野迎着箭雨缓步向前,如踏青般轻松自在的模样,也足够让放箭的人感到心寒,进而绝望。 便在此刻,那一面遥遥迎风舞动的旗帜猛然一卷,便有隆隆羯鼓之声动地而来。 羯鼓声中,甲片随着步伐移动时产生的摩擦声、铁靴踏着地面的抓地声,更是一下下地传入仙术士的鼓膜。 那是浑身披挂的重甲步卒列阵而出时,才有的响动。 放眼望去,却是大队的熊虎之士,身着全套的青钢瘊子甲,如同一座座移动的黑铁塔一般,向着魏野进逼而来! 这种瘊子甲,魏野当初便在洛阳见过,乃是甘晚棠麾下敢战士小队的标配。这种冷锻式板甲防护力极高,就算是魏野的六甲箭,要破开它的防护也非轻易。那分量就更是不轻,不是身材长大、体力充沛的人物,根本没法在披挂了这一身重甲后再进行持续作战。 然而更古怪的是,这些重甲之士头盔之上,也都扎着一条黑色布带,除了颜色不是杏黄色之外,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像是洛阳的某些旧识。 向着魏野迎面而来的这队重甲敢战士,随着羯鼓声列阵整齐,手中皆是长近丈许的双手巨剑,剑锋阔大,映日生寒! 重甲步卒,列阵而前,手中巨剑如墙,一旦骑军撞了上去,妥妥的只有人马俱碎一个下场,这等战法,在盛唐时候,便是震慑四夷的陌刀阵。 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陌刀阵被人不伦不类地给配上了双手巨剑,要知道双手巨剑本应该是标准的中世纪佣兵武器。更不知道,是谁这般有创意,居然想到用陌刀阵来对付魏野这一个人。 大炮打蚊子,不过如此了。 要知道,这等精锐重甲武卒,都是细选筋骨强健、胆气壮盛的熊虎之士,每日里打熬气力、磨练武艺、严加军纪训练,才能养成。除了国力强盛、物质资源又极丰富的大国外,等闲小国、军阀都养不起。别的不说,光是这等重甲武卒每日的饮食花费,都足够将那些占地不多、财源不广的小诸侯吃得家底精光,只恨不得上街乞讨。 (盗泉子按:满清窃据华夏神器之时,也有三湘士人记述过这等难得为重甲武卒的好汉子,却根本不为崇尚弓马的鞑子所喜,却只得了一个路旁饿殍的结局。) 眼看着这一队重甲步军渐次逼近,魏野却丝毫没有陷阵冲杀的意思,只是将脚下一踏,顿时劲风自地面而起,虽然不能让魏野驾风而行,却是让他身形飘忽间,以提纵之术猛地跃起,轻轻巧巧地踏上了为首重甲武卒的头盔! 借着风虎遁诀之力,魏野便这样踏着那常人根本立足不住的盔顶方寸之地,向着那一杆遥遥招展的墨色军旗冲去:“怎么看都觉得是那杆旗在作怪你们这些铁罐头不要挡路,让我去前头查一个明白!” 第417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二) 三尺之水,一跃便能过。 千百熊虎之士结成的这座铁壁刀笼,就算好风凭借力,又如何一步上青云? 魏野借风移形,几息之间,便已突破了十几排的巨剑重甲军阵。可当他再一脚踏在某个重甲武卒头顶,便有数口巨剑从四面挥舞,同时向着他脚踝斩来! 这类双手巨剑分量一点不比日耳曼人惯使的战斧轻省多少,这一剑若是扫实,那就不止是筋断骨折那么简单。只觉得脚下劲风忽起,仙术士顿时身形一转,风虎遁诀急催,身似风中舞叶,猛地朝上一纵! 便在此刻,又是大蓬箭雨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 对于这等惯常攻势,魏野早就习以为常,不闪不避,身形依然借风势直掠向前,不断冲阵! 青溪道服护身,这等寻常武道高手遇着也难撄其锋的险恶阵仗,于魏野来说,恰似杨柳春风拂面不寒,又如杏花芳雨沾衣不湿。除了要防备脚下时时突起的巨剑外,实在没有什么艰险难进之处。 然而便在此刻,一支形制与寻常羽箭不同的无羽铁箭,猛地突进到了魏野面前。 仙术士此刻毫不为意,袖子轻拂过去,顿时就将这支像根小钢枪般的铁箭扫落在地。 拂落了一支稍显沉重的铁箭,魏野身形向左一偏,又躲过了几口巨剑的偷袭。正当他自鼻尖引下一道清气瞬间,却有一道熟悉莫名的灼热炎劲,突然自身后强袭而来! 心中尚不及细想,也算是于斗法一途十分老练的魏野顿时将身半转,袖口一扬,一支六甲箭顿时带着火光飞出,正迎上了那一支带着黑色火焰的铁箭! 闪动着灼红赤芒的六甲箭直冲而出,然而那一支带着黯沉沉墨色火光的铁箭也是丝毫不让。 两支精铁打造的无羽箭就这么在空中彼此绞杀起来,竟然有了些势均力敌的味道。 魏野眉头微蹙,正要加催法力时候,眼角余光却见得又一道挟着墨色火光的无羽铁箭又从那杆军旗之下直射而出! 来不及再从袖中放出六甲箭迎敌,魏野左手中指拇指相扣,指诀连变,顿时在掌心生出一环洞阳真火结成的火轮,险险将这一枝带着墨色火光的精铁符箭封住去路。 然而便是在这法力交拼之下,魏野顿时发觉,有一股幽深冰寒气息,却从那精铁符箭上分明灼热逼人的墨色火焰中透出,直逼向魏野掌心,欲侵入他的肉身! 不对! 那不止是一支精铁符箭,随着那股冰寒气息出现,两支精铁符箭也同时一抖,一化成三,在空中交织出玄妙轨迹,向着魏野周身各处窍穴袭来! 而随着这数支逼近的精铁符箭,又有数十、近百支无羽符箭向着仙术士直贯而来。 道道灼燃着墨色火焰的符箭,在空中交织出诡异的黑火牢笼,自它们划出了轨迹的地方,隐隐能见到一丝丝黑线虚虚浮在空气中。 可当魏野不得不转动身形,稍避这符箭之雨袭击时,身形撞到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墨色虚线瞬间,心中灵觉忽生,警兆大起! 仙术士本能地抬起左臂,以青溪道服遮护住头脸。 便在身形前冲的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周身微微绊了一下,有一丝痛楚从耳垂边传了过来。 被身子撞开的是四周一根根在虚空中绷得紧紧的墨线。 这些墨线表面散发着灼烫的温度,而内里却是带着一股深沉的阴寒气息。 墨线成网,每一根纤细的虚线,此刻都是杀人的凶器。 而在此刻,魏野也看清了那些追着自己上下翻飞的符箭的模样除了带着那种外炎内寒的诡异墨色火光之外,这些符箭居然和自己炼就的六甲箭一模一样! 这个认知,更是让仙术士傻了眼,不由得大叫道:“到底是谁这么没有水准,吃我六甲箭暗算太多,在这里玩‘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把戏?” 顾不上擦拭耳垂上淌下的血,魏野剑诀书空,飞快地划下洞阳剑祝根本符篆。 指尖火光灼灼,灵符借火凝形,绕身急旋!那一道道墨线触着洞阳火符瞬间,便爆散无形,可洞阳火符的炎光也随之消减一分。 便在此刻,又是十余支符箭自地面窜出。 与之前的精铁符箭不同,这十余支符箭却微微闪动着赤金杂错的异芒。 魏野再难闪躲,只能将法力运转间,护住周身窍穴,猛地躬身控背,硬吃了这一记! 青溪道服之上水光滟滟闪动,一支支符箭在道服表面泛起环环涟漪,却有四支符箭,狠狠地穿过了青溪道服的守御,直贯入魏野肩头!这几箭去得极狠,就仿佛魏野这件护身道服不存在一般。 符箭入肉,魏野强忍着痛,猛地朝边上再窜出数丈距离,还不待这些如同附骨之蛆的符箭追击,他便单手从袖囊中拽出一只绿玉瓶,将那玉符塞子拔开,掌心发力,震出一道极细水线。 这绿玉瓶中盛的不是寻常泉水,正是魏野用来孕养桃千金的流霞水母。 魏野此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洞阳真火法力急急附上了那一线逼出绿玉瓶外的流霞水母,顿时真火灼水母,只灼出了大片水雾! 眼见得流霞水母见火化雾,魏野也顾不上其他,指尖一弹,一点火星就附上那一蓬流霞水母。 流霞水母能化纳众水之精,又蕴含三光罡英,本身就是仙道中人难求之物,便在这水火交济间,顿时火助雾生,转瞬间就蔓延成了一片白雾。 这片白雾不但铺天盖地,遮掩了天光,更是厚重如絮,让人在其中行走都有些碍难。魏野紧握着绿玉瓶,也顾不上心疼这一回用去了许多流霞水母,脚下风虎遁诀急催,便照着自己先前记忆到的方向,往这大岛上群山密林深处急急而奔! 而在他的身后那不知何人祭炼、何人催发的成百上千支符箭,仍然发出狂蜂乱舞之音,四下飞射,几欲取他性命而甘心! 第418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三) 白雾卷地弥天。 一道人影一面拼命吸气,一面从雾气最浓的地方窜出,直直逃入白雾尚未彻底笼罩的树海之中。 一枝满是嫩意的树杈,浑然没有做好准备,如绿晶石般透着水色的新叶微颤间,叶片与枝条发出了叮叮脆响,就第一个承接下了一只长靴。 那只素面皮靴与嫩枝只是如蜻蜓点水般一触,随即就分开。而就在这一触之间,那踏枝穿行的人身形早已掠过十余尺远,踏上了另一棵青树伸出的枝杈。 但也是在这一触之间,皮靴底子下便涌出一丝淡淡黑炎,沿着那触足之处,向着树身蔓延。 那是黑色的火焰,沿着叶脉与树皮节斑,尽情地吞噬着饱含水分的树枝。但就在这道黑色的火焰中,又有一道淡淡黑气随着火焰卷动,将沿途所遇到的物事都冻凝成黑色的冰晶。 于是在仙术士的身后留下的,便是一株株怪异的死树它们的身周燃烧着黑色的火焰,而本应成为燃料的树干上,却满布着黑色的冰晶。 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株株伫立在黑火重的墨珊瑚。 这一片树海中,那些叶片枝条都带着金石光泽的异树,却没有料到,会在此刻招来如此的无妄之灾。 而那个带来厄运的影子,此刻只是咬着牙,将一身法力都催到极处,借风势不断地朝树海深处奔逃! “慌不择路,带伤撤离,前途不明,后有追兵,偏偏还是在这么一大片野林子里!” 仙术士一面运转真气,一面导引着肩头扎得极深的那几枚符箭散发出的冰炎双气,由自身真气包裹,随后从脚底涌泉穴缓缓逼出。 这样运气抵御着那冰炎双气不至于侵入心脉,仙术士一面回头望了一眼那一株株正燃烧着黑炎的异树。 “这倒好,一路上的路标真不要太明显,连睁眼瞎子都看得到!” 愤愤然嘀咕间,仙术士一抬手,猛地护住头脸,一枝枝带着金石光泽也颇类金石质地的树枝照着他的头就招呼下来。 “再这么下去,还真成了我魏某人穷途末路,野林子里急急而奔,准备完纳劫数了!” 提纵、再提纵,借风势腾跃间,又是一株通体银白、叶如松石的异树倒了大霉,那些柔绿中透着靛蓝的圆叶瞬间被黑炎燎得焦黑一片! 便在此刻,一片阴影猛然横亘在魏野身前。 面前是一道长壑,很自然而又很不讲理地将这片树海分割开来。 长壑那头,树海依旧蔓延得一眼望不到尽头,但是却能看到地势隆起,上似接天。 这道长壑的那头是山。 并不是那种高耸、峻峭、挺拔、奇险,如刀劈斧砍一般的高山。 这山有着柔和而丰隆的曲线,一般说来,有着这样的曲线的都是丘陵。 然而魏野眼中看到的,却是山有着舒缓柔润的坡度而又有着绝对傲视世间奇峰高度的大山。 尽管从仙术士的角度看去,说它是山,倒不如说那是一个大号的土馒头。 望着那座山,尽管肩上的符箭犹然在作乱,仙术士还是很快地确认了一件事。 这不是正常的地质构造所能形成的山体,起码不是岛屿上所能形成的山体。 就像是这里随处可见的那些异树,不应该出自物竞天择的天演之理,这座山,也不会是板块运动、火山喷发或者珊瑚礁千百年的沉积蔓延。 甚至不应该是出人类的力量,一般说来,填海造岛的工程师都推崇“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会把活做得这么惹眼,这么粗糙。 “要说是仙山,也不对。”脚下黑炎腾腾,不似仙道中人,反倒更像是邪道妖人的魏野轻轻弹了弹舌头。 “虽然海外五仙山之一的圆峤山,按着道书记载,确实是其形浑圆,漫山玉英,琼树丛生。但是圆峤仙山于夏商之世,便已随着龙伯国杀死负山神鳌而湮灭海中,绝不会出现在天顶裂隙后这个诡异所在。何况就算这里是圆峤山故址,围攻我的都是圆峤遗民,可圆峤遗民都该是天生的不死之民,几类天生的半仙之体,怎么会用六甲箭这类道门术法? “记载六甲箭这部道法的道书《白猿遁甲玄真经》,是东周时古剑仙白猿公一脉道术,又有着上清一脉道法根底,可算是上清六甲玉女灵飞之术的一个变种,与上古仙道互不统属。何况那些重甲之士,身上都穿着宋时青唐羌打造的冷锻瘊子甲,打扮还那么像洛阳坛的那些黄巾军……啊,越想头越疼!” 头疼是当然的,就算有着远超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眼界与学识,于仙道修行路上,只有短短不到两年经历的魏野依旧是标准的菜鸟一只。 就算在杀伐之术上,魏野已经能够傲视这世上大半的修道人。可是论起道门秘辛、仙家掌故,实打实还是个没有正经师门传承的魏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白除了那些道藏、丹经中记载的知识之外,这种口耳相传的秘闻,不要指望他清楚。 耳听得身后又传来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野蜂飞舞之声,仙术士不由得嘶嘶地吸着冷气,脚下风虎遁诀再催! 这样狼狈万分地玩着“魏野快跑”,深感前方无路的仙术士只能将竹简式终端抖开,激活了上面的某个指南针一般的图标。 “星界冒险者专用20150501版导盲狗,向您致以问候!我们的逃生口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任何方向都有!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 “别废话了,快帮我找一个躲藏疗伤的地方!” “那么您对于躲藏地有什么要求没有?我们按照您的职阶,向您推荐以下一百五十个可靠参考信息,比如……” 立刻打断了这个智能语音的废话,魏野大叫道:“最好是隐秘的石洞,并且没有阵法、封印与邪气存在的隐秘石洞!快带我过去!” “这附近最符合您要求的石洞,在正北方五千公尺外,请跟随我的提示,迈动您的脚步……” 第419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四) 单就从功能的多样化、服务的优良性、售后的好评度而言,冒险者终端自带的很多功能,绝对不愧它星界之门最佳伴侣的美名。就算是某些神通广大的神灵所打造的神器,比起来冒险者终端这人性而又贴心的服务,也显得逊色一筹。 毕竟,神器也好,法宝也罢,创制它们的大能们都是为了服务他们自己,他们赋予神器法宝的种种妙用,也都是根据自身条件量身打造。除了那些作为教派、宗门传承之器的传法之宝外,大多数的神器与法宝也压根不需要考虑其他人拿着这类物事有什么后果的问题。 比如被收录于星界之门公共数据库的神器里,目前获得最高评价的是一件名叫“角之冠”的银色王冠。魏野记得这顶王冠目前收藏于星界之门一家名叫贤者学舍的公立博览馆中,在《星晷之眼》出版社最新出版的《星界之门神力遗产保护名录》里,将它列为属于亡灵神力领域的高等级神器。 根据贤者学舍的测评,这顶白色王冠实质上是用某种亡灵国度的骸骨所构成,它的力量也基本上与亡灵领域的魔法相关。凡是持有它的智慧生物,哪怕只有猴子般的智商,也会被角之冠赋予操纵不死生物与咒杀术的亡灵魔法。 可是作为至今为止少有的被星界冒险者发现的神器,但是却只能放在贤者学舍里面落灰。 原因很简单,这件银色骨冠的真面目是某个陨落邪神最后神性的凝结体,依然保留着那个邪神大部分的意识。与其说这是一件高等级的神器,倒不如说是那个邪神为自己复活而准备的备份文档。它所具有的精神操作能力,能够诱惑凡人听从它的蛊惑,并将戴上它的蠢货转化为不死生物,借此吞噬他们的灵魂与生命力,直到受害者最后化成灰才肯罢休。 而比起这些危险来,这顶银色骨冠给予持有者的那点好处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而冒险者终端的好处就在于,那些标着“传古”、“幻想”、“神秘”的造物所能给与你的东西,只要选择对了相应的图标,轻轻一点,就直接到手了。 当然,不是免费的,请先缴纳通用点券。 就比如说终端的导盲狗功能,它确实能帮助持有者安排最低半径五千米以内的逃生路线,但是每次动用导盲狗,所花费的通用点都可以换购一件不错的预言类法器了。 眼见得竹简式终端上那一串不过才六位数的通用点券飞速地变化,现在仙术士也顾不上心疼了,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只是依照导盲狗提示,向着那一处藏身地飞奔,嘴里低低地发着狠: “不管是哪个混球用这符箭大阵来招呼我,你且等着,等我找到破阵之法,一定会回来不对,这发言怎么一股反派龙套气味?” …… ……… 便在某谏议大夫鸡飞狗跳地逃命时候,番和城中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此刻狂风已息,战事已止,除了天顶上黑沉沉地缀着一片连云巨峰之外,倒是看不出别的异样来。 守军在队官与魏野亲卫的率领下,战兢兢地走出城来 城外的并州军早已是哀鸿遍野,那些运道不好,直接摔死了的可以不论,那些只摔了个半死的,也都丧失了作战能力,连走动都有点困难。面对这样的敌人,番和城这些守军要还能被翻过天、抢了城去,那也不用魏野操这许多心,直接拍拍尊臀走人更实际些。 至于救治伤号,这些天大家也算是一把熟手,不用军官分派,就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今这个场面。 董卓的这支并州军,起家的底子却还是凉州人居多,出城的守军听着此刻挣扎哀嚎于野的兵士那口乡音,速度更快了些,中间还夹着些认亲的动静: “是韩家老三不是?你这一走就是两三年不通音讯,叫我妹子等得好苦!” “十六哥!是十六哥!你且不要动,我找弟兄们抬你去营房,请祭酒们诊治!” 战争总要过去,生活仍要继续,不久前还是一片修罗杀场的战地,现在就开始上演一幕幕的悲喜剧。 然而如此景象,丝毫不能感染带着骑军四下侦巡的李大熊。这头混迹人间的大妖,只是沉默地四处嗅着,间或与前来回报的哨探交待布置一番 “何将军那里有消息没有?虽然叛军已败,但是要谨防漏网之鱼,尤其是叛军中的术士,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趁机作乱的心思!” 一条条军令有条不紊地派下去,李大熊还是忍不住望了望天,只是不住摇头:“当老了兵,总觉得这场战事味道不大对,主公啊主公,你那边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差错!” 便在李大熊仰头祝告的当口,早已成了一片灰白沙地的羌军大营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白沙间扭动。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只蛤蟆从这片白沙中钻出头来,使劲地大口呸一嘴沙,抱怨道:“这场斗法果然凶残得紧,这一片营寨,都硬是成了这个德行木头、布料、皮货、粮草还有死人骨头,全都成了这满地的白灰!” 一想到死人骨灰也混在自己嘴里,这石蟾精心情就更是大坏,又连着呸了几口,方才罢休。这蛤蟆和尚一面抹着嘴,一面探出前肢,在白沙下捞了几捞,却是将出好几块青玉片,依稀还能拼成个龙首玉盂模样。 把玩着这堆青玉片,王超也是暗自咂嘴道:“这冰夷盂实在是个难得的宝物,只可惜那贺兰公着实是个败家子,这么一宗异宝,就被他弄作了这堆玉片。可就算是碎成玉片,这一片片碎玉也是灵光腾腾,着实看得人喜欢。只是不知道,这玉片是我自己收了当私房呢,还是献给主公,讨他老人家欢心为好?” 便在他自顾自地盘算时候,却冷不防身后有一道旋风猛地冲过来,那道旋风中却踏下一只脚,直直地向他踩来! 第420章 二百九十七章·琅虬文开太虚府(五) 若是旁的蛤蟆,甚至是那些初开了灵智、懂得以法力滋养形体的蛤蟆精,被这么重重一脚踏下,不死也要重伤。 然而王超这蛤蟆精本就是借天地间戊土之气而生的吞水石蟾异种,自感成灵以来,先修了半吊子的小乘佛法,又在魏野门下修持道术,一身皮骨早就炼得与坚石相似。虽然这一脚带着一股轰然冲力,却也只是将他踩进白沙堆里而已。 但平白挨了一脚,也让这蛤蟆精给压了个七荤八素。 不过他挨了别人踩,那人也反过来被这石蟾精那坚石般的身子反冲了一下,身形骤然一歪,停了下来。 这一停不要紧,王超就听得那人身旁有人说道:“小马,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停下来?” 听着这人问话,便有一个仿佛无机质般没有感情的少年声音响起:“石头。” 那人不再纠缠这等小事,只是恨声道:“那自封巴赫拉姆的贼鸟干的好事!从一开头,这厮就不想正经与我们合作,只是为了他自己捞好处!凉州祆教这一次,简直就是被连根拔起不说,只怕那群人也有了防范之心,这破地方我是不能待了亏得我花了多少献祭额度,才租借了这么一套普世教会祭礼套装过来!” 他一面骂,一面也没有放过魏野,咬牙道:“说起来也是这些多管闲事的拜偶像者不好,你们走你们的路,博你们的富贵功名,寻你们的宝藏便好了,凭什么要拦着我们传播福音?可知道,为了将这些祆教的异端,一步步地感化皈依成真正的天主信徒,有多么繁难!让这些中亚人的心中有圣灵与救主入住,又是多么地耗费功夫!” 骂到这里,他也没有放过贺兰公,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道:“还有贺兰公这贼鸟!原本说好的,只有那些死硬的祆教徒与祭司,才应该送上前线去当炮灰,余下的浅信者就该交给神的教会拯救,谁料想就被他一股脑地用来血祭了!枢机会议追究下来,这个时空的教区情况让我怎么解释!” 这人说到激动处,便啪啪地去拍同伴身上的甲胄,也许是劲儿用得大了些,拍不几下就嗷嗷地痛叫起来。 蛤蟆王超趴在灰堆里,一双眼睛却是骨碌碌地乱转,恰好瞄见了那人滑稽的折叠圆领与阴鸷的西夷面容。 这怪模怪样的夷人,只管对天发着牢骚:“那贼鸟更是可恶,明知道神圣力量与它血祭出来的那羽毛坐标丝毫不兼容,还假惺惺地让我拿着这玩意去验收尾款!我就算拿着这羽毛,也到不了他那个新根据地,这根本就是他想赖账不还!只是这次行动失败成这样,坏账多到账面上都抹不平,这叫我怎么对教会交代?” 这些话,王超听得半懂不懂地,但是有一点却是有数在心:“这人说什么尾款、账面,又说贺兰公赖账。想来这人与贺兰公往来得颇为密切,钱财上的往来更是不少。也不知是不是贺兰公在外面寻花问柳、包养外室,又不能从夫人那里讨零花,所以钱不凑手,要避开这个追债的?只是那贺兰公的家事,和咱有什么关碍?倒是这厮,却与主公要缉拿的叛贼头目有些关联想来这里的羌人都成了白灰,没了明正典刑的材料,若将他拿下了,便正好抵数……” 石蟾精这主意打得不坏,然而还不待它付诸实施,那怪人便先喝了一声:“是谁躲在那里!” 喝声间,他一抬手,掌心红光一闪,血红色的宝剑十字就向着白沙地上一刺。 还不等这一剑刺实,蛤蟆王超就抢着从灰堆里窜了出来,大叫道:“了不得啦!杀人了!杀人了!” 仓促之间,他连人形都忘了变化,只是一只拇指大的蛤蟆,满地乱跳,也不知这样倒算怎么样的杀人。 大凡目标小而灵活,那么命中率就不会太高。 虽然伊贝林使用的这件十字教圣物名为宝剑十字,可是伊贝林也并不是什么出类拔萃的用剑高手,这虚晃一剑根本没有碍着这石蟾精的身子。 事实上,这等粗活,伊贝林这等神职人员是不屑于去做的,他身边自有奴隶代劳。 一直沉默侍立在伊贝林身旁的高大青年微微一按头上龙首盔,随即,身形猛然一动。 一道乌金色的痕迹,穿行在夜风之中,暴烈万分地向着蛤蟆王超刺来! 这一枪显得异常的凌厉,却在行至中途的时候,猛然被一杆突然飞来的投矛撞得偏了一偏。 带着异样光芒的铁矛,因着这一阻,略顿了顿。 也趁着这点机会,蛤蟆王超猛地身子一涨,顿时变回了矮胖和尚模样,向着那投出长矛的地方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口里连连大喊:“小何将军!小何将军!这些人便是叛贼余党!俺是魏大夫他老人家的部曲,还请救我一救!” 用不着他自报家门,那迎面赶来的骑军中,一匹战马排众而出,露出何茗战意盎然的脸:“余党是吧?这次守城大战,风头都让老魏抢了去,我正好手痒着呢!那和尚,你边上躲开些,看我怎么收拾这些叛贼!” 说这话的时候,何茗似乎都忘记了,论理来说,他们太平道才是这个时空最大的叛贼集团。 这些时日,何茗也算是憋得狠了每日阵前讨战,贺兰公就点着人头来给他送炮灰。还生怕他累着了耽误了某人的血祭大业,每天驱赶出来迎战的就是那么几百号早已丧胆的废物,冲杀起来也是没滋没味。正经到了守城大战时候,魏野又与左慈联手结下五方烈火阵,硬是将一幕铁血交横的战争片变成了仙神斗法的独角戏。 这时候好不容易逮着些机会了,不让他何将主过过手瘾怎么成? 何况对面那厮看起来也是个武艺齐楚的,怎么看,这一场都算是他捞着了! 何茗这厢跃跃欲试,一催战马就冲了上来,手提宝剑十字,躲在那为他役使的年轻武士身后,尖声叫道:“果然又是这些太平道的人马!快迎上去,拦住他们,我如今就靠你脱身了!” 随着他的命令下达,并没有乘马的武士还是准确地照着斗将步战的战法,平端着铁矛,挡在了伊贝林的身前。 看着对手这个模样,何茗反倒轻轻笑出声来,随即一抬手,拦住了身旁亲兵的躁动,随即身子一翻也下了马。 在军阵之间,谁都知道,步军对上来去如风的轻骑,几乎没有多少优势。只有重甲列阵,才是步军克制骑军的不二法宝。然而何茗这小子却是直接下了马,持着他那根分量也不比升级前的桃千金轻多少的青钢棍,就这么向着对手走来。 “你的枪法不坏,可惜就是东家吝啬了点,连匹马都不给。如今你没马,我下马,大家谁都不占谁的便宜,倒是来比划比划!” 对何茗这些话,头戴龙首盔的年轻武士只是沉默不语身上的战意却是自然流露而出。 面对这样情形,何茗也不敢大意,青钢棍一挺,就抢先冲了上来! 便在两人身形移转瞬间,一直躲在后面的伊贝林,却是猛地一抬手,一根乌金色的羽毛脱手飞出! 随着羽毛划过空中的轨迹,一道裂隙转眼即逝,然而在这裂隙出现的瞬间,何茗与龙盔武士都消失在了裂隙间! 场上只传来了伊贝林的尖利笑声:“好啊!真好!你们这些人,还是去那贼鸟掌控的地狱里为好!没了这些高手坐镇,我看还有谁能挡得住我!” 第421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六) 这一阵聒耳笑声才刚起了个头,后半截却被伊贝林一口咬断,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因为就在此刻,便有风至。 破空之声,贯空之声,挟着一柄铁锏穿风而至! 其间势头,甚至比方才的那一记投矛更显猛恶! 伊贝林甚至来不及收敛面上张狂神情,便将手中的宝剑十字向着空中一抛,同时双手合抱成拳,指缝间,一串白银十字架念珠随风乱舞! “荣光十字!” 宝剑十字虚浮半空,毫光大放! “天父我主!” 以宝剑十字为圆心,却有一轮赤色光轮浮出虚空,光轮之中,宝剑十字的中心处却是红芒凝成浑然圆光。哪怕不知其来历,却也隐隐有法禁森严之相。 便在此刻,那一柄铁锏当头欲落。 然而伊贝林的祈祷词也到了最后一节:“救主及圣灵,护我于我仇!” 荣光十字,天父我主,救主及神,拯我于寇仇这是十字教体系里最常见的圣名祷文,是个信徒就能念叨两句。虽然这祷文十分浅近,却暗含着十字教体系的立教之本。 虽然外人眼里,享受犹太人献祭的亚威,基督徒视为天父的耶和华,回教徒崇拜的真主,也差不多就是同一尊神。可三教于立教的法理上,却是千差万别,差不多是蜜桃和杨桃一样。 而自耶稣受钉十字架、宗徒四散传道后,各地教会经过漫长岁月的血腥争斗,最终确立的立教之本,便是一神三位格,天父居天为造物,耶稣立教为救主,圣灵在心纳信徒。一神三位,由此而统,于教会内部的法理已然圆融无碍,更有包罗森严之处。 而表露于外,便是神术! 一道纯然而纯、净之又净的圣洁白光,便在铁锏砸落的瞬间爆裂,其中却带着一股坚定到了夸张的意味。 虽然是光,却恍若实质,坚硬如金刚石,哪怕崩碎也不容妥协。 便是这一股横亘而出的坚定意,如一面大盾,护住了伊贝林。 这便是“护我于我仇”。 这便是十字架给与信徒的守护。 这也是伊贝林自身从十字教中得来的真正信念,是他一应借用十字教体系的权柄所在。 来自心念的力量,面对那一柄铁锏上挟着的庞然大力,就此来了一次冲撞! 铁锏将落未落,却正好砸实在了宝剑十字上。 空气在二者一触瞬间,猛然爆发如旋流,浑然圆光受此重击,光晕猛颤,爆出一声旱地雷! 隆隆爆响间,伊贝林立足之地微微震动,地表沙石猛地弹跳了起来! 也便在此刻,那柄铁锏上破邪符文乍然亮起,又乍然爆碎,散成一片萤光。又有一点崩碎符光,在四下飞溅时,划出了刁钻的角度,险险掠过了伊贝林的神术护御之力,化为燃火朱羽,向着伊贝林身上袭来 这才是铁锏之中破邪符文的本来面目,魏野自勾招丹天净火斩杀贺兰公化身时候,从九凤仙官真形中推衍得来的灵凤火符。 这部灵凤火符,它更恰当的名字是九凤净火符。就像道门之中,凡提到五方五帝、六丁六甲,总不会用一道符打发了事。若有道符冠以五方五帝之名,那便起码是五道灵符结成的一部符法。若是冠以三十二天、六甲玉女之名,那这一部符法中便收入了几十道符篆也不算什么。 魏野这半是破译半是推衍而来的灵凤火符,也走的是这条路子,自九凤仙官真形中分化九色灵凤,以九色灵凤分列九道灵符,九道灵符则分应九宫之位,恰暗合《太上凤凰妙箓》之中九部护法神将之职。 而这一道灵符所显化的符意,便是九部神将之一的斩秽君,能斩外道鬼神之邪氛。 斩字拆解开来,左从车,右从斤,车为车裂之刑,斤为斧钺之器,斩以炎锋,杀以羽刃! 这道灵凤火符自然感应到了伊贝林身上的外道鬼神气息,便很自然地催化符意成剑。 这等运符成剑的手段,是洞阳剑祝这部道术中的独门妙用,也只有魏野亲手祭炼的铁锏,才能有这样的犀利后招。 只是这样的杀招,也只能用一次。 便在符光化羽,以剑意攻杀的瞬间,那柄铁锏表面变得一片乌黑,铁铸的锏身,却是布满了一道道的龟裂断痕。 终究是生铁铸造的兵器,就算有符法加持,自身也依然无法承受这样烈度的战斗。 而一柄符光离体的铁锏,又怎样能破伊贝林的守护神术? 既然铁锏不能冲破神术的樊笼,那便该伊贝林来回敬对手。 他手上微微发力,十字架念珠猛然荡起,如蛇弹动,珠链盘绞,恰好成了一个代表无穷大的衔尾蛇符号“∞”,这一绞之间,恰好将那化为剑羽的灵凤火符牢牢锁住! 与那些佛门的和尚不同,伊贝林的这串十字架念珠上除了数珠,还有金银丝盘结成的银链,尤其适用于缠绞。而那根细密银链,恰好将燃火羽剑绞了个结实! 十字架念珠上,也自有莹莹白光透出,其质恍若凝乳,渐渐包容着灵凤火符,竟是将火符上的灵光渐渐吞噬于无。 在灵凤火符看来,伊贝林身上的气机固然是必斩之而后快的外道鬼神一流,但从十字教的角度看,灵凤火符同样是不容存之于世的异端邪术。这样水火不容的相遇之时,一道无人主持、仅凭符法真意运转的灵符,又如何是伊贝林的对手? 眼见得这道燃火羽剑被念珠上透出的白光飞速消融,伊贝林面上总算是露出一丝笑意。 然而便在此刻,又是一串雷响,直冲伊贝林鼓膜! 这一次,宝剑十字虽然依旧虚浮于半空,但是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道,却是让这个十字教士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就这样脸色苍白、双耳流血地倒了下去。 而策马冲上来的亲卫们,只能看到那红色十字架上,如箭矢攒射标靶般,狠砸上去的四柄铁锏。 还有他们的将主压着怒火的喝声:“把这妖人捆了,带走!” 第422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七) 怎么样关押一个身负绝学的家伙? 这里面的道道弯弯很不少,甚至值得写出一本监狱部门的高等教材来。?. 别的不说,光是怎么样有效拘束这号犯人,本身就是门大学问。 那些会使缩骨功的武道中人且不论,为了对付奥术师或者牧师、祭司这号的神术使用者,要用到的手段就包括封印术、降咒术、奥法镣铐、反魔力场、禁魔监牢要是对手太过穷凶极恶,或者看守者本身太过邪恶,还得用到施加了弱智术的头套、带有电击附魔的拘束衣、恒定了沉默术的钳口球什么的…… 没法子,一旦与监狱这类词联系起来,那么总免不了要朝着这般糟糕的黑色调上走。 比起那等专业人士,魏野这些亲兵的活计就显得温柔许多。那半死不活的妖人,只是被剥了衣裳,捆了个四马攒蹄扣,就这么丢到马背上算数。 有个见识广的亲卫还多了个心眼:“将军,这妖人若是半道上醒过来,再趁机弄鬼可怎生是好?是不是得在他头顶上镇一道灵符?” 李大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个时候,叫谁来下这镇符?只能土法子上了” 说着,这大妖走到伊贝林面前,抡起那蒲扇大的巴掌就朝着这厮脑袋上招呼。 一掌拍下,原本就意识不清的伊贝林更遭了大霉,若不是李大熊力道拿捏得好,这厮的脑袋便要成了个烂西瓜。 不得不说,李大熊这一招倒是相当地有用管你是志坚如铁,还是心不染尘,一意要向着殉教圣徒的路子走,被拍得七荤八素后,依旧得受旁人摆弄,连咬舌自尽都不要想。 然而李大熊此刻,心情也没变得更好一些,只是暗自发狠:“一定要好好地审,别的不说,主公的下落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 ……… 李大熊想把魏野的下落弄个清楚明白,然而在此刻,那浮于无穷水面的异样群山之中,仙术士的下落却成了一个谜团。 山前山后,峰下崖头,自有云气飘卷,几类灵境。 然而在山云之间,却有一道道尖锐破空之声不停回响,金赤错杂的箭影如被激怒的蜂群般,从云间穿过,将云朵搅散成缕、成丝。 也不知过了多久,符箭穿空时候特有的尖锐鸣响,方才变得轻不可闻。 又过了许久,在一处崖下有了些比老鼠咬床脚还细微得多的响动。 这处山崖似乎不久前经历过一次山崩,崖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落石,看上去狼藉一片,却也一目了然,根本不是个能藏身的地方。可就在这片山崖下,有一方青灰色的大石微微地抖了抖。 抖不是因为有外力施加在这方石头上,而是这方石头自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看似平凡无奇的石面上,隐隐有一道符篆在缓缓游走,仔细分辨,依稀能见“太微安镇”四字。 此是混元如意法的根本符篆,此是被人祭炼过的混元如意石。 从混元如意石的后面,露出了一座石洞的入口,也露出了魏野呲牙咧嘴的脸。 这个时候,仙术士也顾不得讲究什么风仪了,只是“嘶嘶”地吸着冷气,目光向着四下转了一圈:“总算是甩掉这些尾巴了,还黏得真够紧啊哟,啧……” 一面忍着疼,免得叫出声,魏野指诀一变,重又将混元如意石放大堵住了洞门,他缩着肩膀重又钻入石洞深处,嘴里只是发着狠:“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借着符箭之间的气机感应,硬是把六甲箭玩出了小型跟踪导弹的风格。这种附骨之蛆般的咒具,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货色祭炼出来,要让我遇到这黑心货,少不得要好好报答一番……诶呀……” 嘴里一面发着狠,魏野又将目光向着肩头一瞥,冷笑道:“外面有混元如意石加符咒封固,暂时隔绝气机勾连,我倒要看你们还能怎样作怪!” 他的肩头,四支符箭正闪烁着赤金错杂的光芒,微微摇动着。然而随着它们每一次摇动,便带起魏野肩头一股异种法力侵伐而来的撕裂痛觉。 强行让自己无视了这股痛感,魏野盘膝坐下,正对着面前摆放的一应疗伤器械。 一把形如钩月的象牙柄大马士革短剑,一小瓶标着“娜洛卡。福兰克”商标的剔透药水,还有一块具有极好灵能亲和性的地心水晶,在它的晶簇中,一道符文载沉载浮。 这些通过星门快递紧急送达的物件,要价都算得不菲。那柄大马士革弯刃剑是一类特殊的咒具,有着拔除咒力的效果,而那瓶药水则是强效的外敷药水,并且生产厂家最近把广告都打到了冒险者们的终端上:“娜洛卡温泉精华素,消炎杀菌,不留疤痕,让你的皮肤光滑溜溜!” 听起来倒像是什么花季少女专用的护肤品,要不是封岳这奸商的大力推荐,魏野倒宁可用符水凑合,也不会下这个单。 一手拿起弯刃短剑,魏野左手中已经浮起了一团烈焰,灼目的火苗****着短剑的尖端,直至如钩的剑尖烧得通红。心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咬紧牙关,短剑贴近左肩,用力朝肩头中箭处一剜。 没有烙铁灼着皮肉的滋滋声响传出,也没有烧伤后的焦臭味道,那柄弯刃短剑便如同一截虚影,穿过了青溪道服,直没入仙术士的肩头,随即一转一挑,便有数道赤金杂错的灵光从魏野肩头飞了出来。 便是这数道灵光窜起的同时,一道血线也从魏野肩头喷出! 魏野顾不上替自己止血,却是一把抓起了地心水晶,向着半空一抛,低喝了一声:“摄!” 地心水晶飞起,顿时就散出耀眼的光芒,似有强大的吸力生出,竟是将那数道飞离了魏野肩头的赤金光芒牢牢地吸住,就这样蛮不讲理地将它们封在了水晶晶簇当中! 一击建功,魏野这才强忍着痛,解开青溪道服,露出了早已肿胀发黑的左肩,将那一整瓶温泉精华素浇到了伤口上 第423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八) 温泉精华素那冰凉滑腻的液体似有生命一般,缓缓渗入了肿胀发乌的伤口,带来了一种酥麻微痒的感觉。 这是药水修补肉身时候,特有的生肌止血效果开始发挥作用。魏野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打量起手心里还带着自己血丝的地心水晶。 虽说被地心水晶牢牢地封印住,然而那四道赤金光芒依旧微微散发着灼人气息,几可透出晶簇。受到地心水晶束缚,四支符箭终于显露出了它们的本来面目。 那是四道赤金色的灵光符篆。 乍一看去,这四道符篆和用于祭炼六甲箭的甲午、甲戌两道六甲神符十分相似。然而仔细分辨,这四道符篆却是形似神不似,篆字盘曲间,却有时散时聚之相,恍如活物。 在道门中,评价一道符篆,首要便从构成符篆的字体入手。大略言之,道门符箓所用的灵文,又分上下二品。 上品者,是天书、神书、地书、内书四类。所谓“真文”、“云篆”、“龙文凤篆”,便指的是这一类。 天书、神书取象天地,乃是自然之气,飞空结字,八角垂芒,其中又暗合天地法度,亦非人间修士所能知,只有修成仙道之辈,方才能从中撷取一丝道意,以旁证自身道行。 地书、内书略差一筹,但也非等闲可比。地书者,乃是仙家取龙凤之象成字。而按照儒门传说,孔子降生之日,有麒麟口吐玉符,献瑞于门首。这类神物口吐的天产神符,就是道门传说中的内书了。 这四种灵文,皆是可遇不可求,等闲也不可轻传。就算是师徒相传的符经、符图,也很难用笔墨描画出这等上品灵文的真意来。世间符法所用的灵文,便只好退而求其次。 下品灵文也分四类,分为外书、鬼书、中夏书与戎夷书。 上古之时,龙马出黄河,神龟现洛水,伏羲氏观龙马之毛、神龟之甲而作河图、洛书。这类摹画灵兽鳞甲羽毛而得的灵文,便是外书,也不是寻常修道人能学习的对象。 道门符篆之中应用最多的,还是籀文、篆字、隶书,这其中又能分出虫鸟篆、行楷草,林林种种,追其根底,便是字圣仓颉从鸟形兽姿间创制的鸟迹书。统而言之,这便是中夏书,也占了各类道符所用灵文的九成九。 至于戎夷书,源出楚地鸟虫篆,后来也包含了四方蛮夷之书,佛门所用的梵字、十字教的拉丁文同希伯拉文,乃至北欧如尼文之类,都算是戎夷书的范畴。 只有鬼书比较特别,其形幽昧难明,似字似画,倒是有些像是禹王铸鼎,留下的妖鬼之形。 而被封在地心水晶中的灵光符篆,怎么看也与寻常道门符篆所用的中夏书有别,倒像是天成之物。它们在地心水晶中载沉载浮,一时散形,化为符篆虚影,一时聚形,化为赤金无羽箭,箭杆上则布满了树形花纹,十只三足乌在枝叶间隐约可见。 好符,好箭,好卖相。 握着地心水晶,魏野小心翼翼地送了一道真气入内,四支赤金箭矢一遇这股纯正的道家真气,随即一字排开。原本紧束的符形微微散开,那原本不过小指粗细的赤金箭矢,光晕又扩大了些,粗若酒盅,透过地心水晶,符篆结构更是历历可见。 魏野逐个地看过去。那些盘曲的光线,不但构成了扶桑神树和三足乌,若将这些盘曲的线条一个接一个的拆解出来,便是极古老的鸟迹文。 虽说在古文字学上,魏野的见识比寻常冒险者高明点也有限,但是借着竹简式终端,到底还是将这一串鸟迹文破译了出来。而将这一串鸟迹文连起来读的话,恰好是源出《太平清领书》的一段经文: “日者,天之精,阳之明。” 亲手拷贝了两版《太平清领书》,对于这部太平道的立教之典,魏野同样是熟得不能再熟。为了推演完善洞阳剑祝,魏野对《太平清领书》中所论述的火德合阳之道,更是下足了功夫。 此刻,他的目光随着这赤金符篆的伸缩吐纳、游走蜿蜒,看着那扶桑神木伸展枝条,看着那三足金乌欲飞未飞。目光随着这赤金符篆运转一回,周身真气也随之鼓荡一圈,只觉得这道符篆的运转之势,处处都搔着了心头痒处。 过去,他自认将六甲箭与洞阳剑祝两部道术已经修到了炉火纯青地步,其中火候精微处,更非他人可比。然而在这道赤金符篆面前,却是仿佛一条养在瓷缸里的鲤鱼,骤然落入长河之中,却发现了一处新天地! 略微调息片刻,仙术士方才将手中的地心水晶放下,却是拿起了竹简式终端,联系上了风月堂和百炼青罡刀剑行。 “带有火象亲和力的祭炼材料?范围很广啊,人客官你要哪个种类的?火浣布?火鼠皮?火鸦羽?火蚕丝?” 带着一贯的职业笑容,封岳先给魏野发了一份密密麻麻的货物清单过来。 倒是许久未见的剑器商魏文成要大气许多,直接就搬了一个寒铁匣子过来:“费伦永燃铁锻造的断剑四把,残损的火铜矛头七个,现在选购我可以附赠上等碧火铜半斤。” 所谓的永燃铁,是出产在盾矮人火山矿脉中的高温液态铁,天生带着费伦魔网的狂暴力量。而火铜,大多是经过炼丹术或炼金术加工的火象奇金,不论赤火铜、碧火铜还是紫火铜,都是祭炼法器的上好材料。 对魏文成那块通体冒着淡绿色磷火的碧火铜,魏野看不上眼,然而对他拿出来的七枚火铜矛头,魏野倒是颇满意。这七枚火铜矛头都经过高手处理,火性十分纯净,并不似那些色彩斑斓的火铜制品,带着阴火、符火、雷火之类的法术痕迹,最适合拿来祭炼咒具。 最关键的是,这七枚矛头天然便是上好的无羽箭形制,都不用魏野再做什么改动。 “先说好,这几枚矛头都有着一部高明剑诀留下的暗伤,韧性、强度都不足。” “作为箭头,它们不需要有什么韧性和强度。” 第424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九) 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七枚火铜矛头,通过星门快递送到了仙术士手上。 直到真正入手,魏野才对所谓的火铜有了真正的认识。 这种奇金初入手,与寻常红铜没什么区别。然而若将法力渡入其中,便有一股热流源源不绝涌出。用不了多少时候,就通体如火炭一般灼热,就算仙术士自己,不用真气护着掌心,也非得被烫伤不可。 若以神识感应其物性,便会察觉此物天生便内蕴一丝地火燥气,平日里蛰伏不动,但若是受法力、真气激发,这一丝地火燥气便以之为燃料,熊熊燃烧起来。 只是这类奇金自地脉中萃结而生,难免混入其他杂质。若不经加工,直接入炉,那一丝地火燥气要么被异气压制而不得灼燃,要么就被异气激发而损耗殆尽。是以火铜原矿采集之后,必须要经过炼丹术或炼金术的处理,也是为了起到一个将火铜的物性洗练提纯的作用。 这七枚火铜矛头,看着都不过六寸六分长,形制却略有不同。制作最精良的一枚矛头,四棱形的矛尖双面开锋,刃面按着北斗七星之形,锻入七粒闪烁着柔和青芒的星屑,倒有了点七星法剑的意思。 那七粒星屑,其实是一类极稀有的天材地宝,名叫辰光石,只有某些特定时空中才有零星产出。这种宝石有极高的超自然力量亲和性,可以化入各体系法阵回路的节点,也可以在法器祭炼之时加入,用于提升法器的质地。 光是这支火铜矛头,其用料之考究,祭炼手法之精妙,便非寻常粗制滥造的一星级法器可比,魏野随身法器中,也只有桃千金可与之相提并论。 然而这七星火铜矛头连着矛身的接榫处,那一圈看似卷云的咒文回路,却被一道剑痕彻底截断。矛头和矛身也因此不再浑然一体,这一剑就等于是将这支火铜矛彻底废了,不再是一件杀伐之器,而只能当成回炉材料来用。 不过那道剑痕中带着的气息,怎么略微有点眼熟? “啊,这种小事不用管的好。”抓了抓头发,仙术士拈起了七星火铜矛头,又将它放到余下六枚形如直刃短剑、开着血槽的火铜矛头中间,思忖片刻,方才一点头:“既然你是以上应北斗之象的手法祭炼出来的,那么不在这上面废物利用一下,也太对不起当初祭炼你的人了起!” 指拈剑诀,魏野向着七星火铜矛头虚虚一画,引真气于虚空曲折盘结,便是六甲神符。 甲寅青要玉女、甲辰拜精玉女、甲午绛云玉女、甲申太素玉女、甲戌黄素玉女、甲子太玄玉女,六道神符依次浮现,又依次贯入七星火铜矛头中。 这是六甲箭祭炼的基本手法,然而魏野祭入六甲神符,却不急着催动法力,而是剑诀再引,却是凭虚书写出洞阳剑祝的根本符篆。 符篆随指尖点画而出,火色灼灼。炎气纵横间,魏野却依然神色宁定,剑诀再划,却是如老笔逆锋,走势成古树欹干! 指尖运转间,古树苍劲挺健的树干浮出,随即走势顿挫曲折似鹿角,展开了一树长枝。 随着长枝短条分叉,指尖点画处处,便成了片片圆叶。圆叶掩映间,便有三足之乌,跳跃期间,引颈相唤,展翅将飞欲飞! 这是魏野自己的赤金箭符,其中符意已具九分神韵,而灵变之处,尚有过之。 两道符篆在魏野的面前旋转,仙术士目光炯炯,全神贯注地将洞阳火符与赤金箭符向着七星火铜矛头推送。 这实在是一件极冒险的事情。 符篆借术者法力成形之后,灵机自成一体。这时候,两道截然不同的符篆若是相遇,便等于是两股绝不相合的气机彼此冲犯,就如滚油入冷水,只有爆开一途。 魏野当然没有炼金术士们那样,成天以爆炸实验为乐的受虐狂倾向,他此刻收摄全副心神,只是运转法力,让两道符篆不断靠近。 赤金色的灵光与火色光焰微微相触。 随后,却如同牛乳入水,瞬间相容,再难分彼此! 那赤金箭符结成的扶桑神木,霎时光焰腾腾,条条枝干,片片圆叶,不复原本写意画一般的粗疏线点,而是浮出了树纹叶脉,便连那十头三足金乌,身上毛羽一丝一毫都显露出来。而那树纹叶脉,一毫一羽,恰正是洞阳剑祝的根本符篆结成。 两道符篆,便这样两相贴合,再无分彼此。 心知这一次祭炼中的难关已度,魏野低喝一声,以七星火铜矛头为中心,余下六枚火铜矛头纷纷立起,分别占据了天枢、天璇、天玑与摇光、开阳、玉衡六处星位。 而七星火铜矛头,正处在天权星位上。 随着这一枚七星火铜矛头进入天权星位,余下六枚火铜矛头似有感应,矛头之上,六甲神符凭空自现! 仙术士目光一凛,那一株扶桑神木连同树上十头金乌,便化为一团光气浑厚的圆珠,就这么落入了七星火铜矛头中。 而随着七星火铜矛头之上,一道道纷繁复杂的符篆,层层叠叠涌出。受天权星位所制,处在余下六星位上的六枚火铜矛头,也随之通体浮涌出层层火色符篆,灵光灿然! 洞阳剑祝之法,自魏野当初拷贝《太平清领书》,到借用通玄鉴推衍之力演化出这部道术的根本符篆后,直到今日,始能算是真正完满。 而这新祭炼的火铜箭,也不能算是寻常六甲箭,而可称得上是洞阳炎光箭了。 也不畏这七枚无羽火铜箭上灼人气息,魏野便将剑诀一催,七道赤金火芒如北斗之形飞起,猛地轰击在了洞中石壁上。 便是这一击之下,石壁开裂,猛然洞穿! 纷纷崩落的石块间,依稀能见到光线透出来。 然而魏野的目光却骤然一紧,因为在石壁开裂的瞬间,他的目光正落在洞外山壁上。 山壁之上是一方摩崖石刻,字高丈许,皆是古篆,连起来一读,便是 神龟玄云之海,道母太渊之宫! 第425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 神龟玄云之海。 道母太渊之宫。 这十二字刻在崖头,映在眼中,却入心头。 换来的是魏野一连串的自言自语。 “神龟?玄云?道母?太渊?” 将这四个词挨个念了一遍,仙术士踹了一脚落石,颌首道:“神龟之海?那便不应该有圆峤仙山。” 再望了望天,他又是一哂:“从上到下水天一色,玄云何在?” 最后,魏野的神色却略有些凝重,低声沉吟道:“《黄庭内景玉经》有言,‘道父道母相对望’,所谓道母,又名玄母,便是群阴之宗。阴阳二气,玄母执之一端,为生机化育之根本。这乃是道书譬喻的说法,不过……” 究竟“不过”什么,魏野没有明说,心下却有了些计较。 将手望空一招,那七枝新炼就的洞阳炎光箭恍如灵蛇一般,猛地朝着摩崖石刻上一冲! 赤金之芒转眼间便撞上了这座平如镜的山崖。 箭尖与石壁一触,却如同鸿毛落于雪原,桃花浮于潭上。 并不是说石壁在箭尖一触的时候就虚化成烟,消散作雾。山石依然坚硬着,顽固着,纵使被洞阳炎光箭撞击之下,也只是落下些几不可察的石粉。然而箭尖指处,却有水波在虚空中无端而现。 涟漪般的波纹在石崖上慢慢地远,慢慢地淡,便在波纹四散之间,那看似不过一箭之遥的接天石崖,却与仙术士拉开了距离。 孰近孰远?在元神观照中,石崖依然还在原处,然而目光要触及石崖,却如卷入大河的一片木叶,于洪波间百折千回,难登彼岸。 修为到了魏野这个地步,灵觉自生,寻常幻术之流根本遮蔽不了清明元神,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是实实在在地被一笼纱帘隔开。 雾为笼,云作纱,就这么浮出在石崖之前,袅袅缭缭,隔绝了窥视的目光,干扰了查探的神识。 但也开出了一条道。 云栈。 雾桥。 而在这条轻云绮雾结成的栈桥尽头,隐隐可见斗拱飞檐,在山间峰头露出绰绰约约的一角,金兽缥瓦,隐现于天光云海之间。 魏野一手搭着凉棚,轻轻一弹舌头,“这算不算‘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然而云栈也好,雾桥也罢,看上去恍如天成甬道,可这样的栈桥,绝没有承重的可能。若想通过这条栈桥,踏入那山云掩映间,似蜃楼般的宫室中去,就算不会腾云,起码也要会驾风。 哪怕是最低一等的蹑虚步空之法,大约也勉强算是能凑合了。 脚下借着洞阳真火的热流上涌之力,仗着半吊子的风虎遁诀,魏野晃晃悠悠地踏上了这条云雾栈桥。 这条云雾栈桥,自摩崖石刻处起始,看似只为引路之用,然而丝丝云气,却是似有意、若无意地擦着魏野道服而过。每一次擦身而过,云气与仙术士之间,便生出一片涟漪样的波纹。 看似互不相容,却又似石入水,水洇石润。 石之于水,水之于石,本质截然不同,然而此刻却是浑然一体。 就连青溪道服上沾染的些许血迹,也在层层涟漪的轻抚之下,渐渐化去。 此诚似登云步虚之途,哪怕风虎遁诀未成的魏野,蹑空飘摇,如稚子学步,亦不改其本质。 便若云为衣,便似风为马。 随着一线云栈,魏野半借真火热力,半借风虎遁诀御风蹈虚之能,攀过几座崖头,低绕数峰青山,渐行渐入虚无缥缈之间。 水渡山傍升绝壁,白云飞处洞天开。 举目所见,云卷云舒间,峰峦之上,碧堂掩门,溪涧之侧,彤楼闭户。 峭壁上,翠兰垂丹砂之果,紫芝绽三秀之蕊,这等灵药,却无人采撷。只任得琼花随风,瑶实委地,简直看得人好生心疼。 魏野随云栈前行,也动过这些灵草的心思,将手一招,便摄了一枝芝盖形如云头的赤色灵芝来。这灵芝与旁的芝草皆不相同,于底部最大的芝盖之上,又生出一轮色如赤火的芝盖,芝盖如是重重叠叠,连生四层,形如塔台,又如同一顶小小的四重云头宝幢,格外地与众不同。 这种异样云芝,魏野在道书中倒是见过记载,乃是山灵之气自地脉卑湿之地流出时候,受湿气凝结,化为芝草,故名山英芝。学道修仙之士,有缘服食一株,有延年长龄、固寿益算之妙用,等闲更是难得一见。 可当魏野欲将这株山英芝送到目前仔细打量时候,这株云芝却是转瞬化作一捧朱红细砂,就这么从魏野指尖流泻而下。待仙术士探手去捞,那一捧朱砂就在风中一转,从砂化雾。 有如红绡般的一抹朱雾,就这么飘飘荡荡地离了魏野指尖,在山风中调皮地转了几转,而后附上了山英芝在崖头生长的旧处,重又凝成一株芝盖重重如宝幢的火红云芝。 魏野望着那株山英芝,略一思索,袖口一抬,一支六甲箭随即射出。 火光一闪,一株叶似碧玉的异种灵草,便被这支符箭剐碎成一蓬玉色粉末,灵草汁液四溅,触鼻馨香。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那株灵草亦是化成一缕碧色轻云,在山风中摇曳片刻,重又在原生处化生而出。 仙术士将剑诀一引,召回了六甲箭,放在鼻尖一嗅,却是连一点灵草芬芳也闻不到,不由得蹙眉道:“这是什么缘故?” 便在他纳罕间,却听得身后有人呵呵一笑,开口道:“仙客请了,名岳采芝之嬉乐乎?” 这声响得好生突兀,魏野猛一回头,却见云栈之上,不知何时浮起一艘木兰小舟。那小舟离着自己尚有一段距离,依然能见得船首立着的那个人物。 小船不大,似是整株木兰树镂刻成舟。船头立着的那位老者,头戴青竹圆笠,身穿淡青短打,手持一根翠竹钓竿,一副渔翁打扮。然而那竹笠上露出发髻,却是用一根螭首勾云的白玉簪绾起,腰间带钩也是通天犀角所制,看着极不相衬 第426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一) 船尾立着一个操舟船娘,发间斜插一朵白莲,像是个蚕妇打扮,一手扶着摇橹,一手掩口,微微含笑。虽然这船娘离魏野更远,犹有丝丝缕缕云气遮掩,却能见明眸皓腕,如画中人物。 魏野目光自那船娘身上一掠而过,随即向着那簪玉腰犀的渔父一拱手:“散人魏野,未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这渔父微微一笑,拱手答礼,答话间却是意味深长:“老夫出身楚宛三户之地,旧时官爵、名姓,皆一同抛于之江洪波之内,与人交接,只用道号往还。今日老夫所用的道号,乃是鸱夷子。” 楚宛三户,是春秋时候楚国故地,之江便是钱塘江,却是吴越相争的核心之处。 再听着鸱夷子的道号,魏野自然了然,抱拳再施一礼:“进而霸越平吴,退而扁舟五湖,原来是范大夫当面。后学小子,何幸如之。” 被魏野一口道破来历,鸱夷子,或者说,春秋时候的越国大夫范蠡,也是混不在意,只是抚须轻笑。 既然这木兰舟头的渔父是范蠡,那么操舟的船娘便不问可知了。 魏野双目微微聚起一丝法力,眉心望气术符印隐现,却欲向那只怕是五千年内最有名也最美丽的船娘望去。 可就在这一望之下,云栈雾桥之上,云气蓦然转浓,转眼间就遮去了那木兰舟后半截。只有一道倩影,透过云雾,绰约隐现。 但是想一睹浣纱溪畔苎萝女的芳姿,不论是什么手段,都像是隔了一层淡淡帘幕,尽管就那么一层,却透不穿,绕不过。 便在此时,云栈之上,传来一阵鸾铃轻响。 云栈之上,自然不会有什么牛车、驴车、马车道祖的青牛、张果的白驴、穆王的八骏之类神物另说。 来的是一驾白鹿车。 拉车的那头白鹿,双角如碧玉珊瑚,通体毛色似带银霜,四蹄皆有素色云朵承托,显然是一头久已通灵的异兽。这头白鹿身后的辇车,还是数百年前的先秦形制,双轮独座,不设车厢,辇上覆盖一柄轻罗伞盖。 这白鹿车上御者之位上,立着一个垂髫童子,那乘车的却是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与范蠡那身渔父装束不同,这面目端肃的男人头戴切云高冠,身穿玄色深衣,腰间剑珮焕彩,极有气势威仪。 不等魏野开口相询,这男人就先自报了家门:“某姓韩,你这后生可唤某一声韩君。既然能上得云栈,便是有机缘之人,且随我与范大夫行去。” 魏野神色不动,只是意有所指地问道:“韩君,却要引我去何处?” 韩君也只是淡淡答道:“神龟之海,呼吸元气,吐纳玄云,故有此太渊之宫。太渊之宫,法以灵龟,数按九宫,成三三之位,分列九真而治。修道之人,不谒九真,安得长生?你已见过韩某与范大夫,众真尚在宫中相侯,起行吧。” 这位韩真人也是个直截了当的性子,一言道罢,向着御车童子将头一点,那童子当即会意,一抖鹿缰,白鹿转头便走。 范蠡笑了一笑,向魏野一拱手道:“韩众老弟已经在前面振开云路,倒免了仙客小哥许多跋涉之劳。云栈之上,终究不是延客之所,小哥,便请吧。” 说着,这位古越国的上大夫便又将身坐在船头,船尾那位浣纱女摇动船橹,欸乃一声,木兰舟推云拨雾,飘然而去。 只有那对渔家道侣的歌声遥遥传来:“良弓既藏,黄金何铸?走狗当烹,何况狡兔。鸱夷为舟,相随陶朱。属镂虽利,难斫野骛。苎萝之女,吴宫之姝。与子同游,不计宠辱。下视旧邦,馆娃尘土。姑苏之台,但见麋鹿。” 魏野听着那歌,也只好摇头,哼了一声:“好一对秀恩爱的。只是说起来,范蠡西施这对老夫老妻,那真是再怎么秀,也不怕分得快就是了。” 说话间,仙术士的目光又向着云栈上一扫,却发觉方才韩真人的白鹿车行经之处,却似是一种极高明的炼化之法,在云上留痕成了两行车辙。而凡是留痕成辙之处,皆凝练如实地,竟是在这云栈之上,凝出了一道悬空之桥。 有了这落脚借力之处,魏野也不必使这傻乎乎的借火蹑空之法,直接催动风虎遁诀,脚尖在车辙行径之处一点,随即飞掠而起。 而被他先前借力之处,随踩随消,车辙痕迹转瞬泯灭,依旧化为云气四散。 用不多时,连魏野自身,也消失在了这一片云气之中。 …… ……… 在云路之上不知腾跃了多久,还神丹都嗑了小半瓶,魏野方才落在群山云层之上。 面前,是一双东西相对的墨色石阙,阙下,韩众早已下了白鹿车,便在石阙前等着他。 见着魏野落在这墨色石阙之前,韩众略略一点头,便要引着魏野向前,然而仙术士却是摇了摇手,向着韩众说道:“韩君且慢,既然说是引我去太渊之宫与九真相见,为何我只见这对石阙,却不见陛殿台阁?” 对仙术士的疑问,这位资格仅比范蠡略晚一些的仙道前辈,只是一拂袖:“随韩某行去,余事尔自然清楚。” 跟着这位不苟言笑的真人,魏野也只好闷头向前走去。 过了那一对墨色石阙,云气卷舒之间,便有一道水色甬道,曲曲折折地从韩众脚下展开。甬道两旁,便时有顶盔掼甲的校官,手持金瓜、骨朵,佩刀按剑,伫立在甬道两侧,充为仪仗。 又时有头梳角髻的女官,彩帔轻绡,手捧宝盘,满盛五色香华,向着韩众与魏野身前抛洒。那些香华一经抛出,便化作朵朵五色香云,簇拥着韩众与魏野。 如此景象,却似有三分仙境之气,然而魏野的面色却是不大淡定。因为在他望气术观去,这些神将、玉女,看似与生人无异,然而其内中却纯然是一股灵机化生而出。 而在魏野望气术观照之下,不论是神将还是玉女,内里灵机都已经衰弱到了极处,只要稍有扰动,就要涣散归于虚无! 第427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二) 在道门理论中,世间万物,皆由先天一炁演化而生。所谓天人,所谓玉女,乃至符官神吏,更是清灵之气结形化生。 然而魏野所见,这些太渊宫中执事的将校、玉女,身中那一股清灵之气,几乎耗散一空,只是虚虚顶着这么一个空壳子而已。不要说魏野,寻常术者,也能轻易地将这些只剩空壳的仙灵彻底打散还原成一道清气。 再随着韩众前行,更能见到沿途神将盔裂甲残,刀剑卷刃,分明一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模样。 而不断出现在甬道前方的散华玉女,更是钗珰不全,发鬟凌乱,绡衣犹带焦黑火痕。 怎么看,这都是一副兵燹劫火过后的样子。 走在这一道流光甬道之上,仙术士虽然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身中所修持的吐纳之术却是自然运转。 要说魏野一路修持至今,什么最差,那便是这吐纳之术终究是较他今日的道行差了一截。这部吐纳之术,虽然路子也算是道门正宗一脉,用于养炼内气十分得宜,魏野****行走坐卧皆修持不断,也将根底打得十分厚实。 然而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等若是琉璃罩里的麻雀,能见天日,也能飞腾,却始终难以脱出这个藩篱来。 虽然说运使道术时候,借法力运转之道,炼身形如祭炼法器,也不失一条剑走偏锋的路子。然而这样修炼,终究是走入旁门,纵然幸运值够高,勉勉强强地突破了天人之隔,铸就仙体,也不过归于散流。 可是此刻感应这些太渊宫中神将、玉女身周清气运转结形之妙,魏野周身气机也似有相应,竟是隐隐有了冲破原本吐纳术桎梏的可能。 这机缘到得好生意外,然而魏野只是维持着元神清明,任由气机自行运转,自己却是步子不停,紧跟着韩众。 韩众似也感应到了魏野身上气机涌动,微微侧过脸来,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却是什么都不曾说,脚下步子,却是放慢了些。 但步子再如何放慢,这条看似望不到尽头的水光甬道,最后还是到了终点。 虚空之上,水光如练,正连着一方玄石方台。 方台之上,立着两尊头生圆光的神人,法相高大,如山耸,如岳峙。 或者说,神人的法相虚影。 左首那尊神人法相,虽是虚影,却依然如生,头包黑帻,身披皂衣,方面阔口,袒胸露怀。身上那件皂衣之上,只见云气流转,聚散不停,又有草木摧折,沙石乱走,江海生涛诸般异象,如走马灯一般不断映现。 这位似嗔似怒的神人,大腹便便,一呼一吸之间,肚腹伸缩,便有劲风自口中喷涌而出。一头生着雀首鹿身,通体豹纹的异兽,便在这尊神人喷吐的风中腾跃嬉戏。只是不论这头异兽如何飞腾,却一直不能离开神人身周。 便在这身形雄壮如力士的巨神之侧,立着一位头戴笼冠的温雅仙官,身披天青氅衣,腰系墨绿丝绦,顶上有一团泼墨般的云朵翻涌,云朵之中,一会浮现出杨柳吐绿、草色初生的笼纱细雨,一会又浮现出霪雨绵绵的黄梅雨、乱珠跳船的倾盆雨,时而又是残荷作响的秋凉雨、落地凝冰的夹雪雨。 在这位仙官手中,托着一只方口扁腹的苍玉壶,一尾不比水蛇长多少的小龙,正攀着玉壶口沿,好奇地向下打量过来。 仙术士左望望,正对上那巨汉半睁的眼,右瞧瞧,那条胆小的龙子钻回了苍玉瓶里面。 “这两位可是风伯、雨师二位正神?喂,韩君,韩真人,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韩众依旧不多话,只是头微微点了一下,这两尊神人法相,也只是淡淡移开目光,任由这尚未成就仙道的聒噪家伙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然而魏野的眼中却是在两尊神人法相上一掠而过,在风伯皂衣之上,在雨师顶云之中,那风雨之相演变万方,却是时不时景象停滞不动,带出几丝散乱符文。 只怕这两尊神人法相,也是内里受了不轻的损伤。 倒是那几丝散乱符文,隐带细微风雨真意,魏野自认没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手里竹简式终端微展,不动声色地给了两位神人法相好些特写镜头。 他这些小动作,韩众全不去管,只是充当着接引人的角色,沉默地朝前走着。 站在风伯雨师法相守护的玄石方台正中,便见琅桥琼阶以方台为起始之处,高入云霞之中,联通着那一座座在云间掩映的宫阙,高下错落,看上去大显仙家韵致。 也就只是看上去而已。 在驾驭着望气术的魏野眼中,历历所见,只有玉阶残损,琅柱颓折,金兽缺首,银人断头,琉璃瓦片碎之又碎,翡翠窗棂破而更破。 台风过境,也未必有这样的战果除非是奥特曼和哥斯拉打了一场肉搏,还差不多。 而在这一片云间废墟间,隐隐有几处宫室间,露出了一丝让魏野不能忽略的气息。 那是几尊如同风伯雨师一般的神人法相,虚悬于宫室废墟之上。 为首的,是一位素袍道人,像是饮酒过量一般,以手撑额,似在假寐。又有二尊仙官法相,一持玉册,一捧金书,神色专注,埋头阅读。 而在云海之间,却见范蠡乘着他那艘木兰舟,木兰舟后面,却拖着一驾云车。 那云车形制精巧,车壁镂空,上加羽盖,通体紫云缠绕,另有一双大如犊牛的青鲤充任脚力。 范蠡一见魏野便笑道:“你们脚程也太慢了些,好在太成子与司徒、司空二公都在沉眠休养,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仙客,既然到了太渊之宫,请上这青鲤紫云车来,好去见此地的东道主,办了继任的交接吧。” 魏野听得不对,连忙叫道:“范大夫,什么交接,又让后学继什么任?” 这一次,倒是韩众替他解答道:“太渊九真,共治此玄云之海,又有下元太一君总制其事。只是如今下元太一君却不在本位,所以需寻一位替补。姑念你道行低微,飞遁之术不精,这太成子的青鲤紫云车便先借你使用,随我等去那五云霞盖之下,去拜谒玄母吧。” 第428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三) 道门之中,大凡冠之以太一之名,不论仙真还是神圣,那都必然于玄门体系之中,占据相当的地位。 而听韩众与范蠡的说法,在太渊宫的这个体系中,位居中央的便是太一君,等若是这处仙宫的中枢所在。 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太一君失位,随随便便找一个半仙之体都没成就的修道人,就能拿来顶缸继位的! 要知道,在组成玄门体系的神真之中,一神一位,一位一法,严丝合缝,绝不是随随便便拱一个小角色上位就能够与这个体系共鸣共融的。 在魏野看来,这贸贸然的请求,看似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可这饼却欠火、掺沙不说,更是不知道馅子是甜是咸,有没有放了砒霜…… 仙术士看着那刻玉成辇、碾冰作轮的双鲤紫云车,只是头疼,忙不迭推辞道:“在下学仙不成,如何能入主神真之位?此议真是折杀小子福寿,范大夫,实在是再也休提。” 听着魏野推辞,范蠡还要说些什么劝解的话来,却听得云海之上,猛地传出了一阵金鼓之声。这金鼓之声中,那一派杀伐之气实在是遮掩都遮掩不住! 韩众猛地按剑转身,如剑双眉挑起,冷喝了一声:“此刻不是谦让讲论时候,范大夫,带此子先去参谒玄母!” 喝罢,他一拂袖,大袖扬起间,气流四射,如风卷,如云流,却是直接向着魏野袭来。 仙术士面上一派惫懒,实际上全身都在戒备之中,低喝一声,桃千金铮然出鞘,剑锋矫若腾蛟,在魏野面前三尺之地,旋剑成圈,硬是将这手神通抵住! 一剑奏功,魏野轻轻一哂,刚刚要道一声“韩君,承让”,却冷不防身后一只手探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连剑带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给丢上了双鲤紫云车。 眼看着将魏野丢上了车,范蠡拍了拍手,笑了一笑,转头向韩众道:“这滑溜小子,便由我担下这接引之责。韩君,外面那一众成军的邪魔,便请你多多费心了。” 韩众也不答话,与范蠡拱手为礼,随即手按佩剑,足下生云而去。 魏野被范蠡一抓一送之下,身形却如受千丝万藤束缚,知道是受了气禁外缚之法。只是道道气机,只在身外束缚自己,却不曾入体禁制自己形神,分明是留有余地。他也只能干笑一声,向着范蠡眨眨眼睛:“范大夫,何至于此乎?” 范蠡也是和气一笑:“兵危战凶之时,免不了有些权变,小子且按捺些时候吧。但说起来,若非是如今情势紧急,那下元太一君之位,也轮不到小子你这样道行浅薄之士染指。此去五云霞盖,对你有益无害,且坐稳了!” 一声坐稳了,那紫云车辕上一双青鲤,摇头摆尾,如认路一般,将云车腾起在半空。 云车腾空,青鲤为驱,阵阵薰风拂面而来,凉意沁体,五脏六腑都仿佛舒展开来。如此际遇,非仙缘而何? 哦,把身上那困锁身形的禁制松开些就更好了。 双鲤紫云车畔,木兰舟推云并进,西子船尾摇橹,范蠡端坐船头,一派神态安适的隐逸派头。 若只观这一副云车朝真之图,只觉得一派仙家气度,哪能想到其余? 但就在这云海仙宫之下,水天交接之间,却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巨岛正北方向,此刻却如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便在这开了锅一般的喧腾中,一个个身披具装瘊子甲的陌刀武卒,分水踏波而出。 这一部陌刀武卒,领先出海,便有一面玄色大纛招摇而出。 那玄色大纛之上,没有军号,没有主帅姓氏,也不是什么日月旗、蟠龙旗、仪凤旗、飞虎旗,而是画了一尊古怪神像,鸟身人首,偏偏面目朦胧,时时变化不停。 又有两个头戴进贤冠、一身墨色公服的小吏,从军阵中走了出来。这两个小吏身下不见腿脚,半沉半浮间只是一股黑气撑持,分明是鬼吏一流。偏偏这等阴鬼之身的小吏,头顶却放出湛然清光,恍若太渊宫中执事仙官,甚至气势还还有胜过之处。 这两个鬼吏,各持着一面幡旗,左一面上,写得是“上上太一道君驾前敕掌杀伐真君”,右一面上,写的是“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白”。 这两面幡旗之后,又有一个鱼头青皮的怪物,扛了一面杏黄旗,后面跟着些山精野怪之类,连蹦带跳地出了军阵。 这一次打出来的旗号上,却是“讨逆征虏先锋官太平将军何”。 便随着这面旗号,一匹通体白霜般长毛的巨狼,从军阵中踏浪而出。 狼背之上,坐着一个通体黑甲、看不清楚面目的武士。 随着这头异兽朝天狼嚎一声,看似无穷无尽的玄云海上,顿时涌起一道冰晶浮桥, 便有仿佛无穷无尽般的陌刀武卒,从海中钻出,踏上了这道浮桥,武卒队列所凝结成的那一股杀意,似成实质,冲霄而上! 便在这一部大军向着巨岛冲杀之时,云间响过一声鹿鸣,一驾白鹿云车,自天而降! 白鹿云车之上,韩众按剑而立,云车之前,两尊神将持戟拱卫,又有千百道兵,皂帻银甲,在云中纷纷现形。 云头之上,片片符文结如晶白飘雪,自空洒下。 萦空如雾几番转,落如林花遇东风。 然而雪落冰桥之上,却猛然窜起白炽火焰,转瞬之间,便将冰晶浮桥灼穿了一个大洞。 一击奏功,韩众目光却是落在了那玄甲武卒之后,鬼吏所持的幡旗之上。 只一扫,他便是冷哼出声:“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好大的口气!众军,随我杀散这些邪祟之辈!” 军令一下,云端便是一片喝呼之声,云波浮动之间,十余条玉色蛟龙冲出云海。有这部蛟龙为前导,千百道兵,各持兵刃,汇聚成一条恍如天河贯地般的浩荡银潮,向着海面的玄甲之军狠狠地冲下! 第429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四) 就在巨岛之侧,银甲道兵与陌刀武卒彼此攻杀之际。木兰舟在云海中划过一道道波纹,穿过层层香雾瑞霭。 自云霭之间下视,依稀能见这一片玄云之海的山河之景。 玄云海面,那一方巨岛的轮廓,更是依稀能见。那一片片绿林,处处岩礁,形如圆丘的巨峰,此刻在云海中望其大略,无分细节,却是骤然结成了一方巨龟背甲,悠游浮泳于玄云之海上。 只是在云海上下望,那一头巨龟,却是再难看得分明,明暗错杂,扰人视觉。 而若要以元神内照外景之法,配合望气术去观视,更是如入错杂空间之中,万象混杂,极其不稳定。 云海之上的太渊之宫,与云海之下的巨龟浮岛,竟有一种遥遥呼应、彼此交感的玄妙联系。 巨龟之甲,便分按九宫,呼应云海之上的太渊宫九宫位,而太渊宫中,便有九真,镇压九宫,使成为一体。 不过这等玄妙的布置,在当下,显然是有些顾此失彼的味道。 就像魏野现在乘坐的这双鲤紫云车,它的原主太成子,便是受了伤损,正陷入沉眠。而按照范蠡一路上的介绍,那本与下元太一君共治太渊宫的司命、司录二仙官,也同样是在沉眠之中。 这时候,范蠡坐在船头,还在向魏野解说:“下元太一君与我辈,合称为太渊九卿,又复有五城真人、八卦神使、十二大夫,众仙济济,在所多有。然而自那魔头攻伐入此地以来,十二大夫折戟,八卦神使沉沙,五城真人更是皆受魔染,如今玄云之海,皆仰仗玄光玉女元君总理其事。哦,玄光玉女元君,便是玄母了。” “所以范大夫你们见着一个身具玄门道术的,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抓壮丁了,是不是?”魏野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 魏野很明白,这一方天地,其中法则,莫不暗合玄门真意,太渊九真,亦仙亦神,司掌职权。虽然在魏野看来,不论天丁玉女、仙官神吏,还是风伯雨师,乃至韩众、太成子与面前这位范蠡,皆是大能者留于此间的仙灵化身、法相投影。但若跻身其间,对自家的好处定然是数说不尽。 然而问题在于,就算自己于道术一道颇有些心得,人家凭什么就将这么一个大礼包相送?怎么看,自己也不像是什么龙傲天之类人物吧。 香饵固然诱人,可若是里面藏着枚鱼钩,可就好吃不好吐了。 对魏野这些念头,范蠡目光微闪,在他面上一掠而过,然而魏野头上竹冠紫光微动,却生出一股隔绝之意来。到了最后,这位后世奉为商家祖师的隐士,也只是拈须笑道:“后生,这‘抓壮丁’三字,用得极好。” “呵、呵。” 说话间,双鲤紫云车在虚空穿行,却是突然之间,有雪飘落。 那一片雪花正落在魏野道服之上,却让魏野看了个正着。 本应是六角冰棱的晶华,在魏野眼中,却成了繁复云篆盘结之形,分明是符法神通所化的雪符。 雪符沾了道服,不过数息之间便自化去,换了寻常人,只怕连符篆结构都看不大清。然而魏野已经及时地微微抬手,用竹简式终端做了一个扫描。 就算是受制于气禁之术,这点小动作,总还是能做到的。 范蠡望着云中飘雪,也是颌首:“原来青要仙子已然出迎,有她接引,也省了我不少事情。后生,后面路程,老夫便不奉陪了。若你真有机缘,就任了下元太一君之位,那日后大家总有日子往还。今日失礼之举,老夫日后再赔情吧。” 倒不愧是当年霸越平吴而又滑不溜手的那一位,这一番话说罢,便是魏野都一时没了发飙的由头。 向着魏野身上一指,解开了气禁之术,这渔父打扮的越国大夫,便调转船头,向着云海之下而去。 双鲤紫云车再无范蠡接引,却是随着那一路雪晶,自行飞遁。 眼见得那片片雪花,都是符篆真意凝成,魏野更不客套,也不论正的,反的,只用竹简式终端四下抓拍。 双鲤紫云车前,一双青鲤尽兴行游于云海之中,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然而雪落霜飞之间,却是渐渐有了一般异样气息。 冰寒真意演化,魏野不是没见到过。 与白帐主连场斗法之下,虽说是隔空搏杀,但是对那位胡人所畏惧的白灾之主,魏野算是对他的手段一清二楚。白帐主的冰寒真意,乃是阴寒绝杀之道,冰寒真意攻伐,便在绝生息,断生机,灭生成死。 然而此刻,漫天霜雪飞舞,却是演化出了另一路截然不同的冰寒真意。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非此不能形容。 然而大河上下,千里冰封,尚有鱼游水底,河豚欲浮,蛙眠泥窟,静期清明。 便是长城内外,万历雪飘,岂不见秋实冬麦,收敛生机,熊罴山伏,惊蛰自起? 这一道冰寒真意,分明演化而出的,便是封生截死,动静两分之妙。 如果说白帐主的冰寒真意,就是绝杀后的寂灭,那么这一路冰寒真意,阐化而出的,就是封存、凝固,度死厄而复生机。 术法大家都懂,玄妙各有不同。 双鲤紫云车向前再行,霜晶飘舞间,却见无数晶簇,接天连地,将虚空之间演化成了一片水晶世界。青鲤游走其间,恍惚如入冰宫。 然而在魏野看来,这场面就不如方才那么美妙了,什么云车出游的仙家气韵,更是丝毫难见。因为就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晶簇林中,上下、前后、左右、南北、东西,处处所见,都是一具具几如活物的身躯。 那些晶簇之中,只见神头鬼脸之军,山精水怪之将。玉冠公卿,手中铁如意指挥倜傥,金盔侯王,腰间铜虎符威权煊赫。更有鲈校尉、狼山君白羽雕弓,帐下听用,鳖主簿、狐策士羽扇纶巾,车前奔走。 好一副鬼神征伐之图! 第430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五) 望着这一片撑天拄地的晶簇林,就算是魏野这见惯了大场面的星界冒险者,不由得也有些无语。 透过那冰晶封禁,魏野也算是瞧得明白,为什么在三辅之地,妖物横行,鬼神肆虐,而到了凉州,上到山灵水神、社伯地祇,一个个连影子都不见不说,老窝也都空虚成那个德行。 所谓的贺兰公招纳各路神灵会猎于塞外,说白了,便是将这一伙鬼神,连同麾下妖将鬼兵,全数都投入了这里。而看这几乎望不到头的惨烈情形,这些凉州鬼神,只怕有九成九都葬送在此! 如此谋划,在那个兼职太多的贺兰公看来,其实倒也算合情合理。 不论佛门还是祆教,想在凉州立足,扫平外道鬼神都是必然之事。就算是太平道进入凉州,对这些威福自用、妄兴祸福的货色又能有什么好感了?兼职着祆教战神,有着“巴赫拉姆”尊号的贺兰公,会做这样的决断实在是毫不奇怪。 这也是一场异常豪奢的赌赛。 神以百计,妖以千算,怪以万数,这放到哪,都绝对是一股颠覆性的力量。如果能有效统合起来,把太平道满门灭绝、倾覆其道统,也不是不可能哦,前提是太平道没有洛阳分坛那些冒险者的话。 然而此刻,就被贺兰公崽卖爷田不心疼地全部用在了对玄云之海的攻伐上。 哦,不应该说是玄云之海了,应该说,是太一紫房的一部分。 即将参加领导面试的候补下元太一君,一脸嘲讽地想道。 既然有下元,便自然有中元、有上元,三元分治,便该有三位太一君倒是不知道,跛子师兄和张大神棍,他们俩竞争的是哪一处岗位。 很显然,这选取道门中人竞争上岗,统御三元的路数,也是这一方天地自我防御机制的自然反应。 只是不知道,那上元太一君与中元太一君,是不是也像下元太一君这般地倒霉,早已被贺兰公打落去位。 不过有点好处就在于,不管是上元、中元,还是自己即将就任的下元太一君,都没有竞争者,和内定上岗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下元太一君,掌玄云之海,统太渊九真,麾下有十二大夫、八卦神吏、五城真人听用虽然如今魔染的魔染,打落的打落,还有这么一座伫立虚空,内部结构不知多么复杂的宫室奉赠,听起来确实不错。 不过这般权位,哪有落在襟袍上的雪花,时不时展现出的符篆真趣来得喜人? 而猫在这样宫阙里面,连外面的风景都看不到,只有纤云弄巧,不见飞星传恨,也实在是没趣到顶了。 难怪从韩众到范蠡,所谓太渊九真,大都是法相投影,而非货真价实的仙人。 被拘在这片玄云之海上,哪有丝毫仙家逍遥的乐趣? 而这片玄云之海,那海上冒充大岛的巨龟,还有云海中这一座仙家宫阙,究竟还有着何等玄妙等着发掘,还得魏野自己进一步确认。 双鲤紫云车依然游走于冰簇林中,被封禁于此的种种鬼神,面上神色,或嗔或喜,或惊或怒,就这样凝固在了它们攻上太渊宫的瞬间。 可以想见,虽然太渊宫不得不付出了下元太一君去位,太渊九真大半沉眠,十二大夫、八卦神吏、五城真人或陨落、或魔染的代价,可是贺兰公那里,只怕也绝不好受,不知道被这根硬骨头崩掉了多少牙齿。 虽然一般的鸟是没有牙齿而只有砂囊的,不过始祖鸟不是也有牙齿么?虽然不知道贺兰公究竟是何时修成这般神通位业,不过料敌从宽,把这厮当作是始祖鸟成道准没错。 便在魏野习惯性走神的瞬间,面前降下一缕青碧云气,在双鲤紫云车前摇曳片刻,化作了一位紫霞帔、红绡衣、青碧裙的少女。 然而这形象也只在魏野面前浮现出片刻,便又重化为云气,似接引一般,引逗着那双青鲤向前游去。 也便在这时候,四周虚空景象乍然变化,那撑天拄地、封禁生机的冰晶林转瞬消逝,四周所见,只是一片虚空。 唯一的光源,便是天顶浮出一颗明星,星辉灿然洒落,照得四周一片碧色。 而在明星四周,隐隐有五色霞彩,上下浮动,又有白虹接天,横贯这一方天域。 再加上引导着双鲤紫云车前行的青云,魏野微微有了些了悟。 他微按车辕,那一双青鲤随即驯服地停住,由着他这位候补下元太一君下了云车。 依着道门礼仪,魏野向着天域之上那颗光照万方的明星打了个稽首:“后学魏野,拜见玄光玉女元君。” 礼罢,他又朝着那青云白虹一拱手:“见过青女、**。” 随他一礼,天顶明星、天际白虹,都化出一位女子虚影,向着魏野微微点头致意。随即,虚影重又化去。 来此之前,范蠡便为魏野讲说过。太渊九真,分按九宫,太成子、范蠡、韩众,位司下土,所治便是龟岛灵山。下元太一君领司命、司录二仙官,治于中天,掌太渊诸宫。 而天域之顶,则是玄光玉女元君,身化太明之星,光照一域。另有白水**,身化白虹,以应天河。 而青女为司霜之神,行冬藏春生之理,使得这玄云之海,生机源源不绝。 所以范蠡、韩众一辈仙人法相,都带着人间性情,司命、司录之流,就带着神德威严气息,而镇压这一域的玄母、**、青女,虽然显露出女子形象,也只是方便交流而已,她们本身,倒更接近于此域法则的具象化。 然而这样的话,还谈什么面试? 似是要解答他的疑惑,魏野脚下,顿时浮起一道虹桥,而那一缕游走不息的青云,更是在前飘飞,似在继续履行引导之责。 虹桥尽处,却是一座黑石经坛,坛高数丈,分列八卦。坛上只有一个蒲团,一方矮几,上供玉简一卷,除此而外,再无它物 第431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六) 望着那座纯是玄门规制的经坛,魏野神色不动,只是抬手微微一正头上竹冠,再理平身上道服,随即缓步踏上石坛。% し 黑石经坛虽然以八卦形制筑成,却分作三层,底部分按十二元辰,中层列先天八卦,顶层却是五方五行。 扫视了一眼黑石经坛,魏野便明白,这三层经坛,在过去不知多少年月间,便是下元太一君所主,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十二大夫,各归其位,层层宿卫。 正是具体而微的中天太渊宫阙体系。 就算是微缩版本,魏野同样不敢怠慢,凝定心神,一步步走到了经坛顶上,在那供着玉简的小几前端坐下来。 案上玉简,皆是用墨玉雕成竹片模样,用银丝编联成了一卷书简。只是就如同魏野的竹简式终端,这一卷玉简上,也不见一点刀笔痕迹。 展开墨玉简章,魏野先是按照最传统的方式,凝神定志,以眼作桥,将神识度了上去。 没有什么神识探入玉简,便有一大篇锦绣文章填鸭般进入识海的好事。 相反的,带给魏野的,却是五感同受错乱的一阵冲击! 眼前所见,再不是天域之中,一方小小的黑石经坛,而是身处于太渊宫那方接引石台之上。 石台之上,风伯鼓腹,雨师秉壶,玉女捧香华,天丁持斧钺,更有一众仙真,羽冠道服,剑珮庄严,矗立其上。太渊群宫之前,太成子乘双鲤紫云车,韩众驾白鹿云车,范蠡操木兰之舟,三真飞腾上下,曼妙清光大片挥洒而出,将空中不知其来历的异样飞蛇、奇形蛟种,纷纷打落。 然而此刻太渊中天,但见黑气弥空,遮蔽天幕。 那一片黑气中,不知有多少神头鬼脸之辈,喝呼着冲杀而来。 便在这些鬼神之辈冲杀之时,便自天域之上,雪符飘然洒落。 极目所见,这一片天地,似乎都被结成雪晶的符文所充塞。而那些被黑气掩护包裹的鬼神妖魔之属,只要沾着这些如雪晶符,便雪晶化冰棺,冰棺相连,即成冰山。 而这些冰山,还来不及从高空坠下,就被摄到了高天之上。 魏野仰头看去,便见得天顶浮现出了一尊高大无比的元神法相,头戴九旒之冕,身着九章王服,玄衣纁裳,乘玄云之辇,以墨色螭龙为驱。 而在这尊王者法相之侧,则是司命、司录二仙官,手捧玉册金书,随侍左右。 而在王者法相之前,便有八尊神将,各持刀剑,皆戴武弁大冠。冠上各镶着硕大明珠一颗,珠光映照间,浮现出八卦卦符。而在八尊神将之后,又有十二神人,郎官装束,各自持戈。 在王者法相周围,又有五位道人,各持印、剑、符节、如意、灵幡诸般法器,拱卫森严。 不必说,这便是下元太一君麾下的八卦神吏、十二大夫与五城真人了。 哪怕黑气弥天遮地,这煌煌法相一出,顿时压过了那黑气弥漫的邪异景象。 群真拱卫之间,那王者法相缓缓抬起一指,向着那一片黑气的中心一点。 原本凶威赫赫、魔焰滔滔的一片黑气,顿时四分五裂! 然而就在这片黑气四散而开的时候,却有煌然大日,自那一片魔氛暗潮之中浮现。 千妖万邪,尚不及反应过来,就被这一片大日金芒炼化成灰。 同样是一尊法天象地的神灵法相,自黑气之中生出。便似乎要证实“光自暗生”之理一般,自黑气之中诞生的这尊法相,腰佩金剑,形如胡人,一副武夫打扮,而在武夫身后,又复现出金角公牛、黄耳天马、金翅巨雕诸般异象。 这分明是贺兰公一直冠有其名,却一直吝于展现的祆教战神巴赫拉姆的真身。 此刻,神光煌煌,若烁日流金之光,瞬间充塞了整个空间 而后,便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魏野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飘荡于一片无尽虚空之中。只见墨烟飘舞,白气流泻,玄素双色流动之间,如墨滴入水,难辨虚实界限。 方才的那一幕惨烈而又动人心魄的神通之争,再难找到一丝痕迹,恍若一梦。 那当然不是梦,而是一段印记,被人以玄妙之法,固定在了这一刻,只等着有人展开墨玉简章,便是一晌梦回。 不过梦回了也罢,那一场巴赫拉姆与下元太一君两大神通相争的场面,虽然只是片鳞残甲,其中的信息量也是足够庞大,一时之间魏野都难以消化。要换了个修道途上的菜鸟来观看,只是这一场斗法的画面,都足够让他神魂颠倒,大脑当机。 只是这场斗法,胜负如何,大约也可知了。 下元太一君固然是落败,可贺兰公也只怕没讨了什么好处去。起码他这个看起来战力强横,极有正神气度的战神化身,八成也是折损严重。不然,也不会只有尸林君和白帐主两个化身撑场面。 试想,若是两军阵前,巴赫拉姆法相显圣,那一片大日金芒洒下,魏野除了拖家带口逃之夭夭,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当然了,这一段印记,只怕也不止是给人瞻仰那贼鸟的莫大神通。 下元太一君,以司命、司录二仙官为佐贰,五城真人随侍,十二大夫拥护,八卦神吏前驱,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神真体系。而种种要素,更是在方才的那段印记中展露得淋漓尽致。 在这个以下元太一君为核心的体系几乎被摧残殆尽的当下,这段印记,便是继任者最好的参考教材。有了这段印记,若是继任的候补下元太一君道行精深,法力恢宏,那么便能够将这个体系再次完整地建立起来! 如果道行精深、法力恢宏的话…… 魏野轻轻一弹舌头,搓了搓手:“这题目太难了点,不知道有没有更简单些的?学习嘛,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你说对吧?” 就算是太渊九真这个玄门体系,大概也没想过某位候补太一君,居然就是这么一个偏科又等级太低,连半仙都不算的货。那玄素二色云气微微抖了抖,却是在魏野面前凝成了一卷素书,缓缓展开了来 第432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七) 玄素之气结成素书,魏野心知,这便是太渊宫给与自己的教材了。し 他也不客套,盘膝端坐虚空之中,那一卷素书,随即在他面前延展。 注目望去,素书之上,首先浮出一位神将形貌。 这一尊神将,头戴绛色武弁大冠,身披赤鳞之甲,外罩着烈火飞焰袍,一手持剑,一手捧丹火葫芦,顶上有一轮赤红圆光。那一轮赤红圆光飞落到武弁大冠之上,就化成了一颗拳大宝珠,珠光中透出离象卦符。 魏野见着这尊神将真形,便知道,这就是方才所见的下元太一君法相之前,为之开道的八卦神吏之一,离象神君。 在这幅神君真形图侧,又有一道符文浮出,如云气蟠曲,复杂难辨。 可再如何复杂难辨,魏野还是得凝神定气地看下去,观其笔势走向,捕捉那其中暗含的灵机气脉。 这一道符文,便是离象神君的真形根本,若欲识其本来面目,便先要破译这一道符文的内中奥秘。 魏野凝神片刻,方才伸出右手,剑诀书空。随着他手指移动,便有一道赤色光线,在空中蟠曲曲折,正是仙术士在摹写这一道云篆符文。 一符书罢,这一道云篆符文在空中旋转片刻,随即崩散成碎光点点。 魏野也不在意,指尖再移,却是又在虚空中写下一道新的符文。 这道符文,神韵之间,隐隐有素书之上那离象神君真形云篆的几分神韵,然而结构却与原始的云篆符形略有差异。不再是云气蟠曲之状,而是隐隐带着蛟龙鸾凤之形,若飞若舞,灵动无比。 这一道符文写下,不过盏茶时候,符文又是一震,蛟龙潜伏于渊,鸾凤腾飞于天,两下都挣脱出了符文框架,顿时又将这道符文扯得粉碎。 连着两次摹写都失败了,魏野也只是笑笑,凝神默思片刻,剑诀再起,又写下了一道新的符文。 这一次摹写出的符文,不再是龙凤蟠结,而是鸟兽蛇虫交缠之状。符文方成,便是飞鸟啄食虫豸、走兽搏杀蛇虺,种种生灵彼此捕杀,顿时将这道符文搅乱得不成形状。然而偏偏符文架构仍在,不论虫鸟蛇兽如何厮杀,这一道符文只是缓缓运转,毫无破碎之虞。 直到组成这道符文的真气,随着那万类生杀之相耗损殆尽,这一道古怪符文,方才渐渐散去。 连书三符,哪怕用上了凝气成符的高明手段,对今日的魏野而言都谈不上什么负担。斯时斯地,这个黄冠道服的家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青衫书吏。镇日里满面风尘,靠着些谶纬厌胜之术,在洛阳四周山野乡村乱跑,靠镇伏些不成气候的野鬼精怪赚外快的日子,现在想来,简直好生遥远。 然而若有人现在看到他的脸,只会吓一大跳。 这时候的仙术士,面色苍白,几无人色,就像是一个身染大病、险死还生的病鬼一般。原本魏野修炼到今天地步,养就一身活泼泼的生机,此刻都不复见。 静坐调息片刻,魏野方才懒懒自袖囊中摸出好几个药瓶、药盒,青瓷瓶、白石盒,丁零当啷地在面前摆了一堆。他也不管是什么还神丹、凝神露、瞬疗叶、茯苓益气散,一股脑地就朝嘴里倒去。 将一堆药丸、药水、药粉,皱着眉头咽下去,吐纳调养半刻,魏野的脸上,才算是略略见了一些血色。 他也混不在意,指尖一点虚空,点画之间,又是一道符文结成。 与之前的那几道符文不同,这道符文,笔墨结构间,带着些篆隶并进的气韵,灵动之处,与前一道符文,却无二致。只是比起原本载于素书之上的符文,这道符文却是属于魏野自己的。 若是有旁人见到这画面,却不知要生出多大的惊吓来。 世间行持符法之辈,大抵都是师徒相传,各按祖传的法本符书,照本宣科。这样修炼,所秉持者,便是依照玄门仪轨,一念通诚,又借着朱砂、桃木、五方土等灵物渐渐外感灵机。只要行法之人,在“诚心正意”四个字上做足功夫,未尝不能在冥冥间有所感应。 就是魏野修持洞阳剑祝,虽然立意处颇高,一开始就走的是引气成符的路子炼就洞阳剑祝根本符篆。但是从修炼思路上而言,和一般修炼符法之人也差不多。 但是今个他这一路摹写符文的功夫,却已然跳出了旧时桎梏。 不是简简单单地照猫画虎,而是试着转译那一道符文的真意。 这一道离象神君真形符,原本是以云篆写就。魏野摹写的时候,却用上了符文推衍之理,先将云篆转写为龙凤飞腾之象,再自龙章凤篆之间,推演出鸟虫书形,就这样一步步地将这道符文中所含真意,渐渐解析而出。 事实证明,龙章凤篆这等所谓“仙符”的层次,立着魏野还是太远,就算是描摹古意的鸟虫书,都还不好掌握。魏野现在所用的,仍然是修道之人惯见的篆、隶并行的行符之法。 然而他今天这一番尝试,便将自身与那些寻常修持符法之辈区别开来。要知道,转译天符云篆,并非是件容易的工作,只有那些积年研习符箓之道的符道大家,方敢做此尝试。而道门中,大凡能自天书云篆中截取其间真文道韵,转译成符的人物,莫不是别立体系、自开一派、传下道统的大宗师。 如今的魏野,距离那等开宗立派的神仙中人还远远差了不少档次,然而起码已经稍稍具备了些这样的宗师意识。 说到底,魏野是民俗学家出身,对民俗现象的分析推演,是真正成为民俗学者的必修课。若是只懂得乡野考察、书海钩沉,那叫做驴友,叫做两脚书橱。 一手托住虚空中这道转译而得来的离象神君真形符,魏野思索片刻,将它望空一抛。 符文脱手,在空中转了几转,渐渐却生出些不一样的变化来。 那些一竖一横、一撇一捺,渐渐如人身骨骼般支起,渐渐的,似乎能看出经络血脉、筋肉皮肤,乃至毛发爪牙,渐渐衍化而出。 说起来复杂,这变化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所谓天人化生之道,便借着这道灵符传达而出。 不过片刻间,魏野面前就立起了一尊神将法相,头戴绛色武弁大冠,身披赤鳞宝甲,外罩烈火飞焰袍,一手持剑,一手捧丹火葫芦,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只是这尊神将的面目,却是空白一片,不见眼耳口鼻,只见大略轮廓。 “这样出去,是不是太吓人了点?”魏野摸了摸下巴,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又望了望这尊神将法相头顶的那一颗赤红圆珠,其间光彩焕然,一道离卦卦符在珠光中载沉载浮。“何况这画风也和咱不怎么一致……” 心念动处,魏野将手在空中一点,依旧是引气成符的手法,却是画起混元如意法的根本符篆。随着他指尖移转,一道符篆渐次成形,却是飘落在了离象神君真形的头顶。 随着混元如意法根本符篆下落,离象神君头上那一顶武官所戴的武弁大冠,忽然变得黯淡无光,却在无光处,一抹春时草木初萌的鹅黄嫩意,渐渐流淌而出。 不过片时,这绛色大冠就变成了魏野所戴的浮筠竹冠,只有那一颗离卦宝珠,兀自在竹冠上盘旋。 魏野也不在意,只将混元如意法再催,宝珠上赤火流光,转眼化成了一片火云,随即朝着竹冠一缠,便在离象神君脑后垂下了两条火色云带,恰如道门逍遥巾的模样,只是略长了点,再有两寸就挂到了腰带上。 随着离象神君真形变化,身上烈火飞焰袍与赤鳞宝甲也随之化作了青溪道服之形。只有那火光灼灼的宝剑与赤红如炭火的丹火葫芦,依然还是原样。 然而随即便有一道形如扶桑神木的繁复符篆飞出,落在了离象神君真形的头顶。这道符篆才与离象神君真形一触,便轰然三分,分出一道如剑符令与十头三足金乌来。 那道如剑符令随即贴上离象神君真形手中宝剑,原本透着火光的铁剑,瞬间敛去锋芒,火光掩去,却露出酒红色的哑光,剑身厚重间更是带着一丝绀紫贵气。 而那十头三足金乌,却是径直投入丹火葫芦之中,转瞬之间,丹火葫芦那浑圆的身躯便被拉长,化作了一只青竹箭壶,壶中满储十支无羽火铜箭。自然魏野也忘不了,将六甲神符附了上去。 至于那一株扶桑神木,却是直接融入了离象神君真形之内。洞阳剑祝作为魏野修持至今的根本之法,也是带着最多魏野本人的特质,随着这一株扶桑神木融入,离象神君那空白无物的面孔,瞬间变化,化成了一个面目清朗却又蓄着匪气十足的小胡子的仙术士来。 魏野摸着下巴,围着这自己亲手打造的西贝货转了一圈,不由得意说道:“张道陵天师炼龙虎丹,丹成而修得五五身外化身。我这路借符法取巧,点化出了这尊离火化身,算起来,也能和前贤略略媲美了吧?” 话是这般说,然而魏野自家事自家知,那五五身外化身,乃是丹道上的至高成就,离着仙凡之隔就剩下最后临门一脚。魏野这借离火神君真形符为基,点化出来的离火化身,只能算是是符术变化之妙用。 其间差别,大概就像是沙皮和藏獒的距离。 最关键的,这尊离火化身,本质上还是一道灵符,自身并无灵明神智可言。那五五身外化身,却是分形合形,皆为一人。想要将这尊离火化身运使起来,魏野还得在旁的事上花花功夫。 将头一转,魏野便向着那卷素书度过去一道心念:“八卦神吏真形如何成就,我已窥得几分其中堂奥。只是指挥不得。如今看来,只能以分神化念、元神出游之法运使,不知素书之中,可有这等法门?” 这一卷素书,自太渊宫成、灵机凝就之后,随这一方天地而成,也算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天成宝物。然而谁成想却遇到这么一个惫懒货色,问题多多,真不知道是魏野之幸还是这卷素书之不幸。 然而随着魏野发问,素书之上却是云篆游走、连连浮动,不多时,便有一篇符法浮出书面。 这一篇符法,名为《升真度火玉符灵书》,比起那演化八卦神吏、十二大夫、五城真人的云篆真形之法要简便许多,却也是玄门正宗之法。 那些旁门左道所修持的出神之法,但知出神,不知养神、护神。此辈旁门中人,只道是功夫次第到了,便将阴神飞出肉身庐舍,去吃那风刀解体之苦、日中真火焚身之厄,乃至出神至罡风之间,受虐狂一样去迎那雷霆分形之劫。 度过了,勉强修成一个清灵之鬼,不受泰山所辖、冥土拘管,游行自在,谓之鬼仙。可在内行人看来,这等阴神,只算是落籍逃丁之辈,哪称得上是福德之仙、逍遥之客? 更不要说那风刀解体、日中真火焚身乃至雷霆分形之劫,一步步经历都是何等凶险?一个不好,便是神魂无存,将多少修持功夫,都付与了落花流水。 这一部《升真度火玉符灵书》,虽然也是讲说出神之法的,却是取法于古仙人赤松子的聚火乘烟登真之道。 欲修此法,先取阳火之气,采八方灵风,以风生火,以火生烟。再借紫烟章车之符,将这点阳和之气化成一辆烟车,以作护持阴神之用。 而修法之人,内炼升真度火符,将神魂壮大,厚其根基,外炼紫烟章车符,在外护持。两相打磨之下,渐蜕阴质,一阳初生,所谓风刀解体、日中真火、雷霆分形之劫,自然不渡而渡。 只此一条,就不知要叫多少旁门中人羡煞。 若是寻常修道之人,那采取阳火之气、凝化紫烟章车的过程还嫌繁难,非得有师长护持,在旁助力。然而魏野可算是玩火的行家,这一点小事,又哪里能难得住他? 仙术士五指轮弹,便有数点火星飞出,在魏野掌心盘旋飞舞。片刻之后,便有淡淡烟气裹住火星,在仙术士的掌心如星宿运转,缓缓而动。 掌心这丝烟气,起初还分作五色,然而随着那几颗火星彼此运转,间或撞击、改道,那原本纯色的烟气也随之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随着这几丝烟气慢慢壮大,原本五色分明的彩烟,就这样变成了混色后的浅灰。又随着浅灰色,缓缓地透出了一丝紫意。 无须日照,不劳香炉,洞阳之火养护之下,亦能生出这一缕紫烟来。 随着这一缕紫烟壮大,烟气曲折间,便有飞烟结篆,渐成一道符章。 手托着这一道符章,魏野凝神闭目,心中存思这部符法的根本符篆。那一道升真度火宝符,随着心象移转,渐渐浮现于识海之上。便若春日暖阳,使一切阴质无所遁形,渐渐化消而去。 内外两道符篆,同时作用,固然是极为神妙。可说到底,这也是魏野修炼至今,底子打得足够雄厚,所以一旦有了突破的契机,便见得厚积薄发,进步极为神速。 掌心那一缕紫烟随着符篆结形,外形也渐渐随之变化,魏野不用睁眼也知道,紫烟化形,恰成一羽盖辇车,前有双鲤牵引,正是自己来时所乘的那一驾双鲤紫云车。 魏野更不迟疑,眉间灵光灿然,卤门上一道赤气流光的符篆,周身燃着火云而出! 紫云车、赤光符,瞬间相合。 魏野只见得自身已端坐在双鲤紫云车中,四周皆是火光凝成的兵卒,四下遮护。 随着他心念转动,这驾紫烟章车符结成的双鲤紫云车,便在空中飞旋,绕着出神后的原身转了一圈。 此时看去,倒真有了些坐在浮空车上欣赏乐山大佛般的感觉。 只是那佛不是那佛,而是自己的肉身宝筏。此种奇妙之感,实不足为外人道。 过了片刻,双鲤紫云车猛地腾起,向着离象神君真形一冲,赤火紫烟,随即没顶而入。 随着赤火紫烟没入离象神君顶门,片刻之后,这个魏野一手打造的西贝货仙术士,蓦然睁开了双眼。 转动了一下脖颈,试着活动一下全身,仙术士却发觉,这一具符法真形所结成的化身,毫无肉身浊重之感,四肢五体,莫不运转如意。至于人身筋肉脏腑,运动时候所有的那些抽筋、挫伤、骨折乃至肌肉乳酸积蓄过多之类问题,一概不存。至干什么翻筋斗、一字马、倒立蜻蜓动作,只要魏野想得到,便没有做不出的,简直比积年修炼的瑜伽士还身段柔软几分。 这具化身本就是符篆真形炼成,自然脱去了那些肉身限制。魏野这番演练之后,对那些不求肉身飞升只论阳神冲举,乃至解化蜕壳的学仙之士倒是有了些理解。 解脱开肉身束缚,纯以阳神成道,此间自有大自在,确不足为外人道! 第433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八) 丹道一脉,论阳神之道,乃曰“聚则成形,散则成炁,所至之地,真神见形”。 魏野这具符篆真形化身,虽然是投机取巧,但若说“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四字,倒还论得上。 只是正宗的阳神真人,其聚形,便如那些清灵之炁结形的玉女天丁一般,其散形,也是复化为清灵阳和之炁。到了这一步的阳神真人,故能蹈火入水,穿金贯石,再不受形神拘束。 魏野这聚形,却是聚为离象神君真形符,要说散而成气,那便是符篆散形,元神显化。 不过就算《升真度火玉符灵书》神妙无方,升真度火符外辟杂气、内壮神魂,紫烟章车符持守阴神、不畏魔染,可终究不是拿来行杀伐之事的。 一旦这具真形化身散而成气,那便是门户大开、破绽全露,送死也不是这么个送法。 将一身所学的术法从头到尾演习了一遍,眼见得这具离火真形化身并无适应不良之处,魏野满意地点了点头。 方准备脱出阴神,重归庐舍,便在魏野不经意地抬脚一步踏出,却如同在虚空中踏出了一道门户,就这么自这一片玄妙虚空中走了出去! 再定神时,魏野却发觉自己已站在了云层之上,四周皆是银甲武士、玉色蛟龙,身上那一股冰寒气息,与自己这一身浩然火元一冲,便是气机间的格格不入。 羊群里混进个骆驼,马厩里掺了头驴子,差不多便是这种模样。 边上已经有人喊出了魏野这具离象真形化身的底细:“好一股离火之气!离象神君,你不是早已被那魔头打落了么!” 韩众刚叫破那银甲军阵中一点火色的来历,就听得对面高声回话道:“韩君前辈!在下后学小子魏野,这是我在天域之顶参悟而出的符法之用,不是那八卦神吏之一的离象神君!” 听着这声呼喊,韩众那不苟言笑的脸上又更黑了些,他一催车前白鹿,将座驾驱至魏野面前,便是一声冷喝:“你不老实在上面参悟道法,为继任下元太一君用功,跑到此处做什么!” 被韩众呵斥,魏野也只能赔笑,虽然是离象真形化身,那公务员七情上脸的本事依旧不见退步:“韩君前辈,小子正在研习八卦神吏真形,却不知怎的,一跨步就到了此间。现在后学心里也正迷糊着,还望前辈有以教我。” 见他赔笑,韩众也无心与这惫懒家伙多生枝节,只是略一颌首:“五城真人分掌四时,八卦神吏巡察八节,十二大夫监察十二月。既为巡查之神,自然能在这一方天地自在行游,此是神职所秉,理固当然。然而汝既然将受符命,续任下元太一君,为什么自甘堕落,将阴神附在离象神君的真形法体之上?真是乱了尊卑!” “学道之人么,岂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既然八卦神吏必为我所用,那么先自己体验一下,不是蛮……” 仙术士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只觉得四周气机瞬间变得异常狞恶,似有什么东西,正从下方直冲而上! 心神动处,离象真形顿时向上一提,便在这时,一道冷光直冲而上! 冲击余波,更是将四周云层撕碎,不少神将受冲力波及,身形也是微微有涣散之象。 不小心吃了个暗亏,魏野顿时将目光朝下一望,却正看见玄云海上,那一座不见其头尾的冰晶浮桥。也看见了那冰晶浮桥之上,盘踞着一头似狼非狼、满身霜毫的异兽,还有异兽背上那满身黑甲、不见面目的黑铠军将。 “什么鬼!” …… ……… “什么鬼!” 原本还在精舍里泡着红茶享受淑女情调的少女,一激动,直接把手中捧着的洛可可风格骨瓷杯捏了个粉碎。 外人或许不清楚司马铃在魏野这个班底中的地位,但是李大熊倒是很清楚,这位司马姑娘,可不仅仅是主公的侄女那么简单。 “啊啊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叔叔刷副本去了,战争也算结束了,可是熊大叔你却跑过来说,阿茗小弟不见了!” 司马铃抱住头,朝着地上一蹲,缀在双环望仙髻上的琉璃铃铛叮叮脆响:“这种麻烦事,本来是交给阿叔操心就好。啊,不管怎么说,先和阿茗小弟联络一下,看看他到底被强行穿越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面碎碎念叨着,司马铃还是飞快地建立了冒险者通讯频道:“喂喂,哈啰,听得到吗?……没占线就快点回话啊喂!” 然而不管司马铃如何催促,冒险者频道那头,也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关闭了通讯频道,司马铃默默按了按眉心,随即回过头来,脸上却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笑容:“好吧,暂时联络不上,不知道阿茗小弟是给塞抹布了还是被敲闷棍了。咱们可以先干干别的……” 虽然还是那个巧目倩兮的少女,然而李大熊眼中,面前这个小姑娘身上的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对小何将军去向哪里,末将还捉了个舌头。末将以为,只要撬开他的嘴巴,总可以获得一点有用的……” “那还等什么,熊大叔快把他带过来……不对,我跟熊大叔你一起去!” 就这么几句话,司马铃就这么出现在了番和城的大牢里。 虽然说让一个小姑娘进牢房审讯犯人,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如今的番和城,虽然已经算失踪的魏野暂时谈不上什么视事,但魏野的亲军还在城里,李大熊也还牢牢地掌握着军队,这点小事,都犯不着给县署那打招呼,只要李大熊点头了就成。 而就在大牢关押重刑犯的重囚里,此刻正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声:“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就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见到虔诚的基督徒就会像毒蛇和狂犬一样追着人咬。尤其是内心空虚、不信救主的家伙,和你们扯一块是我最大的错误!” 第434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八) 听着牢房里的咆哮声,司马铃按了按眉心,看了一眼李大熊:“熊大叔,你们没给他塞抹布” 李大熊随即应道:“依着末将的见识,塞了抹布,叫唤不得,倒是为他续足神气,一审起来,那就更难处置了。倒不如就这样随他咆哮,将神气耗散耗散,反倒不见得是坏事。” 在司马铃面前,这头大妖倒是依然持礼甚恭,丝毫不见什么自矜身份处。 听着李大熊这样说,半妖少女也只是一笑:“可惜就苦了看守的人。” “调拨来看守这厮的,都是城中两个早已耳聋的老军,随那妖人如何嘶喊,也不妨事。” 听着李大熊说明,司马铃还是一笑,随即掂起脚,攀着李大熊的手臂,努力将李大熊朝下拉:“熊大叔,附耳过来,这事啊,我看还得这么办才好,呵” 不说外面预备问案的人怎样处置,牢房里面,伊贝林依然是四马攒蹄扣地吊在牢房梁上,那一身极有派头的西班牙圆皱领礼服,自然也是被剥了个干净,只给他换了一件粗毛褐衫遮羞。这种粗羊毛织成的囚衣,便如同天主教苦修士所穿的那种粗毛长袍,勉强能提供个保暖所需,然而这点好处还及不上那根根硬毛扎着皮肉的痛痒交加之苦。 若不是伊贝林总算也有个教士身份,苦修士们的绝食祈祷、鞭笞忏悔这类苦行,也算是经历过。这点苦头,他还是勉强能吃得下去。 这个时候,他一面高声喝骂,一面心中喃喃做着祈祷:“我承望救主垂怜我,在凶恶仇敌手中,救主请拯救我们;在灾祸罪罚中,救主请拯救我们;在邪魔的暴行中,救主请拯救我们” 也不知道这一位是怎么练成了这一份一心两用的功夫的若是去修炼左右互搏之术,显然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美质。 便在这一会儿高声痛骂、一会儿低声祈祷的当口,牢门口的铁锁琅然作响,分明是有人来了。 虽然被李大熊铁锏连震、袭神一吼,搞了个五痨七伤,形神之伤深入脏腑。但偏偏这头大妖下手极为老辣,这伤于施法者而言不可谓不重,可偏偏避开了凡人生理上的那些要害,是个废功不伤人的路数。 也正因为如此,伊贝林的耳目灵便倒还在常人之上。大凡侍奉神灵之人,感知能力比常人远过之,上古所谓巫祝,乃至祭司、神官、牧师之类,莫不如此。伊贝林算起来,也兼着圣职者的职阶,在所谓第六感之类的超感官知觉上略差了些,然而五感灵敏,却不在武道中人之下。 在他耳听眼看之下,分明是几个亲卫护送着一个少女到了这浑不见光的地牢里面。随着一班人在牢门口立定,便有狱卒预备去拿火炬照明,却被那少女一个手势止住了。 也不要身边卫士陪同,司马铃自己就一头钻进牢房里来,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狼狈不堪的贵族气派的圣职者。 就算被扒光了华服、换上了囚衣,还这么四马攒蹄地吊在梁上,贵族也依然是贵族。 此刻,这位梁上贵族就以这样的倨傲神色,打量着地上站着的少女。 双环髻、琉璃簪、白衣绯袴,这打扮就让伊贝林深感腻味,更不要说这小丫头身上还带着一股子他最厌恶的气息 他怀着贵族的骄傲不开口,但架不住司马铃跟着魏野混久了,那见面装熟扮可爱的功夫可不陌生:“我叫司马铃,这位牧师神父或者主教大人既然大家也算半个老乡,那我就直接问了啊请问你是属于哪个体系的梵蒂冈或者什么十字教系统的魔法结社或者新教福音派什么的”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个轻蔑至极的眼神。 司马铃就像是没看到一样,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辞海样的大部头:“说起来十字教下面的教会派系也实在太多了点那个,好歹先自报个家门吧” 然而这魏野流搭讪技巧,却被对方冷着脸打回原形:“我不和女人说话。” 就着一句话,这沟通气氛瞬间就降到了零度以下。 “呵”用厚厚的多元宇宙宗教学大辞典遮住嘴,司马铃的嘴角朝上弯了弯,“我就知道,阿叔的那个搭讪套路,其实并没有什么毛用。” 把手里的多元宇宙宗教学大辞典朝边上一丢,司马铃拍了拍手:“正常沟通失败啦,熊大叔,点灯,把那些东西拿上来” 随着司马铃一声令下,牢门外便是一片轰然应声:“司马姑娘,你要的物件,都在这里啦。” 一个亲卫捧着一只漆盘,上面放着一串紫晶蛋白石的银质十字架念珠。 而在他身后,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则扛着一个中心雕着荆冠骷髅的等高十字架。 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为何,伊贝林只是瞪大了眼,朝着这些异教徒脸上望来望去。 然而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司马铃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了那串紫晶蛋白石的银十字架,在伊贝林面前晃了晃。 便在这一晃之间,那枚刻工华美、镶嵌宝石的银质十字架,便连同上面的宝石一起,变成了一小撮粉灰。 在这捧粉灰从指尖洒落的瞬间,伊贝林的瞳孔骤然缩小。 司马铃满意地舔了舔手指,向着伊贝林露出了一个俏皮笑容:“味道相当不坏嘛,比叔叔拿来应付我的那些铜钱好吃多了,带着一股椰蓉酥的口感。说起来,这个大十字架,是用某种特殊的神术合金构成的吗猜猜看,它的味道是怎样的” 司马铃说着,将自己的手贴上了那具等高十字架。 伊贝林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还有一丝惊喜,然而他像芋虫一般地扭动着身躯,叫喊声变得愈加急促:“警告我警告你们这神圣的十字架来自救主受刑的各各他山,教会在救主升天后,收集了各各他山骷髅地所有罪人的骨骸,用净界山的熔岩将这件圣物铸造出来拿开你肮脏的手,只有真正应许得救的基督徒,才有资格触摸它” 看着伊贝林大吼大叫的模样,李大熊倒是一进身,用身子将司马铃一拦:“司马姑娘,若这物件真的是妖人用尸骨炼造的,恐怕有些不干净” 对李大熊这老成持重之言,司马铃只是笑笑,还掂起脚想要拍拍李大熊的肩膀:“熊大叔,这点小事不碍的” 就在司马铃还想要说些什么的当口,那十字架正中的骷髅原本空洞无一物的眼眶,却是亮起了两蓬绿火,随即骷髅嘴巴大张,从那嘴里猛然钻出来一头黑色恶狗 那恶狗通体焦黑如炭,躯干却像是驴皮灯笼一样中空。胸腹之间,满是妖异火焰。不仅如此,它那光秃秃的尾巴尖上也是火焰燃烧。至于狗头,更是就剩下一个被火焰燃着的头骨。 好一条地狱狗。 鼻尖微微嗅了嗅,闻着空气中散发出的硫磺味道,司马铃蹙着眉,摇了摇头:“这硫磺味道不大纯,这狗也不是纯种的三头狗,倒像是用了什么手段杂交出来的串秧子狗。” 李大熊哪顾得上听她品评相狗之术,当下把她一护,大喝出声:“来两个人,将司马小娘子护送上去余下的,随我斩了这妖物” 在他的喝呼声之外,更有伊贝林的尖声怪叫:“你们这些要下火狱的罪人,就让这些地狱狗将你们咬死,撕碎,咬啊,快咬啊,哈哈哈哈” 他的狂喜乱舞之声才刚开了个头,却乍然停住了,在他的眼中,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一般,张着嘴,连口水淌出来了也不知道。 在他的面前,那个看着娇小无害的少女,正一手抓着那头地狱狗的后颈皮,一手抓着这头恶狗的尾巴根,就这么将这头地狱狗举了起来。而那头地狱狗满是妖异火焰的狗嘴,正对准了他的脸。 “不别不要” 在伊贝林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之前,司马铃便扯着地狱狗那光滑无毛的尾巴,如同举着一个大号的手拉魔术礼炮。 听着伊贝林的话,司马铃还很好心情地朝着这位圣职者展颜一笑,倒好像这手拉魔术礼炮里炸出来的是气球、彩带和节日小礼包,而不是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 灼热的红光在地牢中一闪而没。 中间伴随着某个倒霉鬼与地狱狗的哀号。 司马铃没趣地将已经半死不活的地狱狗朝地上一丢,任由这头地狱妖兽身躯渐渐干瘪,渐渐地消散不见,只留下一地蚕豆般大小的红色宝石。 这些红宝石散发着荧荧的红光,宝石的表面却是一张扭曲的人脸,大张的嘴巴也不知道是哭是笑。光是这张又哭又笑的怪脸,就给人一种极度的不适感,它散发出的红色光芒,更是让人无端感到心悸,下意识地就想离这种古怪的宝石远点。 蹲下身,半妖少女拾起了其中一块最大的人面红宝石。 随着她眼中淡绿色的数据流一闪而过,司马铃随即哼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绣满符文的黄锦背囊来。这只符文背囊是用一类唤作明缠锦的素染织锦缝制,除了质地细密、韧性极强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唯一的优点,就是上面绣了某个道派的封邪符文,可以当作拘禁妖鬼的收妖囊使用。 拿着这只收妖专用的符文背囊,司马铃老实不客气地将满地的人面红宝石都塞了进去。 李大熊虽然不知道这些人面红宝石的来历,但是大妖的敏锐五感,依然告诉他,这些物件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见着司马铃的行动,他也不去打岔,只是望着那具骷髅十字架,更戒备了些,全身神气更是蓄积到巅峰,一旦再有什么异动,他便要全力一击,彻底毁了这件邪物。 但李大熊有这样的见识,不代表别人有。虽然自打上了魏野这条贼船,这些亲卫们,神神鬼鬼的事情也见得多了,虽然有了点免疫力,不会再见到这样事情就大惊小怪,然而好奇心却依然不免。有个嘴巴最敞的亲卫,终于按捺不住,先替同袍们提了问:“司马小娘子,这些红石头到底是什么宝贝,看着晶晶亮亮,实在惹人心动” “宝贝”满地上拣人面红宝石的司马铃抬起头望了这大嘴巴亲卫一眼,随即一笑,笑得一班鲁汉子心头没来由地一颤,身子便先软了几分。 然而司马铃却是不在意,抬手将一缕发丝抹到耳后,轻笑道:“倒也和这位阿兵哥说得差不多,这玩意倒也能算个宝贝。这东西该是一处类似幽冥地府的所在,大妖怪与鬼大王互相厮杀之后,那些怪物流出的血,在地下埋了也不知道几个年头,凝结成了这种石头。这东西放在活人身边,一点益处也没有,反倒要吸食血气,闹出来个贫血什么的。不过那地方的妖怪和恶鬼,倒是蛮喜欢这东西,有的专门找这些石头来吃,有点就拿它当铜子用呢。” 听着司马铃压低声音,如讲怪谈,这些亲卫也是嘿嘿笑着,做出一副害怕神色,但看他们眉间神气,对司马铃这话却是丝毫不信。 还是李大熊看不下去,冲着这些亲卫们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先退开去” 那些亲卫嘻嘻哈哈地行礼告退,司马铃恰正好将满地的人面红宝石捡拾干净。她随即站起身,走到了伊贝林面前,偏着头饶有兴趣地问道:“还能召唤地狱狗啊哈,这十字架实在有趣,还有什么别的功能没有要不先借我研究研究,等玩研究够了,我再还你呗” 回答她的,只有面色焦黑的伊贝林半死不活的一声哀号:“不要,不要,不要再破坏那件圣物,算我求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我说” 第435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二十) 伊贝林此刻固然是如坠冰窟,心如刀绞。可魏野的心情也未必比他强到哪里去。 离象真形立在白鹿云车之旁,魏野蹙眉望着那支冰晶浮桥上源源不绝涌出的黑甲陌刀军。 从一开始和这支陌刀武卒为主体的军队交上手,魏野便感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若说这支陌刀军乃是贺兰公的神军,那么他们一举一动之间,身上便该天然带着白帐主或者尸林君的外道神力,绝不该与这一方天地如此契合。 与白帐主与尸林君都战过几场,魏野简直可以拍胸脯保证,不管是白帐主的寒凛冻气还是尸林君那带着尸体霉变气味的丧尸臭,都绝对不会在玄云之海上有什么好下场。只怕第一时间,便和此地充斥的清灵气机产生了严重的排斥现象。 当然,他也看到了那一堆认旗,不管是画着人首鸟身神灵的大纛,还是那被黑衣鬼吏持着的幡旗。 不过魏野还是很体贴地没把上面那“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的名号念出来,免得身边这位韩君前辈再生什么闲气。 在神灵的世界里,一位神明的名字,往往就代表着他的本质。就如同埃及神话里,贵为众神之主的太阳神拉,当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真名交予魔法女神伊西斯的时候,便也丧失了大半权柄。 乍看上去,“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这名号怎么看都和白帐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就事实上,却有着些微出入。 “白帐主”这个神名,象征着游牧民族最恐惧的白灾,那是牲畜成群倒毙、部族的命运也随之而破灭的死劫。白色的帐篷,是那让牧民绝对恐惧的天灾,也是游牧部落有灭亡之患的不可抗力,更像是死亡在草原上的独特容貌,是那停放灵柩的墓帐。 虽然看上去像是比尸林君温柔许多,然而通过这名号展现出来的,依然是一位以死亡为本质的凶神。 但是换成是“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虽然描述的依然是“霜寒生杀”四字,却是从粗暴而原始的凶神,一举晋入了玄门体系之中。 要知道,一位神灵的尊号,可不是随便改改就作数的,这关系着神灵的神德根基,轻易马虎不得。 若这位司霜寒雪大神真的是白帐主,那便只能说明,贺兰公这贼鸟,之所以能兼职着数家体系的头衔,却没有因为体系冲突而吃什么苦头,并非是一时侥幸。 起码在祆教、佛门这两个体系中,这头贼鸟都是一般的如鱼得水,现在看来,在玄门体系之中,他也是同样的游刃有余。起码这三家体系于贺兰公而言,不说是掌上观纹,也差不了太多了。 便如此刻,云层之上,雪符片片飘飞而下,每当触及冰晶浮桥,随即就爆出一片白芒,将那条冰晶浮桥灼穿一个大洞。 但同样是这等雪符,落在那些黑衣玄甲的陌刀武卒身上,就和平常雪花没甚分别,别说是爆出白芒、也烧他个皮开肉绽。就是想让这些陌刀武卒打个哆嗦,也不能够。 而随着陌刀武卒结阵冲杀,云层之上,玉蛟寒螭咆哮连连,银甲神兵,冲杀而下 不得不说,这些银甲神兵,毫无退缩之心,在布阵冲杀上,这样士气绝不会降低的士兵,定然是所有名将、智将、勇将甚至庸将都欢迎的部下。 随着雪符抛洒,那条条玉蛟寒螭,口吐冰寒之气,恍如实质的气流漫过陌刀武卒的阵列,只是一瞬之间,便将大片的陌刀武卒封冻于冰层之内。 然而这居然没有什么卵用。 那层层冰封,对陌刀武卒而言,却仿佛恍若无物,冰层层层封挡,这些黑甲军士,却是身形依旧前冲。 前赴。 后继。 甚至连一点头撞南墙的壮烈决绝都懒得表演,就这么一头撞上来,而后冰层碎裂,引得蛟龙怒啸连连,牛吼如震 而随着蛟龙吐息,银甲神兵也分作一支支小队,足下踏风,向着陌刀武卒冲杀而来。 便在此刻,陌刀武卒阵中,便有一道道赤色流光飞起,皆作箭形,向着这些银甲神兵射来 如箭赤光,撕碎了雪符吹拂在空气中的寒意,撕碎了这方仙家胜境的出尘之意,就这么将战争最直观的一面展露给这方不属于人间的天地看。 死亡、杀戮、血液飞溅。 不分敌我、同归大限。 虽然银甲神兵皆是清灵气机结形,就算中箭也没有什么血污。但是那些被刀剑斧钺所伤的陌刀武卒,却是实实在在地喷溅出朵朵血花 污血喷溅间,便挥发成了丝丝黑气,笼罩在这支沉默的黑色军团头顶。 有些黑气浓郁之处,便见到银甲神兵甲胄上灵光乍然黯淡,甚至足下云气一散,就这么跌落到陌刀武卒当中。 用不了多久,便见到陌刀武卒的军阵中,多了一员新丁。 虽然也是一般的玄黑色精钢瘊子甲配战马陌刀,但那面目,却依稀是先前那跌落下云头的银甲神兵模样。 魏野望着战场上这个变化,微微叹息:“这就是” 韩众依旧没有什么好声气,但却还是补完了他的话:“魔染。” 所谓魔染,不一定是有一个所谓的“他化天魔”或者“六欲天魔”之类,对世间之人起超脱精进之心不满,非要坏其修行、败其道心,甚至将之化作天魔眷属,这才称为魔染。 于世间修行而言,一个玄门中人,偏偏遇着个满口扯谎、诡辩万端的秃驴,偏是道心不坚,却将那些寂灭无生之理当作了正路,从此剃了秃瓢,披了袈裟,口念弥陀。这在他佛门,自然要视为广开方便之门,普渡有缘之士,但何尝不是另一种的魔染 相反的,若有佛门弟子心慕玄门大道,参修三洞之法。这在佛门眼里,也自然是舍了如来教法,皈依天魔外道,并不比那他化自在天魔要高看多少 第436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一) 这些陌刀武卒身上,那黑血中暗含的怨戾之气实在是太过容易辨别,其中那一股至死不改的狂热心念,这些时日以来,魏野更是见得清清楚楚。 那分明便是凉州那些信奉祆教的羌人至死也不改的狂信之念,被人以绝大神通演化而成 至此,贺兰公在这场凉州羌乱中,那甩手掌柜兼猪队友一般的表现,魏野终于有了些了悟。 在这位贺兰山神眼里,什么祆教的战神、佛门的明王,乃至凉州鬼神之长、形同割据的小东岳,都不在他眼里。人间各路信徒、鬼神妖魔眷属,别人恨不得抓一样是一样,用来壮大自身势力,但在贺兰公眼中,这些属于他的势力虽然说不上是负面资产,但也只是些用来交换更大利益的筹码。 对于这位几番斗法的对头,魏野还是不清楚这贼鸟到底所谋者在何处。 不过既然你所谋者大,那么替你多添些麻烦,仙术士可说是当仁不让。 坏事永远比建设要容易许多。 正打算在下面战局中掺上一脚,魏野跃跃欲试地抬起手,眸光微侧,却发觉白鹿云车之上,韩众端坐不动,只是注视着两军冲杀的战场。 看着韩众这一派大将持重之风,自诩也算是带过兵的仙术士也有些讪讪,只是挨过来,抱拳问道:“韩君前辈,眼见得下面那些敌军,虽然有怨戾之气缠身,又这样悍不畏死,放到人间,固然是一等一的强军,可终究只是平常。若是前辈施展法力,这些敌方的神军,又哪能有抗手之力” 韩众轻轻瞥了他一眼,也不回答这问题,倒是向下一指,淡淡反问道:“这敌军之中,时时飞起的符箭,你可认得” 听着韩众发问,魏野也是赔笑,点头道:“自然认得,这符箭仿自晚辈的六甲箭,虽然是似是而非,但推敲其中符意,俨然也是玄门正宗。晚辈借此符推演,倒是将自家的符法完善了不少” 他话没说完,韩众便冷着脸一拂袖子:“那魔头能模仿你的六甲箭,自然也能描摹别样神通。” 这句话,韩众说得极慢,然而一字一句间,却隐隐有一番不同情境,随言而展。 魏野只觉得四面重又回到了中天云海之间,赫然又是贺兰公的巴赫拉姆战神法相与下元太一君驾前三部护法尊神对峙、冲击的一幕。 虽然韩众所展现的情境,尚不足全然描摹出那场神力冲突之变的真意,却仍然将当时战况表现得活灵活现。 随着巴赫拉姆法相一声长啸,身后雄鹰、骏马、公牛、羚羊、野猪、侏儒诸般化身纷纷涌出。 而下元太一君驾前、十二大夫、八卦神吏亦是怒喝连连,各持兵器,直冲而上 便在神力化身与护法尊神对冲瞬间,巴赫拉姆法相,越过战圈,身化一道金光,向着下元太一君所乘的墨螭玄云之辇冲来。 然而这一道金光不及冲至下元太一君面前,随侍在下元太一君身侧的司命、司录二仙官,便将手中金书玉册一挥,顿时虚空之中清光结形,一道符文无端而生,硬是将这道金光牢牢抵住在半空。 不仅仅是抵住了巴赫拉姆法相化成的金光,符文在虚空中盘旋无停,四周隐隐有风吼之声冲荡 风吼凭空而起,便有万千雪符自天、自地、自南北东西、自上下八方齐聚而来。 雪符十方汇聚,五城真人为首一员将宝印升起,余下四位真人手中法剑、符节、如意、灵幡皆随印而动 五件玄门之器正按五方之位,将巴赫拉姆所化成的这道金光牢牢围困,而在五件玄门之器形成的包围圈中,风吼雷鸣自静处而起 万千雪符凝成道道贯天锁地的晶玉之锁,牢牢扣住了巴赫拉姆法相。金光受此莫大神通封锁,光凝如实质,竟是将巴赫拉姆法相重又逼得显出形来。 便在此刻,巴赫拉姆面上却是噙着一丝嘲讽笑容,那欠揍欠扁的气质,倒是与魏野有三分相似。 一笑杀机生。 原本与八卦神吏、十二大夫厮杀于一处的雄鹰、骏马、公牛、羚羊、野猪、侏儒诸般神力化身,就在此刻,猛然爆裂 神力化身自爆,带起无边光热,就在这绝决的自爆中,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难当这极有和平宗教风格的神躯自爆炸弹,神君真形纷纷随之爆裂 然而就算是如此的自爆之威,也未能撼动那贯穿天地的镇神玉锁分毫。五城真人,面色无改,依然催动各自所掌的玄门之器,加固晶玉之锁。 可若以为这只是巴赫拉姆的弃卒保帅之举,那便是大错特错。 就在巴赫拉姆化身爆裂而生的热浪四面升腾,尘柱烟云聚若芝盖的瞬间,化作了点点光尘的巴赫拉姆化身神躯,就这么附上了残破不堪、几欲散去的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真形符篆 这些巴赫拉姆神力所化生的光尘,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在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的真形符篆上聚集,急速地修补各处破损。不过一息之间,真形符篆为骨架,巴赫拉姆神力为皮肉经络,便如沙土聚形,将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重现于天域之中 只是,此刻这八卦神吏、十二大夫,已经半身玄门气息、半身外道神力,变成了一种很古怪的混种存在。 而这被巴赫拉姆赋予新生的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重现于天域之中,随即就向着五城真人扑杀而来 说是扑杀也不确切,这些混种神真目标极为明确,就是冲着那宝印、法剑、符节、如意、灵幡五件玄门之器而去 还不待五城真人有何动作,八卦神吏、十二大夫那刚刚重新结形的身躯就这么前仆后继地撞在了五件玄门之器上。 宝印、法剑、符节、如意、灵幡五件玄门之器之上乍然亮起灿然灵光,欲一举将侵袭而来的外道神力化去。然而这一股外道神力间却混杂着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的真形符篆,恰与五城真人出自同源,正如泾渭合流,纵然清浊二分,然而却不能阻止二者相融。 不过瞬息,灵幡光华不再,如意遍体灰暗,符节云篆涣散,法剑通身死锈,就连位在中央的宝印也是布满裂痕 随着这五件玄门之器异变,原本按照五方五行之色身披法衣的五城真人法相,也随之变成了一色死灰。 就在此刻,融入五件玄门之器中的巴赫拉姆神力再放出冲天金芒,一种似是而非的玄门气息重新游走于这些象征着五城真人权柄的玄门之器中。一应灰白死锈之色一扫而空,然而随着玄门之器被染化,五城真人法相也随之气息大变 五城真人气息骤改,原本维持那镇神玉锁的阵势不破而破,而下元太一君,此刻只能亲身对上面前的巴赫拉姆。 司命、司录二仙官还欲上前拦阻,却被下元太一君法相猛然震开,随即,下元太一君与玄云墨螭之辇就这样直接撞上了巴赫拉姆法相。 至于此处,所能见者,只剩下冲荡无息的光与热。 魏野的心神自韩众所重现的神力冲荡的意境中恢复过来。 虽然面前这位韩众,只是正主所留下的仙灵化身,可就境界而言,还是要比魏野高明不少。魏野自己在天域之顶、经坛玉简中所见到的下元太一君与巴赫拉姆法相之争,只能勉强窥见些断鳞残爪,可通过韩众这一番妙境反照,魏野倒是得益甚多。 至少,对于巴赫拉姆、或者说贺兰公的目的,魏野倒是有了新的见解。 不论是祆教战神巴赫拉姆还是佛门护法尊胜大鹏勇父明王,都是贺兰公直接进入原有的神灵体系之中,而那个神灵体系再依照贺兰公的力量与境界,给与相应的地位待遇。 这从本质上讲,就和贺兰公身为贺兰山神而名义上为东岳所治一般,双方的关系其实不甚密切。不管是“战神巴赫拉姆”还是“尊胜大鹏勇父明王”,皆是相对**于整个体系之外,倒与灌口二郎真君听调不听宣的藩镇做派相似。 然而这一次,贺兰公却是极为积极地要融入这玄云之海、乃至整个太一紫房的玄门体系之中。 说融入不妥当,贺兰公现在就像是一个超级蠕虫病毒,不断地进入太一紫房的玄门体系,又不断地复制、篡改原有体系,将之变得似是而非。 这不是要融入玄门体系,而是 篡夺 一念通达,魏野却是有些笑不出来了。尤其是战阵之上,黑衣鬼吏所摇动的幡旗,那幡旗之上的“上上太一道君”,实在是很刺眼。 谁是“上上太一道君”不是旁人,就是贺兰公在他预备篡夺的玄门体系中,为自己所立的名位。 而“上上太一道君”所针对的,便是如今道门中最为重要,为太平道信仰核心的“中黄太一君” 难怪张角这位太平道的最高领袖、大贤良师,会放下他那形势一片大好的造反计划,隐姓埋名、直入凉州。 不管是左慈这位清修学仙之士,还是魏野这个略略与太平道有些香火情的仙术士,都不是大贤良师张角的关注目标,凉州边地的平叛之战,也不值得大贤良师亲自出手相助。 这位太平道最高领袖,从一开始,就是来阻止贺兰公登上这“上上太一道君”之位的 原本是汉人与羌人的战乱,因为魏野的插手,变成了仙道与神道之争。 而此刻,贺兰公、张角、左慈、魏野之间,横亘的,却是一场这个时空之中玄门体系主导权的争夺。 可惜魏野直到此刻才了悟过来 为什么太渊九真如此迫不及待地认可魏野,甚至要许之以下元太一君的位业 因为在这个时候,能有机缘进入太一紫房、进入玄云之海,又身负精纯道术的人,只有魏野一个。 大家都没得选。 不管是魏野,还是太渊九真,甚至进入了这名为太一紫房的无边玄妙世界之中,此刻不知道与贺兰公对上没对上的左慈、张角。 现在能做的,就是全力阻止贺兰公这头贼鸟 韩众瞥了一眼面色数变的仙术士,终于开了口:“你这后生,终于想明白了此间战事,皆是末节。老实去天域之顶,参悟道法,继任下元太一君之位,使得那魔头不得统御三元,成就他的莫大野心,方是你如今至重之事” 听着韩众这般说,魏野倒是宁定下来,将目光由天顶至海面巡视一遍,忽地一笑:“韩君前辈也莫瞒我,后学小子敢问一句,我那前任,与我相比,神通道力如何” 这个问题一出,韩众倒是没有立刻开口,略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虽然不若皓月萤火、白云黑泥之间那般天差地远,但彼为金玉,汝为石璞,当无疑义。” 看起来,为了免得伤了继任下元太一君的面子,也是教韩众斟酌了好一番。 魏野倒是不以为意,轻笑道:“倒是多谢前辈于我留下些面子。不过既然我为石璞,那就算是继任神位,成就新一任下元太一君,仓促之间,纵然有心防备那贼鸟暗手,可要遇见巴赫拉姆法相再度来袭,则小子能抵挡多久” 这次韩众也懒得给这厮留脸,直接了当答道:“纵然九真合力,以你资质道力,也不过十死无生之途。” 听着韩众断言,魏野就笑得更加灿烂:“既然就算小子成就了下元太一君之位,也不过是稍稍延缓些败亡时候,这买卖实在是做不得。若是小子身死道消,此时此刻,前辈们又能去何处寻到一个够资格被抓壮丁的人物” 不待韩众反驳,魏野就凑了上来:“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在下再留下片刻,看一看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起码,先把那贼鸟留在玄云之海的这钉子拔掉也是好的。” 他这里软磨硬泡,韩众索性也不理他,只是将目光投入在玄云之海那冰晶浮桥的战事上。 而魏野的目光,却没有关注那隐隐有败退之势的银甲神兵,而是落在了云层间飘飘洒洒的雪符上面。 玄门术法,在贺兰公的魔染之法面前,便少不得要演化出似是而非的贺兰公版本。这不仅仅是拷贝抄袭,也是贺兰公在本能地丰富他的体系,是整个篡夺玄门计划的一环。 虽然那洞阳六甲箭的魔染版本,到头来反而便宜了魏野。 但是,作为玄云之海最为倚仗的雪符神通,为什么却不怕贺兰公的魔染之能 心头由此一问,自进入玄云之海至今,一幕幕画面骤然流转心头。 天域之顶,青女化霜雪引路。 下元太一君与巴赫拉姆相争,雪符自十方而来。 此刻,两军对峙在冰晶浮桥之上,又是雪符自天而下,成为了白帐主这支陌刀武卒军团的最大威胁。 雪符、青女、天域之顶 这雪符神通,乃是自玄云之海这一方天地本源之中化出 只要白帐主一日不得掌控玄云之海、下元太一君之位一日不得易主,那么他便对此无可奈何 魏野面上一片恍然,随即就在白鹿云车之旁坐下,只来得及对韩众道了一声:“在下有一事想要验证,请韩君前辈成全”,就不再言语,全副心神都落在了那漫天挥洒的雪符之上。 韩众微微皱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袖子一挥,便有层层云朵涌至,遮掩住了仙术士的身形。 “末将等心意如此,请司马娘子成全” 随着李大熊下拜的,还有魏野自张掖起家以来,一手使出来的这些将校。 不用说,马腾也在里面,还是列在最前头的,只比李大熊落后一个身位。 然而在他们面前站着的,却是白衣绯袴、还只是个少女的司马铃。 迎着面前众将官的目光,这个看似娇憨不知世事的少女,目光却是犀利莫名,挨个地将这群大男人审视了一遍。 “刚勇、机敏、敢于任事,我家阿叔倒真是使出来一班好男儿。呼呼,等他刷了副本归来,见着你们这群好部下,说不得就要得意得鼻孔向天、尾巴上竖了吧” 编排着魏野,司马铃的目光却是一冷:“我可是先说清楚,这凉州的羌人已经被打服,离着灭其文法、绝其宗嗣,彻底融入汉人之中,也只剩下一步。至于抢功的货色,也差不多被我家阿叔料理干净,只等着露布飞捷、献俘阙下,各位的前程皆是远大,荣华富贵更可传家,只要现在退上一步,便有一个荫子封妻的结局,不知道要羡煞多少旁人。你们” 这番话,声音不高,还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柔嫩嗓音,然而语调铿锵,却是带着金石之坚,落地有声 “你们想清楚了不曾我那阿叔此刻遁入的地方,乃是邪神盘踞之地,这等鬼神征伐的事情,你们便是去了,九成九便要埋骨异域,魂魄都不得返乡想清楚了这一点,还有没有想要去的,自己站出来” 然而随着司马铃的话语,她面前半跪行军中之礼的这些军汉,却是丝毫不为动摇,以李大熊为首,纷纷立起: “司马娘子,末将愿去” “司马娘子,小校愿去” “杀光了羌人,可那邪神不除,将来还必祸害后代子孙,我愿去” “追随主公一路,这辈子也算是值了,现今主公去九天之上征讨妖神,俺焉能不去” “俺们都愿去同去,同去” 在这一片声音中,李大熊走上前去,向着司马铃再行一礼:“司马娘子,此间情势,看似危机重重,然而细思起来,却是利在我部。那妖神贺兰公,两次化身降圣,皆是败于主公之手,不论他根基如何深厚,也是元气大伤。与主公所布下的五方烈火阵以神通相争,更是耗损奇大,就算在那天上宫城所在,也同样不见得能将养回来多少。就算那太平道人指望不上,可左老仙师也同主公一同杀了进去。有主公与左老仙师联手,不多不少,又是个镇守番和城的格局。就算一时不能取胜,我等协力,为主公阻住对头那些鬼军滋扰,让他与左老仙师能够安心行法,这便又多了几分胜算” 司马铃倒是讶异地看了一眼李大熊,随即嘻嘻一笑:“熊大叔,行啊,这才真像是个军团长的样子不过,我不能让你们去得太多,要是折损严重,叔叔回来肯定要找我麻烦” 不待底下这些新晋将校鼓噪,司马铃已经将手一摆:“都听我说” 一嗓子镇住场面,司马铃方才继续说道:“上面那场斗法,不比你们寻常征战。要想插入上面战局,非得是高手不可这将,我来点,没点到的,自然是你们武艺稀松、本事不强,不许你们吵闹,自己归营打熬筋骨、演练武艺去,听清楚没有” 被这少女猫威大发地一通训,还真隐隐有了点叫人沉肃的架势。 便见司马铃将手一指,就落到了李大熊与马腾身上。 “长话短说,那就是你们两位了。” 说着,司马铃一转头,向着其他兀自愤愤不平的将校一挥手:“选他们两位,自然有选他们两位的道理,你们别不服现在,听我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这边一面打发,司马铃一面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两名自己挑出来的援兵:“熊大叔的能耐那是没得说,至于马叔你,到了那边还请多多保重。” 马腾虽然也算是有点家学底子,然而对如今这个场面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只好一拱手:“下官必不辱命。” 司马铃也不在乎什么,只是从袖口里摸出一支通体隐隐附着神光的鹰毛,望空一抛。 鹰毛脱手,四周光线骤然一暗,仿佛都被鹰毛在虚空中划开的那条缝隙吸收了进去。 在缝隙的那头,隐隐能见波涛伏涌,巨岛横亘海面。 而就在缝隙出现的瞬间,原本一直是陆衍沉眠的巨大树茧,此刻却是骤然有了反应 叶片、枝条、根系,都如同活物一般,蠕蠕而动,从树茧内部,更是有一股纯净而强悍的生命气息,直接涌了出来 可那道裂隙只不过出现了片刻,随即就消失于无。 失去了感应的目标,树茧中涌出的那股纯净气息,顿时有些茫然,它腾入天空,又俯冲入地,最终却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有些落寞地缩回了树茧内部。 玄云之海上空,白鹿云车伫立。 拉车的白鹿时时不安地刨动着蹄子,一副被战场煞气惊扰的模样。 然而在白鹿云车四周,云气弥漫,上下流动,虚实难辨。 也正因如此,谁也没有发觉,那白鹿云车之侧,有一小团云气,时时变化不息。 有时云气横亘若岭,有时云气耸立如峰。 随着云气变化,时时犹有损耗,但偶尔见得火光微闪,这点损耗又重新补完。 然而随着云气变化一重,周围的气温也是不断降低。 就连韩众所乘的白鹿云车,车辕、车盖,都微微笼上了一层寒霜。 对此,韩众毫无恼意,反倒微微颌首,面色不知不觉间,变得霁和许多。 云中那个小子,他是清楚的,一身道法,全在“阳火”二字上下功夫,纯然就是个活动的人形火团。 然而此刻,以离象真形试演雪符冰寒之机,上手却是如此之快 也不知道这小子的师门长辈是何等人物,竟然調教出了这么个符道怪才起码不是向上元、中元而去的那两位。那两位的道行虽然醇厚,术法也自精妙,但路数与这小子都全然不同,不要说是师长,就算说是同门都不可能。 就在韩众思索间,身侧云气骤然气机再变,云气蟠结,似有一道符文凝出。 心知此刻绝不容外力打搅,韩众修眉微挑,便又有数道云气遮护于外。 然而那似凝将凝的符文只是微微一旋,随即又破灭。 魏野在云气中叹息不已:“这还是不对,似乎还少了那么一点什么” 韩众微微一笑,却是主动向着这惫懒小子开了口:“后生,你可知道,吾以何术而成道” “啊”没留神韩众突然提到这个话茬,魏野沉默片刻而后道:“当年燕王好神仙之术,请韩君前辈为他炼长生不死之药。丹成之后,燕王却突然生疑,生怕不死药变成速死药,不肯服食。前辈一怒之下,吞丹自证,却因此有了成道之机。后来始皇嬴政欲请先生重操旧业,先生便借着寻药的当口遁去,终成仙道,乃是炼丹之术一脉的顶尖人物。” 听着自家生平被魏野娓娓道来,韩众点了点头:“那你可知,丹鼎炉火之事,何事最重” 云气之中,魏野也是抓头:“我对炉火之道,研究不深,只是炼些九转灵砂拿去书符,哪敢在韩君前辈面前卖弄。若要说的话,则是伏火之术精通伏火之术,便能免得硫磺爆了丹炉,这确实挺重要。前辈,可是有什么丹法、丹方要传咱一个” 听着魏野信口乱说,韩众不由得脸色又黑了点,然而还是按捺性子道:“安炉设鼎,烧炼丹药,以内气自正,外气不杂为要。内气自正,则流转自在,外气不杂,则药性纯一。这等道理,原也不止用在炉火烧炼之事上。” 魏野盘膝坐在云上,指尖点画无停,听着韩众说起这炉火之术,手中却是微微一顿。 便是这一顿之下,一枚新试验的符篆就此崩解消灭。 然而魏野却是丝毫无觉,只是喃喃念道:“内气自正,流转自在流转自在” 他在这云上摹写那道雪符已有多时,加上之前就将雪符形貌用竹简式终端拍摄下来,对于这道符篆散形解构再聚形重建,已有近千遍。 这便是将雪符中的含义不断解读、重现的过程。 然而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自他手中重现的雪符,虽然也带着一股封冻之意,也能够引动四周云气波动,也能够感应这片玄云之海上的壬癸水精。 但还是少了一点。 少了一点横亘天地,如玉柱,似冰山,那似乎要冻结一切的封禁之意。 魏野看着那渐渐湮灭的又一枚失败品。 封禁,要如何封禁呢 心神中,那个不知被散形拆解几遍,又不知被聚形重构几遍的符篆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如何流转自在便要顺其气,文不通则气不顺,而不通在何处 在强求而不自然。 微微闭目,仙术士指尖自然而然地动起来,指尖点画,先是一横,而后一竖。不复之前那强自模拟而出的冻意,而是由着这一横一竖自然延展。 延展于云上,延展于水面。 玄云之海与巨龟之岛交接之地,水畔石面忽起一支斜刺,晶莹剔透,直入水面,而后,横枝斜倚,竖枝重生。 横横竖竖。 竖竖横横。 冰凌如树,横竖错杂,便成了光洁如镜的冰面,将水波涛澜都安抚在了镜面下。 这冰面还显得有些单薄,只要波澜冲起,很快就会碎成块块浮冰,可若冰结百丈,白霜银毫,层层而来,又当如何 那冰枝初起之地,石上银霜满布,看着出乎意料地美丽。 韩众侧过头,望着那云气间,新一道初生的符文。 不再是青女飞雪而成的雪符根本之形,横枝竖干,交错而成,变幻无停。一时若重林似剑,指而向天,一时若芭蕉逢雨,叶叶向地。 又变化若菱花浮水,牡丹迎风,变化不停。 但怎么看,都和雪符没了太大关联。 然而这一道寒气蔓延,却让冰晶浮桥之上一道宏大杀气,骤然而升 除了杀气,尚有实际的威胁。 便在杀气升腾同时,云天之上若有感应,洁白云朵瞬间变得一片乌黑 黑云弥漫间,便有人头戴墨玉芙蓉冠,身披玄云之衣,足踏乌舄,现于云上。 云间不止此一人。 又有黄冠绛袍、白履青衣,隐隐浮现。 正是早已被贺兰公魔染的五城真人 韩众第一时间有了因应,座下白鹿云车飞腾而起,带起云涛阵阵。云涛之间,雪符受法力催动,顿时化为道道无柄小剑,便向着五城真人杀来 一时间,云天之上,晶剑纵横,更掩护着条条玉蛟寒螭,往来腾跃 然而如此阵仗,那五城真人看都不看,玄衣真人首先将手中灵幡摇动,便见黑云阵阵,弥漫空中。 又有那青衣真人,将符节高举,便有隆隆雷响,自天际滚过,打在人的心底,无端便生畏怖恐惧之心。 眼见得数头玉蛟已然杀到身前,素衣、赤衣二真人,神色不改,将法剑、如意一错,便有电蛇窜金芒、腾烈火,向着扑过来的玉蛟头顶猛击 只听得那头玉蛟惨嚎一声,随即散作漫天碎晶,坠空而下 一击建功,五城真人却丝毫不见喜色,黄衣真人已经将手中宝印祭起。 身为五城真人之首,这位头戴黄玉鱼尾冠,身披明黄锦衣的魔染真人,宝印飞旋间,便有层层雷云向着那引动了冰寒气机的云层汇聚而来。 电蛇流窜间,就见一道宏大雷光猛然自云间生出,其形凝如实质,若七刃巨剑,直劈而下 便在此刻,那一直为五城真人瞩目的云层间,一道身形乍然窜出。 但不论那道身形挪移如何迅速,都难逃七刃雷光之剑 然而就在此刻,那道身影却是乍然消失无踪。 离象真形,原本就是八卦神吏中的离象神君,虽然魏野这离象真形走了偏门,将之当成寄托阴神的身外化身来玩,可一应离象神君在这方天地间的权限依然不变,穿梭虚空,瞬息万里,只若等闲。 然而随着离象真形移遁而去,那一道七刃雷光之剑却是紧追不舍,电光窜动,直上天穹 若是单纯的贺兰公眷属,自然没有这样的神通。 然而偏偏五城真人乃是自玄云之海、太渊九真这个体系中魔染而出,对于八卦神吏真形的一应手段,这些前任同事简直不能更熟悉。 七刃雷剑强冲而上,将漫天云气切割得支离破碎,更是直冲上天域之顶,那封禁着百神千妖的冰晶林中。 雷剑在冰晶林间冲荡,虽然一时间不能将这些倒霉鬼解放,却也将其间封禁之力扰乱一二,引得些微外道鬼神之气散离而出。 感应到异气流散,天顶之上,雪符大作,优先针对的,不是这一道阴险的七刃雷剑,而是这些似乎要破禁而出的囚犯。 就算因魔染而出了,五城真人对太渊九真体系,依然有着相当的理解力。 而在他们看来,目前最先要抹杀的对象,就是这个隐隐开始模拟青女雪符的小子。毫无疑问,在太渊九真体系中,只有下元太一君,或者说下元太一君的继任者,才有资格模拟、学习九真之力。 此等大患,不速速铲除之、歼灭之,难道还要给他留下成长的空间 第437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 天域之顶,黑石经坛。 坛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卷银丝编连的墨玉简册,虚浮小几之上。 虚空之间,却似有波纹闪动,一晃之间,一只高筒长靴就从波纹间伸了出来。 黄冠道服的离象真形一步踏落,正立在墨玉简册之前。 这一步立定,离象真形头上竹冠便向后一斜,顶门中腾起一缕紫烟,依稀能见到双鲤拖曳云车的影子。 这道虚影在紫烟中一闪,随即一头撞上玉简,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紫烟出窍,离象真形再无先前灵动之意,只将手伸出,指尖触着了凉滑温润的墨玉册面。 瞬息间,一道精芒自墨玉简册中飞出,径直迈入离象真形胸口。 得了这道精芒,离象真形不言不语,身形再转,消失无影。 若是有明眼人在侧窥视,便看得清,那道精芒却是一道灵光灿然的符令。说起来,不论八卦神吏还是十二大夫,这些由符篆真形化生的下元太一君属神,正规的驾御方式便是一符一令,符到奉行。除非是修为到了前任下元太一君那等境界,分神化念,将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统御成一个整体,方能念动令行、如臂使指。 离象真形得了这道符令,随即身形一转,从黑石经坛上离开。 只是这一次,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它,片刻不移。 正是魏野。 当魏野将那道用来号令八卦神吏的符令打入离象真形胸口,离象真形的视角便随之与魏野共享在一处。 没有了魏野出神于其中主持,离象真形的视域便毫无灵明可言,只像是一面加持过圆光术之类术法的镜子,映照着面前一切。蓝天、白云、碧水、青石,这种种色彩,对于一具符篆真形毫无意义,离象真形眼中,只有明、暗两个概念。 譬如现在,离象真形穿梭于雪符之间,魏野眼前所见,便是道道寒光四周飞舞。而稍远处那些黝黑而略呈人形的暗影,不用说,自然是被封禁在晶簇中的一群倒霉蛋。 而正朝着离象真形顶门处冲下的那道青白光柱是五城真人祭起的那道雷剑 轰隆一声巨响,离象真形恰被这一记雷剑轰个正着。魏野赋予它的竹冠、道服、法剑种种外相,都在瞬间被一股磅礴大力搅了个稀巴烂,显露出离象神君真形符的本来面目。 便在这时候,雷光中露出一只拳大的独眼来。 那像是镶嵌于虚空中的一只眼睛,睫毛、眼睑,莫不戒备,瞳孔向着离象神君真形符上仔细打量了一番。 虽然只是一只眼睛,魏野却觉得那眼神中丝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恶、憎恨还有想要将操纵离象神君真形符的正主毙之后快的杀意。 随着这只怪眼出现,四周雪符若有感应,霜雪漫卷,就朝着那只怪眼攻杀而去 然而那道怪眼只是猛然阖上眼帘,随即就消失无踪,只留下残破不堪的离象神君真形符仍然留驻在原地。 片刻之后,这道离象神君真形符若有感应,缓缓随风而动,依旧向着天域之顶飞去。 魏野此刻便立在黑石经坛之上,以手招风,随着他的动作,那一道被神雷轰破的离象神君真形符就这么飞到了仙术士面前。 也不嫌弃这道真形符已经到了灵机涣散、几近报废的地步,魏野剑诀一引,真形符就立在他的面前,随即爆散而开 真形符化作点点火星飞散,却有一道青白交加的雷光自真形符中显露出来。雷光其形如蛇,死死地瞄准了魏野,似欲噬而甘心 可惜魏野就这么立在这道绝对能将他轰杀至渣的雷光面前,神色异常轻松。 不由得仙术士不轻松,因为这道雷光,大半都缠绕在一口式样古朴的阔刃直刀之上。任是那道噬魂雷光几番扭动,欲挣脱开这口古铁刀束缚,却仍然不能如愿。 反倒是这口古铁刀,随着雷光闪动,刀身密布的山云文显得更加生动,如雷云绕孤峰,仿佛隐隐能听到阵阵雷鸣传来。 而在魏野眼中,只见古铁刀上一道蛰伏已久的刀气升腾而起,其形似蛟非蛟,不似正常龙种那样有云气相从,反倒是通体浴雷,煞气横生。 这口古铁刀,便是魏野从董卓那得来的狱雷刀。 望着这口异象渐生的阔刃直刀,魏野面色不该,轻轻颌首道:“昔日董卓请蔡中郎辨识你的来历,那位老先生只道是楚霸王项羽所铸造的兵器。董仲颖这厮也是不学无术,只道是天命所归,将成霸王一般的功业。谁却知道,这口古铁刀中还暗藏如此玄机狱雷狱雷,这不就是封雷成狱之意” 仙术士这里感慨万分,然而狱雷刀上却是异变方起未息,随着雷光闪动,刀身之间隐隐有紫光流动,映得原本黯淡的铁质也带上了淡淡紫气,显得玄异莫名。而这紫气每深一分,那雷光便减一分。 到得后来,狱雷刀上紫光灼灼,而那雷光却是丝毫不存。又过了盏茶时分,狱雷刀上紫光方才敛去,然而将狱雷刀拿在掌中细细观视,便会发觉这口古铁刀中,隐隐有一股刀气窜动,虽然是引而不发,却连魏野也觉得像是蛰伏了一条毒蛇一般,时时欲窜出刀身,择人而噬。 仙术士试着将狱雷刀挥了几挥,却只见刀风呼啸,全不见一丝玄异。魏野只好摇了摇头,感慨道:“虽然说我辈道门羽士,与西楚霸王留下的兵刃该算是八字不合,何况你那原主又被我一剑斩了。但念在我好歹让你吞了这一道雷电精气,你这做客人的,总要给主家道一声承蒙款待吧连个客套话也没有,果然与当年那呆霸王是一个性子,真正属骡子的,不知道分辨好歹” 一语未罢,狱雷刀通体紫光腾起,一道电蛇向着魏野袭来 然而还不待电芒及体,仙术士剑诀指处,曳电成文,却是又画出了一道与之前不同的真形符。 指尖点画间,却见一尊紫髯碧眼的护法神将显出形来,头上武弁大冠上与离象神君一般嵌着一颗拳大明珠,珠光映照处,浮现出震卦卦符,正是震象神君真形符。 望着这尊新结成的震象神君真形符,魏野啧啧点头,绕着震象真形转了一圈。 这尊震象神君真形,身披靛青云雷衣,一手持法剑,剑身满布雷篆,另一只手却握着一只通体晶莹的绿石斧,斧刃处隐隐有青白电芒闪动。 靠着这尊震象真形,仙术士望着手里的狱雷刀轻笑一声:“别人要是被你突然袭击一下,说不定就送掉半条命去,可是这招在我跟前可是不怎么好使如何,方才吞下去的雷电精气,现在全被我收了去,敢问刀兄,还对我这个临时刀主服气不服气” 他这里揶揄打趣,那狱雷刀若有灵性,却是连连发出刀鸣之声。 魏野也懒得欺负这么个才通灵性的物件,食指在刀身一弹:“虽然我不是你那天命刀主,可你要是还想吸纳些许雷电精气,便老老实实听我的号令。老老实实的才算是好孩子,好孩子才有的糖吃” 说罢,仙术士也不管这口通灵古铁刀听不听得懂他这些闲话,举起狱雷刀,便向着震象真形胸口一送。 便在魏野忙着整治震象真形之时,玄云之海上空,韩众连着白鹿云车化作一道经天白虹,横贯冰晶浮桥上空。 随着白虹拦阻,那一道在雪符攻伐下处处破损的冰晶浮桥,更受大力冲击,转瞬之间就散成数段。随着冰晶浮桥破碎,海面霎时无风起浪,浪头浮涌之间,就将无数立在浮桥上的黑甲陌刀武卒撞落水中。 随着这些陌刀武卒落水,水下更有无数漩涡突现 水流成涡,便有沛然莫御之力生出,硬生生地将这些黑甲武卒朝着水下拖去、 只这一番变动,便不知道葬送了多少贺兰公麾下神兵 虽然看不到水下是何人作怪,可是那两个打幡的黑衣鬼吏却是将身腾起在半空,猛然厉声高叫道:“韩众范蠡如今上上太一道君即将归位,上元、中元、下元三太一之位也必归上上太一道君所有,尔等不过仙灵留影,依托太一紫房中这三元宫阙而化形,何苦与上上太一道君做对就此悔改,停了雪符、水阵,我等代上上太一道君允诺你们,必令尔等有逍遥解脱之望” 韩众所化的白虹不语,海浪声声间却是传来了范蠡的讥笑声:“你们那位贺兰公,僭称上上太一道君也没什么,无非就是个妄神妄人妄鸟而已。然而为了侵入太一紫房,你们倒是算一算,他自人间引入了多少血海污秽、冤魂戾气此等凶神,若让它登上上上太一道君之位,夺了三元宫阙,占据太一紫房,又要造下多少杀孽” 听着范蠡讥笑,那黑衣鬼吏也不在意,只是轻笑道:“当年辅佐勾践、征伐吴土之士,如今心肠却是这样软也罢,你等既然视我主为异类,那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此刻情势,二位前人留影的仙灵却不可不知。” 这黑衣鬼吏话未说完,便被韩众一声冷喝打断:“左右无非是颠倒幻梦,乱人心绪,此等废言空语,不说为好。” 被韩众打断话头,黑衣鬼吏也是丝毫不恼,只是猛然舌绽春雷,高声喝道:“是否颠倒幻梦,请二公一望便知” 高喝声里,散碎在海面的片片浮冰应声腾起,迎着天光映射出七彩幻光,若是有人此刻正眼望到这场奇景,别的不论,眼睛就要被强光弄瞎了去 然而七彩流光之间,却见冰面连接,隐隐化成了一面水晶磨制而成般的巨大方镜。 方镜上方,趴着一个人头鸟身的贺兰公神像,正以双翅托着脑袋,一副看好戏般的恶趣味表情。 而在镜面之中,却浮现出了一副与玄云之海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峰顶有一座金殿。 黄金为台,黄金为殿,看着好生刺眼,又好生恶俗。 金殿之前,不见侍卫,不见侍女,也不见君王、大臣,只有一个身披黄布长衣、半佝偻着身子的披发道人立着。 不用说,那便是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了。 这位中原道门如今有数的领导者,头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一字巾,面色淡淡然,望着孤峰四面的云层,丝毫不为那座满足了所有暴发户趣味的黄金宫殿所动。 而在此刻,云层骤然分开 分开云层的乃是两颗大星,遥遥与金殿相对。 在天光照耀中,这两颗大星丝毫没有隐去的想法,反倒越来越明亮,距离金殿越来越近 直到它们逼近了金殿的时候,才看得清楚,那根本不是两颗大星,而是燃烧着仿佛永恒不息光芒的一对眼珠。 它是如此地巨大,以至于伫立在孤峰上的金殿,对这双眼睛的主人来说,就像是一件微缩的玩具。而立在金殿前面的张角,甚至连微雕小人都不算。 而后这双眼珠向着云层之上腾起,将半个天幕都因为它的身躯而变形,云层、孤峰、金殿,都因为这位住在的降临而不安。 那是一头黄金色的巨龙。 它的龙须高高翘起,如同金光凝结成的龙鬣缓缓飘扬,它在盯着张角。 一般说来,人们在走过田埂的时候,不会在意脚下不知死活拦路的蚂蚁。除非是那只蚂蚁更加不知死活地爬上了脚背,对着面前这个庞然大物而猛地咬下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从这头黄金色的巨龙那如同星体般燃烧着的双眼中,似乎能读到这种被蚂蚁咬了般的怒气。 尽管是通过虚影展现出来的怒气,这股龙威仍然让玄云之海陷入了一股无言的不安中。 可张角却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操着他那略带北方口音而又稍嫌尖利的声音,开了口:“这便是你么也对啊,盘踞在这里的,也只应该是黄龙。如何,要不要听太平道人我,为你讲说何为太平之要义” 好吧大贤良师就是大贤良师,能够几年内把大汉十三州中的半数都变成太平道的流行地,在传教上没两把刷子怎么行 就连方镜顶上的贺兰公神像,那笑容似乎也变得有些僵硬,随即就将张角预备开讲太平经的画面隐没了去。 然而依旧不死心地,贺兰公神像伸出双翅,在镜面上一点,随即方镜所展露的内容又有了新变化。 这一次,不再是那仿佛仙境般的云海,也没有了暴发户一般的金殿。 首先出现的,是一只乌鸦,嘴角带血的人面乌鸦。 这只人面鸦满面欢喜地蹦跳在一片树林间。 这片树林中没有绿色,只有横生斜倚的树杈四下伸出。在树杈上、树皮上,到处糊满了血渍和或焦黑或发黄的生油脂。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上,则挂着风干的人皮。 间或有兽面鬼脸之人,精赤着身子,坐在死人的骷髅上,用腿骨磨制的小刀分割着或者新鲜、或者腐烂的尸首。而在另一侧,则有一些满身血渍的骷髅,正围着焚烧活人的烤架,自得其乐地扔起了骰子。 这地狱一般的林地蔓延开去,偏偏林地的范围又像是被高明的园丁修整过一般,像一朵八叶莲花,正包围住一座心脏形的高山。 说心脏形也许不大确切,正确地说,那是裂成了八瓣的心脏。 在这座开裂的心脏上,每一瓣心肌上,都有无数生物蠕蠕而动。仔细看,那是身躯枯瘦、胸部下垂的罗刹女与身材高大、腰掺兽皮的夜叉鬼卒,正在勤劳地推着铁犁头,在山峰间耕种梯田。 是的,梯田,由一个个哀叫惨嚎的士兵、战马、商人、农夫等等活物堆砌而成的梯田。 随着鬼卒与罗刹女的铁犁头推过,便有一道道新榨出的血水潺潺流淌而下,汇聚成一条条淙淙的红水河,最终灌入了八座山峰中央的盆地。 盆地早已被血水浇灌成了血海。 血海之上,骷髅与恶鬼载沉载浮,如同游鱼一般,绕着血海中央的一座赤红宫殿巡礼。那座宫殿,色彩就如同最上等的红珊瑚,宫墙与檐角又仿佛是精挑细选的南红玛瑙。 然而在珊瑚、玛瑙与赤玉之间,却是一具又一具的鲜血淋漓的骨骸。 眼眶空洞的骷髅在檐头、在瓦上咧嘴无声而笑,不知道是在嘲笑着这座魔宫的建造者,还是在嘲笑自己的命运。 只在这座魔宫的顶上,却有一团如日轮般的烈焰来回废物,烈焰中,一头火凤尖锐鸣啸。 左慈便盘膝坐在火凤背上,面上看不出这位老跛子有什么表情,只有双眼微微眯起,透出一股慑人精芒。 “唔,贺兰公,这群魔乱舞的模样就是你的心么何等可悲的场景,还是早日将它们烧化为好。” 伴随着左慈的叹息声,火凤口吐烈焰,顿时化为焚邪之火,朝着这一片罪恶魔宫焰腾腾地烧下 第438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三) 烈火自天而降,朵朵飞焰,化作片片凤羽,一旦附着了那骸骨宫阙犹带血渍的具具活骷髅,随即就爆出大蓬火星。任凭那些骷髅如何哭号,如何操着各式各样的言语痛骂,左慈这参考了魏野那一手洞阳离火与九凤符法之长而成就的焚邪净火,依然是熊熊烧灼而下。 受净火气机相激,血海震动,鬼骨同声哀哭 哪怕只是镜中观境,那一道道鬼哭神嚎之音,还是不断地冲荡着方镜四周云波水浪,震得水面水花四溅 随着方镜传音,那一声声鬼哭,也响彻了玄云之海。 起始处,无非是一声声细不可闻的低哑呻吟,然而呻吟声从何而来从世间有情含灵之辈的苦乐之间生出。 “苦也、苦也。” “难受、难受” 中间,更有一道似男似女的混音,轻轻地在一片呻吟声中不断提问:“汝辈苦在何处汝辈难受在何处” 随着这劝诱般的提问,便有鬼唱妖鸣之声次第而起。 “不得食” “不得饮” “不得威福恣意” “更有烈火烧灼我之形骸” “伏愿大慈尊胜、大悲圣者救度” 这般的问答间,那个不辨男女的声音便猛然发声,如云上雷霆,震动血海:“从我教敕,以肉为食,以血为饮,世间男女,种种含灵有情,皮骨血肉,是尔等五欲妙乐所住。如是,能再受吾教乎” 此言一发,随之便唯有阵阵鬼嚎相应: “先与我等血” “先与我等肉” “先与我等人皮人骨、脂油肪髓” “先与我等世间男女,截杀撕碎” 一声声、一句句,似离群枭鸟、若失路虎狼,百响千音,随血海中重重浪头腾起,卷起万堆红雪 血海如沸,红潮堆雪,血污之气聚化成云,向着那珊瑚楼、玛瑙台、赤玉殿上熊熊燃烧的焚邪净火扑来 左慈端坐火凤背上,望着血海翻波,望着万鬼哭之笑之、叫之歌之,只能一叹:“尸居余气,生前已惑于妖神欺诳,死后仍然不悟,倒不如散之于天地,倒也落得一片干净。” 言语间,这老跛子伸出手来,拈起飘落面前的一片火羽,随即剑诀一指向天 凤羽向天,顿时有风而起。 这风不是穿花宿柳风,不是听松抱竹风,而是一股股热浪火流汇成的炎风。 风本是无形之物,然而此刻,炎风染火色,金赤火流在半空纵横,最终交汇于一点,交汇于左慈手中凤羽。 火焰在风中流泻,火流在风中交融,最后在这支火凤羽毛的汇合下,终于化作一道浩浩荡荡的火焰之河,映照得半空一片灼红,更是映照得左老跛子须眉皆赤。 似是感应到了在中天汇聚而来的这道火焰之河对于自身是何等样的可怖威胁,方才兀自歌之笑之、哭之骂之的万千鬼骨,却是瞬间噤声,只剩下妖鬼骷髅在唇舌间、牙床上厮磨而出的窃窃诅咒声。 好个妖人。 好个妖道。 圣者、天主、佛陀、菩萨、战神种种来自佛门、祆教之中的尊号,颠倒反复,都在持念、都在祈祷。 万千妖鬼,念念生起,念念入灭,却唯有一念。 请那位主宰它们的大能,将这个引动火河的跛足道者打落云间、送入地狱 然而还不待它们的祈祷有所回应,这一道川流不息的火河,如银汉垂地,直冲而下 血海之中,那些虔诚向着那座赤色魔宫之主祈祷的骷髅鬼卒,首当其冲,在焦热火息及身的瞬间,化做片片焦黑碎骨,不复原形。 那些见机得快些的妖鬼之流,慌不择路,只能向着血海之下潜沉而去。然而粘腻如油的血水,此刻也化作了火焰的燃料,而它们这些妖魔鬼卒便是上好的引火之物,哪怕在血海深处,也窜出朵朵火莲,熊熊而燃 而那座珊瑚为基、赤玉做柱、玛瑙为台的红色魔宫,更是承担了这一道经天火流的绝大部分冲击。 金红色的火焰在珊瑚蟠曲的枝杈上蔓延,珊瑚虫数千年积蓄成的枝杈,便像是靠近炉火的喜烛,点点红泪,洒落满地。 金红色的火焰在赤玉温润的抛光面上蔓延,再如何致密光润的玉面,便像是滑落热锅中的黄油块,瞬间瘫软成了一滩油泥。 金红色的火焰在红玛瑙那隐带筋肉纹路的切片间蔓延,这脆硬而光洁的宝石,瞬间失去了它引以为傲的斑斓色彩,就像是在滚碱水中脱色的天珠,不再能挽留曾经的光彩,只能一味地发灰、黯淡。 那些从玛瑙、赤玉、珊瑚的禁锢间脱离的骷髅,此刻却丝毫没有得到自由的喜悦。它们嚎哭着,用自己的骨骼拼命地抱住魔宫那渐渐消融的一砖一瓦,直到连它们自己也被从天而降的火焰之河烧熔、烧化,与那些不复原形的玛瑙、赤玉、珊瑚一样,变成一团灰白色的破烂为止。 在火焰中,一整座魔宫在缓缓地蜷曲,缓缓地收拢。看上去就像是一团投入了篝火里的塑料废品。 然而在旁观者眼中,不知怎的,却觉得这座红魔宫,就如同一朵正在缓缓收拢的莲花。朱楼、彤阁、宝台、玉殿,就是一片片莲花的花瓣,正向着花苞聚拢。 这是收缩,也是蓄势。 就像弹簧被按压到了极限,便必然要猛地弹起一般,这一整座魔宫也正像是一根弹簧,正等着压力减退而反冲的一刻。 烧熔了几多珊瑚玛瑙,烧化了几多赤玉骷髅,顶多是让整座魔宫不再像之前那般堂皇富丽,然而赤红魔宫的核心却丝毫未伤,那么就算是自天而下的火河再如何燃烧,整座魔宫的外貌再如何凄惨,那又如何 烈火烹油,尚且不得长久,这引火成河,所耗去的力量又岂止是百倍、千倍 赤红魔宫就在等待,等待着左慈后劲不足的那个时候。 那一刻,便是赤红魔宫反击的时候。 自天顶而下的火河浩浩滔滔,仿佛无始无终。然而就在这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火河间,有一丝火苗微微地摇曳起来。 便是这丝火苗摇曳的瞬间,火河之下,血海之上,便猛地亮起了一条同样光芒万丈的光之河。 那似乎是这条火河的倒影,然而那光却不是这样金赤交错、堂皇正大,而是一味地红着。 殷红、浊红、血红。 好一条血光之河 血光成河,向着赤红魔宫盘绕而去,在血光的浸润下,曾经如蜡烛般留下红泪的珊瑚,重新舒展开枝杈、如油泥般瘫软的赤玉,重又凝结出几分厚重,就连那些早已失去光彩的玛瑙,也在瞬间找回了它们遗失的光彩。 而那些骷髅,便欢喜着、踊跃着,发出嘈杂而聒噪的礼赞声、歌颂声,满心欢喜地让血光将它们重新嵌入了宫墙廊柱之间 不过转瞬之间,这道血光之河便将之前赤红魔宫所受到的种种伤损修复完毕。 而那飞速收缩的朱楼、彤阁、宝台、玉殿,再度扩展开来,带着隐隐宝气,直冲云霄。 而在此时,这一片魔宫之间,那位居最中央的大殿中发出沉雷般的轰鸣。随着雷鸣声,大殿骤然分开,殷红的血水如喷泉般从地基中冒出,一尊通体赤红的魔神法相,从大殿中庄严升起。 这尊魔神的脚下是一座三重莲台,瓣瓣血色莲花如日轮般绽放。而立在莲台上的魔神,却是乱发如火焰般立起,又有千条怪蛇,依附着那缕缕乱发,蠕蠕而动。而魔神那满面横肉的脸上,面色似嗔怒,若悲戚,呲牙咧嘴之间,獠牙刺破嘴唇而出。 魔神双臂张开,倒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在魔神伸展开的左手,握着一尊金色武士神像,依稀能看出当初暗算了下元太一君的祆教战神巴赫拉姆些许轮廓。而在魔神右手,提着一方白玉大印,印文奇古,辨认起来,却是“贺兰公之印”五个篆字。 只是在魔神右肩上,却横着一张变幻不停的人脸。 这张脸一时间化作贺兰公那阴鸷而不失气度的面孔,一时间又化作一位面目平常、眉心含怒的妇人模样。 随着这张脸孔看下去,却见到魔神法相身后,尚有一尊女魔法相。这尊女魔有着那变幻不停的面孔,又生着十余条长臂,不知是亲热还是惩罚般地伸到了魔神法相四周,掐左胸、扭右乳、抬大腿、扳脚趾,还有数只长臂却是在魔神法相的腰臀之间、私密之处捣鬼。 真不知道这该算是什么路数。 便在此刻,这尊魔神法相兀地开口,依然是那男女不辨或者说男女合声般的嗓音,其声若云雷,震动四野: “唵 礼拜本尊速令得自在 我今示现加持于尔等 足踏血色庄严之莲花 受我践踏能脱一切苦” 这一声赞叹中,便有一个高亢的女声响起: “吽 十二长臂即是解脱之因缘 秘密之手紧握金刚之宝剑 一切气脉奥妙皆受我主宰 迅速发起皈依坚定之心念” 最后是一个怎么听都忍着痛的低沉男声,缓缓地礼赞道: “吽 广大解脱之法门 勇父依止之佛母 舍弃四大之虚妄 方得如是之圣谛” 随着这三重颂唱,从八方尸林间,从八瓣心峰上,从中央血海中,无数鬼怪、骷髅都同声高呼:“南无尊胜大鹏勇父明王、南无三界降伏威容诸佛母” 便在这不知道该算是一尊还是二尊的魔神法相,猛地抬起头,便大张其口,猛地朝着天空中那一条火河吞吸起来 而随着魔神法相的吞吸,似有无穷吸力生出,这一面方镜首当其冲,顿时四碎 只有黑衣鬼吏淡淡的话语传来:“绛宫之主,早已易手,纵有那一位修成半仙之体的跛足道士作祟,也必然早晚伏诛。黄庭宫中,太平道张角虽然算是个碍难,然而我主亦与黄庭宫交融大半,再无后顾之忧。便只有这太渊宫,诸位倚仗此地性质特殊,我主不敢重手摧折,乃至负隅顽抗至今,何其不智还望各位仔细斟酌,以免有昆冈玉碎之” 他一语未毕,只见天际之上,一道火光直冲而下,这黑衣鬼卒还来不及躲闪,便被这道火光绞了个粉碎。便连他手中那面写着“上上太一道君驾前敕掌杀伐真君”的幡旗也没能保住,化成了一天齑粉,随风而散,不留半分 在这一记火光冲杀间,便见到冰晶浮桥之上,一口桃木法剑入冰半尺,剑锋之上火光四射,依然化作道道烈火飞箭,向着四周的陌刀武卒杀来。 便在这火箭散射间,让太渊宫无数神兵天将折戟的陌刀武卒之阵,却是一冲而散,溃不成军。 火光散射间,那残存的另一头黑衣鬼吏不忘厉声高喝:“雷火双行是谁,何人在此,暗箭伤人” 便有一个听起来悠悠然、淡淡然的声口接了话去,只是那回答,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欠: “我人便在这里,不叫什么何人,这也不算暗箭。” 话语间,高天之上,云层骤然而开,一驾双鲤紫云车自天而降 云车之上,只见魏野竹冠道服,洒然而 等等,云车之上 云车之上可不止一个仙术士 御车的人青溪道服、浮筠竹冠,坐车的人,也是浮筠竹冠、青溪道服,便连车畔侍立的人,也是一般地竹冠道服 白虹之中,有人轻轻地发出一声“嗤”。 坐在双鲤紫云车主位上的那个魏野就恍如听不到这一声嗤笑,向着冰晶浮桥之上那满眼的陌刀武卒一拱手:“之前承蒙诸位看顾,让在下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这回礼,不知道滋味如何哦,忘记了,先做个自我介绍,在下魏野,乃是这太渊宫中候补下元太一君” 他不做自我介绍还好,他这一声介绍,便听得天上、海上,都是一声怒喝: “魏野” “下元太一君” “果然如此、该当如此” 不待魏野反应过来,云天之间,黑云重起,层层黑云间,五色道冠、五色法衣、宝印、法剑、如意、符节、灵幡重又浮现。 正是被魔染的五城真人 一声高喝间,又是黄衣真人首先催动宝印,素衣、青衣二真人紧随其后。 一道雷光煌煌而下。 然而便在五城真人现身同时,那立身在双鲤紫云车御车之位的魏野却是猛地一抖车缰,随即双鲤挣脱缰绳,猛地向着玄云之海投下。 双鲤脱缰,身在主位之上的魏野面上笑容不变,身形猛地一弹,却是向天直飞而起,不闪不避,就是冲着那道雷光而去。 纵然韩众所化的白虹有心阻拦,也架不住魏野这厮如此作死 只见白虹一缩一环间,欲将魏野圈入虹圈之中,却见向上飞腾的魏野身形骤然隐入虚空 而后,魏野便出现在了雷光之旁。 雷光吞吐间,正要向着这不知死活的候补下元太一君打下,却见仙术士手中不知何时握着了一口通体隐隐泛着紫光的阔刃古铁刀 刀锋与雷光一触。 雷光与刀锋一触。 轰然巨响间,魏野周身都被青白电芒笼罩,却是不死、不伤 反倒是那道雷光,受古铁刀一扰,电芒骤然缩小只有古铁刀上紫芒更甚,若长鲸吸水,拼命吞吸着这道雷光。 这刀自然不是凡物,便是霸王项羽所铸的狱雷刀。 狱雷刀者,雷之狱也。 此刻宝印高悬,法剑扬威、符节绽光,就连灵幡也在招摄雷云之间。偏偏这一道雷光却被狱雷刀紧紧吸纳在了下方。 魏野持刀,狱雷刀吸纳雷光,而五城真人引雷之术尚在发动之间,却是将双方都逼到了一个极微妙的平衡之间,再也动弹不得。 只有一个魏野动弹不得。 就在此刻,却听得利箭啸声破风穿云。 金赤箭光自玄云之海上而来,顿时穿云而过,向着素衣真人直射而来 五城真人之间,目光流转,转瞬之间,便有五色云雾重重蔓延,化作云屏雾障,重重叠叠,欲阻赤金箭光 然而此刻,又有人立在快要崩毁的冰晶浮桥之上,手中持定桃千金,面色依旧嘲讽无比,连话头也显得不怎样中听。 “我原以为,贺兰公这厮,就算再怎样猥琐下流,总还应该有一点幕后oss的品味和格调。但是我便是想不到,这厮居然也是个老桥段和过时段子的爱好者。实在是叫我将最后一点尊敬之心,也只好朝着这玄云之海里丢了” 说罢,仙术士将桃木法剑向着面前一指,正对上了面前那骑着霜狼巨兽的黑甲武将:“都离得这么近了,这身高、这肩宽、这腰围,还有这拿着棍子的姿势阿茗你小子居然被那没品的贼鸟给洗了脑,简直就把俺们这行这业的脸都丢尽了” 一声怒喝间,还轮不到仙术士怎样因应,那一头霜狼巨兽就先发出了一声怒号,朝着面前这满身散发着令它厌恶气息的人物扑了上来 第439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四) 霜毫狼兽飞扑间,仙术士身形微动,足下风起 方才魏野立足之处,原本是一方尚算平整的大块坚冰,却在魏野随风力飘移瞬间,猛地布满了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而此刻,恰是霜毫狼兽向着仙术士扑击而来的当口。 一方满是蛛网般龟裂的浮冰,就算它体量再如何厚实阔大,又如何能承受一头巨兽的重量 狼爪与浮冰一触。 甚至还在将触未触之间,那一方浮冰就爆碎而开,散碎冰屑向着霜毫狼兽兜头洒下。 霜毫狼兽一扑未成,顿时四足向着海面抓去。这本是兽类本能,然而玄云之海,水波连天,却哪里有坚实地面,由着这头狼形异兽落足 狼爪与水波一触。 便在这一触间,水波凝定,冰层浮起 随着霜毫狼兽四爪落于水面,便是白霜冰晶转瞬结形,将水面化作冰面,比起之前那冰晶浮桥亦不见逊色多少 足下风啸如呜似咽,仙术士身形再转,正落在一方被韩众所化白虹击碎的冰晶浮桥残骸之上。 这方冰晶形如笔山,能供魏野落脚的不过三五处凸起。对仙术士而言,倒也算勉强算是立足之处。 只是魏野靴子踏处,却见看似纯净无暇的冰晶之中,却有丝丝黑气,夹带着一股冲人血腥气味,向着仙术士周身袭来。 只是还不待它们沾染到青溪道服,便有一股炎气自魏野周身散发出来,将黑气、腥风,燎得一干二净。 仙术士面沉若水,冷笑一声:“原来如此,冰晶浮桥只是其形。若论本质,却是贺兰公以神通演化出他的本尊神临地。只是他如今尚未能侵入玄云之海、太原宫阙核心之地,所以尚不得完满韩君前辈,你绞碎了这贼鸟的本尊神临地,可有什么伤损没有” 随着魏野这声问话,中天那道白虹中只是一声冷哼。 倒是海面之下,水波动摇间,范蠡的声音隐隐传来:“仙客,你已通晓八卦神吏真形之秘,也算是半个下元太一君了。何不趁热打铁,一气功成,却来这里厮杀有范某与韩君在此,阻挡这些魔头已是足够稳妥。” “稳妥” 魏野低笑一声,剑诀向前一指,数枝六甲箭脱袖而出,化作道道火光向着狼兽腰骨而去。 俗话道,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然而霜毫狼兽却是丝毫不在意,依旧向着魏野扑来。 狼兽前扑,仙术士双足一顿,烈风自生,风吼若虎啸,护着魏野猛然朝着上空蹿升。 那创制庚辛风虎遁诀这部道法的高人,在法诀中又将这部风遁之法分出若干修行次第。修炼到小有所成,便是“身若木叶,动处随风”,如魏野之前驾驭风虎遁诀,虽然尚不能飞腾自在,也足以傲视寻常武道中人的轻身功夫。而冲破这重关隘,便是“风啸虎吼,鹰掠鸟飞”,至此,虽然尚不得御风而行,却也能御气腾举,借风势初步脱离重力限制。 腾空而起的当口,魏野还不忘嘴里卖乖:“范大夫,方才那贼鸟变化方镜,展示战果,我在半天之上,也算是见着了。你觉得那方镜之中的景象,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范蠡倒是回答得不慢:“所谓计略,是以弱胜强之术。若是势大力雄,以力压之,便如挟泰山而压一卵,浩浩汤汤,莫而能抗。那魔头侵入太一紫房,一贯以来便是奉行这一条,又何曾愿意弄这等玄虚也罢,既然你主意打定,范某又何必饶舌那身受魔染的五城真人已经被绊住,索性我等就先将这桩公案了结了再论其余” 仙术士点了点头,却不再答话,只是将身一转,避过霜毫狼兽扑击,心中却是念头百转。 左慈那一边,既然贺兰公都已经占据中央宫阙,魔染出血海、刑山、尸林之相。满目所见,不见本该护持上元宫阙的仙真、神将,倒只有鬼卒、骷髅、怨灵、妖魔之属,那一座赤红魔宫更是伸展收缩如莲花,全凭着贺兰公,或者说尸林君心意,差不多就算是彻底归了他贺兰家。 倒是张角所在的中元宫阙,和自己这边下元宫阙有些近似之处。 单看那已被全面魔染的上元宫阙,一旦被贺兰公占据,那便必然要依着贺兰公所分化的神灵法相进行改造。 贺兰公以尊胜大鹏勇父明王与尸林君二尊法相同化,半依着佛门体系,半仰仗蛮荒血祭之法,化现出血海佛国、寒林魔土之相。大抵只有如此,才能将上元宫阙真正纳入贺兰公的掌握,主客之别方能颠倒。 而在中元宫阙,金宫仍存,贺兰公那一尊神灵法相也是化生出黄龙之形,而非是这头贼鸟最擅长的诸般外道鬼神体系。这便说明,起码对中元宫阙,贺兰公尚谈不上全面掌控一说,更不用想如上元宫阙那般,随着他的外道鬼神体系做出种种调整与修正。 这说明,起码在中元宫阙,道门体系仍然保留下大半,以至于贺兰公想要彻底掌控中元宫阙,就不得不将自身也改变成玄门体系所能容纳的形态,所以他的神灵法相就演化成了与中元宫阙最匹配的黄龙真形。 而下元宫阙却是目前为止,玄门体系保存最完整的一处。虽然贺兰公打落了下元太一君,然而太渊九真,去一存八,这一方天地仍然是受玄门体系统御。就算是贺兰公留下了白帐主为后手,可这位贺兰公的化身却也只能以“敕掌杀伐真君”、“北极玄冥帝主”的名义出现。 但不管怎么说,三元宫阙都起码有一多半落到了贺兰公手里。一旦让他将左慈、张角分别击破,甚至都不用去拼命,只要将这两位驱逐出太一紫房,那么接下来就轮到魏野一个人来享受贺兰公的怒火了。 到那个时候,就算魏野真正入住下元太一君之位又如何正牌子的下元太一君都被贺兰公给打落了,他这个临时硬被架上来的候补下元太一君还不是得被玩个 等等这样说来,贺兰公留在此处的白帐主,那个自封“北极玄冥帝主”的混蛋到底在哪 心神转动间,魏野手中桃千金猛地向前一封 剑棍交接。 那根明显回炉加了料,只是不知道是玄铁还是寒金的青钢棍在仙术士面前闪啊闪。 而那分量也不算轻的铁棍砸着桃千金时,巨力传导而带来的冲荡余波,震得桃木法剑嗡嗡清鸣,更震得魏野手指发麻、虎口生疼。 霜毫狼兽几番扑击,都被某人借风虎遁诀如遛狗一般让过,此刻,显然心生不耐的何茗干脆自己上了。 只是这小子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等御气腾空的法门 心知和何茗这种重甲重兵流的武者近身硬碰硬,那就是找罪受之前多少次比武切磋,也都证明了魏某人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剑客。 这种时候,哪能让何茗来一套近身快打 仙术士猛然吐气开声,桃千金上火光一敛,剑锋连盘,身形急退 魏野要退,何茗哪能让他如愿青钢棍若怒蛟出涧,就向着魏野胸口捣来。 这分明是棍走枪路 “阿茗你” 来不及收剑回援,仙术士只能将身形再退 风虎遁诀被仙术士催到极处,身形飘忽而起,步步蹈虚而行,而每一步,都在青钢棍的盘、扫、撩、刺之下 一步退,步步退,虽然仗着风虎遁诀步虚蹈空之能,仙术士身形如鹤又如仙,尽展天人飘飞之态,然而这腾挪闪避间的狼狈,也实在是让魏野火上心头。 “臭小子,够了啊” 魏野看得出来,虽然何茗的棍法里枪、棍路子杂糅,可是自古枪棒并称,少林寺那些于耍棍一道上颇有名声的秃驴们,在其武学口诀里更有“棍三枪七”的说法。 棍头如枪头,向来是力量凝聚之处,硬要用单剑去架住棍头只能平白给自己握剑的手添伤口。 就算桃千金锋锐难匹,不在同星级的许多名剑之下。但用法剑去砍那据说“使棍之时最脆弱的青钢长棍中段” 咱是仙术士,不是狂剑士啊 “啧”地一弹舌头,魏野朝斜里一偏,足下聚起风势再发虎吼之音 身随风行,手中桃木法剑早已递出,剑锋借着何茗青钢棍捣出不及回收的势子,紧贴住棍身就朝着何茗握棍的五指削去。 回敬何茗的这一剑使得精妙,唯一的遗憾是剑势运转之间还有些拙涩,显然使剑的人距离真正的剑术名家依然遥远。 然而他一招尚未使尽,何茗双腕一抖,长棍居然无视物理惯性地朝上一绞,一股大力从青钢棍上发出,绞乱了他的攻势。魏野只觉得虎口如遭电击,五指脱力间,桃千金已被何茗一绞之下震脱出手 法剑脱手,魏野脚尖猛地一点,整个人借着这股反震之力,朝后疾退。 人退,剑不退,正相反,魏野左手食指中指一骈,剑诀望空一引,舌尖轻绽:“疾” 指诀甫成,桃千金受到无形之力牵引一般,剑身急急一弓,环着何茗手中青钢棍棍荡出数道剑圈。眼见着长剑连消带卸地化去棍上潜劲,随即再度绷直,朝前一送,对准何茗咽喉要害,横剑便挫 剑势凌厉,快如风驰,诡如魅影,然而何茗的青钢棍比这柄灵动万分的长剑使得更快,守得更严,青钢棍变绞为抡,叠叠棍影锁尽法剑变化剑势的空间。 法剑与长棍撞击所产生的夺目火星倏忽闪灭,隐带青光的长棍砸实在剑脊上,随即朝上一挑 然而便在此刻,何茗隐在黑色盔甲下的双眼,却发觉魏野嘴角微微一翘,剑诀向天:“敕令” 一指向天,便有轰然巨响,自天而降 巨响身中,只见一道紫光烁烁的电芒,向着何茗头顶猛然下击 电芒之中,依稀能见到一口阔刃直刀,威煞四溢 一声“敕令”,引狱雷刀汇通它吞噬的五城真人雷法之力下击。然而魏野面上倒是不见什么杀招得手的愉快表情,只是心中暗自发狠:“这等紧急时候,你小子莫怪我下这狠手。大不了回了星界之门,我荷包大减肥,设宴请酒,给你赔罪” 便在心念电转之间,狱雷刀挟着煌煌紫电,猛然劈下 就算是武艺精强,就算是身手高明,就算是武道高手炼形锻体,面对这摹拟天雷下击之威,又当如何 一击之下,便有人倒飞了出去。 命中 十环 不对 三个念头在魏野心中浮起瞬间,魏野一眼望去,却见到何茗依然立于自己面前,而他身后,那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下落的 那龙头铜盔有点面善啊 一想到龙头铜盔,魏野顿时明悟:“马超这吃了催长剂的小鬼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硬吃狱雷刀挟着雷电精气的一击,虽然马超那一身甲胄也算是质地极好的附法装备,却也差不多是个五劳七伤。一直在玄云之海上为何茗掠阵的霜毫狼兽身形一腾,却是将马超托起。 被坏了这一个必杀之局,魏野也不动气,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何茗。 后者面色不改,只是将手中青钢棍胸前一挺。 “这个骨节眼上,我还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小子身上。”一面悻悻地作着偷袭失败感言,魏野手一招,重又将桃千金握在手中,然而目光却是比之前认真了许多,“和你比武,我肯定不是对手。不过如今既然算是敌人,那么就按照战场上的法则说话好啦。” 说着,仙术士抬头朝着那道在中天伸缩无定的白虹喊了一嗓子:“韩君前辈、范大夫,那五个爱玩雷法的兄弟你们能拿下不” 回答他的还是韩众的一声冷哼,还有范蠡的轻笑声:“我等自然尚有余裕,不会扰了下元太一君与旧友的这场死决。便请安下心来,与他分个胜负雌雄好了。” “胜负雌雄”魏野从鼻孔里哼笑出声,随即桃千金斜指对面,左手剑诀带起道道云气,却是书就了一道符令。 符令书罢,却见云天之上,两道人影皆是竹冠道服,手持桃木法剑,飘然而下 魏野居中,离象真形居右,震象真形居左,恰好成了一个草草而成的三才阵形。 “战阵之上,哪还讲什么武决的排场,抓紧时间把阿茗你小子送回星界之门,才是咱做朋友的道义” 这战争宣言,真是好生没脸没皮,充满了仙术士的个人风格。 随着魏野一声怒喝,离象真形、震象真形,同时挺剑而出 这一场乱斗间,没有人注意到巨龟之岛上,一道微光一闪而过。 微光闪动间,却见李大熊一手提重锏,一手护着头,连连“呸”了几声:“呸呸呸呸呸,这贺兰公的鸟毛里果然有古怪居然有那么一道诡异神识藏在内中,若不是俺行事谨慎,只这一下,便要着了道” 一面破口大骂,李大熊还不忘将身后人扯了一把:“马老弟,如何兵刃握紧了,这地方,绝对是危机四伏” 被他拉扯,马腾却是满面茫然,朝着四下望了一望:“这这到底是什么所在” 听着马腾发问,李大熊这头大妖却是“嘿”了一声,得意道:“俺倒是没想到今生今世倒有机缘入得此间。马老弟,你不是问此地是什么地方么换了旁人,只怕是一问三不知,就是俺们那主公,对此地的来历也怕是所知有限。在俺看来,此地八成便是太一紫房的下元宫阙,这岛倒有七八成是下元宫阙所在的玄云之海中,那头呼吸元气的神龟变化而来。” 马腾虽然也有些家学传承,然而于道法上却是一抹黑,只是重复道:“神龟” 李大熊哼笑一声,懒洋洋地道:“这乃是道门中的秘辛,若非老哥我大有机缘,当初在凉州地界寻洞过冬,却遇见了关尹子的书童在山中遭了一头怪鸟毒害。那怪鸟法力甚高,我不敢靠近,只得等那鸟飞走之后,将那书童身上带着的几根竹简带出来,方才知道大概。” 这头大妖说着,将手一指天空,方才说道:“据那竹简中所言,关尹子在函谷关遇见太上道祖,相随出关。那太上道祖身边有个僮仆名唤徐甲,本是一具枯骨,得了道祖垂怜,受了一道神符方才重得人身。只是这徐甲心思不好,走到函谷关地界,却不肯再随侍道祖,还向道祖讨要银钱,因此上断了仙缘。” “只是那关尹子成道之后,念在徐甲与自己也算是有同门之谊,怕他在尘世堕落,于是以绝大神通开辟了这一处世外洞天,号为太一紫房。又因那徐甲本是一具枯骨,要参上乘功果,便要真正转为人身。这太一紫房中三元宫阙,便暗合着人身统于天地的妙理,以为徐甲日后成道之基。本来这等仙家洞天,若无机缘,老哥我便老死了,也无路可入,却仗着主公与那怪鸟斗法,引我入得此间,岂不是大大的福缘” 第440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五) 一桩桩数百年前的道门秘辛,却从李大熊这头大妖的口中娓娓道来。 然而李大熊面前的唯一听众,听着这等隐秘事,却是一时之间消化不得,只是张口结舌,用那种仿佛第一次认识李大熊的眼光拼命打量了他一番。 直到李大熊一番话讲完,马腾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向着面前这位甚得军心的上官问道:“李军侯,你说的,可是当真” 李大熊一摆手,大咧咧地一笑:“马老弟,我与你也算是在一起搅了好些天的马勺,算是军中同袍,这些事,我瞒你作甚说这些,也不过是示之以诚,断没有要将你灭口的用心在。此刻既然到得太渊宫地界,那俺也不能辜负了这等仙缘,需得去寻觅一件与我长生大道大有关隘之物,后面路途,便劳烦马老弟一个人走去了。” 说着,这位大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向着空中一拗,如同握住什么物件一般虚虚抓在手内,向着鼻下一送,细细嗅了片刻。做完这活计,李大熊方才皱了皱眉,沉吟片刻,方才道:“果然是俺那主公修成的一身精纯火元之气,只是如今这火元之气中倒是有了些夏秋交转的味道,显然也是得了不少好处。不过那贼鸟的气味,也是更重了。马老弟,若我这鼻子闻得不差,俺们那主公,便在这大岛的北面与人僵持不下,你去了,多少也能与他壮盛些门面。只是眼下俺老李手上之事太过重要,着实撕脱不开,便不陪着你去了。” 这大妖一面说,一面将手一拱,分明是个“就此别过”的意思。 他这厢迈步欲走,然而马腾将身一转却是一步前跨,拦在了李大熊的去路之上。 李大熊面色不改,只是笑着问了一声:“该说的,俺也算是都交代清楚了。便连俺们那位主公的去向,也都与马老弟讲得分明,倒不知道马老弟此刻拦着俺的道路,还要问些什么” 虽然语调依然和气,可李大熊说到最后一字上时,周身气机勃然发,直面着李大熊的马腾便觉得四周气息骤然凝固,更有一股锥刺针扎之感猛然从后背上升了起来 这是武者在面临险境时候,最直接而本能的反应。 纵是如此,马腾还是一字一句地道:“李军侯,主公待你、待我,待诸位弟兄,如何” 李大熊还是好脾气地一笑:“虽然不若古之名将,有分醪吮脓之惠,然而衣食甲杖莫不用心,军心士气纯一,人人乐而效死。以俺们那主公的世家子性情,能做到这地步,也约略可算是一位明主了。” 得了李大熊这个肯定的回答,马腾终是忍不住喝道:“那你还做出如此临阵脱逃之事” 听着“临阵脱逃”四字,李大熊还是丝毫不动气,一指这一片无日无月,却有湛然天光的云空,向着马腾道:“马老弟,且看清楚了,此间不是人间,俺们那主公此刻厮杀也不是为了人间战阵之事。李某领了大汉谏议大夫魏公的军饷,为他厮杀,平灭羌贼、教匪,是俺本等所在。然而在此间厮杀的,乃是道门炼气士魏真人,俺却没有这样胆魄,在这样非仙及圣的乱战中保下一条命来何况魏公的饷钱,买李军侯为他厮杀是绰绰有余,买一位大妖为他征讨鬼神,却远远不足。” 说罢,这头大妖也不理会马腾,只是拍了拍这位军中同袍的肩膀,轻声道:“马老弟,你那被妖人催生筋骨的孩儿气息,也在主公那边。虽然主公对你们父子甚是爱重,然而仙道斗法,何等凶险,便是俺们主公这等修为,也难说在厮杀间有余力分心看顾,你若还念着主公恩义、父子天性,还是速速赶去北面的好。” 一语道罢,这头大妖向前几步踏出,不知不觉间就已在半里之外,早去得远了。 若是魏野或是左慈在此,一口便能道破李大熊这举步半里的手段。 虽然尚不到“千里跬步”的程度,然而那闲庭信步间而有挪移之妙,分明便是道门中极高妙的缩地之术。 却不知这头一向混迹在人间,还当上了小军头的大妖,究竟在何处习得这样手段 步步踏入巨龟之岛深处,却见石林蔓草之间,隐隐露出一条小路。 虽然说路都是人走得多了,方才踩出来的,然而这条小路却是被人一斧一凿开出的石阶小道。 那石阶长不过三尺,宽不过六寸,勉勉强强能让人立足,而李大熊这样的魁梧身材,脚板更是阔大,那便只能踮着脚尖走路。 然而李大熊却丝毫不见不耐之色,眉间却是隐隐带起些许喜色,就这么踮着脚,以一种滑稽而不失轻灵的动作踏了上去。 起初这条石阶小径还算是平坦,然而走不过多久,地势就渐渐有向下之势。再过不了多久,竟是一直向着地罅间蔓延。石阶小道在石笋与钟乳石间盘旋缠绕,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走在这条向着地层之下,甚至恍若通往九泉的石阶小径之上,李大熊的心绪却是越来越沉静,面前似有一幕幕画面反复在眼前浮现。 起初,是一头皮毛光滑的黑熊,作为食物链的顶端,除了偶尔进山的猎户,几乎没有天敌。饶是如此,黑熊每日里依旧为了混饱肚皮而奔走不停。 捉鱼、采果、掏蜂蜜、猎山羊、捕山鸡,都是忙碌到闭目为止。 直到黑熊在一处山谷中,遇见了一个白发道者,每日呼吸导引,餐霞饮露,而那人的动作,偶尔却似熊形。 黑熊自然不明白这是修仙之士的熊经鸟引之式,却是懵懵懂懂随之效仿。 那道者也不以为意,倒是偶尔采药还山,还从药囊里取出些黄精、薯蓣之类服饵之物引逗黑熊。 便如此,一人一熊相安无事好几年,直到那道者修仙未成,坐化遗蜕而去。 没了便宜根茎可吃,黑熊依然在道者山居之处驻留良久,却不知何时起,心中却有了一丝灵明,不复懵懂。 说来也简单,于人看来,就是个毫不起眼的念头:“那白毛两足兽已死了,那我要到何处去” 虽然简单,却是黑熊头一次有了清醒的自我认识。 对于山野走兽而言,却莫要小看了这一丝灵明,唯有如此,方才算是捉住了天地间于生灵的那一丝机缘,方才有超脱族类之望。 也不知这头黑熊在山间发懵了多少时候,又尾行了多少砍柴的樵夫、采山的猎户,这头黑熊却是如稚子学步般,稍稍有了些灵智。 至此,虽然这头黑熊尚不能以妖怪称之,也算得上是通灵之兽了。 只是有了灵智,却对黑熊来说,却是忧患自此而生。试想,若将一个人放逐山间,与禽兽为伍,除了那些天然便有些诡异倾向,爱禽兽而不爱人的病态人格,谁人不是痛苦万分 而一头熊,却自感成灵,灵智增长间,却依然要与禽兽为伍,又是何种情形 若是这头黑熊乃是在莽荒绝地,自感成灵,那也无非是就乐得处在山大王的位置,还依着本性去行事。 偏偏它的机缘太好,也算得那无名道者生前养下的灵兽一类。偏偏在它自感成灵时候,那道者也早已撒手尘寰,不要说传法上师,就是些许指引,也没处求去。 狼孩之所以为狼孩,那是因为后天教养都在禽兽堆里,自然返祖,由人化为异类。而这头黑熊,得了些微后天教养,正卡在由异类化为人的当口,却落了个不上不下,其苦可知。 也不知吃了多少亏,又拍死了多少倒霉的樵夫、遭瘟的猎户,这头黑熊也不知被猎户追杀了几回,换了几处山头,却在此刻遇着一件异事。 因为当初受那道者喂了几年黄精、薯蓣之类,黑熊倒是对这类山中穴居的两足兽颇有好感。只是自那位道者坐化之后,再难遇到这等机缘。 却不料一年深秋,这黑熊正在寻找过冬岩穴时候,在一处隐秘峰峦之下,见着一个两足兽驾着山火飞腾半空,与一头模样怪异的大鸟厮杀。 这场厮杀也不知经过几个明暗交替,那两足兽终于不敌那怪鸟,被啄破了胸口,落下地来,就此死去。 那怪鸟吞了这两足兽的心脏,也不为己甚,随即飞离。 倒是这黑熊,大着胆子向前来嗅了嗅那两足兽的尸首间,却被这两足兽怀里一根竹片触动。 也便是仗着这根竹片,这黑熊那如混沌初开的灵智,骤然得了极大补益,寻常妖物苦求不得的入门吐纳修持口诀并许多道门秘辛,就这样印入了黑熊识海之中。 而对黑熊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两件事。 第一,便是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乃是道门中那位道号文始先生的前辈古仙人留下的秘藏,甚至还与太上道祖几分关系。 第二,便是那啄死了这身怀竹简的道人的怪鸟,便是刚刚自封贺兰山神的妖王。 得了竹简开启灵智,又得了道门吐纳口诀,黑熊的修为精进,自然也成了水到渠成之事。 且它修持了道门正宗筑基之法,身上妖气自然收敛,寻常修行之士也难看出它的跟脚。 借此优势,兼之山中清修不免静极思动,黑熊便离了山中,化成人形,给自己起了个“李伯玉”的官名,混迹人世。 起初不过是偶一动念的游戏之举,却不料便在此时,不知多少年都安享香火供养的旧时妖鸟,如今的凉州鬼神之长贺兰公,却是动作频频。先是压服了凉州山水、河湖、村社各路神灵,又将主意打在了凉州的山精水怪头上,不论是修炼千年的妖王,还是初成气候的妖兽,一并都被抓了壮丁。 只有如今诨名唤作李大熊的黑熊精,却是因为混迹人世,反倒逃过一劫。 但贺兰公的行动,落在李大熊眼中,又岂能不知道这位旧日有一面之缘的旧识,是打的什么样的主意 虽然对太一紫房、三元宫阙,李大熊也是知之颇深,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这一身本事或许也算是个大妖,但对上贺兰公却是妥妥的十死无生。尽管对太一紫房、三元宫阙,李大熊心中也不免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念,却是不敢稍有异动。 于是便只能看贺兰公起高楼,兴祆教,步步布局,一直到一个根本不在贺兰公预料中的人物,如从天而降一般,一步步打乱了贺兰公这渐渐到了收工时候的棋局。 此刻,李大熊安能不动心否 至于假意被某个仙术士那猛然散发出的“王八气”薰坏了脑子,倒头就拜,积极卖命,也便是顺水推舟了。 所等的,也不过今日能够潜入太一紫房的一个机会 平心而论,这一幕幕、一场场旧日记忆串联起来,便是魏野也不得不感慨几声:“大有气运”、“疑似主角”、“只奈何这故事不是禽兽流”。 然而李大熊面色不改,依然向着这条石阶小径缓步而下。 石径名为“问心”,其上自有禁制,非身怀引路竹符之人不得入。 既然是问心,那便不管前尘种种,只一心宁定,万念平息,随他千问白问罢 只有李大熊的步子,依然沉稳,向着重点走去,呼吸更是平稳,毫不紊乱。 于这点上,李大熊倒也算的是半个玄门中人了。 而问心石径的尽头,没有宝藏,不见桃花源,有的只是一片地下湖泊。 一头其大若楼船的巨龟,悠然自得地在湖上缓缓游弋。 龟首纯白,隐带青色斑纹,龟甲却是分作五色,通体如玉,焕彩光明。 这头巨龟,此刻正以和善的目光盯着李大熊。 而李大熊也以毫不掩饰的眼神望着巨龟,轻轻开了口:“那根竹符有言:玄云之海中有神龟,呼吸元气,流行作为风雨,通气三元,无不至者。上有九真,三三为位,左有韩众,右有范蠡,中有太城子” 听着李大熊背诵着这段文字,巨龟眼神依然慈和,向着李大熊看了过来。 李大熊也毫不犹豫地望向巨龟。 “左为司录,右为司命,中有太一君;左有青要玉女,右有白水,中有玄光玉女。玄光玉女者,道元气之母也。左有司录,右有司命,风伯雨师,雷电送迎,仙人玉女,宿卫门户,故名曰太渊之宫对,太渊之宫” 李大熊的声调猛然高了八度:“但是一般人不知道,只会惑于太渊九真,甚至以为占据了三元太一君之一,就是得道了不是的他们错了,都错了只有我李伯玉知道,真正的长生之道不在那种地方” 不顾面前是看不见底的深渊巨泽,李大熊身形一转,猛地一步跨出,下一步就踏在了水波之上。 而在他脚底沉入水中之前,他又向前跨步而出。 如是九步,李大熊便立在了巨龟的背甲中央。 不论李大熊步伐如何缩地挪移,巨龟的眼神始终跟随着他,片刻不离。 李大熊也毫不在意地对视着那双无比温柔的眼睛,沉声说道:“三元之宫,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下元太渊宫,虽然三元并称,然而太渊宫下的神龟,才是太一紫房元气之宗神龟呼吸,通达三元,才使得三元宫阙得以存在而真正想要长生,要获得的不是三元太一君之位,而是你,神龟只要吸取了你的元气,纳为我用,才能真正长生不死,与天通寿” 听着李大熊的宣告,巨龟依然温柔地望着他,仿佛丝毫不懂得他在说什么。 而李大熊望着巨龟,一时之间也踌躇了:“但是,我到了神龟的面前,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将神龟体内这无穷无尽的元气纳为己用” 便在此刻,巨龟微微张了张嘴,却有一个带着一贯傲慢的男人声音从龟口中发出,那声音震荡地下湖,在水面上生出了层层波涛,就如同暴风降临一般: “要将太渊宫,甚至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的元气纳为己有,当然也是需要技巧的。比如,像本座这般,舍下一尊炼养数百年,早已成就圆满的法相化身,入主神龟身内。则慢工细活,打磨良久,终究能驯服神龟,而将这元气之海,归我所有。” 一声即出,李大熊面色不由得大变,只是怒喝出声:“是你,贺兰公” 巨龟口中,来自贺兰公的声音淡淡而笑:“自然是我。实在想不到啊,数百年前那头只敢躲在灌木丛中,偷看本座大展神威,击杀了那关尹子书童的狗熊,如今也算是有出息了,居然敢趁着那小道士在外面与本座捣乱的机会,偷摸进这三元宫阙的根本重地,想要偷盗本座的东西” 不待贺兰公将话说完,李大熊已然怒啸出声,一身甲胄衣物都被他撕得粉碎,却是露出了一头通体玄黑、暴戾之气满身的巨熊,猛地朝着巨颅扑来 第441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六) 李大熊现出真身,他数百年修持玄门吐纳之功,早已将肉身庐舍修炼得如纯钢一块,虽然尚未彻底脱去熊罴原形,固形为人身,但是却胜在修为深厚纯一。 起码,比魏野那速成仙术士要强了不少。 身形移转间,李大熊黑熊原身配合缩地之术,直上巨龟之首 熊掌猛然怒击,一掌正中巨龟左眼 然而熊掌落处,虚空之中却有如鱼鳞般的奇光突兀生出,片片相结,隔空卸力 就算是李大熊真身如混铁,掌势如排山,这一掌而下,却是丝毫无功,反倒是一股反震之力,自熊掌贯入,直沿着李大熊前肢入体 哪怕真身强悍万分,早已脱去了熊罴本质,李大熊受这一击仍然是吃亏不小,熊形后退数步,方能借势化消于劲。 巨龟仍然是一派温和眼神,可是藏身在巨龟形神之间的贺兰公却是嘿然冷笑:“熔铸真元于四肢百骸,丝毫不见玄门正宗法度,却是别具一格,要比那等术法花俏太多的道士有意思得多。你这头狗熊,也倒不算是全然无能无趣之辈” 这话,在贺兰公,大概已经算是极为认真的赞美,值得听的人拿回去裱起来一样。然而李大熊此刻哪里还管这个 巨熊仰头咆哮,随即身形再转,向着巨龟鼻孔处再冲。冲势中,巨熊原身若人立,一双前爪相对于胸,收腹控背,腰身发力 正是司马铃最常用的那一招八极拳架铁山靠 此刻的李大熊显出巨熊真身,自然不能和娇俏少女比可爱,然而若论“铁”,李大熊真身犹胜坚钢,若论“山”,他更是算得一座不折不扣的小山。 铁山二字,于此实至名归。 一记铁山靠中,巨龟面前层层如鳞奇光涌出,不论何种力量冲荡,这排列严密、暗含法度的护御之力,总有自信能将一切外力消解、反弹 然而随即便是一声大震 力量与力量最纯粹的冲撞,在如鳞奇光延展蔓延中,流泻出道道波纹,让这些光鳞不得不随波而乱 水波随风而乱。 而风声若吼,如虎啸山峦。 风吼声中,一口桃木重剑自天而下,如天星坠地,如金乌下击 可却有天柱中折,化为封星拦日的一棍。 玄云之海上,洪波乍起,浪迸如柱 魏野握着桃千金,目光与何茗一错。 然而那双一向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只有腾腾战意,恍如实质。 青钢棍上雄浑大力再出,向着魏野反震而上 “喝啊” 清喝出声,仙术士不待反震之力生出,已然一手弃剑,身形随风而退 人已退,剑犹在,此刻天中又是一道竹冠道服之影掠过,便有青白电光窜动间,向着桃千金剑柄处再加三分雷火之威 青钢棍急旋而起,一卸一挑之间,桃木重剑倒飞而出,然而何茗身形也是疾退数步。随他身形后退间,电光在黑色甲胄间流窜无止,更带起纯正道门雷法破魔之力,欲崩摧困心魔锁 然而雷光窜动间,却是丝毫不得门径而入。黑色甲胄之上,更是时时有活物蠕动一般,向着雷光所过之处,迅速修补伤损之处。 几轮交手,魏野倒是看得明白,何茗身上这件黑色甲胄,不似金铁铸成,反倒似是一类活物。 而且是经过特意改造,带有绝缘体性质,能隔绝雷法破邪灭魔之力的活物。 这等甲胄,对道门中人,特别是修行雷法的道门中人,简直就是充满了恶意的物件。 想想也对,自家对贺兰公而言,简直就是最让人厌恶不过的对头,贺兰公不针对自己擅长的领域做些布置来恶心恶心自己,于情于理那都是说不过去。 然而,魏野面上却是冷笑一声,心念动处,指划云气,符令再成 道道赤金箭光,从何茗身后窜出。 正是离象真形出手 虽然局面看起来像是个三对一的围殴,但实际而言,倒是魏野扮演了一个劳心又劳力的高明傀儡师,同时操纵着两具傀儡,困战自己的搭档。 此间辛苦,可想而知。 赤金箭光尚未及体,何茗周身气机猛然一变 原本充满了武将那掠如火、撼如雷,生死之间分胜负般气质的何茗,一瞬间气机变得渊沉如海,而在这一股深沉气息之间,玄云之海上杀机自水下而生 道道冰枪自水中窜出,正对上了离象真形催动的洞阳炎光箭 冰炎相冲,冰枪爆裂,炎箭无光,只有丝丝水汽蒸腾如雾 而便在此刻,何茗却是身形再转,抛下魏野不理,直向离象真形而去 一旦离象真形被一棍打灭,战场之上,让仙术士哪里寻得出时间修复离象神君真形符 魏野此刻立刻冷喝一声:“摄”同时符令再催,离象真形顿时一步踏入虚空。 然而就在魏野催动离象真形退走瞬间,仙术士脚下气机大变,近百冰枪猛然窜出 此刻挡无可挡,仙术士只能猛地身形飞转,朝后疾退 如果单就是对上何茗,以魏野从太渊宫中得来的好处,精进的术法,纵然不说是全面压制,但胜算起码也有六七分。但是此刻的何茗,身上黑甲,道术难侵,又平白多了一股寒冰之气,正好是魏野最拿手的洞阳离火的克星。 这便把预先设想的战术压制变成被战术压制。 这架也打得太可怜了些。 而在此刻,那一头霜毫狼兽望着魏野身形,猛然长嚎出声 只见玄云之海那一块块被韩众化身白虹绞碎的浮冰,竟是纷纷人立而起,重又化作无数身披青黑瘊子甲的陌刀武卒,向着魏野冲杀而来 李大熊那一记铁山靠,依然没有冲破如鳞奇光。 然而大力冲击之下,那原本排列得严整无比的光鳞,却是在力量冲击间有了一丝散乱。 仅仅是一瞬散乱,李大熊的双掌就已经猛然捣了过来,双爪虚抓,猛然开撕 便是这一撕之间,光鳞崩碎,巨熊欺身 熊掌抓紧了巨龟鼻孔,双爪发力,似要将巨龟皮肤撕裂。 然而在这熊爪之下,巨龟却是丝毫没有受伤。 只有贺兰公的声音继续淡淡而起。 “本座在安息国,与真正的祆教对敌;本座在西域,与真正的佛门为敌;本座在汉土,便与汉地鬼神,乃至道门为敌。然而本座哪怕步步皆敌,却是成就越来越大,直到今日,连道门也不得阻我,而即将敬拜我为上上太一道君。纵使有一二不识天数之人妄加阻挠,最终也只是败亡下场,你却道为何” 李大熊知道,这等时候,根本不该去理会这自我陶醉的贼鸟,只是全当没听到,只管将双爪用力去撕巨龟外皮。 然而贺兰公却是不打算浪费这个听众,缓缓地说道:“其实,不过是个眼界的问题。在你这样山野妖怪眼中,世界无非就是面前所见的一草一木、一鸟一兽。在祆教、在佛宗、在道门,所见的黄沙万里、皑皑雪山、海波万顷、名山大川,乃至日月星辰、神国净土,便是极限。” 说到此处,贺兰公语调中带上了不尽感叹之意,大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意思。然而李大熊此刻只是哼哧哼哧地卖苦力,依旧不去听。 但贺兰公却还是在感慨,顺道还牵扯上了李大熊:“就像你这头黑熊,侥幸得了一丝灵智,终于修炼成妖。又得了道门正宗吐纳之术,几百年苦修而得变化人形,混迹世间,还混了个汉土的军官,吃上了俸禄。这等成就,一头山林中为果腹操劳的黑熊,是怎么样也想象不出的。昔日黑熊,今日大妖,两者之间,便是超脱族类之妙,想来就算你如今重新显出黑熊原形,又何曾真的将自己视作一头熊了” 说着,贺兰公也不去管李大熊头上冒汗如蒸,又继续道:“外面那一班道士,在凡人中,皆算是有大机缘之辈。旁人不过男耕女织,服役缴税,辛劳几十年,一抔黄土埋身。或有经营田土、贩卖商货,积蓄财物,少得享受。却又要受官府盘剥,如同猪羊。再有大族聚居,抚育子弟,或修文,或习武,偶得官身,略有威权,又要在官场倾轧中劳心劳力,一个不好,便有灭族之祸。” “就算是诸侯天子,又能如何本座所见,仅仅是汉土,便有几多诸侯绝嗣除国,几多天子不得善终。一时煊赫,也成黄土虚话。便有龙气庇佑,然而朝代相替,除了一二明君,余者仍然碌碌,还要受东岳蒿里所治,不得自由。” 说到这里,不知怎的,贺兰公的口气中却带上了无尽悲天悯人之意,实在很不合他的画风。 “便是这些道士,纵然有机缘踏上仙道,真正能打破天人之隔,飞升而去的又有几个看看今日闯入三元宫阙的这几个货色,老的老,少的少,还有个心怀大愿到了走火入魔边上的妄人别的不论,就说你那主公好了,人间五欲看似单薄,却是样样不少,精进超脱之心,更是三人中最差的一个。这等人,莫要说与本座相比,便是和当初创建太一紫房的关尹子相比,又算得什么” “太一紫房,不过是关尹子留与徐甲的成道之基。便是后来的徐甲,身怀那位老头子的神符,自有前路,对这处洞天也看不上眼。然而便是这些飞升而去之辈所留下看不上眼的东西,放在道门中人眼中,便是无上秘藏,更是能让本座以此地为根基,倒转玄门体系,称圣做祖的底气” 说到这里,贺兰公却是幽幽一叹: “只是,这等别人不要了的玩意,本座却要与你等虫豸般的角色争抢不止,这真是何等无聊,何等无趣” 一声“无趣”,直震得李大熊耳中出血却听得贺兰公感慨道:“此青天之外,犹有青天。日月星辰之外,尚有日月星辰。老是与你们困在这个囚笼里面打混,实在是憋闷得很。若是以前,本座眼光不足,那也就罢了,然而如今,本座却是对这等事清楚得很,却叫本座还如何甘心” 这一声吼叫间,贺兰公那一股庞然神力便向着李大熊袭杀而去 左慈端坐在火凤之上。 这一头火凤,本是法力幻化而成,然而此刻却是隐隐凝如实质,不似虚化之物。 在火凤周身,符文形状也自大改,却见仙真罗列,玉女往来,道道清气,环绕凤鸟之身。 这便是绛宫之中,所残存的一点玄门体系,尽数收纳于此。 要说以三元宫阙、三元太一君之位而论,左慈如今便是货真价实的上元太一君,倒比魏野和张角都要强些。 然而统合的却只是上元绛宫玄门体系的余烬,这等成就,不论别人,就连左慈也懒得拿来炫耀骄人。 火凤飞腾之间,便见到那赤红魔宫中、无底血海间、八瓣心峰上、八方尸林里,处处都是妖鬼罗刹、魔女夜叉歌颂禅唱之音: “此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烦恼亦无涅槃。彼等欲入涅槃。金刚场陀罗尼中。无菩萨法及诸佛法。彼等欲得成佛。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善法及不善法。彼等欲舍不善。金刚场陀罗尼中。无彼岸此岸。彼等欲达彼岸。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成就诸佛刹者。彼等欲成就诸佛刹。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魔及魔名字。彼等欲降众魔。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声闻及声闻名字。彼等欲超过声闻法。金刚场陀罗尼中。无辟支佛及辟支佛法。彼等欲超过辟支佛位。金刚场陀罗尼中。无众生及众生名字。彼等欲化诸众生。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利无非利。彼等欲求利。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欲及欲名字。彼等欲离欲。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恼及恼名字。彼等欲离恼。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痴及痴名字。彼等欲舍痴。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智及无智。彼等欲证智。金刚场陀罗尼中。无有烦恼及无烦恼。无有净及不净。亦无有教及无教。无慈无悲无喜无舍。无施无悭。无戒无犯。无诤无忍。无进无迨。无禅定无乱心。无智无无智。无堕。无声闻无辟支佛。无诸佛无如来。无法无非法。无深无浅。无识无非识。无名字无证处。无烦恼无涅槃。无诸力。无菩提分。无诸根。无正念处。无正定处。无四如意足……金刚场陀罗尼。若修得者。不舍凡夫法。不取不执亦不远离。亦不建立。不须超过。不证不舍。不思惟舍。不胜不出。无有懈怠。不惮不护不悔不触” 随着禅唱之音,便有血云凝成,血花飘洒而下,更有无数血、肉、皮、骨、髓,结成种种珍宝、果实、香料、天衣、兵刃,让遍地魔众,欢喜踊跃。 这是尊胜大鹏勇父明王与三界降伏威容诸佛母给与此间魔众的赐福,但是对左慈与火凤而言,这等花雨、宝雨,也和强酸雨没什么区别,只能飞空而避。 亏得左慈此刻尚能淡淡开着玩笑:“小生都已然是上元太一君了,那中元与下元,不知道如何了” 便在他一念动时,却有一个高亢尖锐又带着北方口音的男声猛然震荡此处: “太上中古以来,人教化多妒真道善德,反相教逃匿之,闭藏绝之,反以邪巧道相教,导化愚人,使俱为非。其中大贤远去避世,无有真道,乱其民。其中下愚,因为无道,起为盗贼。民臣俱为邪,聚蚊成雷动,共逆天文,毁天道,逆地意,反四时气,逆五行。使灾怪亿亿,三光失其正明,人民大愁苦之,得昏乱焉,治不得平安,正由此也故真人宁知此罪重不天不除之也。吾不教,子当谢也。故所以当于旷野者,当于鲜明地。所以四达道上者,道者主通事。所以四达者,当付于四时。天之使气也,且为子上通于天也。四时者,仁而生成,且解子过于天地也,后有过者,皆象子也。天从今以往,大疾人为恶,故夫君子乃当常过于大善,不宜过于大恶。慎之,慎之” 这段经文章句,正是太平经中演说道法教化之一节。 虽然不比那一篇佛门禅唱繁杂,却是正对其路,应了“无有真道,乱其民”一节,正对着这佛门禅唱而来 受太平经章句扰动,顿时佛门禅唱一时屏息,唯独左慈面前显出一轮浑圆宝光,光芒中,只见张角佝偻着身子,箕坐在金殿台阶之上,面前那一条黄龙,硕大的头颅却趴伏在地,欲挣无力,只能口中吐出道道精芒,向着张角延烧而来 张角手中那支木杖就立在金殿阶前,木质早已变得苍翠一片,将黄龙金芒堪堪挡住在前。 直到张角一段章句诵罢,方才看了左慈一眼:“原来上元太一君已在道友之手,那为何如今下元还不得归位” 第442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七) 张角与左慈一晤。 中元黄庭与上元绛宫一晤。 都是道门中修为深湛,还差半步就要铸就长生的人物,眼力见识都非寻常学仙之士可比。只一眼,就清楚了彼此的处境。 “上元绛宫,保不住了。” “倒是大贤良师你的中元黄庭宫,尚有可为之处。” 听着左慈如此说,张角那削瘦而满带风霜之色的面上却丝毫不见喜意:“绛宫为国主,身中最重。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下元太渊宫,三元宫阙统合,方才演化成太一紫房这一方仙宫世界。也唯有三元宫阙统合,才能外感天地,内外交融,绛宫已失,纵然道友抢下了些许余脉,终究不能成事。” 听着张角这般说,左慈也是轻轻一叹:“到了此时,若小生根本不想成事,那又如何” “不想成事”四字一出,张角面上神色大变 一直被他插在金殿宫阶之下的木杖,随着主人心神波动,无人拨动就自行飞起,木杖顶端那一颗木瘿却变成了苍青色的如意云头,下缀明珠流苏,杖身分嵌八卦符节,莹莹如玉青光闪动,贵气莫名。 木杖变形,那一直被张角隐隐压过一头的黄龙突然剧烈地扭动起来,连连发出怒啸,一股股化石消金的浑黄精芒若不要钱一般地喷吐而出。然而在木杖之前,黄龙的挣扎却丝毫没有什么用处,依然被来回飞旋无定的木杖锁死了气机变化,不得稍移 左慈饶有兴趣地望了一眼这根木杖,向着张角道:“这便是太平道的九节太乙杖,大贤良师号令三十六方道徒之物同道间传言,此物乃是随太平经一同降世的天成之宝,小生原本是不信的,然而如今见着实物,方知传言不虚。只是九节太乙杖乃是太平道镇教之宝,大贤良师将它也带入这险地之中,若是失落了,可如何是好” “若让某人成就上上太一道君,太平道便是人人都手持九节太乙杖,也毫无意义。若不然,便是将此杖折损在此间,能为太平道后世门人弟子,除掉一个绝大隐患,吾又岂会吝惜” 说罢这句话,张角不再理会左慈,双目闭起,重又向着那头黄龙念诵起太平经章句:“皇天之气悉下生,后土之气悉上养,五行之气悉并力,四时之气悉和合,三光更明,天下同心为一” 说起来,贺兰公欲借太一紫房成就上上太一道君,这对道门而言,冲击固然极大,然而就此时道门各脉而言,那等烧铅炼汞、服术茹芝、吐纳导引之辈,倒还真不用太担心。虽然在旁人眼中,这些货也被视作道士,却都是只求一己长生的自了汉,乃是方仙道一流人物,算不得道门根基所在,有他一个不多,无他一个不少。 而一向以教化万民、道德立教为宗的太平道,却是不得不正视这个局面。 太平道立中黄太一君,乃是借黄帝、老子为宗,为道气虚拟其名,而非是实在实有的这么一位血食鬼神。 便是太平道中人修持诸般道术,立下种种科仪礼数,也是假其名而借其力的手段。 但是一旦让贺兰公借着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体系,真真实实地成就了一位“上上太一道君”之神,那么在道门体系之中,上上太一道君与中黄太一君必然重合、互融。 那么从此之后,太平道究竟是道门大派,还是他贺兰公成就上上太一道君后的私产,简直不问可知。而太平道弟子门人,究竟是学仙之士还是贺兰公的神仆,也就再清楚不过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自贺兰公欲成就上上太一道君之日开始,他与太平道就成了生死仇敌,绝没有和平共处的可能。 这也是张角身为太平道立教之主,作为大贤良师不得不应下的责任。 左慈心知张角这厢绝没有退让的道理,也便不再多话,只是将目光一转:“下元太一君总是要归位,只盼着不要让这位西凉神王得手才好。” 祝愿都是美好的。 现实总是残忍的。 山间道路上,身披战甲、手提长枪的马腾匆匆而奔。 作为支援魏野的生力军,同时也是魏野麾下部将里,少有的家学渊源又武艺精熟的角色。司马铃对马腾的装备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马腾身上那件青黑鳞甲,虽然还是汉军中最常见的胸甲、背甲用革带相连的款式,却是从风月堂订购的精制品。上面所缀连的甲片,也不是寻常铁片,而是从成了气候的海中蛇怪身上剥取的鳞片,穿在身上有壮大内气、辟御咒力之效。 而马腾所带的乌啼枪,上带一道引聚金气、化为萧杀枪劲的符令,善能破甲,也不是魏野带着道兵们草草祭炼过的那种粗制附法武器可比反正都是从魏野的账户付费,当然要最好的。 按照封岳的说法,乌啼枪与海蟒甲衣匹配,足够一个三脚猫的小卒变身成战场绞肉机一般的斗将。 这话封岳也只敢在司马铃面前吹一吹,要是换了魏野在前,仙术士只会摆着一张嘲讽脸:“战场绞肉机一般的斗将在仙道神道征伐之间,这级别的个人武力顶个卵用” 平心而论,就算是魏野自己,若不是太渊宫体系向之全面放开,高深法门不吝相传,就凭魏野原本的那点手段,在这场太一紫房归属之争中,也不过是三脚猫一般的存在。 这个时候,有谁会关心马腾区区一个凡人在做什么 风吹雪落,剑腾雷飞间,这个不善言谈的男人终于踏进了魏野厮杀的这片战场。 马腾隔着那一片黑甲陌刀武卒的军阵,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伏在霜毫狼兽背上的青年。 一股血气就这样直冲他的脑门,手足更是冰凉,只有手中乌啼枪被攥得更紧了些:“果真是你,我凉州马氏忠孝传家,却真料想不到,到了我这辈上,却真的出了你这样一个逆子、孽子” 第443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八) 中天云波诡谲,玄云之海杀声渐盛,战嚣渐频。 两士相对,兵杖并行,只能说是斗。 甲兵皆陈,车骑成列,方才算得上是战。 星界之门判定冒险者战斗力的方式,也是从“战”这个字上下手。不论武技如何精妙、术法如何玄奇,星界之门的战斗力评级标准都是如此简单粗暴:面对那十、百、千、万的对手,你能不能战、敢不敢战 魏野至今为止,也没有闲到蛋疼地去参加这种差不多和游戏通关排行榜一般的个人战力评级,事实上,除了那些纯粹靠出卖战斗力赚通用点券的星门佣兵,也没有什么人会在战力评级上下大功夫。而体系成熟的冒险者互助组织如大枪府之流,倒是更倾向于内部培训,而不是随随便便地靠着战力评级榜挖人 真正值得重金挖角的人物,也不是一个面向普通冒险者的战力评级所能局限的。 但如今,仙术士却是亲身体验了一把星界之门战力评级测试场的待遇。 就一个字多 前后左右,腹背皆敌。 南北东西,处处皆敌。 在霜毫狼兽的一声声唳啸声中,原本那些落于水、浮于冰的陌刀武卒,纷纷都向着这一片雷火交织的战场聚集。 水面、冰面,乌压压地一片沉默的黑甲军在靠拢,只有甲叶撞着浮冰的脆响密集地响起,让人听着不由得有些犯恶心。 没有吼声如雷,没有震耳咆哮,就是这么沉默而又不沉默地聚拢,满是恶意地逼近 受这股诡异气氛一逼,一手执定狱雷刀的震象真形首先有些不稳。 正确地说,是狱雷刀有些不稳。 狱雷刀乃是项王旧物,而当年那位打遍天下诸侯的西楚霸王是怎么败亡的垓下楚歌、十面埋伏,虞姬自刎死别在前,汉将率军围杀在后。偏偏这些军将也都非是樊哙、英布、彭越这等出名勇将,摆明了车马是韩信用来消耗项羽勇力的炮灰 却与今日情形微微有些相似。 不知是狱雷刀中沉埋的那一段陈年记忆再度复苏,古铁刀鸣啸间,青白电光猛然在刀身间窜动 受这股青白电光所激,震象真形双目猛然圆睁,却是有一股异样气机自狱雷刀中生出,猛然贯通了震象真形周身 离象真形一仰头,青紫电芒自双瞳之中直贯而出,同时口中猛然狂吼出声 这一吼之下,便有一道符令从震象真形口中脱出,却是被电光一绞便碎 符令崩碎,魏野原本与离象真形气机相感,此刻顿受术法反噬,闷哼一声间,剑势猛地一挫。 生死相搏间,哪能容得他出这等纰漏何茗觑着这个破绽,长棍一盘,震开了身侧为魏野掠阵的离象真形,随即一棍当头打下 仙术士步子后退半步,欲避已迟,却是左袖一抖,一方拳大青石自袖中抖落。青石出袖,见风即长,猛然化作一方大石,正挡在何茗棍下,就势一托 青钢棍一棍而下,火星四射间,这一方混元如意石顿时迸裂,然而魏野身形便在此刻向后急退,又拉开了两者距离,总算是没有被这一棍给开了瓢。 便是这一抖袖、一退步间,战场之上又爆出了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巨响声中,一个距离震象真形最近的陌刀武卒,连陌刀都来不及挥出,就这么直接用胸口接下了狱雷刀的刀背,像一只皮球般地直飞上半空 而在这陌刀武卒腾起的同时,一道磅礴刀气猛地冲破了瘊子甲的束缚,将这劲弩亦难破防的甲胄撕得四分五裂,而那陌刀武卒更是在刀气窜出的同时,被同时窜出的青白电芒绞成了一片惨灰色的怨气,随即就被搅散无影 魏野微微一偏头,一弹舌头:“这么夸张在董卓那肥佬手里,可没见你这么卖力,难不成是刚才与五城真人放对,被雷电精气充了能的结果” 对于魏野这个主人,不论是狱雷刀还是被狱雷刀操控的离象真形,此刻都丝毫没有理会之意。离象真形只是握紧了手中狱雷刀,向着那些聚拢的陌刀武卒再踏一步。 一步踏出,一刀挥出。 古铁刀身直意猛,不弯不屈,然而每一次挥动,便有数条人影飞起在半空,随即被刀气撕裂、雷光净化 “啧,真是抢我这个正主的风头” 嘴上说得轻飘,魏野身形却是一晃,风虎遁诀催动间,猛地掠到震象真形之前:“这死脑筋的家伙,就交给你来” 一语未毕,震象真形双目电芒尽吐,向着魏野便是一刀拍来 “有没有搞错连我也要砍” 惨叫一声间,仙术士手中桃千金猛然脱手而出 桃木重剑一脱手,剑身磕着狱雷刀背,却是不弯、不断,紧贴着狱雷刀一阵急旋 桃仙法剑、通灵神兵,一旦相遇,便是火花四射的拼杀 魏野剑诀再引,袖中六甲箭猛然窜出,却是直取震象真形头顶 震象真形身后,何茗低吼出声,棍花翻腾间,精钢打造的六甲箭顿时受力不住,纷纷倒飞而回,箭杆之上,裂痕累累,眼见得受损不小。 然而被魏野祭起六甲箭一扰,震象真形腕子一抖,狱雷刀身雷光再闪,猛然将桃千金迫开,随即便是回刀一斩 青钢棍、狱雷刀,首度相逢。 虽说何茗这根青钢棍也是名匠锻造,里面也没少添加各类贵重素材,但是这一棍迎上狱雷刀,却是刀入棍身半分 魏野觑得有便宜可占,将手一招,桃千金重落手中,向着何茗腕子便是一划 然而随着仙术士一剑递出,震象真形却是猛地将狱雷刀一转,猛地将桃千金震退 “喂,又来好歹也算是我的战利品,又是我设计让你吸纳了雷电精气,结果你这破刀却是个属狗的,翻脸不认人” 魏野的抗议才起了个头,何茗舍下震象真形不管,长棍向着仙术士胸口猛地一捣 这一招尚未得手,震象真形却是将狱雷刀再翻,却向着何茗腰间斩来 第44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九) 狱雷刀异动迭生,别人或许有摸不着头脑的可能,但仙术士对于狱雷刀可算得上知根知底。 董卓也算是应汉德将衰的天命而生,故而未发迹时候便在机缘遇合之下得了此刀。当初大儒蔡邕虽然一口道破了这口古铁刀的来历,但是对于狱雷刀的底细仍然说不上多了解。 若说是项羽故物,那项羽一生戎马、南征北战,散落四方的零碎玩意绝不会少。单就佩刀而论,袭斩宋义、破釜沉舟、坑杀秦军、火烧咸阳、鸿沟划界、垓下死战,项羽短暂一生历经大小战阵数不胜数,也不知道该留下多少把“项王故刀”。 可这把狱雷刀中杀性如此满盈,刀意狂乱如斯,更是彻头彻尾地继承了项羽那既不能摸、更不能撩的狗脾气,活脱脱一把刀中二百五,实在是和项羽这史上第一青年一个德行。 也正因为狱雷刀中潜伏的这一丝杀性作祟,震象真形符虽然结形如生人,但却丝毫没有生人应有的神智灵明,面对狱雷刀中杀性侵染,更是毫无抵抗能力。 只是推想一下在没有魏野搅局的时空,董卓成功进京任太师,志得意满之下,滥杀满朝公卿,纵兵肆虐洛阳,种种带着“过把瘾就死”气息的倒行逆施,却与他董仲颖前半生枭雄做派的画风截然不同。 尤其是强迁献帝与公卿还都长安这件事,更是充满了项羽“得了富贵不还乡,如穿锦衣夜里行”式的画风。这种青年做派,出现在项羽这个自刎时也不过刚刚踏在三十岁门槛上的家伙身上,倒是让人不感意外,但是出现在董卓这个大半辈子在大汉官场中混得如鱼得水的老油条身上,就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奇怪了。 莫不成,董卓进京后种种不作不死、智商下线的幺蛾子,也和这口狱雷刀上潜伏的项羽杀性有关 说不定,这可以作为一个新的汉末史学研究课题,跨学科、跨领域地写一篇论文发表到星晷之眼上 临时转职为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发明家的魏野,不由得为自己的脑洞击节赞叹,恨不得现在就还剑归鞘,立马开始动笔列一个论文提纲出来。 都道是凡人一瞬间便生二十念,但是魏野心思繁杂处,显然更超过旁人,竟是一瞬之间生出这么一大通杂七杂八、有的没的来 但是生死决杀间,还忙着开这等历史发明家型的脑洞,论作死能力,魏野显然并不让古人专美于前。 便在他思考着“狱雷刀与董卓晚期军政策略关系考辨”这么一个大题目时,何茗手中青钢棍猛地格住了狱雷刀镡,便在这一格之下,震象真形欲进无门,欲退无路,竟是死死地卡在了远处。 不待震象真形又有何因应变化,何茗猛然高喝出声,青钢棍旋抡如风,却是将紧握着狱雷刀的震象真形也被青钢棍带起,猛地在半空旋转起来 也就是震象真形本就是符篆结形而成,虽然凝如实质,却不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否则就算以何茗的身手、膂力,敢这么玩人肉甩干机,那被他玩的家伙也非得瞬间腰椎骨折不可 所幸今天与何茗对阵的两个对手,都不能算是正常人。 震象真形不用说了,符篆结形,说是生物,倒不如说是一种介于构装体和灵体之间的存在。无知无觉,没血没泪,自然也不会有疼痛酸麻痒之类的多余感觉。 而魏野这厮从来就不肯和何茗认真多来几回近身硬战就算是不留神被何茗欺进了身,接下来的也只会是桃木重剑脱手强袭,要么就是六甲箭、混元如意石这些仙道流暗器不要钱一样地撒出来。 平心而论,也就是何茗这样内气绵长、击石如粉的怪力小子,能和魏野缠斗多时。换了个寻常武者处在他的位置上,三招之内,不是被六甲箭射成个马蜂窝,就是被混元如意石砸成了包子馅。 最好的待遇,也不过是被那重量异常的桃千金直接拍死的下场。 只是如今多了一个搅局的震象真形,就算是何茗这样太平道有数武者的节奏,也不免被打乱得一塌糊涂。 虽然灵智受困于庞然神力枷锁,然而武者在千百次厮杀间磨练而出的武者智慧仍在。不论如何,面前这个形貌与魏野不差分毫的对手,实在是太过令人厌恶的战场变数,不管能不能一举击杀,能将他排除出战圈绝对没有错 便是这一念之间,何茗棍花一盘,左脚却是猛然朝上一提,一脚直踢而出,正中震象真形小腹要害之处 这一脚上踢之狠、发力之重,不但将震象真形直踢得飞上半空,更是让魏野不由得脸色发青,下意识地将腰半弓。 “好一招撩阴腿臭小子,有你的” 但是不待魏野继续发表什么感想,被踢上半空的震象真形那杀气腾腾的目光一转,正落在了魏野身上,随即身形如鹰攫兔,向着魏野便是一刀直劈而下 仙术士冷哼一声,身形随风稍退半步,左脚向前、右脚向后,左弯右绷,扎成半弓步,桃千金顺势搭在左膝之上,以剑代盾,猛地一迎 桃千金剑脊与狱雷刀长刃一撞。 桃木法剑之上,却是在与狱雷刀相触的瞬间凝水露为膜,光滑万分,混不着力,带得狱雷刀一偏 觑准机会,魏野抢身而进,对准震象真形下腹又是一记膝撞 白虹云波之间,仍然在关注此间战事的韩众不由得发出一声不满之音:“此一剑招,好生下作。” “虽然看不得别人下这种手,但是我自己来出手,便很正常。” 便在这一叹一答之间,震象真形再度飞起,却在飞起的同时,魏野手拈指诀,猛然一掌印上震象真形前胸:“大楚已灭,霸王已薨,前尘虚妄,还不归位” 掌印之下,却是一道新的符令瞬间生成,猛然地朝着震象真形四肢百骸中攻伐而入 第445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 虽然尚未真正入主下元太一君大位,但对下元太一君立身太渊宫的道法,魏野却是已经颇有心得。棉花糖前提是,这些戾魄游魂在震象真形那一身纯之又纯的雷罡电煞面前,能撑持下去,而不是第一时间就被化尽阴气,形神俱灭。 而狱雷刀中这一道融入了霸王项羽执念的刀意,不是戾魄游魂,却偏偏带着戾魄游魂的许多特征,更没有丝毫阴鬼之气,分明是一个特殊至极的异数。偏偏这个异数又遇上了魏野这么个偏科到了姥姥家的术法高手,除了净火之法,别的道术泰半都是一知半解,连这震象真形符也是初学乍练,手生得厉害。 因此上,狱雷刀意才有了这一丝机会,硬是一举从魏野手里夺来了震象真形的控制权。 狱雷刀意代替神魂,行灵明之用,震象真形代替肉身,则是符篆结形而成的神将之体,远胜寻常卵胎湿化的血肉之躯。二者结合,反倒比魏野那如牵线傀儡般的以符行令手法更能发挥出二者的原有实力。 只是狱雷刀意与震象真形这对完美组合,却被魏野一道洞阳符令棒打了鸳鸯 在棒打鸳鸯、坏人情缘、妨碍别人谈恋爱这讨人嫌技能上,仙术士似乎是天生就点到了专精级别。 但狱雷刀意却不是魏文成那样好打发的文艺青年。 在震象真形的长嚎声中,狱雷刀上再度有青色电光窜起,在空气中游走的电弧却带着一股冰冷入骨的味道。 青芒一闪即逝,随即便是耀目白光笼罩震象真形周身,无数精白电芒四窜而出,在空气中刻下蜿蜒灼痕。 最先倒霉的,是随着何茗冲杀上来的一队陌刀武卒,为首的高大兵卒像是要挥出陌刀去劈斩那一道向着他而来的电芒,却是被那道电芒直接合身扑了上来。 原本通身黑青瘊子甲的陌刀武卒就此固定在原地,黝黑发青的精铁战甲转瞬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反倒浮起了一片不祥的惨白死灰色,随即便在陶瓷开裂般的脆响声中,化作了一滩倾泻在玄云之海上的尘堆。而就在这一滩崩散的灰丘之后,那十多个陌刀武卒就像是一只粘土捏成、尚未晒干的泥偶,突然被一道疾射而出的水线浇透,转眼就给清澈的水面添上了一股浊流。 不但陌刀武卒其形已灭,连内中的黑气也是丝毫不存,居然比洞阳离火灼邪净秽之力还更显得清洁溜溜。 狱雷刀吞噬而去的雷电精气来自于五城真人施展的雷法,其中原本不可避免地带有五城真人魔染后的一丝贺兰公神力。但是自狱雷刀吞吐吸纳间,一应外道神力皆是消磨无踪,只剩下了纯之又纯的雷电本源之精,将四周借白帐主神力化形的陌刀武卒尽化虚无。 但也便是这一片精白电芒之间,魏野身子一沉,青溪道服辟水之力登时发动,迫开玄云之海水面,将身向着水下一沉 若是在东海、南海、地中海、波罗的海上,便借给魏野十个胆子,他都未必肯冒着触电之险这样下潜,可玄云之海虽然挂着一个“海”的名头,却是太渊宫中坎水之气化生,却天然不畏震雷之性。 他这里一沉而下,头顶上寒意猛地就蔓延开来,却是何茗脚下踏着水波之处,再度有浮冰凝成,转眼间,便以何茗立足之处为圆心,蔓延成一片如镜冰面。 在这一片冰面蔓延间,更有阵阵不类人间的吼声鼓动,道道黑气自块块浮冰上腾起,就见着一个个陌刀武卒随着黑气向着震象真形扑去。 雷光闪动间,那数十扑近狱雷刀侧的陌刀武卒,顿时首当其冲,化作一具具仿佛积灰好些年的石膏人像,跌落玄云之海水面,随即散成一蓬白灰。 好一口御雷驰电的凶刀 何茗的面色却是依然不变。 他是太平道新生代的第一高手,论太平道法修为虽然几乎垫底,但在武道一途上却隐隐走到了那一道玄妙关隘之前。 更不要说甘晚棠花费苦心地从星界之门采办了金元五体丹与灵枢玉液两味外丹药饵,助他养炼形神、洗髓换骨。这两种丹药哪怕常人服下,筋肉骨骼受药力滋养,都能便如天生将金钟罩、铁布衫这等护身横练外功修至大成一般,而若是武道中人吞服,便将药力谨慎收藏于脏腑之间,日积月累间缓缓与自身精元炼化得恍如纯钢一块,便是什么阴柔掌劲、刁钻剑气、蛊毒咒力之流从窍穴间攻入身内,也等闲伤不得他。 哪怕狱雷刀吞噬雷电精气,再演化出煌煌天雷气象,其威势也不过与洞阳离火之威堪堪相匹配。只不过于杀伐之道上,雷法攻杀,讲究断生判死,一击建功,迅捷无伦这一点上,远非火术可比。 与擅长雷法的对手交锋,只要撑得过对手那三板斧,便有扭转战局的机会。但若是与魏野这号纵火狂交手,那便是大火爆炒不成,还能小火慢炖,只要纠缠起来,便是如蒸桑拿、如掉汤锅,自家里心浮气躁,对手却老神在在,最是闹心不过。 然而此刻魏野潜入水下,却由着何茗率着陌刀武卒正面强撼这口发疯的狱雷刀,用心不良之处,简直一眼就看个明白。 何茗此刻也是混不在意,只是周身气息微变,一道淡淡光华微带赭色,在他小麦色的肌肤上一闪而没,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飘散出来,却是萦绕在他的身侧,不肯散去半分。 如果此刻潜在水下的魏野闻见这股药丹气味,八成就按捺不住地浮出水面来,先弹何茗几个爆栗子再说。 这分明是甘晚棠为何茗洗髓换骨的金元五体丹与灵枢玉液两味灵药,被何茗自脏腑之间催逼出来,暂时强化了肌肤筋骨。 这样一来,短时间内何茗固然是雷火难伤,但是也等于将这两味灵药的效力浪费了大半,简直是再败家子也不过 但是此刻的何茗,又岂会去考虑这些问题随着狱雷刀中又腾起一道精白电芒,下一道电芒尚在蓄力的当口,他大吼一声,抡棍抢身而进 第446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一) 沉重的青钢棍与狱雷刀一错。,,。 xs520。 雷霆一动。 雷霆不动。 刀棍相接,震象真形虎口开裂,原本握着狱雷刀的手掌瞬间爆碎,化为点点碎光而逝 狱雷刀脱开了震象真形掌握,然而震象真形与狱雷刀的气机联系仍未断绝,便在狱雷刀脱手瞬间,电蛇却带着一股肉眼可见的怒意,猛然狂乱窜出 青白色的电芒彼此交织,彼此吞噬,渐趋同化,化为了一道青白光柱,自海面直贯云天。 如同一头亘古沉眠的巨蛇,自惊蛰雷声中猛然惊醒,随后便是扭动着饥肠辘辘的身躯,不计代价地四下里吞噬能够果腹之物。凡是趋近这道庞然电蛇的陌刀武卒,身形瞬间凝固,青黑色的瘊子甲转眼间就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在电蛇扭动着长大身躯之时,这些灰白色的武卒雕塑,随之也崩碎开来,化为一堆堆石膏块般的物事,看上去就像是被暴徒洗劫后的石膏像作坊。 只是,又有哪个石膏像作坊里有这么多的人像,去由着这头青白色的巨兽折腾 电蛇过处,原本静谧无风的玄云之海登时波涛翻卷。层层白浪远望如素练展布,向着四下围攻而来的陌刀武卒席卷而来。 浪头卷动间,又有不知多少陌刀武卒被电光卷入,灰白的身躯四分五裂,一捧又一捧的粉灰飘洒水面,将这一片海域染得恍如雪原 但这样惨烈的景象对何茗而言,却只恍如未睹,那一身黑甲上,似有一根根骨节浮起,伴随着电芒窜动,这一件几若活物的怪异甲胄就这么强行吸纳着道道电流,哪怕骨节表面满布焦痕,但骨节之间包裹着的那一层黑色外膜,却是不断蠕动,拼命地修复着电芒留下的灼伤。 而骨甲护御不到的地方,何茗那小麦色的肌肤上灵光隐隐闪耀,淡淡药香化为丝丝玉色云气,如纱轻笼,欲一举隔绝电流攻伐。 电弧绕身飞旋,转眼间就在何茗周身烙下千百焦痕。这样的伤势,带来的痛楚,足以让精神最强韧的武者也难以承受,人身的保护机制会让大脑瞬间当机,以逃避那几乎无穷无尽刺激着神经末梢的痛感。 但是如今的何茗,受此挫折,却是双目怒瞋,狂态更甚先前 一声怒啸,玄云之海水面涛澜再掀,巨浪涌起,伫立如峰 浪峰如矗,水声如万军鼓噪,寒意却是随浪而起,自何茗足下再度蔓延。 浪峰高耸的瞬间,那一股根本不属于何茗的冰寒气息随即就笼罩了下来,将尚不及下落的巨浪凝成了一棵巨树。 通体晶白、枝杈四张的巨大冰树 而何茗便踏着那一根根横生而出的冰杈,向着那道电蛇上冲之处直追而上 云天之上,墨云乱卷,长虹飞渡,又是另一重气象。 韩众化身的长虹法相伸缩如意,展开时便如一口裁云之剑,纵横往来间,便将墨云截割成丝 可哪怕长虹往来无停,墨色云朵却依旧循环往复,五色法衣偶尔在云间露出片裾只袂,也不过是电光火石般一闪即逝,丝毫没有与这一道如剑长虹正面对上的意思。 只有一枚形如竹节的淡青符节无端自墨云间飞出,映着虹光一照,便在符节上浮出一列列错银古字,字字闪动如萤冷光,脱出符节表面,漫空乱飞无定 精白虹芒与冷光萤字猛然一触,便如一条怒然窜动在蚁巢上的白蟒,顿时将那一只只毫不起眼的山蚁扫飞般,将一个个散发着淡淡冷光的错银古字搅得章法大乱,散布云天 但明眼人一望便知,那一枚枚细碎古字在贴近韩众所化长虹法相瞬间,便无端生出一股抗拒之力,虽然散碎不成气候,可若是千万错银古字同时发力,又当如何 任凭白虹来去纵横,万千错银古字渐多、渐漫、渐弥。 云天之上,好一片冷萤如浪、如涛、如潮。 长虹法相中传来韩众一声冷哼,虹渡云空如龙,猛然向着这一片半天银海直冲而下 便在此刻,墨云之间,如意、法剑、灵幡、宝印同时飞出。 玄门五器重现瞬间,那一枚枚小如蚊蚋、大不过拳的错银古字上斑斓灵光猛然绽放。 青光升腾,冷光闪烁,赤焰如侵,黄霭如覆,更有如渊暗流为底,五色应五行,呼应这一片银海,却化成了一面难以逾越的接天之壁 长虹法相直直地撞上了这玄奥古字虚结而成的高墙,顿时声震如雷,万千聚合成壁的错银古字纷纷被撞得移了位置,如水面生波,久久不息。 然而高墙依旧,乱而不散,水波间更有五城真人虚影,在接天壁上分按五行五方,肃然而出 五城真人虽是虚影,然而符节、如意、法剑、灵幡、宝印,五件玄门之器却是实实在在地为虚影托起。玄门五器之间,自生玄妙感应,五色光华涌动间,银海天壁化作墨云笼天之地,云中雷光结形,化作无数无翅电蛇,向着韩众所化长虹法相直冲而来 百千无翅电蛇当前,长虹法相之中,却传来了韩众一声冷笑:“尔等不过是护持下元太一君的五方真人,虽然握有五炁雷城这等玄奥雷法,却无下元太一君主持雷霆枢机。纵有万千电蛇化生,能奈吾何” 声动间,长虹如龙穿云,似蛟闹海,带起无数霜晶小剑,直冲五城真人筑起的这一道接天雷壁 霜晶成剑,万剑如潮,划破中天大气,带起一阵阵的风啸之声,立足中天之上,眼前所见,只有一支支无柄霜晶小剑自在腾跃,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只能隐隐看到雷光隐隐、虹光飞腾,欲一试雌雄 随着韩众展开长虹法相,随他而出的千百太渊宫护法兵将、玉色蛟龙,亦随之咆哮连连,旌旗卷动间,擂鼓声自中天四面八方响起,不知有多少神将腾云而起,各持兵刃,随着韩众化出的霜剑晶潮,加入了这一波浩大攻势当中。 然而任是谁都料想不到,便在雷霆轰然而响,霜剑如雹而落的此刻,在云天之下、地壳之下,那一片地下水脉汇流的地下湖面上,巨龟趴伏湖心,巨龟首上,巨熊仍然拼命地挥动一对硕大熊掌,欲撕开巨龟表面那层层绵绵而出的如鳞奇光 对李大熊的这点动作,不知何时进入巨龟体内的贺兰公却是懒得理会,在巨龟身侧,不知何时按着五方五行之位,浮起了白、青、黑、赤、黄五道淡淡光影。 虽然只是看似不起眼的光影,却依然是头戴束发芙蓉冠,身披氅衣,露出栩栩如生的五城真人形象。就连这五道光影手中所持的法剑、符节、灵幡、如意、宝印五件法器,也是与中天之中与韩众交战的玄门之器一般无二。 巨龟的双眼微微转动,向着头顶那阻挡自己目光的岩层望去,只是一望之间,原本层层阻挡着贺兰公视线的岩层就变得透明、仿佛消融为虚无一般,露出了中天云海之上的情形。 望着那一道贯天白虹,贺兰公却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白虹辟道,霜晶化剑,又是这一招霜天贯虹剑,实在碍眼得很。也罢,你不是说那下元太一君已经被我打落,如今下元太一君所主九宫中位虚悬,连带着五城真人也没有大能耐那我便先替他们先主掌起雷霆枢机之变化,你又待如何” 就在贺兰公开口间,湖面水波猛然波动而起,原本按着五方之位立定的五城真人虚影猛然一动,却是离了原本镇守之位,却落在了巨龟身周,隐隐圈成一道圆。 便在五城真人虚影落在水面瞬间,湖面乍然生涛,托定了五城真人足下之位,腾起五座浪峰 地下湖上,浪峰忽起,中天之上,气机亦随之瞬间而变 原本镇守在接天雷壁之上的玄门五器,除了那一枚不断化生错银古字的淡青符节而外,法剑、灵幡、如意、宝印四器瞬间消失无踪 精白虹芒此刻早已杀入了接天雷壁之中,正欲将这五件代表五城真人的玄门之器一举绞灭之时,却是猛地扑了一空,只有淡青符节左右摇动,幻化出无数符节青影,前后翻卷。 而还不待韩众化身的长虹法相动转,云海之上,气机再度混乱,随即便有四股庞然无匹的浩瀚巨力在云海中涌出 云为基、雷为墙,法剑、灵幡、如意、宝印分镇其上,瞬间显化出四座高有千丈的楼城虚影。彩霓为瓦、丹霞为梁,斗拱檐角间,更有无端杀伐之气生出 四座楼城虚影浮现瞬间,雷墙随即彼此蔓延接合,连同淡青符节幻化而出的接天雷壁,随即连接成为一体,将韩众所化长虹法相与千百太渊宫中护法兵将、玉色蛟龙统统圈在了这一环高墙之内 此刻接天雷壁亦随之化出城楼虚影,正成五座关城。关城门洞上却有横匾,上刊奇字,光明灿烂,雷电环绕,赫然威势无端而生,等闲不可逼视。 然而还不等五座关城由虚化实,漫空无翅电蛇飞窜间,已然变成了一道道雷链电锁,朝着困入城中的太渊宫中护法兵将、玉色蛟龙而来。 甚至不由得这些神将、符官、蛟龙挣扎,电锁加身瞬间,随即就将他们化作道道清气,被无形之力牵引着向着五座关城中投来。 精白长虹依然矫矫如龙飞腾,万千霜晶小剑随身而舞,迫得那些雷链电锁不得近前,然而却是一时不得冲出五座关城阻拦。只有韩众的声音从长虹法相中咬牙切齿地传出来:“外按五雷,内应九天,这是云雷天狱” 云雷天狱禁法,乃是五城真人胁侍下元太一君,典司太渊宫中神将功过而特有的一部禁法。 此部禁法以五方五气显化五雷,以五雷化立五狱,不但妖鬼精怪、魔头邪神遇此禁法要被打入五雷狱中,受那雷火分形之劫,就是太渊宫中一切有职神将、在籍仙官,遇此云雷天狱禁法,也是在劫难逃、只有身为太渊九真的韩众等寥寥数位仙真,轻易不受这部禁法的拘禁。 这部禁法也是五城真人护持下元太一君、统摄太渊宫的中一应神将符官的杀手锏,只有请动下元太一君诏令,五城真人方才可以施行。然而此刻下元太一君其位已空,早已魔染的五城真人又怎么能催动这部玄奥禁法 还不待韩众想个明白,云天之中,猛然垂下云丝一线,云丝与长虹相触瞬间,便将韩众的长虹法相缠了个结实。随着云丝绷直,长虹法相却如吞钩之鲈,望空而去 长虹法相脱开云雷天狱禁法限制瞬间,玄云之海上,一道青白电蛇直冲上天,却是自己向着云雷天狱投来。 甚至由不得云雷天狱禁法拒绝,这道青白电芒就破开了禁法化成的千丈雷墙 说破开或许有些不妥当,这道青白电芒与云雷天狱禁法虽然路数有别,但本质皆属雷电精气化生,似冰入水,瞬间就相融相通,难分彼此。 然而就在这道青白电光贯入雷壁后,却是丝毫不肯遵守云雷天狱禁法自成五狱的森严法度,却是如饿了几十年的二师兄遇到了人参果一般,向着其中一座天狱雷城冲去 那一座天狱雷城,正是由那一柄法剑所镇守的金晶颢天狱,受这一道意外闯入的青白电芒所激,法剑铮然长鸣,却是剑锋冲荡,直迎而上 剑锋直劈青白电芒瞬间,电芒之中,狱雷刀显出原形,却是无比残狠地对准法剑剑脊便是一刀斩下 刀剑相击,猛然发出一声巨响,法剑却不敌狱雷刀的锋锐之气,一声哀鸣间,猛然朝着云海下落去 狱雷刀一击得手犹然不足,却是刀光如雪,其疾如雷,连连斩下,每斩中法剑一刀,法剑之上所带金雷之气便被狱雷刀吞噬去几分 而此刻,只能从玄云之海上望见一道流星般的灿然精光,自天而降 第447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二) 星落玄海。 水面之上,那一株晶白巨木亦参天而起。 树冠顶上,何茗一手持定青钢棍,眼望着那一颗天陨之星,自上方而落 一提气,一弓步,双目异光灼灼的何茗怒喝出声,棍花一盘间,便向着那一颗陨星猛然一棍捅上 青钢棍那包裹着异种奇金的棍头与被狱雷刀斩落的法剑一触。 青钢棍、五城法剑、狱雷刀,三件人间难得一见的重器在晶白巨木之顶交击,雷声于斯时斯地再起,声波冲荡自树冠顶部直贯玄云之海 水波翻卷间,又不知有多少陌刀武卒无端遭了池鱼之殃,就此落水。 晶白巨木更是首当其冲,树冠瞬间爆裂成无数碎冰,碎冰再度绞散成尘 而在三件重器相冲的瞬间,青钢棍头微偏,却是被五城法剑、狱雷刀双器交斩之下,留下一道深有半分的刀剑合击之痕。 棍犹如此,人怎能堪何茗胸口一甜,嘴角顿时带上一丝血线。 然而以他较常人结实精悍数倍、又由灵药洗练强化的肉身,却是硬是将腰一挺,化刚力为巧劲,棍走拨势,带偏了一丝狱雷刀自天直下的冲力,双掌握棍,当胸一封 以棍身托举间,五城法剑自有灵应,顿时将身一转,剑柄立足在青钢棍上,剑锋重整旗鼓,对上了狱雷刀 剑棍合力间,狱雷刀狂性更甚,刀锋不避不闪,挟带风雷呼啸、电蛇乱走之威,向着五城法剑与何茗再劈而下 虽然在数味道门灵药之力强化下,何茗可算得上是身如玄铁,然而刀劲下劈之威,却是透体而过 那一株参天如神木的冰晶巨树,随着狱雷刀劲下劈间,顿时自树冠顶上喀地一声崩裂开来。 哪怕隔得再远的人物,也看得清楚,那一棵巨木似被一柄由古神刑天挥动着的无形巨斧当头劈下,自树冠、及树干,一气劈裂成两半 而只有距离这株晶白巨木最近的人才看得清楚,何茗双腿绷直,战靴前底的铁齿抓住开裂的冰晶巨树的两侧冰面,像一个尝试挑战世界纪录的单杠运动员。然而他手中握紧的却不是那一条体育竞技专用的横杠,而是托举着两口凶兵的青钢棍。 千尺之高,一压而下。 不过瞬息之间,一双战靴就在开裂的冰面上划出了两道长长冰痕,眼看着就要将这株参天巨木彻底剖为两段。 恰在此时,水下再掀涛澜 桃木法剑破浪而出,竹冠道服随之而现,自东而来,自南而来,自西而来,自北而来,四尊与魏野一模一样的符篆真形之身同时现身 随着四尊离象真形现身同时,手中桃千金上洞阳离火灼灼而燃,同时脱手飞出 这一击的时机实在抓得太巧太妙,在晶白冰树将倾未倾之间,洞阳离火燃冰成火,一瞬间便将这一棵冰晶巨木燃成了一棵火树。 也便在此刻,一道人影自晶白冰树的根部直窜而出。甫一现身,魏野倒转手中桃千金,混元如意法箓在剑身上流转无停,剑锋重如大锤,猛然端平如重锤,重重拍在何茗背心 这一拍之下,何茗身上那全力抵御狱雷刀气、雷光电蛇侵伐的重甲顿时迸裂大块,还来不及由得它们再度分殖修复,桃千金上洞阳离火瞬间结成如剑火符,附在这具特异甲胄裂口之上,强行将这种自我修复能力镇之、压之 一击建功,魏野身形随风虎遁诀猛然一勾,桃千金挟着洞阳离火之威,向着青钢棍、五城法剑、狱雷刀三口重器结合最脆弱之处猛然一剑横斩。 五城法剑的剑脊正中受桃千金一记重斩,顿时哀鸣一声,却也脱开了之前那缠战不休的局面。这口通灵法剑哀鸣一声,倏然化作一道流光,欲重回中天云雷天狱之中 然而便在此时,魏野右手执定桃千金,左手一掐中指离文,掌心猛然在剑脊一抚。掌心过处,火符自生,其形如树。 便随着仙术士剑上符生,整株参天冰树瞬间迸裂成尘,然而冰树散体瞬间,火树无端而生,仍借冰树之形,千枝万柯,挺秀如初,更有金叶红花,腾腾光灼。 火树现形,炎枝火叶之间又有火鸦只只,通体生光,或腾或翔,绕树而飞 不待五城法剑脱出火树冠顶,便有一头头火鸦自火树间飞起,双翼生热浪,铁喙喷烈火,化为火云大网,向着五城法剑罩下 赤火白金,天性相克,五城法剑眼见得去路被阻,也便横下心来,化作夺魄精芒,向着魏野斩下 然而火树之上,随焰光化生而出的一只只火鸦,却是对这一口灵异法剑不肯放手,一连串的鸦鸣声中,纷纷向着五城法剑扑击而来。 法剑转动间,冷光滟滟,不知将多少火鸦一照面就打灭成一团离火飞焰,然而火鸦化焰,炎气依然,灼灼烧蚀着五城法剑上的冷冷精光。 感知到五城法剑受困,云雷天狱之中,符节、灵幡、如意、宝印四件玄门之器纷纷躁动,欲脱离各自镇守之位,前去接应五城法剑脱困。 然而尚不待它们离了各自镇守之位,长虹法相已然自天而降,直入云雷天狱正中:“五器缺一,五雷外狱不全,吾倒要看看,尔等魔头还有何种神通,能拦阻于我” 将洞阳炎光符法演化成火中扶桑神树虚影,虽然尚不能演化汤谷神树、金乌共聚之相,却是化火成鸦,一举阻住五城法剑归位。虽然这一手符法神通,已经将魏野一身道法催发到了极端,但魏野此刻犹然不敢大意,何茗照旧是这么个鬼上身的模样、那一口狱雷刀照样有着那项羽的性子造自家的反,哪有让他喘气的功夫 对着面前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武疯子”的搭档,面对着何茗棍走枪路,一连串的梅花七出连环枪法,仙术士手中桃千金只守着墨子剑法中那一路守字诀,重剑对重棍,剑走直道,只求门户不失。 一刺、二刺、三刺第四刺上,仙术士借风虎遁诀之力,猛然将身一扭,如鱼跃水,似猫穿穴,绕着青钢棍将身一环 便在此刻魏野袖中数张上好藤纸飞出,藤纸之上却都是鲜红如火的洞阳剑祝符令 藤纸见风即燃,然而纸上符令却是脱出了纸面拘束,化作道道火剑向着何茗没头没脑乱刺乱斩下来 就在火剑搅乱战局瞬间,魏野左手猛然朝着半空一扬,又是一道雷光隐隐的符篆飞出,在半空化成魏野形貌,足踏雷光,直扑那一口自顾自在半空发疯的狱雷刀而来 眼见得震象真形逼近,狱雷刀也是感应到了震象真形之中内蕴的雷电精气,顿时如饥得食、如渴望浆般向着震象真形飞来 然而便在此刻,震象真形手握狱雷刀的瞬间,震象真形掌心却又有一道雷光符篆结形而出,正沿着狱雷刀的刀柄向着这件神兵刀身之内攻伐而去 这一道震雷秘符,却是魏野自震象真形中转译而出的雷霆杀伐真符,舍去了震象真形符中一应震象神君真形变化之用,只留下那一点雷霆之下、妖鬼邪精灰飞烟灭的杀伐之用,还添上了几分洞阳离火焚邪化秽之妙。这道雷霆杀伐真符正暗藏在震象真形之中,就等着狱雷刀故技重施、妄想再度夺舍震象真形。 雷霆前引,净火自生,那一点项羽所留刀魂戾魄,纵然与寻常妖鬼不同,然而雷火双行之下,却是一举将这点残存魂气引燃,一瞬间就彻底地灰飞烟灭 项羽戾魄烟消霎那,震象真形与狱雷刀之间再无隔阂,顿时通体紫电腾腾,刀上电蛇飞旋,恰如雷部神将临凡 眼见得狱雷刀终究认主,哪怕意识被阻隔封镇,何茗仍然以他的直觉认识到,比起面前一味缠斗的魏野,手持狱雷刀的震象真形却是更大的威胁。 一棍将魏野逼得倒退而出,何茗舍了身后这惯会纠缠自己的家伙,腾身而起,向着震象真形一棍当头打来 然而还不待他一棍砸实,空中炎浪翻涌间,却有四口通体燃着烈火的桃木法剑自四方同时飞到 这四口燃火法剑不是旁人催动,正是在魏野安排下镇守扶桑火树四方的四尊离象真形。虽然这些符篆真形毫无自身灵明,然而在魏野事前打入其中的符令催动下,一符一令,必然完成的一板一眼,用来灵活迎战或许大成问题,然而若要它们占据四方之位,依据五行生克之法催发火剑,布下一套简易至极的飞剑之阵,却是丝毫不难 火剑穿梭间,哪怕何茗手中青钢棍如怒龙盘飞,打散了多少柄赝品桃千金,然而这些离象真形却依然可以通过它们原本依附于太渊宫中的八卦神吏本能,将这飞焰结形的法剑重又凝结出来 便是这么个简陋到家的剑阵架子缓了一缓何茗动作,魏野足下腾风,身形猛然突入剑阵之中,随即连发火符冲阵,一片火光腾腾,扰乱了何茗视线,然而武者的本能,却让他对着向自己逼近的那个人影猛然一棍贯胸 第448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三) 长棍贯胸。,。 青溪道服上辟御刀兵之力自然而然发动,然而青溪道服卸得去青钢棍上庞大大力,却卸不去棍上那一股看似凶暴却精纯无比的暗劲杀伐。 明明大把杀伤都被青溪道服抵销,青钢棍头却有一道暗劲如矛尖,不动声色地渡入了仙术士胸口,自玉堂穴而入,随即化作狂暴枪劲,带着一道血线自魏野背后冲出 青溪道服辟水火、御刀兵,但是对这种凶残嗜血的武道暗劲杀伐技巧,丝毫没有抵御之力虽然那道暗劲冲不开青溪道服,可是后背上瞬间浮出的一片血污,却是越发晕染变大,看着好生惨烈。 谁说没有枪头戳不死人前有夺命书生惨亡在唐家霸王枪之下,眼看魏野这仙术士也要步了后尘。 然而此刻的魏野,却是双眉微抖间,猛地抬起左手,搭在了何茗的青钢棍之上。 掌棍交接瞬间,魏野食指立起,余下四指虚握青钢棍,结成指诀。 指诀成,白霜自掌心而出,沿着青钢棍一路蔓延向上 如果有人恰巧立在魏野与何茗近身交锋之处,而他的眼神又没有太大的问题,那么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青钢棍上瞬间蔓延的白霜六角晶莹,却是如龟纹铺地,瞬间就化作了一片凝霜寒符 不过转瞬之间,就连何茗执着青钢棍的双手也被这一层凝霜寒符遮盖,更有朝着何茗周身蔓延的趋势 拼着自身重伤,魏野却是抓住了一个将自己这入魔搭档彻底冰封的机会 然而掌控着何茗的,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挂了个“北极玄冥帝主”的旗号,然而根子上却是贺兰公的冰雪化身白帐主。于凝冰结霜、临寒降雪这等事上,白帐主若认了外行,谁还敢说自己于此道上略通一二 何茗的眼中猛然掠过一丝不属于他的讥诮神色,随即自手甲之上,另一股全然是萧杀灭绝的极寒冰冻之意毫不掩饰地涌出 这股属于白帐主的寒潮灭杀之意一出,随即就将魏野所驾驭的凝霜寒符步步倒逼而回 只要十余息功夫,面前这个敢于同白帐主较量霜雪冰寒之术的狂妄之徒,就该化作一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冻尸 然而便在此刻,魏野头顶卤门处,却有一道紫烟猛然飞窜而出,瞬息间就直没入震象真形身内 震象真形双目精芒一动,手中狱雷刀猛然倒转,通体雷光窜动间,猛地向着何茗黑甲那一处破损处猛然刺入 狱雷刀入体,雷电精气随即向着何茗四肢百骸之间冲杀过去。 扶桑火树之下,蓦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号之声 何茗仰头怒啸间,震象真形执定那一口狱雷刀,仍然坚定地手上发力、缓缓地一点点向着何茗背后推入。 狱雷刀那平直的刀身一毫、一寸地没入何茗后心,鲜血一点一滴地沿着刀身向下滑落。 而在同时,何茗握紧了青钢棍,一道道摧心裂肺的暗劲依然朝着魏野肉身之内贯入,暗劲突破后背的肌肤,将创口撕得越来越大,温热的血液沿着皮肤、肌纹、道服经纬,了魏野整片后背。 哪怕魏野将神魂遁入震象真形之中,那一股肉身重创、生机流失带来的本能戒惧感,让魏野居然觉得整个神魂都在不停涣散之中 同个人绑定的竹简式终端更是不断地闪动着危险信号。 然而魏野却是咬着牙,一刻也不迟缓地将狱雷刀朝着何茗身体内贯入 白帐主,你到底肯不肯出来 你若不肯出来,那么我便催动狱雷刀上雷电之力,将你这贺兰公的三相化身之一,彻底炼化成烟纵然阻止不了你后续的行动,但却让你对应太一紫房的三元化身就此缺一,半途饮恨 我敢舍了我的肉身,却问你敢不敢舍了自己这攸关你成道关键的下元化身 反正我这肉身可以回到星界之门做大修。 到了这赌命关头,便看谁输得起,谁输不起罢了。 便在此刻,一道白芒自何茗顶门之上猛然冲出,在半空中猛然显化成形。 再度见到白帐主,却不再是魏野之前见到的那三相一身的神灵模样,而是头戴三重银冠、身披玄色王服的异邦王者形象。 魏野与白帐主目光两相一触。 魏野耸耸肩,丝毫没有要阵前互通来历的心情,而白帐主更是不屑玩这等形式主义的花活儿,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屡屡坏了自己与本尊好事的小胡子仙术士。 “好个无赖。” 一声低低叱骂刚出口,魏野已经抢先将指诀催动,分守四方的离象真形同时催动飞焰化剑,向着白帐主狠狠烧杀而来。 然而魏野动作不慢,白帐主速度更是迅捷无伦,瞬间便化成一道精芒,脱离了扶桑火树所在之地。 迫退了白帐主,魏野却是瞬间神色大变,震象真形猛地松开手,同时人已经抢近在自己原身跟前,猛地将袖囊里各色药丹、药水拼命地掏将出来: “这简直是要命啊快、快,补心丸、参对了这还有一瓶七宝回生露喂喂喂,何茗这小子还没死,我的肉身你要不要这么没用,这就快断气了喂喂喂喂喂” 好几味星界之门订购的疗伤灵药灌下去,眼瞅着肉身呼吸渐渐平缓,依然入主震象真形的魏野总算是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若不是有神魂离体这个手段在,光是如此沉重的外伤,再晚上几分钟,只怕这具肉身就真的交待在这里了。就算是还留着一口气不死,这么沉重的伤势,也足够要了自己大半条命,根本连拿药、吃药这么简单的自救手段都没法子完成。 至于何茗这皮糙肉厚的小子虽然按理说受伤比魏野重了好几倍,然而武道高手的身体素质在那里放着,筋骨脏腑,皆是强化如蛮荒异兽,生命力更是顽强得离谱 寒符冻伤、神兵入体、雷电冲击,这一套“保证送你命”套餐吃下去,换了一百个魏野都早该了账。然而何茗尽管是刀创处鲜血淋漓、满身都留下了不少电击焦痕,却是吞下了两粒参后就稳住了气息,按了按脉搏就更加有力,丝毫没有生命即将处于弥留间的意思。 重又将神魂遁回肉身之中,仙术士将身落在一大块浮冰之上,顺便没好气地踹了一脚还在半昏沉中的何茗:“臭小子,这回你欠我人情可是欠大了,但现在也不是理会你的时候” 望着在扶桑火树间奋力飞腾,欲一举破开扶桑火树烈火熔金之力,与火树之上化生而出的那大群火鸦牵制的五城法剑。魏野冷笑一声:“落单了居然还想跑” 冷笑声中,魏野一抬手,剑诀指处,袖中新炼成的数枝炎光箭化成道道赤金流光,向着那一口五城法剑射去 这一口五城法剑方才将逼近自身的数头火鸦绞得粉碎,却不料下面魏野又添一道狠手,尚不及闪避,炎光箭早已击中了剑身。 金铁交击之声连连响起,脆生生的鸣响,似敲磬,如叩钟,更像是一个粗鲁的打铁佬在捶打一块始终不肯成器的顽铁 更不要说炎光箭每一次击中五城法剑时候,便在剑身之上烙印上一点洞阳剑祝之力。 虽然有贺兰公魔染五城真人在前,就算魏野真正登上下元太一君大位,也未必能将魔染的五城真人重新纳入太渊宫体系之中。可是作为五城真人根基所在的这五件玄门之器,却是可以炼化魔氛,重归太渊宫中。 而论破魔净邪之法,在这个时空中,比得上魏野这一手洞阳离火之术的道门术法,还真不多。 不多时,整口法剑便被洞阳剑祝符令印遍全身,猛然哀鸣一声,自半空落下。 魏野将手一招,早有一头火鸦飞起,双爪抓住五城法剑的剑柄,向魏野投来。 一手握住这口暂时被洞阳剑祝封镇起来的五城法剑,魏野双眼向着剑身仔细望去,却见剑身之上、密密排布的洞阳剑祝符令之间,隐隐有玄奥错银古字或隐或现。 虽然一时之间文字错杂、解读不清,然而魏野却从那片语只言之间看出,这分明是以特殊的祭炼在法剑之上的一部高深法诀。 五城法剑既然如此,那么余下的符节、灵幡、如意、宝印四件玄门之器上,理所当然地也该祭炼有相关的内容。如此看来,这五件玄门之器,不但是五城真人的权位象征,更是太渊宫中一套传法之宝。 便在魏野托着这柄法剑仔细打量时候,自中天之上,一艘木兰云舟骤然降下,木兰舟头一身渔父装束的范蠡正向着魏野举手施礼:“五城玄器乃是五城真人一身神通之根本,如今皓灵法剑已被降伏,余下四器,难应五行五气,想来韩君建功便在顷刻之间了。” 魏野正待答话间,却猛然听得玄云之海下方发出一声巨震,震得魏野在浮冰上几乎立身不住 第449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四) 玄云之海大震。,。 震感自脚下传来,魏野目光猛然一紧,随即身形闪动间,一手握住还在半昏的何茗手腕,足下风虎遁诀催动,直直上了范蠡这一艘木兰云舟。 他前脚才离了那块浮冰,随即就见得原先立足的那块浮冰却是被一道庞然水柱自海面直冲而起 这道暴冲而起的浪峰看似寻常,然而那块被它冲上半天的厚重浮冰却是瞬间爆碎成漫天冰尘偌大一块厚重浮冰尚经不起这浪峰冲击,若是魏野尚且驻留其上,更是难保不会化作一滩肉泥 仙术士前脚方才落定,范蠡却双手虚虚抓着一面看不见的渔网一般,向着那一片尚未落回海面的浪头上兜头便是一撒。 随着范蠡这个动作,便有万千云丝应手而生,化作一面遮天云网,向着浪头中笼去。 云丝结网,本该是轻柔虚渺之物,然而云丝大网过处,却是如同真正渔网一般,捞着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坠得云丝大网猛然一沉。 范蠡面色淡定依然,却是猛地将腰一挺,手中云丝大网随着他双臂向后一拖,随即将网中物事拽上木兰云舟。 云网之中卧着的,是数块浑圆的黑石。 魏野俯下身,掌心劲力微吐,一块黑石就落在了他的手中。然而这黑石却似是浑不受力一般,在魏野的手上转动不止。随着黑石转动,更有丝丝黑气透出,似要侵入魏野的掌心。 仙术士眉头不动,掌心随即腾起一团洞阳离火,赤色火焰与黑气一触,随即灼起一阵焦烟。 “这是壬水精气这奇形恶状,便是老夫也是第一次见。别的倒也算了,这当中倒是藏着好重的邪气。” 听着范蠡感慨,魏野五指收拢,正抓住了这一枚壬水精气,然而触感却如同握住了一只变异大蛞蝓,黏软腻滑兼而有之。虽然这玩意没有肉食性蛞蝓或者史莱姆、软泥怪之类黏液怪物的攻击本能,但是其中暗藏的黑气,其性于极寒中带着森森邪煞之息,一看就不是正路。 那一股阴寒气息,还带着几分白帐主冰霜神力的独门烙印,可是那一股邪气,却是与白帐主、尸林君这贺兰公两大神力化身截然不同。仅仅是与这些黑气接触,魏野便感受到一股恍如实质的杀意、死气,正试图在潜移默化间侵扰自己心神。 “纵然号称是凉州鬼神之长,但说到底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啊,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找回场子了” 对这话,范蠡丝毫不予置评,只是拍了拍双手,散了手中云丝巨网,随即端坐在木兰云舟船头,双手平搭在膝头。 便在此刻,原本深邃不知其底的玄云之海却渐渐起了异变。 魏野初入玄云之海时,对关尹子以甚深法力演化而出的这片虚空之海便有了解。尽管从肉眼看去,这是一片广袤至极的水域,但就其本质而言,恰如太渊宫的“太渊”二字所昭示出来的一般,极深极广的玄云之海,乃至这水域中看似真实、却纯净得毫无杂质,甚至清澈到了近乎虚假的水体,皆是化生而出的外相。 而若论其实相,倒不如说这是一片货真价实的元气之海。 但在此刻,原本一眼望去深邃幽暗的玄云之海,却是多了一种不一样的色彩。 黑。 不是那因为光线照射不到水下而反射出的乌黑,而只有汩汩自玄云之海最深沉之处而涌出的乌浊,像是经历千百万年依然悬浮在水中不能沉淀的粉泥,又像是沉没的油轮那一股股源源不绝浮上海面的原油。 虽然这种颜色,也可以算是黑,但是对它们最恰当的形容,该是另外一些词汇。 脏。 腌臜。 污秽。 仙术士眉头一挑,左手食指竖立如剑,余下四指微屈,向着扶桑火树遥遥一指 指诀动处,扶桑火树同受感应,火鸦长啼,金花蕊缩,赤叶芽闭。这一株庞然火树,随即在火光一敛间化成一口布满玄奥火符的炎光之剑,猛地朝着玄云之海海面刺下 便在此刻,玄云之海上再度涌起巨浪,隆起如山丘,其形浑圆如巨人握拳,向着半空虚浮的木兰云舟狠狠砸上来 黑水成拳、火树化剑,鬼神之力、道门符法,两股绝不相容的力量顿时在玄云之海上空引起如雷爆震 炎光火剑首先承受不住这股冲击力,顿时爆散成无数火星,随即被黑水吞没。然而那恍如巨神自海底伸出的涛浪之手,也被炎光火剑稍一阻拳势,偏离了既定的目标。 魏野站在木兰云舟船舷之侧,一声低喝:“范大夫,对头势大,咱们还不快走” 随着他一声喝令,范蠡双目圆睁,须发无风自扬,原本驻留在半空的木兰云舟顿时如离弦之箭般朝云天上飞动 道道巨浪冲天腾起。 木兰云舟升腾而起。 狂浪怒潮卷动了整个玄云之海。 在这个时候,大凡还留在海面浮冰上的陌刀武卒、甚至是少部分尚在与陌刀武卒搏杀的神将与蛟龙,都在这一片几乎将玄云之海如陶轮般旋转起来的灾变中,被彻底绞碎。只有那座形如巨龟的大岛,尚在勉强抗拒这天崩地裂般的怒海之威。 但就在那些突兀地表的石林之间,马腾一面闪躲着那些自空中沉重落下的兜头暴雨,一面在石林中着了魔一般搜寻着什么。 虽然身上的甲胄、里面的软衬,连着靴子里的绑腿都被落下的雨水浸湿,步伐也越来越慢,倒像是这些雨水在贪婪地夺取着自己的体力一般。但是隔着甲衣,马腾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种强有力的鼓动,分明就是在呼应着什么。 那是血脉间再也割舍不断的联系。 就算是毫无线索,这个男人还是提着枪,向着那响应他心跳鼓动的地方一步步地走近。 前方空气渐渐寒冷,岩石、草木,都挂着厚厚的莹白霜甲,气氛险恶得让人不寒而栗 第450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五) 空气寒彻,冷意直入骨髓。 虽然随着浪头不断冲上半空,又不断迸溅成细碎水汽,让这座大岛也随之变得潮湿。 然而在石林间蔓延的,却是干燥而冰冷的气息。 从空中洒落到石林间的水珠,还来不及随着下落的引力而变化形状时,就先凝结成了一粒浑圆的冰珠,轻轻滚落在不知名的绿草与岩石之间。 这片石林间所有的水源,甚至游离在土壤与岩石表面的水分,似乎都被冻结住了,不再能滋润生物、湿润土地,只是一味地凝固住,甚至不肯向空气妥协一点。 光线在冰霜的扭曲间,只能映射出乏味而单调至极的银白底色,也掩去了所有的活气。 只有在石林最中心的地方,才有与这奇寒、孤寂的冰霜之国格格不入的东西存在着。 那是一头通体霜毫的巨狼。 毕竟是世居西凉之地、货真价实的扶风马氏后人,虽然到了马腾这时候败落许多,但破落大族子弟的眼界仍然在。他见过身毒使节向洛阳贡御的白象,也见过西域胡商千里迢迢运至汉土的大宛马。 那些大宛马虽然不是真正的汗血马,然而这样骨骼高大的名马也不是当初的马腾能够供养得起的,光是每日喂马的豆麦杂粮,便能将一个中等之家吃得精穷。甚至连一副能配得上大宛马的马具,对当初已有败落景象的马家而言,都是一笔承担不起的巨款。 但那样高大的大宛马,面对面前这头巨狼的时候,体型对比上也好像是耗子碰上了家猫。 巨狼伏地,半卧低头,就像一座被霜雪罩上厚厚白袄的山丘。 但这座山丘此刻却多了一丝不一样的黑色,带着铁锈的腥涩味,布满了视线,刺激着鼻腔。 黑血流淌如河。 原本就是魏野正面对上也要挠头的异兽,此刻只是驯服地俯下狼头,将颈部暴露给立在它身下的那个铜甲青年。 长矛就这样准确地扎在巨狼的血管上,黑色的污血不断从伤口中潺潺涌出。而那个形貌都极似自己的青年,摘下了头上的龙首盔,用头盔承接着浊黑的污血,一脸虔诚地向着天空,将污血挥洒而出。 污血抛洒至半空,却丝毫没有因为后力不足而落地,而是在风中散成黑红错杂的烟柱,如同神话中试图连接天地的巨柱一般,向着空中升腾而去。 在烟柱中,浮现出了无数生着鹰翼、身穿圆领贯头衫的胡人,他们举着剑与长弓,头戴着金色王冠,上饰日轮,用马腾这西凉土著也听不懂的胡语反复地吟唱着一句话: “维斯普。彼什西摩尔戈” 随着这难解的胡语,无数从烟柱中生出的鹰翅胡人振动双翅,向着云层之上飞去。他们的身影在空中越发细小,看上去就像是无数黑色的蝗虫聚集起来,遮蔽了天光,倒仿佛那云层之上是禾稼丰茂的田庄,正等着蝗虫们享用一般。 捧着尚剩下大半污血的龙首盔,青年依然是一副虔诚得如同圣者的神情,专注地将龙首盔缘微微倾斜,向着地面上泼洒下去,就如同祭神的典礼上,主祭人将酒浆浇酹于地面,请神明享受一般。 随着污血源源不绝地倾泻地面,血流涌动间,一个个血水凝成的胡女捧着银壶、彩罐与酒杯,向着地缝间涌入。这些胡女大都精赤着身子,只是象征性地在肩背间挂着一袭轻纱,面上带着满是蛊惑意味的笑容,轻轻吟唱着胡音短歌: “阿蕾德薇。苏拉。阿纳西塔” 如果是马腾的现任主公魏野在这里,这位差不多已经成了凉州官场人形瘟疫的仙术士就能明白,那些自污血中化生而出的鹰翼武士与纱衣胡姬在歌颂些什么。 这是祆教的领袖与君王才能够主持的仪式。 信奉祆教的诸国之王,会在重要节日里以自己头盔盛满特制的圣酒,随后将三分之一的圣酒洒向天空。 这象征着将圣酒交付给居住在连接天堂的神树“维斯普。彼什”上的巨鹏之神“西摩尔戈”,将之奉献给天界众神。 而余下的圣酒将一分为二,一半交托给司掌泉水河流的女神“阿蕾德薇。苏拉。阿纳西塔”,将之奉献给大地众神。 还有最后三分之一的圣酒,是诸神留给虔信者的恩赐,被称为“生命之泉、神明之血”,只有信奉祆教的西域诸国之王有资格将它们喝下去。 在祭神仪式中使用血红色的葡萄酒,在西域诸国、乃至安息、大秦之地,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虽然自博望侯张骞出使大月氏之后,关东世族也会在庭园间搭起葡萄架作为夏秋时节的有趣装点,然而将葡萄园当成是最重要的田产的地方,仍然是西域诸国乃至更遥远的安息与大秦。葡萄酒对于汉家是异邦而来的佳酿,但对遥远的西土而言,这血红色的液体倒的的确确不愧它“生命之泉、神明之血”的美名。 在祭神仪式上饮下血红色的葡萄酒,便是饮下了神明的血,也即是表示对神明的效忠,甚至同化。不管是祆教的圣酒献礼还是十字教体系的领受圣体礼,都基于这个“信徒喝下神之血”的仪式,来证明人与神的结合统一。 而在马腾面前的青年,正像捧着圣杯的祭司一般,满脸虔诚地将盛着污血的龙首盔送到了自己嘴边。 就在青年手捧着龙首盔,将血水当作飨宴神灵的圣酒泼洒的时候,木兰云舟正落在了云天之中的玉台上。 立在玉台前迎接某位候补下元太一君的人,正是韩众。 在他的身前,悬浮着符节、灵幡、如意与法印四件玄门之器。 见得魏野步下木兰云舟,韩众随即向着仙术士施了一礼:“外魔已灭,五城玄器自当物归原主。韩某只是希望下元太一君不要再挂心于这些杂务之上,早参妙谛,入主太渊宫中大位,方是下元太一君此刻第一要事。” 这还是韩众第一次对着魏野改换了称呼,从“后生”一跃而成“下元太一君”,其中滋味实在是值得仙术士咂摸一番。至少这说明了一点,如今这位身居太渊九真之位的古仙留影,对于某个看似不着调的家伙总算有了几分认同。 微微欠身向着韩众还了半礼,魏野抬起右手,先向着那四件玄门之器一招。 灵光闪动间,四件玄门之器随即掠至仙术士面前,浅绿色的数据飞速地在魏野的眼前流过。 五城玄器 五城玄器应天地五方、合内外五行,形分五器,实为一宝。五城玄器中内藏一卷,略述云雷天狱禁法如下: 青灵符节,上应东方九炁之天,以岁星正天德,以东岳制地气。持此符节,召使诸司曹掾、祠灵社伯、血食受祭之鬼,不从者,投幽台长夜狱中。 丹灵如意,上应南方三炁之天,以荧惑正天德,以南岳制地气。持此如意,召使伏尸恶魄、疫鬼瘟魔、淫祀非道之神,不从者,投洞光阳明狱中。 玄灵宝印,上应中央一炁之天,以镇星正天德,以中岳制地气。持此宝印,召使符官将吏、下品仙官、祀典有名之辈,不从者,投云雷考召狱中。 皓灵法剑,上应西方七炁之天,以太白正天德,以西岳制地气。持此法剑,召使山魈野魅、老物成精、为妖作祟之怪,不从者,投金晶颢天狱中。 五灵华幡,上应北方五炁之天,以辰星正天德,以北岳制地气。持此华幡,召使蛟螭虬鼍、鱼龙蛇蜃、水府阴宫之属,不从者,投九泉摄毒狱中。 五器应化,即成云雷五狱,天门巍峨,地户森严,金纽玉锁,铜屏铁障,神不得入,鬼不得出。斯是三天正法,无上秘要,下元太一君受之于文始先生,不经科盟,毋得妄传。 连同早已被魏野收入手中的皓灵法剑也算上,这便是下元太一君分赐五城真人、执掌太渊九真中宫权位的传法之宝“五城玄器”。 就算是持有五城玄器的五城真人,也没有办法一瞬间就将祭炼在这五件玄门之器中的解读出来。正如云雷天狱禁法的整体结构一般,这部高深禁法分为五方五狱之法,一件传法玄器对应一道禁法,就算是五城真人,也只有五器汇聚之时,才能够施展出完整的云雷天狱禁法。 魔染后的五城真人借着此宝之威施展雷法、化现雷狱固然是威风凛凛,然而这部禁法虽然霸道无比,可入手修持也实在是艰难。在那一排绿色数据最后面,赫然标注着一排鲜红的大字: “内有法禁密钥,请满足特定条件后进行权限解锁。” 魏野自然知道,这个“特定条件”就是自己真正成为下元太一君,只是现在还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 正沉吟间,他脚下踏着的玉台猛地朝下一坍,顿时崩解开来魏野仙踪 正文第450章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五 第451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六) 不仅仅是玉台崩塌,整座建立在云空之中的太渊宫,都开始震荡起来。,。 水晶磨制的瓦片从墨玉为梁的殿阁间坠下,青金石雕琢的神兽偏离了本该由它们镇守的宫门 在距离那座崩塌的玉台最近的地方,立着一对蟠龙银阙,就这么在仙术士的眼前倾倒下去。盘绕在银阙上的蟠龙,周身布满了用绿松石琢磨、镶嵌成的青色鳞甲,恍若活物,然而此刻,它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连同落脚之处一起向着云空之下掉落。 在目光所及的更多地方,珊瑚墙开裂,白玉壁崩碎,玉柱、碧檐、丹陛、青廊之间,玉屑、碎珊瑚、断琅玕像夏雹一样朝着玄云之海上掉落下去。 如果这座仙宫不是修筑在太一紫房这样的隐世洞天之中,而是浮游在云空上面俯瞰人世,大概会有数不清的人,在为那些从天而降的珠玉金屑欢呼吧 如果魏野不是已经粗通风虎遁诀,虽然谈不上“排空驭气奔如电”,但好歹也能算得上凭虚而行。若不是如此,只怕他也已经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摔死在海面上了吧毕竟,从高处跳下水面所受到的冲击力,和撞到坚硬的地面也没多大区别。 拱卫在太渊宫各处的神将、符吏、天女、灵兽,虽然这些依附于这座仙宫的仙灵都是自下元太渊宫的清炁中所化生,天生便有腾云之能,并不会随着太渊宫外围宫阙的崩解坍塌而一同落入玄云之海。但哪怕是这些随仙宫而生的执役仙灵,这时候也陷入了一种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异样情感。 这种情感叫做慌乱,是随着太渊宫的崩解而来的慌乱。 就像是顽童拿着竹竿,毫不留情地捅开了沙堡般的蚁穴之后,工蚁和兵蚁随之狂乱蠕动的情形一般。 但对仙术士与韩众、范蠡两位古仙人留在此地的化身而言,太渊宫开始从外围崩解,只说明了一件事情: “那个魔头争夺下元太渊宫的动作终于不再克制了。” 听着韩众有些沉重的叹息,魏野耸了耸肩: “啊哈,因为我的缘故么因为发现了我有抢在他之前入主太渊宫的可能”仙术士将目光从那些洒落向玄云之海的珠玉碎片上收回,“所以他干脆地放弃了自己入主太渊宫中位的计划,而改成掀桌子了那只贼鸟虽然狂妄,野心又大得像是要吞噬天地一般,但不管怎么看,贺兰公都不是个喜欢玩玉石俱焚这种烂招的烂人。没有好处的事情,这家伙肯定不会去做的。除非它有自信能绕过太渊宫这个限制” “以老夫看来,外层宫阙震动崩塌,是因为这些个东西吧” 一手持着云丝结成的鱼竿,范蠡端坐在木兰云舟船头,腕子一转,竿稍轻抖间,便有被云丝紧紧束缚起来的生物,在魏野和韩众的眼前一晃而过。 那是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鹰翅胡人武士,虽然论个头,这一身安息装束的武士不比甲虫大多少,然而在这怪模怪样的袖珍武士身上,那一股贺兰公特有的凶神煞气,却是连稍作遮掩都不屑。 类似这种胡人武士的东西,魏野在平灭张掖羌乱的时候就见过,那是尸林君化生而出的瘟疫神力因子,也是将张掖羌人整体转化成丧尸的疫病根源。 面前这个生着鹰翅的胡人武士,虽然神力的特性与尸林君差异颇多,然而那一股子让人厌恶的气息却是一模一样。 魏野也不说话,剑诀望空虚划间,一道如剑符令闪动着熠熠火光,向着这胡人武士头上斩落 符令还不曾触着这贺兰公神力变化的袖珍武士,便听着一声怒号“阿胡拉玛兹达” 怒号声里,这袖珍武士已然化作了一团火球,随即爆裂开来,气浪四溅 “原来是神力版自杀爆弹。” 仙术士嘀咕间,在那团爆裂开来的火球中,却是有丝丝黑气渗出,向着韩众、范蠡与魏野身上袭来。 黑气尚不及身,韩众袍袖间冷虹转动,范蠡衣袂上云丝凝结,顿时将这道黑气化去,然而黑气消散之时,冷虹敛光、云丝流散,分明是吃了一个暗亏。 魏野没有这两位古仙人留影这样从容,忙不迭袖口一抖,自袖囊中翻出紫鸦飞火葫芦,拨开葫芦口,向着扑面而来的黑气道声:“摄” 葫芦口顿时生出一股吸力,嗤嗤轻响中,将四周黑气吸纳进去。然而还不到片刻间,却听得紫鸦飞火葫芦中一阵阵汩汩乱响,反而有一股黑水从葫芦中倒喷了出来,指头粗细的水柱直射到木兰云舟中,倒像是紫鸦飞火葫芦被改造成了水枪之类的玩意。 若不是魏野将葫芦拿得够远,这一下子便要喷他一脸。 魏野这才想起,这紫鸦飞火葫芦中尚还封禁着不少尸林君化身留下的神性之火,便在这非金非木的紫红葫芦中。半透明的葫芦肚里,隐隐可见的团团绿火摇曳。只是这些绿火也是贺兰公的神性化生,应该与这些冲击太渊宫阙的袖珍胡人武士该是同一种存在,怎么反倒似是热油锅里倒冷水般彼此不容 正沉吟间,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就打断了仙术士的思索:“呜哇,这是什么东西,黏答答黑乎乎的好恶心” 从木兰云舟上跳起来的人,扬着那张年轻得有些过分的脸,朝着魏野扑过来:“亏我还好心来帮你的忙,你就这么谢谢我” “到底是谁该谢谁啊”仙术士的抱怨才起了个头,右掌已然抢先推出,掌缘与自家临时搭档的手一错,顺势就扣住了对方脉门。 魏野的手速虽然不慢,然而何茗的动作更快,身子还在飞扑间,腕子已经猛地朝后一扯,正好将仙术士带了一个趔趄。然而便在这一拉一扯之间,魏野足下风劲猛地暴起,如虎吼般的风啸声中,推着仙术士朝着何茗胸口就是一撞 这一记猛撞之下,两个人再也刹不住劲,就这么一同翻滚着摔进木兰云舟里,倒是将这艘云舟撞得摇摆不定。 范蠡端坐在船头,倒依然像是没事人一般,然而撞进木兰云舟的这对临时搭档,扭打的动作虽然停下来,然而坐起身的两人嘴上依然不肯罢休: “帮忙多亏了你,让贺兰公这贼鸟多了一个上好的附身傀儡,也耽误了我参悟太渊宫道法的宝贵时光” “就算给你添了乱子,但是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翻翻你自己的冒险者终端不就知道了虽然自我意识被贺兰公短时间内压制,但就算是那种贼鸟,也没法子侵入星界冒险者终端内部。不,应该说,作为星界冒险者,居然被那种鬼鸟控制,这本身就非常不可思议才对。” “什么话我又没有施法者职阶,本来武斗型职阶的超自然豁免能力就比你们施法者要低而且我可是全心全意相信你这个军师的,结果你只顾着考虑自己的事情,根本没有想过队友会被控制这回事” “所以说,为了报答你的信任,我可是拼着命把你从那只变态贼鸟的手底下抢回来了啧,非专业人士这种时候就应该老老实实地歇着比较好。我可不希望后面的剧情像是驱魔题材的恐怖电影一样,我作为降魔伏妖的专家却给好奇心旺盛的外行人兼作死小能手坑到死。” 从口头交锋,到冒险者交流频道,术者与武者间的抢白、反驳、嘲讽、回击,就像是演练多时般地流畅。看似互不相让的两人,面上的神色却轻松地像在争论甜豆腐脑和咸豆腐脑孰优孰劣一样。 但这种低级的口舌之争,显然让韩众感到不耐烦,这位战国得道的仙人虽然只是留在太渊宫的化身投影还是开了口:“既然已经决定要登上太渊九真的中宫之位,那么此刻便不需要再随着那魔头的行动起舞了吧。范大夫,且送下元太一君回到玄母宫中,这次一定要让他顺顺利利地入主九真中宫之位” 范蠡点了点头,又转身向着魏野一笑:“下元太一君,可要这小哥随你同去,算作个护法” 魏野还未来得及答话,四周宫阙楼台又是一阵大震,不但将大片殿阁震得垮塌下落,更是在云空中露出了一片巨大的空洞。 从空洞间,却恰恰能看见玄云之海上,那在巨浪冰雨之间沉浮不定的巨岛。 巨岛也在崩塌。 字面意义上。 从太渊宫下望玄云之海,能更清楚地看清这座大得夸张的岛屿的全貌。那些树木、岩礁,只是化成了巨岛繁杂色彩的一部分。那些魏野曾经仰头不见其高的圆峦,从空中望去,却是如同巨龟背上的甲纹凸起处。而那些深壑幽谷,也不过是龟甲上凹下的纹路而已。 这不是巨岛,而是巨龟。 此刻,硕大无朋的龟首如巨山般正自玄云之海中缓缓昂起,双眼无喜无怒,专注地朝向天空,朝向云空中浮游的仙宫,朝向仙宫中向海面探视的人们。魏野仙踪 正文第451章倚天万里须长剑十六 第452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七) 到现在都依然有些在状况外的何茗,盯着玄云之海上那一只一眼难窥全貌的巨龟,喃喃地发着感慨:“好大一只王八” “砰” 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的临时搭档脑门上凿了一个爆栗,魏野冷哼一声:“那是王八软壳王八硬壳龟,龟甲满花鳖甲灰,这种东西不要说生物课了,就是多去几次菜场也足够弄得清清楚楚。;;;;;;;;;;;” 对于魏野的举动,何茗倒是不以为忤反正他的肉身强度放在那里,有给他来了一记背刺的狱雷刀做认证。 仙术士揉了揉震得微疼的手指,目光却是从巨龟那硕大如高山的头颅一直转到龟甲的边缘,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后向着范蠡点了点头:“范大夫,我们先不忙着走人,先载着我到下面去看看吧,有些事情需要厘清一下。” 对于已经算得上半个下元太一君的魏野,范蠡只是点了点头,木兰云舟随即破开云层,向着那巨龟的头部一沉。 巨岛显露为巨龟,如果说还有谁对此最为讶异的,那便非李大熊莫属。 这头修炼多年的熊罴虽然置身在地下湖中,半是灰心、半是丧气地不停抓扯着龟皮,然而化身为龟的贺兰公,只是淡然地注视着岩石顶端。 直到此刻,他才施施然地开了口:“狗熊,你那主公下来了,要不要出去和他打个招呼” 只这么一句话,李大熊浑身仿佛使不完的怪力,就这么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只留下黑熊趴倒在大顶的身影。 对于李大熊这个侵入者,贺兰公很好脾性地由着它趴倒在自己化身的头顶上,只有那一双眼睛,直对着天空。 “你这个小无赖居然有胆子下来了看起来,又是来扯本座后腿的” 话自地下湖中的大龟口中发出,然而声音却是隆隆地在化成神龟的岛屿上空响起。 木兰云舟来不及靠近这座龟岛,随即就被这带着声波震动的问候声生生阻在了半途 听着这个声音,何茗本能地端起青钢棍,在魏野身前一拦。然而魏野却只是笑了笑,一手按在自家搭档的肩头,轻轻拍了拍,随即扬声答礼: “本官也不知该叫阁下一声祆教大神巴赫拉姆呢,还是佛门主尊大鹏勇父明王呢,或者还是称呼你在中原的字号贺兰公呢” 听着魏野暗带着嘲讽的回应,贺兰公的声音淡淡传来:“名号不过是方便世人代指本座的词汇而已,不过你等道门中人,按礼数不是该尊我一声上上太一道君么” 听着这贼鸟为自己上的尊号,仙术士微微蹙眉,还是先将那一丝情绪收起,目光向着浮涌在玄云之海上的这只神龟望去。然而在如此庞大的生灵面前,木兰云舟与它的区别,就像是跳蚤与大象一般,不要说是做出威慑,就是想要捕捉贺兰公的正体,也只是痴人说梦。 忽略了贺兰公那个关于礼数的话题,魏野向着面前昂首向天的神龟一拱手,依然照着自己的路数走下去。 “下元太一君已经被你打落,太渊九真,如今大半都只能镇守太渊宫中无法离位。对阁下而言,岂不是形势一片大好何必要这样急切,非要将整座太渊宫捣毁” 说到此处,仙术士微微一顿,猛然提高了声调: “莫非在阁下眼中,魏某人就是这样难缠的生死大敌” 一语传出,回应魏野的却是贺兰公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冷笑: “噗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无赖莫要说是你,便是张角、左慈这两个摸到半仙门槛的小辈齐上,又安能阻我” 一句“安能阻我”,玄云之海波澜再起,浪卷如峰,黑水如柱,直逼木兰云舟 这是挑衅,更是杀手。仙术士面色微凛,袖口轻拂间,却是将一口形制古雅、镗踞螭虎、通体施以朱红符令的法剑自袖中掣出,正是五城玄器之一的皓灵法剑。 魏野剑诀轻拈,向着皓灵法剑刃口虚划间,原本施加在法剑之上的洞阳剑祝符令,顿时化作道道流火而散。符令消散间,只见皓灵法剑刃锋生光,剑身长吟间,自有一股精纯金象之气流泻而出。 随着魏野将皓灵法剑上的符令解去,地下湖上,那原本环绕在巨龟身周的五城真人虚影,却是不安地动摇起来。占据西方之位的素衣真人虚影,首先按捺不住,化作一道白光,穿透了石壁阻隔,直向着天空飞去 素衣真人虚影离去的瞬间,玄衣、青衣、赤衣、黄衣四真人虚影稍有踌躇间,也化作了四色奇光,自地下直冲而出 虽然贺兰公创造出的五城真人虚影,已经超出了“栩栩如生”这个赞词所形容的范畴,甚至带上了生灵才有的特征,然而它们依然只是虚影。 不但它们是虚影,就是魔染的五城真人本体,某种程度上也只能算是虚影。只有五城玄器,才是实有的存在,而五城真人不过是五城玄器的影子,而贺兰公所创造的虚影,只能算是影子的影子。 在道经中,有个简短而意味深长的寓言。 影子外的虚影向影子抱怨道:“你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搅扰得我也不得安宁,你这厮的操守到底在哪里” 然而虚影依赖着影子,影子依赖着实体,虚影也好,影子也罢,欲静欲动,安能随其自主 然而就在它们出现在巨岛化成的神龟背甲上的一瞬,天空中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生生地将五城真人虚影强行压了下去 五道奇光,五色对应五行,落处代表五方,就这么被那股从天而降的力量凝固在了原处。 五色奇光被凝结的瞬间,五城真人虚影乍然现形,却不似之前与韩众争锋的嚣狂之姿,而是各自谨守方位,向着不同的方向持礼。 这个动作仅仅持续了一息,便听得贺兰公一声怒喝:“好个奸狡无赖” 怒喝声中,五城真人虚影猛然爆碎,一股庞然大力自地底升腾而起,化作一只黑气凝成的鹰爪,向着木兰云舟抓来魏野仙踪 正文第452章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七 第453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八) 第三百三十章倚天万里须长剑十八 五城真人虚影爆碎、地底黑气凝成鹰爪,不过是瞬息间事。,。 立身在木兰云舟之上,仙术士单手执定皓灵法剑,目光却向着船头范蠡一望。 老渔父会意地将头轻点,随即五指箕张,漫天被恶风搅得散碎的云丝似灵蛛结网,如群蛟排阵,向着黑气结成的鹰爪卷来 素白云丝如飞瀑垂天而落。 墨黑鹰爪似奇峰耸地而出。 同样是莫可阻挡之势,同样是堂皇浩大之象,名列太渊九真的古仙留影与总领西北鬼神的名山之主,两种截然不同的神通,毫无花俏地在半空交错 云丝如潮,似天柱中断,银浪下倾,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是崔嵬雪山轰然崩塌,化成连天奔涛 这自天而降的雪白奔浪之中,唯有贺兰公向天高举的黑色鹰爪分外醒目。 鹰爪四趾,恍若神龙夭矫,欲登天路,却化为突兀石峰,孤极,高极,绝极,唯有那险怪之势依然,傲视凡夫使之畏,独对天公令之怒 奇峰横亘半天。 天瀑冲荡遇阻。 原本看似万军难当的云潮天瀑,就这么被鹰爪蛮横无理地从中劈斩而开,分道而下,向着神龟巨甲之上冲下。 就如同大河汤汤,神人莫能阻挡,而禹王开三门,化神铁为砥柱,从此中流分途 天瀑落于神龟背甲之上,冲力所及,异树连根而起,礁岩块块迸裂,土石尽飞,露出了乌黑隐带铁光的龟甲本色。 然而身为太渊九真之一,范蠡的全力一击,却是不能伤及贺兰公自地底伸出的巨大鹰爪分毫 便在此刻,魏野猛然扬声:“范大夫,他从直里取,我辈曲中求改冲力为缠劲” 话音方出,范蠡双手虚虚一盘,万千云丝顿时附着在鹰爪之上,如长蛇缚虎,怪藤绞象,狠狠地交缠上去 纵然贺兰公神力横绝,在范蠡运转云丝,化为万千绞索之时,巨鹰爪的汹汹来势也不由得稍挫 便在这一挫之间,魏野身形瞬动,皓灵法剑瞬动 云潮之后,便是中天剑出,直刺向地。 不是魏野那化洞阳离火为火剑的手段,虽然这是他最趁手的攻击手段。 而是皓灵法剑猛然生光,锋刃凝光处,五金之气无端而生,顿时凝成一道虚实不定的金煞之剑 五城玄器是传法之宝,但也是货真价实的镇压太渊宫五方五行之宝,甚至五城真人之位也是因五城玄器而设。放在五城真人手里,五城玄器便只能被用来施展云雷天狱禁法,这并非是五城玄器仅有这一种妙用,而是五城真人与下元太一君之间,权限从来不是平等。 哪怕是候补下元太一君,在这件事上,占的便宜也不止一点半点。换成是五城真人,就算手持皓灵法剑,也只能当作是行仪作法的祭器运用,而以皓灵法剑调用太渊宫中五金之气,却是想都不要想。 但在此刻,五金之气转为庚金煞气,剑煞随之化形下击,其形其势,却如天怒,如神威,巨剑如白霓经天,穿云拄地,直向鹰爪刺下 虽然不能和当日正牌下元太一君统帅九真、坐镇太渊宫相比,然而如今范蠡加魏野这候补下元太一君联手,气势威赫处,也抵得上两个半的太渊九真中人全力一击了。 然而白霓尚未及地,那向着云空探来的巨鹰之爪不顾无数云丝的绞缠,正迎着金煞之剑的剑锋,轻轻欲合。 一阵阵金石摩擦般刺耳的尖利怪声,响彻四野。 庚金煞剑被牢牢地攫在了巨鹰爪中,进不能、退不得 更有一股阴冷而诡异的气息,借庚金煞剑为桥,联通了皓灵法剑与魏野。那一股乍然自内心而生的恶寒间,不断地吞噬着皓灵法剑自八方凝结的五金之气,更是不停地掠夺着魏野那一身道门真气 贺兰公的声音,淡淡地在四面回响:“有剑形,无剑威,真是虚有其” 那最后一个“表”字将出未出,却是被他生生按住,换成了一声轻噫。 便在这声轻噫里,仙术士袖口微动间,又是一口通体山云文、刃口平直的古铁刀滑落掌心 就在巨鹰爪死死攫住庚金煞剑此刻,狱雷刀出,雷芒顿现 青白电芒随着庚金煞剑而下,将整只黑气凝成的巨鹰怪爪都笼在了电蛇流窜之中。 那些云丝绞而不散的黑气,那些煞剑斩而无伤的黑气,在借庚金煞剑为桥、一鼓而下的雷芒面前,却是顿时显出些微涣散之兆 而那一股自庚金煞剑反扑而来的阴邪吸噬之力,也在雷芒反扑间顿化为无。 一击得手,魏野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只是猛地后退半步,面上血色尽失,要不是何茗及时在他后背赞上一掌,运功相助的话,只怕就这么直接软倒在地,分明是吃了一个暗亏。 这一番试探,看上去不胜不负,然而魏野这边吃得亏更多些。 魏野只来得及道了声:“范大夫,咱们先退”,随即就再顾不上说别的,只是将好几种的疗伤回气药物塞了一嘴,坐下专注调息吐纳起来。 木兰云舟破空而去。 被狱雷刀带起的雷芒冲击得微微涣散的巨鹰怪爪也随之化为道道黑气,缓缓收入了神龟背甲的裂隙之间。 只有化身为龟的贺兰公,悠游于地下湖中,目光却是第一次带上了些不快。 “你这头狗熊,找主公的目光还是非常老辣啊。” 语调似乎古井无波,然而这却是李大熊第一次从面前这邪神口中听见了些许褒扬、些许不满。 似乎,还有些许紧迫感 现出原形的李大熊,对此也只能嚎了一声,装成是自己有听没有懂。 对于这头熊妖的装傻充愣功夫,贺兰公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吐了一口气,缓缓注目于天空:“他专门跑下来,并不是来送死的,而是来试探本座后续有什么布置。可惜的是,本座一时不察,竟然真露出了些许破绽给他。也罢,这种紧要时候,无非就是个下手快慢的问题,不管有他没他,都要快着些了。” 第45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十九) 木兰云舟落处,仙术士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说是跳有些不准确,事实上,魏野这位候补下元太一君,是自木兰云舟中半翻而出。 若不是参修风虎遁诀有成,只这一翻就能摔他个大马趴,然而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礼数问题了,身形未住就先喊了一嗓子:“韩君前辈,青鲤紫云车何在我现在便要去见玄光玉女元君,立刻、马上、拖不得” 韩众依然是那一副冷面模样,却是将袖一拂,那驾神鲤为驱的玉舆冰轮之车顿时自空而降。见着青鲤紫云车降下,魏野身形一转,随即落在舆座之上。 何茗倒是不客气,魏野腾身上了舆座,他脚下一顿,便如大鸟一般直掠入青鲤紫云车的御者之位。看身法,虽然不似风虎遁诀凭虚而行、飘飘如仙的派头,但身形迅捷处却是犹有过之。 二度乘上青鲤紫云车,这次却不消青云白虹引路。魏野心念动处,引车的一双青鲤背鳍摇动,仰头摆尾间,青鳞墨甲间便染上一层层水色光华,凭虚游动间,自有一道云光自青鲤紫云车下生出,连车带人,骤然化作流光,直向太渊宫天顶而去 坐在青鲤紫云车上,魏野闭目端坐,然而眼前却有无数画面流转不止。 青鲤紫云车飞腾于云天之上,然而这驾云车却是将魏野的视觉直直拉入玄云之海,种种海面之上、海面之下的情境,皆是立体而微,大如龟岛,小如尘埃,莫不栩栩如生,纳入魏野心神之内。 不过一息之间,他的目光就从天空中不停搅动翻腾的云海直落到玄云之海的神龟背甲之上。仙术士可以看到那些礁岩如何迸裂,裂口处又是如何簇新的晶体断茬。他也可以看见神龟背甲之间,隐隐涌动的淡淡血气,血气中又是一个个细小而鲜活的女子,衣裳半褪,手捧杯盏,边舞边歌。 他甚至还看见了地表土石之间那些肉眼几不能见的毛细孔道,更看见了这些孔道在一股莫名异力之下,不断地呼吸吐涌着玄云之海中那几乎无穷无尽的元气。 那是贺兰公在不停地对玄云之海、对太渊宫进行破坏、重组和掠夺。 这驾青鲤紫云车乃是太成子座驾,显然非常特殊。太渊宫虽然分列九真而治,上三真居于虚无缥缈之间,隐隐有与道合真之妙,更像是太渊宫中一切法则的具象化。中三真由下元太一君总领其事,总宰太渊宫中五气、八方、十二时一切真人神将、仙官符吏。而所谓的下三真,范蠡驾木兰云舟,韩众乘白鹿云车,连同太成子的青鲤紫云车,往来于玄云之海上下,监察玄云之海与巨龟之岛,其地位更是远在太渊宫中风伯雨师、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十二大夫等等仙灵之上。 如果将太渊宫看成是一个人工智能系统,以玄光玉女为首的上三真连同玄云之海、巨龟之岛、云中宫阙,便是它的硬件设施。而由下元太一君统领的诸多仙灵,则是负责日常运作的软件系统。而下三真么 “范大夫和韩君前辈原来是杀毒程序” 嘀咕一声之后,魏野还是补上一句:“原来我这个候补下元太一君就是系统重装工具,至于那贼鸟就是个蠕虫病毒,虽然是个把操作系统和杀毒程序都干掉大半的家伙,但依然还是蠕虫病毒” 新鲜出炉的系统重装工具。下元太一君候补微微一偏头,猛地睁开眼睛,面前孤星闪耀于天顶,碧光映照于八方,白虹、绮霞隐隐可见。 向着这颗星子轻轻颌首为礼,魏野一步跨出青鲤紫云车,正落在那座象征下元太一君在太渊宫中权位的黑石经坛之上。 将经坛之上那一卷银丝玉简重又握起,魏野却并没有去解读其中那些关于下元太一君的种种神通秘法,而是猛地将玉简展开 “魏某今暂代下元太一君,向黄庭宫中元太一君张角、绛宫上元太一君左慈提请会面” 声动处,仙术士手中墨玉简册顿时奇光大放 玉色光华四射间,霎时以黑石经坛为圆心,八方碧霞如幔,映出无数如鳞光屏,将仙术士笼在了当下。 光屏之上,不分先后地映照出两张年纪都已经够大的老儿面。 “呵,原来谏议大夫仙缘不浅,已然抢先成就下元太一君之位” “嗯,道友倒是好机缘,然而那邪神肆虐之势却是依然如故,不知道友可有良策教我” 听着张角那说辞,魏野只是赶苍蝇一般地一挥手:“两位,下元太一君还是没影子的事情。再说了,纵然我辈成就三元太一君之位,也不过坐困仙宫,哪怕总理万神、威势赫赫,依然是不得逍遥,这样的长生,倒不如说是长受罪来得妥帖。魏某入此间,不过是为那贼鸟而来,二位不也是一般魏某不才,与这贼鸟侥幸走了几招,略微窥得些许虚实,其中或许便有解决如今困局的线索,两位要不要听” 左慈倒是无可无不可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上元绛宫受害最剧,差不多快给贺兰公的佛门双身法相糟蹋成了一片罗刹魔国。 然而仍然与贺兰公的龙神法相斗得不分胜负的张角,却是从鼻孔里微微出气,只颌首道:“你既然这般说,吾便姑且听之,只是那魔头祸乱三元宫阙,正是紧要关头。此等时候,却不要将那些无关小事提起。” 魏野也懒得管这不得志的村夫子出身的大贤良师如何,何茗也好,甘晚棠也罢,与这位大贤良师算不算一路人都难说得很,他眉毛一挑就自己先开了腔:“二位,可知道病” 猛地将后面那个“毒”字嚼碎了咽下去,魏野还是换了一套说辞:“五瘟、疫邪、疟鬼、三尸之神、身中诸虫,作祟于人,必使其人早夭横死而甘心,彼辈汲汲营营,百计千方,究竟所为何事” 第455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 听着魏野这时候还扯这样无关痛痒的闲篇,张角索性将双眼一闭,口中继续念诵太平经章句,不去理会他。 倒是左慈替魏野解说了一句:“河图纪命符有云,三尸之为物,鬼魅之属也。欲使人早死,当得作鬼行游,受享血食非但三尸如此,五瘟、九虫,乃至疫、疟之鬼,莫不如此。” 这理论自然与病理学相去甚远,然而这个时空之中,人鬼杂处、仙神混杂,倒也不能一概以常理论。 魏野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在这两位境遇不比自己强几分的临时同僚面上走了一圈。左慈没得说,自从道左相逢、讲论道法,再到合力守城、剿灭羌乱,这已经是过命的交情。然而张角这位大贤良师,那就不大好说了。 虽然魏野一身道法,与太平道算是一脉同源,但魏野的根子来自宫崇、襄楷那一脉的传承,与张角所传的太平经算不算一路可不大好说。虽然大家都是以太平经法为根基,自家所学的名为太平清领书、张角的传承号为太平要术、蜀中正一天师所传的则是太平洞极经,道统之别就在这等地方,只怕张角也不会把自家真正引为同道。 说起来,甘晚棠主持、马元义策应、何茗打下手的太平道洛阳分坛或者说太平道新教,落在张角这位大贤良师眼里,又是个什么情形 反正魏野觉着,张角肯定不会认为洛阳分坛传的是他大贤良师的道诫。 从这点上说,魏野与太平道结下的这份香火情也实在有限。 但是面对贺兰公这位西北鬼神之长,要说战意坚决,张教主却肯定不在某个谏议大夫之下。不论是太平道一贯号召的“征诛非道鬼神”,还是贺兰公如今侵入太一紫房,欲一举成就“上上太一道君”之位,与太平道都算是结成了不死不休的大仇。在这等关系到道统根本的大是大非上,宗教家反而比政治家要更有节操些。 倒是一失还有一得了。 自嘲地一笑,魏野还是将注意力转回来,向着两位比自己早了好几步修成半仙之体的同僚解说道:“三尸、五瘟、九虫之物,必取人身元气,而后乃能化作血食之鬼。人身对疫鬼而言,既是一座宝山,也是一座囚笼。因为是宝山,所以必取之无厌,因为是囚笼,所以必毁之而后快。然而在魏某看来,这样的做派也不止是三尸、五瘟之类下鬼才有,如今在太一紫房、三元宫阙兴风作浪的这一位,论其本心,和三尸九虫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话一听就像是骂人的气话,张角是不屑于听,然而左慈却是眸光一亮:“道友是说” “自然是贺兰公这贼鸟的行事。”魏野手一扬,掌心一朵赤色火焰浮起,却是化成了一尊怪异的神像。 那神像看上去就像是不同国度祭拜的神灵,却被匠人蛮横不讲理地熔铸在了一起。正面看去,这神像是头戴冕旒、身披章服的执圭王侯,而侧面则是头顶异国的日月王冠、仗剑胡服的祆教战神,背后则是手持诸般异邦法器、怀中拥抱鬼面妇人的身毒国鸟神。 “在中原,这贼鸟臣服于五岳之君,是西北地方上水伯山君之共主。在祆教,这贼鸟领着祆教战神巴赫拉姆的尊号。而在身毒国胡教门下,这贼鸟又是什么尊胜大鹏明王。其位之尊贵,其职之隆重,可说是至矣极矣,蔑以加矣然而以鬼神而领公位,在祆教奉之为战神,乃至证得明王之位。单单拎出哪一样,这都是一教之中,其主尊之下,群神之上的地位。然而这贼鸟犹然不满足,还要谋划成就上上太一道君之位,这是因为什么” 听着魏野的问题,张角终于睁开了双眼,用那低哑的声音回答道:“人心苦不足,鬼神之心更无餍足之理。” 听着张角这个解释,左慈微微颌首,却见着魏野摇头一笑:“大贤良师传道黎庶之间多年,对人心体悟良多。然而这却不是根子所在,魏某以为,这贼鸟这般丧心病狂地谋划一场,只是因为,他在鬼神之道上、祆教之路上,甚至身毒国佛法一途上,前路都已经尽了。” 前路都已经尽了,这话听起来何其霸气。 然而真的行到尽处,譬如登悬崖之边,上百尺竿头,前面无路,后退不能,是伫立原地斯亿万年,享尽高处无穷风光,还是崖头伸脚,竿头纵身,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再进一步 听着魏野这般说,左慈微微一扬白眉道:“胡人之教,亦有其精深处,道友说前路尽了,却不免看轻了彼辈。” “倒不是看轻了它们,”魏野拍了拍手,反问道:“祆教崇奉明尊,其名阿胡拉玛兹达,祆教信众乃至贺兰公这些在祆教中领了神职的鬼神之辈,最后的结果朝何处去一切光明终归于明尊,一切祆教之神不过是明尊之光外显的影子,最后仍然要归于光明本身。这个前路,依照那贼鸟的性子,可肯做得” “至于那佛门更不必说了,声闻罗汉、缘觉辟支,乃至菩提萨埵、等妙二觉,步步功夫,都是在众生一佛性中起信、修证、成熟、圆满。上至诸佛,下到罗汉,名相有歧,一性无别,走到尽头,便成清净涅槃,尽舍执着。这条道路,又怎么能称了那贼鸟这种欲重难餍的货色心思更不要说,他依佛法修持,便是在释教的圈子里打转,他依祆教行事,便是在阿胡拉玛兹达的国度里用功。便如同周文王画地为牢,这贼鸟蠢到自家给自家套了左一根缰绳、右一副辔头,先把自己箍死在了这圈子里面,哪还能从当中解脱出来” 魏野说到此处,目光却是一片冷厉之色:“可这贼鸟却没有想清楚这层关系,以为是释迦牟尼、琐罗亚斯德这些个西胡创教之祖画了圈子拘禁了他。他要解脱,便也要去称尊作祖,自己再画一个圈子出来去拘束别人这才是这贼鸟欲成就那什么上上太一道君的用心” 魏野仙踪 第455章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 第456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一) 不管是道德文章,还是道术丹方,张角与左慈在这上面的见识,魏野是拍马也比不上。{我们不写小说,我们只是网络文字搬运工。网> 可要论对凉州左近这些自西域传入的胡教了解之深入,仙术士倒是有了一股子“舍我其谁”的气势。 这一大串说出来,就是对魏野这京官出身多少抱着些许成见的张角,也不再坚持,只是略略将头一点:“对这魔头心思,贵官倒是揣摩得通透。” “通透谈不上,对症下药而已。”魏野也懒得给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太多敬重,就这么回了一句,随即将手中墨玉简册一抖。 随着他的动作,墨玉简册上散出异光,先是一片水色涌出,随即就化作了一片沧海,海上巨龟游动,巨龟的上方,云波浮涌间,却是一片琼宫玉阙。 “三元太一君,分司三元宫阙,魏某所掌的下元太渊宫,其情形大略就如这般。如今贺兰公虽然占据了玄云之海上的神龟躯壳,但云中太渊宫尚在,一时半刻,倒还不虞这厮翻了天去。” 左慈听着魏野这般说,却是微微皱眉,向着魏野说道:“为何道友这般肯定,只要下元宫阙不失,那魔物便难得逞” 仙术士对着左慈,却是展颜一笑:“左师兄客气了,师弟也是与那贼鸟斗法,引动了我下元太渊宫中已被魔染的五城真人虚形,却窥得了些许关窍。” 说着,仙术士手握墨玉简册在方投影出的下元太渊宫模型上一拂,随即巨龟背上五色光起,化为五道真人虚影,却是在显露身形的一瞬之间,就凝固不动,伫立原地。 便在此刻,分明可见那五道虚影凝住的地方,垂直朝上,却是云中太渊宫中分按五方的五处台阁之位。 便是左慈,见到这个简明而直接的模型,也不由得精神一振:“这是” “恰如所见。”魏野哼笑一声,一挥手散了这个袖珍投影,“下元太渊宫之设,乃是为了鎭压玄云之海与海中神龟而设。太渊九真,法以灵龟之数,便是为了鎭压神龟九宫。而以下元太一君居于中宫,总领下元宫阙一切仙灵神将,便是为了安镇神龟,借神龟之力而吐纳玄云之海不,正确的说法,那应该是元气之海吧。” 说道元气之海,不但左慈,便是张角也来了兴趣。却听得魏野侃侃而谈:“之前见了左师兄与大贤良师全力安镇上元绛宫与中元黄庭宫的模样,我便在想,以贺兰公的手段与奸狡智略,绝不会给人留下破绽。但是这贼鸟对三元宫阙的外魔染化之功,怎么却不是齐头并进,而是顾此失彼,全然不成一体的模样” “便以上元绛宫而论,绛宫仙阙已经全数被染化成了魔宫,整个上元绛宫,也只有左师兄收拾出来一些余烬。单论绛宫这一处,贺兰公就算不是大获全胜,也已经占了九成九的上风。可是在中元黄庭宫中,这贼鸟以自身神力化为黄龙,也未能将黄庭宫中枢仙阙废毁殆尽,反倒让大贤良师与他战了一个平分秋色。至于魏某所领的下元太渊宫就更不必说,这贼鸟在这处用的功夫不算小了,先打落了下元太一君,又魔染了五城真人为首的大批太渊宫中仙灵神将,连玄云之海上化身巨岛的神龟,也被这贼鸟不知用什么手段占据了躯壳,可是呢” 说到这里,魏野摇了摇头:“这厮为了求一己之超脱,凡是不利于自己超脱的物事,便一概视之为赘疣。当初魏某在槐里地方,剑斩了他的宠姬地夷夫人,这贼鸟丝毫没有反应。本来我还道是如同山精野怪间的传闻,这厮是个惧内的夯货。然而羌乱之中,这厮顶着祆教战神巴赫拉姆的名号,毫不在意地将信奉他的羌人一批批地陷入死地,一副唯恐魏某剑锋不利的模样,全然没有寻常鬼神仰赖众生香火以铸金身的意思,我便觉得有些不对头。如今在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与他做了一场,我倒是明白过来。” 说到这里,魏野也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感慨道:“他这个证道路子,便如同三尸九虫一般,将自己不要的物事都割舍而去,而禁锢于他的物件都破坏殆尽。鬼神以万民愿心而显灵应,却是将自家绑在了人心二字上,不管是降灾作祟以威吓之,还是佑福显圣以笼络之,鬼神离不开人心。他为了得证这条超脱之道,便把信奉他的羌人都送到魏某、汉室的剑下不说,还把恐他、畏他、惧他的西北鬼神精怪,都送进太一紫房三元宫阙做炮灰。太一紫房三元宫阙,明明是我道门前贤大圣所留下的天成洞天、世外仙阙,但对这贼鸟而言,却不是处处都合着他成就那什么劳什子上上太一道君之用,所以上元绛宫被这贼鸟糟蹋成了魔宫,然而中元黄庭宫、下元太渊宫,却因为于他有大用,所以不得不处心积虑之、束手缚脚之” 听着仙术士解说,左慈倒是微微颌首:“太一紫房上元绛宫,以人身而论,绛宫为心,心为君,主神明,司情志。自然是这魔头不惜全力魔染,不留旧痕之处。” 张角也插言道:“太一紫房中元黄庭宫,若按此论,便是人身黄庭脾府,脾主运化,和阴阳二气,通达诸宫而居中焉。所以黄庭宫中枢乃此魔不得不保之处。” “而魏某所领的太一紫房下元太渊宫,就是肾宫所处,玄云之海无尽元气,于是成了元气汇聚之处,在人身名之为肾海,肾海之中伏藏灵龟,人之性命真种,藏于灵龟中。灵龟呼吸肾海元气,才有生有死。如果说太一紫房是个活物的话,它之生机都寄于玄云之海间神龟巨岛之上” 做了这个结论之后,魏野猛地一合手:“只要太渊宫不失,则神龟终究不能脱出掌握,那么大势仍然在我。但反过来说,一旦下元太渊宫被彻底摧毁,神龟落入贺兰公掌握,太一紫房便要跟着那贼鸟姓了”魏野仙踪 正文第456章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一 第457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二) 三位候补三元太一君的临时作战会议还在继续。每两个看言情的人当中,就有一个注册过°网的账号。 仙术士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敌我胶着的境地,而这个时候,不管对左慈、对张角还是对魏野而言,最大的敌人就是时间本身。 甚至对贺兰公而言,都是一样。 不管是魔染三元宫阙,还是力保三元宫阙,都需要时间,而时间一长,变数就多,被对手窥破术法关窍更是极大的战略损失。斗法如用兵,力强则碾压之,力弱则诡诈之,既然现在正面碾压不得,那便怪不得大家要走诡道了。 只是走诡道,也要自家有足够的分量。与贺兰公前后斗法几场下来,魏野倒是清楚,自家这小身板当秤砣都还有些问题,没有左慈和张角帮衬着,就算是要兵行诡道都没了资格。 虽然长篇大论地言明了太渊宫的本质、贺兰公的行动,但是想要让张角和左慈真正赞同自己的计划,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需要克服。 手握着代表着下元太一君传承的墨玉竹简,魏野目光炯炯地在左慈与张角面上走了一圈:“既然贺兰公是三尸、五瘟之类,那魏某、左师兄与大贤良师便是治病的医士魏野敢问二位,欲灭瘟鬼,取舍二字,可敢行得” 朔风叩群石,严霜凋百草。 任凭天上云波诡谲,海中神龟现形,在负着厚重土石的龟甲之上,却是一片霜铺冰涌的森寒之景。 但再寒再冷,也不及此刻持着长枪的马腾心中的冰凉一片。 在他的面前,那眉眼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青年,已经缓缓地将洒尽了狼血的龙首兜鍪缓缓戴起,兜鍪之后缀着的修长白鬃随着寒风冷雨飘拂脑后,那张英俊却丝毫没有活气的面上,看着马腾的目光,只有遏制不住的杀意 然而马腾望着面前青年的目光,或许其间意味更复杂,但是那一股杀气甚至不比对方逊色。 父子血脉,这是斩不断的因缘牵系,然而便是血脉间的联系,也在不知多少重的外道神力束缚、扭曲之下,变成了最深重的憎恶之情。 马腾望着马超,手中枪尖却是直指那张大半承袭于自家的年轻面孔:“某不知道,孽子是否还听得懂某的话。但此时此地,某只当作从未留下你这个子息扶风马氏,也不容留下一个投羌叛汉的后人这等奇耻大辱,或用你的血,或用我的血,今日总要洗刷干净” 话音间,马腾平端长枪,身形猛然朝前突进 “就凭某是你的阿父” 枪尖破魔符文乍然绽光,马腾一枪如蛇,当胸直刺。然而在枪锋前刺的瞬间,端着枪尾的左手却是狠狠一拧 只这一拧,枪身如泥鳅扭动,带着枪头寒芒疾吐,锋头虚实不定,一眼望去却好似多了五六个枪头出来 单是这分瓣梅花枪法,若不是马腾一家出自扶风马氏支脉,祖传的枪术未曾放下,代代传习不绝,哪怕败落到了马腾这一代,依然不曾放下半点。单凭着如今寒素家境,马腾也练不出这般老辣的枪术。 这一路枪术来势如此猛恶,马超却是丝毫没有横枪去拦的意思,却是将手中铁枪一举,就这么毫无花俏地直扫过来 铁枪砸着灵符枪的枪杆,也不用什么后力变化,就这么猛地砸实上来,却是将梅花枪术的后续变化,全都砸成了虚话 这一记铁枪砸得够重,马腾举臂遮护间,那一股大力却是震得他双臂生麻,虎口微裂。 正待他欲稳住下盘、腰间发力之时,地面之上,却是猛然有数十口陌刀自地罅间贯出 也亏得马腾算是久经厮杀场的人物,耳听得刀刃蹭着土石的杂音,他却是瞬间跃起,灵符长枪借着腾起的冲力,猛地将铁枪向上一托,双脚却是狠狠给了马超胸口一记猛踹 借着这一踹之力,马腾身子朝后一腾,却是勉勉强强避开了乱刀刺足之危。 然而也就在这一退之下,满地冰霜之间,便有一口口直刃陌刀挟着浓浓黑气腾涌而上。 那烟腾腾的黑气,一浮出地表,随着四周寒气吹拂,就如同腊月中泼水成冰一般,顿时凝固定型,却是化作了一个个身披玄色重甲的陌刀武卒,结成刀阵,将马超回护在阵势中心。 黑气腾,军卒出,马腾却是丝毫不见惧色,只是猛然暴喝出声,后手再抡,枪杆成圆,朝着阻挡前路的陌刀武卒扫来。 枪杆及身,浸过桐油的白蜡杆子之上却是一个接一个的赤色符文闪动。符意随火劲而出,顿时贯透了为首一个拦阻马腾的陌刀武卒身上重甲,更有如剑符令火烙于其身,一个眨眼间,就将对方打回了原形,那一团黑气满地翻滚着,却是再难成形。 要是魏野麾下道兵们按照仙术士草创的那种“流水线祭炼法”草草点化出来的附法兵器,断然没有这等很好很强大的破邪效果。然而调派马腾和李大熊进入太一紫房,司马铃又怎会拿那些次级货色应付事 马腾这一身甲胄带长枪,都不是出自执役丹箓坛的道兵之手,而是魏野亲手试制的高级货。灵符长枪上面有着魏野专门封入的洞阳剑祝符令,那身甲胄也有左慈也在上面添了几道驱邪、化祟的灵符。单论附法等级,这套装备也就比魏野随身所用的洞阳六甲箭要差一筹而已。 但是就算这身灵符护甲与灵符长枪再如何灵异,依然只是附法级的装备,而在马腾面前,却有更多的黑气自地罅中腾涌而出。随着黑气蔓延,一个个重甲披身的陌刀武卒,就这样拱卫在了马超身侧,再用不了多久,便成了一支真正的大军,足以用人数将马腾碾压的大军 面对着这般凶险境地,马腾只是朝着地面啐了一口吐沫,随即向着立身在陌刀武卒的军阵之中的马超望了一眼。 双方的目光对视的瞬间,马腾毫不迟疑地,再度向着自己长子立身之处发起了决然的单人冲阵魏野仙踪 正文第457章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二 第458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三) 扶风马氏,初起于战国名将马服君,再兴于伏波将军马援,从来以武事传家。上党战秦军,陇西平叛羌,交趾定南蛮,所赖者,不过是上得马,使得枪,敢于冲阵厮杀而已。 此刻的马腾,胯下虽然无马,手中依然有枪。 灵符长枪受到满地黑气化生的陌刀武卒刺激,枪锋之上,朱红如火的如剑符令霎时现形。长枪未加红缨,然而朱火燃于枪尖,却是比红缨更添三分血煞之息 火芒起处,枪锋成线,金属碰撞之声霎时响成一片,为首冲杀而来的陌刀武卒,黑甲崩散、胸口被灵符长枪猛然贯入。枪锋去势犹然不减,却是直入第二名、第三名陌刀武卒体内。 朱火自枪尖延烧而出,却是化作道道虚剑而出,冲入陌刀武卒身躯之内,猛然将维系着黑气化形的贺兰公神力法度绞成一片散乱。法度既去,陌刀武卒之形体随之大乱,纵然黑气尚且凝结如故,却是瞬间四分五裂,化作一地残肢断臂,缓缓蠕动,却是再难成形。 一枪奏功,先杀三卒,然而便在同时,更多的长柄陌刀从四面八方狠狠地突入过来。 斩、劈、削、刺 单身闯阵,本就是一等一蛮勇不惜身的打法,就算是项羽重生,也难保说能身不带创。兵家遣将,所谓斗将、所谓选锋,更是要将长于弓马的勇悍之士编列成队,方算得上是破军穿阵之精锐。以一人敌十人、百人、千人,哪怕霸王在垓下也没有这么狂妄的想法。 可此刻马腾眼里,除了遥遥立在陌刀武卒拱卫处的马超,根本眼里放不下旁的人事物。 一口口锋锐陌刀斩、劈之间,马腾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杀,长枪如一尾活龙,前刺、后拨、重抡间,全身上下,不知道被斩击了多少下但饶是如此,却只见到那一口口锋锐陌刀却只是堪堪触着他那身重甲上的精铁甲叶,随即就在甲叶间暴点精光,反震回来,将一口口黑气化生的陌刀磕得处处崩刃 这一件精铁札甲,是魏野命蛤蟆王超从张掖武库那里搬来的,还带着尚方官监造的铭文,兜鍪、披膊、甲身、髀裈甲,加起来也有几十斤的分量,光是精铁甲叶就用了千余片。光是那紧密的甲叶,就算偶中流矢,箭头在甲叶阻挡下,也极难咬进肉里。而在这领重甲的内衬处,更是厚厚地加了数层素绸、羔皮与麻布。哪怕是有强弩破甲袭杀,在光滑的绸面、缓冲的羔皮与麻布面前,也足够替着甲人化消去泰半杀伤力。 这种防护力出色的全身重甲,莫说是两汉,就是唐宋之世,也是千金难求的高级货,放在寻常武臣之家,那都是可以当作是传家之宝代代传承下去的。 工艺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平,魏野和左慈又在这套甲胄的防御力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起初魏野提议,用道门召劾真名之法,在这套甲衣上布满五兵之神真名秘讳,然而论道术,左慈所知,可比魏野广博许多。为了配合洞阳剑祝那一股离火之气,最后左慈选择的,不是道门诸家都有传承、术法之理大同小异的各种辟兵法符,而是选了勾招炎火之象、化销五金之气的荧惑朱雀符。 也正因如此,一把把陌刀连番斩击之下,附着在甲衣上的荧惑朱雀符随即以离火之气反击,化邪氛、销恶气任凭你陌刀如林,依然是砍不开,刺不进,就算侥幸有一二锋刃破开了甲胄之外那一片护身精光,然而还不待真正触及甲叶,就得被反击而出的炎火之气崩了刀口,震散还原出黑气本质。 在军阵之上,这等枪戳不进、刀砍不开的铁罐头,从来都是决胜沙场的大杀器。起码在热武器成为战争主流之前,冷兵器时代的军队,莫不都把身披数层重甲的精锐当成是杀手锏。但这等重装甲士,披上两层、三层的重甲,就算是气力雄浑、续战持久,也终究有个极限在那,一旦气力不济,那就彻底丧失了战斗力。 但是马援这一身札甲,虽然比寻常武卒的铁甲沉重了些,却比那些真正重甲要轻便不少。更何况他身上只有这一间甲胄,没有像后世所谓重甲兵那般,一层皮甲、一层锁甲、一层鳞甲地往身上套,动作灵便之处,更有胜之 层层涌上的陌刀武卒,却是只阻住了马腾片刻功夫,就折损了十几名,阵列都多出了一个缺口,硬是让这个才进用的小武臣杀出了一条道路。 道路尽头处,马超扶着铁枪,冷然迎上。 枪对枪,用的都是扶风马氏的家传枪术,这对被乱世捉弄的父子转瞬间就狠狠杀到一处。 道术强化的灵符枪、神力加持的黑铁枪,两支都算得上非凡之物的长枪碰撞间,撞点火星,撞出铮然声响 然而一撞之时,也不用说马腾的牙齿被震得咯咯有声,也不用说马超双臂的关节处微微做响就在两根长枪交错的瞬间,灵符枪的枪头在火光四射间,赫然短了数分。 虽然这一身甲、一杆枪,都是出自魏野与左慈之手,但说到底,终究还只是试做品。当初点化这杆灵符枪的魏野,也不过是为了验证他的流水线速成祭炼法,根本没有用天材地宝将这杆灵符枪提升到咒具甚至法器级别上去。在质地上,这样一杆灵符枪,终究要比真正的咒具级乃至法器级的兵刃差了一筹。 而两杆长枪的交锋中,兵刃上的缺陷,却是实打实的,枪尖崩碎的瞬间,马超手中的铁枪已经占了上风,就这么截断了对手的枪路,狠狠地朝着马腾胸口扎过来 便在此刻,马腾身上披着的精铁札甲上,火光蔓延,勾勒出朱雀振翅欲飞之形,炎流流泻于片片甲叶之上,死死地封挡住了铁枪去势 一枪不能贯甲,然而马超只是双手握着枪柄,猛地一拧,枪头猛地旋转起来,硬顶着马腾身躯,就向着一根突出地表的石柱猛冲魏野仙踪 正文第458章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三 第459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四) 黑沉铁枪,紧紧扎在马腾甲胄之上。 枪尖之前,札甲表面朱雀展翅,红芒灿然,炎火化消五金之力,死死地抵住铁枪锐锋。 红芒之下,片片甲叶细密相缀,而就在枪尖触及的地方,正是两片甲叶间那连发丝也难通过的缝隙处。 甲叶与枪尖之间,不断地爆出金属摩擦的杂音。 纵然有甲衣护身,被枪势贯在胸腹之间,马腾顿感气息不畅,几乎有马上昏阙之感! 然而马腾的双眼却是依然圆睁,死死地盯住自家长子那张大半继承了自己、犹带三分稚气的英俊面庞。 父子对阵,大逆天伦,纵然明知道这不是自家这命途多舛的长子本心,但此刻,也没有余地再去思考别的了 套着特护手的左手猛然握住了黑铁枪杆,马腾不再犹豫,就这么猛地攥紧了马超手中铁枪,向着自己胸腹之间猛地加了一把力! 原本便是勉强抵挡着枪尖进路的那两片甲叶,终于在马腾加了一把力的当下,再难坚持下去,猛然连着缀甲皮绳一同崩开,黑铁枪头就这么直直穿透了札甲,直没入马腾体内,又从后背直贯而出! 虽然未伤及心肺要害,然而这样的贯穿伤,也足够致人死命。 便是握着黑铁枪,看上去面色僵硬的马超,在这一瞬间神情都随之微动,手下动作一僵。 然而就是在马超这片刻僵硬间,马腾咬紧了牙关,右手握紧了断了半截枪刃的灵符枪,向着自己的长子用尽浑身气力地猛地当胸一贯! 半截枪头在马超身着的胸甲上一顿。 如剑符令化作噬魂夺命的虚剑,直透心室,穿背而出,激出血线如注! 任是谁都想象不到,本该是汉末西凉最耀眼的将门父子,却在此刻选择了同归于尽在战场上…… 滚烫的血液沿着黑铁枪缓缓流淌着,每一息中,流淌而出的血液都带走了一分生机。马腾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般,朝前迈步。 随着他的步子朝前迈动,背后贯穿的黑铁枪便多出数寸血水淋漓的枪杆,虽然只不过跬步之遥,此刻却漫长遥远得恍如河汉。 在他的面前,心室被洞阳火剑贯穿的青年,就这么静静地伫立着,最后的目光只是盯着马腾的脸。 用尽了最后半分力气,带着背后贯穿的血色铁枪,张掖郡军从事马腾终于撑持不住,倒在了马超身上,只是伸出了左手,揽住了青年的肩背:“……超儿……阿父来带你归家……” 一声“归家”,马超的面色就如同冰封一冬的河冰,在春雷响动的瞬间,爆裂成流冰,让这位原本历史上应当名留史传的少年军将,头一次露出了无助的神情。 生涩、破碎的声音,从他的口中断断续续吐出: “……阿……父……” 可便是这一点坚冰将破的关头,却见地罅间异光如潮,顿时将马超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而随着异光涌出,马超的面上却换上了一股恍若视一切为玩物的戏谑神色,在他的脑后更是升起了一轮代表着神灵之身的五彩圆光。 更不要说,就在马超的身后,冕旒公侯、宝冠武将、鸟头明王三尊法相虚影同时浮出! 贺兰公,再度降圣。 神光湛然之间,原本被洞阳剑祝贯穿的心室致命伤口,在转瞬间就急速地愈合收口。 马超不,此刻应该唤他为贺兰公了满面端容看着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死死保住自己,只含糊地发出临终谵语的马腾,面上慈悲意现,轻轻地松开铁枪,张开双臂,将马腾温柔环起:“说的没错,是时候,该归家了。” 慈悲声中,贺兰公掌心佛光吞吐、神光大作,猛然一掌印上马腾额头! 掌力到处,贯入马腾周身,庞然大力却化作无数暗劲,不伤筋,不动骨,却是将马腾周身血脉一掌崩碎,血溅如泉而出! 随着热血而出的,只余下散于朔风冷雪中的最后低吟:“……超……儿……” 飞霜尽化赤色,热血几时化碧?丹魂已去,忠骸渐冷。 只有那满面不尽慈悲意的神明,像是嫌弃一般,轻轻一推,便让马腾的身躯如山柱倾倒般委地。 做完了这一切,贺兰公猛然换上了一副带着满满恶意的嘲谑之声:“这是什么父子天伦梦碎的苦情戏码?实在是让本座觉得老套又肉麻!” 嘲谑声里,他一仰头,却是望见天顶紫云如线,直坠急下! 青鲤紫云车尚未落地,一道人影已然抢下,甚至来不及刹住身形下坠之势,就这么单膝跪地,直落在了马腾身前 虽然浑身血管都在掌力之下爆裂,马腾的面容却是安详无比。似乎只是睡过去了,似乎再过一会,他便能一跃而起,对着自己叉手行礼,再端着枪追随于自己左近。 虽然投入魏野麾下没有多少日子,虽然马腾并没有立下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殊勋,但在魏野新拉起的队伍里,这依然是一个如锥处囊中般显眼的男人。仙术士也是实实在在打算着,待得此事了结,便以荐拔授官、富贵利禄以回报之。 虽然,这和马腾原本那割据西凉的命数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而马腾回报于自己的,也远超出了一个小小的军从事位置我未以国士待君,君却以国士报我,魏某人宁不愧死? 仙术士半跪在地,目光却是直落在了贺兰公面上:“最后一掌,爆碎血脉,绝了寿成兄的生机,是你做的?” 贺兰公寒寒一笑,耸了耸肩:“此事须怪不得本座,这军汉本来就是重伤垂死,本座只是发大慈悲,送他先行一步而已。” “变叛羌为教匪,动摇凉州根基。” “欲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 “谋夺太一紫房,杀人为祭,行魔染之事。” “不如此,安能有现在进展。” “回山泾真祠灭门血案?” “……本来想去那里找一把开门的钥匙。若不是寻不着,本座何苦多安排这些事?” 一问,一答,两个人语速都是奇快,便在一句句我问你答中,魏野缓缓站起,盯上了面前这个老对手:“认罪得这么爽快,那么本官便要定谳行刑,做好受死的准备了没?” 第460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五) 议罪谓之谳。 惩恶谓之刑。 魏野一言既出,贺兰公面色不变,只是朗然一笑:“这世上最无趣的,便是搬口弄舌之辈。” 朗笑声中,贺兰公一掌向前,五爪如龙,虚虚摄起黑铁枪。 黑铁枪通身透出慑人寒芒,枪尖却是渐渐变得晶莹剔透,闪动着荧荧幽光。 幽光闪动处,便有寒气如刃,猛然辟开一道道奇寒风道,向着仙术士立身之处杀来! 寒刃尚未及身,一股封天冻地的邪异气息已然迫近。 当初在槐里县,地夷夫人调集麾下妖军阻挡前路,魏野就没少吃那些善用神念伤敌的大妖的亏。只是比起那些精修神念的积年老妖,不过是将神识凝化,或为樊笼,或成枷锁,总归是转无形之力于有形之处,不管怎样精妙的法门,都不免有落于形迹之间的破绽。 然而贺兰公这一道神念却是铺天盖地而来,丝毫不讲究章法,却是瞬间将魏野四周气机都变得狞恶一片。就如同在午夜时分,猛地将温暖卧房里沉睡的人丢到了狂风暴雪之间,还只给他留了一件丝毫不保暖的单薄睡衣在这样的冰寒环境下,人的五感会麻痹,头脑会混沌,在身体发抖之前,便会先睡死过去,彻底冻毙! 仙术士猛地一咬牙,暴喝一声,肩头桃千金猛然出鞘。 随着桃木法剑脱鞘而出,一道炎气化为虚剑,猛地在魏野身前的地上划出一道焦痕。 剑痕过处,如鸿沟划界,中分楚汉,顿时赤火腾于剑痕之上,顿时在地面上筑起了一面烈火之墙! 火墙起处,寒气顿挫,炎凉二分,冰火不容,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爆冲间,地面猛然开裂,那些被封在冰衣霜甲之中的奇花异草更是遭了无妄之灾,纷纷爆碎成尘! 然而便在魏野出剑、留痕、化火成墙的瞬间,贺兰公身形如电,虚摄着那一杆黑铁枪,已然逼到了仙术士面前! 枪风扑面,便好似九天罡风疾吹面门。 神光湛然,又如同万载冰川,一朝化为怒龙,晶鳞映日,爪舒牙张,只为了夺取一人性命。 避无可避,仙术士只能脚尖一点,腰身一拧,猛地收剑于背,风虎遁诀全力催动,向着后方急速而退! 冰川在前,法剑在后,一退,再退! 然而随着两股法力互相冲荡间,原本就被折腾得面目全非的地面,早已多了无数裂隙,从粗如鹅卵到细如发丝的裂隙间,一道道黑气飘然而起,散入空气中,随即结成一个个陌刀武卒的虚形。 后有群狼,前有恶龙,尽是死地。 此时此刻,魏野面上只剩下毅然决然之意,一掌向前,掌心烈火腾跃,向着贺兰公手中长枪的枪头一挡! 黑枪对朱火。 两股绝不相容的力量再度冲突。 高热、奇寒,两种气息冲突间,从那只手、那根枪间,从将触未触的地方爆出连天气浪! 那些飘飞在半空,看似轻柔无力的飘雪,被这一次震荡的气浪挟着四射而出,四周那些暗黄、青灰、色调发沉的的石柱,被这些看似脆弱的六角雪晶一撞,却是留下了蚁穴般密密麻麻的坑点。 余威且如此,试问正处在爆震中心的人又如何? 仙术士面上平静依旧,依然保持着左掌前推的姿势,然而在他那张一贯带着嘲讽笑容的面上,却是有一道道细细血流,从眼角、鼻腔、嘴角缓缓而出。 贺兰公半抬右手,黑铁枪虚悬在离着掌心半寸远的地方,随即猛地将右掌向前一推! 朱火如莲,瓣瓣舒张,却阻不住黑铁枪的去路,顿时四散开来,枪尖就这么狠狠地穿过仙术士的掌心,而后沿着手臂一错,直直贯入魏野的胸口。 刀剑难伤的青溪道服在这杆神力加持的黑铁枪面前,恍若藤纸裁成的纸衣,就这么被捅了一个透心凉。 赤红如火的血花,随着穿胸一枪,四溅而出。 …… ……… 看着那些与冰雪、黑潮格格不入的鲜红血花,看着面前这厮到死都一副讨人厌的嘲讽脸,贺兰公心头微微有些不快。 他腕子微微一转,想要将黑铁枪从这具尸体上抽出来,却发觉面前这应该死得彻底的家伙,依然站立在原处,嘴角那让人不快的嘲讽笑纹更深了些。而那被一枪穿过的手掌,却是轻轻收拢,五指指腹轻轻地贴在了枪杆之上。 满脸都是血花,看着绝对不像是个活人的仙术士,用嘴型向贺兰公吐出四个字: “鱼咬钩了!” 随着口型变化,仙术士左掌中流出的血花猛然化作道道流火,火光顿时缠上了贺兰公周身。 火色符文,随着烈火蔓延而生,如锁似枷,遍布贺兰公周身。 而在贺兰公眼前,本该一击毙命的仙术士,却是腕子一抖,桃千金一指向地! 分不清是剑光、火光。 分不清是炎气、剑气。 随着脱手而出的桃千金,以桃木法剑为笔,以地面为纸,一道符文飞速地成形。 “中计!” 一声“中计”,贺兰公面前的仙术士顿时化作一团烈火,四散爆开。一道青紫云气,顿时自顶门飞出,半空中,青鲤紫云车贯空而来,正护住这道灵光,向着半空升腾而去! 一股强悍的力量,以贺兰公与魏野为圆心,猛然爆发开来。 魏野全身化作了一团朱红火焰,依稀还能看见火焰当中有着繁复的符篆形状。而随着这道符篆彻底爆裂,炽热的洞阳离火就像是从种壳中醒来的神树,发芽、张叶、抽枝、挺干,转眼就变得庞大无比! 整片石林,都笼罩在这株新生的火树的枝叶之下。 枝枝如龙爪,叶叶似凤羽。 那些黑气化生的陌刀武卒,本能地感到了这株火树的威胁,试图向着外围突破,然而就在他们有了动作的瞬间,一道道形如凤羽的火叶飘洒而下,顿时就将他们燎成了一片虚无! 不只是这些由贺兰公神力所化生的陌刀武卒,就连在地脉中奔流,向着整个龟甲、甚至巨龟周身血脉渗透的那些血水化生的精灵,都在炎气透入地脉的瞬间,被净化、蒸发了不少! 而在这株火树的枝杈间,不再有火鸦跳跃,而是一只只火凤往复盘旋,每头火凤背上,皆有仙官金冠皂帻,朱袍绛衣,持剑挽诀。 而在树冠顶上,九头凤鸟振翅将飞未飞,迎着一驾双鲤为脚力、紫云为车盖的云车。 仙术士身形在青鲤紫云车中再度浮现出来。 …… ……… 贺兰公身处洞阳离火之中。 甲胄依然,龙首盔依然,就连那如狮子鬃毛般披拂脑后的盔缨也依然。 连番的火焰爆裂间,他的周身神光湛然,身后化诸神为一尊的庄严宝相,依然不带丝毫烟火气。 就在这无比庄严的神灵宝相面前,贺兰公四周的空间像是被扭曲了,所有逼近了贺兰公的火舌,都沿着神灵宝相的轮廓平滑地散开,最后化作了宝相外面一环美丽无比的火焰光晕。 贺兰公满脸不在乎地抬起手,像是踏青的时候拂拭衣袖上的落花一般,轻轻在甲胄上一拂,那一道道如枷锁般的火色符文便纷纷断裂,湮灭无踪。 他抬起头,望着端坐在青鲤紫云车上的仙术士。 “又是借离象真形符假死脱身这一招,你这种投机取巧的恶习不改,恐怕终究是仙道无望。” 像是对不成器的子侄训诫一般地开了口,贺兰公很感兴趣地望了望遮盖了自己视线的火树一眼:“不过这扶桑神木比起你前一次演化的,倒多了一分神韵此招何名?” “便如你所见,炎官控朱鸟,扶桑驻金乌,为了活烤了你这贼鸟,这一回我可是一口气催动了洞阳八炎变两重变化。说起来,这两重变化都是受你启发而出,先得道声谢了。” “余下六重变化何在?” “尚在研发中。”魏野无所谓地一耸肩,冷笑着答道:“不过你肯定是看不到了。” 剑诀向下一引,桃千金清鸣一声,化作一道流光腾飞而上,落入仙术士手中。虽然这当中多少是借着洞阳八炎变的阵势挪移之妙,算不上是真正的御剑之术,可总算是没有在贺兰公面前露怯输阵。 桃千金在执,魏野望着贺兰公,微微一笑:“毕竟是挂着好些个尊号的地神,近身搏杀也好,比拼法力也罢,我都不是对手,只能借阵法稍稍弥平些差距,贺兰公,你不介意吧?” 听着魏野这得了便宜卖乖,贺兰公懒得再与他废话,只是点点头。 不管魏野用不用计,排不排阵,彼此的体量、手段,那差距都如同老鼠和大象。便是让魏野圈入火阵之中,又能弥平几分的差距? 贺兰公只是将枪尖向上一指:“此战君必死,你那跛足道兄必死,大贤良师也必死,本座如今便从你杀起。只是念在你给本座看了这许多有趣的幻术戏法,本座就勉为其难,大发慈悲,为阁下留一个全尸。” 第461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六) 回答贺兰公的,只是魏野端坐青鲤紫云车上,猛然而出的一剑。樂文小说 朱火应剑锋而出,化成一口金红之色灿然耀眼的虚剑而下。 凝火成剑,这是魏野最得意的剑上本事,只是这种道术上的技巧变化,在坐拥西北一地催霜降雪之权的贺兰公眼里,同一口孩童玩耍的木剑相比,也没有什么区别。 贺兰公只是抬起左掌向天,向着那道火剑虚虚一按。 一掌遥遥按向火剑,霎时那道还在急速向下飞掠的火剑便被死死地定在了原地,进退不能! 然而随着贺兰公一掌印上,这口火剑却是瞬间爆碎成团团烈火,向着火树下方飘散。 火剑爆碎的同时,扶桑火树之上,片片形如凤羽的修长叶片轻轻摇曳,脱开了枝干,却是向着那些崩碎的团团烈火飘过去。 泛着金红之色的凤羽长叶托起了闪动着金红之色的火团。 二者一触之间,凤羽长叶之上却有玄奥符文生出,直者似筋骨,屈者如手足,蟠者如衣纹,那最后挑划而出的一笔,却如宝剑出匣 剑出匣,符结形,火树之间,丹凤为前引,仙官作后军,有人头戴束发竹冠,身披青锦道服,手持赤色长剑,凭虚而立。 单看去,如斯仙家威仪,足可令邪魔落胆,妖鬼伏罪,然而当这样排场的角色成群结队地出现,又是什么样的景象? 从石柱顶端到地面,从火树枝头到云车左右,只能见竹冠同道服齐飞,桃剑与火光一色。 贺兰公仰起头,望着从扶桑火树之上不断飘落、似秋天被竹竿打落的枣子一般落地的魏野们。 说是落枣或许不大对头,这景象倒更像是蝗群从半空降落地面一般。 就算是久经世事的贺兰公,也不由得一叹:“这还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把戏……” 端坐在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早已还剑入鞘,手中把玩着一枝赤铜为柄、火云为头的灵芝如意,淡淡颌首,轻声自语: “或许吧,这种像是克隆人大军一般的场面,连我自己都觉得挺有精神污染效果不过本官用得着考虑这你贼鸟的精神卫生么?” 这句话飘散于热浪滚滚的灼热气流间,转眼就被火焰吞没,不剩半点。 取而代之的,是火树热浪中那一股再也不屑遮掩的森森杀机! 随着如意挥动,扶桑火树沙沙轻摇,随着火树摇动,不知多少火星从金枝红叶间飘洒而下! 万千火星飞落,随即聚合成形,化作支支无羽火箭,向着贺兰公狠狠杀来 火箭如雨而下,就算是贺兰公,也不得不凝神以对,随着黑铁枪一旋,贺兰公身后法相神光湛然,胡人武者、冕旒公侯、鸟首明王,三尊法相同时扬手,似托岳,如撑天,湛然神光扭曲了空间一般,将万千火箭死死抵挡在外。 然而与先前不同,纵然有神光化屏障阻隔,聚集在神光之壁外面的火箭却是越聚越多,如蜂聚巢、如蚁噬象,密密麻麻的火箭也不知道在神光之外聚集了几重几层! 一支支洞阳火箭都在飞速旋转,似乎要强行突破神光之壁,又像是要试探出贺兰公的防御破绽。 虽然对贺兰公而言,这不过是魏野那混饭吃的洞阳炎光符箭再现,但却架不住这一次的洞阳炎光箭数量太多! 尽管一支支的洞阳炎光箭在神光之壁上不停地旋钻,发出如同猫抓铁板一般难听的杂音,却丝毫不能突破这一重神灵之光所构成的防线。可光是洞阳炎光箭化成的火雨,就足够牵制住贺兰公这一次降圣之身的大半精神。 虽然无法伤及神光之壁后面的正体,然而万千火箭攒射之下,对贺兰公而言,何异于万千乌蝇聒噪于眼前? 怒色首度浮上这位鬼神之长的面孔,贺兰公将黑铁枪一盘,猛地暴喝出声: “退下!” 一声“退下”,神光之壁表面如浪奔,似波荡,万千火箭,被一股庞然巨力冲击,顿时倒射而回! 然而就在火箭纷纷倒射而回的瞬间,魏野化身的离象真形手持火剑,纷纷围杀而来 “炎官朱鸟变?汝是想以量取胜?狂妄!” 低斥一声,贺兰公身形微偏,头向后一仰,避开割喉一剑,随即左手一抬,食指拇指一合,拈住了对手的火剑。 一发力,火剑顿时被扭成了麻绳般的模样,随即在贺兰公神力冲击之下,爆散还原成一蓬火焰。 贺兰公腕上再一发力,黑铁枪绷直如尺,朝前一挑,向着他运剑直刺的离象真形,依然浑不惧死地将剑式一施到底。 剑锋与枪尖一错,随即被反震而开,枪尖随即没入离象真形胸口,劲力兀自不消,就此将面前这尊离象真形崩散成漫天火焰! 一枪去势不竭,气劲横冲而出,一时间不知有多少离象真形走避不及,就此被一枪打灭! 然而端坐在青鲤紫云车上的魏野依旧神色不变,手中如意向前一指,顿时扶桑火树上枝条轻摇间,又是一片片凤羽长叶飘落,化作一个个魏野模样的离象真形,手中火剑吞吐净秽之火,依然悍不畏死地向贺兰公杀来! 火树之上,火树之下,又是一轮明灭。 …… ……… 石林之上,巨龟之上,太渊宫所居云海之上。 有两双眼睛,正透过重重的云层阻隔,谨慎地关注着这个战场。 张角的声音低不可闻地传来,其中的不满意味却是毫不掩饰:“三岁之童舞重锤,看似惊人,却难长久。一旦被此魔窥破关窍,则之前谋划,尽付一炬。” “魏君道行虽然不如我等,机巧变诈却是他所长。与那魔头周旋一二,当不虞有失。”替自己那便宜师弟分说了一句,左慈的声音里却是难得带上了一些揶揄意味。“三元宫阙对太平道而言,堪称立教万载之基业,就此放手,大贤良师甘心否?” 听着左慈揶揄,张角也只是冷哼出声:“总好过落在这魔头手里!” 第462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七) 不过寥寥数语之间,巨龟背甲之上,石林火树之间,黑枪往来纵横。```` 那一株借离火之气幻化而出的扶桑火树上,不断有形如凤羽的长叶飘落,每一片长叶离枝之时,便化生出一尊离象真形,似是无穷无尽。 虽然这些离象真形在贺兰公面前,连一招都未必撑得下来,就要被打散还原成一蓬火焰,可是一招招、一式式,招式往来之间,炎火化剑7,不管下一刻会不会被枪锋贯穿,会不会被神力打灭,却是依然向着面前的鬼神刺出手中长剑。 改良过的墨子剑法,劈、斩、崩、截、挑、缠、刺七式往复循环,在贺兰公的神光之壁外、在马超的护甲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划痕。 哪怕这一道道剑痕,马上就会被贺兰公动用神力修复,可却架不住一个个前仆后继的离象真形继续杀过来。就算是贺兰公将一杆黑铁枪舞得密不透风,却也架不住数十柄火剑齐出的攻势,总会有那么一两道火剑成了漏网之鱼。 火阵之中,一道道乘凤仙官虚影盘旋,丹凤口吐净火,不断净化着外道鬼神之力。 而在火树的枝叶之间,仍然时时有一支支无羽火箭化生而出,如雨射落。 炎官朱鸟、扶桑神木两重变化,搭配着源源不绝的离象真形所结成的剑阵,一时之间虽不能建功,却是隐隐将贺兰公带入了魏野的节奏之中。 正确地说来,贺兰公是在等待。 洞阳八炎变虽然是魏野参修太平经法后,博采众家之长而创出的独门杀伐道术。然而化生扶桑神木,演化九凤仙官,化现离象真形,催发洞阳火箭,火阵之中,每一重变化都要靠着阵主运转自身真元来调动离火之气,方能见功。 就算魏野备下了各色回气丹药,一时没有气空力尽之虞,可是又能撑到几时? 火阵之中,隔绝了贺兰公一部分神力,打断了他魔染下元太渊宫的步调,然而当魏野真气不济的那一刻,便是贺兰公杀人破阵之时。 届时还有谁能阻挡贺兰公的脚步? 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手持火铜如意,只是冷冷一笑,灵芝云头指处,扶桑火树再度抽枝生叶,老叶落地化为离象真形,新枝离干散为千百洞阳火箭! 比起从前几度交手,仙术士这一回的真元却好似雄浑深厚如沧海一般,竟是毫无气竭之象。 贺兰公面色一沉,目光却在魏野手中如意上一掠而过。 火铜如意? 丹灵如意! 五城玄器之一的丹灵如意,应南方三炁火德之象,确实和魏野的道法路数再相称没有。而借丹灵如意勾招离火之气,自然不用担心真气耗散。 可是五城玄器乃是下元太渊宫中传法之宝,而太渊宫中以水为宗,哪里来的这么多离火之气? 要么魏野身上还带着一件离火之精凝结而成的至宝,要么 面色一沉,贺兰公猛然暴喝出声,鸟首明王法相嗔目向上,怒目切齿之间,一瓣青莲飘然飞舞,莲瓣外青内白,恰如眼瞳眼白一般二色分明。 青莲花瓣化作一轮青白佛光,穿透了扶桑火树阻隔,直飞上天,佛光之中,浮现出了一只竖着的佛眼,佛眼之中,流露出一股智慧通透之意。 就在佛眼一望之下,云天之上乍然破了一个大洞。 原本应该是一片清耀天光所在的高空,却浮现出了一重截然不同的景色,放眼所见,只有一片朱红、鲜红、血红、火红。 赭红山岩之中,血湖兴波,血色玛瑙与赤色珊瑚建筑的魔宫中,无数赤身天魔眷属,围绕着那一尊男女双身的魔神法相。 在如开裂心脏般的八瓣心峰上,在涂满尸体油脂的岩石上,在终日有人皮悬挂的尸林中,在扭动的亡魂与活尸筑成的梯田上,原本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却在一点点地消褪。 那些用铁犁头压榨鲜血的恶鬼,那些用钝刀切割腐肉的妖魔,那些以自身的骨血充当魔宫装饰的死灵,都在惊惶地叫喊: “还来,将那血一样炽热的火焰还来!“ “还来,将那血一样鲜红的火焰还来!” 然而在血湖上空,在心峰上空,在魔宫上空,一头火凤骄傲地翱翔着,火凤背上那个跛足的干瘦老儿手中执着一柄色如烈火的赤玉如意,往来挥动。 随着他的动作,魔宫、心峰、血湖、尸林中,血色在黯淡,血光在黯淡,血水的温度也在急速地抽离而去。 上元绛宫,所主为心,其象为火,然而此刻它的根本元炁,却在被毫不客气地抽离出去! 左慈手中的赤玉如意。 魏野手中的火铜如意。 究竟谁掌握着丹灵如意的正体,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上元绛宫之炁,就被左慈毫不吝惜地转化为离火之气,源源不绝地支援给了魏野! 至于这抽取转化过程当中,有多少绛宫元炁浪费在了这样粗疏的转化中,又有多少绛宫元炁散失在了玄云之海的水元之炁之中,似乎根本就不在魏野和左慈的考虑范围之内。 接掌了上元太一君残余权柄的左慈,最终能支援魏野到几时,那都是说不准的事情。然而随着他如此豪奢地抽取绛宫元炁,会对刚刚才建立起没多久的上元魔宫造成多少伤害,却是显而易见之事。 所谓损人不利己,莫过如此。 随着佛眼神通催发,魏野轻轻地弹了一下舌。 不管你如何处心积虑地对三元宫阙进行魔染,总还是要保留三元宫阙这个框架。贺兰公这壶新酒,也总得要有太一紫房三元宫阙这个老瓶子来装。 不管是左老跛子还是张大教主,甚至魏野自己,在贺兰公魔染大业进行到此刻的时候,想要排除魔染,净化三元宫阙,短时间内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再费力不讨好地净化贺兰公的外道神力,倒不如直接掀翻了桌子、打碎了酒瓶,来得更方便一些! 而上元绛宫之变,不过是掀桌前的一个试探。 现在看起来,倒真是效果拔群,别的不论,一直老神在在,疑似天命在我、主角强运上身的贺兰公,这不就立刻变了脸,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小辈休走!” 听着贺兰公怒喝,看着他一枪扫灭了四周围攻的离象真形,向着自己杀来,仙术士哼笑一声,手中如意轻挥间,青鲤紫云车化作一线流光,远远地就逃开。 借着绛宫元炁与丹灵如意之助,洞阳八炎变笼罩了百丈方圆,青鲤紫云车有的是腾挪空间。 就算多陪着贺兰公兜几个圈子,也不能让贺兰公来得及回头去对上元绛宫进行抢修。 说起来这还是贺兰公自己战略安排失当的错,为了将自家这个对头斩杀,这位西凉鬼神之长不惜将三重神灵法相都调集过来。却不知道此刻,进攻者和防御者的身份已然对调了过来。 局限于道门中人的立场,不管是左慈张角还是魏野自己,都选择了净化魔氛、力保三元宫阙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却注定了要硬顶着客场作战的不利条件迎难而上,在占据了大半主场的贺兰公面前更是吃力不讨好。 但是反过来说,最不能容忍三元宫阙有失的,究竟是贺兰公还是他们? 大贤良师张角的目的,在于阻止贺兰公成就上上太一道君之位。 而对魏野和左慈而言,将这贼鸟彻底打落神位,才是首要目标。 之前的战事,是贺兰公以魔染为手段,逼着三位候补三元太一君不得不捏着鼻子到处救火,力保三元宫阙玄门体系。 那么现在就是候补的三元太一君,发挥败家子的作风,自己先拆了三元宫阙,逼着贺兰公疲于奔命了。 丹灵如意挥动间,扶桑火树枝条摇曳,无数火星飞散而出,在虚空中结成一道道的封禁符文,演化出诸般神将、仙官虚影,将上下八方围得水泄不通。这当中,自然也少不了某个仙术士的嘲讽一阵阵飘过来:“想出阵,没那么容易,倒是先追上本官试试看啊!” 然而青鲤紫云车有若风驰电掣一般凭虚疾驰间,却见得贺兰公面色一肃,背后胡人武士、鸟首明王两尊法相同时延伸变化,化作一对光翼,转瞬之间,便拦在了青鲤紫云车之前! 第463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八) 铁枪生煞气。 寒光照道衣。 瞬息之间,青鲤紫云车四周荡出道道涟漪。 簇拥在云车四周的淡紫云气,被猛然绞散一空,紫云飘散之间,却触着了虚空中暗藏的一瞬杀机,转眼便湮灭无余。 放眼望去,上下左右,南北西东,进路退路,尽数被一道道隐而不发、散着淡淡神光的神力之线围拢,纵横往复之间,早已化成了一面绝杀之网。只要魏野还打算仗着青鲤紫云车飞遁之能闪避,这一面神力杀网便足以破开云车外那一道云气显化的护御禁制,将某个仙术士彻底绞杀成一滩血泥! 魏野端坐青鲤紫云车上,手中丹灵如意向上急旋,灵芝云头瑞光大作,凝炎聚火之能被全然催动。 焚风环盘如圆叶。 烈焰舒展似红莲。 火焰凝结的莲房正托住了贺兰公手中黑铁枪,不过瞬息之间,铁枪的枪尖已然被灼得通体发红。而就在同时,黑铁枪、丹灵如意,鬼神凶兵、火德玄器两相逢,爆出万点火星! 也正在这一击之间,黑铁枪尖却被洞阳离火灼烧而不复坚硬之质,与丹灵如意的灵芝云头一撞之间,枪头微弯 便在此刻,魏野腕子一转,丹灵如意倒转之间,灵芝云头变托为锁,使如意如使单钩,死死地同贺兰公手中铁枪绞在一处! 而洞阳离火特有的那一股焚邪炙炎之气,更是借黑铁枪为桥,毫不客气地向着贺兰公攻杀而去! 炎气攻杀,黑铁枪上那一股高温下的灼红之色随即蔓延而进,却在将将触及贺兰公双手之前,猛然顿兵 哪怕被洞阳离火猛烈灼烧,化作了一整条灼红色的高温赤铁棍,在贺兰公手中,却是有一股奇寒之气吐涌而出,将原本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灼红色,再度化成了死寂的沉黑,稳稳地抵住了炎气侵攻之路。 冰霜神力,洞阳净火,两重力量再度冲突,而这一次所促成的,更是险恶无比的法力比拼! 对贺兰公而言,险恶无比。 若论武艺,虽然只是贺兰公分割在下元太渊宫的神力化身,但十个魏野都不够看的。 若论神通,仙道未成的魏野实打实地与贺兰公拼法力拼消耗,就算魏野时刻咬着丹药瓶子大灌丹丸汤散,这个比法都有些不公平。 偏偏他对上的,根本不是魏野这个连半仙之体都未修成的仙术士,而是经左慈勾招、由魏野转化、以丹灵如意为桥的绛宫之气。 不论仙道、神道,未能成就超脱众生之位,法力便总有穷尽之时,而上元绛宫心火之气却是仿佛无穷无尽! 手握丹灵如意,魏野一面不要钱一般催发着离火之气,如汤汤大河,流泻而出,一面却是剑诀指天,虚划半圆 剑诀动,桃木法剑应声而出,桃千金剑身之上但见金红之色灿然夺目,向着四周那一道道神力之线绞杀而去! 一手执住丹灵如意运转离火之气,一手以剑诀催动桃千金,一心二用之下,魏野却是做得丝毫不乱。 桃木法剑上挑下劈之间,便如纺锤入乱麻,撕脱不开,纠缠难解,却是将绵密的神力杀网搅成一团! 桃木法剑、神力之线,两者相冲之下,坚固之处犹胜精钢的桃千金却是在神力之线绞杀之下,首度浮出道道刮刻伤痕。 但也在同时,桃千金上赤火灼燃,向着神力之线上延烧而去。 火网、火莲,两重术法变化之间,映照得贺兰公与魏野眉红发赤。然而面对魏野这玩火玩出花来的气势,只是贺兰公眸光一凛! 眸光闪动之前,贺兰公右手松开黑铁枪,身形抢进之间,已经欺到了青鲤紫云车的车盖之下。 一拳对准印堂而下。 随着这一拳砸下,魏野眉心处火光闪动间,引火成符! 符形如仙官驾凤、神将持戟,转瞬间火符凝成光壁,却是一座小小的五方烈火阵,护御在了魏野周身。 重拳击下,魏野耳畔发丝向后飘飞,头顶乌木发簪却是经不得这等庞然大力,露在外面的云纹簪头骤然崩碎! 木簪半碎,竹冠半斜,这不过都是小事,然而随着贺兰公一拳压下,青鲤紫云车再难维持浮空之力,向着地面急坠! 任凭魏野道术变化万端,贺兰公的方针从头到尾都只有一条:以势压之,以力胜之! 青鲤紫云车急坠而下,直直撞上了地面。霎那间,青鲤紫云车陷地三尺,半埋入土,而四周伫立的根根天成石柱,难当这等强悍的冲击力,一时间不知震断震倒了多少根。 这等庞然大力,这等骇人攻势,就算魏野身上有青溪道服护持,也只有被拍死一条路。 然而丝毫不曾变形的青鲤紫云车上,魏野面前仍然有一道朱红火符悬空伫立,挡在了贺兰公的拳头之前。 仙术士与鬼神目光对视间,反倒是贺兰公一脸的不悦:“火符卸力,云车化劲,这驾紫云车果然麻烦。” 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同样是一脸不爽地回答道:“洗髓炼形,咒力封识,马超这小子却成了你最好的降神之体。当然了,本官理解,将自己的正体藏着掖着,本来就是你们这些鬼神的一贯作风。” 听着魏野挖苦,贺兰公很大度地一点头,却是收拳再提,掌心一道雄浑寒气飞速地汇集: “口舌之争,毫无意义。” 望着贺兰公掌心的那一道肃杀寒气,感受着四周火元渐渐流失、吞噬,魏野点点头:“凭我一人之力,当然不是你的对手。单耍些嘴皮子,确实是毫无意义。” 说罢,仙术士抬起手,轻轻扶正了束发竹冠,目光乍然一冷:“大贤良师,动手!” 一声“动手”,云天之上,一道金芒撑天拄地而下,猛然将贺兰公周身笼罩其中。随着金芒笼罩,坚石如山,凭空化生,向着贺兰公当头压下! 云空之中,张角手中执定玄灵宝印,宝印之上布满玄奥印文,向着贺兰公狠狠印下! 第464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二十九) 玄灵宝印印下。;. 接天岩峰印下。 随着巨峰穿云而落,魏野望了一眼面前的贺兰公,随即将手在车辇扶手上一拍! 受了魏野一掌,青鲤紫云车双轮轧轧轻响,缓缓地自土中脱出,一双青鲤摇头摆尾,腹鳍生云,便要载着魏野脱出巨峰压顶之厄。 可是在魏野面前,贺兰公嘴角满是小意,淡淡道:“借玄灵宝印催动黄庭宫戊土之气,转为移山之术,以戊土克癸水?如此手笔,天下道门中人,如今也唯有张角才堪堪用得出来。如此道门妙法,阁下岂能不与本座一道目睹之,身受之?” 贺兰公掌中寒气蓄力才半,想要一击将魏野连同困住自己洞阳八炎变一同灭杀,尚算不足。然而运转这股寒气将魏野暂时困住,陪着自己被头顶急速降落的山峰压,倒是丝毫问题都没有。 掌心轻轻朝前一推,目标正是近在咫尺的仙术士。 魏野端坐青鲤紫云车上,却是不闪不避。 因为就在此刻,青鲤紫云车那氤氲紫云笼罩的车盖之上,一道身影随着紫云四散而出! 来人身形乍现,向着贺兰公劈头盖脸而来的正是何茗威势无俦的一棍! 这是明目张胆的偷袭,这是丝毫不要节操的闷棍。身为太渊九真之一太成子的车驾,向来静时有仙灵随侍,动时有紫云护持,为何到了魏野这里,青鲤紫云车禁制护御之力就下降得仿佛股市大跳水? 只因为魏野调动了大半禁制,都用来在车盖上藏着何茗这个大活人! 紫云禁制散开瞬间,早已将一身精气神都调整到了顶峰的何茗,棍路丝毫不埋后手变化,就是这么直接而豪迈地向着贺兰公头顶打下! 就算贺兰公身具三重神灵法相,诸般道术难伤,但是肉身却是依凭于马超,更在这全力施为之时,便是调用三重法相之力也是稍迟 贺兰公只是面上分作两重神色,右半张脸上都是讥讽之色,左半张面上却是慈悲之意更浓,掌势微微朝上一抬。 青钢棍劈头打下,不及一弹指、不及一刹那,迅捷如斯。 贺兰公掌心轻抬,像是初雪时候,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托住一片六角雪花。 棍风扬起了马超龙首盔后的长长白鬃,卷散了四周腾腾飞焰,甚至在贺兰公的脚下留下了一道浅浅裂缝,却是被那只手稳稳当当地托起在半空,不能再进一分! 青钢棍上霜晶如野草蔓生,一转眼就向着何茗双手、双臂蔓延而上。 贺兰公的声音淡淡响起:“有人示弱在前,诱我近身,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可惜,本座不是嬴政,你们这一出刺杀,更是手段低劣得连荆轲都不如,空留笑谈。便一道死在太平道人的移山之术下面吧。” 一言既出,贺兰公掌心寒气尽吐! 瞬息之间,何茗全身已经被冰壳霜罩封了个彻底,只有双眼尚存一点活气,盯着贺兰公,却是异样地平静,甚至眼神中还能见着一丝笑意。 笑意? 笑意! 灵觉忽动,贺兰公本能地想要抽掌后退,却听得天地之间,唯有一片冰霜凝结的脆响! 青钢棍上清光大作,晶莹如水玉般的道道锁链平空而生,更有道道六角雪符随着晶玉之锁延展而出,只一瞬间就在贺兰公周身加诸数十近百重水玉枷锁! 而在水玉枷锁之外,更有一道道清光自六角雪符之上闪动无休,正同天顶清光呼应! 天顶云空之间,青女、白水**、玄光玉女元君,位列太渊九真的上三真同时显出身形。 清光上下交辉,映照得玄云之海、巨龟之岛、云海仙宫一片灿然通明,五彩光荧。 青女雪符、**水虹、玄光太明之星,三股截然不同却是相辅相成的封禁之力,重重加在贺兰公之身! 乍然开放的洞阳八炎变阵势之间,万籁俱静,唯有青女雪符所凝化的水玉锁链虚空往来,套在贺兰公那三重神灵法相与凭体的马超身上。 放眼望去,由天至地,从地向天,只有一道道晶莹剔透的水玉锁链,上下回卷。 单凭魏野刚刚参悟的雪符变化,根本调用不了这等浩大场面,然而以候补下元太一君之地位,请动玄光玉女元君为首的太渊宫上三真出手,却是丝毫不难。 水玉锁链来回卷动间,贺兰公身后三尊神灵法相兀自不肯束手就缚,胡人武士手中长刀飞舞,身后雄鹰、骏马、野猪、骆驼诸般化相齐出,刀砍、爪撕、口咬不止。那手执玉圭的冕旒公侯,手结法印的鸟头明王,更是将手中玉圭、佩剑、法杵、钺刀诸般物件向着水玉锁链砍来! 就在这僵持不休之时,青鲤紫云车猛然向空中飞腾而起,仙术士面色凝定,向着被何茗舍命困住的年少武将望了最后一眼,随即云车直冲向天。 擦着青鲤紫云车带起的云流,一座通体纯黄如金、山势雄阔壮美的巨峰从天而降。 就是同太渊宫上三真封禁之力搏杀的三重神灵法相,此刻也不得不暂时放弃了挣脱这些锁链,同时向着下落的巨峰出手。 神灵法相与下落的巨峰一撞。 巨龟之岛上只听见惊天的爆响。 三重神灵之光猛然自山底处爆开,大半山体直面着如此恐怖的力量,也随之爆散还原,重新化作了最精纯的戊土精气,一丛混黄色的蘑菇云,滚滚腾起。 破坏了大半山体的冲击波,随即向着巨龟之岛上四散开来,原本就在势不两立的冰火二重力量间饱受蹂躏的石林首当其冲,巨石崩碎成碎砾,碎砾爆碎成砂尘。云空之上,又不知有多少距离此处太近的符吏神将,连着脚下白云一起被绞散成丝! 青鲤紫云车护持着魏野,猛然向着高空飞驰,却是险险避过了这重冲击波。 偷眼望去,只见巨龟之岛上,处处都是碎石木屑纷飞,那些奇花、异树、怪石不知道被毁了多少。 而在巨峰落处,土石崩飞,只留下一个幽深不见其底的大坑,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惶惶然、凄凄然地飞窜而出。 哪怕坐在青鲤紫云车上,车外有紫云禁制为障,魏野还是能听见那格外耳熟的声音:“主公,救末将一救!” 魏野低头望去,却是目光一冷:“李大熊?!这厮的风遁之法却是比我还精强十分,之前马寿成豁命死战的时候,这厮倒跑去哪里了?!” …… ……… 云空之上,似有一扇巨大的门打开了。 一个巨大的头颅,正从门里探出来。 那是巨龙的头颅,龙角如峰高耸,龙睛如星耀目,龙须、长鬣更似金霞披云。 然而这条足以睥睨那些潭虬河蛟之流杂色龙种的神物,却是眼中浮出无限痛苦之色、不甘之意,死死地盯着玄云之海,盯着玄云之海上的巨龟之岛。 在这条巨龙的额顶,有肉髻如山隆起,便是龙种飞腾天地的要害、古书所谓“尺木”所在。 然而在这要害之处,却立着一个不甚高大的人影。 张角身形微佝,这位太平道人一手握着玄灵宝印,一手却是牢牢把定太乙九节杖。这一件太平道的镇教之宝虽然还握在张角手中,杖身却是大半都没入了巨龙头顶尺木要害之中。 而每一息,太乙九节杖那如木瘿般的杖头就如胎动般地微微闪动金光,依稀能见到那木瘿杖头之中,似有一颗浑圆宝珠闪动灵光。而随着太乙九节杖显露光华,巨龙那如同黄金熔铸成的鳞甲上,便有一个个细密的小字随之亮起。如果能凑近了看去,便能看清那一个个小字组合起来,正是太平道所传的整部太平经章句。 而每当太平经章句浮现之刻,巨龙的神情就随之变得茫然、僵硬,怨恨之色尽消,只剩下了机械般的服从性。 很明显的,虽说这条通体如金的黄龙乃是贺兰公分化而出的神力化身,此刻却是随着插入尺木的太乙九节杖而不得不听令于张角而行动。 在张角面前,一朵紫云排云而上。紫云之中,仙术士手持丹灵如意,在青鲤紫云车上起身半施一礼:“大贤良师及时来援,魏某在此先说一声谢了。” 然而张角对着魏野却没什么好脸色,只是僵硬地一点首:“吾门下神护使何茗,不曾辱没道诫,为斩此不正之神,舍身而去。贵官麾下马寿成,虽然未奉大道,亦知忠义二字,却也去得可惜了。” 说着,张角目光却是在魏野身后一扫,正对上了侍立在魏野身后垂头丧气的李大熊。 “然而这成精的熊罴,膂力十倍于吾门下神护使,法力百倍于贵官麾下马寿成,却又何尝效一丝一毫之力,值得贵官救他脱此大难,容留身侧!” 听着张角开口,李大熊望着这满面道气的老村学究,却是顿时心胆俱丧,普通一声就跪倒云中:“大贤良师,大贤良师,是小畜该死,小畜背恩忘义!贪求三元宫阙之秘,抛下同袍,潜入秘地。然而念在小畜尚有下情回报,且缓贷我一死啊!” 李大熊这番求饶的话还未说完,熊头就被魏野挥着丹灵如意打了一个趔趄:“废话休提,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地……” 一语未终,玄云之海巨浪再掀,巨龟之岛缓缓转动间,龟首、四足再度转动,目光炯炯地盯着了云空之上踏黄龙、乘云车的对头们。 那目光中的狂怒神色,分明就来自于贺兰公! 望着那被贺兰公彻底夺舍的神龟,魏野只能喃喃挥手,把李大熊的话尽数堵在了嗓子里:“罢了,到了这一步,贺兰公下面要做什么看一眼就能明白……你这黑厮可以先住口了。” 第465章 ·倚天万里须长剑(三十) 不论青鲤紫云车飞腾的速度如何迅捷,从巨龟之岛升上高天,总是需要时间…… 那么在这段时间内,有些事情在仙术士不能查知的时候便发生了。 爆开的神光中,头戴九旒冕、身披九章衮服的公侯法相最先崩散成无数光屑。 然而在巨峰与神灵法相相冲的同时,地下湖上缓缓浮游的巨龟背甲上,一株血色莲花与一棵石榴嫩苗同时自背甲的缝隙间生出。 一瞬间,莲叶舒展,莲苞绽蕊。 一霎那,榴花开遍,榴实露牙。 血红色的莲花上,比婴儿大不了多少的鸟首明王似嗔似悲,端坐莲房,一手安于心口,一手半举,食指向上,拇指与中指半扣,结成愤怒印,望着天空,露出不尽慈悲之意,鸟喙中轻声颂出一段佛门大咒。 爆开的石榴果壳间,雄鹰、骆驼、骏马、野猪……属于巴赫拉姆的诸般神灵化身一一展现而出。而在这些比老鼠大不了多少的神灵化身当中,胡人武士捧着一册羊皮经卷,虔诚吟诵祆教圣典《阿维斯陀》。 “大鹏尊胜勇父明王,为哀愍三界诸有情故,说此陀罗尼。一切地狱、恶鬼、畜道、四波罗夷、五无间业、八种障难、十类逆罪,如是种种定业皆悉除灭,即说咒曰:羯羯尼羯羯尼。鲁折尼鲁折尼……” “……虔诚地向巴赫拉姆祈祷吧,虔诚是善福之本!我在此向虔信者赐予千万次庇佑,阿胡拉玛兹达佑助于我!渴求真理的至诚之人,在阿胡拉玛兹达的审判庭前,你们要抛弃一切黑暗与罪恶!” 此为佛门灭一切罪障真言。 此为祆教伽罕巴尔忏悔文。 咒音一动,便是诸佛禅唱,回荡法界。 祷文一启,便是众神咏赞,广传人天。 咒音、祷文,却要说与谁听? …… ……… 悠悠禅唱之声自云天之上透出,向着广袤无垠的西凉大地扩散。 庄严咏赞之音自人心之间响起,向着虔诚教徒的灵魂发起共鸣。 从张掖郡番和县的高空开始,一道充满慈悲解脱之意,又带着神圣奉献之心的庄严气息,骤然向着四面八方散播 一小队羌人兵马正在山道间行进。 虽然看上去人人都是挎刀背弓的凶悍模样,然而这些羌人的面上却都是惶惶然如丧家犬一般的晦气样。 这是之前羌军尚未被全歼时候,被派遣到四周堡寨征粮的小队,倒是赶得运气好,没能第一时间就被投入番和城下这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牌绞肉机中去。 但是现在呢?羌军覆灭在番和城下,汉军的反攻就要开始,那么我们这些孤魂野鬼又有什么退路? 这些羌军虽说论信仰,尚谈不上十分虔诚,但是对祆教祭司们宣传的那个教民的应许之地,却都十分熟悉。阿胡拉玛兹达的救恩,不过是应付那些无能之辈的口彩,对使得刀枪、开得硬弓、骑得烈马的羌军精锐而言,靠着军功成了伯克,从此家中都是汉人奴婢,子孙一出生就是贵人,才是他们真正的追求。 自然,死后若有个讲经人们形容的天国,那更是再好也不过。 然而这些锦绣灿烂的前程,现在都成了虚的。 之前是大家痛痛快快地咬开了一个又一个汉人庄子。但如今就这点人手,随便一个坞堡就能把自己一群人吃干抹净,砍了脑袋去换军功! 穿过汉人居住的地方,去北面的草原,固然是条退路。然而天寒地冻之时走远路?送死也不是这么个送法。 阿胡拉玛兹达,战无不胜的巴赫拉姆大君,能不能为咱们指一条明路? …… ……… 久历血火的姑藏城里,哪怕郡廷中都是一股子久久不散的血腥味道。 大军已经杀奔张掖,除了些羌汉混血的降贼文吏与一干老弱,偌大的姑藏城里已经没有了多少活人。 钱粮、刑名,这些事情原本到了冬日里,还能让人忙碌一番。但在羌军劫掠之后,整座城里的浮财都不剩下多少,更不用操心什么罪案。 然而人人的脸上都没几分闲情,只是彼此惴惴地对望:“可听说没有?东边有动静了!” “从安定郡那里过来的都是并州的兵,前部已经到了仓松县!” “仓松那里只是偏师,前锋是朝张掖郡走的!” “姑藏城里,如今可是无兵无将,一旦大军回师,如之奈何?” “左道婬祀,煽惑鬼神,本就不是正道,几时见如此行事者能成大事?无非是旋起旋灭而已!” “你倒还有脸说!当初你可是去礼拜寺去得最勤勉‘以祆教之善道化民,可佐圣人之政’这话又是谁说的来?” 争论到最后,这些剃了秃瓢、裹了缠头的人物,只能对望一眼,彼此叹息一声:“罢了,大家回去把正经冠服备好,预备着献了姑藏城、戴罪立功吧。日后朝廷治理凉州,总还少不了我等老成人!” …… ……… 距离凉州刺史部最近的西域藩国是婼羌,算起来,也是羌人一部。 然而比起凉州地方上泛滥成灾的祆教,这里的气氛倒是宽松许多,还多少有些自迦湿弥罗等地远道而来的胡僧,在河谷中凿建石窟、禅坐修持。 此刻,不管是只受了沙弥戒的年轻僧人,还是持具足戒多年的大德长老,都向着东方叩首。 最大的石窟中,一尊鸟首明王刻像安静伫立,两行血泪从鸟首明王的眼中缓缓流出。 年轻沙弥们只是敬畏地不停叩首,然而那些已经干瘪得像是枯树一样的老僧,却是一面擦拭着眼角淌下的浑浊泪水,一面喃喃诵出经文。 “大鹏尊胜勇父明王,为哀愍三界诸有情故,说此陀罗尼……” 便在此刻,不管是祆教还是佛门的信徒,不管他们是否虔诚、是否属于同一种信仰,都在这一瞬间面露欢喜之色。 叛军欢喜地拔出刀,捅进了自己的胸口。 官吏欢喜地解下腰间长绶,在房梁上打个结,将自己的头伸了进去。 商人摩挲着银杯中的那微微变色发黑的葡萄酒,随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凉州的每一处礼拜寺中,火坛上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祆教的祭司们身穿白色袷袢,手中持着柽柳与石榴的枝条,庄严地颂唱着忏悔文,一个个迫不及待地绕着火坛行礼,而后从容地走向礼拜寺后方的墓园,从净灵塔上跳了下去。 同样的异变,也出现在番和城中。 司马铃捂着耳朵,如同被禁足的猫儿一般,烦躁地在原地兜着圈子。 “啊!吵死了吵死了!这是什么人在念经?简直是精神污染!” 而在她的面前,陆衍沉睡的树茧猛然膨大,又猛然缩小,似乎有什么动物正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望着那不断膨大又不断缩小的树茧,司马铃却是丝毫无惧,她走到了树茧之前,一手抚上了青色的树皮:“小哑巴,要从里面出来是吗?要不要我帮你?” …… ……… 在巨龟之岛的最深处,浮游在地下湖上的巨龟睁开了双目。 不知多少人的祷告,不知多少人的祈求,经由不断颂唱真言的鸟头明王法相与咏赞祷文的巴赫拉姆法相,传到了巨龟身上。 巨龟微微仰头,随即向着湖底下沉。 不,这不是下沉,而是巨龟的身躯正与整座地下湖融成一体。 融成最纯粹的净水。 融成最污秽的血浆。 地下的巨龟在消融,海上的巨龟在苏醒。 龟甲表面,那些山、那些石、那些树、那些草,飞速地从龟甲上剥除,到处是龟裂的地面,到处是滑落的土层。 轰然作响。 中有神龟,呼吸元气,流行为风雨,无不至者。 在神龟醒来的这一刻,太渊宫中不知多少重金阙玉台琅殿琼楼,同时发出了颤抖之声、哀鸣之声、崩裂之声。 太渊宫中九真,有安镇神龟之责,此刻神龟已醒,太渊九真不全,如何镇之压之? 而在那之前,太渊宫本身就很难支撑下去。 青鲤紫云车悬于高空,魏野端坐在车上。身侧火凤之上,手持丹灵如意的削瘦老人沉默不语。 肩背桃木法剑的仙术士,没有去看那一只与贺兰公合为一体的神龟,只是回过头,望向乘白鹿云车与木兰云舟而来的韩众与范蠡。 “韩君前辈,范大夫,魏某如今只有这一条下下之策,能一举将这贼鸟了账,二公可能襄助一二?” 说罢,魏野自己先摇了摇头:“不止二位,不止太渊九真,甚至云海仙宫中的各位神将仙官也是一般。此等要求,未免过分了。” 话说至此,范蠡抚须一笑:“太渊九真、千仙万圣,无非是仙真留影,清气化生,职司此间,与太一紫房三元宫阙同生,亦当与太一紫房三元宫阙相始终。此为定数,何过之有?” 韩众一声哼笑,剑珮琅琅而响,续而言道:“我二人在此,便是下三真认同下元太一君此论。中三真之事,下元太一君自可一言而决。上三真既然肯与下元太一君合力降魔,当然也无不可。既然如此,下元太一君还在等什么?” 第466章 ·千山风雨啸丹锋 一语毕,韩众下了白鹿云车,重新正了冠服,持礼一拜。& 范蠡回头望了一眼木兰云舟后面那一道倩影,笑着一摆手,放下手中摇橹,在舟头躬身一拜。 太渊宫中,玉殿之前,金阙之下,不知有几多仙官捧笏,几多神将持戈,同时向着青鲤紫云车所在的方向大礼参拜下去。 玉龙腾空,寒云一时尽敛,鸾鹤衔芝,芳英遍洒天际。 太明之星在天顶闪耀,白云青霜,随碧霞铺陈周天,清光焕然,异样美丽。 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两处仙宫浮现于天际之间。宫阙之间,有不知其数的上元仙真戴赤瑛之冠,披彤云道服,不知凡几的中元众圣戴黄玉之冕,着缃黄法服,错落于虚实之间的神情庄重如旧,纷纷行礼如仪。 仙术士握着墨玉简册,从青鲤紫云车上步下虚空,向着太一紫房其数无量的仙真众圣回了一礼。 张角与左慈同样满面肃然,向着四方回礼。 这一拜,终是定下了三元太一君的名位。 这一拜,终是分出了品类高低、谁主谁从。 魏野展开竹简式终端,无字竹简虚浮于空,而后仙术士将那卷满载下元太一君传承的墨玉简册轻铺于竹简式终端之上。 一个只有魏野能够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在仙术士的耳畔回荡,直入识海: “洞天世界‘太一紫房’部分权限正向你方移交,请展示你方职阶与星界冒险者权限。” “警告:接受移交方必须为三级以上权限拥有者,村谈级、夜话级、怪谭级权限者自动丧失接受移交权,接受移交权转移至星界之门营运方。请接受移交权相关利益方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向星界之门营运方提出折价赔偿申请。” “职阶为仙术士,冒险者权限等级为第四级权限:志怪” “接受移交方达到最低需求权限” “获取不完整的下元太一君传承,残损度33%” “获取下元太一君完整权限” 一连串的信息,数不清的篆文、符印、咒诀、灵图化作疯狂弹出的对话窗口,色彩繁杂的数据在视网膜上不停流泻,随后又以极快的速度被归纳、收拢、总结为一条条信息,分门别类记录入一个个文件之中。 竹简式终端在飞速运转。 墨玉简册与竹简式终端之间绽放出耀目之光,纯然清淬,将仙术士整个人都笼罩于光幕当中。 在一瞬间,墨玉简册上浮现出了一道道玄奥云篆,亮起、隐没,又一丝不错地转移到竹简式终端之上,随着一道道云篆的转移,组成墨玉简册的一片片玉简、一根根银丝亦随之虚化,仿佛它的存在感正在被竹简式终端剥夺一般。 灿然清光之上,无数蟠曲如龙的光符自清光中衍生而出,虚悬于魏野周身,似有灵性一般,彼此缀连,勾勒出光的轮廓。 随着光符蔓延,浮筠竹冠形制微变,灵竹经岁留下的竹黄色渐褪,反而浮起了一重青白似玉的光泽,圆斗般的冠身亦随之化成了雪花般的六棱形。那一根断了半截的木簪,通体透出似玉柔光,化作一根墨玉龙首簪,依然绾住道冠。 原本便出自水仙之手的青溪道服,在光符的映照下,鲛人织成的青锦上不在如之前那般,只是一味清浅的水色,反而多了一丝厚重渊深的青黑,恰如将玄云之海晕染到青溪道服上一般。 身侧青鲤紫云车,随着魏野身上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那一双青鲤,浑圆身躯骤然伸长,额上透出一点精光,化作龙角而出,鲤口张大,鲤须蔓生,就连鱼鳃左近都生出了如龙种般的乌黑长鬣。 昔年鲧治水九年无成,舜帝问罪,令祝融杀鲧于羽山,其尸化为玄鱼。玄鱼之形,似龙非龙,似蛟非蛟,亦是龙种一属。 青鲤紫云车前,一双玄鱼仰首振鳞,长吟出声,其声如铁笛,清越莫名。仙术士一抬手,轻轻按了按玄鱼前额的那支龙角,只觉得冰凉滑润,浑如一块寒玉琢成。 “到底级别不够,就算登上下元太一君之位,座驾也只是玄鱼,而不是黑龙啊。”嘀咕一声,仙术士手一抬,五灵华幡自袖囊中飞出,虚悬于身后。随即便有一尊乌冠黑帻,身披龙鳞甲,外罩墨袍的神将化生而出。 这尊神将腰悬无鞘直刀,刀身罗列虚宿星官,刀光灿然如流星,头上乌金法冠之上嵌着一方形似龟甲的墨玉版,坎象卦符就在龟甲墨玉版间忽隐忽现。 不用说,这便是八卦神吏之一的坎象神君真形。 按理说,以魏野的水平,要参悟这一道坎象神君真形符,非用数月苦功不可。然而暂掌下元太一君之位的现在,化生坎象神君,不过就是心念一动间的事。 坎象神君真形浮出,自然而然地就持定了五灵华幡,带起云气阵阵,笼罩魏野周身。 五城玄器,相生相克,以合器之法祭起便能施展云雷天狱禁法这一等一的道门伏魔真法,然而分而用之,却是各具灵妙。丹灵如意被左慈分为子母双器,用来接引上元绛宫离火之气,玄灵宝印借予张角,助他掌控中元黄庭宫戊土之精,方才有了那凝戊土之精为接天神峰,一举重创贺兰公的大手笔。 如今,便只有青灵符节、皓灵法剑、五灵华幡三器尚在魏野之手。 然而此刻需要动用的也只是五灵华幡一件而已。 五灵华幡轻动,新任下元太一君登上了紫云车,两头玄鱼昂首长啸间,玉轮碾云而过,游走于太渊仙宫之间、玄云之海上下。车影如风更似电,再好的目力也难蹑其踪,唯有云车驶过,碧霞留痕。 …… ……… 螭鼎生烟,兽炉火暖,守炉童子身披羽帔,手中碧色棕扇轻送风气,一举一动,文武抽添,莫不暗合坎离匹配之妙。 坛旁无端有清风紫云笼罩,守炉童子面上微怔,回过头时,却见着一位黄冠道服的羽士默然坐于云车之上。 守炉童子再一低头,螭鼎中,恰有一枚晶莹如玉的丹丸浮出。 望着晶莹丹丸,守炉童子咯咯轻笑,一手握住丹丸,抛下棕扇,踢翻鼎炉,蹦蹦跳跳地追着云车而去。 …… ……… 素帛流云,翰墨生香,皓发老翁手持龙毫,抄录道经不倦。身侧白兔扛笔,玉蟾侍砚,一字一句一行,皆是银汁写就龙章之文、凤篆之篇。 猛然间,紫云飘然而过,清风翻乱经卷,老翁不悦地抬首望去,却见着漫天云卷,字字皆成自然之字,不由得抛下手中龙毫,推开面前几案,步子踉踉跄跄随着紫云向前跑去。 …… ……… 步虚之声,琅琅而响,道者冠巾素氅,身登经台,学仙童子虔诚环列,敬聆清静自然、玄一无为之道。 乍然间,紫云自经台间倏然而过,更有香华宝雨自天空降下,讲经道者似有所悟,身佩印箓,捧剑腾空,紧随紫云而行。 …… ……… 紫云车最后落在了太渊宫中央玉殿之前。 风伯鼓腹,飞廉起风,雨师执壶,龙随杓舞。 韩众乘白鹿云车,范蠡驾木兰云舟,相随魏野,不离寸步。 在紫云车后,但见滚滚玄云贯穿天地,依稀能见一道道仙灵虚影,最后向着下元太一君躬身礼敬的身形。 范蠡捋须微笑不语,韩众却是向着魏野最后持礼:“下元太一君,我等去也。” 我等去也。 与其化为邪魔眷属,不若此刻以此身作为最后的希望。 哪怕换得这希望的,乃是真正的归于虚无。 仙术士面上一片肃然,颌首受礼。 风伯用双手鼓动大腹,雨师以青杓轻击玉壶,飞廉、雩龙,应节而飞。 风雨卷动万里玄云,但闻一阕道唱曼声而起,响动太一紫房三元宫阙,遍传飞空之音: “人道渺渺,仙道莽莽。” …… “鬼道乐兮,当人生门。” …… “仙道贵生,鬼道贵终。” …… “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 …… “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 …… “唯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 …… 道唱声动,碧霞涌波间,似乎亘古以来便一直悬于太渊宫天顶的太明之星骤然降下,而魏野同时一拍紫云车,引动身后万里玄云,正迎着陨落的太明之星而上! 星落,云起,青霜、素气、碧霞,流泻于万里玄云之上,随即云卷若活物,猛然昂起了头颅,一双清光灿然的巨眼浮现在这条巨兽额上,目光炯炯地下视着玄云之海。 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能占据一个全景观测点,那么他便会见到天空中浮现出的那条玄云之气凝结而成的巨蛇,正目光不善地端详着玄云之海中载沉载浮、兴风作浪的巨龟。 太渊九真、千真万圣,则随着这条巨蛇的出现,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空间中。 玄海成龟、玄云化蛇,以下元太渊宫的根本法则演化而出的两般神物,此刻却是满是敌意地瞪视着对方。随即玄蛇猛然昂头,随即动如迅雷,猛然下击! 而玄龟同样不甘示弱,巨首昂然,四爪拍浪,张口反咬蛇颈! 蛇身纠缠龟甲,龟口死咬蛇颈,从一开始,两者之间便要分出生死 便在龟蛇相缠的瞬间,天顶双门齐开,赤火流星如暴雨,戊土之精似雪崩,同时自上元绛宫、中元黄庭宫为人接引而下,直落玄云之海! 以火生土,以土克水,这是最基础不过的五行生克之理。 然而便在此刻,不断抽离的离火之气、戊土之精,让上元绛宫与中元黄庭宫都同时发出了哀鸣! 火欲尽、土欲竭,可是玄云之海浩荡无尽,尽绛宫之火,蒸腾不涸,绝黄庭宫之土,填海无期! 巨蛇仍然与巨龟翻滚于玄云之海之中,然而不论巨蛇如何撕咬,如何绞杀,巨龟外壳丝毫不动,只是死死咬住蛇颈,不肯松口之余,却有一个声音轻轻震荡四方。 那声音只是一个男人得意而又含混的哼笑声。 这是贺兰公的哼笑声。 哪怕绛宫将废,黄庭宫倾颓,只要不能将下元太渊宫与玄云之海彻底毁弃,不论千年万年,已经掌控了玄云之海的贺兰公,总能够再度构建起太一紫房三元宫阙。而在此刻,哪怕采取这等玉石俱焚的激烈手段,依然无如他何! 紫云车上,魏野望着玄云之海中翻腾的巨龟,默默咬牙,突然很想从袖囊中摸出些既硬且沉的玩意朝着那乌龟脑袋上砸过去。 虽然砸过去也根本没有什么卵用。 可本能地探手入了袖囊,魏野却握着了一个表面圆润的物事。 握着这物事,仙术士双眼猛然一亮,随即向着左慈与张角一拱手:“二位且慢行法,魏某去去便回!” …… ……… 番和县中,司马铃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那膨大如瘿瘤的巨木树干,忍不住说道:“小哑巴,你想出来?不行,阿叔说了,你身上别具神兽血脉,连续受到神力刺激而将要成熟。在你完全蜕变之前,随便跑出来,这差不多等于早产……早产儿可是不好养活,你得相信科学!”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巨木之中,又一阵强有力的搏动。 “……嗯,”单手按着木瘿,司马铃猛地闭起眼又睁开,只能一咬牙,“不管了,你想出来,我还能硬把你塞回去。不过有一条,你回头自己去给阿叔解释” 话音未落,司马铃掌心五金之气疾吐,猛然剖开了巨木外皮,却见到一道宏大清气,自巨木之中直冲而出,直上云霄! …… ……… 番和县中的异动,丝毫没有影响到太一紫房中的战斗。 一道人影淡淡地站立在浪头之上,随着玄龟与玄蛇搏杀,不断有巨浪涌起,浪头上的人影却是丝毫不受影响。 饶是如今仿佛天翻地裂一般的惊天之变,这道人影自己也已经断了一臂,兀自淡淡而笑:“太渊宫运化之理,以玄龟为根本,太渊九真无非末节细枝,纵然聚合太渊九真、千万仙灵显化为玄蛇,以枝节伐根本,安能见功?此刻玄蛇初成,尚且能与玄龟厮杀得不分胜负,然而玄龟以玄云之海为根底,玄蛇却是彼辈孤注一掷、舍身运化而出,早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场胜负,早已定下了!” 他的轻笑声刚起,却听得云空之间乍然有人扬声:“贺兰公,你以为这场胜负,真的定下了么?” 依凭于马超之身的鬼神一抬头,却见紫云为车,玄鱼为驾,魏野立于舆座之上,向着自己猛然降下。 一照面,仙术士剑诀引动间,桃千金乍然而出,金红色的火焰随着上元绛宫离火之气延烧,化作一口金红色的巨剑,斩浪劈海而下! 身居下元太一君之位,魏野这一剑斩下,无论剑气还是火焰,却是借助下元太一君主理太渊宫五行之变、八卦运化之能,首度将一身道法提到了巅峰。洞阳离火、墨子剑意,在这一刻却似水入乳,首度合二为一,以一种异常稳固的动静结合之理,化作真正斩魔之剑下击! 桃千金为引,斩海火剑直劈而出,贺兰公不敢大意,尚且完好的左臂握紧黑铁枪,枪尖神光灿然,猛地向上一撩,神光化为龟甲形的光盾,猛地托住了斩海火剑之锋! 剑锋虽然被托住,然而那一股纯然暴烈的冲击之力,却是源源不绝而出,迫得贺兰公不得不朝后倒退。 剑,斩海向前。 人,抵剑而退。 火剑过处,只在海面之上留下了一道危险无比又漫长无比的蒸汽之路。 一剑余力未尽,仙术士身形转动间,已然迫近了贺兰公面前,桃千金抵住黑铁枪尖,猛然再进一剑! 绛宫离火之气、下元太一君权衡五行之权,两者叠加,顿时在神力化成的光盾上爆出无数光尘! 一人身仍然在进。 一人身仍然在退。 然而贺兰公面上却是浮起了怜悯神色,望着魏野那张杀气四溢的脸,淡笑道:“玄龟无能斩杀,索性来寻我这个化身的晦气?新任的下元太一君还真是好胆识、好谋略,但你斩了我这个化身又有何用?便听本座一句劝,逃吧。夹起尾巴,逃到本座不能对你出手的地方去,这才是聪明人的决断……” 听着贺兰公的劝说,魏野面上却也露出了一般可堪玩味的笑容:“玄龟我斩不得,但你这个化身,我也不想斩。循此剑而来的,不过是本官今日要物归原主而已还给你!” 一声“还给你”,仙术士左手一翻,紫鸦飞火葫芦猛然落入掌心,玉符塞子拨开间,一道道阴绿碧火伴随着一股股污秽阴邪之气,直涌入马超周身窍穴! “这是……尸林君的神力!你” “还记得啊。”魏野一手握剑,一手托着紫鸦飞火葫芦,朝着外面大倒特倒那些封禁已久的尸林君神力因子,口中学着贺兰公一般地淡淡而笑:“中有神龟,呼吸元气。太渊宫中玄龟乃是玄云之海元气总枢,又是太一紫房生机所系之根本。但你贺兰公变相之一的尸林君,却是瘟疫、亡灵与死气之神。偏偏不巧地很,尸林君的神力因子又是以病毒一般的自我繁殖为特长,受到你自身神力与玄龟元气滋养,不晓得这次又能变异出什么样的超级瘟疫出来?” 随着魏野的话语,两股原本出于同一母体的神力彼此呼应,属于尸林君的神力因子化作一道碧绿光桥,直投入玄龟周身孔窍之中! 伴随着这道光桥而入的,却是玄龟猛然松开了玄蛇颈项,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嚎! “啊啊啊啊啊啊!!!!!!!!!” 至纯至净的玄云之海精气与无比污浊、阴秽的尸林君神力,就这般喜相逢,胜却人间怨偶无数。 玄龟受挫,玄蛇随即捉住战机,长躯逞威间,将玄龟四足都狠狠绞住,就连想要缩回壳中的龟颈,也被玄蛇一口咬住! 战机反转不过一瞬之间,天顶左慈驾火凤、张角踏黄龙同时飞掠而下,凤抓龙握之间,正持定了龟甲边缘。 便是片刻之间,原本已见颓势,却是转眼大势已定! 随着尸林君神力返归,带动着依凭在马超身上的贺兰公之力飞速流失,然而到了此刻魏野剑上法力已经弱了数分。 感受着桃千金上法力变化,贺兰公满面不甘却是冷笑出声:“念在我附身的这少年他父亲为你尽忠而死,所以你想为他留下子嗣后裔?好一个仁义主公,但你不要忘了,玄龟仍然在我手中,纵然你们斩杀玄龟,尽毁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你们自家也难逃生天!此时此刻,你等便陪着本座去做一场大梦吧,本座留在外面的散碎信众仍在西域留下了一支,再过十年、百年、千年,本座总会重生,而你等只能形神俱灭,甚至连身入地府都无望了!” 便在这咬牙切齿的诅咒间,天顶那原本是太明之星高悬处,却是猛然爆裂开,湛然天光之外,又露出了一重截然不同的云空。 贺兰公咬牙切齿的诅咒声乍然而止。 一股庞然无匹,却又与仙术士格外亲近的清气,自天顶破处直涌而下。 仙术士淡淡一笑,随即打了个呼哨:“左师兄,大贤良师,还等什么?带着这头王八去重新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左慈与张角对望一眼,随即微微摇头,火凤振翅,黄龙扬声,带着早已被玄蛇束缚全身的巨龟,向着天顶破处飞腾而上。 而在两重世界的边际,一头通体纯青一色的异兽正守在玄龟上升之路上。 这头异兽抵着额上青莹独角,四爪如虎抓散四周云朵,首似马而须如羊,似龙种又非龙种,周身瑞气纷纷,恰向着龟甲正中一处微小得几不可察的凹陷处一顶! 环绕着庞大玄龟的神光猛然爆散,沉睡在深夜里的整个凉州部,一霎那亮如白昼! 第467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一) 过了腊月是元旦,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后,不过十余日功夫,从三辅之地到京畿洛阳,柳色初绽嫩鹅黄,春风已至。し 依汉家之礼,立春之日,天子衣青衣,佩苍玉,乘青车,驾青马,建青旗,行郊祀之礼,迎春神句芒于东郊,童子歌《青阳》之曲,八佾舞《云翘》之舞,以祈一年之计有个好的开始。 不过自光武帝刘秀之后,天子们对郊祀之礼并不如何放在心上,亲临郊祀就更别提了,反倒是以三公代天子致祭的情形更多一些。 至于今年为什么当今天子会如此大张旗鼓地“法先王之道”,一丝不苟地将一整套郊祀办下来,放在外人眼里,或许有些许天子“迷途知返”的错觉,然而真正晓得内情的人却是明白通透:这不过是天子借着郊祀名义,出来放风而已。 当然,祀典之间,一应赏赐,也比往日丰厚许多。当今天子借着郊祀想法子联络一二亲近臣下,以效法当年和帝诛窦宪的伟业,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如今内宫宦者势力大衰,只剩下那些名为宦官,实为太平道信徒、盼着重做男人的角色,借宦官之力翻盘这汉家天子的老套路,真是想都不要想。 头一次,摆在大汉天子眼前的援军,竟是外戚内宦两渺茫,只能指望着那些成天将忠孝之道喊得震天响的党人清流了。 就在都中气氛如此怪异的当口,又一驾驿车带着持节的使臣踏上了遥遥西去之路。 和前几次的使节大张旗鼓地由贵官祖道、群臣饯行而出京就道不同,这一次,却是轻车简从,悄然而出。送行的人,也只是三五相识而已。 随从卫士、仆佣、部曲,顶着微寒春风,缩头缩脑地站在长亭外,全靠着刚落肚的热汤水烤胡饼撑持。 长亭之内,主客分宾主落座,居中的是一位中年儒者,儒冠戴得端端正正,面上倒是带着些历久不去的风霜之色,看着怎样都不像是个京官。 在他对面,孔璋冠带俨然,捧着酒盏便是一连串善颂善祷的高帽子奉上: “公雅兄,西凉羌乱稍平,前去督战的新任谏议大夫魏野,亦已露布告捷京师。然而说是告捷,并州刺史董卓、张掖太守段罔、安定太守张规、陇西太守李参、敦煌太守马艾,却尽数殁于王事。如今凉州大郡,却是半数都虚悬其位。安有边臣尽死而平危定乱之大捷?璋实驽钝,向不曾与闻!只是露布飞捷,天下悉知,我辈也只能遣使持节到西凉境内,细细查访其情弊之实而已。前番璋奉旨出京,半途遇乱兵而还,未建尺寸之功,但望公雅兄此番持节凉州,一举功成!” 听着孔璋这番琐琐碎辞,儒冠使臣却是没有直接应声。与孔璋这样靠着去岁宫变而得用的幸进之臣不同,他祖父乃是顺帝时候的太傅桓焉,就算比不上袁家四世三公的门第,也算是一等一的世家子弟。而这位桓公雅,单名一个典字,未出仕前,便在颍川授徒传习《尚书》,也是当世有名的大儒。自从以举孝廉身份入仕途以来,更是做了不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迹出来。 当初司隶校尉阳球为扳倒十常侍,抓住了中常侍王甫的养子,赫赫有名的酷吏王吉下狱论死。按理说,王吉这等渣滓,死则死矣,生前一班党羽,莫不想着撇清自己,堂堂一代酷吏,最后却是暴骨郊外,眼看着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桓典却是曾受过王吉大恩,当下甚至不顾“士林清流与阉党不两立”的风议,辞官而去,为王吉收埋骨殖,又因为王吉无后,桓典索性替这臭名昭著的酷吏守墓三年。就算士人间对王吉这等酷吏没有什么好话,对桓典的义行倒是不乏首肯。 说起来,汉末的士人,尽忠于君父固然是不可推卸的义务,个人的私义也有存留的空间。桓典之后,尚有蔡邕哭董卓的事迹,只是蔡中郎的运气不好,正遇上了正在气头上的王允,一代文宗就这么断送了账,倒是给后汉书与三国志上,又多添了一抹血色。 对于桓典收埋王吉之举,阉党们自然是牢记在心,不多久,桓典又被袁隗这袁家有名的好好先生引荐,十常侍拍板起用,进为侍御史这等清要之职。然而对桓典而言,私交是一回事,公事又是另一回事,自从任侍御史以来,此公便****骑着青骢马,在洛阳城里溜大街,专门触阉党的霉头。十常侍念着他收埋王吉的那点香火情,也不愿轻动他,只是将他晾在侍御史之位上,一晾就是好些年不得寸进。 这样一位**特行的人物,既不算阉党,也不是党人骨干,但同袁家、党人,多少都沾着些关系,在当下,也算是北部尉一系与大枪府一派都能认可的巡视西凉的使臣人选。而以桓典的德望而论,就算是甘晚棠和马元义也不会有异议。 桓典地位中立,性子又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对孔璋这些话,自然也就不会认真放在心上。 倒是一旁为陪客的赵亚龙只是陪着桓典尽了手中酒盏,随即一摆手道:“既然是露布飞捷,自然有底气在内。以首级为军功,这是记功成法,羌人的首级,总不能用汉人蒙混过去,这是再不会错的。再说了,自从露布告捷以来,凉州可还有郡县告急文书传来?没有嘛!功需赏,罪需罚,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桓公此去,核功按验,这是堂堂正正之事!” 听着这等说法,孔璋面上一沉,冷笑一声,倒不复说话了。只是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向亭外。 他摆出这么模样来,原本就是酒薄肴冷的饯别小宴,就更没了味道。 大家彼此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桓典就向着如今炙手可热的谒者仆射、西园校尉拱手为别,径自上了马车。 端坐车上,桓典却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那上面的文字,是这几****早已读熟的,却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臣闻:唐尧虞舜,道高于千古,犹不免于四征。今于凉州羌乱事,臣野领张掖郡兵克敌于番和城下,斩首九千余级,获军马、甲杖无算,谨遣军司马铁山奉露布以闻。臣谏议大夫魏野顿首谨言。” …… ……… 凉州为官,向来被世家子弟视为畏途。往往一任西凉官做下来,若是政绩斐然,中枢便以“熟知边事”名义加之,一辈子就在边臣任上打转了。偏偏这样熟知边事的名臣又往往太稀少,反倒是那些坏事拿手的猪队友居多,于是中枢就越发不肯将人转迁关内,非得如耕牛一般用到再无力气视事了为止。 也难怪以班超那等人杰,几十年西域长史兼行都护事做下来,到了老病交加的风烛残年,亦不得不上书乞骸骨归乡。 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班定远尚且如此结局,何况后汉人物本来整体上就差着前汉一截? 车马一路向西,待出了三辅地界,眼前所见,便是路旁皆雪,朔风满山。虽然依稀有了些化冻的意思,却依旧是一阵阵的割面寒风,吹得人马都有点经受不住。 探路的军士从前面来报,前方就是安定郡乌支县地界,倒是给随行桓典的人们多了些精神。自打出了三辅之地,这一路上所见,都是流散难民,便是地方长吏要招待,都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何况桓御史自己又是个清介性子,大家也不指望多捞什么好处了,到了乌支地方,有热饭可吃,有热水能泡脚就算是好事! 跟着桓典的苍头,是几代的家生子,称呼桓典依旧是按照家中习惯而不是官号:“郎主,前方便是乌支县城了,是否先由小人持了郎主名刺,让县令来迎郎主?” 听着苍头这般说,桓典坐在车上只是摇头,一抬手止住了:“某为点验扫平羌乱诸将之功而来,又与乌支令何干?只是乌支地方,离武威郡已不远,先不忙入城,见一见凉州诸县情实也好。” 既然桓典发了话,护军也好,部曲也罢,只能依着这位侍御史的意见,先不向着乌支县城走,倒是从驿道上绕开去,向着远处一片堡寨驶去。 沿路上,桓家这苍头倒也是问得明白,前面那堡寨名叫石羊头,四周十里八乡的土豪里面,也算是个拔尖的所在。虽然说起来,这等地方上的豪强,总免不了要与马贼有些坐地分账的交情,这石羊头的石堡主,为人倒还算是存了几分仁心,名声不算太坏。 一行车马就这样进了石羊头下面那条短街,然而车马才刚行了几步,便被前面的人群堵得进退不能。 桓典眉头微皱,正要开口,却不料一个大嗓门顿时就响动起来,将他的思绪也一时扰乱:“诸位父老、诸位乡亲,今日我等讲道,不说别的,便说一说我太平道大贤良师与朝廷来的魏谏议,合力弥平羌乱的事迹!” 第468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二) 人群围在当中的,是个半老汉子,看着年纪虽然大了些,一双眼珠子却是转起来灵动得紧,只是头上那一条黄巾让桓典看得不怎样顺眼。;. 虽然如今太平道大兴,但只要是稍有远见的儒臣便看得清楚,太平道广施符水、救济流民,虽然是暗流潜伏,却像是灰堆里的火炭,只要一阵风吹来,便要燃起燎原大火。 不过比起沿途所见的太平道门人,这瘦干干的讲经道人倒是没有什么故作高深的模样,倒是一手提着面破锣,也不知道算是个什么路数。 他将手中的铜锣敲了两敲:又鼓足了嗓门道:“话说从头,这天下的日子是一年不如一年。别的不说,就是六十年前,咱们凉州地方的小民,不说是衣足粮丰,辛苦一年下来,哪怕穷人家里,正月里总算还有一口酒肉犒劳。那等日子,如今几十年都难见啦!” 他这般说,便有些上了年岁的老儿纷纷点头称是。年纪轻一些的,虽然没有见过几十年前的凉州是怎样一番景象,却也不由得露出些神往之色。 看着四周人情绪都被调动起来,这讲经道士又说道:“可是自从羌人造反以来,咱们凉州人的日子就一日不如一日,那些羌人,更是骑到咱们脖子上来,屙屎撒尿,无恶不作如今更是起兵造反,杀得咱们西凉地方,田土庄院,没有一处不是血红色的!” 这一番话,又说到了人们痛处,石羊头这里,也有不少逃难来的流民,被石家大院连着附近几家大户收纳做了部曲。听着这道人提到羌乱,男人恨声咬牙的也有,女人叹气抹泪的也有。 见四周围拢起来的人,大都听得入了港,这道士清了清嗓子,又高声道:“可是黄天有道,仙家有德,我们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入冬时候见着西凉地方有一道黑气直冲白虎,他老人家用心占算一番,知道是羌人作乱之象,便提了九节杖,向着凉州星夜兼程而来。这一路上,大贤良师又见着一道赤气,从张掖地方升起,这便是咱们凉州命中有救,张掖郡里,正有一位贵人路过,正是天意注定,要借着这贵人之手,搭救我们凉州万民哩!” 他这里说得兴起,人群里便有早吩咐下的人凑趣:“讲道的,你说得这人,可是张掖的段太守么?” 讲经道士将手里木槌一挥,嘿然笑道:“这位朋友想必是过路人吧,乱兵一起,还有什么段太守?自打羌贼们起了兵,这什么段太守、李太守、马太守,一个个地收拾了家眷细软,就奔着关内逃了!却是一位洛阳来的贵人,官拜谏议大夫的魏公,他老人家恰好路过张掖郡,见得羌兵造反,太守们出逃,却是留在凉州,领了郡兵,来征讨叛贼了。” 说着,这讲经道士一面敲锣,一面扬声道:“那些羌儿,听得魏公领军来讨,便有一首歌儿传了出来,待我唱来:走马复披霜,儿郎把长枪。不怕官军千万,只怕魏字旗扬。” 平心而论,这歌不怎么动听,唱得也不见功夫,可是四周围拢的人,依然是一连串的叫好声。 桓典听到这里,面色又更沉了几分,轻轻拍了拍舆座扶手,赶车的马夫会意,连忙一甩鞭子,将马从短街上退了出来。 身后,那讲经道士兀自滔滔不绝:“……这便是云逢龙,风遇虎,贵人遇着大贤,却是做了一番好大事业!只是这羌人中,也是有妖法的,诸位,可还记得当年孝武皇帝时候,打得匈奴丢盔卸甲、逃之夭夭的冠军侯、霍骠姚?那霍大将军,年少英雄,便是不慎着了匈奴人的邪法,才落得一个英年早逝。这些羌人,与祖上就和匈奴勾勾搭搭,自然也是传习了这等邪法,所以到处修那礼拜寺,便是要行巫蛊之事也!” 随行桓典的苍头,见着自家家主面色不好,连忙拍马赶上去,小意问道:“郎主,这些巫祝左道之徒,煽惑百姓,聚集流民,自然是触犯刑律之心,是否要……” 他话说了一半,却见着桓典的面色阴沉得仿佛都能滴下水来,方才不敢再说了。 深吸一口气,桓典又轻轻一拂袖,似是要将那些杂音从耳边赶开,方才缓缓道:“周时,太史苌弘以鬼神之术辅于周室,欲尊王道、定君臣之分,然而楚子犹有问鼎之心。秦时,陈涉一戍卒耳,术士告之以‘事成有功’,乃有鱼腹丹书、篝火狐鸣之诈,楚兴陈王之变。前代得失如此,鬼神之术既不是治平之方,反倒可成变乱之源,那位魏谏议,不循春秋之道,反惑于左道诈伪之术,其人可知矣!” 说着,桓典猛地一拍大腿,扬声喝令:“左右,星夜兼程,去武威郡凉州刺史府!斯人虽有定乱之功,却非国之良臣,不得不预先处置,为国弭乱于未萌之时!” …… ……… “这段唱词,怎么把大贤良师描绘得这么瑞气千条、神仙下凡一样?都说了,你们太平道要在凉州传教,重点是要突出本官,而不是大贤良师。这个地方,就应该多写一写魏谏议我是怎样的英明神武。几位,你们太平道还想不想在本官治下讨生活啦?” 把手上那一卷《新编西凉讨贼平话》朝几案上一掼,魏野向着几个太平道凉州分坛的祭酒将手一挥:“照着之前给你们看的那本子武王伐纣平话,打回重写!” 说着,仙术士站起身,半扶着腰就朝外走:“虽然斩落了那贼厮鸟,我这还一身的五劳七伤呢,也不让人消停点,又是一堆堆的公务压上来。牧守一州,这活计不好干啊……” 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仙术士一面转了转脖子:“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最后斩了那贼厮鸟,又哪有这草台平书本子里这么威风堂堂?打到那个时候,大家都是红了眼,要拼命了来着……” 第469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三) 言语间,被他抓了壮丁的这些太平道中祭酒,只是低头老实抄录文稿。》し 反正如今的西凉地界,倒是你魏谏议治军治民一把抓。天老大,你魏谏议老二,咱们这些小角色,哪敢和你顶嘴? 没人当捧哏,魏野一个人也没了说单口相声的兴致,挥了挥手,便踏出凉州刺史府后堂。 一步跨出,一阵风便拂上了他的面。 早春的风是冷的,阳光是冰的,仙术士的脸是白的,自经脉倒冲向头面的血是烫的。 魏野步子微微摇了摇,身旁随侍的少年忙要搀住他,却被一手按住了:“不要大惊小怪,只是那一点白帐主神力反噬。某既然专精于御火之术,鎭压这点外道神力,还是不成问题。这个点上,只要你师尊我不倒下去,整个凉州那一路路的牛鬼蛇神,便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一点精纯无比的神力,蕴藏着一位地神不知参修多少光阴的寒冰真意。 …… ……… 高天之上,清气、秽气、坎离二气、戊土之精,交缠不清。 这是最纯粹的力量,这是最基本的法则,彼此之间的生、克、消、长、冲、荡,将云层搅散,又凝结,最后固定成了一道道的云环,层层叠叠,似一朵重瓣之花,绽开在夜空里。 在花房的中心,却是一道难看得像是刀疤一般的电痕,电痕撕裂了空间,玄龟之首便正好卡在这裂隙之间。 任凭巨龟怎样咆哮,这道裂隙既不扩大,也不缩小,就这般准确无比地将巨龟之头死死地钳制在了缝隙中间。 丹凤出绛宫。 黄龙别黄庭。 一凤一龙,飘飞在天幕上,就像是给花房镀上了红色与金色的镶边。 相比起来,玄鱼为驾的紫云车就显得越加不起眼。 然而此刻,丹凤低首,黄龙避道,青雷赤火种种术法演化的异象,都避开了紫云车。 正确地说,是避开了紫云车前伫立的那一头异兽。 龙角、虎爪,身形似羊非羊,浑身一色纯青,似是一方上等的青玉璞石琢磨而出。 盯着这头异兽,不论左慈、张角,还是从巨龟额间显化出上半身的贺兰公,面色都有些一言难尽的唏嘘。 至于魏野?望着这头对自己满是回护之意的神异灵兽,仙术士端坐在紫云车上就差翘鼻子摇尾巴了假若他去星界之门兑换个狼人血统的话。 终于还是贺兰公长叹一声,叹息声中全是掩藏不尽的慨叹之意:“当初本座一夜尽屠回山泾真祠,吞食了泾真祠一脉祝官骨血,虽然微微尝出了一丝神兽遗种的滋味,却是终究没有发觉走脱了这个正主。而且本座也没有想到,所谓昆仑遗族之脉,却是为了掩饰这真正的血脉传承!” 左慈的声音适时地从火凤背上响起:“传闻中,泾真祠祝官一脉出自昆仑悬圃,乃是昆仑守山大神陆吾远支族人。自黑帝颛顼绝天地通之后,也只有这样身具古神血脉的祝官门第,才有通达阴阳、沟通圣凡之力。却不料,所谓陆吾后嗣……” 左慈的感慨,却被魏野一声郎吟打断:“我这徒儿啊,祖上曾牵尹喜衣,学仙长仰道祖容。陆氏非为昆仑种,却是蜀都青羊踪。倒是瞒得为师好一阵子,不对,只怕阿衍自己也不晓得自家跟脚这般大有来历。只是太一紫房现世,演化太一紫房的清气引动气机相感,却让他身上沉睡不知几世,曾随侍道祖的青羊血脉就此受到刺激而醒来。” “原来,这才是本座一直遍寻不得的钥匙。” 张角哼了一声,冷嘲道:“魔物,当初横行西凉,谋夺太一紫房,犯下无边大罪时候,可想到今日进退不能的下场?当日孜孜求索进入太一紫房之术,今日却被你遍寻不得的钥匙封在虚实之间,正所谓‘愚人不防其本’了!” 对张角的嘲笑,贺兰公只是摇头:“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何况我现在半身被封在太一紫房之中,半身被你们拖进现世之内,外面这一半,是死是活,一目了然,已然封闭的太一紫房中那一半,是死是活可就由不得你们了。你们想我真的死,想我真的活,都要重新打开太一紫房,才算是见得个真章。” 听着贺兰公这看似昂然无惧,却带着一股子内里早已缩了,只有面上还死撑着不倒的穷途末路破落户气质,魏野不由得一笑:“这是什么软弱无力的要挟?到底是哪个白痴给你灌输了这个半通不通的概念总不会是那几个十字天启教系统的神棍吧?猫只有在盒子里才算是不死又不活,半截在外,半截在内,冒充什么薛定谔家的猫?!左师兄,大贤良师,玄龟已被封住,还剩下这贼厮鸟一点手尾,索性一鼓作气,了结了干净!” 一声高喝间,左慈双手齐开,掌心道道竹符如利刃飞卷,首先杀下! 竹符飞卷间,贺兰公周身神光便被绞杀一空,然而不过一呼一吸之间,贺兰公周身神光如潮落潮涨,瞬息之间,便又是重重光华涌起,仿佛未损分毫! 伴随着的,是贺兰公尾音上挑的蔑笑:“明知道本座半身尚在太一紫房之中,虽然如今掌控不得玄龟中枢,然而玄云之海无尽元气却是恰好为本座疗伤大补之药,符剑斩鬼神?本座倒要看看你等如何斩我!” 笑声中,贺兰公又环视了四周一眼,只见火凤丹羽飘飞,黄龙金鳞渐散,就连魏野所乘的紫云车,车盖紫云色泽微褪,那一双辕上玄鱼,也渐渐不复修长龙身,反倒又有些减肥反弹的迹象,重新变得体型浑圆起来。 环视着面前将自己逼到如斯境地的三位道门中人,贺兰公冷笑道:“出了太一紫房,三位原本持掌三元宫阙而成的三元太一君之位已去。没有了三元太一君位作为假格撑持,再用不了多久,你们便要重新打回原形,又有何能妄言弑神?!” 这一声冷笑中,固然带着些马瘦毛长不倒架的色厉内荏,然而却是让魏野与左慈同时色变。 只有张角望着贺兰公,面色又沉了几分。 握着太乙九节杖的手,轻轻地在化为灿然宝珠的杖头摩挲了一遍,这位太平道如今的最高领袖,微微地闭上眼,口中却是猛然喝道:“那熊罴,近前来,吾这里有一事要交给你做,便算你将功赎罪了罢。” 李大熊一直将大半个熊身子都缩在黄龙背鳍、长鬣之间,假意照料着脱了贺兰公掌控的马超,听着张角吩咐,不由得将身一弓,驮着马超便到了张角面前。 张角也不睁眼看他,只是双手握着太乙九节杖的杖头扬声说道:“那魔物倒是说得一点不差,再过些许时候,你那主公所乘的青鲤紫云车便要减去好些灵效,飞遁之能甚至还比不上你这成了精的熊罴那一手缩地成寸的步虚蹈空功夫。此刻吾有一件要事,须得你那主公配合,却是少了你也不成,去吧!” 得了一声“去吧”,李大熊哪敢在张角面前多留片刻,驮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马超,便来到了魏野面前。 看着张角举动,魏野先是一蹙眉,随即将手在腰间一拍,腰带上、六百石黒绶、白虎鞶囊、紫鸦飞火葫芦这一大串零碎都是摇晃起来。 恰在此刻,张角睁开了眼,将魏野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同是传习太平经法之人,虽然论起交情来实在谈不上几分,然而这一刻,两者却是突然有了一分心到神知的默契在内。 跳下青鲤紫云车,仙术士一步跨到李大熊身前,将依然昏迷的马超拦腰一抱,却是被连人带甲胄的重量朝下一坠,好险没有跌下去。李大熊也是知趣,赶紧地帮着自家主公将这同袍之子抱上青鲤紫云车。 魏野一拍一双拉车玄鱼的头顶寒玉龙角,快要打回青鲤原形的玄鱼自然知意,载着马超向着云层之下缓缓而降。 打发走了青鲤紫云车,魏野转过头来,很是不怀好意地望了贺兰公一眼。 一眼杀机生,仙术士身形猛然一动,却是逼近了贺兰公身前! 足踏玄龟之首,魏野掌中桃木法剑火光灿然,一剑下劈间,贺兰公周身神光欲挡无力,顿时破开。 然而剑锋斩破神光之处,旧光已去,新光却欲生出! 魏野神色不动,真气一引,左手拇指一掐辰文,向着地面一招:“旗来!” 番和城头,那一支被魏野插入城楼的丹天流珠旗,猛然生出灿然光华。 这支令旗,跟随着魏野见证了那场无比荒谬又无比血腥的围城攻防战,又导引着魏野与左慈联手布下的五方烈火阵勾招而来的离火之气与地气循环往复。此刻,原本随风微动的旗面,却是骤然狂舞,旗上飞焰似欲挣脱旗面而出! 丹天流珠旗舞动间,深埋入城楼主体的旗杆紧随着扭动起来,如蛛网般的石面不断有砾石迸出,砖石之下坚实无比的柳条夯土竟不断地碎裂。 原本依附于番和城墙之上的五方烈火阵勾招而来的离火之气,像是被一位无形的巨人一口吞吸一般,猛然在城墙上爆出夺目光芒,随即就黯淡下去,只有目力最好的人,才能捕捉到那些火光在一瞬间尽数敛入丹天流珠旗之中,随即丹天流珠旗化为一道接天火光,崩碎了城墙一角,轰破了城楼一檐,直冲而上! 赤虹贯空而来,便似火龙冲天直上。 “借地气,招离火,聚火阵之威,化为绝杀一击,原来这才是你的杀招。” 虽然受困于两界之间,贺兰公的神识兀自铺展在整个夜空之中,感知到地面上那道冲天而上的赤虹究竟是什么东西!电光火石间,一道又一道的神光从他的身躯中,从玄龟的额头处涌了出来,化作一道又一道的神光之壁,层层叠叠地铺展在云层之间 原本异常有规律地点缀在夜空中的云环,在神光之壁的延伸间,在赤虹飞冲间,被搅得一片大乱。 赤虹如矛,神光如盾,矛盾相逢,便是一声轰然巨响! 然而还不待贺兰公感知到自己的神光之壁是如何拦截下魏野的这一记阴险杀招,一个凉滑却有坚硬的物件却顶在了他的额头上。 “你说错了,”魏野凉凉地哼笑了一声,“方才那不是杀招,是诈招,杀招是这个摄!” 一声摄,仙术士掌中紫鸦飞火葫芦猛然生出一股庞然吸力! 曾经,被禁锢在紫鸦飞火葫芦之中的尸林君神力,重又感应到了那一股源源不绝的吞吸之力,不由自主地朝着葫芦中涌入。 神力的涌入,让贺兰公的面孔都变得有些扭曲,然而他还是哼笑一声:“区区一件收摄灵机的法器,纵然算得上品,想要尽收本座神力,便如以瓢舀海,痴心妄想!” “谁告诉你,我是打算收干你的神力来着?”五指扣紧紫鸦飞火葫芦,魏野身形一翻便朝后急退,正落在李大熊背上:“大熊,咱们准备跑路来!” “主公,去哪?” “当然不是天竺,越远越好!” 几句对谈间,李大熊闷头闷脑地,只是一味将缩地成寸之术施展开来,向前疾奔! 而在这熊罴精的背上,仙术士手中紫鸦飞火葫芦却是紧紧扣着贺兰公的额头,将他整个头颅连着肩胛都拖出了不知多远,只有那以神力显化的下半截躯干,依然因为现世与太一紫房两界之间的交错,不得挣脱! 一道细细的弓弦,出现在了天幕之上。 望着魏野拉开的这道弓弦,一直不曾出手的张角猛地抬起一只手,向着四方扬声一喝:“风来!” 随着他的喝声,风起于四方。 这风自天顶那一片灿然红霞间而来。 这风自血海尸林之外,那地之四极而来。 这风自赤县神州,自尧之都,自舜之壤,自禹之封,自中原千里沃野,自江南万顷水乡,也自西凉苍莽大地而来。 风声中,张角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大,一转眼,便消散于风中。 …… ……… 身为太平道的凉州部祭酒,入道不过三年的王国虽然信仰算不上多么深厚,然而总还是够虔诚的。依着大贤良师教诲,又加上自家总算略通些文字,修炼上也总算有了一点灵应。要不然,也轮不到得了这个位置。 曾经,王国的心愿无非是读书、游学,若是命中尚有官星,便老老实实地从小吏做起,能挣一个二百石的微秩卑官,便算是心愿已足。然而随着羌乱,安定郡、北地郡只知内迁汉民,王家的家业,也随着内迁半随流水。 曾经的殷富人家,最后却沦为贫户,当太平道在三辅之地讲经布道的时候,王国知道,自己能选择的道路也只剩下这一条。 他此刻站在番和城中,望着天顶那一片久久不散的异样天象,却是猛然听到了一个声音:“……此番羌乱,有妖神作祟,吾既代天行道,则必诛之……” …… ……… 要说勤勉,觻得令刘闯觉得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一辈子的勤勉都要一次用完了。 虽然张掖郡乱象初平,然而那位魏谏议却是不知死活,率着三猫俩狗的义从兵就敢去正面捋叛军的虎须。这要是一个不好,他魏谏议战死沙场,自然一了百了,可是自家却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挥之不去,刘闯夜里也再没睡安稳过。不是披衣坐起,夜里重新检阅往来公文、军情,要不就是干脆上城墙去转悠几圈。 这时候,他照例披着衣裳徘徊中庭,却听着风声中,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响起:“……惑乱生民,谋叛生乱,此何罪耶?” …… ……… 铁山独自守在伏波将军庙中。 虽然如今他也算是由魏野举荐,得了一个正经的武职官身,然而比起官舍,还是这伏波将军庙让他处得更安心一些。 此刻,铁山就跪在伏波将军庙中,向着新息侯马援的牌位叩首:“马侯,铁山只是一介无名小卒,却得了主公看重,此恩此德,铁山一生报答不完。然而主公此去,兵危战凶,前途难测,铁山是个粗人,说不上忠孝之道应该如何,然而主公平羌乱,保汉民,这便是如马侯当年所做的一般。马侯,倘若英灵不远,伏望多多佑助俺那主公,俺铁山,活着替主公尽忠,死了,便给你马侯当小鬼儿!” 就在叩首间,铁山依稀听着一个声音响起:“……假神道之名,纵羌蛮为害,恶莫大焉。” …… ……… 何老八不算好人,过去手脚从来不怎样干净,又没有真正游侠儿那样的胆魄,只有一点倒还好,就是多少还讲究些义气,做贼也没有干那些太过伤天害理的事体。 然而就算是贼人,在如今的凉州也混得不如意。何老八那些个兄弟,一路上要么死在鬼怪口里,要么死在羌兵枪下,东躲**之下,只有他一个算是命大,遇着神仙怜悯,得了一方辟邪的竹符,混在难民当中,被收容起来。 虽然被收容了,但想要混口吃的,也得出去做活才成。何老八倒是未尝没想过,自己也有做苦力讨食水的一日。 然而不仅仅是他,之前一同打混的那个半老头子,一家里就剩下老头儿和孙子两个,老的老、小的小,为了养活孙子,那半老头子一样也要出来找事做。 不过人和人可比不过,自家是出死力气,那半老头子只要去帮着书办造难民册子,便稳稳当当的一口衣食到手。谁叫人家年纪大,官府也要尊老不是? 然而看着老头子带孙子的模样,倒教何老八心里有一块坚硬的地方,也随着软化下来。 说起来,一同逃难的人里,还有一个小寡妇,年纪倒不算大,模样虽然比不过那姓韦的小妹子,可胜在身子结实,好生养…… 正走神间,何老八却恰好遇着自己那点绮思的主角正担着水,从自己面前踏过去:“何老八,你看什么看!俺还要去浆洗衣甲,赚几个蒸饼,不要挡道……” 说到这个“道”字上,这粗壮妇人却是声音骤然一哑,望着虚空中喃喃道:“我男人怎么死的?自然是被羌狗害了……问这个做什么?” 何老八也算是见过不少神神鬼鬼之事,见着面前这寡妇神色不对,正戒备间,却不防一个声音直传入心:“……汝等颠沛流离、抛家亡命,十口之家,七八不存,罪在斯神斯族,当如何处置乎?” …… ……… 韦泽正在营房里磨着自己的灵符枪。 主公上天去斩那妖神了,李军侯、马从事也都奉命去了,自己本来也想随着一同去,然而司马娘子不但不许,还把自己赶回来了。 就算是自家的武艺比不上李军侯与马从事,可是自己这心,可是全系在这场战事上! 别的不说,能随着主公厮杀到这里,还把自己妹子搭救出来,就说明自家跟着主公厮杀准没有错! 也不知道,如今主公是不是已经将那妖神正法了?这样大功,可惜只得李军侯与马从事分润,想起来就让自己有点丧气…… 枪尖在砺石上来回往复,发出一阵阵杂音,韦泽却是不留神抬起头,却看见自己的妹子正怯生生地站在门首。 自从险死还生,自家这个妹子便夜夜做噩梦,非要有自己陪着,握住手才能睡得着。看着少女那张依然带着几分病容的脸,韦泽心头一软,随即就站起身,走上前去握住了少女的指尖:“别怕,阿兄在这……” 就在他将少女的手暖在掌心的时候,一个声音突兀地在心中响起: “……如斯羌神,其罪难书,但问凉州万民,当处何刑?” 听着这个声音,韦泽本能地昂起头,而后将妹妹揽入怀中,大呼出声:“当斩!” …… 何老八猛地一跳脚,向着夜空喊道:“砍头!” 那担水的小寡妇也跳起来,尖声补充:“杀千刀,杀千刀!” …… 铁山在伏波将军庙中猛然直起身,高声应答:“此等恶贼,铁山恨不得亲手杀之!” …… 刘闯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做了一个下劈的动作:“诛之不赦!” …… 在凉州的人们,从最卑微的难民,到最有前途的官员,都听到了这一段回荡他们心头的判词,然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明白,这是何等可敬可畏的莫大神通。 凉州部祭酒王国便是这少部分人的一员,他此刻早已双膝跪地,无比虔诚地以额贴地,来来回回地只重复着一句话:“弟子恭请大贤良师降魔。” 凉州为数不多的太平道法坛中,讲经道人们也都跪倒在地,不停地叩首祝告:“弟子恭请大贤良师降魔。” …… 只有在那个指挥了整场番和城攻防战的院落中,司马铃用手比了个镜头,对准了天空中的云环、电痕、赤虹、神光,指间隐隐有焦距来回拨动。 “看起来,要最后决胜负了,阿叔,这次一定要给力啊。” …… ……… 一声声的“斩”,一声声的“杀”,还夹杂着“诛”、“戮”之类意思差不多却有文绉绉的杂音,渐渐汇聚到了张角的掌心。声音渐渐有了实质,最后化作了一柄金色的长剑,剑身似乎未能定型,时时刻刻都在变幻着形体。 便在此刻,一声声的“弟子恭请大贤良师降魔”的祝告声,突兀地在张角身周响起。、 随着这祝告声,金光之剑骤然一抖,剑身顿时变得平直,剑锋直指向贺兰公。 被这柄金光之剑指定,随即便有无边杀意,铺天盖地而来。虽然不是针对魏野,然而拖着贺兰公的头颅遁出百里之外的魏野,也在一瞬间感到了一股似乎要将自己扯裂、撕碎、消磨干净的大毁灭意。 贺兰公此刻还在笑,是死囚在等着被斩首前一刻的笑:“瞧啊,这便是太平道的无上神通,集众生心念,应众生愿力,而后展现奇迹!它娘的,本座都不知道,比起以人身掌神迹的太平道来,到底我们谁比较像是外道鬼神?!” 魏野对此,只是给与冷淡的一句回答:“道门的路线问题,就和你没关系了。” “但是和你有关系!”贺兰公咬着牙,高声喝道,“道门伐山破庙之后,尽灭无道鬼神。之后呢,无非是大贤良师们变成新的神,或许换一个名字,继续我如今的事业!何等可笑,何等可悲!” 回答他的,是魏野的淡淡一句反问:“哦,那又如何?” 对于魏野的平淡反应,反倒是贺兰公显得有些慌乱了:“那又如何?你们今天的一切,不过是空虚而已……这样还不够吗?!” 听着贺兰公的疑问,魏野哼了一声,随即手指一动,指尖描画间,却是以八卦神君真形符的描画之法,演化出无数光符的小人。 “太遥远的事情,演化起来也没什么意思,本官就让你看看三代以来的世道吧。整天与安息、天竺、西域诸国这些奴隶制国度的蛮族为伍,总是学不到什么真东西。” 在贺兰公的面前,无数小人以渔猎为生,虽然推举共主,也无非是分配猎物、争夺水草而已。人如禽兽,茹毛饮血,所谓共主,与他人毫无不同。 但是很快地,当渔猎变作农牧,随之便贫富有别。富贵者居于上,贫贱者居于下,于是便有了奴隶,有了种种压榨,天下分为上下两端,一为主,一为奴。这便是夏商之世,随即到了周室衰微、礼崩乐坏之时。 为了争霸,为了国土,需要粮食,需要兵员,奴隶虽然仍然存在,但是向国君缴税、服役的国人,远比奴隶要有价值得多。于是百家并出,三代之法不行,士以才而进,国以强盛而霸,甚至奴仆一跃而为公卿大夫,亦非异事。 及至祖龙出,天下便成两端并举,一端是天子与公卿,一端是百姓农工,气象较之上古三代,已然截然不同。 一瞬间的演化,却是让魏野又多耗了几分法力,额上不由得见汗。然而,这却是丝毫不能让他停下口中话头: “你等鬼神便如行三代故法的周室,我辈则如重开一重天地的祖龙,扫平你等,这是自然而然、顺天应人之事。至于将来,若是新货变成老货,自然又有新货取而代之。天行以易为常,此是天人变化之根底,却有何空虚可言?至于你这货,我倒是不指望你一瞬间想明白这点微妙道理……” 说到这里,贺兰公盯着眼前光符化出的诸般世态演进,却是住口不言,魏野也懒得管他,眼神远远望去,却正见着张角头上热气蒸腾,托着那一道金光之剑,颤巍巍地朝下一斩 金光之剑下斩,却是魏野在同时大喝出声: “徒儿,家仇雪恨,就趁现在!” 随着他的喝声,如玉青羊冲出。 宏大清气,金光之剑,同时劈在贺兰公神躯之上。 一道道带来纯然毁灭的狂暴之力,在早已绷成一条长弦的神躯间流窜,随着紫鸦飞火葫芦接引而出的尸林君神力,便成了这股毁灭之力的最佳导线! 太一紫房之中,原本被半卡在现世中的玄龟背甲之上,不知有多少细小无比的神力因子分化而出,欲逃开这彻底毁灭的死劫。然而不论它们怎样分化,那些早已与尸林君神力同化的神力因子总是受到紫鸦飞火葫芦的牵引,而被拉入了这彻底毁灭它们的狂暴能量之中。 而在这道狂暴力量之后,还有一道道的清气随之蔓延开来,扫荡着早已被众生愿力破坏扭曲的神力因子,将之彻底化为虚无! 这是真真正正的净化,环保得彻底。 依然被紫鸦飞火葫芦吸住额头的贺兰公,在即将彻底归于虚无的现在,他只是盯着魏野:“真是绝妙的演化之术。这是你的见识,还是仅仅是拾人牙慧而已?虽然看不到笼子外面的世界了,那么你替本座去看个清楚吧!” 说罢,这位曾经称雄西凉、横霸西域的鬼神之主,神躯骤然虚化,然而在彻底归于虚无之前,却有一点寒星飞射而出,直直没入魏野胸口! 第470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四) 冲多了凉水澡会重感冒。 塞多了寒冰神力又当如何? 魏野自太平清领书中参悟而得的洞阳离火神通,本身便算得上是道门中净秽破魔一等一的道术,到了今日地步,差不多便成了魏野修行的根基所在。 然而贺兰公被斩落之前向着自家渡进来的那一点神力,蕴藏着白帐主数百年催霜降雪的寒冰真意,与洞阳离火天生不合,两者冲突之下,便成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更不用说,这几日光是冰火交伐,就让本该是寒暑不侵的仙术士吃够了苦头。 先把这点**********的问题略过,虽然羌乱主力已经扫灭无余,那些祆教的虔诚信徒到底崇拜的是巴赫拉姆大君还是贺兰公这点先不谈在贺兰公催发神力血祭的时候,也死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不管是哪个教派,拜的是哪路神灵,最多的还是那些基本没有什么虔诚之心的泛信徒。 由这等人组成的零散羌军与妇孺老人,投降的也有,逃散的也有。虽然正面战场上这等残兵败将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可要是叫他们散入民间,造成的破坏也不比蝗虫过境小了。 而随着凉州地方上地位贵重的守臣,多半都战殁在平羌战事中,还差不多都是魏野下的黑手。现在的西凉地界,从最西面的敦煌到最东面的安定,一整条河西走廊都进入了一种郡廷普遍失声,县廷各自为政的诡异场面。 说到底,还是身为督战使臣的魏野,在战事进入尾声的现在,号令郡县的权威也随之消逝不见。起码在汉室体制尚未崩坏到底裤都扯下来的现在,官面文章上有没有大义名分加身,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至于目前唯一有资格整合凉州郡县、发号施令的凉州刺史梁鹄…… 说起来也是一桩轶闻,太一紫房现世之时,从并州刺史董卓算起,来找魏野晦气的贵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卷入了两界连接的缝隙里,等于是排着队把脖子朝魏野的剑下送。偏偏只有梁鹄一位鬼使神差地逃了大难,战事一去,就被巡城的兵士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全须全尾地给送回了姑藏城的凉州刺史府。 不过这时候让梁大书家出来视事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仙术士带着陆衍,缓步经过凉州刺史府后堂,便听见里面一高一低的两个声音此起彼伏: “梁鹄,汝不信大道,妄祀无道鬼神,此罪之一也。” “小子梁鹄,深知罪重难挽,痛悔前愆,情愿投归道门,求依大贤良师座下……” 听着后堂里面传来的响声,还有现任凉州刺史那疑似良心发泄,感动得鼻涕眼泪一把抓的动静,魏野耸了耸肩,全当是什么都没听见。一个无能无胆的凉州刺史,他倒是热烈欢迎,但是一个无能又醉心太平道那套忏罪悔过、重新做人、眼里只有某个村夫子出身的活神仙的凉州刺史? 大贤良师肯定是很喜欢的,不过魏野这边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一应扫平流寇、放榜安民、重整郡县、预备春耕的地方官该管事体,也一并先放到一边去好了。 绕过了某大贤良师的忏悔室,依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仙术士拐到了凉州刺史府的后园。 天气依然寒冷,只积雪堆积地方,可见着雪堆向阳的一面有些化冻的迹象,半融半冻的变得像是天然造成的石窟群,细小的冰棱一条条悬垂而下,薄如纸、细如丝的薄冰贴在雪堆外面,层层叠叠,像是一片片具体而微的丛林。 左慈便坐在一方青石上,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层层雪凇在阳光下渐渐融化的模样。 及至魏野走近,这独眼老跛子头也不回地一颌首:“道友今日不去视事么?” “战乱方平,百废待兴,这事是视不完的。何况师弟我如今名不正言不顺,还不是伸手的时候,先晾一晾也无妨。” 听着魏野这很有官僚气质的回答之后,左慈也不在意,只是一扬手,便有一赤一黄两道光华向着魏野飞来:“丹灵如意、玄灵宝印两件玄器虽然离了太一紫房,却是本质未损,小生参悟其中后天五气生克之理,也是大有所得。五城玄器皆属下元太一君执掌,还望道友谨慎收藏吧。” 魏野一抬手,丹灵如意、玄灵宝印化作的两道灵光,向着袖囊里飞去。收了两件玄器,仙术士望着左慈顶上青气如蒸,庆云隐隐,知道这位便宜师兄已经离着散仙不死之身又近了一大步,但还是明知故问地开了口:“师兄道力大进,又得了上元太一君数分传承,只不知师兄下一步要到何处去?” “昨日夜观星象,井鬼二宿之间,隐隐有青气与我呼应。推算起来,当在益州之地,似有一物与小生有缘。” 魏野一听便明白过来,那是峨眉山虚陵洞天所藏的《遁甲天书》,正和命中注定该传习这部天书的左慈呼应起来。 这层窗户纸他也懒得说破,只是轻声一笑:“看来左师兄也是劳碌命,此番前去益州,定有一番绝大机缘相待,我也不敢挽留师兄。只是此番一别,下回相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师兄何不给小弟留件物事,也算是个念想。” 听着魏野这毫无节操地讨好处的说辞,左慈也是摇头:“小生身无长物,比不得道友随身法宝无数,哪有物事留赠?只不过……” 说到后来,左慈沉吟片刻,却是轻声一笑:“旁的宝物一件也无,倒是番和城头斗法时候,从那妖神手中,得了些山居无用之物,道友如不嫌弃,便取去吧。” 说罢,这独眼老跛子将手一招,便有一片碧绿荷叶浮在掌心,荷叶中托着一团清水,水中却有数十条长不过一指、粗不过如箸头的泥鳅乱窜不已。 魏野望了一眼那些水中泥鳅,却是不由得一喜,忙道了声多谢,珍而重之地将这片荷叶连着那些泥鳅一并接了过来 第471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五) 捧着手中青碧翠绿的荷叶,魏野将荷叶柄微转,正好将目光对上了一条趴在水团边缘上的泥鳅。︾樂︾文︾小︾说 这条泥鳅不过半寸长,身躯也只比绿豆粗壮些,在这荷叶上的泥鳅里都算是格外瘦弱的一尾。然而若是凑近了仔细打量,却会发觉这条泥鳅形貌有些异样之处。 寻常泥鳅都是圆头尖吻,身躯长圆,尾形如扇,嘴边的触须也是有十根之多。然而这条泥鳅却是方头阔口,唇边只有一对长须,无鳃有鬣,头顶有肉丘微微坟起,周身满布细鳞,那鱼鳍看着也有些异样,看着虽然是个泥鳅模样,然而细看去却处处带着龙种的特征。 自然,这片荷叶中盛着的数十尾泥鳅,根本不能拿去做泥鳅锅。若是真让这些有鳞的泥鳅、带角的长鱼离开了这片荷叶,还得了水气浇沃,那画面可不要太好看。不知多少老故事里,农人挖出了刻着符禁的旧盒子,不留神打开来,里面尽是些蛇干、壁虎干、小鱼干之类,然而要是有害了馋痨的家伙把这些干货丢进锅里煮汤,还不等锅里的水烧开,便先有杀气腾腾的恶蛟、孽龙从锅里冲出来,先拿眼前的厨子做了庆祝服刑期结束的开胃饭。 郑重其事地将荷叶放到陆衍手中,魏野还不忘告诫一句:“可要小心些,这荷叶中封禁的这些杂色冷龙,虽然只剩下精魄,可若是拿一件水象之宝重新孕养起来,日后说不得又是一件呼风唤雨、催霜降雪的仙家奇宝。” 对于自家老师的说教,陆衍只是笑着点点头,随即双手托着荷叶边缘,脚下步子依然不停,稳稳当当地跟着魏野向前走。 说也奇怪,自从这一片荷叶转入陆衍的手中,那些原本在水团中乱窜乱蹦的泥鳅,却是瞬间沉了底,一条条一尾尾都趴在荷叶上面不敢转动分毫。 当年相随太上的神兽青羊血脉,毕竟要比这些只余蛟龙本能的冷龙精魄要高出不知几重位格,只是一丝神兽清气散出,便把这些冷龙精魄鎭压得老老实实。 向着观赏雪凇融化的左慈拱手而别,魏野便径自出了凉州刺史府。 在羌军主力被一举剿灭后,虽然冬春之交时的姑藏城依然寒冷,然而阳光照在人们身上,还是稍稍有了一丝暖意。 随着魏野所率的这一支军马入驻姑藏,武威郡这个羌乱中受害最烈之地,也零零星星有了些逃亡难民向着官军驻扎之地聚集起来。 这些难民,或者是从各处被羌军攻破的城中侥幸逃亡出来,或者是落户的堡寨集镇被乱兵烧杀洗劫过,经历了整整一冬的血色逃亡之旅,随着他们进入了汉军驻扎之地,前所未有的安定感终于让他们放下一直悬着的心。 人的精神便是这样强大,虽然聚集在城中的难民差不多人人都经历了一番抛家掷产、妻离子散的大难,可是在姑藏城中领着官府每日晌午赈济的粥汤,却是让人人脸上都多了些活气与笑容。 要是年轻力壮的难民,还能应了官军的募工,不管是运转军中抄掠的甲杖、马匹乃至金银财货这些战利品,还是在重修官署、府库、城墙这些紧要所在的工地上扛活,都能额外多挣些粮食出来。主持工役的上官又格外体恤人情,每天都有热姜汤暖身,连害了寒疾的人都极少。 大家忙着应募做工之余,还有头上戴了介帻的道士,一个一个窝棚地走过去,嘘寒问暖自不用说,更有惊心动魄又勾人的战阵消息可听 不用说,这些介帻道人,差不多都是魏野麾下的道兵转职来的,自然也不算太平道一脉。这些道兵与魏野有上下之名,更有师徒之实,比起太平道的讲经道人,反倒让魏野用得更安心一些。 从凉州刺史府出来,不过半里远就是武威太守视事的郡廷所在,这里也是姑藏城中受兵火波及最烈之处,至今也住不得人,一应文牒卷宗更是百不存一。原本魏野准备暂住武威太守府的打算也就随之打消。 在郡廷左近指挥供役的小武臣大老远地就见着了魏野那一身招牌般的黄冠道服,忙不迭地向着魏野以军中礼节拜了半礼。他这一礼行下,那些应募的难民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也是本能一般地跟着跪拜下去。 魏野本来也不讲究什么官架子,只是虚虚将那小武臣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都已经算是个官人了,怎么膝盖还是这么软?本官麾下,从没有那么多矫饰的虚文,种种军纪算来无非就是两条,敢战、用命而已!男儿事业,都从这两条上去取,却比走大族的门户、舔贵人的痔疮,换来个清议名望要强!” 这小武臣也是魏野从张掖郡带出来的老底子,明白自家主公性情,当下也是一挺身:“末将奉谏议的军令!” 然而挺起腰来,他却又是一苦脸:“谏议,末将有负所托,你前几日塞进来的那个新兵蛋子,我这里可是带不好……按说他也是马从事的遗孤,大家同袍一场,多少都应该有些照顾。可是这小子气性实在太大,话还不会说几句,别人稍有冒犯,就被这小子拖入厮打起来,末将带的新兵,这几日已经重伤了好几个,要不是道坛收治得及时,人说不得都废了……” 听着这部下告状,魏野也不由得苦笑。 斩落贺兰公一战,马腾战死沙场,马超虽然被带了回来,但是这个论岁数不过是个少年的未来勇将,却是成了目前的头号难题,比起贺兰公留下的那一点白帐主神力,更叫人不省心。 战事一结束,魏野就先通过魏文成的关系,请了位擅长滋养、修补神魂的巫医黄老焉来替马超医治贺兰公附体的后遗症。然而这位怎么看都像是黄鼠狼大仙出身的巫医,却是拍拍两手,抹了抹嘴上鸡油,直截了当地说:“这小子好得很,脑子没伤,神魂健壮。就是之前的记忆什么的,都给格盘了个彻底,身上戾气也重了些,只怕是一碰就要炸毛恢复记忆什么的,这不是咱的专长。要不你去找个精神系魔法专精的家伙,重新给他编织一段童年记忆?” 第472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六) 上一章:第471章兰台走马向居延五下一章:第473章兰台走马向居延七 在多如恒河沙数的诸多术法中,干涉情绪、掌控心神、编织记忆,甚至摧毁人格的手段,可以说得上层出不穷。最新章节全文阅读hua. 单就魏野所知,佛门中便有许多号称“能令外道降伏、能使众生皈依”的邪异咒法,专以破坏心神、重造人格为能事。然而这些不折不扣的恶咒偏偏还挂着“天龙禅唱”、“无音禅雷”、“无我梵音”之类正气凛然的名头,很是迷惑了不少蠢货。 而太平道的那位大贤良师,当初他借太乙九节杖之力,演化太平经章句,进而操控贺兰公化身的黄金神龙的手法,也很有点此类术法的影子。 尽管星界之门针对这类术法的施法者颁布了详尽的使用条例,特别是记忆编织、精神重塑这类手段,在操作过程中都会被置于星界之门的因果律监测重点内。但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热衷于精神操作领域的星界冒险者,差不多都懂得如何规避风险,游走在冒险者守则的灰色地带而不留下严重后果。 但是对于这些被称为“塑魂者”、“织心师”的潜在危险分子,同样身为施法者,魏野自然不会对这些同行有什么多余的信任。 白纸一张就白纸一张吧,有些事,有些记忆,彻底格盘了总比蚀刻在心里强。 至于一同被格了盘的语言能力与常识,三国志里横行西凉的锦马超,如今也只是正当读书习字的年纪,学力正强,也耽误不了什么。hua. 况且贺兰公为了自己方便,可是给马超打下了一个武学高手的好底子,若是换了一个时空,不说是脚踢星宿海,拳打杏子林,就是少林寺那一班玄字辈的秃驴带扫地僧齐上,也不过是个组团陪练的档次。 底子已经打得如此稳固,魏野自东方朔处传承而来的兵家一脉骠骑心印,若是传予马超,倒不算明珠暗投,反倒更能收相得益彰之效。 思绪习惯性地飞了开去,魏野不由得微微沉吟片刻,那小武臣知道自家主公平日习惯,也不敢打扰,只是垂手侍立在后。 便在魏野思绪飘飞时节,武威太守府那处处残损的围墙里面,又爆出了一阵忽高忽低的争执声,随即便是惊叫声伴着重物破空声起 还是那小武臣眼尖,望着那几个从墙后直飞出来的人影,当先一步拦到魏野身前:“保护谏议” 然而这点表忠心的动作,却被魏野一手拨开:“起开” 一声“起开”,仙术士步子朝前踏出半步,靴底踏着夯土路面,却是嗡地一声,荡起一道疾风,卷着仙术士的道服下摆,就这样直冲而上 风自地起,然而所有人耳中却是不约而同地听见了一声虎吼 那几条人影还来不及落地,便被这道自地面冲起的劲风朝上一顶,消去了大半落力,方才扑通扑通几声,摔落在地。 被仙术士一手拨开的小武臣,这时候方才来得及出声:“周二、郑五、温八,你们几个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从半空跌下来的步卒,现在脑子还糊涂着,只是长官问话,本能地就喊出来:“马超那小子,我们几个实在弄他不过,又让那小子犯了风症” 话只喊了一半,却听得败墙之后却是一声怒喝,一道人影猛地跳过败墙,向着倒在地上的这几个犯事步卒便是一拳砸下 单凭这一拳下击的势头砸实,这几个倒霉鬼只怕连重伤都不可得,直接就要被活活打死在魏野面前。 不需魏野动手,一直随侍在魏野身后的陆衍,身形猛地拦在老师身前。他双手托着左慈送的那片青荷叶,要发暗器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左腿朝上一撩,使了个悬空一字马,正拦在那人拳头之前 拳脚相冲,一声爆响。 陆衍足陷寸许,然而同时一股巨力反冲而出,却将对方掀了一个跟头,直落在地上。 这当街斗殴的精悍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马超。 被陆衍一脚横拦,马超那张还带三分青涩的面上煞气横生,却在抬眼看到魏野的时候顿时全数敛去,只剩下满面欢喜神色。 那一直跟在魏野身后的小武臣还要出声,却被魏野一抬手挡下了。 “孟起,过来。” 随着魏野一声轻唤,一身红布战袄的马超愣了愣,方才想起这是在喊自己,连忙欢欢喜喜地跑过来,立在魏野面前。 望着这心智还是个小鬼的锦马超,仙术士嘴角微微挑了挑,终究是没说多的话,只是向着这大号娃娃兵一点头:“从今日起,孟起你就先为本官亲军,不必待在这里了。” 说着,魏野一偏头,看了看那面色很好看的小武臣一眼:连话都懒得说,朝前迈步就走。 身后,马超欢天喜地地跟了上来,还特意赶前了陆衍小半步。 如今某位谏议大夫的临时住处,是姑藏城一位胡商的宅邸。这位胡商出身安息,自然也是信奉祆教的人物。 当初姑藏落在羌军手里,这位胡商仗着个教友的身份,供了不少粮草马匹,换得个家小平安。如今羌乱初平,汉军重回故地,这位手面颇大的安息豪商,又不得不忍着肉痛,给魏野纳了一大笔犒劳军马的财货,就连自家宅院也献了出来给魏谏议落脚。 然而魏野也不白拿他的好处,这安息老儿的几个货栈带铺面,在这场变乱里吃进去多少不干不净的财货只是魏野要讲究些吃相,不肯一次囫囵吞掉就是了。 入了这胡商宅邸后园,魏野将马超打发给陆衍照顾,自己拖着蛤蟆王超的领子,就先进了临时设下的道术工房里面。 蛤蟆王超只道是自家主公又有了什么好处要给自个,倒是欢天喜地得很,然而魏野一手托着青荷叶,进门刚坐下,就直截了当地将手向前一伸: “王超,前阵子在番和城阵前,你捡回来的那些玉片还在不在麻利地交出来,本官祭炼法器要用。” 第473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七) 上一章:第472章兰台走马向居延六下一章:第474章兰台走马向居延八 听着魏野索要玉片,倒让蛤蟆王超嘴角殷勤挂着的谄媚笑容一下子半僵住。hua.糖小说 当初贺兰公与魏野、左慈、张角在番和城隔空斗法,磻溪江氏的传承之宝冰夷盂便被贺兰公这大手大脚惯了的鬼神之长以毁器之法祭起,以催发冰夷盂中收藏的冷龙精魄之威。 结果,这件水府异宝被毁的同时,那些冷龙精魄却也被左慈以莲枝为钓竿,魏野以流霞水母为钓饵,给钓了个一干二净。而原本化为冰夷盂中主位龙魂的江太公,更是被蛤蟆王超当成了大补之物,给吞食一空不说,就连碎落于地的冰夷盂碎片,也被这石蟾精给拣了个干净。 这等机缘遇合,就算是蛤蟆王超自己,回想起来都有几分如在梦中的飘飘然。那老蛟的神魂所具备的控水之能,与吞水石蟾这类天生异种倒是颇为相合,倒让这石蟾精在半篇混元如意法箓之外,另具一番神通。 这一连串的奇缘遇合,就连当日的贺兰公都未必能弄得一清二楚。自然,以那贼厮鸟的自高自大性子,对一只小妖怪的机缘也压根不会关注。 要说王超这石蟾精,虽然吞了老蛟元神,又得了冰夷盂的残片,固然是心中庆幸不已。但这蛤蟆和尚终究只是山中野怪出身,不曾受过各种励志读物荼毒,又不曾享受过“童年受虐、少年退婚、成年死老婆”这般主角待遇,要说王超从此便生出异心,也未免将世道看得太黑暗了些。最新章节全文阅读hua. 但昧下了冰夷盂的残片,没有禀报给魏野,这条倒是抵赖不过。 一瞬间,蛤蟆王超心中不说是五味杂陈,也是连串的问号如沸水中的气泡一般涌出来。 冰夷盂的碎片着落在自己身上,这等私密之事,在那瞬息万变的沙场厮杀中,无人见得,自家虽然口敞,却也没有将这等事乱说的道理,怎么就被这便宜主公知道了个一清二楚 心下狐疑,这蛤蟆和尚嘴上还是来得十分灵活:“主公此番征讨贺兰公,果然是得了大好处,真是道业精进,让小的羡慕都羡慕不来。主公法眼无差,有未卜先知之能,竟是一口道破了俺身上这些碎玉渣子的来历,原来这宝贝叫冰夷盂,难怪小的带在身上只觉得冷得慌” 这石蟾精却不知道,这哪是魏野有了未卜先知之能根子全在他当初稀里糊涂地签下的那张“法契”上面。 智慧生命体通用缔约文件f型,作为最低一档的星界冒险者缔约文件,通过它定下的缔约关系不是蛤蟆王超所以为的主仆关系,也非是道门高人与护法侍者那种特殊亦师亦友、亦主亦仆的亲密关系。说到底,不管是巫师与魔宠也好,训练师与宠物小精灵也罢,不过是饲主与宠物的关系。 而身为宠物的王超,在魏野面前哪有什么权。虽然某位仙术士也没心思多关注这头石蟾精的日常活动,然而王超“吞噬老蛟元神而获得控水之能”与“拾取冰夷盂的碎片”这两件事,却是早已通过缔约文件,作为重要事件加入了魏野冒险者终端的备忘录中。 不过这点关窍,魏野倒也懒得点明,只是轻轻一拍木几。 蛤蟆王超情知蒙混不过去,只得扭扭捏捏地将那一块块散碎玉片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来。 看着这石蟾精不情不愿的模样,魏野轻轻咳了一声,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道:“这件冰夷盂,虽然以河伯冰夷为名,可是论起来,却是一件水府兴云播雨的异宝。本官取了它,正好和左师兄钓到的这数十条冷龙精魄重新祭炼为一体,落在你手上,却是排不上什么大用。不过你这一回转运军资薄有微功,本官也不是赏罚不明的浑人,取了冰夷盂,本官再赏你一个好处” 听着有好处可得,蛤蟆王超精神不由得一振,忙不迭地赔笑道:“主公问小的要东西,小的哪有不献上的道理只是那好处,小的只怕是福薄,不好再拜领主上的赏。” 听着王超答话,魏野不由得微微一哂:“你这蛤蟆,人间打滚这些时日,也到我面前来卖弄这些小机灵。你既然算本官的部曲,你涨了能耐,日后我派遣起来也更得力些,哪有什么福薄不福薄的说头闲话不提,本官在太一紫房得了一部禁法,名唤北岳九泉摄毒狱禁,却是恰好合着你的路数,今日便传给了你。只是方才你自己言明福薄,能不能修成这部禁法,便看你的福缘是厚是薄了。” 听着魏野这般说,这石蟾精忙不迭地又从怀里摸出一块比指甲盖大不多少的玉片,赔笑道:“小的跟在主公身边,主公仙福齐天、气运宏大,俺也蒙主公带掣,沾了福气。便是小的资质不足,还望主公多提点小的一二。” 见着那最后一片冰夷盂的玉片,魏野哼笑一声,也不言语,只是将袖口一抖,便有一道玄色光华飞出。光华之中裹着一杆墨色灵幡,半悬于空。 五灵华幡既出,便有一尊皂袍符官,一手按刀,一手握着一条苇索,向着蛤蟆王超面上一照。 这石蟾精受了五灵华幡灵光照耀,只觉得周身一冷,随即便盘膝端坐,闭目入定去了。看起来,这进入状态的速度,也不比魏野参修道术差多少。 魏野望了一眼这石蟾精,低声一笑:“虽然是戊土之精化生,然而土能克水,亦能载水,这王超倒是再适合这五分之一的云雷天狱禁法不过。这云雷天狱禁法,分为五方五狱,要想化生五方五狱之相,便得先勾招五方五气,离了下元太渊宫,我这下元太一君也没了权衡五行的权限,倒不如你这得了些蛟龙控水之力的蛤蟆,使唤这九泉摄毒狱来得方便。说起来,日后你若是修持这部北岳九泉摄毒狱禁有成,便在我这下元太一君门下为九泉摄毒狱主,也不算埋没你这厮了。” 第474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八) 上一章:第473章兰台走马向居延七下一章:第475章兰台走马向居延九 让蛤蟆王超这外号“生物法器”的吞水石蟾精先修持北岳九泉摄毒狱禁,也是魏野一个没办法的办法。糖hua. 兼修水火之术,玩一招冰火两重天,固然是个很有吸引力的主意,但是以洞阳离火为基的魏野,却是到现在也没想出个兼容坎离的路数。 既然下手处毫无头绪,那么蛤蟆王超就成了魏野投石探路的那块石头。在这头石蟾精将北岳九泉摄毒狱禁修炼至小成之前,魏野都不会随便将云雷天狱禁法的任何一部分容纳到自己的道基里来。 哪怕是与洞阳离火最亲和的南岳洞光阳明狱禁也一样。 毕竟,离开了太一紫房,告别了下元太渊宫,如今的下元太一君已经不算是下元太一君了。 三元太一君位,便如同人间的国主,有斯国,方有斯主。若是丧国失邦,就算人望未损,所谓国君,所谓天子龙气,照样还不如个屁值钱。 五国城里坐井观天的宋徽宗,虽然被南宋那位阳痿皇帝赵构依然遥尊为太上,但依旧免不了被女真人纵马踏死。 身为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缔造者,拿破仑一举成为欧洲大时代里最夺目的星座独家专宠。然而滑铁卢一败,法兰西人心中永远的皇帝陛下,最后也只成为海岛上郁郁而终的砷中毒患者。 就算是十字教作为欧罗巴最高意识形态统治者的那些年,梵蒂冈之主被“延请”到了法兰西,留下的名号也不再是“行使使徒圣彼得权柄的基督教会领袖”而是“阿维农之囚”罢了。 昏君、雄主,一朝失国离邦,下场都如此惨淡,那么离开了下元太渊宫的下元太一君,又是什么样子 关于这个问题,魏野默默地从袖囊里寻摸了一阵,最后拎出了一枚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玉佩。 这枚玉佩质地细腻温润而又坚硬无比,却微微带着些铁质的微光,玉色是一味浓酽的青碧色,反倒有了些黑沉似铁的味道。而最可夸耀的,便是构成玉佩主体的那一双青鲤,更是栩栩如生,放到水盏里还能自己游动起来 好吧,实话实说,这枚双鲤碧玉佩,就是青鲤紫云车上那对挽辕的青鲤。hua.糖小说 拉车的已经变成这个模样,紫云车也差不多换了一个造型,原本的紫云车以紫云为盖、琢玉作壁、碾冰成轮,一望便知是仙灵车舆。然而现在却是化作了一辆寻常辇车,上施素色伞盖,用金丝描摹出降真之图,车壁与辇轮通以香木雕琢,隐带银屑冰纹,形制倒是颇为古雅,只可惜与青鲤紫云车的本来面目相比,一霎就分出了云泥之别。 只有那素色罗盖上,若是仔细察看,还能见着些微淡淡云气几不可察地缓缓流转,带着一丝白云被霞光晕染后的淡紫罗兰色。 脱离了太一紫房,离开了下元太渊宫,不论是魏野这个急就章上任的下元太一君,还是原本作为太渊九真座驾的青鲤紫云车,都结结实实地品尝了一回“天人谪落凡间”、“圣者果位退转”是何种滋味。 魏野这边的感想倒不怎么深刻,但若是云车有灵,这时候说不得就该用车轮在地上碾出十三个“惨”字来。 原本充任青鲤紫云车脚力的通灵青鲤,如今已经变成了双鲤碧玉佩,虽然还能放在水中游动,然而若要让双鲤还归下元太渊宫中的本相,只能缓缓休养到不知哪个猴年马月去。没了双鲤前驱,这驾青鲤紫云车现在就成了摆在道术工房里,供魏野研究的标本兼摆设。 非但是青鲤紫云车如此,余下魏野自下元太渊宫中带出来的物件,莫不有类似的水土不服的毛病。 比起青鲤紫云车,五城玄器的本质未损,只要养护一番便又是一套远胜冰夷盂的上品法器。然而以目下的情形而言,其灵效却是大不如前。 就以魏野用得最顺手的丹灵如意来说,这件玄器分化子母,接引上元绛宫离火之气时候,是何等堂皇大气可是如今到了姑藏城中,魏野与左慈全力催动丹灵如意施法的时候,也不过是将方圆百丈之地的火气徐徐收纳成一枚火丹而已。 这等灵妙,虽然也不输给魏野与左慈合力炼成的丹天流珠旗,但是要说仙术士心中一点失望都没有,那就纯粹是骗人了。 仔细想来,五城玄器的两大功用,一者是传承云雷天狱禁法,二者是自在接引太一紫房之中的五方五气,两者皆是为了佐助下元太一君均衡五行之权。换句话说,五城玄器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是针对下元太渊宫而设计出来的。五城玄器的这种成器思路,与全然以纯净的后天五气为基础演化而出的太一紫房,自然是桩桩处处莫不相合。 可要是将五城玄器带离了太一紫房,面对后天五气演化万般、生克消长时时变化的这个复杂世界,原本的成器思路便赶不上世道变化,非得重新祭炼、删改修正不可。 也正是因为五城玄器勾招五方五气的效率大降,借五城玄器施展简易版的云雷天狱禁法这条备选之路也给堵上了,所以才逼得魏野不得不先传了蛤蟆王超北岳九泉摄毒狱禁,考虑起参修云雷天狱禁法的路子来绝世风华之至尊召唤师。 青鲤紫云车、五城玄器、云雷天狱禁法,魏野从下元太渊宫得来的便宜,现在似乎都成了掺满了沙砾的喷香炒米不吃,香味勾得人欲罢不能;吃,就得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功夫,把一粒粒的砂石挑出去。 只有印入魏野识海,又被竹简式终端分门别类整理过的下元太一君传承,让魏野稍稍有了些安慰。 一动念,眼前便有一道道的光符流泻而出。 六出雪符飘洒,于细微处结为青女虚影,此为玄霜青女真符。 霜雪积为大川,似见白水往来其上,此为寒霙凝素玉策。 天光映照冰雪,清光腾腾而成悬空之星,此为垂光太明神章。 太渊宫上三真已立,便有下元太一君法相真形巍巍而显,廓落光明洞照十方,八卦神吏、五城真人、风伯雨师、飞廉雩龙、千真万圣拱卫圣驾,演化下元太一真形之图。 又有白鹿云车运白虹斩邪之剑,木兰云舟布素云禁魔之网,虽然都只是符篆演化之形,依稀还能见着些许下元太渊宫气象。 虽然这部下元太一君的传承已经残损了三成之多,下元太一君缺了左辅司命、右弼司录二神真形,青鲤紫云车的正牌主人太城子也是不知所踪,然而仔细论起来,这部传承中便包容了好几部高深法诀。 代表太渊宫三上真的玉诀真文不必去说,仅仅是下元太一真形图这部道法总纲中,便依着八卦神吏、五城真人、风伯飞廉、雨师雩龙每一部神真,便是一部玄奥法诀。魏野在下元太渊宫中参悟而得的震、坎、离三道八卦神君真形符,也只是得了些许皮毛而已,尚算不得登堂入室。 虽然这些法诀尚需潜心修持,然而比起诸般靠谱或不靠谱神兵法器,这才是魏野从太一紫房之中获得的最大宝藏。 目光从几案上那一摊冰夷盂的碎玉片上移开,转到禁制着冷龙精魄的荷叶,魏野的目光看似没有焦距,却是从玉片到荷叶,最后落在了下元太一真形图的一位随侍神真身上。 那是一位头戴笼冠的温雅仙官,顶上有一团墨云翻涌无定,似泼墨染洇纸面,又如洗笔之水晕入清池。魏野那团墨云注目良久,恍然似见着点点纤墨如尘,飞卷碰撞,小而大,大复小。 似是感应着魏野的注视,这位身披天青氅衣,腰系墨绿丝绦的仙官向着魏野颌首而笑,手中捧着的苍玉扁口壶便轻轻递了过来。 苍玉壶口,一条青鳞玉角的龙子半截挂在壶壁上,半截藏在壶腹内,便在苍玉壶靠近魏野的瞬间,猛地一挺身,窜回了苍玉壶中,只溅起无数光晕演化的水花。 如斯种种异象,看上去就仿佛下元太渊宫依然存在、未遭破灭一般。然而魏野清楚,这不过是下元太一君传承中所包含的一点真种子,种种活灵活现的反应,不过是神符自主演化而出的虚拟具象。哪怕有朝一日,魏野重开太一紫房,再度演化出下元太渊宫中金阙玉殿、千真万圣,也和当日的太渊九真毫无关系了。 一抬手虚托住光符演化而成的苍玉壶,魏野一低头,看着满几案的碎玉片与青荷叶,深深吸了一口气,掌心一推,竹简式终端平铺在了面前。 下元太渊宫雨师正神所掌的雩龙苍玉壶。 磻溪江氏一族蛟种,集合数代之力炼就的水府之宝冰夷盂。 自下元太一真形图中撷取而出的雩龙苍玉壶有形无质,被毁器之法破去的冰夷盂有质失形,魏野此刻便像是一位初学乍练的仿古瓷匠,面对着鬼谷子下山罐的图样与精挑细选的瓷土,要重新造出一件不逊于真品的高仿瓷器来 第475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九) 上一章:第474章兰台走马向居延八下一章:第476章兰台走马向居延十 传承自太渊宫的下元太一真形图,作为一个整体,它是对整个下元太渊宫玄门体系的高度概括,也是一个极为精巧的洞天模型。hua. 而将之拆分来看,自下元太一君而下,风伯雨师、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各部神真所代表的法诀,便有了君臣之别,佐使之分。 风雨二神,不在太渊九真之列,也不是拱卫下元太一君的侍御神灵,在下元太渊宫中地位有些不上不下的尴尬。但是将风伯飞廉、雨师雩龙两路法诀,脱离了下元太渊宫,放到整个凉州,又是什么样的法诀 放眼整个东汉,除了灵渠、都江堰这样名传千古的水利工程,大多数渠、塘、陂、坝,都只是一时救急而已。魏野在番和城,托着吴解这位农都尉的福,也调看了凉州这些年各郡县水利工程的往来文牒。验看的结果,是凉州各类渠、塘、陂、坝,都是半途而废的多,派上用场的少。最夸张的,是西域长史府与戊校尉府向凉州请款的文书楼兰屯田挖了一个蓄水的陂池,历时数年,池成渠开,然而引水的水源地反倒干涸了,大片农田撂荒,只能向凉州请求拨粮 这个农耕时代,哪怕是大汉帝国这样农耕技术最为发达的地区,农业生产依旧是靠天吃饭。 而真正能做到“呼风唤雨”四字,说句毫不夸张的话,这是实实在在地掌握住了地方上的命脉。 车迟国中,那虎力鹿力羊力三妖仙,学来的砍头剖腹之术、冷龙避火之法,不过是地煞幻术的末流,修道之人借以一时避劫挡灾,无益于长生。最新章节全文阅读hua.若是这三只妖仙伎仅止此,车迟国君又不是傻子,只会如唐玄宗蓄养密教高僧金刚智为杂技演员那样,把这三只妖仙作为倡优蓄养起来,每到宴饮会客时候,请这三只妖仙出来表演一番砍头、挖心、跳油锅的真人秀。 这三只妖仙之所以被车迟国君奉为国师,上殿不礼,下殿亲送,仿佛伺候亲爹一般上心,只因为它们学了五雷祈雨之术,能助车迟国无水旱之灾,年年粮产都能保住的缘故。 就凭这一条,摆在魏野面前这一摊子的碎玉片,一荷叶比起龙种更像是泥鳅的冷龙精魄,还有虚浮在掌心的雩龙苍玉壶真形,加起来的价值都超过了魏野身上这件刀兵水火难伤的青溪道服。 掌心的雩龙苍玉壶真形微微转动间,龙子在玉壁间舒爪张牙,上下游弋。随着雩龙动转,散落在几案上的受到灵符真形交感,最大的几枚玉片微微在几案上立起。 “冰夷盂果然对雩龙苍玉壶真形有感应,想想也是,同属行云布雨之宝,这就像是两款杀毒软件被装到了一个操作平台上一样,不对彼此有反应才是怪事武极剑圣最新章节” 向着那片最大的碎玉片以剑诀遥指,魏野指尖挑划之间,便有一个鼓腹细颈的古拙篆字带着淡淡赤光浮于虚空,正是一个“壶”字。 壶篆一出,便绕着几案绕行半圈,那一枚枚碎玉片呼应着这道篆字,缓缓地自几案上升起,悬浮在魏野眼前。 以壶篆为中心,一枚枚薄如楮纸的青玉片绕字而转,就像是一个小小的恒星星系诞生在了魏野面前。 随着壶篆接引,魏野掌心虚托着的雩龙苍玉壶真形随即向着作为星系中心的壶篆一推 以壶篆为中心,雩龙苍玉壶真形为范,一枚枚青玉片随即附着上了雩龙苍玉壶的虚影,只是 一片片青玉片贴合着雩龙苍玉壶真形,却是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就算是强行将它们重新聚合成玉壶形装,得到的也只能是一件处处漏水的残器。 魏野眉头微皱,剑诀再引,壶篆随之拆解变形,鼓腹更大,细颈截断,只留方盖于其上,却是将壶字去顶拆改成了豆字。 豆字本义,古食器也。 随着中心篆字变化,雩龙苍玉壶真形也随之变了形象,原本扁口高颈大腹的苍玉壶,化作了一方苍玉龙纹豆,阔口圆盖,下有高足,显露出一派高古气象。 改壶为豆,原本稀稀松松排列着的青玉片顿时收紧不少,然而却依然难改玉片少,器形大的毛病。望着那依然留了好些破洞的苍玉龙纹豆,魏野按了按眉心,沉吟片刻,剑诀一转,豆篆上去盖,下削足,变豆为皿字篆形。 再度变化的核心符篆,下有足,上无盖,其形如带脚圆杯,聚集的青玉片再无缺缝,只是 又多出了几片来。 “选豆形玉片不足,用皿形玉片太多,那就再变” 随着仙术士指诀再变,皿篆底足一分为三,顶无盖而有流槽,身有柄,口加柱,却是一个古字的“爵”。金文与篆书爵字,结构复杂,已失其形,此处所描述的爵字依甲骨文而来。 随着这一连串的篆形变化,雩龙苍玉壶真形也等若经历了由玉壶到玉豆,从玉豆到玉皿,再从玉皿到玉爵的折腾之旅。 便在雩龙苍玉壶真形再度修正、定型的瞬间,魏野袖子一拂,那一片禁制着数十条冷龙精魄的青荷叶却是恰好向着初成玉爵之形的青玉片上一落。 顿时莲枝蔓生,青荷拢叶,却是与一枚枚青玉片亲密无间地生到了一处。 雩龙苍玉壶真形中的那条龙子轻吟一声,脱出玉爵虚影,带着数十条泥鳅般的冷龙精魄,绕着渐渐成形的玉爵飞舞三匝,随即纷纷印入玉爵周身,化作一道道细密的蟠龙雕文。 魏野再一探手,一只色作青碧的荷叶酒爵已经落入手中。虽然这只玉爵在形制上还留着些三代礼器的特征,然而玉爵的酒流口却是琢成碧色荷叶样式,周身更是满布莲枝蟠龙纹,而应该是手柄的地方,伏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玉色小龙。 这么个复古创新两不靠的奇葩造型,哪怕放到晚清的琉璃厂或者潘家园之类地方,也只会被当成明清时候流行的仿古玉器,说不定还得背上个“当代臆造仿品”的名头。 魏野也不介意这件法器的造型奇葩,一把抄起了玉酒爵,掌心真力吐处,便有一股森然寒气自玉酒爵中流泻而出,直出了这间临时的道术工房,向着这间胡商府邸四处冲荡 第476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 上一章:第475章兰台走马向居延九 在这所胡商宅邸中,魏野没有以符法设下禁制,也没有排布阵法起到隔离隐蔽之用。每两个看言情的人当中,就有一个注册过°网的账号。hua. 原本后汉年间,刺杀政敌也算此时特有的一道官场风景。刘备任平原相时遭遇过刺客,而本来就颇有豪侠气的曹阿瞒,更是筹谋过刺杀董卓这样堪称无谋的冒险计划。 不过对魏野而言,要是真有不长眼的刺客想要为教胞复仇,刺杀毁教之敌,他倒也不介意收下一个实验素材,拿来试验最近入手的诸般术法。 随着寒气弥散,原本庭园间还是遍洒早春微暖的阳光,却是骤然一暗。 空中微湿的水汽,无端凝结,化作蒙蒙的一片灰雾,笼罩在亭台之间,一瞬间就阻隔了阳光直射,就算是目力再好,也只能见着三步间的景象。 空荡荡的府邸间,这一团不知该算是灰云还是雾霾的物事就将整座府邸变得阴渗渗一片。 离着魏野那处临时道术工房最近的地方有一片花圃。此刻花草都还在泥土下的宿根里做着晚春的美梦,而泥土还在层层积雪下面静等着雪化的一日,而雪堆则在思考一个非常迫切的问题 谁来把睡在我们身上的这头黑熊赶走 趴在雪堆上面的巨熊身量极大,站起来的话能轻轻松松将一双前爪全摊平在临时道术工房的房檐上。单论个头,这头黑熊就算放到北美的阿拉斯加,也足以在号称最大型陆地食肉动物的科迪亚克棕熊的种群里称王称霸。糖hua.更新快,网站页面清爽,广告少,,最喜欢这种网站了,一定要好评 再看看这巨熊那锋利得过头、闪着寒光的趾爪,若是一个不好发起狂来,单一掌拍下去,都能将面前那间不过三进的书斋砸个梁倒屋塌。 然而这头既没栓链子又没扣笼子的巨熊,只是老老实实地趴在原地,胸腹缓缓起伏,双眼虚闭,鼻子半笼在前爪后面,仿佛只管冬眠一般苍穹龙骑。 只是这头巨熊的那双耳朵,却是时不时地转动起来,万分谨慎而又小意地听着那间书斋中的动静。 不必说,这头冬眠得仿佛装死一样的巨熊,就是原本魏家军的军侯李文侯、李大熊了。 比起魏野、左慈、张角这两个半的仙道高人,转借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之力同贺兰公周旋,李大熊却是实打实地和贺兰公的灵龟化身做了一场。 而这一场斗法下来,就算他李大熊原身炉鼎经过多少寒暑的锻炼,坚实恍如混钢,但是被贺兰公的庞然神力冲击之下,看似原身未损分毫,可是若以内视之法观视,便能见筋膜骨髓之间,处处都是暗伤。 若是按照李大熊的剧本,真让这头熊罴得了玄云之海神龟元气,不说是立地飞升,仗着玄云之海几乎无穷无尽的元气洗练,也足够能将这头熊罴的原身炼成不坏之体。到那时,就算魏野发觉这头熊罴的私心,也是无奈他何。 然而如今却是魏野拜受了下元太一君的传承,李大熊却是好处半点不曾捞着,原本早已修炼得与凡人无二的人形外相,也受贺兰公神光冲刷而彻底报废,只能以原身的巨熊之貌重头修起。 这样的挫折不算什么,也不过是免不得要重新苦修几十年。但是魏野与李大熊却是有着上下之别、主从之分,落在魏野眼里,一面是马腾豁命奋战而死,一面是李大熊谋私不告而别这天下的事情,官场的条例,不怕做得差了,怕就怕有个对照比较 虽然是显露了原身,李大熊的脑子里却是一阵阵地纷杂混乱,一回是那死得不能再死、已经被斩落的贺兰公,成天地在自己面前哈哈大笑,笑声里,冷不防地又变成了魏野的那张嘲讽脸。一时间,又是马腾那个独子马超,一脸兴奋地给魏野行礼:“多谢师尊赐弟子坐骑”而那被上了笼头嚼口的坐骑,分明就是他李大熊 要不就干脆是自己被四马攒蹄地架在滚水大镬上头,蒸汽腾腾间,自家那个不是善茬的主公掂着桃木法剑在逗着自家侄女说笑:“丫头,想不想知道这成了精的熊,这肉、这熊掌是个什么滋味” 便因这得失心起,虽然一身法力尚在,李大熊的心防却是早已不如当初。 他马寿成是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让主公记得真真的,哪怕冒着殒身之险,也硬是将马家那根独苗抢了回来,然而自己却是枉作了见利忘义的反复小人 就在这一番番的纠结心思当中,自从战事刚一了结,李大熊也只好装成是冬眠的熊,趴在雪堆上绝不挪窝。不管谁在面前,他都只保定了一个宗旨,绝对不睁眼 只是随着周身气温骤降,就算不睁眼,李大熊也能感知到空气里的水汽是怎样一滴滴地凝成细小水珠的。在这团云不云、雾不雾的湿冷气团中,这熊罴精的毛不由自主地就竖了起来。 随着冷气蔓延,书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李大熊听着仙术士那显得有些快活轻松的脚步声,只是闭眼装睡。 紧跟着,他又听着玉佩擦着织锦的挲挲声,鱼鳃在空气中翕张的摩擦声,鳞片与尾鳍拍打着地面的啪嗒声。 最后是魏野的一声叹息:“我借新炼成的法器凝结出这么大一团湿冷气团,还是不能让你们这两条肥鱼借到足够的癸水之气没了你们这样的灵兽为脚力,这紫云车不就真个报废在了我手里” 听着那双青鲤缩小、重新化为青碧玉佩的动静,李大熊只是老老实实趴着不出声。然而还不等他把身子蜷得更圆一些,便听着魏野又向什么人嘀咕了一句:“文成公主啊,你那里有什么驾驭妖兽精怪的法器现货收妖葫芦我有,换一个驭兽斋出品的御灵符心环这个听着不坏,给我来一套价格当然要给我打折什么,贵店的这批法器不给打折哦呀,我家铃铛有日子没回星界之门了,我还打算带她回去走一走的爽快,我要五折优惠” 第477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一) 通话频道那边的魏文成,随着魏野那不咸不淡的砍价路数,从强自压抑的疏淡礼貌变成就差嘴里喷火的活火山,再从活火山重新变成死火山。 最后,这一轮的杀价依然是魏野大获全胜而告终,很“慷慨”地按照五折价给魏文成的百炼清罡刀剑行账户打进了通用点券。 随着交易结束,仙术士一抬手,一只尺许见方的枫香木匣就浮在了他的手上。 随着真力涌入,枫香木匣上那被巧匠打造成五福捧寿花样的青锡锁扣不按自开,一对老藤编成的木环慢吞吞地从枫香木匣里飘了出来。 这两只藤环,一只通体青绿,藤身似三月春柳的嫩条,仿佛一掐就能淌出水来,上面满布桃瓣般的幼嫩藤叶,还带着丝丝未褪去的嫩鹅黄,看着娇嫩已极。不要说是面前这头凶性暗藏的熊罴精,就是司马铃变成了团子猫的模样,也随便就能将这嫩藤环扯个稀巴烂。 而另一只藤环,却是通体紫黑若铁,藤叶是不见一片,然而藤条间却是缀着一粒粒殷红若玛瑙不过樱桃核大小的珠果,看着倒比那只满身青叶的藤环还不经折腾些。 不过这等法器又怎么能单靠卖相来品评高下?魏野眼中异光闪动间,这两件藤环的详细数据便已经尽收眼底 御灵符心双环 仙道宗门驭兽斋,其道统究竟开创于何人何地,已不可考。然而在多元宇宙中的各个已知仙道文明时空中,这一宗门道统的传承总是不绝如缕。此御灵符心双环,即驭兽斋门人采撷地气旺盛之处的百岁双生藤葛为器,双环分紫藤青葛双色,各具不同玄妙,更是驭兽斋与玄妙观两脉仙道宗门道法交流的见证者。 谕灵符心。青葛环 封禁能级7 殊胜妙用: 缚灵印法:青葛环内蕴之秘术缚灵印,本非驭兽斋门下所传道术,而是出自苏州玄妙观一脉。玄妙观一脉道统上承许旌阳天师,以镇妖伏魔为宗旨,故又名镇妖门。缚灵印法不伤肉身,不损法力,却有镇锁形神内气之能,受此印法加身,妖灵再无变化之力。 御令心符。紫藤环 封禁能级8 殊胜妙用: 蚀元禁制:紫藤环内蕴蚀元禁制,为驭兽斋独门秘法,以彼为炭,以我为炉,蚀元入环,行祭炼之术。紫藤环加身一日,法力一日不得寸进,直至体衰气虚,寿尽命终而止。此环为驭兽斋封镇凶兽孽妖之宝,最能催伏杀心戾气,用之不可不慎。 将御令心符环这件说是法器更像是刑具的玩意朝袖囊里一收,仙术士一低头,望了望趴在地上微微抖动皮毛的李大熊,满不在乎地踹了他一脚:“行了,别装着冬眠了,睡了这么多日,你也该起来运动运动” 挨了魏野一脚,李大熊身子还是趴着不动,眼皮却是微微抖了抖,魏野也懒得拆穿他,只是自顾自地朝下说下去:“让你这黑厮回军中戴罪效力,眼下是不成了。军侯李文侯军从事马腾,尽臣节死王事,当受旌表,千秋血食。本官已经奏闻洛阳,只待使臣贲诏而已。然而李文侯身死,李大熊尚存,你知道本官为什么没有活剐了你这熊罴,为马寿成做奠仪?” 魏野话都说到这份上,李大熊情知再装冬眠,就真的是自寻死路了。他猛地把眼一睁,老老实实地趴伏在仙术士脚边,涩声答道:“末将弃了马寿成,谋取太一紫房长生之秘,害得他苦战而死,是末将的罪过。然而主公仁厚,念末将尚有微劳,故未加显戮……主公之恩,天高地厚” 这熊罴精大拜下去,屏息静气良久,才听着头顶自家上司冷哼一声:“倒真是混过官场的货,眼色来得倒快抬起头来” 听着魏野发话,李大熊不敢怠慢,赶忙将头一昂,却见着仙术士一手拈着一只青葛编成的藤环,一手向着自己面上一指,便有光屏在眼前浮出,上面密密麻麻地都是蝇头小字,开篇还按着汉时风格,如买卖奴婢所立的文券: “光和六年二月十一日,汉谏议大夫魏野,买故张掖义从军侯李文侯暂为奴,决贾但贷其死,别无一钱。文侯但当奉役使,不得发二言。一甲子后,还听放归山林……” 然而后面的文句就不是这个路数了:“……甲方魏野,将依据星界之门有关规定与甲方实际情况执行智慧生物雇佣制度,并依据乙方李文侯所提供的服务确定其佣金标准,按时支付。除星界之门相关规定明确提出需要保障的人身基本权益之外,甲方不再有义务对乙方提供其它权利保障。” “……本雇佣合同为智慧生命体通用缔约文件e型,仅供被星界冒险者俘获的战俘与罪犯使用。缔约是否成立,请等待lhg的判定与公证。” 李大熊对这份密密麻麻近万字的契约尚不是能太理解,然而魏野却是看得清楚。 李大熊不是蛤蟆王超。 那只石蟾精在山野中跟着奢摩罗这老妖僧修行,人间之事半通不通,虽然超脱族类而成妖物,终究也只是妖物。纵有一线灵明,但还不能算是“人”,充其量也就是勉强回归人类社会的狼孩猴女比强些。 对于王超,一张宠物专用的f型缔约文件就已足够,然而李大熊这类原本离着妖王仅仅差些机缘的大妖,又在人间混迹,甚至当上了汉军校官。即使出身族类有别,但是视之为人,却是再理所应当不过。 就算魏野想弄什么花样,把e型文件换成f型,但没有lhg的公证,订立几份缔约文件都是徒劳。 然而还不等lhg的公证程序走完,这熊罴精就一竿子跳起来,将硕大的熊脑袋朝着魏野手中谕灵符心环一顶 法器感应着这熊罴精的那丝妖气,顿时青葛抽枝,黄芽吐绿,死死收紧入肉,还伴随着李大熊那再诚恳不过的誓言:“末将愿意投在主公门下,为奴为仆,绝不反悔” 第478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二) 便在李大熊自己将青葛环套在脖子上的时候,魏野眼前便有一道光屏闪动着浮现出来,不用细看也知道,这是lhg的公证文件。 说起来,按照星界之门的标准,李大熊的罪过无非是临阵脱逃犯了军法而已。 依着这个罪名,魏野要是当时就把这熊罴精斩首行了军法,也是绝对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然而当时没有一剑斩下去,这时候要将李大熊贬为奴仆,不要说星界之门自有章程,可不认什么大汉律例。就是按照大汉律例,要把李大熊贬职到军前效力也就罢了,然而将有官身的人物收纳为自家部曲奴仆,这传出去就未免太有骇物议。 要说魏野是钻了李大熊原身是熊妖的空子,那么李大熊这自己立誓套项圈,就等于自己在这不平等合同上按了手印倘若他修成的人形尚在,魏野甚至连e型缔约文件里这最低一等的部曲合同都休想拿出来糊弄事,而只能乖乖地把雇工合同拿出来签约。 随着公证成立,魏野哼笑一声,单手握着新炼成的青玉爵转身就上了拖出道术工房的紫云车。 套上了青葛环,李大熊倒是对自己的处境接受得再快也不过,立刻毕恭毕敬地随在魏野身后。等魏野上了紫云车,他便将身子在那原本可容两头大如牛犊的青鲤并辔的车辕上一趴,将紫云车整个套了上来。 虽然脖子上套了青葛环,等若时时受缚灵印法加身,再不能变化人身,但是比起紫藤环上的蚀元禁制,抽取真元血气,却是好得太多。毕竟这部道术传自许旌阳天师一脉,虽然有镇妖封灵之妙用,却是中正平和的玄门正宗气象,还给李大熊留下了以原身修行的一条前路。 拉起车辕,李大熊那一身法力毕竟也是出自道门一脉苦修得来。随着他迈步却是通过车辕上那不知何种纤维织成的挽索,挽索紫云车连着他李大熊之间,似是生出了一道极为玄妙的感应,仿佛这挽索这紫云车,都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这种感应,李大熊这样的大妖虽然没有经历过,却也知道,这是神气内息与法器通贯一体所谓“人器合一”的御器之术才有的特殊感应。 随着他一身隐带纯正道气的法力沿着挽索直入紫云车中,车盖之上那一幅用金丝描摹的降真图中,那一列足下生云的玉女身形微动。队列中,一位手拈一枝蕙兰的画中玉女面上含笑,轻轻地将手中香草向前一拂。 蕙兰拂动,四周灰雾顿时向着紫云车身一敛,霎时车身离地而起,李大熊四肢之下皆是云气腾起,轻轻地笼罩了车中魏野,辕前熊罴。随着李大熊步子迈动,便有一蓬厚重如芝盖的白云自园中冉冉升起,向着姑藏城外飘去,只是这丛白云尾巴拖得极长,若是不留神,还以为某位谏议大夫暂住的府邸里点起了烽燧 在这团仗着紫云车收摄水汽才堪堪凝成的素白云气之中,仙术士一面指点着李大熊前行的方向,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头前任部下现任骑兽的熊罴精搭着话: “主公这云车,似乎比起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之中,飞腾速度慢了许多,还稍稍减了些灵效妙用?” “原本是太渊九真之一太城子所乘的青鲤紫云车,离了太一紫房,青鲤俩字就可以去掉了。现在这驾云车虽然还有飞腾之妙用,但是总也不好把青鲤紫云车改成黑熊紫云车不是?” 没好气地噎了李大熊一句,仙术士一指头顶车盖上玉女踏云纷纷而下的降真图,补充道:“比起来,还是叫紫云降真车好听些。” 被魏野呛了这么一句,李大熊安静了片刻,又讨好地问道:“主公手中的玉爵,似是催云降雨之宝,却是恰好能助主公驾云车出行,想来也是不凡之物……” “磻溪江氏一族蛟种历代祭炼出来的冰夷盂被贺兰公那贼厮鸟毁了,我那跛子师兄收了冰夷盂中冷龙精魄,我那苍头王超又捡走了冰夷盂的碎玉片。本官不过依着这两般物事,重新祭炼了一件行雨之器而已。” “主公此宝何名?” “既然是冰夷盂的碎片重炼而成,祈雨之术又必先排设雩坛向司雨之神水府龙种献供,所以这物件便唤作冰雩爵。” “主公取名,真是妥帖之至。” …… ……… 换了当初还在魏野帐下任军侯的时候,李大熊绝对没有这样的心情,陪着魏野说相声充清客当捧哏。可是彼一时此一时,如今的李大熊只是个魏野门下供驱使的妖侍,连蛤蟆王超那号不合格的护法侍者都算不太上,只能算是在于坐骑与仆役之间,若是还不能尽快将角色调换适应起来,那吃了亏的也只能是他李大熊自己。 随着魏野是不是地来一句“向东”或是“向北”,紫云降真车就以比奔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在半空游荡着。 不要说魏野,就是拉车的李大熊,前路都被云气阻挡得看不分明,要不是魏野打开了竹简式终端的导航仪功能,只怕这驾云车就只能在姑藏城上拉起磨来。 就在魏野再一次地喊着“向东北”的时候,紫云降真车却是猛然刹了车,拉车的李大熊突然沉声低吼一声,似在威胁,又似在警戒。 就在紫云降真车前方,一道浓黑的黑气自地面直冲上天空,不偏不倚,就拦在云车前行的路上。 李大熊的警戒威胁,魏野却是丝毫不在意,只是注目在那道黑气之中,额上离象卦符隐隐浮现间,便见着迎面而来的,都是断头破腹饥寒烧杀而死的残缺鬼灵。 只是在黑气中的这一伙鬼灵中,却有一个身披玄甲,胯下骑着鬼马的英武军将,一手提着枪,迎着魏野行来。 魏野望着那率领众鬼的提枪军将,微微展颜一笑:“寿成,你就是带这么个寒碜仪仗来迎我?” 第479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三) 紫云降真车前,淡淡云光缓缓铺开,迫得千百鬼灵不得近前。 紫云降真车上,魏野依然是竹冠道服的道家装束,肩背桃木法剑,手持碧荷玉爵,隐隐有清光朗照周身,便连辕前黑熊低声咆哮示警间,都带着了三分威势。 只有早已身属鬼籍的马腾,缓缓策马向前,直到鬼马靠近了云光边际,方才停住脚步,翻身下马,躬身一拜:“末将马腾,拜见主公” 魏野端坐紫云降真车上,微微欠身,还了马腾半礼,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日后马腾原本该叱咤西凉,拜征西将军之位,使得马伏波这一支后人绵绵不绝,繁衍千载。然而如今,却是阴阳相隔,生不得封二千石,死而只为鬼中雄。若不是这些时日以来,魏野已经传令太平道那些道人,在清理祆教礼拜寺的同时,将随自家剿贼而战死将士的灵位迎入礼拜寺中奉祀,多少受了香火愿心供养,今日的马腾,也和那些无主的野鬼强魂一般下场。 不过比起马腾来,才混到并州刺史的董卓就更凄惨些,大概在这个时空中,“董卓”二字只能到诸如《两汉太守刺史姓名表》之类的冷门书目里去找。至于民间的平话戏文,更是懒得安排一个大白脸的奸臣,便是日后这个时空的后人们开发出了什么汉末争雄的格斗游戏,顶着“董卓”名头的也只会是路人甲一般的大众脸。 将这点杂念收摄起来,魏野的目光再度向着马超身上一扫,额上离卦卦符一现即隐间,魏野已经将马腾的鬼体看了个通透。 虽然看似凝实,但那只是受了香火愿力之后的自然反应。鬼灵一属,若是尸身未坏,或可修持太阴炼形之道,使魂凝魄坚,无异生人,若是有外丹相助,甚至有望魂魄还归尸身重合。然而所谓太阴炼形,原本是修道之人证入仙道的一部上乘道法,若是鬼灵修持,却始终隔了一层。 只因为太阴炼形之道最后一步,乃是脏腑重生移转凡骨为仙骨,所依仗的乃是生前道行借外丹之力锁于尸身之内为根本。若是生前只是凡夫俗子,毫无道行完成这蜕凡为仙的关键一步,那么修为也仅仅止于魂魄坚实这一步了,便是借此修成鬼仙,都得是万中无一的好悟性。 不过魏野也不需要去星界之门重金求购那太阴炼形的道法传承,因为现在有更好的选择 心念动处,魏野一指向前,点画之间,引气成符,点为冠,勾为首,横为臂,竖为身,撇捺为双足,却是一尊神将真形跃然浮出。 这尊神将真形,比起魏野参修未完的八卦神吏真形尚差了一筹,只是下元太一真形图中万千神将中的一员。 然而经历过狱雷刀中项羽一点执念强占震象真形符的事件,魏野对此便更有了七八分把握。 真形写就,魏野指尖微微一动,便有一滴鲜血被逼出指尖,浮动在半空。 鲜血散为一粒粒针尖大小的血珠,嵌在了这尊神将真形各个窍穴之间。得了血珠浸润,这尊神将真形便更多了几分灵动之意。 随着神将真形初成,仙术士再将口一张,便有一点森白寒芒从口中飞出,看着不过是黍米大小,却是寒气四溢,正是魏野从身中那一团贺兰公神力中切割下来的一点神光。 神光凝结如珠,随着竹简式终端分析扫描检索,确认其中不带丝毫白帐主乃至贺兰公神性留下的后门与木马,魏野方才伸出手,虚虚托住了神将真形与神光宝珠。 不论是浸润了魏野鲜血的神将真形,还是那一点神光宝珠,都让黑气中的千百鬼灵近乎本能地想要朝着这两件物事靠近。 然而自紫云降真车上铺开的淡淡清光,却是又让这些鬼灵万分畏惧,只是不安地扭动着嚎哭着,发出阵阵的呜咽声。 仙术士也不看那些亡魂鬼灵,只是托着这两件物事,望着马腾和声道:“寿成,这神将真形,乃是本官所掌太渊宫中千真万圣的一员,如今三元宫阙已毁,千真万圣归无,我便以此尊神将真形,加职你为本官座前护法。神将真形之中,有本官修炼而成的一点血气,虽然这点血气没有起死人肉白骨的灵效,也不是什么十世为僧的秃驴肉,吃了便能长生不老,却能助你于阴灵之体内暗藏一点真阳,使你之身不受日月之光罡风煞气消磨,于你日后大有好处。待到本官为你请封洛阳立庙血食的诏书一到,你再将这粒神光宝珠合入身中,便是货真价实的此方地祇正神。” 马腾面向魏野,只是叩首见礼:“主公之恩,天高地厚,末将粉身难报” 魏野轻轻一叹,端坐紫云降真车上,虚虚向前一扶:“寿成,你我之间还用得讲这个?只是日后为神,需记得本官今日教诲,不要走了贺兰公那贼厮鸟的歪路,也不枉我今日提拔你一场。日后你那些军中充任道兵的同袍,便是凉州的道官,他们抚民,而你治鬼。两面都要精诚合作,才算是不枉我一番安置……” 说到这里,魏野眼中精芒一闪,却是向着东面一望,却见遥遥有一道红气冲起在半空,映照云层隐隐皆成文彩。 看着那道红气将近,魏野将手一摆,神将真形与与神光宝珠就没入马腾身内:“寿成,前方有贵官车驾将至,官气熏灼,鬼邪难近,且带着你麾下鬼众离开吧。” 听得魏野吩咐,马腾只得再行一礼,随即向着云车下方一沉,连同身后黑气中千百鬼灵,皆尽敛无踪。 目送着马腾离去,仙术士这才轻轻一拍扶手:“云分五彩,分明是使臣贲诏将至,回去吧。总不好让人家吃我一个闭门羹” 李大熊听着仙术士话里殊无喜意,不由小意赔笑道:“主公立下如此殊勋,想来必是天使为主公封赏而来,确实是得回去准备准备……” “封赏?那道云气间不见瑞象,只见獬豸虚形,来宣诏的是御史台的人马,这算是什么封赏?走吧,先回去安排下迎接的事宜” 第480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四) 姑藏城外的驿路上,整整一冬留下的表层冻土正在缓缓地融化,重复着白天解冻晚上封冻,循环往复又单调无趣的过程。 清晨驶过驿路,那带着一道道车辙印痕的夯土路面还坚硬得似顽铁一般,到了正午时候,路面就绵软得像刚出锅的饴糖。积雪堆成的冰壳,混着尘土泥沙,在这白日里回暖,大半夜倒寒的早春节气里,半融半化又半冻的路面上只有污脏的雪泥,车马经过,少不得要溅起一片片小规模的泥雨来。 道路上,也有零星的流民出城樵采往来,偶尔躲闪不及,被往来的车骑扬起的泥点溅了一身,也全当洗了澡,反正旧衣裳不经洗,多了油泥无垢反倒更经穿一些。便是那些讲经的道士再三告诫,旧衣不洗易生疫气,也还是没见得有多少成效。 然而此刻却是有连串的军马持了旗帜,在驿道上奔驰往来,马蹄踏着雪泥,刨起一片片泥点,也逼得那些流民不得不从驿道上退开。谁都知道,被军马踩了,不管是破头折骨,还是一命呜呼,告官都是白饶 随后便是姑藏城大门敞开,一彪军马簇拥着零零星星的一班人物出了城。 这队伍里,多是侥幸不曾从贼的一二百石的小吏,中间还杂着些年纪老大手持鸠杖的乡老。如今的姑藏城,能勉强凑上这接官队伍的人就是这么多,再没有富裕的。而领着这么个散碎队伍的,却是原本属于并州军的胡轸。 董卓在乱军中生死不明,魏野就理所应当地报了一个“并州刺史力战而死”的死信给洛阳。没有了董卓,本来就是西凉出身的董卓军,在死伤惨重的当下,也只剩下被魏野遣散的结局。 只有胡轸这位武威出身颇有豪杰之名的军将与其所部,被魏野收编了来。 胡轸此刻,便立在接官队伍最前方,换上了武弁大冠,佩上了代表本官官秩的黑绶,算起来,倒是队伍当中最显眼的一个。 这位也算是能在史书留了一笔的军头,可算是汉末凉州武人的一个代表人物,要不然也不会被夹袋里没什么人才的魏野指名要了来。然而胡轸现在是一味地板着脸站着,心思沉沉的模样,没有一点舒心展眉的意思。 这也怪不得他,从移师入凉州,到开拔大军杀奔番和城,一步步都是稳妥之至,却偏偏到了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栽在一场天地异变里。自己的老东家是死得尸首都找不回来,一手统带出来的军马也离散了大半,自己又被一个资历声望全无的官场新进给强要了来,胡轸现在只是深觉世事变化太快,非智术所能测,不得不让人徒呼奈何。 胡轸的心思飘忽,然而身后的队伍里却是一双双热切的目光都向着驿路尽头望过去。 虽然大家的官秩都是猫三狗四不上台面,换在往日,压根没有身份地位去和持节使臣搭话。但是如今的凉州,从二千石到二百石,不知道死了多少官出了多少缺。凉州甫经叛乱,料理善后本身就是个绝大的实惠,一时间选派流官是休想了,还不是得从咱们这些老成人物里荐拔出来? 法曹变县尉,仓曹变主簿,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只可恨督战的那位魏谏议,实在是太崖岸高峻了些,礼物一概收了封存入库,却是一点情面不讲。那整理地契放粮赈济筑路修城一应的好处,都牢牢把在手里,分毫不肯让人便没有见过这么不懂情理的官 眼看着又有宣诏使臣来到,大家的心思就免不了又活络起来。这天底下,总不是一个二个京官,都是这么个冷面冷心没有人味的货色吧?这一回,不说为了自家,就是为后世子孙多留些遗泽,也要拼一场了 …… ……… 车辚辚,马萧萧,持节大臣仪仗摆开,四名甲士前驱开道,随行的小武臣与贼曹功曹各路属吏,各乘车马紧随在后,而侍御史桓典所乘的持节使臣大车,更是摆开了驷马并驾甲士环卫的排场。 这是持节使臣方有的排场,等闲公卿也难有这个待遇。然而桓典身在车上,目光却是转移到了四周。 在洛阳收到的奏报中,凉州可谓是处处火起,武威郡作为凉州的腹心之地,更是叛军祸乱的重点,早早就沦入羌贼之手。几十年前那一场羌乱,震动关中,洛阳一夕三警,受命剿贼的武臣百般筹措,连收买羌人头领当刺客的招数都拿出来了,方才勉强压了下去,汉人死伤不可胜计,凉州元气更是至今都未曾恢复当初鼎盛时候。 至于郡县守臣弃城而逃,甚至干脆强逼汉人内迁的过程中,又有多大的折损,那就是永远也算不清楚的糊涂账了。 以前车为鉴,在桓典意中,从羌乱爆发到至今扫平,也差不多有小半年的功夫,一个幸进而起的小人带着些凉州本地的武人装神弄鬼的太平道徒,又哪里有安民理政的本事? 假托神道的巫人也好,毫无法度节制的武人也罢,一旦鼓动起来,那破坏力绝对比天灾更可怕,不把武威糟蹋成处处闻鬼哭的死域,都算是薄有功绩了 从安定郡到武威郡,这一路上,桓典早就做好了准备,要看一看这个被匪祸兵乱糟蹋得底掉的凉州重镇。至于某人治军不谨的罪名,更是在桓典肚子里过了好几遍草稿。 但是沿途看去,虽然村寨坞堡,莫不是被乱军洗劫过的凄惨模样,可也都渐渐起了炊烟,沿途难民往返,也很少有贼寇乱兵袭扰。 魏野上奏洛阳的军报里面,对战后地方上的民事一块是绝口不提,因此桓典只道魏野是身在凉州恰逢其会,趁着董卓剿贼身死,侥幸得了冒顶了这场大功。然而此刻看来,起码在治民理政上面,某个谏议大夫倒是能得个中上的考评 第481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五) 然而治民也好,领军也罢,总还是末节,却有两件事,让桓典始终地放不下心来。 沿途所见,凡是大股的流民,都有头戴黄巾的太平道徒为头领,引着流民就近安置。至于安置的法子,那便不要太过粗暴简单,吃大户三个字便足够概括。但有坞堡不肯出粮赈济的,也绝没有旁的说法,便是鼓动着流民冲开坞堡防御,抢一个干净,偏偏这些太平道徒中还混有手持螭虎牙旗的精锐武卒,对付这些坞堡的土围子那是一冲就开。 桓典也是专门屈尊问过这些黄巾道徒,结果一问的结果却是让这位侍御史险些血冲脑宫,就这么直接魂归泰山而去 这些手持螭虎牙旗的精锐武卒,居然就是谏议大夫魏野派遣出来安置流民的亲卫,这攻打坞堡吃大户的法子就是他魏野的主张 如此行事,这到底是兵是匪? 而更骇人听闻的还在后面,越靠近姑藏城,沿途的流民越多,口耳相传的只有一句话:“姑藏城在放粮” 放粮? 一场兵火下来,能剩下多少粮食积储,那真是只能问鬼的事情。要开凉州的常平仓赈济,也不是魏野一个持节督战的使臣能过问的事情。 何况凉州常平仓所储皆为陈年粟米,然而沿途流民口耳相传的,姑藏城放粮却是上好的麦饭 从凉州到三辅之地,五谷之中都以粟米为主,论价钱,也是粟贱麦贵,连凉州供给边军的粮食都是陈年粟子居多,又有谁能拿得出多少麦子来赈灾? 更不要说他区区一个新进的谏议大夫,哪里来的那么多米麦赈济流民?这样放赈,也不曾上报中枢,也不是自常平仓调粮,那不就是以私财放赈,收买人心之举? 流民面上那一点才萌芽的平安喜乐,落到了桓典眼里,便只有沉甸甸的心事拂之不去。以太平道宣扬声名,放赈济民以收买人心,行军打仗似乎也不是一窍不通,这三样加起来,哪里有为人臣子的意思?只怕凉州之地,羌乱方去,却又迎来了更大的祸胎 端坐高车之上,桓典目光远望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姑藏城,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留此人不得 而在这一队持节使臣的仪仗上空,一团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厚重白云,形如芝盖,缓缓地缀在车队后面飘着。 云气之中,紫云降真车上,已经被桓典预先划入反贼预备役的仙术士把玩着手中冰雩爵,低低哼了一声:“开常平仓放赈?从番和到姑藏,这么长一段路途,转运起来,那要调遣多少人力,多少牲畜车马,一路上人吃马嚼,又有多少消耗?要组织这么大规模的运输,又要多少官吏管理,让他们揩多少油水,漂没几成?我夹袋里面可是没那么多人去干这个啊。何况对农耕社会而言,番和各仓的积储才是真正的硬通货,比金银珠玉之类有价值多了……” 最后一句话,他却是一吞咽进了喉咙里:“通过星界之门的丰饶角商店街,从古埃及托勒密王朝运来的赈济粮全都是尼罗河小麦。谁叫古埃及作为地中海最大的产粮区,就只有小麦而没有粟米呢?搞得我想低调些都不成。” 想起了那个自称“小妖精的面粉包配送中心”的半水晶龙裔巴德雷斯,魏野面前就浮现出这个粮业二道贩子每次进行交易的时候,对魏野提供的金银器和珠宝玉石的百般挑剔的可恶嘴脸。 拉车的李大熊可没有这么多的想头,只是随口问道:“主公,我们为何不在公廨里等待使臣上门,安排了接官人等,怎么又要出来望风色?” 魏野哼笑一声,一抬手阻住了李大熊后面的话:“这事不忙,还是先尾行着这位仁兄,看看他的来意再说。要不然,他持节奉诏而至,我持节的差遣却已了结。这在棋道上面唤作王见王,后王吃先王,不但我手上那根节杖要交出来,连我这个大活人都得听他吆三喝六,那种处境是多么憋屈?一个不好,这位所奉的诏书,不是加官进爵,而是加罪进牢房,我找谁讲理去?廷尉署的诏狱么,本官倒也去逛过,也不怕他什么。但是非逼得本官一剑劈开囚笼,杀到尚书台里和我那几位老相识讲道理,未免就太伤感情了些。” 听着魏野不咸不淡地说着单口相声,李大熊一时也是没了话可搭,只能老老实实地迈着小碎步,缀着下面的持节使臣车队朝前走。 紫云降真车遮掩在云头之后,缓缓向着姑藏城头飘去。 …… ……… 驿路尽头,姑藏城正门之前,以顶盔掼甲的胡轸为首,稀稀松松的接官队伍正迎着持节使臣的仪仗队伍,躬身持礼:“末将胡轸等恭迎天使” 随着胡轸率着一帮子不上台面的小吏行礼,桓典一手扶着高有八尺的黄竹节杖,缓缓步下车。随着这位侍御史的步子,顶上那三重贯连的牦尾轻轻摆动在乍暖还寒的凉风中,大见持节重臣的气度。 随着本地官员武弁行罢礼节,桓典微微欠身还了半礼,面上只是带了几丝笑纹,声音却是冷淡得很:“有劳诸位相迎,桓典乃持节使者,不能尽礼,多有得罪。待桓典卸了差遣,再与诸位赔罪吧。只是如今武威郡主事之人何在,为何不见他出迎?” 这一番话,字字都冷得像冰,硬得像铁,抛出去都能在刚化冻的路面上砸出几个坑。那些原本满眼热切的小吏乡老,顿时一腔如火热情就先冷了三分本以为如今这位魏谏议就已经算得上是个不吃好草料的了,谁成想这位新来的使臣性子却是比魏谏议更没有人味了好几分,可怜咱们凉州官场上,怎么就招惹些这种瘟星上门 这些只能算是充数的路人甲乙丙丁心中暗自叫苦,然而此刻还大半沉浸在并州军大败解散这件事上的胡轸倒算得上是无欲则刚,面色依然如常,向着桓典伸臂一请:“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骢马御史桓公当面,馆舍已备下,请桓公随末将前去安歇洗尘。” 桓典一手扶着节杖,也是将面前的胡轸上下打量了一番。胡轸身量高大,浓眉短髯,强干之余还透着些文气,一见之下,便让人心下喝彩,随即按了按胡轸的手:“洗尘不忙,想来足下便是武威胡文才了。只是文才兄乃是并州军将,为何却在姑藏城供人役使?如今主持武威郡诸事的魏谏议又在何处,为何不见他来迎接?” 胡轸一想起某位谏议大夫那天老大我老二的做派,顿时大感头疼。然而让他就这么禀报桓典,说某谏议大夫在凉州行事,一贯不按大汉成法章程,这样的背后小人他也是不肯做的。只是迟疑片刻,胡轸还是将手向前一让:“魏谏议心系凉州黎庶,百事缠身,一时不克前来,还请桓公先至馆舍歇息,明日再与魏谏议相见不迟……” 然而桓典这样标杆型的士大夫,哪听得胡轸用这话搪塞,顿时将节杖朝地上一顿:“本官持节而来,便是代天宣诏,安有下臣不出迎不持礼高坐不出之理?纵然平乱薄有微功,然而朝廷的法度圣贤的礼制都不顾及了么?胡轸,你须知自家乃是大汉的将官,不是他魏野的门下走卒速速带人去告诉这位魏谏议,他不来城门亲迎,本官是断不会进姑藏城的” 第482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五) 那杆代表着天子权威的黄竹节杖,还在桓典手中握着。 三重牦尾迎风微动间,桓典的目光便从接官队伍一个个扫过去,一直穿入了姑藏城的大门。 被这位有名的骢马御史一眼眼看过去,那些原本心头一片火热的杂佐官吏,只是恭敬低头,心中却早已是一声声大骂:“都是官场中的人物,怎么就不能和气相处?持节使臣找持节使臣的麻烦,这还真是新鲜可你们两尊大神斗法,可千万不要牵连到大家身上,咱们身子骨单薄,可奉陪不起这个” 桓典当了多年的侍御史,虽然仕途不得寸进,然而官场上的套路,反而比面前这些风尘俗吏更精通许多。只不过身为有名的清流谏官,他从来都是个方正得眼里难容砂子的脾气,尤其魏野明知道持节使臣到来,做出了逢迎天使的姿态,反而不肯亲身来见,摆出了一派居功自傲的架势,更是让早就对这位幸进的谏议大夫深恶痛绝的桓典心中更深恶之。 有不臣之心,有不臣之迹,如今又是这么一派居功自傲毫无为人臣子的举止,这种厌物祸胎,怎么就放到如此紧要的位置上?洛阳又是一场宫变,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对头,中枢议事,几乎谈不出个所有派系都能点头的章程,却让地方糜烂成这个模样 痛切之余,面对着面前胡轸,桓典这位骢马御史就更没有了好声色,只是一拂袖:“朝廷遣使持节,安抚凉州军民,总理善后,记功定罪,此要事也,还在拖延什么?” 对桓典的这等御史面孔,胡轸也只能强自忍耐,唤了一名亲卫近前,匆匆吩咐几句,打发人去了。 而在胡轸身后,大家都是黑着脸,低头静等着这位持节大使抖够了威风再说其余。 这样早春时候,日头已过中天,不消多时就是寒气回潮时候,大家都是冠服俨然,虽然也在贴里穿了羔皮裘袄御寒,但终究不耐这么良久静立,只觉得身上热气一时一刻都在朝外面跑,不由得心里更憋屈了些。 两位使臣斗法,那你们只管自家斗去,打出个一地鸡毛都没人有闲心理会,现放着魏谏议不管,只折腾我等算是怎么回事? 再想一想这些年来大家办起差遣来,上司强压豪强硬顶祆教恐吓,真是受够了夹板气。如今又是这么一套强龙斗法,倒把自家挺在当中吃苦受罪,有些年纪偌大仕途上进无望的人物,都不由得生出告老归田的心思来。 且不论这些杂佐官吏心中那五味杂陈的官场诉苦经,便在姑藏城头,一朵厚重如芝盖的白云轻飘在半天上,云气遮掩间,仙术士歪坐在紫云降真车上,半倚着车轼,微微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瞧见了吧,洛阳我那几位旧相识,正面冲杀的本事差了些,然而这背后搅杆子的功夫可真不小。专门打发这么个有名的刺头谏官持节凉州,这是来给你主公我封赏来了,还是上眼药来了?” 魏野的话中尽是懒懒不想动弹的松懈劲儿,当中还带着一些惫懒,然而李大熊这个时候却只能将捧哏的角色尽心尽力地扮演起来,硕大的熊头微微一点道:“若只是按着官面的文章,这位御史手持节杖,主公你确实应付不来。可要是就这么一剑把他斩了,这凉州官场毕竟还没跟着主公你一个姓,只怕后面又要多出无穷的手尾,非得一场好杀下来,才算是能了结干净,只是这般做好处没有几分,麻烦倒是不小,某窃为主公不取也。” 听着李大熊这般说,魏野哼笑一声,拇指在冰雩爵上微微摩挲一道,方才开了口:“怎么在你们口中,本官就像是个只懂得打打杀杀的莽汉一样?桓公雅要演官斗戏,那本官就陪着他唱一出就是了。不过是不是唱徐延昭铜锤打奸臣,那可就不好说了。” 徐延昭铜锤打奸臣,那是京戏里的戏说,魏野也不指望李大熊听得懂自己的段子。说着话,仙术士一手持定冰夷爵,似向着下方泼开一片酒液一般,猛地将玉爵流口一倾。 玉爵微斜,寒气流泻间,云层四周,便有一丝丝的水汽受到冰夷爵勾招,向着云层之上聚拢而来。 不单是水汽聚集,紫云降真车所收拢的这一片云气也骤然变大了数分,黑云在芝盖般的云朵边缘层层卷起,隆出。 随着冷气的蔓延,地面上那一丝早春暖意不由得腾起向上,引得冷风渐渐而起。姑藏城左近,只听得风声呜呜,一道道的冷风不客气地从人们的头脸上突袭过去。就算是最能持礼如木偶坚决贯彻明哲保身信条的杂佐官们,也只能抬起袍袖,勉强护着双眼口鼻。 随着云气蔓延,整座番和城都落入了一片幽暗之中,只有单手扶着节杖的桓典,依然是双目炯炯地盯着城门那头,静等着某人正冠具袍出迎谢罪的那一刻。 冷风算什么?对待此等暗怀不臣之心的小人,便要以大义压逼之正气凌迫之,方才能明其罪,发其奸,为大汉除此祸胎 就算此人尚有一部军马在手,然而只要他今日面参在节杖之前,便是定下了君臣大义名分,那等仓促成军的丘八,便也先落了胆,再不敢依附此人倡乱在后。 此后,便无非是自己随行贼曹法曹一二狱吏的细务罢了 便在桓典满心皆是前代名臣事迹,不由得心怀激荡间,还是胡轸不识趣地走上前来,向着他一拱手:“桓公,此刻突来黑云,想是马上要变天了。文才斗胆,还请桓公先往馆舍歇息避雨为好。” 桓典冷冷瞧了一眼胡轸,哼了一声:“本官持节而来,地方守臣奉诏官员,皆不得诡词拖延,尔何人耶,却敢为他人设辞拖延还不退下……” 一声“退下”,胡轸还不曾有什么举动,突然一滴雨滴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落在了桓典那张极方正古板的脸上,雨点与皮肤相触,发出轻轻的响动。 桓典本能地想要抬头去望,却只见阴暗的天空中只有无数雨滴划出的白线,毫不客气地朝着他的面上倾泻下来 不是那种轻柔的杏花雨,而是大如豆粒的水珠像是欢庆自己终于逃出了那座名为“雨云”的监狱,正在以集体蹦极的方式进行狂欢 只不过一转眼,桓典这位持节御史,从头到脚都被浇了个通透,一身袍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一股股的寒气沿着湿透的衣衫直朝皮肉里钻。那张古板方正的脸,更是被淋得胡子不是胡子,眉毛不是眉毛,倒是看着格外地滑稽些。 暴雨无端而降,那些充数的杂佐官儿反应倒是比这位持节御史快得多,顿时一股脑地都冲到了城门门洞下面,倒是免去了这样的尴尬场面。虽然大家都不免要讲个官箴官体,不过汉代又不是满清,没有这等为了逢迎天使就把自己淋成落汤鸡的自虐精神。 随着接官队伍卷堂大散而去,陪着桓典没少淋雨的胡轸,还是不得不护着桓典,手忙脚乱地先上了车。就连那根代表天家权威的节杖,三重牦尾也都被雨水浇得软塌塌不成个模样,再难见一丝持节使臣的气度了。 到了这个份上,胡轸也不想再征求桓典个人的意见,瞪了一眼车夫:“还愣着作甚快护送桓公去官舍休息,我这便差人去送热汤药物” 这一句喝终于将车夫喝醒过来,一甩缰绳,也不顾什么前面后面该有什么车骑护卫的规矩,就直接朝着姑藏城内疾驰而去 第483章 ·兰台走马向居延(十六) 突然而至的暴雨,让整座姑藏城都笼罩在一片昏沉沉的雨雾之中。天与地,只不过是水在朝下落,还是水在横着流的区别。 不管是被兜头盖脸浇了一身的杂佐官们,还是本来就是靠着官府放赈救济的难民,大家都是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雨,低声抱怨着。 一入了夜,雨水少不得就要凝成冰,这一来,原本就是勉强挣命的流民就更受不得寒。好在刺史府里已经传出话来,今夜多舍一道热粥赈济,另添柴草给流民御寒,省的这些流民没有死在羌贼手里,反而断送在这场暴雨里,未免有伤某人的令名。 今夜,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虽然姑藏城公廨传舍,已经被羌军糟蹋得不成样子,但是给桓典一行选一处清静宅院作为落脚的下处,倒还不算为难。尽管姑藏城现在调拨不出分管传舍的啬夫仆役,然而抄了大批叛军余财的魏野,也懒得在招待桓典这些小事上着意简慢什么,虾须簟席朱漆胡床错花毡毯蜀锦绣被,一股脑地调拨过来。流民中有些豪族门第使唤的使女厨子也都以应役的名义调来服侍这位极有清望的骢马御史。 可是这落在桓典眼里,便又成了某个幸进小人心中有鬼,意图行贿的罪证。 在家中部曲服侍下,桓典换了一套干爽常服,用了避寒的汤药,草草用过膳后,便差人冒雨出去,半请半强地硬是将胡轸强邀了来。 双方分宾主坐定,桓典也不绕弯子玩什么旁敲侧击了,直接就开口道:“文才,如今那魏野率军多少驻扎姑藏城?” 胡轸不知道这位骢马御史到底想动问什么,听着问话,也只是照实回答道:“魏谏议收复姑藏城,领军一千三百有奇,其中马军五百,步卒六百余。其中马军大都编成小股探马散了出去,协防各县是否有羌贼余孽死灰复燃。余下六百步卒,交由末将统带,镇守姑藏城……至于董刺史所领并州军,自从听闻家乡遭难,军心已然不稳,番和一役后,便为魏谏议厚给饷钱,解散归乡而去,末将身边得用旧部,不过三百余人而已。” 听着胡轸禀报姑藏军情,桓典却是目光灼灼:“则即是说,姑藏守军,已有半数在文才掌握之中?好,好文才,明日我便要与那魏野交接差遣,收缴他所持的节杖,此公事耳。然而姑藏守军若受有心人鼓噪,则又是一场乱事不免,文才在西凉军中素有威名,便请你明日率军谨守城防,不得使兵卒勾连喧乱,让这场交接无风无浪地度过去,则功在朝堂,功在社稷” 说着,桓典站起身来,行至胡轸面前,竟是一礼拜下去。 桓典做出这个姿态,胡轸便是想辞让都不得了,只得侧身立起,避开这一礼,随即半跪着将对方扶住:“桓公岂不是折杀胡轸?某为将官,治军严明乃分内中事,断不会引动兵卒哗变,至于其他,非某所敢闻” 一来一往,这便是划下了两人各自的底线。于桓典而言,最怕的还是胡轸这位统兵将官真的与魏野勾连一处,万一自己接下来行事引得魏野激烈反应,发动兵变,再反手把“赏罚不清激起哗变”的罪名朝自己头上一扣,再报个“身中流矢,伤重不治”的死因上去。 这说起来像是匪夷所思,一位区区六百石的谏议大夫有何能为干出这等事来?然而桓典也好,洛阳的各路明眼人也罢,都看得清楚,番和会战全歼羌军的战果之下,是死了一位并州刺史,捎带着凉州所有大郡的太守一起壮烈殉国,偏偏守城的谏议大夫魏野,捎带着农都尉吴解得了头功,连刘闯都保了个转运后勤的嘉奖。高官差不多死绝,倒让一群不到千石的货啖了头汤,于常理思考,这可能么? 但这事一旦往细里想,那便是越想越让人心惊胆跳,便不由得桓典这般如临大敌。若他桓公雅是个向来明哲保身混官场从不得罪人的角色,说不定就照着魏野报上来的那套说辞,全都捏着鼻子认了。接下来无非是验明功绩为功臣加官为将士犒赏而已。然而赫赫有名的骢马御史要只是这等浑俗和光之辈,中枢的某些人又怎么会遣他来办这趟差遣? 但对胡轸这样凉州武人出身的将官而言,洛阳的政争持节大臣的斗法,那和凉州将门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凉州豪族一贯的目标,便只有守住自己眼下一亩三分地,不要被关内世家摘了桃子。不管是魏野还是桓典,身上那关内世家颍川南阳的标记都未免太晃眼,不管是谁都让人信不过,只随你们斗去,别牵连着咱们最好 但是又说回来了,魏野麾下马军可称精锐,步卒却是大半是并州军里的西凉子弟收编而来。番和一战虽然是天出异象地震连连,到如今都说不清楚个究竟。但剿灭了羌军的毕竟是魏野这位谏议大夫,真要让他们去针对魏野,就算是他胡轸也还真未必能使唤得动了。 现在他能做的,可做的,也就是作壁上观,静观魏野与桓典斗法的成败而已。 这两方划下底线,桓典面上微有愠色,随即又极快隐去,轻声一笑:“武威胡文才,果然国士也。此番事了,武威太守之职,定然是文才囊中之物。将来武威胡氏,岂非又如扶风马氏一般,又是一门诗礼传家的大族” 听着桓典提起武威太守,胡轸也只是摇头一笑:“将来之事,将来再说吧。魏谏议行事虽然跋扈了些,然而平羌乱安流民却是实实在在地立了大功,我胡轸的妻女亲族还多赖魏谏议搭救下来许多,不至于让我在世上做一个孤鬼。还望桓公行事之时,不要太过操切,总要为朝廷为彼此留些体面。话已至此,末将身负城防之责,不敢叨扰桓公,便告辞了。” 他这里叉手告辞,桓典的面上也没有了笑意,只是板着脸看着胡轸起身而去。 也亏得他极有气度,直到估摸着胡轸出了大门,方才一掌拍在几案上:“西凉之人,果然不知忠义为何物” 随着他的喝骂声,院落中不知何处传来了清脆的猫叫声作为伴奏,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那“喵喵”的叫声里,全然是一股嘲讽味道。 …… ……… 一夜过去,暴雨渐渐缓了下来,随后便是一片片的雪花飘洒而下,寒风呼啸间,雪片碰着面皮就像是挨了刀子似的。 灰蒙蒙的天还未见得多少光,桓典的苍头便已经爬了起来,先去厨下准备净面的热水预备自家郎主的早点。 虽然有魏野拨来供役的厨子张罗,但这几辈家生的苍头还是不放心,必得一样样都验看着才觉得妥当。 这个时候,桓典也已经醒了过来,正听见苍头叩门,便叫人捧着热水进来,先仔细地洗漱一番。 厨子备下的早膳,是依着本地大户的习惯,头一道是乳粥,次一道是掺蜜胡饼,配菜是蒸枣与醋渍蔓菁。因为不清楚这位京官的口味,厨子也没敢将盐酪风干肉这类颇有胡风的吃食端上来。 好在桓典在饮馔上也不是讲究的,只是随便啜了几口乳粥,用了几个蒸枣便叫人将早膳撤了下去。由自家苍头领着使女们,将浆洗烘干的整套冠服重新给他穿戴起来。 一面将进贤冠黑锦绶带一件件替桓典戴好佩齐,这苍头还是低声问了一句:“郎主,外面先落雨后落雪,路上都凝成了冰面,只怕是路不好走。是不是让小人去胡将军那讨些人手,将路面清理清理,郎主再出去?” “我为持节使臣,自然以王事为重,区区雨雪,又能阻得了我的路?不必多言,今日必要将魏野此人的功罪勘验个明白无误” 所谓兵贵神速,桓典也不愿再给魏野再留下什么应变的时间,向着苍头吩咐一声“备车”,便向着自己安放节杖的朱漆兰锜上望了一眼。 只望了一眼,桓典却是瞬间就变得手足一片冰凉。 那架朱漆云纹的兰锜空荡荡地,什么东西都没有,代表持节使臣权威的节杖,不知道去了何处。 还没来得及走出房门的苍头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自家的郎主正瞪大眼睛看着他。 一主一仆大眼瞪小眼,还是桓典先开了口:“节杖……符节……节杖安在?” 苍头这个时候瞪着双眼,已经傻了,听到桓典喝问,方才猛地朝地上一跪:“小的晚上一直守着房门,委实没有见着人进来过” 桓典只是靠着墙,缓缓地跌坐在地,随即面露狠色:“定是服役的使女盗走了节杖本官的行辕看守严密,便盗了节杖也送不出去左右,给我将这些使女仆佣全部拿下,严加勘问好个鸡鸣狗盗,好个幸进之徒,好个魏野” 第484章 ·寄语太液池上骛(上) 便在桓典一叠声的命令发下去的时候,外面却是又一阵喧嚷扰乱,一个随行护卫桓典的亲卫差不多是连滚带爬地奔了进来,连鞋都忘了脱,就这么踩得泥水淋漓地进了房:“谏议大夫魏野率人包围了馆舍,说要求见御史” 听着魏野这瘟星上门,动作还是这样的简单粗暴,一直服侍桓典的苍头也算是见惯了政争的,看着这架势,不由得就想起党人与阉党厮杀最惨烈的那几年,双方大佬动辄调郡兵甚至宫卫抄家灭门的情形。 一旦政争进入了要武斗不要文斗的时候,那什么上官威仪钦使特权,全是虚的,只有刀子才是道理。 想得越远,这苍头面色就变得越是铁青,狠狠地瞪了这亲卫一眼:“这个时候还通禀什么拦住了那姓魏的,不要叫他带兵闯进来郎主,我这就去将随行卫士调集起来,咱们先从后门冲杀出去,向安定郡走” 比起自家苍头的惶急,桓典反倒越见地镇定下来,轻轻除下头上进贤冠,他轻轻挥了挥手:“取獬豸冠来,为我重新整饬公服。其他人各安其位,司阍大开中门,本官亲自去迎这位平羌乱立大功的魏谏议” 说这话的时候,桓典已经很干脆地将昨日自己立在姑藏城前,指名道姓地要魏野出迎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门前的闹攘声越来越大,原本还有随行桓典的亲卫试图阻拦,然而几名兵士手中提着宽刃长剑,也不砍,也不劈,只是横拍竖砸过去,就将这些人揍了一个鬼哭狼嚎。 “别打,别打,大家都是出来当差,谁都不易” “你们,你们是哪位将军统带的兵,这个装束我们可是从来不曾见过” 说没有见过倒也是实在话,这些闯门的人物,头上没有顶盔,身上不曾披甲,只是戴了一顶方士常带的露顶布帻,将发髻束起。露顶帻上施铁绀色方帛巾子,前窄后宽,折如屋脊,前后两面通用黄柏色的离象卦符为饰。身上穿的窄袖长衣也是一色铁绀,别加鹿皮护腕与鹿皮长靴,只在领口袖口腰间长带等处用的是黄柏色七星文作点缀。 这身挺括爽利的装束,说是太平道的讲经道士,那未免太阔气些了,单看那铁绀色的深青布料也不是那些读书不成只好兜售符水的穷酸穿得起的。 而这些又像武卫又像方士的人物,手中的阔刃长剑,既宽又沉,通体泛着紫铜色光泽,隐隐还带着一丝灼热气息,就更让人觉得邪门至极。 也难怪这些桓典的亲卫认不得,来砸门的这些道兵,那是找遍整个大汉帝国,也就只有魏野麾下才有的兵种。他们身上的道服,手中的炎铜法剑,也都是星界之门某些道术工坊出品的制式附法装备。别的不说,单就是添加在炎铜剑里的咒炼火铜与钨钢合金,便不是这个时空里的出产。而那一身看似单薄的道巾道服,护御之力,也比大汉寻常小武臣那些家传好几代的札甲要强了不止数分。 在这队砸门的道兵后面,陆衍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大宛马,好整以暇地从马上跳了下来。在他身后,马超一手扶着胯下栗色战马的缰绳,一手持着一面赤红大旗,旗帜上一头螭虎盘踞太极两仪图上,头尾分割阴阳,迎着寒风不停招展。 分开了还在下狠手痛揍那些桓典亲卫的道兵,陆衍挥了挥手:“都让开敢捋谏议虎须的又不是这些门下走卒,而是那位洛阳来的使臣,放翻这些洛阳子,也不是你们的能耐” 一声呵斥,那些道兵躬身一礼,收剑还鞘,一手扶着剑柄,直着身子就在这临时馆舍前列成两队。 陆衍这才走到门首,沉喝一声:“持节督战凉州羌乱事谏议大夫魏公,求见侍御史桓典” 说得倒是客气,然而陆衍连个“公”字都懒得往上加,直接把人家名字都喊出来了,里面那一股子轻蔑劲儿也就再也掩不住。 喊过之后,又过了片刻,便见着大门敞开,头戴獬豸冠身穿全套侍御史冠服的桓典缓缓从内堂步出,冷冷地朝着外面望去。 在两排道兵列队后面,魏野依然是那身竹冠道服毫无官样的打扮,端坐在黑熊拖曳的紫云降真车上。他的身边还坐了个巧目倩兮的少女,鸦羽般乌黑的发丝梳成双环望仙髻,白衣绯裤的袾子装扮,倒是和魏野这一身道服格外相衬。 说起来这也是两位持节使臣头一次见面,然而大家的神色却是彼此了然。 魏野自然不用说了,而在桓典眼里,谏议大夫魏野,便理所应当该是这个奇服异行的非主流造型。 双方遥遥对望一眼,还是桓典先拱手打破了沉默:“魏谏议,论我朝制度,你欲求见持节使臣,便应该先遣人将爵里刺投到本官门上。至于本官见与不见,也还是两说,岂有这样打上门来的道理?” 听着桓典质问,仙术士也是淡淡一笑,端坐在紫云降真车上略略拱手还礼:“只是因为今早本官接到桓御史亲卫通报,说是贵官丢了一件随身紧要之物。魏某身系凉州防务大任,焉有坐视之理?所以过来看一看桓御史有什么需要本官效劳的地方” 说到这里,司马铃很乖巧地便将一对黄竹为身牦尾为饰的节杖一手一根抓在手里,举了起来,由着魏野半歪着身子用手指指点点:“本官便很好心地问一句,公雅兄,你丢的是这一根持节督战凉州平羌事诛杀叛逆安抚黎民的节杖呢?还是这一根勘问魏某于凉州恣行不法诸般情弊罢职押入诏狱受审的节杖呢?” 一言既出,魏野脸上还是带着很诚恳的笑容,然而门首列队的两排道兵,已经不约而同地面色大变,纷纷将手按上炎铜剑柄,铮然响动间,只见一口口炎铜法剑皆已出鞘半尺 第485章 ·寄语太液池上骛(中) 东汉一朝,经过历代大儒不断地于纬书之学上发挥想象力大开脑洞的结果,便是人人都差不多知道“炎汉受赤符,当有天下”的说辞。而越是文风兴盛之地,便有越多的人对此深信不疑。 可是囊括了整个河西走廊的西凉之地,自汉武兴兵卫霍建功之后,虽然已成了汉家旧土,却永远是属于武人的舞台,文风从来压不过武风。 魏野麾下这些道兵,都是他最亲近的护卫转职而来,魏野带着他们自西向东一路冲杀,一路上武艺上道法上不说是尽心传授,但也是认真点拨調教过的。魏野于他们,有君臣之分,更有师徒之实,所以魏野一声令下,带着他们来砸桓典住处的大门,没有一个人有二话 想孝武时候,酸儒侮辱侠客郭解,便有游侠儿仗义将那酸子斩头断舌。郭解不过是区区江湖大豪,说破大天去,也只是仗着小恩小惠收拢人心而已。然而魏野身为清贵京官,对大家这些亲兵,对凉州汉民,又是如何相待? 当羌人在凉州横行不法的时候,是谁硬顶着官场压力,将这些贼骨头拿问下狱? 当羌乱乍起的时候,张掖汉人被当成猪羊一般被劫掠屠戮的时候,是谁咬紧牙关击杀贼酋,挽救了半城性命? 当乱军攻占武威,半个凉州都沦入贼手,多少汉民被杀得绝了户,尸身被妖法化为邪鬼的时候,又是谁带着不过百来人的队伍,杀奔番和,挽狂澜于既倒? 在大家咬着牙站在番和城上,对着一望无际的羌贼乱军妖鬼邪魔,对着轰天动地的邪神降临,咬着牙死守着城头不退的时候,又是谁杀入妖穴,将罪魁祸首斩草除根? ……最需要朝廷的时候,朝廷在哪?治军安民一把抓的太守们又在哪? 到了要抢功的时候,太守们来了 到了要人替罪顶缸的时候,朝廷的使臣来了 你们这个时候来了 握着掌中炎铜法剑,剑脊上的朱红符文淡淡亮起,所有人就等着魏野发号施令,然后就一拥而上,将这帮洛阳子砍个十截八段,丢到野地里喂狼 杀气弥漫之下,桓典却是面色依然如常,仍然是那素来有着铁面无私名头的骢马御史排场,望着车上的魏野。 两人对视片刻,这位头戴獬豸冠的骢马御史淡淡说道:“桓某看过你的官籍,不经明经察举正途,没有茂才孝廉出身,却一出仕便在司隶校尉府任兵曹从事这等要职,可你偏偏又只是黔首家世,身上连民爵都没一个,如此幸进,也着实少见。然而自你出仕以来,不过半年,先平张掖羌乱,再败武威羌军,此等功绩,自光武皇帝以来,堪称本朝异数。仕途上,张掖太守段罔为首,地方二千石大员联名参劾于你,却是全被你报了战死,如此手段,堪称可畏可怖。用兵则士卒乐为效死,治民则流民称美赞颂,又有左道之徒,诈称神人显圣的谶言为你造势。但桓某不知道,足下率亲卫杀气腾腾而来,是否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取桓某项上首级,为你竖起反旗做歃血的祭物?” 这一声声,一句句,都是诛心之极。要换了个人处在魏野这个地位,那立刻就得七情上脸,拿出可以拿小金人奖的演技,又惊又吓,指天顿地,毒誓发得连自家祖坟都捎带上,一口咬死自家绝无此意。 而桓典这番话逼问下来,魏野为了自清,那也就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敢动他的。非但如此,还要好吃好喝,恭恭敬敬地将这位骢马御史如伺奉亲爹一样养起来,节杖也得原样奉还,恭请人家走路。 虽然这么一来,桓典那雄心勃勃地将魏野问罪拿下的计划也就泡了汤,但起码在这一进一退之间,中枢权威总算是保住了,自家也算是从泰山府君鼻子下面绕了回来,总不至于步了那些事败殉国的使臣前辈后尘。 可是这一番话说罢,魏野脸上不要说惊愕表情一丝不见,连个呵欠都懒得打。仙术士只是含笑点了点头,笑着问道:“桓公雅,你说完了?那便该我说了今查侍御史桓典,奉诏持节,为臣不谨,遗失节杖。此罪非轻,故本官身为持节使臣,先将桓典拘管,嗣后上书洛阳,以彰其罪左右,将犯官桓典拿下” 这一声令下,不要说桓典带来的那些亲卫,就是桓典自己,都是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魏野。 对于魏野的反应,自己的应对,桓典从换上御史冠服到行至魏野面前,已经想了好几种路子。但是却从没想过,这厮的反应却是这等混账之极。不说避嫌,不说退让,反倒是咬死了自己遗失节杖这个罪名,就是一门心思地要和洛阳方面撕破脸 难道他不知道,将自己拘拿下狱不要紧,这也就等于是昭彰了自身反迹,逼着中枢调兵来剿灭他?除了甫经羌乱的凉州军力重创的并州,大汉尚有十一部州元气未损? 他正在飞快思索间,早有道兵冲了上来,运剑脊将他拍翻在地,顿时就捆了起来。 身遭束缚,桓典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大喊出声:“魏野你竟敢囚禁持节使臣你便对付得了桓某,可你如何抵挡朝廷大军休看你如今在凉州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将来朝廷大军一到,便要你满门良贱尽受王法所诛,你这奸贼更是不知死所” 对于这满是丹心热血的高喝,魏野只是抬了抬手:“桓御史乃方正之士,不要让他失了体面打昏了带走” 那边桓典被两个道兵架着,嘴里兀自骂声不停:“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岂能容此等乱臣贼……” 最后一个“子”字还不及出口,桓典便被早按捺不住的道兵结结实实地一剑拍下,“吱”地一声就翻白眼倒在地上,他头上那顶代表御史分辨忠奸曲直的獬豸冠,也被炎铜法剑拍落在地,滚入半冻半化的泥水之中 魏野微微叹息一声,下了紫云降真车,将这顶獬豸冠拾起,擦去上面泥泞,随手就交到一脸看好戏表情的司马铃手里。 此刻,除了偶有雪花落在树枝上发出簌簌声响,目睹这一幕的人都凛然不敢发声。只有冒险者私密频道里,叔侄女两个在进行着日常的相声对练: “这一家伙闹得,叔叔你还真想接过董卓老儿的大旗,当个祸乱大汉的权奸啊?” “什么话我这样的修道人,哪里适合奸臣这种没有前途的职业?等着吧,洛阳那边的三a级忠臣认证过几天就到” 第486章 ·寄语太液池上骛(下) 柳梢轻上汉时月,汉月未照汉时人。 清光浅浅浮在西园校尉府的庭中。 夜早已深沉,这座府邸的主人却是半披着外袍,用两个指头拈着薄如纸润似玉的白果杯,将杯中琥珀色的酒浆递到鼻尖下面去。 淡淡的酒香在空气中流泻,伴随着庭园深处,初吐新绿的竹林流泉之间,绰绰约约的少女身姿,在月光下浮动。 而在流泉汇集之处,却是一片大如车盖的异种青荷正随香风微微摇动,圆叶向着天上月光缓缓舒展而开。若是曾经在当今天子西园中执役的宫人,便认得出来,这些异种青荷分明是当今天子不惜万金命方士搜求的异卉望舒荷。 据说这些望舒荷,本是汉昭帝时候广植在太液池的低光荷遗种。所谓低光荷,本是李少君献于武帝的一味外丹灵药,本是莲花中的神品,其形一茎分四叶,对生如伞盖,天性不喜日光,只受月华滋养,一旦日出,便莲叶蜷缩遮挡根茎,所以得名低光荷。 然而它结成的莲子,却与寻常莲实不同,其形如玄珠,其质如白玉,不但是道门中人服食的上品灵药,便是常人服食,也有滋养形神驻颜却老之效。仔细论起来,有些时空中的仙道门派所推重的天府玉莲千岁雪莲子之类灵药,便是这低光荷的近亲了。 只是随着李少君隐遁而去,栽培这味灵药的秘诀便渐渐失传,到了汉宣帝继位时候,太液池的低光荷差不多就绝了种。 到了如今这时候,虽然又有三流方士搜求太液池低光荷的遗种,用心栽培出来,却也只保留了真正低光荷偏好月华莲叶随月而开的特性。而一茎四叶的特征,连着花开时馨传十里的奇香驻颜却老的玄珠莲实,都没能保留下来,只能算是个退化品种。 而如今的大汉西园校尉赵亚龙,也只能将这片异种青荷当成了府上的歌女一展歌喉的平台。 不知从何处响起了清浅歌声,随着赵亚龙手中白果杯中美酒,将甜美的歌声与甜美的酒香缓缓弥散四周:“商秋素景泛洪波,谁云好手折芰荷。凉凉凄凄揭棹歌,云光开曙月低河……” 歌喉婉转,赵亚龙听得入神,正举起一只手,轻轻向着大腿拍下去的当儿,却听着月下风中,一个绝对谈不上动听的声音将最后一句给接了下来:“万岁为乐岂为多?” 一声吐出,却见着一道人影在月下浮出,衣袂飘然,身背木剑,淡然下视。 还不待赵亚龙自己有什么反应,西园校尉府中,却是乍然生变 那一片种满了望舒荷的莲田之中,水浪溅起,寒气幽深上涌 西园校尉府的灶下,朱红火焰腾空而起,灼灼热力吐涌无定 而远处修竹摇动,青叶绿枝,纷纷挺立而起,叶如剑,枝作枪,向着半空乘月而来的不速之客射杀而出 以水生木,以木助火,这座西园校尉府却是不知何时被高人布下了极为高明的一座五行杀阵 然而半空中的来人只是轻噫一声,足下依然凭虚踏空而来,身侧却是猛然显出数道赤红如箭光芒,向着西园校尉府各处飞射而出 火箭入莲田,霎时莲田水蒸似沸,那一丛丛好不容易从宫苑中移植出来的望舒荷顿时叶焦枝枯,倒伏于地。 火箭入灶下,原本火柱腾腾的灶台,猛然爆发开来,写满了咒文的炉砖块块炸飞而出。 火箭入竹林,朱火腾腾燃起,那一片极富诗情画意的竹林转眼间就变成了一片火场 而在此刻,这位月下来客与西园校尉府中守护阵势一场交手下来,那些还愣着的歌女,方才惊叫出声 来客也懒得理会她们,手向着后方虚虚一引,三支火箭引着熊熊烈火便向着他袖中投来,转眼间,只留下干涸莲田焦黑残林,至于那灶台只剩下了一堆黑灰而已。 做完这一切,来人方才拍了拍手心,望了还端着白果杯的赵亚龙一眼:“半夜里,放着人肉留声机,赏月品酒,老赵,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一套小资情调文青习气?” 赵亚龙望着面前来客,眉头微皱,随即站起身来:“啊哟,这不是我们在凉州立下了赫赫威名的魏谏议?大半夜的,你不在凉州好生参玄悟道,跑回到洛阳来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们大枪府的前途光明,所以专门来入伙了?” 听着赵亚龙着许久没听着的江湖口,魏野也不由得一笑,依稀有些想起了当初在洛阳,自家带着司马铃这个小尾巴,到处收妖捉鬼坑蒙拐骗的日子来。 然而这点回忆情绪也不过是一时,仙术士随即一摆手:“老赵,你那套及时雨的花头,去对别人使吧。就算你赵亚龙是呼保义宋公明,可你看魏某哪一点像是入云龙公孙胜了?你们大枪府那套龙兄虎弟,哥哥来弟弟去的味道,我可是受不了。何况你麾下留个什么将官不好,非要留个少林寺的光头?这次魏某西凉平乱,可是没少吃光头的亏” 说着,他也不客气,将手一伸,便将赵亚龙手上白果杯勾了过来,一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魏野向着赵亚龙一笑:“酒不错,叨扰了。今日找你,本来只是谈些公事,然而既然不小心砸了你这府上的阵势,倒是我理亏了。今日来得不巧,先告辞了。” 赵亚龙听着魏野要走,倒是忙将他的袖子一拉:“谈公事什么时候都成你门都砸了,阵也破了,这可是我们大枪府花重金请星界之门的高手布下的护法之阵,你不说清楚了就走,回头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大枪府和甘祭酒她们要开战了呢来来来,坐下来,谈清楚再说” 这话说得宽厚,然而赵亚龙心里却是在滴血,这水木火三行相生之阵,是聘请了星界之门有名的阵法高手,用了三件少见的一星上品法器布置下去的。按照那位阵法高手的说法,便是如今的太平道洛阳分坛合力来攻,都未必能破开三重杀阵一起催动之威。 然而花了这么大价钱布置下去的法阵,却是连稍稍一阻魏野的脚步都办不到,这就未免有些太超乎赵亚龙的预料。 这一定是示威,这肯定是恐吓,这绝对是在凉州受够了某个方正御史找茬的仙术士的迁怒 而如今这脆弱的三角平衡上,谁架得住再让甘晚棠一方得到这么沉重的一枚砝码? 可话又说回来了,谁想得到不过一年功夫,这一向只以坑人钻空子见长的家伙,从哪里学了这么一身强蛮神通回来?北部尉的孔璋,回到了洛阳,对自己被魏野一剑斩了这事,也只是语焉不详,想来便是早存了将大枪府拖下水的心思这等人形重炮,不能只由着他们北部尉一家得罪 就在赵亚龙心念电转之时,魏野也懒得理会这位老相识,只是将袖子一抖,将两卷书简摊到了赵亚龙面前。 “再说废话逗闷子,就有些对不住咱们之间的老交情了,这里有两份文书。一份呢,是给老朋友们的,算是我的个人要求。另外一份呢,则是上奏给咱们那位陛下的,事先给老朋友们通个气也算是尽了朋友之义。” 赵亚龙望了一眼魏野,狐疑地将文书拿起,却发现这两篇文书都是自己平日里读汉末三国史料绕不过去的奏疏。 给自己的那份,是曹孟德写给关东诸侯的那封有名书信,只有寥寥数句:“今天子势弱,制于奸臣,未有昌邑亡国之衅,而一旦改易,天下其孰安之?诸君北面,我自西向。” 而上奏给天子的那封就更简明扼要了,只有一句话:“刺史太守,货赂为官,割剥百姓,以致离叛。可选清名重臣,以为牧伯,镇安方夏。” 这是本该数年后由刘焉提出的刺史改任牧伯奏书,也是日后各地州牧割据地方的先声,却被魏野在这里抢先提了出来 赵亚龙看着魏野,却像是看着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老魏,魏谏议,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嫌这世道不够乱?所以你还要朝里面再添一把火?” 魏野望着赵亚龙,轻轻耸了耸肩:“太平道大枪府北部尉,难道就是戮力同心扶保汉室的忠臣?” 一句话将赵亚龙噎得没了脾气,魏野一摊手:“你是头号买家,这个价我开出来了,买不买在你。不买,我找甘祭酒去,就是孔璋那厮,大家也不是不能商量嘛” “什么商量你这分明是要挟威逼什么我自西向,你分明就是来讨凉州牧的地位,要当凉州王” “那我走啦?” “回来还有什么价,一起报出来,大家好好商量商量……” …… ……… 光和六年春,谏议大夫魏野平羌乱有功,迁凉州刺史,进号征西将军。同年夏,灵帝纳西园校尉赵亚龙之议,改刺史为州牧。《新修两汉编年史。灵帝卷》 第487章 ·莫使东风度玉门(上) 史书上对光和六年的情形,总是挑着最重要最引人注目的大事件去记录。比起纷纷攘攘的朝堂之争,整个凉州,除了上任刺史辞官,新任刺史履新,居然再也挑不出一件值得史官费心的大事。 至于组织流民归乡督促农人春耕转运边军粮草,皆是地方守臣的本等。大汉十三部州,凉州不是最富庶的,然而凉州刺史统辖的地方却一点不比别人少,事务由头更是繁杂。甚至连远在西域的戊已二校尉和西域长史府,如今也都归着凉州刺史遥制。毕竟,和西汉倾关中之力支援西域都护屯垦不同,东汉所设的西域长史权重而职卑,连同戊已二校尉一起,都要仰赖凉州支援,无形中便使得凉州刺史有了伸手西域三十六国的机会。 只是西汉多雄杰之士,永不缺乏进取精神,东汉却盛产守土循吏,西出玉门关的班定远,只是个孤独的异数。 从早春到初夏,派遣来凉州的使节来了一拨又去了一拨,或犒军,或恩恤,最后来的这位持节使臣,带来的是魏野官拜凉州牧的诏书。与诏书一同送到的,还有二千石贵官所佩的龟纽银印征西将军所佩服的三采青绶,为了表达某些人的加恩示好之意,特许新任凉州牧于青绶上加饰玉环玦,这样一来也便和公侯所佩的紫绶没什么区别了。 然而这点口惠不惠的嘉奖,放在正经儒臣那里或许要仰天大呼“天恩浩荡”,而在魏野这里,那下赐的白玉环玦就直接变成了司马铃的收藏品。 至于张掖武威安定诸郡出缺的郡守一职,新任凉州牧言辞恳切地上奏洛阳,请选派贤臣出任。然而洛阳中枢对此等言辞恳切的奏疏,也不过放进库房里去请它们吃灰。 大家都是做戏而已,何况如今的大事根本不在凉州边郡之上,哪有那个心思和你玩这种你来我往的公文游戏? 只有孔璋发去了一封私信,煌煌大文,洋洋千言,颇见得这位谒者仆射的古文造诣不凡。然而在魏野看来,那上面反过来复过去,也不过只传达了一句话:“我们认栽,你记得放归桓公雅” 对此,新任凉州牧也不过哈哈一笑了事。 比起渐渐平静下去的凉州,光和六年的洛阳,对当道诸公来说,这是一个看似一团和气却云波诡谲的地方。 光和五年的宫变,终于将阉党这个盘踞东汉政坛百余年的传统势力全面排除出朝局。随着党锢令被取消,大批的清流党人重新恢复了仕途身份,窦武陈蕃李膺杜密等士林清议所褒扬的“三君八俊”中死难名臣,追赠美职,恩及子孙。 用魏野的话说,此刻的洛阳,真说得上是“众正盈朝”了。但是在士林君子满朝堂的此刻,某些人某些势力,便像是混在羊群里的哈士奇,不管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让人不由得生出一股子想把这些黑皮四眼像狼更多过像狗的家伙们赶出羊群的冲动。 可是冲动归冲动,大家回京上任,谁带了兵来?如今的洛阳,西园禁军也好,宫苑宿卫也罢,甚至连司隶校尉与洛阳令的人马,都尽落那一班幸进小臣掌握。当年窦武陈蕃为首的党人被阉党率军剿杀一空的情形仍在,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 更何况,天子尚在他们手中 但就在现下,却是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去岁冬日凉州羌乱骤起,尽管官军和羌匪杀了个你来我往,最后的斩获清点下来,也是几万首级垒成京观,堪称自孝武皇帝之后,国朝第一等的战功。然而把持中枢的一干人物的举措,却是让人半点敬意也生不出来。 先是谒者仆射孔璋持节并州,调并州刺史董卓入凉平乱,然而董卓连同大半凉州守臣,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战死番和城下。并州军马,更是被那位行事无法无天的凉州牧遣散为民。 而后中枢遣侍御史桓典持节凉州,按验战绩。结果桓典才刚到凉州,就被当时的谏议大夫,如今的凉州牧魏野以“遗失节杖”的罪名,投入大牢,到现在都没放出来。 区区一个谏议大夫,却是袭杀并州刺史凉州各郡太守,凉州官场上面更是给扫荡了个底掉,又收编遣散并州军,现在更是直截了当地囚禁了天使大汉定鼎近四百年,一面打着官面文章,一面干着谋反割据事业,如此丧心病狂的反贼,大家还是头一次见 然而最后的结果,却是如今执掌中枢的人物,手忙脚乱地加封那位谏议大夫为凉州刺史,而后又改凉州刺史为凉州牧,进征西将军号除了还顶着个汉臣的名义,这看上去也和傀嚣割据西凉的时候差不太多了。 如此行事,便不得不让大家问一句:凉州部到底是大汉的疆土,还是蛮邦的封国? 偏偏在这个时候,朝廷上还不愿意先和新任凉州牧破脸…… 为什么?因为比起区区一个凉州牧,区区一个年年赋税都是倒数,贼多乱多早就被视为财政毒药的凉州部,朝堂之上更有不得不除的窃国大贼 又是一天清早,有资格上殿面君的大臣们朝觐了如今的大汉天子刘宏,缓缓列队退出崇德殿。 身为执掌禁军的西园校尉,赵亚龙自然也在崇德殿中占有一席之地。然而每次他一上殿,收获的注目礼也是最多,这些目光里也从来没有多少善意可言。 不过似赵亚龙这等能和魏野谈笑风生的人物,又哪会在意这个? 离了宫门,回望一眼笼罩在朝阳中金碧灿然的洛阳南宫,只是叹了一口气,上了自家官车,自然有大枪府的成员将他保护起来。 被魏野潜入洛阳,在西园校尉府大闹了一场,大枪府花重金请人布下的阵势全毁不说,好好一座府邸也被糟蹋得暂时住不得人了。如今赵亚龙就只好去西园禁军驻地暂住,而大枪府不但要把西园校尉府重新修葺起来,还要挑选上品望舒荷一百本,作为给某个仙术士消气的赔罪礼物。 当然,魏野看重的并非是这些品种退化的望舒荷,而是打算试着栽培出真正的灵药低光荷来,这事就不需要让大枪府知道了。 车马队伍浩浩荡荡地驶过洛阳城中,然而四周的环境却让赵亚龙觉得不对劲,倾耳听去,却是遥遥地有小儿在传唱着童谣: “两个守门,黄衫黑袍,一个看家,身穿红袄。殿上瓦落,河里鬼漂,北邙山无根草……” 所谓黄衫,分明是指的太平道中人,而所谓黑袍,便是北部尉的人马,至于红袄那不就是西园禁军将官的服色?至于后面那“殿上瓦落河里鬼漂”,意思就更加不对,分明是有心人在利用童谣诗谶造势。 这童谣听得赵亚龙面色微微一沉:“都是老魏干的好事,现在这些人有样学样,倒是来得够快” 他一拍车轼,猛喝出声:“先不要去驻地了,掉头,去袁府上这个时候,容不得他们老袁家再看风色,事情还是要早定下来为好” …… ……… 谒者仆射府。 孔璋端坐在书斋里,像一段呆木头。 在他的面前,端坐着一个矮小道人。 这道人看上去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眉眼之间的稚气藏都藏不住,偏偏生得一双寿眉,五绺修髯,看着似少似老,形容古怪之至。 他肩上背着一口冷光滟滟似秋水般明澈的长剑,剑身收在水玉琢成的剑匣中,依稀能见着剑身排列着七点如玉青星,正成北斗七星之形。 若有精擅望气术的方士望去,便见得这古怪道人周身有一股活泼泼的生机涌动,形成一道罡煞悬于头顶,却是一条青鳞大蟒,头生独角,似有自蛇成蛟之相。 孔璋伸出手来,中指上的白玉指环微微闪动异彩,投影出一道光屏,光屏中正见着有人竹冠道服,踏浪而来。随即剑光如火,向着岸边一众人等烧杀而至。 投影至此结束。 那道人却还不满足,又叫孔璋将投影重新又播放了好几遍,方才点了点头:“那火光路子十分纯正,乃是正宗的道门符火之术。然而这等修为,在星界之门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某所修习的雷法,也是道门正宗,要破去此人的符火之术或许差了些,但是要解开皇帝脖子上那个自爆禁制,到不费什么功夫。只是孔叔,咱们也算是多年的交情,我的规矩你想来是知道的,不用咱再多啰嗦吧?” “自然没有问题。”孔璋听着这道人做了肯定,忙点了点头:“你马东华毕竟是离尘宗内门弟子,所修的道法,哪是魏野这种野路子可比?只是比起那姓魏的,太平道留在洛阳的门人……” 听着孔璋这话,这名叫马东华的道人也将脸一沉:“孔叔,我是感激你帮我找到了《金篆玉函》这部推演妙法,才答应出手助你一次。至于太平道的门人,那就不关我事。除非你还拿得出不输于《金篆玉函》的好处,否则,我马东华的身价你可是一清二楚” 孔璋被这道人呵斥一顿,面上倒是丝毫不见动怒,只是点了点头:“再多的好处,我个人是拿不出来了,不过你在这里暂待几日,容我们商量清楚,再谈也不迟。” …… ……… 北宫。濯龙宫 原本濯龙宫是早已被天子刘宏废弃之处,然而自从光和五年宫变之后,这里就另外变了一个模样。 当初扫荡宫中的宦官,总算还在可控范围内,除了那些亲附十常侍的宦者,大部分寻常内宦倒还保下了性命。 至于那些入宫没多久的内使与宫娥,就被甘晚棠聚集到这濯龙宫来,办起了扫盲班。 扫盲班的规矩是先识字,后学此刻开蒙专用的《急就章》。 此刻,便有一声声诵读声,在濯龙宫的池苑之间回荡着: “……坐生患害不足怜,辞穷情得具狱坚。籍受验证记问年,闾里乡县趣辟论。鬼新白粲钳釱髡,不肯谨慎自令然。轮属诏作溪谷山,箛篍起居课后先。斩伐材木斫株根……” “……犯祸事危置对曹,谩訑首慝愁勿聊。缚束脱漏亡命流,攻击劫夺槛车胶。啬夫假佐扶致牢,疻痏保辜吓呼獋。乏兴猥逮诇谅求,辄觉没入檄报留。受赇枉法愤怒仇……” “……谗谀争语相抵触,忧念缓急悍勇独。乃肯省察讽谏读,泾水注渭銜术曲。笔研投筭膏火烛,赖赦救解贬秩禄。邯郸河间沛巴蜀,颍川临淮集课录。依慁污染贪者辱……” 在这些摇头晃脑背诵急就章的内侍宫娥之外,还有一些早已读书习字,勉强算半个读书人的内侍,随着甘晚棠学习经义。 在这些内侍中,有一个看起来颇为文弱的少年,却是鹤立鸡群一般,四周没有一个内侍敢于和他共坐。 甘晚棠手中握着一部太平经的摘抄笔记,端坐讲坛之上,然而开口讲的却不是正牌子太平经义,而是史论:“当初新莽篡权,改国号为新,颁布下种种新政,结果却失败了。于是绿林赤眉纷纷而起,光武皇帝趁势受符命,重立汉统。然而你们知道光武皇帝为何而兴,新莽为何而败?” 这个问题着实犯忌,虽然如今太平道在洛阳,不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差不多有了半个国教的地位。可是这些阉人毕竟为奴为仆多年,而如今甘晚棠与马元义要维持洛阳格局,也不能放开手了鼓动起他们这些奴仆的破坏性,只能是缓缓措手。 不过这个问题也不是向着这些内侍问的,甘晚棠说话的时候,目光就正对着听课的人群中,那个因为小宦官们的退避而分外显眼的文弱少年。 这时,识字班的朗诵声再度传了过来:“……列侯封邑有土臣,积学所致非鬼神。冯翊京兆执治民,廉洁平端抚顺亲。变化迷惑别故新,奸邪并塞皆理驯。更卒归诚自诣因,司农少府国之渊。远取钱谷主平均……” 这少年听着那朗诵声,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神色,站起身来答道:“是因为王莽所学不正,不是先圣的道理。而是以鬼神变诈,欺瞒朝野,所以上天降怒,令光武皇帝受符命,而让王莽死于贼手” 听着这回答,甘晚棠微微地笑了笑,看出了这少年眼底那一点不甘和反逆情绪,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倒也不算错,只是这些理由都太肤浅了些。王莽托古改制,乃便要先有人支持。只凭先圣留在儒门的典籍,这道理或许能说服一些潜心经籍的儒生,却说不了两类人。” 甘晚棠话没说完,少年眼睛一亮,追问道:“女史,你说的是两类什么人?” “王莽井田改制,第一个不答应的,便是天下的世家豪强。王莽要改制井田,田土从何而来,从世家豪强的庄园而来。试想,庄园是世家豪强的私产,怎么会容许王莽强夺了分给世上的百姓?” 听着甘晚棠解说,少年默默地思索了半晌,方才点了点头。 又听得甘晚棠说道:“第二类人,便是天下的百姓。虽然百家之学,大半都将百姓视为下愚之人,可是下愚之人也是懂得最浅显的道理的。王莽改制,百姓可曾得了一丝一毫的好处?百姓得不到好处,那便不会拥护新朝。所以才有绿林赤眉两军起事。所以天下的事情要成功,不得不先确定,谁是你的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对于王莽而言,天下的世家豪强便是他的敌人,只有那些得益于他改制的百姓,才是他的朋友。分不清楚敌我,才是王莽败亡的根子所在……” 甘晚棠话说了一半,这少年懵懵懂懂,似有所悟。然而还不待他继续追问下去,便有一个头戴黄巾的太平道弟子,捧着一封密封的信笺向着甘晚棠赶了过来。 甘晚棠接过书信,大略看了一遍,随即就将书信收起。随后望了望天,轻叹一声:“这盟约说到底,也只是仓促之间,被魏先生强逼着促成。能维持一年时间,也早已出乎我们的意料。既然如今天阴雨将来,鱼鳖都浮出了潭,那么之前的筹划,也该照着布置进行下去。” 说着,她挥了挥手,那些听讲的宦官,听着这差不多是帝王术的讲学,早就不自在得紧了。见着甘晚棠散课,忙不迭地走了一个卷堂大散。 只有那文弱少年,还立在原地,自己喃喃自语:“谁是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敌人?” 他正自言自语间,甘晚棠已经立在了他的面前,手扶着九节青竹杖,低下来身来,认真地望着他:“皇子,想不想随着为师离开洛阳,到冀州地方看一看大汉的民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 第488章 ·莫使东风度玉门(下) 大汉帝国的民间是个什么情形 甘晚棠在对当今天子的长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见惯了这般景色的新任凉州牧征西将军持节督战凉州平乱事的魏野,也正极有汉家商贾风格地,一来一回地跟人杀着价。 “什么什么净光天女妙相成就经所谓净光天女,那不就是武则天在佛门的尊号封店长,这种老尼姑法门,你还是换个人来推销吧。说不定有些男身女心的家伙,还正急需你这部佛门秘典,完成不吃药不做手术,从伪娘变真娘的最佳结果。至于魏某在下我,敬谢不敏” “虽说这部佛门秘典中记载的法门名为净光天女十二品莲台妙相,说起来确实和武则天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但是魏老哥你听兄弟我说一句啊,这也算是上乘的佛门秘法,修至现在劫次第大成之后,于心中现妙法莲华光明境,于身外现十二品莲台妙相,等若道门丹家一脉待诏冲举的阳神显化境界。以老哥如今的修为,不用一年便能直入过去劫四重次第,将皈依相供养相闻法相天女相四重莲台妙相修成后,等若炼就了一尊寄托于外的身外化身,还用得着去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么” “封店长,如果你这里没有什么正经货品可以推荐,直说啊。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吧。” 一句话塞住了封岳后面的话,魏野同时切换了通话频道:“文成公主啊,你的买卖上门了。听铃铛说,你这里刚收购了几枚木仙易鼎丹对对对,是铃铛说的没错。听说你想要给铃铛一枚,助她脱去半妖之身,易换炉鼎转入仙灵血脉知道知道,你被我家铃铛好一通猫拳,诶哟看不出啊,文成公主你还有受虐狂的天赋不说笑了,我知道,木仙易鼎丹俗名仙灵化生果,是木象仙境中才得生成的灵种,有助修道人移转炉鼎,也可寄托分神,炼成身外化身,正合我现下派上用场” “我宁可自己用掉,也不会便宜了你” “太遗憾了”仙术士啧了啧舌,随即将通话频道重新切换回封岳那边:“封店长啊,不好意思,我那个预备役的侄女婿说是有几枚木仙易鼎丹要孝敬长辈。在魏某想来,木仙易鼎丹总比那什么天女妙相化身强些不是就不劳你费心了,咱们下回再见” “稍等一下,魏老哥啊,我刚刚联系了供货商,现在正有限量版本的化身型设备要出货。价格公道,效果还比木仙易鼎丹要强不少,你先看看再说啊” “听起来蛮有意思的拿来我看看。” 陆衍与马腾抱着一卷卷空白帛书来到新任凉州牧公廨的时候,仙术士便拿着一只小小的剪刀,端详不已。而在魏野身后,立着一排四个恍如白木刻成的无面人偶。 随侍魏野身边,自身青羊血脉又渐渐苏醒的当下,陆衍的眼光已经不是当初可比。然而在他的眼中,不论是魏野手中的剪刀,还是身后的四具白木人偶,看着却丝毫没有异样气息,只是这些物件的材质,却是非金非木,大见不凡。 “老师,这是什么” “从一位老友那里买下的人偶,这阴影之剪便是这四具人偶的添头。”一手把着“阴影之剪”,魏野望着那四具人偶,向着自己的两个学生介绍道:“这是化身人偶嗯,说起来,大概可以理解成是偃师之术的一种。如果为师将手指按住人偶的鼻尖,就能将人偶变化成我的样子,人偶内部则是无数智能终端组合模拟成人身骨骼筋肉心脉运作,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为师我的行事,连声音都不会变的。” 魏野介绍得兴致勃勃,然而两个学生却是听得半懂不懂。 仙术士轻声一笑,随即捏个剑诀,猛地在一具白木人偶鼻尖一点。 随着魏野指尖点下,这具白木人偶周身随即有恍如液态的波纹缓缓蔓延至全身,在波纹延展间,繁杂的色彩从人偶的表面延伸出来。从头明则这样写道:“开拓兴利,以剑为犁。在过去的数百年间,对凉州的开发力度依然不足。不论是农业还是手工业,在连续的对外用兵和蛮族叛乱中,都陷入了停滞不前的状态。这使得凉州一地可以作为割据势力的基地,却不足以对外扩张。因此上,发展生产,按兵观衅,才是一条明智之路。” 望着这三个印记,魏野沉默片刻,指尖在光屏上轻轻一点,拖动着道经印记与长剑印记合并到了一起。 随着仙术士的指尖移动,一段新的文字在光屏上浮现出来:“太平道的道法太执着于展露神迹吸引信众上面。而凉州相对东汉其他部州恶劣的自然环境,制约了这里的生产开发。在担任凉州牧期间,由化身人偶代替本人,继续选拔凉州本地有资质的平民进入道兵部队,教授流水线式的简易咒具祭炼法,推广太平贴六甲箭等简易咒具的生产制造,推动当地生产建设的发展,强化道兵部队在凉州军中的比例和作用,并以此作为凉州地区的核心发展方向。” 随着这段话输入完成,魏野手指虚虚在光屏上一弹,顿时一个新的印记浮现出来,它的底端是展开的书卷,而在书卷上方是交叉的长剑与箭矢,一束谷物正立在长剑与箭矢中间。 魏野手向前一推,这个印记随即就没入了化身人偶的眉心之中。 完成了这项基本设定,两个仙术士相视一笑,魏野向着自己的代理人一拱手:“说起来,后面这第一个五年计划便先这么进行吧,有劳你了。” 然而化身人偶望着魏野,却是一板一眼地回答道:“您的一五计划毫无问题。但是有一个技术性问题,需要您在离开之前解决它。我作为军用化身人偶,可以完成各种特种作战任务,但是对于超自然力量,化身人偶不具备学习的能力。” “这个嘛,不用担心。”魏野耸了耸肩,一扬手里的阴影之剪,“不是还有这个” 拿起这把剪刀,魏野向着陆衍与马超笑着说道:“说起来,这件阴影之剪算是件很不靠谱的特殊装置。它的原理是根据一个很吓人的故事而来的。在那个故事里,有位学士通过某种法术将自己的影子切割下来,使得它变成了一种介于影子与活物之间的东西。他就带着自己的影子四方旅行,直到有一天,这位仁兄对一位公主一见钟情。然而在这个时候,影子却变成了学者,反过来将学者变成了影子,取代了学者的身份,迎娶了公主,走上了人生巅峰” 仙术士一面讲古,一面握着阴影之剪走到了化身人偶面前,弯下身去,沿着化身人偶的脚底一面虚虚地开阖着剪刀一面说道:“这把阴影之剪也和那故事里的学者所使用的法术差不多,能够将物体的影子剪下来,化作一种介于阴影和实体之间的东西。而被它剪切下来的人与动物的阴影,也像是受符咒役使的精魄阴魂一类,可以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 “但是”仙术士说到这里,目光森森地在两个学生脸上一转,“被剪下了影子的人,最好确保自己在一刻钟内将影子重新收回来。否则,脱离了人身的影子就会渐渐夺取主人的位格,从介于二次元与三次元之间的虚体生物向着实体生物转化。相对的,原本的影子主人会随之渐渐从三次元降维到二次元,最后影子与主人完成了一次维度倒错,那就是很悲惨的事情了。” 说着魏野环顾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学生,却是极为失望地看见陆衍认真地听着自己讲解阴影之剪的来历,而马超的表情,差不多就是有听没有懂。 “为师我果然没有讲鬼故事的资质。”仙术士悻悻地嘀咕了一句,手中阴影之剪剪下了最后一截化身人偶的影子。随即,一道黑魃魃的虚影从化身人偶的脚下浮起,像一头白日现形的幽灵一般,出现在公廨里。 绕着这具虚浮在空气里的阴影走了一圈,仙术士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那种影子和主人交换维度的案件,一般受害者都是碳基生命体,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多少做些预防措施,也算是给为师的代理人多留一个杀手锏。” 说罢,魏野伸出右手在阴影的身上虚虚地写下一道道火色符文,转眼间,原本是一片黑沉沉的阴影,就被一道道的符文如骨架般撑了起来。 最后浮现而出的,不再是原本那扭曲变形的阴影虚体,而是头戴绛色武弁大冠,身披赤鳞之甲,外罩着烈火飞焰袍的持剑神将。 这尊神将一手持剑,一手持着丹火葫芦,冠头镶着一枚拳大宝珠,珠光间一道离象卦符闪烁无定,正是魏野最擅长的离象神君真形符。 被离象神君真形符入驻的虚体阴影,不再流露出那一股阴涔涔的气息,只是向着仙术士躬身一礼,却是开口出声:“小神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点头受了一礼,向着陆衍说道:“原本的阴影之剪,是将影子从二次元剥离出来,来到了三次元。但同时呢,在二次元便有了一个缺位急需填补。于是失去了影子的三次元生物,便会不由自主地遭受到降维打击,反而使得他在三次元的位格被与他最接近的影子所占据。现在为师我将离象神君真形符加入到影子的虚体当中,等于是将一部分影子重新逼回了它原本的位置,那么随着阴影之剪带来的降维打击,也就被无限期延长了直到这影子中的离象神君真形符消散为止。” 将阴影之剪朝袖囊里一收,仙术士望了一眼自己的化身人偶:“如何,有这尊护法神将协助,是不是就轻松了一些。” 对仙术士的问题,化身人偶只是躬身一礼,随即就在那堆满了各种公文的几案后坐下,一手去过一封公文,一手拈起一支兔毫笔,细细地批阅起公文来。 看着化身人偶已经进入工作状态,魏野也一拍手,自己拎起一个化身人偶就向外走:“好啦,你们两个也把自己的化身人偶留下,别让有心人看出破绽来。这一个,我还要送到你们铃铛姐那里去。记住,别让乌宗元老主簿和凉州刺史府的其他人看出破绽来,不然咱们这趟远门可就又要多花不知多少功夫才能走人啦” 就算魏野这般说,等到紫云降真车悄然无声地腾出凉州刺史府,落在城外驿路上的时候,也早已是星斗满天了。 紫云降真车上挤得满满当当的四个人,连着魏野袖中蓝田玉香盒里的吞水石蟾精,车辕前负责拉车的李大熊,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还是魏野咳嗽了一声:“铃铛,两份临时进入星界之门的观光者申请书,审批下来没有” “观光者临时护照两份,已经入手”司马铃一举手,随即反问道:“叔叔,两栖类宠物输入证书雇佣者暂入星界之门核准证,lhg那边核发了吗” “发下来了,在我这。”魏野一挥手,“还有我这里的携带异种神力进入星界之门隔离检疫报告也已经批准了。” 说着,仙术士轻咳了一声,一道寒气刚涌上来,就被他调用离火之气强压下去,“再闹,我就把这项报告申请作废,让你这点贺兰公的残余神力在进入星界之门的时候净化个干净” 他这里发着狠,司马铃已经替他摊开了竹简式终端,一幅繁杂无比的星图从竹简式终端上浮出。 叔侄俩的声音同时响起: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申请回归东汉光和六年,四分历计时六月十七日晚二十三点,本人定位星象坐标,华盖。”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于东汉光和六年,四分历计时六月十七日晚二十三点十五分,申请回归星界之门,所属住宅区定位星象坐标,青丘。” 随着紫云降真车下降的声响,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搭档,你们总算回来了” 听着这个多日未听见的声音,仙术士微微一笑,跳下紫云降真车。 还不等他站稳脚步,就被那声音的主人一个熊抱:“养伤的这段日子,简直无聊死了。来吧,咱们再好好比划比划” “松手松手要窒息了”一边抱怨,魏野还是轻轻笑了起来,“我看阿茗你小子是没有在太一紫房受够教训,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稳重一点好不好” 魏野一记老魏家家传铁山靠,硬是将面前的冒失鬼连着他的铁箍般双臂震开,一面转过头来,对一脸诧异的陆衍和马超一笑:“小家伙们,欢迎你们来到多元宇宙的中心区域,星界之门” 第489章 水龙吟.序章 第三卷。水龙吟。序章 这里是线性与环状的时间通道。 这里是平行与交叉的空间中枢。 这里是封闭与开放的宇宙门户。 这里也是现实与心象交错的玄妙之城。 一座充满着古希腊风格以大理石巨人像为廊柱的云中神殿伫立在坠毁的星际航母之上,原本提供数百艘战斗飞船降落的宽阔舰桥,被因地制宜地改建成了隶属于云中神殿的广场。 而广场又被后来者们切割划分成为了一个个小小的市集,商贩们自发地聚集在这里,兜售着来自繁星一般难以计算的多元宇宙中的货物。 这些物件式样极多,单就从武器而论,从最古拙的黑曜石打制的祭司匕首,到使用磁场能量凝结成等离子剑刃的绝地光剑,都能从这些路边摊上找到它们的身影。 这些物件来自不同的时空,所依存的基本法则各不相同,如果进入了与它们的诞生地截然不同的环境之内,往往便只有报废一条路。然而在星界之门之中,不论是以何种基本法则为基础的多元宇宙中的产物,在这里都能得到原有法则的支持,得以完整地体现出它们的商品价值。 自然,若是有眼神不好的冒险者,挑选了不适合自己将要前往的时空法则的货品,那往往也只能自认倒霉。 而如何从星界之门多如繁星的路边摊上挑选出适合自己的装备道具,也是验证一位星界冒险者是否老练的试金石 “朋友,我看你身背双剑,是往哪里去?哦,原来是想去艾尔铁诺帝国的镇魔雷峰塔下,一寻日月星三贤者封印的《天魔经》?就我所知,镇魔雷峰塔下的护法禁制分为两重,那彩虹圣壁不过是神圣魔法的一种,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那十方血啮锁,收拢九天阴煞,尽绝方圆生机,很不好对付。不过那个时空,术法之学不兴,十方血啮锁也谈不上什么高明法门,朋友要是能请动仙道高人破阵,不要说是十方血啮锁……” “……我当然不是高人,不过朋友你看我摊子上卖的这太平贴。这虽然是用来包扎伤口的咒术绷带,但是上面所施加的却是再正宗也没有的道门符术,又是用精炼灵砂加工过。朋友你只需要将全身都用这太平贴包裹起来,那十方血啮锁的阴煞气机,便没有侵入之虞。朋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样子看着好像木乃伊?朋友,那镇魔雷峰塔本来就为艾尔铁诺帝国看管,塔下封印的东西,帝国上层更是一清二楚。你既然是去夺宝,藏头遮脸总比明目张胆要好,这可是老哥我的肺腑之言。想当年,我也是风门无冲派的供奉长老,就是因为出私活的时候没有蒙着脸,这才落到今天这个模样……” “喔,我这些太平贴,朋友你都包圆了?相逢即是有缘,这些太平贴,我给你个五折,半卖半送” 一笔生意谈下来,在这处舰桥斜街练摊的中年人极诚恳地笑了笑,头上那顶边角都磨开线的瓦蓝方巾半歪着,本应该垂于脑后的巾带挂到了竹布直裰上。 对着购买自己货物的剑客,这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显得比方才更为客气周道:“朋友,你想去星界之门的中心区?那地方,走路是走不到的,不要说走路,飞行空间转移也都没有用。在星界之门,移动的最快捷法子,还是心中所想,你看自己身后那座巨型方碑,不就是中心区的标志建筑一切皆有可能的方尖碑么?” “之所以叫一切都有可能,这意思浅白,但也清楚。”中年人一指那面高耸入云的巨碑,笑得很是瓮声瓮气,“每当一个时空点离开了它原本的路线,这座碑就要变一个模样,朋友你看,它如今又在变魔术了” 随着中年人的笑声,巨碑上腾涌出熊熊的火焰,火焰中,一座正在燃烧的宫城间,无数的人影正在晃动。 依稀能看见一位头戴武弁大冠身披重甲的武臣,一面护拥着一位脖子上套着铜环的帝王,仓惶奔逃在外。 也能看到,一位寿眉长须的道人正在掐诀步罡的当口,被一方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成了一滩肉酱。 还有远远向北而去的车马,马车上的母子数人面色怆然间,全是对未知命运的畏惧。 而最醒目的,则是在那座燃烧的都城上空,一条虚气凝结的赤鳞之龙,哀号一声,被巨力撕扯,化为一条条蛟首赤蛇,散入四方。 战乱兵戈各种各样的旗帜在火焰中竖立起来,在帅旗上,“汉”字逐渐隐没,“赵”字“曹”字“袁”字……乃至更多没有姓氏,一片纯黄的旗帜,随着火焰散入八方。 在这些旗帜当中,还有一面“魏”字旗高高飘扬,却不知怎的,其他的旗帜都隐隐回避着这面旗帜而走。 被这片火焰与军旗改变了形态的方尖碑上,还有一行文字熠熠生光: “光和六年秋,谒者仆射孔璋联络清流党人,悍然发动了癸亥政变。随后由政变激起了太平道信徒的大起义,东汉都城洛阳因此毁于战火之中。太平道领袖甘晚棠马元义,奉汉灵帝长子刘辩入冀州,于高邑称帝,史称北汉。同年九月,西园校尉赵亚龙奉车都尉袁绍左中郎将曹操谒者仆射孔璋等人,奉汉灵帝刘宏出奔豫州,刘宏亡故于途,众臣乃于谯郡奉汉灵帝幼子刘协为帝,史称南汉。至此,正式拉开了汉末南北对峙军阀割据长期混战的序幕。” 望着方尖碑上的内容,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谁都预想不到的结局啊,那么作为这场历史剧的缔造者,那位稳坐在凉州钓鱼台的人,又是什么样的想法?说不得,这次我李介生真的要厚着脸皮上门去了,只盼着这位老相识能看在大家相识一场的份上,开价稍微低一些吧。” 第490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一) 不论一山一水或者一关一城,乃至一楼一亭,为它们定名的时候,总要有个依据。就像名山必有仙家灵迹,大川适合怀古咏史,关城的名目需要皇帝老儿御赐,楼台亭阁要缺了名士题咏,简直都不好意思见人。 在星界之门,差不多也沿袭了这般传统。譬如魏野在星界之门临时落脚的月华树巷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为有赖一株名为月华树的灵木,也不知道是哪个附庸风雅的家伙移栽入星界之门的。据说月华树花开之时,形如重瓣桃花,在映照月华之时,却是片片花瓣皆如玉质。它的根系深埋地下,则有汇聚五方地气以厚养地脉的灵效。 比起月华树这个略带几分逸气的名字,还有那些在月华树下发生的才子佳人故事,若是将目光放得更远一些,自然还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参观游玩。 当人们走过月华树巷的重重云障迷阵,再越过钢铁王座街上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线条冷硬的蒸汽齿轮和铆钉铁甲,从一座浮空法师城堡大厅的壁炉后面钻过一条隐秘狭窄的矿山通道,横穿过地底伫立在岩浆中的接天古铜门,最后从一座形如哭泣寡妇的巨峰前绕过。在这位哭泣的山女脚下,渡过一大片深黯如黑天鹅绒的眼泪湖,便可以来到一座带着维多利亚时代英伦风格的小镇。 椰壳蟹镇 椰壳蟹是一种生活在热带的大型寄居蟹,它们喜欢背着篮球一样大小的房子,忙碌地爬上椰子树去享用椰汁。但是不管从哪方面看,椰壳蟹镇似乎都和这个词关系不太大。事实上,眼泪湖和椰壳蟹镇最有名的出产是一种外形像黑色小水蛇一般的肉食性蚂蟥,它们有着锋利的六排牙齿和猎犬般的敏锐嗅觉,群体猎食的本能让这些眼泪湖蚂蟥喜欢攻击所有经过眼泪湖还带着野餐篮子的家伙。 说真的,在星界之门,除了生物学研究者和制作魔药的各类工坊,再不会有人喜欢它们。 椰壳蟹镇的建筑都带着古典时代那个著名的不列颠王国特有的青灰色调,看起来就像是用青灰色的砂岩雕琢出来的屋子。只有小镇中央的钟楼略有不同,它是用惨白的雪花石膏修筑起来的。在一片青灰色的墙体当中,这座从没响过的钟楼就显得格外森冷些。 就像每个路过椰壳蟹镇的人第一眼看到它的印象,这地方气候湿冷,常年被一层层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阴霾云层罩着,很难指望它能给这里的居民们一个晴天。 在这地方居住不怎么舒适,差不多就只有阴雨绵绵和阴云密布两个选项,偶尔还会有狂风暴雨来做不客气的访客。就连星界之门那些差不多无孔不入的各式商业协会,一旦听到“椰壳蟹镇”这四个字,都只能是一副大摇其头的模样。 不过可不要误会了什么,椰壳蟹镇虽然看起来冷清又僻静,连便利店都找不到一个,但却不是那种一般会被作为恐怖片背景的废弃小镇。甚至那些仿佛从《福尔摩斯探案集》里冒出来的老房子,都还能看见一些它们的主人近来打理的痕迹 比如一把被砍得崩了刃口的双手斧,刻满了漂亮的花体字,挂在黑色铁栅栏的上面:“访客须知:房主不是正在新战场奋战,那就一定在前往新战场的路上。” 一堆被利刃精准切割过的老炮弹,静静地摆在窗台上,代替了花盆,替房主美化着环境。而占据了这些炮弹花盆的观赏植物,则是一些有着紫色萼片和巨蛇嘴巴的半妖化食人花。 还有的宅院,则显得格外花俏一些,从门柱上装饰的石像鬼到施加了物体活化咒文的狮子门环,再到整个围墙上都被恒定舞光术的魔法喷漆画满了涂鸦: “犬牙大队总队长王秋,吃喝滥赌欠下了3。5个亿,带着他的学姐和小姨子们跑了王秋你不是人我们出生入死给你干了大半年,你不发雇佣金你还我血汗钱” 没错,定居在椰壳蟹镇的人都是货真价实的星界冒险者,更准确地说,在椰壳蟹镇买房置地的,都是再标准也不过的星门雇佣兵。就像椰壳蟹永远背着篮球大的贝壳上树下海到处冒险一样,椰壳蟹镇的居民,也都差不多带着自己全部家当,急匆匆地自一个时空点跳跃到另一个时空点,他们没有长远的计划,能在眼前的生意里捞到多少好处才是重点。 因此上,椰壳蟹镇这里的廉价房就成了星门雇佣兵们的首选。反正对他们而言,这些维多利亚老房子,就只是他们在时空点中转时候暂时的落脚点而已。 在这些临时落脚点里,被疯长的野草与杂树包围着的那座破落洋馆前,倭海棠树上一个个球果正散发着馥郁果香。总是一身大红色战袄的女武士苏澈,成了葡萄灰色的阴霾天空下,唯一一抹亮色。 她跨坐在围墙上,将倭海棠树上一个个已经熟透的鲜黄球果摘下来。 而在围墙下面,刚出师的死灵法师古瑞格斯,正举着一个用巨魔头盔改制成的果篮,接着苏澈抛下的果子。 单手握着这种外皮光滑果肉坚硬而带着浓香的果实,用惯了长戈的女武士就像是站在打谷场上端详劳作成果的老农一般感慨着:“今年的收成不错。” 可惜这种丰收的喜悦,丝毫都没有感染到有着棕黄色长卷发和细瘦手臂的死灵法师古瑞格斯。 没有收获到预料中的回应,让女武士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果实丢到头盔果篮里,她身子一转,轻巧地一个空翻落下地。 “好啦,我知道,虽然获得了地狱之炬法杖,但是你这次的死灵法师等级考核又失败了。不过不要紧,比起大部分正统魔法师学派出身的死灵法师,拉斯玛教团的死灵魔法已经很实用了。” 拍了拍学弟的肩膀,女武士扳着指头数起数:“有些学派的死灵法师,每召唤一具骷髅士兵,需要准备价值二十五个金币的施法材料。单就这些金币,就等于当地一个农场主家庭一年的收入,足够添置一件精制皮甲或者一柄军用长剑的。也就是说,当这些魔法师每使用一次死灵召唤魔法,光花费就可以全副武装起一个见习骑士来。” 说到这里,女武士很是语重心长地把双手搭在了学弟的肩膀上:“不需要施法素材,哪怕只有死老鼠都能施展死灵魔法,没有法术位限制,保持魔力就有续战能力。虽然在魔法花样上没有那些学究派系来得复杂花俏,但是咱们吃雇佣兵这碗饭的,要的就是小古你这样的魔法师啊” 眼看着学弟的一头棕黄头发都像是久旱的韭菜一样蔫吧下去,苏辙扯了扯嘴角,眼珠一转,将左手护腕轻轻一转:“说起来,不就是那些拉斯玛教团的老骨头渣子嫌你的死灵召唤魔法等级低吗?咱们也去雇佣几个偏重正能量属性的施法者,帮你搞一个提升死灵魔法等级的宝贝回来,这样子,我看那些老骨头渣子还有什么话说” “但是我们的身家不够……” “戆啊这种事情怎么能去找同行?那些刚结束游历,又不知道市价行情的学究才是重点” 随着苏澈的护腕转动,一道光屏浮现在这对佣兵组合的眼前。 “最近有哪些返回星界之门的施法者在发布临时组队邀请?” 将这个问题输入进去,红衣女武士面前立刻出现了大片的名单,基本上都是各色的法师徽记与印章,作为那些施法者在星界之门社交网络上的头像。 而这些施法者的临时组队申请也是各种各样: “本小队所驻留的时空点现急需秩序阵营开拓者,只要肯报名,便有开拓骑士爵位和封土送上,包吃住,包收埋” “诚招调查员,假如是战斗能级在五以下的软弱家伙就请关掉这个页面吧。注意:拥有以下技能与专长的人物请不要应征,包括精神过度敏锐的艺术家心灵感应类型的异能者考古学与古籍解读专家。” “战争总在悄无声息间来临,比斯柯迪共和国加雷特狮子团领主国帕斯提亚修公国圣哈尔瓦王国共同举办的弗洛尼尔德大陆全项目战争即将开幕。本人诚挚邀请有志成为勇者的年轻冒险者参加此次大陆全项目战争,请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施法者与武斗家踊跃报名” “发现古代仙府遗迹,诚招志同道合的道友前往进行考古发掘。如有意者,请联系队长韩先生。” 望着这一连串五花八门的临时队伍招募信息,就算老练如苏澈,一时间也有了眼花缭乱之感。然而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信息之间,一个敷衍之极的便在苏澈的操作下不经意地弹了出来,在那个用满盛老酒的青瓷盏当头像的招募信息下,只有一串懒洋洋的留言: “仙术士魏野,正在为添置家具烦恼中,有没有愿意来当导购的兄台?” 望着这条招募信息,女武士难得地卡壳了一下,沉吟片刻,才说道:“这名字怎么听起来好耳熟?” 古瑞格斯连忙替自家学姐提示道:“好像是在我们才去过的那个三国时空点,遇见的仙术士的名字?” “啊,想起来了,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没气派的小官真是可怜的家伙,居然连家具都没有怎么置办,这种穷鬼,又是破邪型道术的专家,说不定正合适咱们的需求” 随着女武士一捶掌心,随即就向着这条招募信息发送了应募信息:“枪与诅咒组合,愿意竭诚为您服务” 第491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二) 月华树巷说是巷子,但论面积,差不多可以圈住大片的青山绿水。 只是那些好山好水,差不多都被这条巷子里不多的住户们,用各种禁阵云障结界给收拢起来,只有云气飘卷间,依稀能给路人留一个“楼阁玲珑五云起,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绰约影子。 老魏家的宅院,在这片住户里算是不怎么起眼,前院的门楼,式样是苏州宅院园林惯用的元宝顶,前院没有照壁,而是以昆山石山为屏,一丛丛九节菖蒲就在昆山石的孔罅间生得恣意张狂。 绕过昆山石山,便是前庭正堂,堂前碧梧葱茏,石子铺成的小路上,酢浆草鸭跖草车前子通泉草们肆无忌惮地爬满了每一个能够让它们扎下根系的地方。还有许多齐膝高的看麦娘与竹节草,也尽力向着人伸展着它们的叶片。 “这些野花比上次回来的时候更茂盛了。” 说着不痛不痒的感想,身为一家之主的魏野坐在石凳上,慢条斯理地拈起一枚盐水豆朝嘴里一丢。 在仙术士刚刚归来的汉灵帝执政末期的光和六年,这时候已经是秋高气爽的日子,凉州牧兼征西将军府,差不多就要被秋收占去全部精力。然而在星界之门,节气永远让人分辨不清,鸭跖草盛开着浅蓝色的小花,车前子长长的花茎笔直地朝着天空。 陆衍和马超,捧着一个满盛着半黄半绿柑橘的丹漆陶盘,恭恭敬敬地放到仙术士面前的石桌上。 “老师,这是我和师弟在后宅树上摘的果子。” “总算是自家地里的出产,阿茗,不要嫌酸,请用啊。” 拿起一个半绿半黄的橘子,何茗露出了被迫啃白菜的狮子才会露出的厌恶表情。 “我可是伤员,老魏你这个小气鬼就拿这种东西招待我?” “我倒是想摆个四个干四个鲜的看盘八个冷八个热的席面,可谁叫魏某宅子里没有厨子呢?不要说厨子一个没有,后灶我去看了,蘑菇倒生了很不少,可以直接改成菌类培育房来用。放着街边买的这点盐水豆不说,就这几个酸橘子,还是我两个学生爬后园那几棵柑橘树上摘来的谁叫你在哪等人不好,非要在我这旧宅子守着?说起来,这些日子尝尽了宦游滋味,我都快忘了在星界之门还置了这么一处产业来着。” 滔滔不绝地堵上了搭档的嘴,仙术从何茗手里拿过那个绿皮柑橘。魏野左手剑诀一转,指尖延展出一道赤线在柑橘周身一环,顿时将这枚老魏家自产的水果削成了八瓣。破开的果肉,被魏野凝成的离火虚剑灼过,恰好封住了柑橘那最容易流出橘汁的破口。 随手把一瓣橘子朝嘴里一丢,魏野不由得眉头一皱:“酸” 在梧桐树上,司马铃轻轻地将一枚枚的五铢钱丢进嘴里,像是嗑瓜子,又像是吃话梅饼,压根懒得去看魏野闲扯淡,目光漫不经心地从远方云气弥漫的山峰轮廓,到根本无人打理的杂草庭园间转来转去。 一抹红影,恰好就在此刻飘入了司马铃的视线当中。 …… ……… 一手提着果篮,苏澈睁大眼睛在月华树巷那一重重云障迷阵间兜着圈子。虽然明知道这些一重套一重的云障迷阵中不会埋伏着什么杀手,但是属于武者的本能还是让女武士不由自主地做出了戒备的反应。 便在她戒备心起的同时,一道圆滚滚的猫儿影子猛地落到了她的面前。 “又见面了,在张掖夜袭叔叔的佣兵大姐头” 随着这声问候,司马铃的身影猛地从云雾间钻了出来,苏澈虽然是久经战阵,不至于被她吓着,手里的果篮还是本能地朝后一收。 司马铃却是没在乎地直接扑了上来,就势将女武士的手臂一揽:“说起来我们家的家长,别的能耐先不去说,得罪人的功夫却实在是一等一的厉害。我还说这次回来星界之门,除了他的搭档,绝对没有新知旧友上门拜访呢。大姐头,快请进” 连请带拖地将苏澈朝着魏宅里拉,司马铃还不忘向着女武士身后的古瑞格斯打招呼:“小古同学对吧,对了,你那支萤石法杖还在不在身上,我对你和你的法杖可是印象深刻哟” 虽然面前的少女一派娇憨可人的模样,但是古瑞格斯一听到她提起自己的海蓝梦魇法杖,还是本能地做出了施放“白骨装甲”咒文的姿势。 还不等司马铃将这对佣兵组合拖回魏宅,昆山石后,某个仙术士就一边咬着酸橘子,一边搭了腔:“天地良心,铃铛你这话说得,你阿叔我的方针一贯是与人为善,绝不惹事。说到底,还是那些上门招惹我的人不对。” “叔叔的话,只听一半都能把人生搭进去啦” “怎么把我说得跟那些卖心灵鸡汤的家伙一样”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魏野已经站起身,迎了出来:“苏姑娘,古瑞格斯先生,张掖一别,久见了。两位上门造访已经很给魏某薄面,还拿着礼物做什么?” 苏澈也算是佣兵行里摸爬滚打不少时日,打蛇随杆上的眼力总是有的,听着魏野打趣,她随即就将手里的果篮朝前一送:“听说魏从事回了星界之门,又有乔迁之喜,我们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一篮木瓜是我们园子里的出产,魏从事可千万不要客气” 听着苏澈仍然喊魏野当初那六百石的杂佐官称,陆衍面上微微一沉,却是没说什么。魏野倒是不客气地将果篮接了过来:“这光皮木瓜可是个好东西,放在书斋里做清供,果香经冬不散,醋泡糖渍炖汤酿酒也算是佳品。我这如今正愁着没有什么像样果子招待好友,苏姑娘这篮木瓜倒是能让魏某张罗出一樽木瓜酒来。阿茗,酒我这里算有了,肉那边就交给你了” 听着魏野越扯越远,苏澈不待魏野与何茗搭档说起相声,连忙出声打断道:“我们听说贵府上刚刚落户,还没有什么家私,所以过来想帮……” “苏姑娘愿意当导购员是吗?”魏野很好脾气地笑了笑,随即将司马铃推到了苏澈面前:“正好我家这个丫头跟着我尽在战场上跑,很久没有享受过逛街购物的乐趣了。那么就麻烦苏姑娘你陪她逛逛街,顺便把我家这两个傻小子一起带上,去星界之门的商业区开开眼界?” 原本是打定主意要和魏野套个关系,再请魏野帮着自家去夺取一件死灵魔法宝物,然而苏澈的盘算到了魏野这里,直接就被打乱成一锅粥。不是说要找导购员帮着添置家具,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带着小丫头傻小子逛街? 苏澈只能把一应客套都省略掉,从怀里抽出一只画轴:“魏从事买家具何必在星界之门这些二道贩子手里挨宰,我这张时空点定位图,刚好可以带着你去添置些个家当,家具书画古董玉器,都是整套” “哦?”魏野听着苏澈解说,饶有兴趣地反问道:“这张定位图什么价?” 听着魏野问价,女武士本能地就报了价格:“通用点券三百五十整。” 还不等苏澈反应过来,魏野已经向她提出了交易申请,冒险者终端之间的转账交易,只消一动念便能操作完成,而苏澈给这张时空点定位图报的这个价钱,还比市面上高出一成左右,怎么说都算是她赚了。 可苏澈等到交易结束,这才一愣谁要给魏野卖这张时空点定位图了?按照自己的计划,不应该是自己带着魏野去添置家当,顺便修复一下和这位魏从事的关系,好请托他跟着自己组个队,去枪与诅咒组合预定的那个地方,帮着古瑞格斯将那件死灵魔法宝物抢到手么? 可现在,却是魏野拿着那张时空点定位图,向着何茗一招手:“刚才还说是有酒无菜,这定位图的地点不就正好是一家好馆子?阿茗,咱们正好沾苏姑娘的光,去这家酒楼喝一杯苏姑娘,我家这些小鬼就麻烦你多照看啦” 说罢,魏野一手拉住何茗,二话不说就将定位图地址输入了竹简式终端,转眼间清光弥漫,人已不见。 在女武士的面前,只有司马铃轻轻地握着自己的冒险者终端,向着苏澈招招手:“虽然叔叔人已经闪了,不过他的钱包我还是能用的,放心放心,我们老魏家不至于坑朋友的钱” 不过此刻的苏澈已经不在乎跑路的魏野,而只在司马铃的冒险者终端上死死盯着不放,在那上面,恰能看到账户主人最近的大宗通用点券收益表: “光和五年秋,张掖羌乱骤起,司隶校尉府兵曹从事魏野亲率义从兵阵斩尸林君,尽诛叛匪,安定地方。此举断去凉州羌乱半臂,使本应席卷西凉的灵帝末年羌乱只局限于张掖以东以此功绩,冒险者魏野获得通用点券七千点。” “光和五年冬,持节督战凉州平羌事谏议大夫魏野率义从兵于番和城迎战叛乱羌军主力,羌军攻城多日不能下。此役,魏野阵斩贼酋多名,一举搓败羌军主力,并于阵前尽诛并州刺史董卓凉州部太守段罔张规等辈。此举,断去西凉军阀董卓天命,并有取而代之的趋势综上所述,冒险者魏野获得通用点券一万九千点。” “光和五年冬,仙术士魏野会同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散人左慈,合力斩落西凉鬼神之长祆教战神巴赫拉姆佛门大鹏尊胜明王贺兰公。至此,仙术士魏野于西凉地区伐山破庙尽灭无道鬼神,合当仙传留名。因此,在太平道于凉州部获得良好传播态势的同时,西域三十六国与凉州部之祆教与佛教传播的兴旺之势,将受到毁灭性打击由此造成的深远影响,令冒险者魏野获得通用点券三万点。” 女武士的目力再好,一时间也不过看见这么几条大头收入而已,却足够她露出自己最讨人喜欢的笑容:“铃铛姑娘,你说吧,想要带大家去什么地方逛逛?我和小古全程奉陪” 第492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三) 星界冒险者们的园子里,正到了果实成熟的时候,岭南地方,却正是早春二月时节。 一匹牙口不轻的劣马载着一个年轻汉子走在道上。 这骑手身量高大,单看骨架也知道是个北客,沿途偶尔有些拾柴挑粪的本地乡人见着这北佬策马前行,都忙不迭让道来。 那北客沿途偶尔也会勒住马头,向着路上行人问路,显然是个头一回到此地的外路客。然而他那一口带着北音的官话,与此地南音碰在一处,就是道地的鸡同鸭讲,大家听着都不大懂。也只能凭着手势比划,慢慢向南而去。 这样行了约摸有十几里地,渐渐离了村镇,上了山道,沿途行人更少,让这骑手连问路的人都找不到一个了。 好在这骑手也是随性,并不是那些行商镖师,倒不急着赶路,只是由着胯下那匹劣马沿路而行。沿途山色秀丽,草木葱茏,与北地风致大不相同,这骑手虽然不大通文墨,见着这般景色也不由得襟怀一畅。 便这般纵马前行,却见得前方又有二人结伴走路,这骑手连忙一策马,向着前面紧赶几步,追上前去,打算问一问路头。 他勒住了马,恰好与那二人彼此打了个照面,却见这两个过路客形貌服色与常人大不相同。 那年长些的路人下颌上蓄着一部短须,眼中隐隐有精光透出,头戴一顶束发竹冠,竹冠后垂着长长飘巾,看着像是个道家装束,却又穿着一袭圆领锦服,有些像是武官的箭衣,只是袖口不曾收窄而已。腰间不曾系着道士所用的吕公绦,却是用一条装着青玉带钩的鞶带束腰,腰间又挂着一条青丝绶带,一个虎头绣囊。 这等装束,若说是道人,却又偏偏显出一派贵官气度,若说是官人,偏偏又在肩上挂着一口竹鞘阔刃的长剑,长剑吞口上镌着一个离卦卦符,看形制不像是正经佩剑,却是道人驱鬼作法的桃木剑。 这道人装束特异,他那伴当也是与众不同,一头半长不短的乱发不曾剃了去,也未在脑后结辫,倒似是个久不剃头的武僧。额上箍着一条一字巾般的发带,正面嵌着一方精铁护额,一身短打衣裳,手中提着一条青钢长棍,看着虽然年少,却是透出一股子精悍劲儿来。 这骑手见得二人形貌,心中暗道:“赵三哥曾经说过,江湖上很多高人奇士都是心念前朝的遗民出身,不甘在鞑子治下做顺民,所以托庇在僧道之中,暗中筹措光复故国的大事。如此说来,这二人便有七八分该是此等人物了。” 想到此处,他连忙向着二人一抱拳道:“二位爷台,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要到佛山镇,却要向哪里走去?” 那竹冠道者听得他问话,也将这骑手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得他不过二十上下,一头浓发不曾结辫子,横七竖八仿佛乱草,满腮胡渣,面色微黑,显得分外粗犷些。只是身上衣裳敝旧,染着一层灰土油泥,再看他身后包袱打成了个长宽条,分明是收着单刀在内,显然是在外闯荡多时的人物。这竹冠道者轻声一笑,也向着他一拱手:“爷台二字实在不敢当,某姓魏,单名一个野字,他姓何,单名一个茗字,也都不是本地土著,只是过路而已。不过朋友若是问路,倒是问对了人,我们也是要向佛山镇去的,这条山道还在连州的狮子岭,那佛山镇还要由此向南走个二百里才到。” 听着魏野指路,又听得他也是一口北音,这骑手也是颇有喜色,向着二人道:“原来是魏道长与何兄弟,在下姓胡,单名一个斐字,遇见二位朋友,倒是运气得很了。既然大家顺道,不如就搭个伴,一道走路如何?” 说罢,胡斐便跳下马来,牵着那马的笼头,便要与二人同行。 见着胡斐下马,魏野目光一转,随即一拉何茗手腕,向着胡斐笑道:“原来是大战商家堡义助太极门赵半山清理门户的胡兄弟。既然胡兄弟要与我们两个同行,脚程可要快着些,不然是跟不上我们的。” 胡斐听着他一口叫破自己来历,以为魏野必是与三哥赵半山熟识之人,不觉又更亲近几分。何况胡家祖上外号飞天狐狸,家传的轻功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本事,还道是魏野心存考校之心,不由得谦谢道:“胡斐这点功夫,哪里帮得上赵三哥的忙?倒是赵三哥对胡斐多有提携啦,魏道长是要与胡斐比脚力吗?” 听着胡斐问话,何茗一拦魏野,却是抢在了前面答道:“胡兄弟,你不要听老魏这妖道瞎说,要比脚力,你怕是比不过他的。老魏他一贯喜欢捉弄人,对付他的鬼点子,还是不要理会最好。” 这算是何茗和魏野相处这么久,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奈何魏野在一旁已经打岔道:“刚才我与阿茗已经议定,今日谁先下得狮子岭,赶到神山镇,今日的酒菜宵夜,就归谁请啦。胡兄弟,这是干系重大之事,你若是囊中羞涩,便请牵着马在后面慢慢走道,让魏某和阿茗先论个胜负高下。” 听着魏野说话,胡斐暗暗一摸身上钱囊,却是只有几百铜钱。然而他一向性情豪阔,却是不肯失了这个面子,暗中道:“若是我输给这道人,只怕会被当作吝啬小气之人。索性我身边还有这匹牲口,论起价钱来也还值得七八两银子,到时候我若赢了这道人,便用这牲口抵账便是。” 将主意打定,胡斐一拱手说道:“道长要和胡斐比脚力,小弟是欢喜得很。只是我这牲口还请何兄弟帮着看顾着些。” 说罢,他将缰绳朝何茗手中一塞,自己当即发足疾行。 见着胡斐施展轻功,魏野微微一哂,负手于背,足尖一顿,顿时身形飘然向前掠去。然而原本凭虚而行的风虎遁诀,却是再难托起身躯腾举而上,却只是滑掠向前,再没有御风踏空的仙家逸气。 魏野当即就明白过来,暗道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苏澈非要拿着这定位图打算蹭个野队,原来这时空点的力量规则偏重于武斗家一系,术法一道在这里十分施展不开。也亏是我修成的道门真气也讲求身中内炼之道,与内功多少有些相似之处,才没有被全然压制住。” 虽说如此,但是胡斐见得他负手掠步,身形飘然欲飞,向前斜掠,一步丈余,几不沾尘,分明是一套再上乘也没有的轻身功夫,不由得大为佩服,心中暗道:“江湖上奇人异士果然处处皆是,这样轻功,比我家传的身法更高妙许多,可见武学一道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永无止境了。” 想到此处,反而激起了胡斐的好胜之心,加快步伐,飞速向前,却是仍然被魏野落在身后数步。两人各自向前,只听得风声呼呼,道旁草木飞快地倒退而过。 如此紧紧咬着追了不下几十里,胡斐内力渐渐不济,就这么被魏野抛了下去,只是胡斐生来便有一股不服输的韧性,仍然是咬定牙关,向着前方追赶下去。 待到胡斐到得那神山镇上,却早已是日落西斜,心中不觉暗暗懊恼,向后望去,却根本不见得何茗牵马的人影。若换了个心思灵活的人物,说不得就要疑神疑鬼,疑心这两人是合伙设局,诈了自己的马匹去。然而胡斐初出茅庐,心地诚实,只是暗自道:“我的家传武功也是博大精深,只是我下的苦功不足,所以却输了人家一筹。今日才知道江湖上果然是藏龙卧虎,日后必要勤修苦练才好。” 他正思忖间,却见一个店伙模样的汉子,正立在镇头,见着胡斐,先是仔细打量一番,方才迎了上来赔笑道:“尊驾是胡爷不是?有一位道爷在小店要了一桌上好席面,正等着胡爷,还请您老人家……” 这话还没有说完,胡斐身一纵,就向着那小二指着的店面而去。 他走近那客栈,却见自己的那匹劣马便被店伙牵着正要送去马厩,那客栈大堂上魏野何茗正坐在桌旁,上面摆着各色按酒果子冷盘热菜,等他到来。 远远见得胡斐,魏野便拊掌笑道:“胡兄弟来得正好,今日该是魏某做东,与胡兄弟多饮几杯” 胡斐虽然输了比试,然而见得魏野行事颇为豪爽,也不觉生出一见如故之心,向着魏野笑道:“魏道长的轻功高明,我胡斐是彻底服气啦” 听着胡斐这般说,何茗已经站起身来,将他一把拉在主位上坐下,瞅了魏野一眼,拍了拍胡斐肩膀:“胡兄弟,下一次老魏再要和你比试,你且不要和他比轻功比剑术,只改成比拳脚,那就轮不到他在这里翘尾巴了” 魏野听着何茗给他漏气,也是一笑:“比拳脚魏某自然不算什么,照我们这样脚程,明日里就到了佛山镇,那佛山五虎门的掌门使得一手好棍法,倒该是阿茗你出头的时候。” 第493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四) 江湖人评价一位武林名宿是不是大侠,标准其实很简单。 武艺高强,能拼能打,固然不可少,但是江湖人捧大侠,谁管你是身负绝世武功还是惊人业艺?你的武艺再高绝,大家也没有平白捧你的义务。所以自古以来,江湖上口碑最好的人物,还是什么聚贤庄归云庄的庄主,当世赛孟尝甘霖惠七省的大豪,别的不说,能让江湖同道时不时上门打秋风的大侠,这实惠处就远远高过什么南帝北丐之流。 可这般豪侠要做起来,没有横跨黑白两道的产业,兼着坐地分赃的地位,又哪里有那么多闲钱撒出去买好? 搞清楚了聚贤庄在绿林道上有多少人情多宽人面,弄清楚了归云庄统帅了江南多少个水贼营寨,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胡斐武艺初成,身上原本有红花会三当家赵半山所赠的一笔金银做盘缠。然而少年初出江湖,只羡慕豪侠中人出手阔绰,他又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见人危难便要舍金散银,这样行事,便是身边带着一座金山也有花光的一日。若不是半道遇上魏野与何茗,说不得就只好起了吃霸王餐做没本钱买卖的打算。 次日一早,胡斐在店伙伺候下,用青盐净了口。那店家也甚是殷勤,早备好烧卖蒸饺肠粉之类岭南点心,连着一大壶永春茶,送入胡斐房中。 自康熙禁海以来,明时江南豪族一手掌控的海商便差不多全数废了去,便是一步步染指南亚东南亚的英法荷兰西班牙的商队,也只能在广州十三行与买办们谈生意。一来二去,广州十三行独占了对外贸易之利,虽然赶不上扬州的盐商山西的晋商,却也使得广州地方富庶远胜它处,使得粤省开始于饮馔上讲求起来。神山镇离着广州不到百里之遥,自然民风也向着广州看齐,格外地讲究口腹之欲。 送上来的点心不过四样,却是荤素威甜,搭配得颇有章法。胡斐是苦出身,也不管什么讲究,只将各样点心吃了个风卷残云,又满饮了一杯永春茶,方才预备出门去找魏野与何茗。 他一踏出房门,早有客栈的掌柜陪着笑过来见礼问安,胡斐也不耐打这些虚文,只是道:“我那魏大哥与何兄弟可起来了?” 那掌柜听着胡斐问话,连忙捧着一个锦囊向他说道:“魏道爷与何大爷一早用了膳,便向佛山镇去了。临走前,魏道爷吩咐小人,说是他们二人久闻佛山镇五虎派的掌门feng老爷使得一手好拳棒,特地要去见识见识,这等事却不好牵连着胡大爷。所以魏道爷特地留下这五十两白银,请胡大爷且在小店盘桓两日,待他们见识了feng老爷的拳棒功夫,再回这里与胡大爷相见。” 听得这掌柜的这般说,胡斐却是面上一急,一把夺过锦囊,一手提起那掌柜的前襟大喝道:“魏大哥与何兄弟是几时走的?” 这掌柜见他相貌粗豪,心知不是什么好路数,只得赔笑道:“魏道爷与何大爷才走了半个时辰,他们也不曾骑马,胡爷现在去追,不要多久,便能赶上。小人这便去叫店伙,将胡爷的马匹牵出来罢” 胡斐暗道:“你们哪里知道我那魏大哥与何兄弟的轻身功夫出神入化,我此刻便是骑马,要赶上他二人也是为难。” 他也不屑与这掌柜的多讲,只是问明了去佛山镇的方向,随即就上了劣马,一夹马腹,急驰而去。 胡斐一路疾驰,清晨出得神山镇,到得佛山镇上,已经是未时过半,早上吃的那些点心早已压不住饥火。这佛山镇乃是广东有名的大镇,有清一朝,佛山铁作名传湖广,又傍着广州城,商旅往来更显得富庶非常。胡斐也无心游赏,心下盘算道:“魏大哥与何兄弟要去寻五虎派较量武艺,拜山投帖子总要讲一讲礼数。我如今饿着肚子,也帮不了他们的忙,不若先寻个地方填饱五脏庙,再去五虎派寻他们不迟。” 主意打定,他见着这佛山镇上店铺鳞次栉比,客栈酒肆食铺开得极多,尤其是十字街口有座坐南朝北的大酒楼,三开间的门面,又高又轩敞,门首高悬着墨地金匾,乃是“英雄楼”三个大字,那三个金字写得方正圆润,显然是极老辣的馆阁体,落款却是广州府同知。胡斐却不知道,广州虽为广东首府,广州府同知却是向来不与广州知府同城,而是分治佛山镇,这英雄楼能请着正五品的广州同知题匾,背后主家的势力不问可知。 胡斐也不管这些事,只是闻着酒楼中一阵阵酒菜香气飘出,心下道:“管它是英雄楼好汉楼,先进去饱了肚子再说。” 他将马拴在楼下系马桩上,挎着包袱便要上楼,不想门口撂高儿迎客的伙计,见着他一身旧衣,边角上都结了一层油泥,不说迎客,倒是将胡斐一拦,扯了个哈哈:“客官着实对不住,鄙店今日已经座满,实在招待不下您老。您瞧对面拐角那有家豆腐房,磨得一手好豆花,白嫩嫩香甜甜,好吃又不贵,您老是不是……” 胡斐见得这酒楼里确实早已客满,座中人物衣饰精洁,大半都是乡绅与富商,觥筹交错,闹攘不堪。只是那酒楼上面,却是寂寂无声。胡斐见这伙计一脸嫌弃,心中不悦道:“这什么英雄楼,原来却是这等势利眼,你不要你胡大爷进门,我却非要吃你一个人仰马翻不可。” 他一指酒楼上面道:“这上面也是你们酒楼的店面,既然下面客满,我去上面吃也是一样。” 听着胡斐要上楼,这伙计面上更急,忙将身一拦,似笑不笑地说道:“大爷且慢,这楼上雅间已经被贵客包了场子,不许闲人上去的。何况大爷这身行头,也着实不合适上去,您且听我一句劝,到那豆腐房……” 他话还没说完,便“诶哟”一声抱着脑袋蹲到地上了,胡斐眼力极好,却是见着一块“马上加官”花样的银锞子正砸在这伙计额头上。那伙计虽然被砸得头上起了肿包,手里却是连忙将这小银锞子攥得紧紧。 这英雄楼里的堂头,恰在此时奔下楼来,见着胡斐就忙作了一揖,赔笑道:“小伙计不识得贵客,胡大爷,您老两位朋友已经在上面等候多时了,您老请” 说罢,这堂头瞪了那撂高迎客的伙计一眼,这伙计知趣,自己将那银锞子送到柜上的蟾口小瓮里去,当下便有帐房先生唱了出来:“魏道爷赏马上加官银锞子二两” 这英雄楼订一桌上好席面,也不过是五两银子,这二两打赏一出,楼下那些食客都是一怔。 乾隆一朝,讲究的便是捞钱,捞钱的道路,不过是官绅两条,所谓富商大贾,若没有个乡绅的地位,也不过是别人口中肉罢了。至于道士僧尼,除了那些大庙观的主持,领着许多庙产,可以安享清福之外,游方僧道便是连在大山门里求当仆役也不可得,真正是乞丐一样的人物。 然而今日见着这个道人,衣锦腰玉,分明非富即贵,却不知是什么路数? 这些乡绅富商窃窃私语间,胡斐也懒得管这许多,自跟着那堂头上了二层雅间,却见满桌水陆八珍杂陈,魏野也不落座,只是临窗远望作世外高人状,只是随着胡斐出现,这位高人就被何茗一把扯了过来。 那堂头十分知趣,自己退了下去,只留了一个煮酒的使女,替这几位贵客温酒。一股淡淡果香从银壶里散出来,却是在煮木瓜酒。 魏野也不再扮高人,拉着胡斐就入了座,笑道:“我果然料得不差,胡兄弟是个仗义汉子,非要来趟为兄这潭浑水不可。想来胡兄弟赶了半日多路,应该也饿了,先用一盅汤,补一补元气。” 说罢,旁边使女便上前来,自暖锅内盛了一碗羹汤,魏野接过,让与胡斐。 那汤色清澈,里面浮着些色泽如玉雪络一般的物事。胡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只觉得入口柔滑,又有一股淡淡清香,微微咀嚼间便化了去。随即一股鲜香之味自舌底生出,余香满口。他道了一声好,顿时将这一小碗羹汤吃了个一干二净。 边上使女见了,含笑道:“贵客,这是鄙店厨头拿手的冬瓜燕窝,用上好山泉滚熟,只用鸡汁蘑菇汁入味,等闲人等是吃不到的,只有真正武林中的大英雄大豪杰,方才有这个口福。可要婢子再为贵客盛上一碗?” 见着这使女上前抖机灵,何茗面色微动,正要开口,魏野一拦身边何茗,淡淡说道:“五虎派的门下,眼力倒是不错。只怕这冬瓜燕窝,也不是这英雄楼的厨子打理,而是feng掌门差了家中的厨头来做的罢。” 听着魏野说破,那使女微微一福道:“魏道爷神目如电,我家老爷最爱与江湖上的英雄豪杰结交。今日听说佛山镇来了两位了不得的人物,心中欢喜得紧,所以特别差我们好生款待贵客,还望几位老爷不要嫌本派简慢了才是。” 这使女说话滴水不漏,胡斐向她望去,却见这女子看似娇弱,然而一举一动皆隐有法度,身上衣裳随着她举手投足丝毫不乱,分明有极高明的功夫在身。 然而魏野看也不看她,只是挥了挥手:“既然酒已经煮好,魏某要在此与两位兄弟叙话,你便下去吧。回去时候,代魏某向feng掌门回话,便道我择日自会登门拜山。” 听着魏野发话,这使女也不多言,又道个万福,方才退下了楼。 见得那使女去得远了,何茗这才瞪了魏野一眼:“这些地头蛇的做派,你是当过地方官的,高高在上不怎么清楚,可我见得还少?你在佛山镇里露了那么一手冒牌轻功,出手又这么阔绰,这五虎派上下八成把你当成是什么道士打扮的独行大盗,所以赶上来巴结一番。他们又是送席面,又是派弟子服侍的,说来说去,不就是告诉你,他们已经有了防范,按照江湖礼数请你一桌席面再送一份盘缠,请你赶紧走路?” 魏野对于何茗的眼刀,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笑了笑,自己持起银壶,斟了一杯刚煮好的木瓜酒喝了,方才一抹嘴说道:“胡斐兄弟不清楚这feng天南的底细,阿茗你这么一大堆说下来,他怎么听得懂?都不要急,坐下来慢慢用饭,这佛山镇的事情,我来说给胡兄弟听。” 说着魏野却是将袖一拂,胡斐虽看不见,何茗却是见着那温酒的红泥火炉中,十余火星随着魏野一拂而起,在这英雄楼的二楼雅间中隐隐排布成一个具体而微的五方烈火阵,隔绝了内外声息。 只是这五方烈火阵到了这个时空中,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武道高人真气外放成气墙的特征,倒让魏野平白多出不少负担,只能趁着胡斐不注意,将几枚还神丹和酒吞服下去。 还神丹落了肚,魏野方才向着窗外一指,说道:“广东地方上,武林门派不多,大半都在这广州佛山一带。这地方靠着广州十三行,码头扛活铁作打铁挖窑烧瓷的苦力,也就不少。这些行当总要雇佣许多青壮劳力,一旦主家苛刻工钱,激起众怒,便有爆发民变之虞。所以不论是码头的工头,还是铁作瓷窑的主家,都要组织子弟打熬筋骨,学艺练武,大都还兼着民团头目的身份。这广东五虎派,原本便是这些佛山地方上的民团头目组建起来,传到feng天南手里,也不过三代而已。” 见胡斐听得认真,魏野又给他布了些菜,方才继续道:“feng天南身为五虎派掌门,一身功夫倒也只能算是江湖上的二流人物。不过广东武林,最重的是财势,其次才是武功,倒让这feng天南占了广东省第一高手的名头。这佛山镇上,feng天南开了这英雄楼,倒不为求财,而是为了招呼广东各地来此的江湖人物。除了这英雄楼,还有那专收江湖人稀罕货物的英雄当铺让江湖人赌钱玩乐的英雄会馆,也都在他的名下。” 胡斐虽然初出江湖,然而他自小四处漂泊,于江湖上的这些门槛,不说精通,也知道个大概,不由说道:“这英雄楼是招待江湖人的地方,想来那英雄当铺英雄会馆,便是绿林道上销赃的所在了。” 被胡斐一口道破,魏野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胡兄弟果然心思灵醒,一点就透。你说得一点不错,这位feng掌门在武林中还有个诨号叫做南霸天,乃是广东省绿林道上头一把交椅。他在广东官场上人情又熟,堪称是最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所以也不用他这位广东民团总教头自己去打家劫舍,只要坐在家里,向着山贼水匪抽头,便是天底下最舒心不过的买卖。” 胡斐听得魏野这般说,不由得面上浮出一丝怒意,说道:“果然是官匪一家,坑害百姓了。” 见着胡斐动怒,魏野只是微笑喝酒,边上何茗却是狠狠地一拍桌子,怒声道:“这时候也不止他南霸天一个号称正道的掌门人是这等德行,只是这南霸天遇见了我,却要让他试试我这根青钢棍的厉害” 听着何茗发狠,胡斐也不由得将身后包袱里的单刀摸出,还未开言,却被魏野伸出手来拦住,随即袖子一拂,撤了五方烈火阵禁制。 随着魏野袖口一拂,胡斐便听得英雄楼下闹闹嚷嚷,不知道多少人流朝这里涌来。 他心中诧异,站起身向着楼下望去,却见一个妇人,一手扯着一个瘦小孩童,一手提着一把菜刀。这妇人身上衣裳虽然洗得褪色,然而倒也还算干净。只是她头发凌乱,不施钗珰,看上去几天没有梳洗一样。她一面走,一面只是向天悲呼大叫:“北帝爷爷为小妇人一家申冤哪” 随着这妇人一声又一声的高叫,四周也不知有多少人被惊动,一个接一个,纷纷跟随上前。 魏野一指那越聚越多的人流,向着何茗和胡斐说道:“魏某理事,最看重的便是一个师出有名。若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若是就这么直接杀上五虎派去,痛快固然是痛快了,然而后续的麻烦却实在太多。所以须得等一个引子,才好发难,你们看,这引子,如今不就送上门来了么?” 说罢,仙术士将杯中木瓜酒一饮而尽,也不走楼梯,就从推开的窗户踏了出去。一面踏出窗外,魏野还不忘招呼何茗与胡斐:“还愣着干什么?这妇人仰天喊冤,想来是要到佛山镇有名的北帝祖庙去神前立誓了。下面闲杂人等围得太多,咱们走楼顶,抄近路,看得清楚,办事也方便” 第494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五) 佛山镇北帝祖庙,自北宋时营建开始,供奉的便是玄天上帝真武祖师。前明正统年间,佛山地方上的士绅,广募善款,将北帝祖庙增修一新,并铸成真武帝君铜胎金身一尊。景泰年间重又增修牌坊殿阁,加御赐匾额为灵应祠。这么几番营建下来,却也将此处修成了一所远近有名的大宫观。 原本佛山人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到祖庙中上香,今日却不是上香的正日子。那祖庙中的庙祝香公,不知道外面闹闹嚷嚷是在做什么,才走出祖庙灵应坊外,便见得一个头发散乱的妇人,一手扯着个孩童,一手提了把菜刀,不知是个什么路数,心下先起了畏惧之心,却让那妇人直闯了进去。 那妇人身后,有大略知道前后情形的街坊,也有佛山镇上的闲人,熙熙攘攘,有的赶上前去要劝解,免得这妇人冲撞了真武祖师,有的却是不住地起哄叫好。 只见人越聚越多,从祖庙大殿直到灵应坊后的锦带池,莫不站得满满当当。那妇人只是立在大殿前面,向着那尊北帝金身胡乱磕了好几个头,随即抬起头来,正对着神像大声道:“北帝爷爷,我这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老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 这妇人说到“吃我吃我”,又自己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随即只是向着地上用力磕头,众人只听着额头撞着地面的声音乱响。 魏野此刻,便坐在北帝祖庙的墙头,目光只在那妇人身上扫来扫去。胡斐看着这情形有些不对,自己跳下了墙,混在人群里面,却听着四周乡民皆是粤省南音,他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发急。 正欲找个会说官话的人问个详细,却听着何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胡兄弟是北人出身,这广东话不好懂是吧?老魏似乎看出些什么名堂来,可我肚子里没那么多绕绕弯,就让我讲给你听。那五虎派的南霸天最近新纳了第七房小妾,想要买了这钟四嫂家的菜园,给他的七姨太太修一座七feng楼。可是这钟四嫂家里只有两亩多的菜地,南霸天买了菜地,这一家老小将来吃什么?” 何茗刚说到这里,却听着魏野的声音又在耳边传来:“胡兄弟,这传音入密的功夫不好使,我看着你边上那个老先生,一口官话倒还讲得利索,你不妨先问他阿茗,你过来,我这边有个新发现,非和你研究一下不可。” 这一打岔,胡斐脑子就更乱了,却见旁边有个半老秀才,一面捋须,一面感慨道:“feng翁这回行事也太过了些,那钟阿四只是不肯卖了菜地,也不曾忤犯feng翁什么。这菜地田土极肥,只要肯下力耕种,维持一家衣食,传诸子孙,总是一份产业。何况feng翁也太仗势欺人了些,如今的地价,连田骨带田皮,一亩地总该有三四十两,他却只肯出五两十两的小钱,便要买了去,这……” 旁边又有个年轻秀才,也是摇头晃脑地道:“要说钟家偷了feng家的鹅,这话也很不对头。天底下便有偷鹅贼,也总不能将鹅毛撒在自己田里,让人找上门来捉贼拿赃。何况feng家不过丢了一只鹅,算起来也只是几百大钱,真定了罪名,依着我大清律例,也只是略施薄惩而已,岂能就这样将钟老四拿入同知衙门,罪名未定,先把嘴巴板子夹棍挨了一个全套?” 这两位秀才相公摇头晃脑地感慨,四周的看客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却是不由得四散开去。只有胡斐,见得这两个秀才讲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走上前去,抱拳道:“听着两位议论,那钟老四必然是被冤枉了,两位相公为什么不去同知衙门里为他分辩几句?” 那年轻秀才见着胡斐衣衫敝旧,像是乡农出身,不由得大皱其眉,将折扇在他面前挥了几挥,像是轰苍蝇一般道:“我辈与那钟阿四非亲非故,有甚可分辩处?何况同知大人明察秋毫,既然判了钟老四受刑,那便是钟老四自有错处,你等乡民只消静待同知衙门日后给个说法便是,却不要混闹,犯了王法” 说着,那两个秀才排开人群,大摇大摆地去了。 听着这话,胡斐胸中气不由得朝上冲,也懒得理会这两个秀才,又朝四处望去,却见一个菜贩模样的汉子缩了头欲朝外走去。胡斐当即大踏步向前,一手擒住这汉子手腕,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顶住他的腰眼,低喝一声:“不要动” 那菜贩被他用匕首硬顶着腰眼,手腕又被擒住,当下脸色就发了白,却听着胡斐喝道:“旁人都在看热闹,唯独你却背身要走,是什么道理?你若不说出个一二来,我这匕首须饶你不得” 这菜贩也不料,此刻竟是祸从天降,只是满头直冒冷汗,他的官话倒还勉强听得入耳,就听他小声道:“好汉不知道,自从feng老爷家丢了鹅,便将钟阿四两个儿子小二小三捉去问话。那小三子才四岁,feng老爷问他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便说吃我吃我。爷台,我们佛山地方,我字鹅字,咬音一样,feng老爷便这般咬定钟阿四偷了他的鹅,丢在同知衙门,打了个臭死。钟家四嫂去探监,却见人都已经迷糊了,只是乱叫不买地,不买地没有偷,没有偷小人便是住在钟家隔壁,见着这一家子,男的下狱,女的如今也有些风魔了,心下不忍,只好先走开去……” 正在这菜贩与胡斐讲话间,却听得那钟四嫂已磕了几十近百个响头,磕得头上破了油皮渗出血来。钟四嫂只是仰头大叫:“北帝爷爷,北帝爷爷,您老大慈大悲,便睁开眼看看哪,这个世道再不让穷人活命了啊我们家老四给拿进牢里,快被打死。feng老爷又一口咬定,是我们家小三子偷吃了他们家的鹅肉了哪小妇人如今想不到别的法子,只有请您老人家替我们娘俩做见证,我们家小三子根本没有偷吃feng老爷的鹅肉啊”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声音却是凄厉犹若鬼哭,明明还是未时,众人却是无端觉得通身发冷,不由自主地离着钟四嫂退后几步。 却见钟四嫂双目透出红光,当下猛地将小三子朝地上一掼,拔开自己儿子身上单衣,一手握紧菜刀就向下猛砍 众人谁也不曾料到,钟四嫂却是突然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众人惊叫间想要向前拦阻,已然无及 便在此刻,一道箭光直射而来,正撞在钟四嫂手中那柄菜刀的刀柄上,这刀本就是生铁打成,又硬又脆,被箭光一撞,登时断成两截。 两道人影恰在此刻落在祖庙大殿之上,正是魏野与何茗。 仙术士站的位置颇为巧妙,正拦在钟四嫂与小三子之间,何茗用了一个擒拿架势,将钟四嫂反架起来。 胡斐此刻也不顾手底的菜贩,忙挤出人群叫道:“魏大哥,亏是你出手及时,却没叫这位大嫂铸下大……” 他一个错字未说出,却见那钟四嫂双眼上翻,眼白处只见得一片片发红,皮肤上一条条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咯咯作响,便是以何茗的力量都险些钳制不住。 胡斐还在诧异间,魏野已经招呼出声:“胡兄弟,你去封了她周身要穴” 这一次,胡斐不用再多吩咐,登时运指如飞,连点钟四嫂通身十几处穴道。 胡斐点穴截脉,魏野目光一冷,挽个剑诀直贯钟四嫂眉心,将一道玄门正宗的清气度了进去。 随着这道清气度入,钟四嫂哼也不哼,就这么软倒下去,全身异状随之渐渐退去。 围观的人见着有人拦住了钟四嫂剖儿腹鸣冤,也都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依然围拢,乐做个看客。 魏野盯着钟四嫂打量上下打量一番,眉头微蹙,却顾不得深思,扬声道:“这祖庙的庙祝何在?” 听着魏野发令,便有一个粗粗挽了个道髻的老儿一个扫帚眉毛的晦气脸汉子,都穿着一件白布短蜈蚣褂,小心翼翼地走上来,与魏野见了礼:“这位道长,小老儿两个便是这祖庙的香公庙祝,伺奉北帝爷爷的香火,敢问可有什么吩咐?” 魏野也不多言,袖子一抖拈出一支笔来,扯过这香公的衣裳便在前襟上草草写了个方子:只有瓜蒌赤豆香豉三味。将药方写毕,魏野拿了一块小银锞子朝这老儿手里一塞:“速速按某的方子煎了药来,余下的银钱,就与老人家扯布做一件道袍。” 这香公得了好处,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分开人群去了。那庙祝却是将目光到处乱晃,想了片刻才道:“既然钟四嫂一时被痰迷了心窍,闹出这么出事来。亏得这位道长热心肠,将她们母子救了下来,想来服了药便好了,这祖庙是北帝爷爷的道场,不是市集,大家索性就散了散了吧。” 听着这庙祝这般说,魏野冷笑一声,不去理会他。旁边胡斐却是一把擒住这庙祝手腕一拧。那庙祝吃疼,顿时不敢再言语,只是将目光不住地四下乱望。 魏野向着这群乡民高声道:“虽然这位钟四嫂行动鲁莽,想着要活剖了儿子来替一家人洗冤。不过既然她在真武帝君驾前赌咒立誓,那便总要完满她的愿心才好,诸位且不要走,且等魏某与她一家做个见证,看看钟阿四一家四口,究竟有没有偷了那feng天南的鹅吃。” 听着魏野这般说,围观的人本来就嫌热闹不够大,一个个都站定了步子,只是想看这锦服道人怎样替钟四嫂明辨冤情。 等不多时,人们便见那香公端着一碗汤药赶了过来,魏野接过汤药,向小三子道:“好孩子,如今想要救你的爸爸妈妈,只有靠你啦。这碗汤药味道不大好,你若怕苦,我给你一粒硬糖含着。”说罢,仙术士将手一翻,掌心便有一粒蜂蜜硬糖,喂给小三子含了,方才叫他将一大碗汤药都喝了下去。 汤药下肚,不多时小三子肚子里便咕嘟作响,让他不由得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这一滩呕吐物中,胃酸气味冲人欲呕,却只有一粒粒的小疙瘩。 魏野向着四周一招手,喝道:“诸位且看个详细,这孩子吐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当下就有好事的人走近看了,向魏野道:“这是田螺肉,不是鹅肉。原来小三子说的不是吃我,也不是吃鹅,而是吃螺” 也有看热闹的外路人,便在那里感慨道:“既然知道钟家孩子没有偷吃鹅肉,想来这家人总算可以洗脱冤屈了。” 又有人道:“既然知道钟阿四被冤枉了,我们街坊四邻,不妨联名具一个保状,先将钟阿四保出来,再论其余。” 听着这些人议论,胡斐也是满脸欢悦,放开那庙祝,向魏野抱拳道:“魏大哥真是足智多谋,一场冤案,就这样被你轻易洗脱了去。若是小弟遇见此事,也只能杀到那五虎派,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而已。” “洗脱?” 魏野意味深长地忘了胡斐一眼,轻声道:“哪里能够洗脱了?此事还不能算完,你且等一等,为兄还有些手尾要先弄个清楚再说。” 一旁何茗已经将钟四嫂扛起,魏野望着那蹭着墙根往外出溜的庙祝,一伸手就将他给拖了回来,冷笑道:“让这真武帝君的道场,少了一件血淋漓的惨事做标榜,怎么我看着你却不怎么高兴?这位钟四嫂既然害了痰迷之症,便该找间客房,让魏某好生诊治诊治。” 如今这庙祝情知撞到铁板,只得领着几人到了殿后客房。 进了客房,魏野与何茗将钟四嫂放在榻上,向胡斐一点头道:“为兄要替这位钟四嫂看诊,只留这庙祝小三子与阿茗打下手便好,也算是为我做个见证。只是胡兄弟你得出些力气,替我守在门口,免得有人冲撞。” 胡斐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出了客房门。 目送着胡斐出门,魏野方才向着躺在床上的钟四嫂说道:“小三子肚里的田螺肉不好消化,原本只要一帖催吐的瓜蒂散,便能真相大白,为什么你却偏偏不顾母子天性,非要剖腹鸣冤不可?便说是乡下妇人没有见识,可是那一把生铁菜刀,分明钝得厉害,便是要剖腹,也非是常人能一下见功的。我却是想不明白,只是一个寻常粗蠢妇人,怎么就值得这么大张旗鼓?” 这番话说出来,那庙祝头上见汗脸色发白,几欲转身就逃,却是被何茗死死按住肩膀,根本动弹不得。 然而随着魏野走近钟四嫂,却见这妇人猛然坐起,双目透出猩红光芒,浑身筋肉痉挛,只是不断重复:“剖开,剖开,剖开小三子的肚子”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却是丝毫不带佛山地方的南音,却是再地道也没有的北地官话,俨然是一个沙哑老头的口吻。 对于此等异象,魏野冷哼一声,手拈剑诀,猛地在钟四嫂眉心点下:“别玩了。身体痉挛口吐白沫说出不一样的口音,很容易就被那些信十字教的蠢货当成恶魔附身对不对?但是” 仙术士中指与拇指一合,之前度入钟四嫂眉心的一点清气,化作缚邪之锁,强蛮地朝外一拉 从钟四嫂的眉心被拖出的,是一只古怪的苍蝇般的虫子。它的头部除了两只泛着绿光的巨大单眼,便是一根根分节的卷须,这些像是蚊子口器一般的卷须有节奏地蠕动着,而它大苍蝇般的身躯上分布着五对腹足,都被细小的黑色触须包裹起来。那些如同线虫般的触须带着隐隐乌光,与它背部退化的紫色膜翅间三角形的光鳞,形成诡异的对比。 “看起来,那个死要钱的女雇佣兵给我们的定位图,指向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啊。” 第495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六) 魏野这化气成锁的手法,是他得了下元太一真形图后,参照青女玄霜真符的封禁之法,自下元太渊宫的六出雪符与洞阳离火之间结合出来。虽然只是运使气机的法门,但其中对气机掌控却可说是巧妙细微,比起魏野初修成道术时候,只是一味用洞阳离火烧过去,更见得精进许多。 可是将这只怪虫从它附体的钟四嫂身上半拖出来,魏野却是眉头一皱:“蛊虫?不对,这玩意不是血肉之躯,而是处于半虚半实之间,反倒近于鬼物,这倒是奇了……” 仙术士还在沉吟,何茗已经开口打了岔:“管它是鬼是怪的,先把这虫子取出来再说,不要你忙着研究这鬼东西,却害了这大嫂的性命。” 听着何茗吐槽,魏野嘿然一笑,从袖口中倾出紫鸦飞火葫芦,对着那怪虫拨开塞子。那怪虫见着客房窗前有几缕阳光,却是吓得吱吱乱叫,只是被魏野用真气困锁得不得动弹,正惶急间,见着紫鸦飞火葫芦口上紫光闪动,生出庞然吸力,它也不辨好歹,自己就拼命朝着葫芦里钻下去。 这怪虫这么肯配合,只听得紫鸦飞火葫芦肚里咕咚一声,便将这怪虫收禁起来。 魏野收了这怪虫,何茗兀自不放心,一记手刀打昏了那庙祝,走上前来替钟四嫂把了把脉象,又看了看她的瞳孔,确定这苦命妇人只是一时昏睡过去,方才放下心来。 他在这里照料钟四嫂,魏野一面托着紫鸦飞火葫芦,向着星门数据库发出了超自然生物鉴定申请,一面又摸出一小块山楂糕来,放到小三子手里,露出一个自认最和善可亲的笑容来:“小三子,叔叔请你吃点心,你给叔叔说说,你妈妈今日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好不好?” 虽然魏野的笑容非常真挚,但小三子只是抓着山楂糕,含混不清地道:“财主老爷……老爷……财主老爷……” “财主老爷?是欺负你爸爸妈妈的财主老爷?” 听着魏野问话,小三子先是点头,又是摇头:“老爷财主老爷。” 魏野听着小三子含混不清的话,沉吟片刻,才说道:“老爷是一个,财主老爷是一个,对是不对?” 这一回,小三子方才点了点头。 魏野拍了拍这孩童的脑袋,让他做到椅子上去,自己展开竹简式终端,打开了数据库里的地图搜索功能。 “嫌疑者,feng天南算一个,嗯,另外一个老爷……佛山镇有五个衙门,除了广州同知署,还有五斗口巡司署游击署和千总署阿茗,你觉得这小家伙说的是哪个衙门的老爷?”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比起来翻地图,我倒是劝老魏你一句,你这个造型就别对着小孩子笑了,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发糖果的怪叔叔一样。” “那对你笑就可以了?” “你笑起来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当然更不可以” “好了先不讨论这个,至于这庙祝,一会再审也来得及,差不多也该把小飞狐叫进来了”仙术士一脚踹开了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庙祝,作势要去开门,却觉得靴尖似乎触着了那庙祝后背一团软肉。 若是平时,这点小事魏野也就随便放过去了,然而此刻他不由得多了个心眼,俯下身去,揭开了那庙祝上身白布褂子,朝着背上看去。 粗看起来,这庙祝的后背既没驼,也没有生肉瘤,,只是在肩胛之间那一截脊椎的地方,不知用什么手法烙着一个异样印记。 仔细观察的话,那像是三条人的腿脚在奔跑的样子,三条腿以顺时针的方向扭曲相连,将外围的圆环恰好等分成三等份。 魏野注视着这个印记,随即取出一束太平贴,将自己的食指包裹住,轻轻地按上了那块烙印着三足印记的皮肤。 就算隔着太平贴,魏野还是能够感觉得到,这块烙着三足印记的皮肤下面只有大块的肉与结缔组织,而那一段脊椎骨,却是不翼而飞,像是凭空从庙祝的身躯中抽走了一样。 望着那个乌青色的印记,仙术士沉默片刻,还是展开了竹简式终端,将整个印记扫描下来,随即联通了身在星界之门的司马铃。 不出意外的,出现在竹简式终端对话光屏上的是一张圆圆的猫脸,细看去,似乎还带着一点可疑的红晕。 “铃铛,你喝酒了?” “没有啊,只是发酵过的梅子汁而已,呼呼哈哈……叔叔我给你讲,这家店做的烤牡蛎相当好吃哦就连小哑巴和孟起都吃得很开心叔叔你记得他家的店名是猫味居,记得点赞给好评对了,这里我还认识了不少同行来着……” “同行指的是法学专家还是猫系生物……算了,在你变成醉猫之前,有个奇怪的印记你帮我查一查,记得跟你在一起的除了苏姑娘还有古瑞格斯这个死灵法师对吧,印记纹章学上面他们应该算是专家,有问题你可以找他一块解决。作为利益交换,我就不追究他们带着你和两个未成年小鬼来泡酒馆这档子事了。” “可是叔叔,神秘学上面你不也是专家来的吗?” “真不巧啊,本人的数据库权限主要侧重在道术系统中,而这个印记怎么看也不是我的专门科。” 一面将这个三条腿的印记传输过去,仙术士按了按眉心,叹息一声:“剩下的情报,还是等这位钟四嫂醒来以后再说吧。” 但是在钟四嫂清醒之前,一个更坏的消息就传到了这座在官面上叫做灵应祠的北帝祖庙之中。 听着这个最新的消息,让魏野脸色一沉:“什么?广东同知衙门把保状退回来了?理由呢?” 带回这个消息的胡斐,只是咬牙:“同知衙门说,广东同知给钟阿四上过刑,便把人押到千总衙门去了。说是拿贼的小案件,犯不着让同知老爷去审,现下人就关押在千总衙门大牢里面” 第496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七) 各式各样的情报纷至沓来,要换了个人,说不得就要闹了个手忙脚乱。 魏野听着同知衙门打官腔,反倒笑起来:“千总衙门总归也是官衙,倒比押在五虎派的私牢里强钟阿四的事,此刻先不必着急,为兄算着钟四嫂的痰症已去,倒是有些话要向她问一问。” 正说话间,外面香公又来叩门道:“道爷,外面feng老爷家遣人来拜。” 听着五虎派又来了人,仙术士略略点头,向着香公吩咐道:“引他们去别间客房,魏某一会就到。” 说罢,魏野向着胡斐一拱手道:“胡兄弟,你与阿茗且在这里护着苦主证人,我先去会会五虎派的人物,看看他们闹得什么玄虚。” 胡斐此刻正觉得豪气满胸,当下就点了点头回道:“小弟省得,还望大哥多加小心才是。” 仙术士微微一笑,向着何茗使个眼色,随即便出了客房。 向前走了不过几十步,便有一个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宝蓝绸袍的青年摇着折扇迎了上来,先将魏野上下打量片刻,随即收拢折扇,向着仙术士一揖道:“这位仙长器宇轩昂,满身道气,令人见而忘俗,想来便是今日到得佛山的魏真人了。我五虎派忝为地主,对仙长招待不周,着实惭愧得很。小子feng一鸣,先向仙长陪个不是。” 听着这口吻,魏野心下有数,知道面前这人就是五虎派掌门feng天南的独子feng一鸣,他连礼都懒得回一个,只是点了点头道:“原来是五虎派的少掌门当面,feng掌门既然知道魏某在此,大家既然是武林同道,为何不来与某相见?” feng一鸣听着魏野这言下之意,分明是自居尊长,压根没有将自己这五虎派少主放在眼里。然而feng家父子在南武林称王称霸,武艺还在其次,更多却是靠得通吃黑白两道的城府手段。feng一鸣久在feng天南身边辅佐庶务,心性城府皆非常人可比,只是笑道:“家父今日得了下面传知,听说真人仙驾光临,颇为欢喜,本该亲来迎接,只是忽有要事缠身,只得先遣小侄来向真人送帖,还望真人恕罪则个。” 依着魏野的相貌,虽然蓄着短须,颇见匪气,依然是面相年少,便比feng一鸣年长也是有限。然而feng一鸣便是这般面不改色地自称小侄,别的不论,只这忍气功夫在这个岁数上便是一等一的难得。 他这番场面话说罢,旁边已有从人捧上一只红木錾银的拜盒,由feng一鸣双手托了奉给魏野。 仙术士接过拜盒,将里面的柬帖取出,只见上面写的是:“教弟天南顿首拜,启上大元宗魏真人云房:素闻高名,缘悭一面。弟知先生乃绝俗之仙客,偶动尘兴,吾忝为地主,此地岂无淮南之雅集?今仙宾远来,朱紫盈门,乃薄具花酌,奉扳清赏,愿候鹤驭早过,恭聆玄谛。是荷,先一日具。” 这柬帖通篇都是秀丽圆润的馆阁体,只有那天南两字,字体粗黑,隐隐有粗手叉脚的武人气味。分明是feng家的清客代笔写成,只有落款才是feng天南本人的笔迹。 魏野似笑非笑地捏着这张柬帖,也不说回帖,只是点了点头道:“魏某闲散之人,籍籍无名,谈何素闻高名不过既然feng掌门有此雅兴,魏某理应奉陪。便请feng公子代魏某传话给feng掌门,明日魏某自会登门拜访。” feng一鸣见魏野收下柬帖,也不多待片刻,只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即告退而出。 他带着从人离开了北帝祖庙,却是向着佛山镇头而去。 魏野望着feng一鸣的去向,轻声说道:“这事情越发不对头了,feng天南要摆鸿门宴,须知他可不是项羽,魏某也不是刘邦那老流氓。胡兄弟,你在我背后看了这么久,有什么想法没有?” 被魏野一口戳破,藏身在树后的胡斐不好意思地站出来道:“大哥好耳力,小弟这点轻功却是瞒你不过。我只是觉得这五虎派上下不是什么好人,怕大哥着了他们的道,所以才……” 一抬手打断了胡斐后面的话,仙术士笑道:“胡兄弟关切魏某安危,魏某岂能不知?胡兄弟家传的轻身功夫也极高明,魏某却有一事要请胡兄弟帮忙。” 说着,魏野却是一伸手,猛地将胡斐背上包袱里的单刀抽出,掂了掂重量点头道:“虽然只是寻常钢刀,不过也合用了。” 说罢,他手挽剑诀在刀锋上一划,一溜火光随指尖一闪即逝。 …… ……… 广东地方,向来有“顺德祠堂南海庙”之说。 顺德地方,大族聚居,彼此以修建祠堂极尽奢华而相攀比。而“南海庙”却是说的佛山地方极好祠奉鬼神,虽然只是一镇之地,各路宫观神祠佛寺,却足有上百余处。 除了供奉北帝的灵应祠祖庙这等大宫观外,又有各路观音庙妈祖庙火神庙普庵祖师庙散在佛山镇各处铺村之间,每年迎神的庙会更是从年头办到年尾,没有一月稍歇。然而便在这样喜好供神的佛山镇,却也有个例外,佛山镇头有一座九头龙王庙,庙里的样式与旁人大不相同,供奉的乃是九个头的广财龙王,另有陀罗尼尊者与多罗观音陪祭,据说乃是宋时一位密教胡僧募化修建而成。 前明天启年间,这座多罗观音庙,被地方官以婬祀名义拆毁,三尊多头怪眼的喇嘛佛也都被打个粉碎。如今这座多罗观音庙,却辗转而成了feng家的产业,龙王庙牌匾也被换成了“英雄会馆”这个黑漆金匾,却成了骰子的净土牌九的道场。原本的神台倒是还在,不过供奉的也早就不是什么怪模怪样的广财龙王,而是换成了粤省赌徒最崇拜的韩王元帅。 这英雄会馆向来是feng家最心腹得用的几个宝官打理,见着少东家前来,为首的宝官姓邝,已经先停了手底动作,排开那一大群黑压压等着开大小的赌徒,过来给feng一鸣打了一个千:“少东家,您可是有日子没来了。今日过来,可得让小人好好伺候伺候” feng一鸣却是不与他说笑,只是喝道:“休得啰嗦,我师父可在不在?我有要紧事,要与他老人家禀报” 第497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八) 见着凤一鸣面上生怒,邝宝官心下惴惴,只得陪着小心,弓着身引了凤一鸣绕过神台,去了这多罗观音庙后殿。% し 后殿比前殿空间更显轩敞,却是空无几人,只在殿上安着一张牌桌,上面摆了骰子、牌九之类赌具。牌桌后面也是一座神台,上面供奉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踏鳌观音。 只是这尊观音像的鳌鱼与别处观音庙的不同,并不是龙首鱼身的摩竭鱼王,而是一头似蛟非蛇的八头怪物。它的整个身躯恰好探入观音的素袍下摆之内,余下七个脑袋,却从观音的袖口中探了出来,张牙伸舌,做了个八臂观音的模样。 虽然这尊观音像只是施了油彩的泥塑,但是每个看见它的人,都能感觉到这尊神像身上似乎带着粘腻潮湿的水汽,甚至可以闻到这尊神像上散发出的深海水藻特有的那种腥气。 就连邝宝官,都不大愿意到这个后殿里来,只有在那些有名的老千跑到英雄会馆里来捞偏门的时候,他们才会把人引到这后殿里来一局。说也奇怪,不管手段怎样高明的老千,到了这后殿里,在这尊踏鳌观音面前,一身千术连一二成都难得使出来。 宝官们干的是聚赌的生意,捞的是偏财,对鬼神之说就比旁人更笃信一点,既然这后殿里有这样灵异,他们一面觉得有了恃仗,一面也不免有些敬而远之的意思。 邝宝官小心翼翼地引着凤一鸣到了后殿上面,打了个躬,倒退着出去了。 默默立在那尊八臂多罗观音面前静待了一刻,凤一鸣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香囊,将里面盛着的物件取了出来。 一个白里泛黄的香盒,一个乌银香印。 摸着那个香盒,感受着那香盒致密油润的手感,让凤一鸣想起了他第一次在师尊的指点下,击杀了那个对自己父亲无理的粤北绿林道上的大豪之后,是怎样用手指将那人的顶骨生生地抓了出来,又是怎样在师尊的指点下,刻成了这个小巧香盒的。 这点追忆,只是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将乌银香印摆在了八臂多罗观音的脚下。这种透花香印,多是供初学香道的雅士或者持戒焚修的修行人使用,将香粉散在香印的透花格子中,再将香印取走,便拓印下了一个香粉聚成的篆香花样。寻常香印的透花格子多是如意、福寿之类吉祥花样,调香的雅士则有诗文、草字、篆书之类讲究,修行人用的香印,则是以莲花、符印、本尊种子字这几类最为贵重。 而要让魏野见到凤一鸣所用的香印,便能一眼认出来,这香印上的透花格子,分明就是在北帝祖庙庙祝的背上出现过的三足法印。 从人头骨香盒中倾出了一些色泽乌黑的香粉,通过乌银香印拓成三足法印,凤一鸣虔诚地合掌默祷片刻,随即点燃了这个三足拓香。 香烟袅袅腾起,在半空中漂浮片刻,却不再朝上升起,而是定格在了略略比凤一鸣稍高一点的地方,丝丝缕缕的烟气盘曲着缓缓勾勒出了一张看起来毫无特色的面孔。 一个刻板的声音响了起来:“一鸣,你急着见为师,有什么事么?” 凤一鸣对着这张烟气勾勒的人脸,却是毕恭毕敬地道:“今日师父赐下的蛊鬼突然没了音信,北帝祖庙中原本安排好那钟四嫂杀子血祭的大事,也突然被一个过路的道士坏了好事。江湖上的僧道,多有许多鬼门道,弟子疑心就是那道士坏了师父的蛊鬼,乱了血祭的布置,只是那道士武功甚高,身边又带着两个伴当,弟子一时间不能将他们一举拿下,只得来向师父讨个主意。” 听着凤一鸣禀报,那张人面只是不理,等他说完了,这张人面才缓缓说道:“那蛊鬼只消用霞芥蜂的幼蛹驯养,便能代代生养无尽,区区一头蛊鬼,又值得什么?你们凤家是这佛山镇头一个豪强,便是一时乱了血祭,回头你再重新张罗也就是了。这广东地方,破产的农夫、寻死的佃户,哪一天不是十个八个,却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好好哄一哄那道士,将花花轿子抬起来请他滚蛋便是。这两日,便是北面来人的时候,也是你们一家的正经大事,你也不要因小失大,免得将来追悔莫及了去吧!” 凤一鸣被这张人面一番数落,只得点头称是,又行了一个礼,方才悻悻地退了下去。 只有那张人面,沉默地绕着神台转了一周,却是不曾散去,反而缓缓向着那尊八臂多罗观音身上笼去。 …… ……… 佛山镇的兴旺发达,差不多都仰赖于广东十三行带来的对外贸易的垄断地位。因此上这座在清时号称“天下四镇之首”的市镇,却偏偏没有正正经经的规划。不管是正五品的广州同知署还是从三品的游击将军署,这一文一武两位大员都只占据了佛山镇的边角地带,反倒是从六品的千总衙门占据了佛山镇中部的彩阳铺这个风水宝地。 如今的佛山人提到彩阳铺,都只知道那是千总衙门的驻地,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在康熙年间,彩阳铺正中心的地标式建筑不是那座千总衙门,而是一座外路人修建的神庙。 名叫彩阳铺天主堂。 饱尝了同知衙门连板子带夹棍的招待,布裤都和伤口粘连到一起的钟阿四也不知道,他如今躺着的这个间牢房,在几十年前,曾经是一个青石砌起来的浅水池子,池子里还曾经竖着一个石雕的十字架。 这就是过去佛山那些皈依十字教的人们行入教礼的受洗礼池,如今留下的唯一遗迹,散发着潮湿、霉烂与*的恶臭。 这个时候,钟阿四并不知道这座衙门几十年的沿革,他只是双手死死地扳住木栏,不断地重复着自从入狱以来自己唯一会说的两句话:“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早把嗓子喊哑了的钟阿四,却发觉有什么甜津津的清凉糖水被人一点点地送进了早已喊叫得嘶哑的喉咙,滋润着受伤的喉管与声带。 一个听起来无比温厚的声音,轻轻地在他的耳边反复响着:“是的,是的,钟阿四兄弟,你没有偷富人的鹅。但是你既然没有犯着这盗窃的罪行,却为什么会被捉进官府里来,受着这般折磨呢?” 为什么?迷迷糊糊间,钟阿四也已经想得痴了,自己一家老老实实,就靠着祖传的两亩半菜园糊口,从没有得罪过人,也没有做什么昧心的事情,怎么却要受这样的冤屈? 对于这个问题,钟阿四想到最后,也只能是归结于那些光头和尚们的说辞:“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冤孽……” 听到“前世”这个词,反倒将那个声音刺激得拔高了许多:“不!因果报应那都是谬论,迷途的羔羊啊,不是因为你前世造了孽,而是因为你也好、凤老爷也好,你们每个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是有罪的。这是无可赦免的大罪,不为你们的善行或恶行而改变,你们的未来,便只有永远的死亡与最后的审判!钟老四,我的兄弟,你只恐惧你目前遭遇的凄惨遭遇,你却不知道,不明白唯一真理的下场是何等悲惨,你如今的境遇,还不到天主降下惩罚的万分之一么?!” “我有罪……” “是的,钟阿四兄弟,你有罪,你的罪行便是你不敬拜天上那永恒的父亲,反倒将恶魔们附身的偶像,那些污秽的邪灵盘踞了作为灵界战争堡垒的偶像当成了真神。你知道么,除了万能的天父,邪灵是无法干预这个世界的,你们每一次的祈祷、每一次的献祭,除了积攒你们自身的罪行……嘿,你在干什么!” 便在这个藏身在监牢中的传教士那一声失控的呐喊声里,在多罗观音庙后殿,最后一缕烟气也渗入了踏鳌观音像的口、眼、鼻之中。 说“渗”或许不大恰当,最后一丝烟气差不多就是被这尊无端带着潮湿气息的观音像直接吸了进去,本应该是泥塑的菩萨面上,一双眼帘满意地眨了眨。紧接着那些泥塑油彩的外壳,开始从那些像手腕一般自观音衣袍间伸出的怪蛟身躯上崩碎开来。 在碎裂的泥屑之下,青灰色带着藻绿哑光的鳞片恣意地从束缚它们的塑像中苏醒过来,而那尊观音原本柔美丰腴的慈悲面容,早已化作了有着深海鱼类特有阔嘴和尖利细牙的恐怖面孔。 一声高分贝的嘶叫声里,这模样古怪的妖物猛然冲破了多罗观音庙的后殿天棚。随着一块块飞溅的碎瓦,它操着完全不是人们习惯听见的陆地生物所能发出的尖利嗓音,向着自殿顶上飞退的一道人影扑杀过去! 而被它紧追不放的人,手中紧握着一口单刀,身法极尽腾挪巧妙,正是尾随着凤一鸣来到多罗观音庙的胡斐。 不过此刻,在胡斐十八年的人生中,最大的念头也不过是:“这个世上居然真的有妖怪!” 第498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九) 菩提生恶相。 章节 佛殿化妖窟。 似蛟又似蛇的八条长长蟒躯,连着八个长牙吐信的怪头,挟着腥臭难闻的恶风,齐齐而动,竟是将胡斐前后左右、上下八方齐齐阻住。 胡斐见得这妖物八条蟒躯来势凶猛,一张张阔嘴中秽气熏人欲呕,心知多半是什么成了气候的毒物,也不敢让自己被这等恶兽咬着,只是将家传的轻功身法施展开来,一面纵身跃起,一面拔刀在手,连出三刀。 这三刀使得极巧,看似由下自上一气斜斩而出,却是分成三路去势,正斩在那异怪三个首先扑到的蟒头之上。 那蛰伏在踏鳌观音像中的异怪并非那些灵智低下的寻常野物,奸狡多疑处甚至不下于那些老奸巨猾的江湖巨寇。只是它仗着原身强悍,几近金铁,外面那一层滑腻鳞甲不但极难受力,更沾染剧毒,寻常江湖好手也等闲伤它不得,若强要近身搏杀,反倒要吃了大亏。 有这层倚仗在,胡斐手中那口单刀就更不在它眼内,只是硬吃了胡斐三刀,余下五个头颅带着长长蟒躯便向着胡斐周身绞杀而来。 胡斐这三刀出得又快又急,乃是胡家刀法中的快刀功夫。大凡剑法刀招,一旦速度快了,往往便难将劲力使足,胡斐自己也未曾指望这三刀建功。然而像他这样久在刀法上浸滛良久的刀客,不出刀则已,一旦出刀,便无虚发之理,竟是全都斩在了蟒头那一双三角怪眼之上。 他这柄单刀虽然刃口也是用精钢打造,然而三刀连斩却是如斩磐石,刀锋转眼就反震而回,只在刀锋与蟒头相触的瞬间,一道红芒离刃而出,顿时就将三只蟒头上的三角怪眼烧穿成了三对黑窟窿! 怪眼被重创,顿时八个蟒头连着那似人非人的鱼面妖姬一同厉声嘶嚎起来,暴怒之下,八条蟒躯齐齐收拢,如章鱼腕足一般托着鱼面妖姬向着胡斐冲来。 而一击建功,胡斐也不欲恋战,使了个鹞子翻天的身法,便自后殿直落到那充作赌坊的前殿滴水檐头之上。 他这里与这头异怪搏杀,闹出来的响动已引得那英雄会馆中的宝官、打手纷纷赶了出来,一面还不忘大呼小叫:“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凤老爷的场子来闹事?!” 不喊不要紧,那异怪三双怪眼都被魏野暗寄在胡斐单刀上的洞阳剑祝烧穿,正在怒极恨极的地步,洞阳剑祝引动的焚邪之力更是不断朝着它眼球后的神经元一路朝着身躯之内攻伐过去。 这个时候,这些替凤家做事的宝官、打手,对这头异怪而言,却是滋补肉身伤损的最好血食。 不待面前这些人看清扑面而来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蟒头已然大张,向着一颗颗人头迎面吞下! 若是蟒蛇吞食猎物,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是将嘴张得老大,一口口生吞下去。若是旁边还有人及时施救,还有三四分蟒口逃生的运气。然而这异怪的蟒头咬住了人,却是瞬间就有一股毒液从咽喉中涌了上来,将这几个宝官、打手溶解殆尽! 这毒液消骨蚀肉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那几个倒霉鬼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就此化作一滩大补活血汤,进了这异怪的肚肠。 而在那充作赌坊的前殿,一众宝官里为首的那个邝宝官还一手按着骰盅,大声招呼着赌客们:“买大还是买小,这一注马上就要开啦!” 眼见着这些赌棍都押在了小上面,他揭盅的瞬间小指在盅壁上一弹,便将一个骰子从一点弹成了四点。 他正喜滋滋地揭开骰盅,却正在此刻,身后神台上那一座左手持骰子,右手捧牌九,脚下还踏着元宝金砖的韩王元帅像,却是猛然身首分离,一条怪蟒便从神像胸口直窜而出。邝宝官尚不知后背有什么动静,一颗蟒头便已经从他的胸口直窜而出,这人至死无觉,尚在大声呼喝:“四、五、五,十四点大……大……大……” 四周赌徒乍见如此怪相,一时间也不由得全数怔住,只有几个输得就差脱裤子的货色,却是胆大不要命地一把卷起桌上赌注转身就要跑。 可是那异怪为了压制身内洞阳剑祝焚邪之力,正是需要血食滋补之时,哪容得这些“补药”离开?八个蟒头,一起冲出,扯碎了前殿神台神帐,也不辨肥瘦,只是大肆吞噬不停!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人在乎赌本了,所有的人只是抱头尖叫,满地乱跑! 若是他们不乱,说不得还有几分救星照命,这一乱,好几个人一起朝着殿外狂奔,却是一起卡在了门槛上。却是让那八个蟒头一卷而下,吃了个尽兴! 胡斐此刻已从殿上跳下,见着那怪物在英雄会馆中尽情吞噬赌客,他怒喝一声,单刀连卷,几刀斩开殿门,总算有些命大的货色勉勉强强手脚并用,从那已成魔窟的英雄会馆中逃了出来。 方才吃了胡斐手中单刀的亏,这怪物见着胡斐倒也不敢主动进攻。倒是胡斐胆气大壮,大喝一声,将胡家刀法施展开来,正欲冲杀进去,却听得耳畔传来一个熟悉声音:“胡兄弟,这妖物单凭你一人可是收拾不下,我们兄弟两个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间,却见魏野负手而立,旁边何茗却是提着一大壶无羽铁箭,向着胡斐猛地一抛:“胡兄弟,接箭!” 何茗这边抛出箭壶,胡斐那边随即将身一跃,将这一大壶箭接了个正着。 箭壶中的铁箭都是通体用铁铸成,箭杆之上隐隐还能看见镌刻着一道道符文。胡斐抓着箭壶,魏野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望着那头恍如章鱼一般,半身是八条怪蟒,半截是鱼面妖姬的怪物,正色说道:“胡兄弟,这妖物的要害不在那八条蟒蛇那里,不知道你来南方,吃过墨鱼没有?墨鱼的要害是在头颅之中,单是削断它的脚爪,却是根本不痛不痒。这东西的模样,便和墨鱼差不太多,想来要害也是一样。我这一壶六甲箭虽然都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但是倒对这类毒物颇有灵效,就麻烦你用发暗器的重手法,将这怪物八只蟒躯牵制住,待我来取它性命!” 说着,魏野又是低喝一声:“阿茗,替我和胡兄弟守好后路,不要让那些不知轻重的货色擅闯过来!” “什么人都不许过来?那要是佛山镇的官兵呢?” “你的青钢棍还在不在手里?敢过线一步,打断他们三条腿!” 撂下这句话,仙术士肩头一晃,桃千金猛然出鞘,胡斐见着魏野拔出一口色做绀紫的桃木阔剑在手,不由将手中单刀捧了过来说道:“魏大哥你的宝剑,驱邪杀鬼必然是胜过小弟这口单刀,可是这妖怪的身子坚硬如铁,只怕魏大哥的宝剑却是它难伤分毫,不若先将小弟我的单刀拿去使唤。” 魏野微微一笑,还待推辞,却见佛山镇上居民被这英雄会馆的变动惊动,不知有多少人撂下手里活计都跑出来看热闹。提着茶壶的茶房、抱着算盘的帐房,推着货车的小贩,都被惊动过来,更有一队穿着号衣的清兵,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喝骂道:“什么人,在凤老爷的英雄会馆这里闹攘,小心犯到兄弟们手里,一百五十斤的大枷,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几个兵士狠话还不曾放完,人已经挤到了人群前面,却正对上何茗。 身为太平道洛阳分坛头号斗将,何茗哪会理会这个?只是走上前去,一个蟠龙势横扫过去,顿时就将这些绿营兵扫了个大马趴。 他走近前去,一脚踏在为首那个小军官身上,大喝一声:“我两个兄弟在这里捉妖,谁敢上前添乱,这几个废物点心就是他的榜样!” 第499章 ·高秋酒熟雪浮瓮(十) 便在何茗一棍扫翻一队清兵的当口,仙术士拍了拍胡斐肩膀,道一声:“胡兄弟,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 说话间,他足下猛然一踏地面,风起如虎吼,身形恰在此刻腾起数丈。那八条蟒躯吞噬了整个英雄会馆的宝官打手,连赌客也被它吞食了大半。虽然侵入它身躯之内的焚邪之力仍然不断沿着血脉攻伐而入,但凭着吞噬了几十人的血肉精元,一时间气血浑厚,倒是不畏魏野这一点暗手。见着魏野腾身而起,八条怪蟒同时扬起头颅,露出狰狞神色,直啮而上 魏野面色淡然,身形随着引力下坠的瞬间,靴尖一点离着自己最近的蟒头,虎啸之音再起 风虎遁诀发动间,虽然不能御风而行,反冲之力还是托着仙术士再度腾空丈余,而那稀里糊涂做了踏板的蟒头却是猛地朝下一坠。 一上一下之间,魏野手中桃千金横拍而出,正砸在另一只蟒头的颌骨关节处,那蟒头硬吃魏野一剑,洞阳剑祝十六字符令随即一闪而烙上蟒躯,疼得这蟒头一声尖啸,朝后而退。 便在这只蟒头受创同时,魏野身侧腥风又至 不待仙术士回身,魏野腕子一翻,桃千金已然变拍为捶,剑首在前,剑锋在后,狠狠砸上了巨蟒鼻尖。 一来一往,剑式巧妙,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符令,更是沿着桃千金斩破之处,直贯蛇身。 此等轻功,飘然若步虚蹈空,那手剑法,大开大阖,转眼间便连伤三条蟒躯,更于沉雄之中尽显招式巧妙。不但那些闻声而来的乡民大声喝彩,就连被何茗打翻了撂成一堆的官兵,也是看得傻了眼。 胡斐望着魏野独斗这头恶怪,他自小被平四叔带着闯荡江湖,又曾见识过商家堡的八卦刀八卦掌,太极门的南北二宗太极拳,于武学一道的眼界上更是远胜寻常江湖人,不由得也看得有些目眩之感,心中道:“魏大哥这身轻功出神入化,简直算得上天下第一啦。他这套剑法看似大开大阖,不很高明,可是一招一式都简洁精到得很,使出来既没有多一分力,也没有少一分力,只有快稳准三字,出手必然见血,这样的剑法只有真正老于厮杀场的人物,才练得出。胡斐啊胡斐,你到底年纪轻,见识少,把天下的高手都看得浅啦。” 他在这里感慨,何茗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魏的墨子剑,你什么时候想看,叫他再耍一趟就是了,先打掉这些个蛇头要紧” 何茗这里一提醒,胡斐方才想起魏野方才的嘱托,他不由得微微红了脸,手中抄起三支六甲箭,手一抬便是一贯连珠般,化作一条乌光瞄准了一只蟒头直射而上。 见着胡斐掷箭助阵,魏野身形恰在此刻又向下一落,余下五个蟒头同时向着他狠咬过来。魏野却是硬在半空将身一转,剑锋全行刀路,朝下一劈间,火光闪动,离着他最近的那只蟒头竟被一斩断头,余势不歇,倒飞而出 也在此刻,胡斐打出的三支六甲箭正撞在另一只蟒头的颈部三寸处,三支六甲箭连成一线,一支接一支,头尾相连,竟是狠狠钉在一起,将这只蟒头打穿了不说,余势更是将这只蟒头带得一偏。 魏野觑准这个机会,道一声:“好漂亮的暗器手法”身形瞬转,却是单脚踏上了这只被六甲箭贯穿的蟒蟒,沿着蛇躯,如行冰面,疾掠下而下 虽然半数蟒头都被魏野与胡斐重创,却还有数个蟒头无伤无损,见着魏野掠下,纷纷调转头颅,向着魏野狠狠张口咬来。 仙术士下掠的速度虽然迅捷非常,但是也抵不过蟒头行动如风,一转眼就快要追上了面前这个竹冠道服的敌人。 而在此刻,魏野离着那隐为八条蟒躯神经中枢的鱼面妖姬,也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再进半步,便能一剑将这妖物了账。 然而若是如此行事,却不免被身后追啮而至的蟒头咬个正着。胡斐虽然是北人出身,也知道蛇性刚强,断头一时也不会死,何况还是这样的妖物。 那么这一剑,究竟斩还是不斩 胡斐替魏野设身处地想到此处,不由得都感到一时踌躇。 然而此刻,魏野却浑然没有出剑之意,就在逼近鱼面妖姬的瞬间,他的身形猛然顿住,又在瞬间朝上一提数丈,那追咬而来的蟒头却是丝毫来不及改道,就在魏野顿住的瞬间,猛地咬了下去 一阵尖利得几乎要撕裂鼓膜的惨叫声,顿时铺天盖地而起 数个蛇头同时撕咬而下,却是将那鱼面妖姬撕成数段,蛇口中猛然吐涌而出的毒液,转眼间就将这鱼面妖姬皮肉腐尸大半,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骨骼,还在蟒口中挣扎不停 那些围拢过来的乡民,原本只道是看人捉妖,根本不明前因后果,只是贪看热闹。那鱼面妖姬先前吞噬英雄会馆中的宝官赌徒又啃吃的太彻底,除了几个勉强逃了出来,又吓到神智发昏的家伙,谁也没看见什么可怖景象。只见着一个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的道人翩然如仙,仗剑与一条不知九头还是八头的怪蛇厮杀在一处,大家就全当是提前看了一场社戏而已。 然而此刻见着那巨蛇撕咬血骨的模样,他们方才隐约想明白些,这却不是做戏,而是真正妖怪 也不知是谁怪叫一声,转身欲逃,却是引动了更多人的惊恐,许多人手里提的包裹菜篮都不管不顾,只是要跑 便在此刻,一道声音冷笑一声响起:“看完了热闹还想跑世上哪有这么刺激的便宜事儿阿茗,你去前头拦着,胡兄弟,你在后面点穴,这乱挤乱踩不知道要枉送几条性命阿茗,打断脚还是敲闷棍,这轻重你自己拿捏” “老魏你这个坑货,为什么得罪人的事情都由我做” 虽然口上抱怨,何茗身形瞬动,踏着前面发足狂奔的人群头得厉害,只得前面带路,魏野也不理会那些巡检司的壮班,向何茗与胡斐道声:“且在北帝祖庙等我。” 随即一撩道服下摆,由着那班头领路向同知衙门去了 第500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一) 号称“天下四镇,佛山独富”的佛山镇,地方上商人多,店铺也多。同样的,商人多了牙人就多,店铺多了土棍就多,牙人与土棍勾结在一处,刑名案件想不多都不成了。 原本佛山镇算是南海县所辖,但是这地方南来北往的富商大贾比比皆是,本地的乡绅更是坐地抽头,练拳起团。任是南面北面的商帮,跑码头卖解的把式,到了地头,先要上门拜码头,要是在本地起了生意,每月的孝敬更是从不可少,真是说黑不黑,说白也不白。 有这些“乡贤”们领头,佛山镇上的偷儿骗子手碰瓷的拍花子的摆仙人跳的,更是层出不穷,就差再来个做人肉馒头的,就能凑一个小梁山出来。区区一个七品的南海县,对上这龙蛇混杂的佛山镇,便想管都没处管去,最后还是雍正年间增设广州府佛山同知一职,常驻此地,才算是稍稍安靖一些。 如今在任上的这位佛山同知姓李名瑞麟,正正经经的二甲进士出身,祖父在雍正朝放过一任礼部侍郎,还与三朝元老身为乾隆“帝师”的朱轼结了儿女亲家。 按说这样的家世,又是科举正途出身,李大同知本应该是官运亨通才是。要按照前明时候,二甲进士出身的李瑞麟便是先为言官,后历华选,一路从清要京官地位上走下去。然而有清一朝,除了雍正这位从骨子里带着汉家性情的爱新觉罗家异类,大家有志一同地便是秉着满汉大防的戒律,防这些头上心里都拖着金钱鼠尾的汉臣如防贼一样。 这其中,年号乾隆的爱新觉罗弘历对汉臣的疑心病尤其深重,倒是不愧他这位古往今来第一文字狱缔造者的名声。乾隆一朝,不论是中枢的军机处还是地方督抚,紧要位置一概是满洲亲贵担任,至于雍正一朝留下的些许汉臣势力,这些年差不多给乾隆清扫一空。而李瑞麟么,正好在乾隆眼里便属于此等抱团汉臣小团体的余孽,早早就给打入另册,容他在广东富庶之地做几任百里侯,已经是看在死去的老师朱轼面子上,分外地皇恩浩荡了。 李大同知自从乾隆二十九年外放南海县知县以来,也曾经是以前朝名臣自比,使出浑身解数来,连着三回考绩都是中上之评,要换了别的知县,早就该升官开实缺了,倒是李大同知硬是在南海县一呆四任,连两广巡抚都觉得有些看不过去,方才保举他改任佛山同知正七品升任正五品,地方倒是离得够近,出了南海县衙,走不上几里地,就是佛山同知的辖区。 到了这个份上,李大同知反倒格外地看开了些,佛山镇富庶之地,不用费心思捞钱,只是逢年过节全家生辰一类常例钱便收到手软。有着佛山地界乡绅们的热心报效,地方官不修衙门的旧例李大同知也不顾了,将佛山同知署好生地修葺一番不说,还将后衙辟出一个极好的花园,很是开了几场诗会。 至于刑名防务粮谷等等佛山同知伸得上手的庶务,李大同知破天荒地在幕下雇了十个绍兴老夫子,自己一概撒手不管,倒是颇有政简刑清的古循吏之风。 就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当口,李瑞麟却是一身青衣小帽,像个寻常乡居的举人一般,正和最得用的一个师爷正以手谈为乐,一条大龙正是陷入重围左突右冲时候,听着门房来报有个道人求见,他却是一笑:“黄冠羽流,也有银子来喂饱你们这些收门包的了?想来也是个妙人,也罢,顾兄你代本官去见一见他,若是谈吐有趣,结个善缘未尝不可,若是面目可憎,某却没有那么多善财舍于佛老之徒” 说着他一伸手,就势拂乱了枰上棋局。 顾老夫子也不为意,亲自去到前衙礼房去见那道人。李大同知却是坐在亭中,轻轻哼起了弋阳腔。 然而那顾老夫子去不多久,却是神色凝重地退了回来,手上捧着一张禀帖。 李大同知不知何意,接过来一看,却道:“这字虽然工整,但下笔却是平常,不知那道人胡写了什么在上头。” 他随意望了一眼,却见上面连一句乡下人“万福金安”的吉祥话都没有,只一行字森然入眼:“佛山镇邪教为祸,当生民乱,望老父母姑念乾隆三十三年妖党案之事为鉴。” 乾隆一朝,最怕的就是有人借宗教名义谋叛,雍正还有几分谈禅论道的文人雅兴,乾隆却是从骨子里就带着过度的敏感防备心理。除了那些排场奢华又远在蒙古青藏的密宗喇嘛,乾隆对汉地的道士僧人,永远抱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大抵在这位皇帝眼里,蒙藏的喇嘛还算是自己人,道士和尚却多是汉人,满洲亲贵不管是与文士唱和,还是与僧道交往,都会触及他心底最敏感的那条警戒线。 要是有人假托神佛聚集百姓,先不管有没有谋叛之心,只是“聚集百姓”四个字,便该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乾隆三十三年,不过是浙江民间有了些流言,说是有些游方和尚与乞丐会剪掉路人的辫子勾魂拍花子,闹出了些小案子。原本这种愚夫愚妇传播起来的谣言,哪年不是得有好几条?地方官出个告示,再枷上几号嘴巴没门的造谣党,转眼就能消弭于无形。然而事情到了乾隆这里,总不乏小题大做的精神,特别是“剪辫子”这事本身就触痛了乾隆心中那条敏感的名叫“满汉大防”的神经,于是下旨十三省督抚从重从严督办此案。结果,原本只是在浙江乡下风传的谣言,随着各地督抚奉旨办大案,顿时闹得大江南北一阵惶恐不安,到处传说着有妖人勾魂,不知闹出多少事情来。 结果一年过去,游方和尚和乞丐抓了不少,那些传说中会作法害人的妖党却是一个没抓着,而军机处大学士们最后审案的结论,所谓妖党,不过是和尚乞丐们受刑不过,编造出来的子虚乌有的故事。最后只能是乾隆自己捂着脸下旨,停止追查妖党案,顺道将所有办案不力的知县知府之类地方官统统以“查案不力”的罪名贬官去职,为老佛爷挽回一点脸面。 一想起这荒唐透顶的妖党案,还有这妖党案后摘掉了多少顶子,李瑞麟便再也不能摆出大隐于官的洒脱模样来,只是催促顾老夫子:“顾兄,此等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查个清楚顾兄你去问那出首的道人,还知道些什么,得了详情,差人回报我,本官亲自调令本地军马去剿了这股教匪一定要快着些动手,如此还见得是有功无过,慢了一步,只怕我都要担着不小的干系” 第501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二) 这一次,顾老夫子去了很久方才回来。 李瑞麟也把几年来在佛山同知任上的散淡气味收拾起来,换了公服在书房中静候。一见着顾老夫子,李大同知便拉着他的手坐下,为官的雍容气度也不讲了,只是一连声地问:“顾兄此回倒是让我好等,想来已经在事情前后关窍厘清了?有什么章程,也不要下笔拟文了,先给兄弟说一说,让我定一定心” 他和顾老夫子是多年的知交,宾主相得之外,这位老于幕下的绍兴师爷非但刑名钱粮上很有干才,更是官场上的老练人,在李瑞麟幕下颇有智囊之目。到了紧要时候,不靠着顾老夫子拿主意,还能靠谁? 李大同知这里不住催促,顾老夫子面色却是不如方才出去时候那么自然,反而青里透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听着李瑞麟催促,他先是抬起袖子揩了楷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斟酌了一下才说道:“事情倒是明白得很,这佛山镇上的确有人私祭邪神,只是事情太过骇人听闻,却非寻常聚众烧香的教匪可比。东翁可知,镇头那座英雄会馆?” “名为会馆,说到底还不是feng家私设的赌坊罢了……嗯,莫非?” “那会馆地下冲出一条半人半蛇的九头怪物,闹出许多人命来。如今大堆尸首便在那会馆地基上摆着,出首的魏道士便是见证,要控告的也是feng天南一家尊奉邪教,造蛊毒杀人。事情明白无误,那怪蛇毒气极重,便看守兵丁也有数人受了余毒之害,我已经遣人去巡检司调人马,将英雄会馆圈禁起来,不许民人近前聚观。至于feng天南,他父子身上有着武举身份,党徒甚多,这个……” 顾老夫子这般说,李瑞麟听了也是头疼,他每月的例规当中,feng家英雄会馆英雄当铺的抽头孝敬都极为丰富,自己更是给feng天南的英雄楼题了匾。这样势大财雄的地头蛇,又以团练身份立了个五虎派,真要闹起事来,只怕单靠佛山镇的巡检和游击人马,未必能一举剿灭。若是乱事扩大,第一个倒霉的,还不就是他这个佛山同知? 轻轻一捻胡子,李瑞麟突然说道:“出首告发feng家的,是个道人?” 听着李瑞麟这样发问,在这位东家幕下主持多年庶务的顾老夫子还不明白李瑞麟的想法?只是摇头道:“东翁是说,魏道士在英雄会馆中施造蛊毒,嫁祸feng天南?若那魏道士是个游方募化的乞丐,我何妨便将罪名着落在他的头上?可在下游幕多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却委实没有见过这样锦衣玉带的道人。听班头禀报,这道人武艺高绝,不在那feng天南父子之下,这样的武人身份地位都不是寻常僧道可比,又岂是易与之辈?弄不清他的来历,一旦惹出事端,只怕后患也自不小。” 顾老夫子这边劝说,李瑞麟忽然说道:“顾兄是说,那道人服饰华贵,不似寻常僧道?顾兄雅善鉴人之道,他的音容如何,还请顾兄细细地说说。” 这一问,顾老夫子也是认真起来,仔细回忆道:“此倒也是个奇人,神气清若含珠,容貌整秀,眉彩如剑,须亮银光,天生一副贵骨,不像是黄冠之流。我见他坐止自如,问答随意,疏懒之中别有健举豪壮之态,顾某游幕多年,所见贵相多矣,却当以此人为第一。” 李瑞麟不想与顾老夫子讲论湘人之道,只是追问道:“此人口音,是南是北?” “略带北音。” 听着这个答案,李瑞麟反倒沉默下来,半晌之后,方才对顾老夫子道:“明日写个帖子,请他到后衙一叙。” 且不论佛山同知署里这些忙乱与计议,五虎派掌门人feng天南的府邸里,也是一片扰攘。 “怎么英雄会馆里会出这样的纰漏” 随着这声怒喝,一只象牙笔筒直砸在地上,登时就碎成了数瓣。 露了这一手掌力,feng天南面色兀自黑沉,唇上的花白胡髭一抖一抖。 然而一旁侍立听教的feng一鸣,却是捧着一只银碗,混似没见到父亲发怒一般,只将那盛着燕窝汤的银碗捧了过来:“些须小事而已,这佛山镇上,我们五虎派发了话,便和圣旨一般。明日我便去见李世伯,请他代为遮掩一下。至于那位观音众的使者,不过是教内最下一等的人物,我师父自然会处置了结,父亲还担心个什么?” feng天南面上满是青气,狠狠瞪了feng一鸣一眼道:“你们做事也不能太过分,我们feng家在绿林道上厮杀几十年,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五虎派在我手上才算是刚刚上了正轨,却不能到了你手上却守它不住” 话虽然说得严厉,对feng一鸣捧过来的燕窝汤,他却是没有拒绝,接在手里似狼吞虎咽一般吃了个风卷残云。 服侍着老父将燕窝汤吃干净,feng一鸣依然是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轻声道:“父亲服食仙药也有几年,眼看着便要洗髓伐毛脱胎换骨,到时候与天同寿,长生不老,这五虎派的基业,还不就是父亲掌管。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过替父亲打个下手罢了。” 听着feng一鸣这般说,feng天南面色稍霁,还是看了爱子一眼道:“真若是有那一天,为父倒是情愿舍了你们,去到南海水府之中,做一个为上神执役的水仙,于心已足。这五虎派,将来你总是要接下的。罢了,这点小事,今夜就了结干净为妙,明日还有贵客上门,也不便叫这等事坏了咱们父子与五虎派的名头。只是事情要做得干净,绝不能留下话柄” 老父这般训诫,feng一鸣只是笑笑,又端了一碗燕窝汤,双手捧给feng天南:“父亲放心,今夜我们就办个了当干净,绝对让人找不出话头来” feng天南得了儿子保证,方才安心,接过了新一碗燕窝汤,大口吞咽起来 第502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三) 夜色深沉,喧闹了一整天的佛山镇,也进入了沉眠之中。 间或有几户人家亮起灯来,惹得看门狗一阵吠叫,让这座大镇的夜色中多了几许凄清的味道。 昏暗中,佛山镇头那本该是英雄会馆所在的多罗观音庙,已经变成了一堆废墟。那条生着八条蛇躯的鱼面妖怪,也只剩下半截残躯倒在地上,被大片的芦席盖上,外面又加了一圈草席,将整个案发现场封锁起来,等闲不许人围观。 虽然佛山同知衙门处理得已经足够及时,但是仍然禁不住那些见过没见过白日里“道士斩蛇”场面的人们,在食肆茶铺菜场间交头接耳地传起闲话来: “啊哟皇天菩萨,你们知不知啊,feng老爷的赌坊里,闹出大乱子来了” “不是大乱子,是人命官司喔一条大蛇从神台下面钻出来,一顶头就掀翻了韩王元帅的金身,把宝官们都吞了肚腹哩” “你们都听差了,我娘家的六哥在巡检司吃衙门饭,听他回来讲,那不是一条大蛇,是十几条大蛇,也不止吃了宝官,耍钱的人也吞了好多喔” “不是十几条大蛇,那是一条长了好几张脸的人面蛇欸,镇桥下豆腐房后面住的那个破落户蛇皮张,今天也跑去那个什么英雄赌坊耍钱,结果差点被吃在肚里。他跑回来,已经满口的胡话,躺在床上发起热病来,只是喊龙王老爷莫要吃我。” “那个蛇皮张自己就不是好货,勾搭外地人去耍钱,我们也不去说什么。可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连乡里乡亲的也想坑几把。我那个死鬼哦,上次就是听了他的瞎话,把家里的屋子都输了半间出去,要不是族里大伯出头,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都说是feng老爷挣了太多偏门财,龙王老爷要给他化财成水清溜溜吗?那个韩王元帅金身下面钻出一个九头蛇,张口会讲话。它讲feng老爷,你的命里不该有这许多银钱,南海龙王叫我来替你拿走做善事,说着九头蛇就上了案,蛇涎水一喷哪,白花花的银子就都成了水了。你们想啊,银子都化成了水,那人不就更是没有了?几十条人命官司,feng老爷是要出大血咯” “你们却不知道,龙王爷讨债,却恼了北帝爷爷。北帝爷爷坐在祖庙里运神目这么一望啊,知道南海老龙王派了一位蛇将军来向feng老爷讨债。可是那蛇将军起了性,吃起人来了,北帝爷爷于是就命座下一位灵官,带了北帝爷爷的宝剑,扮作道士,从云中跳了下来,斩了蛇将军。不然让蛇将军敞开肚皮吃起来,我们都要变成蛇粪了我们家里还说,该去祖庙里好好地拜一拜北帝爷爷呢” 这样的闲话,不但寻常平头百姓在说,就是看守英雄会馆的兵丁们也不能免俗。只是不管是巡检司衙门还是千总衙门派出来的衙役兵丁,见识却比常人略高那么一筹,说的话也更近真相一些: “什么龙王讨债灵官爷斩妖,那怪物看起吓人,可是又不会弄风驾云,只是毒气厉害,咱们只要远远地抬着火铳鸟枪一通乱射,也一样弄得它了账,怎么会让一个游方道士得了头功” “这玩意,不是妖怪,那就肯定是广西那边的师公们造的蛊虫了,只是恁大嘿,生番养蛊不算什么罪过,feng老爷却玩起这个东西,又偏偏捅到了几位大人眼里,这一回不知道要拿出多少银子来了。” “银子银子,这大晚上的还要守着这破地方,还想什么银子英雄会馆下面银子倒是不少,你们清理的时候也不见昧下半钱来” “老哥哥,那银子可不好拿,不是没有兄弟眼馋这些银子,当时就有偷拿的。可是那银子上面都沾了毒水,一碰就烧皮烂肉白天光偷拿银子,就废了好几个兄弟,最后只能拿着火钳子一块一块夹出来,这可不是玩的” 这些咸淡话说得久了,让人更觉无趣,特别是千总衙门的绿营兵丁,多半都有点烟泡子的瘾,这时候更是边流泪边打起呵欠来。 便在此刻,就见着一个穿号褂的小军官,带着十来个民夫提了大坛黄酒荷叶包的叉烧腊鹅之类,大老远地就吆喝起来:“弟兄们守夜辛苦,千总大人有令,让我给兄弟们带点吃食来。这些腊味还在其次,关键是酒好,彩阳铺赵家酒庄的五里香” 那些千总衙门的兵丁见着酒肉,都是欢呼雷动,连声道:“标下们谢大人的赏”一面喊,人已经围了上来,倒是那些巡检衙门的衙役,只是远远望着这里流口水,却没敢上去凑热闹。 这小军官见着他们那个馋样,把手一招:“都是吃官家饭的,弟兄们一起来沾沾荤腥,我这里酒肉管够管饱” 话一出口,那些衙役也顾不得别的,凑上来腆着脸请安问好,一面奉承一面忙着抢酒肉。谁也没有发觉,在民夫中,有两个包裹严实的民夫径自走入了那被席子圈起来的英雄会馆废址。 为首的人虽然蒙着面,身量仍然见得英武之气,若是五虎派的弟子在场,定然认得出来,这便是他们的少掌门feng一鸣了。 feng一鸣手中捏着一个小瓷瓶,也不朝那具渐渐发出恶臭的怪物尸首靠近,只是将瓷瓶朝跟班那里一丢:“这是我师尊赐下的神药,宋朝高人欧阳锋的秘方。这药粉只消一见血就成了化尸水,不用一盏茶功夫就能连皮带骨头化成黄水,等到早上便什么都看不出来了,记得别让自己给这黄水沾上还不快做事” 看着跟班小心翼翼地在蛇怪尸体上撒药粉,feng一鸣望了望同知衙门与北帝祖庙方向,却是一声冷笑:“没了证据,再把那几家耍钱的苦主都灭了口,倒要看看李世伯你还敢不敢再打我们feng家的主意” 第503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四) feng一鸣不知道,他远远望着北帝祖庙发狠的时候,祖庙静室之中,魏野盘膝端坐,掌中竹简式终端正浮出feng一鸣那张微微扭曲的面孔。 对于feng一鸣这号武艺稀松的暴发户少主,魏野并没有什么兴趣,只对那一瓶号称是白驼山庄秘传的化尸粉稍微有了些兴趣。 “欧阳锋的化尸粉?这玩意只要一见血,就能转化血液为腐肉蚀骨的剧毒,偏偏晒干之后又变得毫无毒性,除非重新用血水激发它的药性。欧阳锋那蛤蟆功灵蛇拳九阴逆反真经都算不得怎样高明,这手毒术却着实算得个大家。可惜时人无知,明珠暗投,白驼山庄绝艺不传,只有化尸粉流落在韦小宝这些政客手上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 一面感慨,魏野一面联通了与何茗的通话频道:“月黑杀人夜,五虎派的人马要出动了,也该是你与胡兄弟舒展舒展筋骨的时候。咱们这位小兄弟,别的什么都好,就是不够果决,一见着对手有可怜之处,就下不了手。这样性子,迟早是要吃大亏的,倒不如你多教教他,临敌之时,最痛快的还是一棒子落下去啦。” “老魏,别说那些没边的废话,五虎派的人马有多少?” “不过几十号人,还敢分成六路行动。离你们最近的一路在七点钟方向,两个街口。” “明白,不过你不来凑一手?” “在这些家伙眼里,魏某忝为三人之首,那自然是背黑锅我来,出黑活儿你们去,公平合理嘛” 这句话,最后决定了今夜出动的五虎派弟子们的命运。 …… ……… 从夜至明,也不过几个时辰,读一卷书,看一台戏,办几桩隐秘事,宰几个杀手恶棍,也就随便打发过去。 feng天南一大早起来,总是先要练两套拳,使三十六路棍,随后再用些清淡吃食。豪富如他,家中养着好些个有名厨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雷打不动的一大碗燕窝粥,各色菜肴点心花色绝不重样。 用过早膳,自有侍从使女为他换上五福捧寿字的缎面绸袍,又有机灵的小子早将他那嵌猫眼的银地金花水烟袋备好。水烟袋里,盛的是上好的野蜜蒸辽参的汤水,为的是feng老爷吸水烟的时候多了一丝甜隽滋味,又有补气提神之效。便连feng天南点水烟用的纸捻儿,也都有专人伺候,预先将纸捻儿叠成方胜模样,又仔细地用香药水沁入阴干,好叫feng老爷点烟的时候,多一丝淡淡香味。 说起来,这做派不要说在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帮面前,就是到了京师,也算是相当体面了。 一群伺候的丫头小子侍候着feng天南在书房中等候着今日贵客,而门房二门房一路路的通传更是在feng府中来来回回地响着: “明心铺钱老爷来拜” “罗洞李秀才来拜” “朝观里陈掌柜来拜” “巡检司王老爷来拜” 这一声声的传报声里,若是本地举人,或者多少有个官身,feng家的家丁多少还喊一声老爷,若只是个秀才功名,或者只是地方上的小乡绅乃至商人,喊一声“秀才”或者“掌柜”,就算是尽到了十分的礼数。 然而这些人物,一个个都是满面含春,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冒犯,由着feng府家人引去各处花厅奉茶寒暄。 这时候却听得门房又是一声通传:“魏真人何大侠胡大侠来拜” 这通传的画风顿时不对起来,那些佛山的乡绅耆老心下都觉得奇怪。然而身为众人注目的中心人物,魏野笑吟吟地踏入了feng府大门。只见门楼挑脊高扬,飞檐垂空,镂空雕花福禄寿喜诸般吉祥花样,门首上高悬着一个黄边蓝地的横匾,上面题着“广东省五虎派举人第”九个大字,显得不伦不类之至。 门首迎客的家人见着魏野到来,面上一肃,却是赶忙上前来打了一个千:“魏仙长,我们掌门老爷听说您三位好朋友上门,可是欢喜得紧,快请随小的来,掌门老爷与京里来的几位贵人正等着您老呢” 魏野含笑点头,顺便一手拉起身后两个同伴,压低声音问道:“忙活了大半宿,你们瞌睡不瞌睡?一会儿才是大戏上场时候,可千万不要睡过去了。” 听着魏野这般说,何茗只是回敬一眼:“这点功夫困什么困?胡兄弟,你困不困?” “不困” “不困就好。” 说着魏野朝前一指,笑道:“走,咱们哥仨就去瞧瞧这位五虎派掌门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随着前面feng府家人引路,直过了几进院落。在这五虎派的总舵里,待客显然也分三六九等,那些没功名有财无势的商人都在前面花厅吃茶,后一进,才是有功名的秀才与捐了七八品候补顶子的乡绅,再朝后,多半是举人一类地方上乡绅的领袖。 然而feng府家人兀自朝前引路不止,最后一重华堂之上,却听着有人讲话,那人一嘴的京片子地道之极,只听他道:“feng掌门,说起这位道长可是一个妙人。你在广东,却是没听过他的名字?” “兄弟孤陋寡闻,真还不知道这一位” “哈哈,没有听说过端木道人,江湖上这几句话总听说过吧?山西帮,淮扬帮,比不上一个金钱帮。” “金钱帮兄弟倒是知道,乃是东南近年窜起的有名大派门,声势不在那反贼红花会之下。只是这与端木道人何干?” “feng掌门,你当真不知道?金钱帮的帮主便是一个道人,他又有一个外号,唤作端木再世。此人乃是有名的豪商,金钱帮不过几年功夫便力压江南大小派门,金钱帮又是商会,又是江湖门派,便是这位端木道人一手打造出来。什么海沙帮之类不必说,便是丐帮,如今在江南也被金钱帮压得抬不起头来。” “这样说来,倒真是个人物。” “只是这位端木道人一向行事低调,除了金钱帮的堂主们,少有外人见过他。也只有福大帅,略略知道一些此人的事迹。这人不是汉人,却是地道的宗室,他爹是简亲王府的四阿哥,袭了他老子简亲王以前不入八分辅国公的爵。这人才十岁就去应了考封,得了个三等辅国将军,一时间都道是个神童,皇上也喜欢得不得了。和我们这些卖力厮杀,好不容易才得了个蓝顶侍卫衔头的粗人可不是一路。” “宗室贵人也能出家做道士,出来混江湖?” “所以说此人是个奇人他一岁便能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出家。然后铰了自己的头发,死活不肯穿马褂,一定要穿僧袍。当时连老太后都惊动了,让抱了去大内看看。他十六岁的时候也进宫做了一等虾,没出三个月就卷了家里几件好玩意儿,留书一封说是出家为道。他老子气的把他从宗人府的玉牒上除了名,从此音讯全无。这人与福大帅倒是打小相识,若不是这几年福大帅留心武林中的事情,只怕也不知道赫赫有名的金钱帮之主,便是当年名动宗室的简亲王府家的小神童。” 第504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五) 上一章:第503章·金谷花前绿珠歌(四) 听着堂上那人谈起什么金钱帮,魏野的面色倒是大为精彩,何茗瞧着搭档脸色不对,先问了一句:“老魏,你是怎么回事?这憋着要笑不笑的样子,比你平常模样还更阴险许多。” “金钱帮的帮主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什么再世端木,也没有荆无命在身边效命,这实在很遗憾,不是吗?”魏野耸耸肩,将竹简式终端上刚翻出来的小李飞刀系列小说窗口关闭,一面回答一面回头望了一眼面色古怪的胡斐。 和寻常江湖人不同,胡斐祖上自明末起就是追随闯王李自成的亲卫,胡斐少时又和红花会的三当家结拜为兄弟。虽说千臂如来赵半山这位暗器名家多半只是感念胡斐一个半大小子就敢打抱不平的侠气,然而潜移默化之下,胡斐差不多已经能算是个红花会的预备役,结果让他知道自己这位魏大哥却是个八旗宗室?这玩笑可开得有点大。 魏野笑了笑,说道:“区区一个不入八分辅国公,又不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但凡有些志气的人物,便不至于守在京师领碎银子吃老米饭。区区爱新觉罗这四个字,也不值半钱银子,要知道爱新觉罗家的黄带子,混到给人当长随、街上当混混的,哪里又少了?这位端木道友,有机会我倒是要见一见的。” 这话一半是说给胡斐,另一半却是说给堂中人物听。(hua.棉花糖 坐在华堂中的人除了凤天南,便是两个身穿五云褂、腰挂荷包、小刀与汉玉头子的武官工业民科最新章节。 那个年轻些的五官,听着魏野这话,眉头一皱,正要站起来呵斥,却被年长些的同伴一手扯住,随即笑着开了腔:“外面的朋友不知是江湖上哪一家哪一派门下?在下是太极门何思豪,先给朋友道好啦!” 这何思豪前面说的那话,既是说给凤天南听,也是说给魏野听。而魏野的话说得放肆而又透着些对京师八旗的熟悉劲儿,这一下,便又更引起何思豪的疑心病来。 江湖上道家一脉门派如武当派、昆仑派的名宿高手,他多半认得,便是昆仑刀、碧鸡山之类小派门的高手也多半见过,但从没有听说过当今有哪个道家高手装束华贵而年纪又这般年轻的。算算年岁,也只有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金钱帮之主端木道人,差不多和魏野一个岁数。 更何况寻常江湖大豪,就算自重身份,看不上旗人亲贵,说话间也多少有些避讳,只有那些京城王府里面出来,连奉恩将军都够不上趟,只能领一个世爵甚至闲散宗室爵位的破落八旗大爷才有的声口。 有清一朝,随着满清宗室繁衍愈多,八旗爵位之滥也和明代那帮被当成猪养的朱家人差不多少。这些不能转入民籍的闲散宗室,光靠着那点微薄禄米也难养家糊口,差不多全都走了偏门生意,碰瓷、写地状都算是小意思,拜山头入教门,从此吃起黑路饭的人物也很不少,偏偏这些人汉民是压根碰不得,便是正牌子汉官,只要没有做到当朝一品大学士的地步,一旦招惹上了也便只好自认倒霉。 别看何思豪混了一个蓝翎子的汉侍卫身份,在江湖上差不多见人就高出一头儿来。可是一个蓝翎子侍卫得罪了一个亲王府出来的阿哥?不管那端木道人有没有从宗室玉牒上除名,这人也是从简亲王府上出来的,正正经经的皇亲国戚,单凭旗人宗室大爷的身份,也足够何思豪喝一壶高的了。若是再算上金钱帮的庞大势力,那才真是上天无地下地无门,普天下除了红花会和皇宫大内,再没有什么安全地方。 这点细微心思,魏野却是瞧得一清二楚,他的做派原本也不怎么像是旁人眼里那等清净修持、与世无争的道人,既然何思豪把他认作了那金钱帮之主,仙术士也不否认,就这么一笑就入了堂中,随随便便地拱了拱手道:“魏某不过是个闲散之人,哪门哪派也不是。不过是我们兄弟几个偶动游兴,沿途玩赏两广风物,却是遇到了五虎派的凤掌门好客得紧,索性就来讨一杯水酒吃吃。” 听魏野说要讨杯水酒,堂上主位上坐的凤天南将手中一对拳大金丸滴溜溜地盘了几盘,方才笑道:“魏仙长太客气了,我五虎派僻处粤省,也谈不上是什么大字号,能蒙朋友看得起,却是我这个做地主的面上有光。还请入座,先用一杯山茶。” 魏野点了点头,只是扫了一眼已经坐在左一右一两张椅子上的那两个侍卫,并不迈步坐下。 倒是何思豪被魏野的眼神扫得有些不自在,心中暗道:“他看着我是个什么意思?哦,是了是了,他是宗室出身,在他眼里,我这样的汉侍卫也不过是个奴才,怎么能占了上位,却让他在下首坐了?可是他如今已经出家做了道士,我若是给一个道士让了位置,落在这凤老儿眼里岂不是大大地丢脸?何况此人到底是不是简亲王府出来的那个道士阿哥,还是两说,若是我错认了人,岂不是白吃了一个大亏?” 这一想,他又是想起身让座,又是迟疑犹豫,正在进退两难间,却有一个凤府的家人走到堂下向着凤天南一打躬道:“禀老爷,酒席已经齐备,大奶奶打发小的来请大爷们入席。” 凤天南听了家人禀报,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去前面招待各位尊客们到花园吃酒。何大人、魏道长,便请赏老夫一个薄面,让凤某一尽地主之谊可好?” 还不待魏野答话,何思豪就抢先答道:“凤掌门实在太客气了,我们兄弟身上还领着福大帅的差事,酒是不敢领了,略叨扰些果子便好。” 说着他抢先站起身,却是在门首立定,似请似站班地让着魏野一行人走在前头,倒是把凤天南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第505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六) 上一章:第504章.金谷花前绿珠歌(五) 虽然何思豪抢着给魏野站了班,可是在这五虎派的地界上,倒还轮不到他一个蓝翎子的‘侍’卫大人干起这等迎来送往的营生。(hua访问:。 早有几个伶俐家仆到堂前打了千,引着这几位贵客一一上了轿,凤府的轿子不是寻常乡绅坐的那种青布小轿,却是照着北方旗人亲贵的派头,用数匹马撑起的马轿。 胡斐见那马轿用的马极为矮小,只比山羊高出一个头去,不由说道:“这样小马也能骑么?” 魏野笑了笑,方才说道:“这种矮马名唤果下马,唯有云贵两广地方的马种里才偶尔能遇到,善驮重物,倒比寻常驮马强上十分。南宋年间,这一匹果下马差不多就抵得过十匹河西马,如今更是难得一见,却不想凤掌‘门’府上备着这许多果下马使唤。” 何思豪身为福康安帅府中的‘侍’卫,也见惯了福康安平时坐的那一座大轿,乃是用了三十六名轻功极好的高手为轿夫,这等权势在何思豪这些武官眼里便算得上天下独一无二。但听魏野向着胡斐解说,却让这位‘侍’卫武官心里多了些旁的想法。 三十六个忠心耿耿的轻功高手,放到江湖上也都是一方人物,甚至是小‘门’派里的顶梁柱。也只有当今乾隆老佛爷最宠爱的福大帅,能有这样的排场。然而凤天南一个佛山镇的土财主,便是他在广东地方号令绿林、坐地分赃,便有些身家也有限。然而今日一见,这位凤掌‘门’的豪富却远远超出自己想象,光是家中养着的这些用来代步的果下马,就足以与那些扬州盐商们相媲美了。 金钱帮这个庞然大物不论,似乎五虎派这个佛山镇团练们组织起来、名不见经传的小派‘门’,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好打发,反倒是个值得笼络的对象。别的不论,只凤天南的财势便盖过十三省里九成九的‘门’派,若要将五虎派引为臂助,倒比拉拢些不上台面的小‘门’派更见好处。 论功夫,何思豪在福康安帐下排不到前面,但是京城的‘侍’卫官最低也有个正六品地位,严格说来都是武进士出身,论起官场钻营来这眼力身段都是一等一的。 端木道人这号好端端的阿哥不做,跑出来‘混’江湖当帮主的宗室子弟,固然是不好得罪,但也真谈不上是什么好抱的大‘腿’。反倒是五虎派掌‘门’人凤天南这个武举人和他的家底,对何思豪的吸引力更大几分。 京城居,大不易,没有银钱开道,只是随‘侍’福大帅傻出力气傻卖命,这六品武官和寻常江湖大豪手底下的护院镖师又有什么区别了?可要是与五虎派结在一处,两下帮衬,不但五虎派将来雄踞粤省的江湖地位再难动摇,自家想要在仕途上再进一步也是不难了。 怀着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何思豪坐在马轿上依然是一派神思不属的模样。 凤天南的宅邸,院落繁杂也不知道有多少房舍,马轿穿过了十几道‘门’户,才到了一处园子‘门’首,两旁摆着五彩鳌鱼大盆,养着黄蝉、翠雀、锦‘鸡’儿各样北面不常见的草‘花’,开得五‘色’满眼,热闹俗套,只那几十只五彩鳌鱼大盆倒是少见,胡斐一眼望去,他是打惯了暗器的,眼力不比旁人,却觉得这些五彩细瓷大盆高矮宽窄都像是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便不是官造细瓷,也是少见的贵重物件,却被随便放在园子‘门’首种‘花’草用。 再看这园子是修成龙舟脊式样的水山墙牌坊‘门’,全用白如雪‘花’的大条石垒造起来,从屋脊上直到大‘门’两边‘门’罩上都是栩栩如生的上彩石雕。岭南地方不比京师,没有那么多违制的讲究,富户营造宅邸就爱在梁架柱础之间雕琢彩绘,互相攀比,只梁架上就有芭蕉、百果、莲‘花’、竹象、飞鸟、龙凤、‘玉’兔、摇钱树、八宝瓶等数十种‘花’‘色’讲究,漆银涂金,毫不吝啬。 凤府则是别出一格,龙舟脊上塑的是一尊鱼篮观音,两旁又有天妃妈祖、南海广利王等南海地界上的一众水神水仙同坐,俨然是一副龙宫听法图,只是观音两旁不见了善财龙‘女’,却有无数龟军蟹将、海鲨蛟龙一类水族出没在风涛之间。那观音塑得活灵活现,手中竹篮里趴着一只背生一对蝙蝠翅膀的墨绿章鱼,瞪着大眼只是往下瞧着立在园子‘门’首的人们。 那两边‘门’罩上也是什么八仙庆寿、葡萄海马、太平有象之类吉祥‘花’样,也不是什么‘花’鸟竹石,而是一个个似鱼又似人的鱼头‘药’叉,头顶披着海藻,或者在珊瑚丛中与鱼虾相戏耍,或者在沉船中打捞金银,也有偷偷凿沉海船的,也有将水手扯入海底的,更有爬到岸上拐男‘诱’‘女’的。神气姿态,一颦一笑都仿佛活物,也不知道是哪个国手雕琢出来。 比起这群魔‘乱’舞一样的‘门’墙‘花’样,下面白石台阶却只在水‘波’纹间雕了些鱼虾螺蚌,颇有几分野趣。 何思豪见了这一座造价不菲的园‘门’也只是暗笑凤天南究竟只是个佛山暴发户,修园子‘门’就像是修海神庙,这等村俗不堪之至。魏野却望着那一个个鱼头‘药’叉,最后将目光在‘门’脊顶上那尊观音手中鱼篮上一掠而过,只是不说话。 仙术士只是连接上冒险者通话频道,低低吩咐一声:“这园子有古怪,一会可要小心应付,不要给灌了‘迷’汤,又成了别人手里的木偶。” “老魏你为什么要加一个又字?!” “自己明白就好,还用我解释哦。” 凤天南盘着手里一对金丸,只是殷勤引着这几位都带着北面口音的贵客向着园内走去,一面肃客一面道:“‘侍’卫大人、魏道长,列位都是凤某的贵客,今日一会实在足慰平生。若是寒家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几位多多担待。” 魏野只是略略点头,何思豪却是满脸都是笑褶子,拍手道:“凤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来,你老好客爱‘交’朋友,南武林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家都是江湖人出身,今日不论官位,只论江湖情谊,大家喝酒听戏,好好叙一叙、乐一乐,是再妙也没有的。何必说这些客套话,反倒大家见得生分了。” 有这个福康安的‘侍’卫搭腔,凤天南自然是打蛇随棍上,一个五十出头的粗壮老头子和一个三十好几的军官就这么言笑晏晏地拉着手,就差没有一个头磕下去,认作异姓兄弟了。 也亏得有何思豪在这里不住与凤天南套‘交’情,才显得这一行人不是太沉闷,魏野自然是懒得和凤天南废话,至于何茗、胡斐两个,要不是魏野一再打眼‘色’,不管是耍棍的还是用刀的,这时候都恨不得直接就用兵器和五虎派论个公道了。 随着凤天南进了这园子,绕过了一片石林,恰见一泓活水从石山间穿出,正泻入前面湖沼之中,清‘波’漾漾间,满湖新荷随风摇曳,虽然不到‘花’开时候,翠叶绿水也让人心情乍然松快起来。 那湖畔有桥有亭,也有大片‘花’圃,各样北面不常见的‘花’卉开得‘色’彩斑斓,如一匹锦缎般铺展在案上。这景致说起来也不算是太伧俗,只是那片锦缎之间,却是安着几十桌的青‘花’瓷面的红木圆桌,摆着成套三环嵌银的乌木筷子并豇豆红福寿文的镶金边碗碟,更是早就坐满了不少来为这筵席作陪的乡绅,分明是个开大宴的排设。 虽然那红木嵌青‘花’瓷面的桌椅、豇豆红的福寿文碗碟都是真正的贵重物件,单独拿出来看,莫不透着一股雅致韵味。可被凤天南朝‘花’圃中间这么摆上一圈,立刻就透出来一股子暴发户的气味来。 凤天南一指这些布置,得意笑道:“这些位置虽好,却只是给本地来作陪的乡绅们准备的。几位都是凤某的贵客,怎么能坐到这些地方来。贵客宴饮的地方便在前面石舫,且请随我来。” 他这样说,那些乡绅也都忙不迭起身过来问好。只是见凤天南邀请的人物,那个京城来的武官固然是人人瞩目,然而旁边的三位,却是让人不由得大觉新鲜。 魏野那一身圆领窄袖的青锦道服,固然是与寻常道流迥异,然而这等华贵装束等闲也不能叫人小瞧了去。可何茗那一身战袄本来就不起眼,他的头发又是半长不长地‘乱’翘着,也不曾剃了大半个秃瓢,也不像是和尚还俗,那些乡绅只道是他刚预备养起头发的道童。 至于胡斐,那一头不编不剃的‘乱’发,看着就更与乞丐相似,这些乡绅钝秀才就更格外看轻了些。 仙术士也懒得和这些捧凤天南臭脚的人‘肉’布景板废话,只是由着凤天南在前面引路,去了贵客席上。 那白石画舫便修在湖畔,像是个扬州‘花’船的模样,连着湖畔青石码头,也有船头亭,也有中舱与艄棚,只是比起寻常扬州‘花’船还要大上好几圈。石画舫窗户正对的,却是湖中央的那座水榭。 说水榭也不大准确,那地方是青石修成的一座方台,上面加了一个博古脊的顶子,却是好大一个戏台,不像是听家戏的台子,倒和那些大庙前酬神的大戏台差不多。 到了白石画舫里面,布置得就更用心些,四面都悬着虾须竹编的水‘波’帘,远望去就似笼了一层轻纱也似,又挡风,又不妨碍石舫中人观赏戏台上的伶人。地上铺的是猩红‘色’洋呢毡毯,却没有摆设什么红木圆桌,却是分列出一个个粉彩蟠桃‘花’样的瓷几瓷凳,分别摆着水晶碗碟、象牙杯筷,一客一桌,绝不‘混’同。 两边倒是没有附庸风雅地悬挂什么前朝名士的字画,连富贵人家最爱用来摆阔的嵌‘玉’挂屏也没有一幅,却是在四面石壁上镶嵌了一方方大块水晶。那水晶中间却是掏空了的,里面都是些胡斐未曾见过的奇鱼,五‘色’斑斓,犹然游动。 胡斐不认得这些五‘色’斑斓的小鱼,魏野却是与何茗兴致勃勃地在通讯频道里指认起来:“这身上橙红‘色’还带三道银白条的,是小丑鱼吗?” “没错,就是南海特产的公子小丑,这可是海鱼,拿养金鱼的法子去养,撑不了多少时间就要死了。” “那这个带一块圆斑点,颜‘色’特别多,身体扁平扁平的是神仙鱼?” “错了,这是蝴蝶鱼,也是海产,比神仙鱼可要难伺候得多了。” “凤天南这个水族箱里,连增氧设备都没有,怎么养这些海鱼的?” “不知道,不过我估‘摸’着,也差不多该知道了。” 正在说悄悄话的时候,外面凤府来了一个家人,匆匆禀报道:“同知李老爷、游击佟老爷来拜。” 凤天南点头,随即一笑道:“原来是本地父母两位大人到了,我该去迎他们二位一迎,何大人、魏道长与几位好朋友且请少待片刻。” 凤天南离开的时候,魏野已经凑到了胡斐身边笑道:“胡兄弟,你看这位凤掌‘门’宴客的气派如何?” 胡斐摇了摇头道:“这凤天南享受如此奢侈,只怕王公贵族也未必能比得上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不能放过人家一个小小的菜园子,非要抢到手里才肯甘心呢?” 听着胡斐感慨,魏野笑着点点头说道:“‘春’秋年间,贤人墨子听说楚国侵占宋国之地,于是向楚王游说道,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 胡斐自幼父母双亡,只有一个亲人,便是当初抱着他逃离天龙‘门’魔掌的平四叔。平四叔是个小‘门’小户出身,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大懂诗文,胡斐自然也没有于学问二字上下过什么功夫。听着魏野说起《墨子》上这段故事,他也只是听了个大概,只是摇头说:“魏大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不要自己的锦衣‘玉’食,反倒贪心别人的破衣糟糠,我是不信的。” 魏野嘿地笑了一声,正要答话,却被何茗拦打断了后面的话:“若没有盘剥了别人的破衣糟糠,那锦衣‘玉’食又从哪里来的?天下的钱财粮米,一时一地总有个定数,凤天南们占得多了,钟阿四们自然就占得少了。钟阿四的菜园子不过才两亩地,可是这两亩地就在凤天南的鼻子下头,虽然就是一点油渣,换了谁不是顺嘴就吃了?虽然凤天南不靠着这点手段发财,可这五虎派本来就是在绿林道上‘抽’头分赃富起来的,顺道抢一抢东西,还不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这话说得很不对何思豪的心思,他有心要替凤天南分辩两句,然而面前站着的却不是寻常江湖人,却很有可能是简亲王府的阿哥。单凭着“简亲王府”四字,何思豪又哪敢多说什么了?只能闭嘴听着魏野这兄弟三个高谈阔论。 说话间,石舫外面又是一阵闹攘,凤府的家人唱名道:“佛山同知李老爷、佛山游击佟老爷到!” 那些外间陪席的乡绅,一个个都忙不迭上前问安见礼。魏野透过船窗,正见着佛山同知李瑞麟青衣小帽,一副文士装束,正同一个身穿五云褂的武官携手而来。 论起来,佛山游击品级要高出佛山同知好几级去,然而佛山同知官职虽然只得五品,事权却大。一个现官,一个现管,正好应了爱新觉罗家大小相制的祖宗成法。 李瑞麟与佟游击被凤天南引入石舫,见着这贵客席上,却是锦衣道士、江湖侠客、帅府‘侍’卫凑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全是一愣。李瑞麟更是上上下下打量了魏野好几番,心中道:“你这道人便出首去告了凤天南,便一万个不应该来做凤天南的贵客。你既然做了凤天南的贵客,便一万个不应该去出首告发他是什么‘弄’邪术的教‘门’。如今这样闹起来,大家都撕脱不开这层关系,却叫我怎样将事情弥缝过去?可是给我添了无穷的烦恼。” 凤天南饶有深意地望了李瑞麟与魏野一眼,随即请这位佛山同知坐了首席,请佟游击坐了次席。三席本该是何思豪的位置,这‘混’老了官场的蓝翎‘侍’卫却是死活不肯,非请魏野在左首第二席上坐了。魏野也不推辞,乐得坐下,何茗、胡斐,依次入了席。 这里众人入了席,便有一班‘侍’‘女’捧着食盒依次传菜进来。只有石舫里与外面陪席的乡绅那里不同,每一席上,各有两个面目俊俏的丫头‘侍’立,一个替客人捧壶,另一个却是替客人布菜,行动举止大有规矩,显然是事前仔细教调过的。 凤天南一面举杯,一面还向李瑞麟笑说道:“老父母在佛山也有多年,实在是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淳朴,不似北面、淮扬地面上,教养出许多俊俏小生,有那翰林风月的风雅事伺候。寒家只养了这些丫头,勉强算是能做些粗活,陪酒逗趣不比相公堂子里的小生们可人,还望老父母不要嫌弃才好。” 一旁佟游击只是抓着捧壶丫鬟的手‘乱’‘摸’,闻言嘿嘿一笑说道:“凤翁是知道的,我老佟是个粗人,也不爱什么小子陪酒、三扁一圆的把戏。不过你这里酒菜再好,没有戏听总是没有趣味,今日里请的又是哪一家的班子?” 佟游击这样说,一旁早就有服‘侍’丫鬟捧了戏单子上来,不仅佟游击,连魏野、何茗、胡斐这里也各呈上了一份 第506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七) 上一章:505.第505章?金谷花前绿珠歌(六) 说起点戏,不但何茗在这上面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胡斐这十八年来除了苦练家传武艺,又何曾‘花’上三五天日子正经看过什么戏? 只有魏野取过戏单子,略翻了几下,见着上面剧目极多,除了三五折的杂剧小戏,那几十折的传奇大戏也很不少。{我们不写小说,我们只是网络文字搬运工-?网>hua-79-仙术士正在看戏单的时候,李瑞麟已经先点了一出《宵光剑》,那佟游击也点了一出《双官诰》。 这一文一武点过了戏,早有凤家的管事将‘女’戏班子的班主和一班‘女’戏子引上了石舫来。 魏野随即也不看戏单,只将目光向这班‘女’乐上望来。 雍乾年间,‘女’乐班子在北面已经差不多绝了迹,戏班子里不但生、末、净、丑四大行当都是男子,旦角也全都是从小教养的小倌。上到八旗亲贵,下到秀才举人,捧戏子、玩小倌已经成了风气。有名的戏班子都兼着相公堂子的名号,班主就是堂主,班子里的戏子就是相公,不但唱小旦的要出来陪酒,那些小生、武生甚至老生行当的伶人也不能免俗。 也只有南方,稍稍能见一点前明‘女’乐班子的痕迹,往往也不比相公堂子干净多少。写剧度曲的文士,带着‘女’乐班子跑码头,一边卖戏票,一边卖皮‘肉’兼职龟公,虽然为士林鄙视,然而却着实是个好买卖,这样的忘八秀才就数淮扬盐商的清客里最多,身家也比平常篾片相公高出一个头来。 然而凤天南家里招的这个‘女’乐班子,却是从头上下一水儿的坤角儿,就连班主也不过是个二十一二岁模样的姑娘,身穿淡黄罗衫,下着葱绿裙子,肤‘色’白嫩,眉目间颇有几分勾人的风韵。 凤天南便向面前这几位贵客介绍道:“这位桑班主,闺名唤作‘飞虹’乃是凤阳府五湖‘门’的新任掌‘门’人,这五虎派、五湖‘门’,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五字。这五湖‘门’世代卖解为生,旁人却不知道,五湖班的‘女’乐更是独步天下,倒比淮扬苏杭的戏班更高出几个头来。若不是老夫在江湖中还有几分薄面,只怕桑娘子还未必肯光降寒舍的。” 桑飞虹娇笑一声,向着凤天南福了一福道:“五湖‘门’有今日,全凭凤老爷的赏识。既然今日我们五湖‘门’来为凤爷献艺,一应规矩也照样免不了的。同知老爷点了一出《宵光剑》,那是汉朝大元帅卫青的故事,小班便先从功臣宴一折演起好啦。” 何茗在下首听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扭头去看魏野,却正好仙术士点了点头说道:“《宵光剑》是武人在马上封侯,《双官诰》是文士的笔下功名,这两出戏点得好,再切题没有的。只是点戏就如同作文,也要讲究一个起承转合,两位贵官已点了戏,我若再点一出郭汾阳七子八婿拜寿的《满‘床’笏》便俗套了,不若……” 说到这里,仙术士目光一扫却正见着这桑飞虹的身后一众‘女’伶间有个紫衣少‘女’,生了一张瓜子脸,双眉修长,肤‘色’微黑,却不掩容光秀丽,在一众少‘女’之中隐隐有鹤立‘鸡’群之势。 望着这少‘女’,魏野眉头一蹙,却向着这紫衣少‘女’一招手道:“这位紫衣姑娘姿容不俗,身上别有一派不染红尘的逸气,想来便是五湖班的台柱子了。魏某也不点旁的大戏、小戏、杂戏,也不要生净末丑,也不要锣鼓,只用胡琴箫管,请这位姑娘为魏某唱一出《孽海记》里的‘思凡’好了。” 这话一出,不但桑飞虹面上有些绷不住,就连李瑞麟和佟游击面上都有些古怪。 李瑞麟心道:“那《孽海记》说的是和尚、尼姑,不耐山‘门’清苦,双双‘私’会逃下山去的故事。尤其思凡一折,演的是小尼姑怀‘春’,在佛前动了凡心的事情,岂是你一个道人所应该看的戏文?实在是岂有此理,凤天南固然不干不净,你这等不守清规的道人也并非是什么善类。” 倒是何思豪自觉把握住了魏野的身份,倒是觉得有理:“这端木道人乃是宗室子弟,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似这样的八旗贵人都是最讲究听戏的。他虽然号称出家做了道士,然而又立了这么一个金钱帮,想来也是个脑子极活分的人物,又怎么是什么清规戒律能够拘束起来的?戏子行里有句老话,叫做‘旦怕思凡’,凡是唱小旦的,都知道这一折思凡不好唱,最见平日功夫。然而唱得好思凡,便一定是个名伶了。莫不是这端木道人又起了贵人‘性’子,要捧一捧这个丫头?” 想到这里,他原本要凑趣魏野,点一出《吕‘洞’宾三醉岳阳楼》或是《宴清都‘洞’天玄记》这样的神仙戏,却是一时间改了主意,起哄道:“既然魏道长点了一出《思凡》,那兄弟我索‘性’凑个全套,再点一出《双下山》,让一个孤零零的思凡小尼姑找个俏郎君做起来人家可不是好?只可惜今日没有什么高僧,倒只有一位仙长,不晓得那思凡的小师太肯不肯呢!” 何思豪这捧哏扮的好,那佟游击首先鼓掌道:“是极,极是,五湖‘门’本来就是江湖儿‘女’,不拘俗礼的。我看这位道长好个相貌,必然是武林中的名宿,五湖‘门’的‘女’弟子匹配上去,也不算是屈才了。不若今晚就做个小登科,也算成就一桩江湖中的佳话。凤翁,你看怎么样啊?” 这两个武官起哄,那桑飞虹只是面上尴尬,也不多话,只是把头一点,就要引着她五湖‘门’的弟子退下去,只是那紫衣少‘女’夹在一众五湖‘门’弟子中间,忽地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却是先望凤天南,后看魏野。 何思豪哈哈大笑道:“果然是魏道长俊雅风流,引得佳人回顾了。” 魏野只是笑笑,并不答言,却是将目光转向坐在自己下首的胡斐。却发觉自己这个新认下的小兄弟只是杯来酒干,并没有在意这一伙卖艺兼卖笑的五湖‘门’‘女’弟子 第507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八) 这边女乐已退,胡斐方才转头望了魏野一眼,微微有些诧异道:“大哥怎么只管看我” 魏野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是见着这五湖门,稍稍有些感慨。论起来,五湖门是前明时候便有的派门,虽然是卖解为生,但武功在江湖上也是自成一路,并不在那华拳门、先天拳、地堂拳之类门派下面。这一派的祖师婆婆立下一个规矩,历代掌门只许姑娘家充任,这原本也不算什么过错,北宋时的飘渺峰灵鹫宫,南宋时的终南山古墓派、前明时候的北岳恒山派,便是由女子充任掌门人,照样是威震江湖的名门正宗,便是号称天下第一帮的丐帮,也是出过好几位女帮主的,可见江湖中人,武功二字方是根本,男女之别反而不怎么重要。” 说道这里,魏野声音却重了些,说道:“若是因为自家是女子,便只想着以女色媚人,借着一个漂亮皮囊勾搭英雄豪杰,固然一时之间也是能成事的。然而这样的女子,无非是一缕柳飞絮,若有好风借力,或者真让她上了青云,然而风停之时,终究还是随逝水、委芳尘了。” 这话说的时候,魏野却是暗运道门真气,听着声音不大,却是遥遥地传遍了凤天南这座花园。 那五湖门的女弟子中,旁人还只觉得奇怪,只有桑飞虹却是脸色一红。 五湖门自古只以女子为尊,男弟子便是本领再大、功劳再高,也在门中排不上字号。原本五湖门中就是卖解的女子居多,这条规矩一出,门中更留不下什么男弟子了。五湖门本来就只有卖解营生,不似恒山派把持着北岳恒山的好几处敕建的尼庵,庙产颇丰,吃用不愁。一群卖解女子,遇到了五虎派这么个大财主,便有几个有志气的,不想给五虎派捧场,也架不住五虎派里这样的金山银海劈头盖脸撒下来。 时间一长,五湖门上下只把卖艺讨赏看作是天经地义,眼瞅着好端端的一个江湖门派,都快变成了凤天南自家养的家戏班子。虽然凤天南对五湖门上下还算是守着江湖同道的规矩礼数,然而门中弟子早有不少心气浮动的,说不得再过几年,凤天南的八姨太太、九姨太太,都该是五湖门的弟子了。 桑飞虹听得心里不是个滋味,那紫衣少女原本微黑的皮肤一瞬间就苍白起来。桑飞虹知道这少女的来历,不由得轻轻将她拉至一旁,小声道:“袁师妹,那道士内力虽然高绝,这一手千里传音的本事也实在少见,然而比起贵派的九阳功,那就不值得一提了。何况尊师乃是前辈高人,在你面前哪容得这样一个狂人大言欺人。这种混账男人,姐姐我是见得多了,你且不要理会他,一会我遣个弟子替你去做那一出” 她本来要说“思凡”,一动口才想起面前这少女的真实身份,连忙改口道:“那出混账戏文,你只在这里歇着就好。五虎派虽然威震岭南,可我们凤阳府五湖门也不是吃素的,谅他凤天南也不敢将我们如何。” 听着桑飞虹这话,紫衣少女只是望着那石舫,缓缓说道:“柳飞絮、柳飞絮,这位魏先生,果然是有一双慧眼,我岂不就是一缕柳飞絮么” 不论湖心戏台边上,桑飞虹与紫衣少女说了什么,魏野这话倒引得李瑞麟有些不快,心中暗道:“一个出家的人,却看什么红楼梦,引什么柳絮词,终究出家是个假的,奇装异服、招摇于世倒是个真的等这桩公案了结,不但凤天南,此人也是不能留了,总要一发处置了才好。” 他这里感慨着,凤天南也笑道:“魏道长这话说得差了,女人家便该老老实实嫁人生子,不但武功,就是读书作诗也是不该的。顶多是学一点算学,在家里算算一家开销的小账目,就能当得起一个贤字了。” 听此高论,李瑞麟点头抚须,魏野也不争论,只是挟了一箸水参南枣先蒸后烤的干果。 满案堆着的各样南北瓜果,不论岭南的荔枝、桂圆、蜜柚、菠萝蜜,还是黄岩的柑子,哈密的甜瓜,还是紫樱桃,梅子、苹果、鸭梨,不管当令不当令,都是新鲜水嫩,要比那北方富户用蜜饯果子待客更讲究三分。 除此之外,所上的便是燕窝汤、鲨鱼皮鸡汁羹、鱼翅螃蟹羹、蒸驼峰、蒸鹿尾、鲫鱼舌烩熊掌之类,又有各色冷盘菜碟、热吃劝酒,挂炉走油的猪羊鸡鸭同梅花包子、什锦火烧、五色奶油果子一类点心,都是由各人侍奉的丫鬟捧进来,由着宾客们自选。 这等富贵用度,魏野也不过是见个土财主们摆阔的新鲜,然而何茗与胡斐却是只管大碗饮酒,大口吃肉,丝毫不管什么斯文。何茗一面撕着一只白蒸乳猪,一面还在劝胡斐:“胡兄弟,做客的时候,酒要少喝,菜要多吃,才算是实在吃了一次酒席,若是酒喝多了,回头一起闹酒吐出来,不但便宜一点不剩,还伤了自己身子。我看这烤鹿肉就很不错,你们给我胡兄弟也照样来一份。反正今天他们是请老魏,这便宜咱们不占白不占。” 那边何思豪也向着魏野连连举杯,仙术士也不过将一杯金华酒略略举起,沾了沾唇就算数了。 湖中戏台之上,五虎派的弟子早已经打扮停当,唱罢了宵光剑里一出功臣宴,如今却没有唱双官诰,却见一个妙龄女尼,头戴僧帽,芒鞋缁衣,手持一柄拂尘上了场。 这个扮相却把石舫中人都弄得有些奇怪,那佟游击一手揽着陪酒丫鬟,一面向着戏台上望去,不由得满脸诧异道:“这一身灰扑扑的帽子,灰扑扑的衣裳,是唱什么戏文来是不是凤翁你们府上的门子没有看好大门,叫化缘的小尼姑混进来了” 李瑞麟也伸出两个指头,遥遥对着戏台一圈道:“又不带妙常巾,又不穿水田衣,头上连一件头面也没有,这个朴素模样唱思凡,哪还有半分意思在内须知道,女子最可爱处,便是乌鬟如云,而秃尼形容,实在是第一可厌的。还不叫人把这个尼姑给赶了下去,兀得不坏了大家吃酒的兴致” 然而不等李瑞麟发号施令,戏台上那女尼已经开口,却不是唱,只是念,声音清朗,却不带丝毫梨园声口:“贫尼袁氏,法名圆性。只因我生身父败德无良,我娘亲孤苦自尽,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 随着这少女念白,桑飞虹的五湖班中琴师只是照着魏野先前的吩咐,低低地拉起胡琴来,其音如泣如诉,无端地给这场欢宴带去几许阴冷调子。 凤天南听着那尼姑自称姓袁,目光一沉,仔细朝着戏台上端详片刻,却是面色微变,随即向着满堂贵客一拱手道:“诸位,这尼姑不知是从哪个庵堂里跑出来的疯子,却扰了大家的酒兴,我且命人将她赶出去,重新再起一堂戏” 说着,凤天南便要叫家人传话,却不料魏野一抬手道:“凤掌门且慢,尼姑登台做戏,虽然不怎样好看,也不通昆声,然而毕竟是个新鲜玩意,且缓一缓,让她将这出戏唱完如何” 那佟游击是最好热闹的一个人,此刻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由得拍手道:“好极好极,天底下只见尼姑唱佛曲,这尼姑唱戏倒是头一回见,这个热闹难得,不妨等她唱完了再处置也不迟。” 这时候,那戏台上又传来那圆性尼姑的念白:“我只恨,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我只恨,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无仇无恨自蹉跎。夜深沉,独自卧,起来时,独自坐,孝不能报,仇不能说,有谁人,孤凄似我似这等,削发缘何恨只恨,我那生身父,欲杀不能,欲救不得佛啊佛 哪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 念到这里,这圆性尼姑向着四周打了个问讯道:“诸位乡亲父老,都是佛山本地人,小尼姑有一桩深仇大恨,一时化解不了,只能请诸位做一个公论十九年前在这广东省佛山镇,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好,因为她已给人逼得走投无路。她的亲人,都给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难当的羞辱。如果不是为了怀中这个小,她早就跳在河里自尽了。 “这少妇姓袁,名叫银姑。这名字很乡下气,因为她本来是个乡下姑娘。她长得很美,虽然有点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丽,佛山镇上的青年子弟给她取了个外号,叫作黑牡丹。她家里是打渔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鱼从乡下送到佛山的鱼行里来。有一天,佛山镇的凤大财主凤天南摆酒请客,银姑挑了一担鱼送到凤府里去。这真叫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鲜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给凤天南瞧见了。“姓凤的妻妾满堂,但心犹未足,强逼着玷污了她。银姑心慌意乱,鱼钱也没收,便逃回了家里。谁知便是这么一回孽缘,她就此怀了孕,她父亲问明情由,赶到凤府去理论。凤老爷反而大发脾气,叫人打了他一顿,说他胡言乱语,撒赖讹诈。银姑的爹憋了一肚气回得家来,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几个月,终于死了。银姑的伯伯叔叔说她害死了亲生父亲,不许她戴孝,不许她向棺材磕头,还说要将她装在猪笼里,浸在河里淹死“ 说到这里,整个宴会之上,几乎是人人变色 第508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九) 就在圆性尼姑说到“我那生身父”五字时候,凤天南早已按捺不住,急怒之间猛地站起身,便要亲自出手。 倒不是他对这口口声声提到他过去那桩旧事的小尼姑有什么顾忌,只是这宴会上的宾客都是佛山镇官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扯起这样的“风流韵事”,那就太丢份了些。 就算凤家在佛山镇一手遮天,可这“对良家渔女用强”的事情传出去,有根底的衣冠大族只会嗤笑他凤天南终究只是个洗白了的强盗头子,这等饥不择食的事情都干的出来。别的不论,只这一桩,却是让凤天南深以为耻 只是他这一步踏出,魏野冷笑一声,道门真气凝于掌心,将面前那方极沉的粉彩瓷案朝前一推 瓷案受了魏野这一掌,陡然横在了凤天南面前,正好将凤天南的去路堵住,那满案的水晶碗碟、象牙杯筷、却没有移动半分。 一掌之威,顿时骇得满堂宾客大半面色苍白,至于那些使女丫鬟一个个捧盘执壶,欲叫不敢,若不是五虎派训练有素,只怕也要叫出声来便是凤天南也不由得暗自吃惊,只得先立下脚步,沉声问道:“魏朋友,你要做什么” 魏野看也不看这半老的土匪头子,只是坐在原地,轻轻拍了拍身旁执壶丫鬟的肩头。只是这少女此刻面色不变,浑身却是僵硬得和木偶一样。仙术士摇了摇头,将她手中酒壶取了下来,也不斟酒,直接对着壶嘴猛地一倾。 这壶中满盛的金华酒被他如长鲸吸百川一般直送下喉,不吞不咽不换气,倒像是朝酒海里灌酒一样,一气就喝了个精干。一壶金华酒喝尽,仙术士方才斜睨了凤天南一眼,大笑道:“这样新奇的曲目,天底下这么多戏班,只怕几十年也演不了一场。这个热闹,我是瞧定了,凤掌门,你还是稍安勿躁,莫要坏了魏某吃酒听戏的兴头。” 被魏野一掌震慑,凤天南面色僵硬,只得点头道:“魏朋友要听戏,便听去,不过是个小尼姑胡说八道,又值得什么” 在凤天南想来,他当初玷辱袁银姑,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一桩芝麻绿豆一样的风流小事。就算是气死袁老头,那也同凤老爷无关,只能怪这老儿自己无福。在佛山地界上,还有谁值得为这样小事得罪凤家不成只是平白丢了一个大丑,这个场子非得找回来不可。 听得凤天南服软,魏野也不理他,只是拍腿笑道:“外面那小尼姑唱的好戏文,后事如何,你且继续唱,今日里讲个分明,也给佛山镇见个什么叫天意无私,什么叫神目如电” 便在凤天南与魏野对峙的当口,戏台之上,圆性尼姑向着石舫方向合掌打了个问讯道:“前辈在此,小尼姑有什么不敢说的地方。银姑连夜逃到了佛山镇上,挨了几个月,生下了一个小女儿。母女俩过不了日子,只好在镇上乞讨。镇上的人可怜她,有的就施舍些银米周济,背后自不免说凤老爷的闲话,说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势力大,谁也不敢当着他面提起此事。” 这话说起,外面筵席间有些乡绅记起当年旧事,不由得暗暗感慨。却有些早已和凤家连成一体的人物,却是面色不好,如坐针毡,却听着圆性尼姑继续说道:“镇上鱼行中有一个伙计向来和银姑很说得来,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欢她,于是他托人去跟银姑说要娶她为妻,还愿意认她女儿当作自己女儿。银姑自然很高兴,两人便拜堂成亲。那知有人讨好凤老爷,去禀告了他。” “凤老爷大怒,说道:甚么鱼行的伙计那么大胆,连我要过的女人他也敢要当下派了十多个徒弟到那鱼行伙计家里,将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赶个精光,把台椅床灶捣得稀烂,还把那鱼行伙计赶出佛山镇,说从此不许他回来。” 胡斐在石舫中听得分明,不由得猛地一拍面前瓷案,拍得满案杯盏都落了下去,一时间酒果菜肴洒得满地都是,脏乱不堪。一面拍,胡斐一面怒喝道:“这样的恶霸,实在可恶,便是一刀斩了,也不能消我心头之气” 话说到这个时候,何思豪怎会不知道,这五虎派与金钱帮这就算是彻底翻了脸赴宴高乐,最后却变成了一场火拼,他心中飞速地想道:“凤天南固然是佛山镇的地头蛇,然而金钱帮的财势更大,这端木道人一行看着身单力孤,然而真要是火拼起来,从来就是武功高者胜,不趁这个时候卖好,可就迟了” 便在他打定主意,正要起身的当口,只见园外闹闹嚷嚷,只见凤一鸣率着一队人一个个焦头烂额地跑了进来。 就在凤一鸣跑进来的同时,魏野也已经开口大喝出声:“阿茗,外面这些乡绅富商,都是今日拿贼的凭证,不要叫他们跑了让他们安心坐在原地做证人,想跑的,不管是捐班还是士人,都不管什么体面,一概打折了孤拐再说” 何茗吃过了酒食,又灌了一耳朵咿咿呀呀的柔糜昆腔,正是满肚子气闷,觉得精力无处发泄时候。听得魏野叫他动手,当下就喊了一声好,一拉胡斐的胳膊,兴冲冲地叫道:“胡兄弟,咱们出去对付这五虎派的虾兵蟹将,只把这个老贼留给老魏戏耍好啦” 他两人性子起来时,何茗手一扬,谁也没见得他是怎样掣出一条青钢棍在手中,就这么猛地将面前瓷案打了个粉碎。一时间,他不忘将一口单刀向着胡斐手中一塞,两人就这样冲了出去。 李瑞麟哪见识过这个场面,一时间只是目瞪口呆,只有佟游击胆气大,尚喊了一嗓子:“你们这些江湖人,要火拼只管自己去火拼,哪有拘束着上官就先厮打起来的道理快住了手,等我与李大人回了衙门,你们要怎样打生打死,我们绝不过问,只等事后你们哪一家胜了,递一张片子来报个失火案子就是” 第509章 .金谷花前绿珠歌(十) 魏野听着佟游击大喊,只是呵呵笑道:“失火?这又不是做涮肉暖锅,一罩上盖子就天下大吉了,这凤天南与五虎派关系着一场大案,若不撕扯出来,只怕佛山镇的列位大人先生谁都落不得个好来!” 说话间,凤一鸣率着几个五虎派中轻功好手,已经掠过湖上石桥,就向着石舫这一面扑了过来。:3w.し 也算是这位五虎派少掌门今年流年不利,正逢白虎临头,刚出了石舫的何茗横棍猛打在青石栏上,那琢着吉祥花样的青石栏顿时横飞出一截:“想去老魏面前找罪受?有勇气,我送你一程!” 石栏倒飞而出,不偏不倚地正砸在凤一鸣的腰眼上,这股冲力恰好将这位五虎派少掌门连人带石栏都砸进了石舫之中,将满石舫那些价钱不菲的瓷案瓷墩又报废了好几个。 光这气势非凡的破窗而入,就将满石舫的陪酒丫鬟们最后一点训练来的胆气打消干净,再不顾五虎派的严刑重法,纷纷尖叫着奔逃而出! 倒是凤一鸣身体实在够结实,何茗这一棍下手可一点不算温柔,却没把他打个骨断筋折,他在地上滚了一圈,靠着石舫的侧壁,居然还能一跃而起,一下就站到了凤天南的身边。 多了一个凤一鸣,魏野却是丝毫不在意,只是将手中酒壶朝边上一丢,随即站到了凤家对面。 此刻,不论是凤天南还是魏野都不把李瑞麟与佟游击的死活看在眼内,只是不管谁胜了这一回,总都要有个官面上打扫手尾的助力罢了。 佟游击乃是武人出身,对江湖事也算是有些见识,当下见自己那个捂盖子的法子不被魏野与凤天南所接受,也不动气,只是拖着李瑞麟一味地朝着角落地缩去。 四目相对,魏野倒是不急着动手,只是看了看凤一鸣满身的烧伤,懒懒地出了声:“你这宝贝儿子,昨夜里用化尸粉化去了那怪物的尸骸,又打发门下弟子四下里预备杀人灭口,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一点都不知道么?今天你以宴请为名,要施展那调虎离山计,这主意也打得忒轻巧了点。北帝祖庙魏某早就留了丹天流珠旗排设下独门阵法,烧你们个鱼腥虾臭,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凤天南听着魏野这般说,他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向着凤一鸣说道:“这道人说的是真的么?你们去北帝庙杀那钟阿四一家,却被阻住了?” 听着父亲动问,凤一鸣也不顾身上带伤,只是点头:“这贼杂毛也是个下手极狠的,居然安排人在北帝庙内放火!我带去的人手,一多半都折在火里!” 听着凤一鸣这样说,魏野暗道一声:“若不是这地方不合道法施展,我留下的丹天流珠旗,设下五方烈火阵,又岂止护住一座北帝庙这么简单的?” 凤天南到了这个份上,还是面色沉稳,却先向着魏野一抱拳,先半跪下去:“端木帮主在上,我凤天南不知道如何得罪了贵帮,以至于我五虎派惹来这一场大难。南武林中,谁不知道端木帮主轻财重义,最爱的是江湖上的好汉,就算我凤某有些事做得差了,五虎派却不该随着凤某同毁!只望端木帮主看在江湖道义上,只问罪凤某一人,可不要祸及凤某的家人弟子!” 凤天南一拜之下,却让何思豪有了插话的机会,这位蓝翎侍卫自己先跑到魏野身边站定了,方才叉起腰来,大模大样地说道:“凤老爷子,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兄弟这回领了福大帅的钧令出了京城,是要请大江南北的武林各派掌门、名宿,同往京城去赴那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可你这位五虎派掌门人,如今看来,德也不高,艺也不精,只做些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的行当,如今看来,不像是一位绅士老爷,倒活脱脱的一个绿林道上的寨主了。这样的话,我看这五虎派的请柬也不必领了,只当是兄弟我没有来这么一回好啦。” 何思豪说得凑趣,魏野也不由得转头望了他一眼,微笑道:“何侍卫倒是位有眼力有见识的。” 得了魏野这句赞,何思豪只是躬身道:“我哪里有见识?只是沾了您老的光罢了。这五虎派是领不得我们福大帅的帖子,然而端木帮主却是正……” 他一句话没说完,凤天南父子对望一眼,同时暴喝出声,各出一掌就向着魏野拍来! 只是这一拍之时,何思豪眼力极好,就见着凤天南、凤一鸣父子二人指尖猛地伸出长长勾爪,更夹着一股腥臭阴寒之气,中人欲呕! 这一下,却把何思豪骇得三魂飞而七魄冒,心中大叫不好:“都说粤省武林道上,凤天南父子使得好一条熟铜棍,凤天南更是号称‘一条金棍压两广’,怎么他们父子两个什么时候修成了这么霸道狠毒的毒掌出来?这一掌拍下去,只怕是我这条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正在他不由自主地闭目之时,却听得耳畔一阵嗤嗤声响,又闻着一股焦糊味道,睁眼看时,却见魏野双掌齐开,掌心却有一道恍若实质的赤红炎气涌出,正和凤天南父子的毒爪隔空而对。那股子焦糊气味,便是从三人四章之间冒了出来。 他在福康安帐下,算是头一个见闻广博的武官,望着魏野掌中这两道炽热掌气,不由得大惊失色道:“这是藏地大轮寺一脉镇教绝学,早已失传了的火焰刀!” 他这一声叫,魏野却是立刻骂出声来:“火焰刀你妹!这是道门斩邪炼魔的上乘玄功洞阳离火,可不是藏地那些不守戒律的贼秃们的小把戏可比!” 被魏野骂了个狗血淋头,何思豪的脸皮照样纹丝不动,只是点头哈腰:“果然是神功玄妙,是小的认得差了。” 在他想来,像这样比拼内力的紧要时候,“端木道人”居然还能开口说话,那便是说明这位金钱帮之主的内力深厚无比,便是干耗着也能把凤家父子弄一个油尽灯枯。 这时节,又听着外面传来了戏台上圆性尼姑的声音: “银姑换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儿,当即追出佛山镇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俩全身都打湿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来里地,忽见大路上有一个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个醉汉,好心要扶他起来,那知低头一看,这人满脸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个跟她拜了堂的鱼行伙计。原来凤老爷命人候在镇外,下手害死了他。 “银姑伤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个坑,埋了丈夫,当时便想往河里跳去,但怀中的女娃子却一声声哭得可怜。带着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亲生女儿?撇下她吧,这样一个婴儿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条。她思前想后,咬了咬牙,终于抱了女儿向前走去,说什么也得把女儿养大。” 何思豪一面听,一面装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喝骂道:“凤兄,你这件事也办得实在差了。当年一念之恶,如今要落到这个结局,也不算冤枉啦。” 便在此刻,又听着石舫外面传来何茗的喝骂声:“这种恶棍,算得什么父亲,谈什么不孝?那酸子,先来试试你何大将军……何大侠的棍子!” 也不知道是哪个研究国学弄得没了人味的家伙,惹恼了这位太平道第一斗将,只听得满园都是青钢棍打在脚骨上的动静,更兼之一阵阵哀号不止。 何思豪听着外面打得热闹,不由得向魏野劝道:“外头那些钝秀才不过是些不懂事的酸子,自然是该打。这下手重了,传出去让外人知道,只怕不好交代?” 魏野一面催发洞阳离火,一面笑得满面春风道:“今日既然要办一起五虎派谋反不道的案子,这人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要替凤家说话,自然也是五虎派一党了。稍后劳烦李同知写个同犯名单,将此辈也一道列了进去,还有什么不好交代的?” 缩在一旁的李瑞麟这时候只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佟游击倒是不由得暗暗叫一声:“都说读书的人心毒,不料出家的人,不但毒,心思更狠出十倍、百倍来。” 不说凤天南父子二人,双掌微微变形,将一股阴寒腥臭的毒气强催发出来,勉强与魏野运化而出的洞阳离火对在一处。就在石舫之外,何茗将那一根青钢棍使得轻巧灵活,但有敢给凤家父子出头劝解的,一概就朝着腿上一敲,也不知敲断了多少根骨头。 凤府上,除了五虎派弟子,两广的武师、镖师乃至绿林上的好手,也不知被凤天南大撒银钱招揽了多少。然而这些武林人物,面对施展出高绝轻功的胡斐,却无人能是一合之敌。那本事差的,只消胡斐一窜就闪身到他们身后,点了穴道,打了要害,本事高强些的,面对独步天下的胡家刀法,又能讨什么好了? 更不要说胡斐手中这口单刀还有魏野暗施洞阳剑祝加持,比起那些宝刀也不差多少了。 在这个时候,就算瞎子也看得出五虎派大势已去,连魏野也没有想过多分出什么精神去关心还在牢里关着的钟老四了 第510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一) 上一章:509.第509章.金谷花前绿珠歌(十) 幽暗的地牢里,一直看不清楚面孔的传教士向着钟老四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信十字教的好处:“救主是爱人的,自然也是爱你的。hua.,:。钟老四兄弟,恶霸可以用苦难来整治你,可以勾结官府来欺压你,但是你的身体受苦了,你的灵魂便‘蒙’福了。不管有多少人拿着刀剑,让你没了吃食果腹,没了衣服遮体,没了银钱‘花’用,然而你将心灵放开,请神住进去,你便是有福了的。救主只凭爱,就胜过了一切世上的力量,救主爱你,你也要爱救主,这就得了圣品,让你在最后审判的时候,坐在救主的身边了。” “来吧,我来教你一段经文:我们为你的缘故终日被杀,人看我们如将宰的羊。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的事上已经得胜有余了。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基督耶稣里的。” 钟老四只是‘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传教士,断断续续地跟着他念完了这一段话,却见着这个传教士突然又跳了起来:“什么?是谁?是谁在破坏我的安排?这股灼热到让人坐立不安的力量又是从哪里来的?!” 教士歇斯底里地跳了起来,随即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向着凤府的方向,喃喃地唱起了一首让钟老四根本听不明白的异邦歌谣。 那‘阴’沉而悲郁的调子,听得人心中一阵阵地发疼,如果钟老四曾在广州做过买办和通事,便听得出来,这是一支西洋歌子: “人类让天父‘蒙’羞, 天父于是判决人类毁灭, 天父的愤怒将会落在罪人的身上。 看哪, 天主将这样发泄其复仇的火焰, 硫磺和沥青‘混’合着苦胆, 撒旦将这些全都倾洒在这些罪人身上。 为了耶稣我们尽力鞭打自己,天父通过耶稣会带走你的罪。 为了天上的父我们挥洒我们的血,这益于我们处置我们的罪。 主啊,我们大声回答你,请接受我们报答您的服‘侍’,并请拯救我们以免我们在地狱被焚烧!” 在这样的歌声里,传教士拔出了一只又粗又尖的锥子,缓缓揭开了他穿在身上的粗羊‘毛’僧侣袍,‘露’出了攒满老泥,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的后背,在他的背上却纹着一幅大宅院的图样。 如果从天空望去,这重檐叠廊、一时间数不清楚有多少屋舍的宅院,正是佛山镇最为豪阔的凤府。 …… ……… 凤府里,管他是繁‘花’铺地锦,管他是金‘波’漾‘玉’盏,管他是丝竹歌管弦,如今就只做了一个杯筷狼藉、尸首横陈的厮杀场。 桑飞虹带着五湖‘门’的弟子就守在戏台上,也不与五虎派合力应敌,也不去助“金钱帮”一臂之力。 圆‘性’尼姑就立在一群神思不属的五湖‘门’‘女’弟子之间,持着拂尘目光冷淡地看着凤天南父子与魏野凶险万分的内力比拼。 桑飞虹这位五湖‘门’掌‘门’,此刻就一面注视场上情形,一面寸步不离地守着圆‘性’尼姑。 这位妙龄‘女’尼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其师却是峨嵋派中有名的前辈高人,当年也是叱咤武林的狠角‘色’不说,如今江湖上不论白黑两道,那些名宿耆老听见她的名号都要自居晚辈。按理说,武林中人收徒也有规矩,闯出字号的‘门’派,极少见老师傅小徒弟这回事。便是有辈分极高的名宿见着了衣钵传人,往往只传艺不收徒,仍将这样的关‘门’弟子收在晚辈‘门’下。[&26825;&33457;&31958;&567;&35828;&32593;&119;&119;&119;&46;&77;&105;&97;&110;&104;&117;&97;&116;&97;&110;&103;&46;&99;&111;&109;想看的书几乎都有啊,比一般的站要稳定很多更新还快,全文字的没有广告。] 这样处置,也是免得‘乱’了辈分,让一个后生小辈与一群五六十岁的武林前辈平辈论‘交’,实在是‘乱’了长幼之序。只是自从满清入关以来,各‘门’各派行事都越发地不要脸了。就拿号称天下武林正宗的少林寺来说,康熙朝的名臣鹿鼎公韦小宝替康熙做替身,出家在少林寺。 为了讨好康熙,那一代的少林寺住持晦聪和尚便替其早已圆寂快四十年的本师观证和尚收下了韦小宝做关‘门’弟子,法号晦明,与少林寺住持做了师兄弟。满少林寺七八十岁、不用烧都能结出舍利子的澄字辈和尚,见天腆着脸喊一个十几岁的小滑头师叔,丝毫不以为耻,如今少林寺那一方“敕建少林禅寺”的牌匾就是这般挣回来的。 有了少林寺开了这个好头,峨嵋派也是宋元之际久已知名的名‘门’正宗,哪能不有样学样?何况圆‘性’尼姑的师尊在手段狠辣、脾‘性’古怪这两点上,可算是得了峨嵋派历代祖师的真传,说不得还有些青出于蓝的势头,她教出来的这个徒弟也着实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桑飞虹望着凤天南父子联手发出的那一道碧绿毒烟在魏野双掌催发的灼热炎气面前寸寸后退,不由得说道:“圆‘性’小太师叔,这道士嘴上轻薄浮‘浪’,不想武功却这般厉害,凤天南只怕是今日难逃公道了,过了今天,江湖上也没了五虎派这个字号。咱们是就这样看着,还是先离开这是非地为好?” 圆‘性’尼姑却像是浑然未听见桑飞虹的问题,只是喃喃自语道:“话虽如此说,凤天南始终是我的亲生之父。他虽害得我娘儿俩如此惨法,但我师父言道:‘人无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别师父、东来中原之时,师父吩咐我说:‘你父亲作恶多端,此生必遭横祸。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眼见得他如今就要死在这位道长手中,我却不能不遵从师命救了他的‘性’命。” 说罢,圆‘性’尼姑也不顾桑飞虹阻拦,身形晃动间就踏着满湖荷叶,一步数尺,极尽峨嵋派身法轻盈之妙! 魏野掌运‘洞’阳离火,正是步步‘逼’近的时刻,猛听得脑后劲风袭来。 那是一柄拂尘以软鞭的手段绞杀而来,而何思豪此刻‘欲’挡已迟! 魏野面上神‘色’丝毫不懂,肩头桃千金已然猛地出鞘数寸,正挡在了拂尘袭来的路上。那数百根拂尘长丝收之不及,已然卷上了桃千金的剑锋。 拂尘木剑一相逢,却是嗤嗤一阵轻响,拂尘帚尾瞬间就被烧断落地,何思豪顺势‘抽’出腰刀,使了个太极刀中野马分鬃的功架,正好将圆‘性’尼姑隔了开来。 何思豪既然动了手,还不忘要向魏野邀功,大声喝道:“你这小尼姑处事毫无道理,这凤天南对你母亲始‘乱’终弃,又害死了你那有缘无份的继父,今日老天开眼,就要让他死在了这位仙长掌下,你却怎么不分好歹,想要来帮这恶霸出头?” 圆‘性’尼姑正待答话,魏野已经冷笑出声道:“还不是那隐居葱岭天池上的峨眉老尼姑‘混’账,明知道凤天南不是个玩意,她却不肯下山除恶,只嫌弃脏了自己那世外高人的手。那老尼姑又给这又蠢又呆的小尼姑定下了一个规矩,非要替凤天南化解去三次杀身之祸,方才算是还了骨‘肉’恩情。只是你这小尼姑的恩怨情仇,又关魏某何事?既然今日动手,佛山凤家满‘门’便要完纳了这场杀劫,斩草除根,一个不留,你若再拦,我倒不介意多饶一个添头!” 这几句话说出来间,凤天南厮‘混’江湖半生,何等‘精’明老练,深知死中求活就在此刻,不由得叫道:“好孩子,苦命的孩子,是老夫对你妈妈不起,自从她离开了佛山镇,我又何尝不在心中时时痛悔?如今老夫引颈就戮不要紧,然而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凤家族里好几房老幼,连着五虎派中弟子‘门’人,又岂是各个该死不成?好孩子,我便一命偿了你妈妈的冤屈,只望你千万救你哥哥一救!” 凤天南这里喊救人,魏野也冷哼出声,喝道:“何思豪,这小尼姑就‘交’给你拦住,让我先了断了这老王八再说!” 便在此刻,魏野猛地一踏石舫地面,借势就要向前,然而一股轰然异力却从远处直袭而至,石舫在这股异力冲击之下,登时地面迸裂,不论是厮杀在兴头的魏野与凤天南一家,还是一心要抱端木道人这根粗‘腿’的何思豪,连着流年不利的李瑞麟和佟游击这两位佛山镇的最高长官,都从石舫中落了下去! …… ……… 身形下沉的瞬间,魏野心知中了隐身在凤天南背后那人暗算,哪敢藏招,手一扬,数道订购来的纸符飞出,绕身一旋间,符纸勾招四周罡煞之气无火自燃,甫地生出一股灵机护住魏野周身。 借灵符之力催发,魏野足蹑清风,飘然而落,一面环顾四周。却见石舫之下却是个空‘荡’‘荡’的地‘穴’,‘阴’沉沉地难见虚实。 李瑞麟不通武功,朝下一落当下就把胆子十停里吓掉了九停,佟游击轻功稀松,何思豪的轻功也算不上出众,这反倒成了魏野的累赘。 不得已,魏野剑诀一引,引风化劲,分出余力来托着这几个家伙不要直接摔个臭死。然而就在这一卡壳的当口,凤天南已经打了个呼哨:“这点子太扎手,一鸣,好闺‘女’,咱们走!” 圆‘性’尼姑只是愣了愣,却还是随着凤天南就向着地底幽暗之处退去。 李瑞麟、佟游击、何思豪三个落了地,还在愣神,魏野已经拔出了桃千金,剑诀在法剑锋刃间一划,灼灼红光就照亮了整个地‘穴’。 从地上一趔趄坐起身,李瑞麟终于忍不住大叫道:“你们这些武林人,莫要太过分!须知如今还是我大清的天下,不是说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等本官回了衙‘门’定要……定要……定要……” 魏野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定要怎么样啊?” 然而这时候李瑞麟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只是朝着四周望去。 这并不是是天然形成的‘洞’‘穴’,而是一个长长的甬道,构成甬道四壁的却不是普通的石板,而是一块块镶嵌着细密的贝壳的墙壁。 这些贝壳‘色’泽光洁,中间很能见到诸如紫贝、琥珀螺、子安贝甚至砗磲这类天然五‘色’光润的名贵贝壳。各种‘色’彩的贝类映照着桃千金上的灼灼火光,散‘射’出古怪而陌生的华美光晕,让人疑心走入了非人之地。 墙壁的表面以高浮雕的形式,雕刻或着某些惹人注目而又反常得令人困‘惑’的图案。它们大部分只是旋转着的几何形状,然而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却是用昂贵的子安贝与砗磲拼接成与海洋有关的壁画。 所有的图案都带着与这个时代常见的艺术品味格格不入的疏离感,然而它们扭曲而‘精’巧的画面,却让看到它们的人不由自主地沉醉进去。 魏野还不觉得如何,何思豪也只是关心这些镶嵌在墙上的贝壳都敲下来能值多少银子。然而李瑞麟和佟游击却是满眼憧憬地走近了这些雕琢拼接得几近天衣无缝的墙壁,像是最虔诚的教徒朝圣一样抚‘摸’着湿漉漉的墙面,并且发出一阵阵不似人类的叫声:“呃啊嗯啊咿呀咿呀咿呀!” 何思豪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李大人、佟大人,你们这是……这是吃错了‘药’了吗!” 魏野一抬手,拦住了何思豪,随即一把拖过李瑞麟,却看见这位进士出身的佛山同知眼中‘露’出狂喜的红光,在他的嘴里,好几条的章鱼触手就这么地伸了出来! 这个异变,着实地吓了何思豪一跳,他怪叫一声,朝后跳去,却不料正好被佟游击拦腰抱住。与李瑞麟的反应如出一辙,这位游击将军不但从嘴里伸出了长长的章鱼触手,就连他的脸都渐渐朝着失去人形的‘混’圆模样变化。 那张脸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大头章鱼。 面对这样的变化,魏野丝毫无惧,只是冷笑了一声:“是朝异怪转化了么?可惜佛山镇的文武大员还对我有用,倒不能让你们这么随随便便地变成怪物,坏了魏某的好事!” 对魏野的话语,这两位也算是广东地面上的高官,已经一句人话都说不出了,只是用那伸出章鱼触手的嘴不断地重复道:“咿呀咿呀克苏鲁伐它肯” 魏野不怕,却不表示何思豪不怕,这位蓝翎‘侍’卫只是拼命拦着佟游击将那些触手朝他脸上‘乱’伸,一面挣扎一面惨叫:“仙师、真人,救我,快救我啊!” “怕什么,这两个倒霉家伙只是体质被异术感染了,没有说一步就变成了妖怪,你要肯打,照样打得过。” 魏野一面说,一面欺近了李瑞麟身前,这位进士出身的同知老爷一辈子何尝与人近身搏杀过?当即就被魏野猛地扣住脉‘门’,硬给压到了墙壁上,魏野一手将桃千金在他脑后辫子上一划,截下半截头发来。 将这半截辫子当成样品,魏野随即连接上了星界之‘门’数据库:“本时空点针对变异人类进行的标本采样,申请检测” 不过片刻之间,一道道浅绿‘色’的数据流已然在魏野的视网膜上流淌而过: 送检结果:人类不完全变异体 受到特殊咒术感染的人类,导致身体构造开始向着类人深海生物转化。转化的过程自消化系统开始,渐渐侵入人体内部组织,送检标本系浅度变异体,如果要终止变异过程,请进行咒术净化。推荐使用“移除疾病”类的法术,或请获取完全变异体的**细胞,以供制造血清。 “污染型变异吗?而且还是从消化系统开始的嗯!” 魏野沉‘吟’片刻,随即一剑拍上李瑞麟的后脑勺,将这个倒霉的佛山同知直接打得昏死过去,他自己却是‘摸’出一道九凤破秽灵符,一抖手,灵符无火自燃,魏野向着何思豪的方向一丢,这一道火符就直接落入何思豪的口中。 何思豪还在惨叫,只觉得一道热气猛地从口中直冲进来,随即一股灼热之气沿着喉咙直贯入胃袋之中。他只觉得喉咙一梗,随即就是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就大吐特吐起来。 眼见得九凤破秽灵符下肚就有了反应,魏野走向前去,向着何思豪呕出来污物仔细看了一看。那些‘肉’食果子的残渣依然,然而在这当中,却有一些透明的物事,缓缓地蠕动起来。 仔细看去,却是凤府上招待客人的燕窝与鱼翅残渣,只是这些物事细细看来,却都变成似虫非虫,似鱼非鱼的东西,在它们周围,还有小小的卵带在蠕动着。 何思豪见着这些玩意,也顾不得自己正在大吐特吐了,只是一叠声地惨叫:“蛊虫!蛊虫!凤天南这老王八好恶毒的心思,都说他豪阔爱‘交’朋友,结果却是在偷偷给大家的饮食里下蛊!” “蛊虫?不一定了,要是蛊虫的话倒还好说些。”魏野看了一眼再差一步就要转为异类的李瑞麟与佟游击,感慨道,“再过些时候,这佛山镇上倒是不知多出了多少披着人皮的鱼怪出来!” 第511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二) 对何思豪的惨叫,魏野懒怠理会,手中展开竹简式终端,直接联系上了风月堂。 “封店长,我这里急用九feng破秽符要多少?有多少要多少,通用点券不是问题,只要质量够好好纸好墨好书法,那些在破纸头上印刷出来的拿圆珠笔乱画出来的残次品,一张也不要” “伏羲堂出品,上好的九feng破秽符五百道,盛惠通用点券一百十五点整,另外赠送玉华司净水符十五道……” “伏羲堂的灵符?要是伏羲堂的主人英叔亲书的九feng破秽符,倒还值得这个价。” 嘀咕了一声,魏野双手拈起两道九feng破秽符,贴在李瑞麟与佟游击的后心上,还不忘挖苦一声:“成天地拿燕窝鱼翅摆阔,怎么样,尝到苦果了吧?说到底,鱼翅燕窝,也不如粉条猪皮来得营养” 说话间,仙术士掌心真力急吐,引动九feng破秽之力为锋,直贯入两人周身窍穴之内 随着魏野催动自身法力,九feng破秽之力驱逐体内异变气息,也和刮骨疗毒差不了多少,李瑞麟与佟游击虽然已经昏过去,然而还是疼得浑身抽搐起来。 且不论魏野忙着处置这些个拖后腿的地方官,在这条地穴最深处,feng家父女三人却是朝着前方急急而奔。 不管是feng天南feng一鸣父子,还是圆性尼姑,都可说得上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好手,脚程更是极快,然而他们沿着这条彩贝甬道也不知奔逃了多久,也始终没有个尽头。 只是觉得甬道越朝前走就越深,黑压压的甬道中,只有那些彩贝拼接出来的诡异图案中间,偶尔镶嵌着些发光的宝石,微微照亮了前路。 渐渐地,甬道中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潮湿,似乎石壁上也有厌光的苔藓与真菌生长起来,那些形状诡异,似乎生着鬼脸的蘑菇个个都有碗口粗,菌盖更是大如雨伞,在昏暗的甬道中闪动着青荧荧的冷光,照得人心中一阵阵凉意透骨而来。 圆性尼姑虽然遵照其师天池老尼的吩咐,要替feng天南化解去三次杀身之祸,然而论她的本性,她对这位从未见过面的生身父亲却是又恨又念。尤其这几日借着五湖门在feng府上演剧的机会,就近看着feng天南,却似乎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就这么横亘在她与feng天南之间,竟让她的恨意渐渐丧失,相对的,那股血脉相连的孺慕之情却是越来越重。 就是圆性尼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对feng天南又是愤恨又是依恋的情感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而feng天南此刻,对着圆性尼姑,也居然渐渐地露出一副父亲看待最宠爱的小女儿的神情来。 feng一鸣对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妹子倒是没有什么好感,但面上也没有什么恶感流露出来,只是引着父亲和妹子不断地在甬道中飞奔。 又不知跑了多少时候,feng一鸣突然停下脚步,就这么极恭敬地跪拜了下去:“弟子feng一鸣,见过主教大人。” 被feng一鸣唤作“主教大人”的男人全身披着粗羊毛织成的兜帽长袍,正立在甬道的尽头。 对feng一鸣的礼数,这个干瘦又浑身散发出一股子很久没洗澡的恶臭味道的传教士只是点了点头,缓缓地将头上那遮住大半张脸的兜帽掀到脑后去,露出了一张满是疥癞与疙瘩的脸。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孔虽然依稀还能看到一点人类五官的影子,但是这张脸连着头颅都变得浑圆,鼻子小得不成比例,嘴大得不成比例,而那张脸的大部分空间都让位给了一双硕大的眼珠,眼白和瞳孔更是不成比例,更没有给眉毛与睫毛留下一点余地。 “feng一鸣兄弟,你之前对这些敌人的实力还是太过忽视了。对方也有着你所不能匹敌的力量,你的粗疏,导致了今日的大败。“ 冷淡地作出训斥走狗一般的发言,feng一鸣身子一抖,随即就将头埋得更低:“这是我的无能,还请主教大人惩罚” 不但feng一鸣跪了下去,feng天南也双膝跪地,露出了极大的恐惧之色:“都是我们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最近又只忙着想要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挣一个出身,才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还望主教大人不要与小儿一般计较” 看着佛山镇的土皇帝父子两个跪地求饶,满脸疥癞的传教士无趣地挥了挥手: “这也不能全怪你们金钱帮的扩张速度超出了我们的预计,他们在江南全面排除我们的据点,屠杀我们的信徒。只是想不到,他们的嗅觉如此敏锐,居然直接找到了广州总坛来,这一次,我们必须要对金钱帮进行一次狠狠的打击。也是要给这些污脏的陆上生物一个极大的恐惧“ 说到这里,传教士扭头看见了站在feng天南身后的圆性尼姑,随即嘿嘿地笑出声:“这是你的女儿?真是让我讶异,你们父子都是经历了十分严苛的考验,方才受到神恩,成为了吾神的眷属。而这份血脉,本来在你们半吊子的眷属之躯上,是没有多少机会遗传到子女身上的,但是这个女孩沉睡的血脉却要比你们父子更加完整,这是怎么回事?” 听着这位疥癞主教发问,feng天南不敢隐瞒,只能低着头禀告道:“大人容我禀报,我这个女儿是当初在佛山镇上,与一个偶尔遇见的渔女诞下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个女儿却这么有福分,有了这样深厚的水仙血脉。” “渔女?”疥癞主教重复了一句,一双凸起在颧骨上的大圆眼睛眨了眨,随即点了点头,“居住在海面下的四海龙宫的神之眷属们,确实会有那么几个家族,压抑不了他们与人类之间产下子嗣的冲动。在这个星球的各个沿海渔村中,总是有一些家族会和神之眷属们攀上些远房亲戚,你的血脉与那个渔女的血脉,大概就是这样阴错阳差之下,产下了这样优异的后代了吧。你的过错虽然不小,但是看在你今日带着这个血脉深厚的女儿回归,将功补过,我就不计较其他的小事了。” 圆性尼姑根本听不明白面前这个面目丑陋,双眼又大又无神,像是怪鱼一般的男人说的话。她的理智告诉她,面前这个男人绝非善类,这个甬道的尽头所埋藏着的东西,也绝不是她应该去触摸的禁忌。可是,她现在却像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不由自主地想要听这个怪异的鱼脸男人说下去。 在天池老尼身边修行多年,圆性尼姑靠着仅有的一点定力硬是将双腿止住,她只是喃喃地念诵起了自己每日持诵的经文:“是诸世尊,当慈念我:若我此生若我前生,从无始生死以来,所作众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若塔若僧若四方僧物,若自取若教他取见取随喜;五无间罪,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十不善道,若自作若教他作见作随喜。所作罪障,或有覆藏或不覆藏,应堕地狱饿鬼畜生,诸余恶趣边地下贱,及篾戾车,如是等处。所作罪障,今皆忏悔,南无大行普贤菩萨摩诃萨……” 听着圆性尼姑念起了佛经,这个被feng天南父子称为主教的男人只是从鼻孔里极轻蔑地哼出了一声:“佛与菩萨是不会拯救你的。真正真实的唯有神,而你应该欢喜,你的血脉如此纯净,让你成为了神的眷属,成为了能够为神所喜悦的选民看起来,你远离神,远离真理已经太久太久了,血脉中的记忆已经无法唤醒你的真正灵魂罢了,这个时候,就让我稍稍费些唇舌吧” 说着,主教伸出一只手,向着圆性尼姑的俏脸上盖过来。 这个动作极慢,而以圆性尼姑的峨嵋派武功根底而论,起码也有十几种法子避开这只手。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圆性尼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覆盖了自己的双眼。 在她的面前,feng天南也好,这个诡异的地下甬道也好,在那只手覆盖上来的瞬间,都像是落入水中的枯叶,只打了一个旋就消失不见,只剩下无数的星辰在四面八方闪动,将她整个人都卷入了星的漩涡之中。 而在群星闪动的天幕之中,有一座巨城正以一种嘲讽而慵懒的形态朝向她。 这座爬满粘腻的绿色滑石的城市,那庞大的门正在缓缓开启,门缝里是纯粹的黑暗,那黑暗似乎已经变为固体,可以用手去触摸。 像烟雾般的物质从这座禁忌的囚牢中迸发出来,如月相般起伏不定时而收缩时而膨胀的天空,给群星蒙上了肉眼可见的黑障。这条新开启的缝隙深不见底,散发出难以忍受的气味。一阵叫人反胃的水声漾漾晃动着,随即圆性尼姑就看见一种绿色的像是凝固发馊的霉糨糊一样的东西在黑质弥漫的门道中摸索着挤出一条路来,闯入她的视野踏入门外污浊的空气现身于疯癫之城的毒雾之中。 她似乎听见整个世界都以狂乱无比的声音向着这位自沉眠中归来的王者献上最后的礼赞。 “phngluimglwnafhcthulhurlyehwgahnaglfhtagn” “phngluimglwnafhcthulhurlyehwgahnaglfhtagn” “phngluimglwnafhcthulhurlyehwgahnaglfhtagn” …… ……… “phngluimglwnafhcthulhurlyehwgahnaglfhtagn” 重复了一遍这诘屈聱牙的咒文,魏野一面向着甬道飞奔,一面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咒文,是召唤某种不可名状的邪神的咒文。” 司马铃坐在一张大书桌边,手边放着几本用羊皮纸或者别的什么动物的皮革装订起来的旧书,兴致勃勃地说道:“为了给叔叔你调查那个奇怪的三条腿印记,我从小古这里搞到了一些奇怪的魔法书,嗯,就比如说这本” 梳着双环望仙髻的少女极有感情地朗诵道: “听着,大地之子,聆听你们的师长群星之子的声音。你们要学到,在这里既没有高度也没有深度,一切都溶为一体……黑暗之母的子嗣充满宇宙,伟大的战争在它们的内外进行。这场战争将决定宇宙的命运,诸神的种子将在所有地方显现,并且再度显现。 开始唱诵赞歌吧 升起来罢 无名的存在呀: 属于你的时候已来到, 我们由你亲自拣选, 通过你的咒语和魔术, 通过你的梦境和魅惑, 我们得知你将来临, 为了侍奉你驱驰而来, 为了我们所爱的主宰, 那克苏鲁的骑士, 长眠在绿色的水底……” 将这首带着不吉味道的诗歌朗诵完毕,司马铃翻开了后一页,用一种讲鬼故事一般的声调说道:“在人类所不知道的深海,尤其是在波纳佩附近印斯茅斯附近阿拉斯加近海英国北海印度洋地区,都有着不为人所知的深海住民活动着。在基督教所查禁的早期教会文献里,有这样一本著作,名为《疯狂修道士克利塔努斯的忏悔书》,记录这些生物尤其详细。这个可怜的修道士在忏悔书中写到” “我,虔诚的耶稣基督的信徒,修道士克利塔努斯,在下面的洞窟里发现的东西,正是在我的梦中徘徊的东西。那东西膨肿丑怖,拥有难以言喻的古老和邪恶。它从那沉没的拉莱耶王国而来,是疯狂的克苏鲁的仆从;这头伟大的怪兽既已死去又没有死去,一块刻印着星形和燃烧之眼的简素石头封锁着它的死亡之梦。” “我生活在英格兰岛东方的利伍德修道院,这里遍布着深深不见底的海岸洞窟,我通过禁忌的魔法,发现在洞窟的深处有着诡异的用彩色贝壳拼接镶嵌起来的长长甬道,甬道的尽头则是古代异教徒所修建的隐秘神殿。然而这个神殿已经被重重的魔法封印起来。处于对古代异教徒所掌握的魔法知识的渴望,我花费了三个安息日的时间,终于找到了破坏这个封印的方法……” “……克苏鲁的仆从被施放出来了,凭我的能力无法重新将它驱逐回那个受诅咒的洞窟,我只能求助于伟大的教父圣奥古斯丁。也正是从这位教父这里,我得到了关于活动在水下的,一直服侍着那个名叫克苏鲁的可诅咒的邪神的种族,以及对抗它们的知识。” “听起来挺吓人的。” 感慨了一句,司马铃继续翻到后面一页:“金斯波特的船长阿博纳?伊齐基尔?霍格,记载了更多关于这位邪神与其眷属的知识。在他的著作中,是这样记载这个名叫克苏鲁的邪神的眷属的:“许多人都称它们为海魔,但有一个部落选择与它们交往,并且崇拜它们。这些海魔把关于达贡神的事情教给了这个部落,在献给达贡神的禁忌仪式中,这个部落的人会和海魔们进行交配。甚至不仅仅是这个部落的人,在大西洋印度洋南中国海的沿海的隐秘村庄,都有这种秘密地与海魔进行繁殖的人群。” “海魔会传授魔法给崇拜它们的人类,并将海底的宝藏作为给它们献上血祭的报偿。因此,崇拜海魔以及它们所侍奉的神明的人类会得到各种各样的利益,同时,这些人也会渐渐地向着海魔的方向变化。最后人类与海魔联姻的村镇就这样隐秘地出现在了大地上。” 说到这里,司马铃将书页翻了翻,找到了一个占据了大半张书页的印记给魏野看:“这就是叔叔你传回来的印记了。” 在这个印记的下方,罗列着这样一段话:“这是伟大的魔法师伊波恩所留下的印记。身为希柏里尔史上最强的大魔法师,生于伊库亚城,全家曾被麋鹿女神伊赫乌蒂的神官们流放。成为孤儿的伊波恩逃到魔法师塞拉克的塔中,被他收养,成了他的弟子。在塞拉克过早地去世后,伊波恩开始了边境之旅,到过很多地方,名声也不断增长。他曾在大陆尽头的半岛穆?图兰的一座塔中居住过一段时日,他不仅是魔法师,同时也是伟大的诗人和雕刻家。” “伊波恩法印可以用于驱逐某些邪神与其爪牙,因为邪神之间也是存在敌对关系,所以大部分崇拜邪神的密教集团,都会使用这个法印。” “学者修琉斯贝利长期研究那些不为人知的神格,包括以以太体存在的阿撒托斯和犹格?索托斯,地属性的奈亚拉托提普水属性的克苏鲁火属性的克图格亚风属性的哈斯塔。在这位学者的研究中,伊波恩法印对风属性的黄衣之王哈斯塔与其眷属有着最明显的效果。遗憾的是,大部分魔法书已经失传,有些人相信亚特兰蒂斯版的原典至今仍存,就藏在**的秘密寺庙中,或者被冷原上并非人类的僧侣们持有。在中国历代王朝的图书馆里也有过几部,不过现在已经遗失了;也有人认为,这本书的原典早就被毁,现已不存。认为书已被毁的人宣称,要得知书的内容,就只能让梦境或幻影告诉自己。” 第512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三) 不管这些来历不明的魔法书里记载了些什么杂七杂八的知识,魏野还是能够将它们快速地串联起来。 如果说在雍乾时代的中国,还有哪个沿海地区保留着对这种被称为“海魔”的深海智慧生物的邪教崇拜社区,也只能是这清代唯一的对外开放口岸广州了。 毕竟自顺治十八年起,到康熙二十三年终,爱新觉罗家三度推行迁海令,沿海五十里内的渔村码头都被摧毁殆尽,渔民商户在名为移民实为屠杀的内迁过程中,可说是十不存一,便是原先尚有一些崇拜海魔的村庄,经过这样彻底的摧毁,也剩不下多少。 佛山与它邻近的广州,作为满清时代南方最重要的对外商埠,在康熙禁海之后,也是唯一兼有天时地利,能对让海魔崇拜扎下根来的地段。 而不论feng天南他如何善于聚敛,feng府的奢华享受精巧器物,都实在超出了一个地方上的绿林大豪所能聚敛的上限,直追淮扬盐商。如果说,在feng家父子的身后还有海魔们提供援助,那倒是可以说得通了。 北帝祖庙的庙祝那背后所施加的伊波恩法印,多罗观音庙中潜藏的半人半蛇怪物,还有feng天南父子掺入鱼翅与燕窝里的诡异药物,都遥遥地指向了唯一的答案。 在司马铃找到的那些老旧的魔法书中,专门附上了详尽的插图来描绘这些被称作“海魔”的动物。 这些直立的鱼人背部是灰暗的绿色,而和所有鱼类一样,它们的胸腹是如同海豚一样滑腻又有弹性的白色肌肤。只有背上有着带鳞的高脊,让它们看起来既不属于哺乳类,也不属于鱼类。巨大得像灯泡一样的夸张眼球,细小的瞳孔与让人恐惧的眼白,都让人由衷地生出一股对黑暗中的物事的恐惧感来。 伴随着这些纯种海魔的图片,编纂这些魔法书的魔法师们还搜罗了大量与海魔混血后的人类的蜕变过程。 这些人或许是像feng天南这样单纯为了利益而崇拜海魔,并且借助杀人血祭向海魔们换取魔法知识与海底财富。由于他们实在很受海魔们的欢心,于是通过某些禁忌的黑魔法将自身渐渐朝着海魔变化。 而另外一些人,则是源自他们祖上与海魔们进行交配繁殖后的血脉诅咒。 在这些魔法书中,有好几位魔法师都强调了这么一点:海魔的遗传基因十分强大,它会沉睡在混血的人类后裔的身体内。在海魔的血脉觉醒之前,它们的混血后代看起来和正常人类几乎没有区别,甚至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容貌俏丽英俊。 可是当他们身体发育完善,渐渐成熟的二十岁后,海魔的血脉就开始主导这些混血儿的生长结构。头骨会在这段时间变形拉伸,眼部不自然地发育胀大,身体上会渐渐出现鳞片和勾爪这些非人的特征。同样的,海底生活着的海魔们会不断地通过梦境来呼唤这些遗失在陆地上的同族,直到他们彻底认识到自己的本性,投入到冰冷的深海之中去。 不过对人类而言,这种朝着海魔转变的过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这种生活在深海之中的邪神眷族有着相比人类漫长得近乎永生的寿命,属于不折不扣的长生种。最起码,从人类转化为海魔,要比修行仙道要容易太多了。只是这些长生种的海魔,身体却格外脆弱,受伤死亡都是它们漫长生命中无法避免的厄运。 至少编写这些魔法书的魔法师们,提起这些海魔,也是殊少敬意。 只要再过些时日,广州城里会怎么变化不知道,起码佛山镇里的举人富商秀才甚至衙门里说得上话的人物,都要换了一个尊容了。 至于是李瑞麟与佟游击那样朝着章鱼模样进化,还是和魔法书里记载的那样,是变成了有着一张鱼脸满身长出鳞片的怪物,就实在不好说了。 五百道九feng破秽符看着虽然多,然而要是都拿去先给这些常和feng府走动的货色去祛除他们身上的变形症,还得先问魏野答应不答应。 毕竟,受这个时空的环境所限,单凭魏野自身修为,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个特别善于真气外放的武道高手罢了。 这种时候,就算是魏野这样的修为,一身道门真气雄浑无匹,想要展露那等召雷火喝风雨的神通,也是困难。只有借助丹药符篆作为灵引,才能稍稍展露出来。 一面是一身法力被限制住的仙术士,一边是虽然算不上高明,可对人类而言已经足够致命的邪神眷属。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谁做的准备更充分了。 “其实叔叔你不用太担心。”司马铃在交流频道里吃吃笑着说,“比起鱼怪一样的邪神眷属,叔叔一向的作风才像是个真正的大魔王呢。” …… ……… 甬道的尽头,是大片深藏在地底的钟乳石组成的森林。 森林的尽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浩瀚水域。海盐潮湿的气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这种味道让feng天南父子显得格外地陶醉。 比起feng天南父子,长得像一条离开了水的怪鱼般的主教,从他的僧侣袍中摸出了一块乳白色的水晶,整块水晶雕琢成了某种动物的颅骨的模样。 他就举着这块水晶颅骨,一步步地走进了深海之中,在他的身边,水波疯狂地旋转起来。 水面下,丘陵山峰农田城市,如同倒影一般浮现出来,又像是织机上被撕碎的彩绸,所有的景象在一瞬间就搅乱还原成为杂乱的光影。而在这个主教的另外一只手上,握着满把的宝石。 那不是feng天南所认识的任何一种宝石,它们的色彩单调,却有银色的月光从晶体内部散放出来。在这些宝石散发出的幽蓝月光之中,那个形容干瘦又肮脏的主教,似乎正和他身下的光影结合在一起。 一时间,他是坐在黄金的殿堂中与同伴们分享着蜂蜜酒的勇士。 很快地,他又是带着鹰与蛇之冠坐在蓝睡莲簇拥着的苍金色宫殿里的异邦国王。 而后他变成了满脸残忍的恶意,向着无辜的人群施放恶咒的先知。 随后他穿着了死刑犯的白色亚麻长袍,捧着自己被斩落的头颅走向墓穴。 最后,他变成了一个痛哭流涕的贵族,从燃烧殆尽的火刑场上直追出去,一直落入了深深的河水下面。 河水的下面是钢铁构筑的恶魔的巢穴,巨大的铁怪兽从巢穴间飞奔而出,只剩下他一个活物走在这个看不见绿意的墓场上。 最后连钢铁也消散成为了虚无,整个宇宙里只剩下了粘稠的物质在疯狂地搅拌蠕动,一个声音遥远地传过来。 “以宇宙中心的神山为搅棍,秩序与混沌,善良与邪恶,将永生之圣酒榨取出来吧” 在主教的脚下,一个庞大的漩涡飞旋着,漩涡里面有光透了出来。 从那里面传出了一个轻佻的女人的声音:“异界的献祭与交换盟约?我要获取的利益是什么?你们要交换什么?” 第513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四) 漩涡带起旋转的光线,不同波长的光线具备不同的颜色,最终在主教的脚下编织成了斑斓的色块……しw0。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扭曲的水面之下,那与主教对峙的异界之人的面孔。 那是一个秃顶的红袍老者,还有一个双眼鲜红如血的年轻女子。 哪怕仅仅是隔着漩涡,也能闻到一股子对面传来的墓穴深处的朽烂霉味。 在主教的脸上,一种混杂着挣扎、抗拒与沉醉的神情浮现出来,似乎有两个灵魂正在争夺这个身躯的主导权。最后,取得了主动权的那一个灵魂,操纵着那双硕大而又苍白的眼球,望着漩涡对面的人。 不论是崇拜着邪神的主教,还是藏身在墓窖中的黑魔法师,简直是天造地设般的一类人。 可惜不管是秃顶的红衣法师,还是长相怪异的主教,看待对方的神情都只能用厌恶来形容。 但红衣法师的目光还是聚焦在了主教的掌心,就算他很好地掩饰起了对那些散发着幽蓝月光的宝石的贪婪眼神,目光的聚焦还是出卖了他。 主教握着满把的宝石,向着红衣法师展示着他的货物:“这是来自深海下面、在混沌的子民降临大地之时,就开始积蓄魔力的许德拉之石。操纵亡者的你,需要源源不绝的负能量来达成目的,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了。” 注视着主教手中的许德拉之石,红衣法师沉思片刻方才说道:“你要交易什么?” “活人!”主教声音高亢地回答道,“过去的我,为神明献上了至少三千场的燔祭。然而不论是羔羊还是男孩,都不足以取悦那位神!只有献上强壮而又有力、充满智慧与勇气的祭品,才能够获取神的喜悦!我请求你们将符合这样标准的祭品带到我面前来,记住,我只要活人!” 主教的这个要求,红衣法师并不感到意外,向着红眼女子一点头,那女人脸上露出了一个只能说是残忍的笑容,随即就转身离开了。一动,她身上缀着的一片片金属小牌叮叮地乱响。 漩涡间的异光在交易确认的一瞬间就黯淡了下去,主教像是极为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一直虔诚跪着的凤天南,终于抓准机会开了口:“大人,何必非要舍近求远,去找活祭,南武林道上的武林中人,总能找着一两个合用的吧。” 知道凤天南是在卖好,然而主教还是用一种尖利的嘲讽般的声音回答道:“金钱帮正在江南全力清扫教会的分部,这个时候,捕捉成名的武林高手,只会给教会引来更多的敌人!而活祭的宰牲,必须要聪明而又强壮,最差也是你这样的武林高手才合用,而捕猎这样的人,又要花费多少的功夫?安静地守候在这里吧,要不了多少时候,祭品就将送到这里,我们也可以迎接最后的盛大祭礼!” 被主教一通训斥,凤天南不敢再多话,只得重新又跪了下去。 仅仅是过了茶许时光,漩涡之中再度闪动起残忍的白光,一只只石制棺木从水下浮了上来,倒仿佛它们不是用玄武岩雕琢的粗苯家伙,而是伪装成石块的木板一样。 在无盖的石棺中,几个全副武装的男人静静躺在那里。 他们身上所披的甲胄,不是凤天南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看上去是用轻便的皮革缀连起来的装甲,但却似乎给了人一种金属质地的错觉。 三具石棺就以三角形的位置围拢在主教的身边。 那个红眼睛的女子的声音从漩涡的另一头传了过来:“剑士、游击兵与德鲁伊祭司,虽然只是银牌级的冒险者,但是要压抑住我的趣味活捉到他们,也是相当不容易的哦?只是很遗憾的,这个队伍里的魔法咏唱者在这三个男人的保护下,从我的手里逃跑了。啊啊啊,都是因为小卡吉做了那样不近情理的要求,才让猎物从我的手心里逃走了。说到底,会有更多的冒险者会来讨伐我的吧?小克莱好~害~怕~哟~” 虽然说着畏惧的言语,然而不管以多大的善意去聆听,都只会察觉到这个女人对即将到来的杀戮盛宴的欣喜。 对这样心灵扭曲而又堕落的疯子,身为邪神的祭司,主教也只是以一种打赏在舞台上表现出色的丑角般的宽容心态回答道:“神啊,是这样爱着世界,用生物们以生命谱写的画卷而欣喜,不管用生命描画出的是怎样残忍荒唐的画面,神都会含着爱意与赞赏去欣赏它。你对神的爱,我已经体会到了,那么这是我交付给你们的报偿。” 一面这样说,主教一扬手,便有大块的许德拉之石落入了漩涡之中。 随着许德拉之石落入漩涡,这场交易也差不多该拉上帷幕,然而在漩涡的对面,红眼的女子却开了口:“神的爱是这么回事吗?那么让我也一起观赏一下你如何取悦你的神吧!” 从这听起来娇滴滴的请求里,主教能听见的只是一种病入膏肓的晚期施虐癖,却依然极有风度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不再理会漩涡的那一头,而是满脸虔诚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把雕刻着耶稣倒吊在十字架上的短剑,开始唱诵起一首诡异的赞歌: “穿过食尸鬼守卫的沉眠之门, 越过惨白月光下的夜之深渊。 经历了无以胜数的诞生死灭, 我的目光已能洞察万事万情。 破晓前我挣扎着尖叫,在惊恐中被疯狂所擒。 我与地球在晨光*同旋转, 其时天穹被火焰和蒸汽充盈。 我曾目睹宇宙张开漆黑大口, 黑暗的星辰漫无目的地运行。 运行在恐怖未知之中,痴愚、幽黯,亦无名。 我在无尽的洋面上滑翔而过, 头顶密布着不祥的灰色阴云。 此时分叉的闪电将云层撕开, 随即回荡着歇斯底里的哀鸣。 那是无形魔鬼的悲叹,它们升起在海面青零。 我蹒跚登上坑穴纵横的山脉, 那贫瘠光秃的山脉君临平原。 我满掬豪饮恶臭升腾的泉水, 淙淙泉水渗入沼泽以至地间。 有物栖于滚沸的湖泊,我不敢再向那里转睛。” (盗泉子注:本诗来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原作,写于1917年) 第514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五) 伴随着诡异的咏唱,主教握紧了他手中那柄带有亵渎意味的倒吊基督短剑,走到了他的牺牲面前。 那首说不清是信仰还是恐惧的颂歌还在继续:“我曾探寻在藤枝攀附的神殿,我曾踯躅于空无一人的堂前。那里有月亮蠕动着爬出山谷,月光照亮了饰挂在墙的物件。人类已被层层叠叠的坟墓紧钳,白石的碑群传出声音,墓碑之讯我侧耳听聆。” 在歌声中描摹着死亡的形象,短剑没入了德鲁伊祭司的胸口,血液从剑锋间逆涌出来,沾湿了耶稣基督哀悯而痛苦的脸。 被禁锢在石棺里的德鲁伊祭司是个蓄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棕黄色的短发和沉静的面孔让他看起来显得格外温和。他身上的甲胄散发着淡淡的草绿色灵光,显然也是经过某种魔法强化过了,可在这柄亵渎短剑面前,却是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样。 短剑入胸,受害人却一时间还不至于断气。拘禁着这个德鲁伊祭司的石棺中所附加的魔法,仅仅能束缚受害人的活动,却不会麻痹受害人的五感。剑尖掏挖着胸腔中的脏器,带来灼热的痛感,让这个德鲁伊祭司不由得挣扎起来。 这样的痛苦反应,反而让主教更满意了一些,他用称得上细致的手段,一根根地挑断德鲁伊的肌腱和神经,却绝不会让牺牲早早地死亡。同时,那首关于邪神的颂歌也进行到了下一小节: “我曾出没在岁月悠久的墓场,我曾挥动着恐惧的羽翼翱翔。那里有喷吐烟雾的黑暗蔓延,那里有阴沉雪山的峰顶隐现。沙漠的太阳昏浊黯淡,那国度之中万古无明。” 悠扬而深沉的歌声里,一条条脏器从德鲁伊被剖开的胸腹之间被摘取了出来,并以极大的艺术热忱摆放成了抽象的艺术品的模样。如果是普通人类,早在这样残忍而精细的无麻醉**摘除手术之初,就要因为过度的痛苦与恐惧而死去了。可是在不知名的魔法的作用下,德鲁伊的生命力被催发到了人体的极限,反而变成了一种残忍到无以名状的酷刑。 被压抑着的悲鸣从石棺中传出来,年轻的剑士与游击兵听见了战友最后求救的声音,拼命地在石棺中扭动着身体,试图从束缚魔法中摆脱出来。然而这样的动作却是全然无用,他们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睁大了眼睛,被魔法剥夺了声音的声带发出破碎的短促哀吟,作为这场鲜血祭典的唯一配乐。 feng天南父子,在此刻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杂音,随着主教的颂歌,他们已经在战栗中沉醉于那个深海之中的恐惧之国,全身心地献给了那些不可名状的邪神。 甚至圆性尼姑也无法抵挡那来自深海与天外的召唤,似乎随着主教的歌声,她十几年来所认知的世界正在飞速地崩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团不定形的混沌,一片没有光的黑暗。 只有遥远的异界之中,那个自称“小克莱”的女人,时不时发出似乎在吞口水一般的声音,欣赏着这场精巧的死亡献祭。 “我很中意你啊,鱼脸男不,你真是个有创意的男人这样的设计,真是叫我大开眼界” 有人毫不客气地接上了她的话茬:“没错,确实叫我也大开眼界。” 随着这句话,凌厉的破空声震荡着早已变得粘稠异常的空气,一道箭光扰乱了原本无比亵渎又无比沉郁庄严的祭典,一击就穿透了主教握着短剑的手腕。 黑暗中,隐隐有灼红火光升起,一道人影逆光前行,竹冠道服更是与这个地下神殿丝毫不相容。 潮湿的空气似乎随着他的脚步,渐渐退却,一股燥意随着来人的脚步渐渐弥散在了这片辽阔得如海洋般的空间中。 火光升腾,道者负剑而至,主教的面上却丝毫不见惧色,只是拔去了那钉穿了他手腕的无羽铁箭,呵呵一笑:“金钱帮的端木帮主,来得倒是好快,不过今日的祭典,尚缺了最重要的祭品,你既然来了,便请承接这份荣耀,让神赐福于你吧” “端木帮主?”听着这个称呼,魏野不由得朝上打了个哈哈:“天底下,你们是不是就只认得那什么劳什子的金钱帮?某家姓魏,官拜大汉征西将军领凉州牧事,今日,本官便要用汉朝的剑来斩清代的贼,若有不服,自去地府上诉” 话音未落,仙术士一步虚踏蹈空,袖中黄符如惊山之鸟,群飞而出 乍然之变,鱼龙错认,武林豪雄变作仙道中人,主教再顾不得其余,只是紧握着短剑,飞快地唱出下一小节颂歌:“历经无尽时代的我已然年迈,只有我,只有我,污秽莫名,而人类依然单纯无知,在这小小的星球上陶醉怡情……” 随着歌声,漩涡猛地腾涌出一片片水柱,沾湿了道道纸符,漂浮水面 祭典被扰乱,feng天南父子首先立起,feng天南向着一支粗大石笋里一掏,便将一根长达七尺,径有寸余的金棍掣在手中。 这金棍全用赤金打造,沉重无比,feng天南拿在手中却是格外轻巧灵活。黄金质地软绵,打成的金棍也不以坚直见长,然而单凭那沉重分量,也可说是砸着便死,敲着就伤,倒是和魏野的桃千金算得一路。 眼见得feng天南棍尾抖起,使个扫中带点,打里夹缠的路数而来。往日feng天南这一招使出来,不管对手是用何种兵刃去挡,都难接得住这条金棍沉重的分量,又兼之feng天南暗藏在棍头的挑缠之劲,常常是一交手就吃了大亏,甚至将命都送去。 然而望着这一条金光耀眼的黄金棍,魏野不挡不避,肩头动处,桃千金脱鞘而出,剑进中路,直截黄金棍身。 只见棍剑相交,呛啷一声,feng天南这一条威震粤省的黄金棍,就这么被魏野削断了尺余。 那半截金棍不待落地,却见魏野将袖口一扬,如巴蛇吞象,就这么直接将那一段金棍吞了下去。魏野一面收了这半截金棍,一面嘿嘿一笑:“莫道这金棍村俗,收了它,也算是魏某贴补贴补家用” 收了这半截金棍,魏野反倒没了兴致和feng天南纠缠,身形朝后一退,顺道打了个招呼:“使棍的搭档,这个老贼就留给你练手,我且去会一会这杀人祭鬼的妖人” 一语未毕,甬道尽头就听见何茗的抱怨传了过来:“老魏你把这老家伙的棍子削去了那么多,他使得又是根软塌塌的黄金棍,这要厮杀起来,他不得说我占了他的便宜?” “啧啧,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一心照沟渠。成,算我多事”魏野弹了弹舌头,桃千金将feng一鸣套起的铁爪削断,一面回答道:“那你把自家那根烧火棍换了他的黄金棍来,大家公公平平地厮杀一场也就是了” feng天南听着这两个煞星一起练疯话,又见得后赶到的何茗手中青钢棍青光闪闪,也是罕见的神兵,心中暗道:“这样神兵,便使几千两金子,也没处买去,他怎么肯换” 不料那边何茗已经点了点头:“这个玩法刺激咱们比一比,是你先斩了那老妖怪,还是我先打趴这老乌龟谁输了,今天晚上谁请客” 三言两语间,何茗已经将手中青钢棍朝着feng天南一丢。 不去管何茗要怎么样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仙术士将剑锋遥遥一指主教,语调不尽温柔之至:“那边的鱼脸丑男,还有要说的遗言没有?” 第515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六) 上一章:514.第514章.一叶凌涛斩鼋鼍(五) 主教自然不会说遗言,‘侍’奉神的圣职者,不管他所敬拜的那尊神如何诡异,但只要他将身心都‘交’托于那神,便自然远了人世,没了人味,只是一味地近于神着。(hua.广告),:。 何谓神? ‘阴’阳不测谓之神。 变化之极谓之神。 然而在经籍中,关于“神”之一字,还有更隐秘而不为常人所知的记述。 形体诞妄,令才士不可言之的东西。 行为怪异,令智者不可知之的东西。 本质诡谲,令哲人不可名之的东西。 谓之神。 恰如此刻的主教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难以名状,无以名状。 这股气息首先影响到了凤一鸣,在五虎派中,凤一鸣是第一个皈依于主教,皈依于主教所敬奉的那神的人类,也比他的父亲更早地接受了主教那邪异的转化仪式,此刻,他的脑子全然放空,只是在怒吼着:“ph’ngluimglw’nafhcthulhur’lyehwgah’naglfhtagn!” 随着吼声,他猛地拦在了魏野的身前,然而仙术士此刻丝毫没有心情理会这位五虎派少掌‘门’,只是将剑锋横斩:“虾兵蟹将就给某滚远一点!” 桃千金横斩而来,凤一鸣却是嘶声怪叫着,猛地将双手向前一合,使了个双手夺白刃的功架,猛地将桃千金合在了掌心。 就在同时,凤一鸣全身衣物随之爆裂开来,‘露’出了一直他完美遮掩着的满身灰绿‘色’鳞片。[hua.超多好看小说] 对于凤一鸣猛然变身,魏野面‘色’不改,左掌猛地一拍剑镡,桃木法剑脱手而出 一应杀伐道术尽皆不用,只有一道剑影,从凤一鸣那满覆着鳞甲的身躯间狠狠地贯穿过去! 本该是刀枪难伤的半海魔化的身躯,却根本难以阻挡法剑锐锋,撕裂的血‘肉’、绞碎的心脏一股脑地从法剑贯穿背心的巨大创口处喷溅出来。虽然海魔一族也可以被称作是长生种,但这种寿命漫长却软弱无力的躯壳,在杀劫面前,便像是个笑话一般! 桃木法剑贯透凤一鸣的身躯,余势兀自不歇,直取主教而来。而主持着死亡祭仪的主教,只是将双眼望了圆‘性’尼姑一眼。 只一眼,圆‘性’便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来自深海的寒冷气息彻底掌控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她就猛地掠身而起,直直地挡在魏野剑锋之前! “找死?好,我成全你!” 魏野再发一掌,道‘门’真气直贯剑锋,再下杀手! 剑虹贯空,圆‘性’尼姑情知不是魏野对手,虽然不由自主地挡在主教的身前,却还是微微将身一扭,勉强避开了要害之处。然而她的右臂连着大半肩头,就这么被桃木法剑截断,掉入水中! 痛失一臂,圆‘性’尼姑登时疼得昏了过去,主教面前,再无人拦阻魏野这位煞星。 兔起鹘落间,凤一鸣碎心而死,圆‘性’尼姑断臂落水,眼见得亲子惨亡,‘女’儿重伤,凤天南悲极恨极,怒吼一声,抄起青钢棍便要向魏野拼命。然而他身形刚动,何茗拎着那半截黄金棍就拦在了他的面前:“凤老儿,你的对手是我!” 可比起‘激’动不已的凤天南,生着一张鱼脸的主教却是满脸镇定无比,只是不停地‘吟’诵着那首对邪神的颂歌,向着余下的两具石棺走去。 大凡杀生献祭的秘法仪式,要么是沟通异界,要么是召唤邪物,魏野哪能让这鱼面怪人召唤成功?他身形一纵,足下虎吼之音猛然发动,身形随疾风而起,猛然抢至主教身前,指拈剑诀,真气运转化为焚邪之力,直取主教右眼! 面对着魏野戳目剑指,主教不闪不避,却是任凭魏野一指捅了进去 眼球的水晶体触着指尖的黏滑感觉,让魏野情不自禁地一哆嗦。然而还不等他对这么恶心的触感有什么感想,一股丝毫不加掩饰的恶意已然从主教那异于常人的阔大眼眶中涌出。 不是血液,也不是泪水,而是满是粘腻浆液、布满锯齿吸盘的触手,就这么从主教的眼眶里钻了出来,向着魏野直袭而来! “我去,这是什么鬼!” 惨叫一声,魏野足下风虎遁诀再动,身形猛然向后急退。而在他的面前,仿佛受到了魏野指尖的道‘门’炼魔法力刺‘激’,主教的头颅猛然爆开,头盖骨化作碎片飞‘射’而出,飞溅的白‘色’碎块不知道是眼珠还是脑浆,而在爆碎的颅腔下面,还留着半张嘴巴,像一个烧制失败的蹩脚‘花’盆一样,在那里面晃动着如惊蛰时活跃起来的蛇群一样的乌黑触手。 “这个‘混’账变态,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养殖魔物的营养钵了吗?!” 魏野的骂声,似乎不能让主教有所触动,在已经被撕裂的僧袍上,依稀可以看见仿佛灰绿‘色’的果胶一样的物质,在缓缓地蠕动着,最后化成了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年轻些的脸十方平凡,‘露’出虔诚而狂热的神情,不断地高叫着:“听到福音了吗?聆听福音的人是有福的,拒绝福音的人是可悲的!你们这些不愿意领受福音的汉人啊,你们的灵魂卑贱如奴隶,就算是地狱也不需要你们作为燃料。这是我,上主亚威的见证者,纳尔逊勋爵做下的论断!” 而另一张脸则是主教一直以来所示人的那张鱼脸,他带着恶谑的神情,如因为失恋而疯狂的病人般朗诵着赞歌:“福音不足以挽救我,神的恩典何曾存在?啊,我灵魂的罪是多么深重!踏上的毁灭之路是多么壮观!即使那来自天国的怜悯也无法拯救我!即使让我躺入坟墓,我的灵魂也无法安眠!做尽了亵渎之事的我啊,现在只将一切托付给恶魔们,让残酷的黑暗羽翼用人类的芭作为拍子,从无尽的永恒里降临这个世界吧!” 而在此刻,魏野的竹简式终端却很不是时候地在仙术士的视网膜闪动着一条新的信息: “发现了奇美拉式灵魂合成型异怪,初步检定后,确认对象是来自不同时空的灵魂的结合体,其心灵‘波’长与某个时空中失联的在逃星界冒险者‘纳尔逊’接近,或可尝试捕捉对象,移‘交’至杨永信治疗所。” 第516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七) “啧,所以说,居然有白痴把自己的玩成这种鬼德行?这种晚期癔症加精神分裂加恶鬼形态,还送什么治疗所,这模样怎么看也是早就放弃治疗了吧” 心神动处,魏野直接将这条信息彻底删除干净,冷笑一声:“总有些白痴和白痴记者,觉得罪犯好悲惨好可怜,总要试图挖掘那些混账的悲惨往事出来,倒好像谁混账谁有理一样。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在战斗过程中,一切选项以本人意志为最优项,依据星界冒险者守则第七条第一款,我拒绝捕捉对象的请求” 就在魏野一面拒绝星界之门发来的请求同时,魏野飞身而下,猛地将剩下两具石棺中的男人一手一个,拎了起来,双掌一推,御风成劲,直送到岸边。 可就在此刻,从那不好说是纳尔逊还是主教的脸上发出了尖利的嘶笑声:“想要阻止血祭吗?可是你刚刚自己却为这场血祭奉献了最好的祭品啊feng一鸣,我最好的学生,你是为神所喜悦的信徒啊虽然只有两个祭品,可是现在也足够了,来吧,看吧,这神的飨宴,这神的使者,降临啦” 伴随着主教满是欢喜的嘶吼声,代表着原本是星界冒险者的纳尔逊则应和地发出来礼赞:“强者给与占有高傲统御,弱者承受舍弃蔑视欺凌在神的怀抱里,这一切都不存在,神是至公的,神是至仁的,在索多玛,在蛾摩拉,神来了,神造访了,神见证了善与恶不过是人类的妄想,唯有神临驾于善恶之上,颤抖吧,啜泣吧,审判的日子到了” 两个狂人的灵魂彼此应和着,随之而来的则是承载这两个灵魂的躯壳以充气的气球都自愧不如的速度飞快地膨大起来。 原本覆盖在躯体表面的人皮,随着那些泥泞一般的青灰色胶质的膨大,瞬间就破裂了。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浑身都由胶质所构成的巨大如山丘的怪物。它光秃秃的头颅像一只章鱼般蠕动着,章鱼的触手恰好组成了捕食的口器,而在它的身后则是一双蝙蝠般以肉膜组成的双翅。 这诡异而巨大的异怪,似乎没有骨骼,似乎是黏菌一样的肉块,只是凭借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才得以凝聚成了现在这幅尊容。 在水面的漩涡下,来自异界的看客只是毫不在意地尖笑着,似乎十分期待接下来的邪神杀戮人类的戏码。 可就在此刻,伫立在漩涡间的邪神却是将目光从魏野的身上移开,注视到了漩涡对面的世界。 红眼女子尖利的笑声一瞬间就停了下来:“怎么回事?” 她的疑问一瞬间就有了答案,原本虚幻无定的漩涡,在巨大邪神的脚下飞速地旋转着,仿佛洞穴又仿佛门户,就这样实质化地连接了起来。 差不多就在同时,魏野与何茗的冒险者终端都发出了急切地警报声:“注意注意侦测到有不稳定的次元门正在进行不同时空的固化连接操作,此种操作极有引发时空乱流的可能,请有关人员尽快确定各自的星界坐标,以免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连串的警报响起的同时,魏野猛地叫出声:“不妙,这怪物要逃” “为什么要逃?” “废话,比起这个不论武学还是术法都被固有法则死死压制住的时空,对我们的削弱固然不小,对这头邪神又何尝不是同置身于牢笼一样?所谓的异界盟约交易,只是个幌子,它是在对这个异时空的世界进行准确定位,然后进行时空跃迁” “那会怎么样?” “不知道,反正这种喜欢血祭的货色,也不会是过去开善堂” 只是说话间,生着章鱼脑袋的邪神已经毫不留恋地转过身,一步迈出,就已经进入了漩涡之中。 眼看着邪神即将离开这个时空,魏野却丝毫没有不战而胜的愉快,随即剑锋向后一晃,烈芒过处,feng天南的首级顿时飞落于地。 “激活冒险者终端的时空定位续航功能,咱们追过去” 随着这声大喝,原本该有一场激烈恶战的地穴深处,一瞬间就变得静谧无声,只有被束缚在石棺中的受害者们,仍然在拼命挣扎着。 …… ……… 比起飞快掌握了现状的魏野与何茗,在古代大墓地之下的地底神殿之中,兴致勃勃地与异界的邪教徒进行着肮脏交易的红袍法师与红眼女子,却完全地是一副风中凌乱的模样。 与遥远的异时空进行交易之后,观赏异界的邪教徒如何进行杀人血祭,如何召唤邪神降临,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余兴节目。 但是他们却没有料到,被邪教徒召唤降临的邪神,却放弃了面前的敌人,反过来选择了他们所在的时空作为侵略的目标。 虽然这个时空有着相对高深的魔法文明,对于时空魔法的知识也已经有了初步了解。然而作为一个孤立的时空,魔法师们却仅仅接触到了这个时空的上层界与下层界,事实上,对于遥遥异时空的接触却可说是异常稀少,特别是对这个章鱼头的邪神而言,他们这个时空那魔力满溢带来的甜腻香气,更要比封印了它的原身限制重重的旧时空充满了吸引力。 以时空跃迁而论,这个魔法世界所具备的能级更高,对于邪神而言,是更理想的寄生巢穴。与人类不同,这个邪神似乎更超出了一般鬼神那种近乎于人的喜怒哀乐,而呈现出一种介乎痴愚与睿智之间的诡异状态。 就在地下神殿中巨大的异界盟约之镜尚未来得及掐断与异时空的连接状态时,水晶镜面爆碎的响声已经回荡在了神殿空荡荡的空间里。随之而来的,则是大蓬灰绿色的黏液朝着红衣法师与红眼女子的身上落了下去 伴随着这场黏液雨而来的,是纳尔逊那癫狂而又虔诚的喊声:“欢喜吧跪拜吧这是救主的洗礼,这是天父的神恩” 第517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八) 上一章:第516章.一叶凌涛斩鼋鼍(七) 猝不及防之下,红衣法师与红眼‘女’子就被粘腻的灰绿‘色’胶质包裹了起来。每两个看言情的人当中,就有一个注册过°网的账号。[hua.超多好看小说]。ww。尽管两人身上都佩挂着特制的魔法防具,然而在这股胶质之中,却有一个庞大无匹的意志,带着自古老宇宙中的无尽恶意,向着他们的心灵发起了不容抗拒的侵蚀。 尽管这侵蚀的过程只有一瞬,然而对红衣法师与红眼‘女’子而言,却漫长得仿佛经过了好几个世纪。 他们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沉,知识、情感,都在从他们的身上剥离,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些经历了几亿年、铭刻在遗传基因当中的生物本能,那些原始的冲动与渴望,与生俱来的恐惧与疯狂。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一次次的死亡和复生,他们一次次地在不知名的世界上重生,信奉过不同的神灵,‘操’持过不同的祭典。最后,他们从人形退化,变成了生活在沼泽中的愚钝生物,广袤而‘混’沌的一片海洋里,最初的生命就诞生在黏液与气泡之间。而他们,就是在这些黏液与气泡间蠕动的小小的细胞。 这样的经历只有一瞬,却足够将他们原本的信仰摧毁殆尽,只剩下了无尽的疯狂。 说疯狂或许不大对,在他们重新清醒的一刻,那些属于他们的知识与技能更加鲜明地刻印在他们的脑海里。但是他们属于人类的部分,原本那些属于人类而又稀薄且扭曲的情感,在这样疯狂的意识冲击间,已经变得越加地淡薄,就像是一张薄薄的棉纸,只要风一吹,就会飘去无踪一样。 而在两位新生的邪神使徒诞生的一刻,连接着两个世界的时空航道间,仙术士正紧紧地追逐着窜逃的邪神而来。 这英勇到近乎无智的举动,自然得不到那个邪神的赞赏,比起侵蚀两个新的使徒来,更为庞大无匹的‘精’神力量,却是通过这条临时的亚空间隧道,直接向着仙术士冲击而来! 邪神的‘精’神力降临的一刻,魏野灵觉一紧,随即左掌一翻,向着何茗肩头推去:“情形不对,先退再说!”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轰然无匹的‘精’神之海,就这样将仙术士强行拉了进去。hua. 不是将仙术士的‘精’神接引入‘精’神世界,而是将他彻底地吞噬进入了只属于邪神的‘精’神世界。 一片原生质的海洋之上,‘混’沌的胶质之间,无尽灰绿‘色’的邪神眷属翕动着膜翅,章鱼般的头颅不停地晃动着。 这样的情形,不过是邪神‘精’神的一个角落,比起直接以灰绿‘色’胶质为桥,侵入人类灵魂之中,强行同化的“神恩”,那么魏野此刻面对的就是毫不掩饰要将他的神魂彻底抹杀的神威了。 咫尺之间,亿万光年之外,唯有一神常在,恒在,永在。 是虚妄也是实质,是最初的‘混’沌,是生命的起点,唯有一位神明,见证一切,支配一切。 然而就在这片原生质的海面上,却有扁舟一叶,乍然而现。 扁舟之上,魏野按剑而立,小舟四周云气环绕,舟尾却见着一位渔父头戴青竹圆笠,身穿淡青短打,摇着橹,口中缓缓唱起一阕古调:“日月昭昭乎浸已驰,与子期乎芦之漪。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听着范蠡这阙古调,船头上仙术士摇头道:“范大夫,此处没有西施,只有你留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的心印,可没有佳人约会在芦苇‘荡’里。” 听着魏野吐槽,范蠡微笑道:“既然没有佳人在此,便请下元太一君续一阕新调如何?” 魏野点了点头,略一沉‘吟’道:“调也说新不新,借宋人言语,歌来请教吧。” 说罢,仙术士以指弹剑,朗‘吟’道:“沉沉万仞渊,下唯恶鼍伏。黄冠临渊行,但问鼍何住。丹砂逐蛟魅,灵犀照幽府。一舟涛‘浪’中,巨阙光炯如。云急风更恶,御气蹈玄虚。历历穷蜃海,昂昂返苍梧。” 诗韵声起,扁舟之间,毫光大放,天丁虚影执戟前导,‘玉’‘女’虚像散‘花’在后,介乎虚实无定之间的八卦神吏各乘异‘色’蛟螭之车,持定八卦幡旗环绕范蠡云舟,又有似真似幻的五城真人身披五‘色’法衣,十二大夫笼冠‘玉’笏,分按五行十二时之相,排列谨然,随‘侍’云舟左右。 魏野此刻竟是直接在这片‘精’神之海上展开了下元太一真形图! 感受到这一方的异动,一股如同将要崩毁天地一般的威压,从原生质之海的深处喷薄而出,遍布了整个空间。 那些数不清的邪神眷属,原本只是密密麻麻地在原生质之海中蠕动着,感应到了这股威压,它们那看不清楚表情的脸上,却是将章鱼触手不停地挥舞起来,一个又一个地展开双翅,向着小舟袭来! 护持在小舟之前的天丁、‘玉’‘女’,甫一接触那些邪神的眷属,随即就崩散开来,化为一道道的灵文云篆,爆‘射’出灿然灵光,与扑上来的邪神眷属同归于尽,而后崩灭无余。 神罚在前,何人能阻? 每一尊天丁、‘玉’‘女’真形崩灭的时候,身为下元太一真形图之主,魏野的面上就多了一丝痛苦之‘色’。下元太一真形图玄妙无匹,然而此刻现形却是全凭着魏野一身修为演化出来,每一尊真形的崩灭,就是在魏野的道心之上留下了一个血流不止的刀口。 便是下元太一真形图之中的无数仙灵真形,随生随灭,无穷无尽,然而演化下元太一真形图的魏野,却根本没有那样多的法力,无穷无尽地演化下去。 又一尊天丁真形崩解,魏野面‘色’已经惨白了几分,却是兀自咬牙坚持着,双目望着这片无穷无尽的原生质之海,只是不断地搜寻着。 敌在何处? 单论拼消耗,只要这些自海中不断飞起的邪神眷属冲击下去,很快的,魏野便只有走上败亡一途。 可是很奇怪的,就在此刻,无尽的原生质之海的下方,却有东西缓缓地动了起来。 巨物从这片孕育着最早生命的海洋中升起,最先‘露’出的只是那如同巨峰一般的头颅,那头颅之大,不由得让魏野有些稍稍地怀念起了玄云之海上那一只背负着下元太渊宫的神龟。 而在这巨大的头颅下面,数不清的巨龙一般的触手飞舞起来,足以让最大胆的凡人也为之惊恐的画面就这样丝毫不加掩饰地出现在了仙术士的面前。 对这一幕,魏野却是格外清楚,在邪神的‘精’神世界的这一角,面前的巨怪便是邪神心象的投影。而无法打破这个投影,便根本无法摆脱这梦魇一般的‘精’神世界。 眼望着数不清的触手向着下元太一真形图所演化而出的仙灵护卫而来,魏野面‘色’不改,只是抬起了手。 “印来。” 随着他的话,五城真人手捧玄灵宝印,将这件上应镇星、下制中岳之宝奉至仙术士手中。 双手接过玄灵宝印,仙术士清喝一声,宝印脱手而出,直飞上空,转瞬不见。 而后,却听得虚天之上猛然传出一声巨物下落的风啸之声,却见一道巨若重云之影,带着无数字广百丈的玄妙印文,猛然盖下! 玄灵宝印在这片‘精’神空间中变化成如此庞然的投影,却依然比邪神的力量差了许多,宝印还未和邪神的投影相触,便有轰然巨响传来,无穷细密电蛇上下飞窜,带起纯粹的毁灭之威,将整片海面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就在此刻魏野再一抬手,低喝出声:“剑来!” 五城真人再奉皓灵法剑于前,范蠡在后摇橹速度陡然加快,魏野执定皓灵法剑,云舟如离弦之箭,陡然挽起千丈森白剑芒,向着邪神的投影横斩而出! 下元太一真形图投影的皓灵法剑之锋与邪神的投影在这片心内虚空间一触。 随即,剑锋斩过,带起无尽的绿云灰雾,爆发出一片中者必死的惨绿毒气。 魏野此刻只是谨守本心不动,却见面前天海‘混’沌一片,随即爆出一片不能直视的灿然光明。 只有竹简式终端不停在他的视网膜上疯狂地用提示信息刷着屏:“监测到临时亚空间隧道受到正体不明‘精’神力的冲击,正在崩溃中。所有身处该亚空间隧道的星界冒险者,将被强行接引返回星界之‘门’!重复一遍,检测到临时亚空间隧道受到正体不明‘精’神力的冲击,正在崩溃中……” 第518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九) 一道折叠跃迁的光柱之中,魏野纵然硬拼了那邪神一剑,尽管因此而脱出了对方精神世界的笼罩,然而此刻看去,却是全身都留下了暗伤,血水止不住地从嘴角流溢出来。 在折叠跃迁的星界光路中,仙术士朝着渐渐远离的两个时空对接口望去,只看到被强行铆接在一起的两个时空,由于失去了原本的亚空间隧道,正在彼此脱离。 正确地说,就算以那个章鱼脑袋邪神的精神力,一次性地连接两个不同能级的时空,也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从能量守恒的角度来说,一个初步进入魔法文明的时空,与一个不管是武学还是魔法都被限制在了相当粗浅层面的时空,原本就不在一个能级上。 当它们彼此接触,就像真空瓶突然接触到了外部空气,相对低位的空间会主动地将高位时空中的事物吞吸进去。 这种现象出现的时候,往往就导致了各种非自主穿越事件。但总的说来,总是高位世界的住民朝着低位世界坠落居多。 但这类时空错位造成的非自主穿越事件,因为两个时空交错而产生的虫洞往往在瞬息之间就彻底塌缩,所以只是局限于个体之上。所以相对肉身穿越现象,反倒是灵魂穿越更常见一些。 但是从魏野这个星界冒险者的角度看去,随着那头邪神临时构建的亚空间隧道崩溃,两个时空交错而去的瞬间,却有一个小小的碎片,脱离了那个魔法世界的位置,朝着另一个时空融合而去。 仙术士望着那片渐渐融入武侠世界的时空碎片,不由得喃喃地叹息道:“这次麻烦大条了……” …… ……… “当然麻烦大条了,叔叔买家具可以买到家里收到lhg的罚单,顺道制造了一起时空天灾,我简直怀疑阿叔你身上自带厄运光环” 依然是满屋子空荡荡毫无一物野花野草到处恣意盛开的魏家大院里,魏野和何茗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墩上,由着司马铃挥舞着那张新鲜出炉的冒险者罚单。 等着自家丫头气消了了些,魏野才终于举手解释道:“lhg发来的只是一份履行星界冒险者义务的任务通知单,严格说来,又不让咱们家赔钱,只是将这次不小心出现的时空天灾后续手尾处置干净而已。再说了,由于你叔叔我,星界之门数据库又获得了一个此前未被开发过的魔法文明时空的时空坐标,lhg嘉奖还来不及呢……” “但是嘉奖前,总要叔叔你把捅出的漏子收拾好吧?一个时空碎片,往小了说,起码也是一座要塞的规模,往大里去,说不定直接把一个魔法王国投送到紫禁城里。倒是方便,也不用红花会天地会反清复明了,大家手拉着手一起去当亡国奴。这种纰漏,叔叔你一个人收拾得起来吗?” “大不了我和老魏并肩上去,把这些入侵者都处理干净不就完了?” 何茗的发言才起了个头,在司马铃的注视下,顿时就没了下文:“我就是这么一说……” “要只是绞杀外来的穿越者倒是容易,但是咱们行事哪有这么简单?”魏野接过那张任务通知单,叹了口气,“lhg认为,对于这个清中叶的时空而言,融合进入的异时空碎片可以说是引导这个时空抬升进化的最好素材。比起冒险者们辛辛苦苦地降临各种时空点,打怪种田开国立朝,辛苦耕耘上几十上百年才能得到些提升一个世界能级的机会,像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小概率事件,lhg怎么可能放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只是维护原时空一成不变的未来道路,那还要星界冒险者做啥?” “说得没错啊,要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着不同时空点那缓慢甚至一成不变的社会体制,还要我们星界冒险者干啥?” 魏家大院的院墙之外,有人顺着仙术士的话,就这么接了一嗓子。 身为一家之主,魏野眉一挑,随即扬声送至墙外:“墙外窃听,可算不得君子。是哪位有心人,不嫌弃寒家清贫,便请进来用一杯淡茶如何?” 屋主已然邀客,这接话接得极为自来熟的人双手扳着墙头,就这么很没形象地出现在了仙术士面前:“魏道友你好客,那李某便却之不恭了。” 这位不速之客头戴一顶边角都磨开线的瓦蓝方巾,身上裹着一件竹布直裰,爬起墙头也是颤颤巍巍地,还不忘朝着后面摆手:“这位小哥,这位小哥,我真的不是什么坏人,犯不着你用弩箭对着我。” 这人看起来四十来岁,一副落魄江湖的穷酸老童生打扮,面相更是平庸得丢进人堆就等闲找不出来。 可这人一露面,倒是何茗先叫了起来:“李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着,何茗已经跑到墙下,单手一托就将这老童生移到了墙下,不由分说地拖着他站到魏野面前:“老魏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和甘姐的李老前辈,大号李介生李叔,这是” “知道知道,赫赫有名的大汉征西将军凉州牧魏使君不是?作为太平帖的专利拥有者,在《星晷之眼》上也发表过论文,这些我全都知道。至于拐跑了我们太平道的重要战力给自己干私活儿的事情,看在大家都是老相识的份上,我也就不追究啦。” 李介生笑得和气热络,魏野却是丝毫不吃这一套,一摆手道:“上次阿茗配合魏某阵斩贺兰公,在你们太平道里也是攒了不少荣誉假的,要用这荣誉假跟着魏某出来探险,也是他的自由。我倒是不知道,以创造太平之世作为宗旨的冒险者互助组织太平道,什么时候成了黑煤窑了,还带限制成员自由的?” 魏野这一通抢白,李介生只是摆摆手:“言重了,言重了,这次老李我上门,绝对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只是想问一问,您魏使君接下来lhg对雪山飞狐世界进行疏导提升的任务,要不要我们太平道的援助?” 第519章 .一叶凌涛斩鼋鼍(十) 星界冒险者们组建的各类互助组织,在星界之门里多如过江之鲫。 虽然这样的互助组织只能算是民间团体,但星界冒险者作为星界之门营运的另一极,那些上规模有档次的冒险者组织,也有着相对更高的话语权。而要维持这样的话语权,冒险者组织之间也有需要争取的利益在。 比如对一个时空进行全面管理和开发,就是冒险者组织最为重视的那块奶油蛋糕了。 只是太平道这么快就闻着香味而至,倒是让魏野有些意外。 看出了魏野的那一丝狐疑,李介生摆了摆手说道:“事实上,在魏使君你收到lhg的任务单之前,我们太平道,或者说所有加入革新者论坛的冒险者组织,都已经得到了最为详尽的报告。不瞒魏使君你说,加入革新者论坛的一个冒险者小组红铜冠一直就在这个被标记为雪山飞狐的时空中进行活动。只是因为这个时空的抬升难度颇大,一时间没有人对其加大投入罢了。” “换句话说,当我作为肇事者兼lhg选定的收拾乱摊子的专员,你们太平道甚至整个革新者论坛第一时间听到风声就贴上来了?” “互利互惠,互利互惠。”李介生笑得亲切万分,又凑近了些,手一抖,就有一张星图浮现在了魏野面前,那些被小小的红旗所占据的每一颗星,都代表着一个时空点。 “一方面,革新者论坛虽然只是个联盟式的冒险者组织,但是起码也对不少的时空点进行了有效的开发利用,在如何促进时空能级抬升上面,我们还有有不少的经验的。而且红铜冠小组在这个时空中的经营也不是毫无建树,对于接下来的合作可以说早已打下了相应的基础。怎么样,魏使君,有没有兴趣深谈一谈?” “这么好的条件,天底下哪有这样掉馅饼的事情?说吧,革新者论坛,或者说你们太平道想要拿到什么样的好处?” 听着魏野毫不犹豫地直奔核心而去,李介生的脸上笑得更诚挚了些:“这个嘛……等到大事底定,咱们再细说?” “别啊,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预,事不预则不能成。有什么事情,还是先说清楚为好。” “好吧,我们太平道希望以这个代号为雪山飞狐的时空中六成的未来掌控权,交换魏使君在太平道与大枪府的汉末南北战争中,对北方太平军全面的支援。” “全面的支援?对你们弄出来的小皇帝称臣不是不行,可惜我和那位大贤良师可不怎么能说到一处。” “大贤良师天命将尽,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之事。等到大贤良师解化之日,魏使君如果有意,我倒是可以建议甘祭酒她们考虑推举你为应天命的真人。” “二代宗教领袖这活计不怎么吸引人,何况是承接大贤良师的衣钵?你们分明是看出大贤良师一去,黄巾军也好,太平道也罢,内部总有一场腥风血雨。巨鹿张家,各路大方的教首免不了一场纷争,提前来我这里找支援来了,这种赔本买卖,我才不干” …… ……… 在魏家大院的柑橘树下,一只毛都快要白了的狐狸,一只一贯喜欢扮高深的小胡子狐狸,就双方的合作意向,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诚恳地交换了意见,对彼此的观点表示了赞赏。 不管结果谈得怎样,起码这是一次有益的会谈,团结的会谈。 然而上门谈生意的太平道,起码在利益交换问题上可以往下谈。那么另外一些人,在被魏野的厄运光环笼罩的当下,运气眼看着就要跌停板。 “等一等啊,魏大仙人,你自己引发的时空天灾,关我和小古什么事,为什么要把我们也绑上你们的战车上面来?” 被老魏家的几个男人虎视眈眈地围在石桌边,女武士苏澈就算想要抗议,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说辞来。 听着苏澈抱怨,魏野好整以暇地晃了晃手里的任务通知单:“时空天灾是我引发的不假,可是给我指路跑去找佛山五虎派麻烦的人,可是苏姑娘你对吧?理所当然地,你也要负起连带责任来,放心放心,在佣金标准上,我会适量放宽,不至于让你们吃亏的你看,这张短期佣兵雇佣合同你是签名呢,按手印呢,还是等我把你的连带责任问题给lhg说明一下,然后给你开一张义务征召的任务单呢?” …… ……… 于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当星光闪动在佛山镇地下祭祀邪神的地穴深处时,队伍数量从二人组合,一跃而成了一支多人小队。 自星界之门投射而下的光路,缓缓地浮在水面之上,这支小队领队的依然是魏野与何茗这对默契渐生的搭档,然而签了雇佣合同的女武士苏澈和死灵法师古瑞格斯却是一脸的不甘不愿。 至于老魏家么,司马铃往下,陆衍和马超作为战斗力当然要跟着,连带着拉车的李大熊,法器预备役的蛤蟆王超,也是一个没拉下。也不知道这算是全家老小齐上阵,还是全家组团旅游来着。 望着这个比起战队,更像是杂耍班子的魏家班,身为班主的魏野一点头:“还有没有没来的?在交流频道里喊一嗓子” 大家对老魏家特产的冷笑话,自然没有奉陪的情绪,只由着仙术士没趣地一耸肩:“这次降临的时间点,设置在邪神制造的亚空间隧道崩毁,本时空接收了异世界碎片之后。距离我们上次脱离这个时空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小时,不管怎样说,后续事情还有一堆,等着我上去处置。至于其他人,最好还是留守原地,等我上去看看情况再说。” 魏野还在分派任务,司马铃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叔叔你看,祭坛周围好像还有人” 随着司马铃的话,仙术士猛地一锤掌心:“圆性尼姑和那两个被抓来当活祭品的家伙还在这里我都快忘了这档子事,阿茗我们先走一步,看看还有活的没有” 第520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一) 这一座海魔们修筑在地下的神殿,作为连接异界的通道所在之处,受到了异界法则的影响也最深。 虽然邪神构建的亚空间隧道已经崩毁无余,然而仙术士此刻重又踏上这片土地,灵识自发感应四周环境,却发觉地气流动活泼无比,隐隐间竟同自身气机遥遥呼应。 尽管这地穴之中的环境较之那些魏野见识过的福地洞天差了太多,然而比起他在汉末见识过的一应地神道场,倒也在质量上算得是稍稍可以抵过,居然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灵穴。 仙术士略一运真气,便有一朵形似灯花的洞阳离火浮出掌心,这表明,起码在这地穴之中,魏野行仪施法至少是没有什么碍难的了。只是魏野仔细运转灵识感应起来,这一座灵穴不过是机缘巧合,在误打误撞之下形成,论其本质,还只是初具雏型而已。 说到底,这地穴上面不过是feng天南的宅邸所在,虽然论起风水来,也算是一块地气温和的阳宅佳地,但终究不是地脉汇聚之处。这初具雏形的灵穴若是放着它不管,等过个百八十年,便要将地气尽数散入贯穿粤省的地脉大龙之中,等若是彻底废了去。好在这灵穴如今落在魏野手上,虽然仙术士养护灵穴这活计上没有什么专精加点,但布下法阵,收拢地气,对他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不过这座灵穴毕竟是勾连着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地下深湖,是不是在水下还勾连着什么海魔们的聚落,也实在是说不准。若想要将这座灵穴收入囊中,那么鎭压扫荡这片深湖就成了必然之举,只是眼下还考虑不到这样长远的事情,还是先将feng天南这短命鬼留下的一堆烂摊子收拾干净为妥。 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仙术士也懒得再遮掩什么,虚步蹈空而行,直至湖畔那一片石笋林前。 岸边上,当时被自己匆匆自主教手底抢下两个不幸的活祭品还躺在那里,虽然直挺挺地躺着,然而平稳起伏的胸膛,证明了他们至少没有因为这场无妄之灾而送命。 至于那位不幸的德鲁伊祭司…… 灵魂都被邪神吞噬殆尽之后,已经是回天乏术。 轻轻叹了一口气,魏野步子一转,靴尖在水面上一顿,就这么缓缓立于水面。 比起他来,何茗倒是直接得多,就这样飞快地在水面上奔跑着,追上了仙术士。 “老魏,你也不说等等我” “等?你才应该等一等,咱们这队伍看起来是仙妖混杂,但要说对异能邪法的抵抗能力,也就是我一个人出挑些,不要说我家那个丫头,就是小古这老实孩子,一身杂凑出来的装备,全都是针对死灵法师这个职业进行咒文强化的属性,在对魔力抗性上也实在够不上档次。我在前面探路,就是出了差错,你在后面也好接应咱一把,凑这么近,是想让人一网打尽怎的?” 一抬手拦住何茗再向前走,仙术士将目光从两个受害者身上移开,转移到了一根石笋上去。 望着那根石笋,仙术士淡淡开了口:“出来吧,魏某那一剑不曾取去你的性命,你身上混杂的海魔血统也让你有了相对凡人更强韧的体质,何必再躲躲闪闪?” 虽然这般开了口,却是无人应答,魏野一蹙眉,又开口说道:“此刻魏某在此,终究要将这广州五虎派了结干净,你是feng天南的亲生女儿,也是袁银姑的女儿,袁家与feng家的这场冤孽公案,也到了该销号的时候,何不与自己一个清净无垢的解脱?我说得是也不是,圆性比丘尼?或者说你比较喜欢自己行走江湖的那个化名袁紫衣?” 直到听见“袁紫衣”三字,石笋后才幽幽地传出了一声叹息,断去一臂的妙龄女尼缓缓自石笋后走了出来,躬身单掌向着魏野打个问讯:“小尼圆性,拜见仙师。” 魏野也不推辞,就这么受了她这一礼,方才开口道:“feng天南玷辱了你母亲袁银姑,这桩公案你已经在魏某面前揭发出来。但我也知道,不但你那师父天池老尼为你立下戒条,非得化解feng天南三次生死大劫,方才算是了结他那一点精血因果。你因着这点海魔血脉作祟,也丝毫未能狠下心来与feng天南了断干净。这些情仇葛藤,魏某不去理会,只用魏某肩上这口法剑说话,这一点,想来你是已经明白的了。” 圆性尼姑,或者说袁银姑的独生女袁紫衣只是垂首,低声答道:“仙师法力宏深,替小尼了断红尘牵绊,小尼感激无尽,无以为报,只能日夜祝告仙师早日飞升紫府,证得大道罢了。” 魏野也不管袁紫衣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只是继续说道:“feng天南父子也已然在魏某剑下伏诛,便feng天南造下多少杀业,魏某以佛山feng氏满门之血去洗,总也能洗个干净。只有一件事,尚有用得你之处,可明白么?” 袁紫衣抬头看了魏野一眼,轻轻咬了咬下唇,方才答道:“仙师要收服佛山镇官绅,便要feng天南父子的尸首作凭据,一者安他们之心,二者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仙师方才好在佛山镇展布手段。只是小尼有一个不情之请,想仙师大慈大悲,当能允了小尼。” 魏野看了袁紫衣一眼,却见她断臂的创口处多了一层浅浅鳞片生出。仙术士知道,经过主教以秘法催熟血脉,这眉目如画的女子终究也逃不出海魔血脉的诅咒,终究是要潜入千丈深海之下去和那些所谓的“同族”们过一种比做尼姑更没有人味的日子,不由得微微慨叹,向着她点了点头:“讲” “feng天南父子的首级,我愿意双手奉上,只望仙师允我将他二人身躯带入海中安葬。” 早已料定袁紫衣最后的要求是什么,魏野只是点了点头。 袁紫衣,或者说海魔圆性,向着魏野叩首一拜,随即腿一扫,便有两颗人头滚落在魏野面前,正是死不瞑目的feng天南父子。 交出了这两颗首级,海魔圆性伸出手,向着魏野最后竖掌一拜,随即单手挟着两具无头尸体,坚决而迅速地潜入了冰冷幽深,甚至可能至通向海洋的地下湖中。 此去不回 第521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二) 佛山镇的白天,永远是熙熙攘攘,跑帮的商人们都知道,“苏州样,广东匠”,广东行货尤其是佛山行货,在十三省处处都是抢手。{我们不写小说,我们只是网络文字搬运工-?网>而十三行经手转运的洋货,只要运得出广东地界就是好大一笔生发。 话虽如此说,然而这样生意,这些年来除了那些本金雄厚的大商帮,寻常小买卖人却是根本不敢问津。 原因也是现摆着的,在佛山镇做生意,敢不给五虎派的凤天南老爷拜个码头,先备好一大笔过路钱?凤老爷一张帖子传遍广东绿林道上,让你连人带货,不能囫囵个儿地走出广东地面! 可就在这两天,办货的商帮伙计、票号的账房先生,彼此间坐在茶馆里,有身份叫一壶建阳水仙,要几碟子精细茶食,便是最不济的,也要摸出几个铜子,要上一大碗北佬喝得津津有味、南人看都不看一眼的高沫儿。 就着茶水,大家小声谈论的,翻来覆去,还只是佛山镇的凤老爷。 只是往日里,提起这一个凤字,大家眼里都是敬畏小意,如今却只剩下一股子的幸灾乐祸: “可听说了吗?凤老爷……嘿,还什么凤老爷,凤天南这老小子,如今遭了事了!同知衙门贴出的告示,是‘奉行左道,采生造蛊’。凤天南自己已经服了毒,他儿子也没跑得了,直接就给砍了脑袋。这么大一注家私,都要抄没入官!” “服毒?他凤天南一个五虎派的掌门人,广东团练总教头,武举人的底子,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娘们,服什么毒?实话告诉你们,凤家两代,全是被人砍了脑袋,同知李大人亲见!可这也是活该,谁叫他下蛊下到了当官的身上?” 比起这些只图嘴上痛快的,老成人倒更多了一些忧虑:“凤家倒了且不关我们的事,可是这凤老爷可是连着广东地方水旱两道的好汉爷们啊……往年办货,只要把银子给凤家交足,起码在各路寨主面前,大家总能留下点余地。可如今凤家没了,这一路一路地打点过去,我怕跑一趟广东,这花费起码比往日多出六成!” 不管商人们是幸灾乐祸也好,忧心忡忡也罢,佛山镇上的人们却突然觉得这春日里的阳光比往日更显明亮几分,就连风里都带着一丝草木甜香,腰板似乎也能稍稍挺直起来些许。 菜贩子从钟老四家的小菜园出来,挑着一担新鲜青菜沿街叫卖的时候,声音也比往日放开了几分。 可在佛山镇沉浸在春风里的时候,也同样有人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明媚春光,只觉得屋子里冰冷得像是墓窖一样,就连阳光落在眼中,也不会比灵堂上的白蜡烛更温暖。 凤家在佛山镇不是什么大姓,与凤天南叙了同族的人家也不过十几户。仗着有五虎派庇护,这些人家这些年也都吃得满嘴流油,家里子弟拜入五虎派的也在所多有,至于佛山镇上的英雄楼、英雄当铺之类产业,差不多都是这些凤家人在打点。 不但如此,佛山左近的田土、作坊、店面,这些凤家人谁不是占了不少?就算是大商号的买卖,也得给这些个凤三爷、凤五爷、凤七爷们奉上一份份干股,免得他们去凤天南面前给自家上眼药! 只是大家这些年里置办家业的时候有多开心,此刻就有多丧气。 凤七在五虎派里论地位也能排进前五,若是年纪再大些,胡子眉毛再白些,等到凤天南百年之后两腿一蹬,他便是五虎派的长老,便是凤一鸣也得给他些面子。就算如今,佛山镇上谁见到他凤七,不得喊一声“凤七爷”? 可今天的凤七爷只是战战兢兢地坐在书房里,面前一字摆开的都是他这些年给自家捞下的田契、地契、房契、店契,还有好些铺面的干股。 这些微微发黄字据,在凤七的眼里,似乎都冒着黄金一样的光泽。这些比银钱还贵重,能够传诸子孙的字据,都是他凤七爷的,然而只要自己在面前这张转让文书上按了手印,它们就全都不姓凤了! 不但这些字据,就连他凤七爷的命也没有了! 坐在他面前的黑大汉,一身道士打扮,却是满身血煞之气,掩都掩盖不住,只是很斯文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方才极诚恳地说道:“我家主公吩咐过李某,‘凤天南一死,以凤家的这点实力,原本就保不住这点家业了。与其便宜了一群抢尸体的豺狗,倒不如完完整整地由魏某接收过去,造桥修路、舍药施粥,多少还能偿还一下凤家的滔天恶债,实在是再便宜也没有的事情。’凤七爷也是明白人,如今这个时候,再强拧着脖子,不识大局,除了遗祸子孙,还有什么用处?” 凤七在五虎派也多少学了一点拳脚功夫,听着黑大汉这话,依着他往日的习惯,当下就该先来一记黑虎掏心。可他如今这个时候又哪里敢这般做? 几天前,凤府上宴会惊变,那魏道士提着凤天南父子的首级出现在众人面前,凤家已经摆明了要落一个没下场。这两天,也有不怕死的凤家人带了重金想要连夜逃入广州城去告官,然而回来的,却只是这些人身上的小物件,却是连尸首也没有见一具! 至于五虎派往日里得用的门人、弟子,雇下的武师,绿林道上的朋友,甚至巴结凤家的地痞土棍,这几日里都是成堆成堆地不见踪影。一样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凤七知道,这是魏道士在立威,这也是攻心。自从魏道士踏上佛山镇的那一刻,五虎派的覆灭,便只是一个无可避免的结局而已。 虽然知道自己前路已绝,凤七兀自不甘心,死盯着黑大汉问道:“你那主公,对我们又是个什么章程?” “章程?”李大熊这些日子以来难得地笑了一笑,方才回答道,“至于各位五虎派的朋友,也不必抱着苟延残喘的想法,各位的性命,我家主公已经统统注入鬼籍,不会放过一个。不过各位的家小,倒还能剩下些余财活命,是远走他乡还是守在佛山镇,都听凭自愿,我家主公也没兴趣对女人孩子下那等黒手。价钱就是这么个价钱,凤七爷也不必存了什么讨价还价的想法,只管照着做就好啦。” …… ……… 凤七不知道,就在他满心绝望地待在书房,试图抗拒自己即将降临的命运之时。司马铃一手拿着一张佛山镇的地图,带着蛤蟆王超在满佛山镇溜达。 “没错,这铺子后面的金银之气浓得过了头,凤天南窖藏起来作为退路的一笔银子肯定在这里!记得在这里画个记号!” “司马娘子,咱们这一路上已经检抄出了凤天南那死鬼六个藏银子的地方,这姓凤的莫非本不是人,而是个耗子成精?不然他怎么这般爱藏东西?” “这凤天南可是个强盗出身,给自己预备后路再容易不过。就算他抛下这些家业,一路逃到北面去,也能在京城拿出好几万两银子去走门路的!问我怎么知道?当然是看书知道的嘛!” 在官府还没有下达对凤家抄家的命令的此刻,凤家连着五虎派的浮财,就已经在一笔笔地被抄了出来,甚至比刑部的积年老吏抄得更加干净彻底。 没法子,满清官场讲究的是大小相制、文武相制、满汉相制,在确保官僚集团侵夺皇权上面格外有效。但是相对的,满清官场的迟钝也是它自诞生起就注定了的绝症,哪有魏野带领的冒险者小队们来得这般灵活? 就在五虎派的各样动产不动产渐渐都不姓凤了的时候,那些曾经身为五虎派走狗的人物,下场就更凄惨了。 随着剑光一闪,人头高高飞起,苏澈拿着本子随即将红笔一勾:“目标蛇皮张,英雄会馆外围走狗,清除成功。嗯,新来的两位兄弟干得不错,销毁尸体的事情,就交给我和小古,一会大家英雄楼见!”魏野仙踪 — 正文第521章.仙观新筑冠羊城(二) 第522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三) 对女武士的招呼,一剑斩落蛇皮张头颅的年轻剑士只是带着一丝笑容,点了点头作为回答。 对于这还带着点生疏与小心翼翼的反应,苏澈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将目光在新加入的两个队友身上又转了一遭。 作为这一次野外斩首行动的参与者之一,剑士彼得。莫克这个有着比地处亚热带的居民们更为白皙的肤色,加上蓝色的眼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反倒和北欧地区的住民相差不远。也正因为这与本地人格格不入的相貌,若是他出现在佛山镇的大街上,只会惹得佛山人一阵阵地围观吧。 毕竟在这个外商都被拒之外的时代,除了广东地方上那些十三行的买办与理蕃院的通事,再没几个人知道洋人是生得什么样子。 满清可不是汉唐。 说起来,作为魏野这支小队的对外行动小组组长,仙术士还是给与了女武士苏澈足够大的自主权限。只要这位很有些大姐头气质的女武士可以完成魏野分派的任务,她在完成任务之余,给自己多扒拉一点好处,也在大家彼此为对方留出的余地之内。 而对苏澈而言,面前最大的利益,就是年轻的剑士在斩杀蛇皮张这个地痞时候,展露出来的奇妙战技 身为五虎派外围的走狗,蛇皮张或许不是最聪明的那个,却是反应最灵敏的一个,在“feng府坏了事”这个消息传出的第一时间,蛇皮张就本能地感觉到风声不对,连夜收拾了细软,带了一把解手尖刀就逃出了佛山镇。 他也是从佛山镇逃走的五虎派相关人等里,走得最远的那一批。 别的不论,单是这人的狠劲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苏澈带队拦截到这厮的时候,他倒是很直接地就跪地求饶,偏就在跪地的一瞬间,猛地握住了随身带的尖刀,就向着面前的蓝眼剑士小腹处刺了过去 可是这出其不意的一刀,却是丝毫没有刺破彼得。莫克连缀半身甲的皮革勒带,甚至在刀尖距离护甲还有数厘之差的时候,就被突然笼罩了彼得。莫克的防御力场带得一偏。 这种与金钟罩铁布衫一类横练硬功截然不同的防御式武技,对女武士苏澈的吸引力,也不比魏野面对一部高深道书的时候低了。 “果然比起那些喜欢扮高深的施法者,还是战士系的同行更对我的胃口哪。当然,小古是个例外。” 擅自做出这种结论的女武士,再度将目光转移到了彼得。莫克与他的战友,负责侦查与巡逻的游击兵卢克洛特。波尔布身上。 两个年轻男人的年纪都还不到二十岁,然而老练而游刃有余的战斗风格里带着很明显的野路子痕迹。这种与武林门派的弟子军校毕业的士官截然不同的特色,说明他们并没有受过正统的战斗训练,而是在一次次的战斗中磨练着自己的武技。 就战斗风格而言,剑士彼得的剑术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他更为擅长的,显然是一手用长剑进攻,一手用军用盾防御的坦克型战术。就像他那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初冬时节仍然坚守在枝头的黄叶般色泽的短发,这个年轻的剑士大概也会像固执地坚守枝头的黄叶一般,努力地替身后的人遮挡风雨吧。 与他配合得细密无间的金发游击兵卢克洛特,有着高瘦的身材与修长的四肢,毫无一丝赘肉的精悍身材和轻捷得让变成团子猫的司马铃都自愧不如的步伐,让他成为了一个极为优秀的斥候。只是比起别的斥候而言,这个有着细长棕色眼瞳的年轻人是个极爱说笑的开朗性子,与他爽朗的个性比起来,那一点轻浮的举止,似乎也不会轻易引起别人的恶感。 事实上,这两个年轻人在短短的两天里,被人击败擒捉,作为献祭邪神的牺牲被送给异界的邪教徒,随后又在取悦邪神的祭典上失去了他们的战友与队伍里不可或缺的治疗者,德鲁伊祭司达因。伍德旺达。随即又被人告知,他们已经远离了自己出生的世界与故乡,来到了一个遥远无比的时空。 这样的挫折,足够普通人浑浑噩噩很长一段时间,可是彼得与卢克洛特这两个年轻人却是很快地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心情,尽量地开始融入进新的团体之中。 这种表现,只能说明这两个加起来不到四十岁的战士,经历过更多的生离死别与残酷斗争,所以才对战友死亡灵魂被邪神吞噬的事实接受得如此迅速。 事实上,要不是魏野拦着,德鲁伊祭司达因。伍德旺达的遗体,就要按照这两个异界冒险者的意见,直接用火净化,而后将骨灰撒归大地了。 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两个在胸前挂着银质铭牌的年轻冒险者出干什么宗教上的礼仪考虑。而是在他们的世界中,亡者若不用火净化,很快就将会在充沛的负面魔力影响下,朝着不死生物转化。 尽管如此,为战友实施火葬,那也是相对比较富裕的冒险者才能置办得起的葬礼,在他们的故乡,一般的平民甚至支付不起火葬所花费的木料因为森林里出没的各种怪物,让木材也称为了极为重要的资源。 最后,在仙术士与拉斯玛教团的死灵法师的坚持下,古瑞格斯将解剖尸体与研究不死生物后掌握的各种技能全使了出来,终于让这位异时空的德鲁伊的遗体重新修复成了生前的样子。可惜被邪神吞噬的灵魂,便是拉斯玛教团的招魂术也是无能为力,只能为这位德鲁伊挑选了一处藏风聚气的阴宅吉壤不用说,这块吉壤原本也是feng天南为自己百年之后备下的,如今却全便宜了旁人,不知道feng天南泉下有知,会不会气得跳脚? 此刻,死灵法师古瑞格斯正在为佛山镇外的一系列狩猎任务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将化尸粉洒在蛇皮张的尸体四周,这种见血化毒的奇诡毒物转瞬间就将整具尸体连皮带骨化成了一滩黄水。古瑞格斯握着一柄泛着绿光的附魔匕首,将匕首探入这滩化尸水之中,借由拉斯玛教团特有的淬毒魔法,以附魔匕首为桥,将化尸水作为淬毒的对象,一刻不停地将化尸水吸附上了附魔匕首,而后收纳进拉斯玛教团用恶魔皮特制的毒囊中。 这种蚀骨销肉的诡异剧毒,对仙术士而言没有太大的价值,然而对镇日与死灵和毒药打交道的拉斯玛教团的死灵法师而言,却是值得深入研究的无价之宝。 对苏澈和古瑞格斯而言,这次应魏野的招募来到这个时空,不亏 第523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四) 死神的影子在郊外的林地田野间游荡,并不为佛山镇的大多数人所知。 而不请自来的恶客则是优哉游哉地坐在同知后衙的花园中,一手鼓逗着茶盅,听着隔在帘外的广州有名船娘抱着琵琶,轻吟一阕南乡子: “新月淡昏黄,柳絮池塘夜未央。落尽香泥人不见,回翔。错认谁家白玉堂?” 这阙咏双燕的小令,配上如今已经不姓feng的佛山镇,倒是颇为应景。 随手拈了一枚橄榄送入嘴里,仙术士一侧头,却见着身为地主的李瑞麟李大同知,面色极不好看地对着面前不知斟了几遍,都已经淡如白水的明前龙井。 以清时礼教严密如网的风气,一介黄冠羽流,公然入官衙与地方长官以宾主之礼相对,可说是骇人听闻之至,要换了任何一个五品官在李瑞麟如今的地位上,只怕一堆杖刑枷号的签子已经派得三班衙役人手一支了。 但是如今的佛山镇,却是形势比人强,尤其是对李瑞麟而言,若不是有个官身,多少还要点体面,只怕就要效法梁武帝,舍身给魏野当奴才了。 这倒也不是仙术士用了什么魅惑人类的法术洗了他的脑,而是作为佛山镇的官面头号人物,李瑞麟这几年可是没少去feng天南家里宴饮听戏,那些加了料的鲍参翅肚消受得比旁人都格外多一些。若不是被魏野强行打入数道九feng破秽符,暂时压住了那些扭曲人身为异怪的咒术污染源,只怕这位李同知,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要身上长鳞,背上生鳍,去深海之中享受那不见天日的“长生之乐”去也。 事实上,如今佛山镇里还能说得上话的头面人物,连着五虎派里的中坚阶层,没有受到这类异化咒术污染的人可说是寥寥无几。那些五虎派中的货色,魏野也懒得浪费灵符,一概请他们血债血偿,早日上路。至于佛山镇里的这些官员乡绅,倒是要感谢纳尔逊主教和feng天南的前期工作实在做得太好,省了魏野多少的麻烦。 只不过纳尔逊主教的目的是将这些官员乡绅都转化成为邪神的眷属与选民,而魏野只需要向这些官绅们透个“这蛊症我能治”的口风。 在这些理智尚未丧失的官绅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皈依在魏野座下,要么由着体内的污染源越发深重,最后只能变成丑恶无比的鱼脸怪物,潜入深海之中了却残生。 是享受人间富贵,还是作为怪物在冰冷的海底终老?这个二选一的选择题,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交出让魏野满意的答卷。 相比较这几天来备上厚礼聊表皈依礼敬之心的举人秀才们,李瑞麟还算是拿捏着五品官的架子,反应特别迟钝的一个了。 对此,司马铃的评价是:“怎么看叔叔你这都像是天山童姥的生死符东方阿姨的三尸脑神丹一般的套路。” 而魏野只是很随意地一摊手:“反正又不是我给他们下的蛊。” 还有半句话,魏野没有明说。下毒也好,下蛊也罢,关键不在于到底有没有中了毒蛊,而在于有没有掌握独门解药,这才是主动权所在之处。 就如现在,李瑞麟没滋没味地啜了一口泡成了白水的龙井,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将手一挥。那隔帘唱曲的船娘住了手中琵琶,起身道了万福而去。 等着那船娘去得远了,李瑞麟方才挤出些诚恳笑容,向着魏野拱手道:“仙师的来意,下官自然是明白的。仙师要留驻佛山镇阐扬道法,这也是大好事。这佛山镇在册庙宇约有百座之多,北帝灵应祠栅下天后宫,都是佛山镇一等一的大庙,历年来本地乡绅出资修缮,屋宇轩阔,雕饰壮丽,若是仙师有心,便请选一处以为仙驾常驻之地如何?至于道官身份,自然由下官一力担保,不要说道会司,就是道纪司也是可以执掌的。” 这话在李瑞麟,已经觉得说得十方恭敬妥帖,可是在魏野这边,却只是轻笑一声,反问道:“李同知,那灵应祠与天后宫虽然修建得十分堂皇华丽,但只可惜,灵应祠香客不断,又有一帮子靠神吃饭的坛户庙鬼一流人充作庙祝香公照看香火,迎来送往得与酒楼市场差不多少。这等地方,养些穿道袍的闲汉倒是十分妥当,可要是升座阐教,广度有缘,可就太不够看了,如何能立为宗门山场?” 听着魏野这样说,换了李瑞麟往日的脾气,早就该打断话头,而后端茶送客了。可是这个时候,却只能陪着笑脸听着魏野继续说:“至于那天后宫,一向是佛山铁场的东主们聚会的地方,四周也多半是铸铁坊打炉作的手艺人,这天后宫与灵应祠做个阐教下院,倒也无不可,但说是常驻之地,倒是借着feng府的旧地,重修一处观宇更方便些。一来,也向佛山父老表一表魏某这一个除旧立新的宗旨,二来也是将此地邪气恶氛好生鎭压起来,倒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你看中了feng天南那一处谁都见着眼热的大宅子 心中这样嘀咕一句,李瑞麟还是满面含笑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本朝自有制度,民人私立神祠,向来是眼开眼闭。然而营造道院佛寺,则必由地方官具本上报督抚,再由督抚请示皇命,方准动工。仙师也清楚,当今万岁对于道观佛寺与出家僧道,向来是不假辞色,便是下官具本传达下情,想要请得皇命也是老大艰难。何况文牍往来,累月经年,岂不是误了仙师的大事?” 听着李瑞麟在这里踢皮球,魏野也是呵呵一笑,点头道:“李同知倒是想得颇为周到,你说的也非是无理。既然是这样,那便改天后宫为南溟观,先充为魏某阐教下院。只是那feng府旧地,变宅为观也是免不了的。便先拟一个山房的名义,归入魏某名下,再待日后处置吧。” 听着魏野愿意让步,李瑞麟也总算来了点精神,那好题匾的毛病又犯了些,凑趣问道:“不知仙师拟作何题?” “粤省罗浮山,乃当年抱朴子炼丹之所,朱明耀真洞天所在。魏某既然于佛山阐教,便榜其额为朱明山房好啦。” 第524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五) “朱……明……” 咬着这个词,李瑞麟是一脸被人捏着鼻子灌了黄连汤的表情。 你老到底知道不知道,在我大清治下,一个“朱”字,一个“明”字,都是要人命的? 华亭人蔡闲引了一首“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的紫牡丹诗,就给判了个凌迟处死,满门抄斩,女眷尽数发卖为奴。 翰林徐骏吟了一句“明月有情还顾我”,便给押赴菜市口,斩首示众,文名声震江南的昆山徐氏一族败落到底,最后只剩下孤儿寡母卖唱维生。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广州城里正对珠江的朱明馆,本来是奉祀葛洪之所,还不是因为“朱明”二字犯了忌讳,就直接给改成了佛寺? 这种犯忌的匾额,给李瑞麟十个胆子,他也绝对不肯去题,若不是身受“蛊症”所制,就先以“语多悖逆”的罪名,办魏野一个文字狱了。 魏野看了李瑞麟一眼,哼笑一声,重又道:“既然朱明二字犯了某些人的忌讳,魏某又岂是个爱惹事的人,换了朱字,改用重字,取离象者,重明以丽乎正,化成天下之意,便叫重明山房吧。” 听着“重明山房”这四字,李瑞麟苦笑一声,心说:“朱明固然是犯忌讳犯得无以复加,这重明也未见得避嫌到哪里去。也罢,左右你这位魏仙师也是个江湖人,不比那些读书读迂了的秀才举人。这文字狱说起来,总是有人出首告发,惊动督抚,才算是闹将出来。便有人要出首告发你,照着当初处置feng天南的法子,预先取了首级,自然还是一个天下太平便是。” “是了是了,feng天南的武功,已经是广东武林道上一等一的大人物。你又不知道比feng天南高明出多少,自然日后广东地界的江湖人,都要唯你马首是瞻,便有人想要出首,只怕也走不出广东地界了。” 想到此处,李瑞麟又将心放下来不少。 …… ……… 李同知的心放下来了,然而在距离佛山镇同知衙门数百里外的大岭山马鞍寨上,大当家夏侯勇怔怔地望着面前身穿软甲的少年手中那一支螭虎分踞两仪的火色令旗,心却是朝下一沉。 “奉吾师之名,五虎派已灭,feng天南父子伏诛,与五虎派勾结一气的广东各路绿林山寨,一概剿灭,不留活口” 夏侯勇也是刀口上打滚十几年的老江湖,在广东绿林道上,大岭山马鞍寨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字号,哪见识过这个场面?一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擎着一支令旗,就上门来耀武扬威的? 守在寨门之上,他朝下望了一眼,正准备挥手下令,来一个狠的。又觉得这小子模样清俊,杀了实在有些浪费,不若抓了下来,废了武功,卖进相公堂子里去为好。 正这般盘算着,却不料一道寒气自寨门下直冲而上,不等夏侯勇反应过来,到底有什么东西袭来之时,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意就这么席卷了他的全身。 大岭山马鞍寨的大寨主夏侯勇最后听到的,是他面部的血液冻结时的冰碴碎响。 这样的死亡宣告,不仅仅出现在大岭山一个地方,以为佛山镇为圆心,带着螭虎令旗的催命使者,朝着广东各处绿林势力所在之处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扑了过去。 就在大岭山马鞍寨覆灭的时候,牛牯嶂上的盘山寨里,铁矛钢棍同时挥舞,不知道有多少试图阻挡这两根夺命搅棍步伐的山贼,就这么被打得骨断筋折,直飞出去。 比起被寒冰钉冻结血液而死的马鞍寨山贼们,或许在黄泉路上还可以他们的同行们吹嘘一番:“起码咱们还落了一个全尸” 何茗对于这样的活动,可是雀跃不已,唯一的遗憾只在于:“老魏也实在不够意思,这地方的山贼都是废物居多,随便挨上两棍就了结干净,实在不过瘾小孟起,咱们扫过了这座山寨,不如就先来比划比划,实话告诉你,比起老魏,我才应该当你们师兄弟两个的师父” 就在何茗这般兴致勃勃地挖魏野的墙角时候,结束了对李瑞麟李大同知的拜访,魏野却是又要马不停蹄地赶着去赴另一场会面。 既然要在佛山镇立派阐教,那么打响名头就是理所当然之事,蓝翎侍卫何思豪和他所肩负的福康安密令,就成了一个再好也不过的捷径。 谁让福康安体会上意,深感武林势力太难掌握,必须分化之削弱之,方能保得满清江山万万年,所以不惜血本地要召开一场“天下掌门人大会”来着? 五虎派覆灭之后,这位奉命邀请两广地方武林大豪的蓝翎侍卫原本没什么差事好办,顶多是在五虎派的抄没过程中分一注浮财。 至干什么“金钱帮之主端木道人”的幌子,魏野倒是懒得再打了,五虎派已经死的不能再死,犯不着让何思豪再跟着做捧哏。 但是对何思豪这样比起武人更像是小官僚的蓝翎侍卫而言,五虎派也好,别的什么新门派也罢,能成为他仕途的助力和金库的,才是好门派。 论银子,五虎派的库房里有的是,便给何思豪一笔也不成问题。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多少见识过了魏野那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便是魏野要给,只怕何思豪也不敢收。 对于魏野而言,也不过是从何思豪手中拿一张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请帖而已。 正如所料,这次与何思豪一晤,不用魏野开口,何思豪就直接把原本送给五虎派的空白请帖改成了魏野所有,只是他还是不免要多问一句:“敢问仙长,贵派要替了五虎派上京,只是这门派字号是什么,还请示下。兄弟们回京禀报福大帅,大帅若问起来,咱们广东武林的头一家门派唤作什么名字,掌门人如何称呼,有怎样的惊人艺业,兄弟我也好说个清楚。” 听着何思豪这问题,仙术士只是一笑,微一沉吟便道:“这门派祖述太上道祖,受教于文始真人,以魏某为掌门,至于名号,便是道海宗源四字,你以此回报福大帅就是了。” 第525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六) 听着这四字,何思豪愣了一愣,方才取出一本名簿,恭恭敬敬将“道海宗源”四字添在上面。 写毕,他又仔细打量了魏野一遍,不由苦笑道:“仙长好大的气魄。既然贵派已经收了福大帅的请柬,小人们也不敢再扰仙长的清静,便在京师恭候仙驾就是了。” 这一番说辞,何思豪却是将两人地位真正分出一个高下来,恭恭敬敬地将魏野送出了佛山镇驿馆。 将那封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请柬丢入袖囊中,魏野就这么飘飘然地回到了过去的feng府,如今的重明山房。 门首那块“广东省五虎派举人第”的招牌早已被撤下,空荡荡流散的大门前,只有李介生一个人立着。 作为和魏野谈合作的李介生,如今将身上装束改换成道士模样,只头戴一顶庄子巾,肩膀上挂着一个褡裢,道士不像道士,商人不像商人,看着别扭得很。 一见魏野归来,李介生就笑着迎了上来,拱手道:“使君几日来辛苦了,如今回来,我猜这改宅为观去赴天下掌门人大会两件事,都已经谈妥了七八分。这里是我带人清查的五虎派各样财物清单,使君若有闲暇时候,不妨看一看,对将来开坛阐教的家底也好有个计较。” 仙术士一面朝里面走,一面就将李介生送来的抄家清单取过翻阅起来。 那上面,除了feng府本处屋宇之外,佛山各处租房铺面,合起来也有几百处,竟是占了佛山镇房舍一半有余,更有不少房产是在南海县与广州城中。也亏得feng天南实在能聚敛,也不知道这些房产后面淌着多少血泪,埋葬了多少冤魂。 除了房产之外,又有田庄二十余处,都是连田骨带田皮,成片置办下的。光是这些产业,也该他feng天南做一个广东首富。 不动产好查,更让李介生核算半天的,则是feng府的金银珠玉一类。 魏野随便翻了一页,就见上面列的是各色广州作扬州作的如意,也有黄杨木紫檀木雕镂的木灵芝如意,也有紫檀象牙嵌玉石的三镶嵌宝如意,也有用整玉琢磨的青玉白玉碧玉如意,都是灵芝云鹤八仙祝寿花样。 不过最多的还是几十柄镶青金石猫眼儿雄黄石田黄石青田石这类杂色宝石料石的三镶金如意,倒是和feng天南用黄金棍炫耀的习气一脉相承。其中一柄银地镶金如算起来不算最贵重,可是上面没有嵌宝石,倒是镶了三块西洋怀表,暴发户的味道简直遮都遮不住。 乾隆一朝,贵官富商都爱用如意夸富,feng天南在这一条上面也能算是个出挑的。 除了这些如意之外,那些琥珀珊瑚的纽扣手串,青玉白玉的帽正扇坠,碧玺玛瑙的带头带钩,乃至绿玉斗青玉笔洗缠丝玛瑙果盘之类都是论箱盛装。至于女眷戴的钗环簪镯,小孩用的长命锁佛头项圈之类,也皆是金玉珊瑚之类,丝毫不输给那些世代簪缨的大族。 除了金银珠玉,feng府里所用的古瓷也很不少,宋时的哥窑汝窑元时的影青永乐的甜白成化的斗彩应有尽有,其中大半以灵识感应过去,隐隐带着一丝海浪呼啸的气息,都还是地道的海捞瓷。不用说,这些古瓷器都是海魔们从太平洋的沉船中打捞出来,由纳尔逊的命令而进入feng府的。 至于皮货洋呢绸缎布匹与男女成衣之类,也差不多堆了好几个库房。 魏野一面看这单子,一面笑道:“feng天南武功也只算是一般江湖好手,这捞钱的本事却实在是一把狠手辣手。只是这些物件,放在魏某这重明山房里面,徒留下一股子暴发户味道,倒不是什么好事。二来这些金银珠玉皮货古瓷,到底只是些奢侈品,总还是要出了手,换些正经物资为好。” 李介生见魏野将整个单子草草看了一遍,又说起发卖变现的话题,点了点头说道:“倒是使君说得是正理。” 他随即拈起一支笔,接过清单逐个圈点下去道:“宋元明三代的古瓷,后古典时代一向炒得极热,价格很高,托付给那些时空二道贩子,一准能卖个好价出来。而那些竹木料石雕琢的如意,倒也都朴素大方,留下作为陈设清供,或是科仪行法以壮威仪都很合适,余下那些金如意与嵌宝如意倒不如在别的时空出手的好。那些宝石珠玉做的扇坠帽正玉佩带钩一类,留些与使君赏赐门下,只算是个玩意儿,余下的也不妨发卖出去,钗环簪镯也大可照此一道处理了” 说到这里,李介生又问道:“只是那些皮货洋呢布匹之类,放到晚近的时候就卖不出价钱,只能寄放在铺面里慢慢地发卖,这事得有个紧要的人帮着处置才好,不知道使君身边可有没有这样的专门人才?” “冲锋陷阵的人手倒是足够,至于这商业人才么……你看我怎么样?” “使君你又在说玩笑话,这种小事,哪用得到使君出马?” 说着,李介生已经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双手递上:“这是红铜冠小组的组长慕容鹉写给魏使君的结盟信,他们红铜冠小组在这个时空组建的组织就是赫赫有名的金钱帮了,再世端木慕容鹉在江南地界上也算是一块金字招牌。这些货物,由金钱帮吃下去,那是一点问题都……” “没有”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接过书信的仙术士扫了一眼内容,就“呵”地一声轻笑,将信纸递了回去:“老李,那位再世端木慕容鹉写信的时候,你没有在边上看过吧?” 李介生一愣,接过信纸来望了一眼,却是顿时睁目结舌,信纸上只有一句话:“姓魏的,想要占据这个时空点,不凭人情,只论大家的本事,看谁先将爱新觉罗弘历的人头拿到手里” 第526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七) 看着这封与其说是结盟信,不如说是战书更妥当的书信,李介生脸皮抽动一下,忙将这封信往褡裢里一收,干笑道:“魏使君,这都是那慕容鹉自己置气,你可千万不要在意。” 不用李介生解释,魏野略一颌首,笑道:“又不是项王沛公相约,先入咸阳者王,这样没趣味的赌赛,随这位慕容鹉自己玩去。李道友,这feng府上的检抄的财物,该出手哪些,寄卖哪些,又该找哪些时空二道贩子合作,总还请你多为我斟酌斟酌,此刻魏野事情还多,便不奉陪了。” 说罢,魏野一拱手,随即向着另一处院落走去。 这处院落在feng府中占地也不算小,并不是寻常宅院布局,整片院子都拾掇得格外平整,上覆着青石板,又列着梅花桩与练拳的木人。那正面大厅里也是陈列着各样兵刃器械,一看而知是个练武场。 大厅前,胡斐手中持着一口单刀,正一式一变地将胡家刀法演练出来,其势刚猛迅捷,势挟劲风,魏野走进来时,胡斐正好使了一路闭门铁扇刀,刀锋所及之处,正向着魏野面上。 胡斐浑然未料到魏野此刻会走了进来,正待收刀。然而刀劲未歇,胡斐只觉得刀身之上似有一道余力生出,脱了刀刃仍然虚虚向着魏野面上斩去。 仙术士手不抬,身不动,却是一身浑厚道门真气,自然散为外放真罡,却是转瞬将这道刀劲化散于无形。 胡斐此刻已经腕子一抖,将刀收回,抱拳叫了一声:“魏大哥,小弟冲撞你了。” 虽然还叫着魏野做大哥,胡斐这神气却不似以往那般亲热,反倒带了一丝疏远感。 魏野也不在意,只是默运神识散入四方,感应这练武场四周地气。 显然随着feng府之下那座灵穴渐渐成形,地脉汇集山川毓秀之气,在海量地气吞吐之间,丝丝涌出地表反哺灵机。只看胡斐这一刀,居然斩出了一丝劈空刀劲,便可知道在这feng府中灵机是怎样地活泼泼地运转起来。 收回外放神识,仙术士微微一笑说道:“胡兄弟的家传刀法似乎又有精进,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你欢喜还来不及,还有什么说的?倒是这几日忙着处置五虎派覆灭后的诸般杂务,没有与胡兄弟多亲近亲近,你要见责,魏某也是无话可说,只能认罚就是。” 胡斐与魏野道旁初识,在他心里,魏野何茗这两人武功高绝,行事不拘礼法,也该是武林中的奇士英侠一流。然而自从魏野斩杀feng天南父子,夺了五虎派基业后,又与京师来的蓝翎侍卫佛山本地官绅走得极近,怎么看都像是汲汲营营的钻营之徒。 这么一来,虽然对魏野仍然存着好感,胡斐心中却不由得觉得与魏野终究不是同路人,只能算是江湖上的寻常朋友而已。 今日一见,魏野照旧待他极为亲热,丝毫没有疏远之意,心中也实在不舍这个新朋友,不由得心中一热,开言道:“魏大哥修为高深,又是个仗义的好汉子,怎么遇着feng天南这些不义之财,反倒动了求田问舍的心思,想要在佛山镇里做起富家翁来了?小弟想不通这个道理,这几天老是闷在心里憋得不痛快,魏大哥你且” 不待胡斐说完,魏野就笑着按了他的肩膀,在练武场边上的一对石锁上坐了,笑着说道:“我便知道,这天底下的武林人,见着魏某收下了五虎派这处基业,得了feng老贼这起浮财,羡慕嫉妒的有,讨好凑趣的多,但若说站到我面前,担心魏某被这点黄白之物迷花了眼睛的,也只有你胡斐了。当年名震武林的辽东大侠胡一刀前辈,若见到胡兄弟今日这一副富贵不能滛的英侠气概,想来胡前辈伉俪也是欣慰得很了。” 胡斐从未在魏野面前提起过家世,听着魏野这样说,却是一愣。 魏野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当年辽东大侠纵横武林,名气极响亮,魏某当年也是有缘,见过令尊令堂两位几面,只是魏某识得他们,当年的胡大侠胡夫人倒未必认得我。你这手胡家刀法,连着这形貌,都与当年的胡大侠相去不远,只是武艺上还欠几分火候而已。猜到你的身世,又费什么事了?” 听着魏野这样说,胡斐看着魏野那张匪气文气兼而有之的面孔,心中道:“我爹爹妈妈已过世十八年,魏大哥虽然年长我许多,当年料也不过是一个小道童罢了,想来是随侍师长的时候,见过我爹爹妈妈。所以才说他认得我爹爹妈妈,我爹爹妈妈却认不得他。” 他这里想得倒是十分合理,却不见魏野袖囊中的竹简式终端上一闪,关于辽东大侠胡一刀与金面佛苗人feng的决斗过程,胡苗田范的恩怨纠葛,种种细节已经在仙术士视网膜上飞快地跳动起来。 仙术士一指这feng府地界,虚画了一个圈子,说道:“佛山镇地处两广通衢,本地工匠又多,所谓广东匠,有一半倒是在佛山。这地方不说是金山银海,倒也算得是一个聚宝盆摇钱树了。单看feng天南这五虎派没什么久远传承,就聚敛了这么多财货,就可知道,他这位广东绿林头一号人物,佛山镇一霸,占了多少好处。今日是feng天南父子恶贯满盈,被魏某一剑斩了,然而魏某若是就此而去,这佛山镇除掉了feng天南,岂知不会因为这注财源,再引出来一个新的南霸天?到时候,又有多少袁银姑钟阿四一般的苦命人?” 这几句话说出来,胡斐只觉得句句有理。他却不知道,feng天南这身家财货,有四成是他霸住佛山镇抽头并从绿林道上销赃得来,余下六成,却是借血祭从海魔们那里得来。 魏野也不想把这些幽冥诡谲之事说给胡斐听,只在这常理上下笔:“既然佛山镇是天下四镇之一,商货往来的通衢大埠,如feng天南这样的人,那是杀之不绝的。若要让佛山镇平安太平下去,魏某便只好出来主持局面,镇住地面上的土棍恶霸,远近绿林。如此才叫做救人须救彻,度人度上天了。” 要换个成天的就在各种政论小册子里打转的人,魏野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只会换一个冷冰冰的质问:“今日的feng天南作恶,被你斩了。日后你也变成feng天南这种德行,又该怎么办?” 可是胡斐终究没有受过那等绕绕弯的思辨训练,只是点头:“原来魏大哥立心仁厚,是小弟我错怪大哥了。” 说到这里魏野站起身,向着胡斐一招手:“胡兄弟,今日魏某也懒得再去理会那些满清的官儿,今日便与你切磋切磋,也看看胡兄弟你的胡家刀法比起当年胡大侠来如何” 胡斐本就是天性好武之人,听着魏野这样说,便一跃而起,将单刀摆了个“参拜北斗”的起手式,向着魏野说道:“魏大哥,便请指教啦” 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脱鞘而出,落在他的掌心,仙术士握住桃木法剑,却说道:“胡兄弟,魏某这口桃千金,乃是千岁神木精英,非干将莫邪一流神兵利器,不能抵挡它的锋锐,这样比划,却是你在兵刃上太吃亏了些。这口刀,你且接着” 说话间,魏野已经在袖囊中一抽,将一方刀匣自袖囊中脱出。胡斐伸手去接,却觉得入手极为沉重,打开一看,却是一口龙首吞口的阔刃单刀,刀身厚重,色如古铜,刃泛青芒,那龙首正在刀背上吐出一道道流火飞焰,又显得颇有威势。 胡斐将这口刀握在手中,却觉得刀身中似有一股暖流,缓缓自掌心渡入全身,不由得精神一振。 魏野颌首道:“此刀乃是唐时我道门中的前辈高人,在华山之巅取了一块内蕴天火真元的天成玄铁铸炼成器。手持此刀,便能与内中天火真元彼此勾连,对内功修持大有好处,更有不畏霜寒的灵效,因此上命名这口刀为辟寒,如今看来这辟寒刀倒是命中注定与胡兄弟有缘了。” 只有一句话魏野没说“也不枉我从百炼清罡的魏文成手上敲过来。” 习武之人,有这样一口稀世神兵在手,哪有不喜欢的道理?胡斐抛下单刀,将辟寒刀单手提起,觉得比寻常单刀重了一倍有余,然而握在他手中,却依然舞动得游刃有余。 胡斐持定辟寒刀,不由得轻抚片刻,方才捧着辟寒刀朝魏野一递道:“这刀既然是大哥门中传承的宝物,若是与大哥切磋的时候出了差错,却怎么好?还请大哥把宝刀收回,小弟还是用平常这一柄单刀就好,便崩了刃也不可惜。” 魏野哪要听这些,桃千金剑锋一挺,已经疾刺而出:“这辟寒刀既然合你用,那便是你的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扭捏个啥?胡兄弟,且试一试你老哥我一套墨子剑” 第527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八) 被前人改良过的墨家传承之剑,兼爱、非攻之意已去,杀伐、争胜之心炽然,剑式拙而巧,巧复拙,不藏后招变化余地,招招务求穷尽剑式之威。 此是杀人剑,亦是搏命招。 胡斐与魏野相识这几日,只知道自己这位兄长轻功卓绝,真有踏雪无痕、登萍渡水而不能比拟之能,内功深厚更是非寻常武林中人能比,此刻刀剑交接,却大感意外。 但凡武林中用剑之人,皆知剑走轻灵,势不可穷,用招七分,留势三分,更是剑中至理。 然而魏野这路墨子剑,却是招行极端,一剑生死的路数,与当今各家剑法大异其趣。 胡家刀法变化多端,单刀分五位脊为天,刃是地,吞口、刀柄分列君亲,而刀首为师。 各家刀法,只在天地二位上做文章,然而胡家刀法则在吞口、刀柄与刀首上也暗藏着不少变化。 眼见得魏野剑势刚猛如斯,丝毫不见轻灵圆柔之处,胡斐只得先将辟寒刀一转,以刀背猛地在桃千金上一撞,硬是将魏野剑势撞得一偏,随即刀势随剑直抹而下。 魏野却是微微一笑,并不变招,而是猛地放开桃木法剑,人退后,剑悬空,灵动如活蛇,却是反向胡斐腕门攻来。 胡斐自小四处漂流,一路上也见过北地八卦门、太极门各路好手的武艺路数,然而似这样的怪招却是首次遇见,不由得刀势一收,改以穿手藏刀式应对,魏野却是剑指一骈,指诀催动间,桃千金倒飞而回,重又落回手中。 这一退一进,不过半步之遥,然而魏野这御气役形之术,却是让胡斐大开了眼界,不由得收刀抱拳道:“大哥的剑法这等神妙,小弟我服啦。” 魏野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以气御剑的小把戏,以收奇兵之效,算不得什么高明剑法。胡兄弟,你却不知道,用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古时剑客却有气宗、剑宗之别。所谓气宗,便是以内炼为本,剑招为末。下乘者,剑中满布真力,断人兵刃如削腐草;中乘者,借浩然内气,外放为剑罡剑气,伤人于剑锋之外;上乘者,则是以气御剑,飞斩百步,算是将入剑仙门径。我虽然能以真气运转剑器脱手伤人,却是因为难以挣脱开天地桎梏,御剑之术受限于数步之内,只好算是个花俏玩意罢了。” 虽然魏野说得轻描淡写,胡斐却还是满面敬服。 仙术士摇了摇头,将桃千金收回竹鞘后,方才说道:“若破我这一招,原也不难,只要胡兄弟你刀势全走沉稳一路,运真力于刀身,以慢制快,后发先至,重手一击,震散了剑上真气,便将这等粗浅的以气御剑之术破了个干干净净。只是方才我见你使出的那一招闭门铁扇刀,迅捷刚猛,已有了胡前辈七八分模样,只可惜……” 听着魏野讲论到此处,胡斐已经将旁的事情都抛在脑后,只是问道:“可惜什么?是我有哪里练得不对的地方?” 魏野笑着看了他一眼,方才道:“你练的并无不对,只是这闭门铁扇刀到了大成之后,却是在‘铁扇’二字上用心,其势沉而稳,出招需慢下来才好。当年胡前辈与金面佛苗人凤比斗刀剑,也曾使过这一招闭门铁扇刀,便是使得极慢极沉稳。” 听魏野又提起生父,胡斐不由得一怔,不由说道:“魏大哥,你见过我爹爹与苗人凤决斗?” 说到这里,魏野点了点头,拉住胡斐的手,直走出了练武场,在一处亭台间坐下,方才说道:“辽东大侠胡一刀与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在沧州决斗一事,当年也是轰动武林的一件大事。何况胡家、苗家与天龙门田家、丐帮范家延绵百年深仇,也是江湖上一桩纠葛百年的公案。当时消息传出,苗大侠不用说,便是天龙门也发了好些英雄帖,请了不知多少成名人物,魏某多多少少也算是旁观的人。” 说到这里,仙术士拍了拍腿,叹道:“你们胡家与苗家、范家、田家的仇怨纠葛,若论旁人,未必能清楚其中的是非曲直。然而此事与我道门中一支别传宗脉铁剑门也大有干系,只是当年知情的那位铁剑门前辈与当事的诸人都有仇怨,所以虽然知情,却只是将之记载于宗门典籍之中。又因为那位铁剑门前辈与那位当事人立了誓约,是以这百年来也不愿将内中情形宣之于众。只是当初约定的百年之期已过,如今魏某才好对你讲明了。” 胡斐听抚养自己的平阿四仔仔细细地说过,当年胡、苗、范、田四家祖上结仇的因由。然而此刻却不料这等机密之事,世上还有人得闻其事。正诧异间,就听魏野说道:“武林中的道门宗脉不少,如全真、武当、昆仑、青城、青海、蓬莱、仙都诸派,也有源远流长的,也有道脉绝传的。这其中有一支,名唤铁剑门,传至明末崇祯末年,铁剑门中掌门人桑木道人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便是铁剑门下一任掌门。只是这位关门弟子,却不以道装示人,而是自号‘独臂神尼’,竟是一个剃发缁服的比丘尼了。” 见胡斐听得不解,魏野摇头道:“胡兄弟,你也实在该用些心思在经史子集上面。这位桑木道人收徒的时节,正是闯王李自成攻破北京之日,那一日崇祯皇帝朱由检,深知大明将亡,不愿妻女受亡国妾妇之辱,绝望之下竟拔剑将最疼爱的女儿长平公主砍成重伤,断去一臂。” 听魏野这样说,胡斐“啊”了一声道:“原来这位独臂神尼前辈,就是前明的长平公主了。” 仙术士颌首道:“正因长平公主家破人亡,心灰意冷之下,便改作女尼装束,替亡故的家人追荐冥福,所以自称独臂神尼,又因为她的身世如此,所以道号唤作‘九难’,取‘九死余生,逃脱大难’之意。世上愚人只道长平公主被多尔衮软禁在京城,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谁知道她却另有际遇,逃出樊笼,成了铁剑门的一代掌门?” “九难前辈师从桑木道人,武功大成之后,便要向当初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李自成复仇,明察暗访之下,却知道李自成已经出家为僧,法号奉天玉和尚。当初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家,如今却只是个隐姓埋名的老和尚,这仇报得还有什么滋味?心灰意懒之下,这位九难前辈索性将恩仇抛却,归山清修去也。然而奉天玉和尚便是李自成,当年九宫山上,你们胡家先祖,诨号‘飞天狐狸’的那一位老前辈如何巧用桃代李僵之计,掩护奉天王李自成逃走,连着日后胡、苗、范、田四位侍卫因误会而结仇的种种情形,也被原原本本地被这位九难前辈记载下来。” “只是当初九难前辈答应奉天玉和尚,不再向他追讨一家深仇,自然不肯向武林中泄漏这等机密。铁剑门从此隐入山中清修,等闲也不过问江湖之事,便更不会透漏一丝半点。直到当年胡、苗、范、田四家先人以命保下的机密过了百年之后,胡大侠决心化解这一段四姓恩仇,算是终究了结了这桩公案。却不料在与金面佛苗人凤比斗中途,胡大侠中了躲在一旁的奸邪小人暗算……” 胡斐听魏野说得句句如在眼前,事事严丝合缝,已信了个七八分,却听到这里,不由得说道:“那小人便是沧州的跌打大夫阎基,他在刀剑上涂了毒药,害死了我的爹爹!” 魏野点了点头道:“当时的确有这么一个下毒的人,然而令尊内外功夫皆臻于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少有人敌。他一个寻常跌打大夫,便有些砒霜、蝮蛇涎之类毒物,只要及时运功化解,多少也能支撑到旁人出手相助的时候。这其中自然还有旁一个人隐而不出,借刀杀人。后来我听说,金面佛苗人凤痛心于失手害死令尊胡大侠,到处延请高明,有人告诉他,令尊胡大侠中的毒物像是出自一位用毒高手毒手药王的手笔,于是独自去了洞庭湖畔隐居的毒手药王那里对质。” 说到这里,魏野叹息一声道:“说起来,这毒手药王一门,既是用毒的行家,也是济世的医者。只是几代传承,门下弟子多半沉迷毒术,放毒害人,结仇甚多,人人忌讳他们的毒术,也越发不容他们,最后传到毒手药王这一代,不过只有师兄弟二人,大师兄便是毒手药王,出家做了和尚,法号一嗔,以济世活人为宗旨,二弟子唤作毒手神枭石万嗔,则以下毒害人为务。那毒药大约是下毒的人自毒手神枭处得来的,一嗔和尚自然不肯顶了这个罪名,却与苗人凤争执一场,两败俱伤,也断了追查此事的线索。如今若要得知当年罪魁祸首,只有将那个不知所踪的阎基重新拿住,才知道到底是谁阴谋暗算胡大侠的人了。” 第528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九) 当年胡一刀与苗人凤决斗,阎基下毒暗害这些事,平阿四只怕胡斐年少气盛,不肯放过,平白送了性命,除了跌打大夫阎基实在是胡斐仇人之外,都说得语焉不详。 然而今日胡斐听着魏野从十八年前,苗人凤之父失踪在关外,天龙门广发英雄帖说起。直说到胡一刀与苗人凤决斗,有人暗中布置毒计,偷下剧毒暗算诸事。 他脸上还显得镇定,实则身子坐在亭中石墩上,已经浑身微抖,只觉得一身劲力无处可去。 饶是他天性机敏,闻一知十,听着魏野说道胡一刀受了小人暗害,便明白这大仇人里,下毒的阎基算是一个。但是魏野却只是避开胡一刀与苗人凤决斗详情,只谈论那毒物线索,终究按捺不住,猛地抓住魏野手腕催促道:“魏大哥,我知道你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又说是留意我们胡家这桩大仇,我便请你实话讲,我爹爹妈妈,当初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 被胡斐抓住了手腕,魏野心中暗叹一声,胡苗两家这一场孽债,终究是个麻烦,当年胡一刀与苗人凤那一场刀剑武争,到了胡斐这里,也始终是要了结清楚。毕竟,下毒的小人之外,促成胡一刀身死、胡夫人自刎的,还是苗人凤,于情于理,都得有个交代。 心思一转之间,魏野按了按胡斐的手说道:“当年令尊胡大侠与苗人凤这一场刀剑之争,大家英雄相惜,光明磊落,白天各凭本事,杀得是不分胜负,晚上却是同榻抵足而眠,当初观战的武林中人,哪个不说这场英雄盛会,百年难得一见?真是一对天下难得的好英雄,好汉子。他两人直斗到最后一日,彼此依然奈何不了对方,于是二人议定,彼此交换了兵刃,由令尊使苗家剑,苗人凤使胡家刀……” 胡斐初听不解,转念一想方道:“爹爹与苗人凤这般安排,却是为了尊重对方起见,这样便是一人输了,也是自己初学乍练,无一不精,不算辱没了对方的家传武功。” 魏野见他沉思,等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最后这一战,令尊踢中了苗人凤的京门穴,苗人凤也用刀划伤了令尊手臂。只因那柄单刀便被那跌打大夫阎基喂了剧毒,胡大侠尚不及运功抵抗,便先中毒身死。令堂见着胡大侠身死,又见着这来的许多武林人,要么是居心叵测,要么是衣冠禽兽,剩下的也都是起哄看热闹的小角色,只有苗人凤武功最高,人又极为侠义,便请苗人凤代为照料胡家遗孤,得了苗人凤允诺之后,便自刎而死,追随胡大侠于地下了。只是随着胡大侠身死,场面混乱不堪,等苗人凤去寻胡家遗孤之时,却没有找到人,只留下了满地血迹。当时武林中都说,是令尊的仇人害死了他的遗孤,这件事闹了许久,终究没有一个说法,也就被一班江湖人忘了个干净。” 胡斐终究按捺不住,虎目含泪,腾地站了起来道:“阎基、苗人凤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妈妈也因他们而死,这一笔不共戴天的血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魏野知道这个时候劝也无法,等了片刻,待胡斐呼吸平缓写了,方才将头点了一点说道:“如今胡兄弟的仇人有三个,一个是跌打大夫阎基,一个是金面佛苗人凤,还有一个,则是自毒手神枭处取得剧毒的阴险小人。若走脱了任何一个,都算不得是报仇雪恨。这件事情,魏某既然查了个开头,便当见证它的结尾。胡兄弟且不要急,等过几日,魏某主持了开山大典之后,便为你查一查那第三人的跟脚来历。” …… ……… 安抚了胡斐之后,独自一人的仙术士手持丹天流珠旗,缓步走入凤府后园中那联通着地下深湖的灵穴之中。 原本阴暗、潮湿的贝壳甬道里,一幅幅向邪神致敬的彩贝镶嵌画,此刻却是统统笼罩在了熊熊烈火之中。正是魏野以灵穴地气为阵基,千百道九凤破秽符为灵引,排下了一座五方烈火阵,引动洞阳离火昼夜不息地炼化着地穴中的一应阴邪气息。 原本镶嵌在石壁上不知其数的彩贝,在洞阳离火炼化之下,却是与石壁融成一体,泛出五色玉一般的光感,这样的高温之下,若是活人走入进来,只怕瞬息之间就要化为一堆细碎的碳化结晶。 仗着青溪道服辟御水火之能,仙术士走在这条火焰甬道之中,却是丝毫不觉热气。他环顾着阵势运转情势,一只手不断地从袖中取出一粒粒其色朱红、大如雀卵的玉珠,向着石壁上各处阵势结点投去。 玉珠一触着石壁,随即便与石壁融成一体,一粒粒玉珠散如莲蕾初绽,化作一朵朵映日芙蓉赤如火,一株株流珠丹树云里栽,兼有千百火雀穿梭花树之间,恍若活物。 而在竹简式终端上,则响着封岳一个个报账的声音:“第六百七十八颗、第六百七十九颗……第三千六百四十九颗、第三千六百五十颗……没错,人客官你一共用去了三千六百五十颗扶余国特产的火玉丹珠,这是账单请过目!”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人客官,火玉丹珠不过是天生宿有一丝离火之气,可以作为施行低能级火术的触媒灵引而已,说起来拿它用来当环保暖手宝和鱼缸加热棒的人,还相对更多一些。比起火玉髓、燧人圭这些真正的火象宝玉,它可是差了好几个能级的,人客官您真的不考虑换点更高大上的宝材吗?” “封店长,难道魏某的脸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吗?这里时空能级本来就算不上太高,拿燧人圭和火玉髓是要做啥?这个等级的火象宝玉都可以单独祭炼出一件价性比不错的火象法器出来,哪是用来布置地气阵法的素材?寻常仙道门派的守山大阵,用到这个等级的通灵宝玉还差不多。” 一面和封岳扯闲篇,仙术士一面走出了改建完毕的火玉甬道,直走入了那一片石笋林之中。 这片石笋林如今也是被魏野的暴力改建方式整修一新,石笋、石钟乳就被强行连接起来,熔炼成了一座座质地恍若赤玉的石柱,莹莹生光的石柱内部,依稀能见着一头头九色丹凰簇拥着九首神凤,露出将翱将翔的模样,只是还差一丝灵动之意,看着还是个死物。 这些草草炼就的炎凤赤玉柱,便是加固灵穴、安镇地脉的最后一道保险锁,也是五方烈火阵的阵眼所在。 虽然如今这些赤玉柱连咒具级的能级都算不上,可随着地气往来淬炼,日积月累之下,足以将其质地转化为天材地宝一流。到那时,再将之重新祭炼一番,便是一套上品的布阵法器。 只是照着这灵穴中的地气估算,只怕不花个一甲子功夫,这些赤玉柱是淬炼不到那个级数的。 事实上,魏野下到这灵穴之中,也不是为了祭炼这些炎凤赤玉柱而来。 与封岳的风月堂联系订购中,除了方才那些论斤卖的火玉丹珠之外,仙术士订购的重头货色乃是一方早已被高人裁切过的无瑕玉璞,通体青碧一色,隐隐有灵机泛起,与灵穴之中汇聚而来的山川毓秀之气相呼应。 这一方玉璞,名为灵寿青琅,也不知道风月堂是从哪个时空的仙道门派那里收购来的,也是一类特殊的天材地宝。在它经人祭炼之前,与寻常软玉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一经祭炼之后,便至坚至刚,等闲不能磨损,而且只能容纳与祭炼之人源出一脉的法力烙印其上。 因为这个特性,灵寿青琅往往被开山立派的仙道中人取来,作为宗门传承的宗谱玉牒使用。 而魏野要祭炼的,便是这样一件道海宗源的传承之器“青简丹篇”。 这类器物,不论仙道宗门还是武林门派皆会设立,名目也是各种各样,但总的说来,基本不脱金册玉书的形式。 若是那类大宗门传承的金册玉书,自然是怎么气派怎么来,几百斤重的金版谱册都只能算是寒碜,专设下大殿供奉几十丈高的玉书宗谱也只道平常。 这等仙家富贵,魏野没心思去学它,只是将一枚枚裁切好的灵寿青琅放在掌心,调转洞阳离火之气,将灵寿青琅的材质进一步提纯。 这一步工作是个枯燥的活,每一片灵寿青琅祭炼起来,都要纯净无滓,上面留下的洞阳离火之气更要浑然一体,不能有分毫差异。否则组成青简丹篇的每一片灵寿青琅便不能将气机连成一气,做不到这一点,则青简丹篇不能最后成器,只能当成是寻常记录道法的玉瞳简之类道术u盘使用。 这对魏野而言,也是一个考校他的耐心与御火之术操作细微处的过程,仙术士在地下闭关祭炼青简丹篇,一过就是三日三夜。 第529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十) 三日祭炼,三日修持,一片片灵寿青琅绽出温润碧光,仙术士心知火候将至,手拈紫微诀,向着面前悬浮半空的一枚枚青碧玉页,猛然印下! 印诀催发,灵穴之中一根根炎凤赤玉柱中似有凤鸣声起,地气催化,星火飞腾! 霎那间,点点朱火飞上青琅玉页,化作点点流火,虚浮于温润玉面之上,不即不离。 大功告成,仙术士自袖囊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白晶折版,向着一片片无字玉页将手一招,片片玉页随即落在白晶折版之上,分毫不差地嵌入进去。两下一合,就成了一册经折装式样的厚厚玉册。 将这部空无一字的青简丹篇重新收起,仙术士袖一拂,缓步走出了灵穴。 在火玉甬道入口外,一身风尘之色还来不及洗的何茗,正拄着青钢棍等在那。 搭档们见面,默契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仙术士向着何茗点了点头,笑着问道:“看起来,咱们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了?” 何茗一挺胸脯:“老鼠蟑螂这种东西,我可清不干净,但是珠江两岸,山贼水鬼的寨子,没有给你剩下一个!” 听着这话,魏野微微一笑,拍了拍搭档的肩膀,说道:“那么广东武林各派看来也都收到咱们的请帖了?那就用不着再浪费时间,准备开山、升座吧!” …… ……… 广东武林,除了五虎派一枝独秀之外,那等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小派门,多少还能挑出三五个。 然而这些只能算二三流的小门小派,此刻却是纷纷行动起来,掌门人带着得意弟子,向着佛山镇星夜兼程而来。 江湖同道,道左相遇,大家彼此一看对方手里的请帖,只有一阵阵止不住的江湖子弟江湖叹。 所谓武林派门,多少都是有些产业的,少林寺占了登封县八成的田土,武当山有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北方的华拳门虽然乱得像一团散沙,依然收着门下镖局的抽头。像凤阳五湖门这样卖解为生的门派着实不多见,就是号称穷苦的丐帮,不要说七袋八袋的长老,随便一个分舵的舵主,一样靠拐小孩、弄药人的下三滥生意,吃得脑满肠肥。 只是原本的五虎派隐为粤省武林之主,黑的、白的生意,差不多就给全占了去,这些小门派只能仰着脸,指望着凤天南手指缝里漏出来那么一点半点的油星子。 如今突然听得五虎派就这么没了,顿感“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各位掌门,不由得对未来多出了那么一点期待。 接了道海宗源的开山请柬,备上些看得入眼的拜山礼物,大家有志一同的只有一个目标:不管怎样说,五虎派留下来的好处,让咱们分润一点,还能让你这什么道海宗源的古怪外来户全吃下去不成? 这些小派门中,鼎湖山庄、四门枪、观音山玉皇观算是三个最出挑的,也都算是传承过几辈人,江湖上起码有一个字号,不算是无名之辈。 鼎湖山庄的庄主“落雁刀”任天蓬,祖传的鸿羽刀法在广东地界薄有名声,与四门枪掌门人“分海枪”吴钧晖也是多年的老友,半道里两路人马遇上了便结伴向着佛山镇而来。 似这样的小门小派,便是奉命广邀武林各派掌门人去京师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何思豪,也懒得拿他们凑数。偏偏这些小门小派,都是在各自地界上横行霸道惯了的,往日里五虎派声势正隆,并不将这些小派门看在眼里,凤天南的心思本来也不在称霸武林这么没有追求的事情上,所以在卧榻之侧容得这些小门小派苟延残喘。可是放在这些小门派弟子眼里,便觉得五虎派这样的一方大派也对大家颇为优容,可见本门的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在武林上也有一席之地,反倒看不清前路来。 便是任天蓬与吴钧晖两位掌门人也觉得自己资格颇老,算是南武林的前辈名宿,竞争不过五虎派,那是五虎派家大业大,财广势雄,论武功,大家也未必较那凤天南弱了。 这一番接到了道海宗源开山的观礼请柬,吴钧晖性子粗直,只道又是一处挂了武当派外门名义的道观落成。任天蓬性子阴鸷,见着道海宗源四字,却觉得这分明是标榜自家为道门正宗,狂妄得没谱。 只是这狂妄也好,谦虚也罢,都是道门中的纠葛,与任天蓬一介俗人无关。但是取代了五虎派的道海宗源,既然是道家一脉,在任天蓬想来,那便只该守着些庙产关起门来过日子,原本五虎派在肇庆地面上借着绿林势力抽头的举动就该停下来,把好处让给鼎湖山庄来消受。 若是道海宗源不肯,鼎湖山庄上上下下也不介意在这开山升座的典礼上面闹上一闹的。 …… ……… 江湖人怀着叵测的心思。 官场中人也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经济文章。 对李瑞麟那一班佛山镇的文武官员而言,去了个凤天南,来了个魏仙师,算不得好事,但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大家不用跳进海里,做个鱼脸夜叉。服了魏道士的符水,身上那几块子鱼鳞也总能消褪脱落下去,又是一个个好端端的大人先生了。 但这都是幽微隂私之事,再不好对旁人提起的,只能是天知地不知、我知你不知。 而在立着佛山镇不多远的广州城,却也有官府中人为了五虎派之事耿耿于怀。 周志勇老大人是藩台衙门的都事,从七品的出身,也是举人挑大梁后,能爬到的少数几个好位置之一。 一个举人出身的杂流官,从县丞一路爬到布政使司都事,其间辛苦自不必待言,要放到后世的选秀场上,也差不多能说得上是感动评委和观众了。然而这一路上,他的亲家出力更是不小,帮他跑官的银钱从来就没有断过。 谁叫周志勇老大人挑得好女婿,却是把自己唯一的亲生闺女嫁给凤天南做了三房姨太太呢? 周老大人这从七品的布政使司都事,便是卖了女儿换回的素金顶子。 不要看周老大人六十出头,和凤天南站在一起说是翁婿更像是连襟,功名之心兀自不减。最近广东盐运使司经历一职将要出缺,周老大人深知这盐道衙门从来都是金山进、银水出的地方,咬着牙从历年宦囊所积里砸出了六万两银子疏通关系这六万两细丝雪花银,还赶不上盐道衙门每年拨给广州知府的例规银子,哪里够用?周老大人眼看着宦囊羞涩,只盼着自家女婿能多帮衬一点,却不料这个时候,传来了女婿满门死绝,佛山同知李瑞麟又扣了一顶顶“奉行左道、采生造蛊、所行不轨”的罪名上来,一派要把凤家朝死里整的气势。 虽说周老大人极有先见之明,把亲生女儿只卖了个姨太太价钱,真的如泼出去的洗脚水一般,自然凤家的案子怎样也株连不到他老先生头上。 但是这么一个豪阔女婿,有力强援,就这样说没就没了。不但从女婿那里借银子的打算没了下文,就连砸下去的几万两银子也都打了水漂。饶是周老大人心智坚强,也不由得消沉了好几日,只是打发家人回佛山镇探听消息。 这么一打听之下,凤府覆灭的大概情形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在这件案子里活跃得过分的某个仙术士,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周老大人的视线之中。 对于周老大人而言,这个魏道士弄得自家便宜女婿家破人亡,害得自己运动盐运使司经历的银子如肉包子打狗般一去不回,简直和杀父仇人一般可恨,真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了。 不过周老大人久历宦海,也是颇有见识,做官的人,对付寻常游方乞食的道士和尚,只管丢签子下去,自有那衙役捕快整治得这些人哭天尊喊佛祖。然而能把自己女婿这么一个武林大豪弄坏了的,那也只能是江湖中人。对付江湖中人,自然还是找精通捕盗的人才来应对。 这么请托一圈,最后还是请到了广州府捕盗通判这里来,废了不少面子,方才将捕盗通判手底下最得用的一个刑名老夫子请到了珠江一艘花舫上面喝了三回酒,又叫了一班广州菊部有名的生旦朋友,把个老夫子伺候的基情洋溢。这还不算,周老大人又掏腰包凑了好几套上好的行头,外加一处撑篙探访桃源的宅院,才算是搔得了这老儿的痒处,总算是能在花舫上谈些怎样处置魏野的法子了。 “江湖上的事情,便该江湖上毕!”也不知是不是散发了第二春,红光满面的老夫子用手叩着碟子道:“雍正爷在位的时候,江湖上作乱的大盗多不多?可是雍正爷用了一个江湖出身的李卫!终南派的吴瞎子武功高不高?照样给李卫收作鹰犬。甘凤池的实力大不大?一样成了李卫的阶下囚。至于收服了黄天霸去对付窦尔敦,那更是李大人的神来之笔这等事,老大人便不必多思量啦。” 听着这刑名老夫子一开口就说些无用空谈,周智勇不由得脸皮通红,恼道:“那就由着那魏道士胡来不成?!” “哪能啊?”刑名老夫子笑着挟了一箸醉西施舌吃了,方才继续说道:“那魏道士若是只用江湖上的路数行事,人便杀了,财便劫了,就下了海捕文书也没有用处,只能请托江湖人、绿林道出手相助。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却玩起官面上的文章来了。这士林中的学问,岂是一个舞刀弄剑的野道人所能明白的?尤其是‘妖党邪教’四字,更是出家人绝不可沾上半点,一沾上了,那便是再难洗脱干净的。试想,一个出首告发邪教的人,怎知他自己不是个邪教中人?依我的浅见,这案子倒不如朝着大里铺宣,引得朝廷注目才好呢。” 听到这里,周智勇算是略略想通了一些,却不想自己说出来,只是装着迷糊道:“怎么说?” 这刑名老夫子面色不变,又啜了一口酒,方才道:“今上从来最厌恶游方的僧道,何况是一个攀咬士绅、兴起大案的道人?老先生在藩台衙门掌着文书之事,只要在文字里添一句‘按此人行迹诡秘,似亦非良善修行之人,却似白莲、闻香教一流’递了上去,管叫此人也无法在佛山镇长居下去了也。” 周智勇此刻方才露出些笑容道:“却果然是一条好计!” 得了这个计较,他心下也算放下来些许,端起酒盅正想往唇边送,却见一个穿着连帽斗篷的娇小身影,不知何时走进了花舫之中。 那斗篷通体漆黑得像是无星无月的夜晚,看着身形在朝前移动,然而从肩膀到躯干,丝毫没有摆动的模样,却仿佛是来自幽冥之中的鬼魂。 这身影转眼之间就来到了周智勇的面前,随即将头上遮挡着面孔的兜帽轻轻除下,露出了下面一张年轻而又娇艳如花的笑脸。 这是个大概刚二十岁模样的女子,有着白皙如没有上釉的瓷器般的肌肤,配上那金橘色的卷发与血红色的眼瞳,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但对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子而言,这样的容貌却显得十分怪异和危险 “西夷女子!是怎样上到船上来的!” 明明看到对方的口型变化并不是懂得官话,可是两个老头子却都听到了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啊啊啊啊,什么嘛,又是只有这种随随便便就会死的没用的老头子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世界都只有这种脆弱的,经不住玩弄就会死去的家伙呢?小克莱很~失~望,很~生~气~哟~” 毫不在乎地走上前来,只一拍,刑名老夫子的头颅就整个地飞离了身躯。而后,像是掸掉了一颗灰尘一般,这个金发红眼的女子对着周智勇露出了食肉兽才有的扭曲笑容:“老爷爷,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哪里有更耐玩一点的玩具呀?” 第530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一) 天色还未大亮,佛山同知衙门里便站满了人,六房书办、三班衙役,能到的,一个都不曾落下。 最得李瑞麟信赖的那位顾老夫子,就站在堂上,一个个地将差事分派下去,末了还不忘正色告诫一番:“这几日,眼看着就是魏仙师的升座大典,也是佛山镇一件大大有光彩的喜事,这几日里,你们务必仔细办差,不得出丝毫差错。差事办得好,自然大大有赏,若是办得差了,一个个老实先备下棒疮药去!不然便是同知大人饶你们,这衙门里的钱粮也断不会让你们家里再子子孙孙传下去!都听明白了没有?” 一班衙役捕快轰然应是,一个个领令而出,顾老夫子也去了后衙探望自家东主。 李瑞麟这个点上也已起来了,正在几个妾侍的服侍下用着早上的点心。 呷了一口白云山九龙泉泡的明前茶,李瑞麟朝着顾老夫子招招手,叫着他的表字:“汝谦兄,坐,坐,这几日真是有劳你在外奔走。今日便和我偷一个闲,喝一盏茶,说一说闲话可好?” 顾老夫子也不客气,就在李瑞麟下首坐了,随手拣了一样细作宫样的糖乳饽饽胡乱吃了,方才道:“东翁爱重,学生自然是感念万分,然而这两日的布置,却对东翁的前程大有益处,所以学生非得仔细替东翁照看起来,且等日后再慢慢高乐吧。” 李瑞麟挥了挥手,一干侍妾知机地退了下去,李大同知方才道:“汝谦兄,你这话我却不爱听了。那升座、开山的讲头,都是那玄门中的排场,荣耀的也是黄冠的事业,却与李某人何干?只要宪台大人不上本参我,便足感恩情了。” 顾老夫子摇了摇头,劝道:“东翁久任府县,难不成便欲以如今地位归老?往日里东翁闲散不视事,那是时势如此,需东翁镇之以静,便是牧守地方的道理。然而如今魏道士送了一件大礼与东翁,却正好是一阵好风,助东翁更上一层” 说着,顾老夫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单子,双手捧上:“魏道士遣人送来佛山镇左近各处绿林山寨的匪首首级,其名号、样貌、赏格,学生已经一一核对过,一共是积年的江洋大盗二十三名,无一有错。这样一个大功送到了东翁手里,哪里还怕升不得一级官么?” 一把抓过顾老夫子手中递来的礼单,草草看了一遍,李瑞麟却是猛地跳了起来,大叫出声:“来人,到书房伺候老爷笔墨!本官要亲拟安民告示,将这些贼人首级都挂到镇头示众!” …… ……… 二十三颗绿林寨主们的脑袋,除了脖子断茬的地方筋和皮微微缩了些,还是一如他们生前的模样,保持着最后一个神情,死不瞑目地在旗杆上瞪着一个个将要进入佛山镇的人们。 这时候,“落雁刀”任天蓬与老友“分海枪”吴钧晖,也正率着门下弟子向着佛山镇而来。 除了两位掌门人还有一匹滇马骑着,跟着来的徒弟们却是连马也没得骑,只是骑了驴子骡子之类,倒将两位掌门人衬托得更高大了些。 此刻在队伍之中,鼎湖山庄的一个胖弟子正唾沫横飞地在向四平枪门的师兄师弟们品评着各家武功路数: “……不要看武当派将自家吹捧得那么厉害,可是自从张三丰老祖师之后,武当山还出过什么有名人物?前些年,武当派就剩下一个火手判官张召重还算是个硬手,结果却是死在西域,尸骨无归!这样的门派,也算是什么名门大派了?至于武当外门各派,那更是不值一提,比如咱们南武林有名的仙都派,号称是内家正宗,上清剑法无双无对,可是当年仙都派掌门凌霞道人与我掌门大伯交手,斗了三百多招,还不是输在了落雁刀之下?可见这些牛鼻子的剑法,看着漂亮花俏,真正厮杀起来,那真是连一个屁都不如了。” 这胖子也姓任,算是落雁刀任天蓬的远房族侄,任天蓬虽然好听人吹捧,然而听这胖子越说越粗俗,不由得喝道:“住口,在你吴师伯面前,哪有你满嘴胡吣马粪的地方,还不下去!” 吴钧晖却是在马上拦道:“年轻人爱跑个舌头,又不算什么大错。想我与任师兄当年在他这个年纪上,不照样一派指点武林,自以为一身武功哪里都能去的模样?但是令高足说得也不算错,如今江湖上除了少林寺之外,一群自号名门大派的,架子虽然不倒,武功早已不成了。这种时候,还需要你我这样老成持重的人,出来主持江湖之事,哪有一个小辈,也没有报明师承,也不曾听闻有怎样惊人艺业,便敢发帖子要开山立派的?这样妄人,咱们忝为长辈,少不得要替他师长教训他一下,方才知道武林中藏龙卧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 任天蓬笑着点头道:“正是,很是,今日任某便要再一睹分海神枪之威了。” 吴钧晖大笑道:“任师兄又来取笑,我这杆分海枪怎比得上威震南武林的落雁刀?” 说罢,两个半老头子不由得一同仰头呵呵大笑,便在两人仰头的同时,却见着佛山镇前立着一排竹竿,上面悬着的物事看着有些眼熟,那笑声不由得同时就缩进了喉咙里,倒像是被切了气管的阉鸡发出的最后声音。 便在此刻,就见着一伙兵丁托着长长布幅,又围在这一排长竹竿前忙碌起来,还有个小军官模样的人物在那里大骂:“这么早立起旗杆来是要做什么?这些江洋大盗的罪状与名号,还不曾挂起来呢!” 正喝骂间,便有手脚麻利的兵丁,已经先挑着一条布幅挂了上去,上面一行斗大的字,便是老花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鼎湖山恶虎寨大盗五首蛟罗宗礼,作奸犯科,杀人掠货,拒捕受戮,悬首示众。” 第531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二) 恶虎寨在广东绿林道算不上什么大寨子,寨主罗宗礼也只是南少林弃徒。偏偏此人天赋异禀,力大无穷,被逐出南少林时,并未废去他的武功,后来竟仗着一门大力韦陀杵功夫在鼎湖山里结了寨子,又将南少林的紧那罗刀法传给一批心腹,练出了一个刀阵来,居然也在绿林道上混出些名气。 偏偏恶虎寨离着鼎湖山庄不远,就这么做了一个恶邻,实在把鼎湖山庄上到任天蓬、下到寻常弟子都骚扰得不轻。恶虎寨的喽啰隔三差五来鼎湖山庄打秋风、偷鸡摸狗就不说了,罗宗礼还主动打上门来,摆下紧那罗刀阵把鼎湖山庄的老一辈高手打伤了好几个,硬逼着任天蓬每年从鼎湖山庄的地租里抽出一半来供恶虎寨开销。 这样的奇耻大辱,任天蓬技不如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却是把鼎湖山庄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巴的。也正因如此,一接到道海宗源的开山请帖,都快穷疯了的任庄主秉着“失之恶虎寨,收之佛山镇”的想头,就这么带着大批门人弟子就来下山摘桃子。 要是任天蓬能稍微沉得住气,行动稍稍延迟一天,等送帖子的那个高大少年从恶虎寨离开的时候再行动,大概便生不出这样的念头。 而现在,他只得满脸涨得通红,装着看天咳嗽,算是勉强支应过去。 比起鼎湖山庄这个坐地户,四平枪门的分海枪吴钧晖却是连咳嗽都咳不出来了,只是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睁睁地盯着那些连布幅都不曾挂上去的首级,一个个看过去。 四平枪门没有鼎湖山庄那样的福气,摊上个家大业大的祖宗,可以由着无能子孙败坏家当。从吴钧晖的太师爷那辈子算起,四平枪门从康熙年间起就是靠着押运走镖维持。正因为吃的是镖行饭,交游更广阔些,与绿林道上的关系也就更不清不楚得多。 这二十几颗首级,吴钧晖没有不认得的,甚至许多人都是他这些年走镖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狠角色 玄妙子,这打扮不僧不道的老怪物,算是广东绿林道上的老祖宗。他修的是采阴补阳的邪术,一辈子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清白女孩的性命,都说老怪物盘踞的魔窟之中,人皮骷髅堆积入山,没日没夜传出的都是落入他魔爪的女子求生不能的惨呼声。 但这个广东绿林道上的老祖,如今一颗脑袋正面看还留着点当初威震绿林的风采,从侧面看,却能看得清清楚楚,这老怪物的后脑勺不知道被什么重兵器砸下去,圆脑袋砸成了个压扁了的饺子模样,偏偏还留着前面半张脸不变,这样的武功,简直是可畏可怖! 在玄妙子边上的那颗脑袋,一双眼珠子都脱了出去,这人是玄妙子座下的供奉叶行南,武功倒是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但是这人却是江湖上有名的迷药大行家。从下三滥的拍花子小贼,到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谁不是以弄到一支叶行南炼制的迷香媚药为荣?这人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但是吴钧晖可是知道,这厮的心也似五步蛇一般恶毒,二十年前有个武师不小心得罪了他,被他活活地削去四肢,挖了双眼,又将一条条猪狗身上的肉块为他缝合上去,直折腾了三年六个月才断气。这老毒物又好用活人试药,身上的血债一点不比玄妙子少…… 再朝后看,那三个扎在一起的脑袋分别是屈苦藤、沐声传、朱邪青树,这几个怪物都修的是一路奇功,直修得皮肤干枯如古木,却也刀剑难伤。这三个怪物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一贯以虐杀无辜为乐,竟然不像是个大盗,反而像是个妖怪了。 再往后看,号称南武林硬功第一的金开甲,连着他那柄不知道砍了多少人头的铜****斧一起挂着。 以一对火焰令灭了罗霄剑派的藿狂焰,那对代表着他残虐好杀名声的火焰令就被人以重手法贯入了他的脑袋里。 还有岭南第一暗器名家屠怀沉,这个又丑又胖的矮鬼也是一般的臭名昭著,虽然看起来他的脑袋没有什么外伤,可是仔细看去,却能看见他满头都是细密的针孔,分明是死在极高明的暗器之下。 还有秃发枭安子宏、怜花剑灵玉道人、独行大盗宫白羽、赤蛇戟赫连雄……一个个威震岭南的邪道高手,个个都死相凄惨,连着他们的成名兵刃,悬挂在竹竿上,随着风轻轻摆动。 每摆一下,吴钧晖便觉得恍惚听见了这些死人变成了恶鬼,正发出来自无间地狱的嘶吼! “四平枪门,你们每年买了多少小孩子送给我们赏玩,你吴钧晖身上也不干净!” “凭什么大爷们死了,你这个巴结大爷们的老兔子反倒安安稳稳地要过下半辈子?” “等着吧,等着吧,你马上也要来陪我们,死样只怕比我们还更‘好看’一些!” 似乎有一股股黑气,正从这些人头间冒出来,化作无数黑压压的魑魅魍魉,就扑到了吴钧晖身上,狠命啃咬起来! 分海枪吴钧晖再也撑持不住,就这么猛地惨叫出声:“啊!啊!你们走开!走开!”随即就口吐白沫,一下子从马上跌落下去 任天蓬还不知怎么回事,只是跳下马来,抱住这位老朋友大叫:“吴兄,吴兄!” 四平枪门下的弟子也是一个个不明所以,只有吴钧晖往日最心腹的几个弟子,瞧着那些首级的模样,也是腿脚发软,一个个连站都站不住了,其中一个身体特别高壮的,倒地的时候还撞着了任天蓬那个满嘴跑舌头的族侄,一下就跌了一对滚地葫芦。 突然来了这一出,闹得那些悬挂布幅的兵丁也是一阵阵纳闷,为首的小军官还走上来喝骂几句:“哪来的乡下脑壳,看着几个江洋大盗的首级就吓得痰迷了心窍?赶紧的抬上他,到北帝祖庙去,若是有福分,抓一把香灰拌水饮了,送一送祟神!” 第532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三) 刚进了佛山镇,鼎湖山庄与四平枪门两家就吃了这么一个惊吓,原本那耀武扬威的气势便像是猫咬猪尿脬一般,瞬间就泄了干净。 一群人灰溜溜地,先抬着吴钧晖寻了一个客栈,将这位四平枪掌门安顿下来,又去请了一位坐堂大夫,给他把脉瞧病,开了定惊镇心的人参安神汤,闹攘了好一阵才算消停。 任天蓬身为鼎湖山庄之主,接下了这祖上留下的基业,一心一意只想守着庄子,将它完整无缺地传下去,要说雄心壮志,那是丝毫没有的。此刻见着吴钧晖就这么被那二十几颗人头吓得昏了过去,也没了主见,只是守在自己这老友身边,不住地唉声叹气: “罢了罢了,什么叫人离乡贱?这便是了!吴师兄,等你身子好些,咱们也不去那群道士面前闹什么,完了礼数就回家……” 他在这里数黄道黑地絮叨,底下的徒弟还一个劲地添乱,这一会儿,又见得徒弟们来报:“掌门,外面来了个道士,说是掌门您老的旧相识,递了帖子求见!” 说起道士,除了即将开山的道海宗源,任天蓬实在是想不起这档子还有哪个道士会上门来。 半疑半惑地将名帖取过一看,却见投帖的落款却是“东莞观音山玉皇观盟弟普祥稽首拜”。 任天蓬除了年少时在岭南地方行走了两年,从此就回了鼎湖山庄一心守着祖业,他自恃身份,偶尔来往的也都是南武林的名宿长者,却对这个普祥道人没有任何印象。 这时候他心下烦乱似麻,挥了挥手道:“不见不见,不管谁来了,只说我在照料你们吴师伯,一概挡回去!”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间传来一声大笑:“任兄,当初在广州鸾情凤意楼,与贫道共论性命栽接之道,甘处子之阴枣,撷神女之蟠桃,二龙九凤之乐,却全都忘记了么?” 这话说得玄虚隐晦,但是中间那一股子下流味道简直掩盖不住,任天蓬老脸一红,一下子从地上跳起二尺高,施展身法冲了出去,却见一个头戴混元巾、身穿青布道袍的全真道人,看着也是四十来岁年纪,却是面皮粉嫩如少年,须发乌黑亮如漆,手秉拂尘,正大踏步而来。 那一张再眼熟不过的俊雅面孔,让任天蓬不由得叫出声来:“拈花妙手甄香璞,果然是你这……” 话说一半,已经被这粉面全真一手拦住:“好友,你说错了,贫道乃是妙手张仙普祥真人。” 不管是“拈花妙手”还是“妙手张仙”,江湖上的诨名,用什么词都大有讲究。从来诨名里有“妙手”两字的,只有妙手空空的贼偷与妙手回春的医生两种人,那么这个普祥道人算是哪一种? 任天蓬与这面如傅粉的道人也是旧相识,虽然与这等人相识完全就是当初年少轻狂一时不察犯下的错误,但是要叫他一掌把面前这道士拍死,他也是丝毫没有胆子。最后也只能咬咬牙,道一声:“我们出去说话。” …… ……… 与普祥道人离了客栈,任天蓬寻了一家茶馆,寻个清静单间,叫下茶水,又将茶博士赶了出去,方才压低了声音道:“甄香璞,你这积年的采花贼好大的胆子!绿林道上,凡是犯了杀、婬二事的邪道高手,都被人取了脑袋拿来立威,你还敢来佛山镇寻死不成?” 普祥道人听着任天蓬喊着自己俗家名姓,也不动气,只笑道:“当初年少不懂事,在江湖上犯了太多案子,只好洗手不干,出家做了道人。如今贫道也是有名的医科圣手,主持的玉皇观更是东南有名的大丛林,求子求嗣最灵验不过的,老友你口中的采花贼,与贫道何干?” 看着这张几十年不变,足以惹得少妇怀春的俊脸,任天蓬咬牙啐道:“只凭这张脸,什么勾栏姐儿你勾搭不上手?偏偏要蒙个脸去当采花大盗,你那玉皇观,只怕也是红莲寺一样藏污纳垢的龌龊地方!” 普祥道人只是冷笑摆手道:“错了错了,那都是贫道发愿肉身布施,给太太小姐们一个好处,也为多少人家延续了子嗣?何况当初咱们联手时节,‘花间二仙’合作无间,我拈花,你护花,骗了多少官家小姐、江湖女侠的清白身子?不要到了这个时节,你才来冒充正人君子。” 任天蓬被他噎得一窒,只得垂下头来道:“这些老账,提起来没滋没味的。我只问你,你来此作甚?” 普祥道人瞥了一眼窗外,冷笑道:“还不是这佛山镇里来了一个魏道士,放下大言,说要开山立教,又将帖子投得满广东的宫观寺庵都是?这样的浩大声势,还有佛山同知保举,岂不是冲着广州府道纪司的正都纪来的?让这样籍籍无名的外地道士骑在我们这些年高德劭的观主们头上,是绝不成的。更何况此子居然大言其教为‘道海宗源’,他为宗为源了,现放着我等向何处去?” 任天蓬不想听这些道门内的冲突,他虽然多年守着祖业,消息比旁人来的有限,可也不是傻子,只指着窗外道:“佛山同知衙门,哪来的本事,将这些邪道上的魔头一个个砍了脑袋示众?这大手笔一出,你还能奈他何?如今的佛山镇就是龙潭虎穴,等闲招惹不得,我劝你还是不要生事为妙!” 普祥道人笑道:“任老哥,你好呆啊!杀人立威,这是江湖上的手段,却不是道门里的规矩。我既然上门来了,我也不和他搅扰,只问他,既然自称道士,是在哪一年哪一座名山受的戒律?哪一位律师传戒?哪一位前辈证盟?哪一位大德保举?可有字辈,可有度牒?答不上来,那便是旁门外教野狐骚道,依着老君爷爷家法,该绑了入油锅去炸呢!这一下子上来,管叫他山也开不得,教也立不成,只好用袖子遮了脸跑路,才算是见得我的本事!” 第533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四) 任天蓬听普祥道人大吹法螺,只当是他不忿道海宗源,更不想陷在这些恩怨里面,只是推托道:“那也是只是你们道士间的事情,却与任某何干,出你的嘴巴,入我的耳朵,听听就算,可不要将我也扯在里面。” 普祥道人也不为意,拍了拍任天蓬的肩膀道:“这都是玄门中正经的事体,他若敢动手杀人,那‘大真人’三字就保不住了。就算这道士真有师承、度牒,我这里还有旁的法子足可降住了他。只是这法子有些阴损,非得任兄帮个忙才好。”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药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了,取出一枚果子来。 任天蓬看去,普祥道人手中托着的是一枚只与红枣一般大的小桃,通体浓绿欲滴,光润如油,只在桃尖上微微散着几点朱砂红,光看着就叫人口中生津。 普祥道人指着这枚小桃说道:“任兄不要小瞧了这枚桃儿,它乃是大别山深处的异种,唤作仙人果。这仙人果树只在一种野蓬草窠里生长,长至一尺高便再不会生高,每三年才结一个桃儿,又依结果时候浇灌的水之美恶,生成不同的灵效来。我这只桃是用存了十年的上好惠泉酒浇灌,掺上婬羊藿、母丁香、天茄花为肥,养了整三年才得了来。这果子也有个名目,唤作欢喜丹,又叫入云丸,任谁吃了这桃下肚,便要欢喜跳跃,脱了衣裳高歌狂舞,做出种种不堪的丑态来。只是这欢喜丹须得配着酒才有效,到了那天,我就将这桃儿献上,叫魏道士吃了,只请任兄也备上一坛好酒,不论怎样也都要叫那魏道士饮上一盅才好。” 任天蓬听着普祥道人这样说,心中也起了一篇草稿,暗自说道:“这桃儿只有一颗,那酒却有一坛,大不了我陪着魏道士也多喝几碗酒。这样便是他真的发疯失态,也只能追查到献桃的甄香璞这采花贼身上,却和我没有一点相干,这样看来倒是我占了个便宜……” 看任天蓬暗自盘算,普祥道人又是微微一笑,从袖中取了一枚龙眼大的北珠出来,这珠子形状浑圆,色泽鲜润,不见一丝黄暗之色,一见就知道其价不菲:“先用这颗珠子做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份心意送上。” …… ……… 普祥道人在这里与任冲昊仔细商议如何暗害魏野,作为被贼惦记的主角,魏野却忙着更重要的事。 在邪神勾连异时空的地下湖水面上,一面银白铁镜虚悬半空,镜面透出一阵阵淡淡银辉,镜面上也随之浮出了一环环涟漪,似乎有无数的破碎景象正从白铁镜中流泻而过。 而那些转眼而逝的景象则飞快地通过竹简式终端记录下来,而后还原为一个个数据,再重新演算出来。 在魏野刚刚取得仙术士职阶的时候,随着职阶注册成功,也得到了一面类似的白铜镜。这种名为通玄鉴的一次性法器,专门用于仙家推演之道,而现在,魏野便是通过风月堂重新订购了一面新的通玄鉴。 比起原先魏野所用的那面白铜镜,这面新到手的通玄鉴光是用料都显得十分考究,竟是选用某些水元素位面特有的珠光铁锻造成器。 这种通体散发出珍珠光泽的乳白异铁,无论是强度还是对术法的亲和力,都远非寻常白铜可比。而对魏野而言,也只有这类特殊金属打造的法器,才能够将推演过程中的负荷影响降低到最小。 又过了片刻,原本散发出一片清冷辉光的通玄鉴已经变得通体灼红,魏野知道这说明通玄鉴的推演过程已经到了连珠光铁也快承受不住的时候,随即手一挥,将通玄鉴收了回来。 但是同时在竹简式终端上却是闪动着一行小字:“对该地区废弃时空门户的测定过程已完成百分之九十,可以确定,时空门尚可进行修复。依据您的职阶,星界之门数据库已经提供了最适合您使用的时空门修复方案。” 魏野握着竹简式终端,皱着眉头看着竹简式终端上的修复方案。 根据测定,这座由邪神创造的时空门实在是太过粗糙,虽然有勾连不同时空的基本能力,但是究竟到达什么地方,全仗着邪神本尊那庞大而又强悍无比的精神力作为衔接桥。而在那头邪神已逃离这个时空之后,这座废弃的时空门也就没有了定位功能,到底连接到哪个时空,哪个次元,完全靠撞大运。 而魏野现在要做的,就是重新为这座时空门安装上定位功能。 太过复杂的定位系统,造价高不说,还需要专门人才来维护,而星界之门数据库推荐给魏野的,却是一个取巧的法门,名唤“少真天敕日月双镜临照法”。这部法门用两面通玄鉴作为阴阳阵眼,再用一种名叫“演天珠”的法器为辅,安置在时空门基座上,作为定位装置。 通玄鉴不论,那演天珠也是一类极稀少的推演法器。与通玄鉴所具备的仙家推演万事、观照世情之能不同,演天珠则是专门推演术法的法器,最能捕捉气机变化与能量流动,若将演天珠以三才、五行乃至十二时、六十四卦等数聚集起来,则演天珠数目越多,其推演之能越强。 以通玄鉴与演天珠两样法器作为定位装置,固无不可,但是每次要使用这座时空门,便必须重新布置一次“少真天敕日月双镜临照法”,耗时长,耗力大,对星界冒险者而言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但是对魏野而言,这时空门的用处却不是在于此。 照着修复方案,魏野又订购了一面通玄鉴、五颗演天珠,以这最低的配置,启动了临时定位效果。 随着水面涟漪转动,由竹简式终端联通了五颗演天珠,输入了指向另一个时空的坐标。 望着水面浮出的一片虚无的隧道,魏野一耸肩,随即一脚踏了进去。 第534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五) 不同的时空之间,自是两般寒暑。 正是天气暑热时候,也不是逢十逢五的正市日子,但是劫后重生的姑藏城却依然满当当的都是人。 过去遭了兵火的铺面,现在也多半重新开张起来,那些带着胡俗的市招子被人重新漆过,依然挂在门首,只是不见了安息文字。木器作、铁器作,都是一片吱吱呀呀、叮叮当当的声响,货栈里又多了些胡商面孔,但是却再听不到一日五次的礼拜声,便有些信奉祆教安息人,那些盛着祆教经文的护符匣子也都紧紧收藏起来,不敢叫外人看见。酒肆、吃食店,都有人立在门首招揽客人,放在井里凉过的酸浆子、甜浆子,都盛在陶罐里面,上面遮着细麻布,等着人来舀一碗去吃。 穿过集市,便是姑藏城里从祆教礼拜寺改建的道院,大殿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二十来岁的青壮,正对着一块黑板,努力地在跟着一位黄帻道士认字。 在道院的围墙下,挑着地里出产进城的农人,正和再精明也不过的妇人们讲着价。一文、两文的攻防战里,妇人们渗出浅汗的脸蛋上透出健康的红色,偶尔还会让老实的农人不自觉地走了神。 路旁偶尔也有佩剑负笈的文士经过,不过与关内儒士不同,在这姑藏城,哪怕口不离六经的儒生,也都换了一顶上施折脊方帛的露顶帻,腰间束带也扎紧了许多,甚至有人也照着某个仙术士的样子,裁剪起了圆领缺胯、颇具胡风的布袍,戴起了露顶竹冠,倒比河西儒士原本那鼓囊囊的大袍小袄显得更爽利些。 不管从哪里看去,这座城里的居民都显得安闲和乐,见不到几人脸上还有菜色,风物景致,居然有了几分南阳帝乡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西凉之地与西域,地力和植被还没有被滥垦滥伐而毁坏殆尽,单凭粗放的屯垦,还依旧能够给当地带来足够维持发展的作物。只要能够保持相对清明的吏治,再提供些最基本的技术改进比如曲辕犁、比如木风箱、比如汲水翻车那么短时间内在河西重现文景年间的关内地区富庶景象,并不困难。 而且说起来,自从老刘家分了南汉与北汉两家旗号隔江对峙以来,现任凉州牧就不曾将一粒粮食、一枚大钱解往南北任何一家朝廷了。何况杂税徭役都比以前轻省了不少,要还做不出这般成绩,那简直就上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地。 借风虎遁诀腾身高空之上,仙术士将姑藏城中的变化尽收眼底,运转望气术看去,只见得姑藏城上空白气如织,如旗招展,隐隐有赤光浮动其上,只是赤光浮泛,尚似无根之萍。 可是此种气相,于兵家而言,便已经算得上是不可轻犯的坚城了。 正注目间,却见凉州牧府中,一道赤气腾起,赤气中现出一尊赤甲神将,正是魏野留在姑藏城护卫自家替身的离象神君,向着魏野躬身下拜:“小神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颌首受了离象神君一礼,方才问道:“我那替身何在?” 离象神君将手一指西面道:“下元太一君所遣下的凉州牧,现正向张掖郡视事,由铁山将军亲随护卫,马寿成将军率本部阴兵暗中照应。可要小神传知他们,来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一摆手道:“既然我那替身不在姑藏城,那我也不必跑远路,便自己去将事情办了罢。汝且归位,小心戒备,这世道要太平,还要厮杀好几年,河西之地,乃是魏某的根基所在,断不可有失。” 一挥手将离象神君遣去,仙术士身形一纵,便乘风降在州牧府中。 一身竹冠道服的魏野才落地,便有一班小吏从公廨里迎了出来,向着他大礼参拜:“使君怎么独自回了州牧府,可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差遣我等?” 魏野只是一挥手道:“且将驻扎在姑藏城的道兵名册取来。” 这些吏员不知就里,便有一个老书办先捧了几卷文书呈了上来。 仙术士高踞堂上,将名册仔细翻阅了一遍。这名册上不过有道兵二百余人,驻扎在姑藏城的也只有一百出头,不过各项记录倒是极为详细,道兵是何时归入凉州牧麾下,祖籍何处,家中父母兄弟可在,是否婚配,现任官中何职,甚至所修的术法到了何种境界,无一不缺。 魏野取过一支笔,在名册上点画半天,将那些已经粗通了六甲箭诀与洞阳剑祝两部术法的道兵一一拣选出来,又勾去了那些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的道兵。最后挑出二十八名道兵,都是当初随着他扫平羌乱的老部下。将名字汇在一处,仙术士提笔写下一篇调令,便让府中小吏们按名册去传召道兵们前来报道。 这些书办小吏恭恭敬敬领命去了,整个姑藏城也不是后世那种动辄千万人口的大城市,论起规模来比起四、五线小县城还略有不如,传召兵马并不用多少功夫。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魏野便见得一个个头戴方帛道巾、腰佩火铜法剑的老部下,从角门处鱼贯而入,向着魏野大礼参拜下来: “属下等参见使君!” 魏野在上面,只是淡淡一笑,将手朝前虚抬间,由他亲自传授道术的这些道兵,道门真气彼此呼应,自然生出感应,就这么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 从魏野安排化身人偶代替自己在河西之地种田经营,算起来他这个凉州牧也不过当了一年,还差不多没有怎样亲自过问。但是魏野带着这些道兵转战河西,又亲自简拔于寒素的情分却是没有淡,他们身上的魏记色彩也最浓,算得上是魏野在西凉之地最核心的班底。 当然,这仅仅是从常理而论,哪怕是最崇尚忠义孝道的两汉,也一样出了吕布这样堪称义父杀手的奇葩不是。 注视着一个个还很年轻的面孔,仙术士还是宽和一笑:“从前在军中,魏某也是和大家一个锅里搅马勺,并没有太讲究什么虚文。大家既然入了魏某麾下,便是始终一体,应当知道魏某的性子!今日召集大伙前来,却是有一桩紧要差事分派。话需说在头里,此事比起张博望凿空西域,还要更遥远十分,一旦启程,还能不能生归河西旧土,本官可是不敢打包票!若是不舍故土,现在便可以退出,本官也绝不留难,但若是到了地方,再学着班定远抹眼泪唱‘但愿生入玉门关’,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东汉不比西汉,民间开拓进取之心差了一筹,而且越向后就越趋保守。马援生前,还以马革裹尸为志,从西北一路征战到交趾,绝无心懈气馁时候,到了班超父子镇守西域,就免不了暮年乞骸骨,至于走到黑海边上就立马回头的甘英,比起张骞来差得更远了十万八千里。 这一次魏野回归西凉调集部下,非最心腹得用的亲卫道兵外,别的人马是一个也不能带铁山为首的部将僚属,负着管控西凉地方的责任,哪怕去了一二人,对魏野如今还嫌薄弱的班底也不异于釜底抽薪,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就不是魏野说了算了。就是抽调亲卫道兵,也只能选拔少许精锐,不能全数带走,而且务求忠诚可靠。 似哥伦布、麦哲伦那样,打着到新大陆发财的旗号,拉上一群亡命徒就出海,而后叛乱哗变,结果只得寥寥数人返乡,这种蠢事魏野可不愿意干。 然而魏野将重话撂下,堂下的道兵们只是躬身下拜,应声如雷:“我等但唯使君所命,刀山火海,无有不从!” 这一声回应,魏野身为这第一批道兵的传法之师,于气机感应上最是敏锐不过,隐隐能见面前这二十八名道兵周身气机凝聚,化成一道赤气而起。 尽管尚不成形,却已有一股煞气初凝之相,只论单兵素质,不管是太平道还是南汉的军头们,都拿不出这样的精锐。 到底是我的部下,我带出来的精兵。 虽然化身人偶能将魏野的言笑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装豪迈、扮心机,一点一滴都与本尊相差不远,视事理政上面更可说是勤勉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但论起传授道法,结纳人心这两条来,却始终差了魏野这本尊一筹,只堪为种田的循吏,不是立教的宗师,更遑论称霸的豪杰。 不过一个组织想要正常运作起来,种田经营永远是迈不过的一步,光靠一时的精神激励,只会损耗聚拢的人心。只有带着下属一路向前,才是维持一个团体组织长久下去的办法。 仙术士一抬手,便又将一道手令发下:“你们每人去府库领一壶六甲箭,五札太平贴,法衣法剑准备齐全,半个时辰后,本官便亲率你们开拔!” 第535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六) 江湖上开山立派的大典,虽然南北风俗不一,流程倒也大同小异,说来说去也不过几样。 送了帖子给武林同道,请来些耆老名宿做见证,再摆上流水席请江湖上的闲人们吃个痛快,将这个字号立了起来,也就差不多算是功德圆满。 至于拜祖师、立戒律、定尊卑之类,此刻叫“整肃门风”,后世叫“企业文化建设”的细务,反倒不是那么迫切。 比如拿已经变成历史名词的五虎派而言,便没有见着这岭南第一大派有什么门风,不过财务制度倒是比寻常的江湖门派都更严密许多。 只可惜岭南的所谓耆老名宿,都是绿林道上邪派人物,一个个全被魏野一行人斩首示众,至于鼎湖山庄、四平枪门之类,勉强也就算一个看客,见证云云根本就不够资格。 何况魏野打出这“道海宗源”的旗号,又岂止是一个区区江湖门派而已? 佛山同知衙门头几天里,已经将告示贴了出来,其文大略云:“尝闻五千灵文,宏正教以度人,六甲元图,广慈风以济世。道化兴行,灵佑昭著,上惟邦国,下及人伦,拯护无遗,诚为历代所尊。近有羽士魏公,丹华有救物之功,朱篆擅除凶之效,皆彰神仙之妙用,堪赞皇清之圣时。是故充吾邑黄冠之领袖,导彼出尘网羁绊云云。” 这告示在几个秀才私下的评论里,只得了“道士气”三字评语,不屑之情跃然脸上。 但是要叫这些秀才们公开这个看法,只怕大家也未必肯了背后还生着几片鱼鳞的时候,谁肯得罪唯一有法子治病的人? 虽说是绅衿一体,但是乡绅们的看法倒比秀才们乐观一些不过就是一个道士罢了,僧道家没有子嗣,只有法嗣,更不会有凤家这样的大族盘踞起来,压得大家都喘不过气,便是多几分誉扬,总也是个虚头,比起大家在凤家坏了事后能分得的好处,却又值得什么? 因此上,随着道海宗源开山大典临近,佛山镇上的乡绅们倒是格外踊跃些,各家都打发了些家人来奔走听用,从北帝祖庙到凤家旧宅沿途的铺面,都主动将门脸拾掇一新,披红挂彩起来。 乾隆一朝,虽然灾年不断,流民横生,回疆大叛、金川小乱,但是清代官阔商富的财富淤积现象却是确立了下来,这在佛山镇就表现得格外明显。 同知衙门当中,以顾老夫子为首的幕友们也全都动员起来,把同知衙门和游击衙门的一班衙役快手调集在一起,安排下更多更详细的差事。 人情熟的,自然是去替道海宗源做个知客,办事老成的自去主持迎神赛会的细务。 “迎神赛会?” 仙术士负手立在英雄楼前,看着这座堪为佛山镇商业区地标的大酒楼正在匠人们搭起的竹架子笼罩下,处处点画翻新,一面看着顾老夫子:“道海宗源开山大典,虽然是在这世上立派,但也是依着玄门仪轨升座,与迎神赛会何干?” 顾老夫子是个心思何等灵活的人物?如今是丝毫不把面前这个竹冠道者当成寻常羽流看待,只是赔笑道:“所谓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佛山地方士民都好祭神之娱,每年自上元节起,便广集香火钱,打造神轿,请各祠、各庙神像上轿出游,又要挑选俊俏少年、妍丽童子扮成仙娥、玉女,花车旱船,沿途歌舞,更有仙人献寿、童子拜观音、城隍八家将、隋炀帝游龙舟等杂戏相随,以为盛事。既然是贵门开山之典,则更要大办而特办了。” 一面解说,顾老夫子将手中簿子呈上,只见上面列的却是佛山镇的乡绅、富商,各自捐献香资若干,供神之物若干,乃至神轿前导的五色琉璃灯、各色涂金的方天画戟、八棱金瓜、日月障扇之类仪仗,莫不清清楚楚。 除了这些物件,也有各处地保、里正附上的神轿出行禀帖,却是佛山镇各处村庄、街坊,都有神轿出游,北帝祖庙供奉的北帝金身,栅下天后宫供奉的妈祖,这些大庙之神固然是要乘神轿出游,便是南海庙的广利王、火神庙的火官祝融、万真观供奉的广州府城隍,甚至佛山镇土地的神轿,都有人承担下来,唯恐被排除在这场大典之外。 “……神轿出巡、南狮采青,这些也就罢了,还要请广州地方有名的几个戏班子连唱十天大戏?去了一个凤天南,看起来佛山镇上上下下都觉得长出了一口气,要把魏某的开山大典变成年节来庆贺了。” 顾老夫子抚须笑道:“往日里这等迎神赛会,都是乡绅们起头,各村各街共襄盛举。主事的僧道庙祝也借此多落些香资。我们都晓得仙师绝不缺乏这等阿堵物,所以也不敢以黄白之物相亵渎,便只好装点一些富丽华瞻的门面,权为仙家增添几分庄严气象罢了。” 一页页翻着这佛山镇筹备迎神赛会的善款簿子,魏野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心底只是不断地冒出弹幕来:“耍狮子,抬轿子,踩高跷,舞龙灯,还连唱十天大戏?这一整套排场下来,这不是开山大典,这是开春大戏!” 按捺住翻涌在心中的弹幕,仙术士只是一点头,将善款簿子丢回去,心中叹道:自家看来怎么样也得当一回春晚主角了,幸好魏某人相貌尚可,没有生着张猪腰子脸,也从来没有“我想死你们啦”这天津味儿的口头禅。这等中老年妇女的偶像,想来自己认识的人物里,也就是魏文成这个祖籍天津的预备役剑仙稍稍有些这方面的天分来着…… 顾老夫子是何等机敏之人,见着仙术士脸上没有表示,便先拱手告退:“张罗迎神赛会这等俗务,是我等熟惯之事,连着知客、管茶、管膳、纳礼等事,但放着我等操办便成。仙师只等风风光光地主持开山大典便是。” 第536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七) 数日之间,佛山镇上的商户匠人都接了大大小小额外的生意。 瓷行里的粗瓷杯盘,成筐地卖了出去;南货行、水果行、茶庄、酒坊、一应吃食铺子,都领了单,认了捐;香烛铺、纸扎店里,从店主到伙计,一个个彻夜不眠,只是拼命赶造迎神的甲马、供神的彩灯;就连铁作行的匠户们也不闲着,这些膀阔腰圆、成日把辫子扎在额头上的汉子,向来是神轿出行时候的主力军,除了铁作行供奉的妈祖娘娘,余下各处神轿,也都以请几个铁作行的朋友扛轿为荣,酒饭之外,还有好几吊赏钱奉送。 整个佛山镇上,人人说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字:“开山大典!” 不但佛山人如此,就连广州城里也有不少浮浪子弟、花鸨流莺、外埠行商、好善信士等等人物,一起向着佛山镇涌来。 这样的情形,放在别处,尤其是山东、直隶等地,地方官就要直接以聚众生事的名义,驱散了事。然而有清一朝,官员的执行力一向就是个悲剧,在康熙、雍正两朝,勉强靠着最高统治者不眠不休地处理政务,才算是将地方盯得紧紧的。 然而乾隆一朝,不管怎样说,爱新觉罗弘历多少还是在继位之初捏着鼻子装了好些年的宽仁酋长,像雍正那样成天与官僚集团斗智斗勇的事终究少了许多。这种“宽仁”,便促成了一样封建时代无可避免的绝症,直至清末也未见起色财富兼并。 乾隆一朝,民间的财富更为迅速地向着官员、士绅、大商人这三个阶层中淤积,而不论是官员、士绅还是大商人,他们对财富的利用效率永远是极为低下的。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兼并土地、囤积金玉珍玩,或者如扬州盐商那样将心思花费在吃喝与修园子上面,等而下之的,则是捧戏子、玩女校书之类。 所谓“煌煌大清”,gdp长期占据世界第一,结果无非是财富淤积在仅仅占据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手中,而整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却要面对无时不刻的天灾与人祸。于是先是云贵、台湾等落后地区乱象起伏,而后白莲教起事席卷川陕,到了嘉庆继位后,就连下层满人都不得不仰赖天理教主持的民间互助行动维生,最后演出了天理教攻打紫禁城之变,让嘉庆哀叹:“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了。 不过事情总要从两面去看,便如广州、淮扬地方,财富的淤积固然造就了大批豪富的官员士绅和巨商大贾,但是伴随着这些豪富阶层的日常花用,也随之诞生了为他们服务的市民阶层。正如宋时将天下财富聚集于都城,于是在汴梁就诞生了“笼袖骄民”,同样在清代,广州独占出口贸易之利润,淮扬把持盐业漕运之重利,也随之催生了这两地的城市文化,隐隐于满清十三省之中,显得相对宽松、开放些。 甚至比起广州城而言,佛山镇这地方,居民的主体是商人和手工业者,官僚与士绅所组成的网罗,在活跃的经济力量面前,也不得不有些许的松动迹象。 虽然只是些许的松动,也足够某人展布了。 …… ……… 四更天未过,北帝祖庙偏殿的大魁堂中,把“道海宗源开山大典”当成“迎神赛会”张罗的人们,一个个都聚集过来,也有在各村各社薄有脸面的小乡绅,也有各条街上有声名的工头。 这些人一一与总理其事的顾老夫子见了礼,便一个个回报了各自负责之事的首尾。 “牛路村霍家祠堂三老爷托我来报,霍家上下已经备好行宫北帝爷爷出行所用赤霞八宝官袍一领,上好苏绣,簇新现造!” “福德铺、耆老铺、富文铺、明心铺、丰宁铺、石路头铺绅民各为北帝爷爷敬献神功戏三十台,各八音班、女乐班、广东班老师傅已在万福台前伺候!” “锦澜铺、桥亭铺、山紫铺、真明堂铺、观音堂铺、医灵庙铺绅民各为北帝爷爷敬献武当仙山、紫霄金阙、五龙捧圣、北天瑞宫、群仙朝礼各色大小爆竹山子十五座,各用百人花队护送,只等吉时动身!” “万真观谭定仙老法师、观音堂奕辉法师、明隐庵淡然法师为首,佛山镇二十一所庵观,三十四名在册出家僧道,俱已备下斋仪,恭迎北帝爷爷出巡,并为魏真人升座道贺,祈祝神光普照,众生承恩,广披法雨,四众沾润!” 这一条条消息传过来,还只是俗家人与出家人的事体,然而接下来的事,却都是佛山那上百座神庙的庙公庙鬼们为这场大典增添些不知该说是庄严还是诙谐的气氛: “突岐铺镇江龙王庙神轿已备,庙祝祝彪在外,为镇江龙王老爷向北帝爷爷递手本求见!” “大基铺大王庙神轿已备,香公林安福在外,为南海广利大王爷向北帝爷爷递手本求见!” 以这两处神庙的庙祝带头,便是佛山镇各处有名神庙的庙祝们头上缠着鞭子,头顶香盘,将一道道手本递到北帝祖庙来。 这些手本都是庙祝们寻了些老童生写下的,内容却是替各自供奉的神仙们代言 也有替文昌帝君、三官大帝称“愚兄”的,也有替东岳大帝、关圣帝君称“寅弟”的,也有替鬼谷仙师、许旌阳真人称“晚生”的,也有替洪圣大王、华光元帅称“世侄”的,甚至还有替南海观音、天后妈祖称“小妹”的…… 只有供奉太上道祖与盘古天王的两座庙,辈分太高,不好来凑这个趣,而广州府城隍本尊尚在广州城里,万真观里的城隍行台却没有资格代城隍爷来向北帝爷爷递手本。 知道的,这是各处神庙的庙祝在争一个体面哪些庙的神仙要抬出庙门,为北帝爷爷开路、护卫,哪些庙的神仙要在庙门前设祭致礼,又是哪些庙的菩萨奶奶们要守着男女有别的礼教大防,只投一份手本便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北帝祖庙改成了两广总督府,总督老爷正接受阖省官员行庭参礼呢。 顾老夫子手里擎着一把小紫砂壶,时不时地啜一口参汤,再提起一点元气,双眼红通通地一样样分派下去。 从各处乡绅的献供到各铺、社、街、巷迎神的旧例、时辰,北帝祖庙前舞龙、耍狮的队伍次序,护送出庙巡街的北帝行宫神像的耆老绅士名单,一样一样都是这位干瘦老夫子确认再三之后,方才叫底下人出去备办。 他还算是精神好些,那些四处奔走的人物,一个个都是满头油汗,尘土满面,这个时候也只是拼命将精神提起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多少都觉得有些没趣。 每年北帝爷爷圣诞、北帝爷爷成道日,各样赛会是少不了的,抬行宫像出巡、唱神功戏酬神、舞狮舞龙放爆竹山,各家耆老乡绅借以露面,联络感情、彼此夸富,林林总总的热闹是说不尽的。 但是这事里,都是我们这些有功名、有脸面的士绅为主,所谓道士,不过是在神前打醮、娱神,论起来,和万寿台上唱戏的戏子们,实在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可是怎么这一回,我们这些乡绅老爷快要跑断了腿,反倒最后的光彩好处都让那个魏道士占了?李同知身为佛山镇的老父母,也对那魏道士敬若活神仙,丝毫没有同知老爷的体面。这世道变化,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这些感慨在他们已经有些麻木的大脑里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再也翻不起什么涟漪。最后,只有顾老夫子捶了捶背,朝着在场众人做了一个罗圈揖:“诸位吃了这么一场辛苦,实在是让顾某感佩。不过后面才是最关键的时候,从南狮队、舞龙队开道,将各路神轿迎过来朝拜北帝爷爷起,才是最关键的时候,大家都要小心,不要错了一分!等诸事了结后,顾某在珠江花舫摆酒,再请诸位高乐吧……现在大家先去后面斋堂洗漱一下,用些粥汤小菜,免得后面支持不住。” 说到这里,顾老夫子将头一转,又找了个伶俐人打发道:“今日北帝老爷神前的头香,还是要李大人来上,佛山镇二十四铺的乡绅耆老都是北帝老爷伴驾随员,一个都不能少,快请他们来大魁堂预备着!”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转道:“还记得去凤府……不,是重明山房,向魏仙师处知会一声,今日这场赛会,少了谁,都少不了他的!” 他说到这里,大魁堂外已经响起了一阵整齐步伐声,这些忙得彻夜未眠、精神不济的各处主事人望去,却见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年轻道者施施然而来。 只见魏野依然是那竹冠青绶、衣锦腰玉的打扮,身后立着两个英武少年,一人手捧竹鞘木剑,一人却是捧着一只白玉经函。两人都作道家古衣冠装束,头戴嵌玉银冠,身穿缥色素锦道服,腰间丝绦也用一枚碧玉环束起,却与国朝的道流装束截然不同。 在魏野身前,两排年轻道人队列严整,头上铁色道巾,也不是九梁巾,也不是纯阳巾,也不是庄子巾,身上法服,也不是道袍,也不是直裰,却是挺刮爽利。只是人人背上负着赤铜古剑,腰间挂着满盛铁箭的箭壶,看上去自然有一股凛然威煞之气生出。 看着队伍当中这个年少道士,还有他嘴角那怎么看怎么像嘲讽的笑容,大魁堂里一众为这开山大典奔走的人个个都没有好声气。这些人原本地位就比有功名的正经士绅差了一筹,也没有被凤天南放在眼内,自然被感染转化为海魔的“福分”,没有要求魏野之处,反倒要硬气不少。 顾老夫子是最长袖善舞的一个人,这时候却是赶紧走上前来向魏野作揖问好:“魏仙师到了便好!今日翊卫北帝爷爷,该是魏仙师领班在前,这等荣耀便非我一介刀笔吏能够侧身其中了。这佛山镇北帝爷爷出巡的一应规矩讲究,想来魏仙师也已经明了,便不必我再饶舌。我们这便下去净面净手,准备后面杂务,便请魏仙师在此稍待片刻吧。” 他这么说,那些主事人总算有了些台阶可下,一个个上前问好,随后都一溜烟地避了出去。 魏野望着这些人物甩在脑后的辫子,冷笑一声,随即望了陆衍一眼:“阿衍,你看这佛山镇风气如何?” 陆衍望着魏野,却是摇了摇头:“富庶之处,不是老师治下的凉州能比的。老师治下,能每日以麦饭葱汤为食,已经是中上人家。便是所谓豪族,饮馔用度,也比不过这佛山镇一个寻常商户。至于布匹、香药、各类耍货,大半都是学生见所未见的。但是此地士人好虚礼,言行却不由衷,只觉得富丽风流里,都是一股子疲软无力气味,不见一点骨气。” 魏野轻轻点了点头,笑道:“这点时日,能看出这些来,也算你合格。孟起,你又是怎么看?” 马超的回答倒是直截了当:“脑袋太丑,比羌贼的头发还不如。” 这一句回答,不仅魏野,连道兵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仙术士笑过了,将手指从大魁堂指着在四周转了一个圈,方才道:“这些人祖上也是轩辕苗裔,大汉之后,只是久在蛮邦,就将蛮夷认作君上,把夷狄衣冠认作正朔罢了。这等愚人,不但此时有,以此时气运而论,此后三百年内,这样的愚人依旧是源源不绝,还有阎崇年、李治亭之流谬种,依旧遗毒无穷。正是天道承负,祖上在头上留了辫子,子孙便在心里拖了辫子,想要真正将辫子剪掉,不知要花多少代人,多少功夫。” 说到这里,魏野望了望他的学生和部下,结果一个个都愣着,只得先自一摇头道:“这些事,于你们也算是天机了,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罢了,天命虽然如此,但是天道恒变,既然魏某带你们到了这佛山镇,只怕天机演化,就是又一篇新文章。各队都有,稍息,立正,原地休息,等待开山大典开始!” 第537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八) 赤缨攒护翠翎管,罗袍满袖玉炉烟。 李瑞麟一身簇新江宁造的白鹇补子官袍,头戴水晶顶子的大帽子,迈着方步上了北帝祖庙正殿紫霄宫。 只是他这位五品同知的官帽却是后面光秃秃的,既没有玉翎管,也没有孔雀毛。这年月,孔雀翎在官场上还是个稀罕物,除了御前大臣与五品上的满洲官,外任地方官别说孔雀翎,便是蓝翎子也不容易挣一根,想戴翎子,除非能从乾隆手里讨一份恩旨。 他还向着仙术士点了点头。 魏野一笑,随即肃容将手一引:“老父母,请代佛山黎庶向帝君拈香。” 李瑞麟也不敢怠慢,从边上伺候的香公手中接过供香,恭恭敬敬地向着真武大帝金身行礼如仪,将线香插入香炉。 将这一套程序做完,李瑞麟又向着一旁神龛里供奉的一尊半人多高的铜胎贴金真武大帝像拈香施礼。 这一尊真武铜像便是今日出巡佛山镇的北帝行宫像。 与正殿供奉的真武帝君像那被发跣足、身披袍服端坐的模样不同,却是身穿金甲,虎虎而有生气。 一旁的执事人见着李大同知拈香礼拜已毕,早有铁作行的八个壮汉拥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这尊北帝行宫像请出了神龛,送到贴金彩画的神轿之中。 紫霄宫外,传报的人一直排到了祖庙牌坊之下,一声接一声的高喊声随即传到了街面上:“北帝爷爷出巡啦,善男信女,小心伺候!” 随着这喊声,随即一串串的鞭炮响起在街口,万寿台上锣鼓声顿时闹成一片,整条街上,都陷入了一片闹攘的海洋。 好几个戏班子,也不管是广东班、八音班的粤调,还是雅部、花部的昆山腔、弋阳腔,都一起开了戏。 戏文虽然只得《群仙庆寿》、《天后送子》一类吉祥戏,可是架不住热闹,随着护卫北帝行宫的人们高举着木雕漆金的方天画戟、八棱金瓜之类仪仗而出,那一座神轿也出现在了戏子们面前。 这个时候,便有扮了财神、寿星的戏子,将手中大红纸轴展开,将那些“加官进爵”、“福如东海”的吉祥话露出来,一众“仙家”便跟着稽首施礼:“小仙们恭祝北帝爷爷圣寿无疆!” 随即,早安排下的南狮队在前,舞龙队在后,舞动着朝前开道。那些各处神庙的神轿子,也有在前开道的,也有在后护卫的,都摆开了架势。 这些神庙也自有人扮了各种神仙鬼怪,边歌边舞,为各自的庙里老爷充任护卫。 也有扮钟馗与钟小妹的,也有扮布袋和尚的,也有八仙过海、西天取经,扮骑驴老儿,扮跛脚乞丐,扮猴儿猪儿,扮戴毗卢帽的老和尚。 城隍行台的万真观里,打发了小道童与香火道人扮了黑无常范无救、白无常谢必安等一班八家将,倒是正好与扮地藏王、扮牛头马面的小和尚们凑了一出目连救母出来。 更有附近有名的俊俏少年们都乔着女人模样,扮白素贞与许仙,扮崔莺莺与张生,演柳翠翠与月明和尚。 这一路看过去,却是神仙、鬼怪与凡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聚合在了一处,也分不清楚什么是神圣庄严,什么是风流软红。 道路两旁,商户也好,民户也好,有些家底的,都在门首排开香案,供上水酒、猪头、整鸡、整鱼、小山般的蜜供、点心。 更有些阔人,更是直接在供桌上摆上如意、玉山子、象牙佛、自鸣钟之类珍玩,与其说是供神,不如说是夸富。 这样的场面,每年都有好几次,佛山镇之富庶,可见一斑。 但是相对的,要维持这样富丽繁华的太平景象,底下的维持也同样要下足功夫! 随着这条神明出巡之路,沿途的涌涌人潮,足够把佛山镇几个衙门的所有人手都折腾得筋疲力尽,踩落鞋子、挤掉帽子、丢了扇坠荷包都算是小事,姑娘被揩了油,小孩子弄丢,这一天也不知要出多少起。 甚至秀才公被挤得掉下粪坑这等事,历年以来也同样不少见。 光凭同知衙门为首的那些衙役,这些事也不过是维持个大概样子,不过今年却是微微有所不同。 女武士苏澈眼中的数据流一闪而过,她朝着正东方一指:“目标发现,就在那边,彼得、卢克,咱们走!才清理干净佛山镇的家伙,这么快就有广州城里的小贼来落户了,就让这些家伙知道知道,佛山镇是个容不下捞偏门的地方!” …… ……… 佛山富庶,原本农户就少,手艺人却更多,这一天,各样作坊都歇了工,让大家带着家里老小出来看热闹。 虽然没有银钱在门首摆起迎神的供桌,但是大家也都换上了干净些、没有补丁的衣裳,怀里的荷包也是满满地装满了铜钱。虽然上不得英雄楼,但是路旁的小吃食摊子,花上百来文钱,也够让苦汉子们混一个醉饱肚儿圆。 那些提篮挑担的小贩,在人群中兜兜转转,将各样吃食、果子叫卖起来。就是沿街商铺,也都挂起了酬宾牌,更有从外地刚到佛山的小商人,在内陆何曾见过这样热闹场面?只是与同伴们被人群挤来挤去,目迷五色,耳迷五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佛山四周水道之上,更有广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雇了一艘艘珠江花舫,带着有名的船娘、女校书,挤在船头,望着那一条盛大无比的护送北帝的队伍指指点点。只是这个年月终究还是礼教最严密的时候,便是做皮肉生意的船娘、女校书,也都是大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瘦瘦小小的三寸金莲也走不了路,只能含羞带怯地坐在船头,拿扇子遮着脸,扮一个娇柔模样。 祭神也好,开山也罢,对大家而言,都不是顶要紧的,只能算是一场由头,让这个十八世纪末期、正是风起云涌的世界之中,最封闭的帝国中最富庶的地方,都沉浸在一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幻梦之中,酣然如醉,不愿醒来。 …… ……… 这个时候,作为佛山镇最好的制高点,英雄楼上也坐满了人。与别处不同,这英雄楼上,如今倒是江湖人多些。 那些寻常武师,都被赶到楼下,最上一层,除了鼎湖山庄、四平枪门、玉皇观的掌门人,广东几家大镖局的当家们也都到得整齐,无一缺席。 这些人都是混江湖混久了的,要是粘上毛比猴都精,此刻只是偶尔说说闲话,却是丝毫不提“道海宗源”四字。 他们不提,架不住下面的武师甚至他们自己带出来的弟子门人不提。 从一开始,英雄楼下就是一片片的惊讶、吸气、欢呼、赞叹之声。 “这就是佛山镇的北帝赛会?好繁华,好富贵,只怕是广州城,也比不过了吧?” 这是个才跟着任天蓬出来的鼎湖山庄弟子,这次到了佛山,却着实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有目不暇接之感。 边上一个广州镖局的趟子手听了,不由得歪了他一眼:“什么乡下脑壳?广州城也是佛山镇能比的?” 这一句,便引得两边人怒目相对,却是没有动手。 只在里面柜上,本该是帐房站的地方,却立着个秃头、阔嘴的矮胖子,笑起来慈祥得有些渗人:“几位,看热闹就成,旁的事情,可不要给小号添麻烦。” 这话说得隐带威胁,偏偏一班跑江湖见惯了血的武林人却没有一个敢接声。 一开始,不是没有人想要在这英雄楼里闹事,这矮胖的秃头掌柜也不放在他们眼里,来了便是一阵阵地拍桌打碗,要酒要菜。 秃头掌柜也不理会他们那些不咸不淡的怪话,只是咕咕怪笑着,走到那些要酒要菜的人物面前,抄起一根竹筷,便在硬木桌面上写起字来: “小店开门做生意,酒菜都是明码标价,诸位客官你们可看好了上好金华酒五十两银子一坛、烧鸡十两银子一只、盐水黄豆一两银子一盘……” 一边报菜名,秃头掌柜手底不停,只见得竹筷如刀,在硬木桌上留下半寸深的刻痕,木刨花四溅。 这个明摆着抢钱的报价,外加这一手人人自愧不如的手上功夫,顿时就将这群武林人给镇住,谁也不敢真的惹出事情来,大家也不敢要酒,也不敢要茶,只是没滋没味地喝着白水,干过个眼瘾罢了。 然而这些人见着北帝出巡的队伍,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人类爱凑热闹这群居动物的天性,一个个都抬头朝着大街上看。 一边看,一边赞叹,只是这些粗人,嘴里也便没有什么正经话了。 “要得,真是要得,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妮子长得实在是好,可惜就是脚大了一些,没有味道!” “你这个川佬果然是没有见识,那哪里是个女人家,你还自夸暗器来得,怎么却看不见那突出来的喉结?这北帝出巡,队伍里只有男人,那些白娘子、柳翠翠都是男孩扮的,难不成你还有玩相公的风雅癖好?” “不是说有个什么道士,今日开山,怎么不见这等人出来?” 也有自诩有见识的人物随即接上腔:“开山,开个屁山,道士嘛,只好在庙里念经打醮,这北帝出巡可是做官的与举人老爷们才得护送出来,与他何干?又是武当山掌门人,身上有个道官名义的。” 更有的按捺不住兴头,却是也凑到队伍之中,哼着小调跟着跳了起来:“小寡妇,扫兴没神儿,思想起奴家好命苦,过了门子犯了白裙儿,死了这个当家的人儿……” 只是唱不多句,就见得英雄楼上有自家师长探出身来,怒喝一声:“没得丢人,还不给我滚回来!” 更多的人,却是望着那迎神队伍,小声交换着江湖上的新传闻:“诶哟了不得,见得咱们来的时候,那些挂出去的脑袋没有?岭南有名的大当家,这一次倒是让官府一锅端啦!” “这凶这横,乾隆年间就没有听说过!可这是哪个官下的手,若是官面上动手,咱们这些镖局子可不至于一点风声听不见!” “谁告诉你们是官府做的?听说是几个不大的毛孩子,也有使枪棍的,也有使暗器的……” “枪?四平枪门没这本事,莫不是南少林?” “南少林可是元气大伤,门下没有人有这个功夫!” “不是南少林,总不会是红花会吧?” “噤声!红花会远在西域,哪有这么长的手……你们不是吃镖局子饭的,你可不知道,这些位大当家都有惊人艺业,内外功趋于绝顶的也不少!就算是五虎派的凤天南,也不过与他们相伯仲。” “可是五虎派却是稀里糊涂地就灭了门,这地面、这事情,还真是那道士做的?” “谁知道呢,这个事情,说来说去,还不是大家上面的尊长做主?大家奉命就是。” 说到后来,人人都不由得有些凉飕飕的,只好把目光移开去,朝着那迎神队伍观望。 他们这些弟子门人在这里过嘴瘾,英雄楼上,玉皇观的普祥道人也与鼎湖山庄的任天蓬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说着些在外人听着没营养的废话: “任庄主,礼物已经备下了?” 普祥道人这话问得平常,然而任天蓬却是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来。任天蓬擦了擦头上的汗,不无肉痛地点头道:“备下了,花了三两银子在酒庄里买了一坛三十年陈的惠泉酒,又换了一套龙泉窑的酒杯酒壶,也算是能看得过了。” 普祥道人听了这个回答,倒是满意地一笑:“到底还是任庄主,办事果然周道,不比贫道这出家人,只能拿个新鲜果子算作贺礼,菲薄,菲薄得很哪。” 然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终于带了一丝很恨杀机:“就是不知道这位魏道友,他到底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能不能消受得了贫道这一枚仙人果?” 第538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九) 随着迎神队伍朝前,沿街百姓远远地望着一队队护送神轿的人马经过。 那些俊俏少年在队伍间巧目倩兮,向着四周的人抛着媚眼,而心意微动的浮浪子弟、待字闺秀也不由得玩起了抛荷包、丢扇坠的花样。 沿街铺面的掌柜们,则是诚心诚意地拈了线香,向着每一座行过自己铺面的神轿虔诚祝告。 祝告天后娘娘、洪圣老爷保佑贩洋货的子弟早日归来,祝告关圣帝君、玄坛元帅保佑生意兴隆、不生官非口舌,祝告广利大王、华光元帅保佑自家产业不遇祝融回禄之灾…… 而在这众神出巡的队伍之中,那一位佛山人最信奉也最灵验的北帝爷爷还在后面,一切人间的苦难,似乎只要这位镇守北天的大帝、扫除不祥的祖师在,那么一切困难都将变成过眼云烟。 你看,折腾得佛山镇多少年不消停的凤天南与五虎派,不就是这样悄然无声地消失在大家眼里的么? 佛山人是勤劳的,做工的也好,跑商的也好,只要能留下一份养家糊口的银钱,让他们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营生,那么便能够心甘情愿地叫凤天南这样人为老爷,看着自己的血肉化为凤府上那些暴发户品味十足的洋货珍玩。 佛山人也是健忘的,只要北帝爷爷每年还能够体体面面地坐着神轿巡视着佛山二十四铺,那么他们可以忘记别人施加在他们身上的盘剥和欺凌。 那些靠着四书五经挣回功名的乡绅们也可以忘记了夫子的教诲,与凤天南这样的人物抱成一团,连士大夫的矜持都懒得表演。 世道便是如此罢了,佛山一年四季连场的迎神赛会,似繁花着锦,是烈火烹油,就将佛山人彻底地消解在这一条条淌着银钱的迎神队伍之中,再没有了心气,最后将自己化为了南狮头上的一团绣绒,香案上的一盘蜜饯。 暖风、香风,薰然然、陶陶然,好一片太平街景,好一场大清盛世! 便在此刻,那一座贴金点朱的北帝神轿到了。 不管是痴痴抛出荷包扇坠的多情子弟、怀春少女,还是满心祈愿、拈香下拜的商人贾客、野老村妪,人人此刻眼前所见,却不是往年看惯了的三十六对朱漆开道仪仗,也没有那一杆象征北帝出巡的北斗七星大旗。 更没有那一群头戴银顶大帽子,身穿极气派的黑边缎袍的士绅老爷们,簇拥在神轿四周,趾高气扬的模样。 眼前所见,只是两排人马,皆作古时衣冠,队列笔直如剑,一面两仪螭虎大纛,迎风招展。 那方帛道巾下没有箍着官帽样的混元巾,铁绀道服上也没有龙凤、莲花这些吉祥彩绣,看着素净,然而袍服之间却是带着一丝血火浸染的气味,与这场富丽奢华的赛会格格不入。 虽然看起来这些年轻汉子都像是出家的道士,身上却有一股让佛山人不熟悉的气味,是那些主持在宫观之间,客气和蔼到了可欺地步,不论绅民都可以侮辱耍乐的全真道人身上所没有的气味。 闪光的长靴抬起又落下,二十八个年轻汉子,步伐却是全踩在一个点上,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却让街畔的读书人不由得想起一个他们潜意识当中本不该用在道流身上的词汇。 威仪。 虽然身为圣人门生,秀才们见父母官都不必下跪,对小民一贯用鼻孔看天,这时候却是不由自主地肃然立定,将那一点傲气稍稍收敛起来。 队列中间,一头通体皮毛黑亮的巨熊昂然阔步,一步一震,熊背之上,佛山镇的人们才看见了一位竹冠道者,跨踞巨熊之背,身如古松,仿佛任由风雪扑面,兀自不动。 不知怎的,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却让人感到一股凛然不可轻犯之威,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致敬,只觉得震撼 震撼是肯定的,因为就在这支队伍行进之间,从李大熊身上,从二十八名道兵身上,自有一股兵气涌起,而后以魏野为中枢催发,化成一片威煞之气,肆无忌惮朝着四周投射而去。 仙术士跨坐在李大熊背上,却是微微感慨:“人果然还是带少了,若是再多些道兵,这股威煞之气足够将乾隆朝地方上那些废物绿营彻底吓瘫,也只有北面蒙古八旗与边军才算是个对手……” 没有错,魏野哪有心思参加迎神赛会这种民间找乐子兼士绅掌控的民俗活动?还嫌如今的道门和这些旧俗牵扯得不够深,已经被目为愚民的巫师之流? 对魏野,这是道海宗源的一次展示,也是威慑! 只是麾下道兵实在是太少,连军事分列式这等军队行进的最佳美感表达也没有气势,只能以术法神通之用渐渐补足。 但哪怕如此,也让人看得呆若木鸡,不由自主地被这一股扑面而来的血火气息震慑得不能言语,只能由着他们瞠目结舌。 喧哗,嬉闹,却在这支队伍经过的瞬间,变得一片寂静。 只有衣襟摩擦,膝盖跪落地面的声音,次第响起。 一个老秀才,喃喃地望着这支队伍,憋了半晌才感慨出声:“遮莫是北帝爷爷下降了不成?” …… ……… 早已从英雄楼上下来,普祥道人和任天蓬也远远地望见了这一支与众不同的迎神队伍。 普祥道人捧着丹盘,盘上托着一个锦盒,面上倒还算是宁定,然而一旁的任天蓬托着漆盘,却是不停地哆嗦,那龙泉瓷酒壶和几个酒杯便一直地叮叮作响。 看他这个熊样,普祥道人也只得偷偷踢了他一脚,任天蓬吃了这一脚,才算是脑子稍稍灵醒一点,跟着普祥道人快步走到街上,正拦住了队伍去路:“诸位且等一等!” 他这一声叫唤,从前面的南狮队、舞龙队,到后面的各路神轿不由得都顿了一顿,却见一个半老道人,一个土财主一般的乡绅,捧着物件拦路。 便有同知衙门打发出来的衙役站出来喝道:“哪来的外乡人?竟敢冲犯北帝爷爷出巡?要献供,且等北帝爷爷到了霍家祠堂受头供的时候再说!” 霍家祠堂乃是北帝出巡的第一站,路途并不算远,这衙役这声吆喝,也是好意,佛山人最重视北帝出巡,一旦惹起众怒,不但这两个外乡人要吃亏,自己回去衙门也少不得要吃小板子。 然而普祥道人哪管这个,只是笑嘻嘻朝着那衙役一点头,随即快步走到迎神队伍当中,正迎着骑着黑熊的魏野。 端着丹盘,他笑着一仰头:“这位师兄,贫道这厢请了。” 魏野低头一望,面上也是一笑:“道友有礼,敢问拦住魏某去路,可有何见教?” 普祥道人面上倒是十分客气:“见教二字不敢当的,只是贫道乃是东莞观音山玉皇观的当家道士,听闻师兄在此主持北帝爷爷香火,所以特地来与师兄见个礼。” 听着这道士跑上前来,只是要与魏野见礼,一众沉浸在那股精神震撼里的百姓商户不由得都勃然大怒,大叫道:“这野道士好没规矩!竟敢冲犯北帝爷爷出巡!” 只是他们才喊起个头,魏野眉头一皱,举起手来朝下一压,顿时威煞之气再生,强压得人群一静,却是偏偏漏过了面前这个半老道人。 普祥道人自然不知这其中关窍,浑然不觉地拱手道:“既然师兄与贫道都是老君爷爷门下受戒,也算是同戒兄弟,敢问师兄是在哪一位前辈门下伺候,又是何年何月受了戒?大家报了家门,也好分个尊卑长幼出来。” 他这样说,道兵们已经是怒上眉梢,纷纷按剑而对。 魏野却是一笑:“好一个尊卑长幼!只是这四个字,魏某说得,却无人能说得,道友心意,魏某领了,且退下吧,免得面上不甚好看。” 听得魏野谦逊,普祥道人顿时心中有数,心道:“这等江湖手段,能蒙别人,岂能蒙我,果然是一个没字辈没度牒的野道士了,今日若不拆了你的画皮,老爷我便不是妙手张仙。” 想到这里,普祥道人又是一笑道:“既然师兄不肯说,那也就罢了。听闻师兄在这里做得好大事业,贫道听了也觉得心里有光。所以特地土仪一枚稀罕果子,献与师兄,祝愿师兄早证大道,也带掣带掣我辈。” 说着他捧着丹盘就走上前来,临走时还不忘又踹了任天蓬一脚。 任天蓬也是一个激灵,随即小心翼翼端着酒壶走进前来道:“鼎湖山庄任天蓬,听闻朋友在此开宗立派,不胜欢喜,特地备下一壶薄酒,还望……还望……” 这二人要走过来,不待陆衍与马超阻拦,道兵们已经纷纷按剑怒目。 魏野端坐在李大熊背上,却是丝毫不在意,点头道:“两位同道的爱重之心,魏某感激不尽。既然如此,魏某便领了二位的心意。” 说着,仙术士身形一转,已从李大熊背上跃起,随即飘然如叶而落。 这一手轻身功夫,倒是让普祥道人与任天蓬一愣,随即喝彩道:“好俊功夫!” 魏野也不理会他们叫好,走上前来,从普祥道人托着的丹盘里取过锦盒,打开来,将里面那颗小桃托在掌心。 普祥道人却不知道,就在魏野拿起仙人果的同时,眼中便有一连串的数据流闪动起来。 他只是看着面前这年少道者托着这枚入云丸端详,不由得心中微微诧异,暗道:“莫非此人也是个用药的行家,居然知道我这入云丸的底细?” 正狐疑间,他不由得开口遮掩道:“乡下人没有什么好东西,倒是让师兄见笑了。” 谁知魏野已经笑道:“好俊的小桃儿,想来便不是瑶池仙葩,也当是天台异种,魏某便生受了道友的好意吧。” 说着,仙术士一张口,就将这颗入云丸囫囵吞了下去。 一旁任天蓬见着魏野吞下入云丸,连忙捧着酒壶劝道:“道长果然是个爽快人,我这里备了些惠泉酒,东西微薄不成敬意,还望道长赏脸饮一杯。” 魏野点了点头道:“惠泉酒乃是天下第二泉所酿,广东这边却难得真品,朋友有心了。” 说着魏野也不取酒杯,直接从任天蓬手里劈手夺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将一整壶惠泉酒都灌了下去。 任天蓬见着魏野壶到酒干,喊了一声:“道长好海量!”却是不由得要朝后退,只是给普祥道人拉住,却是走不得。 普祥道人见着魏野吃了桃、饮了酒,他知道入云丸发作起来速度奇快,只在数息之间便能迷心乱性,便是内力高深之辈,也无法抵御。他这些年里,便用入云丸暗算了好些江湖上的有名女侠,无往而不利。 此刻他只等着看魏野的笑话,却不料魏野叹了口气道:“可惜,惠泉酒虽然天下闻名,如今酿惠泉酒的都是些奸商,以至于佳酿不再,这一壶惠泉酒也算不得什么好酒,着实辜负了二位心意。还是原样奉还吧。” 说罢,仙术士将口一张,便有一股酒雾直扑出来,却是像被一股无形之力束缚着,凝而不散,向着两人脸上扑来。 任天蓬轻身功夫本来就不如普祥道人,此刻手臂又被普祥道人拉住,想逃已来不及。 更不料普祥道人见着魏野感慨,本能觉得不妙,随即一掌拍在任天蓬后背,将他推在身前,自己身形猛地一纵,就要朝人群中冲去。 然而他身法这般灵活迅捷,却是丝毫不能比这一股酒雾来得快了,转瞬之间,便觉得一股甜香酒香混合的气味已经劈头盖脸糊上来。 再一看时,却发现自己头脸周围都是这股酒雾笼罩,任凭他挥手四面拍打,就是不散。 随着酒味、桃子味道弥漫,普祥道人只觉得嗓子里全是一股甜津津的液体充盈,随后就朝着喉咙里一线而下,化作滚烫热气从小腹升起,最后散入四肢百骸,直冲脑浆,再也不复清明。 第539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 自普祥道人拦住北帝神轿,到他与任天蓬向着魏野献桃献酒,再到此刻猛然生变,真可说是兔起鹘落不足以形容其速。 道路两旁,那些拈香迎神的佛山百姓还被魏野催动的这一股来自汉末的血火之气震撼得心神动摇,不能自持,日后回想起这一件小小的插曲,也只有寥寥数语可以概括。 “有人捧着蒙汗药酒来,却被魏先生唾了一脸!” 然而身在局中之人,方才能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诡谲险恶 任天蓬运气倒好,那一团酒雾只在他面上一拂便罢。然而这位鼎湖山庄的庄主却是已然吓到亡魂皆冒。 普祥道人,或者说采花大盗甄香璞是个什么货色,任天蓬比什么人都清楚,这婬贼在迷药上的手段也是一清二楚。真要让他也中了这什么仙人果的奇毒,众目睽睽之下,脱了衣衫赤条条地狂喜乱舞?那倒不如先在“抹了脖子”、“自盖天灵”、“震断心脉”这三条里给自己选一个的好。 倒不是任天蓬便是这样慷慨激烈的性情,而是江湖大豪、武林名宿,什么都可以丢,唯独面子丢不得,没了面子,便再没法在江湖上厮混了。 这死志才萌,任天蓬又是百般不甘,只是任由那一股混合着桃汁清香的酒雾沾湿了面孔,他只是拼着全身力气猛地连点周身数处大穴,怎么样也绝不肯露出什么丢脸模样。 魏野目光在这位南武林的“名宿”身上一扫而过,倒是露出一点钦佩神色来。 这位任庄主武功好不好的且另说,可脑子倒是来得极快,哪怕惊慌恐惧之间,也能有如斯迅捷的应变之能,倒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了。 将目光从任天蓬身上移开,仙术士抬起手,将一枚质地似金石、鲜红若玛瑙的豆大桃核吐出在掌心。 这桃儿入口即化,若不是魏野早有准备,运转法力将药性逼在一处,只怕如今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就该是自己了。 “只是可惜了这颗异种桃实却落在这样不懂其价值的庸人手中。” 仙术士慨叹一声,托着桃核冷笑道:“这桃儿乃上古灵桃遗种,偶被灵禽衔入红尘,却唯有地气丰腴之地才能生长。其药性随水土而变,并无一定之规,若以冰英为土、以霜露浇灌,所结的桃实红若朝霞、大如柳斗,名为涤烦香桃,服之内气充盈、辟谷身轻;若以光明砂为土、以石菖蒲绞汁浇灌,种出的桃儿形如鸡卵,色如白玉染赮,则是一切迷心邪毒的对头;若以铁精石髓为土、以灵泉丹液浇灌,其实仅如枣大,通体光润如玉,又分青、黄二色,青者浑圆如珠,黄者上有桃尖,一治内伤,一疗外伤,灵效卓著不下于净瓶甘露。只可惜,却被庸人用虎狼之药栽培,灵根仙葩变作了下作之物,所谓点金成铁,不过如此了。” 说到这里,仙术士却是微微略有所悟:“元末明教之主张无忌流落在昆仑山秘境,那群通灵白猿送给他吃的大桃,想来便是涤烦香桃了。” 魏野在这里大谈药名药性,脚下那普祥道人已经受不得药性催伐,满面潮红如飞桃花,头上混元巾也滚落地面,只是仰着头呀呀乱叫,一面撕扯自己身上道袍。 望了一眼普祥道人的丑态,仙术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由下令,两旁道兵已经将这自称玉皇观当家的道士夹了起来。 仙术士抬手将桃核收入袖囊,随即翻身又上了李大熊背上,方才说道:“能寻到这样异种,倒也算是有几分气运在身的人物,只是如今却打错了算盘。” 一旁任天蓬听着魏野对这仙人果的药性娓娓而谈,心中不由得大定,暗叫一声:“甄香璞这婬贼总以为自己在迷药上造诣不浅,谁知道今天却是遇见了一位药学的祖宗了!这个亏,他可吃得不冤……” 可任天蓬却不知道,魏野方才这一大串话,只是对着星门数据库照本宣科而已。 不等四周道兵来拿他,任天蓬也不顾自己半瘫着在地上,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诸位朋友、列位同道,这普祥道人打的什么鬼花活,可与任某一点关系也没有,纯是今日里凑上了,却被他强拉着来为魏宗主献酒。这都是实话实说,断没有一个字的虚词,如若不信,且看老天开眼,一个雷将任某劈了去!” 听着任天蓬在这里赌咒发誓,那些道兵也懒得理他,只是暗暗道:“你这老货却是没有见过我家主公与左老先生的雷火双行之法,若见过了,只怕这一辈子都不敢再用雷打火烧来发誓了。” 魏野也不去讯问任天蓬,却是将目光直对上普祥道人,随即心神动处,《下元太一真形图》展卷而开,一股浩然神念取道普祥道人双瞳,直入灵台之中。 普祥道人被自己折腾出来的入云丸药性催发,如今脑宫中只有无尽欲念勃勃而生,便成无数男女无挂无碍地开起了无遮大会。 这都是普祥道人一生里无数婬行所留的记忆与欲望混合而出,又借着入云丸药性攻伐脑宫,比起那些模仿脑部快感信息素进行刺激的化学违禁药品,更是凶悍了十倍不止。 若是不能将这股药性及时解去,等到人身自己渐渐代谢消磨药性,那药性减退之时,就是普祥道人彻底废掉之日。 魏野借下元太一真形图而入普祥道人脑宫,自然不是来好心地替他解毒的。 仙术士只是望着四周皆是普祥道人欲念化生出的种种不堪之念,随即一抬手,便有灼灼赤光生出,却是引动洞阳离火那一点焚净污秽的真意,在普祥道人脑宫中恣意延烧起来。 论起这种法门,本是内炼修心之法最为常见之术,佛门化烦恼为柴,燃成火光智慧,道门以阴阳为炭,火中自生青莲,都是这样路数。 但是那都是自家的性中功夫,却没有说请了外人直入脑宫识海,然后真的放上一把火去烧尽欲念! 这一把离火真意烧下去,普祥道人这些不堪欲念固然都是烧了个干净,但是这人的下场如何,那更是不问可知了。 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妥当处的魏野,随着洞阳离火延烧,从种种作欢喜禅、天魔舞的欲念影像之间,却看到了普祥道人那一点被欲念压制的清明神识,渐渐显露出来。 只可怜普祥道人这时候兀自不知,自己能做主的只有这点神识,随着洞阳离火真意延烧,更显得错乱,只道是自己落入了一片比自家玉皇观更加不堪的魔窟之中。四周但见一个个道装男子,四处追逐女子,不分老幼妍媸,一概扑倒受用,或鸾交,或凤倒,横看成岭,侧看成峰,简直不成个世界。 他扫了一眼四周景象,又看见了面前竹冠道服的魏野,不由得大笑道:“原来师兄也是我辈中人,之前为什么不早说清楚?却害得大家误会一场,却是贫道的不是了。” 他正要上前作揖,魏野身旁早有离象、震象二尊八卦神君真形闪出,横拦在前:“下元太一君在此,安敢放肆!” 普祥道人这点神识却是见着二尊八卦神君,脸色丝毫不变,兀自吃吃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师兄这装神弄鬼的本事果然了不起,门下弟子这样得用。有这样的高妙手段,也难怪那佛山同知将师兄认作是活神仙,死心塌地要保举师兄出来。这样手段,不要说李瑞麟,便是我普祥,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说着场面话,普祥道人目光所及,终于见着一些怪异处。 四周这一场********的无遮大会,怎么一个个道人的面孔都是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差异,而且那人的面目看着还无比地眼熟? 不等他回味过来,仙术士背着手望着这托名道流的婬贼,开了口:“你方才问我,魏某在何处受戒,拜何人为师,在哪个字辈,魏某方才未免骇世惊俗,便没有与你分说清楚,如今便好告诉你了。” 也不管这婬贼有什么反应,魏野很和气地说道:“魏某乃东汉灵帝时得了仙缘遇合,与乌角先生左元放定盟为友,在西凉地方得了无上真人文始先生关尹子的遗泽,执掌太一紫房下元太渊宫。师承源流乃如此,葛稚川犹是魏某后学,如何能与尔辈叙什么字辈谱?” 一语言罢,魏野身周清光大放,现出玄鱼云车、五城真人、八卦神吏簇拥之相,皓然神光却是一瞬间震动普祥道人灵台! 随着神光扫荡,离火真意随即席卷普祥道人识海,那无数男女搂抱交缠之相,随即卷入烈火,顷刻化为乌有! 这婬贼的一点神识到此刻,才发觉,那火海中焚烧的不是别人,那哀号着化为灰烬的一个个道士就是自家! 然而此刻就算他看得分明,却又有何用? …… ……… 神识攻伐不过一瞬之间,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还没有抓住关窍,就见着那被魏野唾了一脸酒水的道士先是发狂叫跳,随即又被两旁道兵拿住,此刻却又猛地不动弹了。 魏野坐在李大熊背上,却是将声音抬高八度,暗运真气,响彻四方:“将此人放下。他乃是半路出家的绿林大盗,此刻却是一时天良发现,欲向魏某忏悔。左右,遮护住道路,在此人向大众忏悔之前,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军令一下,两旁道兵轰然应诺,随即拔剑在手,将普祥道人围在中央。 魏野此刻转过头,向着后面乡绅队伍里的顾老夫子也招了招手:“顾先生,此人忏悔之事,颇关系着几桩旧年无头案子,且请顾先生带了衙门书办,仔细笔录,也好为李大人多添一桩功绩。” 顾老夫子听着“绿林大盗”四字,哪还不清楚关窍,当下就喜滋滋地应下声来,也不顾得去找手下人,自己就从道旁商铺里要了空白账本与笔墨,就着那商铺的供桌,做了个临时的刑名师爷。 一场迎神赛会,突然就变作了神前审案,反倒引得人人都更好奇,前面舞龙的、耍南狮的、扛神轿的、扮神鬼作戏文的,不论男女老少,都不由得放下手里事情,朝着这里聚集起来,顿时将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年轻些的人,知道挤不进跟前去,也有抱树的,也有爬墙的,也有上屋的,更是不留一点地方。 而在魏野面前,识海已经被离火真意焚烧成一塌糊涂的普祥道人,却只有那一点清明神识被魏野演化出八卦神吏强行制住,只是朝外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地断断续续招供: “小人姓甄,名香璞,出家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诨名‘拈花妙手’。后来不合招惹了北武林大派天龙门,与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的小妾勾搭成奸,那田归农戴了绿帽子,却不肯当这活王八,四处发帖子缉拿小人。我情急之下,便回到了广东地界,出家做了道士。又因小人惯会用毒下药,将观音山玉皇观的道士一概下药弄死,装成是染病身亡,就此占了玉皇观,为所欲为……” 说到这里,魏野微微蹙眉,暗自捏个剑诀,朝着普祥道人眉心上遥遥一点。 普祥道人随即打了个寒噤,方才继续道:“自小人占据了玉皇观,便常常下山劫掠妇女上山,藏在观中地窖之内,供小人与徒弟们享受。这些年来,或抢或拐或买,也弄了上百人……” 顾老夫子听到这里,他不由得略略住了笔,心中道:“只怕不仅是劫掠良家妇女,那些去玉皇观进香的女子少不得也有被玷辱的。他这里略过不提,怕是其中多有官眷,扯出来面上不好看。” 魏野却在一旁暗骂道:“你这厮号称妙手张仙,从你神识中看去,也不知你主持玉皇观这些年来‘治愈’;了多少不孕不育女性,这事情要是传扬出去,只怕东莞地方上的家庭伦理悲剧都能多到令人发指,还是先压下去为妙……” 第540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一) 迎神出巡变成了神前问案,说起来,这样的大事本应该李瑞麟出面,便是李大同知不在,也该是乡绅当中推举出一位最年高德劭的举人老爷,而不该是魏野这个过路的道士做主。 但是这主魏野偏偏就做了,而且做得理所应当、当仁不让。 不但围拢上来的一班乡绅们不以为怪,就是一直代李大同知视事的顾老夫子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而在英雄楼的二层包间里,四平枪门之主“分海枪”吴钧晖却是神色木然地盯着那两个跪在魏野面前的可怜虫。 甄香璞不用说,这婬贼注定逃不过一个死字,至于是痛痛快快地一刀砍了脑袋,还是碎割零切的鱼鳞剐,那都已经由不得他作主。 而一旁跪在地上,如小鸡啄米一般磕头讨饶的任天蓬,从今后也只能交出庄主之位、安心养老,再不要想在江湖上有个好名声了。 虽然将养了数日,然而吴钧晖的脸到如今还是青白青白的,眼皮浮肿,眼眶发乌,怎么看都像是缠绵病榻的重病号。 但是这位四平枪门之主的双眼,却是比往日都要格外有神些,他猛地阖上窗户,一拍桌子:“道海宗源要开山,要立派,都随他,只是这佛山镇却是不能再待下去了!狄长老,传令下去,大伙收拾行李,这就回去!” 与吴钧晖对坐的狄长老深知四平枪门这些年里,勾结岭南各路邪道中人,也没少沾染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而似这样身上沾了龌龊之事的武林人,确实也不该再留在佛山道海宗源字号才刚打出来,却在武林道上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雄踞广东的五虎派,说灭就灭了。 岭南邪道转眼之间,就给杀了个鸡犬不留。 如今就连甄香璞这样早就遁迹江湖、隐姓埋名的采花大盗,也被重新挖了出来。 那几十个成名人物的首级,几十个灰飞烟灭的山寨,连着今日里的举动,全是道海宗源在向岭南武林立威,而四平枪门要再不走,只会变成下一只用来吓猴的鸡! 像四平枪门这样的二流门派,掌门人武艺或许不成,但是江湖眼力却未必然差了。 匆匆将几块碎银子丢到英雄楼柜上,以吴钧晖为首,四平枪门上上下下十几号人,匆匆忙忙地就出了佛山镇,也不走大路,却是抄小路向着自家门派所在匆匆而去。 四平枪门下,除了几个吴钧晖的心腹弟子,大家都不晓得掌门人这是犯了什么毛病,先是痰气上冲晕倒在大街上,现在又是这样火烧屁股一般急匆匆朝回赶。只是人人见着吴钧晖那张毫无笑意、阴沉得要滴出水来的脸,有什么话也只敢咽进肚里。 吴钧晖走在队伍最前面,只是背着自己那一杆梨花枪,头也不回,只是朝着前面赶路。 这条小道崎岖在山间,两旁野林子极密,偏西的日头那一点余晖经过了层层叠叠的枝叶拦阻,落到地上便不剩多少,反而阴森森的,仿佛林间潜伏着什么怪物,让四平枪门的弟子们不自觉地心里发紧。 吴钧晖没有在意这些小事,只是随着他的脚步朝前迈出,光线一步步地变得黯淡,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路上,总有一些早该被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就这么不期然地浮现上来。 这样一步步走入昏暗无光的世界中,对吴钧晖而言,不算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甚至在黑暗中他的步子走得更稳,更快。 在过去许多年里,他便是这样走在那些邪道高手的秘道间,而他的身后则是新买下的女孩有时也有男孩就这样一步步地朝着那些不见天日的魔窟而去。 而最后离开的,只有吴钧晖一个人。 这种经历并不让吴钧晖感到愉快,但是他也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感想,只是像刚得了孩子的父母,总要拜一拜痘疹娘娘一样,是一种例行的仪式。 至于那些魔窟中传出的哭喊与哀鸣,也大概与庙宇里时时响动的钟磬,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吴钧晖见到那些人头之前,他大抵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当那些长久地享受着他带来的祭品的怪物,最后却化作了竹竿上面用石灰腌制的首级,随风微微摇晃的时候,吴钧晖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陌生,对这个武林,这个江湖,这个世道,都感到陌生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但是当任天蓬双膝跪倒在街面上,当甄香璞被五花大绑押到了街头站笼里,吴钧晖切切实实地发现,世道变了。 就像举人老爷们相信“刑不上大夫”,武林大豪们也相信“王法管不着江湖人”。 就算有武林大豪如玄妙子、凤天南之流那样,干尽了断子绝孙的恶事,也只应该有那些同样出身江湖的大侠来处置。当然,武林中的同道,对于这样的事情,往往是装看不见的多,顶多也只是端坐一旁,说一些“割席断交”之类不痛不痒的牙疼咒。 真正如当年的胡一刀那样只凭自己好恶行侠仗义的人物,哪怕身怀盖世武功,也只能早早地就送了命。 至于官府?官府对于武林大豪的笼络,还他们优待士人比更用心些,哪怕是做到了一品二品的高官,对那些真正掌握着一家大门派的掌门人,莫不曲礼优容。至于地方官们,每一到任,头一件事便是打听本地的武林门派情实,若是少林、丐帮这样大门派,他们用心钻营的功夫也不比伺候上官低了。 哪怕是雍正朝智计百出的“名臣”李卫,他对付甘凤池、窦尔敦的法子,也不过是借着吴瞎子、黄天霸这些武林中享名已久的高手行事。 但是这些仿佛精铁铸成的规矩,在现在的广东都被人颠覆了。 有人就能为了立威,杀尽岭南绿林高手。 有人就能为了扬名,逼着武林大豪当街跪地求饶。 这世道转眼之间,就变成这般模样,吴钧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是走老了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时候,便得离着佛山镇、离着道海宗源越远越好! 步子越迈越急,正快步前行间,吴钧晖却突然听见道旁野林中风声无端而起! 脚下步子未停,吴钧晖只是吩咐了一声:“狄长老,让大家留神戒备” 话未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直紧跟着自己的狄长老,可是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 狄长老的头颅就这么挂在了道旁的树枝上,而他的躯干却保持着向前行走的姿势,向着自己歪歪倒倒地迈出一步,随后方才失去了活力,扑通一声倒落在地。 在狄长老身后,一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少女,戴着像是观音兜一样的罩头斗篷,把玩着手中一对像是峨嵋刺一样的短刃。 那对短刺被打磨得像是长针一般尖锐,看起来纯是专用于刺喉、戳目、打穴的兵刃,并不是刀剑一类开了刃口的兵器,可是狄长老的头颅又是怎么被斩下来的? 这个疑问还未获得解答,少女已经向着他摘下了兜帽,金橘色的卷发随意地披拂在脑后,白皙的肌肤像是没有上釉的瓷器,带着一种病态的灰暗感,而那双红色的眼瞳却是带着欣喜的神色,打量着四周的人群。 她以一种带着些粗野气质、又稍显稚气的口吻,开了口:“你们是这个世界的战士,对吧?比起那些稍微爱抚一下,就会哭泣着死掉的平民,你们看起来似乎更强壮嘛。” 吴钧晖可以肯定,这个女人的口型并不是在说官话,但是落入自己的耳中,却是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腔。 不过比起口音问题来,更让吴钧晖警惕戒备的,是这个女人那似曾相识的笑容与眼神。 是的,岭南绿林道上的教师爷,那个已然丧失人性的玄妙子,每次当他接受了吴钧晖的献供,对着那些被拐骗或者被买来的少女,这个老怪物就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那是玄妙子即将享用以人命与鲜血烹制的丑恶飨宴时候,才会露出的老饕一般的神情。 但是吴钧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少女脸上发现同样的表情。 那股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脸上的表情,甚至让少女那看起来颇具异国风情的美貌都随之而扭曲丑恶起来。 作为四平枪门的掌门人,吴钧晖一只手伸向背后去握住了梨花枪,目光却是从狄长老死不瞑目的首级上移开,双眼紧紧盯着这个不知其来历的女人:“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做什么?”似乎被吴钧晖这个问题逗乐了一般,红眼的女屠夫娇笑着,用自己手中的短刺轻轻描摹着丰润而优美的唇形:“这都看不出来吗?这个地方的男人到底是有多么的无趣和迟钝哪?小克莱自然是在这个地方寻找能够消磨时间的乐趣啊。或者说,你们能够给与小克莱这漫长又无趣的旅行,一点点饭后甜点一样的乐趣吗?” 就在这几句话之间,落在后面的四平枪弟子们却已经追赶了上来,然而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却是狄长老断头的尸身。 “长老!” “这妖女、这妖女杀了狄长老!” 随着几个四平枪门弟子的大呼小叫,随即便是一杆杆梨花枪自背上解下,枪花抖动间,就将红眼的女屠夫围在了当中。 可是吴钧晖这个时候,反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是猛地喝了一声:“都他娘的闭嘴!” 一声断喝,病虎积威犹在,四平枪门的弟子们霎时都将喊声都压进了嗓子眼里。只有吴钧晖的声音还在林间小道上响起:“朋友,如果你要找乐子,不妨与吴某合作,身为四平枪门的掌门人,吴某自有门路,哪怕你每日里都以活剥人皮为乐,吴某也有法子满足你” 或许是因为和邪道高手们打惯了交道的缘故,吴钧晖面对着这个带着扭曲笑容的女人,却是要比他看见那些示众首级的时候要镇定得多。 对吴钧晖的话,红眼的女屠夫歪了歪头,似乎很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吴钧晖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四平枪门弟子,尤其是那几个狄长老亲传的弟子,声音不由得更镇定了些,也诚恳了些:“不过是杀人取乐而已,吴某门下弟子,朋友你看中哪个,便取了哪一个命去,四平枪门家大业大,这点损失也不算什么。” 这番话说出来,不但四平枪门弟子纷纷色变,更让对方稍微讶异了些许:“真是个看不透的家伙,居然是这样无趣的反应不过,也好!” 话音未落,红眼屠夫如箭一般猛地弹射出去,在眼花缭乱的银芒闪动间,两名四平枪门弟子随即被一击刺中胸口,连喊都来不及喊,就这样带着喷出如泉的血液,仰天便倒。 也就在红眼屠夫将短刺送入两个弟子胸口的瞬间,吴钧晖暴喝出声,身后用布裹起的一杆梨花枪猛地脱出。 左手提枪,右手提布,吴钧晖左手枪出,枪锋直挑如线,右手那一匹布如长虹垂天,直卷上对手右臂! 右手被布匹卷住,红眼的女屠夫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声:“只有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小花招吗?小克莱大失望!” 话语间,再也不掩饰失望之意的女屠夫,猛地将身一低,却是将手中短刺收回到腰间,随即却从腰间摸出了一支满是尖钉的钢锤,就这么向前猛打出去! 梨花枪刺中了女屠夫的胸口,枪尖却是发出一声撞在铁板上的脆响,随即那一柄钢锤反手而进,正落在吴钧晖的头顶,顿时带起一片血沫、脑浆与破碎的骨渣! 而伴随着极有节奏的一下下的钢锤砸落头颅的声音,林间小径上只有一个欲求不满的女屠夫的尖叫声不断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脆弱,这样不经折磨!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第541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二) 北帝出巡,行遍佛山二十四铺,需要整整十天。 整十天的出巡,也是整十天的狂欢。 这十天里,随着北帝出巡,魏野要率领着道兵们同样遍巡佛山二十四铺,是彰显存在,也是示之以恩威。 头一天的神功戏,魏野还很是大度地让各家八音班、广东班唱了些神仙庆寿戏装点装点,然而第二天起,佛山各处戏台挂出的戏牌子却只有一场新戏,戏名都看得人心胆一颤 血印石。 不用说,这戏文里说的故事,就是钟阿四、钟四嫂一家的遭遇,只是故事情节稍微地改了些,变成了钟四嫂走投无路、剖儿明冤,夫妻二人被凤天南害死,最后是道海宗源的魏真人拿住了凤天南父子明正典刑,为民除害。 这戏文里的意思倒也明白无误,宣传道海宗源是一部分,另一部分那就直接得很了: 五虎派是倒了,但是佛山镇地面上的事情,依然不由着各位乡绅老爷做主。 北帝神轿走到了丰宁铺,被迎入万真观道场中受丰宁铺居民礼拜献供,魏野连着胡斐便被万真观的当家谭定仙请入云房奉茶。这位谭道士出家在罗浮山,道号永诚,倒是个心思极活泛的人。 万真观前也是五湖门的戏班正唱着《血手印》,咿咿呀呀的声音就这样时不时地传入魏野耳中,仙术士正拿这个打趣胡斐道:“可惜五湖门的桑掌门却一定要用小生来演我们兄弟两个,说是这样才招看戏的人喜欢。其实照着魏某的看法,咱们兄弟两个,倒是一个须生、一个花脸,才见得是个本色来。” 胡斐黑面微赤,摇头道:“魏大哥又来取笑我,怎么也不同小弟说一声,就让五湖门的同道拿小弟演了戏文。” 魏野摇了摇头道:“当年令尊胡大侠纵横武林,一心杀富济贫,却不知道有多少黑白二道中人替他‘扬名’,到后来,固然侠义行径得了不少穷苦人称颂,可是名声在武林中却不见得都是美誉。不比如今这些武林人口口称扬的‘七省惠甘霖’之辈,只有好话,没有恶言。可见在武林中扬名也是门学问,也得抓紧、赶早。何况你是我魏野的兄弟,还当不起一个大侠之名?” 这话说得胡斐只能连声告饶,一旁谭道士呵呵笑道:“道友毕竟是心中有一篇绝大文章的人,便是这些小事上也足见匠心。只是要老道说,道友道骨仙风,胡大侠英武不凡,寻常小生倒是演不出这股气质来,反觉得单薄了些,若是小生反串了须生,武生单涂一个黑面,反倒更妙了。” 魏野听了,不觉笑着点头道:“如此说来,的确有三分味道,谭老前辈见得是。” 正说笑间,却听得万真观里一阵扰闹,只见巡检衙门的班头匆匆忙忙地来了云房中。 这些衙役都知道魏野如今在佛山镇的地位,隐隐与当初凤天南不相上下,照面就先打了一个千:“仙师在上,小人容禀,有农户来报,说是镇外出了一场人命大案!” …… ……… 四平枪门上上下下的尸首,就这么被人抬回了佛山镇,先收敛在了义庄里。 然而这些尸首实在是被折腾得太过凄惨,不要说是抬尸首的人,就是见惯了死人的仵作,也被那一张张凄惨遗容闹得有些呕吐冲动。 魏野倒是背着手,一具具尸体仔细打量过去,不肯漏过一具。 太阳穴被利器一击贯穿,这应该是大多数死者的致命伤,但是在最后死亡之前,几乎所有的人全身骨骼都被重手法打成了粉碎性骨折,身体无力地扭曲成奇怪的样子。 排除掉受害者们尸体中严重的内出血状况,这种扭曲人体的方式,隐隐带着某些才和魏野打过交道的邪教团体所特有那种亵渎美学特征。 不过也有两具尸体是例外。 仙术士不由分说地把任天蓬喊过来认领尸首,虽然这位鼎湖山庄之主一见到这些尸体就吓得两腿发软,倒是将四平枪门的掌门“分海枪”吴钧晖与狄长老认了出来。 这两具尸体倒是相对而言受破坏不那么严重的。 被摘了脑袋的狄长老不用说,吴钧晖身上也只有一处外伤被钝器打碎了一多半的脑袋。 若不是吴钧晖的脸还留了一半,只怕与他交情极好的任天蓬也认不出这具尸首就是之前与他一同意气风发进入佛山镇的老友。 把浑身发抖如同害了疟疾的任天蓬赶了出去,魏野望着这一堆义庄尸首,沉默片刻,取出了竹简式终端,将一具具尸体的惨状仔细扫描下来,随即联通了一直担任佛山镇外围警戒工作的女武士苏澈:“四平枪门从掌门人到弟子,一个不剩地被灭了门,手法残忍,但是路子我总觉得有些眼熟,替我分析分析看,这些致命伤到底是什么路子的家伙出手。另外,叫小古到我这里来,如果可以的话,试试看能不能沟通亡者魂魄,找到些许有价值的线索。” 不等苏澈讨价还价,魏野就抢先结束了通话。 就在他将竹简式终端卷起的同时,身后一具相对完好的尸体小指微微地朝上一弹。 随即,整个义庄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一股阴森气息无端冒出来。 那些久停在义庄里的无主棺木轻轻地颤抖起来,棺木上积年攒下的灰尘纷纷抖动着洒落在地。 魏野看了看四周翻涌而起的阴气,微微一蹙眉,随即喝道:“义庄管事的是哪个?!” 外面人不知道这位魏仙师又在发什么脾气,只有仵作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圆脸和尚,向着魏野回话道:“佛山镇的义庄是由观音堂照看打理,亡者灵牌则是供奉在万真观城隍行台那里。每逢初一十五,观音堂的和尚们便要往万真观两家合放一坛焰口,这也是……” 魏野不想听仵作尽讲些废话,只是朝着四周划了一圈。 这时候,那仵作与和尚才见得四周棺木都在震动,不少棺材板子还有朝上移动的动静,似乎就是有东西要从其中钻出来。 这场面顿时把仵作和和尚吓了个亡魂皆冒,那和尚还好一些,只是大张着嘴,一步步要朝外跑去。可他两条腿却像是生铁铸成的一般,死活挪不动,只能倒在地上两手朝外爬。 那仵作就更不堪了,只是结结巴巴地怪叫道:“尸、尸变啊!”随即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仙术士一脚将仵作踹了出去,嘀咕了一声:“我知道是尸变,这么明显的事情,还用得你说?” 但是这观音堂四周都是民居,四周道路处处都是因着北帝出巡和道海宗源开山大典而吸引而来的人群,这种时候一旦惊动人群,闹出什么踩踏事件,打的就是他魏大仙师的脸皮了。 一步踏出义庄,魏野先是怒喝一声:“都慌什么!一点小事,值得大惊小怪?都站住了!” 也亏得这义庄设在观音堂后菜园边上,往来的人本来就少,便是仵作与和尚的惨叫,也传不多远。 顾老夫子带着些衙役在守在外面,这老夫子倒是个遇大事有静气的人物,忙跟着喝道:“不得狂奔喧哗,有什么事,且有魏仙师为尔等做主!” 也是顾老夫子积威所在,这些衙役身子晃动几下,倒是没有乱。 这个举动,倒是让魏野高看了顾老夫子一眼。 仙术士转过身去,守在门首,只见那一具具四平枪门的尸首只是乱颤,终究没有爬起身来没法子,这些四平枪门弟子,尸首都被折腾得太过凄惨,便是一同尸变,也没有一块好骨头支撑着它们站起来了。 但这观音堂的义庄历年以来收容的外省客商棺木委实不少,许多还是几十年不曾有亲眷来领回的。这些棺木倒是一个个晃动得起劲,终于其中有一口上好杉木打造的棺材猛地一挣,就这么脱出来,在地上一转,随即人立而起。 那原本钉得死死的棺材钉,一根根倒射而出! 仙术士面色不变,只将袖子一拂,随即将数枚棺材钉收在掌心。 放在手心一望,只见这些根铁钉通体铁锈之外,还多了一股乌黑恶臭之气,分明是染了尸毒的结果。 若是这种沁满尸毒的棺材钉刺伤了一般人,只怕马上就要尸毒攻心,救治不及。 但是魏野身上青溪道服隐隐有水光流转,转眼间就将棺材钉上的尸毒净化无踪。 区区棺材钉不成什么威胁,可是棺材钉尽去,那具上好杉木打造的棺材却是转瞬就裂成数瓣,露出了里面那一具棺材瓤子。 这棺材中的尸首穿着九品鹌鹑补子官服,头戴红缨帽,周身都生了黑毛。 所谓僵尸生毛,不论是黑毛、绿毛,其实都是霉菌的一种,在用毒的人眼里,这样黑毛绿毛又叫尸菌,是用来养蛊淬毒的上好素材。 但这些尸菌对常人而言就只是触之中毒的剧毒之物,魏野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道:“这算什么?虽然大家都算是道门一脉,可是魏某可不是下茅山法教中人,也不想与毛小方这位捉僵尸的行家称兄道弟,何况道海宗源又不是茅山伏羲堂……” 他在这里念念有词,那头穿着九品鹌鹑补子官服的僵尸朝着魏野立定的地方望了一眼,却是丝毫不肯上前,将身一转,就猛地撞破了义庄窗棂,直冲了出去! 所谓欺软怕硬,实在是人和鬼都免不了的毛病。 眼见得这样一头僵尸直冲出来,外面的衙役们顿时齐声惨叫一声,再也顾不得顾老夫子的禁令,转身就逃。 就是饶是自诩胆识过人的顾老夫子,此刻也是手脚冰凉! 便在此刻,众人听得魏野怒喝一声:“都跑什么,便是地府开门,恶鬼冲出,这样大事也自有魏某在前面顶着!” 说罢,仙术士还有心情朝着顾老夫子笑了一笑:“顾兄,魏某先问一句,这具僵尸生前没有什么故旧亲戚还在佛山镇的吧?可不要魏某办了好事,却惹来一帮子孝子贤孙,控告魏野损毁先人殡宫骨殖,要拉着魏某去打官司。” 顾老夫子这时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干笑道:“都把祖宗棺木丢在义庄里几十年不问了,还能算什么孝子贤孙?便是打官司到紫禁城去,也定是魏仙师稳赢不输,还有什么可说的?” 魏野点了点头,随即将剑诀一煞,一道火线随剑诀而出,直入那头僵尸后心。 旁的人没见着魏野念咒画符,弄出许多花样,只见得他将手一指,这头白日现形的僵尸便哀号一身,通体冒出烈火,转瞬之间就被烧得肉烂骨酥,倒落在地。 魏野一拂袖子,将那股烧僵尸的恶臭逼开去,却是走上前来,拍了拍顾老夫子的肩膀:“顾兄,如何?便有魏某在,区区僵尸,又算得什么?” 说罢,魏野朝着义庄里那一具具棺木、尸首怒喝道:“还有哪个胆敢兴妖作怪的?这里现放着一个榜样!” 随着他低喝出声,义庄中一切响动,却是瞬间嘎然而止。 仙术士这才一笑,方才从袖囊中摸出一叠灵符,正是之前随九凤破秽符赠送的玉华司净水符。 将这十五道玉华司净水符分给顾老夫子与这班衙役,连仵作与观音堂的那个管事和尚也各得了一道,魏野吩咐道:“且将这玉华司净水符拿回去化在水里饮了,也算祛除掉身上尸气、晦气。如今我却还有一件事要你们去做。” 见得魏野小露手段,这些衙役都是佛山本地人,最是信神不过,深觉魏野果然是个活神仙,纷纷打千道:“魏仙师有什么差遣,小的们水里火里都没有二话!” 魏野一面从袖囊中取出剩下的九凤破秽符,一面笑骂一声:“这劲头拿去给你们上官表现,这时候来巴结魏某,魏某也不管着你们钱粮!去,将这些九凤破秽符贴在义庄里的棺木与尸首上面,先镇住它们动静,到底怎么会生出这场尸变来,魏某还要细细勘问,在此之前,你们不得朝外漏泄半句,否则” 顾老夫子赶忙地补上一句:“否则小心我开革你们的差事!” 第542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三) 在魏野与顾老夫子的封口令之下,“观音堂义庄尸变”这条大新闻硬是被死死地封锁起来,就连观音堂的和尚们也不知道,幽冥世界如今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要换了有一帮子挂着“无冕之王”名头的文痞横行无忌的时代,大概就会打着“人民需要知情权”之类旗号,吵吵着将“僵尸出笼”之类危言耸听的谣言以“新闻自由”的名义大肆发布出去。 结果除了引发更大、更不能掌控的狂乱风潮之外,别无任何正面意义。 “……反正在信息破碎化的时代,有知识的蠢货甚至比无知识的愚人更好糊弄些只要给他们一个‘进步’、‘博爱’、‘多元社会’的光鲜外衣,白痴们甚至是会去亲吻阿拉伯邪教徒的脚趾,还引以为荣的。” 仙术士坐在李大熊背上,一面开着嘲讽,一面同死灵法师古瑞格斯进行着实时通讯:“怎么样,在这些尸变的尸体中间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对魏野的问题,站在已经被封闭的义庄中间,拉斯玛教团的年轻死灵法师捏着一柄骸骨小刀,正对着一具不死生物化最严重的尸体进行着解剖。 “……说不上来到底算不算线索啦。”用与文弱外表不负的利落手法切断了僵尸的头颅,古瑞格斯将腰带上挂着的炼金术药水均匀地洒在了僵尸的躯干上,黑色发亮的药水与尸肉的接触点顿时腾起了一股惨绿色的火焰。 “一般说来,骷髅、僵尸这类不死生物都是由负面力量提供的虚假生命力,下层位面活动的恶魔与魔鬼,掌控负面力量的邪神,都很容易做出这种事情。在尸体堆积过多的地方,亡者的怨念累积过度也不是不可能催化出不死生物。但是就自然环境而言,这个时空里超自然因素并不算活跃,尸变的可能性只有千分之一,说不定还要更低,可就我所见,这些不死生物的活跃程度未免太高了吧?” 就在死灵法师将满盛炼金术药水的水晶瓶收起时,那颗被切下的僵尸头颅毫不客气地张开嘴,朝着古瑞格斯的手指咬去。 然而在它的嘴巴触及死灵法师之前,整个头颅就被一根削尖了的紫杉木桩直接钉穿过去。 松开了手里的紫杉木桩,古瑞格斯甩了甩手,感慨道:“要不是这些家伙的样子都是一副标准的老电影里的清朝僵尸模样,我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盲目之眼僧院的公共大墓地。” “单凭佛山镇本地的各处墓地与义庄,当然积攒不了这么深重的负面力量。”端坐在熊背上的仙术士微不可查地一耸肩,看了一眼路旁又一座没资格为北帝出巡接驾的王爷庙,感慨道:“所谓南海祠堂佛山庙,佛山镇民崇神之风实在是天下一绝,佛山二十四铺,每一铺只大庙便有五、六座,土谷祠、路桥神一类小庙更多。而且个个都是香火旺盛。就是观音堂的义庄、万真观的大慈堂,也是每月焰口不断,便有怨气,这样经年累月超度下去,也是丝毫不剩。既然不是佛山镇本地的问题,那就肯定是出在别的地方。说说看,这些僵尸除了一般不死生物的特征外,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如果非要说的话……”死灵法师捏着骸骨小刀,将面前停放的一具具僵尸看过来,最后目光落在了一具四平枪门弟子那饱经折磨的尸体上面。 这具尸体乍看起来,除了全身因为内组织出血而变得通体发乌、浮肿之外,看不出旁的变化,但是与不死生物打惯了交道的古瑞格斯就是觉得,这具尸体似乎太正常了些。 先为自己施加了一个名为“白骨装甲”的死灵防御咒术,古瑞格斯握着骸骨小刀轻轻地走近了这具微微膨大的尸体,毫不犹豫地将刀锋在尸体的胸腔上一划! 随着骸骨小刀落下,随即就见到这具看似毫无异状的死尸猛地睁开了双眼,随即发出了一阵恍若来自地狱的尖啸声! 而在这样的尖啸声里,从它胸腔的破口处,一股浓黑的污血伴随着一股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黑气猛地冲出。 义庄里所有的棺木与死人似乎都感受到了这股黑气的感召,随之疯狂地抖动起来! 只有那些魏野命人贴四下里贴满的九凤破秽符,同时感应到了这股异变之力,朱砂写就的符令霎时透出灿然红光,随后无端燃烧起来。 也就在同时,古瑞格斯抽出了腰间的死灵法师手杖“海蓝梦魇”,毫不留情地施放了一个他最拿手的攻击咒文。 …… ……… 比起运气一直不怎么好的古瑞格斯,也有人奉着魏野的差遣,在英雄楼展现着合格的恶仆派头。 “四平枪门被人屠灭?!” 英雄楼的大堂上,从其貌不扬的矮胖掌柜嘴里传出的这个消息,顿时让满楼的武林人如同炸了锅一般轰然出声。 五虎派一夕覆灭,绿林道邪派高手尽诛,这两件事对这些岭南二三流的门派而言刺激已然够大,而四平枪门差不多就是岭南二流门派里的标杆武功不算顶尖,但还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家业不够大,但是多少还有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资产。 何况四平枪门在“分海枪”吴钧晖手里,一向处世风格就是四平八稳,谁也不肯得罪,名声多少还算不错。这样的门派却是突然被屠灭,好些人不由得就联想到四平枪门昨日匆匆离去,连向道海宗源开山道贺也等不得。 莫不是道海宗源之主深恨四平枪门匆匆而别,扫了他开山大典的面子,所以干脆就痛下杀手? 以道海宗源覆灭五虎派的雷霆手段、霸道作风而言,这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此处,许多人都不由得暗自去摸自己身上带的兵刃。 眼见得英雄楼里气氛陡然一变,放出这个消息的人,却是处变不惊,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脑后拖着一根假辫子,蛤蟆王超装模作样地握着一根又粗又长的金烟锅,砸吧砸吧几口,方才说道:“各位江湖上的好汉、英雄,且不要紧张。五虎派之所以被我家主公剿灭,那是凤天南这老家伙实在是个吃人饭不干人事的老混蛋,灭了他的五虎派,这是顺应天理民心的大好事,诸位到佛山镇上去问一问,不管是乡绅老爷还是街坊邻居,谁不为此事道我家主公一个‘好’字?” 说着,这石蟾精又是一笑:“四平枪门虽然不是什么大派门,但是江湖名望也算是不坏,与我家主公也没有什么交恶之处。何况是在吾派开山的大喜时候,怎么会妄动刀兵,做下这么一件血呼拉拉的事情?诸位也未免将我家主公看得太浅了些。” 石蟾精这里侃侃而谈,四周那些武林大豪只是不信,心中暗道:“那姓魏的道士不动刀兵,甄香璞这个采花贼却是被他直接送进了官府,那下场只怕比直接杀了他还更凄惨些!怎么看你们也不像是个正经武林派门,怎样大犯江湖忌讳的事情,你们都这样直截了当地做了,再杀了四平枪门一门,也不是干不出来。” 蛤蟆王超对着这些江湖人的狐疑目光,把头一点道:“看起来诸位还是心有疑虑,这也难怪,毕竟本派与诸位向来没什么来往,我家主公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字号。不过我道海宗源的话信不过,鼎湖山庄的任庄主诸位总能信得过了吧?任庄主,你说呢?” 坐在蛤蟆王超下首的任天蓬,这时候只是哆哆嗦嗦地端着茶盅,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突然听见蛤蟆王超问话,他手一抖,顿时就将手中茶盅摔落地上。 看着他这副模样,蛤蟆王超就更看他不起,心道:“主公若要降伏些武林人替他奔走,怎么也得挑些胆子大点的,像这个任天蓬一般,畏畏缩缩的模样,却是实在不中用,说到底还得贫僧这蛤蟆大师来撑场面。” 想到此处,蛤蟆王超便露出一派感慨叹惋神气,走上前来拍了拍任天蓬的肩膀道:“任庄主与四平枪门的吴掌门是多少年的好朋友、好兄弟,如今见着好友身遭大难,所以大悲大恸之下,难免有些失常举动。但是任庄主的话,诸位可能信得过了吧?” 说话间,蛤蟆王超已然瞪了任天蓬一眼。 任天蓬挨了这蛤蟆精一记眼刀,方才勉强收了收心神道:“我是随这位王老爷去见了我那吴师兄最后一面,多蒙了道海宗源的魏真人仗义疏财,替吴师兄满门上下备了棺木收殓。如今吴师兄与他门里狄长老的尸身就在英雄楼后面停放。只是吴师兄与狄长老的死因如何,任某见识浅薄,实在认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手法,只好舍了这张脸皮,请各位同道朋友随我一起去见一见吴师兄最后一面。若能为吴师兄找出杀人真凶,那就感激不尽了。” 他这样一篇话说下来,这些武林大豪面子上也实在推不过去,只得纷纷点头道:“任庄主果然义气深重,吴师兄与大家相交多年,我们也理应看一眼他的遗容,送他一送。” 有那些别有怀抱的人物也均道:“道海宗源似也是剑派一流,只要尸身上的伤口是剑伤,便把这罪名都推到他们头上便是。纵然道海宗源在佛山镇上一手遮天,还能堵得了江湖上的风声不成?” 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人人再也没了推脱之处,便纷纷站起身,随着任天蓬去看吴钧晖与狄长老的尸身。 英雄楼后,两具杉木棺材都停放妥当,前面各供了一炉香,一碗白饭,并一条鱼,一个猪头。 有些老成人物见着这样的安排,心中不由微微点头道:“道海宗源倒还算是晓事的,没有全然不讲江湖礼数。” 有些与吴钧晖、狄长老生前交好的,先是恭恭敬敬朝着两人棺材拜了一拜,也有喊“师兄”的、喊“世伯”的,随即便都涌到棺木前面来“瞻仰遗容”。 只是这一眼望去,顿时将不少人吓了个魂飞魄散。 吓瘫了的也有,吓趴了的也有,甚至好几个人直接就狂奔出去,在门外大声呕吐起来。 唯独几个混老了江湖、手下也有好些人命的武林大豪,倒是强自镇定,还能与一旁的蛤蟆王超说几句自己的看法。 “这下毒手的人,必然是个外功已趋绝顶的人物,所用的也必是重锤、独脚铜人一类兵刃,方才一击格杀了吴掌门。” “只是狄长老的颈上伤痕显得十分古怪,不像是刀剑留下的切口那样平滑,倒像是……” “倒像是被十数枚丧门钉同时打入脖颈,硬是将首级给捣下来的!” “这路数,岭南武林实在不曾见过,诡异、诡异得很!” 然而这些人越说,目光就越朝着蛤蟆王超身上瞟要说是武功路数大家不清楚、不明白的,也只有你们这个突然崛起的道海宗源了,不是你们下的黒手,又会是哪个? 这些人心中疑心一起,便更不愿在佛山镇上逗留了道海宗源先灭五虎派,后扫荡绿林邪道中人,如今四平枪门满门上下也是死得蹊跷万分。这么前后推演下来,只要有脑子的人,便晓得佛山镇已经成了个龙潭虎穴,谁还留在这里谁是傻子! 迎着这些武林大豪的狐疑目光,蛤蟆王超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这石蟾精只是将一双肿眼泡将四周这些武林人扫了一眼,却见着人人都要离着自己远着些,不少人的归意甚至都不用掩饰。 看着这一幕,蛤蟆王超只是心中感慨道:“我家主公说,人作死,就会死,果不其然。你们若是信任我家主公,留在佛山镇,说不得日后还有些好处。你们如今却是急着要走,却不知道我家主公现在就想找些诱饵,引着那个下黑手的家伙出来么?这也是你们见事太过肤浅,自寻死路,却怪不得咱们心狠了。” 第543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四) 就在蛤蟆王超与一班武林人耍花枪的当口,紧握着海蓝梦魇的古瑞格斯发出了两个短促的音节:“dol!io!” 随着这两个意义不明却隐含力量的单词,如芋虫般蠕动着的那具尸体猛地发出了皮革被撕裂般的声音,从尸体那扭曲的手臂间,一只白色的骨爪伸了出来,随即如同褪去手套一般将包裹着它的手臂皮肉统统撕扯下来。 不仅仅是一只手臂,两只骨爪如同撕扯破旧的外衣一般,将身上的皮肉一条条地撕扯下来,露出里面惨白色的骷髅,就这么站立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古瑞格斯面前。 这是拉斯玛教团的死灵法师们最擅长的骸骨士兵召唤魔法,与其说是召唤,不如说是基于尸体骸骨重新创造出新的不死生物。 就连依附于这具骸骨士兵的亡灵,也都是经过死灵法师自冥界重新召唤而出的古代战魂,与原本尸体生前所寄居的灵魂不是同一人了。 但是说起来这样的死灵魔法也实在够有碍观瞻的,难怪不论在哪个时空,也不论是哪个派系的死灵法师,大部分都很难收获到什么善意的对待。 随着骸骨士兵的出现,原本闹动不止的义庄骤然安静下来,可古瑞格斯并没有因此而放下心,而是将目光落在了骸骨士兵的额头上。 在本应该无比光洁的头骨额间,一团黑色的微光在闪动着,尝试着将拉斯玛教团的死灵魔法从这具骸骨士兵身上驱赶出去,重新掌握这具不死生物的主导权。 …… ……… 义庄里发生的事情,当然不能让沉浸在祭神之乐中的人们知道。 别的不说,光是一个洋人带着一具骷髅满街乱跑,都足够骇人听闻的。 而身为主导这次北帝出巡的关键人物,魏野的身份也注定了他不能离开迎神队伍,给某些有心人以错误的暗示。 最后只能是仙术士与死灵法师间只能通过冒险者交流频道进行简短的通话与情报交流: “亡灵瘟疫?稍等一下,说到亡灵瘟疫的话,那不应该是浣熊市或者艾泽拉斯之类特定时空的出产吗?” “先生,容我提醒一句,不死生物本身就是一种超自然传染源。不仅仅是丧失病毒和亡灵瘟疫这些比较有名的亡灵传染病,很多种类的不死生物都具有类似的同类转化能力。” 魏野面色不变,依然直视前方,在冒险者交流频道里却是沉吟了片刻:“你是说吸血鬼的初拥仪式?” “吸血鬼算是这类不死生物里的代表,但是除了吸血鬼这种高等不死生物,很多低等的不死生物也具有类似的超自然力量。” “举个例子。” “罗马尼亚的某些村庄中出现过一种叫做‘咀嚼鬼’的不死生物,它们在被埋葬之后,会通过吞食自己身上的寿衣和裹尸布来诅咒自己的族人,让活人们在数周内因为病理不明的疾病死去。而每一个死亡的人,都会变成同样的咀嚼鬼,对自己的家族施下新的诅咒,直到这个家族里的人全部彻底变成咀嚼鬼为止。” “听起来更像是当地人对传染病的恐惧,并且把恐惧转移到了死人身上。” “先生!”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亡灵牵拖活人这种行为模式在各个文明圈里都很常见,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别的情报没有?” “过分活跃的负面能量,而且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负面能量。被这种力量感染的死者,就会朝着食尸鬼之类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不死生物上转化,并且让周围的尸体随之不死生物化,而被这些怪物杀死的生物,也会随之转变为不死生物,甚至丝毫不需要外力的干涉。从这个角度讲” “这是真正的亡灵瘟疫。” 仙术嘀咕了一声,随即一抬手,随着他的动作,两翼的道兵队伍随之停了下来。 走在北帝神轿之后的乡绅们还摸不着头脑,纷纷上前来想要问个究竟,仙术士望了一眼这些头戴银顶大帽子的举人老爷秀才公,倒是面上露出一丝和善笑容:“没什么,只是前面突岐铺镇江龙王庙等庙宇,都不够轩敞,如何能充当北帝祖师行辕?所以请诸位老先生来议一议,应该将北帝祖师迎请在哪里才好?” 听着魏野这般说,早有人将话传给了队伍前面镇江龙王庙的庙祝,这庙祝听了,顿时两腿一软,自己扛着的镇江龙王神轿就这么一下子歪过去,上面的木雕龙王老爷也随之歪倒在街面上。 这一来,慌得众人又是扶人,又是重新请龙王老爷安座,闹了个手忙脚乱。 这庙祝也有四十来岁,怎么看也不是个精明人物,只是抹眼泪诉苦道:“每年北帝爷爷出巡,行辕选在哪处庙里,都是有定例,有规矩的,我们镇江龙王庙为了争这个体面,也没少出银子,怎么这一下子说不去就不去了?” 佛山这些庙宇后面,也都少不了几个乡绅做大施主,也有那与庙祝有几分交情的乡绅陪着小心道:“镇江龙王庙固然是狭小了些,然而今年北帝爷爷出巡的突岐铺行辕,是我们这些乡中老人在大魁堂中议定,也在北帝爷爷神前掷筊问了神意的,真人这时候才否了此议,怕是……” 魏野听着这几个乡绅话里话外那些软钉子,也不去揭穿他们,只是微笑道:“既然诸位老先生说这安排是北帝祖师已同意了的,那魏某又何苦饶舌?诸位老先生还请各回自己班列,依然护送着真武祖师去那镇江龙王庙好了。” 这些乡绅见着魏野服了软,也不肯多话惹恼了他,大家笑一笑,各自回了队伍里。 那一班抬神轿的汉子又喊了一通号子,就要扛着北帝神轿迈步。 然而这一回,不管这些铁作行的汉子如何卖力,北帝神轿却是沉沉地留在原处,丝毫不动! 只有被魏野骑着的李大熊才看得清楚,就在魏野喊停迎神队伍之后,便暗中挽个剑诀,朝着那尊北帝行宫像与神轿上画了两道混元如意法箓。 混元如意法催动之下,这一座北帝行宫像转眼间就重了好几倍,连那红木神轿分量也骤然变沉,光凭着些铁作行的汉子,哪还抬得动丝毫? 那后面的乡绅们看着样子不对,也急了,忙喊道:“扛神轿的力气空了,使不上气力,还有没有人来帮把手?这可是个体面事情!” 随着这些乡绅喊话,不用旁人上前,便有各家的家人一拥而上,扛得扛、抬的抬,直将个北帝神轿围了个水泄不通。 然而他们在这里用力抬轿,魏野端坐在李大熊背上,只是将混元如意法连连催动,顿时又给加重了好些分量。 只见这些人挣得满面通红,却如蜻蜓撼树,神轿兀自不动。 便有老成的乡绅望着老神在在的魏野,彼此对望一眼,都觉得这里面少不得有这位道海宗源之主的手笔。 没奈何,这班乡绅只得选了一个年纪老大,平时又最好讲话的乡绅与顾老夫子一同上前来,向着魏野打了个躬道:“魏仙师,神轿忽地不动,必然是北帝爷爷有什么训示。只是我等肉眼凡胎,不得聆训,实在不知该怎生作,还望仙师开示开示。” 魏野笑了笑,方才下了熊背,向着这尊北帝行宫像拈了香,随即一侧耳,似是个听人讲话的模样,随即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极、很是” 那一班乡绅耐着性子看他演戏,却见魏野过了良久,方才点了点头:“如此,魏某便奉真武祖师之命便是” 说着,魏野一转身向着众人扬起声来:“诸位,真武祖师传谕,前番搜捕五虎派余党虽然大功告成,却仍有妖人隐藏在佛山镇内,如今祖师垂慈,指示妖人下落,请诸位随魏某一同前往,看看这世道,什么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听着魏野在这里假传神谕,一班乡绅耆老都大觉腻味,心中暗道:“不过是你这道人要将凤家满门赶尽杀绝而已,却假装什么神意?不过凤家若还有人流落在外,毕竟也是个心腹大患,我们也只得随你去罢了。” 这样打算着,这些乡绅耆老也只得跟着附和道:“既然北帝爷爷有旨意,我等还有什么可说的,便随着魏仙师去做一个见证罢了。” 他们一边说,魏野已然将剑诀一引,散了两道混元如意法箓。顿时北帝神轿重量恢复如常,那一班铁作行的汉子发了一声喊,随即就抬起神轿,跟着魏野朝前走去。 四周围观的人,听见“北帝爷爷显灵,奉命捉拿妖人”这等话头,一个个都爱贪看热闹,纷纷也跟着神轿朝前走去。 而在另外一面,死灵法师古瑞格斯带着他那个骸骨士兵,连人带骷髅都是包裹得全身上下密不透风,也正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奔。 而骸骨士兵的额头上,那一点负能量的反应,比起之前越发地活跃起来。 …… ……… 山道之上,离开了佛山镇的各路江湖人,却在同时遇见了煞星拦路。 在红眼的女屠夫脚下,岭南武林的有数高手,一个个倒在地上,身躯如山一般堆积起来。 如同撒娇一般的少女嗓音不时响起,柔柔地回荡在每一个还活着的人的耳畔:“什么嘛,这就是这个异世界的战士们的实力?个别家伙,勉勉强强可以算是金牌冒险者的水准,可距离秘银级的差距真是很远啊。而且,这个世界居然没有一个魔法咏唱者,真是可悲!” 随着与这场一面倒的屠戮绝不搭调的笑声响起,短刺朝前突刺,准确无误地刺入对手的额头,随即带出红色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 那如同鬼魅般迅捷无伦的身法,在收割每一条人命的同时,却是准确无误地避开了所有人的拼死反攻。 与其说这是她战斗的本能,还不如说是在炫耀她那超乎在场武林人想象的战斗技巧。 无论是体能还是身手,这都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恶鬼。 转眼之间,山道上的高手便纷纷倒了下去,除了少数几个运气不好的倒霉鬼,大多数人只是失去了战斗能力。 对于红眼的女屠夫而言,这些充其量只能算是饭后小点心的受害者,却是在这个世界中仅有的能带给她愉悦的东西。比起那些脆弱的、撑不住她轻轻一拳的平民,毫无疑问还是这些相对强壮的战士值得她的“关爱”…… 而在那几具没有撑过一招就被击杀的高手尸骸身上,一股淡淡几不可察的黑气正从伤口中散发出来,渐渐侵染到尸体全身。 只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变化,没有一个人关心。 不管是死星照命的武林人,还是正在享受杀戮之宴的红眼女屠夫。 便在此刻,一阵丝竹之音,带着酬神的悠扬调子,飘飘扬扬地从山脚下传来,那种绝对不合时宜的欢脱感,顿时将红眼女屠夫一手造成的地狱景象带上了几分不协调。 “嗯……” 红眼的女屠夫朝着山下望了过去,却只看见一面大纛迎风飘卷,上面是她所不认识的方形文字,但是这些对红眼的女屠夫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而对她而言,经受长期的非人训练,除了武技,她在魔法上也或多或少地有着相应的知识储备。那面大纛下面,属于魔法装备特有的秘法灵光,清晰地映照入她的眼中。 甚至隔得如此遥远,她依然嗅到了那股她沦落到这个异世界以来,朝思暮想的甜美气味尤其是高等魔法咏唱者被短刺贯穿了咽喉之后,所散发出的甜腻而甘美的味道。 “这个世界,原来也是有这样可口的猎物的吗?”赤红色的双眼如猫一般地眯起,红眼的女屠夫尖笑着,猛地抽出了双刺,朝着山道下方直冲过去。 “不知道在哪里的神啊,小克莱感谢你,感谢你为了我准备了这么好的盛宴!” 第544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五) 山道上,红眼的女屠夫如同一道人形的风暴,以在场大部分人都难以想象的惊人速度,朝着她所选中的牺牲品袭杀而来。 李大熊虽然被青葛环禁制,一身法力神通发挥不出几成,然而老辣眼光却是没有变,猛地长吼一声,既是示警,又是戒备。 魏野跨坐在这黑熊精背上,拍了拍他那颗硕大熊首,轻道一声:“你也是曾经与贺兰公那等妖神打生打死过的大妖,怕她怎的?” 说话间,仙术士将手一转,袖囊中丹天流珠旗猛地脱出,落在魏野手中。 随着丹天流珠旗朝下虚划,山道之上猛然腾起一股热浪,赤焰腾腾而起,凝为一道火墙! 凝火化壁,正是五方烈火阵的第一重变化。 烈火为外相,收摄地气化为无形之墙,正是火中生土之意。 哪怕是即将攻入五方烈火阵之前的红眼女屠夫也在同时发觉了这道火墙的怪异之处。 “……火墙与力场墙的重合施法?哎嘿嘿嘿嘿,起码是第三级的魔法咏唱者吗?” 明明口型是说着截然不同的语言,但是却让意思准确无误地传达到了每一个听见她的话语的人耳中。 与此同时,仙术士望着那张特点异常明显、基本无法忘记的脸,点了点头:“果然,邪神脱逃时候造成的次元震动,果然将这些与邪神做交易的异界蠢货弄到这边的世界来了吗?” 无关痛痒地感慨着,仙术士手中丹天流珠旗在胸前一挥,两翼道兵登时奉令,铮铮响声中,火铜法剑纷纷出鞘。 “守在迎神队伍之前,确保这些人不会出事!” 随着仙术士一声令下,道兵们随即列队成一行,拦在了人群与超自然的战圈之间。 这些被魏野强逼着来到此地的乡绅耆老,却是一个个脸色难看得很。大家都是乡试、省试一场场考出来的功名,见识到的大场面也不过是秀才文会、贡院放榜与佛山庙会这等风流太平气象,哪耐烦看这个血腥满眼的厮杀场? 但是大家也都是精明得水晶猴子一般的人物,哪不明白某人强逼着大家来看这场厮杀的用意? 他们这些乡绅不论,底下的佛山镇平头百姓才是重点,这是在提醒大家,可不要将道海宗源视作寻常巫祝道流!这些人手中的法剑,可是实实在在用在厮杀上面的凶器,可不是吓鬼的桃木剑! 随着道兵们退后的人群里,一个手捧玉函的道装少年却是满脸兴奋,他身子也极高大,看着不像是道童,反倒像是哪一家世代将门里出来的子弟。 只是这少年却是被一旁的师兄一手拦住:“孟起,老师处事自有主张,你却不能上去坏了老师的布置!” 被陆衍这么一拦,马超悻悻地一扭头,朝着人群里走去。 魏野便在此刻下了熊背,将陆衍捧着的桃千金一手捞起,随即一挥手:“还愣着干嘛?去把你师弟哄回来,这里的事情,交给你老师我就是!” 桃木法剑入手,仙术士一回头,正见着火墙之上,骤然腾起一团烈焰。 红眼女屠夫手中的那一对短刺之上,猛地爆出了红色的火球,爆裂的火球与火墙的冲撞间,一道身影就这样轻巧地穿过了五方烈火阵的阻隔,猛然突入进来。 “原来是附法武器,倒也不算是穷鬼了。” 仙术士冷笑一声,桃千金铮然出鞘,向着翩然落地的女屠夫缓步走过去。 接近了女屠夫的同时,仙术士能听到女屠夫的身上传来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她那双红色的眼瞳,如同猫在玩弄耗子时候一般眯了起来:“这个打扮,我似乎见过你?干扰了某个祭司召唤仪式的正义先生?” 仙术士在离着女屠夫还有十尺远的地方立定脚步,微微一颌首:“正是魏某!被邪神引发的次元震荡,弄得背井离乡的杀人狂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直接就询问淑女的名字啊,真是个好色的咏唱者大叔。我叫克莱门汀,如你所见,是你这样的正义朋友最讨厌的杀人犯哦,怎么样,要逮捕我吗?” 虽然说话的口气无比轻佻,但是克莱门汀却是用着挑剔的眼神恣意地在魏野的身上打量着:“实力姑且不论,但是大叔你身上的装备还真是豪华啊,你大概是这个世界的魔法协会的会长那个等级的人物吧?本来以为是落到了一个贫瘠的乡下地下,结果却能遇到这样的大人物,小克莱好~感~动~哟~” 至于克莱门汀是感动着什么,魏野也根本不曾会错意。 那种假装出来的少女纯真表情下面,流露出的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那看似色魔一样****着魏野全身的眼光,事实上是在谨慎地分析从何处入手,才能将面前的施法者大卸八块而已。 尽量无视了那种让人作呕的目光,魏野提着桃千金,剑锋微微一斜:“逮捕什么的算不上,魏某至今为止,还没有获取合法的司法权,不过会朝着这个地步努力的。” 回答他的是克莱门汀的一阵轻笑:“那就请在死亡之前多多努力吧,小克莱啊,最喜欢有干劲的大叔了呢!” 刺耳的笑声中,红眼女屠夫的身影骤然加快,猛地向着魏野冲杀过来。 虽然彼此之间都发表着可说是毫无价值的闲话,但是只是一个轻微的破绽便足以 判定生死! 而在魏野的眼中,那一瞬之间似乎发觉对方的身法比之前更快了数倍有余,十尺距离,不过一瞬即到。 仙术士剑锋一转,桃千金猛地朝前一斩! 挟着烈焰的剑锋直劈而下,攻敌之必救,便是克莱门汀这样老练的杀人专家,也不得不将双刺收回,在面上一挡。 桃木法剑与双刺交接间,爆出了绚烂的火花。 “原来是魔法剑吗?可是魔法咏唱者居然兼职着战士职业,而且还距离我这么近,不知死活哦,大叔!” 对克莱门汀的挑衅,仙术士并不回答,只是左袖一扬,霎时流光脱袖而出,狠狠地向着克莱门汀的胸口攒射! 就在同时,红眼女屠夫的口型一变,顿时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这娇小的身躯里腾涌而出,六甲箭的攒射,丝毫不能伤及对方分毫,只是将克莱门汀身上的斗篷撕成了一块块碎布。 “好色的大叔!” 随着红眼女屠夫的娇呼,随风飘散的碎亚麻布中间露出了克莱门汀那紧贴着全身的鳞甲。 说是鳞甲,倒不如说是用各色的铭牌编织成的金属衬衣。 那些铭牌有铜质、银质、金质,也有各类炼金合金与魔法金属所打造的,每一个铭牌上都用某种文字刻着什么东西。 虽然还不认识这种异界的文字,但是魏野从自己救下的那对冒险者搭档彼得与卢克那里见到过类似的东西。 这是异界的冒险者们用来证明自己身份的铭牌。 而面前这个女人,大概是属于那种杀人之后还要将受害者身上的物品取走作为收藏的家伙。 所谓连环作案的快乐犯。 仙术士微微哼了一声:“和一个心理障碍的家伙作战的感觉真不好。” “我也一样哟。” 丝毫不在意斗篷被撕碎的女屠夫咯咯笑着回答道:“和你这种自诩高洁的假惺惺的正义朋友作战,简直让我恶心到要爆炸!不过起码你的实力还是值得我称赞的,虽然作为战士异常地蹩脚,但是如此擅长作战的魔法咏唱者,真是不多见啊。怎么样,要不要加入……” 话音未落,她再度以极快的速度袭向魏野! 这一次,魏野却是没有以桃木法剑格挡,而是身形骤然而退,如风中舞叶,离地数尺。 “飞行魔法?越来越看不透了啊,这个级别的魔法咏唱者,却是如此习惯于近身作战?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教导出了你啊?” “如果说是魏某的师长,那大概算是函授班吧。” 仙术士一耸肩。 “别胡说八道了,虽然你是个很有实力的魔法咏唱者,但是魔法咏唱者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 ……… 而在山道之旁,也有人在围观着这场战斗。 “那女人根本没有拿出真实的实力,她根本是在逗着我们这位雇主玩……” 女武士苏澈一针见血地说。 “可是老魏也根本没有用心跟她打啊。” 何茗自然是站在自己搭档这边的。 “但是我想不明白,如果是这个级别的仙术士全力一击的话,对方不可能有生路的。” 这是死灵法师古瑞格斯。 “因为叔叔自己嘛,他肯定是想把这个少人问津的时空点作为自己的第二个分基地了。” 这是最了解魏野的司马铃。 说着,变成团子猫的少女趴在何茗肩膀上,挥动着小小的、短短的前爪说道:“在叔叔看来,这个时空意外地融合了某个魔法世界的时空碎片,原本的世界法则就会随着这些魔法时空的碎片,而从低武低魔时空朝着更兼容超自然力量的方向发展。对于拥有施法者职阶的星界冒险者而言,还有什么时空比这样的世界更具有长期开发的价值?” 说到这里,团子猫向着北方一仰头:“而且就我这段时间做的调查来看,这个时空的清王朝实在是废物到了极点。当然,被它灭亡的明朝那根本是连废物都称不上。” “因为有武林势力的长期存在,这个时空里的皇权说是皇权不下县都夸张了,说是皇权不下府倒还差不多。一个个武林门派就相当于割据势力。地方官的首要任务就是与武林门派保持良好的关系,否则不要说治理地方了,连哪天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着,司马铃又望了一眼那些早就被这一场大战吓得战战兢兢的乡绅耆老们:“如果按照食物链来划分的话,这些乡绅们只能算是处于食物链的中层,在它们的上层则是武林势力与官府势力彼此角力。而官府除了像雍正朝的李卫那样收买武林高手之外,根本没有更多的法子来管控武林势力。” 说到这里,司马铃叹了一口气:“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武林人基本上可以说是无法无天了,但是同时各个大大小小的门派彼此制约,导致了武林势力错综复杂,无法整合起来。这才是这个时空的改朝换代基本上没有多少武林势力能发挥良性影响的原因。” 说到这里,司马铃努努嘴,望着还在与克莱门汀战得不分胜负的魏野说道:“对我家叔叔而言,如果单单是要对付这个杀人狂魔,不要大意地开动大招轰轰轰就是了。但是这样子的话,他的身份也就从武林人蜕变成了仙人。这两个级别可是不一样哦。” “哪里不一样了?”何茗问。 “社会的惯性!”司马铃给何茗头上来了一记猫拳,随即回答道,“汉末的那个时空,是有鬼神与仙道力量作为暗地里的操盘者存在的。太平道也好,我家阿叔也好,所做的不过是让操盘者走到幕前来。但是在这个时空里是没有这样的社会基础的,叔叔这个半仙是个彻头彻尾的外来者,说到底连武林人都算不上啊喵!” “所以说啦,叔叔如果作为一个武林领袖的话,是可以短时间取得最大的认同,起码不会引起太多的反感。要知道这个时空,也不是没有出现天南段家这样的武林皇帝家族。但是如果叔叔不是作为一个武林领袖,而是作为一个下凡的仙人去做这些事情,那么阻力就会非常大了,起码在那些来自魔法世界的时空碎片彻底融合到这个时空里之前,这样做,就需要强势地压制,起码对现在的叔叔而言是很大的负担,而且对叔叔而言,他还要在意一个东西对他的注意啊。” 何茗觉得在这只猫儿面前,自己就和小学生一个样了,只能继续追问道:“什么东西?” “世界意识啊喵,对于这个低武时空的世界意识而言,叔叔这样的半仙已经是标准的外来入侵者了,如果还敢有什么过线动作,是会被直接踹出去的!” 第545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六) 不论场外的人们如何高谈阔论,但是在魏野这边,却是战况险之又险,稍不留神,便是森罗殿前去又返。 险之又险地,桃千金再度挡住了双刺的奇袭之路,随即剑上赤芒一动,反噬而来,反倒逼得克莱门汀不得不退开去。 以剑术的水平而言,面前的男人只能算是三流,但是魔法与剑的配合无间,却是让他比任何一个魔法咏唱者都更让克莱门汀难以应付。 这种不需要咏唱咒文的魔法瞬发技巧,是克莱门汀故乡的魔法咏唱者所不具备的能力。 尽管只有操纵火焰与飞行魔法两种单调的能力,但是将它们运用在近身战斗中,就足以让一个可说是平庸的剑士有了威胁到自己的可能。 这是在故乡,被评估为一脚踏入英雄的传奇领域,一直以来备受敬畏的女屠夫克莱门汀所无法接受的事情。 而出身自宗教国家特殊部队,冠以“漆黑圣典”之名的最高战力,红眼的女屠夫那些扭曲的矫饰之辞后面,还有着绝对不容冒犯的自傲与虚荣心。 就算如此,克莱门汀也不是无脑的战斗狂人,每一次的退避,她都会无声地吐出一个个单词,借助特有的技巧不断地提升着自己的速度、力量与防御 疾风走破、超回避、能力提升、不落要塞、流水加速。 如果让克莱门汀的同僚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就可以明白,这个一贯把杀戮当成游戏的女人已经进入了最认真的状态。 而在不断地加速袭击对方的过程中,克莱门汀同样也在不停地计算。 计算对方剑术的套路、出剑的习惯还有每一次魔法剑上腾起火焰之后,间隔的时间。 类似于这把魔法剑的武器,克莱门汀身上也不是没有。她的四把短刺中,都储存着更为强大的攻击魔法。 “雷击”与“火球”。 储存着火球术的短刺已经用在了刚才的突入中,但是速度更快、穿透力更强的“雷击”魔法,却是留了下来。 正等待着这个攻击魔法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刻。 不管魔法咏唱者怎样地挥动武器,像个战士一样地进行近战,但是魔法咏唱者相对孱弱的身体,为了魔法亲和度而放弃了防御力的法袍,都是可以轻易突破的弱点。 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 便在此刻,仙术士身形一转,让过了她的又一次突击,随即剑势一转,朝着她的颈部猛然横斩。 就是这个时候! 红眼的女屠夫放弃了用短刺交叉格挡那把魔法剑,而是以她最得意的武技“不落要塞”,猛地强化了自己的防御能力。 仅仅凭着一支短刺就阻挡住了魔法剑的去势! 而另外一支短刺则是毫不犹豫前伸。 仅仅凭短刺本身的长度,根本无法触及对方的身体,但是就在此刻,一道电弧猛地从短刺上窜出! 雷光在瞬间爆出耀目的光芒,使得克莱门汀自己也一时失去了视觉。 不等视网膜重新对色彩的感受,这个红眼的女屠夫已经尖声地笑了起来:“去死吧,白痴的魔法咏唱者,只有我小克莱才是……” 她的话还没有结束,却有一股烧灼感猛地从她的胸口生出,随即,有坚硬的东西穿过了她胸部的脂肪层,穿过了她的胸腔,随即毫不留情地从她的背后刺穿出去。 直到这一刻,她的眼前才出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在对手的左掌中握着一块淡青色的竹片,竹片上罗列着无数错银古字,缓缓地流动不停,而雷击的力量就这么被竹片阻挡在前,不得稍进,只能聚合成一个青白色的光团。 而她已经很难从这个画面中判断出什么,只是猛然朝后一倒,眼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 …… ……… 仙术士冷然望着面前倒下的女屠夫,左手收了青灵符节,方才在对方额上印下一掌。 随着掌心吐力,红眼女屠夫的尸体无力地倒落下去。 然而除了魏野,谁都没有注意到,青灵符节之中多了一抹本不该存在的幽影。 只是魏野不想注意也没有办法,因为在他的眼中,正有一排排的数据流正在疯狂地刷屏: “青灵符节所掌幽台长夜狱中,摄入罪魂一名。” “罪魂姓名:克莱门汀。” “生平:来自某个异世界的宗教王国斯连教国特殊部队,六大圣典之一的漆黑圣典。身为漆黑圣典第三席位的克莱门汀,是斯连教国贵族家庭出身,在斯连教国中被评估为进入英雄领域的传奇暗杀者。然而随着斯连教国的训练,导致心性扭曲的克莱门汀,最终变成了以猎杀魔法师与强大战士取乐的杀人魔。” “克莱门汀掌握着某类以体能换取超自然效果的近身格斗武技。在杀手这个领域,克莱门汀已经拥有无可质疑的二星黄金级力量。” “星界之门数据库对此类武技体系的研究尚处于空白,如果拥有者转让相关的武技知识,将收获丰厚的酬金。” 最后这一段,魏野直接就无视过去,直接还剑归鞘,向着那群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残存武林人走来。 “还跪在地上干什么?还不快点给你们的师长、掌门们收拾遗骸?” …… ……… 佛山镇筹办北帝出巡的迎神赛会这么多年,只有今年的迎神赛会是如此惊心动魄。 五虎派的覆灭、采花大盗自投罗网、出现在镇外山道上的人命大案、当场拒捕被杀的洋夷妖女。 哪一桩哪一件,都注定要成为佛山镇的居民们经久不息的聊天话题。 而随着北帝行宫像终于回到了北帝祖庙,道海宗源的开山大典终于进行到了最后一个环节。 重明山房之中,魏野从马超手中接过玉函,将玉函打开,将那部灵寿青琅祭炼而成的青简丹篇取出安放在法台上。 法台之下,以马超与陆衍为首,道兵们各依其位,纷纷下拜。 魏野端坐法台之上,朗声说道:“今日道海宗源开坛阐教,先明宗旨。太平之道,在乎三才五行之和合,五德始终,非道不行。吾自受《太平清领书》入道,又受文始先生《下元太一真形图》,是知了一人之生死易,了万民之生死难。然而服食芝草、抟炼丹砂、吐纳凝神,不过使得一二人,得长生之小果,是以术名道,不为正宗。” “欲破生死关障,首重善功,以一人之力,忍辱、布施之举,不过化一村、一乡之善,譬如一杯之水,沃火宅之焰,水已尽而火无穷,是故开坛阐教,必先广度贤愚。欲广度贤愚,必先道化兴行,欲使道化兴行,则修道之人,必要内功外功俱为完满。” “何为内功?心地光明者是。” “何为外功?易旧俗,破苛政,使人道大兴者是。” “是故道海宗源立教,便为世人开万世太平,若同意这个宗旨,便在青简丹篇之上留名立誓吧。” 话音一毕,魏野将玉册一展,先将剑诀一引,在青简丹篇的卷首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自魏野以下,陆衍为首的一众弟子、道兵,纷纷在青简丹篇之上引动法力,留下自己的姓名与法力灵引。 从外面看去,这卷玉册依然是光洁如初,但是若有人将神念探入,便能见得一道道纯正道门法力,虚虚勾勒出一个个鲜活无比的人形。 第546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七) 留名立誓已毕,仙术士捧着青简丹篇,向着天地八方依次礼拜下去。 不设笾豆,不献牲牢,不备玉帛,魏野只是将心神凝定,形神皆静,渐入混混冥冥之境。 在仙术士眉心,一道炎流涌出,随即化作一片灼目光焰,延烧至整座法坛,却是不燃一物。 法坛之下,地穴之中,一根根炎凤赤玉柱似是感应到了这股同源炎气,玉柱中的一头头火凤真形,轻轻振翅,发出一阵阵玉箫、铁笛一般的清啸之音。 凤鸣于地。 法坛之上,隐隐能见赤气蒸腾而上,不绝如缕,借仙术士之身为桥,隐隐化为一头凤凰虚像,在地气蒸腾间,直冲上天,贯破云幕。 便在此刻,却有一股雷霆将起的煞威,无端地锁定了魏野。 非是天怒,更不是天谴,而是九天之上潜伏千万载的罡气,首度与地脉阴华之机相勾连。 罡煞气机勾连,魏野首当其冲,他却是依然如山如岳,不为所动。 与此同时,地穴之中三千六百五十颗火玉丹珠同时闪动光芒,不停地吞吸地脉煞气,再借由五方烈火阵转化上升,与九天之上的罡气相吸引。 若有善于望气之人,此刻行法观视,便能见着丹凤翱翔而上于九天,凤鸣之中,从佛山镇起,大夫山、西樵山、天仙岩……道道山势来龙隐隐俯首以应,山川秀气随地脉涌入佛山镇中,正成鸣凤伏龙之势,汇聚八方地气,催生灵穴长成。 地脉来龙,聚气成穴,非千万年不得成,然而魏野今日引天罡地煞二气化合一处,却是借这方天地对异界时空碎片的反应,借造化之权柄,为己所用。 仙术士手中的青简丹篇,恰在此时放出一片毫光,气机相感,引动坛下所有道海宗源弟子,同时催发全身法力,同源而出的道门真气登时共鸣。 法坛之下,赤气炎炎。 法坛之上,炎炎赤气。 一股纯然燥意化为滚滚热浪,以离火之气熔炼天罡地煞为一炉,更催发鸣凤伏龙之势,迫使四方山川灵机加速向着法坛之上汇流。 此刻,魏野已经遍叩八方天地,身不再动,形不再动,却似中岳峻极于天,四方山灵,大夫山若读书守礼君子,西樵山如隐逸出世高人,天仙岩如卧参梦禅瞿昙,峰叠叠而揽翠,嶂层层而毓秀,似近似远,实耶幻耶,并朝嵩阳,称臣俯首。 山灵朝于嵩岳,魏野袖中脱出一枚宝印,通体浑黄,玉光灿然,印文玄妙不可轻识,自有黄霞赤霓结成瑞云,承托于下,安镇法坛,总制地气。 正是五城玄器之一的玄灵宝印,受山灵来朝感应,顿时激发了这枚宝印“上应镇星,下制中岳”之能,收摄四方地气,不断巩固地下灵穴。 然而群山来朝,地龙聚气,仅具雏形的地下灵穴却如五漏之身,地气来而复去,不得占润丝毫。 不需魏野招呼,陆衍猛地向着法坛一拜,安镇坛上的丹天流珠旗随即脱出,猛地落在他的掌心。 神兽血裔之力随即发动,丹天流珠旗展动间,五方烈火阵图虚虚浮现而出,火德居南方为主,入中央,生戊土,转西方,催庚金,化正北,成壬水,导还东方,复生甲木,最终重入南方,再催火势,铸冶灵穴之形。 洞阳离火之气为触媒,导九天之罡、引地脉之煞,两相化合,更促使那初具雏形的地下灵穴顿时有了稳固不动之势。 最后,仿佛地穴中如埙、如籁,吐涌罡煞,更带出粤省来龙凝聚千万年的山川秀气蒸腾而上,地下湖时空门四周,原本还抗拒着此方天地的异界碎片,再也经不起这等造化陶铸之能,终于融合于地脉之中,彻底将灵穴点成! 灵穴初成,山川秀气混合罡煞之机,却是化为一片阳和之气,四散而出,笼罩了整个佛山镇。 冥冥中,似有气机相感而来,随着与这片阳和之气一触,随即化为一股喜乐之意,与承托着玄灵宝印的那朵瑞云凝于一处,笼盖于重明山房之上,并不散去。 魏野仰头望去,但见这片瑞云形如芝盖,隐有黄赤霞采流泛,心知大功告成,随即将手中玉册收入玉函之中,珍而重之地安在法坛之上。 方才那道气机,便是魏野借一点留在地下湖的异时空碎片作为最后的素材,彻底将灵穴点成,此方天地法则与异界时空碎片第一次彻底融合后的反应。 毕竟这个时空中虽然有着诸如玄铁、涤烦香桃一类奇金灵药,然而以能级而论,却不足以让天地自然生出微缈天心,直接对外来者降下风灾雷劫。 然而随着魏野点化灵穴,勾连天罡地煞之气,反馈于这方天地之中,正如混沌开窍,盘古惊梦,引动了这一场绝无仅有的天象异变。 此刻,重明山房已成灵机充沛的一片福地,纵然比不上那等散仙洞府,却也是修真固寿之地。莫说是五岳名山,五岳之外,诸如号为玄岳的武当山、天帝下都的昆仑山,乃至葱岭天山、关外长白之流,便有山势天然养成灵枢吉壤,也不能与重明山房这尽收梅岭来龙,吐纳古粤灵秀的福地媲美。 …… ……… 北帝出巡的大日子虽然已过,然而那等豪富与花样,虽然在广州城里的贵人看来还颇显得村俗,但也勉强算是值得一观了。 至于道海宗源开坛阐教,虽然几乎没有什么排场,但是风头却比谁出得都多。 茶棚酒楼,但凡有闲人高坐之处,便在谈论“蛮女大闹佛山镇”、“北帝显灵救灾劫”这些新闻,事情也越传越是鼻子不对眉毛,多出无数添油加醋的地方 “不是我扯谎唬你们,那一天我随着街坊一道烧香,便见着北帝爷爷真身就立在云里,披散着头发,黑袍金甲,向着魏仙师道:‘卿家奉命下凡,保佑佛山百姓平安,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然而珠江底下有个红头猪婆龙,一心伤生作孽害人,此刻已修成个女身,便在佛山外面剪径。卿家便领了朕的剑去,替人间了结了这个祸害。’” 说故事的人一脸的兴高采烈,听故事的人还不时地补充上几句:“魏仙家领着大家走到山道上,一瞧可是不得了,横七竖八的都是精壮后生,一个红毛番婆子就趴在尸首上吸人血。魏仙师取过一柄仙剑,叫一声‘着’,那剑光一闪,就把这红毛番婆子斩成了两段……” 这样神神鬼鬼的故事,本来就极对人们脾胃。一开始还只是闲人们吹牛扯淡,慢慢的便换了些走码头说书唱曲的艺人在一旁打听。有那略通一点文墨的,还借了纸笔涂抹上几句,预备留作话本,传给徒子徒孙使用。 也有人见着原先凤府地界上面,连着几日里浮着一片霞光泛彩的轻云,不论昼夜,总也不散,入夜之后,更是映月生辉,夜半反倒映照得比十五月圆之夜更光亮数分。有那屡试不第的冬烘先生,便在书肆里翻检出几部《五行志》、《符瑞志》出来,乱哄哄地嚷着这是“圣君在位瑞云出,大清万年庆升平”的盛世祥瑞,一股脑地涌到李大同知那里去撺掇着李大同知上表奏告佛山镇出了祥瑞,也好分润自家一点功劳。 李瑞麟哪里不知道,这重明山房上的庆云,与紫禁城里那位老佛爷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何况别处府县上奏“庆云五色”,那都是如昙花一现,只要奏报之前找上一群人串好证词,便万事大吉。但是重明山房上面这片庆云数日不散,万一给人联想到什么“天子气自成五彩”,不是反倒招惹是非? 思前想后,李瑞麟只能打发家人发了札子给本地教谕,叫他将这些不安分守己的好事士子管束起来。然而一事未毕,一事又起,佛山镇外那一场好杀,岭南武林固然是元气大伤,但是各门各派打发门人弟子前来迎灵的队伍也是络绎不绝,李大同知固然是万事撒手不管,却苦了顾老夫子,对这些好勇斗狠的江湖人是提防不已,嘴里上火,两腮通红,只得每天里将大青果药丸当饭吃。 于是随着一家家来认尸的武林派门、江湖大豪、女侠夫人,热孝而来,扶灵而去,兼之奔丧吊孝的一波波江湖客,佛山镇上依然热闹滚滚。 江湖人多了,对于如今风头正劲的道海宗源之主便是另外一种审视的目光,少了几分怪力乱神的敬畏,多了几分武林人“走进科学”的“理性分析”: “仙法?那竹冠子不过是玩火罢了,预先准备好硝石、硫磺、石脂水一类引火之物,什么火墙火箭,谁都能玩出花来!姓魏的不过在火器上更下功夫,比起小祝融曹猛那等人更高明罢了!” “比起火器,倒是这剑法有点意思,示众的红毛番婆子尸首我也去看过了,伤口焦黑,不带血迹。肯定剑上也是用了引火之物,这样杀人,血不沾锋,倒是可以起一个血不染的诨名了。” 于是让魏野始料不及的,竹冠子、血不染,这两个江湖外号反倒比道海宗源的名头传播得更快更广些。 第547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八) 在重明山房之外,人们似有意似无意地投射去敬畏、怀疑兼而有之的目光,也有些武林人为了江湖礼数,不得不上门拜会。 道海宗源对于这等人,倒也不曾给他们吃什么闭门羹,不过是由掌门大弟子陆衍作陪,清茶一盏相待。若有上门打秋风的,不论来人身份高低,一律将出五两一封的银子为礼,不增不减,一视同仁。 凤天南尚在时候,五虎派刻意笼络武林群豪、绿林邪道,对大人物固然是曲意逢迎,但对寻常江湖人便没有什么礼数好讲。 如今换了道海宗源把持佛山码头,却是换了这么一副不卑不亢、不求于人的态度,其中却多了一股客套疏远味道。 大凡武林门派,莫不打着广交同道、帮衬声势的主意,越是根基浅薄的小门小派,越是在这等事上用心,脸面架子一概都是收在裤裆里的。只有那等传承数百载的名门大派,方才更看重声威体面。 道海宗源开山,却是这样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却是让这些江湖人心中大不以为然,然而人人慑于道海宗源扫灭岭南邪道的声威,也只敢腹诽几句,而不敢真的上门踢场子。 至于那位在江湖人口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血不染”、“竹冠子”,却是自从开山大典之后就深居简出起来,少与人交接往还。只有重明山房中遣出门下弟子,分作日夜两班,巡哨佛山地界,不管是商铺里缺斤短两,还是地方上聚赌抽头,一概都插手过问,至于江湖中下九流的扒手、乞丐一类角色,更是平空消失了好些个。 比起之前五虎派的坐地分赃、包揽码头,又是别一种的作派。 只有一点却是没变,那就是佛山地界不管转了几手,话事的是五虎派还是道海宗源,依然容不得旁人乱伸手。 此时,被外面越传越离谱的魏野,浑不知自己多了一个“竹冠子”的诨号,道号不似道号,诨名不像诨名,只是歪坐在一方石榻上,握着手中的青灵符节仔细端详。 五城玄器之中,暗合《云雷天狱五城奥旨》,五器正应五狱,有化生五方雷城天狱之妙。但是魏野怎样都没想到,青灵符节就这么大喇喇地拘了一头罪魂进来。 不用严刑逼供,拘魂时候竹简式终端便联通了青灵符节,把“克莱门汀”生前的那点情报检索了个七七八八,连小时候尿床这等事都没有放过。 只有那套带着超自然力量运作痕迹的武技体系,究竟是如何运作,又是如何训练学习,魏野终究还是没有谱。 这些天里想来想去,仙术士最后还是琢磨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扫描不到什么关键处,那么直接把这头罪魂放出在雷城天狱之中,再慢慢压榨逼供起来,不就结了? 若是如下元太渊宫中那样,五城玄器为枢纽,直接构筑出五方雷城天狱,耗能之巨,足可以生生抽干了刚刚才点成的灵穴。然而以雷城天狱为范本,将五方烈火阵稍稍改动一下,使其有拘禁幽魂之能,倒也不算什么难事。 数日里魏野足不出户,便是在细细修改五方烈火阵图的这个变式,到了今日,总算是有了些成果。 重明山房的演武场地面之上,外设朱幡星旗,内排莲灯纸符,隐隐排下了五方烈火阵的新变式,魏野盘膝坐在高背云床之上,向着面前的那对异界冒险者搭档一点头。 “彼得与卢克洛特是吧,很抱歉,之前魏某一直忙于杂务,对于两位慢待了。另外,没能救下两位的朋友,此事魏某深表歉意。” “不,能够蒙您的援手,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作为原小队的队长,彼得。莫克还是以很拘束而僵硬的模样站在魏野面前,将手抚上左胸致意。 面对着魏野这样一位“实力超凡”的“异界大魔法师”,仅仅是银牌冒险者的彼得这种可说是本能的畏惧反应,让魏野微微叹了一口气。 “那么别的话也不多说了,魏某有些问题想要问一问,这也算是魏某的一点好奇心吧。毕竟,好奇心可是人们汲取学问的动力。” “是,明白,您请说!” “异界的语言自然也是自成体系的,看两位的口型发音,也应该与本地不同。但是两位初来乍到,却是极快地适应了本地话,甚至连魏某都听不大懂的潮州话、汕头话都是得心应手,这是什么原因?” “这个啊,是因为我们的老家特产的一种块根,用它磨成粉做成的食物,吃下去就很容易听懂不同的语言了。不光是我们人类啊,兽人语、巨魔语甚至龙语都是一样的,很方便对吧?” 游击兵卢克洛特倒是将手臂搭在自家队长的肩上,很自来熟地凑了过来,接过了这个话题。 “……听上去简直就是翻译魔芋嘛。” 仙术士咕哝了一句,随即将这个话题略过不问,随即看向了彼得与卢克洛特:“那么魏某就说说第二件事情吧,想来本地人口中盛传的杀人女魔头的事情两位也听到了。只是凶手砍头示众的那张脸,终究不大好辨认了,魏某便问一句,两位对于那个差点葬送了各位未来的凶手,还有兴趣没有?” 随着仙术士这个问题,演武场上光线骤然黯淡下去。 像是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吸下去一般,地面上浮出了一道道暗红色的符文,散发出血色光芒,如开裂的地层间隙里缓缓流淌着的岩浆。 一个生着橘色短发,双眼如石榴石一般散发出慑人红光的娇小女子,半裹着斗篷,露出身上那一件用冒险者铭牌编织成的鳞甲,双手握着短刺,突兀地出现在了彼得。莫克与卢克洛特的面前。 魏野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彼得。莫克的耳畔:“如何?被献祭给邪神的战友、远离了故土的迷惘未来、只剩下两个人彼此支撑的异界生活,很恼火吧?满心痛恨吧?看看这个施虐狂晚期的女杀手,是不是那个将你们推到这个田地的罪魁祸首?不要大意地上吧!” 第548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九) 在漆黑圣典实力高踞第三席的性格缺陷者,隐身黑暗中的大人物都无比畏惧的人形恶魔,所过之处尸横遍野的女屠夫…… 顶着诸如此类病态而疯狂的头衔,克莱门汀醒了过来。 身躯被炽热的宽刃剑贯穿了的烧灼感,仍然清晰地留在神经末梢,然而身躯却像是缺乏实感一般,全然没有重伤后的痕迹。 她低下头,试探地伸展着双手,肌体与骨骼似乎一切正常,甚至连续使用武技后带来的身体负荷,也恢复到了精力充沛的最优状态。 然而在她的面前,只有一片焦热的熔岩盆地,黑色的岩石向着四面八方开裂着,露出了其中红艳如血的岩浆。 身为一个自认踏入英雄领域的暗杀专家,克莱门汀对于自己身体的掌握已经到了精密如魔法感知的地步。被燃烧着火焰的长剑贯穿,瞬间来临的死亡,都绝对不是幻术造成的暗示。那么就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说明,自己确实是死去了,但是却被人以极为强大的复活魔法重新复活了。 之所以说是极为强大的复活魔法,是因为就克莱门汀所知,哪怕是高阶的神官所施行的复活魔法,也会由于生命力的重新灌入而产生流失现象,导致受术者的体力与精神力受到一定程度的劣化。但是自己的身躯中却像是有无穷的生命力涌出来一般,精神上也不像是遭受过什么永久性的创伤。能够达成这样的复活效果,只有借助上位的秘宝配合高阶神官进行的魔法仪式,才能够做到。 在这个几乎不存在多少魔法咏唱者的乡下地方,有实力使用第三阶的复活魔法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个人才对。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杀死了自己,又使用极大代价的复活魔法将自己复活? 而面前所见的这一片熔岩盆地,也很明显地不像是自然界的造物,昏暗的天空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混沌一片的黑色天幕,反倒像是在古代神话里,居住着古代龙与魔神的诡异地方。 这是几乎超出克莱门汀所掌握的魔法知识的世界。 “什么啊,这是给我准备的牢房吗?难道你就要把这么可爱的少女关在这种看不见太阳的地方,真是性格何等扭曲的大魔法师啊?” 依然说着轻佻而挑动男人火气的话语,然而比起过去一贯的游刃有余,克莱门汀的声线里带上了一点点戒备 虽然大部分的魔法师都只是一些投掷火花与电光的肉脚,但是一旦突破了第三阶魔法的限制,进入了英雄领域的魔法咏唱者,便有了同阶战士所难以匹敌的力量。 毫无疑问的,曾经杀死了她,又复活了她的这个男人,就是这种万里挑一的强者。 一种久违了的面临大敌的战栗感,从克莱门汀的脊柱上升起,让她不由自主地抽出了自己的那一对魔法剑。 这种特地改造成锥形的破甲剑确实很像是峨嵋刺,尖锐如针的剑身放弃了挥砍的功能,但是却大大强化了突刺的伤害力。简洁、有效、一击必杀。 但是这种暗杀者专用的武器,在不能接触到施法者的时候,也只能算是精巧的玩具而已。 “啊啊啊!!那个挥舞着沉重魔法剑的可笑魔法师,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 伴随着略显焦躁的话语,两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虽然是她只匆匆见过一面,几乎很快就要遗忘到脑海深处的冒险者,但是不同于这个乡下地方那些可笑的秃顶平民与黑发的魔法师,那带着鲜明特色的轻甲与金黄色短发,还是让克莱门汀的记忆力飞快地回想起来。 “是那些银牌的小人物嘛,你们居然很好命地没有死在召唤仪式上面,正好,我正好想要热一热身呢!” …… ……… 仙术士盘膝坐在高背云床上,端着茶杯目送着彼得与卢克洛特踏入了法阵之中。 还不等魏野将一口茶水咽下,面前法阵之中朱幡轻摇,莲灯影重,两道人影就这么直接跌了出来。 “支撑了一分十五秒,然后被boss一波带走。” 把秒表丢回袖囊里,仙术士一耸肩,放下茶杯,向下虚虚一扶,一股无形之力顿时生出,将彼得和卢克洛特扶了起来。 “先坐,先坐。”魏野袖子一拂,便有两个蒲团猛地从地上弹起,像是伸出了看不见的双脚一般,欢快地跳到了一脸狼狈的彼得和卢克洛特面前。 看着两个年轻的异界战士有点拘束地在蒲团上盘膝坐下,仙术士交叉着双手托住下巴,很感兴趣地问道:“第二次对上被称为‘英雄’级别的战士,感觉怎么样啊?” 彼得和卢克洛特对望一眼,最后还是一贯扮演着防卫者与攻击主力的彼得开了口:“……很强。” 然而盘膝坐在高背云床上的仙术士对这个答案只是哼了一声,然后低下头来将目光放到与两个年轻人平行的角度 “只一个‘很强’就完事啦?那个虐杀狂晚期的红眼病太妹,挥动穿甲剑的力度有多大?移动起来的速度达到了一秒几米?在击败你们的时候用了什么档次的武技?连这些最基本的情报都不能掌握,单单地告诉我‘对方很强’?是啊,当然是很强了,要论实力的差距,彼得。莫克与卢克洛特加起来,也够不到克莱门汀的膝盖,但是这不是你们面对这样重要的学习机会却不思进取的理由!” 说到这里,仙术士猛地直起背,从云床上一跳而下,蹲在两个年轻人的面前,搭住了两人的肩膀。 “说起来呢,大家萍水相逢,魏某日行一善把你们捞回来,但是你们两个帮魏某打了这么多天白工,也算是两清了。此后无非是大家各走各路,算是交了一个点头朋友。” 不由分说地将手臂一收,魏野一只胳膊挟着彼得,一只胳膊挟着卢克洛特,一边摇晃一边说道:“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你们啊,只有一点好,一听到哪里有风吹草动,什么埋藏着遗失宝藏的古代迷宫啦,巨额悬赏的落单大盗啦,甚至指名出任务保护系出名门的小少爷啦你们啊,跑得比谁都快!” 被魏野晃得身子歪歪倒倒,彼得还是尽力地辩解道:“但是对我们这样的银牌冒险者来说,如果不跑快一点,任务也好,别的也好,都会被抢走的……” “但是照我说啊,你们两个还是要提高自己的水平,眼光、见识、学问,都得非常熟悉起来,毕竟还是tooyoung但是,魏某身为道海宗源之主,作为一个年长者,有这个必要告诉你们一点人生的经验。” “唔,阁下,快松手,我好像不能吸气了!” “不是还能说话嘛?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两个,对于战士而言,判断战斗力的指标也不过是这四样优良的武器装备、高明的战斗技术、过人的身体素质还有老练的眼光和意识!如果你们哪一天真正脱胎换骨,成了真正的骑士与战士长,你们会感谢魏某今天不厌其烦给你们开的这个小灶。所以现在,算我再得罪你们一下,去吧!” 说着,魏野猛地松开双臂钳制,双掌虚虚一推,来不及反应的彼得。莫克与卢克洛特直接就从蒲团上飞了出去,再度落入法阵之中。 而始作俑者的仙术士只是拍了拍手,喃喃嘀咕了一句:“才失败一次就打退堂鼓了?naivenaive(天真)!” 第549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二十) 克莱门汀在微微地喘息着,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因为焦躁。 毕竟,不管是谁,哪怕是克莱门汀这样以杀戮与拷打为乐的虐杀狂,眼睁睁地看着本应该死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发起挑战,耐性也好,理智也好,也都会渐渐地消磨干净。 身为英雄级的暗杀者,克莱门汀不论是身体素质,还是记忆力、观察力,都远远高于一般人。然而这些足以让她自傲的本钱,现在全部变成了她的负担。 那两张只能算是端正的脸庞,寒酸的半旧护甲,没有附魔的武器,只能以平庸来形容的身手,甚至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都被牢牢地嵌入了记忆之中。 但是对手依然不断地出现,不管“杀死”他们多少次,依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让她不由得心浮气躁。 对于一个不断寻找猎物、用花样繁多的酷刑折磨受害者的虐杀狂而言,到底有哪一样惩罚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肯定不是死亡,哪怕被怪物抱在怀里,被怪力挤压胸腔和腹腔,肠子与脏器缓缓地从变形的嘴里挤出来,这样非人道的死刑,也只能算是大慈大悲了。 至于佛门所谓无间地狱,刀山剑树,八寒八热,铁兽牛鬼,种种酷刑,更是等而下之。 克莱门汀没有读过奥林匹斯山上诸神们的风流韵事,也没有听说过将永恒的生命都用在朝山顶推动一块石头的西绪弗斯。 但是用不着永生那么久远的时间,只是变着花样“杀死”了两个银牌冒险者一百二十三次,克莱门汀便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种西绪弗斯式的痛苦。 而比起她来,连续刷新了克莱门汀受害者死亡花式记录的彼得。莫克与卢克洛特,也同样地在仙术士面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地狱式训练”。 “一分十五秒半,这是目前最好的记录。两位大概觉得这算是有点进步了?才怪!实战训练到此结束,自己回去想想清楚,对手到底强在什么地方,自己到底弱在什么地方,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来这里训练下午是道海宗源弟子体能训练时间,你们俩也一起去,记得给你们的阿茗教官说一声,你们两个是我特批加入的。” 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冒险者丢给何茗,这对一直闲得发慌的太平道第一斗将而言反倒是多了两个难得的陪练。 魏野一手带出来的道兵,自然是一手六甲箭,一手洞阳剑祝的魏氏战斗风格,终究不及拳拳到肉的真正武斗派那么狂放有劲。因此上,两个货真价实的战士要加入体能训练,何茗就差举双手双脚赞成了。 道海宗源的地狱式训练刚刚展开,一派热火朝天模样,但是佛山镇上却有一股冷意微微从那些高门大户间渗透出来。 梁冠廷是本地乡绅里格外德高望重的一位,乾隆三年的举人底子,在佛山镇上,无论是耆老还是新锐,只要是士林中人,便得称他一声前辈。 这位梁举人也一向以自己身份为傲,除了几个科举正途出身的乡绅,轻易不与旁人往来。便是凤天南往日里那样作威作福,对梁老举人这样自命清高的人物,也只是敬而远之。 今日梁宅里大门、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只有几个素来与梁冠廷亲厚的秀才,与这位士林前辈在后园中坐着说话。却连一个添茶送水的家人也不许近前,声音也都压得极低。 “道海宗源如此处事,实在是太过霸道了一些。前街李家与观音桥黄家争吵,不过是为了一桩婚约而已,却与这些道人有什么相干?却是强自出头,非要黄家退了彩礼不可。这样事,现放着祠堂、族老与官府,也该是我们这些读圣贤书的君子评理,怎么却由着几个道士乱说乱道?” “子庵兄说的很是,便是五虎派当初,也不过是收些份例钱,哪里管这许多?这道海宗源却是霸道,不论大小事情,只要遇见了,便要过问。彩阳铺前捉到了两个小扒手,叫大家打一顿消气也就是了,偏偏又被这些道人拦住,非要带走说是感化起来这若是告到官府,也可定他们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了!” 说起来这些时日里的所见所闻,便有一个做过好些年师爷的老秀才拍着大腿叹道:“道海宗源这样行事,却不是寻常江湖门派的行径,仔细看起来,倒是汉末的张鲁,立二十四治,遣祭酒,派鬼卒,地地道道的米贼家风了!说起来,这道海宗源上下,也是白莲教一路人物,偏偏李同知甚是崇信这班妖人,本地的耆老也不知怎的,对这等妖言惑众之辈,只是一味优容,实在是令人齿冷。” 有这几人带头,一班读多了《朱子大全》的秀才便一个个痛心疾首,向着梁举人揭发道海宗源如何“鱼肉乡里”、如何“有辱斯文”的罪行起来。 梁举人耐着性子等着这班人一条条数黄道黑地说了半晌,方才捻一捻胡子,点头道:“诸位有心为桑梓出力,自然是件好事。只是当日凤天南盘踞本地之时,诸君为何不鸣鼓而攻之?” 这一句问话一出,登时让这班秀才面上都有些撑不下去。只有那个做过师爷的老秀才微微笑道:“梁翁,此话有些过了。那凤天南虽然行事不法,可也是武举出身,总算我辈衣冠中人,岂能与这班行米贼之事的羽流相提并论?以我愚见,凤天南虽然行事残狠,但总还算是颇知礼义,总有回头一日。但是似道海宗源这般,对我辈绅衿视若无物,却是比起凤天南万万不如了。所以我辈能容得一个凤天南,却是万万容不得一个道海宗源的。” 听着这老秀才答话,梁冠廷拊掌颌首道:“诚哉斯论!然而此辈虎兕也,非大智大勇不能伏之,敢问今日座中,可有降狮之勇,伏虎之智?” 这句话一出,顿时一班秀才都没了下文,只有那老秀才笑道:“我等非卞庄子,安有刺虎之能?不过以在下看来,与其以身搏虎,不若驱虎吞龙,不消我等一丝一毫之力,便叫这道海宗源一众道士死无葬身之地!” 第550章 .熊轼长驱非雀噪 自从五虎派覆灭,凤府举人第变成了道海宗源的重明山房,昔日里车马往来的门庭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落下去。 不要说过去依附五虎派的一班食客与篾片相公,死的死,逃的逃,就是凤府中的仆佣丫鬟,也没有留下一个,一概将卖身文契发下去,任他们自己出去谋生。虽然岭南武林中人上门叙交情、打秋风的人来得不少,然而面对着陆衍那一张冷面,这交情能不能攀得上去,也就不问可知了。 至于本地的乡绅们,面子上虽然对某位仙术士可说是毕恭毕敬,左一个仙师,右一个真人,喊得分外恭敬,然而大家却是有志一同,绝足不到重明山房来拜访。 虽然时不时有一些善男信女,见着重明山房上空那一片经风雨晦暝却总也不散的彩云,便认作是神仙灵应,偷偷拿了香烛,在重明山房外偷偷祝告。可是在这等事上,仙术士却是丝毫没有什么亲民观念,直接就让顾老夫子安排了几个衙役快手,每天里别的事一概不做,只是绕着重明山房巡逻。 自然,仙术士手里把着五虎派历年囤积的这么一大注浮财,在这等小事上也不会勒掯什么,巡逻的捕快按月分帐,每人起码也能落下八两多的细丝银子。钱是没有吃完原告吃被告的时候捞得多,可是胜在清闲还管饭。 这等美差,倒是让佛山镇的皂隶捕快们好一阵竞争,其间种种阴微琐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重明山房一处偏院里,扒手小癞子与自己的小兄弟被一个道兵如捉小鸡一般地一手一个拎着,直接送到了一个青石板砌成的小池子前面。 那池子边上,只有一个矮矮胖胖的阔嘴和尚翘着脚坐着,手里拿着一把剃头刀,正在一块绷紧的牛皮上来回刮磨。 那阔嘴和尚朝这边望了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主公打发我来剃头,结果就这么两只小鬼?” 那道兵也是魏野自张掖起家的老底子,笑着答道:“除了这些小鬼,那些积年偷鸡摸狗的货色,哪有感化的余地?这些日子里,跑来佛山镇讨生活的扒手,被我们消毒了多少,便是丐帮的广州舵主,不也被周家兄弟领命斩了?只是主公所谋向来远大,一时间没有心情理会这些鸡鸣狗盗之辈罢了。” 蛤蟆王超听了,只是哼哼一笑:“虽然诸位事务繁多,可如今贫僧也是英雄楼的王大掌柜,事情实在不少,这样小事,兄弟几个随随便便地将这两个小子的辫子割了,再洗一洗也就是了,何必非得贫僧出这个力气?” 这里蛤蟆王超刺刺不休,小癞子看着这个大嘴胖和尚,心中只是叫道:“坏了,莫不是这些牛鼻子要将我卖给这肥秃驴当小和尚?看着这肥秃驴这富态,倒不怕饿杀,只是他若是半夜要拿小爷出火,怕压都压死人了……” 正想前想后间,却见那胖和尚走过来,一手扯着自己的小辫子,直截了当地就是飕飕几刀,那稀疏疏的头发就落了一地,只有那胖和尚兀自抱怨不停:“虱子、跳蚤、疤癞头,真是腌臜龌龊,得亏主公心肠好,还给你们这些小坏种赐了灵药,要让和尚我说,倒不如啯地一口吞了,反倒干净!” 这和尚骂些什么,小癞子丝毫想不明白,只见那矮胖和尚从袖中摸出一个黄玉小瓶,将里面深褐色的油膏倾了出来。那玉瓶看着不过指肚大,可是倾出的油膏却是绵绵不绝,转眼就将小癞子两个淋成了两个黑泥人。 油膏沾着皮肤,顿时生出一股刺疼麻痒兼而有之的感觉,小癞子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去挠抓,蛤蟆王超也不和他们两个小扒手废话,只将僧袖一挥,便有一股大力生出,将两个人直挺挺地推进了水池里。 由着那两个小扒手在水里拼命挠着全身上下,一层层地搓出老泥,蛤蟆王超却是一脸正色地对面前这道兵说道:“自从那普祥道人落网之后,司马娘子去了观音山玉皇观,一来替主公打个前站,看看那地方能不能立起一处道海宗源的下院,二来那婬贼在玉皇观里留了多少女子,该怎么处置,主公也好,诸位也罢,总要避嫌。便是立为下院,大抵也是以女冠为主,这个不消说了。但是佛山镇这里怎么也是主公亲自点了灵穴的开坛阐教之地,有些事情,不消主公吩咐,我等便该替主公预先准备起来你轮班巡街的时候,可听到什么不一样的风声?” …… ……… “风声?自然是有风声的,这老实说起来都不算是风声,简直就差上门请愿了。” 仙术士立在法阵旁边,目光穿过重重摇动的朱幡,注视着法阵中央正再度挑战克莱门汀的冒险者们,头也不回地道: “五天前,几个秀才便在不同地方传起小话来,说什么‘魏真人既然立了门派,又接了大将军福公的帖子,便应该早些率队北上京师,争个名头,取个皇封回来。’” “三天前,梁举人家里办起了文会,把佛山镇的小秀才、老秀才、不小不老秀才一股脑地聚集起来,却是正经八股文章一篇不作,反倒大谈起道海宗源进京朝觐,乃是造福桑梓的大好事。” “今日便是同知衙门的顾老夫子,也开始敲边鼓,话里话外都只一句话:魏大仙师,你什么时候北上京师?” 说到这里,魏野哼笑一声,将手中一封书信猛地朝地下一掼:“福康安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在八月举行,这才五月不到,他们就急切成这个样子?亏得苏姑娘与小古藏身暗处,截下来梁举人的这封书信,倒是叫魏某大开眼界。” 何茗只是全神贯注地替彼得与卢克洛特加油,根本没有注意仙术士在说什么,只有随侍在魏野身侧的陆衍,将那封信拣起,草草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却是列了魏野二十条大罪,不但魏野是罪不容诛的祸首,便是李大同知也没有落下什么好话,只是那收信人的名字却是不清不楚,只有“瑶峰”二字。 “梁冠廷这封信不是寄给别人,是寄给他联了同宗的梁瑶峰,当今的军机大臣、户部尚书梁国治!我倒是想不到,梁国治不过当了一年多的广东道台,居然也能与佛山镇一个老举人有了这么好的交情?好,真是好的很,按照这位梁举人的意思,魏某前脚进京,他那位同宗就会同福康安发兵拿人是不是,倒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 魏野在这里冷笑连连,身后马超将铁矛一杵,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魏野一声喝住:“孟起,回来!不过是一桩小事,值得这样当真?不要说寄信给梁国治一个汉官尚书,便是那老头子直接去京城叩阙,又值得什么?便是这封书信,也是古瑞格斯拷贝回来的,原件还好端端地在梁家老仆身上呢。” 说罢,仙术士将陆衍手中的信纸抽了回来,掌心炎劲一吐,纸灰如黑蝶,飘然四散无踪。 “既然大家都这么期待魏某一行京师,那么我自然要响应人心,立刻就走,马上就走,明天就走阿衍,去把你那些师弟们都召集起来,为师有新任务安排!” …… ……… 道海宗源门下弟子对他们师长命令的执行,无论是速度还是力度,都让寻常武林门派自愧不如。 当然,大半门人都是魏野一手带出来的道兵,要是连这点令行禁止的底子都没有,魏野也就不用挂着凉州牧的招牌,与太平道、大枪府一起争鹿肉了。 一口气点了十四名道兵随自己出发,连着何茗这个搭档,陆衍、马超这两个亲传弟子,李大熊这个坐骑,便是道海宗源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的阵容。 蛤蟆王超与余下十四名道兵依然留守重明山房,单论战斗力,这样的力量已经足够鎭压佛山镇上一切异动,何况暗中还有苏澈为首的四人小队暗中策应不说,魏野又将这段时日里新炼成的六甲箭、混元如意石、洞阳炎光箭分赐了一批下去,便是两广总督调了绿营兵与麾下标兵杀将过来,也不用担心什么。 咸丰朝时,在八里桥上,僧格林沁与胜保率领蒙古八旗数万精锐,也是清室压制汉家的最大依仗,尚且被八千英法联军打出了一个歼灭半数、伤亡不过数人的大捷。所谓“骑射无双”的满洲勇武,在古早的陆军步枪火力覆盖下,也不过笑谈而已。 而依托着地下灵穴不断吐涌而出的灵机,依托着魏野预先排设下的五方烈火阵,道海宗源十四名道兵所能投入的战斗力,虽然不至于“一炮糜烂数十里”,却也是不下于凡尔登的战争绞肉机。 只希望,不管是梁举人,还是广州官场,大家最好还是放聪明一些,在京师之事尘埃落定之前,不要那么急吼吼地忙着朝黄泉路上飞奔吧。 第551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一) 道海宗源上京之日,虽然佛山镇诸位举人秀才心头一万个欢喜,只觉得雨过放晴、水明若天,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面上还要硬撑出一派依依惜别之意,各备了践行酒肴,做了好些以“送魏炼师上京”为题的七绝、七律,走完了过场,方才罢休。 至于李大同知,一向是以“政简刑清”四字为他做官的圭臬,乐得治下少了这么一个能折腾的人物,至于后事如何,就和他没了什么关系连破大案、剿灭绿林,这两件功绩报上去,在吏部三年大计里得一个“政绩卓异”的评语,也不算是奢望了。 魏野临行前,也一改往日崖岸高峻的做派,很是唱和了几篇“青鸟频传金门诏”的应酬文字,大家觥筹交错,真是其乐也融融,竟不以羽流目之也。 可待到肴核狼藉、熊车在道的时候,一众依依惜别的乡绅士子眼里剩下的便只有冷笑了。 去吧去吧,赶紧到都下自投罗网,须知道今上可是最厌恶你这等串联闲杂人等,不安于室的道人!圣祖康熙爷年间,道人朱方旦号称一代术数大家,徒众数千,王公高官奉之如神,不照样一道圣旨就掉了脑袋! 这点眼神,随着大路上扬起的灰土,转眼间就再难分辨出来,只有那一支马队远去的身影。 …… ……… 端坐在紫云降真车之上,仙术士面上一点酒后酡红之色尚在,然而他周身炎气一绕,便有一股蒸汽随着毛孔四散而出,化作一片浅蓝色的火焰,虚虚浮在青溪道服之上。 火焰转眼熄灭,只余一股酒香散了出来。 两班随侍道兵目无斜视,只是双胯裆劲控马,一个个背都挺得笔直,似乎根本没有闻到这股酒味。倒是替魏野拉车的李大熊,步子微微错了一步。 魏野与一班脑后拖着金钱鼠尾的举人秀才诗酒唱和,李大熊这个脚力自然不敢变化人形,只得老老实实趴在路旁干等着。他本来就是食量甚宏,如今沦落到做了魏野脚力,一概上进心思渐渐都消磨了些,不免就迷恋上了杯中之物。往日里魏野端坐重明山房参修道法,他自可扮成黑粗道人溜出去打酒喝。今天魏野与一班举人秀才推杯换盏,自然也是勾起了李大熊肚里酒虫。 然而仙术士哪管他李大熊闹不闹酒瘾,便是那一班子言不由衷的举人老爷,又哪里放在心上了? 手一挥散了周身那剩下些许酒气,魏野轻轻一拍车轼,李大熊顿时知机,停下了步子。 马队前面,胡斐牵着一匹白马,手中提着一坛烧酒,正等在路边。 还不等魏野站起身,一旁何茗已经抢先纵马迎了上去:“胡兄弟,怎么却选了这么一个偏僻地方为我们送行?也对,老魏和那帮子广东秀才吟诗作对,那叫一个酸倒大牙,不去凑那什么鬼践行宴的热闹才是对的!” 魏野这时候也步下紫云降真车,望着胡斐一笑:“胡兄弟,若是魏某离开时候,没有你这一碗壮行酒,那这上京之路,可就失味得很了。” 自从魏野开坛阐教,打出道海宗源的名号,与胡斐这个新结识的小兄弟间就有了几丝生分感。 或许是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基因遗传,或许是自飞天狐狸开始的数代人独行侠风格,胡斐的本性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江湖游侠,与魏野可以兄弟相待,但换了与“道海宗源之主”相对,那就变得不自在起来。 这些时日,眼见得道海宗源诸事已定,魏野声望比起凤天南在时还更高出了数分,一应乡绅耆老又将脸收起在裤裆里,一个个巴结上来,衙役皂隶更是如叭儿狗一般地绕着重明山房的大门打转。不知怎的,胡斐自己就觉得没趣起来,索性诸事不问,只是吃酒练武为乐。 仙术士自然明白,这是各人性情不同,若不是胡斐心下还是对自己这个“魏大哥”怀着一份眷眷之情,只怕早就不告而别了。 见着魏野下了车,向着自己大步而来,胡斐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一掌拍开酒坛泥封,自己先举起酒坛来仰头灌了一气,酒水沾满脸庞,****了前襟。 仙术士也不等他灌下去,直接将酒坛拿过,朝何茗道一声:“我就抢个先了。”随即如长鲸吸百川一般,将满坛酒液喝了个涓滴不剩,等到递在何茗手里的,只是一只空坛。 何茗撇撇嘴,将空坛子一丢,随即站到了魏野与胡斐中间,直截了当地道:“胡兄弟,别管老魏这家伙那一肚子的绕绕弯,我就说一句,八月京城那天下掌门人大会,可是有得大热闹好瞧,胡兄弟你来不来凑这个热闹?” 比起魏野这个大哥,何茗这个二哥的直爽脾气倒是更对胡斐脾胃,听着何茗插话,他却是一把拉住魏野的手,诚诚恳恳地道:“魏大哥,小弟知道大哥胸中肯定有一大篇指点江山的深奥文章,大哥在佛山开山立派行得也是光明正大的侠义之事,小弟是只有佩服的份。可是清廷开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无非是鞑子要将天下的英雄豪杰笼络到他麾下,做什么蓝顶子侍卫,真正如大哥这样的豪杰英雄,又何必去捧他们的场子?” 这一番话,胡斐是说得出自真心,然而魏野却只是笑了笑道:“不要说为兄没有去领那爱新觉罗家残羹冷炙的打算,便是魏某有心钻营,可为兄这顶上竹冠,身上道服,又哪里放在那位自称文殊菩萨转世的鞑子头儿眼里了?只是魏某这口桃千金,斩过声闻罗汉,斩过大鹏明王,却还不曾斩过七佛之师,虽然只是一个****喇嘛尊奉起来的冒名活佛,倒也算是凑了一个全套了。” 此时藏蒙两地****高手,法名“札琼巴”便是罗汉,法名“多杰”便是明王,胡斐只道魏野与藏地喇嘛厮杀过,也不以为异。反倒是听见魏野自言要去找当今皇帝的不痛快,反倒豪气生胸,正色说道:“大哥有这样大事筹划,小弟哪能不共襄盛举,八月里便在京城与大哥相会,共成大事!” 对胡斐这样游侠气的脑子一热,魏野只当是孩子话,拍了拍胡斐的肩膀笑道:“魏某既然有这个打算,便有这个手段,倒不用拖累自家兄弟犯险。我也知道胡兄弟是向来独来独往惯了的,若论一身武艺在江湖上也足可纵横,不过为兄却还是要多说一句。江湖人固然以武艺傍身为根本,但是人心鬼域依然不可不防,尤其是迷药毒物之类,更是生死大敌,多少英雄豪杰,最后都惨亏在这两般物事上面” 说到这里,仙术士略顿了一顿,心道:“那些什么勇者陷魔城、女侠入妖窟的腌臜破事,不说也罢。” 胡斐只是以为自家这位魏大哥提起当初父母惨亡之事,心头也是沉重,只能叹道:“小人弄鬼,防不胜防,古往今来,也不知道多少英雄好汉却惨亏在这等人手里,确实令人恨煞气煞。” 魏野摇了摇头,知道胡斐想得差了,也不纠正他,只是探手自袖囊中一捞,却摸出一块琢为灵芝云头之形的晶黄佩玉递了过去道:“这枚雄黄灵芝佩乃是汉末时候仙人左慈所留下的辟毒镇邪之宝,戴在身上,一应迷香、毒雾、瘴气都不能近身,便是有高手将毒粉沾染肌肤,毒刃刺破皮肉,一样能轻易化去。胡兄弟将此物贴肉佩戴,小心保藏,想来江湖上那些用毒之人等闲便伤不得你了。” 胡斐听得魏野这样说,顿时连连摆手道:“魏大哥,你前番送了辟寒刀这等神兵利器给我,已经让小弟即感且愧,如今却又将这样奇珍异宝送我,小弟何敢领受?何况大哥执掌一门,少不得武林中的风波缠身,更需要此宝防身,还请大哥收回去的好。” 一旁何茗听了,只是将手一伸,就硬是将雄黄灵芝佩合起在胡斐掌心,顺道给魏野漏气道:“老魏你看看,这么淳朴正直的大侠苗子,你就这么欺负人家。胡兄弟你别听老魏说得一套一套的,不就是块辟毒玉佩么?这样东西,在老魏家里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好货色,要换了我,就把这东西丢回去,让他换一件正经法宝出来了!” “法宝我是没有,法器倒还有那么几件。”魏野一耸肩,又从袖囊里取出一个黑玛瑙琢成的小瓶,一并塞进胡斐手里道:“这瓶中是为兄闲暇时试着炼成的朱砂香蒲丹,虽然比不上真正的仙家灵丹,可在解毒上却别树一帜。除了那等成妖作怪的妖魔邪毒,寻常毒物,管它是金蚕蛊、孔雀胆、豹胎易筋丸还是三尸脑神丹,一概不在话下,你也一并收好了才是。” 一旁有何茗撺掇,魏野又讲了许多的大道理,胡斐方才将雄黄灵芝佩贴肉收藏起来,那一小瓶朱砂香蒲丹也小心放在包裹之中,方才苦笑道:“原本是小弟来为大哥、二哥送行,最后却成了大哥二哥作成于我。小弟也没有别的东西回赠,只等日后为大哥的谋划竭尽所能便是。” 叙话多时,胡斐终究起身上马,向着魏野与何茗一拱手:“大哥、二哥,就此别过,我们京城再见!” …… ……… 与胡斐道了别,魏野带队的道海宗源进京队伍便按照原本路线,朝着燕京而去。 只是这一路上,倒是苦了绿林道上的当家们,道海宗源的螭虎旗飘到哪里,沿途的山寨就剿到哪里。队伍才刚刚离了广东地界,倒骇得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地界上,十几位的绿林大豪不约而同地办起金盆洗手大典。 魏野也没有那等闲情,如左冷禅一般专门派人擎了五岳剑派令旗去人家金盆洗手大典上玩破家灭门的把戏。只是叫陆衍把这些人的名头一一记下来,预备着日后拉清单。 绿林道上已经怕成这个样子,反倒是湖南武林中人,反倒是安之若素,就仿佛从没有听说过道海宗源这个风头正劲的道家门派一般。 魏野也懒得与那些江湖武师对切口,队伍行进间已到了衡阳地方。 五岳之中,衡阳之侧的南岳衡山与魏野这一门关系可谓深厚,谁叫道海宗源的根本法诀便是洞阳离火之术?所以魏野虽然不似那唐和尚见庙就拜,南岳衡山君却是不得不参礼。 陆衍带着马超,先向着山上打前站。然而正当四月初时候,从祝融峰到南岳大庙,都在忙着筹备四月二十八日四方香客朝山的大事,若不是南岳大庙里几个坛户与两厢主持的道人、和尚见着两个少年人衣饰华贵,不似是寻常挂单道士,只怕理都懒得理会。 对这等势利眼,陆衍也没有什么客气的,直接丢了几枚十两的细丝银锭过去,便换来了几个管事道人、和尚笑得见牙不见眼,争着捧了茶食来讨好。倒不像是招待修道之人,反倒像奉承游山的贵公子了。 等到陆衍说明来意,几个知客倒反而踌躇起来,不知该怎么接话,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两位师兄,令师明日要来参拜圣帝老爷,自然是好事。然而明日里也是附近韦陀门的几位老师来这里做功德的日子,只怕是招待不周,却还望两位师兄多担待一些,请尊师换个吉日,再上山瞻仰圣帝老爷不迟。” 那韦陀门陆衍听魏野提起过,据说乃是嵩山少林寺在湖南传下的支派,算得上是湖南大派之一,家业也做得极大,韦陀门掌门万鹤声,也算是湖南地方头一等的武林名宿。 听得这个来路,陆衍也不多话,点了点头,拉着马超就出了衡山大庙,倒是那一班知客小心翼翼地将他们两个送了出来,唯恐招待不周,走脱了这么大一尊活财神。只是韦陀门在衡阳地方数百里素来是头一等的地头蛇,这些靠着庙产吃香火的僧道哪里敢得罪,只能万分小意地劝着陆衍这小祖宗,盼着他说动了那活财神,换个好日子再来。 第552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二) 衡阳虽然不比佛山豪富,然而在湖广地方上也是有名的大埠。 不过比起以工商业起家的佛山镇,衡阳之富,却是全仰赖着每年来衡阳朝山进香的香客。 特别是每逢八月初一南岳圣帝成道之日,衡阳便成了湖、广、赣、皖四省的香客汇聚之地。头裹红巾,身穿青褂的朝山队伍能从祝融峰一直排到衡阳城外去。不但各处道观佛寺终日香火缭绕,就是路旁茶棚与鸡毛小店都摆出了圣帝老爷与各路祖师菩萨龛子,由着过往客人烧香礼拜。 这样的朝山大典,一办就是三月不歇,衡山上下庙会市集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其间生发利益之大,也非是他处可比了。衡阳人有句俗话叫“南岳脚下不耕田,赶个八月吃三年”,便是南岳神事之盛的写照。 也亏得现在是四月初时候,朝山香客不比八月那般多,不然的话,魏野这一行人莫说住店,便是想寻个落脚地方都难。 一大早,客栈掌柜送上漱口的青盐水,又备下点心粥汤,便连门首供奉的香案上,都临时添了一尊青瓷老君像供养起来。等听着魏野要率门下弟子上山进香,顿时又替魏野张罗着预备下香烛花果等供神福物,倒是显得分外殷勤些。 然而这也是看在魏野这一行人鲜衣怒马、巨熊高车,虽是道家装束,却有着寻常官宦人家也不及的气派,方才有这掌柜一般狗腿。若是换了那衲衣草鞋的行脚全真,只怕掌柜的脸色不比打发叫花子好些。 魏野也不在意,命随侍的道兵取了几枚小银锞子酬谢,自己背着手就直沿着衡阳城大道直向着衡山大庙走来。 沿途上,也有三五成群、七八结队的香客,都用红布裹了头,身上穿着青布短褂,由领队人头顶着香盘,壮年人高举着“朝山南岳”一类布幌横幅,口中唱着朝山谢神的歌谣,向着衡山主峰一步步走来。 也有人方从客栈结账出来,向着掌柜的唱谢茶谢饭歌,也有的从山泉石井旁汲水解渴,便唱起歌来拜谢井神娘娘、井泉童子。 更多的香客则是一边走,一边唱着乡音各不相同的拜香歌,唱一句便向着衡山方向拜一躬: “南岳圣帝哟坐衡山哟,祝融峰上哟显威灵哟;金顶葫芦哟朝玉帝哟,接龙桥上哟保万民哟!” “七十二峰嘞朝南岳嘞,祝融峰上嘞拜金身嘞;一朝天地嘞并日月嘞,二朝黄河嘞水土恩嘞!” 一段段的山歌调子此起彼伏,热闹是着实热闹,然而要是有什么文士抱着些访三代之古迹、六朝之仙踪的念头走在这条路上,只怕就被这一波波的朝山香客们将满脑子的诗文都挤到爪哇国界去也。 南岳庙乃是敕建官庙,有庙官、有坛户、有在道录司与僧录司挂名的道官僧官当然,清承明制,除了寥寥可数几个道官僧官,不论是敕建官庙还是私建兰若,连有度牒的道人和尚都凑不齐几个,倒是私自簪披剃度的野道人、野和尚居多。 至于出家的因缘,也与什么“心慕金丹大道”、“求取涅槃正果”之类无关,倒尽是借着道袍袈裟混口饭吃的。昨日里陆衍来南岳大庙探路,一出手就是布施几十两的细丝银子,南岳庙东面八观、西面八寺的那些知客都认作是个财神降临。 且又赶上韦陀门要在南岳大庙做功德,所以一个个都守在岳庙棂星门前,将法衣、袈裟穿起,打铙钹、敲木鱼,等着大施主驾临。 这等殷勤,倒也不算他们白跑一趟,不多会便见着一群江湖中人结伴而来,当中有三个披麻戴孝打扮的汉子,却是身边各随了一群武师,皆是湖南地界上有身份的前辈名宿。 然而这班人却只是毕恭毕敬,引着一位年轻道人走来,那道人年纪不到三十,身披玄色鹤氅,头戴黄杨木偃月冠,却是生得虎背熊腰,长脸直鼻,唇上蓄着一字髭,看着直不似焚修之辈,倒像是个卸甲归乡的武官。 这道人身后,又有两个身穿石青色得胜褂的蓝翎子军官亦步亦趋地紧跟其后,看着倒像是伺候上官一般。 那一班出迎的知客,见着这道人这等豪阔气派,顿时就以为昨日来打前站的少年所说的师尊,便是眼前这一位,顿时铙钹一响,纷纷唱着法曲迎了上来,一面向着那三个披麻戴孝的汉子问好,一面恭恭敬敬来请那年轻道士入内吃茶。 那年轻道士还不待说什么,便见着那蓝翎子武官走上前来喝道:“南岳庙的庙官何在,还不快点出来伺候?真当我们这些京城爷们儿是好欺负的不成?” 说着他也不管那些知客,径直就要踹人。却又望了一眼身后那年轻道人,脚一偏,让过一个知客道士,却将旁边的知客僧踹成了一个滚地葫芦。 这些知客也不敢怠慢,连连躬身,有念太乙救苦天尊的,有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纷纷认倒霉闪在一边,由着这一伙凶神恶煞自去行事。 少顷便见着庙官穿了正经官服,哆哆嗦嗦地出来迎候。那蓝翎子的武官见着那庙官胸口的鹌鹑补子,冷笑一声道:“真是笑话,一个九品赞礼,芝麻绿豆一般的官儿,也敢在爷们面前拿大。告诉你说,今日是韦陀门的老师们要借南岳大庙做功德,你们赶紧将那些闲杂人等一概轰出去,可不要冲撞了贵人们!” 那庙官见着面前这个蓝翎子武官,又听着他一口北音,顿时吓了一跳。寻常平头百姓不清楚官场上的规矩,他岂会不晓得。这武官分明就是京中的六品侍卫,那么这等人都要认真讨好的,又该是哪里来的大人物? 当下这庙官只觉汗出如浆,连连打躬道:“还请贵人稍后,我们这便去驱逐闲人,还请少待片……” 年轻道人却是只是微微一笑,摆了摆手道:“南岳圣帝庇佑一方,黎民悉仰其恩,便是我辈也承光不少。何况今日不但是为韦陀门的万老英雄做功德,也是要向江湖同道公布一件大事,何必藏着掖着的?我慕容鹉只怕人来得不够多!” 听着这慕容道人这样说,那蓝翎子武官顿时面上堆笑道:“我这样的粗人,终究不似慕容帮主思虑周全,说得是,说得是。” 虽然这里众人隐隐都奉这慕容道人为首,但南岳大庙里也早得了韦陀门招呼,自有两旁道众、僧侣各自排起道场,唪经持咒,拜表祝告。 随着那韦陀门三个戴孝汉子来的武师,年老的便到两旁道场随喜参拜,那年纪轻的,又不是韦陀门中出身,便在大庙里一处处元帅殿、圣公圣母殿等处游赏起来。 那庙官也是倒霉,遇见这等不讲道理的事情,只得亲自去张罗素斋席面,请这些武林人受用。 恰在此时,魏野正好领着陆衍、马超走入南岳大庙。置身在这些武林人当中,旁人只觉他一身道家装束与寻常道流不同,却也只道是江湖上哪处道派中人,魏野也乐得装不知道,只是两手揽着自己这对学生道:“衡岳自禅宗南顿一脉怀海和尚驻锡,便将一个好端端的南岳朱陵洞天,熏染成了湘南佛土。不过这些光头坐享八方供养,又占了许多寺佃,饮食丰洁不亚豪富门第,这南岳大庙的素斋倒是值得一尝。走吧,就算咱们占了一个便宜!” …… ……… 南岳大庙自顺治年间起,便极受清廷重视,斋供大堂也非寻常寺观可比。昨日南岳大庙知道韦陀门要来,早就将素宴整治起来,一开席便是百余桌,皆是衡山土产的蔬笋、瓜菜、石耳香蕈、豆腐面筋一类素物荤做。 那面筋、豆腐用红糖、酱油上色做成的素肉片、素狮子头之类,还只是取个形似,用腊肉的法子薰成的腊冬瓜则是形如肥肉,隐带腌腊香气,而茄子酿蕈子做成的素草鱼更多了一分寻常菜蔬所没有的肥腴。最可夸说的,则是将山中新笋舂碎后,加红曲烧成的素肉脯,其形其味,皆像极了真正小牛肉。 虽然南岳大庙的厨子已经算得做素斋的国手,然而满堂宾客却多是江湖人,便是素斋做得再好,无酒可饮,这气氛便热络不起来。 只是席上不少与韦陀门走得近的成名人物,略略夹了几箸素斋,就停筷不动,只是彼此目光交流,压低声音略谈几句。 “万鹤声这位掌门一去,韦陀门这一辈上的成名人物也算是凋零殆尽啦。” “可惜万鹤声为韦陀门打下好大一片家业,衡阳枫叶庄却不知道该归哪一个?” “听说万鹤声是突然得了中风,一代大豪却是提不起笔,开不得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撒手西归。偏偏又没有一儿半女,只有这三个徒弟送终……” “老大孙伏虎的刀法,老二尉迟连的拳法,老三杨宾的枪法,都在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也不知道是哪一个接任了掌门之位?” 这些人声音压得极低,却是丝毫不能瞒过魏野的耳朵,却见那三个披麻戴孝的汉子,却是陪着那年轻道人坐在一处,却让那道人坐了首席。那道人身边的蓝翎子武官却是好生面熟,不是太极门的何思豪又是哪个? 眼见得群豪都已入席,素斋也都上齐,何思豪便站起来道:“兄弟乃是福大帅麾下一个六品官,素来仰慕衡阳韦陀门的掌门万老英雄,这次兄弟来衡阳,便是欲请万老英雄进京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让韦陀门在武林同道面前大大露脸。只是想不到兄弟与万老英雄缘悭一面,拜山变作吊丧,实在是让人唏嘘万分。” 群豪之中,有与万鹤声生前略有交谊的,听了这话,都不由得微微慨叹,又听何思豪继续道:“不过万老前辈虽然仙逝,韦陀门的将来却不得不由万老前辈的三位高足仔细绸缪起来。今日既然来了这许多江湖同道,三位不如便在此仔细计议起来,我们也好为贵门做一个见证。尤其是掌门人之事,乃是门派传承之重,不能不慎重行事。” 那三师兄弟中,面色白净的尉迟连首先立了起来道:“若说本门之事,说来惭愧,我韦陀门自宋末立派,历经数朝,也算是江湖上的有数门派,可是如今门内维持起来却是拮据万分。先师在时,最好结交江湖上的朋友,仗义疏财乃是有名的。可是我们韦陀门纵有一些产业,又不是金山银海,日子久了,难免坐吃山空。如今为了料理先师后事,更是周转不开,这事情一想起来,便叫我又惭又愧,实在对不起先师,对不起我韦陀门的列祖列宗。” 群豪没有想到,这尉迟连一站出来,却是开始哭穷,顿时惹得四面一阵窃窃私语。 不曾想,老三杨宾也站出来道:“如今本门沦落到这样地步,全是我们这些晚辈弟子的不是。但是韦陀门的传承却不能断在了我们手上,所以我们三兄弟,思前想后,只想出一个法子。却好在江湖上的一位英雄好汉,却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底下群豪听他这样说,便有爱凑趣的人叫道:“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汉,出了什么样的主意?” 老大孙伏虎便道:“就是从前青旗帮的帮主,铁塔杨成协!当初杨铁塔不过是一方大豪,青旗帮也不过是寻常帮会,然而他率帮众并入了红花会,从此天下武林谁不知道红花会的八当家?” 这例子举得颇为不伦不类,座中群豪更听得眉头一皱,何思豪更是对“红花会”三字格外敏感,只是碍于旁边端坐的年轻道人,还是强自按捺下去。 孙伏虎性情在三个师兄弟中最为粗豪,直接就向着那年轻道人躬身拜了下去道:“我们三兄弟想来想去,还是金钱帮的慕容帮主侠名最盛,声望又高,便将韦陀门并入金钱帮中,就如青旗帮并入红花会一般,也算是替韦陀门列祖列宗光大门楣了!” 这句话说出来,群雄登时大哗! 这些年来,金钱帮的势力一向在皖、浙、闽、赣四省发展,也是吃准了红花会退往西域的空档,声势浩大处比起当年威震江南的红花会也不差什么。却不曾想,金钱帮的手伸得这样长,连远在湘南的韦陀门也被划拉进来。 然而金钱帮与红花会的不同之处在于,红花会全靠那十几位当家的惊人艺业,金钱帮中虽然也算得卧虎藏龙,凡事却总爱用银钱开道。有些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不由得面上微微露出哂笑神色,心中暗道:“世上怪事在所多有,也不知道这金钱帮到底花了多少银子,才把这韦陀门给买了下来?” 这些老江湖心中暗笑,然而素宴之上却有一个怪声怪气的声音猛地嚎哭起来道:“老天爷哪,老天爷哪!韦陀门自从无相祖师开山,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出了多少英雄好汉,二十年前依旧是威震三湘的第一大派。怎么今日里,什么金钱帮、银钱帮,将出些银票元宝,就将无相祖师传下的家业贱卖了出去?哇啊啊啊,万鹤声啊,你真是教出了三个好徒弟,就这么将韦陀门三个字朝着泥巴地里踩啊!” 众人顺着这嚎啕痛哭之声望去,却见正西一处偏席上坐了个干干瘦瘦的老人,头戴瓜皮小帽,身穿竹布长衫,蓄着一撇鼠尾须,脑后拖着的小辫子花白稀疏,颧骨高起,满面病容,看模样不像是武林中人,倒像是个一辈子潦倒落魄的老童生。 那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个师兄弟本来就因为卖了门派而心怀鬼胎,被这枯瘦老者一哭一闹,顿时面上就挂不住,只是纷纷喝道:“这是我们韦陀门的家事,与你这老鬼何干?” 那老者只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一双深深陷下去的脸颊上尽是横一道竖一道的泪痕,一面大哭一面叫道:“江湖上欺师灭祖的不肖门徒、巧取豪夺的无胆匪类,老汉这辈子都见得多了,可是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货色啊!万鹤声呀万鹤声,你如今到了无相祖师面前,你可有脸说,你给我们韦陀门挑了些个好徒弟啊?” 何思豪按捺不住,不由高叫道:“今日是金钱帮与韦陀门并派之喜,你这个老儿是哪里来的,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他这一声大吼,却引得东面偏席上一个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何侍卫,只怕这位老人家你认不得。这位老先生姓刘,双名鹤真,当年韦陀门里有一对师兄弟,各有不凡身手,名字里又各有一个‘鹤’字,江湖中人送了一个诨号叫做‘韦陀双鹤’。如今辞世的万老掌门是师弟,这位刘老先生是师兄,若论辈分,妥妥的是韦陀门如今的尊长。便是万老掌门的三位高弟要卖门派,也得问问刘老先生认不认账才是。” 第553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三) 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何思豪面上狰狞神色一瞬间就收敛起来,恶狗一转眼就变得如同小白兔一般温驯又讨人喜欢。请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说 他向着东面一望,正望见那一顶鹤立鸡群的黄竹冠,不由得抱拳道:“原来是魏仙长驾到,您老不在佛山纳福,怎么到了衡阳来啦?” 说罢,他自己一拍脑袋,笑着说道:“瞧瞧我这记性,魏仙长自然也是要上京去天下掌门人大会上争个名头回来的。” 说着,他俯下身像是要给那年轻道人介绍,却被对方一抬手阻住了: “大闹佛山镇,覆灭五虎派,杀得岭南绿林人头滚滚的道海宗源之主,慕容鹉岂能不识?” “认识魏某便好,自红花会退向西域之后,江南第一大帮金钱帮之主慕容鹉,这可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 隔着大群江湖人,金钱帮之主与道海宗源之主毫不退让地朝着对方甩了一记眼刀。 那些江湖人只觉得这两位皆作道家装束的成名人物彼此眼光如刀似剑,识趣的,立刻就起身散开,倒是在斋堂中留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可这些江湖人却不知道,就在二人眼神交汇间,星界冒险者频道间早已飞快地刷起了屏: “姓魏的,我金钱帮在这里收服武林势力,碍着你什么事,要你在这里装高人、充好汉?” “慕容帮主,不是魏某多事,实在是你不觉得自己的做派很下流很贱格么?收买门派这样的点子简直就像是军阀混战的时候你用银弹攻势收买别家军阀一样,是弄堂里的青帮混子骗堂口用的手段” “我金钱帮家大业大,收买几个江湖武师,用什么手段要你管?” “当然要管,魏某开坛阐教时候,你不是下帖子说不要与魏某合作,大家各凭本事么?那么现在魏某实力拆台来了!” 刘鹤真却是丝毫不知道面前这两位年纪轻轻都已经是江湖一方之雄的人物,私底下的对话如此没。然而魏野出声来为韦陀门出头,他也不由得正色一拱手道:“这位道长,老汉与你素昧平生,韦陀门也从未与道海宗源打过交道。如今道长身为一派尊长,却肯为老汉出头,我这里感激不尽啦。” 魏野微微一点头,算是还了一礼,方才道:“韦陀门也是三湘之地的名门大派,魏某听闻贵门开山祖师无相禅师,乃是宋末元初嵩山少林寺达摩院的首座,不知是也不是?” 刘鹤真不知魏野此时问起韦陀门的立派源流是何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道:“道长说得一点不错,我韦陀门无相祖师,的确是出身嵩山少林寺,他当初自达摩院首座位置上退下来后,离寺云游,传下韦陀门一脉。虽然韦陀门所传的乃是无相祖师自悟的**拳、**刀、**枪,却不是少林寺的七十二种绝技,但论起来本门与少林同属一脉,所以也被江湖同道称为少林韦陀门。” 得了刘鹤真承认,仙术士点了点头道:“这便是了。” 随即仙术士一转头,向着慕容鹉道:“慕容帮主,若韦陀门并入金钱帮,则韦陀门一脉历代祖师,要如何安置?” 慕容鹉正要在众人面前展示金钱帮海纳百川之量,宽宏一笑道:“既然韦陀门与我金钱帮合并为一体,自然韦陀门的历代祖师前辈,也是我金钱帮的前辈祖师,自然要请入金钱帮的祖师堂中受金钱帮弟子瞻仰。” 魏野不容他多说,立刻追问了一句:“则慕容帮主是说,两派合并之后,无相禅师便是你慕容鹉的祖师,是也不是?” 慕容鹉只觉得这话似乎暗藏玄机,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郑重点头道:“的确如此,若是两派合并,无相禅师与韦陀门历代前辈都是我慕容鹉的祖师,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我绝不出尔反尔,叫韦陀门列祖列宗没了香火。” 众人听得慕容鹉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便有人喝彩道:“慕容帮主真是好仁义、好气度!” 有人愿意凑趣,那些来此做见证的武人,不论是凑热闹的,还是与韦陀门薄有交情的,都觉得此话大有道理,不由得纷纷点头。 可是魏野却只是冷笑一声,猛地一掌朝着面前桌案一拍:“慕容鹉,枉费你身在道门,却干出这等欺师灭祖之事,真是我道门之羞,玄教之耻!” 一掌下击,离火之气凝为罡煞吐出,众人只见得轰然一声巨响,魏野面前那一方桌案连着上面杯盏碗筷,一并化为齑粉,纷纷扬扬散了一地! 平常长于拳掌的高手,一掌下去,将这等硬木桌子捣个大洞已经是了不得的武功,能一掌拍个稀烂,则非一等一的高手不能办到。然而一掌下去,将桌案杯盏同时震为齑粉,这等武功,则可说是惊世骇俗,绝非人力所可望其项背了。 这一掌之威,顿时将四周武林人纷纷震得做声不得。 倒是慕容鹉反应够快,目光一扫,便有十余名劲装汉子一拥而上,守在他的身边。 这些汉子都是他起家的班底,论身手,放到江湖上去也都是一流高手,有这些部下在身边护持,慕容鹉心神稍定,方才喝道:“魏野,你没事乱掀什么桌?我哪里欺师,哪里灭祖?” 魏野猛地站起身来,反问一句:“哪里欺师,哪里灭祖?你口口声声要奉韦陀门开山初祖无相禅师为祖师,却不要忘了你身在道门,簪冠法服,奉行太上之教,反倒要奉少林僧人为祖。天下道门,岂有你这样的败类?魏某执掌道海宗源,便是要为我道门正本清源,首先便放你这等败坏太上之教的蠹虫不过,阿衍、孟起,将这败道坏教之徒与我拿下!” 马超随着魏野一路北上,早就憋得气闷,听得老师喝令,兴冲冲地道了一声:“得令!”随即手一抽,便有一杆铁矛从袖口中拖了出来,猛地冲了上去! 第554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四) 眼见得马超挺枪刺来,随侍在慕容鹉身前的一众汉子齐齐虎吼一声,前面数人拔出腰间单刀,步伐整齐划一,转眼间就布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刀阵,正拦在马超一杆铁矛前行道路之前,死死将他抵住 然而在后面的两个金钱帮高手却没有去拔腰间钢刀,一个反倒猛地一抖手解下了背上锦袱,露出里面一个又粗又黑头安圆锥体的铁筒来。 这两人瞬间就调好铁筒角度,对准了正和一群金钱帮高手厮杀在一处的马超来。 魏野望着金钱帮拿出来的这件东西,也是猛地一愣,随即就在冒险者交流频道里破口大骂起来: “巴祖卡……m1式单兵战术火箭筒?慕容鹉你这混球,星界之门可是有着禁止在后古典时代投入过于先进热兵器的条例” “这禁令老子我可背得比你熟禁止借由时空传送大规模投放超时代热兵器是不假,但是这批单兵火箭筒可都是我们红铜冠小组在这个时空自己投入生产出来的,一点也没有触犯相关条例法规” 两人对骂间,负责操作这山寨版巴祖卡火箭筒的金钱帮帮众已经瞄准了被同僚们拦住去路的马超。 魏野再不迟疑,随即身形一转,催动风虎遁诀,转眼之间便已经到了这山寨巴祖卡火箭筒的前面,猛地伸手一按 掌心与火箭筒的发射筒一触,仙术士再不藏招,自在下元太渊宫中修成之后少用运用的玄霜青女真符全力催动而下 一瞬之间,整个斋堂之中温度骤然而降 所有的人都以为产生了错觉的时候,负责操作火箭筒的金钱帮高手已经毫不犹豫地拉下了发射握把。 然而随着他的拉动,这支山寨版的巴祖卡火箭筒却是纹丝不动。 既没有从后部喷射出致命的火舌,也没有发射出能够在这封闭的斋堂中收割近百性命的火箭弹。 若是有人现在将火箭筒拆解开来的话,就可以看见整个山寨版的巴祖卡火箭筒的点火系统从撞针到底火,从导爆管到点火具,整个都被厚重的幽蓝冰晶冰封得严严实实,丝毫不留一点强氧化反应的余地。 便在转瞬之间,魏野将玄霜青女真符直接透过火箭筒的外壳送入了点火器所在的内部空间,彻底封住了慕容鹉的这记杀手锏。 而仙术士只是一只手按在火箭筒上,一面低头看着面前这个慕容鹉的部下,和声说道:“你们家慕容帮主没有教过你们吗?这种密集杀伤的东西,就不是这种近距离作战的武器,难道你们自己也想尝尝被飞溅的弹片削掉头盖骨是个什么滋味?” 话音很低,语气不尽温柔,仙术士掌心却是依然按在火箭筒之上,猛一发力,乌钢打造的火箭筒表面却是发出一声脆响,竟是被魏野一掌抓碎开。 仙术士握着碎裂的钢片,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将碎片朝地上一丢,望着慕容鹉轻声道:“红铜冠小组的炼钢技术看来还不怎么过关啊,用来铸造火箭筒的钢材简直就谈不上对低温冷脆现象的预防处理。” 慕容鹉也是一脸便秘样地盯着他,压着牙低声答道:“哪怕是左冷禅的寒冰掌,游坦之的冰蚕功,也没有你这混蛋道士的冰符这样不讲道理。” “只为了针对魏某,你居然就如此丧心病狂地拿出了这种大杀器,金钱帮的仁义侠名还要不要啦?” “我带来的部下都是签了临时冒险聘用合同的,可以享受有限度的复活服务。至于其他人,把罪名按到你这个纵火狂道士身上不就好了?但是我们收到的情报,你明明就是火系施法者,还正一路朝着五火球神教之道飞奔,怎么会……” “情报也好,新闻也罢,所谓信息的传播,总是有滞后性和不确定性的。就像打着人体艺术影片旗号的,也有可能是以头戴葫芦冠的小鬼为卖点的剪纸美术片。” 这最后一句,仙术士却是在冒险者交流频道里发出来的,声音淡然,回音阵阵。 不知道现场众人早已是阎罗殿前去又返,那边何思豪见着魏野出手,干净利落地就震慑了全场,他倒是懂得卖好,只是满面堆笑地走上来道:“魏仙长慕容帮主,两位怎么说也都是道门一脉,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道字,何必这样喊打喊杀的呢?照我说,慕容帮主的意思,也不是将韦陀门的无相禅师当作是祖师菩萨来拜,不过是感念无相禅师传下武功的恩德,是传艺之师,不是皈依之师。只要慕容帮主回去之后,说清楚这两件事的分别,想来也不至于干犯道门的科条不是?” 有何思豪做润滑油,魏野与慕容鹉对望一眼,彼此冷哼一声,随即慕容鹉反问道:“那么韦陀门与我金钱帮并派之事,又该怎么处置?” 这句话一出,魏野直接就接了下来:“自然是由韦陀门的长老,孙伏虎尉迟连杨宾三人的师伯刘鹤真老先生定夺了。” 慕容鹉等的就是魏野这句话,随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刘鹤真老先生固然是韦陀门的尊长前辈,然而二十年前他便没有将韦陀门的兴衰荣辱放在眼内,而是将掌门之位交给了万鹤声老前辈。一个弃了门中职责的闲散之人,如何能够对韦陀门的将来说三道四?” 眼见得这一对来头地位势力都大得过头的道人又要争执起来,何思豪只得又硬着头皮上来做和事佬道:“两位仙长说得都有道理,但是如今韦陀门中没有掌门,依着孙老师三位呢,刘老英雄不高兴;依着孙老师三位呢,的确又太目无尊长了些……不如我出个不是主意的主意,趁着今日各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都在,又有魏仙长与慕容帮主两位一派尊长在座,不若就一起做个见证。请韦陀门的诸位以武艺论个高下,毕竟掌门人须得是韦陀门中武功第一的好手,方能担当。” 第555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五) 何思豪这一番缓颊,慕容鹉面色稍和,点了点头道:“何侍卫这个安排倒也妥当,就是不知道那跑来拆档子的人是不是能同意了?” 仙术士转身对着刘鹤真一笑道:“虽然练武之人,当以人品为重,武功次之,然而如今眼看着贵门字号难保,也只有老先生出来做一回挽回危局的擎天之柱了。若不做过一场,您老那三位贤侄怕也不会心服。” 刘鹤真对魏野站出来替韦陀门出头,却是极为感念,于是把头一点答道:“凭武功定掌门虽然不通,但也是道长为本门争来的机会。少不得让我几根精干枯瘦的老骨头,来称一称万师弟的三位高徒有多少斤两吧。” 他这样说,那一旁站着的尉迟连心中暗道:“都说拳怕少壮,就算这老头子真是多年前就隐姓埋名而去的刘师伯,也耐不过轮番车轮战,只要先叫孙师兄与杨师弟与他比过一场,纵然刘师伯胜了,多半也是体力不支。我自可如卞庄刺虎,一鼓作气斗败了他,如此一来,并派之事便算是由我一手促成了,说不得还能在金钱帮中占了一个靠前交椅。” 正盘算间,尉迟连还未想好用什么话头挑动孙伏虎与杨宾出手,却听得慕容鹉冷声道:“尉迟兄,慕容鹉久闻韦陀门拳刀枪三绝中,尉迟兄最精**拳法,不如便由尉迟兄来打这第一阵好啦。” 尉迟连没有料到,慕容鹉却是直接点了自己打头阵,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向着刘鹤真一抱拳道:“刘老先生,既然您老说是我们的师伯,那小侄便演一趟赤尻连拳,请您老赐教。” 这话说得客气,却是话里话外都不把刘鹤真真正当作自己师伯,周围便有看客不由得嘘了几声。 刘鹤真点了点头道:“本门赤尻连拳以**拳为基,以猴拳为形,长于拿抓钩锁点穴打穴,在南北武林的小擒拿手中,别具一格,练到高深之处,也不下于少林寺的大慈大悲千叶手与武当山的八卦游龙掌。尉迟师侄,你就与老汉试着搭把手。” 刘鹤真话还没有说完,尉迟连大叫一声,抢先递出一拳,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参差不齐,生出三片棱角,,正是韦陀门中的打穴手法。 刘鹤真面色不变,左步朝前踏出,还了一招“反躬自省”,这一手拳不用拳头,只以手背伤敌,在韦陀门诸般武艺中号称第一难学难精之招,所以又叫做“苦恼拳”。然而若将“苦恼拳”练至精深地步,威力却是格外宏大。 此时马超与金钱帮一群武士都已经退回各自位上,仙术士端着茶盅品了一口南岳野茶,方才说道:“你们两个也不要小看了这些江湖武人。若论纯粹调动的力量,不论内功外功,其上限总是不脱肉身限制,但是于技巧二字上,多少拳派剑派,历代传承推演修正,可谓发挥到了具体而微之处。所谓他山之石,足可攻玉,这等精微细致之处,正是你们所缺乏的甚至是你们老师我,在这上面下得功夫也稍嫌不足。” 正说话间,魏野眸光一扬,却见尉迟连精神猛然一振,突然拳势速度骤然变快,迫得刘鹤真不得不退了一步。 这一丝变故,场上旁人只是不知,然而仙术士却是本能感到一丝怪异。 尉迟连的速度增加了。 出招的速度移动的速度,都比两人刚一上手时候快了不止一筹。 甚至每每还击之时,以刘鹤真几十年来磨砺拳艺的身手,都有些招架不住,竟有险象环生之感。 孙伏虎尉迟连杨宾这三个师兄弟号称“韦陀三英”,虽然在韦陀门中算是有数高手,但是放在江湖中看,也不过三流而已。就算一时之间强自猛攻,但是这种对身体负荷极大的猛攻手法也绝不可持久,但是转眼之间,尉迟连与刘鹤真已经过了近百招,速度只是越来越快,丝毫不见气竭之态。 反观刘鹤真,拳路已然一变,左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对方身上各处大穴佯攻,右手苦恼拳却以厚重之力,拦封横闩,使的全是截手法,竟是全取守势。如此一来,时间一长刘鹤真非落败不可。 沉吟片刻,魏野指拈剑诀一点眉心,望气之术催动间,却见尉迟连的身上,隐隐有一重又一重的秘法光芒不断刷上去。 浅浅光华几乎与人身气机融为一体,等闲见几乎看不出来。 而在慕容鹉的身后,一个看起来病弱瘦小的侍童正微微地翕动着嘴唇。 魏野微微一蹙眉,将目光投向那个少年,虽然不通唇语,但是随着少年嘴唇的翕动,魏野却是瞬间就理解了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haste” 加速。 “reflexboost” 反射神经。 “accuracysupport” 精准支援。 虽然不知道是属于哪个体系的咒文,但是毫无疑问的,这是一类强化武者能力的增益魔法。 就算是在怎样不入流的武人,当速度反射神经与命中率都被咒文强化之后,那可就真说得上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了。 何况尉迟连与刘鹤真这对师伯侄之间,档次并没有差得太多 望了慕容鹉一眼,仙术士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茶盅里蘸了蘸,随即轻轻捻动指尖。 一点冰寒气息就随着仙术士这个动作缓缓而生,随即凝成一道无形之线,朝着尉迟连周身猛地缠绕起来 尉迟连是浑然不知自己在这场比武中究竟占了多大的便宜,此刻又要面临多大的凶险,双手抢攻,右手出的是摔碑手,左手出的是柳叶掌,变赤尻连拳为韦陀门**拳中的正宗功夫。 岂料他这双掌齐出,却骤然觉得四周空气变得异常古怪粘稠,似乎如同落入泥潭一般,顿时身法一滞,腿脚变得不灵活之至。 刘鹤真觑准尉迟连这个破绽,当即右足向前虚点,出一招“乌龙探海”,一掌印在尉迟连胸口,顿时将他拍得倒退数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第556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六) 硬吃了刘鹤真一招“乌龙探海”,饶是他这位师伯留力数分,可是尉迟连仍旧感到胸口气血一阵翻腾,只能一手按着胸口勉强站了起来,匆匆点了点头道: “老先生的武功十分高明,这一阵是我尉迟连输了。” 哪怕到了这一步上,尉迟连依然扣死了“老先生”三字,不肯将刘鹤真认作师伯。 听着这声“老先生”,刘鹤真叹息一声,收了功架挺起身来,朗声道:“孙师侄杨师侄,你们也要与老汉搭一把手么?” 杨宾在师兄弟三人中性情最为急躁,当下就喝了一声:“我来领教一下刘师伯的**枪法。” 随即他一抬手叫道:“拿我的枪来” 自从他们师兄弟三人武艺大成后,韦陀门的门人弟子便全由他们三个传授武功,各自都拉起了山头,当下就有杨宾门下的弟子扛着一杆大枪奔了过来。 可还不等杨宾拿起枪,却听得慕容鹉冷不丁喝道:“等一等” 这韦陀门三个师兄弟这些年早已被金钱帮的银弹攻势收服,哪怕桀骜如杨宾,听着慕容鹉的喝声,手下动作便本能地一停。 只见慕容鹉缓缓站起身,环视全场之后,向着杨宾训斥道:“刘老先生毕竟是你们的师伯,年事已高,你们居然还想要以车轮战法倚多为胜,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大大有污韦陀门历代祖师的英名?” 被慕容鹉这般训斥,不但杨宾,连孙伏虎也有些懵圈了,不由上前喊了一声:“帮主……” 慕容鹉不容孙伏虎再插话,直接走到空地中间,向着四面围观的武师说道:“既然在下提名的尉迟兄输了这一场比斗,那么自然韦陀门的掌门便是刘老英雄,在下在此恭贺刘老英雄执掌韦陀门了。” 他这么一开口,边上何思豪立刻凑上来道:“众人既无异言,这掌门一席,自是刘老英雄的了。刘老英雄今日出任掌门,眼见韦陀门大大兴旺。实是可喜可贺。” 有这位蓝翎子武官捧场,四周看客顿时也纷纷凑趣道好。 然而魏野却是坐在原处不言不动,只是目光遥遥与慕容鹉对了一记,目光交错之间,冒险者交流频道中顿时又刷起了屏: “慕容鹉,这么容易就认输了?” “论斗法,我们这边只有一个负责强化队友的赋予术师,不是你这种贼牛鼻子的对手。不认输,难道还要跟你与这个糟老头子纠缠下去?时间就是金钱,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这里干耗” “没有时间干耗?不要告诉魏某,金钱帮的猎物不止韦陀门一个。” “你猜对了,不过猜对了也没有用,接下来我们金钱帮要去收购湘潭九龙派与梧州八仙剑,这两派都有掌门在位,两派并入金钱帮也是早就谈妥价钱的。倒是你,再没有一个刘鹤真帮你捣乱架秧子了” “金钱帮到底要并购多少家门派?” “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一面在冒险者交流频道里刷着屏,慕容鹉一面走到刘鹤真面前一抱拳道:“刘老掌门,除了恭贺您接任韦陀门掌门之位,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请孙师兄尉迟师兄杨师兄在我金钱帮中各占一把交椅,不知您老同意不同意?” 刘鹤真望了慕容鹉一眼,再看了看跃跃欲试的孙伏虎三个师兄弟,不由得微微摇头,最终还是下令决心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若是我这三位师侄执意如此,老汉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慕容鹉听罢,大笑一声,随即一抱拳:“多谢刘老掌门成全” 说罢,他笑着向孙伏虎三人一拱手道:“今日起,孙师兄尉迟师兄杨师兄便是我金钱帮**刀堂**拳堂**枪堂三堂的堂主了” 听得慕容鹉发话,孙伏虎三个都是一脸喜色,一旁何思豪更是鼓掌喝彩道:“恭喜恭喜,金钱帮今日又多了三位堂主,真是江湖上从此又一桩美谈佳话。” 随着他挑头,四周宾客不论与韦陀门交情如何深厚,此刻都丢下刘鹤真不理,只是围着慕容鹉与金钱帮的三位新堂主道贺。 众人也看得明白,虽然刘鹤真执掌了韦陀门,可是韦陀门的门人弟子,几乎全数掌握在孙伏虎三人手里。随着孙伏虎三人成了金钱帮的堂主,那么他们三人门下弟子,自然而然就成了金钱帮的帮众。虽然金钱帮吞并韦陀门,因为道海宗源之主横插一手,而未能得逞,但是韦陀门如今除了一个光杆掌门刘鹤真之外,竟是被金钱帮“不吞而吞”了。 而比起财大势粗的金钱帮,刘鹤真虽然是韦陀门的掌门,但一个退隐多年的孤老头子又哪里值得大家贴将上去? 这一团热闹和气之间,刘鹤真这位新任韦陀门掌门,却如同一个被人刻意遗忘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走出了斋堂。 仙术士望着刘鹤真的背影,随即站起身来。 别人或许不知道“道海宗源之主”意味着什么,但是何思豪却是知道这位的分量,见着他起身,这位八面玲珑的蓝翎子侍卫连忙凑过来道:“魏仙长,这便要走么?要不要我送仙长一程?” 魏野摇了摇头道:“何侍卫,你抱上金钱帮这条大粗腿固然可喜,但是却不要忘了此次出来是为福大帅广邀各派掌门人上京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刘老先生既然作了韦陀门掌门,这天下掌门人大会便该有他一席之地。算是魏某多管闲事,把你带着的福大帅请柬将出一份给我,我去转交给刘老掌门,劝他随魏某一同上京便了。” 何思豪一见刘鹤真那一身骨鲠脾性,便知道不是个好笼络的对象,倒巴不得将差事推出去。 既然魏野肯管现实,他也乐得轻松,忙将一封大红洒金的请柬取出,双手捧着递到魏野面前道:“既然魏仙长肯助一臂之力,在下真是求之不得,请柬在此,请魏仙长收好就是。” 魏野看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拿了请柬转身就走出了斋堂 第557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七) 步出南岳大庙,仙术士将那封福康安的请柬塞到陆衍手中,吩咐道:“将这份请柬带给刘老先生” 说到这里,魏野顿了一顿,组织了一下措辞又继续道:“这位刘老先生几十年前便弃了掌门之位飘然而去,这一次出山,也只是因为金钱帮要并购韦陀门而起,区区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虚名,只怕半点也难打动他。这样吧,阿衍你代我再传一句话给他” …… ……… 刘鹤真走在衡阳城里,他这么一个面黄肌瘦的干老头子,一混在人群里,便几乎看不出来。 从几个朝山香客身旁蹭过去,刘鹤真望着前面自己落脚的鸡毛小店,正要抬步走入,却听得后面传来一个少年人声口:“刘老掌门,且留步,我家老师有一物要转交给您老。” 刘鹤真停下步子,回过头来,正看见一个样貌俊俏、一身英气的道装少年,正是随侍在道海宗源之主身后的侍者。 望了望这少年手中那一封请柬,刘鹤真摇了摇头道:“魏道长倒是个仁心侠义的好汉,对本门如此照顾,但是这天下掌门人大会,韦陀门是决计不会参加的。本门开山祖无相禅师立下了戒律,不许韦陀门弟子趋炎附势。更不用说到京里结交权贵,我们是学武的粗人,乡巴佬儿,怎配跟官老爷们交朋友哪?这请柬,还劳小哥带回去,转告令师说,大恩盛德,韦陀门刘鹤真算是记下了,日后若有要老头子出力的地方,便是刀山火海,也绝不推脱半个字,然而这请柬老汉是绝不能收下的。” 陆衍根本不管刘鹤真有多少推脱,只是一字一板地照着魏野的原话背诵道:“刘老掌门,无相禅师于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外,别传韦陀门一脉武学,此是祖师传法之德,后人享其遗泽,亦当尽薪尽火传之责,若刘老掌门一味隐修避世,魏某却有一句话当问:‘令师当年传艺,是何等用意,足下今日避世,又是何等居心?’” 说罢这句话,陆衍双手捧定了请柬,送到了刘鹤真面前,这位韦陀门的新任掌门沉吟半晌,面色变了数变,终于还是一咬牙,将请柬取了过去。 …… ……… 目送着自家徒儿远去,仙术士耸了耸肩,随后将手举高,揉了揉马超的脑袋。 马超偏过头,很不明白地望了仙术士一眼。 “孟起啊,为师要在衡山之上参修数日,一会你师兄回来了,转告他,大家在衡阳城中等着为师归来便是。” 说罢,仙术士一拂袖,人已转身向着西面直通集贤峰的山道行去。 香客朝山之路极多,但最为重要的朝山之路,却是自南岳大庙后的山道而上报信岭。自报信岭观音殿盘山而上,沿香炉峰宝胜寺,直上吸云庵,沿途又有丹霞、铁佛、湘南、高台、上封诸寺,缁衣髡奴主持禅院,坐收香火之利者,几近二百余处。 尤其是祝融峰为中心,所环绕的十九峰间,正所谓五里一寺,三里一庵,海青与袈裟分二色,光头与木鱼共莹然,香客的朝山号子更是与寺院中叩钟声、敲磬声、念佛声遥遥呼应,嘈嘈杂杂,闹闹嚷嚷。 虽然魏野没有从报信岭登山,而是转道向着西面集贤峰行来,沿途依然有三三两两的朝山香客,挎着黄布香袋,拈香叩拜而行。 这些香客却是取道云居寺,登上瑞应峰南台寺,转道掷钵峰福严寺,再向方广寺绕行天柱峰,自藏经殿处绕行祝融峰左近群山。 这条山道上,有名的僧院虽然不如祝融峰左近那样多,但多是禅宗名宿募化兴建的伽蓝,都以殿阁宏伟、寺产丰赡著称。 仙术士沿山路而行,沿途香客见他锦服玉带,身背竹鞘古剑,与素日里所见那些托钵化缘的道人浑然不同,都有些疑神疑鬼,纷纷小心让开道路。 仙术士也不在意这些香客的观感,足下每踏出一步,风虎遁诀自然运转,山风随之相合,荡出虎啸之声,传出数里,震动林壑。 《灵蹻内篇》中赞誉庚辛风虎遁诀之神妙时,有几句颂子云:“风母水子,列子遗篇。聚散如意,往来洞天。精怪外道,无能敢犯。正阳禀气,地祇朝现。” 此刻风虎遁诀催动间,衡山之中处处地气灵枢精萃之地,隐隐如洪钟叩响,与虎啸之声相应和,万载以来衡岳山形所涵养之灵机,更是隐隐随之流露出一丝欢悦之意。 那些香客听见山中虎啸声声,却是吓了一跳,纷纷停住步子,跪地喃喃念起佛号来。 只有魏野身形不动,看似一步踏出,却是转眼间便行了数里之远。 被他抛在身后的香客们见着那竹冠道者转眼间就隐没不见,只道是南岳圣帝显灵,个个大呼“南岳圣帝爷爷保佑”不停。 风虎遁诀渐渐催发间,仙术士身形渐渐腾起,足下隐隐浮出白虎虚形。 是风成虎,是云成虎,是虎从云,是虎从风。 转眼间,白虎越过山道,纵过林海,直落在半山一座道院之前。 观前横额上,“黄庭观”三字犹存宋人古意,观中却有一道青气升起,青云掩映间,隐隐能见云鬟雾鬓、风姿绰约之影,含笑间一瞬而逝。 魏野躬身还礼,白虎似知人意,绕行黄庭观三匝,方才将身一躬,托着仙术士向着集贤峰更高处跃去。 黄庭观中,伺奉香火的道人,正在殿上剪除灯芯,却觉得整个大殿之中暖气如蒸,他只道是那里失了火,急急忙忙奔出来一看,却只见黄庭观上空,不知何时腾起一团绯红色的轻云,映照得这座千年古观灿然光明。 在此焚修多年的道人不知为何,自然而然心生喜乐之意,双膝跪地,稽首为礼。 如此异象,不止发生在黄庭观一处,随着白虎腾跃间,一处处灵枢荟萃之地,纷纷应和着虎吼之声,转眼之间,集贤峰、瑞应峰、掷钵峰间,绯红轻云如灵芝,似华盖,朵朵腾起,恍如岳神开宴,群仙降临。 第558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八) 衡山群峰之间,赤云无端而起。 数百寺庵之地,地气蒸腾如沸。 自隋炀帝改光天观为上封寺之时算起,千载以来,沙门海印、慧思,禅僧怀让、希迁,一代代名髡往来南岳,禅门由是大兴。从此黄冠稀少,缁衣泛滥,甚至到了南宋年间,衡山三福地之一的青玉坛,都被改了名号叫“罗汉行道坛”。 然而世上哪有千载兴旺的宗门?当初主持南台寺的希迁和尚早已不存,然而南台寺号称禅门曹洞、法眼、云门三宗祖庭,却是衡山和尚眼里一块肥肉。 这几年间,山中僧人除了几处大寺院的主持与监寺,不知多少只会念几声阿弥陀佛的和尚都云集到了南台寺来,各自标榜乃是石头希迁禅师嫡传法嗣,抢起庙产来,比起俗人分家更难看了无数倍。 最后还是总管衡山各处宫观寺庵的庙巡检看不下去,叫这伙和尚拆了南台古寺,从佛像到经卷,从庙梁到大门,连同寺产,一分成二,修成两座和尚庙来。 于是曾经的禅门圣地就变成了新南台寺与老南台寺,一帮子吃够了素油、满身力气无处发泄的和尚整日里互相针对,抢香客、争香火,比起世仇也差不了多少。 这一日,正是老南台寺与新南台寺的两个监寺和尚为争山间一处汲水的泉眼,又各自率了一班新剃了头却没度牒的野和尚,各占在彼此山门前大声喝骂。 湘赣间的土话方言,直吵得人震耳欲聋,便连随山风而来的虎啸之声,都被这伙野和尚的大嗓门盖了下去。 新南台寺的监寺和尚只披了一件褊衫,敞着胸,露着肚,坐在小沙弥搬来的长板凳上,翘着一只脚喝道:“老庙的贼秃们听着,巡检老爷定下的规矩,新庙、老庙,都以这一条涧水为界。这涧水的源头却是划在我们新庙的地界里,所以这涧水便归我们新庙所有,你们老庙的和尚不许来这里汲水拾柴!” 正跳脚喝骂间,老南台寺的监寺和尚手里操着根舂米木杵,耍弄得有模有样,也是一般大叫道:“欺师灭祖的贼和尚,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老庙才是石头祖师传下来的正宗,说起来这满山的寺庵都是石头祖师的后人,我们老庙便是个嫡传,放到哪里去说,也都是个长房,你们这些另起炉灶的不肖子孙压根没有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两个监寺和尚彼此对望一眼,顿时大觉那老对头比往日里更不顺眼,也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今日要把你们行了家法!” 这一声喊,就像是滚油锅里倒了一瓢凉水,顿时两座南台寺的和尚纷纷大叫一声,抄起能看得过的物件,彼此混战成了一团。 只见佛珠挣脱了线,与光头一起乱滚,僧袍扯裂了布,同丝绦绞成一团。拳头捣伤了眼眶,正是青紫分明青莲妙目,棒头打响了秃瓢,恰成尊胜无上佛顶肉髻。 这一场好打间,没人见着半空有一头白虎正驮着个黄冠道者踏风掠过,只是虎啸声声间,两座南台寺里同有赤云如芝盖笼罩,地气蒸腾间,却有烈焰猛然笼罩了两座南台寺。 等到两座南台寺的老僧高喊着:“走水啦!” 这一群早打得浑然忘我的和尚方才醒过来,见着两座寺院中火蛇飞旋,转眼就将那些殿,那些堂,那些三世诸佛,那些十地菩萨,那些钟磬铙钹,那些经律论藏,统统化作了光明炽盛,直上天际! 这一片烈火光明间,那些梁柱砖瓦,转眼就化作了一片砂尘,随风一扬,洒得这些和尚一头一脸,只有一片地基尚在,赤光腾腾而起,红云遥遥而上。 不止是南台寺,随着虎啸之声传扬间,一处处山间灵枢地气荟萃之地,也是历代佛门中人选定的寺庵修建之地,正应着南岳衡山处处山势气脉的结点,地气蒸腾而上,赤云罩顶如芝,片刻之间,就映照得十余处峰峦赤红一片! 最先发现这异状的,还是沿着山道进香朝山的香客们,然而这几乎千年难遇的奇景,只引得他们惊喜万分,大声欢呼道:“圣帝爷爷显圣啦!” 一时间,一曲曲朝山香歌声从集贤峰处传来,从掷钵峰处传来,从瑞应峰处传来,传遍环绕祝融十九峰! 于此同时,不知衡山上下多少庵堂、寺院里,也有一群群的和尚们拼命大叫:“走水啦!” 年轻力壮的和尚拼命将历年攒下的银钱、布帛、粮米朝寺外搬运,只有那些年事已高的老僧,才带着小沙弥们拼死拼活地将经卷、佛像、法器从火场中抢出来。 然而这火来得莫名,烧得更是莫名,明明不论是楠木漆金的菩萨,还是舌血刺书的佛经,只要被这烈焰烧着,便是转眼就成灰沙一片。但是烈火蔓延间,却几乎没人感觉到真正火起的灼热,甚至殿前老树,依然郁郁葱茏,阶下小草,照旧欣欣向荣,叶不曾黄,枝不曾枯,仿佛没有什么大火,只不过是山中赤霞映照间,给人们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就是在火场里跑进跑出的和尚们,也没有一个人被烧着了半点。 同样的,就算是一桶桶犹带几分凉意的泉水、涧水、潭水泼到着火的建筑上,也不见那些火焰下去半点。 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在乎自己是醒着还是做梦了,每个人都只是乱叫着,拼命要从这场大火间抢出些什么东西来。 …… ……… 赤云朵朵而起,托住白虎四足,此刻就算山间有人仰头望去,也只能见到片片绯红轻云将衡山笼罩得恍如天上赤城一般,再难见到腾跃在赤云间的白虎身影。 此刻,随着衡岳地气受白虎所生庚辛煞威激发,一处处地脉灵枢萃结之地,便有一尊尊山灵虚形,或如蛇蛟龙种,或如走兽禽鸟,纷纷而现于赤云之中,向魏野恭敬行礼。 仙术士足踏白虎,那一柄“上以荧惑正天德,下以南岳制地气”的丹灵如意自然而然执于掌心,上有火云盘结如芝,却是隐隐有一条条晶明如赤玉的气脉光点,在火云芝盖间游走不停。 《洞玄灵宝五岳真形图》云:盘曲回转陵阜,形势高下参差,长短卷舒,波流似于奋笔,锋芒畅乎岭崿。云林玄黄,有如书字之状。 在丹灵如意上渐渐浮现而出的,正是南岳衡山真形图。(自古而来有两种《五岳真形图》,一为五岳真形之符图,即摩五岳之形为符图,道士配其符图镇邪禳灾,此五岳真形图如今仍然应用在五岳冠、五岳真形镜上。一为描摹五岳之山势为图,所谓“黑者山形,赤者水源,白者是室****也”,后来更进一步发展为后来仙人辈“画神草及石室之处”,为入山道士采药寻仙的指示图。盗泉子谨识) 白虎长啸间,渐近芙蓉、金简诸峰,光明台上先有赤云腾起,云间浮出一枝珊瑚灵芝,明光灿烂如朝日,白虎犹然欲朝前行,却见层层赤光如障,阻住前路。 魏野足下一踏,白虎自然降在光明台上,仙术士将丹灵如意向着那一枝珊瑚灵芝遥遥一点,顿时灵芝、如意,如光与影,对生成双,在半空浮出一团赤色光轮,照耀天地。 仙术士望着那一轮光轮,心中若有所悟,随即盘膝坐下,任由一身道基与这一方南岳福地相呼应。 他这里安然定坐修持,然而衡山之上多少庵堂寺院有头有脸的和尚,却是一个个惊疑不定。 先是祝融峰以西各处寺庵无故起火,转眼间烧了个一干二净,随后又是山间腾起一朵又一朵的红云,至夜不散不说,更是红光灿然,恍如朝霞下映,彻夜烛照。 随后又见着金简峰上那人迹罕至的光明台上,原本该是晦暗夜晚也出现的“圣灯”奇景,变成了一环光轮,其中似有一对赤红如火的灵芝对生,不论夜晚白昼,都是光华耀眼。 故老相传,金简峰是轩辕黄帝斋戒祭天之处,也是禹王得授金简玉册之处,峰岩之间有玉砂之水涌动,光明台上有珊瑚灵芝一株,皆是长生不死之药,只是谁也不曾确实见过。只有金简峰每到夜里,常有光华闪动,如灯遥映。 但是到了此刻,谁都相信,那在赤云间浮出的对生灵芝,便是光明台上那一株珊瑚灵芝! 甚至都不用这番话传出去,光看着衡山西面十余峰头赤光灿烂,便惊动了衡阳城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幼,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有功名的士绅,乃至衡阳县令都被惊动,纷纷朝着衡山上而来。 甚至几十处庵堂寺院无端焚毁的问题,都不是衡阳县令关心的重点,只是一个劲地与师爷们研究着,这样的异象,究竟是南岳帝君显圣,古人藏宝放光,还是自己终于赶上了个好运气,天降祥瑞给大清,也给了自己一个官运亨通的机会? 第559章 .夔鼓高声惊狐踪(九) 南岳光明台那云中火芝之异象,一连持续了三天。 这三天里,身为衡阳县父母官的申知县也是忙了个焦头烂额,一应公事统统抛下不管,只是在卧龙岭上一处给朝山香客舍茶的小亭里坐着不走。 附近几处寺院不过两三进的院子,虽然多是唐宋年间的禅门大德们留下的古迹,却着实不是住人的地方。上封寺号称敕建名刹,客房倒是不少,但是上封寺方丈三催四请,却全被申知县推脱了一个干净,宁可给舍茶的小亭蒙上布幔,怀里揣上手炉,在虽是晚春却依然寒风料峭的山头挨冻,也不到上封寺里去歇息。 申知县不是进士出身,仅仅是个举人挑大梁,然而处事倒是极有决断。只是有一桩不好,便是极信鬼神之说,每逢水旱灾祸,必要在各处有名寺观庙宇设祭祝告。 此刻他见着沿途佛寺大多变成一片白灰,只有集贤峰黄庭观、紫盖峰九仙观两处道观安然无恙,自然而然地就心中起了计较,绝不肯立于上封寺这等危墙之下。 申太爷有地方避风,有手炉取暖,然而他带上山的一班皂隶衙役却是倒了大霉,一个个被山风吹得清涕长流,说话都有些呜囔呜囔的。 就这样,申知县的手令还是一条一条地发出来,一会儿又打发人各处山头去问失火情状,一会儿要找善于攀岩的山民去金简峰那层层红云深处探虚实,竟是一刻也不消停。 只是随着时间拖延越久,环绕在金简峰四周的赤云越发浓密,层层叠叠间,除了那一株光炬般照耀衡山诸峰的对生灵芝,竟是连去向金简峰的山道也看不大清楚。 不过此刻从衡山上的僧道香客,再到衡阳城中平头百姓,除了那些庙产化灰的倒霉鬼之外,只觉得此乃是从未有过的神佛显灵之相,只是一个个焚香顶礼。中间甚至有些痴了念头的,就这么摸到金简峰左近,朝着那赤云、灵芝的炫目光影间舍身朝圣,就这么一个个跳了下去。 然而他们这里下跳,赤云中却有虎啸之声阵阵传来,随着虎啸声,便是一股股罡风腾起,顿时将一个个存了舍身念头的傻子依然都刮回山道间。只是这一跳一摔,纵然不死,也多半摔成个跛腿拐脚。 如此灵应,更唬得无数人跪地焚香,大呼“圣帝爷爷显圣”不止。 种种纷乱扰攘,直到了第三日正午时候,却见得金简峰间那一株对生的珊瑚灵芝,再生异变。 原本的珊瑚灵芝,虽然向着四方照耀出灼热光华,但是在这正午时候,日光下映,却是将芝炬之光压得不复夜间那样灿然夺目。然而在日光最烈的这个正午,芝炬之光却是乍然一收,随即金简峰四周光明也随之一黯。 原本笼罩金简峰的重重赤云,就在此刻猛地伸展开来,转眼间就将祝融峰为首的衡岳诸峰笼罩无余,只剩下光明台上那一团光轮中的对生芝炬,其光温润,其色正朱,却是一枝芝盖、芝茎分明,甚至能见到灵芝身上特有的云纹,而另一枝珊瑚芝,却是虚实不定,微微摇曳,如蜃如影。 两株芝炬对峙片刻,却是猛地彼此一合,随即朱光敛迹,光轮、芝炬转瞬无踪,只有一道赤云如桥,横架金简、祝融二峰。 赤云桥上,隐隐能见羽衣星冠之士,持旛拈花,似在迎候贵客。 转眼间,赤云桥上现出一轮其色正朱的日轮,其中似有道者手持灵芝如意,缓步而上,虽然从衡山群峰间望去,也只见得一道日轮中的剪影,依旧让衡山上无数香客欣喜若狂。 尽管大家连这位日轮中显影的究竟是哪一方神仙菩萨,都没有一个准数。 当下也有喊南岳圣帝的,也有喊衡山圣公的,但更多的人,只是拜倒在山间,大呼“神仙”不绝。 只有上封寺的方丈反应最快,只喊了一声:“回禄大神又显圣啦!”这几日早已准备停当的和尚们,已然将寺里早已装车的粮米布匹、佛像经卷、法器家私,一并抢运了出来。 至于地契、债条这等紧要物事,更是老早就藏在了僧衣领子里。 饶是他们动作这样快捷,上封寺这座由隋炀帝下令劫夺而来、几毁几建的南岳第一寺,只在赤气蒸腾间抖了几抖,便化作了漫天白灰,山风一吹,纷纷扬扬得不知去了何处。 …… ……… 衡山上的那些杂事,仙术士却是浑然不知,只是手中持定丹灵如意,向着祝融峰顶行来。 赤云化成的长桥之上,南岳群峰之灵,或擎紫云华盖,或把重瓣芙蓉,或握长柄香炉,或驾白鹤而献丹药,或骑狮子而捧石钵,最前来迎的山灵,雁羽为衣,正是七十二峰中最近人寰的回雁峰。 而在衡岳中央群峰之外,东方十六峰山灵以形如乘凤玉女的凤凰峰为首,湘潭灵应、碧岫、屏障、日华四峰,长沙岳麓一峰紧随其后,纷纷向着魏野行礼。 仙术士的神识,却是全然系于丹灵如意之上。 自古相传,金简峰光明台上藏着一株珊瑚灵芝,入夜生光,人得此芝,即能长生不死。 不过随着丹灵如意印入南岳衡山真形图,催发了南岳群峰涵养万载的灵枢地气,魏野在金简峰光明台间定坐三日夜,便是以丹灵如意为灵引,以南岳衡山真形图为阵图,激发南岳七十二峰地气,与丹灵如意混同为一。 金简峰万载灵枢造化,也随着丹灵如意激发,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魏野神识之中。仙术士定坐三日,不言不动,然而南岳有无生之生机,衡山有无情之有情,神识历历映照如镜,巨细靡遗。 是否真的有这样一株夜夜生光的珊瑚芝,就生在金简峰光明台中,等着修仙学道之士采撷服食? 虽然这个时空中不乏灵药异草,但是这样“服一草而得仙”的神物,绝不可能存在。但是丹灵如意收摄南岳灵枢,运转衡山周回二千里,仙术士三昼夜定坐间,生机律动的山水林木、灵机荟萃的洞天福地,几若与神识冥冥相契。仙术士明白过来,所谓夜间放光的珊瑚灵芝,便是南岳群峰间养育而出的那一股活泼泼的灵机,随着衡山灵枢运转,映照于修道人心神之间。 若说它真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么?正如衡岳别名寿岳,七十二峰间灵枢运转,化为光明台珊瑚芝,造化移转灵枢之奇如斯,正如修道人借搬运身内精气,养成黍米之丹,彻照光明,超脱凡尘而入仙道之境。 就算寻常之人长居衡山之中,以有情之心,感造化含灵之妙,灵枢地气滋养形神,也有延年益寿之效,等若是也分润了几分珊瑚芝的遗泽。 不过那终究只是在能级不足的时空中取巧。 丹灵如意自从被魏野带出下元太渊宫之后,失去了玄云之海元气支持,再难重现曾经勾动太一紫房三元宫阙离火之气的妙用。但是此刻,魏野手持这枝如意,以一人之力,运转南岳七十二峰灵枢地气,等若是以群山之灵机,重炼这件五城玄器 以地气灵枢运转,洗练天材地宝,祭炼成器,这样的手法,算不得稀罕。仙道中人也好,寻常略通术数堪舆之道的凡人也罢,只要懂得如何运转地气灵枢,哪怕是寻常风水先生布下的风水局,在藏风聚气之间,也能有洗练宝物、滋养形神之妙。 若是传承有序的仙宗道脉,夺天地造化而凿建洞天福地,更非祭炼法器之术所能比拟。 但是似魏野这样,以一人之力,催动一山灵枢地气,以南岳衡山真形图为基,等若将七十二峰统统纳入阵局之间,却是一件既粗暴又事倍功半的凶险之举。别的不论,若是寻常修道之人,若在南岳地界妄用南岳衡山真形图为灵引,催发七十二峰地脉灵枢运转,那便成了货真价实的自杀行为。 不要说神识能否催发七十二峰灵枢地气运转成阵,就算仅仅是局限在一峰、一谷之间,衡山千万载凝结在山川间的沧桑气息,就足以让行法者的神魂迷失,不知是“山川为我”,还是“我为山川”,要么从此坐困定境之中,乃至寿元耗尽而不得出,要么在灵枢地气运转间,将一身法力生生耗尽,修为退转,还成凡夫。 也只有执掌丹灵如意的魏野,能借着丹灵如意这件五城玄器的原本“下以南岳制地气”的妙用,代替了魏野本身去直面衡岳七十二峰灵机。否则就算魏野这勉强算是修成半仙之体的修为,也不是区区三昼夜就能从定境中出来的。 但反过来说,赤云桥上七十二峰山灵现形,所敬的也不是某个仙术士,而是他手里的丹灵如意。至于魏野,在七十二峰受地气灵枢移转、并朝祝融之局里,只比撑着丹灵如意的红木底座强一些,善能御风而行,能够托着这支如意直上南岳最高峰罢了。 足下白虎咆哮连连,群山之灵纷纷避道,魏野一扬手中丹灵如意,赤云涌动间,祝融峰顶上封寺废墟之上,云光霞气涌荡如海潮,恍惚间只见白璧筑坛而起,与云中青玉坛遥遥相对,二坛同放祥光,朗照四方。 上封寺所占之地,本是光天坛福地,然而自隋末起,香客、游人、缁衣佛徒鸠居千年,钟灵毓秀之地就此化作泥淖卑下之处。 直到今日,洞阳真火焚净千年积秽,光天坛福地方才重现人间。 光天坛与青玉坛两处福地同时显现,祝融峰顶顿时浮出一轮赤霞,恍如朱镜浮天,遍照衡岳七十二峰。 赤霞之中,隐隐有王者头戴玉冠,身披赤衣绯裘,腰佩灵章而出。 神光、宝光交相辉映间,衡山仅有的九仙、黄庭两处观宇中,焚修道众心有所感,稽首叩拜,同声咏赞: “朱阳乘晨,徘徊九霄,丹舆飞盖,洞焕霞寥,曲回下映,监我心翘,上愿所陈,莫不感幽,抑披灵卫,形与神交,书名丹台,结字南瑶……” 这声音原本不大,却是随着两处观宇间道人们的曼声咏赞,渐渐萦绕于衡山上下不知多少人的心头,渐生敬仰之念,渐生皈依之心。 七十二峰灵枢地气此刻早已运转至浑然同一之时,这道咏赞之音不曾扰动地气分毫,反而将漫山香客士女形神,统统收拢于造化遗留在衡岳群峰的悠长气息之中。 申知县不知何时已将头上七品素金顶子的喇叭凉帽摘下,拜伏于地,屏息股栗不敢言。 不仅是他,漫山欣喜若狂的香客,只是跪地礼拜,那些原本还为了各自庙产转眼成灰的僧人,那受了大动摇、大惊诧的心神,也被这衡岳千年不曾记载的神异景象再度震慑无言,便是几处大丛林的主持僧,也只能靠着身强力壮的侍者与年少机灵的幸童搀扶,方不至于一跌滚下山崖去。 饶是如此,这些禅门大德面上也不见一丝寺院焚毁后的懊恼之色,只是一面合掌叩拜,一面有志一同地在脸上露出喜悦微笑: 能见着南岳司天昭圣帝君白日显圣,这只怕是衡阳地方上千年不遇的福泽吧?这个消息传扬出去,天下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还管什么舟山普陀、山西五台?还去什么四川峨眉、安徽九华?只有南岳菩萨,才是真正有灵应、会显圣的真佛,便是坏了多少寺院庵堂,也是南岳菩萨显圣的机缘 大不了,再从十方善信那里重新募化,再修上十座、百座也全不是问题! …… ……… 赤霞之中,仙术士迎着一众随侍仙官真形,走到了南岳帝君法相之前。 南岳帝君法相戴八朗宝光玉冠,披神光绯文之裘,带封灵制魔之章,乘赤霞飞轮。 魏野戴浮筠竹冠,着青溪道服,佩青绶银印,踏庚辛风岩之虎。 半仙之士、山灵之神,目光相对间,魏野举起手中丹灵如意,南岳帝君法相举起手中赤玉圭。 玉圭与如意一触,无声之间,早已意到神知。 “见过南岳衡山君。” “见过下元太一君。” …… ……… 一股强大气息,无由而生。 祝融峰头的光天坛福地猛然大震,但是这股震感却是被一股玄妙之力束缚在了祝融峰顶方圆之间。 自大陆板块间万载抬升而上的断块山体,千百年来经历风刀霜剑不曾稍移的南岳主峰,此刻却是隐隐颤动。 赤霞之间,有一柄火剑直刺而下,在光天坛四周划出了一个浑圆剑圈。 火剑穿透了峰顶岩石,剑锋过处,僵硬无比的花岗岩也被切削开、融裂开,在光天坛的边缘化作深有数丈的石壑。 一股湿润水汽,从光天坛下涌了上来,不是淙淙流响的烟霞峰懒残泉,不是蛟龙隐没的狮子峰黑沙潭,而是氤氲间染着一段地火烈性,喷起素烟白云,弥散祝融峰间。 祝融峰左近的人们,只听见赤云间猛地传出一声虎啸,随即云中赤霞里,王者身影伫立不动,七十二峰间,唯有朵朵红云映着人们的脸庞,在峰头山间游荡起来。 一切来得突然,去得更加突然,恍惚间山风拂来,峰顶赤霞不再保持着如照天朱镜般的异象,只是洒作万亩浮光,在人们茫然的面上镀上一层红玉色。 距离祝融峰顶最近的人们,不论是在祝融殿前照看香火的庙祝,还是挑着家当痛惜庙宇成灰的和尚,或者那些早已经欣喜如狂的朝山香客,一个个都向着上封寺 不,这天底下已经没了那个隋炀帝敕造的上封寺,只有祝融峰顶一方被泉池簇拥在当中的石坛。 这刚刚出现的泉池间,细碎水泡如蟹眼,如鱼目,滚荡在水面间,一阵阵的热浪蒸汽拂面而来。 泉池之侧,一方色红如火的大石傲然而立,通体光润如玉,上刊三字古篆。 少顷,便有本地秀才上前仔细辨认过去,正是“光天坛”三字。 此时的衡阳人早已不知“光天坛”三字代表着什么,还是几个秀才从前明衡阳县志里面找到了当年隋炀帝改光天坛为上封寺的旧事。 但比起他们来,上封寺的主持大师手脚反而更麻利许多,不用一天功夫,“南岳司天昭圣大帝显圣,光天坛福地重现人寰”的故事,不曾从九仙观、黄庭观的道人口中传扬,倒是给山上山下忙着化缘重修山门、募钱先盖窝棚的和尚们说得响亮。 至于环绕着光天坛的那一泓热泉,也给上封寺的一众僧人扎起竹篱笆围了个不透风。主持大师则效法着《西游记》里的如意真仙做榜样。 怎么讲? 如意真仙霸占着解阳山破儿洞,修起聚仙庵,论碗卖起落胎泉水。 上封寺主持大师,则是在光天坛侧急急忙忙修起个茅棚,论桶卖起“福地神泉水”来。 虽说上封寺已经化作了一片白灰,光天坛如今又被这么一泓热泉整日里围住,热浪蒸腾,换了谁都吃不消,更不要说重新在上面修庙了。可是庙产田契尚在,谁能说光天坛不是上封寺诸位大师的产业?菩萨不能拜了,香火钱没处收了,卖几桶水可以了吧? 这“福地神泉水”自然不是拿来打胎的,但是南岳圣帝菩萨显圣后留下的灵迹神泉,谁敢说没有什么不同凡水的灵效在里面?常喝这“福地神泉水”,延年益寿是不消说了,百病不生是理所当然了,用来泡澡能治疖癞疮疱估计也是必定、一定以及肯定了。 哪怕带下山去,给撞邪病人喝了,说不定也能驱邪赶鬼呢! 起初三、五日里,上封寺卖起这“福地神泉水”还算是公道,十文制钱便能挑走一桶水去。然而不到半月间,衡阳地方上无人不到祝融峰头求“神水”,十文钱一担水就立马变成了十文钱一碗水。 照着上封寺监寺和尚的算法,只要这样卖水卖上一年,重新修起一座比原先更壮观、更轩敞的上封寺,也不是什么难题。到时候将光天坛朝寺里一圈,卖起福地神泉水也更安心些,总不用担心有人钻过篱笆去偷水! 但是上封寺之外,余下那一百来处寺庵的和尚,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上封寺的师兄们这股乐观向上的精神。 从山腰到山顶,那些小庵小寺不论,福严寺、方广寺、祥光寺、高台寺、衡岳寺、弥陀寺还有新老两家南台寺的当家和尚,如今瞅着上封寺中人,眼里就快冒出火来大家都是佛门弟子,也都出了家改姓了释,虽然宗派有别,师传不同,可总归也算是一家人。为什么你们上封寺就这么得天独厚,庙虽然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反倒又从天而降下这么大一注财源,只是坐等着银钱上门? 倒是我们命里该着恶曜临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庙产成灰,没头苍蝇一样满山乱窜? 有些心思灵活一些的,还把上封寺当年修建的因缘拿出来说事:“便是当初隋炀帝强修了这座上封寺,压在那光天坛上,惹得南岳菩萨动怒,方才降下来这一场无妄之灾。论理,这事也是你上封寺的祖师不对,怎么也怪不到大家的头上来。可是如今你们却是独占着福地神水之利,丝毫不给各寺的师兄们分润,也不念大家因为你们遭灾。说破大天去,上封寺也理该赔偿各寺的损失。可你们上封寺只是装死狗,对各寺的师兄不问不闻,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说到“利”字上面,便是亲生兄弟都能生分了,何况是平日里假惺惺客气一声的师兄师弟? 只是苦了衡山县的申知县,刚写完上奏天子的祥瑞奏章,衙门前头就被一群群来告状的和尚给堵了。知道的,说这是衡山上的和尚在争光天坛福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县太爷家里哪位官眷不好了,正在请各寺的大德高僧放焰口…… 第560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一) 紫禁城,养心殿。 大清天子平素极爱养心殿的东暖阁,为的是这里是宫里头一个装了玻璃窗的地方,明亮轩敞。窗前盘炕上设着小几案,常常也代替了养心殿正殿里的书案,成了乾隆批阅奏折的地方。 这一日里,小几案上照例堆着尺许高的督抚奏折,其中一本便在这座宫殿的主人手里翻阅着。 “广州将军署理陆路提督傅玉、总督两广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巡抚事巴延三、巡抚广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尚安 奏为恭报庆云呈瑞事: 本年三月十五日,彼广州府南海县知县俞震禀称,今春以来,天气清朗,本年三月十二午时初刻,有五色云从佛山镇中起,上如芝盖,系黄赤二色云覆照,朱红蓝与下连青红绿紫各色云,层层焕彩,光华射目,到申时初刻,漂布长广,历久不散,五色彩云光耀达三日之久。震在署仰瞻,有通城士民及老人等各具报,四月十五日,奴才等亲往仰瞻,与震所见无异,理合奏报等缘由。” 已经年过六旬的当今天子,已经没有了后世戏说里,那高鼻大眼的风流样子。只是唇上颊下的胡子还修整得极精细,皮肤保养得也还不至于松弛,至于苏拉太监们口口声声赞叹的“万岁主子爷面如冠玉”之类阿谀话,倒依然让这位依然精力充沛的八旗之主心中颇觉受用。 登基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自觉得对于臣下的那点阴微心思还是颇能拿捏的了。看罢这一封少见的两广地方三位方面大员联名上奏的祥瑞奏折,乾隆倒不至于像几十年前一样,批一个“知道了”,或者干脆在朱批间痛骂几句“妄言祥瑞,以朕为可欺之主”,反倒重新又将这本奏折重新看了一遍。 三个封疆大员,联名上奏庆云祥瑞,便是官场上一窝蜂一样纷纷上书言祥瑞的雍正朝也是一件稀罕事。 就算是平常一再标榜自己不喜大臣奏报祥瑞的乾隆,也觉得这样有鼻子有眼、广州官场三个大员联名的祥瑞,大概不是几十年前那些“万蚕同织一茧”、“谷穗九茎同枝”的无稽之谈。 想了一想,乾隆还是在这份奏折上破例不再写“知道了”,而是朱批道:“此事你们所办的甚好,符瑞之事亦有实的,并非皆伪。既是实有,便当报与朕知道。总归你三个是老实的奴才。” 这样朱批在乾隆眼里,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褒奖话了。也亏是今天乾隆心情好,才肯多写这么几个字,不然也只是批个“知道了”三字就算完事。 这奏折批罢,乾隆也觉得乏了些,站起身来走动了一圈,便听着太监来报,说是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和珅求见。 到了乾隆这个年岁上,似和珅、福康安这样年富力强的臣子,容貌又是或俊雅、或英武,便成了他面前的红人。听着和珅求见,乾隆笑了笑,随即准他入见。 和珅这里领了旨,满脸春风地快步走入养心殿,乾隆也重又坐在盘炕上,随手取了一本奏折来看。 一面看,乾隆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落在和珅面上,那一张粉莹莹的瓜子脸,虽然蓄了须,却还是一派含情凝笑的形容,标致俊雅兼而有之,只一眼就叫乾隆心情舒畅了几分。 和珅对于乾隆这样意味深长的目光,也是心知肚明,只是笑吟吟地打袖甩手叩头:“奴才和珅向主子请安,今年新选的一批秀女,奴才已经安排在了圆明园。这批秀女的人才,奴才都一一看了,真是顶顶标致,哪怕安排她们在园子里扫落叶,也是一般难得的景致。奴才只盼主子以龙体为重,不要太过自苦了才是。” 听着和珅说话,乾隆哼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将手里那封奏折摊开,只看了两眼,却是眉毛一挑,随即就将奏折朝和珅手里一递: “又是祥瑞!舒常这奴才也是个不省事的,朕将他转任湖广总督,便是看在这奴才老实本分。却不料竟然昏悖至此,连衡山大火这样的事情,也敢当作祥瑞报上来!” 和珅身为军机大臣,对自己这个主子的心理一向把握得颇准,虽然五岳并称,唯有泰山、衡山,极受皇家重视。东岳泰山不消说了,南岳衡山又有“寿岳”之称,向来是皇家祈福之地,不比寻常名山,连忙将奏折打开细看一遍。 一面看,和珅心思灵动,腹稿就打出来了,沉吟着道:“奴才与舒常没有什么交情,但是舒常素来是个谨慎的人,断不会乱说乱道。这奏折上面说衡阳百姓见着南岳圣帝显圣,或许是愚夫愚妇无知附会。但是说上封寺下光天坛现世,并有红玉碑、热汤泉同现,想来倒是实有的。至干什么‘赤云满山’、‘数日不散’,照奴才的愚见,只怕是衡山大火,烧尽了山中寺院,小民无知,便将漫山火光认作是了赤云祥瑞,也未可知。至于光天坛现世,奴才以为,那光天坛原本就在上封寺址下,只因上封寺遭了回禄之灾,所以露出古时光天坛址同玉碑来。” 这一番话,不但说得乾隆微微颌首,深觉入丝入扣,恍如目见。就算是魏野听了,也要过来搂着和中堂的肩膀大赞一声:“兄弟是不是走进科学节目组的出身,怎么就穿越了?” 说到这里,和珅又笑道:“不过据舒常的奏折,这场大火居然不曾伤及一人,这却肯定是主子的圣德广被天下,便是衡山之神也不忍主子的盛世有这等惨事发生了。” 听着和珅这一通分析,乾隆也觉得心情略好了些,不由得拊掌而笑:“好一个和珅,你的学问见识倒是又长进了许多!不过在朕看来,除了神明有灵,还是大火起在山上,如今又是南方气候湿润之时,便有大火也不至于酿成大灾。” 这里乾隆金口玉言下了论断,和珅自然是满面堆笑,连声道:“究竟还是主子说得是。” 乾隆收下和珅这番恭维,又说道:“虽然这祥瑞里有许多大言不实,不过既然不曾弄出人命,那总是一件喜事。舒常这奴才总归尚能任事,肯亲上衡山去见一见虚实,这便是他可用之处。既然如此,便让他好好查一查,衡山有多少寺庙丛林毁在这场大火中了,又有多少僧道失了庙产。这等人全赖寺产香火周全衣食,却未必是个真心修行的,一旦没了产业,作奸犯科起来更比寻常小民厉害。都要叫舒常仔细处置起来。至于岳神显圣、光天坛现世,这等诡奇幻怪之论,最是有害礼教人心,着衡阳县仔细维持地方,凡有僧尼、道士,借此事妖言惑众者,一概严惩勿论!” …… ……… 魏野在佛山镇的重明山房一举点成灵穴,在南岳衡山借七十二峰灵枢地气重又将丹灵如意祭炼功成,在清廷,这都是惊动了一方总督大员,直接上奏到乾隆案头的大事件。 但在仙术士看来,还不如试演丹灵如意重新祭炼后的妙用来得重要些。 自从南岳七十二峰灵枢地气与丹灵如意陶铸如一,这枝如意在魏野手中,便不似从前那般连勾招离火之气都嫌不称手。 相反的,丹灵如意如今催动其妙用,便犹若凭空运转南岳七十二峰灵枢地气,转化天成造化之功。虽然离着以离火之气重现衡山群峰的境界还有些遥远,但是行法之时,却能借丹灵如意为灵引,运转南岳灵枢之妙,化作一座具体而微的祝融峰。 这座高不过数十丈的小祝融峰,不但兼有洞阳离火焚邪净秽之能,更有收摄地气、鎭压妖魔之妙。 就算和真正的移山倒海之术比起来天差地远,但也差不多可以媲美法海以雷峰塔鎭压白素贞的神通了。 至于祭炼这枝丹灵如意,给衡阳知县、衡州知府、湖广总督添了多少麻烦,衡阳城里如今又是怎样一副鸡飞狗跳的模样,魏野全当不知道。 而随他一同启程的人们,也只有刘鹤真不晓得,如今衡山上这一派乱哄哄气象,只因为面前这个年轻道者祭炼一件宝物而闹出来的乱子。 刘鹤真这个光杆韦陀门掌门,既然打定主意要上京去赴天下掌门人大会,魏野便奉送了二百两盘费给这干枯老儿路上花用。刘鹤真几十年来虽然一直隐居不出,总也还有些江湖上成名的旧相识,趁着这次出山,自然也要与魏野同路走访。 何况刘鹤真家中也有家小,他若要上京,也得回家去将家里安排一番。 这一路上,魏野也毫不意外地听到了湘潭九龙派掌门人易吉、梧州八仙剑掌门人蓝秦,率着门下弟子并入金钱帮的消息。 至于慕容鹉的计划里还要并购多少门派,仙术士是一点也没兴趣过问。倒是刘鹤真这五十开外的老头子,反倒妻子才二十来岁,老夫少妻又恩爱非常,倒是叫仙术士大大感慨了一番。 第561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二) 随着刘鹤真带来家眷,魏野见这位刘鹤真的填房夫人年纪虽轻,却也有一身不算太差的武功。刘鹤真也是江湖人心性,唤起自己这位少妻的闺名也不避人,一来二去的连魏野门下众弟子都知道这位刘夫人的真名是“王仲萍”来。 魏野还特别关照刘鹤真夫妻俩,买了一辆马车请他们夫妇乘坐,沿途上尤其告诫门下弟子,不要没事在韦陀门现任掌门的马车跟前凑。 只是比起刘鹤真夫妇,那跟着来凑热闹的两人就可厌得很了。 这两人都是刘鹤真归家打点时候凑上来的,一个是操着北地口音的武师,一个却是容貌丑恶的老和尚,自称法号宝树。 道海宗源门下弟子都知道,自家尊师一向是个开得起玩笑的好性情,只有见着这些秃驴却是例外。 尤其这个老僧生得比旁的秃驴更猥琐十分,天生一对三角眼不说,更是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满眼发红,竟不像个和尚,倒像是个活鬼了。 只是这老和尚手里捻着一挂铁弹子串成的念珠,看那分量怕也有数斤沉,却被他握在手里随意拨弄,显然手上也有几分功夫。 这两人,一个说要到北方去拜见一位师门前辈,一个说要到京城八大寺拜佛,又这么恰好与刘鹤真同路? 刘鹤真是个老实人,便叫这两人跟着,只是不加理会,那武师与老僧便要借着沿途吃饭打尖的时候献殷勤,魏野也早已到了辟谷数月亦不饥的境界,不用他们做东。 过了两天,那武师便不告而别,只那老僧还是死皮赖脸地跟着。 这日傍晚,一行人正好投宿在一处神庙的客房内。 这庙宇地方不甚轩阔,只有几个道人伺候香火,供奉的是前朝时候戴氏兄弟,所以取神之姓,叫做戴公庙。戴公庙里不过五间客房,刘鹤真夫妻住了一间,道海宗源众弟子分了三间,魏野自用了一间 说起来,本应该是他和何茗凑合一间的,然而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李介生几次来催,说是何茗攒下的荣誉假已经放完,该是回去汉末帮着甘晚棠去和盘踞荆州的大枪府掰掰腕子。就算是何茗不舍得,也只好先离了队。 但是没了何茗,这客房里也不算寂寞,那三角眼的老和尚宝树就腆着脸凑了进来,只是没话找话,拼命奉承。 这老和尚说话村俗,但显然是个久在武林上摸爬滚打的人物,见识也不算太差。 魏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掰扯间,这老和尚却是大谈起了如今江湖上有名的剑术大家: “照和尚我的见识,天山派三分剑术虽然犀利,可是自从天山双鹰死后,天山派便没了什么有名人物。武当内家剑虽说是武学正宗,可是自从武当派掌门人与第一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都死于非命,武当派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如今江湖上,除了一个三才剑掌门汤沛,那什么八仙剑、白猿剑、峨眉剑,都算不得高明……我看这些耍剑的名气,倒他娘的都是吹捧出来的,算不上厉害。” 说话间,他望了望魏野肩上的桃千金说道:“要看一位使剑的人功夫好不好,只看他用什么样的剑就知道个大概了。那些仗着利剑宝剑的角色,便会几手剑术,也不出奇。可是若是带着一柄木剑,那便说明这是真有厉害本事,与一般人大不一样。” 听着这话,魏野嗤地笑出声来,随即将肩头一晃,桃千金脱鞘而出,铮地一声就没入客房砖地之下。 宝树和尚本来只是没话找话,然而见着这口木剑却比什么兵刃都更锋利,顿时改了口道:“唯有剑术上的行家,方才使得了神兵利器。用剑的武师和尚见得多了,但是武当派那一柄赫赫有名的凝碧剑,不只有他门里的第一高手张召重才使得了?” 魏野实在不想再听这宝树和尚呱噪,截住他的话头道:“照大师这样说,那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所用的也一定是一口名剑了。但是魏某只知道金面佛,却不知道他用的是何等神兵利器。” 宝树和尚听见魏野提起苗人凤,顿时点了点头道:“魏掌门也是要去赴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只是贵字号毕竟不像那些传了七八辈子的门派,人头不熟,也没个人来为贵派扬名。不过依和尚的见识,若是魏掌门打败了那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这字号自然就满天下无人不知了。” 在宝树和尚看来,这道海宗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门派,掌门人又这般年轻,虽然是道家装束,行事做派却像公子哥一般。 但是在衡阳城韦陀门并入金钱帮一事上,魏野露了那一手拍碎金钱帮暗器的手段,却是足可惊世骇俗,寻常江湖高手,谁也少见这样的掌力。甚至有好事的人,在“竹冠子”、“血不染”两个诨号之外,又给魏野添了一个“断金手”的名头。 这样身怀惊人艺业的年轻人,从来是最经不得激的,若能将他激去苗家庄寻苗人凤的麻烦,宝树和尚这几日里死皮赖脸跟着魏野的谋算,就算是成功了一多半。 魏野听着金面佛苗人凤的名号,只是淡淡一笑道:“金面佛苗人凤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诨名,我倒也大略知道是怎么来的。当年李闯王麾下四大侍卫各留了一脉后人,便是如今江湖上胡、苗、田、范四个武林世家。胡家与苗家、田家、范家结仇百年,金面佛苗人凤的父亲当年去了塞外长白山,就此一去不归,人人都说是当年辽东大侠胡一刀下了毒手。苗人凤为了替父报仇,又听说胡一刀生性好武,便起了这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诨号。他这般行事,也只是为了挤兑胡一刀入关,却不是有意开罪江湖同道。” 宝树和尚听着魏野说起胡一刀来,面色一点不变,只是那一双斜垂白眉抖了一抖,他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得魏野又说道:“只是如今武林中除了武当、天山两派之外,苗家剑也算是这个世间少有的上乘剑法,若不曾领略其中奥妙,岂不是白来了这个世上一遭?” 宝树和尚不知道仙术士这话里暗藏的意思,只是加意奉承道:“魏掌门怕是不知道,这苗人凤自从杀了胡一刀后,便少在江湖走动,也不曾回去浙东苗家庄。倒是在这湖南长沙地界,新修了一处宅院隐居。说起来倒是离这戴公庙不算太远。” 魏野望了一眼宝树和尚,微笑道:“既然如此,那金面佛苗人凤的居处在何处,魏某就全靠大师指点迷津了。” 宝树和尚听了,也只赔笑着连道不敢。魏野也不再理会他,盘膝坐在榻上,径自打坐调息起来。 见着魏野定坐,宝树和尚也装模作样地坐起禅来,过了半个时辰,他偷眼又瞧了瞧魏野,见他定坐间不见一毫动转,呼吸更是绵长无比,只道这竹冠子仍然在定境中未出。 他却是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只金盒,那金盒四面都用蜡封得严严实实,宝树和尚却也不敢用力捏破蜡封,只是取了一根金针,小心翼翼地将蜡封挑破,方才揭开盒盖,里面却盛着一块蜜色琥珀。琥珀中僵卧着一只不过蚕豆大小的墨色蜘蛛,看上去不知是几千几万年前,落入树脂之中,却化作了这块琥珀。 宝树和尚对这块琥珀却是戒惧万分,心中暗道:“毒手药王一门,果然是用毒的高手。这‘墨蛛金珀’中所藏的墨蛛汁,不愧是天下九种绝命奇毒之一,倒是比当年用的毒龙锥更强了不少。便不用见血,只等六个时辰后,这万载墨蛛汁自然化散开来,见风化瘴,中者无救,总算将苗人凤这个祸害了结个干净!” 他小心翼翼地取了一枚精钢打造的长针,在琥珀表面捻了几捻。这琥珀看似坚硬,然而却是被长针一钻就透,宝树和尚却不敢将长针一次扎透,却是将这块墨蛛金珀凑近到桃千金剑身之上,方才掌下一使力,长针扎破墨蛛金珀,一道粘稠如墨的浆液就这么滴在了桃千金之上,随即转瞬就沁入剑身,转眼不见。 做完这一切,宝树和尚不自觉地离着魏野远了些,方才安心睡了过去。 就在他阖眼之后,魏野照旧维持着盘膝定坐的姿势,却是将剑诀向着桃千金上一指,顿时剑身上一直被封禁的洞阳剑祝根本符令浮现而出,那一股墨蛛毒气在真火灼烧下,只剩了一道黑烟腾起。 仙术士一扬袖,袖中紫鸦飞火葫芦顿时生出一道吸力,将残余这道墨蛛余毒化成的黑烟尽数收了进去。 魏野瞥了一眼宝树和尚,心中暗道:“若不是要寻访苗人凤,一会他的苗家剑,魏某岂会和你这个卑鄙龌龊的烂人,当初下毒暗算大侠胡一刀的跌打大夫阎基共处一室?也不知道这一番,会不会遇见胡斐,若是有机会,倒是能替他了结胡、苗两家这一场恩怨……” 第562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三) 次日一早,魏野命陆衍取了数两细丝纹银酬谢戴公庙的道人,自己重又将桃千金收回鞘内。 宝树和尚自知那墨蛛毒瘴厉害非常,虽然装着替魏野领路,却有意无意地离着紫云降真车老远。 戴公庙里的主持道人得了这么一笔布施,又见魏野一行服饰华贵,车马煊赫,倒是依依不舍,一直将贵客们送到大路上方才回转。 ****真听说魏野要去拜访苗人凤,这干瘦老儿也隐居湘南乡下多年,却不知道江湖上威名赫赫的一代剑术名家就在湖南地方安了家。偏偏这个不明不白凑上来的丑陋老僧,却是能一口咬定金面佛苗人凤的居处,不由得心中有些狐疑。 只是这事他也没有什么凭据,全凭猜测却是不好在魏野面前开口,只在马车里与妻子王仲萍略略提了几句。 妻子王氏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得给自己丈夫宽心道:“当家的,魏掌门一路上虽然极少出手,但是他这样年轻,内功就已经臻于绝顶,单此一项便非是寻常人可比。何况魏掌门为人正派,为了当家的不惜开罪金钱帮这样的大帮派,断不会随便中了旁人奸计。便是那和尚有什么异样举动,当家的与我仔细盯着也就是了。” 得了妻子这样安慰,****真才微微放下心来。 随着宝树和尚指点,离了戴公庙不过二十余里路程,从大路转入一条乡间僻道,就见满眼榛莽杂生间,有人修起了一座湘地常见的吊脚竹楼。 只是这座吊脚楼上处处都见着焦黑火痕,地上刀剑散乱,分明是不久前经历了一场乱战。 宝树和尚环视四周,抢先叫起来:“啊呀,这是怎么回事?苗人凤苗大侠隐居此地,乃是极为隐秘之事,怎么还会有江湖上的仇家寻了过来?莫非他们不晓得苗家剑的厉害么?” 魏野冷眼瞅着宝树和尚在这里假惺惺演戏,也懒得拆穿他的西洋镜,只向着陆衍一点头。 陆衍见着老师点头,心下会意,随即走上前去,朗声道:“道海宗源之主与韦陀门刘老掌门前来拜会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还请苗大侠不吝一见!” 这一声送出,吊脚楼内却是猛地窜出两个头戴麻冠,身披粗毛孝衣、腰缠草绳的怪人来,都是一双大小不一的三角眼,大鼻子又是鼻孔朝天,一看即知是一对同胞兄弟。 两人各持铁灵牌与招魂幡,配上那副尊容,便活脱脱地是城隍庙里的一对鬼差,瓮声瓮气地喝道:“我们不曾听说什么道海宗源的字号,更不晓得韦陀门万掌门之外有什么刘掌门,如今苗大侠身体抱恙,不见外客,诸位请回吧!” ****真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一见二人打扮,抢先跳下马车来,拱手叫道:“看二位的打扮,莫非是鄂北钟家兄弟?老头子****真,万鹤声是老头子的师弟,如今万师弟抢在老头子前面去了,所以如今韦陀门是老头子暂为执掌。” ****真这几句话一出,吊脚楼中有人答道:“原来是韦陀双鹤之一的****真刘老师到了,尊驾师兄弟二人的名头,苗人凤二十年前便有耳闻,不料今日与刘老师会面,万老师却已然撒手西归,实在令人感慨。” 这人话音不高,但是字字传声而出,听在耳中清晰无比,显然也在内功上修为极高。只是话音里不尽苍凉之意,却一点也不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相衬。 说罢,苗人凤又道:“道海宗源是何门派,苗人凤从未听说过,请问贵派前来寒舍,有何见教?” 魏野笑着答道:“见教算不上,道海宗源乃是魏某今年三月间斩杀了盘踞佛山镇鱼肉乡里的凤天南父子、并将广东五虎派连根拔起后,为开坛阐教而立。如今魏某正要北上去赴福康安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沿途经过此地,顺道来拜访苗大侠,也想见识一番苗家剑的精妙之处。” 这话说出,钟家兄弟对望一眼,不由得微微戒备起来。江湖仇杀之事,钟家兄弟算是见得多了,然而武林中灭派之事,却是少见得很。这年轻道者一开口,便是覆灭了南武林有名的五虎派,饶是钟家兄弟向来独来独往,也不由得心中暗自警惕起来。 然而宝树和尚听着魏野这般说,倒是十分满意,心中暗道:“若不是听闻这道人诛灭五虎派满门的事迹,端得是江湖上少见的一把狠手辣手,怎么又能将他激到苗人凤这里来?” 苗人凤听着魏野说起来意,叹息一声道:“我当年在江湖上处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七个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只是为了激一位好朋友进关与我比试,方才……” 苗人凤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魏野打断道:“苗家胡家的百年恩怨,魏某自然知道一二,当年苗人凤与胡一刀的那一场比试,魏某也多少知道些。然而今日魏某实为领略苗家剑而来,相信苗大侠不会叫魏某失望。” 不等苗人凤回绝,仙术士负起双手,便向着吊脚楼走来,朗声道:“魏某虽然不通岐黄之道,却在天医祝由术上略有所得,若是苗大侠不介意,便由魏某替你诊治诊治如何?” 说话间,仙术士足尖一点,腾风而起,就朝着吊脚楼内撞去,钟家兄弟没料到来人“轻功”高明若斯,急忙忙大喝一声,铁灵牌与招魂幡就朝着魏野打来,然而还不得他们招式施展开来,就被一杆铁矛拦住了去路。 马超矛尖一抖,先向着铁灵牌横扫而去,钟家兄弟向来联手对敌,招魂幡、铁灵牌同时架住铁矛,却挡不住马超那一股怪力,顿时不住朝后退去。 宝树和尚见着钟家兄弟被一个少年迫开,他瞅准这个机会,身体一弓,顿时也冲进了吊脚楼里面。 魏野前脚踏入吊脚楼,后脚宝树和尚跟进,便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用布条蒙住了脸,就坐在正堂一把椅子上。 魏野收住风虎遁诀,靴尖刚一触地,苗人凤虽然目不能视,还是将脸向着魏野,一拱手道:“阁下便是道海宗源的魏掌门了?方才你从屋外踏步而起,避开钟家兄弟拦截,直到进了堂屋,脚才落地,这一份轻功真可谓惊世骇俗,只可惜苗人凤双目已盲,见识不到魏掌门这一手绝世轻功啦。” 正在说话间,后面宝树和尚已经冲了进来,然而一望见苗人凤的身形,顿时就停住脚步。 魏野向着苗人凤拱手回礼道:“苗大侠的双目间隐隐有黑血沁出在布上,看来一定是中了剧毒。魏某这里有一味朱砂香蒲丹,素有祛毒解秽的妙用,若是苗大侠信得过魏某,便请先敷上魏某的丹药,纵然不能使苗大侠重见光明,但也可免受剧毒折磨的痛苦。” 苗人凤点头道:“我所中的毒是断肠草,不管这毒能不能解开,苗人凤都要多谢魏掌门赠药之情啦。” 说着,他竟抬起手,就将蒙在眼上的布条解了下来。 魏野也不多话,从袖囊中取出一个小黄玉瓶,向着苗人凤走去。 他身后,宝树和尚见魏野不急着比剑,反倒要为苗人凤解毒治伤,丝毫不照着他们事先安排的剧本来。他又怕魏野这朱砂香蒲丹果然有解毒灵效,便是墨蛛毒瘴也害不死苗人凤的性命,不由得心中大急。 急切间,他也不管不顾别的,猛地将双手一扯,手上那一挂铁弹子串成的念珠顿时直飞而出,就朝着魏野与苗人凤身上打来。 这一百零八颗铁念珠一同打出,宝树和尚也不求准头,只求伤敌,每一颗都灌注十成十的力道。何况宝树和尚离着魏野与苗人凤又如此之近,这百余颗铁弹子一旦打中太阳穴等要害之处,便只有送命一途。 魏野头也不回,只是冷哼一声,袖子一拂,顿时袖中六甲箭同时飞出,箭光如织,转眼间便在自己身后化作一面箭网,那百余颗铁弹子只在半路上,便被六甲箭拦截而下,纷纷钉入四壁之间。 宝树和尚一击发出,不管得手不得手,他转身就要逃走。却听得身后魏野低喝一声:“你昨夜里下的墨蛛毒瘴,今日魏某物归原主!” 喝声间,仙术士袖一扬,一道黑气从紫鸦飞火葫芦之中疾射而出,恰好在宝树和尚光头上一盘而没。只听得宝树和尚惨叫一声,两眼中顿时淌出黑血来,他双眼紧闭,就这么惨叫着撞破了竹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魏野也不管宝树和尚死活,倾出一粒朱砂香蒲丹,两指一捻,将丹药粉末撒在苗人凤的眼中。 原本苗人凤的双眼被剧毒腐蚀致盲,无时无刻都要受那剧毒蚀眼之痛,然而朱砂香蒲丹一敷上患处,顿时就觉得肿痛全消,只有一股清凉之气在眼上流动。 做好这件事,仙术士方才走出吊脚楼,向着陆衍一点头。身为大弟子,陆衍顿时会意,一扯身旁马超,让过钟家兄弟,朝着宝树和尚逃走的地方直追下去。 这时候钟家兄弟也顾不上理会马超,两人一同冲进吊脚楼里,却见魏野取了一条上面布满朱砂云纹的洁白布带为苗人凤裹起伤处。四周则只见一支支无羽铁箭插得到处都是,然而苗人凤面色不改,仍然向着魏野说道:“想不到魏掌门不但轻功卓绝,暗器功夫也堪称高妙,我听过去,刚才暗算之人放出的暗器不下百枚,却被魏掌门全数用暗器截下,这份功夫,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太极门南宗有名高手、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是不是?”魏野将苗人凤的伤处用太平贴包扎好,笑道:“道海宗源的六甲箭,若只当暗器看,那才真是大材小用了。” 这里两人叙话,钟家兄弟小心翼翼拔起一支铁箭,却是不由得咂舌,只见每一支铁箭头下都钉死了一粒铁弹子,百余铁锏竟是没有一支虚发。这等暗器功夫,不但他们不曾见过,便是听也不曾听过。 苗人凤自敷上朱砂香蒲丹后,痛楚已消,却是想起一事,转头向着钟家兄弟方向说道:“既然苗人凤命不该绝,得了魏掌门的灵药,那毒手药王那里,便不该再由胡兄弟与钟二哥替我冒那个风险。想来此时他们尚未走远,还请贤昆仲将他们二人追回为妥。” 魏野听着苗人凤说起“胡兄弟”,便知道胡斐还是忍不住要见一见这位与自己父亲纠葛一生的对头。 但是依着胡斐生来好打不平的性子,自然还是向着洞庭湖畔药王庄去求药了。 当下仙术士便开口道:“虽然苗大侠所中之毒,已经被魏某解去,但是双眼盲症却不是魏某擅长。若是能将毒手药王请来,将苗大侠的眼盲之症治好,此事方才算个圆满。” 钟家兄弟听魏野这样说,也觉得有理,又听得魏野说道:“小人害人,从来是从早到晚。苗大侠的对头既然毒瞎了苗大侠双眼,那就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两位既然愿意为苗大侠出力,何不与魏某暂且守在这里,看看那苗大侠的对头还有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这时候****真夫妻也已经走了进来,听着魏野话头,****真自然点头道:“魏掌门说得有理,既然有人这样丧心病狂地谋害苗大侠,我韦陀门见了此事,是绝不能坐视不理的。” 苗人凤恩怨分明,却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只是抱拳向着众人一礼道:“魏掌门、刘掌门、钟家兄弟对苗人凤用心维护,这番恩情苗瞎子记住了。” 显然,苗人凤虽然被魏野解了毒患,但对毒手药王前来为自己疗伤一事,依旧不抱希望。 魏野却只是摇了摇头,望了望这场面,心中暗道:“道海宗源、韦陀门加上鄂北钟家兄弟,这样的场面,天龙门的田归农这个假斯文的小人还敢上来找不痛快?只怕他一听到风声,就先哑了火,溜之大吉了。” 第563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四) 就在魏野为苗人凤解毒之时,宝树和尚行凶败露,不得不狼狈逃窜。他双目已瞎,也顾不得前路如何,只是跌跌撞撞,朝前狂奔。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前面隐隐有人声马嘶,还有一个他此刻最想听见的声音传来:“宝树大师,你怎么弄成这样?” 一听见这声音,宝树和尚顿觉有了主心骨,便连双眼被毒素蜇得万份刺痛,也一时间顾不了许多了,只是连连叫道:“田掌门,苗人凤那里你怕是去不得了。道海宗源的魏道士看着年轻,却是奸猾得很,不知怎的看破了和尚的暗手,我这双招子,便他娘的拜他所赐!” 这迎上他的人,一身举人相公打扮,生得长眉俊目、器宇轩昂,头戴瓜皮小帽,便连青头皮都剃得比旁人更光洁十分。 这人正是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归农,身旁却立了个又瘦又高的老者,肩头斜挂药囊,却是生得极为丑恶,粗眉、大眼、大鼻、大口、双耳招风,颧骨高耸,身上只穿了件洗得褪了色的青布长袍,脚下一双布鞋也是破烂得很。田归农与他立在一起,一个俊秀,一个丑怪,一个富贵儒雅,一个落魄潦倒,看着更是说不出的古怪。 宝树和尚听着田归农说话的方向,便奔了过去,半途却被那老者拦了下来。这老者先将宝树和尚的双眼扒开望了一眼,随即摇了摇头道:“命倒是保住了,但是那下毒的人却是十分高明,将墨蛛毒瘴密封起来,用猛火炼过,虽然将毒性炼去了大半,却在余毒里掺上了火性。如今宝树大师一双招子外面已经被火毒烧透,只剩里面眼珠,再没法子医治的。” 听着这话,宝树和尚顿时大急,高声道:“石先生,你号称是毒手药王,天下间的毒物都认你做祖宗,绝没有你解不了的毒,和尚求求你,救和尚一救!” 石先生听了,只是摇了摇头道:“我毒手药王,乃是下毒的行家,却不是救人的大夫。宝树大师,你找错人了。说起来,大师你自己也是颇通医道,出家前做过跌打大夫的,还是你自己好生调理一下吧。” 说罢,这石先生只是不管不顾,避开了宝树和尚那一双手。 宝树和尚扑了几下,始终扑不到人,顿时大急,高声叫道:“姓田的,你用过了老子,转眼就想丢开,哪里有这么容易?你赔我眼睛,赔我眼睛!” 这时候他双目剧痛之下,顿时势如疯虎,朝着四下乱扑起来,田归农只是站得远远的,面上浮出一丝厌恶,寒声道:“宝树大师身受重伤,神志不清,你们还不快些伺候宝树大师下去休息?” 说话间,便有一个使点穴橛的老者,一个使铁牌的汉子一起攻上。 宝树和尚双眼已盲,这两人又都是高手,几个回合间,宝树和尚就被他们制住,点了穴道,抬了下去。 田归农还不忘提高声音,关照那两人道:“宝树大师乃是田某的贵客,你们一定要好好招待于他,不要出了一点差错!” 这一句话,便等于田归农决定了宝树和尚的命运,那两个天龙门高手自然会意,抬着宝树和尚就朝着林间隐秘之地走去。 解决了这一桩小事,田归农微微蹙眉道:“不料苗人凤身边一时间竟多了这许多帮手。鄂北钟家、衡阳韦陀门,还有新近冒出来的这个道海宗源,都是些硬点子,原本我打算倚多为胜,但是如今人手却不够了。” 石先生却是满不在乎,冷笑道:“这些人武艺或者不差,但是毒手药王乃是毒术上的祖宗,又哪里害怕他们?若是我趁夜在四周点起毒烟,便是武功再高又有何用?” 听得石先生这样说,田归农也觉得眼前一亮,点头道:“石先生此计果然高明,那我们还等什么……” 他话未说完,只听得林间惨叫两声,却分明是天龙门那两个高手发出的濒死惨呼。田归农毕竟是一派之主,听着声音,顿时警觉,向着林间赶去。 纵使他与石先生轻身功夫皆不弱,然而到了惨叫声发出的地方,却只见那使点穴橛的老者与使铁牌的汉子,都已然倒地气绝。 只是两人死状截然不同,那使点穴橛的老者是心口被枪头贯穿而亡,那使铁牌的汉子却是满身寒霜,尸身几如冰封,活活冻死一般。 就算田归农也是一方武林大豪,但是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死状,何况这两人都是天龙门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却是瞬间惨亡,就算是他,也不由得心底发怵,只是勉强道:“陈长老的死状,像是被六合大枪穿胸而过,但是李长老的尸身……为什么这么……” 石先生起初也觉不解,然而他低下身去,在李长老的尸首上翻动几下,终于在尸身后颈上找到一个肉眼几乎难辨的针孔,方才点了点头,沉思片刻,猛地拊掌大笑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世上还真有人找到了这样快要绝种的毒物!” 田归农不知他在说什么,却见石先生搓着手,绕着李长老的尸身转了数圈,欢喜道:“我当年学艺之时,曾经听说一种早该绝种的毒虫,名唤昆仑冰蚕,其形状就像是大一点的蚕虫。但是此物乃是昆仑山冰雪精英化生出来的异种,也是天下寒毒之王,被冰蚕毒杀死的人,便如李长老一般,通体凝冰,就如同雪地里冻死的人一般。想不到,想不到,让我石万嗔有生之年居然见到这样了不起的毒物。田掌门,可否请你将李长老的尸首送给石某?说不定,石某还能从李长老的尸首里重新取得这种奇毒!” 若是魏野听见了石万嗔这番话,也只能说一句:“把我家阿衍‘冰弦贯星囊’里的寒冰针当成冰蚕毒,石万嗔你这脑补能力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石万嗔正向田归农讨要李长老的尸身,田归农却是将目光绕了一圈,却没有见到宝树和尚的尸首也在这里。 他心思灵敏,顿时一跺脚道:“坏了!” 说着,他便向石万嗔说道:“对头留着宝树和尚不杀,却是放他来与我们会合,分明便知道我们就守在左近。此刻他们又将宝树和尚劫走,分明便是警告我们,我们的布置,他们已经尽数知道,这……” 石万嗔不以为然道:“若是对手真是如此安排,怎么会劫了宝树就走?他们手上既然有冰蚕毒这样的奇毒,对付起田掌门带来的人手可是轻松容易多了。” 田归农摇了摇头道:“我天龙门毕竟是武林中的大派,想要一举铲除本门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所以他们只是示威,而不是轻举妄动。但是杀了我天龙门两个长老,这梁子已经结下了,只是如今我带出来的人手不足,却是不能再在这里多待。” 这里田归农与石万嗔胡乱猜测,疑神疑鬼,终究还是不肯冒险,最后还是率着余下高手退了开去。 宝树和尚却是稀里糊涂地暂时又逃过了杀身之祸,他双眼已盲,醒过来时,只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他只道是田归农利用完了他,便丢他一个人在这里自生自灭,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愤恨,操着沧州土音,跳着脚大骂了一顿。 直到他骂累了,方才摩挲着折了一根树枝,点着地,独自上了路。 他僧袍里本也藏着一个钱囊,里面有些银两,足够他雇辆驴车回到自己庙里养伤,但是却不知道被谁取了去。他本来在绿林道上也干了好些年强盗营生,就是后来被人逼着出家,那主持的寺院也是他谋害了寺里僧人霸占来的。 若换了平日里,没了银钱,他再做上几票没本钱买卖,也不算多难事情。但是如今成了瞎子,他又没有练过听声辩位的本事,纵有一身武艺,却也排不上用场。 无奈之下,宝树和尚只得唱着“南无阿弥陀佛”,做了一个化缘的瞎和尚。 然而不知怎的,他沿途抄化,却有人一直与他做对,讨来的银钱,转眼就被人抢了去,化来的饭食一转眼就变成了冰坨子,连下口都难。每日里只得靠一点冷饭充饥,夜里也不能安分,常常被人拖起来当成枪靶子练习。 似乎总有两个恶鬼,一直赶着他朝前面走。 他起初还是暴怒叫嚣,然而被折腾了十几日,他早已是精神萎靡,只得认命。就算他尚有一些武功底子,也只能靠着乞讨勉强挣命,一路却是向着北面而行。 他却不知道,赶着他向北面走的人,正是陆衍和马超,奉的正是魏野新下达的指令: “宝树和尚,俗家姓名阎基,当年此人下毒暗算辽东大侠胡一刀,又盗走胡家刀谱,落草为寇,犯下不知多少大案。此等恶人,本该由为师一剑斩了干净,然而此人关系着胡苗两家一桩公案,暂不该死。阿衍、孟起,你们负责监管此人,在八月天下掌门人大会召开时,将此人驱赶进京,在天下武林人面前做个人证。小心谨慎,在此之前记得留他半条命便是。” 第564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五) 宝树和尚,或者说当年谋害辽东大侠胡一刀的沧州跌打大夫阎基,在陆衍与马超的监视下,开始了他此生最后一次进京的旅程。 这趟绝不愉快的赎罪之旅,是否能让阎基感受到生命的宝贵?是否能让阎基感受到一丝悔意? 谁知道呢? 只有精神不正常的家伙,才会去关心杀人谋财的恶棍在临终时候心里有没有悔悟,家庭又是怎样美满,他给流浪狗喂食的时候又是怎样有爱心。 不过有着一个美满家庭、也对流浪狗很有爱心的天龙门掌门田归农,现在没有功夫理会失踪了的宝树和尚,思前想后,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原本围杀苗人凤的计划,与石万嗔一同退走。 苗人凤眼上毒创被魏野解去之后,他虽然是个性子沉静的人,然而如今家中多了这许多江湖朋友,却也不得不支应起来。 说起来苗人凤在此地虽是隐居,也仍旧置办了百来亩田产,供应钟家兄弟、劉鹤真夫妻几日饮食倒还不难。 他双目虽然失明,可是武学见识还在,休息了半日,便与魏野讲论剑术但是这位乾隆朝的江湖第一剑术大家怎么也想不到,论“轻功”(其实是风虎遁诀)、论“内功”(其实是洞阳离火气与霜雪真意)、论“暗器功夫”(其实是六甲箭诀),道海宗源这位年轻掌门都可说是数百年罕见的绝顶高手,然而说道剑术,这位魏掌门却只能算是个江湖上烂大街的档次,才说几句,就露了馅。 然而苗人凤感念魏野出手之情,便是双目失明,也勉强取出剑来与魏野过了几回手。 魏野难得找着一个苗人凤这样的剑术大家,学的便是剑术实战应变之法,这实战经验上面,苗人凤也丝毫不藏私,一招一式都仔细指点起来。 虽然魏野自觉得自己这套墨子剑也算是久经战阵、进步颇多,但是对上苗人凤这个双目失明的盲人,他不借术法变化,全凭剑术底子比剑,依然是回回输的灰头土脸。 便是劉鹤真也不得不感慨,武学一道毕竟是博大精深,便是魏掌门这样绝顶高手,也照样有不精通的武功。 他又哪里知道,真论武艺,魏野这一手评级在g级到f级浮动的墨子剑法,已经算是他最拿得出手的武功了。 且不说魏野在这里与苗人凤“论剑”,距离苗家小院百多里外,胡斐却是正对着新结识的少女、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程灵素,歉然道:“灵姑娘,起初我也和钟二哥一般,疑心你的饭菜里有毒。只是姑娘好意招待我晚饭,多吃也是中毒,少吃也是中毒,那不如倒将姑娘的美意全都吃下去,反倒实在一些。” 说着,他将自己脖子上悬挂的雄黄灵芝佩取下,拿在手中递到程灵素面前道:“我义兄魏大哥担心我一个人闯荡江湖,遇见会使毒术的高人,下药害了我,便将他门中传下的这枚避毒玉佩送给我随身佩戴。魏大哥又为了我备下一瓶解毒丹药,我也只是仗着这些宝物,方才不似钟二哥那样小心戒备。” 程灵素见胡斐将那枚雄黄灵芝佩送到自己面前,那雄黄灵芝佩上又生出一股淡淡药香,混合着胡斐体温,只嗅了嗅,便感到一股清凉之感遍布全身。 她接过雄黄灵芝佩,手指在玉佩上摩挲一遍,突然嗤地一声笑,柔声道:“胡大哥你真是个傻子!你魏大哥没有告诉过你,他送给你防身保命的这两件宝贝,都要贴身藏好,不可以告诉给外人知道,尤其不能给我这样会下毒的女孩知道?” 说着,她举起手里灯笼,拉着胡斐双手凑近一照,只见胡斐双手色泽如常。程灵素这才点了点头道:“是啦,看来胡大哥的结义大哥果真很照顾他的兄弟,你刚才和我二师兄他们对了数掌,按理说早就中了他们苦练多年的毒砂掌力,但是胡大哥的双手一丝黑气也没有,这枚避毒玉佩果真是一件好宝贝。” 她说着,又将雄黄灵芝佩为胡斐重新戴起,方才道:“胡大哥,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衣服。” 胡斐不明所以,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抚了一下,却是丝毫反应也无。 程灵素这才点头道:“这枚玉佩倒像是专跟我师门做对一般,胡大哥,我的衣衫上都洒了赤蝎粉,旁人一碰,就要痛如火烧,起满水泡。但是胡大哥你戴着这枚玉佩,便什么都不用怕啦。” 她说到“什么都不用怕”时,脸上更是温柔,喜色比胡斐更重一些。 胡斐却是奇道:“魏大哥说这枚玉佩,是江湖上用毒行家们的对头。灵姑娘你怎么见到这枚玉佩,反而高兴起来?” 程灵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气一吹,又将灯笼吹灭了。只听她走到竹箩之旁,瑟瑟索索地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不知她在竹箩中拿些什么,过了一会,回来点燃了灯笼。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见她已换上了一套白衫蓝裤。 程灵素笑道:“这衣衫上没有毒粉了,其实要不是师兄他们逼迫太急,我又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衣衫上施下赤蝎粉?但是胡大哥你有这枚玉佩护身,便不用害怕我,我也不必担心我那师哥他们日后又要找你报仇,这对我说来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胡斐明了魏野送给他的雄黄灵芝佩有这等避毒灵效,原本一丝对毒物畏惧之心也都去了,只是专心听程灵素讲述毒手药王门下种种变故。 说罢了这些师门中事,程灵素又叹道:“我学了使用毒药,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么下毒,旁人才不知觉,又要防人反来下毒,挖空心思,便想这种事儿。今天见着胡大哥,我倒真是羡慕你。” 胡斐不解道:“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灵姑娘你有爹爹妈妈,也有师长疼爱,羡慕我什么?” 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有魏大哥这个结义哥哥,处处为你打算考虑,便是门中价值连城的重宝也送给你防身,可是我却是孤身一人。” 胡斐听了,不假思索便道:“灵姑娘,那我来做你大哥,好不好?” 程灵素听了,微微一笑,反问道:“那胡大哥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送给我吗?” 胡斐看着她的笑容,不由得整个人都呆了起来,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小调:“金山山银山山,比不上一颗真心!” …… ……… 次日一早,程灵素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连着她种的那盆七星海棠一起带出,胡斐也不怕那七星海棠号称天下第一奇毒,替她背上包袱,同钟家老二钟兆文一同离开。 三人忙于赶路,却是直到第二日午后,方才到了苗人凤隐居的吊脚楼之外。 胡斐与钟兆文去的时候,苗人凤身边只有钟家老大钟兆英、老三钟兆能二人护持,然而此刻却是在屋外系了十余匹高头骏马,还有一辆马车、一驾形制古雅的青罗辇车。 钟兆文见着这个势头,心中暗自狐疑,向着胡斐与程灵素低声道:“你们且在这里稍等,我进去瞧瞧。” 但还不待他行动,胡斐见着那驾辇车,随即就满面喜色道:“是魏大哥,魏大哥到了!” 他这一声欢叫,却听着屋后有人应声道:“胡兄弟,你可是将毒手药王的高足请回来了?诶哟!” 这一声诶哟,便听见长剑脱手之声响起。 胡斐循声望去,却见吊脚楼后的空地上,已站着不少人,除了钟家兄弟、魏野门下弟子之外,还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干瘦老人与一个少妇,都正在看苗人凤与魏野比剑。 便见那干瘦老人咳嗽了一声道:“魏掌门,论武艺,你可称得上内功、轻功、暗器俱臻于绝顶,又何必在剑术上贪多嚼不烂呢?” 魏野听了劉鹤真这般说,只是笑了一声,回嘴道:“我道海宗源总是道门一派,若是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剑术,岂不是叫武当为首的道门诸派瞧了笑话?” 听得魏野这般说,劉鹤真也只得点头称是。 魏野也不管自己长剑已经脱手,向着苗人凤一拱手道:“瞧起来我那胡兄弟已经将医生请到,苗大侠重见光明之日不远,魏某先道一声恭喜了。” 程灵素此时已随着胡斐走到吊脚楼后,向着魏野福了一福道:“这位便是胡大哥一直挂在嘴边的魏大哥吧?您是一派之主,拿出来的东西,可叫小妹开了眼界了。” 魏野知道她说的乃是自己送给胡斐的雄黄灵芝佩,也只点了点头,并不说破,心下却道:“我这兄弟别的都好,就是有点爱钻牛角尖,要是和郭靖一样傻大粗也就罢了。偏偏他傻、大、粗三样一点不占,就是一个黑,还是继承的祖上容貌。要是和程灵素你这毒手药王的高足一见面,就见着奇毒异草层出不穷,他那一点戒心一起,等闲就忘不掉了。也只有随身带着雄黄灵芝佩,他既然不怕毒物,自然一点也不会起那本能的戒心,你们两个的姻缘,才算是有指望。到时候你们拜天地成亲,须知道这姻缘是魏某撮合你们的才好。” 程灵素可不知道魏野心里已经吐槽了这么一大串,她走到苗人凤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想来便是金面佛苗大侠了。苗大侠,请您回进屋去,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魏野见着苗人凤朝吊脚楼里走去,随即向着门下弟子们一点头。道海宗源众弟子顿时明白,各自占了吊脚楼四周八卦方位,将这一处紧紧守护起来。 钟家三雄、劉鹤真夫妻也知道,这是苗人凤能否重见光明的关键时候,容不得闲杂人等打扰,各自选了一个位置,替苗人凤望起风来。 魏野却是与胡斐并肩,走入了吊脚楼中。 胡斐望着魏野,似分别数月后,有无数重逢的话要诉,魏野却是朝他摆了摆手,一指程灵素与苗人凤:“有什么话,等苗大侠的伤好了再说。” 第565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六) 胡斐不通医道,只是紧盯程灵素的神色,想要从程灵素的脸色变化间,看出苗人凤的盲眼是否有救。然而他这眼望去,只见得程灵素一双眼瞳晶莹清澈如秋水,脸上只露出一股凝思之意,既无难色,亦无喜容。 魏野却是丝毫不担心毒手药王门下解毒疗伤的本事,却是将目光落在程灵素面上。这位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看上去身材瘦小,双肩如削,一望便知少时滋养不足,至于肌肤枯黄、面有菜色,连头发都枯干发黄,只怕除了发育不良之外,也跟她拜在毒手药王门下学习毒术,体内毒质淤积有关。 过了半晌,却是程灵素自己微微一笑道:“亏得胡大哥昼夜不眠奔驰了两日两夜,若是知道这里尚有一位医道国手坐镇,解去了大半断肠草的毒性,胡大哥也能稍稍放下些心来。” 苗人凤点头道:“不错,这位胡兄弟去为苗人凤求医后,是魏掌门慷慨出手,以他门中独门妙药,替苗人凤压住伤势。” 魏野摆手道:“苗大侠,魏某虽然略知一点炉火之术,然而只是依着道门前贤所传的丹方,炼几味疗伤解毒丹药,替人救急而已。‘医道国手’这四字却戴不到魏某头上。” 程灵素笑道:“魏大哥实在太谦了,苗大侠身中的断肠草之毒,也是天下间有数的奇毒,寻常解毒药物,不过能稍稍压制毒性,就是先师传下的解毒丹,也不能尽祛毒性。可是苗大侠眼上伤处,除了深入皮下淤积的一点毒血外,竟是已经好了大半了,这样的灵丹妙药若传了出去,小妹子的饭碗就全给魏大哥给砸啦。” 苗人凤哈哈大笑道:“这位姑娘谈吐不凡,眼力也极高明,只是姑娘方才所说的先师……莫非一嗔大师他已亡故了么?” 程灵素正要答话,却被魏野截下话头道:“毒手药王无嗔大师晚年潜参佛法,深造禅悦,便连少林寺大智禅师也自愧不如,禅门中数位高僧皆知,无嗔大师功德圆满、修成正果、坐化解脱而去了。” 苗人凤听了,自己重复道:“一嗔?无嗔?一嗔?无嗔?” 沉吟片刻,他一拍大腿道:“想不到我这位故人一别十多年,却早已超凡脱俗。算起来,这世上也只有我苗人凤,丝毫不见一点儿长进。” 说罢,他向着程灵素的方向道:“姑娘,你贵姓?” 程灵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 说罢,她从身边取出金针、小刀等物,向着苗人凤道:“苗大侠,尊府上可有烈酒么?” 魏野听了,袖囊里一翻,就倾出一瓶凤天南收藏的五十年汾酒,将那官造瓷瓶塞入胡斐手里,顺便踹了他一脚。 胡斐忙将酒瓶封口一掌拍开,一股浓香直散而出。他将这瓶汾酒递给程灵素,程灵素望着他一笑,却是笑颜如杏花娇红,胡斐望着她的笑容,不禁也报以一笑。 程灵素随即低声向胡斐道:“替我谢谢魏大哥送的这瓶好酒。”说着脸微微一红,转过身去,不敢再与胡斐目光相对。 胡斐立在原地,心中只是想着:“她为什么会脸红?”他在洞庭湖畔听见别人唱的那几句情歌,陡然间在心底响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灵素将金针小刀连双手都以汾酒清洗一遍,提起金针,在苗人凤眼创四周观察一遍,最后将针刺入清明穴,手腕微动间,引出一丝黑血来。 待得这一丝黑血流尽,程灵素点头道:“最后一丝余毒已去尽,只是苗大侠若要重见光明,还得微微吃点苦处。苗大侠,请你稍微忍着些痛。” 她说着解下背上包裹,取了小花盆出来,花盆里种的花卉叶子也和寻常海棠无异,花瓣紧贴枝干而生,花枝如铁,花瓣上有七个小小的黄点,这盆海棠花便是毒手药王一门几代试种也未成功的天下第一奇毒七心海棠。 程灵素选了最小的一片七心海棠嫩叶摘下,捣烂了敷在苗人凤眼上。苗人凤脸上肌肉微微一动,却是全身纹丝未动。 程灵素又去了一条素绸带子,替苗人凤包住患处道:“苗大侠,且请忍耐一宿,明日一早,疼痛过去,麻痒难忍之时,再用露水洗了眼睛,便能重新视物啦。” 见着苗人凤站起身,回到内室休息。魏野便走了出去,向守在外面的钟家三雄与劉鹤真夫妻道:“苗大侠明日一早便能重见光明,这几日辛苦诸位操劳,魏某这便令弟子们去备办酒肉,请诸位都且消消疲惫劲儿。” 钟家三雄对望一眼,还是老大钟兆英朗声答道:“魏掌门,这几日里是贵门出力最多,其次便是这位胡兄弟来回奔走。我们兄弟不过因人成事,哪里敢领魏掌门的酒肉?” 魏野摇了摇头道:“魏某不过是路经此地,适逢其会而已。钟氏三雄当年曾与苗大侠结过梁子的事情,江湖上哪个不知?此番三位却不计前嫌,千里迢迢前来助拳,此等古游侠风度,才是令人心折不已。” 钟兆能摇头接口道:“我们那个不成器的徒弟,贪心别人兵刃,居然干起剪径的买卖来,苗大侠出手替我们兄弟清理门户,有恩无仇,哪里有什么梁子?” 这几句话说下来,劉鹤真点头道:“旁人都说钟氏三雄乃是鄂北一霸,哪里知道你们三位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倒让老头子又感佩又惭愧。” 魏野知道劉鹤真自伤韦陀门如今人心尽散,反不如钟氏三雄门风谨严,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这几句话说罢,早有道兵将四下重价收罗来的腊味、干货奉上,魏野又从袖囊中取出好几坛凤天南珍藏多年的各省名酒,却是凑成了一桌乡下酒席。 钟氏三雄却不过,只得入席,众人又将苗人凤请来上座。算起来,这竟是苗人凤隐居数年以来,这吊脚楼里头一回这样热闹。 第566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七) 苗人凤、胡斐皆是好酒之人,劉鹤真与钟家三雄酒量自然也不差,魏野拿出来的几瓶数十年的上好老酒,一个个碗来便干。只有程灵素将自己面前那一瓶汾酒倒了一半在七心海棠盆中,剩下的却是一点不饮,只是用些菜蔬相陪。 酒过三巡,菜尽五味,苗人凤酒兴已起,武兴更浓,立起身道:“苗某今日尚能坐在这里饮酒谈笑,全凭各位同道之赐,然而苗某粗人,别无长物,财主老爷以财帛论交,我辈武人自然以武学论交。” 说着,他先对着魏野道:“魏掌门,这两日与你讲论剑法之道,你的墨子剑法杀性极重,若在军阵厮杀之时,正可谓是剑剑取命,有进无退,固然很是得宜。然而若是高手比拼,墨子剑法式式皆不留余地,却是不利于久战,时间一长,必然空门尽出。” 魏野点了点头道:“魏某这部墨子剑,确实是前人为了沙场厮杀改进而成。但对魏某而言,须得近身搏杀之时,必是遇见了极难缠的对头,久战速战之别反倒没有什么要紧了。” 这在魏野,可算是难得说了一句大实话,要是诸般术法都奈何不了对手,那也只剩下抡剑拼命与逃之夭夭两条路。 然而在苗人凤,只道是魏野矜于暗器、轻功俱为绝顶,才会有这样的说辞。 苗人凤又向着胡斐道:“小兄弟的武艺也极精妙,你刚来寒舍时,与钟氏三雄起了误会,用的拳脚功夫,似乎是走得太极门南宗的路子,不知令师是?” 胡斐摇了摇头道:“我的功夫没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谱上的图样和解说学的。” 苗人凤“嗯”了一声,却听得胡斐道继续道:“后来我有缘遇到红花会的赵三当家,他传了我几条太极拳的要诀。” 苗人凤道:“怪不得,怪不得,久闻红花会陈总舵主豪杰仗义,诸位当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无缘得见,实是生平憾事。” 魏野听了,却摇头道:“红花会固然是英雄了得,然而终究是江湖儿女,豪侠仗义,却甚少提防人心鬼蜮。当年乾隆下江南,中了红花会的计策,被囚于钱塘六和塔上。若是当时陈总舵主狠下心来,不念乾隆与海宁陈家的种种恩义,就此将这谬种了断,也不会有日后红花会损兵折将退往回疆,莆田南少林寺一脉几近倾覆绝传的惨事。” 至于陈家洛被乾隆抢了爱人香香公主之类破事,魏野本就不想理会与大小和卓残部混在一起的陈家洛,也懒得再替红花会宣传。 听着魏野这般说,钟家三雄的老大钟兆英却是点了点头道:“陈总舵主因为皇帝一点小恩小惠,反倒坏了大事,确实办得差了。” 苗人凤听得魏野谈起人心鬼域,却是叹道:“人心鬼蜮,从来是世上第一险恶之物。当年我与胡一刀大侠一见如故,比武论交,却是受奸人蒙蔽,使得胡一刀大侠因我而死。苗人凤替胡大侠奔波数年,却是找不到一点线索,更不知当年究竟是何人行了那等鬼域伎俩。” 魏野端起酒碗,将碗里残酒一口喝干,心中道:“又来了,又来了,什么叫‘胡一刀大侠因我而死’,这样说话说半句,除了产生误会还有什么用处?苗人凤在剑术上明明是一代高人,但是情商和口才怎么咋看都像是负数?也难怪老婆会给田归农这种不当牛郎都屈才的人物拐跑。” 一旁胡斐听着胡一刀三字,顿时心中一紧。魏野正坐在他边上,却是将手轻轻在胡斐握成拳的右手一按,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程灵素正坐在胡斐另一侧,见着胡斐面色微微又变,她全然不知胡斐心中在想什么,却是万分关切,仔细注意起胡斐的一举一动来。 慢条斯理地重新给自己斟了一碗酒,魏野开口道:“苗大侠,当年你与胡一刀大侠在沧州比武,数日不歇,彼此惺惺相惜,乃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话。当年胡一刀大侠为了你,一夜往返数百里,杀了八卦门第一高手、商家堡之主商剑鸣是也不是?” 苗人凤点头道:“不错,当年商剑鸣听说我有一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外号,心中不服,****挑战,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法震死。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 魏野点头道:“胡大侠名满天下,义薄云天,他与你比武时候听见了这件事,便夜里径自来到商家堡,以苗家剑法打败了商剑鸣的八卦刀法,表示苗家剑法并没有输给八卦刀法,这件事也是多年前北武林中一大新闻了。” 劉鹤真点头道:“不错,当年商剑鸣乃是八卦门中有数高手,他死在胡大侠的手中这消息传出,便是我这乡下老儿也有耳闻。” 胡斐从未听平阿四说过此事,此时听魏野与苗人凤一问一答,遐想起自己父亲当年意气风发之态,不由得微微出神。 程灵素见着胡斐一听见胡一刀的事迹,面上焕然有光,不由得心中纳罕。但看着胡斐那高兴模样,也只是暗自替他高兴。 又喝了一口酒,魏野方才道:“几日论武,苗大侠与胡大侠便成了投契知己,然而比武总要分个胜负,所以当年苗大侠便与胡大侠互传苗家剑法与胡家刀法,如此比试,便是谁输了,都不算玷辱了各自家传武功。这一件事,非苗大侠与胡大侠这等大英雄不能为,当年也是轰传一时,嘿,若换了魏某,不要说独门绝学,便是道海宗源的入门心法,也非考验三年不传呢。” 钟家三雄的老二钟兆文喝彩道:“一朝做了知己,就将自家绝学托付,也唯有苗大侠与胡大侠,能跳出这些藩篱来。 第567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八) 不得不说劉鹤真和钟家三兄弟都是相当合格的捧哏,苗人凤摇头道:“论武学天分,苗人凤及不上胡大侠的万一,当年我们两人比武之时,胡大侠将苗家剑法越使越精,就如同演练多年一般,苗人凤学来的胡家刀,却没有体悟得其中的神髓。” 说话间,苗人凤站起身来,向内室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单刀,仰头长啸一声,跃出吊脚楼外,刀光舞动间,一招一式气度谨严,然而掌心劲力含而不吐,刀势引而不发。 看上去似乎刀路极缓,然而魏野却是看得清楚,那刀锋游走之间,每一式的气机连贯如珠,始终保持在即将爆发的那个点上。倘若有人此刻陷入苗人凤的刀路之中,却等于是在漂浮着硫磺炭粉的空间里扳动打火机,顿时就要招致刀式全力反击,瞬间毙命! 胡斐没有魏野这样善察气机流动的本事,只是仔细望着苗人凤的动作,心中将家传刀谱上的“怀中抱月”、“闭门铁扇”、“云龙三现”、“鸳鸯连环”诸般绝妙招式对照起来,却发现苗人凤刀势颇为收敛,行招速度也比自己平常沉缓许多。 一套胡家刀法,苗人凤一直使到“沙鸥掠波”这一式上,胡斐自幼勤练胡家刀法,心知这一招先走下路,后取上路,谁知道苗人凤却将单刀一抖,先取上路,而后转为下路。 胡斐此刻一心一意都沉浸在刀法之中,见着苗人凤这一路变招,顿时叫出声来:“不对!” 便在他叫出声的同时,却见苗人凤单刀一翻,却是直撩而上,仍取上路。 一路胡家刀法,苗人凤使到这里便嘎然而止,回过脸来面对着胡斐道:“小兄弟,你也能看出这里不对了?当年我与胡大侠比武,使到这一招时,故意先走上路,后走下路。胡大侠对胡家刀法自然是烂熟于心,他见着我先走上路,后走下路,顿时就说了声:‘不对!’我却趁机将下手刀变成上手刀,顿时划伤了胡大侠的左臂。只是这两下上手刀,乱了胡家刀法的谨严路数,顿时露出了我腰间空档,正让胡大侠飞起一腿,踢中了我腰间的京门穴。” 魏野点头道:“这样说来,苗大侠与胡大侠两位却是不分胜负,打了一个平手。” 苗人凤摇头道:“魏掌门这便说错了,我急中生智,使了这一式怪招,只能伤了胡大侠一臂,然而腰间破绽一出,京门穴被击中,便只能倒地不起。若真的是生死之战,下一招来时,苗人凤便是十死无生,这怎么能算作与胡大侠不分胜负?” 说到这里,苗人凤垂首道:“然而谁也料想不到,胡大侠左臂被我划伤,转眼间就双膝发软,跪倒在地。我见他脸色变紫,手臂又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我那时方才知道这柄单刀上被人喂了极厉害霸道的奇毒。我那时欲救胡大侠而不能,可惜胡大侠一代英雄,却被苗人凤害死。胡夫人当时见着胡大侠身死,便对我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罢,她便拿起我手中这柄单刀,横刀自刎而去了。” 胡斐听到此处,只觉得天旋地转,平阿四对当初胡一刀、苗人凤比武之事说得语焉不详,魏野虽然也细细与他谈起了这一桩江湖公案的疑点,然而毕竟只是推理揣测。此刻听着苗人凤亲口承认,胡一刀是因他而死,便是母亲自刎,也是因他而起,顿时手足冰凉,浑身发颤,不知该说什么好。 魏野看着他这个样子,立刻伸出左掌,猛地按上了他的后心,一股纯正无比的道门真气沿着脊椎直贯而入。 借着道门真气守护灵台、安抚心神之用,胡斐勉强靠着魏野立住,心知是自己这位义兄及时出手,一时间只是心头杂乱无端。 一旁程灵素见着胡斐面色激变,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紧紧立在胡斐身边。 魏野这时候一手按着胡斐后心,一面继续道:“当年胡夫人托付苗大侠照顾他们夫妻的唯一骨血,却不知道这位胡家后人如今可在?” 苗人凤凄然一摇头道:“当时我京门穴受创,行动不便,等我赶去客店中寻找胡大侠的遗孤,却只见店后地上有一滩鲜血,一顶孩子的小帽,可是孩子却不知去向,只有一条血迹,一直流到河边。分明是孩子被人杀死,弃尸河中,那条河水流甚急,再也无法找到。我当日召集了店中客人与店伙仔细盘问,却是丝毫没有线索可以追查下去。” 说到这里,苗人凤忽地哽咽道:“老天,老天,若是苗人凤能用自己的女儿换了胡大侠的孩子平安活着,苗人凤也是愿意的。” 胡斐初来时,知道苗人凤孤身带着自己女儿在此隐居,对那小女孩甚为疼惜,却想不到苗人凤此刻神情无限隐痛,说出这样话来。 他想要冲上前去与苗人凤拼一个同归于尽,却又想起自己来到这吊脚楼前时,听见的苗人凤父女对答,心中有一个声音道:“胡斐啊胡斐,你难道要让那小妹子也如自己一般,变成没爹没娘的孤儿么?” 这时候,他进退两难,然而后心魏野不断渡入真气,他深知此刻若是乱动,真气反冲,必然伤及魏野,只能为了魏野,强自忍耐下来。 魏野可不打算让苗人凤有功夫沉浸在悔恨里不可自拔,朗声道:“苗大侠,你这却是想得差了。你方才转述胡夫人的话,当初与胡大侠比武,你用的兵刃却是旁人借出来的么?” 苗人凤点头道:“胡大侠当日原本用的乃是一柄宝刀,削铁如泥。他不肯在兵刃上占我的便宜,便是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取了这把单刀给他。后来我们两人约定,各自换用胡家刀与苗家剑比试,便一道换了兵器。” 劉鹤真听了,猛地一拍大腿道:“着啊!定是田归农当初便存心要将苗大侠置于死地,他既然能派弟子用断肠草这等奇毒来暗算苗大侠,当初在借给胡大侠的单刀上喂了毒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只是不曾想,苗大侠与胡大侠换了兵刃,却是胡大侠替苗大侠中了这卑鄙小人的暗算!” 魏野在旁不由得点头,暗自朝着劉鹤真翘了个大拇指。 然而劉鹤真这话一出,苗人凤却是面色恍然,低头思忖半晌,突然将手中单刀猛地朝着颈中一横,大叫道:“胡兄,莫非当初你却是无端替苗人凤遭祸?苗人凤自诩侠义,却是害了胡兄一家,枉自腆颜白活了这许多年月,却还有什么脸面留于世上?” 钟氏三雄距离苗人凤距离最近,见他突然间横刀自刎,纷纷上前拦阻,却是赶之不及。 魏野一只手还扶着胡斐后心,却是瞪着苗人凤,心中暗道:“不是吧?苗人凤你到底是傻呢傻呢还是傻呢?正常人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先想着怎么把田归农这业余牛郎剁成十块八块,煮成潲水喂猪,怎么换到你这里,便先想着自刎?何况田归农在这件事里,从头到尾,疑点多得就像是康熙脸上的麻子,你这十几年里到底是怎么样能对田归农这个头号嫌犯这样视而不见的?” 暗地里吐着槽,魏野却是左掌一收,右手猛地剑诀点出,三支六甲箭同时自袖中飞出,只听“当”的一声,那柄锈迹斑斑的单刀顿时吃不住劲,断成数截。然而苗人凤求死之心甚是绝决,虽然单刀被魏野击碎,刀锋仍然斫入苗人凤颈中数分! 这时候钟氏三雄已然抢至苗人凤身前,见着那单刀刃口虽然入肉,却是尚未割断咽喉。 然而这等伤一个弄不好,也极易致命,他们三人不敢去拔那断刀,只是拼命将苗人凤死死抱住。就是胡斐见着苗人凤愧极自刎,也不由得微微动摇。 闹出这种狗血又无智的场面,便是魏野,也对苗人凤在武学之道外的智商情商完全不抱希望,只得摇了摇头,对程灵素道:“程姑娘,这一回又得麻烦你施展岐黄妙手,替苗大侠治一治伤了。不过,比起外伤来,还请你先检查一下,苗大侠他方才用那柄单刀自刎,上面那十几年前喂过的毒药还在不在?” 说到这里,魏野最后几个字差不多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一般,程灵素虽然不知魏野为何这样说,还是依言快步走上前去,道一声:“苗大侠,小女子得罪了。”随即一指点了苗人凤睡穴。 苗人凤昏厥过去,程灵素小心地将那几块嵌在肉里的断刀取出,只看了一眼,却是眼神微变,随即向着魏野一点头,随即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倾出里面药粉洒在苗人凤颈间创口上,又替苗人凤包扎完毕,方才走回来,向着魏野点头道:“魏大哥真是料事如神,那刀上余毒未净,只是毒性经过这些年日照风吹的流失,比起原本弱了几分,不然的话,便是小妹也来不及施救啦。” 魏野笑着点了点头道:“辛苦灵妹子了,只是锈刀上除了原本喂过的毒药,尚有锈迹自带的铁毒,稍后魏某少不得再替胡大侠配些药丹。” 然而他心里却是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感慨道:“没准锈刀划伤之后最容易感染的破伤风病毒,也在这样不知世事的武痴身上存活不下来。” 想到这里,仙术士又对程灵素说道:“灵妹子,这单刀上喂的毒过了十几年,尚且余毒未净。若是寻常草木、蛇虫之毒,便是萃取出来,露天久放,也极易失了毒性。原先被人喂在这柄单刀上的毒药,必然是由精于毒术的高人炼制过了,所以才能保持十多年不变,请问贵门中可有这样善于炼制毒物的高手?” 程灵素点头道:“魏大哥真是见识广博,便对毒术也颇有心得,小妹子真是服啦。确实如魏大哥所说,寻常毒物便是做成毒药,不论是鹤顶红、孔雀胆还是断肠草、墨蛛汁,时日一久,都会变质坏败、失了毒性。先师他老人家生前,倒是知道如何炼毒,使之毒性不至于变质。但是他老人家说,这等炼毒法门对人有害无益,不但不许我学,便是我三个师哥师姐也没有蒙他传授。就是他老人家自己,也从不用这等阴损法门。” 魏野点了点头道:“无嗔禅师是佛门中人,所以自然不肯滥用毒物。不过魏某听说,令师还有一个师弟,名唤‘毒手神枭’石万嗔,毒术与令师堪称伯仲,此人却不知会不会这种炼毒法门?” 程灵素讶异道:“魏大哥莫非与本门原有交情,怎么知道我石师叔的名号?只是我这位师叔多年前就因为滥用毒物害人,犯了本门戒律,被太师父逐出师门,我却从未见过他。不过先师他老人家曾经说过,石师叔醉心毒术,只喜下毒害人,将来必然落到自食其果的下场,叫我们不要像他一般行差踏错。不过据魏大哥这么一说,那单刀上所喂的乃是番木鳖与藏地彩雪蛛混炼而成,这两种皆是天下有数的奇毒,却有相生相克之用,寻常解毒之法对其全不管用,我那三个师兄师姐断无这样手段,照魏大哥说,那定是我那石师叔的手笔了。” 他二人正在这里对答,胡斐却是猛然醒悟过来,转身便冲了出去。 魏野见着胡斐奔出,方才叫了一声道:“灵妹子,我那兄弟怕是要去找田归农与石万嗔寻个公道,然而他一人势单力孤,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还请你赶快追上他,劝他从长计议才是!” 程灵素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物?听着魏野这般说,又见着胡斐听到苗人凤说起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妻身死之事,心中早有猜想。旁边魏野打个手势,便有道海宗源弟子牵了一匹快马过来,程灵素忙道了一声谢,翻身上马,朝着胡斐奔去的地方追下去。 只有魏野负着手,老神在在地望着程灵素的背影说道:“怎么样,这算不算叫女追男,隔层纱?” 可惜这个时候,众人多半被这一场变故弄得心神不宁,没人欣赏他的冷笑话。 第568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九) 胡斐离开了吊脚楼,年轻的游侠需要一些时间来沉淀他如今熊熊燃烧在心头的复仇怒火。 不过至少这股怒火已经找对了方向。 钟氏三雄也向吊脚楼的主人辞别,他们三兄弟只是听闻天龙门要与苗人凤为难,一时义愤赶来助拳。如今苗人凤大敌已去,伤势稳定,他们自然也不便再在这里逗留。 但是客人走了一批,还有一批,比如不请自来的魏野一行人,便仍旧守在苗人凤身边。 有程灵素这位毒手药王关门弟子巧手医治,魏野这里各类疗伤灵药又从来不缺,苗人凤颈上刀伤愈合得倒极快。 然而这位素来沉静少言的剑术大家,如今却要应付一位口若悬河、好生聒噪的说客。 平心而论,苗人凤这样正直又敦厚的大侠,实在是好糊弄、好欺负的人。田归农勾搭了他的妻子南兰,这种绿帽上头的大丑事,苗人凤都可以强忍下来,带着女儿隐姓埋名在湖南隐居。田归农自知武艺不比他高明,为绝后患,也不止一次二次带队****厮杀。 这样的事情,换了旁人,说不得早就杀上天龙门,让天龙门田家从此满门绝户、江湖除名。但是苗人凤却是顾念那给自己戴绿帽的前妻南兰,丝毫没有复仇的打算,甚至这一回他差点就被田归农弄成个真瞎子,也依然没有问罪田归农的意思。 不过想来也是,当年商剑鸣不服苗家剑出了他这样一个江湖顶尖高手,找上浙东苗家庄,将苗人凤亲弟、亲妹与弟媳全部害死。如此血海深仇,苗人凤也居然忍了四年,还是胡一刀这个初识的朋友看不过眼,替他报仇雪恨才罢。 魏野起初只是想替胡斐了结这场祖辈恩怨,然而如今亲身见了苗人凤,才发觉这位苗大侠除了武学一道外,做人这上面,说迂腐都有些过分美化的嫌疑。让胡斐一辈子就和这么个迂执之人绑定一辈子,还非要再来一次胡苗比武? 这和认一段木头神像作仇人和有什么区别?就是复仇成功,砍一段木头也丝毫不能感觉到大仇得报的快慰与甘美,反倒成全了苗人凤那迂执而来的侠名,更让人多出无数的心理负担来。 比起苗人凤这位道德君子,田归农和石万嗔之流,真可谓是假一赔十、纯粹的恶毒小人,反倒算得上是复仇飨宴上最合格的祭品。 不过对魏野而言,这些事情总归还是要胡斐自己承担起来,魏野可没有胡一刀那样越俎代庖的雅好。 不过比起胡斐这段家仇,倒是苗人凤这个认死理的性子更让魏野觉得难对付些 苗人凤如今已然双目复明,他虽然深感魏野出手相救之德,尽力将苗家剑诸般高深剑意相授,然而魏野一提到旁的事,他却只有叹气,只是认了死理,要自己亲自去找到毒手神枭石万嗔,方才能真正替胡一刀夫妻报仇雪恨。 魏野自认不算是个嘴笨的,但是遇到苗人凤这样一位脑筋如花岗岩的大侠,他也只能摇头。 这么一拖便是半个多月,魏野除了剑术上颇见进益,旁的计划几乎全都被油盐不进的苗人凤给拖累得胎死腹中。 偏偏苗人凤还丝毫没有一丝“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矜傲之气,待魏野这位道海宗源之主更是周道热情,实在是淳淳有君子风度,更和他认死理的脾性完美契合一处,让魏野不知道说什么好。 特别是苗人凤听说那日离开的胡斐便是胡一刀的后人,当下更是大觉快慰,亲自将胡一刀当年传授的胡家刀法独门秘诀手书一份,千拜托万央求,请魏野这个做义兄的转交给胡斐。 魏野虽然不至于偷看这种东西,但是依着这半月来与苗人凤打交道的性子,总觉得这位老实又固执过头的大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说。 果不其然,午饭后,苗人凤又邀魏野讲论剑术,然而他演示剑法的时候,却是反过来复过去,只在施展苗家剑法的“提撩剑白鹤晾翅”这一招。 魏野自然清楚,苗人凤的苗家剑法千招反复,几无破绽,唯独这“提撩剑白鹤晾翅”一式,因为少年练剑时被虱子咬过,竟成了习惯,每到这一式之时便要将后背一耸,成了他唯一的一处破绽。 这等破绽,换了别人都恨不得无人知道才肯安心,苗人凤却是巴不得胡斐越早知道,越早来报仇的好。 对苗人凤这种急着送死的心态,魏野只是装看不见,倒把苗人凤弄得有些着急,将提撩剑白鹤晾翅一式对着魏野反复演练了数十遍不止。 眼看着端午已过,魏野也实在不好在苗人凤府上再耽搁下去,只能拿了那一封胡家刀法秘诀走路。 苗人凤自然是巴不得胡斐早日练成胡一刀当年那等武艺,好早些来找自己寻仇,很是欢喜地将魏野一行人送出几十里地去。沿途上,苗人凤还向着魏野这个胡斐义兄询问些胡斐这些年的景况,一时感慨不已,一时又替胡一刀夫妻欢喜,感叹胡家后继有人。 魏野却是没有苗人凤这般心态,端坐紫云降真车上,魏野想了一想,最后还是说道:“苗大侠,当年胡一刀大侠之死终究事隔多年。虽然种种疑点都指向田归农与石万嗔,不过田归农乃是一派掌门,红口白牙指认他为害死胡一刀大侠,只怕没有真凭实据,无法服人,毒手神枭石万嗔更是行踪隐秘,等闲找不到此人。苗大侠大概也是因为这点顾虑,不肯轻易向田归农兴师问罪吧?” 苗人凤听了魏野这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魏野点头道:“不过魏某既然是胡兄弟的义兄,此事自然要过问到底。苗大侠,若是给魏某查到田归农、石万嗔毒害胡一刀大侠的真凭实据,自然要在天下群雄面前昭示真相。若有那一日,魏某必然遣人前来邀请苗大侠共襄其事,请苗大侠务必应邀,卖魏某这个面子。” 苗人凤听罢,郑重点头道:“若是魏掌门果然查到当年之事真相,苗人凤当仁不让,必定要将谋害胡大侠的奸贼诛除,告慰胡大侠夫妻灵前。” 魏野听了苗人凤这般说,也只是微微颌首,拱手道一声:“既然如此,苗大侠且请留步,我等告辞了。” 说罢,魏野一拍扶手,李大熊嗷然一吼,随即拉动紫云降真车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 ……… 乾隆朝的太平年月,虽然从北到南,几乎没有一处府县不曾遭过灾,水旱蝗瘟是变着花样地来。 但是总有那么几处城市享有了豁免权,而显得分外可爱些。 被盐商们的奢靡花销而成全的扬州不用说了,这个十八世纪华夏大地上最繁华的运河都市,养育了最多的市民人口,涌现出了清代人数最多的音乐家、戏剧家、美食家、园林建筑家与文人书画家。所谓扬州八怪,不过是这场广陵醉梦中一个侧面的剪影而已。 而京师,固然是数百年被皇家、宗室、勋贵、京官们撑起来的一座大都会,但是民间的享受也不算差了。 端阳未过,十三陵的樱桃先抢着登了盘。但论香气,樱桃还要逊色怀来的虎拉车,紫红透亮的一盘虎拉车,放在屋里不多时便散出满室甘香,软熟的虎拉车入口绵软沙甜,自有一股不同于樱桃与杏子的甘美。 虽然富贵人家是不稀罕吃它的,但是每年只守着几斗老米、发黑陈银子过活的旗丁人家,这样卖不出高价的便宜果子便是夏日里不可多得的美味。 等到花红、朱李、玉皇李都渐渐退场的时候,便该着庞各庄的西瓜与平谷的肥桃争一争夏日里的排名,不但水果们在竞争,便是推车的小贩们也是在较劲啊。 走过卖瓜的摊子上,便听得卖瓜的汉子这样吆喝:“块又大,瓤又高咧,月饼的馅儿来,一个大钱来,管打破的西瓜,亚赛过通州的小凉船来!” 卖桃儿的自然也不肯落后,不比卖瓜的吆喝起来那股脆生劲儿,他们吆喝起来就像是顶好的戏子在唱:“渴了水的来喂,蜜桃来喂,一汪水的大蜜桃酸来肉还又换来,玛瑙红的蜜桃来哎,个儿大,汁儿多,错认的蜜蜂来搭窝!” 卖酸梅汤的与照顾旗人的冰镇奶酪铺子,自然也不甘落后,只是他们多半是有着自己门面的,吆喝起来反倒要拘谨一些。 “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闹碗尝一尝,酸梅的汤儿来唉,另一个味儿呀。” “冰镇的凌啊,雪花的酪,红梅的点儿啊,您请来尝一尝哪。” 这样的天气里虽然暑热,不过京官们享受着地方上送来的冰敬,书房里自然已经摆上了大块的冰。 就算是没有冰敬的普通人,也可以尝一尝冰碗一碗冰窖里现起出的冰,上面盖着还挂露珠的嫩荷叶,将菱角、鲜藕、嫩杏仁排布起来,尝一口,只觉得暑热全消。 除了冰碗,还有小的香瓜,这种香气扑鼻的小瓜没有西瓜那样多汁,但是银白色又酥又甜的羊角蜜,却是夏天里京城宴会上少不得的衬果。 哪怕是不大会吟诗的旗人,当面前放上一碟摆盘精致的羊角蜜,也会自觉多出几分诗意来的。 夏季里,京城衙门里点卯也不怎样严格,不论是翰林院的编修还是六部的堂官,都有了更多的闲暇。虽然圆明园不是他们可以等闲出入的福地,可是京城里仍然有的让他们消暑的地方。 天气热的时候,在教习家戏班子有名的大人府上听几出戏,这个时候,雅部昆腔已经不大流行了,花部的热闹戏反而更衬这个炎炎夏日。 小倌们的脸上不时沾上几点香汗,便叫看戏的老夫子们心里头渐渐像是有猫抓一样,便是喝几盅酸梅汤也不见得消停下去,反倒会讨一壶菊花茶来喝。主家与客人,便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默契。 也有好静的人,便到潭柘寺、卧佛寺去,和当家的老和尚扯一扯禅门的公案,再享用一桌做得极精细又质朴的素斋。 只是最近传出些消息,京城几家有名寺院里做斋菜的厨子,其实都是用鸡汤在调味。这个消息,多少让几处有名的大丛林香火稍微冷清了一点。 当京城人最喜欢的牛乳葡萄开始出现在酒楼的雅间上,书斋的果盘里,便有久客京师的京官开始抒发故乡莼鲈之思,顺道为这南方少见的佳果写几笔竹枝词。 而随着牛乳葡萄的出现,人们也就明白,秋日将近,将要预备八月节,也要将箱子底下收藏起来的夹袍拿出来晒一晒了。 而卖酸枣糕的小贩,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在京城里多了起来:“吆喝的好,听我从头说根苗:不是容易上京城走这一遭,高山古洞深涧沟壕,老虎打盹狼睡觉。我上了树摇两摇,摇落了酸枣在地下用担子来挑。回家转,把皮剥,磨成面,罗儿打,兑了糖,做成糕。姑娘们吃了做针线,阿哥们吃了读书高,老爷吃了增福寿,老太太吃了不毛腰。瞎子吃了睁开眼,聋子吃了听见了。哑巴吃了会说话,秃子吃了还长毛。酸酸甜甜还去暑气,赛过牛乳甜葡萄,这是健脾开胃的酸枣糕!” 仙术士坐在紫云降真车上,恰好听见崇文门外,这一连串的叫卖声。微微一笑,随即向着一个随侍弟子点了点头道:“前面便是崇文门了,你们先将福康安的帖子取了来,给他们看看清楚。这崇文门税务一向是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和珅管着,这位和中堂可是个有名的要钱不要脸的狠角色,他麾下的税官更是有名的糠里榨油的辣手,可不要叫这帮认钱不认人的东西将我道海宗源看得轻了,也当成什么肥羊上来刮油才是。” 道海宗源的队伍,也恰在这个时候进了京城。 第569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 京师南路崇文门,不大不小也算是个衙门正式该管,以地为名,就叫做崇文门税关。 崇文门税关起初不算大,顺治年间也不过是内务府下属的满缺,有品没品都还是两说。 然而到了乾隆年间,仅崇文门一处的税务,每年便是数十万两雪花纹银的进项,号称是京官中最肥之缺。这等肥缺自然也只有满人大学士与八旗都统这等身份的爱新觉罗家奴,方才有资格掌管。 过去,这职位长年把持在大学士傅恒手里,傅恒病死军中后,则是由其幼子福长安总揽其事,这几年间,才被和珅抢了过去。 崇文门税关之肥,与有清一朝别处的肥缺还有些区别。 河道衙门肥不肥?做一任河道官,不要说河道总督,就是寻常一个经办官员,都能捞足了银子。但是下面的巡河兵丁,却只能等着老爷们手指缝里漏出点好处来。 不但河道衙门如此,盐务衙门也好,广州、扬州的地方官也罢,所谓肥缺,大抵是老爷们吃得脑满肠肥,底下的衙役却没有多少生发的余地,还不如那些俗称“二老爷”的门房、长随们收门包来得轻松愉快。 但是崇文门税关自监督官以下,所用的税吏,从来是先紧着宗室子弟挑选,不入八分的镇国公、辅国公,都没资格问津这份差事。大头固然要先孝敬上头几位爷,可是当差的人也不能不喂饱。 旗人大爷礼节又多、开销又大,嚼槟榔、吸鼻烟这些小嗜好,都免不了要把场面撑起来。一个上三旗的旗人大爷,能用四面糖皮和田玉的鼻烟壶,那便绝不用水晶内画的,要是换了俏色玛瑙或是掐丝景泰蓝的,那他一准和人急眼。但是满缺从来就是僧多粥少,入八分的宗室子弟都免不了要打破头,能生发的地方也就只剩下崇文门税关了。 让这么一群摸不得碰不得的太爷们管事,这京城的过路税就多得令人发指了,只要打崇文门前过,不论活人进城,死人出殡,一概要掏腰包。北货南货、茶叶酒水,更是只有专卖的官商可以运进城去,自然那税钱也更是可观。 如此生发,犹嫌不足,就是外官入京述职,到了崇文门前也得活剥一层皮去。穷州县被堵在崇文门口进不了京,可不是什么官场段子,而是实实在在的现成例子。 不过站在八旗太爷的角度想一想,祖宗们提着脑袋抢来的这份花花江山,爷们几个多勒掯些许税钱,真是连个利息都算不上。这天底下谁不知道,这大清江山永固,乾隆皇爷盛世升平万万年,直到二百多年后照样有二傻子和装傻子的捧臭脚! 正是暑气未消的时节,旗人太爷们就算捞钱,也没有这样吃辛苦的太没有体面! 所以现在顶着日头在崇文门前站着的几个税丁,都是那些得了缺的太爷雇来的白役。这些人又要给税关搞足银子,又要把旗人太爷们喂饱,还要给自己弄到好处,下手就更黑了好几倍。 此刻崇文门前早已排着了好些骡马车,多是向城中黄酒馆、露酒庄、大酒缸各处送酒的,自然也都挂着崇文门十八家酒坊的旗号,方才有资格送到税丁们眼前来受盘剥。 车把式头上小帽沿上,都插着小锭银子,这是方便税丁们按人头抽税。若是不这么做,光是验看、论价,就能耽搁一天去。这帽上银子也有讲究,一概用山西钱铺造的方锭子,而不是南边的小圆银锭,怕的是旗人太爷们手滑,这银子落地那就算白饶了,还得重新备上一份。 这些白役税丁,一个个不是葛纱就是羽缎的褂子,鞋袜也是一水的青缎面,透气、凉快,但也比平头百姓用的浏阳夏布不知道贵了多少倍。 这样一身气派行头对比下,那些瘟头八脑的车把式,就更是小心谨慎,只是低着头,让白役税丁们挨个摘银子。 这些人眼睛都是练出来的老辣,扫一眼,连那银锭子是几分几厘都能估个捌九不离十。若是脸色稍微变了一点,押车的小掌柜便知道不对,赶紧地掏兜出银子二十两往下,那都不用掏了,掏出来也免不了一场飞灾。 这样事情,甚至没有地方说理去税丁找外饷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谁耐烦管这等事? 拦着前面的骡马车收税,他们也不是没瞅见后面那一队车马大伙还不时朝着那边努努嘴,都觉得有点新鲜。 化缘的老道四九城里见得多了,这样骑着高头大马,一个个耀武扬威的道士,还真是头一回见。一个个都是身量高,膀子阔,身上的道袍倒是像武官箭袖一个样,看不出是什么料子,只觉得光鲜得很。这大热天气里,这群道士又穿得紧实,偏偏头上连汗也不见一滴。中间围着一辆青罗伞盖的小车,拉车的却是一头老大的黑熊,更是多少年没见过的西洋景。 便在他们啧啧称奇时候,便见着那马队里分出一骑来,正向着这般赶来。 那些还没进城的车把式见着来者这个气势,不自觉地就将骡马车朝着两边赶,让出一条道来。 车把式可以让道,这些崇文门的税丁却必须尽到职责每到地方官入京述职的时候,县令、知府,不知道要被拦下多少来,何况只是一个道士? “站住、站住!要进京城,不论文武官员,一律下马,交了税钱!僧道人等,先验度牒。那老道,把你的税钱、度牒拿出来!” 这话在几个税丁看来,已经算是客气了好些,平常他们哪有这样好声气?但是今天拦着的这位,本就是魏野麾下的道兵出身,尸山血海的经历了多少回,哪把这些狐假虎威的税丁看在眼内? 听着这几个税丁叫唤,他猛地将缰绳一拉,只凭裆劲控住马,在马背上直着身斜睨了这些税丁一眼,昂然反问道:“什么度牒?我们道海宗源门下,不知道这种物事!” 第570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一) 这一句话说出去,反倒是一班税丁噎住了。 度牒是个什么物事?活了几十年,见过的和尚老道,还真没有这般有种的,居然问出这么一句话。 但是见着对方鲜衣怒马,腰悬长剑,坐在马上,却自有一股森然之气,让他们心下都觉惴惴。 还有个税丁想要开口,却见着那道士从怀里摸出一张帖子来道:“我家主上是应了什么大将军福康安的卑辞礼请,方才肯到这里来。你们见了这帖子,还不快让开道去!” 有个税丁实在忍不得这样嚣张气焰的道士,不由得喝道:“少他娘的放屁,福大帅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会请你们这帮子杂毛……” 这道兵眉毛一挑,身上一股杀气自然散出,这几个税丁顿时脸色就白了,不由得退了一步。 正此时,却听得崇文门内传来一声叫:“诶呀,难怪今日喜鹊直叫,兄弟我就觉得肯定是有了大喜事,不想原来是魏仙师您老总算是上京来了!令徒们可还是这般雄壮,若是让福大帅见了,没准就要顶了兄弟几个的差事去!” 说话间,就见着一个蓝翎子侍卫跨着马,直迎了上来。这人那道兵也是认得的,便是一见魏野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何思豪。 这四九城里,能在崇文门混上差事的,哪个不是两眼活份的人?一见着这位爷出来,顿时就点头道:“这不是福大帅跟前的红人何大哥么?何大哥,这里有一起子杂毛,冒充是福大帅的旧识,要直闯崇文门呢!何大哥你是知道的,崇文门是京城的要地,绝不能有半点差错,不然和中堂第一个就饶我们不过!” 这话说得圆滑,然而里面和中堂三个字提起,便叫何思豪微微有些不悦,冷笑一声道:“那三儿,几日不见你是长进了不少,学会拿和中堂来压人了?实话告诉你,外面这道海宗源的众位仙长,乃是福大帅亲自下帖子请来的活神仙,就是万岁爷跟前也是挂过号的,你们怎么还敢拦着人家?” 一面这般说,何思豪一面偷眼瞧着紫云降真车上魏野的神色。 远远瞧着那位道海宗源之主倒没有什么不悦之色,何思豪才算是把心思放下一半。 若是寻常武林人,到了天子脚下,都要抱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就是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也未必有什么气性。 但是这一会可有点特别,福康安福大帅说要办一场天下掌门人大会,这江湖上就突然风起云涌。 五虎派灭门灭得突然,但是道海宗源的崛起,却是何思豪一眼看着的一场血淋淋的大变。从来就没有听说过,一家门派开了字号,是用沿途剿灭绿林势力做宣传的。何思豪在福康安跟前办差,消息可比寻常江湖中人更灵通许多,这道海宗源上京之路,从广东到湖南、湖北、陕西、河南、直隶,一路与其说是走过来的,不如说是杀过来的! 多少几代传承的山寨,就这么给灭了门,倒是沿途上好些镖局子,如今倒觉得扬眉吐气,沿途上能少打点几个山寨,省了不知多少本钱。 但是道海宗源的作风,没有人比何思豪更清楚的,那位道海宗源之主,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与世无争的出家人,更对官府没有一点敬重。 不过像这等一掌拍碎精钢铁筒的高手,本来也就不是什么安分良民。但是这位爷要是性子起来,拍死些衙役税丁不要紧,坏了福大帅筹谋数年的这件大事,那可就真是捅了天大的漏子。 别的不说,他这个将福大帅请帖给了道海宗源的汉侍卫,这官家饭只怕也就吃到头了。 何况除了道海宗源之外,还有金钱帮这个更是背景深厚的庞然大物要上京来? 这两派上京,怎么看都是容易招是惹非的,偏偏这两家门派的帖子都是何思豪送的,哪家闹出事来,都跑不了他。没奈何,何思豪只能安排家人在崇文门等几处进京要道守着,就差在卢沟桥就安排人了。要求也只有一个,见着有声势煊赫的道人上京,就来通知他。 就为这,他自己家也不住了,就在崇文门选了一处客栈包了一间上房,等从大帅府一下值,就到这里守着。 事实证明,何思豪这些顾虑还真没有白操心,道海宗源的门人,真的是没事也能掀起三尺浪的行家。一上京,就先卯上了崇文门税关的这帮子旗人大爷! 何思豪瞪了那几个税丁一眼,又瞅瞅那个肩宽背厚,腰把挺直的道士,心中道:“佛山那个同知,叫什么李瑞麟的,也是个脑筋不清楚的蠢蛋。这道海宗源懒得去花钱置办度牒,你既然一心要奉承这班道士,不能就替他们把度牒准备起来么?” 心里骂完了李瑞麟,他只是向着税丁们一甩手道:“什么税不税,度牒不度牒的,有什么事,你们只管着落在我身上!这可是要赴福大帅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英雄,等闲不要得罪人!” 听得这些道人乃是江湖上的武林大豪,又是当今的宠臣福康安亲自来请的,那些税丁也知道见好就收道:“按照规矩,有六品以上官员作保,也可以进京。何大哥你是六品蓝翎侍卫,自然做得这个保人,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就请几位道爷进城吧?” 何思豪笑骂一声,随即打马迎了上来,在马上抱拳道:“魏仙师,兄弟在京城,可是没少听见您一路上的义举。嘿,什么黄天霸、吴瞎子,和您老比起来,真是连个屁都不如。等到天下掌门人大会上,福大帅少不得要禀明万岁爷,请您做国师的。” 魏野听了,也只是微微一笑,抱拳还礼道:“那魏某就多谢何侍卫的吉言了。” 何思豪这里眼珠一转,又陪笑道:“只是魏仙师您带着门人弟子上京,怕是还没有下处?在东岳庙、白云观挂单,怕又是辱没了您老,不如您就带着诸位高徒,先在我府上暂住如何?” 第571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二) 听着何思豪这里凑近乎,魏野摇了摇头道:“何侍卫你的盛情,魏某心领了,不过道海宗源在京师早已安排了落脚地方,就在宣武门内上斜街上。何侍卫若不嫌弃,就请随魏某同行,饮上几杯,以叙一别数月之情如何?” 道海宗源开坛阐教才有几天?哪里有多余的人手在京城安排落脚地方,但是凤天南这位向来极有上进心的佛山一霸,却是一早就在京师置办了一处宅子。标标准准的三进大院,前堂后园的局面虽然不算大,可也差不多有四亩多,就是六部的堂官、内务府的司员,打算在宣武门内置办这么一处宅院,也少说要奋斗个二十来年。 只是这房产才置办下没两年,凤天南也只是安排几个家人在此照看洒扫,还没有消受一天,正主儿就先死在了魏野剑下。算起来,凤天南打着狡兔三窟的盘算,不但在京中安排了宅第,魏野这沿途上,就顺道接收了他在湖北义堂镇等处事先安排下的四处田庄、三处山庄,与几十处铺面。 按照凤天南原本的计划,大概若是在佛山混不下去,便向着内陆退走,这些预留在各省的产业就是日后东山再起的本钱,反正他背靠邪神撑腰,自然用不了多久又能打开一番局面。只可惜五虎派烟消云散,这些产业,如今全都归在了道海宗源名下。 何思豪听着魏野这般说,却是摇头道:“魏仙师远来是客,怎么能叫您老破费。何况我们这些在福大帅跟前伺候的侍卫,听了您的事迹,都说要结识您老一番。不如我将他们全都叫上,一同到府上来拜望。” 这几句话,何思豪说得又得体又漂亮,然而魏野六识敏锐,听着他说到“到府上来拜望”,呼吸却是微微快了些。 这样细微的变化,就算何思豪自己也未必能把握清楚,魏野却是一想就明白关键。 当初被红花会绑了票,有过这种经历的乾隆,对武林势力绝对是日防夜防。福康安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可对上京的武林门派也是猜忌、笼络兼而有之。那些二三流的门派不论,凡是门徒众多、势力强劲、武学高明的门派,放在京师就无异是一个火药桶,非得先做好防范不可。 何思豪说是要和同僚们一道上門拜望,还不就是为了弄清楚各大门派的掌门人落脚何处,带来多少人马。说不得,还要调些兵马来为各派掌门人“站岗放哨”。 魏野也懒得拆穿他,只是与这位老相识的蓝翎侍卫道了别,随即率着众门人向着宣武门上斜街而去。 凤天南那处宅院,原本是雍正年间一位安徽盐商进京落脚之处,蛮子门楼的格局比不上京城王公贵官府邸,但也自有一份体面在。 宅子里管事的管家姓全,只是和五虎派签了身契,也不知道凤天南的底细。如今既然宅子换了新主人,他也就把魏野当成主子伺候起来。见着新主人是道家装束,他还特地多打听了几句,想知道新老爷是吃全素的出家道士,还是吃花斋的火居道人。若是吃全素,他倒是知道附近有个厨行,掌勺的原本是法藏寺香积厨的厨头,做得一手好素斋。只是后来法藏寺香积厨用鸡肉蓉和面做素面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才丢了这份差事,流落到厨行来做跑大棚的师傅,若是主家不嫌弃,倒可以聘来做家厨的。 对全管家的讨好,魏野只是摇头道:“魏某又不在此地常住,聘什么家厨?全管家,你到我门下领一笔款子,且到京城有名的酒楼那里定下单子,至于这宅子里就不必开火了。” 听了这般吩咐,全管家打了个千道:“将大饭庄子包作外厨房,体面倒是有了,就是不知您老与众生道长是什么口味,是甜口咸口。小人是在南菜饭庄下单,还是在山东饭庄下单,还望您老给定个章程。” 魏野不由一笑道:“这还有什么可问的,单日是山东饭庄,双日是南菜饭庄。全管家,这几日这宅子里少不得有各派中人与侍卫武官拜访,饮馔必要精细,却不必替魏某节约,弄什么冷饭庄的席面来糊弄人!” 原来京城地方不比别处,其他地方上的名厨差不多都是官宦富商家里聘了的,酒店掌勺的却没有什么好手艺。京城这地方,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六部司员,贵人多,官员多,除了高品大员与亲王郡王们家中聘的有好厨子,诸如翰林、科道官、六部堂官、三四等的侍卫官,讲究吃喝也只能上饭庄去。 京城讲究,一等食肆才叫做饭庄,专做满洲亲贵、各部文武官员的生意,店面也都极大,讲究几进院落,能摆数百桌的席面,并有戏台伶官佐酒。这样的饭庄又分冷饭庄与热饭庄两种,冷饭庄只管筹办席面,却是自己灶头不升火,都是临时招揽厨行里给平头百姓办喜事跑大棚的厨子张罗,只吃一个场面,味道却是指望不上的。热饭庄除了筹办席面,平时也对外张罗散客,厨头也多是名厨传人,都有看家菜肴。这样的饭庄也擅长鱼翅席、燕菜系这样大件的官府菜,便是王公府邸,也多将这种热饭庄定为外厨房。 全管家听这位新主人说得路数精熟,当下就肃然垂手道:“既然您老这般说,那小人便在仙禄居与玉山馆两处下单子去。仙禄居的山东菜与玉山馆的南菜,都是都下一绝,翰林老爷们都赞不绝口的,准保您老摆起席面来,又适口又体面!” 说罢,全管家便出门去下单子,不料他刚出门,就又折了回来,手里拿了一份帖子向魏野道:“福大帅府上侍卫官何大人遣人送了一桌聚英楼的燕菜席,说是等晚间里,要与一共十几位大人来替您老接风洗尘呢!” 魏野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将那帖子取过,打发这全管家自去办事去了。 他翻了翻那帖子上一个个侍卫武官的衔头名讳,轻笑一声道:“接风洗尘?还不是福康安派来打探虚实的人物。看起来,这位领尚书衔的乾隆朝头号大将,对我道海宗源可是上心得很哪!” 第572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三) 还不到未时二刻时候,上門来拜望道海宗源之主的大帅府侍卫便来了好几位。 何思豪出身太极门北宗,原本算不上什么门内高手,在这一伙投效福康安的侍卫官里不算出挑。反倒是同门出身的师兄弟周铁鹪、曾铁鸥、汪铁鹗三个,武功既高,江湖名气又大,遇事更是极有心计,更得福康安爱重。 平日里何思豪在这三个师兄弟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但是这一次他奉命南下,先在佛山镇结识魏野,又在衡阳巴结上了金钱帮之主慕容鹉,反倒在福康安面前地位有了水涨船高的势头。这一次拜望魏野,居然与周铁鹪三兄弟并肩而行,更显得神气活现。 劉鹤真虽然应魏野之请,随着一起上京来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但是却依旧是穷骨头脾性,根本不愿搭理这些江湖人出身的侍卫官。魏野也不强人所难,命两个门人随侍他们夫妻出门游赏京师风物,免得与这些侍卫官碰面,两下都觉得不痛快。 魏野将这一班侍卫官迎入正堂,也不奉茶,直接命门人捧酒而献。 周铁鹪已经是五十岁开外的老人,虽然看着矮小精明,但一条辫子早就花白,他那兄弟曾铁鸥身量颇高,久在京师当差,举动间倒是有些旗人亲贵的气派。这两个人见着道海宗源用酒待客,却是面色不改,倒将一旁一个瘦小老者扯了过来道:“秦大哥,我们都知道你是大帅跟前头一个品酒的行家,你倒是来尝一尝,主人家这是什么酒” 这秦老头本是八极拳一派的掌门人,表字耐之,可惜却耐不得乡下寂寞,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还勉力在福康安麾下巴结了一个三等蓝翎侍卫的差遣。 他见着堂上两排道士,捧着水晶杯来献酒,就先点头道:“这般清澈,定然是京城烧锅出的好酒,我猜是梨花白” 魏野摇头不语,秦耐之见了,将水晶杯捧起嗅了嗅道:“这酒香得不燥不火,那就一定是瓮底春了。” 魏野笑道:“不是,不是,老先生请再品一品。” 秦耐之猜了两次都没有猜中,他是个好面子的人,自诩八极拳与品酒功夫双绝,两次不中,不由得面子有点挂不住。但看酒色、嗅酒香,都没有猜中,只得浅尝一口,方才道:“这酒饮下去后,回味间带着一股子莲花清香,莫不是宝丰酒”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摇了摇头道:“不对不对,宝丰酒味道没有这般甜润。那就该是莲花白也不对,莲花白比起来还差了几分醇厚” 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将整杯酒都灌了下去,方才一咂嘴道:“是啦,这是玉泉山泉水加莲蕊酿造的玉泉醴酒” 秦耐之这里喊好,一旁周铁鹪已经笑道:“魏掌门,秦大哥这哪里是猜不出你待客的好酒,分明是想多骗几钟酒吃呢” 放下水晶杯,秦耐之连连摇手道:“周大哥,可不兴诬陷我。这玉泉醴酒乃是禁中贡御的佳酿,等闲人家可是吃不到,兄弟我也只是去年蒙大帅赏了一坛,如今都舍不得吃它。却不知魏掌门这里这样大方,将这等好酒拿来待客,可见是个可交陪的人物,我秦耐之肚里的酒虫算是找着好东家了” 魏野笑着道:“这玉泉酒,却不是魏某仓促间能置办起来的,是金钱帮的慕容帮主听闻魏某上京,方才遣人送来。若是秦掌门喜欢,便从魏某这里全搬了回去。” 一旁周铁鹪笑道:“金钱帮的慕容帮主我们也是久仰大名,不过人家总还是宗室出身,这次回京,便是简亲王府,也知道这个出了籍的小阿哥如今做了好大的事业。简亲王明着不说,暗地里还不知道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就是万岁爷,据说也很夸赞了这位慕容帮主几句,说他以身犯险,深入江湖,替朝廷收服草野间的窦尔敦,是李又玠一般的人物” 李又玠,就是雍正朝那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名臣李卫,也是雍正用来钳制武林中人的头号鹰犬。 只是雍正朝虽然对着武林势力动手了好几次,但是武林人的反扑也来得格外迅速,连雍正自己都被刺客摸上門送了性命。 只是魏野听着乾隆那些褒奖慕容鹉的话,心中却是不免好笑。 慕容鹉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不臣之心反倒比红花会更甚一些。乾隆要不是傻子,就绝对看得出金钱帮这个飞速扩张的庞然大物的危险来。 所谓褒奖慕容鹉是李卫再生云云,口惠不费罢了。至于暗地里,八成更是针对慕容鹉做出了要么伏杀,要么下毒的种种计划。 自从乾隆自导自演地玩了一出诱杀红花会,把自己那个便宜兄弟陈家洛玩得团团转后,在这等事情上可算是得心应手。 不过这些事,都是要慕容鹉自己去克服的困难,魏野可是犯不着为他出头。 正思忖间,就见着全管家又在门首唱名,却是周铁鹪与曾铁鸥的师弟汪铁鹗来拜。 汪铁鹗的年岁也不小了,却是个直冲冲的性子,他连侍卫官的官服也不曾穿,就是一身短打兴冲冲地走进来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今日来魏掌门府上吃酒,却不告诉小弟我。小弟我出去办差,却是结识了一位好朋友,正好带过来也讨杯酒吃。” 周铁鹪知道自己这个师弟行事莽撞,忙喝止他道:“师弟,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魏掌门身份贵重,你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怎么能随便带到这里来” 汪铁鹗被师兄喝骂间,却是不服气道:“这位好朋友却是我们办差那位马姑娘的朋友,将来马姑娘少说也是要给大帅扶正的,那这位朋友就算是大帅的半个亲戚了。这样的身份,怎么不能引见的” 他这里一说,周铁鹪却是脸色一变,心知自己这个师弟口没遮拦,扯出了一桩福康安的阴私之事。 魏野却在一旁笑道:“汪老侍卫,你说的好朋友,可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姓胡的么” ddid”foottips”>ddclass”tags”>tags: 第573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四) 汪铁鹗听了魏野这话,却是愕然道:“魏掌门莫非会袖中占算的阴阳八卦,怎么一下子就说中了?” 一旁何思豪却是总算捞着一个露脸的机会,拉着汪铁鹗笑道:“老汪你没有捞着南下拜会各派掌门的差事,所以不知道,你新结识的那位少年英雄,便是魏掌门的结义兄弟。我可是在广东见识过的,魏掌门这位结义兄弟刀法出神入化,江湖上实在没有几人能够及得上。” 他正说嘴时,全管家已经领了一个虎虎有生气的少年与瘦小少女进来,正是胡斐与程灵素。 胡斐一见魏野,满面都是喜色,唤了一声“魏大哥”,便奔了过来,正好和魏野抱了一个满怀。 一旁程灵素等他们两兄弟分开来,才笑着道:“魏大哥一路走来,处处留名,小妹也跟着沾光不少。我便说,天下能让这许多武官老爷都敬重的魏掌门,也只有魏大哥一个了,偏偏胡大哥还半信半疑的,还是我强要他来见一见虚实。这一见,果不其然,让我给说中了吧?” 魏野点头道:“灵妹子乃是女中诸葛,慧思锦心,果然猜得一点不错。”说罢,魏野便向这一众侍卫官道:“说起来我这兄弟与妹子,诸位或许还有些生疏,便由魏某做个引见,我这兄弟大号胡斐,乃是当年辽东大侠胡一刀前辈的后人,我这灵妹子则是大名鼎鼎的毒手药王唯一的真传弟子。” 辽东大侠胡一刀二十年前威震江湖,周铁鹪、曾铁鸥虽说成名甚早,他们出身的鹰爪雁行门也是北地有数大派,但在胡一刀面前那就不算什么,两人顿时对胡斐不敢小觑。 至于毒手药王的名头,江湖上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谁都不认得这位来历诡奇、行踪用毒大家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但哪怕这些侍卫官一提起这四个字来,都不由得暗自戒惧。此刻一见,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只是一个瘦小少女,兀自不敢轻视。 魏野介绍过两人,又向着何思豪道:“我这兄弟那套家传的胡家刀法,自顺治年间至今,也是名震武林的绝艺。毒手药王一门更是声镇南北,论起来,我这兄弟和妹子,也都该是一派掌门的身份,能在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有个座位的,你说是不是啊?” 福康安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意在笼络武林中有数的大派,这些侍卫官知道他的用意,对那些单门独户的小派也就根本看不上。 但是此刻何思豪要巴结魏野,顿时就点头道:“这个自然,只是兄弟向福大帅回禀的时候,两位的门派应该如何称呼?” 仙术士一摆手道:“这有何难?自然是胡家刀掌门与药王门掌门了。” 周铁鹪拊掌道:“正是此理,今后便该称呼二位胡掌门、程掌门了。” 胡斐原本就想随着魏野去福康安的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大闹一番,如今魏野替他揽下这个名头,又有意要他家传武功在天下群雄之中露脸,不由得又感又愧。感的是魏野这个结义大哥对自己无微不至、处处考虑,愧的是自己的家传武功尚不能算是臻于绝顶,生怕给父母蒙羞。 程灵素却是不怎样在乎这样虚名,然而一众武官将她与胡斐一并提起,她却是触动心里一丝心弦,微微抿了抿嘴浅笑起来。 众人说说笑笑间,全管家正领着玉山馆差来的帮厨伙计,过来打千见礼,说是燕菜席已经备好,魏野随即便请诸人入座。 席间谈笑间,魏野也把上門的十余个武官师承来历问了清楚,除了何思豪出身的太极拳北宗、周铁鹪三个师兄弟出身的鹰爪雁行门、秦耐之执掌的八极门之外,也有八卦门、天龙门的高手。可见直隶、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等处中原腹心之地的武林大派,与清廷的关系密切已非一日。 魏野一面与这些武官酒到杯干,彼此吹捧些“英雄了得”、“名震江湖”的废话,心中却是盘算道:“这样看来,慕容鹉大撒银钱到处并派,也是针对福康安的天下掌门人大会布下的一着。江湖上的帮派势力,漕帮算是人多势众,也是康熙以来祖孙三代着力笼络的对象,其次便是丐帮、红花会与金钱帮三家。红花会退往天山南麓,丐帮又只是一群作奸犯科的乌合之众,金钱帮虽然财力雄厚,但是江湖威望尚差了一层,只能靠银弹攻势撑一撑场面,暂时让南武林各派不至于也像北武林这样,都被清廷网罗干净。” 只是这样靠银钱收买来的各派掌门,能对金钱帮有多少忠诚之心,那也可就难说得很了。 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渐渐的月上树梢,一众武官个个喝得面色酡红,醉话连篇,方才相扶着告辞而去。 他们是福康安府上侍卫官,自然也不在乎什么京城宵禁的规矩,巡城御史也不肯来找福康安这个乾隆跟前红人的麻烦。 魏野将这一伙人打发出门,却是将胡斐与程灵素邀到书房中去,命全管家备下一壶清茶、几盘果品点心,三人对坐,略叙别情。 只是胡斐对谈间,却是有意无意将苗人凤与自己家仇一事略过不提,魏野也不在这上面深谈,只是将苗人凤所写的那一部胡家刀法诀要给了胡斐,只说是自己机缘巧合得来的。胡斐心思灵透,也不在这诀要来历上纠缠,取过打开来仔细读了一遍,又见着那诀要上有“与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胜于老,迟胜于急。缠、滑、绞、擦、抽、截,强于展、抹、钩、剁、砍、劈”一段口诀,他一见之下却是触动心神,沉思半晌后,猛地跳出书斋,取过魏野送他的辟寒刀,缓缓使起胡家刀法来。 魏野见他口中喃喃念着:“嫩胜于老,迟胜于急,与其以主欺客……”,掌中辟寒刀舞动起来,却比之前沉稳许多,便向着程灵素笑道:“我这个兄弟修炼胡家刀法这么多年,看来今日才是吃了橄榄,得了真味了。灵妹子,你向着我这兄弟的刀背发件暗器,看看他如今的功力如何?” 程灵素含笑一点头,却在桌上小碟里摸了三粒指肚大小的山核桃,手一挥,正向着胡斐胸前打去。 胡斐正在琢磨刀诀,似是浑然不知“暗器”近身,直到三枚“暗器”直逼面门时,方才将刀锋一挺,刀尖轻点间,就将三枚山核桃全数打了回来。 那三枚山核桃来势甚急,魏野忙拦在程灵素身前将手一招,将三枚山核桃尽数收在掌心。 只见那三枚山核桃外皮丝毫无损,但随着魏野手指用力一捏,硬皮破开,里面的核桃仁却是早已被劲力震碎成粉。 这一下,不但程灵素替胡斐欢喜,就连魏野也不由得点头笑道:“刀势引而不发,力发于外,劲透于内,深得阴阳动静之妙,若是再有一门上好内功助力,便是一套真正的刀气法门。我这个兄弟,于武道一途,实在是难得的资质了。” 胡斐得了这篇胡家刀法诀要,武艺固然大进,可说是一举迈入武林中绝顶高手行列,和苗人凤相比,也只是经验尚不够老辣、内力不算深厚两个短板而已。 魏野一面替胡斐高兴,一面也自然不肯放过这样好的一个陪练。他一声吩咐,道海宗源上上下下,都来向着胡斐请招。胡斐也乐得与众人讲论武艺,虽然道海宗源至今只得一套墨子剑传授,但是胡斐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与魏野拆招了那么多次,墨子剑早已烂熟于心,与众人比试起来,指摘对方不足也尤为精到。 然而有一件事却让胡斐有些纳罕,道海宗源虽然是武林门派,但是门下弟子在剑术上却是全走贴身搏杀一路,根本没有江湖武人的讲究。 不过连道海宗源之主魏野,剑术都是这种路子,胡斐也全当这是道海宗源的门派特色,不再多问。 这样演习武艺,消磨时光最快,转眼间一天又过去,京城此刻暑气尚重,俗话唤作“桂花蒸”,可是魏野这宅院里却是颇觉清凉,似是到处摆放了无数看不见的冰块。 胡斐不知道这是魏野每日行功时候,玄霜青女真符与贺兰公遗留的寒冰神力自然散发的结果,只以为自己兄长选了一处避暑的宝地。 他吃过晚饭,与程灵素便坐在后园说些从前经历过的小事在胡斐看来,那大概都算是小事,可是在程灵素听去,却全是让她心折的英雄事迹。便在此时,全管家匆匆过来道:“胡大爷,外面有位武官,说是奉了您的旧友之请,邀您过去一会。” 胡斐不知是何人来请他,但是这几****与周铁鹪、何思豪这些福康安麾下侍卫打了交道,只觉这些人行事颇为豪爽,犹有江湖人的气质,并不怎样凶横难处。当下便向着程灵素一点头道:“灵妹,我去去便回,你也要早些休息,不要贪凉,害了毛病。” 说罢,胡斐自己又一笑道:“瞧我,又说错话了,灵妹是无嗔大师的高徒,医道国手,怎么会害病?” 说着他向着程灵素一笑,方才跟着全管家去了。 程灵素立在小园里,手扶着一株桂花树,目送着胡斐远远而去的背影,正远眺不动间。却听着身后有人笑道:“我这个兄弟又说了错话了。谁道是医道上的国手便害不了病的?相思入骨,心事难说,这等病可是折腾人得很。” 程灵素一回头,却见魏野立在一株梅树横出的细枝之上,身形随风轻摇,梅枝不曾断,他身形也不朝下掉。 这一手“轻功”,换了别人只怕要大惊小怪,程灵素却已经是见怪不怪,只是微笑道:“魏大哥你又在说胡话,我不理你,要回客房休息去啦。” 魏野方才跳下梅枝,摆手道:“灵妹子,你可不要生气。我这次来,却是有正事拜托你相助,看在胡兄弟的面子上,你可不能不帮。” 程灵素一偏头,轻笑道:“魏大哥神通广大,这京城里那些武官都要巴结您,还有什么事难得倒你,要小妹相助的?” “自然是我那胡兄弟,你那胡大哥。”魏野说着,向着胡斐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道:“魏某方才卜了一卦,胡兄弟此去,犯着本地神煞,有血光之灾、官非之厄。好在他命中有贵人主运,总能遇难呈祥,这贵人便应在灵妹子你的身上。你说,你该不该帮我一帮?” 程灵素听得胡斐有血光之灾,顿时神色一变道:“是什么人要害胡大哥?” 魏野也不答话,一手握住她的手,道一声:“仔细稳住身形,咱们这便追上去。” 程灵素只觉得耳畔风吼,身子已然腾起在半空,只见魏野拉着自己,就在京城那一处处院落上疾驰起来,竟是足不沾地,连瓦片也没有踏响半块。 只见魏野远远缀着一辆金漆纱围的华贵马车,沿途上连巡城御史所率的兵丁,见着那马车前面红灯,都只当看不见,让在一旁。 程灵素好奇地低声问道:“这是哪家贵人的马车,这样大的气派?” 魏野正要答话,却见那马车停在一处府邸后园小门处,方才冷笑道:“镶黄旗富察氏的名臣、当今孝贤皇后的嫡亲侄儿、大学士傅恒的爱子,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内务府总管大臣,福康安大帅家的马车,谁敢拦道?” 程灵素听了忍不住低叫出声:“福康安,他怎么会派人来请胡大哥?” 魏野摇头道:“未必是福康安,他身为乾隆身边宠臣,恩眷不在和珅之下。哪里会拿正眼望一望胡兄弟这种江湖人?何况福康安对于武林中的高手从来都只有忌惮,胡兄弟来了大帅府,等于是入了龙潭虎穴。灵妹子,怎么样,敢不敢和我闯一闯这座帅府?” 第574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四) 福康安正在书房中批阅公文。 按理说,他虽然贵为兵部尚书,可是兵部各司的文件,都不该随意带出部堂衙门。但是福康安是何等人?他与和珅一道分享着“乾隆最宠信的臣子”这顶桂冠,带些文牒回家批阅,就算是乾隆知道了,也只会称赞一声“富察家的小子公忠体国”,绝没有一个字的不是。 虽说福康安带兵多年,也算得上是个武人,可是行事做派却是贵公子习气不改。与寻常八旗子弟一样,他也是极爱听戏的,对雅部昆腔更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一日不听,便觉食不知味。就是升堂视事、领兵出征,也必要听着伶工唱曲,方才有精神。 他的书房也与别处不同,两旁隔墙外,时刻有家戏班子唱曲,为他提神。 将各地驻军、放饷之类文牒翻了一通,福康安却是突然自语道:“怎么盛京、吉林、黑龙江地方,这个月的文牒还不曾到?” 他想了一想,又自己摇头道:“龙兴之地事务轻省,又不比别处总有乱民生事,许是路上耽搁了。” 说起处置乱民生事,福康安可谓是乾隆朝大臣中最有心得体会的。 乾隆朝所谓盛世,一开始还是仗着雍正留下的底子撑着。到了后来,就是处处起火生烟,只仗着当道的和珅、福康安与他们身后的一个庞大官僚集团勉强支撑。 和珅在内拆东墙补西墙地“理财”顺道给自己与党羽们捞足了好处,福康安则是统兵在外,一面威慑那些名为归顺、实为土皇帝的伯克、土司,一面救火员一样四处率军剿杀民间起事。 特别是到了乾隆四十年后,这样靠人血染红顶子的行径,就成了乾隆宠臣的标配,不但和珅、和琳兄弟俩与福康安是这方面的长才,后来被相声、评书、戏剧吹嘘成了“我大清头号贤相”的刘罗锅刘墉,也是罗织文字狱、用人命染红顶子的一把好手。 不过刘墉这等只会欺负寻常百姓的“青天老爷”,终究不是成天见血、气焰嚣张的福康安与和珅的对手。福康安每次出征的军费开支都极大,但却每战必捷,乾隆爱重他的将才,往往也就纵容他的跋扈。 单只乾隆朝对大小和卓用兵那一回,福康安大军在六月开拔,沿途州县替他供应茶酒、冰块等消暑之物稍有不力,立刻就被他摘了顶子。这么算下来,一路上被他弄坏前途的地方官,居然比叛军杀掉的还多几倍。 但是跋扈之外,福康安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人物。他又批了几本文书,仍然觉得不对,久历军旅的人,在某些事情上更比平常文官嗅觉灵敏了百倍。 他望了一眼烛台上的红烛,却不知怎的,无端觉得那牛油蜡烛滴下的殷红烛泪,像极了他往年在剿杀乱民时候,那地上横流几日也不干的血! 这点心思一起,竟是怎样也压不下去了。福康安沉吟片刻,他也不叫家中养着的幕僚清客来代笔,竟是自己亲拟了一份公文发给现任吉林将军、宗室出身的永玮,上面写道: “关外系我朝龙兴之地,公系宗室,上以为公必能恪尽职守,故加公为吉林将军,然而本月尚未行文兵部,岂非玩忽职守耶?” 这在福康安,已经算是口气格外温柔些了。要换了汉人,哪怕是做到巡抚一级上,福康安也敢参他、办他,在公文里狗血淋头地痛骂一通,那都是特地施恩! 办完了这桩事,福康安站起身来,望着窗前夜色,不由得纳罕道:“今夜怎么府里这么大的雾气?” …… ……… 不及福康安在纳闷,魏野袖中扣着冰雩爵一面催动这件兴云降雨之宝,一面也微微觉得有些奇怪:“只想摄召福康安宅子里一点水汽,起一阵小雾,怎么就散成了这一片大雾,转眼间都要笼罩整个京城了?我可不记得冰雩爵在制造雾霾这点上,效用如此突出来着!” 暂且按捺住心中疑惑,魏野还向着程灵素笑了一声道:“倒多亏了天公作美,这阵大雾,倒是省了咱们多少手脚。” 程灵素不知道这阵大雾就是出自魏野的手笔,还以为是京师气候本来如此,一年四季大雾弥漫,也就不多说话。 浓雾之下,人人隔着尺许远,便再难看清彼此面容,那些大帅府的侍卫一个个都只叫道:“雾气太大,彼此留神门户。” 可是就有两个大活人,在他们头顶上一掠而过,这些也算是把好手的侍卫,却是丝毫不曾察觉。 至于魏野,神识散入四方,却是丝毫不受雾霾阻拦,更何况在他催动望气术的眼中,只见大帅府文昌星位上,隐隐有一道气相涌起,其形似虎非虎,正是帅臣之气。 魏野点了点头,知道那便是福康安置身之处,拉着程灵素足下一点,悄无声息地就向着那一方移动过去。 仙术士选了一株数人合抱粗的老树,在树冠上落下,向着程灵素点点头道:“灵妹子,这里八成就是福康安的书房,我下去先探查一番,看看他们请胡兄弟来此所为何事,你且在这里等一等。” 程灵素想不到魏野看上去性子随和,和福康安的侍卫们也处得极好,想不到却暗地里夜探帅府,做得如此手熟,便是积年的大盗也没有这样对帅府熟门熟路。 她却是心中一点不怕,只是点了点头。 魏野转过头,正见着一人,身穿单纱团蟒的箭袖,面白微须,虽然已经是四十出头,依然一派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模样。 不用说,这便是福康安了。 他离了书斋,自有亲信得用的家奴照看里面灯火。魏野也不再隐匿身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落在地上。 那几个家奴突然见着有个竹冠道服的道士从天而降,顿时吓了一跳,可不等他们喊出声来,魏野并指如剑,猛地朝着这几人身上虚点几下,顿时就将他们点住。 这可不是点穴法,而是魏野催动玄霜青女真符,就这么活生生地将这几人冰封起来。旁人看着,还道是站班的奴才,实际上,不过是几具冻尸罢了。 第575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五) 将这几人冰封住,仙术士在书斋里转了一圈,手中竹简式终端早已展开,有条不紊地飞速收集着这书斋里的文件信息。 自然,福康安刚写就的那份公文也没漏掉。 只是比起吉林将军没有按时向兵部行文这种小事来,魏野倒更在乎福康安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有没有什么旁的布置。 安排刀斧手在屏风后面,随着福康安摔杯为号,大举杀出?这种把戏低级了点,福康安也不是无智之人,但随着金钱帮这个庞然大物与道海宗源这个搅局者的出现,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警戒力度自然也会提升。 在会场下头埋上装满火药的棺材,在外面安排红衣大炮,这种丧心病狂的举措,照乾隆君臣对江湖势力的戒心,都不是没有可能。 就算魏野不怕什么,也要分心照顾胡斐与程灵素,与其临时手忙脚乱,倒不如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然而将整个书房里的文书统统检索一遍,却没有一个字是提到天下掌门人大会的。 魏野沉思片刻,只想出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事情太过重要,乾隆从头到尾明着不说,暗地里却是对此事极为关注。明面上这事是福康安在主持,背地里,却是乾隆皇帝在操盘。 也只有被红花会行刺过好几回的乾隆,方才对江湖势力如此放心不下。 既然此事其实是乾隆操盘,福康安作为执行者,自然不会另外撰写什么计划、奏折之类。 摇了摇头,仙术士随即走出门去,仍然轻轻飘飘地踏着雾气上了树梢,向着程灵素点头道:“灵妹子,久候啦,咱们下面且向着福康安离去的那个方向找一找,说不定还能碰着我那胡兄弟。” 旁人进了这帅府,或许分辨不出方向,但是魏野眼中,有福康安那一身帅臣气相当标记,等若是掌上观纹,历历在目。 远远地见着福康安转过一处太湖石的假山,走上一座木桥,魏野望着前面便是一处水阁,隐隐有灯光透出。仙术士随即将剑诀一引,玄霜青女真符催动间,就在空中辟出一条奇寒风道,正贯穿了福康安前面领路的那家奴手中羊角灯。 这还不算完,魏野再一抬手,风道直贯那水阁之上,顿时寒风骤起,将满楼灯烛一同熄灭。 那引路的家奴还算机灵,灯一熄便叫道:“主子,这怪风来得突然,却将灯都打灭了。主子您在桥上且歇歇,容奴才点起火来。您身子贵重,不要跌着了。” 那水阁之上,也突然传来女子惊呼之声:“哪里来了这么一股冷风?” 她正诧异间,魏野与程灵素已经趁机从窗户掠入水阁中。 虽然满大帅府都是浓雾笼罩,这地方的灯火又被魏野一气全给扑灭,但是魏野照样在黑暗中见着胡斐与一个身穿淡绿纱衫的美貌少妇。 这少妇便是北地飞马镖局总镖头的女儿马春花,也是福康安在外面招惹的风流债。若不是福康安四十无子,却偶尔听说马春花当初与自己春风一度,生下一对孪生子,只怕马春花终身也不要想进大帅府的门。 然而这样一个镖局子女儿,却进了福康安的大帅府,前途如何,大抵不问可知。 魏野也不与她废话,只压低声音道:“马姑娘是吧?帅府不比飞马镖局,马姑娘夤夜招男子入帅府相见,就不怕福大帅疑心自己戴了绿帽子?或在马姑娘是一番好意,然而我辈隐逸游侠之人,实在攀不起福大帅的高枝。福大帅如今就在外面木桥上,一时熄了灯笼,不得上楼。魏某这便带着我这兄弟离开,只望马姑娘念在我这兄弟认识你一场,不要泄漏了我们的行踪。” 马春花虽然见识有限,听着魏野这样说,也知道利害。她虽然看不起来者,却还是点头道:“我省得。” 魏野听着木桥下都是帅府家奴喧闹,又有灯笼点着起来,知道该是离开的时候,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马姑娘,你自去下楼迎接你那如意郎君吧。魏某身无长物,只将这一瓶本门解毒所用的朱砂香蒲丹相赠,若遇到头晕、腹疼等突发急症,这丹药或许就是你的救星。” 说着,仙术士一扬手,便将一只瓷瓶抛入马春花怀里。马春花此刻满心都是福康安,只是匆匆道了一声“多谢前辈”,便揣着那丹瓶下楼去迎福康安。 魏野也不再理会她,向着胡斐一点头,随即拉住他的手,仍旧催动风虎遁诀,从水阁窗户直穿而出。 这一来一去,饶是近在咫尺的福康安,也不知道有两个男人就在自己爱妾房里出入了一回。 待离那水阁去得远了,魏野方才笑道:“胡兄弟,亏得我和灵妹子察觉不对,来得及时。福康安若是晓得他的爱妾居然结识了你这样虎虎有生气的少年英雄,不比他那等酒色掏空的花架子,岂不是要越想越气,最后竟至于杀机大动?” 这话一出,程灵素却是不由得微微红了脸,微嗔一声道:“魏大哥,你在乱说些什么?” 胡斐听着程灵素的声音,却也不由得脸上微烫。 魏野也不管他们两个,只是一手拉定一人,轻轻飘飘地踏而出,胡斐过了片刻,想着着魏野先前举动,微微不解道:“大哥所炼的朱砂香蒲丹,乃是解毒灵药,可为什么要送给马姑娘?她在帅府锦衣玉食,难道还有人要谋害她?” 一旁程灵素早已想到其中关窍,见着胡斐犹带疑惑,却是微微叹息道:“胡大哥,你却不知道,这深宅大门里面,却往往多的是我的同行呢。” 她与胡斐交谈间,魏野却是将身一落,带着两人落在一处青松环绕的院落中,其中一间偏厅里传来妇人说话的声音。 魏野压低声音道:“为什么要留给她一瓶朱砂香蒲丹,便是因为这里的人了,你们听一听,便该知道端底。” 此刻满帅府都是浓雾笼罩,那偏厅又在窗棂上笼着绿纱,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是如何,外面的人,却看得清里面的细微动静。 胡斐不明就里,却还是仔细贴近窗棂,朝里间张望起来。 第576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七) 那偏厅炕上坐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看着白发如银,盘着旗人头面,看着倒也颇让人觉得慈祥可亲。请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说 她的下首处立着一个妇人,双手捧着一把金地的鸡首扁壶,壶身上錾着舞马衔杯的花样,四周盘嵌着翠玉、蓝宝、红珊瑚一类宝石料,看着富贵气十足,那杂色宝石又让人觉得恶俗不堪。 只听那妇人说道:“老祖宗,您老人家吩咐熬的参汤,我已经备下了。是不是现在就给三爷带回来的那个汉女送去?” 胡斐早就见过马春花的那对孪生子,也知道那对兄弟本是福康安的骨血。此刻听着这老妇人的话,还以为是马春花母凭子贵,在帅府里也得了人看重。然而那老妇人说起话来语气平和,但是目光中却是有一丝杀机隐而不露。 这等杀机她隐藏得极好,平常人只怕根本看不出破绽,但是胡斐久历厮杀场,却是一眼瞧出些不对来。 那老妇人只是眯着眼,手中捻着一串迦南香佛珠,缓声道:“那女子是个镖局子出身,天南地北地乱跑,只怕是有些恶疮的毛病。可怜她总算是为富察家生下了一对好孙子,我这个老太太总得先给她治一治,才算是咱们府里的一点体面。” 捧壶的妇人会意,笑着答道:“老祖宗真是慈悲心肠,我们做下人的也念着老祖宗的好。这参汤里我添了上好的红信石霜,蚀疮去腐,最是一味好药材啦。” 老妇人听了,轻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将迦南香佛珠又拨弄几下,方才又说道:“那汉女毕竟是个小家小户的,这么些年,风里来雨里走,大概早就把身体糟蹋得不成样子。我瞧着她也是怪可怜的。瑞五家的,你这里有什么方子对她的症候?” 那瑞五家的媳妇低头应道:“要治风湿肿痛、跌打损伤、麻痹痈疽,那自然是马钱子对症,这参汤里我也加了些云南马钱子。就是不知道药性足不足,能不能治得了病了。” 老妇人睁开眼,颇为满意地点头笑道:“毕竟瑞五家的,这事总还是你办的妥帖。这没你什么事了,且下去吧。” 那瑞五家的媳妇点头应是,随即放下那金扁壶,退了出去。 老妇人将那金扁壶收在一旁柜子里,又将柜子上了锁,又叫了一个在外伺候的小丫头,去问问福康安此刻在哪。 做完这些事,她才起身走了出去。 胡斐对这老妇人的举动只觉奇怪,尤其是那一壶参汤,常人只会将它放在桌上,或盛在食盒里,却少见将参汤放在柜子里的。 一旁程灵素却是咬着嘴唇默然不语。 魏野也怕胡斐若是性子一起,又要行侠仗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两人先随他离开大帅府再说。 有着浓雾遮掩,这一遭真是来时神不觉,去时鬼不知,魏野带着胡斐与程灵素直出了帅府,一直回到宣武门那处宅邸里,关起门来,魏野方才开口道:“那参汤就是送给那位马姑娘喝的,里面另加了两味药材,灵妹子应该知道都是什么好东西吧?” 程灵素点头道:“红信石霜就是鹤顶红,马钱子就是番木鳖,这两味都是奇毒之物,入口之后,若无高手施救,那便是必死无疑。” 胡斐“啊”了一声,不待细想,便要转身离去,却是被魏野一手按住了肩膀。 这一此,魏野不但按住了胡斐,掌心真气一吐,更是强压得胡斐寸步难行。 胡斐急道:“大哥,那老福晋用心不良,居然要下毒谋害马姑娘,趁着她奸计尚未发作,咱们快些重回帅府,将马姑娘救出来才是!” 魏野摇了摇头道:“在魏某眼里,帅府不啻火狱妖窟,但是在那位马姑娘眼里,却是她心中痴恋的那人为她打造的福地。你有心搭救人家,只怕人家未必肯随你离开呢。” 胡斐本想反驳,但是一想到马春花提起福康安便是一副柔情蜜意的模样,张了张口,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跺脚道:“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姑娘受人谋害不成!” 程灵素见着他们兄弟眼看着要争执起来,却是开口劝道:“胡大哥,那鹤顶红与番木鳖虽然毒性极强,但是魏大哥留给那位马姑娘的朱砂香蒲丹,也是世上一等一的解毒灵药,竟比本门所传的解毒丹更具数分妙用。只要马姑娘中毒之后,及时服下朱砂香蒲丹,便足能解去毒性,保得平安,断不至于轻易就送了性命。” 说着,程灵素又望了一眼魏野,转而说道:“到时候马姑娘已然知道帅府不是善地,自然会想法子离开,那时候魏大哥再潜入帅府救人,不就是事半功倍了么?” 魏野望了程灵素一样,却见少女眼波流转,似在恳求。本来不想理会马春花与福康安一家那一堆宅斗破事,但经不住程灵素那盈盈目光,仙术士一耸肩,只得顺着程灵素的话说道:“便是神仙,要救人出火坑,也得那人先起了出离心才算是有下手处。胡兄弟,你且将提到嗓子眼的心吞回肚子里去,魏某既然要插手,那便是一插到底,从不半途而废的。” 说罢,仙术士抬手一拍肩头桃千金,冷笑道:“不就是京城大宅门里那什么狗屁的元配妾侍、嫡长庶出的烂事么?解决问题或许有点麻烦,魏某动起手来,却是最擅长消灭问题!” 有了魏野这个保证,胡斐才算是放下心来,他这么跟着魏野跑了半夜,也早就累了,向着魏野又勉强说了几句,方才回房去休息。 程灵素却是强撑着困意不睡,却是望着魏野的神色,细思一番,方才恍然道:“魏大哥,其实你从头到尾,也并不想管马姑娘的死活是么?” 魏野摇了摇头道:“太上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马春花贪恋福康安英俊倜傥,痴心一片,情根深种,这等痴情女儿家,哪里是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点得醒的?福康安乃是当今有数权臣,又是久经战阵、善用士卒之心的枭雄,这等人物,又哪里是儿女情长可以束缚住的?女的虽然痴傻,多少还存一点真心,至于福康安么,反倒是逢场作戏居多。飞马镖局是有数的大镖局,福康安若是真心喜欢马春花,哪怕是纳为妾侍,也早该动手了,何至于多年来对人家不闻不问?只怕是他至今膝下无子,又打听到了马春花为自己诞下一双麟儿,才会事隔多年才将马春花接进府里去,那对孪生子才是正货,马春花只算是个添头。” 程灵素听着魏野这样议论,却是微微低下头,叹息道:“马姑娘,其实也是个可怜女子。只是喜欢一个人,若到了又痴又傻的地步,只怕福康安亲手端了毒参汤给她喝,她就算知道参汤里有毒,也会欢欢喜喜地喝下去的。” 魏野望了程灵素一眼,心中说道:“马春花有没有这样蠢我是不大清楚,但要是胡斐身中绝毒,你却是舍得以命换命,将他身上毒素都转到自己身上去的。女孩儿家爱起来便是不管不顾,直和飞蛾扑火一个样,但为了胡斐,魏某怎么着也得保你一世周全。” 想到这里,魏野摆了摆手道:“灵妹子,他人自有他人福,马春花将来如何魏某不好说,但是她的命既然我那兄弟要保,魏某也在胡兄弟跟前应了下来,那就总能让她有个太平晚景的。对魏某而言,要开导一个痴情女子,那是千难万难,但是替她了结那桩孽缘,倒是容易得很。” 程灵素诧异道:“魏大哥,她与福康安情丝牵系,轻易不会放手,你要怎么替她了结孽缘?” 魏野冷笑道:“福康安身为乾隆身边重臣,他父亲大学士傅恒,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也都是乾隆朝顶尖的国戚勋贵,阖府上下,本来都在清算之列。到时候剑下施恩,留下马春花与她两个孩子性命,便是我替胡兄弟了结了这档子破事魏某哪有那般无聊,将我一身本事用在福康安老娘、妻子、妾侍的斗法上?” …… ……… 八月里,京城还是暑气蒸腾,就连乾隆都在犹豫,九月初礼部就要请旨,朝廷上下一概要改夏装为冬服,自己是不是将日子稍稍挪后两天? 然而山海关外,盛京、吉林、黑龙江,早已是一片霜白。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片白茫茫大地,干净无比。 在这片素白之间,只有落叶的老树,带着那粗糙的树皮,冷淡地注视着地面上的变化。 白净的“石头”长条样的、圆块样的、带尖角样的,散落在肥沃的黑土上面,有些“石头”上还包裹着些没有完全腐坏的布条。 如果是考古学与清代冠服制度研究的专家,很快就能从那些“石头”上面辨识出大量的信息。 有兵丁穿的号褂,有武官披的棉甲,也有高官的红宝石顶子、麒麟补子官服,还有得了诰命的命妇所用的宫装。 那些曾经用来表示身前地位与荣宠的朝珠、孔雀翎、宝石顶子,就这么散落在地面上。 羊脂玉的翎管早已从官帽上脱落下来,温润生光的玉翎管映照着天上那一轮不再散发光和热的太阳。 随即,这枚价值万金的翎管就被一只从天而降的脚踏了下来,踩了个废碎。 脚的主人是一个看起来十分斯文的男人,他的打扮与这个时空中的人们绝不相似,不论是此刻的“煌煌大清”,还是北方虎视眈眈的罗刹国,或是被理蕃院大臣们统一称呼为“红毛夷”的欧罗巴诸国,都找不到他这样的打扮。 裁剪贴身的浅红色西服,深红色的领带,银边眼镜,这三样东西让那只脚的主人看起来有着精明强干的律师般的第一印象。 事实上,他那不自然地向上勾起的嘴角,也的确像是一位知名律师一般,时刻噙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但是那不同于人类的尖耳朵,耳朵上装饰着的那一圈隐带咒文花边的耳钉,还有身后拖曳的长长尾巴,尾巴上泛出金属哑光的粗大鳞片,都在强调着“来者不属于人类”这个事实。 “这个区域内最后的一批人类,已经处理完毕了。” 像是在像什么人汇报一般,长相斯文的“男人”毕恭毕敬地向着某个方向躬身说道。 尽管那个地方并没有人回答他,但“男人”还是认真地像在聆听着什么。 “是的,这个地区虽然亡者很多,但是生者却是出乎意料地稀少。是的,至尊,如我们所知,这里仅仅是这里的土著们所建立的帝国的外围地带,似乎也并没有进行移民开发,所以献祭总数已经达到了极限。” 像是回应他的话一般,在远处传来了巨型的节肢动物在地面上爬行的声音。 在这股噪音中,还有女子的癫狂笑声,黏液蠕动的声音,利爪解剖躯干的声音不断响起。 而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只是无视了那些本该算是自己同伴的存在们喧哗的声音,继续向着那看不见的“至尊”汇报道:“所以想要获取更多的献祭,唯一的办法就是南下,在我通过拷打而获取的情报里,在这个帝国的南方,有着众多人口上万、甚至百万的大城市,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时空的土著居民所建立的国家中,最为庞大的帝国。如果将这个帝国献祭给至尊的话,应当能够满足您的需要。” “啊,不用担心,这个时空的土著们力量十分地下,而且这个世界是仅仅有战士职业者的世界。他们完全没有相应的战斗力来阻止我们。这一点,我们已经一再地证实过了,以我所招待的客人们作证。” 说着,“男人”那套着黑手套的手掌中浮起了一块鲜红色的水晶,在水晶中,有不知凡几的人脸不停浮现又隐没,不断地奏响悲苦与哀号的合奏曲。 “这个地区所有高级贵族的灵魂,看起来质量还真是低下啊。” 说着,“男人”猛地张开了嘴,露出了满口锯齿般的尖牙,猛地将囚禁着众多灵魂的水晶嚼了个粉碎。 第577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八) 关东的八月正弥散着让灵魂都为之碎裂的森寒,然而京城此刻依然在享受着一年中最闲适自在的“桂花蒸”里。 . . 东岳庙、蟠桃宫、白云观的当家道士们忙着写疏文、备纸马,为月府素曜结璘太阴元君筹办道场,法源寺、广济寺的当家和尚则是要替月光遍照菩萨供养整堂的经,就连雍和宫的喇嘛也不甘人后,捏了大大小小的酥油食子,为当今天子、八旗贵人祈祷护法诸尊护佑,福缘增长。 皇城根下讨生活的人,这个时候心中没有神仙与菩萨,但却多了些生活的喜悦。夏末的果子还未退场,秋初的果子已经一股脑地涌上来,小葫芦一般红脆的枣子,肉质柔软而又多汁的小白梨,还有姑娘们拜月才用的小西瓜绿色的瓜皮下裹着蜜块儿一样嫩黄色的瓜肉,都叫人格外地心情愉快。 各处府里,房里的佛手柑都换成了当令的海棠木瓜,牛乳葡萄还没有退场,那种口味甜蜜、几乎没有核的乌玉珠葡萄就迫不及待地出来抢风头了。还有赤玛瑙、朱砂红、棠梨黄,果行的掌柜会用盛了冰雪的坛子将它们珍而重之地送入地窖里去做一个秋天的好梦,直到大雪纷飞的季节,才将它们送到各府上去,给贵人们一点对夏末秋初风光的怀念。 挂炉烧烤在这个时候,还不如后来的全聚德那么闻名遐迩,但也算是八月里应节的一道好菜。南炉鸭子、脆皮乳猪、挂炉烤方,用来佐酒,正是再妙不过。哪怕是力巴市上的小工,就着鸭架子熬白菜,也能混一个肚儿圆。 礼部要忙着在月坛祭月,旗人也好,汉人也罢,也要在家里办起拜月娘的供桌来,莲藕、苹果、甜萝卜是必不可少,特别讲究的人还要用西瓜雕出莲花的模样,用荷叶剪成梭罗树,摆在供月的大月饼上。 对小孩子而言,这个时候总能得到一两只兔儿爷作为秋日里的玩具。京城的兔儿爷,都是泥捏的小兔,有骑着虎装成玄坛元帅赵公明的,有穿着官袍像一位太平宰相的,也有挑着货郎担、扛着锄头,却眉眼清秀得像个唱戏的小倌一般。 这样可爱的泥兔儿,哪怕是上了年纪的人,也会像小孩子一般地去喜爱它。 比如说宣武门里的一处颇体面的宅邸里,此刻就多了不少这样的泥兔儿,三瓣嘴和耳朵都描上了淡淡的红晕,外面上了油,使得泥兔们的笑容带了些容光焕发的意思。 在这大院里听用的全管家,则要仔细地分别清楚,这些泥兔儿哪些是药王门的程姑娘买的,哪些又是韦陀门的王夫人定的,又有哪些是自己的主家魏掌门替家里人挑的。 至于道海宗源的门人们买回的那些大包小包的泥兔,全管家差不多早已经弄不清楚了。 如今在这宅院里,也只有全管家在意着这些小事,而魏野却是对另一件事更头疼些 一道箭光穿风而过,将三十步之外的标靶一贯而过,随即带起了一股狂野燥意。 一瞬间,花园里的树叶转眼就被热力燎得卷曲起来,却在下一刻就遇到了一股冰寒之气,一瞬间就将这股热浪压制下去。 然而铁箭在空中划过的同时,依然在地上留下了一道高温焦灼后的难看黑斑,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黑斑表面留着草叶瞬间碳化后的炭结晶。 “这是怎么回事?就你们几个刚刚掌握了洞阳剑祝的修为,居然热力外放到了这个水准?一支六甲箭,搭配上洞阳剑祝,要是真有这个水准,当初咱们在凉州,何至于打成那么辛苦的样子?” 魏野皱着眉,原本还算收拾妥帖的花园,就这么变成了一片疑似火灾扑灭现场的凄惨模样,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刚才测算的能级,比起强效火球术来,也就是缺了最后的爆炸效果,论杀伤力都超过那些个大将军炮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要不是魏野催动玄霜青女真符,压住了道兵们的洞阳剑祝效果,只怕这花园早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这样突然强化的法术效果,固然将洞阳剑祝搭配六甲箭的攻击力提高到了一个极骇人的程度,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道海宗源,或者说魏野麾下道兵部队的战术风格也要随之改变。 原本道兵部队所使用的速成六甲箭的有效杀伤范围,只在二百五十步内,超过这个距离,六甲箭的穿透力和机动性都随着道兵的修为不足而极大降低。 就算是附着了洞阳剑祝的速成六甲箭,在超过了二百五十步的范围后,准确度也远远不及。 但是这几天里,随着魏野上京的道兵们,却是像是统统磕了“筑基丹”之类强行提升修为的虎狼之药,一瞬间就掌握了本该是数年苦功才能掌握的强化法术技巧。 或者正确地说,是六甲箭与洞阳剑祝本身的能级,猛然被提高了数倍。 如果说原本的六甲箭与洞阳剑祝的组合,其能级只比军用步枪高一线的话,现在这个组合的能级就妥妥的是战术火箭筒的等级。 而战术火箭筒的应用战术,哪里能和军用步枪是一个样? 原本道兵们应用六甲箭在实战中,是以“排队枪毙”式的列队射击作为最大效果有效输出的。但是当六甲箭搭配洞阳剑祝的杀伤力达到了战术火箭筒的档次,列队射击战术也就随之报废了。 毕竟,就目前魏野所见,施加了洞阳剑祝后的六甲箭,其暴烈程度,足够让擦着六甲箭而过的人瞬间化为一具焦尸。这样的六甲箭对施法者本人以外的任何人,都是相当大的威胁,再继续保持列队射击的传统,只会演变成全体重伤的事故。 没奈何下,魏野只好在星界之门数据库下载了单兵战术火箭筒的操作手册与相关操典,临时抱佛脚地将道兵们重新操练起来。 经过数日来的紧急特训,总算是将道兵们训练得有了些模样,但是全管家也好,胡斐、程灵素也罢,甚至劉鹤真夫妻俩,都对后园里道海宗源的特训有了些奇怪想法。 哪门哪派的传艺习武,会成天把园子折腾得像是在训练放火一样? 对此,魏野只好一概以“今天天气啊哈哈”混过去。 反正马上就是福康安那天下掌门人大会召开的时候,也没有人有什么多余心思在这上面多操什么闲心 也正在中秋节到来的那天正午,道海宗源、胡家刀、药王门、韦陀门四派掌门人,随着那一辆极惹眼球的黑熊辇车招摇过市,停在了福康安帅府之前。 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门首却是以他府中侍卫官充任知客,何思豪正担着知客主管之责,见着那一辆辇车遥遥而来,两旁皆是帻巾佩剑的道士拱卫,比起那些只带一二门人弟子上門赴会的掌门不知豪阔多少倍。 他也顿觉面上有光,笑吟吟地上前来将魏野迎了进去。 只是福康安虽然号称是要广招天下武林各派掌门人与会,但是仍然留了一个心眼,各派掌门人只能带着一个弟子入内。 不论是少林寺、武当派,还是南北武林大派小门,一概如此办理。 这也是福康安的远见处,不然的话,叫少林寺方丈带着达摩院、罗汉堂高手与会,或者武当派精英尽出,到时候不管是在帅府里摆出十八铜人罗汉阵,还是武当真武七截阵,那就真有乐子瞧了。 别的不提,就算让少林寺摆出个金刚伏魔圈来,也足够福康安麾下这些侍卫喝一壶的。 魏野听着何思豪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解释,随即一挥手道:“众人听令,留守帅府外面,无魏某号令,不得擅入帅府一步!” 道海宗源众道兵同声道一声:“得令!”随即就守在紫云降真车畔,不言不动。 只这样令行禁止、雄壮如军容的表现,就让旁的掌门人纷纷侧目。 “道海宗源?哪一路的门派,没听说啊!” “这哪里是些道士,瞧着动作,说是哪个督抚身边得用的亲兵戈什哈还差不多!” “噤声!江湖上最近那么多绿林寨子被洗了,你们没有听说过?就是这道海宗源下的黒手,看着像是出家人,可对江湖朋友出手狠辣,可是连吴瞎子和黄天霸都比不过!” “同样都是出家做道士,瞧瞧人家金钱帮的慕容帮主是个什么做派,这道士和道士,差距怎么就那么大?” 魏野也不管这些人扯闲话,只是点了点头,便带着胡斐、程灵素、劉鹤真走入帅府之中。 那些隐隐约约听到些风声、自家又和凤天南一般勾结绿林势力的掌门人,见着这竹冠锦服的年轻道者,大都是一脸躲瘟神的表情。 有些听差了江湖传言的小派掌门,则是窃窃私语些:“此人就是号称‘一人屠七省’的竹冠子?他背上那口剑,便是号称一斩百人不留血迹的血不染?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至于那些常靠镖行混饭吃的小派掌门,如金刚拳门、猴拳大圣门的掌门,见着魏野虽然不曾贸然上去搭话,但是目光中却是流露出钦佩神色,只恨魏野扫荡绿林山寨没有扫到那些劫了他们镖的山寨上去。 这一路上的目光,有敬的,有畏的,有好奇的,但是大凡能做到一派掌门的人物,莫不是老成精明,对魏野这个近来风头极劲、杀性极重的道海宗源之主,谁也不肯随便上来凑近乎。 魏野也不理会,直接就在何思豪引路下,占了福康安招待天下掌门人的筵席最上一桌。 那一旁早有知客的武官唱名道:“道海宗源魏掌门、韦陀门刘掌门、胡家刀胡掌门、药王门程掌门,四位掌门人到!” 原本劉鹤真隐居多年,江湖上还认得这位韦陀双鹤老大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还以为这身材干瘦、满面病容的老儿是道海宗源的客卿、长老之流。至于胡斐与程灵素,一个是虎虎有生气的弱冠少年,一个是身量瘦小的少女,只道是跟着长辈前来长见识的小辈,这一唱名,也顿时惹来一片议论纷纷。 “韦陀门的掌门人不是万鹤声吗?这老头子又是哪里来的?” “万鹤声都已经死了几个月啦,这老儿听说是万鹤声的师兄。师弟做了这么多年掌门,论理也该他过一过瘾了。” “乳臭未干的娃娃,居然也是什么掌门,他们家没什么大人了吗?” “胡家刀……胡家刀……江湖上的胡家刀,只有辽东大侠胡一刀那一路。可是胡一刀都死了多少年了,这少年人是个什么路数,敢自称胡家刀的掌门人?” “药王门?老哥,兄弟我见识少,这药王门是个什么字号,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哇!” “噤声!药王门没有听说过,毒手药王这名头你听说过没有?多吃菜少说话,得罪了毒手药王,睡觉都要睁一只眼!” 原本这招待各派掌门人的宴会,是八人一席,可魏野他们坐定后,有人畏惧魏野这个专找绿林晦气的杀星,有人畏惧程灵素的师尊毒手药王,也有人不屑与胡斐这样的小辈平等论交,竟是让他们四人占了这一席。 魏野抬头望去,只见最上首处列着锦障,钉着“群贤毕至,以武会友”八个金字,下列四张蒙着虎皮的太师椅,各别一席。 仙术士指着那四张虎皮席位向胡斐笑道:“胡兄弟,这四张太师椅,当是为天下有数大派所设。少林寺、武当派,号称武林泰山北斗,大概总要占去两席,你我兄弟,有没有兴趣将剩下两席占了下来?” 胡斐听了,正色道:“大哥在四大掌门人里理所应当该占一席,至于小弟,连这个掌门人的虚名也是大哥抬举来的,何必上去占一把椅子,惹得天下的英雄好汉耻笑?” 兄弟俩正说笑间,却见一个身穿二狮子补服、头戴珊瑚顶官帽的武官走上来,大声通传道:“天下四大掌门人到!” 第578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十九) 一声传呼,众武官随声应和,倒是显出来福康安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的气派来。请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说 要知道,在福康安面前当差的武官,最低也是正六出身,记名的总兵、实授的参将,也有好几位。使出去后,这都是一省大员的地位,却是心甘情愿地替福康安操持这些杂役。 如果说明代文贵武贱的恶习,是秉承宋时恶政。有清一朝的官场上,文官武臣彼此制约的情形,看起来倒是大约要比前明高明几分。但说到底,在清廷的体制格局里面,八旗亲贵才是国本,文官也好,武官也罢,总居于旗人贵官之下,这才是文官与武人在官场上看似平等的根源 前明的文官可做到尚、阁老的位置,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文贵武贱,理所应当。如今大家都是在八旗主子下面做事,那自然是谁也不比谁高贵几分。 一个个蓝宝石、青金石顶子的三四武官通传间,便见几道人影缓步走来。 为首的乃是一道一僧,那道人年纪也有六、七十岁模样,面色黝黑,头上挽着抓髻,额上扎了一条一字巾,身穿一件杂色布头拼成的百衲衣,黑一块红一块,蓝蓝绿绿的晃眼。 这打扮看着便让人觉得少了几分高人气象,倒像是个闹市里手摇棕扇、挂着葫芦卖药的游方道人。 那僧人看着年岁更老,长眉如银,白须垂胸,手中扶着一根黄杨木杖,杖头不曾安着锡环,连木杈都原样留着,只依着木质上了一层清漆,却是更显出一股清贵气质来。 跟着这一道一僧而来的,却是一个六十出头的老者,满面含春,笑吟吟地向着众人抱拳问好。场上各派掌门人已到了百多位,其中倒有一大半都争着和他寒暄。也有喊“汤大爷”的,也有喊“汤大侠”的,只有那些大派的前辈掌门人,才得喊他一声“甘霖兄”。 劉鹤真望着那老者道:“原来是三才剑的掌门人,北武林有名的大侠汤沛到了。这位汤大侠当年便是江湖中有数的人物,外号‘七省惠甘霖’,实在是及时雨一般的人物。” 魏野随手拈了一粒“乌玉珠”的葡萄吃了,摇头道:“刘老掌门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及时雨宋江这样成日里想着巴结官府的人物,哪能和汤掌门这样的大侠相比?你看他这一路寒暄过来,哪一门哪一派不是受过他仗义相助,倒没有听说过他也像宋江那样,拿了掺了毒药的御酒去给兄弟朋友喝的。” 劉鹤真听了,不由抚须笑道:“魏掌门评得很是,倒是我把汤大侠看得轻了。” 那汤沛沿着一桌桌席面拜会过来,刚与猴拳大圣门、西岳华拳门的掌门人寒暄罢了,便向着魏野这一桌走来,人未到跟前,便先招呼起来:“那不是韦陀双鹤之首的劉鹤真刘老师么?刘老师当年名震南武林,只是也太谦虚了些,也不肯与我这俗人多来往,今日既然让我遇上了,刘老师不要又飘然如仙鹤一般飞进云中去,总要给我赏个脸,在舍下多盘桓几天才好。” 汤沛说起话来,攀交情、捧脸面,实在是别有一手,他又说得风趣,就是劉鹤真也是颇觉面上有光,笑着道了声“岂敢岂敢”。 汤沛随即又向着魏野一拱手道:“这位莫非就是近来在江湖闻名遐迩的竹冠子道长?久闻道长剑法高绝,有鬼神莫测之威,汤某还以为是一位久不出山的前辈名宿,不想竟是这般年少,实在是令汤某自愧不如啊!” 魏野点了点头,淡淡回道:“不过是一点乡下玩意儿,当不起汤掌门的称赞。何况魏某的名声可与汤掌门有些冲犯,你号称‘七省惠甘霖’,魏某人称‘七省屠绿林’,倒是不必深交的好。” 听着魏野这话,就算汤沛涵养再好,面色也不由得一僵,随即打着哈哈道一声:“道长好生风趣。”随即便向着那第三张虎皮太师椅走去。 有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人,这个时候已经打发着各自带来的门人弟子过去给汤沛磕头请安。汤沛也就笑吟吟在端坐在虎皮太师椅上,一面受他们这番大礼,一面吩咐随侍的门人将装了银票的红包一个个派下来。 看起来,倒像是一位阔佬在打赏唱莲花落讨吉庆的叫花子一般。 一旁那道人与老僧只是闭目默坐,也不理会汤沛这里的一番扰攘。 这三位大派掌门人坐定,第四张太师椅上却始终空空如也。 连那些迎客的武官也大觉讶异,前前后后奔走了一圈,最后还是那珊瑚顶子的武官硬着头皮站出来道:“诸位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这一次应福大帅之召上京见礼,实在是装点我大清升平盛世的又一件大事。本官便先代福大帅敬诸位一杯,请!” 他说着,四周便有帅府家奴捧着银壶走出,给各派掌门人都斟了一杯酒。那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人,大都忙不迭地立起身,双手将酒杯捧起,大门派的掌门人也不得不举起酒杯来随了大流。 只有座上那几处道家、佛门源流的掌门人,大都是出家人,却是不曾举杯,只是多半行礼作答。 只有魏野这一桌上,劉鹤真素来是个耿介性子,低着头似在研究酒杯的花纹。胡斐则是甩开银杯不用,却抢过那侍酒家奴的酒壶,自己倒了一大碗,自斟自饮起来。 魏野则是连理都懒得理会,只是向着程灵素劝道:“秋日金气最盛,灵妹子还是多用些鲜果,方才算是补养起来。须知药食不分家,做医生的,更该注意自己的身体。” 偏偏他这一桌还离着那武官最近,饶是那武官面色不愉,四周不少北武林掌门人怒目以对,这一桌四人,男女老少只作不知。 那武官只得装作看不见这一桌,继续道:“今日武林中几位大门派的掌门人也来赴会,实在是难得一见之事。本官这便向诸位引见一番。” 说罢,他先引见了那白眉老僧与黑面道人,一位是少室山少林寺的方丈大智,一位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无青子。 少林寺香火兴旺,唐宋以来别传而出的少林外门也有几十家,韦陀门也不例外,劉鹤真对少林寺的这位大智方丈还是颇为敬重。可武当派当年内乱一场,武当第一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杀了武当掌门人,到如今还是群龙无首,无青子这个名头,更是没人听说过。那无青子操着一口湖北土音,说起话来声音尖细,在座大半掌门人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等他介绍过了汤沛这位三才剑掌门人,方才斟酌着说辞说道:“今日本当引见天下四大派的掌门,第四位就是我们满洲的英雄,乃是镶黄旗骁骑营佐领、辽东黑龙门掌门人海兰弼海大人。只是海大人一向在辽东为朝廷效力,只是来得有些迟了。所以这第四把交椅,便虚留其位,等着海大人上京再说。” 各派掌门人都是精明人,心中纷纷想道:“天下四大派里,若是没有满州旗人一席,官府面上也未免太不好看。这个位置,总不会有人去抢了。” 大家差不多都作这般想法,这时候,却听得外面侍卫官又唱名道:“金钱帮慕容帮主到!” 随着这一声通传,又有一声声的唱名声响起: “九龙派易掌门到!” “八仙剑蓝掌门到!” “七星刀李掌门到!” “六兽门杨掌门到!” “五行拳崔掌门到!” “四象庄贺掌门到!” 这一连串的唱名,却是排数字一般整齐,还伴随着一个粗豪嗓门哈哈大笑道:“弟兄几个报错了,报错了,是我金钱帮的九龙堂、八仙堂、七星堂、六兽堂、五行堂、四象堂的各位堂主,随着我慕容鹉一起到了!” 这一番话说出,满场的掌门人无不侧目。 那主事的武官听了,也不由得一怔,却见慕容鹉还是那头戴偃月冠,身披玄色鹤氅的打扮,身后跟着一大群原本的小派掌门人,如今的金钱帮堂主走了进来。 慕容鹉向着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方才笑着说道:“虽然这些位老师如今都归在了我金钱帮的麾下,可是之前大家都是接了福大帅的帖子的。福大帅赏脸,我们这些江湖上卖力气的人物,哪能不捧着兜着?所以大家一合计,还是一同来赴福大帅的天下掌门人大会啦!” 福康安筹办这一场天下掌门人大会,可说是用尽的心思,前后安排也称得上周密。 然而谁知道今日大会召开,转眼间就捅了无数的漏子。 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人、镶黄旗的海兰弼至今未曾上京已经让人猝不及防,南武林的许多门派,却是在接了福康安的帖子后,又变成了金钱帮的分堂,就更让人料想不到。 就连那口舌便给的武官,也不由得愣了一愣。 只见着慕容鹉向着那武官点点头,随即就大摇大摆地朝着海兰弼空出的那个位置走去。 这位好不容易巴结出一个二顶戴的武官,心下一惊,连忙朝前一拦道:“慕容帮主且慢!这位置是我们满洲人的英雄海兰弼海大人的,他乃是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也是我们满洲一等一的好汉。慕容帮主的金钱帮虽然了得,却还不应该抢了我们满洲英雄的位置吧?” 这话说到最后,已经是带了一丝威胁。 然而慕容鹉只是把眼一蹬,冷笑道:“满洲英雄的位置?就那个镶黄旗的海兰弼?啊呸!” 这一声“呸”,顿时就啐了这武官一脸,只见慕容鹉冷哼道:“海兰弼算个什么东西?他满洲老姓是什么?祖上可有袭了爵?入了八分没有?要是什么猫三狗四的骑都尉、云骑尉,趁早自己滚蛋!老子出家前,可是正儿八经的黄带子!爱新觉罗家的人,还坐不起这个满洲英雄的位置?” 这一句话说出来,却是满座皆惊! 只是这江湖上,矢志不渝以反清为毕生职业的,也就是红花会那么一帮子人了。更多的人,倒是听见金钱帮的帮主,是一位宗室听那口气,一准是排得上号的近支嫡脉,说不准还是郡王、贝勒家的阿哥。这些人能坐到掌门人的位置上,没有一个是傻子,顿时看慕容鹉的眼神也都不一样了。 魏野却是望了一眼慕容鹉,再望了望他身后这些似乎一个个有荣与焉的前任掌门、现任堂主,心中电转一般,立刻明白过来,随即就连线上了这位看似粗豪的“爱新觉罗家子孙”的星界冒险者芯子: “爱新觉罗家的近支嫡脉这张皮,是你一降临之初就选好的对不对?江湖势力,除了红花会这种奇葩,如今都不肯再干反清的买卖,但是在一位民间阿哥身边混一个未来从龙之功,可都是感兴趣的很!特别是这个时空里的乾隆皇帝,原本是雍正从海宁陈家抱出来的汉家骨血!你就是抓住了这一点,要一举将乾隆取而代之,玩一出天家嫡脉复辟的把戏!” “猜得不错,脑筋动得够快,我还以为某人只是个沉迷术法的呆子,看来还是小看你了。没错,福康安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便是我造势的舞台啦!乾隆是海宁陈家长子的消息一旦传出,八旗亲贵人心动摇,来一场玄武门之变也是不在话下。这也是最简单地接收中枢政权的法子,何况……” “何况”后面如何,魏野已经懒得再听,直接单方面掐断了这次通话,随即就拍案而起,喝道:“慕容帮主,且慢!” 一声“且慢”,魏野站起身来,冷笑道:“想要名列天下四大派,必然要有镇得住场面的武功。武当与少林总算是武林中的老字号,算在四大派里大家也还心服。可慕容掌门你要坐这个位置,也得拿出点真功夫来让我们瞧瞧,要知道,这武林中看的是武功与武德,可不是看在谁投了一个好胎上面!慕容掌门若能接下魏野一掌,那魏某便承认你这金钱帮之主,有名列四大派掌门人的资格!” 第579章 .五都豪侠肝胆悚(九十) 成心要给在场众人立一个榜样,魏野一扬手,就是一掌向着堂下石阶虚虚一印。 随着这一掌印下,只听那整块房山石琢成的石阶,竟是猛地从中崩裂开来。 这一掌中暗藏着洞阳离火之气、玄霜青女真符两重变化,炎气先贯入石阶,冰符随即附上,再结实的石头,在冰火交攻下热胀冷缩,自然就只能碎裂。 然而各派掌门人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奥妙,只是纷纷一懔,更有些见多识广的前辈名宿不由得喝彩道:“好霸道的劈空掌力!” 那些平素里以拳掌功夫著称的什么开碑手、追魂掌,一见着魏野隔空将老大一段石阶击碎,各自在心中思忖一下,却发觉大家若是以深厚内功紧贴着那段石阶发力,倒是能勉勉强强将石阶击裂,但是似魏野这样轻描淡写地隔空发掌,仅凭掌风就将石阶击碎开来,却是极难办到。 便有人向着自己门人子侄告诫道:“江湖上藏龙卧虎,你们在一亩三分地上见识总是有限,似这道士的掌力,只怕江湖上也再难见到第二人有此功夫了。这才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也有人啧啧称奇道:“武当派那位无青子观主,一望而知不是个有本事的人,这道海宗源的掌门人,却是好厉害的内功,只怕从今后,道海宗源这新崛起的门派反倒要压在武当派之上了。” 也有些人则是一心一意要看金钱帮的笑话:“金钱帮倒是财大气粗,将江湖里不知多少门派都吞并进去。可是金钱帮的这位大当家却是谁也没有听说过他什么惊人武功,此刻道海宗源之主要和他别苗头,倒是出了一个大丑。嘿,宗室出身的富贵公子,也想要领袖江湖群雄,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无论各派掌门人抱着何种心思,慕容鹉都是被逼到了死角处。 望着魏野那张不怀好意的小脸,慕容鹉可是清楚,眼前这人刚才那一招根本没有拿出真正本事来,甚至刻意压低了出手威力,若是对手愿意,一掌将自己这具肉身震成一堆碎肉,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是被魏野挤兑到这个地步,慕容鹉还是不肯服输,袖子里已经偷偷扣住了好几支魔法卷轴与灵符,防御力场、石肤术、道门披甲符、佛门金刚咒,只等着一层层地加持在自己身上,只要能撑过这场子便是。 只要自己不至于伤重吐血,强撑着过了这一关,自然有自己队伍里随队来的牧师为自己施加治疗术。 而在武林各派掌门人面前,自己生受魏野霸道一掌而无伤,反倒更显出自己的本事不凡、根基深厚来这笔买卖,倒也值得一做! 他这里打算停当,正准备应下魏野的挑战。然而一旁坐在虎皮椅上的三才剑掌门汤沛,却是急急忙忙地将慕容鹉看了看,心下纠结万分,终于是一咬牙下定了决心,站了起来道:“魏掌门,且听我一言!” 魏野不知道汤沛这位一贯喜欢沽名钓誉的北武林“大侠”要做什么,然而还是一点头道:“汤掌门有什么话说?” 汤沛先向着魏野一拱手道:“魏掌门这一手劈空掌,实在是让我开了眼界。我三才剑一门,虽然江湖上有些薄名,但是论武功,我自认不是魏掌门的对手。也罢,今日汤沛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天下四大派的掌门人,我是无颜占据这个位置了,便将它让给魏掌门吧!” 他一面说,一面又向着慕容鹉抱拳道:“慕容帮主的金钱帮,乃是南武林第一大帮,慕容帮主又是宗室出身,自然也应该坐了一席。” 这番话说出,一旁围观的各派掌门顿时都鼓噪起来:“汤大侠,你是大仁大义的好汉子,可是道海宗源是个什么门派,却有资格顶了三才剑的位置?这样做,我们大家也不心服!” 魏野根本不理会这些人,只向着汤沛一拱手道:“汤大侠慷慨仗义,魏某佩服,只是不知道汤大侠在金钱帮中烧的是哪一堂的香?” 这句话出口,仙术士却是猛地双眼向着汤沛一望,顿时神识度入汤沛识海,如春雷猛然一震! 汤沛猝不及防,顿时受制,不假思索下就回答道:“金钱帮中,我烧的是三才堂的香。” 才一出口,汤沛才反应过来,然而这时候想要改口,却是来不及了。 原本还在替汤沛打抱不平的各派掌门,也是猛地静下来。 只听着魏野笑道:“慕容鹉,你果然早已吞并了三才剑!也对,九龙派、八仙剑、七星刀、六兽门、五行拳、四象庄都归在了金钱帮麾下,三才剑这么一个好名字,你怎么会不顺道收进来,凑一个整?” 慕容鹉冷哼一声,并不答话,只有魏野一个人的声音继续回响着:“汤大侠既然已经变成了金钱帮三才堂的堂主,那自然他这一席是不能坐了。不过魏某承蒙汤大侠抬爱,推荐我道海宗源为天下四大派之一,那魏某便先坐了这一席” 说到这里,魏野环视群雄一眼,微笑道:“若是有人不服,魏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只要诸位谁能在魏某掌下不死,这位置道海宗源拱手相让!” 然而这话说出,各派掌门人却没有一个敢站出来的刚才那劈空一掌之威,众人有目共睹,就算是内外功都颇有造诣的人物,自觉也难接下,只怕对手一掌拍实,自己便要落个五脏尽碎的下场。 一旁主持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的武官们却是心中发急,原本安排好的场面,硬是给人闹得一团乱。 海兰弼迟迟不曾上京,已经在福康安计划之外,然而汤沛被逼着让出四大掌门人席位,那就差不多等于魏野在抡圆了巴掌朝福康安脸上招呼了。 当下早就有人去向福康安通报。 福康安此刻正与从圆明园出来的和珅在书房里叙话,顺道拜领乾隆的口谕。 一听说天下掌门人大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福康安顿时面上腾起一朵阴云,怒骂道:“一帮奴才,办起差来只顾眼前,却不怕事后给拉了清单!天下掌门人大会预订的四大掌门人,却在他们眼皮底下就给人抢了一半去!” 骂完仍不解气,又骂永玮:“兵部调海兰弼进京的文书,七月头里派出去的,永玮若是个实心办差之人,早就该奉令将海兰弼派来京城了。这些人,在万岁跟前,都是谨慎机灵,一放了外差,竟然没有一个不糊弄事儿的!” 一旁和珅捧着云龙填寿海的小茶盅,细细地品了一口茶,微笑道:“江湖之人,不服王化,这都是有的。不然当年雍正爷怎么那么宠着李卫这个粗人?就是因为李卫他不学有术,能镇着一帮子江湖人。福四爷,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这笼络江湖人,可不比你行军打仗,令行禁止,这些人都是野惯了的,性子一起,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说着他将茶盅放下,正色道:“别看你福四爷府上收服了不少江湖人,但比起整个江湖来,这点人还太少!他们哪个在自己地面上,不是作威作福的土霸王?总算是你福四爷弄了这么个天下掌门人大会,把这伙子人都弄到京城来了,能把人都弄来就是个好事!” 望着福康安面色犹带三分不悦,和珅面上含笑,站起身来道:“福四爷,听和某一句劝,这个当头上,换了两个席位算什么大事?坏了皇上的布置才是个大事!四大掌门人,少了一个海兰弼,那个慕容鹉不也是爱新觉罗家出来的虽然他这个宗室已经玉牒除名了,但总归还是我们满洲人呀,放他上去顶了海兰弼,这事情好的很嘛!” 福康安回过头来望了和珅一眼,随即背起手,强压着心中怒火,喊了一声:“来人,传我的话,就说四大掌门人的位置变动,就这么着,是我赏下去的恩典!” 和珅点头道:“毕竟是福大帅,也是个宰相肚量!后面的事,便劳烦你多多担待,和某这便要回圆明园,给万岁爷传信儿去了。不送,不送!” 和珅这里告辞,福康安却是在书房里走了两圈,这几日里,虽然帅府里严加戒备,仍然莫名其妙地死了几个下人,分明是有高手曾经潜入进来过。虽然书房里的紧要文书丝毫未动,福康安还是多调了许多人马防备。 此刻他又觉不妥,又命人唤来府中当差的数名高手随侍,方才道了一声:“走吧!” …… ……… 此刻在那四大掌门人的虎皮太师椅上,分别坐定了少林寺大智方丈、武当山无青子观主、道海宗源之主魏野、金钱帮之主慕容鹉,却是除了大智方丈,全是道门中人。 这么个三道一僧的格局,知道的是在召开天下掌门人大会,不知道的,还以为福康安学了前些年薨了的和亲王弘昼,也开始亲近出家人、爱看僧人放焰口、道士破地狱起来。 这时候帅府家奴已经送上酒席,却是按着武进士恩荣宴的规格上菜,其中笼络之意,实在再明显也不过。 只是四大掌门人席上,大智方丈与无青子观主固然是丝毫未动面前的素斋,魏野与慕容鹉也没有心思赏鉴京城厨子做斋菜的水准和当初衡山大庙的厨子有什么高下之分。 偶尔两人目光相对,便是彼此冷笑一声。 胡斐在下面坐着,见魏野与慕容鹉将原本福康安的计划搅成了一团乱麻,他倒是颇觉开怀。席上送来的二十年陈状元红,只被他碗到即干,连喝了二十余碗。 劉鹤真见胡斐酒兴颇豪,也放开酒量,连饮了十余碗。 待到菜色已上了十余道,福康安这才来到场上。 先是帅府里听用的武官纷纷打千行礼,那些小门小派的掌门人见着福康安这等官威,也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只有四大掌门人,在福康安走近时方才起身,大智方丈合十问讯,魏野、慕容鹉、无青子抱拳作揖。 福康安将目光在慕容鹉这个出家做道士的荒唐宗室、简亲王家的阿哥脸上一转,方才走上正中位置坐下。他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京,本部给各位接风,干杯!”说着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见着各派掌门人都吃了一杯酒,只有四大掌门人只是欠身还礼,福康安念在这四大掌门人非僧即道,也不生气,只是说道:“咱们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万岁爷也知道了。刚才和中堂奉旨前来,赐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转赐给二十四位掌门人。” 他手一挥,便有武官捧上三只锦盒,在桌上铺了锦缎,从盒中取出杯来。只见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和田羊脂玉雕成的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银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 那八只玉杯上蟠玉龙,栩栩如生,最难得的是玉质浑然如一,不见丝毫杂色,雕龙突起,正是乾隆朝造办处玉工的手笔。光是这八只玉杯,从上等羊脂玉里掏出样子来,就不知要浪费多少玉料。 至于那金杯、银杯上,各用金丝、银丝攒宝石描画出百鸟朝凤凰、鲤鱼跃龙门的花样,虽然金银俗物比不上羊脂玉名贵,但是花样工巧,也是富贵人家难得一求之物。 福康安道:“这玉杯上刻的是蟠龙之形,叫做玉龙杯,最是珍贵。金杯上刻的是飞凤之形,叫作金风杯。银杯上刻的是跃鲤之形,叫作银鲤杯。” 众人望着二十四只御杯,均想:“这里与会的掌门人共有一百余人,御杯却只有二十四只,却赐给谁好?难道是拈阄抽签不成?再说,那玉龙杯自比银鲤贵重得多,却又是谁得玉的,谁得银的?” 只见福康安取过四只玉杯,亲手送到四大掌门人的席上,每人一只,说道:“四位掌门是武林首领,每人领玉龙杯一只。” 大智方丈与无青子观主各自行礼收下了,然而魏野和慕容鹉只是微微欠身,并不还礼。 福康安面上神色不变,只当是没看见这两个搅局人物,重新又回到正中座位里坐下。 第580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一) 作为一个打小生长在大学士府里,与皇家又攀了姻亲的贵人,福康安在面对江湖中人的时候,举止依然显得十分地得体。 他见惯了穿宫过府的人物,知道那些舒展妥帖的眉眼和笑纹下面藏着哪些盘算。 他也清楚身怀绝技的武师,在看似孤傲冷冽的言行下,藏着些怎样的失意和落寞。只要贵人肯露出一点笑容,几句客气话,还有一丝不那么太居高临下的诚意,就能把他们感动得去给自己卖命的。 这是福康安从边境上的土司与伯克身上得来的经验,如今用在汉地武林门派上,也是一般。 眼见着那些年纪少壮、江湖声望又寻常的掌门人一个个都盯着余下四只玉龙杯不放,福康安只是抬手示意,随即便有侍卫将两旁偏厅打开。正堂与东西两厅间,早已各布置下了八张太师椅。 正堂上的太师椅与四大掌门人的座次一般,都用整张虎皮搭起,看起来威风赫赫,若不知道,还以为是地方大员的座位。那东西两厅上就要差了一筹,是用金丝绣福字的大红织锦与寿字回文的绿缎绣垫装点。 三个头戴水晶顶子官帽的侍卫官,将余下四只玉龙杯、八只金凤杯与银鲤杯放在正堂与东西两厅的紫檀雕螭长案上,福康安方才笑道:“本部素来听闻江湖上各大门派,为了一个虚名,也有几家门派并成一派的,也有平白坏了别人门派,自己重立一派的。至于前朝唐、宋、元、明间,传下来的大门派,也有分成数家,互不来往的,也有几宗人马常年火并的……” 这话说出来,下面有些掌门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如西岳华拳门一派,从来是分为“艺成行天涯”五个字派,彼此互不统属,如今的掌门人还是前一天五大字派比武争掌门时,侥幸抢来的。又比如太极门,向来分为南宗与北宗,两宗之间鲜少来往,当年北宗门人为了争夺掌门之位,甚至闹出了灭门血案,北宗长老们又压不住场面,无奈之下,方才肯向南宗请援。 至于少林派,也有少室北少林与莆田南少林两支,莆田南少林与红花会走得太近,最后被乾隆调大军剿灭,这件事少林寺虽然不免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可大体上只怕还是庆幸居多。 这都是各大门派不愿提起的丑事,此刻被福康安随口提起,不但太极门、西岳华拳门诸派的掌门面子难堪,就是那些事不关己的掌门人,也不由得彼此议论起来。 至于并派、灭派的问题,如今的天下四大掌门人里,金钱帮就以合并各家小门小派壮大而著称,道海宗源更是个灭人门派起家的异类,然而慕容鹉与魏野只是面色如常,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丝毫没有理会福康安的说辞。 福康安又说道:“这些事,说到底,不过争一个名头。但是江湖上众说纷纭,这样事多少年也说不出个明白道理,倒不若朝廷替各位掌门人分个高下出来。今日便以玉龙杯、金凤杯与银鲤杯的归属,在江湖上定下各大门派的优劣高下。凡能凭武艺争得余下四只玉龙杯的掌门人,其门派便与天下四大门派并列,号为‘玉龙八门’,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门派。而能夺得金凤杯与银鲤杯的门派,便是金凤八门与银鲤八门,与玉龙八门一道,号为‘御杯二十四门’,正所谓御杯为凭,却好过闲人红口白牙胡吹大气,从此江湖上各派排名,也算是有了一个依据,更少了无穷纷扰,岂不是一件好事?” 这句话说出来,各派掌门中老成些的人物都将眉头一皱,心中暗道:“原本各大门派彼此都有划定的地盘码头,少林寺的下院不会开到湖北去,武当山的支脉也轻易不向河南行走,大家总算是相安无事。便是弟子门人自称武功天下第一,那也是关起门来吹嘘,等闲不会为了这等事情,几家门派翻脸成仇。然而这御杯二十四门一出,大家为争这个天下大派的名头,岂不是立刻就捉对厮杀起来?从此以后,只怕江湖上要多事了。” 魏野端坐在虎皮椅上,不由得拊掌笑道:“这御杯二十四门,实在是个极好的主意。何况御杯之上,又不曾刻字,不像圣旨一般,讲究‘金口玉言,一字不易’。御杯在哪一派手里,哪一派就名列御杯二十四门,那为了这个名头,还不叫各派高手抢破头?小门小派想要一举扬名,大门大派也得保住祖传的招牌,这二十四只御杯到了江湖上,便是一场好戏开锣,实在是好看得很了。” 这番话说出来,顿时人人侧目,魏野只是一笑,丝毫不去理会。 胡斐听得临近一桌上,猴拳大圣门的掌门正与神拳门的掌门叙话道:“王老哥,你神拳门的武功出类拔萃,想来那玉龙杯非你莫属啦。” 那神拳门的掌门人摇头道:“若真夺了一只玉龙杯回去,只怕我门中从此多事,孩子们若是守不住玉龙杯,反倒砸了神拳门列祖列宗打下的招牌。若是捧一只金凤杯回去,倒是还能安安稳稳传个几代。” 也有人嘴巴缺德,顿时就接话道:“王老师果然是好计较,为徒弟们留下个好退路,不似那名列四大派的人物,现在就怕守不住玉龙杯,正在事先找话辙呢!” 胡斐听那人说话不阴不阳,矛头直指魏野,顿时心中有气,猛地要站起,却被程灵素一把拉住,一旁劉鹤真一手握着酒壶,一边向着胡斐摆了摆手,向着四周一指。 胡斐目光微动,就见着四周不知何时来了许多侍卫,一个个太阳穴凸起,脚步沉稳,立在不惹眼之处,少说也有百余人。福康安对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果然是布置深沉,若是轻易发难,不说江湖群雄干预,就是面对着那上百帅府高手,也等闲能讨得了好处。 胡斐只能先将满腹怒气压住,程灵素却是小声安抚他道:“听见有人编排你的魏大哥,就气成了这个样子?魏大哥一手创立道海宗源,心胸自然不同旁人,怎么会在意这些宵小之徒,胡大哥你呀,还是看魏大哥他” 话没说完,就听得魏野一声冷笑道:“道海宗源留不留这一只玉龙杯,那是魏某决断,却不劳外人操心。若是有人太爱嚼舌头,何必在酒桌上废话,魏某这就送你去一个发挥长处的所在!” 仙术士说着,将袖一扬,众人只见精芒一闪之间,那方才还在饶舌的汉子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就从桌边被带得飞起,随即整个人都横飞了出去,一路上不知撞翻了多少桌酒席。 一时间只见酒壶与汤碗齐飞、盘碟与杯筷共响,长衫上鹿尾留痕,短褂上鳜鱼拓印。海参脱逃,绮罗丛中如龙归海,鱼翅拒捕,盘花辫上似凤还巢。名宿身法灵巧,怕的是熊掌带汁,高手轻功曼妙,畏的是豹胎挂糊。 只苦了那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就这么直挺挺地飞到西厅廊柱上,方才止住去势,却是被一支无羽铁箭穿过衣领,钉在了柱头上。 魏野这才拿起茶盅,又啜了一口茶,笑道:“福大帅乃是国朝第一领兵大将,想来家中也不爱养些画眉、鹦哥之类雀鸟赏玩。今日魏某空手****,殊觉失礼,借花献佛,将这只能言鸟送了大帅玩赏。” 饶是福康安极讨厌魏野饶舌,但是见着这一幕,也不由得哑然失笑。 一旁大智方丈见着这一场乱象,不由得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向着魏野道:“魏真人这等暗器功夫,将一个大活人带出八丈多远,却不伤分毫,实在是震铄古今的绝艺。然而无乃恶谑太过,不是修行人的本等。” 魏野摇头道:“和尚,魏某不和你说道法,只和你谈因果。过去劫时,释迦牟尼诽谤毗婆叶佛,至他成佛时,仍受果报,吃喂马的粗麦充饥三个月。作业受报,这是你佛门的立论,魏某不过将报应提前几日,又何足怪焉?” 被魏野这么一噎,大智方丈合掌又念了一声佛号,不再言语。 胡斐却是在下面一拍大腿,笑道:“魏大哥这般处置宵小,真是快哉!灵妹子,你还是和魏大哥处得短了,不知道魏大哥是怎样的性情。” 程灵素望着胡斐的脸,心中想道:“我要怎样知道魏大哥是什么性子?我在乎的人,又不是他……” 被魏野这样一搅合,虽然没人受伤,可是这筵席也没人有心情吃下去了。 帅府仆役只得上前来,将筵席撤下,又将满地杯盘肴核打扫干净,奉上茶果。 那倒霉鬼也被人从廊柱上解救下来,亏得他身上那件褂子料子甚是结实,居然没有坠破。福康安又格外赏了他五十两银子、一匹青缎遮羞。这人丢了面子,也不肯再留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自讨没趣,自己低着头忙忙地去了。 此刻福康安向着站班的武官中点了点头道:“安提督,你来替各位宾客说一说这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是怎样一个比试法。” 只见武官队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样貌粗豪的武官来,先向着福康安打了千,方才朗声说道:“咱们今日以武会友,讲究点到为止,谁跟谁都没冤仇,最好是别伤人流血。不过动手过招的当中,刀枪没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大帅吩咐了,哪一位受轻伤的,送五十两汤药费,重伤的送三百两,不幸丧命的,福大帅恩典,抚恤家属纹银一千两。在会上失手伤人的,不负罪责。” 一旁魏野却与慕容鹉笑道:“一千两的抚恤银两,若在金钱帮里,只怕各堂下辖的香主,都不止这个价吧?久闻福大帅每次出征得胜后,宫中都有数万两白银为赏赐,可是福大帅从来都将银两散给麾下兵卒,自己一毫不取。我原本以为这不过是粉饰之词,今日一见福大帅开出的抚恤价码,才知道福大帅果然清介不染。” 慕容鹉翻了翻白眼道:“当今圣上恩泽广布,不是西晋八王之乱时候,也不是前明朱元璋那般刻薄寡恩,我慕容鹉既不是石崇,也不是沈万三,魏道士你少在这里挑拨生事!” 这两个道人的对话,说起来是轻描淡写,但是福康安听着魏野明着夸奖自己“清介”,暗地却是有意点明慕容鹉的豪富,心中却是一动,暗道:“所谓胸怀利刃,杀心自起。这慕容鹉原本是宗室近支出身,所掌握的金钱帮,其财力、势力,甚至更胜当年红花会三分,若此人野心不仅仅在江湖之上,那岂不成了主子的心腹大患?” 这念头一起,在福康安眼里,魏野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道士便排到后一位去了,反倒是慕容鹉这个金钱帮之主,成了福康安眼中的绝大祸根。 慕容鹉却像是浑然不觉,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那些有心上场竞夺玉龙杯的人物。 安提督又说道:“若想挑战金凤杯与银鲤杯的掌门人,若是最后得胜,自然是向东西两厅的太师椅上就坐。但是今日我们先定玉龙杯的归属,若有英雄高人自觉能与天下四大掌门人并列,请先坐到四大掌门下首。若有人不服,则随时可以上来挑战。至于大智方丈、无青子道长、魏掌门、慕容帮主四位,就请为大家做个见证。” 安提督说完,便有仆役将堂上四把虎皮太师椅搬到了四大掌门人之下。 各派掌门沉吟良久,只是将目光在余下四只玉龙杯上转来转去。等到安提督又说了一句“各位竟都这么谦虚?还是想让别个儿累垮了,再来捡个现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学大师的身分啊。”终于激得群雄微微有些躁动,就见一位青袍道人、一个黑脸膛大汉、一个黄胡子的中年汉子与一个衣衫褴褛、摇摇晃晃的醉汉纷纷站了起来。 第581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 见着这四人站出来,一旁早有一个戴青金石顶子官帽的侍卫官上前唱名道:“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二郎拳掌门黄希节、燕青拳掌门人欧阳公政、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四位有心争夺玉龙杯,请在四大掌门人下首坐下。若有哪位掌门人不服这四位掌门人,便请上前一较高下。” 这四人上前来,却是不约而同地朝着慕容鹉下首座位走去。 一来魏野隔空碎石、箭钉活人,连着显露了两招骇人听闻之至的“高深武功”,实在让人且敬且怕。二来魏野这道海宗源立派没多久,就闯出了“七省屠绿林”的名号,虽说道义无缺,可是任谁坐在他的身边,也要犯怵。 西灵道人还要讲究一番高人风度,倒是让黄希节大步上前,先抢在余下三人之前落座。一脸黄胡子的欧阳公政望了望魏野那一侧,忙快步朝前走去,想抢先坐在黄希节下首。不料那文醉翁看似步履歪斜,身子却是猛地一歪,身形倒转就朝后一倒。 这一倒之间,却是擦着欧阳公政的身子就跌进了那一把太师椅里。 有识货的人,不由得喝彩道:“好俊的醉八仙!” 也有人点头评论道:“这一手‘张果老倒骑驴,摔在高桥上’,收放自如,一摔一跌还要一回,这是正正经经的铁板桥功夫,一点也掺不得假。” 文醉翁抢了欧阳公政的位子,又有意使了这么一招醉八仙中的绝妙身法,顿时面上大有得色。他也不理会别人,只从腰间摸出一个油腻腻的酒葫芦,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盅,大有睥睨群雄之态地自斟自饮起来。 欧阳公政没奈何,只得在魏野下首坐下。谁料到他刚一落座,对面慕容鹉却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突然向着安提督说道:“既然慕容鹉名列天下四大掌门人之列,于这会上有公证裁断之责,那么有一句话,我是不得不说的了。” 安提督心道:“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就你和那魏道士事情最多,这时候又想要闹什么幺蛾子?” 然而四大掌门人身份贵重,又都是江湖中一等一大派的首脑,安提督也不得不点头道:“金钱帮主有什么话,请先说吧,不然一会各位掌门人动武之时,怕是就说不成什么长篇大论了。” 慕容鹉将手朝前一指,正对着和他面对面的魏野,而后才转向欧阳公政,冷笑道:“朝廷为武林各派排下御杯二十四门,让江湖上威震一方的大门派得了恩荣,也是为了我大清江山从此海晏河清。但江湖门派良莠不齐,黑白两道泥沙俱下,依我看来,只有行侠仗义的名门正派,方才有争夺御杯的资格。至于那些作姧犯科、姧婬掳掠之辈,还是早早让他们滚蛋为是。” 这番话说出来,安提督皱眉道:“争夺御杯,靠的是武艺高低,谈什么侠义不侠义?慕容帮主这话有些迂了。” 慕容鹉听了,只是冷笑道:“哪怕只是童生应乡试,还得是三代清白,钦赐御杯却不管地痞强盗,只要武艺出众,一概照单全收?若真如安提督这般处事,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啦?难不成我堂堂大清,要留个官匪一家的名声,还是说安提督觉得红花会与天地会的反贼,也可凭了自身武功高明,来福大帅府上争夺御杯了?” 这几句话说出来,安提督顿时哑口无言,只得点头道:“慕容帮主这话也有些道理。” 慕容鹉随即将目光落在欧阳公政身上,猛然喝道:“燕青拳的欧阳掌门,你外号‘千里独行侠’,却丝毫担不起侠名,只是个独行大盗而已。这样的江湖败类,也想要争夺玉龙杯?还不快点滚下来!” 欧阳公政神色一愣,正要出言反驳,慕容鹉已经转过脸来,向着下面一个又矮又壮的武师点头道:“这位是金刚拳门的掌门周隆周老师吧?年前我听说周老师保了一支价值八万两的镖,半道上就是让此人劫去了?” 周隆顿时站起身来,拱手道:“慕容帮主你说得不错,我兴隆镖局年前保的一支镖,就是失在欧阳公政这贼骨头手里!” 慕容鹉继续道:“原本金刚拳门的产业不多,就靠着名下山西大同兴隆镖局支撑,你截了这支镖,却累得金刚拳门周老师倾家荡产,数十年积蓄转眼成空。这样的人物,还妄想来争夺玉龙杯,是将天下群雄都不放在眼内么?九龙堂易堂主、八仙堂蓝堂主,将这贼人拿住了!” 长沙九龙派掌门易吉、梧州八仙剑掌门蓝秦两人同声应诺。 易吉年已六旬,打扮得面团团似一个乡下富家翁,可是双袖一抖,便有两条九节鞭从袖中脱出,一取欧阳公政上路,一扫他的下盘。 欧阳公政号称千里独行侠,轻功也自别具一格,顿时身形一动,如灵猫上柱,蹭地踏着太师椅朝梁上翻去,易吉两条九节鞭顿时都扑了一空。 欧阳公政一边躲闪,一边还要嘴里占人便宜,连连叫道:“慕容帮主,你我无冤无仇,你怎么要替周矮子来出这个头?你金钱帮家大业大,区区八万两银子,连您一根汗毛也及不上,不如就赏给在下吧!” 他叫得响亮,却不料易吉将一双九节鞭使得如活蛇一般,又朝着他袭来。欧阳公政身子一侧,让过两条九节鞭,却是哎呀一声掉下了房梁来。 眼看着欧阳公政下落,不料此人轻功确有出色之处,竟在半空中将身一扭,打了个筋斗,落在地上,口中却是衔着一枚碧玉扳指。 将那枚碧玉扳指套在自己手上,欧阳公政兀自叫道:“金钱帮真是财大气粗,易老师,这么好一枚和田碧玉扳指,你也舍得将它做暗器使?在下多谢易老师的赏” 话音未落,身后却见剑光一闪,却是八仙剑掌门蓝秦不知何时绕在身后,一招“铁拐李葫芦系腰”横腰就砍。 欧阳公政此刻若是跃起,只怕双腿就得给蓝秦一剑削断,可他却是将身子一缩,就地一滚,却是避开了蓝秦的八仙剑。 然而两派掌门人合力抢攻之下,饶是欧阳公政轻功出众,也不免有左支右拙之感。 他本道这一滚,就避开了易吉与蓝秦两人攻势,然而此刻周隆已经猛地扑上,一脚正踏在欧阳公政腿骨之上。只听咔嚓一声响,却是周隆全力一脚之下,将欧阳公政的大腿骨硬是踩断。 他本想再下重手,却听得慕容鹉叫道:“周老师,捉贼拿赃,且留他一命。待金钱帮将他历年积攒的赃物取出,贵门的损失也该有补偿。” 周隆听了,顿时朝着慕容鹉行了一个大礼道:“慕容帮主大仁大义,我金刚拳门上下真是感激不尽,日后金钱帮有什么吩咐,我金刚拳门绝无二话,只凭慕容帮主做主!” 慕容鹉哈哈笑道:“大家意气相投,谈什么做主不做主,周老师,欧阳公政如今已经成擒,却是多了一个位置,你可愿意夺一只玉龙杯回去?” 周隆见金钱帮替自己出头,捉住了欧阳公政,夺镖之恨已散去好些,顿时抱拳道:“小人不敢争这玉龙杯!” 那些与周隆交好的掌门,见着周隆大仇得报,也有上前慰问的,也有夸赞慕容鹉仁义公道的。三才剑掌门汤沛在这些人中间,更是极力褒奖慕容鹉,他是成名多年的高手,江湖上又素来颇有威望,有这么一个人物做鼓吹手,顿时人人都将慕容鹉看得更重了些,兼之他的宗室身份,放在不少人眼里,俨然就是一条不下于福康安的大粗腿。 这闹闹嚷嚷间,魏野与慕容鹉目光一碰,顿时在冒险者交流频道中又是大堆的垃圾话刷屏: “瞧瞧这声望,当年乔峰做丐帮帮主的年月,就差不多是这个模样了吧?而乾隆朝的江湖人,也不讲究什么夷夏之别,你这个爱新觉罗家的身份,还真是好用。” “羡慕吗?嫉妒吗?你咬我啊?这就是人望,靠着你一柄剑,就算杀个人头滚滚,可也照样没有我如今的名望!” “江湖声望已成,接下来呢?你是打算学张无忌驱除鞑虏咯?” “臭道士,别把我和张无忌那号文青软蛋扯一起!要比较,也该是明太祖朱元璋才更衬我的身份地位!” 几句话间,魏野微微拍了拍手,点头道:“金钱帮主如此处事,确实公平公道,不过今日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公证人又不止慕容帮主一位。正好魏某也有一句话要说” 说着,仙术士目光从慕容鹉身上移开,正落到了一直在自斟自饮的文醉翁身上。 这位醉八仙的掌门人倒是好气度,面前数派掌门人厮杀一场,他竟是从头到尾没有正眼看过一下,只是喝得醉醺醺的,大有自诩酒中仙的派头。 单看这气质,文醉翁倒是颇有些佯狂遁世的高人风范,然而魏野却是不吃这一套,望着文醉翁道:“阁下便是醉八仙这一代的掌门人,外号千杯居士的?” 文醉翁只是不理会魏野发问,仍然低头饮酒。 魏野也不在意,只是望着他道:“魏某此番上京,在直隶地方听说你好酒如命,又和绿林中人不清不楚,开黑店、劫镖车、抢夺民女,甚至用童女炼药合酒,是也不是?” 这几句话说出,文醉翁猛地一跃而起,尖叫道:“你……你怎知道,黑无常、白无常是你的什么人?” 文醉翁自问自己虽然经常率徒众干些没本钱的买卖,也无非是绿林道上杀人劫货那一套。只有劫掠女童,采阴癸合药泡酒,这等阴损之事,却只有号称西川双侠的“黑无常”常赫志、“白无常”常伯志两兄弟知情。 他当年因此犯在常氏兄弟手中,却仗着醉八仙上代掌门人与常氏兄弟的授业恩师、青城派耆老慧侣道人有几分香火情,又发毒誓,又磕头求饶,方才逃得一命。 然而从此后,他虽然依旧四处犯案,可说是恶贯满盈,却是怕极了西川双侠。 此刻被魏野一口道破阴私,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两人身上。 魏野哼了一声,淡淡道:“常氏兄弟那一对无常鬼,我与他们素未谋面。然而看他们办事,也知道都是些为了义气不管公道的浑人。当年他们撞破了你的恶迹,就该将你立时拍死,却因为两边师门渊源,放了你一条生路,反倒留你在世上害了多少人命,这样脑筋糊涂的蠢鬼,还是不要认识的好,不然,少说也要论他们一个包庇之罪。” 这句话一出,只见檐头人影一晃,落下两个人来,一人穿白,一人穿黑,身材极瘦极高,双眉斜斜垂下,脸颊又瘦又长,正似传说中勾魂拘魄的无常鬼一般,更难得的是两人面容如一,原来常氏兄弟却是一对孪生子,这就更奇。 这两人一出现,文醉翁又是一声尖叫:“白无常、黑无常!” 群雄或有不认得这两人的,只是见着他二人身法奇快如电,又见两人面容丑恶,无不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宛似黑夜独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魏野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红花会的两位当家,居然生着一对顺风耳朵,专听别人的差评是么?” 左首一人冷冷答道:“我们此来,只为了文醉翁之事。” 右首一人则望着文醉翁说道:“当初一念之仁,留下无数憾事,我们兄弟今日特地来了结这场公案。” 魏野喝道:“天下掌门人大会,却与你们红花会何干?青城派既然不曾赴会,你们两个青城派的弃徒,就更不该在此揽事。莫非你们以为学了青城派的黑沙掌便是天下无敌了么?” 常氏兄弟冷冷道:“此事与足下无关,让开!”说着,却是两人同出一掌,向着文醉翁拍去。 说话间,魏野双掌齐开,正拦住常氏兄弟去路,直接与这对活无常对上了掌。 第582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三) 自从授业恩师慧侣道人坐化后,常氏兄弟的黑沙掌便号称独步武林,无人能及。 不论是内外功修炼到何种地步的高手,与他们对掌之后,黑沙掌力便要侵入肌肤。若是对手功力深厚,则受掌之处色作紫黑,痛麻瘙痒,需用解毒药水拔去毒性。但若是对手功力不足,那便在身上留下一个乌黑掌印,掌力随之侵入心脉,转瞬即死。 这部掌法与摧心掌素来并称青城派双绝掌,但要练成也绝非易事,常氏兄弟多年来就是靠着这套黑沙掌称雄,双手也早已练得骨节粗大如铁蒲扇一般。然而魏野一双手却是十指修长白皙,掌心也不过微微覆着一层练剑留下的薄茧,看起来更像是一双贵公子的手,随时会被常氏兄弟的大手捏碎一般。 依着常氏兄弟的想头,当年他们与武当派第一高手张召重过招,也是拼斗之中握住张召重手腕,黑沙掌力瞬间就将对方重创。面前这个竹冠道者,年纪又轻,看上去又不似有什么上乘武功,这一掌之下,少说也要将对方双手重创,非寻良医调养数年不得恢复。 然而三人四掌交接瞬间,常氏兄弟只觉得对方掌心之中,似有一股火燥之气源源不绝而出,兄弟两人苦练多年的黑沙掌力,竟是被倒冲回来! 这一冲之下,却是迫得常氏兄弟不得不后退数步。也亏得他二人内功深厚,后退数步间,已经运转起青城派独门心法,化解了大半反噬而回的黑沙掌力。可是纵然他们兄弟见机得快,这一下仍然受了不小内伤。 然而他们兄弟生性固执,方才伏在堂上又听见魏野为了文醉翁之事挖苦自己兄弟是非不分、只念旧情、纵容恶人逞凶,此刻更是非要将文醉翁击杀于掌下不可。 可是魏野拦在他们兄弟俩面前,混若铁锁横江,丝毫不让他二人再进一步。 文醉翁原本见魏野揭破他的阴私,心中又惊又怕,见到常氏兄弟突然出现,更吓得亡魂皆冒,只以为今日便要应了昔日在常氏兄弟面前发的毒誓,要死在黑沙掌之下。却不料魏野此刻却是拦在常氏兄弟面前,为自己争来了一丝生机! 他也顾不得思考,登时怪叫一声,就朝着西厅后墙处猛窜过去。 常赫志、常伯志两人异口同声地叫了一声:“恶贼休走!”同时从腰间抛出一只精钢打造的飞抓,猛地向文醉翁的背心抓去。 魏野却在同时断喝道:“这人还由不得你们下手!”,肩头一动,桃千金连鞘飞出,正横在常氏兄弟那对飞抓去路上。 只见竹鞘与飞抓一触,桃木法剑出鞘数分,两只飞抓铮然脆响间,竟是齐齐被木剑斩断。 那对飞抓虽然链子被魏野一剑斩断,去势依然不减。文醉翁听得耳后风起,总算他也是醉八仙拳这一代的掌门人,顿时使一招“吕洞宾拂尘挥地,跌坐又盘腿”的功架,猛地低头弓腰,双膝跪地,那一对飞抓正擦着他耳畔飞过,猛地撞在墙上,溅起的砖石碎片糊了文醉翁满脸。 可不论如何,文醉翁就是再灰头土脸,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魏野此刻身如电转,一瞬之间就落到了文醉翁身后,一手接住桃千金,向着常氏兄弟笑道:“常家两个无常鬼,你们吃饭的家伙如今也报废了,还不快走?走的时候且传我的话给贵会陈总舵主,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牵连重大,不是你们红花会几位当家能随便搅闹的地方!” 黑沙掌力难伤对头分毫,赖以成名的飞抓又被削断,常氏兄弟对望一眼,却是向着魏野一抱拳道:“红花会常赫志、常伯志,今日见识了道长绝技,日后定当有所报答,请了!” 魏野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是目送这两人猛地跃上西厅房檐,转眼间就听得福康安埋伏在屋上的侍卫一个个重伤惨叫的声音纷纷传来,显然是这对活无常兄弟在魏野手下饮败后,索性拿帅府的侍卫们出气。 福康安眼见常氏兄弟这对红花会的有数高手倏来倏去,他安排在帅府四周的兵马与精锐侍卫,却如土鸡瓦狗一般,让红花会的“反贼”如入无人之境。幸好常氏兄弟最终还是败在魏野手下,总算让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让他自己不至于丢了太多脸面。 他目光再向天下四大派掌门人的席位瞥去,只见大智方丈合掌低头不语,无青子面色惶惑,似乎时刻要夺门而出,慕容鹉端着茶盅,一脸看戏般的若无其事,三大掌门这样的表现,让福康安就更加恼怒起来。正如后世一句俏皮话说的那样,对比最容易产生美,哪怕秋香那样的佳人,也要靠如花这号奇葩衬托。 如今在福康安眼里,和装聋作哑的大智方丈、纯属凑数的无青子、怎么看都觉得居心不良的慕容鹉比起来,魏野这个原本最不讨福康安喜欢的道海宗源之主,却对天下掌门人大会最为上心。在场这么多武林高手,也只有魏野显露出了压过江湖群雄的身手,更是轻轻巧巧地将当年绑票万岁爷的常氏兄弟斗败驱离。 这两条都给魏野在福康安这里加了不少分数,就连魏野的桀骜不驯,如今在福康安眼里也有了别样的解释高人奇士,有些孤傲清高的脾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浑然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福康安眼里陡然高大起来,魏野目送着常氏兄弟远去的方向,自己嘀咕了一声:“红花会大事从来办得稀烂,但是给人添麻烦的小事上,还真是格外精通些。这文醉翁和他的醉八仙门可是我拿来替道海宗源立威的靶子,哪能让你们随便弄死了?” 一面嘀咕,仙术士也不理会跪在地上的文醉翁,一拂袖便重新落了座。 胡斐听见红花会三字,心里本来十分期待,然而当常氏兄弟到来之时,他却没料到赫赫有名的西川双侠联手,还是轻描淡写地败在了魏野掌下,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红花会虽然是英雄豪杰,可是我的魏大哥却是天下少有的高手!” 眼见得常氏兄弟离去,人群中钻出来一个老者,几下快步走到文醉翁身边,宽慰道:“文二弟,红花会的宵小已经走啦。”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想将文醉翁搀扶起来,不料手一碰到文醉翁的胳膊,却只听见这位醉八仙的掌门人浑身上下骨节咯咯作响,口中断断续续地,只是在叫:“饶命!饶命!给我一个痛快!” 那老者满心诧异,又问道:“文二弟,你在乱说些什么?西川双鬼已经退走啦!” 老者以为文醉翁被常氏兄弟吓得瘫软过去,他一只手还握着根黑黝黝的大铁烟锅,索性将烟锅插在腰间,两只手一起抱住文醉翁的胸口,就要将他抱起。 不料他双手一揽住文醉翁的胸口,却听得文醉翁惨嚎一声:“饶命!”随即身上各处都绽出血花,只听得一阵钢刀锉骨的响动声里,文醉翁整个身子都四分五裂! 离着文醉翁最近的各派掌门人,都不由得惊叫一声,四散开来,只见文醉翁的手脚都从躯干上脱离开去,身躯也被分成了数块,那一颗头颅噗地一声直飞起来,正落在堂下空地上,口中兀自嗬嗬开闭,只是再发不出声来! 就算是场上众人都多多少少有过厮杀经验,然而文醉翁这样诡异的死法,还是让大家吃了不小的惊吓,那抱着文醉翁半截胸口的老者,满脸都是文醉翁的腥血,还在颤声追问道:“文二弟……文二弟……?” 魏野也不理会那老儿,一起身就将文醉翁的首级提了起来,朗声道:“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作恶多端,理应明正典刑,以彰人心公道。若有人以为文醉翁死得冤枉,魏某也许他此刻就替文醉翁向魏某寻仇。若无人有异议,文醉翁空出来的这张椅子,可还有人有心竞争?” 群雄见着文醉翁的尸身四分五裂,但伤口却无比整齐光滑,分明是利剑截割的结果。但是那些老江湖一眼就看出来,那一道道斩痕都是由文醉翁身内朝外延伸,倒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鬼怪在文醉翁身体内将他肢解开来。 这样可怖可畏的剑法,实在是骇人听闻,就连在座众人也深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只有东首座位上,有个长须老人抚须沉思片刻,却是叫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文醉翁这是死在无形剑气之下!方才那位魏掌门一剑斩断了西川双侠的飞抓,同时却将无形剑气打入文醉翁身内,剑气入体,沿着经脉一路切割下去,将文醉翁变成了这一堆碎肉,可是外皮却依然完好,只是那河南开封玄指门的上官铁生不知就里,上来搀扶文醉翁,剑气受到外力惊动,破体而出,才最后要了文醉翁的性命!” 第583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四) 在座群雄多半认得这老人,乃是先天拳一派的本代掌门郭玉堂。这先天拳一脉来历极古,唐时就开了山门,可是传到郭玉堂这一代,早就沦为江湖上的三流门派。但是先天拳千年传承不绝,历代掌门又都好舞文弄墨,以著述流传后世为荣,这一派掌门人的见识却是少有人能比得上。 郭玉堂武功平平,但是仗着历代掌门人著述记载,自己又是见闻广博,常以为天下各门各派、武功来历,自己不说是全部了如指掌,也总能清楚个七八分。 一旁五湖门的掌门桑飞虹,当初在佛山镇是见过魏野一面的,听着郭玉堂这样讲,不由得好奇道:“郭老爷子,那无形剑气我只当是个传说,莫非还真有人练成过这门武功?” 郭玉堂点了点头道:“桑姑娘,我先天拳一派在宋朝神宗年间出了一位高手,别号汴波钓客,据本门这位老祖师记载,当时的云贵之地,乃是段家所创的大理国统辖。那大理段氏祖传了一门绝艺,唤作六脉神剑,便是将指力练到隔空伤人的境界后,化一身精纯内力为无形剑气。只是后来这门功夫太过难练,段家又在大理国作久了皇帝,人人贪图享乐,武功就渐渐失了传,不过此事却是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他这里讲得高兴,魏野却是望着那上官铁生,冷冷道:“千杯居士文醉翁与烟霞散人上官铁生,一向情同手足,号称‘烟酒二仙’,文醉翁与醉八仙门那些龌龊事情,开封玄指门也多有参与。上官铁生,你若肯自己了断,魏某倒是愿意留你一个全尸。” 上官铁生此刻满身血迹,看着就像落入血池中的一个小鬼一般,他虽然浑身哆嗦,可是却还没有完全吓傻。只听得上官铁生怪叫一声,转身就向着帅府外逃去。 魏野也不去追他,只将手中文醉翁的首级朝空中一抛,那首级顿时越过帅府中重重高墙,直飞了出去。 随着文醉翁的首级飞出,众人只听得遥遥传来上官铁生的一声惨叫,心知这烟酒二仙,今日里终究是做了一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倒霉鬼。 然而这还不算完,只见帅府之外,有人撑起一对十余丈高的竹竿,上悬着一对黑点,分明就是文醉翁与上官铁生的首级。首级下面,则挂着一对布幡,上写着“道海宗源处死醉八仙门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道海宗源处死玄指门掌门人烟霞散人上官铁生”两行大字。 大字下面,却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用看也大略能知道是文醉翁与上官铁生历年所犯的案件。 京师通衢,闲人最多,不一会儿便有大群看热闹的人围拢上来,闹闹嚷嚷的议论声,哪怕帅府高墙之内,也隐约听得入耳。 方才还是威风堂堂的两派掌门人,此刻就变成了一对首级,还被高悬示众,各派掌门人里,也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兔死狐悲的。但是面对着魏野这位新晋的大派掌门人,又慑于他几番展露出来的骇人“武功”,便有与文醉翁、上官铁生交好之辈,也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自己也去外面竹竿上与那两人的首级聚会。 魏野先逼退了红花会的常氏兄弟,又连杀两名大派掌门,福康安却是丝毫不觉冒犯。一者在福康安看来,魏野与红花会这些有名的反清会党不是一路,二来魏野用这等激烈手段斩杀各派掌门,倒是个草野孤臣的做派,在江湖上自然没了什么号召力,道海宗源若想发展下去,还不是只能靠着朝廷支持?反而是慕容鹉这个前宗室,到处收买人心、并购门派,虽然反迹不彰,却是真正值得小心的人物。 更何况,在大帅府门首立起两根示众的幡旗,将大派掌门的首级高高悬挂起来还有比这更能威慑江湖势力的办法了么? 最妙的是,这一切都是以道海宗源的名义做下的。江湖各派就算怨恨、不满,也都只冲着道海宗源来,朝廷丝毫都没有黑锅可背。正所谓“恩出于上,怨归于下”,还有比道海宗源这样主动与江湖势力做对,向朝廷卖好,贴心又忠诚的门派了么? 就连魏野之前那些怪话,福康安也都一一大度地不再计较人无完人哪,虽然道海宗源比不上雍正爷派李卫收服漕帮与吴瞎子、黄天霸那么恭顺老实,可是这样一个刺头,放在江湖上搅动风雨,可比朝廷拿官爵俸禄养一批鹰犬要强! 至于说道海宗源将来尾大不掉,反噬朝廷?笑话!除了雍正爷在女色上不甚检点,着了吕四娘的道之外,天底下还有哪个皇帝是真正被什么武林高手暗害的?争天下,坐龙庭,只在有没有一支强军在手,至干什么武学高手,全都是点缀而已…… 福康安看魏野,现在是越看越喜欢,然而也有些人,对魏野的印象就显得颇为一言难尽了。 京师蟠桃宫中,素来供奉西王母与历代有名女仙,此刻正有一个贵公子打扮的中年人,望着陪祀西王母的一尊女仙像出神。 那一尊女仙手捧长剑,正是号称剑术之祖的越处女。这贵公子望着越女按剑欲舞的模样,不禁微微有些痴了。 他身后,立着一双模样丑陋的兄弟,正是被魏野从天下掌门人大会上逼退的常氏双侠。常赫志低声道:“总舵主,那道海宗源的魏道士武功之高,简直是我们兄弟生平仅见,只怕天池袁前辈,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常伯志点头赞成道:“这人下手狠辣,还在我们兄弟之上,嘿,他赶走我们兄弟,却是嫌我们多事,不似他下手这么痛快。不过这人号称‘七省屠绿林’,为人倒是正直,不像武当派的张召重那等小人。” 那贵公子点头道:“这次我红花会上京,不过是要搅乱福康安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既然有江湖上的朋友要借着福康安这个大会扬名立威,我们红花会若再去打搅,不免就不知趣了些。也罢,常家兄弟你们将心砚他们先撤回来,只留赵三哥一路,将御杯截下来也就算是我们没白跑这一趟了。” 第584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五) 一转眼间,燕青拳的掌门人欧阳公政已经废了双腿,被金钱帮拿下发落,醉八仙与玄指门两派掌门“烟酒二仙”也死得凄惨。 金钱帮主固然是财大势粗,可道海宗源却是杀性极重。 有这样两尊大神镇在当场,顿时让许多有心一争玉龙杯的人物退缩起来,特别是那些手上也曾犯下案子的人物,生怕自己站出来争夺玉龙杯,就被道海宗源之主顺道摘了脑袋,也送去和文醉翁、上官铁生两个做伴。 至于慕容鹉,将欧阳公政拿下后,他倒反显得更和蔼大度了些。每每有人上来争夺玉龙杯,彼此动手到了生死相搏关头,他这位金钱帮主就是一声号令,自有麾下听用的各派掌门赶上前来将人分开。 那些从阎王殿上险险走过一趟的掌门人,更要因此而承他慕容鹉的情分。 这么一来,比武中的死伤固然被避免了去,但是福康安挑动武林各派内斗的安排,也就差不多被金钱帮给坏了一多半。福康安打量起慕容鹉这个前宗室,神色也就越发不善。 此刻昆仑刀掌门西灵道人只觉得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实在太过凶险,竟是自己退了下来。 他这一退,就剩下二郎拳掌门黄希节一人,强撑了两回,也被人打败而回。 这样转眼过了数十回合,眼见得日渐偏西,场上换成了太原府的高手童怀道,这人善使一对流星锤,因此得了个“流星赶月”的名头,转眼间就败了数派掌门,正在耀武扬威之时,却见着外面侍卫又来通传道:“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归农老师进见!” 这一回,却是福康安也点了点头,令侍卫们一连串地喝声“有请田掌门”,少倾便有一人青衣小帽、飘飘洒洒地走了进来,这人看上去年纪也不小了,可依然一派俊雅脱俗的模样,一条大辫子油光水滑,辫子上每一节还插着小小的一朵银叶嵌玉花,真是说不出的风流,也让不少粗豪汉子深觉这做派恶心到底。 可这人身后却是跟着八名武士,都是人高马大、极有气势,看着排场也不比慕容鹉出场时候小了。 见着田归农走了进来,胡斐却是有些按捺不住,他少年时就见过田归农率天龙门高手打劫镖行,又经历了苗人凤被这人用断肠草暗算的事件,如今见到此人,此刻只想要站起来与他厮杀一场。 天龙门身为北地大派,门中也有不少高手在福康安麾下效力,算得上半个自家人,福康安也对田归农难得露出一丝亲近,田归农向他行礼的时候,福康安竟是微微欠了欠身。 田归农向福康安行礼后,又向着天下四大派掌门点头为礼,不论是少林、武当两派掌门,还是道海宗源与金钱帮之主,他都不怎样熟悉。原本三才剑掌门人汤沛倒是和他交情颇深,然而此刻汤沛已经成了金钱帮的堂主,也不便上来搭话。 田归农见无人上前招呼自己,不由得颇觉无趣,只得在慕容鹉下首的一张空椅上落座。 他这一落座,便是等若昭告群雄,天龙门也有意参与争夺玉龙杯。此时童怀道又胜了一阵,魏野点头道:“童掌门,你连胜数场,便请坐下歇歇。恰好天龙门田掌门在此,天龙门的天龙剑法号称北地一绝,若有哪位掌门有意在剑法上争胜,便请上来与田掌门较量一番。” 童怀道性子虽然粗豪,但是见到魏野逼退西川双侠、剑斩文醉翁与上官铁生,对魏野早已心服口服,顿时一抱拳道:“魏掌门这样说,老童从命就是。” 田归农虽然对道海宗源略有耳闻,却不认得魏野,但见童怀道这样成名已久的高手也对魏野毕恭毕敬,不由得讶然道:“原来是道海宗源的魏道长,听闻贵派立派不过数月,却占了天下四大派之位,这却叫田某不解得很了。” 魏野微微一笑,反问道:“田掌门有什么不解之处?是说贵门自顺治年间立派,至今百余年间,尚且没有争到天下四大派的位置,所以对魏某执掌的道海宗源一股子羡慕嫉恨么?然而道海宗源跻身天下四大派,乃因本门秉直道而行,若是田掌门平日里少带着门下弟子发拦路财,说不得早就顶了金钱帮的位置,此刻正坐在魏某对面了。” 田归农这个天龙门北宗掌门,常年在外打劫镖行、客商,在江湖上可不算什么新闻。只是人人都畏惧天龙门的庞大势力,少有人敢于面斥其非。那些曾经被天龙门劫过镖的小派掌门,此刻一见魏野对田归农丝毫不假辞色,顿时有了一股扬眉吐气之感。 被魏野当面揭短,田归农不由得面上腾起一股铁青色,然而魏野身为四大派掌门人,却没必要与田归农竞争,田归农就是想以挑战为名与魏野动手,也抹不开面子。 明明人人都知道天龙门乃是北方最大的贼窝,偏偏田归农身为贼头,却一向以风雅自诩,自觉乃是一位高人逸士,这也算是乾隆朝武林上的又一桩笑话。 他这里气不过,也只好咬牙道:“既然连天下四大派的掌门人,也觉得我天龙门的剑法乃是武林第一,那么哪派的老师愿意上前来与我切磋一下?” 明明魏野说的是“北地一绝”,田归农自抬身价,却是把天龙剑夸口成了“武林第一”,当下就有人气不过,高声喝道:“我李廷豹来领教田老师的高招!” 只见一条大汉从西边席上立起,手中持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镔铁棍,辫子盘在头顶,身材粗壮,神态狞猛。 那先天拳的掌门人郭玉堂点头道:“这李廷豹乃是五台派的掌门大弟子,一手五郎八卦棍也是山西武林一绝。就是这人性子太过粗豪,又不会说话,得罪了的同道也着实不少。” 慕容鹉听着五台派的字号,就点头道:“本以为五台派都是些黄庙喇嘛,却原来都是这样好汉仗的汉子?没有事前多与五台派的好汉打过交道,倒是我先入为主了。” 慕容鹉这里感慨,魏野哼笑一声,接话道:“慕容帮主,你不是先入为主,而是对带数字的门派就有强迫症。若这李廷豹的师门不叫五台派,而叫西台派、中台派,你还至于这样念念不忘?” 慕容鹉被魏野戳着痛脚,两人又是同时冷哼一声,撇过脸去。 两大新晋门派的主事者彼此斗口,田归农已经与李廷豹在场上拼斗起来。李廷豹这一套五郎八卦棍施展开来,气势如虎,只见棍影如织,往来不休,棍头带起破风之声更是笼罩田归农周身,若不是田归农身法灵动,只要挨着一棍,就是个五劳七伤的下场。 但田归农执掌天龙门北宗,一手天龙剑法势走轻灵,时时有精妙剑招纷呈,迫得李廷豹不得不时时回招抵挡。 这般拆了数十招,田归农已经渐占上风,然而若要真正胜过李廷豹,非在百招以后才有机会。田归农望着四周在座的各派掌门,心中暗道:“这样厮杀下去,岂不是与守擂的擂主一般,早晚要被人以车轮战的法子击败?我天龙门要夺玉龙杯,须得速战速决,拿出雷霆手段才好。” 想到此处,田归农低喝一声,从青缎大褂下猛地一翻,随即左手擎着一口短刀而出。 那口短刀看着不过尺许长短,形制寻常,刀光却如一汪活水,映着夕阳一照,光芒涌动如海中明月初升。 这时候,李廷豹将镔铁棍改走锁喉枪路,直取田归农咽喉,不料田归农此刻拔出这柄短刀,却是直接朝上一撩,那一柄百炼精钢打造而出的镔铁棍遇着这柄短刀,却如竹刀劈黄瓜一般,只听得一声脆响,镔铁棍已被削成两段。 田归农拔刀断棍,同时右手仍使天龙剑法,猛地在他右手腕上一挑,随着血花飞溅,已将李廷豹的手筋挑断。 方才在魏野那里受了一肚子窝囊气,田归农此刻正好将李廷豹当成迁怒的对象。此刻他兀自不肯住手,正要再赶过去再刺一剑,慕容鹉已然怒喝道:“住手!” 听着帮主发话,慕容鹉身后随侍的九龙派掌门人易吉将手中九节鞭一抖,就向着田归农袭来。 然而田归农只是将短刀一扬,立刻就将九节鞭削断,右手长剑朝前一递,却见得面前赤光一闪,正撞在了他手中长剑上,将长剑带得一偏。 他这一剑刺偏还在其次,随着他掌心劲力一吐,这一柄名匠锻造的青钢剑却是发出一声哀鸣,随即剑身整个崩解开来,化作一地碎铁片。 田归农此刻方才注意到,在他面前的地上钉着一支无羽铁箭,也就是因为被这一箭打中,他这柄青钢剑竟被铁箭上暗藏真力震得粉碎。江湖中的暗器高手在所多有,但是凭暗器震碎对手兵刃,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田归农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偏偏这样大的力量,却是收发自如,能震碎他手里长剑,却是丝毫没有波及他的手掌,期间对力度的拿捏,简直只能用可畏可怖形容! 他这一愣神时候,蓝秦等数人已经从慕容鹉身后抢出,抱住李廷豹就朝后一拖。 李廷豹此时右掌被废,苦练半生的五郎八卦棍也就等若废了,想到今后镖局无人支撑,自己沦为江湖上闲人的笑柄,不由得一口气涌上来,左手抓着剩下半截镔铁棍就朝自己头上砸去。 那几派掌门得了慕容鹉的授意下场来救人,哪敢让他胡来?蓝秦手疾眼快,一手抓住李廷豹的左腕叫道:“李老师,不过是一点皮肉伤,犯不着如此!” 慕容鹉点头道:“李老师,手筋断了又怕什么?我金钱帮得了前朝恒山派的遗泽,帮中炼成的天香断续胶乃是外伤灵药,此外还有前朝西域金刚门秘传的黑玉断续膏,更是接筋续骨的无上妙药,慕容鹉有这两味灵药在手,哪里能看着李老师的武功就这样被人废了去?” 说罢,便见易吉从怀中摸出一个墨玉瓶、一个红玉瓶,将这两位外伤灵药送到李廷豹身边替他包扎起来。 魏野点头道:“慕容帮主卖起人情来,倒还真是大方。” 慕容鹉矜持一笑道:“不敢当,咱们比不上魏掌门暗器碎剑的本事,也就是这浓浓的人情味,还算值得称道了。” 这里李廷豹被金钱帮抢下救治,下面也有用剑的好手看不过田归农的做派,站起来大声说道:“田掌门,你用宝刀削断了李老师的镔铁棍,胜局已定,何必再挑断他的手筋?” 田归农望着那人拱手道:“兵器无眼,若是田某被他扫上一棍,此刻也是没命了的。说起来,田某念在大家都是江湖同道,方才已经是剑下留情了。” 群雄听他这般说,心中道:“若不是魏掌门打碎了你手里长剑,留情不留情,那就真是只凭你一张嘴了。” 那站起来的剑客不由怒道:“如此说来,田掌门学艺必然很精,我来向田掌门请教几招!” 这人说着便跳下场来,向着田归农当胸数剑刺来。 魏野看着这人剑路,倒也算得招式精妙,却依旧摇了摇头,大不以为然。 福康安见着魏野摇头,不由得开口道:“道长莫非不看好这位武师么?” 魏野转过身来向着福康安一拱手道:“福大帅有所不知,天龙门中田家号称武林世家,祖上却是明季时候李闯麾下的亲卫。他们天龙门这柄镇派宝刀,本就是祖上自李闯身边传下来的闯军信物,号为闯王军刀。那刀鞘上还有李闯的两句军令,道是‘杀一人如杀我父,婬一人如婬我母’,此刀材质特异,真个是削铁如泥,外力难伤。田掌门手持此刀,天下间能赢过他的人,也不过两三个罢了。” 福康安听着天龙门这个来历,还有这柄军刀竟是李闯之物,心下微微不快,但听着魏野这样说,还是不由好奇道:“哪几人能稳胜田掌门?” “魏某这柄桃千金算一个,手持辟寒刀的胡家刀掌门胡斐,也算一个。” 第585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六) 他们二人一问一答之间,那上前挑战田归农的剑客惨叫一声,却是连着使剑的右手一并被田归农斩断。 魏野眉头一皱,手一扬,袖中飞出一道白练,将那剑客的断手重又卷起,随后在那剑客断腕上一缠,重又将两截断肢连在一起。 田归农虽然畏惧魏野“武功”高深莫测,但是见到这情形也还是忍不住冷笑道:“魏掌门真是慈悲心肠,但是手断了便是断了,难不成魏掌门还以为能重新接上不成?” 魏野根本懒得理会他,只向着那剑客点头道:“若要保住你这只手,从此刻起,三个时辰内不要碰伤口。” 那剑客右手被断,原本只觉得痛彻心扉,然而伤口被白练缠住的瞬间,痛感却顿时减轻数分。将信将疑地吊着胳膊,这剑客退下场去,却又有好些高手看不过眼,纷纷上来挑战。可是不论是刀剑枪棒,还是判官笔、五行轮、独脚铜人之类奇门兵器,碰到闯王军刀,都是一削而断,纷纷败下阵来,人更是被刺伤了好几个。 只是田归农受魏野方才一箭震碎长剑的威势所慑,总算是没敢再斩人手脚。 可就算如此,人人见他手中闯王军刀犀利无匹,便有人自认剑法在他之上,也不敢轻易下场。 胡斐见着田归农这样凶横,又想起田归农与自己父母身亡关系极大,不由得心中一动,就要站起身来,身旁程灵素却是怕他吃了兵器上的亏,一手拉住了他,低声道:“胡大哥,别去!” 胡斐摇了摇头,按了按程灵素的手,自己站起身来,向着田归农抱拳一礼道:“我胡斐来领教田老师的天龙剑。” 有些来晚一步的掌门人,见着胡斐不过十八、十九岁年纪,不由讶然道:“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又有什么本钱与田归农这样成名已久的高手过招?” 也有些人听过帅府侍卫通传,却是满心都是看热闹的意思,纷纷议论道:“胡苗田范四家,百多年的恩恩怨怨纠缠不清。胡家刀要一对天龙门田家的天龙剑,这可实在是一场难得的热闹!” 胡斐走上前来,肩头上那一口被布裹着的辟寒刀猛地展开,露出一口色如古铜的龙首刀来,刀身隐带一丝青芒,却是隐而不发,比起闯王军刀光芒外露,截然不同。 然而这口刀形制古雅清奇,看上去也绝非寻常兵刃,便有识货的人物点头道:“难怪胡家刀的这位小胡掌门敢于上前挑战,这口刀虽然比不得天龙门的镇派宝刀,只怕也是难得一见的利器。这一场,说不得倒更有看头些。” 这些看客正说话间,胡斐已经与田归农动起手来,田归农右手使天龙剑虚晃一招,左手闯王军刀已经斩来。 胡斐将辟寒刀一翻,使一招鹞子翻身,回击过去。 辟寒刀、闯王军刀,两口宝刀彼此交击之下,只见得刀刃之上火花四溅,两口刀却是丝毫无损。 那些看田归农耀武扬威不过眼的各派掌门,不由得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也有人在下面说起了怪话道:“原来天龙门称雄北地,却是一点真本事也没有,全靠着祖传下来的这一把宝刀撑场面。若是对手也拿着宝刀宝剑,堂堂天龙门北宗掌门就连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娃娃也拾掇不下啦。” 田归农一向最要面子,面色不愉,顿时将剑锋一摆,向着胡斐面上刺来。 胡斐见着田归农一剑刺来,却是踏前半步,使一招“怀中抱月”将辟寒刀回转一削,再将刀路一变,改走“闭门铁扇刀”,一推一横,田归农新换的这一柄青钢剑与辟寒刀一触之下,顿时被削断。 田归农带来的八名武师见着掌门人第二把剑也报废了,不由得忙将腰间佩剑拔出,朝着田归农一掷道:“掌门快接剑!” 田归农身子急忙朝后一退,在地上打了个滚,接过这柄长剑,重新与胡斐斗成一团。 下面也有用刀的行家,目光却没有多放在那两口宝刀之上,而是就着胡斐的胡家刀啧啧称奇道:“鹞子翻身、怀中抱月这些招数都是平平无奇,各派刀法里总有这么几个路数。但是这胡家刀变招灵动精奇,竟是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若是看这少年功架平常,就起了小视之心,只怕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田归农潜心在天龙剑法上用了几十年的苦功,内功也有相当造诣,眼见得闯王军刀奈何不得对手,只得仗着自己内功深厚,以力强压下来。 这一次他也学乖了,不敢和辟寒刀硬碰硬,却将剑锋一绞,使个缠字诀,剑锋猛地贴上了辟寒刀背,随即内力一催,剑上顿时生出一股黏力,死死贴着辟寒刀背。 魏野见着田归农剑路一变,却向着无青子说道:“这位道兄,我看这田归农的剑法,似乎不是走的天龙剑的路数,反倒其中带了武当太极剑的几分神韵啊。” 无青子一直有气没气地歪在太师椅里,听着魏野问话,他愣了愣,方才操着带湖北土音的官话结结巴巴道:“本派武功是内家之祖,祖师爷张真人传下的太极拳剑,广传四海。如今却是以太极门为大宗。至于田掌门学的是哪一路内家剑,道友请去问田掌门自己,这种事情,我是不晓得的。” 魏野笑了一笑,也不再多问,只是看着田归农剑锋连转,几度想要带偏胡斐刀锋,然而胡斐却是刀锋巍然不动,一派“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意思。 田归农的内家剑终究不到家,借力打力四字也只学了一半,胡斐刀上劲力时动时静,变化无端。不要说田归农这手内家剑,就算是武当派的高手遇见了这样寓阴阳动静于一体的刀路,也要吃一个闷亏。 田归农起初的轻视,此刻全都变成了后悔。兵刃不占优势,对手刀法又如此高明,他深知久战之下,自己必然落败,到时候不要说天龙门争得玉龙杯在江湖上大大扬名,就是原本数十年威震北地的声望,也非折在自己手里不可。 这一急之下,他也是病急乱投医,剑锋再变,走了天龙剑里一字剑的路数。这路剑法讲求直来直去,有进无退,与魏野的墨子剑倒是颇有相似之处。 胡斐与魏野刀剑对练多时,对这类剑招最是熟悉不过,随即将刀尖一点,却是直接对上了田归农的剑尖。 这不是令狐冲与岳灵珊玩什么“冲灵剑法”的游戏,而是胡斐刀法已趋大成之境,天下间单论刀法,已经少有人能敌。这一刀时机抓得既准,后劲变化更是巧妙,田归农只觉得掌心一震,却发觉自己手中这口长剑又被震成了数截铁片! 好在他带来的八名武师都是天龙门中的心腹,早就将随身带的长剑一一拔出,此刻又将一口新剑抛了过来。 田归农随即将手中的剑柄朝着胡斐一抛,身子朝后跳去,重又接了一柄剑下来,再度与胡斐战成一团。 下面围观的群雄,本来就对田归农仗着闯王军刀断人兵刃不满,此刻见着他接连两柄长剑被断,却依然不肯认输,从门人那里借剑续战,不由得对他更看轻了十分。 更有人就直接大声嚷嚷道:“四大派的掌门人,您几位都是武林上德高望重的高人,又是今日里的公证,你们倒是说说看,可以让田掌门这样不停地向随从借剑,打了又打的道理吗?” 魏野点头道:“田掌门既然没有开口认输,那自然就该让他打了又打,他若是不愿认输,魏某这柄桃千金也可以借给他打了又打、打了又打、打了又打,一直打到他不想打为止。” 魏野这三声“打了又打”,其中的嘲讽意思简直聋子都听得出来,群雄听了,不由得轰然大笑,就连福康安也不由得莞尔。天龙门虽然归顺多年,在福康安麾下也算是颇为得力的走狗爪牙,但是还谈不上是什么家生子出身的心腹人,如今福康安一心要笼络道海宗源,对天龙门这群旧奴才自然也就看得轻了。 何况田归农与胡斐这场恶斗,刀剑往来,真是斗得精彩纷呈、惊险万分,福康安还怕这一场比斗就这么随随便便结束了呢。 田归农虽然满脸通红,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臊的还是累的,但是他一面暗自将这些开口嘲笑的人暗自记住,预备日后暗算寻仇,一面还是朗声叫道:“多谢魏掌门借剑!” 他这么一开口,此刻握在手里的那一柄长剑也被胡斐斩断。他只得再度施展开轻身功夫躲避胡斐刀锋。 魏野对田归农这能屈能伸的弹簧身段也大为叹服,点了点头道:“既然魏某说要借剑,那自然不会食言,田掌门,接剑!” 说话剑,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脱鞘而出,却是直接从魏野身畔直飞到胡斐身后。 众人只听得那口木剑飞出的破空之声里,却杂着几声几细微的叮叮碎响,魏野已经喝道:“是何人在下面偷放暗器!” 这一声冷喝间,胡斐也不由得停下动作,朝后望去。 田归农却根本不管有没有人偷放暗器,见着胡斐动作一顿,顿时将浑身功力调动起来,朝着胡斐头顶就要拍下。 然而还不等他一掌拍到,魏野身形却是转瞬间已经拦在了胡斐身前,抬起手来轻轻地与田归农一对。 只听得田归农惨叫一声,人已经整个飞了出去,天龙门众人惊叫一声,忙将落地的田归农搀起,却发觉田归农一整条右臂都变得如面团一般瘫软无力他一整条臂骨,居然就在刚才与魏野对掌时候,就这样被震成了碎粉。 安提督与田归农私下里有些银钱走动,此刻不由得站出来喝道:“魏掌门,四大派掌门是今日的公证,却不能下场动手!” 魏野对安提督理也不理,只是点头道:“不错,魏某不该下场动手。既然魏某动了手,那么刚才这一场比试就不能算田掌门输了,稍后让他与胡兄弟再比试一场也就是了。反正田掌门左刀右剑,一大半的功夫都在左手刀上,少了右手拿剑,也不算是拖累。” 各派掌门人听着魏野这样说,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田归农此刻右臂已废,痛彻入骨,偏偏又不能干脆的昏倒过去,听着魏野这话,只气得脸色煞白。 魏野也不理会他,只低头看了眼脚下,只见地上落着数支细如牛毛的银针,魏野捏着这几支银针望着门首处喝道:“这几支银针莫非是你们发的?” 只见门首处立着一个满面黑斑、身穿青袍的瘦高郎中,满头花白头发,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双耳招风,颧骨高耸,生得丑怪万分,他身后却立着一个老秀才与一个驼背婆子。 这样的三人组合,怪异已极,程灵素更是死死盯着那老郎中身后一对男女不放。 魏野余光瞟了眼程灵素,随即就晓得了这三人的来历,只见那老郎中一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着场上这位小哥,明明已经削断了对手兵刃,却还要群追猛打,非置人于死地不可。一时心中不平,就出了手。” 这话说出,群雄心里无不暗骂,明明是田归农回回仗着闯王军刀削铁如泥,断了别人兵刃还要下重手,此刻落在胡家刀传人手里,正该给他来一个报应,却被这突兀出现的郎中给搅了去。 魏野向着那老郎中点了点头道:“也罢了,不知者不罪,阁下乱放暗器,只是因为不懂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规矩。敢问阁下是哪一派的掌门人,如何称呼?” 那老郎中见着魏野手中拈着他那几枚暗助田归农的淬毒银针良久,却是丝毫没有中毒迹象,心中微微诧异间,没有来得及答话。倒是他身后随侍的老秀才站出来替驼背婆子介绍道:“在下慕容景岳,这是拙荆薛鹊。”他顿了一顿,才道:“这位是咱夫妇的师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个外号,叫作‘毒手药王’!” 第586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七) 这三人一亮相,在座的各派掌门人却是微微有些讶异药王门的掌门弟子还在席上坐着,怎么又出来一个毒手药王? 魏野却是向着那走方郎中冷笑道:“毒手药王无嗔和尚早已坐化,此事少林寺大智方丈便是见证,阁下又是哪门子的毒手药王?药王门现任掌门乃是无嗔和尚的关门弟子程灵素,她如今就在这大会上坐着,程掌门你来看一看,这几位到底是不是你药王门的弟子?” 程灵素站起身来,立在魏野身后说道:“慕容师兄、薛师姐,先师虽然坐化,但你们总该念着师徒情分,怎么就认了这样一个外人做师父?” 慕容景岳见到程灵素,心知冒充毒手药王的计划已经败露,只是强撑着摇头道:“小师妹,这位前辈乃是本门的师叔,论理才该是本门掌门的适当人选。小师妹你年轻不懂事,以为掌门之位是个好玩的东西,哪里知道掌门人担着怎么样重大的责任?还不快将师尊留下的本门重典《药王神篇》与掌门之位献给师……” 慕容景岳一句话没说完,魏野已经将手一抬,冷喝道:“这里是天下掌门人大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口出狂言的地方!” 话音未落,一道箭光已然洞穿慕容景岳的嘴巴,直接在他后脑上开了一个大洞! 抬手间便杀一人,魏野丝毫不曾在意,更不理会薛鹊尖叫一声,朝着自己喷来一股毒烟。 这毒烟是慕容景岳生前收集云贵深山中的瘴气炼成的桃花毒瘴,厉害非常,此刻迎风扩散,那些离这驼背婆子最近的人物,只闻见一股甜腻欲呕的香气,随即就觉得浑身瘫软,血气逆行,众人心知不妙,欲闭气躲避时已是无及,转眼间就翻倒了一大片。 魏野却是恍若不觉,手中桃千金猛然一闪,薛鹊惨叫一声,却是双腿转眼间都被齐膝斩断,一下子就倒在地上。 程灵素望着这驼背婆子,又见到她随身竟然带着慕容景岳的独门毒烟,只是道了一声:“二师哥已经死在这桃花毒瘴之下了,是么?”随即就偏过头去,再不理会这驼背婆子。 魏野可不管药王门里有什么八卦可看,只是向着石万嗔笑道:“毒手药王的师弟,毒手神枭石万嗔是么?本来还怕你不到这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来凑热闹,不过如今你既然来了,我正好把一桩旧事处置个全套,胡兄弟,咱们将这下毒害人的混球先擒下再说!” 胡斐听着魏野招呼,顿时怒喝一声,同时夹攻上来。 本来石万嗔是受田归农之邀,有心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也闯出一个名头来。然而却不料他刚刚到了帅府,却遇到了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情形。更料不到他见着老相识田归农受伤,暗发几支淬毒银针助阵,结果却是给自己惹来了这样的煞星! 此刻只见一剑一刀夹攻而来,他也顾不得理会旁的事情,手中那一只游方郎中用来招揽生意的虎撑,本来就是用精钢打造的铃环,此刻却被他当成一件奇门兵器来用。上下舞动间,只见各色毒烟、药粉一股脑地喷洒出来。 胡斐听得此人就是参与谋害父母的毒手神枭,更是毫不留情,辟寒刀上下舞动之下,也不管对手撒的是赤蝎粉还是三蜈五蟆烟,只是朝前猛攻。 药王门一脉的武功并不出挑,历来只在毒术一道上面下功夫。转眼之间,石万嗔已经施展了十余种剧毒之物,甚至连碧蚕蛊、孔雀胆这一类剧毒也都用了出来,却是丝毫不见对手有丝毫中毒迹象。 石万嗔一生潜心毒术,可是今日却发觉自己钻研多年的毒术丝毫不起作用,转眼间就吓了个亡魂皆冒。 魏野一眼望见石万嗔眼里那一丝惧色,随即掌心浮现一道符篆,猛地朝着石万嗔额头印下。 在旁人眼里,只见着魏野一掌印在石万嗔额头,也没有用多大劲力,石万嗔却如遭雷击,转眼就瘫软下去。但就在这一掌印下同时,一道符印已然直入石万嗔泥丸宫中,摄心,镇魂! 魏野一掌放倒了石万嗔,四周被石万嗔那一股股毒烟毒粉波及的掌门人也差不多有几十位了。慕容鹉正指挥着麾下众人,拿出天山雪莲炼成的碧灵丹,忙着替这些被波及的倒霉鬼解毒疗伤。 福康安见着这师徒三人药粉毒雾随意抛洒,浑然不顾旁人死活,若是他们上来争夺玉龙杯,自己也不免要遭了池鱼之殃。此刻这三人或死或伤,全给制住,他倒是放心不小,从腰间解下一枚汉玉件头,递给周铁鹪道:“魏掌门见机得快,没有让这样丧心病狂之徒搅乱大会,这是本部赏他的。” 眼见得那些中毒的掌门人一一服了解毒药物,魏野望着废了一条胳膊的田归农与已经被符印镇住泥丸宫的石万嗔,点了点头道:“人犯差不多要来齐全了,只差最后的人证未到。”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群雄都听得奇怪,正在此刻,就听得侍卫官们又是连声通传道:“苗家剑掌门人苗人凤老师进见!” 金面佛苗人凤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这里各派掌门人无一不知,这位武林中罕逢敌手的剑术名家到来,顿时许多人精神一振。也有些有志于争夺玉龙杯的人物,听见苗人凤到来,心中暗道:“这位爷一到,大家怎么样也是争他不过,那不就只剩下三只玉龙杯了?” 心下虽然这样想,但是苗人凤名震江湖,各派掌门人不论心下怎样想,面子上总是要做一个礼数周全,纷纷站起身来。 只见苗人凤穿了一件洗得泛白的竹布大褂,就这么走了进来。福康安见他衣着寒酸,首先就有三分不喜,然而苗人凤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对这样的成名高手,就算是福康安,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魏野笑着迎了上来道:“苗大侠真是信人,说是今日上京,就绝无更改。魏某之前说过,当年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身亡一案,今日就要在天下群雄面前让它水落石出。如今苗大侠与我那兄弟胡斐都已经在场,田归农与石万嗔两个也都自行投案,那魏某便要履行当初的诺言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侍卫官一阵喧嚷间,几条身影就这么闯了进来。 众人只见两个道装少年,提着一个双目已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和尚。 那和尚衣衫褴褛,满身臭气,正是当初谋害苗人凤败露的宝树。 魏野向着两个徒儿一点头道:“阿衍、孟起,你们时间倒是掐得很准。如何,现在宝树大师可是打算将当年旧事一一招供了么?” 宝树和尚如今都已经快脱了人形,听着“招供”两字,只是惨嚎道:“愿招、愿招,和尚只求速死!什么都招!” 田归农倒在地上,一见着宝树,顿时心下就全明白过来,面色骤然一变,不停地给他带来的这些门人使眼色,然而这些门人慑于魏野威势,竟是无人敢动。 魏野看着宝树和尚问道:“和尚,你在出家前,是做的什么营生?” 宝树扬着一双瞎眼,喃喃道:“怎么还要问这个?和尚出家前姓阎名基,是道上做没本钱生意的强盗头子。做强盗之前,是在沧州乡下讨生活的跌打大夫。” 魏野点了点头道:“那么当年苗人凤与胡一刀两位在沧州比武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事?” 宝树到了这个地步,只求痛快一死,再不要零剥碎割地受罪,抢着喊道:“天龙门的田掌门将他天龙门的毒龙锥上的毒药给了我一盒,叫我涂在苗大侠与胡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胡大侠就是因为中了毒龙锥之毒,方才枉死在客栈里!” 这一句话说出,群雄哄地一声,纷纷议论起来。 魏野点了点头,又转向石万嗔道:“苗大侠当初调查毒物来源,直找到毒手药王无嗔和尚那去。然而无嗔和尚一口否认自己不曾远赴沧州毒害胡一刀,石万嗔,你虽然叛出药王门,却依然是无嗔和尚的师弟,天龙门的毒龙锥之毒是谁替田归农调制的?” 石万嗔泥丸宫被符印鎭压,此刻只剩一丝灵明,只是迷迷糊糊地道:“田归农的天龙门北宗,总要出去干些没本钱买卖,用毒龙锥杀人灭口最好不过。天龙门的毒术狗屁不通,他便每年花费重金来请我为他配毒。要不是无嗔贼秃查到我在外面下毒害人毫无顾忌,将我的双眼毒瞎,赶到苗疆居住。我如今还该在天龙门里锦衣玉食地享受,哪至于在云贵穷荒之地苦捱了这么多年?” 他这里招供一句,各派掌门人就议论一句。 魏野点头道:“毒手神枭倒也是个爽快人物,少时魏某送你痛痛快快地上路也就是了。” 此刻有毒手神枭与宝树和尚两人证供,苗人凤瞠目欲裂,胡斐早已按捺不得,早已冲上来,辟寒刀刀光一闪,就将阎基的首级斩下,刀势去势不歇,转头已向着田归农斩来。 这一刀去得甚急,却是将田归农一张俊脸,从人中处直劈开来。 这位天龙门北宗掌门人一生以风流俊雅自诩,却想不到此刻连一个囫囵脑袋也不曾留下。 大智方丈面露不忍,喃喃合掌念诵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总是一报还一报,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魏野冷笑一声道:“灭其因,消其果,除根又斩草,冤冤相报也能了。” 大智方丈听了,只是摇头。 魏野也不理会这位少林方丈,向着天龙门众人喝道:“将你们掌门人的尸首抬走吧,魏某重阳节时,便到贵门造访。” 说是造访,然而天龙门的武师听着他“除根又斩草”的话头,就明白过来,面前这道人,竟然要如同剿灭五虎派一般,将天龙门也一道连根拔起! 他们如今哪里还顾得旁的事,胡乱把田归农的尸首抬起,匆匆地抱着那半个脑袋就朝着外面狂奔。 只是苗人凤望着田归农的尸身,眼中却是无限落寞。 魏野却不想看这位大侠在自己面前发作文青病,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魏某这个外人,公道已经主持过啦。至于苗大侠你的心事与家事,请恕魏某无能为力。” 说着,魏野转过头来,望了望胡斐道:“胡兄弟,你今日大仇得报,不论是告慰胡大侠伉俪,还是返回沧州去见平四叔报喜,都是好时候。若要留下来争一争玉龙杯,老哥我也必定全力支持,只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胡斐此刻却才回过神来,猛地抱住魏野叫道:“大哥对小弟的恩情,小弟永世不忘!我……我要去见四叔,去祭奠我的爸爸妈妈!” 说罢,胡斐也不管旁人,猛地就朝外飞奔而去。 程灵素刚喊了一声“胡大哥”,却已经看不到胡斐的身影。 魏野摇了摇头,拦住程灵素道:“灵妹子,一会我去安排马匹盘缠,总不能让我家兄弟这么把你丢在这里。眼下你身为药王门掌门,尚有两个门内叛徒要处置,不是么?” 正在魏野说话间,门外只听着侍卫通传道:“圣谕到!” 这一声通传间,帅府仆役已经将接旨香案摆起,却见一个半老太监,身穿带云雁补子的内监袍褂,却没有戴应节的凉帽,反倒是罩了一顶暖帽,就这样带着四个大内侍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这打扮福康安一见就心中起疑,此刻尚没有到礼部拟旨换冬衣的时候,王公大臣也好,内监侍卫也罢,绝不敢在此刻就将凉帽换成暖帽穿戴。这宣旨的太监刘之余已经做到管事太监的地步,绝不会在这么紧要的地方出错。 不但福康安心中隐觉不对,魏野望着这太监身后四位侍卫,尤其是其中身量肥壮的那一位,心中就更有底子。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向着慕容鹉发去了一条合作信息:“通向紫禁城和圆明园的门票已经上线,如何,和不和魏某干这一票生意?” 第587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八) 那管事太监正要传旨,一声“上谕”还没出口,四周人人都打算下跪的时候,魏野已经冷不丁地走上前去,向着那胖侍卫一抱拳道:“这位侍卫大哥,可是太极门南宗的第一高手,江湖人称千手如来的赵半山赵当家么?” 那侍卫不曾想自己的身份一当面就给叫破,顿时手一抖,就是数支暗器射出。 仙术士轻笑一声,袖子一拂之间,赵半山这几支暗器就全数落在魏野袖中。 赵半山号称“千手如来”,暗器之中都藏着独门暗劲,一发出去便会半途转向,鲜少有人能在他的暗器之下全身而退,却不料面前的竹冠道人,轻描淡写之间就将他的暗器全接了去。一旁的高个侍卫,顿时怒喝一声,拔刀便砍。 不闪不避,食指中指轻叩对手刀背,却感到一股黏力反绞上来,魏野“哦”了一声,点头道:“太极门的玄玄刀法,红花会的刑堂当家‘鬼见愁’石双英是吗?” 一连叫破两人身份来历,福康安不由得登时回想起了当年自己在杭州被红花会所擒的屈辱日子,顿时大叫一声:“拿刺客!” 四周侍卫顿时齐齐涌了上来,将福康安上下左右围了个风雨不透。 红花会中各派高手云集,论身手甚至还在今日与会的大半掌门人之上,此刻见着“千手如来”赵半山与“鬼见愁”石双英现身,不由得大为震撼。 今日魏野已经迫退了红花会的西川双侠,此刻却又要与赵半山这样名震江湖的太极门高手过招?江湖上,敢这样不卖红花会面子,甚至连败红花会高手的人物,还真是少见! 但是亲眼目睹了道海宗源之主那高深莫测的武功,在座众人还是不免有些期待道海宗源与红花会对上,究竟还能占上风几回? 马超注视着战圈,脸上又浮现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可惜陆衍身为大师兄,早就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魏野此刻还不忘点头夸赞自家学生一句:“阿衍干得好,把孟起看牢一点!” 话音未落,身后一支铁鞭横打而下,却被仙术士反掌朝后一托,转眼就被震断成数截。 魏野点了点头道:“原来铁塔杨成协,你也在,那么第四人又是哪位?” 那原本一直立在老太监身后的侍卫此刻也不隐瞒,朗声道:“红花会徐天宏,拜见道海宗源魏真人!” 仙术士微微颌首,随即一指弹在石双英单刀之上,炎寒双劲一前一后间,顿时将这柄单刀化作了数段废铁。 转眼间连败红花会两位高手,又将千手如来赵半山的暗器尽收袖中,徐天宏在红花会中号称“武诸葛”,深知面前此人功力之深简直前所未见,竟比西川双侠口中转述的还要可畏可怖三分。 到了此刻,他也不欲恋战,高喊一声:“魏真人武功之高,只怕天下无人能及,红花会今日得罪魏真人,日后再上門赔罪吧!” 说话间,他手一扬,就向着魏野打出数枚铁胆。他这手打铁胆的功夫也是名家传授,厉害非常,一旦打中人身便必死无疑,比起赵半山的暗器更霸道些。 仙术士也不在意,只是虚虚朝前推出一掌,顿时一股罡力反冲而来,那三枚铁胆在半空中猛然受力,竟是半途改道,直飞入墙,转眼间就将西首院墙砸出一个大洞。 此刻魏野并指如剑,墨子剑挥洒之间,肉眼难见的道道炎气反复往来,恍如无形剑气,转眼间就在红花会四名高手身上留下好几处创口。 此刻除了赵半山内力深厚,又深通借力卸力的太极拳理,仅仅是衣衫被划破外,余下三人个个挂彩,进亦不得,退亦不能。 魏野眼望着徐天宏,却是突然开口道:“红花会中似乎称呼阁下为武诸葛,乃是贵会第一智囊?你可知道贵会前来搅扰天下掌门人大会,犯了怎样的错误?” 徐天宏也没想到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功力高得吓人的道士,此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觉得一愣。 魏野却不容他有装傻充愣的余裕,直接喝道:“明知天下各派掌门人上京,你居然不知道此回来的都是怎样的高手,汝身为红花会智囊却不察敌情,此为错一;红花会中人已非魏某对手,你却与众人恋战不退,此为错二;直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到,在魏某教训你的时候,手下攻势已然放缓,此为错三。罢了,我不想再讲,当常家兄弟败走之后,你们还妄想来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寻衅滋事时,红花会此刻大败亏输就已经注定了!” 说到此处,魏野指尖炎劲骤然一收,徐天宏毕竟是聪明人,感到四周无形剑网似乎瞬间撤去,他顿时打了一个呼哨,与赵半山等人再不恋战,猛地纵身跃上屋顶,四散而去! 眼见魏野转眼间就将红花会四名高手一举逼退,福康安不由得面露微笑,站起身来道:“魏掌门真乃高人,红花会这群逆贼,多年来倒行逆施,横行无忌,却是一一都败在魏掌门手下。只怕道海宗源今日后,不但名列天下四大派,还当执掌四大派的牛耳了。” 魏野轻轻摆手道:“福大帅此言说得重了,只是红花会三番两次遣人来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搅闹,若是不能将这一群高手一网打尽,只怕这大会也就开不成了。魏某这便要追着方才逃离的那几人去试一试红花会成色,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公证人,且等我回来再处置。” 这句话说出,福康安顿时喜出望外,若是魏野这等绝世高手愿意为清廷效力,那可比什么都值得。福康安顿时肃容道:“魏道长此去若果真能将红花会一班反贼绳之于法,朝廷又何吝于封赏?便是以吐蕃各大呼克图之例,为道海宗源封赐加恩、总领天下道教事,也未尝不可!” “呼克图”便是吐蕃宗喀巴一脉为首各宗喇嘛所谓的“活佛”,虽然名为喇嘛,本质上也和云贵地方的世袭土司也差不多了。 而对乾隆与福康安而言,要他们打破往日里对道门的忌讳,仿吐蕃前藏后藏两个大喇嘛的例子封赏道海宗源,也足可以想见红花会当初到底给这对君臣留下了多么深重的心理阴影…… 魏野也懒得再废话,身形一纵,转眼间就隐没在了帅府的重重青瓦白墙之间。 眼见得魏野身形不见,福康安顿时将那传旨太监与周铁鹪喊过一边,仔细吩咐道:“速速将此事回报禁中,并请万岁爷下旨,调大内侍卫总管德布速速去配合这道人去捉拿红花会一班反贼。并请德总管仔细留神此人,看看他到底是效忠我大清的忠臣,还是红花会的暗桩!” …… ……… 京城之外,陶然亭畔,此刻正是芦花初生时候,迎风微微摇摆,间或有几絮芦花飞舞,无端更带起几分怆然悲秋之情。 ?陈家洛正对着夕阳下的这片秋景,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徐天宏将身上几处血口都包扎起来,向着这位像公子哥多过像江湖大侠的总舵主禀报道:“总舵主,这个魏道士武功之高,简直令我匪夷所思。只怕当年武当第一高手张召重,在他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敌。他在动手时候,突然放我们离开,只怕是有意放长线钓大鱼,总舵主若再不走,属下怕是……” 陈家洛摇了摇头道:“这位魏真人一路上的行事,我已经仔细打探过了。灭五虎派,是因为五虎派鱼肉乡里,凤家上下做尽恶事,沿途剿灭绿林山寨,也只挑那些恶名昭彰之辈下手。何况你们去的时候,他更了结了苗大侠与胡大侠一家的多年恩怨,让一桩武林悬案就此了结,还将恶徒一一铲除。这样一位侠义中人,你看他哪里像是张召重那种人,甘心为清廷做鹰犬?” 徐天宏摇头道:“就算此人也是个大侠,可他与我们红花会做对,又与官府结交,怎样看,也不过是三才剑汤沛那种人只不过恶事做得隐蔽,尚未昭彰罢了!总舵主,不若我们还是先回转苗疆,再看几年火候也不迟。” 两人对话间,听得有人朗声唱道:“儿女情多,她是回,你乃汉,偏不易消磨。宝月楼下帝王困,西天池上拥兵戈。含红泪,葬香冢,血污游魂逐太阿。蝶影风流犹弄舞,塞上麋鹿记旧歌。匆匆玉帐人东去,至此泪若湘水波。芦叶不染舜娥血,八月飞花空萧索,可叹也,可笑哉,剩一个光杆舵主,无可奈何。” 这道情唱的,分明就是摹写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当年情殇旧事,居然历历如在眼前。然而其中那一股嘲讽讥笑之意,也实在是丝毫不加掩饰。 徐天宏性子机警,顿时喝道:“什么人在此聒噪!” 正说话间,却见芦苇从蓦然分开,有人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肩背一口形制古雅的木剑,就立在一片短短芦苇杆上,向着陈家洛一拱手道:“道海宗源之主魏野,亲来拜会贵会陈总舵主,怎么,武诸葛不欢迎么?” 对魏野这个横空出世的绝世高手,徐天宏本能地就有戒备之心。此刻听见那首道情,字字句句,都朝着讥讽陈家洛的路子上走,偏偏其事恍如皆在眼前,更是戒心大起。 他一身喝呼,红花会安排在四周的高手顿时一涌而出,将陈家洛护在中心。常家兄弟与赵半山等人铩羽而归,就算是红花会群雄皆是江湖一流好手,此时对魏野的“武功”也没有丝毫低估。 魏野环视红花会群雄一遭,随即从一个满面伤痕的书生点起道:“这位便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吧?你乃是武当派上任掌门马真道兄传人,尊夫人乃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陆菲青的亲传弟子,你虽然不曾出家簪披,但总算是我道门一脉,少时我自然会对你轻着些下手。” 金笛秀才余鱼同摇头道:“我武当派从未与贵派交好,怎么能算是一脉?这个人情,余某敬谢不敏。” 说罢他又向着赵半山点头道:“赵兄虽然号称千手如来,这外号有些犯着魏某忌讳,但是谁叫你与我那兄弟胡斐也是结拜兄弟?大家总算是两边有亲,稍后大家动手,请赵兄袖手旁观,不要伤了我们两家和气如何?” 赵半山听了,却是正色向魏野做了一揖,方才道:“我方才听说魏掌门替我那个小兄弟查明真凶,助他在天下英雄面前报了家仇,这等侠义之举,赵半山感佩不已。然而魏掌门若要与本会为敌,赵半山也只能先将私交放在一旁,豁尽全力与魏掌门论个高下了。” 魏野点头道:“果然是义薄云天赵半山,那魏某也不便矫情,我知道红花会的二当家无尘道兄向来性烈如火,香火情魏某也不再论、至于奔雷手文泰来、鸳鸯刀骆冰伉俪,还有石敢当、锦豹子诸位,我和大家实在没有交情可叙,便先略过。现在魏某只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里,仙术士环视群雄,温声问道:“是红花会的诸位来单挑我一个,还是我一个单挑红花会诸位,便选一个方式,划下道来吧。” 倒是陈家洛自己,听着魏野那首道情,脸上更添数分落寞之意,然而听着魏野上門来竟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挑衅打脸,他身为红花会总舵主,还是不得不开口道:“魏掌门,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鄙会上下对道海宗源的侠义之举也是大为钦佩。但不知道鄙会有何得罪之处,要魏掌门这样苦苦相逼?” 魏野听了,只是摇头道:“红花会与道海宗源从来没结过梁子,正如魏某所说,我们两家还有些曲里拐弯的交情可论。但是魏某此来,却有一事不得不办。” “有何事,请魏掌门明示。” “欲诛始皇帝,便要樊於期的人头借来一用!” 第588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九) 太子丹当年为荆轲创造行刺秦始皇的条件,燕国大将樊於期的人头乃是最重要的一件“任务道具”。 若不是樊於期的首级降低了秦始皇的戒心,荆轲一个小小使臣,只怕是丝毫没有上殿面见秦始皇的资格。 而对乾隆而言,陈家洛一则是自己的亲生兄弟,二则是武林中最大的反清势力首脑,三则是与自己争夺香香公主的情敌。 不论两人的身份地位,彼此所处的立场,还是儿女私情,这都可说是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陈家洛的首级也比樊於期的首级更有价值几分,足够让乾隆欣喜若狂,放下所有的戒心。 在仙术士而论,还有另一件事,也是他上門来向陈家洛借头一用的动机。 此刻站在陶然亭外,魏野目光所及,正能见着京城上空隐隐有一层青气氤氲如云,云中有一条黑鳞青角、双目如血的长龙蟠然欲眠,正是清室气运外露而成的气相。 虽然这个时空的能级不算高,但是凡有龙气凝结之处,便有不凡之相。 太史公著史记,遍及春秋战国历代刺客,要离之流,刺杀公侯莫不得手。哪怕专诸藏鱼肠剑于鱼腹之内,刺杀吴王僚也是一击功成。 但是反过来说,燕太子丹为刺杀嬴政,不但花费万金求购徐夫人所造名锋,又安排樊於期献头,奉燕国膏腴之地,麻痹秦国君臣,荆轲、秦舞阳皆是一时之选。这样大手笔的刺杀,就是伍子胥安排的专诸加鱼肠剑的组合,也逊色许多,结果却是功亏一篑。荆轲图穷匕见之时,居然鬼迷心窍,想到要逼迫嬴政先退还诸侯之地? 这种临阵鬼迷心窍的反应,甚至也不止在荆轲一人身上出现,就以这个时空而言,华山派的袁承志二度刺杀崇祯与黄台吉,却是接连两回莫名其妙地失手。若说袁承志刺杀崇祯,还因为与大明公主有几分情愫而一时心软,可是刺杀黄台吉的时候,号称一代大侠的袁承志居然被黄台吉一通嘴炮骗得找不着北,这事情就显得大有问题。 而面前这群号称“反清义士”的红花会中人,都做出了将乾隆囚禁六和塔的业绩,但就这一项而言,足可令古往今来的所有反抗军望其项背,结果呢?居然是乾隆与陈家洛兄弟相认,共洒热泪,这种连骗小女生都嫌不足的狗血场面,就把红花会众人蒙得找不到北,居然让号称乾隆朝最强反清势力的红花会就这么甘心奉乾隆为主,要让他成为“汉人的皇上”…… 人家已经是大清的皇帝,怎么还会稀罕什么“汉人的皇上”? 红花会与乾隆这一番斗智斗勇,差不多是从头输到尾,更连累了天山派损兵折将、南少林香火断绝。 红花会中人固然是小事精明,大事上糊涂,但是看看乾隆从头到位的一系列应对之策,也只能说是仅仅比庸人强那么一丝,但凡红花会真正有那么一丁点戒心,就不至于沦落到败走西域的下场。 但是反过来说,乾隆这种强盛到不像话的天运,也是诡异。 放在别人眼里,大概只觉得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但是在仙术士眼里,这就是一丝不合情理之处。 从始皇起,历代君王,经历可说是多种多样,也有被儿子逼着退位的,也有被兄弟篡夺权位的,也有被俘去五国城里看天的,但是正正经经的帝王却死于刺客之手的,却无一人! 龙气之所谓龙气,便在于此,它或许不能护持大权旁落的帝王免于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但却能让要离、专诸之辈再没有了用武之地。 甚至武功高绝如张无忌之流,面对着龙气护持的朱元璋,也会如被脑残光环照耀一般,自动灰溜溜地放弃权势,退走冰火岛上去玩三凤一龙的低俗游戏。 这等天运,实在是可畏可怖,就算是魏野已近半仙的修为,此刻也对这个时空的龙气有了些深刻认识。 尽管笼罩京城的这股龙气不是万能的,也没有什么万法不侵的夸张效果,可是只要关键时刻出些小故障,就足够让任何直接针对皇帝本身的刺杀行动变成一场笑话。 而在这个时候,与乾隆血脉相连又纠葛不清的陈家洛,就变成了吸引龙气注意力的重要标靶。 毕竟魏野也好,道海宗源的门人弟子也罢,来到这个时空的时间还很短,而道海宗源中人,一没有清廷户籍,二没有清廷度牒,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彻彻底底的外来者,丝毫没有融入清廷体制之内。 龙气之威,说到底是来自体制,而不属于体制内的人物,龙气的效果往往就可以忽略不计。 比如让两汉都头疼不已的匈奴,让北宋彻底玩完的女真,都是这样的例子。同样的,何谓“一等洋人二等官”?为什么在后古典时代,黑又绿的移民在粤省都成了一害,地上督抚还只是装看不见?甚至移民与难民,都成了老欧洲与北美一害的时候,政客们还依旧装鸵鸟? 龙气是一国体制权威的展现,可惜人类历史上大部分的国家体制,总都是对内不对外。 而对这个时空而言,魏野也好,慕容鹉也罢,则是货真价实的“洋人”不,应该说是天人才对。而这样能级相对有限的时空,也自然没有多余的力量对于这样的外来者进行什么“世界意识抹杀”。世界尚如此,何况是区区一国的龙气? 虽然在这个时空里,这个星球上,这个占据地球大部分gdp的老大帝国,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但要想全力针对魏野,还有点力所不及。 只是这些事情,终究是不必与红花会的诸位侠士们分说清楚的。 说了,也听不懂,还是刀剑的语言最为直接干脆。 听着魏野轻轻松松说着要借樊於期的人头,红花会群雄面色无不大变,顿时将陈家洛紧紧护卫在当中。 但是陈家洛毕竟也是久经风浪之人,反倒镇静下来,拱手道:“道长欲借在下头颅,去刺杀当今皇帝,不知这计划却有几分成算?” 魏野笑道:“试问陈总舵主,爱新觉罗弘历在这天下间,最恨的人是谁?” “自然是在下。” “若是魏某将陈总舵主人头献于清廷,红花会一夕覆灭,敢问清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大宴群臣,祭告太庙,普天同庆。只怕要比几年前的六十圣寿更热闹十倍。” “魏某之剑,百步之内,能取天子之头否?” 这一个问题,陈家洛却是一窒。 虽然面前这位竹冠道者功力之高,简直前所未见,但是能否一举刺杀乾隆,却是难以知道。陈家洛并非是为大事惜身的人物,但是这个问题,却终究要仔细思考。 见着陈家洛沉吟,魏野点头道:“贵会上下,十几位当家与一众精锐当年攻打禁宫却全身而退,这样的本事已经能和京城禁军与大内侍卫匹敌了。那么今日魏某要与各位较技一场,若魏某一人败尽贵会高手。陈总舵主,可愿意将人头借魏某一用?” 这句话一说出,无尘道人顿时大怒道:“好大口气,来来来,无尘我来一会魏掌门的剑术!” 无尘道人一手追魂夺命剑,号称天下第一快剑,也是红花会中第一高手,他此刻一动,魏野却只是一笑道:“若拔出剑来迎战,便算是输了,魏野当场自刎!不过仅仅无尘道兄一人,哪里拦得住我?赵当家、常家兄弟诸位还是并肩子一道上吧!” 笑声中,仙术士剑指一引,登时弹在无尘道人长剑之上,长剑哀鸣一声,顿时断成数节。魏野也不向前下杀手,将身形一转,却是一指反点在一口青光滟滟如水的古剑之上。 持剑之人也是道家装束,身上那一件百衲衣更是眼熟,魏野望一眼对手,苦笑道:“凝碧剑果然是武当派传世名剑之中难得的利器,只是陆道兄,你又何必来趟这浑水?” 手持凝碧剑的,便是武当派现任掌门无青子,他此刻却是换了官话口音,叹息道:“绵里针陆菲青早已不在,贫道乃是武当掌门无青子,陆道兄三字,再也休提。” 两人对答之间,已是再度连攻数招,魏野剑指点处,无青子知道对手指力之强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就算以凝碧剑之锋利坚固,也难以久撑,只以柔云剑法缠斗上来。 魏野却是不肯将力气都花在无青子身上,掌心顿时浮起一道符篆,猛地朝无青子胸口印下。 无青子见着对手一掌拍来,顿时横剑一挡,然而还不待剑掌相接,却有一股寒气无端而起,顿时他只觉着脑中一空。 旁人只见着无青子与魏野交手不过数回合,却是转眼僵立不动,不由叫道:“留神他的隔空打穴之招!” 金笛秀才余鱼同更是惊怒交加,高喊了一声:“陆师叔!”就要上前来为无青子解开穴道。 然而还不待他上前,魏野喝了一声:“后辈不要凑这热闹!”左手小指遥遥向他一点,一道无形炎劲顿时将他膝盖打中,炎劲穿过膝骨而过,余鱼同痛呼一声,一下跪倒在地。 此刻赵半山、文泰来、石双英等人,早已纷纷迎战上来,可是不论拳掌、刀剑相加之间,只见刀剑崩碎,人身僵立,一转眼间,红花会群雄已经是人人带伤,不少人更是如被点穴一般,僵立原地。 余鱼同拖着一条伤腿,想要替众人解穴,谁知道哪怕是他这样的解穴名家,也是丝毫解不开众人穴位。 解不开才是正常的,魏野哪有心情学什么认穴打穴功夫?无青子以下众人,根本就是被玄霜青女真符镇住了神形。 这还是魏野不愿意对这些红花会大侠们下杀手虽然他们用江路争斗的路线来反清,处处讲义气、留余地,简直天真到了极点。不然的话,此刻留下的,便是一具具的冻尸了。 一转眼间,陈家洛身边就只剩下了书童心砚一人,魏野也不看身后排列一行行的活雕像,缓步走到陈家洛面前,问道:“陈总舵主,以魏某这一点微末功夫,可能百步之内,取下天子的首级?” 陈家洛只能苦笑道:“道长的武功,已经到了不可思议之境界,真可谓是陆地神仙一流。在下心服口服,但是道长你真的要不顾自己一手创立的道海宗源,为了天下汉人去刺杀皇帝么?” 魏野摇了摇头道:“既然要行刺,自然要将活计做得干净彻底。只杀乾隆这位十全老人,清廷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各位铁帽子王爷、贝勒、贝子、八旗统领自然一个也不能留,军机处大学士、六部尚书、御史科道、部堂杂流乃至九门提督与直隶总督,都要陪着十全老人龙驭宾天,才算是一个全套。” 说到这里,魏野轻声一笑道:“自然后面的事情,还有金钱帮的势力插手。起码直隶为首北五省,都要一气掌握,才好威慑南方的督抚。这才是改天换地的手笔,若陈总舵主的脑袋只值一个乾隆皇帝陪葬,那是魏某办事不力,愧对陈总舵主,理应自刎谢罪的了。” 这等口气,听得陈家洛是乍然一愣,他率众反清多年,甚至连七品官员也没有实际弄死几个。然而面前这位黄冠道者,却是直接要将满清朝堂之上一窝端掉。只这筹划,甚至都让陈家洛怀疑,仅仅凭着道海宗源与金钱帮两家势力,可能做到这样匪夷所思之事? 魏野见着陈家洛面上狐疑,也懒得再解释,正在此时,却听着远方传来马嘶之声,有人大声喝道:“魏掌门,本官来助你对付这群逆贼!”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魏野一声冷喝:“大内侍卫?魏某岂用你们多事?” 说话间,仙术士剑诀向后一指,顿时一道朱火凝化成剑而出,直向着后方直扫而去。 那一群大内侍卫转眼之间,连人带马就被火剑劈成了两段! 第589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 随着魏野离席,福康安也没心思再主持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草草与各派掌门说了些场面话,就叫他们暂等道海宗源之主返回,再定玉龙杯的归属。要┢┝┡┝看书┡ 打了各派掌门,福康安也不肯休息,只是叫人点起灯来,又叫了几个心腹得用的部将陪着说些闲话。 那些侍卫兵马却是一个也没有撤,依旧布置在各处。 福康安望着堂上灯火,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少时候,傅恒督促自己读书说起的一番话:“一二百万人管着几亿汉人,好比小孩子端着一大锅热汤,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当初他不过是个初开蒙的孩童,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等到他自己尝到了被绑票的滋味,见识到江湖上还有这样一大群势力,却是反而有了些心得体会。虽然那些小门小派不过是个乡绅地位,可是那些大派名门却是形如割据,仅仅当年剿灭南少林,投入的军马、钱粮就一点不比当年张广泗第一次征讨大小金川来得逊色! “红花会”三个字,如今差不多都快成了他与乾隆的一个心魔,此刻突然天降一个绝世高手,一門心思地要与红花会做对,福康安是又惊又喜又狐疑。此刻他心乱如麻,只能强撑着等待消息。 等到下半夜的时候,府里厨子备下宵夜,酒却不敢上,只是泡了一壶上好的茉莉龙井,旗人所谓“龙睛鱼”的。要看┡┡┡┢书┟ 这种掺茉莉花的龙井茶里,一向是茉莉放多了,花香就压过了茶香,本来只受不知茶味的旗人推崇。福康安自幼生长相府,向来不好这个味道,但是此刻为了提神,也就捏着鼻子强忍着那股浓香,缓缓地小口小口啜饮着,心中不知是烦躁还是兴奋,甚至还夹着一点紧张。 他是用老了兵的人,往日里到了最后定胜负的时节,他也往往有这样的情绪。但是比起往日里,福康安却是觉得有一些没底。这不是他福大帅运筹帷幄的时候,胜负就只靠着魏野一个人,这种不受他掌握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 至于厨下备好的小菜,福康安却是一口也没有动,他不举箸,那些作陪的部将也只得干坐着。这样煎熬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周铁鹪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报丧乌鸦一般地叫道:“大帅,大内侍卫总管德布德大人,捉拿红花会反贼时候,以身殉国了!” 这句话说出来,福康安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德布身为大内侍卫总管,皇上御口亲封的满洲第一勇士,麾下率领的不是藏地精修大手印功夫的喇嘛,就是蒙古诸王入侍京师的蒙八旗亲卫,号称“大内十八高手”,也是极得乾隆宠信的近臣。不要看乾隆性情刻薄,但对身边近臣却也厚待到了极处,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道乾隆要怎样大雷霆 毕竟乾隆对汉人的防备之心如今越深重,禁宫侍卫也只肯信任满蒙亲贵子弟,至于像德布这样内外功夫都是一流、又剑术群的人物,更是难得出来一个。┞┟要┞┢看书1.┢此刻听着德布死在红花会手里,就算是受宠如福康安,也不由得微微将身子晃了一晃。 可是周铁鹪下面一句话,却是让他精神一振:“红花会匪陈家洛,拒捕顽抗,已被当场击毙!” …… ……… 福康安终究是个武人,除了自己亲领的差遣,并没有什么繁杂细务。然而身为协办大学士的和珅,可就没有这般轻省了,特别是八月间里,事情格外地多。 这几日里,先是筹办乾隆的寿宴,然后又要防备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大批进京的武林人,八月节里礼部致祭月坛,宫中妃嫔布施佛寺,圆明园里赏菊拜月等杂事,哪怕是精力过人的和珅,也忙过了三更天,此刻都觉得有点精力不济,在书房里就这么微微假寐起来。 可他刚合上眼没多久,管家刘全就来骚扰他的清静,一连声地叫:“爷,好消息,好消息,红花会的反贼被拿住了!” “红花会”三字入耳,和珅顿时睡意全无,一骨碌跳起来:“怎么说!” “福四爷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招揽了一个道士,正赶上红花会潜伏京城作乱。要┢┠看┢╟书┟福四爷顺势而为,就用这道士将红花会一网打尽!” 听完了这消息,和珅面上喜色反倒淡下去了,红花会在乾隆心中都成了一个魔症,又像是一根扎进皮肉里的刺,看上去是长好了,可那刺一到天阴雨湿的时候,又要扎得人生疼。可这样一桩大功,却被福康安这么轻轻巧巧地得了去,福老四从此后不是更加拿鼻孔看人? 这样微微失落了片刻,和珅随即就恢复正常,瞪了刘全一眼道:“还愣着做什么!更衣备轿,准备上朝,这报喜的好事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 ……… 圆明园,九洲清晏殿。 作为乾隆在圆明园的寝宫,这里的陈设比起养心殿来,更多了一分皇室奢华。案上白玉炉中香烟淡淡涌起,大清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就在榻上睡得黑甜。 梦中只觉得九洲清晏殿外重重烟波,似乎都化作了苏杭名园风景,自己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又像是化作了西湖之畔上天竺群峰景致。要┢┝┡┝看书┡ 上天竺本是西湖之畔的小峰,然而此刻却是云遮雾罩,渺茫绰约间,隐隐有仙山气象。 峰头一方青石之上,陈家洛身披素白僧衣,头光如月,膝上横着当初乾隆赠给他的那一具凤来琴,缓拨七弦,见着他道:“外有名将奔波讨逆,内有贤相燮理阴阳,大哥坐享千古帝王之福,果真一场好睡。” 乾隆此刻浑然忘了自己身在梦中,走上前去,坐在石畔问道:“二弟游行江湖,啸傲风月,怎么突然作了受戒比丘?” 陈家洛笑道:“臣弟世缘已尽,将要远行,与大哥纠葛半生,特来告别。大哥广有四海,无物可以奉赠,便借着大哥这具凤来琴,再为大哥奏一曲吧。” 说罢,他低下头,手拨宫商,却是弹出一段《华胥引》。 乾隆端坐静听陈家洛抚琴,只觉琴声泠泠,如薰风拂面。 这段琴曲描摹的是黄帝梦入华胥之国,所谓“淳风美俗,民无嗜欲。重土居安,刑免而无讼狱”之乐土。 本来依着古人之论,这华胥引弹到终章,便是“兆太平之永福,一统乾坤,皇风清穆穆”,最是雍容合礼不过。但是陈家洛指尖微触,七弦乍然全数崩断,一曲《华胥引》却是断在了黄帝梦醒,所谓“俄然兮一梦惊心触目”之处。 乾隆听着弦断之音,想起当年陈家洛进宫面君、抚琴弦断之日,兄弟两人最终还是生出嫌隙,乾隆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总是旗人的帝王,不是汉家的君主。 想起此处,他不由得一怔,望着陈家洛道:“你虽然说断绝世缘,可总还是朕的兄弟,不能让你在荒山野岭里结茅苦修。你看中了哪处名山?朕要为你敕建宝刹,选派有道缁流陪伴你日夜焚修,你……” 陈家洛摇头道:“兄长,你终究心里还是信我不过,要将我圈禁起来是么?朝代兴替,原本就像是一株树,大清气数到了兄长这一代,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前代留下的余泽,让这树也是亭亭如盖,正该笼在头上。依着枯荣生灭之理,就算树心里渐渐朽烂开来,没有个百多年,也不见得会枯死。只是气数二字,不仅在‘气’上,也在树上,伐木人若至了,也就不用等树枯死了。” 乾隆听着“伐木人”三字,心中隐隐有警,却不知道警在何处,只是叹息道:“朕又何尝不知呢?如今大清尚是极旺之相,但盛世之后如何,那非朕可以过问。朕不过再将乾隆盛世主持六十年后,将它留给儿孙,将来去见圣祖爷、世宗爷,也就问心无愧了。” 陈家洛摇了摇头,不再答话,只是放下凤来琴,缓缓走入云雾之中。 乾隆却还是意犹未尽,追着陈家洛喊道:“二弟,你虽然是朕的骨肉至亲,但你需知道,朕乃是大清的皇帝!什么叫国?朕即是国!什么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人民生死存亡,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你迂执满汉之别,害得朕险些失德去位,你这就是害了国,害了社稷,朕自然不能容你!” “不能,绝不能!” 说到最后,乾隆竟是大喊着直接从卧榻上跳了起来,唬得外面值夜的苏拉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连声道:“主子、主子,您莫不是被魇着了!” 此刻乾隆望着自己仍然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夜风清凉,带着夏末秋初的最后一缕荷香而入,回想梦境,只觉得宛然在目,那半阙令人惊心的《华胥引》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就在此刻,外面管事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捧着两个金漆密折匣子就跪倒在地:“万岁爷,福公爷、和中堂有密折奏上!” 乾隆此刻也没了睡意,随即命随侍太监取过密折匣子钥匙打开,他粗粗看了一遍,却是微微怔住。 妖梦入怀,与那人冥会,竟是恍若实事。转眼之间,一对恩仇难言的骨肉血亲,已经是阴阳路隔,一时之间,却是微微出神,良久不语 第590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一) 陈家洛的首级是装在匣子里一清早就送进宫的。 本来像乾隆这样的太平天子,将“江湖大盗”首级亲眼过目,是个很犯忌讳的事。但是既然乾隆一再强调,福康安也好,和珅也罢,都犯不着和他在这等小事上面顶牛。 就连刘墉这个左都御史,也觉得犯不上在这种小事上招乾隆的不快,竟是难得地做了一次锯嘴的葫芦。 至于立下大功的魏道士,乾隆也算是难得地对喇嘛和阿訇之外的出家人慷慨了些,着礼部叙功,拟个什么“高士”的名头出来。顶多再安排个武当山的道官,去恶心恶心武当派的人物。 至于品秩,给一个**品的不入流道官,就算是恩荣了龙虎山嗣汉天师也不过五品,区区一个江湖野道人,得了官身,还有何不满足的? 当然,若是肯舍了道家邪说,于皇清大军之前效力,授个武职也不为难。黄天霸和他那十三太保,投效了朝廷也都是实职的武官,可谁叫你如此不识好歹,非要做一个道士? 最后还是乾隆格外开恩了一把,授魏野七品衔,加“崇德高士”号,并许常朝随班陛见。 光这一条恩旨,就比被儒臣们赶出京城、不许朝觐大清皇帝陛下的嗣汉真人府要强。果然是天恩浩荡,一个江湖上的野道士,实在应该感激涕零、舞拜尘埃、高呼“大清皇帝万万岁”、“大清升平万万年”的。 对于这样小人物的命运,乾隆转头也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德布为首的那清宫“大内十八高手”尽殁,也不过是略加抚恤恩赏的事情,何况魏野这个从未随侍君前的生面孔?反倒是被擒拿下狱的红花会一干人等,乾隆却是牢记着当年被囚六和塔上的旧恨,要福隆安与梁国治两位大员一同负责审讯之事,务必要将红花会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至于乾隆自己,望着送进宫来的那颗人头,望着陈家洛那张清瘦俊雅的面孔,似乎随时都能睁开眼睛,向着自己笑起来。 乾隆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对着胞弟的这颗人头能说些什么,又想起了这些年里,两人不怎样多的一点交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叫来管事太监道:“人死了,便是一切事也都了断干净。他身前不求朕的恩典,如今死了,朕身为天子,总还认他是朕的子民,便赦了他显戮暴尸的处罚,你们将他的尸首寻了去,依着佛门规矩化了,骨灰就葬在梵清寺里。”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完:“也算是尽了我们同胞兄弟的一点情谊。” 早已辫发花白的大清皇帝沉浸在一种他自己所营造的凄清叹惋情绪里,而在崇文门道海宗源落脚的宅院里,魏野正与慕容鹉对坐,面前石桌上的棋盘上,却浮现出整个京城的三维投影图。 “户部街之上,六部衙门,归我们金钱帮控制。” “这个没问题,但是文书资料你们得保证安全。顺便,还有四库全书馆下属的各处如翰林院等地,也请贵帮好生照看。” “武英殿也是四库全书存资料的地方,你这纵火狂魔才要注意!顺便那些四库全书编篡官留几个活口,被他们删毁的书,还要靠他们重新抢救回来!” “纪昀真好运气,论删书与文字狱,他罪名也不比刘墉小了。得了,这个我应下。” “亲贵与宗室,宫里的你看着办,宫外的,我们包圆了。” “……也包括你投胎夺舍的那一家?” “魏野!你成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几番唇枪舌剑之后,慕容鹉还是沉默片刻道:“馓子胡同的辅国公府,我总要回去看一看。” 第591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二) 三更夜里,馓子胡同里除了打更人的更声,就听不见别的响动。馓子胡同占地不算小,可是却只住了一户人家,便是追封郑献亲王的济尔哈朗的后人,辅国公奇通阿一家。 济尔哈朗一系也是清室入关后的开国铁帽子王爷,传到乾隆朝,原本袭爵的支脉已经落到了济尔哈朗第四子巴尔堪一房的奇通阿身上。奇通阿袭了简亲王的爵位,他原本的辅国公府,就成了简亲王府的小府。 如今这一房已经出了两代亲王,封号也从简亲王升到了郑亲王,馓子胡同的辅国公府,却又被过到了郑邸四阿哥经纳亨的名下,分出一支来承了奇通阿原本不入八分辅国公的爵。 如今奇通阿、经纳亨父子都早已作古,辅国公府上很冷清了些日子,原本要继承辅国公爵位的大阿哥更是吃错了药,偷偷跑出去寻仙访道,倒让这座辅国公府成了京城勋贵圈子里的一个大笑话。 幸亏辅国公经纳亨虽然不知保养身体,三十二岁上就薨了,可他几个福晋、侧福晋都是能生养的妇人,居然给他留下五个儿子。除了被踢出玉牒宗谱的大阿哥,老二积忠额也算是个有出息的,十三岁不到的时候,他老子就蹬腿闭眼了,他袭了辅国公的爵位,又挣得了一等侍卫衔头。 若不是他如今还太年轻,才二十岁出头,很有可能就此在兵部挣一个实缺堂官回来,从此后一路朝上,直做到满洲将军、满洲都统位子上,也是意料中事。 自从德布与陈家洛“同归于尽”后,积忠额便觉得自己的仕途又有了一个向上爬的好机会。虽然大内侍卫总管是不指望了,但是一个佐领总少不了的吧? 年轻的辅国公并不知道,对乾隆而言,陈家洛这个胞弟,还是死在满洲勇士的手上,更可以鼓舞八旗胆气,摧折江湖群雄心气。至于魏野么,这等热衷功名利禄的道士,也不过是嘉靖帝宠信的邵元节、雍正爷宠信的贾士芳之流妖道,最好是安分地扮演一个告密出首的小花脸好啦。爱新觉罗家的荣宠都是留给八旗子弟的,至于汉人,想分润些许,就请拿名声与命来换吧! 此刻积忠额穿戴整齐,向着自己的生母、老福晋王佳氏道:“额娘,我这是去宫里当差,又不是跟着福公爷出去领军打仗,再稳当没有的,额娘还是早些歇着吧。” 说着他向着自己新娶的福晋伊尔根氏说道:“你也多照顾点额娘,我这个一等侍卫是要随时伴驾在主子跟前的,可不能光顾着府里。” 伊尔根氏家里出身低了些,不是宗室,只是个红带子,但是旗人姑奶奶们向来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物,此刻只是低着头道:“这几日,各府上都说有些邪性,好几家的小子领牌子进宫进园子当差,结果下了值后人却没回府上,都急着满城找人呢!爷,福公爷弄什么大会,又弄了一大群江湖人进城,大家都说是这些占山为王的强盗头子,满京城地绑票子呢!” 积忠额一摇头道:“都是些子虚乌有的鬼话,谁知道是不是这些人不学好,捧戏子进堂子去了?你也少理会那些不干不净的门第。我们家虽然只得一个辅国公,可也是正支的宗室,没得叫那些人小瞧了去!” 王佳氏在一旁叹了口气道:“老二啊,我知道你是好强上进,但是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咱们为人处世,总不能和亲戚们生分了。我们这一支从府上分出来,到你才是第二代,到底不脱王府里使钱的性子。可是咱们毕竟不是长房,你阿玛去得早,家底也有限,还不是要靠亲戚们帮衬着?” 积忠额听着王佳氏说话,顿时低下声去道:“额娘教训得是。” 王佳氏又道:“我听说,你大哥如今回京里了,府上又传出话来,他在外面做得事业很得万岁爷喜欢。虽然玉牒宗谱是除了名了,但是他如今也混得有模有样,你们兄弟俩总该彼此帮衬帮衬,怎么你连提都不提你大哥?” 听到这句话,积忠额却是猛地一甩手道:“我大哥叫积拉堪,当年早就病死了,是阿玛亲自去宗人府销了他的名字!外面那个慕容鹉,是个没爹没娘没祖宗的野道士,不是我们辅国公府的人,更不是我积忠额的大哥!额娘,大哥当年受了道士蛊惑,一命呜呼,已经是府里的一桩丑事,可架不住再和什么江湖草莽人物认了亲戚,儿子可没这个脸!” 他这么说的时候,门首上正立着两个道人,一个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一个却戴了一顶偃月冠,身披玄色鹤氅。两人身后,各有数名高大汉子侍立,怎么看也不似礼斗拜忏之辈,倒是带着一股起居八座的深沉气概。 魏野听着这座辅国公府内里隐隐传来的那一点议论声,不由得朝着慕容鹉一弹舌头道:“啧,令弟倒真是个大清的忠臣、满洲的孝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替慕容鹅你开除了族籍。这样也好,省的几百年后的历史学家们,在你的身上留个什么‘伟大的满洲政治家’之类衔头,这可差不多和‘朱元璋是绿色天启教的信徒’一样恶心!” 慕容鹉丝毫不在乎面前这厮给自己加了一个“慕容鹅”的外号,反唇相讥道:“单就你这修成半仙的混球可以长生不老,就不许别人也能延寿续命?比起我的身后名,你倒是关心关心自己吧。领袖群雄的天下第一高手,如今却变成了杀害红花会总舵主、为清廷卖命的鹰爪孙,你的名声,转眼间已经臭了大街了!我听说连你费尽心思保下来的韦陀门劉鹤真,也差点和你翻脸?” 魏野满不在乎地一摆手道:“不过是几天的臭名,用血一洗,也就洗干净了。倒是你这里够有趣的,怎么,不进去演一出‘骨肉难相认’的情感伦理剧去?” 慕容鹉虎了个脸,冷喝道:“便要演,也不会便宜了你这厮!” 魏野笑着点头道:“好好好,魏某便不妨碍你们兄弟这一出相见不相认的苦情戏。这馓子胡同里就北面这一座辅国公府,南边都是些旗奴、苏拉的住处,倒也不怕走漏风声。你进去之后,是教训弟弟还是抱着你这一世的额娘掉泪,只随便你好啦。今日朝会,无风无雨,是个好天气,我要先到西华门外候着见驾去了,不用送!” 慕容鹉巴不得这聒噪道士早些离去,挥了挥手道:“你去,你去,只管去!这里没你什么事!” 眼见得魏野一抱拳,随即出了胡同口,坐上那一座招牌般的黑熊辇车,慕容鹉方才一指辅国公府,随侍在他身后的亲卫会意,猛地一踹大门,直冲进去:“都不许动!统统抱头蹲下!” …… ……… 魏野上了紫云降真车,车驾两旁除了自己的亲传弟子与门人,劉鹤真夫妻也赫然在列。 只是这对夫妻如今都改了家仆装束,扮成一老一少两个长随。 魏野皱眉道:“刘老掌门,你这又是何必?东华门外,站班兵丁已经够多,隆宗门内,禁军侍卫更是不少,一旦动起手来,我可是照顾你们不到!” 劉鹤真笑道:“真人说哪里话来?真人此去,行的是一件大事,为了这件事,红花会那么多英雄好汉,情愿束手就擒……” 魏野翻了个白眼,暗自道:“那是他们全都被玄霜青女真符镇住形神。” 劉鹤真可不知道魏野心里在捣什么鬼,继续说道:“……陈总舵主为了此事,不惜以性命托付。真人本来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见了福康安这种大官,也不过拱拱手道个好字,如今却要领了满清的官职,在这些鞑子官面前讨好。外面更是传说真人为了一己富贵,不惜出卖江湖豪杰给清廷……真人是把自己的侠义名声都作践干净了!要想挽回真人的名誉,那就只能将事情闹大,杀他几十、上百个鞑子官,让天下人知道,这么多英雄好汉,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这桩事情!” 魏野心中叹气,心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你们两口子还是觉得,魏某单人独剑,宰不了乾隆那老小子呗。” 他见着劉鹤真两口子这一脸烈士上刑场般的气概,也懒得再解释什么,只是说道:“东华门外一直到隆宗门前,六部等各衙门的司员上朝只到此就住脚,能面君的也不是这些自己拎包的杂流官儿,你们将功夫放在巡逻兵丁上就得。” 魏野这里吩咐着,劉鹤真两口子只是随口应是,面上的神色还是一股子多杀几个官儿垫背的神色。 仙术士也没打算拦阻他们,也只随他们去了。 随着熊车靠近前门,早有门官上来拦路:“什么人?停车检查!” 有旗人出身、打听风声精细的,望着那拉车的黑熊就是一笑:“我当是什么鸡毛鬼子的,结果是一个七品衔的道官!滚下车来,上朝只许骑马坐轿,要牵着狗熊玩花样,到园子里摆弄!” 旁边还有人接话道:“嘿,万岁爷的园子里什么稀罕玩意没有?要看老道耍狗熊玩耍!” 这嘲讽的话说出来,一旁马超早已按捺不住,却被魏野一口叫住:“孟起,不得对诸位大哥无礼!” 说罢,魏野走下紫云降真车来,低声说道:“你们在道旁候命!” 马超被陆衍拉住手,勉勉强强地低头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道海宗源众门人弟子退开去,那几个旗丁还不满意,指着魏野肩头的桃千金道:“背着把破木剑,也要随朝见驾?把你的木剑解下来,自己进去!” 魏野点了点头,将桃千金连鞘取下,放在陆衍手中。 见这个道官如此知趣,那两个旗丁才算是满意,点了点头,一指前面:“算你识相,走吧!” 等到魏野走过他们身边,还不忘在地上啐了一口:“没顶子、没补子,穿一身怪模怪样的道袍就敢来上朝了?什么玩意儿!” 对这些怪话,魏野只作不知,朝着那条直通紫禁城的中轴线走去。 沿途上,也有六部司员指着魏野的背影指指点点:“好稀罕!不是龙虎山那一位早就不许进京陛见了么?老头子改规矩了?” “这不是龙虎山那个,这个是出首举报红花会的反贼有功,特赏七品衔的那个!” “幸进也就罢了,还是个道士?我大清朝煌煌冠带队伍里,塞进个画符念咒之人,实在是不体面得很!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皇恩厚重如海啊,可是怎么这样不走心?阿哥们都是四更天就进毓庆宫读书了,万岁爷这个点上,也该练过布库(满语:摔跤)了,军机大臣这时候都在军机处伺候了,他怎么这个点才来?” “不这个点来,有什么办法?九卿房是他一个道士可以进的?真的敢进去,都察院那一帮子御史,可敢直接下黑手!” “不至干的吧?这可是福四爷举荐上来的人,刘罗锅子敢下这手?” “不止罗锅子,梁国治、纪晓岚嘴上不说,心里也赞成着呢!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谁耐烦看一个道士在朝班里晃着碍眼?赶走了龙虎山那个姓张的,谁知道来了个佛山姓魏的,这一次,要真的犯在他们手里,就不是永不许入朝那么简单的了!” 种种议论,魏野只当清风过耳,然而他一路缓步走来,直走到隆宗门跟前,却见站班的兵丁已经换成了禁军卫士,见着魏野上前,顿时将身一拦:“站住,非入朝大臣,不得越线!” 魏野一笑,拱手道:“魏某正是得了恩旨,特许随朝觐见之人。” 谁料想这话一说,眼前却闪过一个四十多岁、白净脸皮的文官,胸口那一方獬豸补子看得人极为晃眼,冷喝道:“便有恩旨,也要依着本朝典章制度行事!” 魏野望着那獬豸补子,心中暗道:“在汉朝是獬豸冠,在清朝是獬豸补子,我八成和这些挂着獬豸名头的御史言官身来不对付。” 心中自嘲,魏野还是抱拳道:“这位大人,有何见教?” 那人冷笑一声道:“上朝不戴朝珠,这是欺君慢上的大不敬罪过。将你拦在这里,也是为你好!” 第592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三) 在那个御史看来,他指摘面前这个道人未戴朝珠,于礼法而言并没有什么错处。请大家搜索品#书网看最全的就是龙虎山嗣汉真人,过去随班陛见时候,也是补服朝珠一应俱全,绝不敢以道家装束上殿。而面前这年轻道人,头戴黄竹冠,身穿圆领道服,就敢随朝觐见胆子也太大了,竟是不将大清的祖宗成法看在眼内这个错处报上去,不要说是什么检举反贼的有功之人,就是世代伴驾的勋戚,圣眷也都没有了四周也有些各处衙门的司员,远远瞧着这场活剧,虽然大家连个撑伞提灯的长随都没有,但是此刻却都雍容地笑着,手指微微地捻动着朝珠。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自豪感,仿佛那挂在脖子上的一串玻璃料的珠子,便承载着大清的体面,官府的尊荣然而他不曾想到的是,魏野只是轻笑一声,反问道:“朝珠那是何物魏某又不是出家比丘,用得着项挂数珠就是诸位大人,若真拿一串珠子标榜气派,后面那半个脑袋,是不是也该剃了干净”从未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答复,反倒是那御史怔了怔为什么这小小道官居然胆敢咆哮御史这还是不是大清都城、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就在他怔然不及反应的时候,这御史的脖子上已经浮起一条红线。此刻还不到黎明时分,西华门内一片都是提着灯笼上朝的官员,不管是提着玻璃风灯的大员长随也好,自己提着纸灯笼的穷司官也罢,谁都没有看清那堵着魏野的御史,怎么突然不再言语,站在原地不动甚至都没人朝着那个最真实的方向去想早朝时候,西华门外,斩杀朝廷命官,这是什么不过脑子的玩笑话然而那些离着魏野最近的人,却听见那道人负着手,向前缓步走去,口中郎吟道:“月照寒水丹泉砂,夜漏宫街灯似花。曾学泙漫屠龙术,试锋殿前杀仗马。一串数珠留恨血,三眼翠翎断狼牙。读史曾记入关事,骷髅城在毗陵下”直到此刻,有离着魏野近的科道官,听着那诗韵中满满的不祥与讽意,才有人发觉不对,向着那御史走去。也许是步子震动了地面,或许是秋初夜风有些大,那个一直僵立的御史,头颅连着头上顶戴,突然就朝着肩头一歪,滚落下去好半晌后,才有与这御史相熟的科道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大着胆子问道:“倪倪年兄,你你身子可好了些么”这也实在是一句废话,倪御史的脑袋都整个掉下来了,再怎样喊得亲热,又能有什么动静回答他一旁的长随也是吓糊涂了,一面安慰自己主子道:“倪老爷腔子里没有出血只是头头头落下去了”说到头,倒是那官儿心思灵活些,终于惨叫出声:“杀、杀人啦造反杀人啦”其声仓惧,如枭鸟夜啼,回荡在西华门内外,听在人们耳中,竟是说不出的惶恐惊惶。那一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大铁牌四周,当值的禁军侍卫总算脑子还清醒,将腰刀一拔,嗷嗷叫着就冲了过来魏野缓缓迈着步子,看也不看这一群侍卫,依旧负着手,像是一个参观古迹的民俗学者那样,专注地注视着那座上饰黄色琉璃瓦与汉白玉雕栏的城台。朝前踏出数步间,魏野身周已经布满了闻声赶来的禁军侍卫,为首的侍卫身穿三等虾的服色,大叫一声:“把人犯拿下”随即就抢先冲到了魏野身前。然而就在他踏进魏野身前三丈之内瞬间,身子却骤然一停,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化为了一尊题为“进攻”的雕塑。不仅是他,就连响应他的招呼前冲的禁军侍卫们,也一个个伫立在原地,动作与神情都凝固在了前扑的那一刻,任由魏野缓步从他们身边施施然走过。那些离着他们还算近的朝臣,不由得面上大急,大声嚷嚷起来:“拿贼拿贼还愣着做什么,快拿贼”就在这一片惶惶然的叫声中,那个最先逼近了魏野的三等侍卫颈间浮现出一道红线,随即,在他的胸腹间、腰腿间,更多的线条浮现出来。一转眼,一个上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就化作了一堆零碎物件。那些数十年苦读后、视力依然颇好的科道官,此刻只恨不得自己将一双瞳子戳瞎了去,在西华门前灯火的映照下,依稀能看到那个死去的侍卫一块块碎尸间的切口早已焦熟。更像是京城里有名的南炉烤鸭般,滋滋地冒着油脂的香气。闻着那股人身上的油脂味道,不少人就这么哇地一声呕了出来,更有甚者,那一身江宁织造的官衣下面顿时就有些湿漉漉、骚哄哄的。一个个玻璃料、白玻璃料顶子的穷京官,都是些够不上面君资格、连小九卿的缺都没混上的角色,此刻却是闹闹嚷嚷,号丧一般惨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来人啊,杀官造反啦大清天下竟然出了这样丧心病狂的反贼啊”还有的人,倒是脑子还算灵醒些,也有的朝着西华门内就发足狂奔,一面飞跑,一面大声喊道:“下宫门下宫门不要让这狂徒惊了圣驾还愣着做什么,城头的,放箭放箭”也有的精明人,见着势头不好,顿时带着自己的心腹家人朝着北面帽儿胡同、九门提督衙门方向飞跑:“去九门提督署调大军来平乱我可是和中堂的门人,这事他们得听咱的晚了,不要说他们,就连和中堂都得吃瓜落”这一片忙乱中,西华门上的侍卫也算是个手明眼快的,顿时大喝一声:“关宫门”一群群的侍卫顿时涌了出来,七手八脚地就要将西华门的三道大门紧紧阖上。西华门的城楼上,更有那些打小苦练射术的勋贵子弟,一个个张开弓弩,就朝着下面一气乱射这一片混乱中,只听得西华门外那些预备上朝的官员,一个个地惨叫出声,藤编的凉帽、纱缎的补服,哪里经得起这样一片乱射,一转眼就是死伤了大片“不要射不要射我等都是朝廷命官,不是反贼”哀鸿遍野间,也有人梗着脖子大喊:“我等出仕,正为报答君恩不要理会我等,一切以抵挡贼人闯宫为上射,狠狠地射”魏野斜睨一眼那已经中了数箭,还兀自大呼“杀贼”的一个白玻璃料顶子的穷京官一眼,不由得微微一哂:“一代兴亡观气数,越是王朝兴盛之时,法网、文网、言论之网,越显得严苛,砌墙、钳口、文字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正是如此,就算不发干粮,一样有人以朝廷腹心自诩。若说谁最爱大清国京城里这些顿顿饭菜少见油花的穷京官,反倒比地方上吃得满嘴流油的督抚们,还要更强上几分了。可敬,可叹”他在这里抒兴亡之叹,发古今之情,西华门内的侍卫们早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将劵门紧紧闭起,九横九纵的门钉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影影绰绰地映照出一道黄冠道服的身影。那个一直竭力高喊杀贼的穷京官,此刻见着西华门落锁,顿时大笑起来,强忍着重伤,戟指魏野,一时间横眉怒目,大声骂道:“反贼你纵然武功高深又如何宫门已经落锁,这整木包裹精钢的大门,便你有通天的手段,也休想撞开九门提督的五营大军顷刻即到,此刻束手就戮,万岁爷皇恩浩荡,还能免了你门人弟子的死罪”这位显然对魏野的身份来历也知道个一二,说不定还是礼部下面哪个衙门出身。魏野却懒得理会这人,只是将手朝着远处一招,冷然一喝:“剑来”便在魏野一喝之下,前门之外,陆衍手中捧着的桃千金清鸣一声,铮然出鞘剑出如虹,陆衍顿时大喝一声:“道海宗源门下,奉掌教老师之命拔剑,杀贼”随着他一声大喝,桃千金脱鞘而出,剑锋入地数分,随即在夯硬如石的街面之上划出一道火线,朝着西华门方向疾驰而去。火线朝着那座皇城延烧而去。剑锋将阻路之物一剖而分。不管是八抬的大轿还是赏x.ht 第593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四) 从魏野被倪御史拦住,到他一剑斩破西华门,前前后后也不过几分钟的功夫。:efefd这时节,就算是西华门内的侍卫有急着去通报的,也没有跑出多远。九卿值房也好,军机值房也罢,此刻等待面君的各部院重臣们蟒袍朝珠,还是一派雍荣闲雅的气度,谈些不温不火的话题。身为军机领班大臣的梁国治,年岁还不到六十,眉毛胡子就已经素白如雪,可作为汉臣里的出挑人物,依然是端方谨严的名臣做派。他也不和旁的人立在一处,只看着面前一个黑脸细眼的驼背老儿,叹息道:“崇如兄,你前不久在山东查了巡抚国泰的案子,已经削了和致斋的脸面,又何必在这个小事上,再犯言直谏什么”听着梁国治喊着自己的表字,那驼背老儿轻声一笑道:“梁中堂,刘墉身为左都御史,做的不就是这个乌鸦的差事圣上乃是明君,素来都不崇信僧道的异说,但是这一回,官爵赏得也太滥了。区区一个道士,加恩七品衔,放到地方上去,单凭这个官衔就能生出不少的事来。梁中堂,僧道蛊惑人心,煽惑良民,这是最要提防的事情啊。”梁国治微微摇了摇头,却是将语气加重了一些:“崇如兄圣上又不是前明的嘉靖帝,难道真能做出宠信羽流的昏聩事情来何况这个道人确实薄有微功,是福老四与和珅一并请的恩典。我们为人臣子的本分,便是事君以纯孝之心,哪怕承欢色笑,也是大臣本分,而不是处处犯君之颜,卖直沽名”说着他将目光朝着一旁瞥去,只见人群中有个身材胖壮的汉官,眯着一双近视眼,与相熟的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手中端着一只烟锅,却不打火,只是偶尔摩挲几下。梁国治见刘墉将目光从那汉官身上转回来,方才说道:“瞧见纪昀如今这个老成样子了没有当初他纪晓岚也是伴驾多年之人,口尖舌利浑然如东方朔一流人物,自从远戍西域,在兆惠那里吃够了沙子,如今也知道收敛几分。崇如兄,在圣上眼里,黄冠缁流不过是阿猫阿狗一般,不过增添一般风物,入诗入画而已,还真能听信那些异说,败坏风俗人情”这番话说出来,刘墉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那便等万岁兴头过去了,我再上这一本这才对嘛,这个时候,怎么能扫了福老四和和珅他们在万岁面前表功的脸面没见着福康安他们兄弟几个连着和珅,都先请见去了崇如兄,你且将下面御史们压一压,等这事过了,随便你们怎么参劾,我都不拦着”这一句话没说完,梁国治嘴唇还在“着、着、着、着”地念叨,头颅却是转瞬间就离了颈子,双眼兀自极诚恳地望着刘墉,直到头颅落在地上,方才合上。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头颅落地,刘墉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就见着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道士,向着自己一拱手:“左都御史刘墉刘大人是吧魏某向你问个事儿,你可知道那位负责删书的四库全书总裁官、纪昀纪大烟袋在哪里”刘墉不似那些常年务虚的翰林、科道官,他的仕途有一多半倒是辗转在地方官任上,为了替乾隆办差,也装过道士、也扮过算命先生,甚至还有一点江湖经验。梁国治头颅落地,到面前闪过一个道人,他都不用细想,直接就将身子朝地上一滚。身为左都御史,他也不在乎满地打滚有什么失仪处,只是一面滚,一面大叫道:“护军、护军呢快抓刺客”魏野见着这位赫赫有名的“刘罗锅”这行云流水一般的逃生术,反倒一笑,拊掌道:“好一手懒驴打滚,倒不愧是乾隆朝有名的能吏”谈笑间,剑光已然贴地而过。看都不看那一颗人头与散乱的朝珠一起滚得满地都是,仙术士转过身向着那手里握着烟锅的胖子一拱手:“纪大烟袋就是阁下是吧算您运气不坏,有人替您讨保。可惜死罪暂缓,活罪难逃”说罢,仙术士袖一拂,一道玄霜青女真符顿时飞出,转眼间就将纪昀全身罩入了一块冰晶之中。做完这件事,魏野转过头来望着四周早已怪叫着、提着补服摆子满地乱窜的大清贵官们,微微地露出了一个绝称不上温柔的笑容:“不是一品的红宝顶子,就是二品、三品的珊瑚顶子、蓝宝顶子魏某估量着,这里侍郎衔以下的一个都没有是吧那魏某便不挑拣了,诸位请一道上路吧”养心殿中,福康安、福隆安兄弟与和珅叩见已毕,正在跪禀:“红花会覆灭,固然是大喜之事,不过依奴才们的见识,这伙子反贼终究不曾攻城掠地、称王建制,自然也就够不上献俘太庙。不过奴才以为,虽然此等小丑,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地庆贺,但是也总算是去了主子心里一桩心病,该是好好高乐一下”和珅跪在地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继续说道:“今年主子的万寿节过得实在太简朴了些,倒不如将今年的庆寿日子再延长十日,京城之中再为主子庆寿一番。今年各省督抚秋贡的土产也比往年多了几成,很可以拿来赏赐给京中勋贵与有功大臣,让大家知道主子的厚恩。另外”他话还没有说完,外面却是传出一阵阵太监的惨叫声福康安是尝到过红花会的厉害的,听着外面响动,顿时一下子跳起来:“一定是红花会的余孽,想替他们的匪首报仇大内侍卫何在,快些过来护驾”可在他的喝呼声里,却只听见一阵阵凉猪油在地上滑动的声音。还有乾隆身边得用的几个管事太监临死前的惨叫声:“妖怪、妖怪、宫里出了妖怪主子、主子你快逃啊主子”本书来源品&书网: 第594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四) 不仅仅是养心殿外,就连养心殿那些明黄色琉璃瓦上,也传来了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来回攀爬的声音。 和珅此刻脸色都变了,一个劲地大喊道:“护驾!护驾!” 反倒是福康安神色镇定一些,向着乾隆道了声:“主子,恕奴才僭越!”随即扯下一道布帘,将乾隆与自己捆在一处,将这位十全老人背在身上,随即大喝道:“还有活人没有,随我一道杀出去!” 和珅与福隆安多少也懂点拳脚,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了,和珅跳起来道:“朝东华门那边退过去!西华门那里大臣待朝,人太多,太乱!东华门那边的护军反倒更得力一些!” 乾隆此刻整张脸都挣得惨白,只是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福隆安、福长安两人对视一眼,他们家在乾隆一朝受恩深重,此刻便想不卖命也是不成的,只得跳起来,喊道:“主子,我们先去探路!” 这两人抢先冲出养心殿外,却见当值的太监们就像疯了一般,满地乱窜,而在养心殿通向东华门的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团糖稀般的黏液,一颤一颤地弹动着。那半人多高的黏液里,包裹着几段血肉模糊,连皮肉都快融尽了的尸首。 这样的场面,就算是福隆安与福长安,也不由得心中一紧,随即只能大喊一声:“主子,有怪物在前,老四,你护着主子从后面走!” 和珅此刻闯出殿来,见着一个大内侍卫在那里吓得鬼吼鬼叫,顿时冲上去,猛地赏了他一个劈脸花:“愣着做什么,去,帮着两位福大人顶着那怪物!” 说话间,和珅又用蒙语叫了一嗓子:“博格达汗的勇士都在哪?你们的主子遭了难了,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还不拿出点本事来!” 清宫侍卫里,蒙古八旗从来都以其悍勇好斗,最得赏识。只是原本按照清宫制度,大内侍卫站班,都有各自守卫的地段,等闲不能离开,免得犯了秽乱宫廷的事体,只有太监才能各处走动。但和珅身为乾隆身边头号宠臣,又是侍卫们的顶头上司,他这一声传唤还真起了作用,此刻听着和珅叫唤,养心殿左近顿时传来了蒙语的应答声:“主子,奴才们来啦!” 这些蒙古王公子弟,一个个拔出刀来,就朝前冲。他们也不管路上那些吓得有些疯癫的太监,一拔刀就劈翻了好几个,朝着乾隆身边就靠拢过去。 和珅一指那些裹着残尸的黏液大团子,道了一声:“替福大人们把那怪物处置了!”随即就张开双手,护着乾隆,喊一声:“福老四,咱们快些走!” 他一声叫唤间,却听着养心殿之上,跳下来数头如人大的蜘蛛,毛手毛脚朝着那几个蒙古侍卫就扑了过去。 那巨大的口器只朝着其中一个侍卫脖子上一扎,一阵毛骨悚然的抽吸声里,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干尸! 乾隆双目圆睁,深吸一口气,此刻他倒是反应得够快,猛地一捶福康安后背:“还看什么,快走!” 福康安一时吃疼,却是警醒过来,背着乾隆就朝着养心殿后奔去。 总算乾隆还没忘记和珅,这个时候,还不忘喊了一声:“和珅,跟上!” 和珅反应也不算慢,紧跟着窜了过去,还不望招呼几个没彻底傻掉的太监:“赶紧的,关门!” 那些太监也是多年来受指派已经成了习惯,顿时就将养心殿后那一道门关了起来。 他们才关上门,那几头巨大蜘蛛吞吸掉了那几个蒙古侍卫,顿时就朝着他们扑上来,一口一个,纷纷地了账! 不论养心殿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名相傅恒的两个亲生儿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乾隆此刻是一切都管不得了。他只是拍着福康安的肩头,连声高叫:“老四,跑,快跑!” …… ……… 养心殿前的异变突发,魏野没有见到,但是随着五方烈火阵朝着紫禁城中蔓延,仙术士却是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五方烈火阵中隐隐有一股邪异之气升起,正试图冲破五方烈火阵的封锁,逃到外面去。 这个时候,就算是魏野,也不由得有些狐疑,顿时就联通了慕容鹉:“慕容鹅,你在搞什么鬼?八大铁帽子王府和各处要害衙门,还压榨不干净你的人手,至于把妖魔鬼怪放进紫禁城来?这些货色要是在五方烈火阵中被我炼成飞灰,你到时候可不要上門来哭丧要烧埋银子!” 这话一出,顿时从慕容鹉那里冒出了一通咆哮:“呸!我们这边都是正正经经的人,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驱神役鬼,那不是你们这些牛鼻子的拿手好戏?自己招妖进宫玩脱了,就不要栽赃到我们头上来!讹人讹到我头上来了,你去打听打听,我慕容鹉可不是被吓大的!” 两人这一通低级的嘴炮碰撞间,仙术士也不理会他,猛地足下一顿,向着邪气最浓的地方一掠而起,踏着重重宫墙直追过去! 而就在魏野踏上宫墙之时,似乎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从红砖与琉璃瓦之间涌了出来,朝着仙术士的脚踝就缠绞上来! 魏野眉头一皱,冷喝一声:“放肆!” 足尖虚虚一点,顿时赤火如莲,猛地延烧开去。 那一道半透明、如蛞蝓触角般的物件,在洞阳离火灼烧之下,猛地一颤,顿时散发出一股焚烧尸体般的焦臭味道! “这是……” 魏野心念动处,竹简式终端再度以鬼畜般的速度在视网膜上开始新一轮的刷屏:“警报!警报!发现了不属于本时空的超自然生物,特大种食肉性变异粘液怪!请尽快查明这一非正常入侵物种出现的原因!重复一遍,请尽快查明这一非正常入侵物种出现的原因!” “慕容鹅,你这厮居然向着紫禁城里投送肉食性的史莱姆吗?!” “牛鼻子,你以为我慕容大爷是什么人,会对这种低级又咸湿的怪物有什么特殊嗜好吗?!” “哈!魏某可没有这么说,但是这么邪气深重的史莱姆,我还是头一次见!真的不是你们做的?” “不同时空的生物入侵管控一向非常严格,哪怕是在金钱帮所辖地引种杂交水稻,我也花了一百多个工作日的时间和星界之门沟通。你觉得肉食性史莱姆这种专门融毁衣物、吞噬人类的危险物种,我会花那个功夫?” “那我不管了,给这些货烧下去就对了!” 寥寥数句间,仙术士足下虎吼声起,身形猛然朝着下方一掠! 身形落处,正是养心殿前,这原本是清帝召见朝臣的中枢之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大疯人院。 那些太监、侍卫,要么就变成了体液被蜘蛛抽干的干尸,要么就变成了被包裹在史莱姆体内被消解的肉块。 就算还有大批没有被盯上的太监和侍卫,此刻也都一个个吓得发了疯,要不就是自己用头撞墙,要不就是解下腰带来吊了脖子,要不就是跪在地上乱嚎各路神佛名号:“南无观世音、南无吕洞宾、南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而在这一大群被吓得发了疯的人物当中,倒还有一个不算太疯的人物。 这人头上的顶戴也早就滚落一边,身上的团龙福山寿海地的三爪蟒衣也已经撕扯得不像样了。一只脚已经被一大团史莱姆伸出的触手缠住,正一点点地将他朝着黏液团里头拖去。 他见着魏野,居然还有心思喊出声:“你是那个魏道士,快去护驾!” 看着那张与福康安略略有点相似的脸,魏野点了点头道:“福康安的兄弟?福隆安还是福长安?” “本部乃是一等忠勇公……” “好啦好啦,不要报官名了,福隆安是吧?和珅、福康安还有当今那位万岁爷,看样子是跑得飞快,倒把你扔在这里顶缸……” 就在魏野与福隆安对话间,身后那些食人蜘蛛口器摩擦着发出了尖啸声,向着魏野就扑了上来。 “好孽障,找死!” 魏野身不动,形不动,道道夺目赤光已是四散而出,直向着这些食人蜘蛛周身绞杀而来。 转瞬之间,这些庞大如梦魇的八足怪物,那原本坚硬如钢铁的外骨骼纷纷尽碎,转眼间只见一片片绿的、白的、黑的黏液散了一地。 赤光散处,又燎起一片火焰,不论是那些蠕动的史莱姆,还是蠕动的蜘蛛,一瞬之间,都被这股烈焰吞没,熊熊地燃烧起来。 转眼间,养心殿前就化作了一片红莲之野,然而这火却是未烧着那些半死却未死、半疯又半醒的侍卫和太监。任由他们怪声怪气地叫唤:“烧妖怪啦,烧妖怪啦,三眼华光老爷下凡烧妖怪啦……” 魏野这时候才转过头来,向着福隆安问道:“当今那位万岁,此刻去了什么地方?” 福隆安此刻盯着魏野,却有些犹豫起来,这话,要给这不似凡人的道士说么?他,岂非也是个妖人么? 第595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六) 就在福隆安迟疑间,魏野已经摇了摇头:“用不着说了,此刻倒是有比你那万岁爷更需要料理的东西!” 说话间,魏野剑诀朝空中一引,火随风起,猛地在仙术士身周急旋起来。 就在烈焰盘旋之间,只听得一声声尖利如鬼哭的嚎叫声不断想起,一只只不比指甲盖大的细小蜘蛛,就这样惨号着,在烈焰焚风之间化作了焦炭! 一个听起来带着几分稚气和奶味的少女声口,缓缓地在魏野的耳侧响起:“索留香,迪米大人的情报一点都不准确哩。” 而似乎要响应这个声音,一个听起优雅如大家小姐的声音随即接着响起:“艾多玛,我们这次发现了非常强大的魔法咏唱者,虽然要比至高的无上至尊,我们的那位大人差很多。” “怎么样,要撤退吗?” “身为纳萨力克大坟墓的战斗女仆,将生命奉献给那位大人,乃是我等昴宿星团战斗女仆生存的价值哦,” 似乎旁若无人般地交流着一般人很难理解的话题,然而传达到魏野耳边的,和福隆安耳畔的,却有极大的差异。 福隆安大叫道:“这是倭国话,难道是倭人?” “冒险者终端自带的即时翻译功能啊,有的时候还真的是会造成一些情报的滞后性。”魏野耸了耸肩,“我就说嘛,慕容鹉那个家伙,成天策划着排满大业,怎么可能和操着日语的怪物连成一气。他毕竟是慕容鹅,又不是孙大炮……” 就在魏野喃喃自语的同时,又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了令人不快而又矫揉造作的细语声: “是使用剑作为武器的魔法咏唱者啊,是不同职业的兼职者吗?书斋里的学者,兼有类似女人和小孩子一样、满是脂肪的细嫩口感,但如果是挥舞着剑的话,又有着有咬劲的男人特有的肌肉吧。这样的人类,应该是绝品的美食吧?” “我真的不是很懂艾多玛的美食观,不过确实很好吃的样子啊。” 关于人肉的美食讨论,粗通倭人语言的福隆安听得半通不懂,但是那中间蕴含的不祥之意,却是让他本能地一抖。 魏野冷冷地问道:“福隆安,听明白了?” “……什么?” “乾隆跑了,还有这种恶心人的怪物拦路。魏某要速战速决才是,所以没有闲暇玩什么保护人犯的把戏了。” 寥寥数语间,仙术士腕子一抖,福隆安还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那颗打出生就戴惯了官帽的头颅就直接落在了地上。 一剑斩下福隆安的头颅,魏野指诀再变,焚风之中,万千火星飞旋而起,向着四面散射而出! 火星之中,一道道似有似无的如剑符令飞旋间,顿时就传出了两声尖叫声。 对这些纯粹由幼稚恶意创造的魔物而言,她们(姑且算是她们好了)从来只是将人类当成了一种食物,如果碍事就杀死他们,如果需要就吃掉他们。 虽然一击就杀死了自己的眷属们,大概作为这个世界的人类而言,这是很强大的。但是作为低级魔物强化而诞生的生物,不管创造她们的人,并没有给她们灌输如何判定对手强弱这样的知识。 在她们有限的知识储备中,也并没有这种专门针对她们这种异类而造成重创的“魔法”。 最先被洞阳剑祝符令逼出藏身之地的,是一个有着粉色头发的少女,那身女仆装,更是散发着一股让魏野作呕的死宅臭味。 而这个少女那张看似天真烂漫的面孔,与垂下的发丝一道,若有若无地组成了一个神似蜘蛛的模样。 那张可爱的面孔,只是一张虚假的外皮,在望气术之下,那食人蜘蛛的本相,几乎无处掩藏。 而面无表情的少女,只是惨叫着:“糟糕了、糟糕了,我的式蜘蛛符,为什么会自己燃烧起来?” 那是召唤这些食人蜘蛛怪物的咒符吧?洞阳离火之气的焚邪之力笼罩之下,这类邪符首先被破坏,真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披着人皮的女仆,瞪视着面前的男人,同时将大把的符咒撒了出来。 “她”的本体是蜘蛛头,一种生存在东边那破岛子上的妖物。这是种在死人的身上作巢,将自己寄生在死人的头部,窃取死者的脸部的怪物。同时被创造魔物的人,赋予了操纵虫群和使用咒符的力量。 锐斩符、冲风符、爆散符、雷鸟符、雷鸟乱舞符……起着如此没有底蕴的粗暴名称的符纸,一张张地被抛射出来。 但是它们离开蜘蛛头女仆的同时,那些粗糙的符文便被散布在空气中的洞阳剑祝符令一绞而散。只有那些符文中最核心的符令部分,被魏野一招手,便拓印在了竹简式终端之中。 就算是无智如蜘蛛头这样的妖怪,也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对手是符咒之术的大师,而且是远超自己水准的大师。 妖物对于上位者恐惧,第一次出现在了蜘蛛头女仆的心中。 那么,召唤虫群又能如何呢? 从变异的披着钢甲与剑形触角的魔物,到各种带着剧毒的虫群,在它们出现在蜘蛛头女仆的身边的同时。就会被无处不在的灼热火星灼烧成一堆灰烬。只有蜘蛛头女仆自身,因为那套名为女仆装,实则带有强效防御魔法的护甲的保护下,尚且勉力支撑着。 而这件护甲的防御效果,也在热浪的侵蚀下,显得越来越靠不住。 魏野的目光在四周一绕,原本存在的另一道邪气,不知何时,已经逃出了洞阳离火的封锁。魏野也不去在乎它,只将锁定了眼前的蜘蛛头女仆,左手一招,一口古雅法剑已落入手中。 皓灵法剑出,剑芒乍然劈下,蜘蛛头女仆的身躯在那道庞然剑芒横扫之间,顿时爆裂成一片碎渣。在那当中,有一道虚影正要脱离了残破的肉身离去,却是与剑芒一触之间,就被结结实实地封入了剑身之内! “金晶颢天狱中,鎭压了新的妖灵,蜘蛛头艾多玛。巴西丽莎。泽塔。” 第596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七) 一剑斩杀了面前这个蜘蛛头化形的妖物,但是在皓灵法剑所辖的金晶颢天狱鎭压妖魂后,却有一股异力遥遥而来,似乎在搜寻那妖物的魂魄. 只是五城玄器之内,分按云雷天狱禁法鎭压五方之妙,等若是将妖灵罪魂禁制在下元太渊宫的碎片之中,几如自成天地。纵然这股搜魂异力别有玄奥之处,却是丝毫不得其门而入,转瞬之间,便只得怏怏退去。 魏野一拂袖,将皓灵法剑重又收起,嘀咕了一声:“御鬼驱妖之术,还有这一堆半吊子的符咒之法,到底是哪边的人物?倭国的阴阳道?不对,阴阳道的根底,不过是星占历算之法、咒禁祈禳之术与佛门密教真言杂凑出来的怪胎。虽然阴阳道也推崇符术,但是阴阳道一脉的《金乌玉兔集》也好,《占事略决》也罢,走的都是神佛混杂的路子,不归于释迦,就归于高天原,可是这妖怪的手法,可是一点佛气与外道神力也看不见啊……不管了,正事要紧!” (阴阳道的著名典籍《金乌玉兔集》,全名《三国相传阴阳輨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很多人误以为此部书早已失传,事实上,作为阴阳道的重要著作,至今尚存大量古抄本。≤?∥网≮.┮至于《金乌玉兔集》所记载的方术,反而不起眼得很,纯然是以阴阳道的方位时辰凶吉占卜为主,唯一的卖点就只有阴阳道所崇拜的祟神牛头天王下凡作祟的缘起故事。 其大略是说,北天竺国有一恶神,乃是服侍雷帝因陀罗的天刑星转世,因为生着牛头,所以自号牛头天王。牛头天王为了向婆竭罗龙王求娶龙女,结果与巨旦鬼王结仇。最后牛头天王生下了八个厄神,并称八王子,屠戮了巨旦鬼王一族后,留在了人间成为横行无忌的凶神。≦≧∈.╊. 在这个阴阳道神话里,提到如下几种方术: 供养密教僧人唱陀罗尼真言,修泰山府君祭,防范厄神八王子作祟。 用写有“急急如律令”的桃木板祛除不祥。 供奉神道教的吉神“苏民将来”,并在五节八祭时期于门贴“苏民将来之子孙”的字条,预防邪神上門。 这种混杂了神道教、佛门密教与道教方术的信仰怪胎,最终使得阴阳道由官府推崇的方伎家,堕落为民间神道教团。二战后,****晴明末裔的土御门家族,最终还是以民俗神道教派的身份,成为了日本十余种神道教派中极不起眼的一派。⊥网.┮╃.假若不是****晴明的故事成为了上世纪的小说家、戏剧家与漫画家们所热衷的题材,大概土御门神道只会静静地走上传承断绝之路吧。盗泉子敬注) …… ……… 突如其来的变故,放在年纪壮盛的人物身上,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乾隆二十多岁登基,如今早已过了花甲之年,本以为御宇天下多年,大清一片盛世繁华,再怎么样弄权耍弄、富贵享受,自己都是古往今来第一厚福之君,就算是圣祖爷,也未必有自己这样一场造化。 可是这从来未有事,就这么竟然出在了大清朝,出现在了皇宫内院里面! 往日里,也有些野老乡谈,说些前朝宫中鬼怪作乱的话头。≈≦.╈┮.┿c╋o┼m╊就是雍正年间,宫中也有不少夜间鬼哭、摔砖打石的传闻,最后不得不命龙虎山嗣汉真人府遣了法官进宫作法驱邪。 这些话头,乾隆一向是不信的,只道是为天子者,必然善养胸中浩然之气,什么鬼怪邪魔,都得在他这位十全老人面前退避三舍! 可是如今的乾隆心里头却是沉甸甸地,心头昏昏沉沉,只是乱想: 养心殿里大白天就有妖物横行,吃了几个太监也就罢了,但是福长安、福隆安这两个勋贵重臣还在养心殿那里,说不得现在就已经遭了妖物毒手了…… 福长安、福隆安都是大学士傅恒的嫡亲儿子,是孝贤皇后富察氏的亲侄儿,他们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后世要怎样议论这一桩事?说自己刻薄寡恩,苛待功臣之后? 可是养心殿中妖物横行,这件事传出去,还谈什么“千古一帝,远迈汉唐”?只怕后世著史之人,要在五行志里对煌煌大清大加嘲讽,什么“应天命,入主华夏”,还不是妖异之事叠出,宫中怪物吃人!那么自己这个“圣君”,也就和好巫蛊的汉武帝、好神仙的唐玄宗落得了一个成色…… 不!谁不清楚汉人里的读书人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只会在这件事上加倍大张旗鼓、添油加醋,将朕与宋徽宗这等荒唐无德之君相提并论!简直都可以想见,那些穷酸们议论起自己来,就只有“乾隆有徽宗之行,徽宗无乾隆之福”这种评语了! 一时之间,乾隆不自觉地将牙齿咬得紧紧地,心中的杀意又不断地冒出来。 乾隆一朝诗文犯忌而掉脑袋的文人不少,但是写志怪传奇、编神魔话本的文士却是极多,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的《子不语》皆大行其道。然而此刻乾隆杀意一起,只觉得这些写鬼写妖的志怪之书,也都是祸乱之源谁晓得那些鬼狐故事,不是这些汉人们曲笔指摘自己? 纪昀自从当初卷入一桩贪污案子而流配西域,乾隆对他的眷顾差不多已经没剩多少,如今这杀意一起,顿时就把心中最后一丝温存也消磨干净。转眼之间,乾隆已经打算好了,等此事一过,就先拿《阅微草堂笔记》与《子不语》开刀,至于康熙朝的《聊斋志异》、前明的《剪灯新话》乃至宋人《夷坚志》、唐人《述异记》等等志怪之书,都一体查禁了才好! 正在他心中杀意翻覆之时,却觉鼻子里一股古古怪怪的酵物的浓重气味,直冲鼻子而来,熏得他几乎在福康安背上要呕吐出来! 和珅在一旁赶忙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替乾隆扇着风,嘴里还是喊个不停:“福四爷,别嫌这味大,就驮着万岁爷朝里走!” 第597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八) 然而这股子味道乾隆实在是受不得,不由得怒冲冲地瞪着带路的那人喝道:“和珅,你把朕带到什么混账地方来了!” 被乾隆一通咆哮,和珅哈着腰,赶紧地答道:“主子,奴才听人说,不管妖怪也好,有道术之人也罢,都要避忌污秽恶臭之物。当年朝廷抓着了弘阳教的头目飘高道人,监斩官便是用童子尿加月经水,破了他的护身法术,这才将他凌迟处死。不但妖人怕这个,龙虎山张真人朝觐的时候,也曾和纪昀说起过,便是奉行道家五雷天心正法者,被粪尿一浇也要败法坏道。奴才想……” 乾隆怒道:“够了!朕乃是国君,是天子,天上地下往来神灵,谁不得虔诚护驾随侍?和珅,你好大胆,竟然敢让朕在东厕里躲避妖物!” 这个罪名扣下来,和珅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主子,就算奴才胆子有天那么大,也不敢将主子弄到那样腌臜地方去啊主子!这里不是东厕,这是宫里饽饽房下面做面酱的地方,味道是大了点,但是能保得主子一时平安,奴才请主子爷就先忍这一遭,事后要杀要剐,奴才全都认了!” 原来清宫旧俗,每日用膳、逢节祭祖,满洲饽饽这味点心从来必不可少。各处祭祀也好,日常食用也罢,都要饽饽房的厨子制作成桌的满洲饽饽。 但是这样大数量的满洲饽饽,虽然用的都是上好白面、砂糖、蜂蜜、奶油、干果制造,可这饽饽总是味干点心,人吃几口便腻住了,只能是成桌端上来,成桌撤下去。三宫六院辗转一周,最后就成了宫中造酱处里拿来造黄酱与面酱的材料。 因为造酱处都是用上等满洲饽饽做发酵原料,造出的酱自然是色如琥珀,口味鲜甜,京师各处府邸、酒楼不惜重价求购,反而成了一笔油水极厚的买卖。但是面酱好吃,这造酱处的气味可就让人一点都不敢恭维了。 但就对和珅而言,若是奉着乾隆躲进粪坑那等龌龊地方,不管如今圣眷怎样浓,日后总不免要被回过味来的乾隆拉了清单。但若是将乾隆藏在造酱处,总有个说头再怎么气味冲鼻,这总是个造吃食的地方,日后也总有回护的理由。 须知和珅不过是个小小的当差侍卫,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被乾隆宠信,成为军机重臣,日后更号称乾隆朝第一巨贪,这揣摩帝心的手段、一步三计的急智,也真不容人小看! 果然如他所料,乾隆听着和珅解释,神色微霁,点了点头道:“倒算你是个有心的!” 福康安此刻还是背着乾隆,深怕万一事急了,这位十全老人老胳膊老脚,逃之不及。 和珅将造酱处前后望了一圈,最后从一口覆着的大缸下面找出一个打着哆嗦的老太监来:“怎么人就剩你一个了?其他人呢?” 那老太监倒是认得和珅,一见面就抹泪道:“和大人,宫里面如今全乱了!大家见着养心殿火起,又听着有妖怪吃人,万岁爷都被吃了。这话一霎就传得到处都是,好多太监、宫女,不是尽忠上吊就是跳井,要是油滑点的,这时候就抱了值钱物件乱跑。我们造酱处的柜上还有几个钱,都被这些不成器的猴崽子抢啦……” 和珅问话,乾隆听着转眼之间这偌大的皇宫已经成了这么一片乱象,登时气得满脸青气,手脚冰凉,几乎就要从福康安身上摔落下去。 和珅赶紧一瞪那老太监喝道:“胡说什么,万岁爷就在福公爷背上!也没有什么妖怪作祟,只是太监侍奉不小心,起火烧了养心殿,懂了吗!” 那老太监顿时如小鸡啄米点头,又朝着乾隆一跪,嚎哭道:“万岁爷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奴才这就去给您张座!” 乾隆面上面前撑着一点君父体面,可是心中是早已下定决心了,今日事了,不论如何,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要换人,绝不容他们到外面随嘴说去!至于结局,养心殿大火,烧死些太监宫女又算得了什么?! 和珅揣摩着乾隆心意,主动凑上来道:“主子,这里离着东华门已近,要不要奴才去调一批侍卫过来?主子放心,东华门和园子里面还有一批蒙八旗、藏地活佛入贡的侍卫,身手又好,又不通汉话……这个……” 乾隆微微一点头,也不明说什么,却是早已听明白了和珅话里的弦外之音。 和珅得了乾隆首肯,随即一笑,便要朝着造酱处后的小门出去。可他刚一转身,却听得造酱处外有人朗声作歌道: “福海荷香对玉炉,仗剑侵晓入蓬壶。美人带愁作吴歌,贤相解语擅袖舞。早朝血尽香难掩,晚宴命罢酒尚濡。不需翠黛拂降旗,长缨自缚荒婬主。” 这歌声中,讥讽之意、嘲笑之心,丝毫不加掩饰。 福康安却听着那声音十分耳熟,不由喝道:“魏掌门,这里是深宫内院,你不奉诏,岂可擅闯,做人要知道本分,还不快退了回去!” 魏野却笑着答道:“若是魏某今日不曾来此,只怕大清皇帝陛下与满朝文武,多半都做了妖物肚里之食。嘿,真想不到,原本是杀,如今是救,这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慕容鹅,你怎么看?” 自说自话间,魏野一脚踹开造酱处的门,也不掩鼻,就这么走了进来,向着这几个落难君臣一作揖道:“毕竟是风流天子、十全老人,藏身之处也选得极有妙处。陈后主爱唱《玉树后庭花》,还知道井中清水一波,多少是个干净所在。换了大清天子,却只朝酱缸里躲了,果然酱缸之国、酱缸之君,是个合适地方,再妥帖不过了。” 说话间,魏野提着桃千金,便走入进来。桃木法剑之上,一滴鲜血如珠,翻滚不止,却是总也脱不出剑锋之外去。 乾隆望着那粒血珠,不知怎的,也觉得心下隐隐一痛。 第598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九) 这一滴血珠,魏野自陈家洛心口上撷来,正是与乾隆血脉相连的同胞精血。当初乾隆下江南,白龙鱼服之际,恰好与陈家洛邂逅时,两人之间便觉得隐隐有亲近之意。如今虽然是生死相隔,这一点血脉天性的感应却是尚在,便是魏野锁定乾隆方位的最好手段。 乾隆毕竟是御宇天下的人物,这点血脉牵系的感应,一瞬间就被他压了下去,只是冷冷地对福康安道:“放朕下来。” 福康安微微迟疑,却还是照着办了。 魏野的本事,他自觉是一清二楚,虽然没有料到这人竟是个如此狂妄大胆的反贼,但是那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硬顶是绝没有益处的。 乾隆望着魏野,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反而笑了:“朕看来,你不过是个凡人,便有些道行能耐,又怎么敢公然图谋造反?修道之人,不过为求一度世飞升的正果,莫非你竟是自觉仙道难成,便想要做皇帝么?” 魏野望着乾隆,嘿然一笑道:“你这是将魏某当作是那些白莲教的江湖骗子了么?我于汉灵帝光和六年官拜凉州刺史,与左元放平辈论交,若论仙道二字,旁人尽是扯谎,魏某却可以论一论的。你也少拿什么天条来吓我,天地无言,四时交行,万物枯荣,便是天条地律。至于朝代更替,也不过是人道变迁的惯常风景,你若觉得冤枉,秦子婴、汉献帝、蹈海的赵氏子孙、上吊的崇祯皇帝,谁不是屈死之鬼?” 乾隆听了,似乎曾在后汉书上恍惚见过魏野之名,虽然官拜刺史,也不过是方术列传里的人物。何况他虽然标榜自己崇佛,号称文殊菩萨转世之身,实则却偏好理学一路。对魏野的话,却是丝毫不信。 仙术士也不理会他那眼神,只是将桃千金还了鞘,继续说道:“至于垂涎帝位之说,魏某倒要反问一句,在你眼里,皇位是个什么物事?一国权柄落在你的手里,不过是能由着你可着劲地杀人、烧书、修园子、毁古董罢了。若不是你那个养父雍正打下了一份足够厚实的家业,以你的行事,还吹什么乾隆盛世、十全老人?一国之人力物力,浪费在你的手里,未免太过可惜,是时候换个总裁了。” 这番话说出来,乾隆也顾不得魏野揭穿他的身世之谜,只是面色涨得通红,只是指着魏野道:“你!你!朕之江山远迈汉唐,千载以下,何尝有这样的盛世?” 魏野点头道:“以人口滋盛,财赋用饶而言,乾隆朝一出,汉唐宋明皆不足论,要说盛世,嘿,勉强也算得上千载以来第一了。可惜,这盛世后面,就像这造酱处,甜酱送给贵人们开起了筵席,而臭气倒是留给全天下人消受。你烧书、杀落第秀才,不过是为了防备黄巢一流人物,养贪、聚敛,不过是国富民弱的削权故伎,若放在汉唐之世,那便是个大大的明君,只可惜……” 说到此处,魏野一挥手,一道冰寒之气瞬间就笼罩了整个造酱处。 也将乾隆那些反驳之词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有仙术士悠悠一叹道:“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何况你这煌煌大清连芝兰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挡路的臭酱缸子?” …… ……… 翻开西历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遗老遗少们编著的《啸亭杂录》、《燕京竹枝词》一类笔记、诗集,有一个调子永远不会变,便是对乾隆朝的好日子的追忆。 比如那些镶嵌宝石的蝈蝈葫芦、高手内画的水晶鼻烟壶、三十六只一套的景德镇避火图茶盅,那些如彩霞般铺洒在水中的金鱼、哨声如洞箫般悦耳的鸽群、王府石榴树下摇着尾巴的肥叭儿狗。 那些宗室遗老,一面学着明末遗老张岱的口吻,自叹着“砍头怕疼”,一面以怀念的口吻记载着乾隆朝的一点一滴。如果可能的话,这些笔记与诗词,会在未来的这个国家里造就一堆追捧“大清范”的清粉吧。 可惜,尽管戏子行与说书先儿里的落魄满人一堆一堆的,京城旗人的悠闲生活更是为这些市民娱乐行当提供了数不清的段子。但是哪怕是最敢于信口开河的历史发明家,也很难为大清的灭亡找到什么有效的遮羞布。 因为这地实在是太不好洗了些。 刚刚过完了生日没几天,自称“一代雄主”的乾隆皇帝,便被人从清宫造酱处里揪了出来,然后被装上囚车全国巡回,沿途喝令那些拖着辫子的大清忠臣们放下武器,就地投降这样的十全老人,这样的千古一帝,倒让人怎么个洗法? 原本在京师内城,好几家公爵府、贝勒府、亲王府,还敢于将自己的家奴组织起来,发给刀枪去抵挡金钱帮的人马。 但是当几辆现成的囚车出现在这些王府正门的时候,哪怕是最死硬的礼亲王永恩,见着囚车上的那人,也只是惨笑着对自己的福晋说了声:“爱新觉罗家享受了一百多年富贵,不冤。” 随即就抹了脖子。 魏野端坐在紫云降真车上,看着金钱帮的人马冲入一家家亲王府、郡王府、贝勒府,控制这些前清的龙子凤孙,控制一处处的重要衙门,只是嘀咕了一声:“倒是省了慕容鹅不少的麻烦。” 此刻也不过是日上三竿时候,原本熙熙攘攘的京城,却变得空无一人,只有内城的旗人们隔着门缝,吞声饮泪的动静。 慕容鹉兴致倒是极好,时刻有人马将各处战报送上来除了那些较为重要的衙门,为防止卷宗损毁,没有强攻之外。如九门提督署、各处宗室、大臣府邸,他处理起来简直豪迈得不得了,只要对方不肯投降,那就是一发战术火箭朝里面轰。 “京城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要怎么处置?照你的路子,该不会是集中到紫禁城前那个广场上,然后开着压路机来回地碾吧?” “哪能呢?除了有世爵、有差遣的这些旗人大爷留不得,寻常那些扛包赶车的旗人,搞死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旗人又不是甘肃回乱的那些血脖子信徒,还有一个唯一之主和一帮子毛拉主持大局,宗室与八旗佐领们一去,自然就成了一团散沙打发到昌平筛沙子,也比一股脑地杀光了强,我毕竟是金钱帮之主嘛!” 毫不在意将手画了一个圈,慕容鹉兴致勃勃地道:“当然,上三旗的人是留不得几个了。京城易主,各地大乱也是意料中事,那些满城里到底能剩下几个,也难说得很。这一场改朝换代,没有鲜血点缀其间,那是不可能的。宗室与八旗大族死绝,废去满文与满洲姓氏,正所谓尽诛其君长、废其礼制,才是民族融合、才是共同进步、才是共同团结嘛。我慕容鹉的地面上,不需要有个三等人来以少制汉!” 听着慕容鹉在这样雄心勃勃地畅叙日后规划,魏野冷笑道:“我是不是听错了?你慕容鹅的地面上你那些战术火箭和三流高手,一时鎭压这京城是没有大问题,可是想要一统天下,单凭金钱帮,还差了点意思!” 慕容鹉听着魏野这样说,顿时泄气,瞪了魏野一眼道:“那你想怎么玩?难不成你还想排挤掉我们金钱帮,独占了这一块肥肉么?” “立宪开议会吧。”魏野耸了耸肩,“我既然立了道海宗源,便只专心教务。只不过道官任免之权,要从你这里分出来。” 慕容鹉听着“议会”两字就头疼,但是听着魏野答允,却是眼前一亮,顿时点头道:“开议会就开议会,那么就按照我的意见,如今天下未定,还该是军政时期,大家通力合作,将这盘棋局彻底盘活。而后道海宗源与金钱帮作育人才,开启民智,实行训政。等到民智开通后,再行宪政,开创共和,你看可好?” 他嘴上说得响亮,心中暗道:“随你去传道布教,这时空的灵机不足,除了你这个空降的怪物与门下道兵,还有多少人能够修炼有成?你退出了政局,那最后自然是我这边人多势众,玩议会斗争,一群道士又岂是专业政客的对手?” 魏野似乎对慕容鹉的这点小心思丝毫不觉,只是耸了耸肩道:“是不是还要先选个彼此的吉祥物出来?虽然驴和象的头彩不好,不过换成玄熊和金蟾什么的,倒也和咱们两家妥帖得很。” 慕容鹉大笑道:“这种小事,随便你随便你!” 说到这里,他又止住笑容,正色道:“欲安京城,先定直隶,如今直隶总督尚在保定。为了保住胜利果实,明日一早,咱们便要赶到保定去,将直隶省的督抚一勺烩了才好行事。” 听着慕容鹉说起保定,魏野心头蓦然一动,似有什么警兆隐隐发作,然而心神一定间,却是莫名其妙,不知其所来。 第599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九) 一顶玉草织成的夏用朝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乾隆的头上。 朝冠是清宫造办处的上好手艺,金线为缘,红纱作里,帽檐上的金佛、金舍林、东珠都是宫中最好的一批。 朝冠顶上那颗珍珠有寸许大,形如葫芦,是乾隆年轻时候泛舟御园偶然得到的,向来被他视为祥瑞之兆而镶在这顶大朝所用的朝冠上,轻易不肯戴出来。 此刻的乾隆虽然已经是七十许人,倒是少见什么老态,那一点身为雄主的俨然气度尚在,可是脸上的皱纹却是多了好几层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被保养而掩盖掉的流逝岁月,转眼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 就连他主持大朝会才穿的明黄朝服,此刻都有些晃晃荡荡地撑不住架子。只有朝服上那些五爪的金龙,五色云包裹的十二章纹,依然灿然如金,展示着皇家的威严。 没错,在大清刑部用来锁拿钦犯的囚车里面,展示着大清皇帝的威严。 一天一夜间,整个燕京城沸腾、扰攘,除了被魏野封锁的紫禁城中,好歹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之外,圆明园、铁帽子亲王府、六部大堂、都察院、大理寺、九门提督署、顺天府,没有一处不是血满堂前!这样的一片大混乱中,尽管金钱帮中人全力弹压接管,闹出的纰漏也依然不算小,竟是演出了一幕幕的悲喜剧。 圆明园里早已经乱成一团,魏野也没有功夫关注这座号称万园之园的皇家园林闹了什么幺蛾子。等到各处城门、要害衙门都已经控制在手,圆明园里伴驾的一众妃嫔、贵人,吞金跳湖的已经有了一多半,追随主子于地下的太监宫娥就更是不计其数。圆明园中那片号称福海的大湖中,不知多少尸首载沉载浮! 那些亲王府、郡王府、贝勒府里不用说,当家的王爷们带着家奴冲杀不出去后,将老婆孩子统统砍死,而后在王府正殿上悬梁的也不止一位了。只是此情此景,倒是让人想起当年李自成进北京后,那位煤山上吊的崇祯皇帝。 内城的满洲大臣府邸上,似这样的勇士也有不少,不少人家还是由家中的姑奶奶领头,抡着大扫帚就朝外冲。九龙堂的易吉,自觉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名宿,不想和妇人家一般见识,结果就被几个满洲姑奶奶挠了一个满脸花。 更多的王公高官府邸里,那些平日里仗着主子势力收门包、拿孝敬的包衣阿哈们,倒是收起了一贯的恭顺嘴脸。只卷些细软金银从后门溜的,还算是有几分良心,将奶奶太太与少爷姑娘们捆了献给“天军”的,都算得上知礼守法了。 更多的人,干脆就在老爷家里放起了火,姧婬起“主子”们了。 魏野草草用玄霜青女真符封禁了紫禁城中那些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太监与宫女,从这座被五方烈火阵封锁的皇宫中退出来,就正好赶上两桩这样的案子 刘墉府里的家仆拒不开门投降,点火烧房,男女老幼,悬梁跳井,就这么一門死绝。他们死便死吧,慕容鹉也好,魏野也罢,吃撑了都不会去拦着,但是这放火烧房的自尽方式,实在是给人添了无穷的麻烦。若不是有魏野这个玩火的行家在,这座燕京城,早就化作了一片火海! 而纪昀府上倒不似刘罗锅子家那般神经质地寻死觅活,只是纪昀家中养着的一群妾侍,就差点便宜了旁人。要不是慕容鹉麾下的人马来得及时,只怕纪晓岚也要换了一顶绿呢帽子了。 不论是龙子凤孙,还是达官显贵,这一场如天倾一般的变故中,固然是被冲得晕头转向,只能匆匆地选择了“临危一死报国恩”,京城的平头百姓,也同样被这场大乱弄得懵了,弄得傻了,弄得疯了。 本分老实些的人家,还知道用破咸菜缸装上石块砖头顶住门,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心有郁气的力巴,虽然身处在这个世道的最下面,但对于变乱的到来,他们反应比谁都快! 等到慕容鹉的人马接管了六部衙门、强攻下九门提督署时,散兵、败卒与外城的无赖子弟早已汇成了一股更大的洪流! 一百多年的郁气凝结,只在雍正年间稍稍平复些许,随后又被好大喜功的乾隆挑动起来。乾隆盛世的人肉筵席越富丽,民间贫富两极分化愈烈,只是乾隆以他的帝王心术、酷烈手段,强压着这股郁郁之气不得爆发,又有一群精明干练的所谓“名臣”四处替他抢险救火,才堪堪维持住了这个局面。 但是这么一蓬泼了油的干柴,只遇见了一粒火星,爆发出来的能量,就让人骇得瞠目结舌! 商铺被砸开,深宅大院被砸开,走避不及的人,要么就被砍倒在自己宅子里,要么就被拖到大街上。银钱布匹、箱笼物件,就这么被一件件抢、砸、烧! 如果说魏野与慕容鹉所策划的,乃是最有技术含量的斩首行动,那么这种无意识的群体暴动,造成的伤害就更大! 起初还有些脑筋不清楚的人物,朝着前门大街冲击,但是镇守此处的人马,早从混日子的京营兵丁换成道海宗源的门人。 对于这样的暴乱景象,这些魏野嫡系的人马可是最为熟悉,二话不说,先是一轮六甲箭配洞阳剑祝攒射,顿时就在前门堆起了小山一般的尸首,还不带留全尸的! 如此霹雳手段,转眼间就将这场大乱压下了一多半。然而当魏野除了紫禁城后,还是狠狠地赏了他们一顿臭骂:“你们一个个放出去,都是以一敌百的人物,这些鸡零狗碎的乌合之众,至于要你们这么多人摆出阵势来个死守的模样吗?去,打起道海宗源的大旗,都给我到外城平乱去!一个人不能赶着几百个暴徒跑,回去一概免职,好好地再体会一下当初跟着我扫荡羌贼是什么感觉!” 被魏野臭骂着,这些道兵也是将魏野麾下那股子骄兵悍将的气质激发出来,一个个嗷嗷叫着就领命而去。 而在京城老少日后的闲谈中,说起这一日,给他们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些闹事的暴徒在前面抱头鼠窜,而后面骑着马追亡逐北的道官们,甚至连法剑都懒得拔出来! 第600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一) 比起这些趁火打劫之辈,另一些人,倒是让魏野多了些兴趣。 他们身上郁气深沉处,似乎比平常人犹有过之,但是口中所言,心中所思,却和常人不大一样。 与其说他们是在发泄那股被压抑多年的沉郁之气,倒不如说这些人是在雀跃,是在狂欢! “飘高祖师说得没错,释迦佛当退位,弥勒佛掌天盘,无生老娘庇佑皇胎儿女,燕南赵北该行大运!大家冲啊!” “塞北龙来两甲子,还该汉人当天子,吕尼菩萨早有预言,今日打进金銮殿,我们大乘教当坐天下!” “北坎南离三炷香,朱明天子重相逢,文王传卦是一家,这是我们八卦教的机缘,谁也别想抢走了去!” 这些口号,寻常人大约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魏野目光一沉,冷笑道:“飘高道人传下的红阳教、吕尼姑开创的西大乘教,还有闻香教旁支的八卦教,这些白莲教的余孽、义和拳的前身,被康雍乾三朝如除草般地清理了多少遍,结果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仙术士歪坐在紫云降真车上观今谈古,然而此刻他身边却没有一人可以凑趣、充清客、扮捧哏。 不论是劉鹤真夫妻,还是他门下的弟子学生,此刻都已经领命四散而出,以京城前门为中心,弹压各处作乱的暴徒。就算他们人还在跟前,这些身在江湖却行踪诡秘的秘密教团,他们所知还不如魏野这里了解得更多一些。 只有给魏野拉车的李大熊,深知自己这位主公没旁的爱好,只是一谈起这些偏门学问来便像是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勉强回过头来,尽力在熊脸上露出了一副极有求知欲的神情,极力想要扮演好这个忠实听众的角色。然而魏野看都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道:“不要愣着了,沿着这座城转上一圈,明儿一大早就要赶去保定,这王朝崩毁之时的燕京风物,可是想看都看不到啦。” 仙术士吩咐出声,李大熊不敢不从,只得拉着紫云降真车,踏着地上一丛丛新洒的血迹,迈起步来。 平心而论,这些受了刺激匆匆跳出的人物,只是北地这些秘密教门最浅层的爪牙走狗而已。太平年月,他们是试探官府底线的问路石子,兵荒马乱,他们是实现教主野心的炮灰。 如果只是信奉了那些绝食成佛、断药治病的鬼话,也不过是自家作死。但一旦烧了香、起了乩,那脑子就差不多成了别人跑马的场子,捧着几本胡编乱造的教典,堵在衙门口声称“本教教主乃前明皇帝亲封的活神仙”的傻子,光康熙朝就砍了好些个。至于那些打着“朱三太子”、“大明宗室”名义的尊者、大师兄们,又何尝在乎过什么反清的事业了?将穷骨头们身上的最后几滴油榨出来,才是大家的人生价值所在。 紫云降真车从一群头裹着八卦红头巾的人物身上碾过去,魏野顺手扯下那一面八卦旗来,感慨道:“八卦教从康熙朝开始,就一直‘牛八日月’地打着朱明旗号四处招摇撞骗,可这八卦教什么时候真心要造反过?八卦教的教案办了一件又一件,结果是八卦教的大师兄们家底越积攒越多,一个个都挂起了千顷牌。红阳教成天地叫唤‘紫微圣人下凡,弥勒老佛出世’,说什么‘大劫临头,改过向善’,可这些神棍侵占田产,干得比周扒皮还熟练些……这个已经带着老朽气味的国家就像一段腐烂的木头,这些教团就是寄生在木头上的菌丝。再怎样严厉的清剿运动,只不过是摘掉了外面长的蘑菇,里面的菌丝只要遇到下雨天,仍然要继续冒出来。” 说到这里,仙术士掌心炎气一吐,那一面八卦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魏野捏着那面燃烧的旗帜,只是摇了摇头:“慕容鹅的权力基础,只会是与江湖上那些门派势力统合而来,而道海宗源的基本盘,还是要从这些道观、佛寺、香堂、乩坛处下手。就算魏某和慕容鹅在此,勉强搭起一个两党联合的共治架子,骨子里,这也只是伪装成党派的教会与冒充成政党的帮会这画面实在是太美,标准的民国范!” …… ……… 一大早,乾隆的囚车便已经在那座原名“承天门”的皇城南大门前待命。 朝冠朝服一应俱全的乾隆,就这么被锁在囚车上,在他身后,还有十几辆的囚车,分别锁着和珅、福康安,几个一时不忍自己去死的王爷、贝勒、八旗贵官。 至于汉官,除了以纪昀为首的一班四库馆臣,余下的人物,是一个都没有留下。 魏野与慕容鹉并肩立在乾隆面前,这时候还有心思说几句笑话:“说起来,大清朝的忠臣,怎么说也比前明那时候强多了。李闯王进京那阵子,崇祯想迁都南狩,却被满朝正人君子用大义名分钉死在了燕京。城破那天,满城勋贵、高官,无人护驾,只有一个太监相伴,吊死煤山。至于众正盈朝的崇祯朝君子们,只管先迎闯军,后迎满人,还麻烦咱们面前这位爱新觉罗家的十全老人,专门修了一部贰臣传来总结兴亡得失,追古怀今,真是让魏某不胜感叹。” 慕容鹉阴恻恻地一笑,接着说道:“这乾隆盛世哪里是崇祯末世可比的?纪大烟袋正在四库馆里领命修撰《乾隆朝群臣殉节录》,如今报上来的人物,从正一品到从七品,我估摸着也差不多有个千八百了的吧?可比《崇祯朝殉难录》那小猫两三只的模样强!” 他们这里恶意满满地开着玩笑,乾隆虽然沦入敌手,生死万般皆不由自主,但几十年的帝王生涯,身为清时最后一位雄主的那点烈性还没有丢。 他冷眼看着面前两个道装打扮的年轻男人,终于冷笑道:“朕虽德薄,上天降罪,失了国祚。可是大清气数仍在,一国神器至重,也不是你们这些为王前驱之辈可以肖想的。你们以为自己一举功成,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黄袍加身,至不济也是裂土封王了?真是大错特错,大清精锐在外,各地督抚也仍然占据着膏腴要害之地!而你们呢,虽然懂得妖法,又有一群江湖高手为爪牙,可是天下的读书人怎么会心服一班道士?地方大员随时可以勤王,更能向蒙古八旗借兵、拥立宗室!就算这天下被你们一时搅乱,也不过是反掌即定,连安史之乱都算不上。大清,亡不了!” 乾隆在这里说得义正词严,自觉得一句句都紧扣在“天理人心”四字之上,仿佛都敲在了两个反贼头目心里:“你们两人,一个是修道之人,一个还是我大清国族,便为了自己一时权名功业的妄想,行此青史未有的悖逆之举,不计较身后之事,不计较使亲族安危,更不在乎这天下万民,一心要将朕缔造的这个太平盛世变作修罗地狱,实在是利令智昏之极!你们且等着,你们陷天下于动荡不安之中,将来青史斑斑,你们怎样也逃不过一个贼名!” 魏野耐着性子听完乾隆这一大段,瞥了一眼慕容鹉道:“你这位本家亲戚口才倒还不错,慕容鹅,你怎么看?” “十全老人的档次,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水平了。毕竟,他的眼光,也就只圈在这北起通古斯,南到海南岛,这么一块地界里面了。要提前个千八百年,这个眼光在皇帝这行当里还算是个出挑的。可这个点儿上,他这个见识,还比不上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那还有什么说的?” 魏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这位看事的眼光倒也没有错,一剑斩首,连锅端了大清中枢。可是就算我们搞出了‘清失其鹿’的局面,这‘天下共逐之’的场面,可是不好看。慕容鹅,依着你的看法,下面一步该是谁主动跳出来?” 慕容鹉哼了一声,伸出手比了比道:“如今的地方督抚,除了捞钱是一把好手,在处事上反倒尽是些打太极的家伙。两广总督巴延三是个靠巴结乾隆发家的蠢货,湖广总督舒常是个老滑头,至于李侍尧之流,也没了什么锐气,光顾着给自己捞好处了。要是没有什么够得上分量的人物站出来,指望他们勤王?这些官场老油子据地自守,观望风色,还差不多!” 这番话说出来,顿时乾隆的脸色黑了一多半。 魏野丝毫不体谅这位十全老人的心理健康,又笑着补上一刀:“和珅和中堂虽然很得咱们这位乾隆老佛爷的宠,毕竟是幸进之辈,威望不足,就算这次让和中堂漏网逃出燕京去,也不足为虑。如今能够振臂一呼、群臣响应的人物,也不过两位,一位就是咱们这位战功赫赫的福公爷。他在军中威望不小,各路边军将帅,能听他号令的不少。可惜,福公爷已经落在咱们手上了。另一个,就是如今领命在外面修河堤的阿桂中堂,这位也是行伍出身,在乾隆朝这么个猫三狗四的官场上,居然还能讲一讲气节,要说号召天下督抚勤王,那就只能是这一位了。” 慕容鹉摇头道:“可惜,阿桂几十年再没有带过兵,就算他号召勤王,那些当了督抚的老滑头,还能真心为了他把家底拼掉?他手上如今就只有修河堤的民夫可用,可我们远在直隶,他就算想扒了花园口,来个水淹叛贼,也是有心无力。” 魏野冷冷地截住了他的话头:“阿桂要真的丧心病狂扒了花园口,那魏某说不得就要尽诛八旗人等与天下出仕清廷之辈,替黄泛区的冤魂讨一个公道了。” 说到此处,仙术士不由得扫了乾隆一眼,饶是这位十全老人从来是威福自用的雄主,心下也不由得一跳,只是勉强撑住自己这个架子不倒,强自辩解道:“你们莫要浪猜,阿桂岂是这种丧心病狂之辈?”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没有了继续深谈的必要,魏野与慕容鹉彼此微微欠身,随即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 然而这两人的对话,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这些做了阶下囚的大清贵人耳中。 本以为只是丧心病狂的江湖草莽之辈,然而不论是和珅、福康安,还是那些身份贵重的王爷,听着两人议论,却是对于满朝文武、地方大员的行事风格如掌上观纹。就连这些大员的履历、性情都掌握到了极细微之处。 不要说是寻常江湖人,就是那些府道州县的地方官,眼界也少有能出了一省之外的。这样的大局观,不料不是在久在中枢的重臣口中传出,却是在两个叛贼头子的口中娓娓道来。 这样的格局气度,又哪里是区区流寇首领所能具备?就算这两人不能如司马家一般篡夺成事,就这眼光而论,至少也是曹瞒、董卓一流人物,竟是天生此辈,专门用来搅乱大清江山! 不对,那改名慕容鹉的也罢了,好歹也是国族出身,身上还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那个魏道士,哪里配和董卓相提并论?不过是个大清朝的安禄山! 魏野从这些人物的眼中看到这潜台词,他也懒得争论什么,只是冷冷一哼:“董卓、安禄山……安胖子不论,老董还是死在我的剑上的呢!” 这点小情绪转眼间就被魏野压了下去,随即朝着紫云降真车下恭谨送行的劉鹤真夫妻一点头:“刘老掌门,贤伉俪与红花会的各位便请暂留燕京,防范宵小作乱。魏某与慕容帮主这便向保定去,会一会直隶总督。” 在他面前,不但劉鹤真夫妻恭谨如仪,就连刚从天牢放出来的红花会群雄,也是纷纷俯首行礼,不敢稍有异议。 虽然红花会赔上了一个总舵主,但是换来满清亲贵几乎一网打尽,这个他们在梦里都想不到的事迹前面,还有什么话好讲? 第601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二) 从承天门出来的这一辆辆囚车,正迎着那一条长街两旁,无数萧条紧闭的门脸。 中秋前后八月节,正是京城一年中夏秋之交最美妙的时候,是乾隆盛世里这燕京城里最值得高乐耍笑的节气,但是那碧蓝的天,飒然的风,此刻对着这寂静如一座大坟的城,反倒让人心中装了一大疙瘩铅块,坠得心直朝下沉! 不久前还是皇上的万寿,这条街上到处是戏台与彩楼,一霎间,就像一场梦一样,再也找不到丝毫踪迹! 皇上……皇上就锁在囚车里头,像过去拉到菜市口秋决的死囚一般,被一帮子乱臣贼子满世界现眼? 咱们大清,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亡啦? 虽然街面干净得不像是甫经历一场大乱,但是昨天一整天的血腥气味,依然悬在人们的鼻尖,丝毫不散! 多少国朝定鼎以来便与大清相富贵的门第,就在这一天里化作了土,烧成了灰! 如此场面,史书上斑斑可记载者,也只有北宋那一场几乎灭国之祸,那个让人想起来就扼腕的靖康! 九门提督一手执掌的京营,昨日里死伤最为惨重,尸首是当场就聚集焚烧成灰,残余败兵一概就地编管。说是编管,其实就是把人都朝雍和宫里一赶,随后由道海宗源弟子合力布下五方烈火阵,锁住出入通道,随他们在里头鬼吼鬼叫。一座清室崇奉、殿宇千重的密教庄严大寺、格鲁派驻京道场,就这么直接变成了一座真正的金刚地狱! 然而如此有序的酷烈手段,反倒让某些人微微放下心来。比如纪昀,他被魏野丢进四库馆里解了冰封,只呆坐了一天,到深夜里就想得明白。但凡改朝换代,莫不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但是一个杀字,也有讲究 若只是放任乱兵洗城,那终究不脱乌合之众的流贼本色。对清洗前朝之人这等事上越有极强的控制力,越证明了对方的铁腕与实力。如今京城里旗人亲贵下场之悲惨,用“天街踏尽公卿骨”来形容那是丝毫也不过分,但是对整座京城要害部门的接管、弹压,做得简直是滴水不漏,几乎让人察觉不出这京城里经历了一场死伤惨重的大变! 这样的强势人物出现,简直是前所未闻,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世上还真有人有那般鬼神不测之能,转眼间就将大清中枢屠戮一空。 只这个消息传遍天下,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各地乱民,还不得纷纷起事呼应?晋室、宋室之所以还能南渡,只在司马家与赵家尚有各地守臣与南方巨族效忠。 然而大清在南方哪里有什么死心塌地的忠臣孝子?乾隆也好,雍正也罢,甚至上溯到圣祖康熙爷的时候,一提起南方人,首先就下了个“不可用”的预判,这在中枢大臣这里甚至都不算什么秘密了。 便是大清要退,也只能是退向关外,凭着关外满洲八旗与蒙古八旗营头,再保一保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富贵,保一保满人的铁杆庄稼了。 但同样的,只要直隶、山西一线两省之地尽入这些叛贼掌握用不着那么多地方,只要牢牢占据了直隶一省,还能封锁住山海关到太原一线,天底下的有心人就都看得出来,大清朝终究是要溜檐儿。龙蛇起陆之下,爱新觉罗家的气数就此玩完! 被乾隆发配充军一场,纪昀的功名之心早已淡了不少,自号观奕道人后,差不多就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旁观者。可是跳出了半个名利圈子,他的眼光反倒比之前更精准 身边一个和他极熟的四库馆臣,自从被丢进四库馆里来,浑浑噩噩了许久,此刻似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哆哆嗦嗦地摸出一瓶鹤顶红来,却被纪昀一手按住了:“还嫌我们预备编的这部《殉节录》里相熟朋友不够多么?我们就这么跟着刘石庵公他们去了,谁替他们传个名声下去?” 说到这里,纪昀却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像是给别人说,也是给自己说:“再等一等,再看一看……” …… ……… 宛平县卢沟桥前,永远是熙熙攘攘,出京入京的商旅、举子、官员络绎不绝。可如今却是人烟稀少,不论是待考的举子还是候缺的官儿,都如同受了惊的泥鳅,钻得不见人影,只有一只只眼睛巴巴地偷瞧着。 仙术士端坐紫云降真车上,看似瞑目默坐,却是同时开了好几个交流频道: “人客官,你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嘛。这枚蓝宝石腰坠里施加了强效的防御魔法‘魔邓肯的密室’虽然这只是一个五环奥术,但是经过高级法师强化后,它的实际防御效果可以隔绝七环奥术的窥视与探测。虽然持续效果有点短,只能保持四十八小时,但是绝对物有所值哟。” 手握着一枚银质宝石腰坠,封岳喋喋不休地做着推销。 魏野微微一挑眉毛:“怎么想到给我推荐这种东西?” “因为最近的话,施法者的战争中很流行预言系魔法做主导的情报战哟。人客官你想想,如果轻而易举地获取了对手的情报,再制定相关的战术,不是很容易就能取胜了嘛。” “……说得也是。” 魏野点了点头,却是不理会封岳大力推荐的这枚宝石腰坠,而是转到了他身后的多宝阁上。 在那座黄花梨多宝阁中,一尊红珊瑚雕成的佛像默默地闪动着如火佛光。 那尊佛像魏野自然是认得的,那是一尊密教高僧以深海火珊瑚点化而成的慧光童子宝像,当初封岳进货的时候,还请魏野帮着掌了一回眼。所谓慧光童子,便是佛门不动明王的菩提心门化身,这尊慧光童子像中自然也凝炼着一道佛门大咒,能化现不动明王火界咒中十二尊护法火天,演化成不动明王火界曼荼罗,能破诸般恶咒,抵御诸般邪魔侵袭。 虽然寄托在佛像的佛门大咒十分高明,只可惜这尊珊瑚佛像的本质差了一层,始终只是一件寄托咒力的传法之器而已,不是可以不断祭炼的宝物,也就断绝了它的品质晋升之途。而不动明王一系的密法,算不上什么秘传,只要是得了密教传承的法力僧,都能从师长那里得个整套,也就不稀罕这尊珊瑚佛像。 所以这尊佛像中寄托的佛力虽然极为精深,用在密教法力僧的修持中也颇多妙用,然而论其本质,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最后还是砸在了封岳的手里,到现在都没能卖了出去。 注意到魏野的目光,封岳精神一振,顿时笑着道:“怎么,人客官你看中了这一尊佛像?我给你说啊,这尊佛像已经有主了,前阵子有个姓龙的朋友上我这里来,一眼就看中了它,只是手头有点紧,一时凑不出价钱来,叫我留着它别卖,等他攒够了钱再……” 魏野轻声一笑道:“封店长,在我面前,你还耍什么花枪?不就是编个话头想坐地起价么?这尊慧光童子像,除了本身所用的火珊瑚外,也只有寄托在其中的那道佛门大咒有些意思。寻常高僧持明念咒、凝结禅念,修成一道咒力,也不过价值百来点通用点券,看在这道大咒中禅念精纯、佛力深厚,再算上这一尊珊瑚佛像本来的价值,撑死了价钱翻一倍,还有什么好讲的?” 被魏野拆穿了小算盘,封岳也不继续装了,一边点头,一边麻利地将这尊佛像装进盒子里,笑着道:“人客官您是行家,就照您说的办。” 第602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三) 当魏野手中凭空浮现出一尊珊瑚佛像的时候,距离卢沟桥约有三百里外的地方,有人将一张卷轴平摊在桌面上。 打磨过的黑檀木书轴上,用发丝般的金属线勾勒出繁杂的奥术符号,隐隐散发着不祥的冷光,鞣制过的兽皮上面,浮现出了一环环的怪异字母,带着青白色的磷火,缓缓地燃烧起来。 一张张做工精美的卷轴就这样一一展开,卷轴的主人开始一一吟唱出那些卷轴中所封存的各式魔法: “虚伪情报。” “侦测反制。” “魔法解析。” “复仇者之眼。” “真实之镜。” “窥视之眼。” “强化鹰目术。” “物品定位术。” 各式各样的预言系魔法卷轴不要钱一样燃烧起来,庞大的魔力在大气中涌动着,搜寻着它们所要寻找的目标。 操作着这些魔法的金发少女,终于发出了压抑着的惊呼:“目标找到了!” 随着她的欢呼声,一直静候在金发少女身后的人,终于发出了愉悦的轻笑声:“找到了吗?杀死艾多玛的凶手?” 金发的少女将垂在眼前的卷发拂起,转过身去,向着身后的人鞠了一躬:“失礼了,夏提雅大人,破坏了我们潜入任务的人类,现在正向着这个方向行进着。” 在金发少女面前是一张宽大的红木椅子,一个身材娇小的银发女子就坐在椅子里面,那如同石蜡一般白皙到了透明程度的肌肤,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随着她一笑,尖针般的利齿浮现在了珍珠色的唇边:“虽然艾多玛只是昴宿星团的六联星中战斗力最差的一个,可是能够打败她,并且让我们无法使用常规手段将她复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愿闻其详,夏提雅大人。” 银发的夏提雅用一种仿佛吸入过量迷幻剂的神情舔了舔嘴唇,轻声说道:“我们是被无上至尊们创造出来的守护者,不论生存还是死亡,都只有无上至尊们才有资格决定的事情。在这一点上,艾多玛与我们并没有不同,但是她却被杀死了,真正地进入了死亡之中,复活魔法、献祭黄金的复活仪式,都没有办法挽救她的灵魂。这是只有拥有世界级秘宝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世界级秘宝”这个词,让索留香微微有些动摇,但是她的思绪随即就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搅乱了:“索留香,你不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情吗?与无上至尊们敌对的永生者,这种怀念的感觉,真是让我感到了意外的愉悦啊。虽然一直在为那位至尊服务,但是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有真正品尝过永生者的血肉滋味,这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情,现在,却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夏提雅的双眼原本就鲜红如血珀,此刻却有异样的红光从瞳孔朝外扩散,转眼就将她的双眼变得一片猩红。血红色的眼珠转动着,盯着面前金发的女仆:“索留香,使用预言魔法‘水晶幕布’,将定位过的对手情报显露出来吧。我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猎物是什么样子的了。” 在夏提雅的催促中,伪装成金发少女的史莱姆黏怪“索留香”,谨慎地展开了新的卷轴。 一面纯粹由魔力构造而出的光屏浮现在了空气中,隐隐约约能够见到一支长长的车队在官道上行进着,但是整个画面却像是晃动着水波一样微微扭曲着,很难看到画面上的细节。 “夏提雅大人,有很强的干扰魔法在‘水晶幕布’,我们是不是要停一停……” 然而索留香的请求,只换来了一枚周身漂浮着符文的月长石:“这宝石里封印着预言系超位魔法‘千眼的梅尔塔隆’,想要知道敌人的真相,就使用它来破坏对手的防御魔法吧!” 论地位,夏提雅还在索留香之上,尽管这两个伪装成人类女性模样的异怪都不是专业的魔法咏唱者,所具备的知识,也仅有创造者所赋予它们的那一点浅薄内容。但是对于它们主君的无条件信任,索留香还是立刻解放了这颗宝石中所封印的强大魔法。 一直受到正体不明的力量所干扰的水晶幕布,在这个超位魔法的运作下,顿时扩大了十倍。 原本扭曲而斑驳的画面顿时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出现在水晶幕布上的生物都被这股强大的魔力笼罩进去,属于他们原本的信息,也一一地浮现出来。 最先被“千眼的梅尔塔隆”读取到情报的,是那些被囚禁在囚车中的人们。 “爱新觉罗。弘历,清帝国的第六任皇帝,被这个帝国的游牧民族藩王们尊为‘博格达汗’的强势君主。他是帝国上任皇帝爱新觉罗。胤禛的养子,以敏锐多疑的性格与老练而残酷的手段而著称。然而在最新的一场宫廷政变中,他被叛贼们捉住,很有可能将成为这个王朝的最后一任皇帝。” “和珅,钮钴禄氏,清帝国的首席大臣,没落贵族出身的他,有着精明强干、擅长理财的声誉。年轻、英俊的这位首相,在宫廷传闻中与早已衰迈的皇帝有着过度亲密的传闻,很多人相信,皇帝在这位首相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所宠爱的妃子的影子。” “福康安,富察氏,清帝国的不败名将。这位出身于皇后一族的贵公子,其实是皇帝与前任首相之妻间产下的私生子。因为这重关系,他成为了帝国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但是因为他错误地将两个叛军领袖引见到了皇帝面前,导致了这一次的叛乱,皇帝与他之间已经埋下了致命的裂痕。” …… ……… 这些情报一条条地在夏提雅与索留香面前流动着,但是这些人类贵族的情报,却让两个异怪看得索然无味。 对它们而言,人类的地位,就像是家畜和食物一般。贵族和平民,顶多只在口感上有所不同。 但是随着一个同伴那真切的死亡,哪怕傲慢如它们,也不得不仔细地搜索着对手的情报,将一切可以列入战斗考量的部分都搜集起来。 随着贵族们的情报被搜集完毕,紧接着便是押送囚车的人们,九龙派的易吉、八仙剑的蓝秦这两位前掌门是最先被调查得一干二净的人物。 但是随着他们的战士等级被详列在情报后面时,不论是索留香还是夏提雅,都感到了深深的腻味。 “二十级的战士吗,仅仅比哥布林强一些吧。” 这是夏提雅最后做出的评价。 但是很快的,一个让它们都不得不正视的人物出现在了水晶幕布上,慕容鹉的那张刀条脸旁,浮现出了一行行的情报:“慕容鹉,本名爱新觉罗。积拉堪,出身于帝国皇族的贵公子,却放弃了王族身份,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在帝国南方组建了旨在推翻帝国统治的秘密组织。有着过人的头脑与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使得他成为了一位地下世界的皇帝,也是这一次政变的发起者。他的身上有着大量谜团,职业不明,能力不明,等级不明,种族不明……” 一连串的“不明”后面,又跟着大串支离破碎、早已看不出一点线索的线条,将索留香与夏提雅弄得一头雾水。 而在这位身上满是谜团的叛军领袖之外,水晶幕布转动间,却落到了队伍最后。 一辆被烟色云气所笼罩的小车轮廓,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它们面前,但是在小车外面,却有一团团的混杂光芒,一团团地涌了上来。 虽然使用了号称“超位”的预言魔法,但是面对这些光芒,预言魔法也只是忠实地一个个将光芒中隐藏的讯息一个个解析出来。 巨大的水晶幕布上,原本的景象已经被一团火光完全地遮盖住,火光中浮现出一个赤着身子的干瘦怪人,这怪人遍体生满了长长的鬃毛,随风摇动不止。他的脸孔像是被刀一分为二般,左脸露出欢乐如孩童般的笑容,右脸却浮现出抽搐般的怒意。就像他这张诡异的面孔一般,他的躯干也呈现出绝不相容的一半鲜红、一半金黄的光焰。 在这怪人的身下安放着一张怪异的宝座,一半是方形,一半是三角形。而在宝座两旁,虚悬着一口长刀,一柄两头尖锐如刺的怪异武器。 超位魔法“千眼的梅尔塔隆”,只是诚实地将所扫描到的一切情报回应给使用者们:“不动明王火界咒中,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阵第六尊和合天的法相。和合天象征着风与火的结合,具满愿备息灾功德。同时表示不动明王的寂静相与愤怒相的同调……此微笑不嗔不大喜,是寂住之表也。身上有毛,谓髭鬓发之类稍多,然不可过多,若多置,则使不端严也。其顶长,有大威光,其身色一边赤,一边黄,怒边当赤,其坐亦右方为半金刚座,左方为三角半火座,左持刀,右持跋折啰。有内外二法例如前。此和合能遍于一切之招召息灾而俱成之,内用即智光烦恼即灭无生,若外作时,香华身服要亦二种:念诵时亦作此形,如本尊也。仍一目怒一目寂然,除灾满愿一时得成,以此等遍之理,故得有如是之用,不同于偏方之教也。” “这是敌人的魔法……?” “干扰预言魔法的就是这个么?” 在它们的疑问中,超位魔法“千眼的梅尔塔隆”继续忠实地运转着,另一团光焰取代了前者。 这一次,一尊头戴宝冠,面如满月的菩萨宝相双手合十而出,掌中托着一枚十字交叉的金刚杵。 “……意生天与工巧天的金刚界本尊,北方不空成就如来四亲近之一的金刚业菩萨,表一切意所成此尊以虚空中库藏之珍宝救济众生而令无匮乏,于十方如来一切诸佛微尘刹海普心供养。密号善巧金刚、办事金刚。种子、形像于诸会中皆不同,如于成身会中,即诸作业皆入大空之义;三昧耶形为十字羯磨;身呈肉色,二手合掌高举至顶上。于三昧耶会,即如如、离言之作业,遍于法界而最胜第一之义;三昧耶形为莲花上有十字羯磨……” 而后是手持金刚轮的壮汉、枯瘦黝黑的苦行者、身体肥圆的白衣女…… 一尊尊佛门宝相轮转而出,幻化无定,却是隐隐化作一部曼荼罗阵,将一卷卷佛门经义娓娓道来: “……名风为燥,由风而生,因作风子之形而燥黑也。此内色黑而外加燥形,如涂灰外道也。此尊处风轮中即为半月形,亦作端坐三昧之形,谓行人初发菩提心,虽欲进行,而无始以来妄惑烦恼之根本未除,数来牵破观心……” 就算是被它们称为“超位魔法”的“千眼的梅尔塔隆”,也只能是不断地搜集着这座曼荼罗阵中源源不绝而出的信息,浑然不能突破其中。 直到十二尊火天之相一一被解析,超位魔法“千眼的梅尔塔隆”也终于到了终了的时候。 而夏提雅与索留香,只是看见了曼荼罗阵中那若隐若现的身姿。 “……索留香,杀死了艾多玛的人,就是这个家伙吧?奇怪的魔法咏唱者,强大的守护魔法,看上去,至少能够使用第九位阶的魔法。” 对敌人的战斗力总算有了一个直观的认知,夏提雅挥了挥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那么这个消息,通报给随同那位至尊一同来到这个世界的同伴们吧。为了获得最彻底的献祭,我们要做好最大的准备。” …… ……… 而在它们结束了这轮窥视的同时,魏野轻轻抚上了光润的珊瑚佛像,火珊瑚上渐渐有蛛丝般的裂纹浮出来。在他的耳边,竹简式终端的警报声到现在都没有停下来:“警报!警报!有正体不明的预言魔法正在对贵方进行窥测,不动明王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阵受到严重损伤!重复一遍……” 第603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四) 在冒险者终端不断响起的警报声里,仙术士放下了手中的慧光童子像,展开了竹简式终端,连接上了星界之门数据库。 ( . . ) 不管是奥术还是道法,只要是针对冒险者运作的超自然能力,都会被冒险者终端捕捉到它们的运作特征。而以魏野如今的第四级的职阶权限,已经有资格将这些超自然力量的运作特征作为切入点,从星界之门数据库里直接调取相关的数据了。 星界冒险者的职阶权限,直接与冒险者本身的实力与冒险成就挂钩,以魏野如今横跨两个时空,处处搞风搞雨后的收获,也只赢得了第四级的“志怪”级权限。 村谈、夜话、怪谭、志怪四级权限,顾名思义,村谈级的权限获取最为容易,只要干出些不一般的事情来,惹得乡老、农人啧啧称奇,就算是达成目标。做猎户的射杀一头老虎,做秀才的嘴炮犀利、同辈避道,甚至算命先生占卦灵验,十卦五中,就算是达到了村谈级的权限要求。 当初魏野还是个新手的时候,成天和那些不成气候的妖鬼精怪打交道,倒是直接跳过了村谈这一级,直接进入了夜话这一级权限里。所谓夜话,鬼故事是也,阴宅娶妻。老鼠嫁女,老房子里半夜谁在唱歌,石桥下怎么总是浮现出一张人脸?究竟是老物成精,还是鬼魂作祟,欢迎收看最新一期的《走近科学》…… 区分夜话与怪谭的分野,便是两者的危险程度绝然不同。夜话级权限的冒险者,顶多是和那些不成气候的游魂野鬼、灵智未开的下等精怪打交道,哪怕丝毫不通道术之辈,身上带着些灰盐、朱砂、雄黄酒,芥子、桃枝、大蒜头,也足够应付起来。可是怪谭级要面对的,却是僵尸、鱼怪、狐狸精这等成妖化怪之流。若是本事不济,道士被僵尸咬断了混饭的桃木剑,和尚被狐狸箍紧了独眼的小光头,那不要说提升自己的权限,就连成就评价,也得从《聊斋志异》一路跳到荤段子笑话集《笑林广记》那边去了。 魏野运气好,参悟出洞阳剑祝这部太平经法正传的诛邪法诀,夜话、怪谭两重关卡一跃而过,但是从怪谭到志怪,这一步就不是那么好迈过去的了。 魏野一路上先斩蛟精江幽娉姐妹,又将槐里县中数百妖物一扫而空,最后还饶上了一位司掌一县幽冥之事的地夷夫人,这样的战绩计算下来,也只是堪堪地将自己的评价从《聊斋志异》提到了《子不语》那怪力乱神的档次。直到张掖郡一役,魏野剑斩尸林君,才终于突入了志怪级权限,勉强算是能在《搜神记》里留下一笔的异人奇士。 志怪级权限之上,便是传奇级权限,仙术士的权限至此,便转入内传与仙传级,若是武道高手,则转入逸史与列传级。到了这一层,不是列仙传中人物,也是配享文庙、武庙的角色。 到了魏野这样已经摸到半仙之体的修为,又是连坑了两个帝国、数代帝王、好几位藩镇与宰臣的成就,离着传奇级权限就差着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加上他本来就在宗教学、民俗学、神秘学这几项上拥有不低的评级,星界之门数据库对他的限制等若如无,转瞬间,就发回了一大篇的分析报告: “……魔力运作数据解析结果如下:类似九环魔法‘通晓传奇’的超魔技巧强化版本,在运作方式与能级上十分接近于传奇法师的预言系魔法。可以确认,这是来自于一个新出现的魔法体系,希望发现者能提供更详细的资料数据,数据库将依据上报资料,给与相应的通用点券奖励。” “……能级约等于九环奥术与传奇奥术之间的魔法,啧,就是说对手很有可能是传奇或者准传奇级别的施法者咯?这个消息要是被慕容鹅听到了,会不会直接就吓到要退回燕京,闭门死守了?” “……姓魏的,我可是在你面前听着呢!谁会被几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吓回燕京城去里?!” 慕容鹉和魏野不知是不是天生不对付,两个人凑一块就没有一句好话。但是作为这次政变的两个主导者,同时都接到了冒险者终端传来的警报,这个时候,不想凑作伙讨论也不成了。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一眼,魏野无所谓地一耸肩:“既然对手的等级起码是传奇级别的施法者,那可不光是预言魔法拿得出手,万一这支队伍被一个大面积的杀伤性魔法罩住,到时候你可到我这里来哭!” 慕容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一咬牙,一手按上了腰间的一枚玉刚卯:“不就是杀伤性魔法么?我管它是死亡一指还是女妖之嚎,我这里又不是没有路子拍几件防御道具回来!” …… ……… 魏野与慕容鹉拍了板,动作起来也够快的,一枚枚水晶雕琢、刻着星纹与圣餐杯图案的圣水瓶,直接就从星界之门发货送了过来。 “这是某个时空点中一个女神教会特制的防御式咒具‘洗礼圣瓶’,水晶瓶里盛放的圣水,全部是由这个教会的高阶主祭们施加了强效的神圣祝福。对石化魔法、即死魔法这类负能量法术具有极高的抗性。为了预防万一,我还订购了一批具有削弱负能量效果的圣徽项链。只要对手没有具备‘抹杀凡物’这类死亡神职特有的超凡神力,这些防御咒具就能派得上用场。” 看着慕容鹉毫不在乎地在脖子上挂了一条镶嵌着七色耀石的圣徽项链,又在腰间挂了一个洗礼圣瓶,魏野耸了耸肩,说道:“就算是这些咒具能防御死灵魔法好啦,可要是对手专精于咒法系的召唤魔法,塑能系的元素魔法,你要怎么处置?” “大面积的元素魔法攻击到来的时候,不就该是你这个自称已经成仙了道的家伙大显身手了么?我们‘红铜冠’小组里,虽然也有好几位施法者,但是术业有专攻,他们的施法者等级可都比你低!” 魏野不理会慕容鹉的说辞,却将目光在他的四周转了一圈。自从收到了有人在使用高等预言系魔法窥测这支队伍的情报,慕容鹉四周就多了一些生面孔。 虽然慕容鹉一贯喜欢以道装打扮示人,不过在魏野看来,这不过是这位转生为满清宗室的同行实在接受不了金钱鼠尾头这么丑到逆天的发型而已。至于神通道术,那真是一点也谈不上。 可是看了此刻聚集到慕容鹉身边的家伙,魏野倒是略略对“红铜冠”的实力有了些大略了解。和道海宗源这样上上下下都是奔着纵火狂的路子不同,“红铜冠”的成员里,倒是偏重防护魔法与治疗魔法的施法者多些。 单论实力,虽然这些施法者比自家差了不止一筹,可是要是指挥得当,保护者慕容鹉这一帮人安然撤退,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既然慕容鹉身边还有这样一批人手保护,魏野也就不怎么再考虑红铜冠小组给自己拖后腿的问题。 如果单论术法威力,魏野参修太平经法而自创的洞阳八炎变,可说是将洞阳离火的焚邪之力、净秽之能发挥到了极处,比起那些传奇法师的范围魔法也不差什么。 只是不论太平经法还是下元太一真形图,这两部道法传承,都不以诡诈变怪为长。相比而言,要是遇上了以花样繁多著称的传奇法师,未免就有力不从心之感。 别的不提,如果对手真的是传奇等级的魔法师,来一个九环魔法“时间停止”,甚至更高级的“时间回溯”,魏野就要干瞪眼。就算是催发洞阳八炎变,想要炼化对手,要是对手开了传送门溜之大吉,这简直比孙猴子躲在八卦炉的巽位避火,还让人接受不了。 传奇等级的魔法师,最让人戒备的,就是这层出不穷的翻盘手段。 慕容鹉不吝花大价钱采购了大批防御负面魔法的精制咒具,可论家底,魏野一个人就能压过红铜冠小组全部人马。对魏野而言,那些带着神术光芒的负面法术防御咒具,对已经修成半仙之体的自己已经没有了多少价值,就算正面吃上一记“死亡一指”这种死灵系的高级即死魔法,也未必能造成多少伤害。 相比起来,倒是那些干涉“时间”与“空间”两大上位要素的高等魔法甚至传奇魔法,对魏野而言更棘手一些。 沉思片刻,仙术士还是熟门熟路地联通了一个他已经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文成公主,你这里有没有针对‘时间’与‘空间’要素进行干涉的防御手段?” “说了多少遍了,不许叫我文成公主!” “好的公主,没问题公主。” 但是听着魏野的问题,魏文成一面擦拭着手中的一柄青铜古剑,一面点头道:“‘时间停止’与‘时间回溯’么?这种操作时空要素的法术,一旦发动起来,那的确是让人气到七窍生烟地好棒棒。不过这类时间要素的法术,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我最近结识了一位出身神武观的道友,便从他那里见识到了神武观秘传的《神阙玄经》中的时仪秘法,也稍稍有了点克制这类时仪秘法的心得。不过,我为什么要把这种专业消息告诉你?” “……最近我家铃铛在广东地方上对失足少女进行回归社会再教育,很缺人手,某人要不要去帮一把?” “真的吗?我要去!” “简直是一如既往地容易上钩啊,文成公主。”魏野毫不客气地一摊手;“先告诉我,你是怎么针对这类时仪秘法下手的?” 和魏野对望一眼,魏文成咬了咬牙,从柜台下翻出了一方古木剑匣,打了开来。 剑匣中躺着的是一口宽刃无锋的古旧法剑,剑身上铜翠斑斓,带着上古礼器所特有的古旧蟠龙纹与飞凤纹。而在剑格处,却是打造成了一轮日晷的模样,在日晷外围环绕着一尊人首蛇尾的神像。 一手持规,一手持矩。 这尊神像不是别人,正是上古传说中炼石补天、抟泥造人的大神娲皇氏。 魏野仔细打量着这口法剑,剑格处环绕日晷、手持规与矩的上古大神娲皇氏,而在剑柄与剑身之间,则是三垣二十八宿、日月五星、北斗轮转,诸般景象,不断转动。 “此剑名为天仪镇晷,是神武观镇山法剑的复制。”魏文成向着魏野一点头道:“就像你所见到的,此剑以日晷为剑格,引娲皇神力统摄星斗群曜,能安镇四时八节,随天象而动,不受外力所侵扰。只可惜,这毕竟只是一把复制,耐久度可差得很,引动娲皇神力之后,就要报废……” “一次性的消耗也成,这口剑多少钱?” “不还价,六百整通用点券。” 魏野很清楚,这把法剑的效用恰好和绝大多数反着来的,它没有干涉时空两个上位要素的能力,但是却能够阻止任何对时空要素进行干涉的法术。 至少在这把法剑的影响下,大部分的时空操作式法术都会受到极大的负面影响。 要魏野现在赶鸭子上架去研究时间操作的术法是来不及了,但是有这口法剑在手,至少能把对手拉到和自己一个水平上去。 这一次,魏野也不在口头上占魏文成的便宜,直接就将费用划到了魏文成的账上。 见着魏野神色凝重,魏文成也是收起往日里的轻浮神情,正色告诫道:“注意来,天仪镇晷一旦出鞘,只能保持一个时辰的封禁时间类法术效果,你可得记清楚了,不要到时候除了纰漏,回过头来又要怪我这里的货色不好!” 魏野耸了耸肩:“一个时辰里要是还拿不下对手,那就只能怪我自己本事不济了,哪还能怪到你的头上?” 第604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五) 离了宛平,过了卢沟桥,辜负了卢沟晓月的燕京胜景,这支二十四史上从未有过的车队就直接进了房山地界。请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说 房山是太行支脉,素来以山知名,百花山、大安山岩壑秀丽,上方山号称燕赵佛土。烟霞相随,青山野渡,别有一番趣味,不是京师浮华景致可比。 可是这支车队中的每一个人,此刻都顾不上欣赏这样的景致,随行的人马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就连被锁在囚车里的乾隆一行君臣,也发觉了些不对劲 从头到尾,这帮反贼的行事向来是百无禁忌的做派,而京营守军在他们面前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这样一支纯以高手与妖人组成的兵马,哪里还需要如此谨慎的防备敌人? 殿后的紫云降真车上,仙术士闭目端坐,手中却拈着一枚形如雀卵的碧玉籽料,指尖描摹间,隐隐能见一道符篆在玉籽之中隐隐浮现出来。 拉车的李大熊身体紧绷,每一步都将浑身筋肉骨骼调动到了最完美无缺的地步,似乎如临大敌,不敢懈怠丝毫。 仙术士指尖微微一屈一弹,手中那一枚碧玉籽料就直飞出去,正落在了李大熊背上架着的一只粗如抱瓮的青竹筒里。 随着这一枚碧玉籽料落入青竹筒中,李大熊神情稍稍镇定了些许,然而他目光朝后一瞟,却见着仙术士指尖又拈住了一枚差不多同样大小的碧玉籽料,顿时就觉得周身冷汗涔涔。 身为在西凉之地打混多年的大妖,李大熊却是看得明白,这一枚枚碧玉籽料,分明是西昆仑雪峰地脉中特产的琅环碧玉,千万年来于西昆仑之中吞吐地气,不用修道之人后天祭炼,便是天然所成的异宝。而此刻,这一枚枚琅环碧玉籽料,其中隐隐竟有一股仙灵之气流泻而出。 不仅这些琅环碧玉皆是寻常修道人难得一见的天材地宝,就连架在李大熊背上的一对如酒瓮粗的青竹筒上,也有一道道天成朱砂符篆纹路如龙蟠曲。李大熊虽然也算是一代大妖,却是一直驻留西凉,终究见识有限,不知道这种天生灵篆符文的天符竹,乃是道家罗浮山福地中特有的天产灵物。天符竹的竹竿、竹叶天然生出云篆秘符,只要采下竹叶,便能作为镇邪灵符运用,用天符竹所制的箧、笔筒、剑匣之类器物,更是符术高人万金难求的符道至宝。 说是万金难求,可是一点也不夸张,单看仙术士此刻一脸肉痛的模样,便知道这一大堆的琅环碧玉籽料与一对天符竹筒,替仙术士的荷包做了怎样的瘦身运动。 天符竹筒、琅环碧玉籽料、慧光童子行道法像、神武观天仪镇晷法剑……这一件件神异宝物被仙术士不要钱一样买回来。就算李大熊不想朝深里想,魏野这样与往日做派大相径庭的败家举动,也绝非什么好事。 魏野却丝毫不管李大熊有什么样旁的想法,腕子一翻,皓灵法剑便从袖中抽出。 皓灵法剑所辖的金晶颢天狱中,还鎭压着那个来历不明的蜘蛛头女妖的妖魂,魏野沉思片刻,一手握着皓灵法剑,一手在竹简式终端上草草写下了一封短信:“新捕获的奇怪妖物,如果可以的话,替我撬开这食人怪物的嘴巴,看看能不能压榨出些情报来。叔,魏野字。” 这封短信方才写毕,队伍前方却猛地传来一阵扰攘骚动:“七点钟方向,有超自然生物触动了我们布置的警戒魔法!” “担任斥候的幻兽,观测到同一方向有高能级的超自然生物朝着我方逼近!” 从队伍里猛地跳起来的,是两个一直用披风裹着身体的青年这一跳,他们那带着精灵特征的直发与尖耳就暴露了出来。 而两个人手中所持有的蛇首木杖与宝石兽头法杖,也暴露了他们的职阶。 德鲁伊与仲魔术士,两个标准的带着精灵气质的职阶。 慕容鹉面色一变,猛地将马腹一夹,拨转马头断然通过冒险者频道下令道: “奥狄索,确认触发警戒魔法的超自然生物总数!” “杰尔斯基,在对方还没有发现你召唤的幻兽之前,将它们召回!” 就在慕容鹉紧急下令的同时,魏野揶揄的声音已经从另一端联了上来:“魏某没有看错吧?你居然弄了一帮子精灵、半精灵跑来雪山飞狐这个极度排斥高等超自然力量的世界?慕容帮主,你这是个什么玩法?” “还不是魏野你这混球,莫名其妙地联通上了高魔时空,还将高魔时空的世界碎片硬拖了过来?这些妖魔鬼怪还不就是随着你制造的那场事故一起过来的?我们红铜冠小组不得不将分散在好几个时空的成员召集过来,也都是拜你这扫把星所赐!” “造成高魔时空碎片进入这个时空的是潜伏在佛山镇下面的那只章鱼头邪神,和魏某有什么关系?没凭没据的,我要告你诽谤!” 就在与魏野唇枪舌剑的当口,精灵德鲁伊拉萨雷亚,这个有着棕红色长发的青年已经将情报传回:“通过警戒魔法的超自然生物总数太多,暂时无法统计,根据传回的信息,是大批的不死生物!” 而在同时,有着浅灰色短发的月精灵仲魔术士杰尔斯基也将情报传递回来:“我召唤的塞壬少女们发现了大批飞行中的不明生物,疑似是被召唤魔法带来的塔纳厘魔族!” “恶魔与不死生物吗?全体都有,准备作战!” 随着慕容鹉一声令下,随即便有一位年轻的赞礼官站了出来。比起红铜冠小组里一堆堆带着精灵血统的施法者,这位头戴金蝉冠、身穿大红团花圆领袍的青年,画风倒还相对地正常一些。 可说起来,囚车里一班顶戴辉煌的大清朝贵,这外面的人物,不是怎么看都有些隔阂感的精灵,还是彻头彻尾明时装束的赞礼官,都与这样的场面格格不入。 不过这时候也没有人在乎这画面的不协调感了,因为这位红铜冠小组的赞礼官一出现,就将手中那一面龙文幡朝着地上一立,一层水色光华顿时从龙文幡顶上流泻而出,化作一片莹莹清亮的鱼龙曼舞虚影,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冒险者终端提示您:您受到了队友古铮然所施行的增益术法‘灵源清禊’的隔断伤害加护,在术法效果被攻破之前,您不会受到敌对方的攻击影响。” “灵源清禊?这是哪一派的道术,没有听说过啊?” 魏野好奇地嘀咕了一声,还想要多问几句,就见着两山夹道的狭窄天幕间,骤然被一片黑压压的阴影遮住了日光。 就在这一片的阴影中,一点点不吉的红光乍然亮起,随即就化作了一团团烈焰,猛然下落! 距离那位红铜冠的赞礼官施展“灵源清禊”这部术法,也不过是数秒间隔! 水色光华涌动间,只见鱼群悠游于似实还虚的水波之中,正阻住了这一团团烈火的下落势头。火团与水波的冲击间,只撞得半空中水波滔滔而转。 魏野目力最好,此刻已经注视到了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 那些有着灰黄色或者赤红色外皮的生物,很像是长了翅膀的没毛猩猩与秃顶狒狒,在它们的前爪中,熊熊燃烧着带着邪气的火焰。 “这是下层界才有的玛戈魔族,恶魔中的群居式种群。大家要注意,他们懂得操纵地狱之火进行远程攻击,小心防御他们的火焰,火焰伤害本身不值一提,但是这种火焰附带有腐蚀与亵渎效果!” 这一次是另一位打扮得如同文艺复兴时代贵公子模样的短发日精灵发出了警告,同时将手中的秘银长法杖向着上空一摆:“freezingrunner(极寒奔流)!” 奔流而出的寒气,一瞬间就化作了朝着天幕直冲的冰流,在这道冰流的冲击下,原本如暴雨般朝下倾泻的地狱火球,顿时被冲开了一道通路。近百头飞翔在空中的玛戈魔躲闪不及,一霎间就被封进了大块的冰块中,随即掉落在山岩间,摔得粉碎! 不知从何处被召唤而来的大群玛戈魔,发出了惊怒交加的刺耳尖叫声。 虽然是群居性的恶魔,但是恶魔本身就是混乱法则下的产物,近百头同类被消灭,没有让它们感受到一点惧意,反倒更加悍不畏死地朝下面投掷起了更多的火团。 与此同时,在慕容鹉的队伍中同时有人站了出来,象牙白色的祭司权杖、镶嵌着神秘符号的钉头锤、护手雕刻成天使展翅模样的长剑,诸如此类带着明显职阶特色的武器挥动间,一片片纯净而又足够闪瞎狗眼的洁白光芒朝着半空中直冲而上。 “hlyligh(神圣之光)!” “jugeenray(裁罪之光)!” 新一轮的地对空施法中,带着天堂山这类上层界属性的圣洁光芒,充斥了两峰对峙间的狭窄空间,更多的玛戈魔在猝不及防间,被光芒笼罩,随即在净化之光中消失无踪! 乍看来还是汹汹而来的恶魔军团,就在这第一轮的交战中溃不成军。 “看到了吧,这才是我们红铜冠真正的实力!”慕容鹉猛地一握拳,得意地大叫一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大叫的方向,却偏偏对准了从开始到现在,连桃千金都懒得出鞘的仙术士。 对慕容鹉的举动,魏野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在下层界那几乎数不完的各类恶魔种族里,玛戈魔不过是最常见的一类魔物,论水平,也只是和掌握了‘火球术’这类三环奥术的魔法师相当。平心而论,在这场战争中,它们不过是对方拿来探路的炮灰。那个能够统御大群恶魔,让它们如此井然有序地强袭咱们的,才是真正难对付的家伙。杀手锏要留到关键时候用,这一条不管到什么时候,总归是没错的!” “我听你在这里鬼扯!”慕容鹉啐了一口,却是猛地一抬手:“收缩战线,看看敌方还有什么花样!” …… ……… 高峰之上,大群的玛戈魔像是刻意地避开了峰顶上的一座燃烧着火焰的黑色金属大门。而在这座犹若城门大小的巨门之中,一个个头上生着犄角、有着直立的山羊一样下半身的怪异魔物,不断地从这座大门里源源不绝地涌出来。 而在这座连接着不知道哪个下层界的深渊之门上方,一把由恶魔与人类的骸骨拼接而成的王座上,有人像等待对手到来的律师一样正襟危坐着。 说“人”或许有些稍稍的失误,端坐在深渊之门上的类人生物虽然带着极有律师派头的银边眼镜,身上裁剪妥帖的深红色西装也像是刚从哪个律师事务所里出来的人物一般。可是它那条覆盖着银色板甲的长尾,却是将它的真实身份不折不扣地暴露了出来。 和一般由混乱法则所缔造而出的塔纳厘魔族不同,这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精明而残忍的气息的魔物,属于守序的巴特兹魔族。而它身上那浓重得几乎一眼可见的邪恶灵光足可证明,它不但是一头上位的巴特兹魔族,还是一位地狱中的领主。 玛戈魔被他驱遣着向着山峰下的队伍发起一波波的攻击,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的,令他厌恶的来自上层界的净化之光一闪而没。但是仅仅是这种净化之光,就让这个精明的地狱领主捕捉到了最关键的要素。 “非常奇怪的信仰魔法,就伤害力而言,只有第五位阶等级的程度,但是对恶魔的杀伤力却达到了第七位阶魔法的等级。这和之前获得的情报完全对不上。出现在情报中的魔法咏唱者,所使用的,也不应该是这种魔法……” 在魔物的疑问声里,空中猛然浮现出一尊手持钺刀的枯瘦老者,盘膝端坐于半月法座之上,带起一股黑色夹杂火星的旋风,猛地将沉思着的魔物笼罩在了这股黑色焚风之中! 第605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六) 和慕容鹉为首的红铜冠小组成员们不同,仙术士只是懒洋洋地在紫云降真车中歪坐着。 在他的面前,一轮杂色光焰在空气中晕染出一朵重瓣莲花,青、黄、赤、白、黑诸色俱全的十二色莲瓣间,浮现出了十二个不过一指来高的小小人影。 那一尊慧光童子,却不像是用火珊瑚雕成的死物,竟是如活物一般抱膝坐在这朵重瓣莲花之上,本该紧握手中的金刚杵与月轮莲花虚悬身侧,双手合起,十指变幻,转眼间就结成了一个莲花童子印。 慧光童子双手结印之时,正北方那一瓣黑莲上,头绾螺髻、形如天竺苦行瑜伽士的火尊天随即一动! 突兀地逼近峰顶的枯瘦老者长须拂动,手中钺刀猛地朝上一托! 夹杂着火星的黑色旋风之中,一人突破了那一片炽热炎风,朝着鼓风的枯瘦老者突袭而进。 说是突破,其实是有点夸张的说法,黑色的烟与火,就这么盘旋在身穿红西服的恶魔周身,不能稍近一寸。 与其说是恶魔本身不畏惧这带着灼热温度的焚风,不如说是那些黑烟与火星,被迫从它的身边逃开去。 可是那些刚刚从黑色的大门里涌出的恶魔们,就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权力了。这些生着黑色山羊脑袋的炼狱生物,刚踏入这个物质世界的第一时间,迎接它们的就是夹带着火星的狂暴旋风。 高速旋转的焚风中,那点点不灭的火星就变成了最危险的刑具,如同烧红的钢针一样,在这些羊首恶魔的周身留下了一道道火痕。就算是这些恶魔本身就有着极高的火焰抗性,这突如其来的“问候”还是激得它们不由得高声怒号! 而在羊头恶魔们不断发出的怒号声中,爱穿红西装的恶魔周身更泛起了黑色的瘴气,那丝毫不加掩饰的地狱气息,足够让靠近它的活人在一瞬间被恶意所笼罩,从精神到肉身都彻底被玩弄到坏掉。 不过很遗憾的是,在它面前出现的枯瘦老者并不是人类。 面对着恶魔的强袭,通体黝黑如木炭的老人面色丝毫不变,只是将斜绑在胸腹间的黑色瑜伽肩带一把扯了下来,双手猛地一错! 肩带绞缠上了对手的手腕,而对方那指甲尖锐的爪子,离着老人的面门更是只有半寸之遥。 恶魔周身散发出的瘴气,可以让实力低于自己的生物产生极度的恐惧感,那种深刻的绝望,甚至能让一个铁汉在一霎那间精神失常。 但是这种属于上位恶魔的手段,却在枯瘦老者的面前丝毫没有派上用场。 恶魔隐藏在眼镜后面的瞳孔微微一缩:“毫无生命活动的迹象,难道是构装体吗?” 这点疑惑间,恶魔那近似人类的手掌猛然膨大,筋肉与骨骼瞬间暴胀起来,能够在一瞬间就将面前枯瘦老人的整个头颅抓进暴涨巨大化的怪爪之中。只要稍稍一转动,捏碎对方的头颅,要比捏碎一枚花生更轻而易举。 而就在此刻,魏野面前的慧光童子猛地散了莲花童子印,双手合十,如礼佛然。 重瓣莲花正西角上那一瓣白莲中,身披白衣,手捧净瓶的普光月天女微微一笑。 天女一笑间,峰顶群魔怒号间,体态圆润的普光月天女随着一轮满月而现,手中玉色净瓶猛地朝下一倾! 长颈净瓶中水光清亮,化作一片滟滟月光铺洒而下,然而还不等那些羊头恶魔做出反应,就被这一片月光笼罩下去,顿时一个个筋麻骨软,纷纷倒地中招! 这还不算完,随着这些羊头恶魔周身沾染上了这一层如水月光,顿时眼耳口鼻之间,便有白炽光焰透射而出,熊熊燃起夺目火光! 普光月天女,于不动明王十二火天中,代表佛门禅心妙行之火,以心中尘垢为薪,烧尽六根六尘。 佛门中人修不动明王法,若是走入歧途,心火引动外火,被活活烧成舍利子的也不是没有。何况是这些天生便满心欲念邪思的羊头恶魔,简直就是佛门心火的最佳燃料? 不但这些羊头恶魔不曾幸免,就连一手抓住枯瘦老人头颅的恶魔,也被这股佛光心火内外交攻,手下稍有迟疑,却被火尊天抓住机会,猛地将身一抖,化作一道旋转无定的黑烟燥风,脱手而去! 内有普光月天女催动佛光心火不断勃发,炼化邪心邪念,又有火尊天身化黑烟焚风钳制于外,这样的超高待遇不管是玛戈魔还是羊头魔,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算是诞生于地狱火焰之中、号称不怕高温与焦热的炎魔,遇到了这样古怪刁钻的佛门降魔密式,也非得饮恨不可。 身上由内到外燃烧起佛门心火,恶魔却只是皱了皱眉。 不是这种由内至外的“神圣魔法”带给它的伤害不严重,正相反,这种简直像是专门针对恶魔而设计的魔法,让红西装的恶魔有了一种难得的愤怒感。论杀伤力,这种魔法甚至比不上第七阶的神圣魔法,但是它却可以无视了高等恶魔身上自带的法术无效化结界,直接突入了恶魔身体内部 恶魔不像人类这种低等生物,会受到疾病瘟疫的折磨,然而它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如此令恶魔憎恶的神圣魔法,可以像疾病一样进入恶魔的身体之中进行这样肆无忌惮的破坏! 透过火尊天的双眼,峰头上的佛魔乱战,被魏野丝毫不落地尽收眼底。 单是红西装的恶魔通身散发着的恐惧瘴气,便足以证明这个恶魔的成色绝不简单。魏野也不相信,单凭区区佛门大咒引动的心火,就能把这样一个高等恶魔逼上绝路。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恶魔虽然看起来是块硬骨头,可他的几番应对,都更依赖于恶魔的超自然能力,不像是能使得出九环奥术的施法者。 这个当口,大家彼此都不清楚对方有多少底牌,较劲的地方就在逼着对手先露了底。起码在眼下,魏野一点也不打算先杀出去先让这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试试你们的成色再说! 第606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七) 房山群峰间,火天斗异魔。 山下驿路上,群雄开杀道。 一场恶战,两个战场。 尽管源源不绝地召唤着各色恶魔的地狱之门,还有操纵地狱之门的红西装恶魔,都被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阵暂时阻挡在了峰头,可是仍然有大批漏网之鱼侥幸躲过了佛光心火之劫,朝着山下突进! 三头地狱犬、炼狱牛头怪、有翼石像鬼……诸如此类的魔怪源源不绝地从地狱之门中涌出,密密麻麻的模样,就像是随着洋流运动而大举迁徙的沙丁鱼群。 诸如羊首恶魔这类的精锐恶魔,反倒在这样的地狱集团军中不见了踪影。 纵然普光月天女手中净瓶不断地将如银光华洒下,但是在这样的魔物海战术中,就算是佛门降魔秘式,也有一个极限! 一群群自炼狱中诞生的扭曲生物,咆哮着向着山道上冲下。 八仙剑掌门蓝秦、九龙派掌门易吉,一直都以慕容鹉的铁杆自居,但是在这样铺天盖地的妖魔鬼怪笼罩之下,也不由得心神动摇、两腿战战。要不是红铜冠小组中的治疗神官们已经对他们施加了神赐圣恩(iinefar)这种祝福术,这两人只怕当场就要惊得心胆俱裂 但就算有“神赐圣恩”带来的祝福效果,这两人还是依旧提不起丝毫战意,他们带出来的弟子那就更不必说。 慕容鹉斜睨了一眼这两人,还是转过头来,向着身后拿着橡木手杖的少年一点头。 目光交错间,少年当即会意,向着易吉与蓝秦一挥手杖:“hase!(加速)” 在慕容鹉的视界中,蓝秦与易吉为首的人们头顶浮现出了长靴般的图标,这表示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他们的移动速度起码会提高到能和奔马相提并论的程度。 “蓝堂主、易堂主,有劳你们两位,押着这批人犯向着保定方向突围,余下的事,交给我慕容鹉就好!” 得了慕容鹉这句承诺,蓝秦与易吉连客套都顾不上,只是一点头,随即将马匹一拨,就要撤退。 至于乾隆这一班落难君臣,早已是一个个面无人色,只是任由他们摆布。 一辆辆囚车朝着保定方向退却之时,山道之上,地面骤然大震,开裂的地罅中,一道长长的舌头直卷而出,正撞在了末尾囚车里的果郡王永瑹,这位倒霉郡王被锁在囚车里,连躲都没处躲,就被这条长舌一卷,直接被拖了下去。 只听得“啯”地一声,永瑹就被长舌卷入一只巨口之中,做了顿囫囵点心。 地罅之中,一头嘴阔如屋的巨蟾带着一身黄绿色的腥臭黏液,慢条斯理地爬了出来。 在它的身后,还有大群阔嘴大肚的蟾蜍正在从一面灰白色的石门中一个个爬出来。 又是一座召唤恶魔的地狱之门。 被活吞下去的永瑹,连挣扎都没有,就消失无踪,只有一张脸从巨蟾的腹部上浮现出来。 仔细看过去的话,这些来自地狱的蟾怪,背部的疙瘩、腹部的结缔处,都鼓起了一张张脸,有人类的面孔,也有恶魔与妖物的面孔。所有的面孔,都在巨蟾的皮肤间不断地嚎哭着,发出让人心神混乱的噪音。 “吞噬灵魂的某种囚魂魔吗?还是说带着史拉蟾之类怪物的混血?”魏野目光一沉,然而在他动手之前,却是慕容鹉抢先做出了判断:“迪恩库隆,掩护车队,一波拉住!” 铂金色短发的精灵重甲骑士猛地从队列中现身,一手持着半人多高的秘银纹章盾,猛地挡在了车队前面:“了解,anhrhl(定位战吼)!” 随着精灵骑士的突入,从秘银纹章盾上浮动出淡金色的辉光,一阵难以言喻的波动顿时以精灵骑士为圆心,散发到了二十米内。 刚刚从地狱之门中被召唤而出的巨蟾们,巨大的蛙眼中浮现出了淡淡的红光,像是响应着精灵骑士的战吼,放弃了看起来容易捕猎的囚车队伍,朝着它们面前的这份“精灵罐头”扑来。 能够准确理解面前发生了什么事的,也只有一直关注着整个战场的魏野了:“战吼,坦克型职阶用来操作对手仇恨度的嘲讽技能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完全是用高强度心灵魔法强制转移对手目标的战斗技巧。与其说是战士类职阶,这精灵小哥玩的完全就是魔法战士的路数嘛。” 他的感慨才起了个头,冒险者交流频道里就已经被慕容鹉刷了屏:“臭道士,不要在那边划水了,这门有古怪,交给你处理!” 仙术士一耸肩,剑诀一引,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所化的十二色莲花上,慧光童子轻轻将右手拇指食指相扣,中指、无名指、小指分立如金刚杵,结了一个无畏清净印。 无畏清净印成,西北方一叶淡红莲瓣之上现出一尊菩萨宝相来。 莲花之中现法相,地狱之门上空,莲台骤现。一尊面目柔和丰润的菩萨,头戴宝冠,手持十字羯磨杵,向着下方猛然一照。 十字羯磨杵上佛光大盛,莲座之上三身如月纷然而出。 菩萨法相左右两侧,各有一尊法相凭空生出。 头戴金色宝冠的王者,满身缀满璎珞,手中捧着一颗能令众生心想事成的摩尼宝珠,面相威严,不可一世。 身披白袍的老人,一手握笔,一手持经卷,满面慈和,手中那一卷贝叶经上,展露出医师调药、工匠修造、智者讲学……诸般人间智识技艺传承。 金刚业菩萨、意生天、工巧天三尊法相同时而现,便见虚空之中猛地窜出一道道铁锁,上布玄奥梵字,猛地将地狱之门锁了起来! 铁锁之上透出重重佛光,更有飘渺禅唱之音无端而出,分隔人魔之别,更显佛法威灵如斯! 三尊法相鎭压间,顿时将源源不绝涌出的蟾蜍魔怪阻挡在地狱之门内,就连那些冲出了地狱之门的巨蟾也在三尊法相的佛光照耀间,不由得行动一顿! 巨蟾行动迟缓的一瞬间,精灵骑士猛地大吼出声,手中重剑朝着为首的一头巨蟾额上那一只大眼猛地劈下! 恰在同时,队列后方的施法者们,也纷纷为队友施加了新的强化魔法: “keenege(锐锋)!” “auraysuppr(精准援护)!” “gainiuniy(豁免祝福)!” 前有实力不弱的战士们阻路,后方又有带着净化之力的强大法术阻挡,反倒更激发出了巨蟾们的凶性,为首的巨蟾怪叫一声,后肢猛地在地上一顿,随即向着阻拦自己的精灵骑士猛地一扑! 地狱巨蟾与精灵骑士的身影在空中交错。 紫云降真车上,仙术士左手微微朝着这个方向一弹,一点火星就在不经意间飞出,正附上了精灵骑士迪恩库隆手中那把用宝石花装点剑格的精灵重剑。 错身一瞬,火光一闪,巨蟾的身躯像是被灼热的餐刀一剖为二的黄油块,就这么爆碎开来! 不仅仅是这一头巨蟾,迪恩库隆手中的重剑带起了一道炽热的剑压,将后方的六头地狱巨蟾同时分尸! 慕容鹉早已做好了和这些一波波的炼狱生物苦战的准备,然而自家队伍里的主坦一击之下,就给了这些恶魔一个迎头痛击,还是让他吃惊不小:“不对啊?凡是具有囚魂魔模版的炼狱生物,它们的挑战等级大都是在志怪级上,这种怪物如果放出在低魔低武时空,只要有这么些只,都足够毁灭一个小国的了……” 在他的身后,仙术士看了眼精灵骑士手中那把宝石剑上若隐若现的洞阳剑祝符令,懒得再多说什么。 …… ……… 有慕容鹉率领着红铜冠小组的队员们压住阵脚,又有魏野催发慧光童子像,以佛门大咒之力演化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阵,力压魔威。蓝秦、易吉押着乾隆君臣一行,终于是勉强脱离了正面战场。 虽然被巨蟾吞掉了一个倒霉的果郡王永瑹,余下的亲贵俘虏倒是都保下了一条命在。在慕容鹉与魏野眼中,这些满清中枢身份最贵重的一群俘虏,还有的是剩余价值没有压榨出来,让他们就这么死在这场乱战中,未免太不值得了些。 然而这一行尊贵的囚徒虽然逃出了生天,但是多半都有些惊魂未定,神情恍惚,最不争气的几个王爷,那一身四爪团蟒朝服下半截湿了一大片,一股骚臭气直冲鼻孔。只怕就算是慕容鹉脑子突发贵恙,给这些货颁下****令,就他们如今这个模样,只怕下半辈子也只能在疯人院里度过了。 只有乾隆这位也已经七十出头的十全老人,虽然脸色也苍白得如同上等的玉版宣一般,看不到丝毫血色,锁在囚车里也不由自主地大喘气。但是他眼里居然还有几分活气,和那些早已经吓得半疯的宗室王爷们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他甚至还有心思对着蓝秦与易吉发问:“慕容鹉这个反贼头目叫你们护送朕出逃,自己却要留下来与妖物厮杀,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乾隆毕竟是御宇多年的帝王,这一声问话,让蓝秦与易吉下意识地就回答道:“皇上这么一枝红镖,普天下再没有多的了。慕容帮主神通广大,道海宗源的魏真人更是绝世的高人,有他二位如此分派,我们听令办差,哪有什么好打听的?” 这样的回答,乾隆自然不满意,只是冷笑道:“你们言道,慕容鹉神通广大,魏野是绝世高人?朕却要说,慕容鹉实乃妄人,魏野更是枉自修道一场!大清江山,本系天命所归,此辈却不明顺逆,谋朝作乱。纵然他们邪法高明,可是天数岂是人力所能强求的?这不是便有地府神兵出现,要将这一辈妖人拿问正法?” 这几句话说出,就连乾隆自己也未必肯信的,但是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相信,事实正如他所见,大清天命所归,有妖道屠戮百官、囚禁天子,那便该有鬼神显灵、阴兵救驾。 这几句话,他说得义正词严,就连他自己说出口后,也差不多信了七八分。 蓝秦和易吉此刻虽然率人押送着乾隆一行人,可是方才所见的那一派群魔乱舞的景象也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这时候听着乾隆这一通说辞,居然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偏偏在这个时候,在道路前面一片白色的海洋突兀地出现,就这么拦住了这支队伍的去路。 蓝秦目力最好,一眼望去,却见前方那一片片白花花的所在,却是一具具站立的人骨,偏偏这些人骨还如活物一般在向着他们这面走来,顿时浑身激出了一身冷汗! 乾隆到了这个岁数,目力早已不如年轻的时候,然而他远远望去,却见着那一片骸骨大军中,却有一群骸骨队伍,举着黄龙大纛,又有金龙小旗、龙纹团扇、曲柄华盖依次而出。 这样的仪仗,只有天子出行巡狩四方时候方才排得出来,乾隆遥遥见着那那曲柄华盖之下是一座步辇,上面端坐着一个身穿团龙朝服的清瘦老者,在这老者之外,又有好几座同样规格的步辇,上面皆是坐着同样打扮的人物。 和珅和福康安对这场面犹有疑虑,乾隆面上却是喜不自胜,望着那一个个乘着步辇的人物欢喜大叫道:“上天不曾绝我大清,列祖列宗始终还是庇佑我大清!你们看,前面乃是我大清圣祖仁皇帝、世祖章皇帝、太宗文皇帝……” 说着他自己也有些怀疑,按照尊卑次序,怎么着也该是努尔哈赤这位野猪皮太祖居前,黄台吉、福临、玄烨这祖孙几代帝王在后,怎么这骸骨大军的次序反倒掉了个儿? 然而在这紧要关头,这点疑问就先给乾隆自己压了下去,只是冷冷地盯着蓝秦与易吉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打开车门,护送朕走上前去叩见我大清历代先帝?此刻若是悬崖勒马,或许朕还能赦了你们的死罪!” 第607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八) 骸骨鬼军拦道,让蓝秦与易吉心下一沉。 面对这漫山遍野而来的白骨妖魔,他们俩自问一身轻功还算拿得出手,此刻自己退走还是能做得到的。但是带着乾隆君臣这一班累赘,那就再不好说了。 微微朝后退了一步,八仙剑与九龙派的掌门人对望一眼,开始迟疑。 在所有人眼里,他们都是慕容鹉的嫡系,慕容鹉为了回报他们的忠诚,也拿出了足够配得上他们忠心的财货。梧州八仙剑与湘潭九龙派,本来都只是盘踞一州数县之地的寻常派门,不要说少林、武当,就是青城派、峨嵋派的长老发个话,都要当作圣旨般遵行。 直到他们遇见了当时雄心勃勃在江南起家的慕容鹉,一边是有本钱没关系,一边是没关系有本钱,两下里一拍即合,就此成了金钱帮建帮的元老,只对外还挂着八仙剑与九龙派掌门的名义而已。若不是慕容鹉在创业初期不愿张扬,那个时候八仙剑与九龙派就该并入金钱帮中了。 还是蓝秦处事比易吉多了一分决断,猛地一挥剑,手中青钢剑上冷光一闪,顿时就将囚车铁锁削断。 乾隆面上一喜,正要道一声“忠义之士”,浑不料一旁易吉一抖九节鞭,就将他捆了个结实。 两人猛窜上来,提了乾隆便要走,一面还不忘用眼神交流几句: “不要点他穴位,怕他气血不顺,有个好歹!” “旁的不论,这皇帝怎么着也要带走,这可是慕容帮主的一张好牌!” 两人动作如此之快,蓝秦那一口青钢剑更是如切豆腐一般,转眼就将刑部打造的囚车拆了个干净。易吉卷了乾隆,身形就朝后退去。 只有和珅嗓门大,这个时候兀自不忘要表忠心,不住高喊道:“你们这是想做什么?你们快把皇上放下来,有什么事,只管冲着我和珅来!” 可惜他这一通叫唤,蓝秦与易吉丝毫不理,只是扯着乾隆的身子,朝着道旁密林急退! 然而两人身形才入林中,却见着那道旁野林子里猛地爆出一团气浪,两人反应不及间,人已经被直逼了回来,重重摔落在地上,身上竟是附着了一层浅浅白霜。 要不是两人内力也有些造诣,只得盘膝而坐,催动内功运转间勉力抵抗着寒气侵入五脏六腑,只怕这一照面,就要丢下半条命去。 易吉与蓝秦此刻突然抛下了队伍不管,只是一手扯着乾隆预备突围。顿时随他们杀出来的两派弟子战意全无,哗然间只是抛下自己职责,乱哄哄地喊了一声“跑”,也都纷纷施展轻功,朝着野林子里面逃去。 然而在他们乱窜的当口,只听得野林子里又是一阵气浪爆震的响动,这些人一入林,就再也没了声息! 乾隆被这么一来一去地摔落在地,那根缠着他身子的九节鞭也自然松脱。乾隆毕竟已经是个到了古稀之年的老人,虽然身体尚称康健,可这一摔之下,也有点缓不过气来。 然而他心知此刻就是自己这位大清皇帝逃出这伙反贼掌握的最好时候,也顾不得浑身骨头乱颤,强忍着痛爬了起来,从蓝秦手中强夺过那一柄青钢剑来。 这柄剑通体朴实无华,不似乾隆平时收藏的刀剑,不是用玉石嵌宝作剑柄、刀鞘,就是用金丝银线在剑身刀身上镂刻花鸟人物与诗文,奢华精巧之外,毫无实战的价值。 可是这口青钢剑的锋锐处,也是乾隆至今所仅见。他本想将面前这两个反贼一剑一个都刺死了事,可是两天来的一番折腾,他这位十全老人也实在是有点受不住了,只得将这口剑拿着放到福康安手边去。 福康安多年征战,虽然自己没有练出什么绝世武功,但是筋骨打熬之下,倒是比寻常满洲亲贵强健得多。他一手握住这口青钢剑,抖个剑花间,就将关押自己的囚车斩开了去。 有这柄利剑在手,福康安不敢怠慢,将那一帮八旗亲王、郡王,还有与自己算得半个对头的和珅都一一放了出来。 这就叫做“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快、太刺激”,这一班落难贵人还在发愣间,却见对面的骸骨大军中,那一具具直立的白骨突然朝着两边散开。 随即就见着一个个头戴宝石顶、珊瑚顶的花翎官帽,身上套着团龙蟒袍与仙鹤、狮子补服的骷髅,各自按照皇家出巡规矩,侍卫在那一座座步辇前后。又有那些清帝卤薄专用的云龙风雷、星宿岳渎、神兽灵禽等各色旗帜、单龙、双龙、九龙、紫芝花样的旛、幢、扇、杖一一排开。 在这样让人眼花缭乱的排场里,就见着一驾驾步辇被一具具真人大小的纸人抬着,朝着这一面走来。 直到走得近了,和珅眼力好,抢先就看出不对劲来。那些抬着步辇的,不是纸人,而是一具具太监尸首,只是不知怎么的,这些太监的尸首中没有一点血色,还被人涂满了白垩,在嘴边画上了两团腮红,看着就像是灵堂里供奉亡者的纸人一般。 而在步辇上坐着的那些人物,旁人不认得,乾隆倒是一眼就认得清楚,向着当前一座步辇迎了过去,躬身下拜:“皇祖父,孙儿弘历不孝,让反贼杀入京师,让皇祖父与列祖列宗震动不安,是朕德薄!” 当今天子都跪了,从八旗宗亲的亲王、郡王到福康安与和珅这两个爱新觉罗家的奴才,也只能跟着跪拜下去:“臣等不能辅佐万岁,臣等有罪,罪在不赦!” 那步辇上端坐的清瘦老者正是号称“圣祖”的康熙帝,与四周千千万万只剩骨头不见肉的骸骨不同,也不像是抬辇的这些冒充纸人的死太监,竟是面色红润、几如生人。 望着朝自己下拜的乾隆,康熙嘴角居然浮起了一丝笑容,将身子前倾,向着自己这位当年最宠爱的皇孙一招手。 乾隆不知道康熙招手是要做什么,只是膝行上前:“皇祖父,弘历多亏您搭救。还请皇祖父通传一声,孙儿要请见太祖、太宗、世祖皇帝他们!” 听着这番话,已经死了六十年的康熙皇帝居然面色有些不悦,只是勉勉强强地一点头,又将目光落在了后面那些侥幸不死的亲王、郡王乃至贝勒身上。 乾隆是何等聪明的人物,此刻以七十岁之身演一场孝顺孙子承欢膝下的戏码,都不嫌肉麻,又怎么会揣摩不出康熙皇帝的意图? 他朝着后面跪了一大串的这些大清宗室重臣一瞪眼,喝道:“圣祖爷要你们随着朕去叩见太祖、太宗、世祖皇帝,还不都跟上!” 只是他此刻也有些纳闷大清自所谓的太祖努尔哈赤算起,到自己父亲雍正一共传了五世,怎的此刻却只有四代先帝显圣? 然而此刻就算一贯自诩聪慧如他,也想不出来其中问题所在,只是小心翼翼地率领着那些亲王郡王们朝着里面走去。 平心而论,换了一个心智正常的人物,见着这么一支骷髅大军,不吓到浑身瘫软,精神失常,便算得上是个硬汉子了。然而对乾隆君臣而言,反贼攻入京城,满城八旗贵胄死得死、关的关,偏偏谋反之人还身具闻所未闻的神通法术,这样的情形下,还管什么是鬼是妖?只要能保住爱新觉罗家的铁桶江山,保住八旗贵人们的铁杆庄稼,就比什么都强! 就算面前这些白骨骷髅的鬼怪实在骇人,但那也是大清的鬼,是大清的先皇先帝们带出来扶保大清江山的!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到了这个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大家也就不在乎什么鬼不鬼的了。满洲祖宗的鬼,总比什么汉家的妖人强! 抱定这个心思,一众王公贵戚先拜过了康熙,又朝前走去,却见世祖皇帝顺治,头上没留辫子,只是盯着个光头戴朝冠,看着也不像太庙里的画像那般年轻,却是个老态毕现的模样。 他们有的人也知道些顺治帝当年因董鄂妃之死而出家的事情,只是这乃是皇家秘辛,实在不是什么适合八卦的题材。但是这种事谁也不敢揭穿,只是随着乾隆又来叩拜顺治。 顺治之外,乾隆朝才避讳改名皇太极的黄台吉、当年靠巴结明将发家的努尔哈赤两个,就不似康熙以来爱新觉罗家的刀条脸、书卷气,,反倒更带着游牧民族大饼脸的特色。 这两位打量这一群后世子孙、爱新觉罗家的黄带子宗王们,目光就显得明显不怎么和善。 当乾隆领着这些个亲王郡王朝下跪拜的时候,努尔哈赤头一个按捺不住,怪叫一声,猛地跳了下来,扯起一个倒霉鬼,直接就抓住脖子一口咬下! 这位倒霉王爷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吱儿”地惨呼一声,随即就断了气。 只有努尔哈赤吮吸他颈部大动脉里血液的动静,不断地响起! 就算是傻子,这时候也该明白过来了,可是这个时候就算明白过来,又还有什么用处? 不仅仅是努尔哈赤这位生前就残忍暴虐的刽子手,黄台吉、顺治、康熙,一个个都再忍耐不住,纷纷地跳下步辇,就近抓住了一个宗室王爷,就着脖子便啃! 那些抬辇的太监僵尸,倒是尽忠职守得很,一个个赶上来,将那些还没被万岁爷们“临幸”到的王爷们扯辫子、按手脚、压大腿,纷纷按倒在地。 反倒是乾隆与和珅、福康安几个,没有第一时间成为先皇先帝们狩猎的对象。只是这么一场变故,乾隆之前的一点希翼,又像是冲茶时浮起的泡沫般,转瞬就碎得一点不留! 倒是福康安与和珅够敬业,这个时候还不忘为人臣子的本分,抢先拦在乾隆身前:“主子,这肯定不是先皇,咱们护着您先去保定!” 就在这几句话间,空气中波纹震荡,一环蓝色的光芒似水波又似深海中的漩涡般,突兀地出现在乾隆君臣面前。 一个身披明光甲,内衬红衣的女武士提着一杆长戈,从这散发着蓝光的漩涡里踏了出来:“如果能呆在佛山镇里,没事大家逗着玩,有事逗着玩大家,还有佣金拿,那是多好的事情?咱们这个主顾偏偏这么能惹麻烦,又要开坛阐教,又是反清起义,现在又和什么不明势力斗起来了。这么个突然袭击的搞法,把我今天的计划全打乱了,必须要叫他提高佣金数额啊!” 一面抱怨着,她身后有生着满头乱发的少年探出头来:“这么浓重的负面力量,简直让我想起了罗格僧院的大墓地……啊呀?这是清朝的僵尸?” 无视了面前的乾隆君臣三个,一头乱发的少年仔细地打量了一圈,却是皱了皱眉毛:“这些家伙应该算是吸血鬼还是算清朝僵尸?虽然这两种不死生物都喜欢吮吸人血,不过一般说来,会优先袭击和自己同一血缘的人类,应该算是最原始的一种吸血僵尸吧?” 苏澈大大咧咧地一挥手:“管他是什么僵尸,总之先打了再说。对了,这几个货怎么没有被这些吸血僵尸袭击?” “那当然是因为他们不是这些吸血僵尸的直系血亲呗。”古瑞格斯很直截了当握着他的诅咒法杖“海蓝梦魇”,开始做出施法动作:“可不管是僵尸、吸血鬼还是堕落的巫妖什么的,只要是对付不死生物,可没有比我们拉斯玛教团的成员更精通的rpseexplsin(尸爆)!” 随着古瑞格斯手中的“海蓝梦魇”法杖挥舞,顿时一个被努尔哈赤咬死的郡王尸首猛地从腹腔开始膨大,随即发出一声大震! 这一声大震中,不但尸首爆碎成了一堆碎肉,残肢断臂、肠子肉片乱飞,就连努尔哈赤也被震得高高飞起! 这个时候,和珅与福康安已经顾不上思考别的了,只是猛地将乾隆扑倒,一个叠一个地掩护在了他的身上:“保护主子爷!” 第608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九) 所谓的尸爆现象,指的是尸体在腐败期间内部生出甲烷、硫化氢之类气体,导致尸身膨大,如同吹过了头的气球一般,稍稍有些气压变化,就整个地爆开来。 而且这类腐败而导致的尸爆现象,越是体型巨大的生物死后就来得越明显,相反的,人类的尸身内就算腐败变质,能产生的气体也不见得有多少。就算是这样的尸首爆炸开来,除了溅人一脸腐尸脓液外,根本不会有旁的效果。 一般来说是这样。 但是拉斯玛教团的死灵法师们与其说是专长于死灵魔法,倒不如说这个教团都是些擅长引发亡者灵魂力量的通灵专家。拉斯玛教团的“尸爆”魔法,本质上是利用尸体上残留的亡魂怨念为引,引动怨灵之力,化为满含死亡气息的冲击波。 说起来,这样极见巧思的死灵魔法倒是与旁门左道的妖人所用的碧磷鬼火、五阴邪火之类术法相似。但是那类鬼火、阴火,往往是引动阴戾之气为术者所用,以拘魂炼魄为宗旨。“尸爆”魔法却是将亡魂怨念一次性引爆出来,既是伤敌的杀招,也是净化亡者怨念的净灵安魂之术。 哪怕是再高明的死灵系魔法师,面对着被“尸爆”魔法彻底消除了怨恨的尸体残块,也没有什么法子重新赋予它们负面力量,而将之再度转化为不死生物了。 从这个角度而言,拉斯玛教团在各式各样的死灵魔法派系中,竟是个少见的完全属于善良阵营的异类。 就像此刻,古瑞格斯环顾着四周密集的僵尸与骷髅,手中“海蓝梦魇”法杖不断地朝四面点出:“愤怒吗?悲伤吗?怨恨吗?亡者们,我在此遵从拉斯玛的教诲,解放你们不必要的情绪,爆炸吧!解脱吧!corpseexplosion(尸爆)!” 随着萤石法杖的动作,一具具骷髅中爆发出了大蓬的火光,那是残留在亡者身上的怨念被全面引爆的现象。随着这残存的怨念爆发,骷髅从胸骨处开始分解,僵尸从胸腹处开始爆裂,骨片、碎肉、内脏在爆炸中变成了如同开花弹爆炸后高速四射的弹片,转瞬间就扫倒了大批的骷髅与僵尸! 原本如蚁群般蔓延在房山四野的不死生物大军,就像是秋日里成熟的麦子,被挥舞着长镰的农夫古瑞格斯一片片地刈倒在地! …… ……… 厮杀之声不竭,佛魔之争正酣。 峰头之上,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阵化现四尊法相,火尊天带起阵阵焚风,扫荡着那些从地狱之门当中涌出的魔怪,普光月天女挥洒瓶中如月光华,引动佛光心火,焚烧魔物。 通体赤红的日曜天,周身光焰如日初之光,双手合十间,心头放出如晨曦般的炽盛光明,光明落处,破冥逐暗,竟是隐隐克制着地狱之门中透出来的那股不吉气息。 而身具红黄二色的和合天,面相似喜似嗔,安住火焰之中,赤黄二色的如蛇乱发引动了一片火海,笼罩了整个峰头! 四尊火天之力同时引动间,峰头山间已经没有留下一只恶魔,除了 除了那头身穿红西装的恶魔领主。 在它鼻梁上架起的银色眼镜中,四尊似虚似实的异国神像如活物般来去交错,时时突破了它对人类魔法的无效化结界与对魔力压制能力,一再地给与它相应的伤损。 它有着“炎狱造物主”的称号,在这群妖魔中也是位于顶点的存在。作为恶魔领主,它被创造并召唤它的人赋予了“统御一切咒文”的强化能力。 是的,应该是能够“统御一切咒文”的恶魔领主,此刻却面临了一个极大的困扰。 围攻它的魔法,不属于它的创造者赋予它的数千种咒文知识攻击咒文、召唤咒文、防御咒文、诅咒咒文、侦测咒文、变化咒文中的任何一种。 就算它被它的创造者赋予了最精明而机警的头脑,但是依据这些知识,它依然无法清楚地判断对方的咒文应当如何去削弱、去破解。 这是一种它所未能理解的魔法,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捕捉到施法者,然后将敌人封印在上位的囚魂魔的体内,押送到它所掌管的界域、炼狱属性的半位面“赤热神殿”之中,以最大的热情与专注,将关于这种魔法体系的一切知识都压榨个干净。 那么在这种时候,继续保持这种无趣的试探就是没有必要的了虽然对方的实力底限尚且不能确定,但充其量只是一个掌握了九阶魔法的法师。虽然作为魔法咏唱者,这样的实力已经称得上是一位强大的高阶法师,甚至可以轻易战胜自己的大部分部下,但是却还没有达到对自己有威胁的程度。 将心思把定,红西装恶魔的身上涌出了黑色的火焰。 那是一种丝毫不带一点光芒的黑火,仿佛要将四周的光线都吸收干净一般。 黑色的火焰带着地狱中的堕落气息,如蚕茧一般包裹了恶魔的全身。不论是普光月天女自净瓶中洒下的佛光心火,还是和合天掀起的炼魔佛火,甚至日曜天投射而下的破冥之光,都被这一重黑色火焰完完全全地阻挡在外。 甚至那些原本从恶魔身上涌出的佛光心火,也在这一重黑色火焰中被渐渐吞没。 这是它的创造者为它这位“炎狱造物主”兼变形魔所特意赋予的特殊形态身披炼狱火焰所编织的法衣,巡行炼狱的恶魔王子。 对这头偏爱红色的恶魔而言,它更喜欢身披炼狱火焰所织成的红色法衣,那是能将等级不够的魔法武器转眼熔化的强大防御魔法。而黑色的炼狱法衣,则是为了防御圣职者与天使施加的信仰魔法。 对于九阶以下的信仰魔法,单凭炼狱法衣都可以完美无缺地防御下来。 正如它所预料的,黑色的炼狱法衣完美地阻挡住了对方的攻势,这说明,对方的魔法只有八阶上位的程度。 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恶魔猛地抬起了双手,黑色的火焰展开在身后,成了一双几乎能够遮蔽峰头的火翅。 从火翅之中,燃烧着地狱黑火的触手四窜而出!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恶魔的翅膀,并不像人们刻板观念中的蝙蝠翅膀那样由骨架和皮质薄膜构成,而是一根根扁平而又锋利的变形腕足! 从恶魔双翅间伸长的触手,同时绞杀向日晖天、火尊天、和合天与普光月天女! 单纯是触手,对四尊佛门大咒演化而出的火天法相不会有什么效果,然而当这些触手外面笼罩了一层地狱黑火后,带着下层界邪气的黑火就成了封锁佛门法力的牢笼,只是一瞬间,四尊法相同时被困! 可也正在此刻,在恶魔身侧,四朵火莲同时绽放! 火剑、火钵、火轮、火蛇,四种法器,四尊法相,同时而出! 随着这四尊火天现身,八尊火天法相,正占据了正东、正南、正西、正北、东北、东南、西南、西北八方位置,恰如一朵八叶莲花,死死封住了恶魔四方退路! 八尊火天占据八叶方位,而在此刻,正上方莲心之处,一柄满身铜翠的古铜法剑虚悬半天,剑格上,半人半蛇的娲皇法相一手持规,一手持矩,在半空演化出了三垣二十八宿、漫天星宿朝于北辰之相!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顿时蔓延了房山群峰之间,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又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风吹叶落,水流石沉,一切自然而然而已。 天仪镇晷剑出,北辰星位骤然有人翩然下降,头上竹冠道巾随风轻动,一口木剑斜挂肩头,未曾开言,便将剑诀一引,桃千金铮然脱鞘,化为一道赤光,直射而下! 法剑下刺,感应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感,黑翼不得不放弃了对四尊火天法相的钳制,猛地化作一双触手紧握的双拳,向上一迎! 拳剑相击,赤光、黑火,四散而出,峰头岩石顿时惨遭蹂躏,被这股冲击余波所及,纷纷爆碎! 不过一瞬之间,便将这座山峰削矮了数尺有余! 恶魔望着被削断的触手,朝后退了一步,如一个真正的绅士一般,躬身为礼:“您好,异世界的法师。” 说着这般客套的话,它背上不知何时又伸出了一只新的手臂,正握住了桃千金。 桃木法剑之上火光跃动,洞阳剑祝十六字符令显露之间,正与恶魔第三只手上散出的地狱之火彼此吞噬、混杂,却又全然不肯相融。 仙术士一招手,桃千金猛然一挣,顿时脱开了对方的钳制,重又回归仙术士手中。 “硬接魏某一剑而没受重伤,有意思。虽然看上去不像是具有虚拟神格的最高阶恶魔,但这一身深重的邪气,确实不好对付。” “无法被地狱之火熔毁的魔法长剑,针对地狱力量所开发的魔法,您是位很少见的强者。” “客套话就免了,不论是哪种恶魔,嘴里总归是没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有什么问题,等到魏某斩了你之后,再慢慢打听也不迟!” 第609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三十) 不管在哪个神秘学体系中,被尊为领主的恶魔至少也有接近于神的能力。 . . 尽管身陷于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阵的包围之中,八尊火天彼此呼应,燥风焚烟,赤火黄焰,日月光明。心火灾炎。 八尊火天,八类火相,交织之间,只听得虚空中禅唱声声,佛偈阵阵。 在恶魔的眼中,一尊不知其来历的神像已经有着不逊于七阶魔法的杀伤力,这种魔法的续战能力和对炼狱生物的属性克制,更是它所掌握了千余种咒文中从所未见的,就说是八阶魔法也不为过。八尊神像同时出现,则是将这股针对恶魔与不死生物的力量整整跃升了一阶。 而在此刻,这股力量似乎还在朝上攀升! 除此之外,悬在半空的那把装饰华丽的古旧铜剑,更是朝着四方散出一波波的魔力波动,构筑成一面面眼不可见的高墙,让一切空间系与时间系的魔法,失去了原本的效用。 这样的阵仗,对恶魔而言,也仅仅见过几次而已。 收起了之前的那些轻视之心,身处曼荼罗阵之中的恶魔向着面前的仙术士优雅而满是敬意地一低头:“作为信阳系的魔法咏唱者,阁下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在杀了您之后,我迪米乌哥斯将把您复活,永远囚禁在我所居住的赤热神殿中,用您的哀号来证实我的武勋。” 从银色镜片后面透出的红光,像是在****般地仔仔细细将魏野上下打量起来。 然而这样的话,只换来了魏野不悦地一咋舌:“恶魔这种东西,果然本质上都是些变态吗?” 话音未落,手持火蛇的炎蔓天,形如枯瘦瑜伽士的火尊天,白衣的普月光天女,红肤的日曜天四尊火天法相同时一动! 燥风如火蛇,焚烟化黑帛,月光引心火,日曜降群魔。 风、烟、月、日,火天四相同时发动,原本就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峰顶岩石要么爆碎开来,变成酥软的石灰,要么就在转眼间完成了石英砂到软化玻璃的过程。 这样的一片高温之下,就算是一头大象落了进去,也只能在瞬间丧命,只留下一堆碳化的残骸。就算修道有成之辈拈着避火诀,能够避免了这火场中的火焰灼伤,但是高热的剧烈氧化环境下,丧失了氧气补充,也只能因为缺氧而昏倒在地。 但是对于号称“炎狱造物主”的恶魔迪米乌哥斯而言,就在火天四相发动之时,它身上那股熊熊燃烧、带着地狱中黑暗邪力的地狱之火,也在同时四冲而出! 佛门炼魔之火,深渊魔狱之火,两相冲击间,顿时在峰顶间造成了连环爆震! 山体再度迸裂,灼烧得通红的碎石,带着佛门火咒的炼魔赤光,带着地狱之火的黑暗邪力,如雨般朝下倾泻! 山道之上,正在与大群恶魔鏖战的红铜冠成员,顿时就遭了无妄之灾 “上面的bss放ae了!” “伤害属性是火焰伤害和下层界腐蚀力还有亵渎诅咒第二组的治疗,快奶一把!” “正在奶啦!” “法师当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拉不住的话,让迪恩库隆上去换挡吧?” 一片鸡飞狗跳之中,慕容鹉身边的赞礼官古铮然猛地将手中龙文幡朝上一扬:“范围伤害遮断四渎奉祭!” 随着他的动作,水色光华中,浮现出一片长河虚影,蛟龙蜿蜒,老鱼起舞,隐隐能见到水波中似有大群的车骑旌旗遥遥而过。 这样的一片长河虚影间,竟是接连不断地阻挡住了从上面坠落的碎石与火焰。 但就在这个防御术法发作的同时,原本被三尊火天法相死死封锁住的地狱之门,却是显出些不一样的地方。 那座地狱之门的灰白门扉间,转眼间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龟裂纹路,原本化为封门之锁的佛门咒力,在这样的异变下不停摇晃起来。 那些从峰头落在地面上的地狱之火,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汇聚成了一条有翼黑蛇,猛地朝着地狱之门撞了过去! 火蛇撞击之处,正是重重佛门咒力封印着地狱之门的那个中心点! 一股肉眼可见的邪气顿时与佛门咒力一触即爆,而受到这股邪气呼应,整座地狱之门也随之爆裂开来。 金刚业菩萨为首的三尊火天法相受此冲荡,顿时莲座飞转,闪避过这波冲击。 然而余威所及,红铜冠的队员们,却是被这股佛魔之力相冲的大爆炸波及,在精灵骑士迪恩库隆身侧辅攻的战士一转眼就倒了好几位 “死亡六人,古铮然带着治疗组立刻对兄弟们进行战复。其他人,跟我上!” 一声怒喝,慕容鹉一手拔出一柄狮子吞口的长剑,一手却是握着一把德国二战造的******半自动手枪。 而在他的面前,从地狱之门爆裂后的硝烟中,四头数人高的恶魔站了出来。 这些恶魔的全身覆盖着黑色的鳞片,狰狞的巨口中满布獠牙,布满了地狱之火的翅膀,蛇形的长尾,配合着它们手中的巨斧与那种名为“九尾猫”的长鞭,天生就带着一股暴虐而让人恐惧的气息。 “是炎魔的亚种吗?各组注意,对手看起来很不好对付,治疗全力支援迪恩库隆!” 在慕容鹉下达命令的时候,峰头之上,那原本快被遗忘的地狱之门中,也出现了同样深重的恶魔气息。 从那爆裂的地狱之门中出现的,看起来似乎是雌性的恶魔。 这些恶魔生着乌鸦般的鸟首,然而它们的身材却是凹凸有致,充满了暗示与诱惑的黑色皮衣,甚至连遮羞的功能都不具备。不过就算是对“兽人娘”有着特殊嗜好的问题人群,也很少有人会欣赏这种鸟头的女魔吧? 而环绕着自称“迪米乌哥斯”的恶魔领主的恶魔,除了这些鸦头的女魔外,还有身材精悍、身穿敞胸式黑色镗甲的雄性恶魔。 与大部分恶魔的奇形怪状不同,这些恭敬侍立在迪米乌哥斯身旁的恶魔,都有着可称为美男子的英俊容貌,除了它们头顶上那象征恶魔的犄角外,怎么看都和人类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魏野可是很清楚,对恶魔而言,除了以出卖色相为乐的魅魔之外,也有很多高等恶魔很喜欢用这样的形象示人。恶魔诱惑上层界的神使时候,一张俊俏脸蛋可以说加分不少。 比如著名的恶魔大君“六指”格拉兹特与他的儿子们,就是这类恶魔中的代表。 甚至在魏野眼中,这些侍立在迪米乌哥斯身边的人形魔将,身上的地狱气息要比那些鸦首女魔更浓厚许多,与迪米乌哥斯身上的邪气更是遥遥呼应。 山峰之下,新出现的四头炎魔亚种,山峰之上,侍卫着迪米乌哥斯的四名鸦首女魔与四名魔将。 这些最后自地狱之门中出现的恶魔,身上的邪气仅仅较迪米乌哥斯略输一筹而已。但是这些恶魔,却是带着一种不属于下层界所应有的忠诚心,侍立在这位恶魔领主身边。 一般说来,不论哪种恶魔都属于混乱邪恶阵营,它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其种族与战斗力的区别。 虽然下层界混乱的本质,可能会出现守序的恶魔、忠诚的恶魔、善良的恶魔,但是这种事也和二十一世纪的普通人购买福利彩票居然能中奖一样,概率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但是魏野看来,迪米乌哥斯所率领的这些恶魔,居然都带着一股秩序阵营的特征,丝毫都没有恶魔该有的反应。 如果仅仅是迪米乌哥斯一个恶魔倾向于秩序阵营也就算了在成为了恶魔领主的强大恶魔中,倾向秩序阵营的家伙也不算少。 但是它所掌控的这些高等恶魔,也一个个都摆出这么一副谨守上下分级、规矩严密的模样,那就很让人怀疑了。 但是这个疑问现在并没有时间去探求,八个高等恶魔一现身,就向着占据八叶方位的火尊八天强袭而去! 通过之前的试探,迪米乌哥斯已经明白,这些神像就如同信仰魔法所召唤的天使,与恶魔这个种族天然地处于敌对立场。但是,它们的位阶相对也很高,针对恶魔时,其战斗力已经介于座天使与智天使之间,特别是组成了这种特殊的魔法阵后,其战力足可以媲美九阶信仰魔法所召唤的恒星天炽天使。 对迪米乌哥斯而言,它所服务的存在,它所视为同伴的存在,有不死生物,有黑暗精灵,有恶魔与兽化人,还有别种的妖物与魔怪但是就是没有人类。 而对这些同伴而言,战力可以比拟恒星天炽天使,并处于敌对立场的对手,无疑是最危险的敌人。 但是它也可以看得出来,虽然组成了这个古怪魔法阵后,对方的战力虽然提升至了极高的程度,但是相对的,对手的灵活性也被这种魔法阵所局限了。 它所召唤而出的十二名部下,都是赤热神殿中仅次于它的上位恶魔,燃烧的愤怒魔将、鸦首的嫉妒魔将,还有最受他重视关照也最能体现恶魔本性的贪婪魔将。 这些部下在以往的经历中,不止一次地与天使系的敌人战斗过,相信在这一次也绝不会让它失望。 八名魔将同时向着镇守八叶方位的火天法相杀去,然而此刻,仙术士却是猛地断喝出声:“李大熊,为我起阵!” 随着喝声,一阵熊吼应声而起,李大熊背上负着那一对天符竹筒,猛地冲上半天,天符竹筒中清光乍然而起,玉色光华贯空而来,直入十二火天曼荼罗阵内! 灿然玉华之中,显出一尊神将法相,头戴玉冠,身披法衣,一手持剑,一手持龙,正是太渊宫十二大夫之一,镇守辰位的天罡大夫! 第610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一) 下元太一君所掌太渊宫中有职仙官虽多,但最重要的莫过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十二大夫。 ( . . ) 三部仙官中,五城真人梳理五行五气,监察太渊宫中千真万圣;八卦神吏总领八卦之象,拱卫下元太一君;十二大夫各司十二时,巡视下元太渊宫与玄云之海。 三部仙官,各有其根本神通,若在下元太渊宫未受贺兰公魔染之际,随便一部仙官便足够能抵敌贺兰公所领的凉州鬼神大军。 十二大夫法相,若在随侍下元太一君身侧,便是笼冠大袍的闲雅仙官装束,此刻却是随着下元太一君征伐不道鬼神,便这样统统改换了神将打扮。 天罡大夫主辰龙,太乙大夫主巳蛇,两尊神将法相手中白龙玄蛇相对,恰属一阳一阴,分踞八叶莲花之上,龙蛇相逐,即成阴阳二气演化之相。 龙蛇定位,顿时司子鼠的神后大夫、守丑牛的大吉大夫、镇寅虎的功曹大夫、署卯兔的太冲大夫等九位神将,皆从碧玉清光中现出身来,或仗刀剑枪戈,或持幡幢旌旗,威赫凛凛! 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阵,在密教坛城法中,也算是别出机抒的一部佛门秘法。 这部曼荼罗阵兼取密宗胎藏界与金刚界两大根本曼荼罗之长,以不动明王为主尊镇守曼荼罗阵中央之位,以明王之身,表大日如来威德神力。八尊火天分列八叶,以八种世间火相,显化胎藏界所代表的世间万象,居于“理”。 八叶莲花之外,则有金刚业菩萨为首的四大火尊,以智火之形,表凡夫共有的心门四智,以印如来四智。 至此,便成了胎藏界八叶心莲与金刚界四智印两重密法的结合体,也唯有到了这一部,才算是成就真正的十二火天退魔曼荼罗。 但是如今的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中,中央缺了主持坛城的密教法力僧化身不动明王,八叶心莲之外又少了金刚业菩萨为首的智火四尊。坛城既然不全,这部以佛门高僧毕生禅念所化的佛门大咒,便不能演化出十二火天曼荼罗阵的全貌,降魔之能,演化之妙,也就统统得打个折扣。 然而魏野本来就不是佛门中人,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也不过是掩饰他真正道术的障眼法。战至此时,能将这部残缺的十二火天曼荼罗阵发挥到如此地步,大半是凭了佛门神通对邪魔妖物天然的克刻之能,小半则是魏野对此刻战局的掌握程度,远非对手可比 此刻天罡大夫、太乙大夫分掌阴阳二气,一阴一阳,动静之变代替了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中央的不动明王,余下的九尊神将,更是替代了整个曼荼罗阵所缺失的四智印。于是上有天仪镇晷法剑,演化群星朝北辰,定住一应时间与空间系魔法运作的余地,中有魏野借琅环碧玉为胎,显化太渊宫十二大夫,巡行十二时,下有十二火天曼荼罗阵,降魔护法。 三重阵势,本是出于不同的术法体系,然而在魏野的操作下,却隐隐给人以浑然一体的感觉。 这样的场面,要是换了一个人,只怕早已在三重术法的不同法理之间弄到焦头烂额,但是魏野却能将这些截然不同的术法梳理得井然有序。 然而不知为何,不管是太渊宫十二大夫,还是佛门十二火天,此刻都有些缺失之处 十二大夫只显化了十一位,十二火天更是只有八尊在此,就算负责压制下方另一座地狱之门的三尊火天法相回归,也只有十一位火天。 余下的那一位大夫、那一尊火天到底在哪? 面对着魏野毫不留余地的攻势,就算是迪米乌哥斯这样的恶魔领主,也不由得深感吃力。虽然十二大夫现身,并不能强化十二火天曼荼罗阵的降魔法力,但是以天罡、太乙两尊法相为主,余下九尊法相为辅,不但灵变有余,死死地拦住了八魔将的一应行动,迪米乌哥斯更是敏锐地察觉到,以他为主,恶魔们身上的下层界气息正在被人抽取,削弱! 与佛门炼魔之法不同,十二大夫结阵之间,天罡、太乙两尊法相演化的阴阳二气之形,却是直接从恶魔们的内气本源处下手,不断摧伐恶魔们的魔气根本! 若非这些恶魔都属于与下层界法则高度同化的高等恶魔,换成了寻常妖物,或者位格稍低的恶魔,面对着十二大夫这种阴损的侵伐元气之能,只怕是早已将本元消磨干净,要么打回原形,要么就从恶魔一路跌落到了下级劣魔甚至灵魂蛆虫的档次! 这种杀妖诛魔不见血的手段,就算是身为恶魔领主的迪米乌哥斯也无法忍受,身形突入间,朝着魏野一拳捣出! 一拳捣出,千百拳捣出,变形魔的能力被迪米乌哥斯发挥到了极处,恶魔的躯干之中涌出了无数筋肉虬结的触手,化作一只只恶魔利爪,同时向着仙术士袭来。 不仅是拳头和爪牙,迪米乌哥斯同时将地狱之火与它身为“炼狱造物主”所特有的“统御咒文”超自然力也注入了其中。 不管是怎样的防御魔法,在这样的攻击下,也会被破坏。就算是掌握了超位魔法的魔法咏唱者,面对着这样的攻势,也只有逃跑和重伤两条路可选。 至少在迪米乌哥斯的记忆中,除了他所侍奉的“至尊”,没有一个魔法咏唱者可以在这样的攻势下全身而退! 地狱之火、恶魔触手,同时击中了仙术士。 然而接触到仙术士的触手,所感受到的,却不是人类躯体的触感。 没有利爪撕裂皮肤后,将肌肉瞬间穿透的濡濕与弹性。 也没有柔弱的内脏一瞬间被搅个稀烂的畅快淋漓。 只有往日里迪米乌哥斯与天使系的敌人作战时,那种穿透了纯粹以能量构成的躯体的空虚感。 “你中计了!” 一声“中计”,八叶莲花中台之上,竹冠道服的仙术士盘膝而坐,一手持定桃千金,一手却是擎着一柄通体赤红的火铜如意。 法剑与如意交错间,火铜如意猛地飞上半空,伴随着仙术士指诀连变,一股庞然无匹的巨力,猛然落到了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中,每一个恶魔的身上 “应天星,引地气,山灵真形,南岳安镇敕!” 丹灵如意毫光大放之间,房山地气竟是被这柄如意吞吸而出,在半空中演化出回雁峰参天而立,演化出紫盖峰崔嵬雄奇,演化出衡山七十二峰并朝祝融之景! 此为南岳真形。 此为神岳镇法。 随着房山地气流泻而出,半天中南岳群峰竟是恍如实有,群山威赫之势,直落而下。不但置身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中的恶魔们随着山峰虚影下落之势而身形一顿,就连山下正在苦战的红铜冠小组的成员们,身形也随之一缓 “夭寿啊,山头上面bss又放ae了!” “不对,这震慑、封印、负重加定身的负面状态,根本是魏道士搞出来的!” “什么鬼!山上面那货在卖队友吗?!” 山下的红铜冠小组尚且被波及,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中,贪婪魔将、嫉妒魔将在南岳真形压制下更是动弹不得! 就算是迪米乌哥斯,受到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伏魔之能克制,又有太渊宫十二大夫侵伐本源,就连它最擅长的空间移动,也被天仪镇晷法剑死死压制住。如今丹灵如意出,神岳镇法现,借房山地气而化生的南岳真形直落而下,就算是强如迪米乌哥斯,也只能竭尽全力,将它所能调动的全部地狱之火全数引爆,化为了一道炼狱火柱,直冲而上! 地狱之火化为黑色的火柱,直冲而上。 就算是借房山地气化生的南岳真形,在这道火柱的冲力下,下落之势也随之一顿。 南岳真形誓断魔途。 地狱之火力阻道术。 然而随着丹灵如意化为南岳真形的同时,仙术士左手拇指一掐中指,那尊已有多处破损的慧光童子像,已从袖囊中脱出。 随着仙术士的动作,慧光童子像径直落在了八叶莲花中心,寄托在这尊珊瑚佛像中的佛门大咒,随着十二火天曼荼罗阵的运转,顿时激发出灿然佛光! 佛光起,净火升,仙术士同时将指诀一煞 原本游离于外的金刚业菩萨、工巧天、意生天三尊法相同时回归,正占据了八叶心莲之外三处要地。 天罡、太乙为首的十一大夫,也在同时守住了各自位置。 十二火天曼荼罗阵受到佛光激发,八叶心莲倒卷而起,竟是呈现出莲瓣闭合之相。 下有莲瓣闭合,上方十一大夫,也将周身清光放起,与佛光净火遥遥呼应,一举阻断了恶魔们脱离之路! 而在此刻,仙术士指诀再变,十一尊火天法相同时合掌,随着八叶心莲闭拢,归于一身。 此身光华灿然,金眼红面,却似猴形,只是心莲合拢,这猴形倒更像是个猴脸的葫芦。 正是十二火天曼荼罗阵最后一尊火天法相,成就天。 成就天,正是前十一火天之德的总结,更表不动明王降伏四魔之意。 成就天出,恰好将恶魔们牢牢封锁在了莲苞之中,葫芦之中。而在此刻,十一大夫同时隐去,只有一头黑毛黄面、青脸红眼,两腮凸起如拳的灵猿咯咯笑着,绕着十二火天曼荼罗阵化成的猴面葫芦,舞蹈起来。 随着这头灵猴的舞姿,猴面葫芦越缩越小,内中炼魔之火、伐魔之力,却是越加强盛,转眼间,猴面葫芦已经缩到了半人多高,内中的魔将早已抵受不住,一一爆开! 第611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二) 丹灵如意勾招房山地气演化南岳真形,恰似当初张角以玄灵宝印为灵引,化中元黄庭宫戊土之精为巨峰,鎭压贺兰公的太平道秘法。请大家搜索(@¥)看最全!的小说 如今魏野有样学样,在衡山便将丹灵如意与南岳真形合一,此刻借数百里房山地气为用,演化神岳镇法,一举功成。 虽然这部神岳镇法还离着仙家移山之术有不少的距离,但是介乎虚实之间的衡岳真形,比起真的移过一座山来强压下去,更有针对形神之间的妙用。 断灵明、镇心神、外锁五形、内镇五气,这样一连串的打击下来,除非真是修成“散则成炁,聚则成形”那等不磨法体的仙道高人,不然任谁挨了这一击,都得先趴下! 天仪镇晷法剑断绝了迪米乌哥斯借助传送魔法脱逃的可能,十二火天曼荼罗阵化为成就天法相,外有司掌申位的太渊宫传送大夫镇守,两重炼魔之法交错,就如同一个山寨版的阴阳二气瓶。 这样的山寨配置,要炼化美猴王那样的太乙仙是绝对没可能,但是要炼化一群恶魔,倒是有七八成的把握! 不过这样的战果,可说是全靠着烧通用点券的法子凑起来的,就算魏野还想重现今天这一幕,又到哪里去找一柄同样的天仪镇晷法剑,寻一道同样禅念深厚的佛门大咒来配合? 眼看着尘埃落定,仙术士提着桃千金缓缓落在地上。 丹灵如意在演化南岳真形之时,同样也发挥着五城玄器的根本妙用 召使伏尸恶魄、疫鬼瘟魔、淫祀非道之神。 怎么看,下层界的恶魔都很符合这标准。 只不过在两重炼魔之法的交伐之下,最后也只有魔魂被摄入丹灵如意之中。 八名高等恶魔的魔魂,迪米乌哥斯不在其内。 似乎有什么东西强行撑开了防御结界之类的术法,护住了迪米乌哥斯。 不论是何种炼魔之法,要将对手炼化,都需要时间。魏野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个闲暇,花上十天半月的水磨工夫,一点一点地将这个爱穿红西装的恶魔一点点地炼成飞灰。 别的不说,天仪镇晷法剑的持续效果只有短短一个时辰,超过了这个时限,出身下层界的高等恶魔随时可以通过空间魔法脱逃出去。 毕竟,半吊子的十二火天曼荼罗阵与太渊宫十二大夫所构造的这个临时版“阴阳二气瓶”,可没有隔绝时空、自成天地的水准连正版的阴阳二气瓶也没这个档次! 联通了冒险者交流频道,仙术士拨通了与慕容鹉的双向联系:“余下的四头炎魔就交给你们应付了,魏某争取在剩下的时间里把这个恶魔领主彻底制服如果炼化不了的话,我会去拍下一件仙传级的封印法器,再挑个绝对安全的低魔时空,把这货封印起来。当然了,金钱帮会接到魏某寄过去的请款单……” “呸!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们会替你的开销付账了?!” “……说起来的话,将来会不会有考古学者和潜水员,像《一千零一夜》里到所罗门封印瓶的渔夫那样,再把这货释放出来?不过高魔时空的超自然生物,在落入能级过度低下的低魔时空后,很快就会陷入沉眠之中。就算有人打开了封印,也只会看到一个扭曲的红色幽灵一闪即逝而已,会没准还能变成脍炙人口的都市灵异传说吧?” 好心情地说起不着边际的话题,仙术士直接就把慕容鹉的咆哮当空气。 然而就在此刻,一种异样森冷而不含善意的波动猛然突破了十二火天曼荼罗阵的封锁,猛地朝着仙术士身上袭来。 魏野尚不及防范,青溪道服表面已然浮出一层氤氲水汽,护住他全身! 这件水仙法服自从在太渊宫中受了玄云之海精粹滋养,隐隐有灵性生出,此刻自发护主,却是替魏野挡下一劫。 可是仙术士之外,下方正在与炎魔酣战的红铜冠小组成员却是一片哗然: “不明咒术力量袭击!战损六人!” “大范围即死效果突击,作用不明,成因不明,袭击目标不明!” “除了遮断式的防御魔法外,其他祝福型魔法无法对这股咒术力量进行防御!” “到底是谁使用的这种法术?现场还有隐藏bss吗?!” 一片纷乱中,距离事发现场最近的仙术士却是隐隐戒备起来。 那股咒术波动在向着四周发出类似“死亡一指”般的负向力量冲击时,隐隐还向着这个时空的边缘部分呼应,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异样的生命力从遥远的时空中降临到这个星球上。 那种匪夷所思的力量仅仅是一瞬间地接触,就让仙术士如临大敌,下元太一真形图猛然从竹简式终端上浮出! 然而这股玄异无匹的力量,根本没有感受到魏野的存在,只是稍作停顿,而后似乎遗留了什么东西在这片山野中。 祂所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死亡,而后慈悲地将同等的生命之种回馈到了这个星球上。 但是仅仅是这一点,就让仙术士和在场所有冒险者的终端都疯狂地刷起了屏:“检测到生命力异常现象,检测到生命力异常现象,某种高度浓缩的生命力之种正向你所处的时空点进行投送!经星界之门数据库判定,属于黑暗与生命之原初古神‘莎布。尼古拉丝’及其眷属‘黑山羊幼崽’降临的可能高达百分之九十五!重复一遍,具有极强生命力与繁殖力的星际异怪‘黑山羊幼崽’,对古典时代人类文明与生态圈将造成灾难性影响,我们要求本时空点的居留人员立刻对此类异怪进行歼灭!” 不但下达了如此的警告,就连魏野这样被认证为志怪级上位权限的施法者,同时还接到了相关的解析报告: “‘莎布。尼古拉丝’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神灵类超自然生物,而是特异化的生命聚合体。但是某些特异时空点中的黑魔法师,会借助‘莎布。尼古拉丝’播种生命的本能,通过大规模的人牲献祭仪式,召唤‘莎布。尼古拉丝’。‘莎布。尼古拉丝’将因为大量生命的死亡,而将其眷族‘黑山羊幼崽’作为新的生命之种投放到星球上去。但是作为这种禁忌魔法的召唤物,‘黑山羊幼崽’仅仅具备原始生物的狩猎捕食本能。同样由于其特异的原始状态,很难使用心灵魔法对其进行迷惑与震慑,请谨慎对敌。” 随着大量的解析报告灌入心神,就算是仙术士也不由得有些想要痛骂出声。 从来没有听说过下层界的恶魔,这些完全依赖“善恶”这种意识分野而出的超自然生物,会研究这种冷门的召唤邪神的魔法。 而且能够使用即死效果,一击干掉六个至少也摸着志怪级权限边缘的星界冒险者,这施法等级说不定比起自己还有过之! 按照星界之门数据库的解析报告,‘莎布。尼古拉丝’投送生命之种的行动,倒不是完全不可知,而是有一定之规,失去多少生命力,就用同等的生命力进行补充。 六个摸到志怪级权限边缘的星界之门冒险者,能够换算多少多少生命之种? 结果倒是来得够快,在群峰之间,有黑色的果实凭空悬在了天幕之间。 在场的所有冒险者都看见了那个黑色的巨大果实。 与其说是果实,不如说是巨大的胎宫,活生生地脉动着的胎宫。 黑色的胎宫那一层外膜间还能看到无数的扭曲的巨大的血管与结缔瘤。 这是‘莎布。尼古拉丝’给与丧失了大量生命力的星球的礼物。 不过居住在这个星球上的原生居民,大概谁都不想要这样的礼吧? 魏野将剑诀一点眉心,望气术全力催动间,依稀能看到六个蠕动着的玩意在那个巨大的胎宫中等待着降生的一刻。 “……一个冒险者能够换一个黑山羊幼崽这级别的生命之种,应该说咱们这些冒险者在‘莎布。尼古拉丝’眼里还挺值钱吗?” “你才值这种怪物!光从体量上看,这家伙起码也有抹香鲸一般大,还一来就是六个!怎么处置?!” 仙术士不理会慕容鹉的抱怨,只是提着桃千金朝上望去:“要和它们厮杀肯定是一场苦战,这没说的,但是这些东西虽然生命力顽强,本质上却是非常原始的原生动物,让它们先老实下来,然后丢给lhg处置,倒也是一个办法。” 不消慕容鹉继续发问,仙术士足下风吼如虎啸,朝着半天中那如城池般大小的胎宫直飞而上! 飞身如鸿。 …… ……… 越是逼近半天中那巨大的胎宫,仙术士就越感到一股让理智几乎崩坏般的强势压迫感。 黑色的胎宫,阻挡了光线,只有生命在其中孕育、蠕动的胎动之声,一下下地震慑心神。 在遥远的猎户座、仙女座或者阿尔法与贝塔的星云中,有多少原始洪荒的惑星之上,蒸汽与最初的海洋中,有这样庞大的生命之种,正在进行无性的繁殖、有丝的分裂? 有多少‘莎布。尼古拉丝’的后裔,如同巨大的水螅、黏滑的触手,在粘稠的沼泽中尖叫着,厮杀着? 生命的力量,因为这原始性的一面展示,而显现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 而这样的生命的奇迹,就要由仙术士在这里替它划上句点。 仙术士足下,猛虎虚影凭风而出,然而一人一虎,在这几乎蕴藏着生命原初之秘密的胎宫面前,显得是如此渺小。 隔着那黑亮而透明的胎膜,魏野几乎可以看见,胎宫之中孕育的异怪是什么模样。 那是在黑色的羊水中,做着陪伴着母神‘莎布。尼古拉丝’的梦境的巨大黏菌,然而它却有着无比紧致而坚韧的躯体。 如海葵般不断伸长又蜷缩的触手,在羊水中缓缓蠕动着,通过躯体表面一张张如深海鮟鱇鱼一样翕动着的巨嘴,它们缓缓地吞吐着黑色而又粘稠的羊水。 而在这如同多瘤的鬼面树一般的身躯下面,巨大的角质巨腿,却有着反刍类动物特有的蹄部特征。 这也是这种怎么看都无比怪异的星际异怪,却被命名为黑山羊幼崽的缘故。 哪怕是仙术士这样久经魔境,见多了妖魔鬼怪的人物,也不禁有些眩目咋舌。 但是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他再对这些黑山羊幼崽发表什么看法了。 就在他逼近了这个如城池般大小的巨大胎宫之时,那柔韧而富有弹性的皮膜表面,有裂纹正在不断扩大中。 这也是黑山羊幼崽即将诞生的前兆。 魏野不再犹疑,下元太一真形图猛然而出,两道神符自下元太一真形图中飞旋而出,清光耀目! 一为寒霙凝素玉策。 一为玄霜青女真符。 神符现,寒气出,仙术士指诀连动间,无数六出雪符朝着这巨大无比的胎宫直笼上去! 下元太渊宫中所凝结的冰寒真意,伴随着封存鬼神妖魔一切生灵的封禁之力,同时涌上去! 严寒,是一切生命最严酷的杀手,而生命在面对严寒的时候,就如层层冰雪之下等待来年春到雪化的种子、冻土石缝之中瞑目沉眠的老,不会不识好歹地与严寒对抗。 正相反,生命会遵从它的本能,降低它的活动频率,延缓它的新陈代谢,甚至进入蛰伏与静止之中,直到环境脱离了这样恶化的状态。 而越是古老原始的生命,在这样的时候反应就越迅速,保存元气的速度可以用不假思索来形容! 黑色的巨大胎宫中,黑山羊幼崽急于出世的躁动开始变缓了。 原本迫不及待要突破的胎宫外膜,也在它们行动的迟缓间,渐渐停止下来。 它们感受到了一股不适合它们活动的严苛环境,于是本能地决定蛰伏下来,等待着有利于它们捕食、繁殖的春天到来。 正如魏野所设想的一般,黑山羊幼崽即将进入冬眠之中! 而就在此刻,一根长针,正刺入了仙术士的背心! 第612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三) 与其说是长针,不如说是尖锐又纤细的枪尖,就这样突破了青溪道服的防护,从背心直穿出胸口。 在魏野身后,银发的苍白少女,身穿夸张的血红色重甲,将一支像加了针头的滴管长枪直接贯入了仙术士的躯干。 皮肤如白蜡般白皙透明的少女,带着胜利者的笑容,露出了针状的尖牙: “难怪迪米乌哥斯会陷入这样的苦战中,如果对手是这样的使用未知魔法的强大施法者,‘炼狱造物主’在信仰系的神圣属性魔法陷阱面前确实很难全身而退呢不过,这样的强者,真是有成为收藏品的价值啊。” 它手中的滴管长枪虽然形象怪异,但是它的创造者,一早就确定了一条配合“吸血鬼真祖夏提雅”本身能力的强化路线。滴管长枪是被创造它的人定义为“神器级”的魔法武器,比起那些寄宿着某些神灵力量的所谓次等神器,滴管长枪或许欠缺一些神灵才能够赋予并驾驭的玄秘力量,但是却为配合夏提雅身为吸血鬼真祖的体质,在另一方面进行了极端的附魔强化 抽取生命力,抽取所有敌人的生命力供给自己。 在滴管长枪的吞噬之力发动下,魏野只感到一身血气都被一股异力吞吸而出。转瞬之间,面上血色尽失,只余青白颜色,面容更是变得枯瘦如大病未愈的重症患者,只差一层皮肉,就和一具骷髅没什么区别了。 带着病态的笑容,一手握着滴管长枪的少女,抚摸上了魏野转瞬削瘦如鬼的脸:“瞧啊,这个头骨的形状,还有全身的骨骼形态还是很讨人喜欢的嘛。是将这讨厌的皮肤和肌肉全都用地狱的硫酸清洗干净,把你这身漂亮的骨头放在宝石打造的晶棺里,给与你装点我的卧室的荣耀呢?还是让我在你断气之前赐予你新生,给与你侍奉与追随我的资格呢?” “……你们这些家伙都是癖好彻底扭曲的变态吗?!” 咬牙怒骂一声,仙术士一指疾点,猛地按上胸口,洞阳真火自绛宫心府处燃起,一路延烧间,阻断那一股在血脉中抽吸的异力,勉强定住血气外流之势。 但是同样的,这股经络血脉间冲荡的真火,也让仙术士四肢百骸如千刀万剑绞杀一般,真正地痛彻心肺!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仙术士封禁黑山羊幼崽将尽全功,不能失败,不可失败,更不会接受失败! 任凭周身受真火焚体之苦,仙术士剑诀引处,桃千金上洞阳剑祝符令亮起,而仙术士左手中已经多了一只绿玉瓶。 绿玉瓶中,满满一瓶凝结月华罡英与坎水精气的流霞水母摇荡不止。 这一瓶流霞水母的价值,魏野初入手时,只道是一味世间罕有、助人增益修行的丹道外药。然而如今他已修至仙凡分野之际,眼光与当初已大不相同。 若是这整整一玉瓶的流霞水母落在那些以采月华星精之道为根本法门的修道中人手中,足以助其脱去凡胎,炼成太阴清净之身、月华琉璃之体,就此真正蜕去凡根,住世长生。虽然这等道果犹属小乘,尚不得注名仙籍,也足以销号鬼箓,从此踏入散仙一流,逍遥于岛洞之间 可惜这流霞水母虽然堪称道门中难得一求的仙家长生至宝,偏偏月华罡英与魏野以洞阳真火为道基的路子稍稍不合,只沦为涵养桃千金这口法剑灵机的养剑外药。甚至还用过一滴流霞水母,钓尽了贺兰公放出的冷龙精魄,堪称浪费无比。 可是如今,仙术士甫遭了夏提雅暗算,却将这瓶流霞水母取了出来,其意何在? 夏提雅倒是对此不管不顾。 它一眼相中了魏野这身骨骼,似乎比起往日里它的一切收藏都大有不同。自然,魏野已修至半仙之体,不说是已成玉肌仙体,但也称得上是仙骨珊珊,不同流俗。夏提雅见猎心喜之下,只想要将魏野掳走,用最小心最不伤这具奇特骨骼的方式,将魏野做成标本,当作珍藏。 而魏野引动洞阳真火阻挡滴管长枪抽吸血元,在夏提雅看来也只是白费功夫。它也好,迪米乌哥斯也好,知识的储备量也仅仅在于如何侍奉创造它们的至尊们,如何使用至尊们赋予它们的能力去战斗。 战斗经验谈不上丰富,学问知识又这样浅薄,若是面对着实力低下的对手,它们倒是能尽职尽责地扮演起“恐怖魔王”的角色。但是真正和精通斗法、实力并不稍逊的魏野这类角色作战,那种新手兼菜鸟,甚至有点天然呆的缺陷,就这样轻易地暴露出来。 在夏提雅有限的知识中,水晶瓶也好,宝石瓶也罢,这类用瓶子盛放的液体,不外乎是治疗药水、魔力药剂之类回复道具。但不管对方服用怎样强效的药剂,在当下这种全身受制、生命力被大量抽出的时刻,也只能延长对方的痛苦、推迟败亡的到来而已。 出于对自己掌握全盘的自信,夏提雅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仙术士指尖一弹,拨开了绿玉瓶上的玉符塞子。 玉符启,咒封开,仙术士手中桃千金也在同时脱手飞出。 一线银丝,带着清冷月华、带着流霞异彩,喷涌而出! 一道赤影,带着灼热火流、带着夺命剑芒,盘旋而上! 便在此刻,仙术士怒然长啸一声:“啊!!!!!” 这一声啸音间,魏野一身罡气贯卤门而出,束发竹簪难当如此庞然之力,顿时爆碎成尘说起来,这是魏野第二根报废的簪子了。 竹簪爆碎,浮筠竹冠随着飘飞而起的发丝脱出,道门罡气冲腾间,更有一道赫然神光化为灵鹏冲天之形,振翅探爪间,寒冰真意、极寒神力一起催动,强行将喷溅而出的流霞水母、旋飞吐劲的桃木法剑聚合一处。 流霞水母、桃木法剑再相逢,却不是往日里月华沁润、水汽滋养的缠绵之态,而是桃千金上那一道仅有引水之能的坎水真诀,符文一现即隐,随即坎象卦符间,玄霜青女真符交错而上! 不过转瞬之间,玄霜青女真符与流霞水母一触,月华罡英、寒冰真意分属太阴、少阴,二气交缠,桃千金上昊光大作,随即清音乍起! 这清音自云霞舒卷的天幕之间来,这清音自阴阳动静的变化之间来。 万千雪符,以仙术士为圆心,向着四方飞射而出! 不似纯粹的玄霜青女真符,以雪花六出的晶莹温柔模样示人,依然是六出之形、六阴之相,却以冰晶为刃、霜花为柄、霰雪为穗 “雪符逐天月,霜剑葬寒灰!” 千霜万雪,同化斩魔之剑,夏提雅首当其冲,虽然它身上重甲也同样有着极强的防御魔法加持,但是万千霜符雪篆凝化的诛魔之剑同时冲击之下,赤红如血的重甲也再难经受如此激烈的符剑冲杀,当场爆碎! 而就在此刻,那一道神光化成的灵鹏,更是双爪齐出,朝着面色苍白的吸血鬼真祖抓下! 就算被魏野以一身精纯道气封禁多时,这道白帐主的根本神力,依然没有失去神灵本能的判断力,第一时间就选择了充满了不死生物死寂气息的夏提雅,作为贺兰公陨落后、这点本源神力复苏的第一顿血食大餐! 而在这头神光化成的灵鹏的尖啸下,霜符雪篆之剑更是毫不容情朝着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随着夏提雅而来、潜伏在山间林内的魔怪、妖物、不死生物,尚不待夏提雅的斩首突袭告捷,就这样纷纷被晶莹长剑穿透了身躯,神魂、血气、邪力更是被封禁多时、饥饿无比的贺兰公本源神力一一吞吸进去! 比起那些被魏野击杀、囚入五方云雷天狱的邪魂戾魄,这些魔怪妖物的下场,才算得是一个真正的神形俱灭! 就算是下方尚在鏖战的慕容鹉一行人,此刻也不由得手忙脚乱,因为比起魏野方才一部部道术佛法之精妙变化,此刻的这等灭魔之招,却是凶暴而蛮不讲理!就连他们这些队友,也不由得一一扫到了台风尾! 然而刚才险险吃了魏野那一部神岳镇法的波及,此刻虽然漫天霜符成剑、雪篆化刃,大家反倒是有了应手的余裕,所有负责支援的施法者都在同时施展出防护类术法进行抵抗防御: “最上级隔断术法·五岳投简!” “sanuary(圣域术)!” “sareall(圣洁之壁)!” 一重重的防御魔法带着灿然光华被施展出来,将治疗神官立身之地化为神圣之地、提升群体防御力的圣域术,短时间内让队友减低一切伤害的圣洁之壁,还有能够同时援护大批队友,在半空铺开五岳真形图的符文、将一切攻击无效化的赞礼官术法“五岳投简” 这样的特别待遇,只可惜不论是夏提雅所率领的大批魔怪,还是在这场无远弗届的雪剑风暴中被波及的不死生物大军,都没有资格享受。 晶莹剔透的斩魔之剑,就这样横扫一切不洁之物,倒是让忙着进行尸爆兼安魂仪式的古瑞格斯省了不少的事。 但是对他们而言,这不分敌我的霜符法剑攻势,也实在是太过危险不论是符剑的密集度,还是它们的杀伤力,都足够吓人 一柄霜符法剑,正擦着古瑞格斯的防御魔法“白骨装甲”的边过去,这种以吸收伤害为运作模式的旋浮骨甲只是受到霜符法剑的余威波及,就顿时爆碎开来。而那柄霜符法剑去势不竭,转眼间就将一株合抱粗的老树化作了一株冰树,而随后,这株冰树又被霜符法剑的冲击力震荡,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裹在碎冰中的原木块! 要不是苏澈一把抄起他的腰,拖着他在林间、石上拼命地施展轻功挪移闪避,说不得就要变成今日里最先被魏野误伤的队友。 “可是学姐,那个叫乾隆的皇帝,还有那两个大臣怎么办?” “局势都危急成这样,我管他们去死!不就是魏野拿这家伙来打击天底下忠臣孤臣的心气儿么?换一个化身人偶之类的高仿机器人,不照样能起到这效果?魏野那人,还能缺这俩小钱?!” 不论雇佣兵小队的人们怎样品评,也不管红铜冠小组是怎样拼命防御加治疗,五分钟后,早已变得一片晶白、如深冬雪山一般寒意透骨的山间,再也看不到仙术士的影子。 半空中,只见那件青溪道服,连着竹冠、玉瓶、法剑,朝下坠落。 只有那些目力最好的人,可以看见那件道服中,隐隐有纯白而洁净的轻尘飘散而出。 是真如魏野所言,霜剑斩魔四出,而施法的人就化作了这一捧寒灰? 一幅长卷兀自展开在半空之中,而袭击仙术士的女吸血鬼也如同仙术士一般,不见了身影。 难道就如仙术士身化寒灰一般,女吸血鬼也已经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雪晶? 所有人都仰头望着那一卷随风起舞的长卷,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座惨遭火烧剑砍的峰顶,猴面葫芦与灵猿身形早已变得虚实不定,随即火光爆散,一个浑身焦黑的身影猛地突出其中。 它的目标早已明确,就是半空中那一幅飞舞不停的长卷! 长卷入手,恰在此时,半空中那柄封禁一切时间与空间魔法运作的天仪镇晷法剑,周身灵光一敛,掉落下来。 失去了天仪镇晷法剑压制,浑身焦黑、再不复平日里翩翩风度的恶魔领主紧紧抓着手中长卷、拼命调动了最后的力量:“高等传送!” 随着最后的魔力催动了传送魔法,此刻李大熊却是神情复杂地望着那长卷上面隐隐浮现出的人影,陷入了纠结。 在这头大妖的眼里,分明能看到那长卷上,多了一个乘坐双鲤紫云车的竹冠道者,多了一头通体白羽的灵鹏,还多了一个身穿红色重甲的白肤女子。 然而这点线索,也随着恶魔的败退,转瞬即逝。 第613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四) 如果以宏观的目光审视这个时空的结构,就会现在这颗蓝色的行星表面,东经一百二十三度、北纬四十一度的东亚北部地区,与东经一百一十三度、北纬二十三度的东亚南部区域,有漏斗形的空间裂隙形成。?一看书?·1?k?a?n?s书h?u·cc 这是时空震荡所造成的后遗症,尽管裂隙正在这一方天地的自然法理中缓缓修复,但是造成的伤害却依然肉眼可见。 位于东亚南部的裂隙,其结构相对简单,并且在裂隙产生的第一时间,就被人以法阵加以封禁与稳固,相对的也就差不多消除了隐患。 然而位于东北亚的裂隙,却是丝毫无人理会,导致整个东北亚的时空都生了相当的扭曲。 或者说强行的能级抬升。 就算单纯放着不管,在东北亚这场大异变后残存的生物,也会随之变得扭曲,甚至催化出这个时空的生态系统所不能孕育的妖魔鬼物来。 但是对天地法理扭曲最大的区域,却不在形成了短暂的时空空洞现象的东北亚,而是在大清腹心之地的直隶,在直隶总督直辖的河北遵化州。 遵化原本只是不起眼的河北小县,然而当顺治朝将帝陵用地圈在了遵化的昌瑞山,遵化县就一跃而成遵化州。 说起来遵化改县成州,全是沾了皇陵的光,然而在大清,这等紧要所在,虽然钱粮上轻省些,可担得干系更大,动辄要筹办天家谒陵这等大典,这里居住的旗人又多,不少都是守陵旗兵,走个亲戚七转八转,都能转到某位王爷府上。这号人,地方官是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是春风化雨,玩不起金刚怒目。 官场上的说法,交通冲要、祀典繁杂还好应付,只要处事有干才,总有冒头的机会。但是算上“钱粮积欠”、“治安不靖”两条,这就是“冲、繁、疲、难”四点俱全,是头一号不好办差的地方。??要看??书?ww?w?·1·cc 但是到了今天,什么“冲繁疲难”都不用遵化地方官们挂心了。 遵化城里,大街小巷只闻着一股尸臭气味,皮肤青灰、刚从死者转化而起的僵尸,三五成群、毫无灵智地在大街上乱撞。 就连天幕也只剩下一片灰蒙,映照着成片无人收割的荒废庄稼地,干枯脱水的死树,那一股子衰败之气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一头撞上来。 遵化地界已经变成如此鬼域,后世被称为“清东陵”的昌瑞山一线,更是被大片瘴气笼罩,山间草木抵受不住瘴气侵蚀,却是一股脑地枯死再生芽。 再生出的枝叶,倒像是那些原始得不辨茎叶区别,一味蟠曲如章鱼触手的卷叶树蕨。这些本该到沉积岩层深处去寻找一丝半点痕迹的侏罗纪植物,尽情地用它们扭曲的身姿和青紫如尸斑的色彩,装点起了大清的皇陵。 不管是顺治的孝陵、康熙的景陵,还是孝庄的昭西陵,从牌坊到碑亭,从配殿到宝城,此刻也置身在一片蕨类与枯草混生的乱草中,仿佛根本没有活人打理一般。 那些石像生不论是驮着宝瓶的白象,攒蹄向天的麒麟,还是佩刀的棉甲军官,挂朝珠的补服文臣,同样也万分尴尬。 煌煌大清,庄严帝陵,此刻,却是一座座陵寝都被扒开,那盗洞之大、之明目张胆,什么摸金校尉、搬山道人之流下九流的贼寇鼠辈都只能望而兴叹! 一座座大清万岁爷们栖身的皇陵,都被从里面刨了开来,棺木大开,随葬珠玉洒得到处都是,而身为墓主人的几代皇帝,却是一个不见。 当然,以后也见不到了。壹看?书·1?k?a?n?s?h?u·cc 这不像是孙殿英为代表的大批民国“鬼吹灯”男主演,弄出了随葬宝物,尸就弃之不问。任凭乾隆的骨头撒满了墓坑,慈禧的尸趴在地上长毛,还要连累溥仪一个末代废帝,哭着嚎着赶过来拣骨。如今,大清开国前四位,从高祖努尔哈赤到圣祖康熙,全都化成了房山雪符霜剑间的一蓬骨灰,只是连溥仪进八宝山的运气都不会有了。 而在这空荡荡的大清皇陵上方,半天之中,一座模样怪异的建筑,如一只被摔断瓶口的花瓶,虚浮云下。 怎么看,这怪模样的浮空城,都像是有人挖出了半截墓地下的地宫,又以绝大力量将它带着墓土一道托了出来! 一道焦黑的身影,就在这座暴露在外的浮空墓穴中浮现出来。 迪米乌哥斯跌跌撞撞地在墓穴外的一方大理石台上现出身来。 在这墓穴中,数多精通魔法的人物花费大批珍贵的魔法宝石,恒定了强大的防御迷锁。阻碍空间魔法,便是这防御迷锁的一环主要效果。 单从防御效果上看,这座墓穴,应该是一座地城式的法师塔。而这样要塞般层层相扣的迷锁,也并非是单个魔法师所能构建。从迷锁的手法和思路上看去,倒像是多名传奇法师通力合作的结果。 浑身焦黑的恶魔领主跌跌撞撞地走下大理石台,丝毫不理会那些被惊动而迎上来的部下,笔直向前走去。 在一条条残垣断壁间,处处能见到强大魔法遗留的痕迹,大部分却是与保护墓地的迷锁同源的魔法陷阱。 不过在墓地结构被整个破坏的当下,这些致命的陷阱也就失去了它们原本的作用。 也不知道迪米乌哥斯这头恶魔是念旧,还是为了表示对这座魔法要塞的建筑者的敬意,它依旧一丝不苟地依照着它所预定好的路线,一直朝着要塞的中央地区走去。 拥有强大魔力的水晶王座高可参天,伫立在中央地区,直面着这片天地, 原本这水晶王座应该安置在这个地底要塞最深处的“王座之厅”,是彰显这个要塞最高统治者威仪的至高之地。 至于为什么挂着“至高”、“荣耀”这些高大上名词的所在,却是如同耗子一般隐藏在地底深处。这其中的意味,却丝毫不值得恶魔挂心。就如同现在的要塞主人将王座之厅上升到要塞残骸的最高处一般,不值得它去讶异,只需要它去服从。 它穿过了装点着四色魔力水晶的六十七座露天摆放的魔神雕像,走过了切断了头颅的女神与恶魔塑像,踏上了通向水晶王座的金色阶梯。 而在它手中握着的长卷中,却有它无法查知的变化在酝酿着。 长卷的画面,就像是一条看不见的屏障,阻挡了两个世界间的直接接触。 在如同镜面般的海面水镜前,这座魔法要塞的所有虚实巨细靡遗地展现在一人面前。 双鲤紫云车上,仙术士以手撑颌,冷淡注视着其中的变化。 在他身侧,八卦神吏拥护左右,五城真人手捧五城玄器侍立,十二大夫率各部神真、仙官,站班如仪。 只是玄云之海依稀,太渊宫阙无存,只有虚虚云气,隐隐结成仙宫琼楼之影,算是勉强搭起个场面。 在双鲤紫云车上,一头雪羽青翎的巨鹏,似不甘似认命地飞旋着,然而它通体毛羽之上,却开始浮现出玄霜青女真符的玄妙轨迹。 之前,这头巨鹏的原身想要魔染下元太渊宫,此刻,它却正要面对被玄门法度一点点封之、召之,最后化为太渊宫中一名护法尊神的命运。 之前它吞噬的无数魔怪血气、妖物精魄,此刻都变成了搭建玄门符法的载体。 仙术士不去理会白帐主本源神力的这点不甘与挣扎,只是握着手中的竹简式终端,与交流频道那边的人对话着: “叔叔,你不要死啊,叔叔!” “你阿叔我已经修至半仙之体,至这一步,就算是那些不成器的阴神鬼仙一流,也可以夺胎就舍,只要过得了‘胎中之迷’这一关,都还能重塑道基。至于你阿叔我,不过是舍了法体与对手同归于尽,咱身为星界冒险者,又哪里至于沦落到要和王启年那种以体验世情为乐的家伙一般,玩起转生为人的把戏?大不了花点通用点券,重塑一个法体庐舍就是!” 魏野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知道,虽然自己一身道基尽收纳于下元太一真形图中,但是要重塑庐舍,还要与自己已近“蜕凡为仙”这个关口的道基相匹配,花的通用点券也不是低阶冒险者可比。 越是高权限的冒险者,特别是仙术士这类仙道型职阶的冒险者,其法体庐舍的修复价格越高,就从同等权限而论,铅汞调和功成的仙术士一旦身陨,其肉身修复费用也远比参苦禅的法力僧来得昂贵。更不用说寻常的复活手段,不管是复活魔法还是还魂丹药,都不可避免地要带来庐舍的劣化? 若是身家不足,仙术士这个职阶真正称得上是死不起。也就是魏野这种收纳了贺兰公三法相中司掌灾厄的白帐主本源,越有着灾星厄神风采的家伙,一路上搅事不断,小事变大,大事成灾,通用点券收入源源而来,方才敢说一句自家不怕死的话头来。 说到此处,仙术士几乎能看到交流频道那头,自家侄女捂着耳朵、不想听自己大谈道法的厌学模样了。魏野也不在意,只是问道:“如何,我送过去的那蜘蛛头妖魂,铃铛你可有从它身上调查出什么情报没有?” 第614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五) 一卷之隔,两个世界。 迪米乌哥斯丝毫不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至宝,只是将这件它所认知的“珍稀道具”送到了水晶王座之下。 水晶王座之上,一具穿着装饰华丽的光鲜黑袍的骷髅,一手握着七的黄金蛇杖,眼眶中暗红色的幽火丝毫不动,似在冥思,似在玄想,看也不看向着自己走来的恶魔。 谨守着臣子本分一般,迪米乌哥斯向着高踞王座的骷髅致敬。 “您的仆人迪米乌哥斯,向纳萨力克大坟墓的无上至尊安兹·乌尔·恭献上忠诚与性命!安兹大人,我们剿灭这个国家皇室的任务,在这个帝国中的叛军们的阻挠下失败了。” “和我们预计的不同,叛军中有着大量强大的战士和魔法咏唱者,他们使用的魔法是我们从所未见的。对方歼灭了我方所有的部队,统领第一层到第三层所有不死生物的血族真祖守护者夏提雅……战死了。” 看起来就像是没血没泪的恶魔,声音里居然带上了一丝伤感。 “但是敌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们最强的魔法咏唱者在夏提雅的突袭下,选择使用了同归于尽的位魔法。??壹??看书·1·cc在夏提雅的付出下,我们征服这个国家的最大阻碍已经消失了!” 带着混合着臣子忠心与教徒狂热神情的恶魔,抬起头来注视着保持着沉思的骷髅。随后捧着手中的长卷,走上了水晶王座之上侧,单膝跪下,将手中的长卷放到了骷髅的膝盖上。 “这是从敌人身上缴获的宝物,以我浅薄的见识看来,这是配得上无上至尊的战利品。请您收下它吧,为了逝去的夏提雅!” 之所以恶魔会这样说,是因为作为这座“纳萨力克大坟墓”的要塞指挥官,它清楚几乎所有“守护者”阶级的魔怪们的底细。夏提雅不但是吸血鬼中的真祖,也是守护者阶级中少有的装备着神器与复活秘宝的最强战力。 但是这样的夏提雅,却真正地死去了,连复活秘宝也无法挽救地死去了。一种不该出现在恶魔身上的软弱情绪,微微泛起在心底。 然而面前的骷髅却保持着一手持杖的姿势,沉思着。 不敢打扰无上至尊安兹·乌尔·恭的思考,恶魔恭敬地站起身,再度行礼:“感谢您宽恕我的僭越,安兹大人。壹看?书·1?k?a?n?s?h?u·cc” 随着恶魔的离去,这座魔法要塞的中央区域安静无比,被恶魔领主称为“无上至尊”的骷髅一动不动,只有它身上的那件华丽过度的学士袍,随着风微微摆动着紫金色的袍摆。 安静如斯。 而横放在它膝头的下元太一真形图中,仙术士也正望着面前的骷髅。 “原来这帮妖魔鬼怪的幕后主使者是巫妖,还是相当高级别的巫妖。” 仙术士调整着海面的水镜,不断地调转着角度反正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现在的一应神真仙官、玄海天阙,除了传承而来的根本法度之外,都是他一身道基演化,用起来不要太得心应手。 就连下元太一真形图本身,也并非实体,不过是魏野道基显化而出之物。虚实之间转化,也不过取决于魏野一眼之间而已。 魏野一面转换角度,一面啧啧称叹:“瞧瞧,这身法袍,还有这手镯、这戒指,灵光赫然,威煞暗藏,都已经是堪堪进入了传奇级权限的装备,放到星界之门拍卖场上,也能凑一个小型拍卖会了。而这种高等巫妖,光是看它周身的恐怖气息,还有它手中那一柄镶着七色拳大宝石的黄金蛇杖没有?那蛇杖四周鬼气森森,更有鬼哭虚影流动不息,只这卖相,就压过了我一身的法宝,若真要与它正面厮杀,十次里倒有九次要饮恨。” 仙术士感慨一声,却又望了这位巫妖一眼,疑惑道:“不对,不对,那个叫迪米乌哥斯的恶魔,自家眼力不济也就罢了,这个级数的巫妖,谁不是研究诸般术法几百年才有了这样的成就?下元太一真形图虽然旁人认不出来,这样一个差不多都到了巫妖王级数的施法者,却也能这样视若无睹?不对,这哪里是视若无睹,简直就像是假死了一样!” 他这里啧啧称奇,司马铃却是突然插话道:“阿叔,你这样说,我反倒有了一点旁的想法。” “嗯,怎么讲?” “叔叔,你送来的那个昆虫妖怪……” “是蜘蛛头!” “好吧,蜘蛛头妖怪,该说毕竟是虫子吗?稍微引导一下,就开始吹嘘起它们有一位伟大的‘无上至尊’,可以复活它们,自己也是永生不灭的,被杀死也是可以复活的。在过去,它的这个至尊,带领它们杀死了无数有着永生不死力量的强者……” “停!打住!这听起来像是下层界恶魔们进行的无尽血战,但是无尽血战里哪有那么多永生不死者?神使和圣灵落到下层界也会被扭曲污染,恶魔们如果战死了,直接就会变成新生的低等劣魔,重新开始新一轮的恶魔晋级过程。同样的,复活魔法也好,还魂仙药也罢,都是在等价交换的法则下进行,再怎么好用也是有其局限之处的等等……” 仙术士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面前的巫妖,最后下定了决心:“说起来,不论是这头叫迪米乌哥斯的恶魔,还是那个叫夏提雅的女吸血鬼,单论实力,它们都可算是和你阿叔我同级。装备之精良,还比你阿叔我胜出一线,但是战术之幼稚、经验之低下,也实在是让人看不过去。这种菜鸟,怎么会从下层界与血族社会这类险恶万分的地方挣出头来,还混到了这样的级数上,这问题果然够大!” 想到此处,仙术士转向司马铃,正色嘱咐道:“铃铛,你说得没错,这里面猫腻太多。我有必要去亲自查探一下” 话音未毕,仙术士不再多言,横在巫妖膝头的下元太一真形图猛地化作一道清光,就这样印入了巫妖头颅之内! 第615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六) 不论哪一个法术派系,其法术体系的构建都依赖居于内的“本心”、居于外的“事理”两条基本线索,由此进行梳理演绎。 ( . . ) 但是不论哪一个所学自成体系的强大施法者,统于外的“事理”、统于内的“本心”两者都不会偏废。 更不要说是已经到达巫妖这个级别的魔法师,已经深入到了“生死转化”、“精神提纯”这两条上面,拟诸仙道中人,那些破瓦夺舍的阴神鬼仙都要逊色一筹。而“提纯灵魂、收藏命匣、尸骸转化”,这巫妖转化三个步骤,究其生死变化、一灵不昧之妙处,已近乎道门尸解登真之法,只是还留下了“命匣藏魂”这个破绽,不免走偏,进入了旁门左道分魂寄命的路子罢了。 但是不论是从仙道中人的眼光看,还是从星界之门的标准评判,一位高等巫妖起码也算是摸到了散仙级数的边,那“命匣转化”的法子,尊一声“外道尸解之术”也绝无问题。 这样的角色,其心神所在直接牵系着神魂关键,对常人而言,心神出了问题,了不起就是日后变了白痴。但对巫妖而言,心神出了问题,就等于是“神魂”这一关系到其长存于世的根基出了问题,一个不好就是真正形神俱灭的下场! 不管是哪个巫妖,身上必然都要对这种直接针对灵魂的手段进行高度防御,在身上恒定多少防御魔法都不出奇。就算魏野挟下元太一真形图之力冲过去,也没有打算就这么直接闯进一个巫妖防御最重的神魂之内,顶多只是想凭着下元太一真形图中内藏的玄门法度、显化之妙,在神魂冲击间获取些许情报出来。 而魏野原本的计划,也只是在这样的冲击间获取些最直观的情报,而后直接退回星界之门再作打算。 但是任谁都想象不到,下元太一真形图就这样直截了当地撞了进去! 没有一丝防护、没有一点阻挠,直接以颅骨为桥,直入一片心内虚空之中。 说是虚空或许不大恰当,因为就在这一片精神世界中,却是杀机骤然而起 无数章鱼般的触手翻卷着,占据了这片心内虚空几乎所有的空间。眼前所见,不过是一片几乎让人立身不住的深海水压,各式各样的异怪在来回奔走着,这个景象,魏野倒是再眼熟不过: “又是那章鱼头的邪神留下的东西吗?!” …… ……… 一片深海之中,本该是毫无光线能及之处,却有一点清光照亮深海。 一双青鲤,额上嵌着拳大明珠,牵引着一驾辇车,在这片密布触手的深海中不断游弋。 在辇车之前,一位身披素白道服,头戴白玉法冠的仙官法相,手中托着一朵青叶白瓣的莲花,莲花中浮着一枚六出雪符,脚下踏着一条玉色蛟龙在前引路。 这尊仙官背生一双青色双翼,其色湛蓝如天,顶上法冠却是巨鹏伏龙之相,不似道门仪制,反倒隐隐带着些佛门法度。 随着它驾驭蛟龙朝前游走,那些想要冲上前来的触手,无不瞬间被封冻在冰壁之中。 这一尊似道似佛的仙官法相,便是白帐主那一点本源神力所化。只是被魏野封禁于道基之内,就如同当初贺兰公魔染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一般,这点本源神力在道门法度浸染之下,也隐隐有了封召之相,在魏野所领的下元太渊宫中,等若是以“心慕大道”的外道神明之位以待之。 原本白帐主这样级数的外道神明,也不是魏野一个半仙之体的修道人可以降伏、封召的。但是作为白帐主主尊的贺兰公已经陨落,白帐主所留的这一点神力本源,除了司掌冰雪灾厄数多甲子以来所遗留的那一点冰雪真意,属于贺兰公本人的灵明痕迹,早已不存。 若是有志于神道之徒,单凭这一点冰雪真意与精纯神力,也足够打开一道神道香火之路,虽然偏了些、窄了些,只能朝着为灾作祟的祟神之路上发展,但也算是一条自凡夫而至鬼神的通途。 不过这一点神力本源,受下元太一真形图的道化之力浸透多时,就算是真的借由它晋入神道之路,他日魏野这位下元太渊宫之主道成之日,一道符诏颁下,说不得就是奉诏登真,绑定在下元太渊宫中,成了太渊宫中一部神真。 佛门密教传入藏地一支,都认莲花生大士为祖师,不论格鲁、宁玛、萨迦诸派,学着莲花生大士降伏外道鬼神后,迫令献出根本心咒,转化为密教护法的“度化”手段,也与此差不多少。 此间较量中,斗神通、拼底蕴,也是对各自法度严谨与否的最大验证。 而在此刻,面对着仙术士的侵入,面前这个巫妖的心内虚空,虽然有无数的触手与深海异怪巡逻,但是法度严谨却是丝毫都谈不上。随着白帐主手中莲花上那一枚六出雪符摇动间,不知有多少似海星、如章鱼、类水母的玩意就此被冰封在冰壁之中。 这些触手与异怪,大抵也是心内法度演化而成,正如佛门修法中,有观想佛国净土之法,能观佛国八功德水、化生莲花、七宝妙树、宝阁楼台与观世音、大势至、阿弥陀佛这三位法身,从而受摄入佛国。这些触手和异怪,也该是差不多由同样的修法转变心象而成。 只是比起那等佛门观想之法的谨严法度,这一片深海、万千异怪、无量触手的景致,除非是居住于深海下的精怪会认取为乐土,一般人类哪怕是曾经身为人类的巫妖,也不会在心中铺开这么一片界域。 说起来,魏野倒觉得,比起这一片触手海,换做是僵尸围城、骸骨大军一类的景色,反倒更衬托巫妖这类转化了生死的魔法师。 前方开道的白帐主,此刻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一般,手中白莲朝前一倾,莲心上那枚六出雪符骤然朝下放出一片清冷如月的银辉。然而被这片银辉照到之处,只见沿途的触手瞬间就变得灰白一片,随即纷纷崩碎开来! 玉色蛟龙长吟一声,在白帐主开出这一条通途间,猛地伸长脖颈,一口衔住一物,随即龙身回返,伏在双鲤紫云车前,将一样物事吐了出来。 那似乎是一只乍看不起眼的乌贼,只是这乌贼浑身赤红,看着倒是与众不同。 可在魏野眼中,这头乌贼就显得大有文章,那看似是乌贼头颅的地方,却是在腕足间掩藏着一个光头。 五官俱全的光头。 仙术士微微讶异间,手一扬,便将这乌贼摄到了近前。一眼就和这面色苍白的光头打了个照面。 那张脸,魏野还是有印象的。当初在佛山地下那处邪神祭坛上,通过邪神勾连到别处时空中,那个似乎也是专精死灵魔法的家伙,不就是如今这头乌贼么? 只是这魔法师如今身躯不存,只剩下这么一个经过强大力量扭曲变异后的魂躯。再听他落在魏野手里,也只是不断地怪叫着,间或还能听见那耳熟的一句古怪祷文:“ph’ngluigl’nafhhulhur’lyehgah’naglfhagn” 毫无疑问,就像这倒霉鬼的同伴,那个流窜杀人魔克莱门汀一样,这家伙也是非自愿流落到这个时空的人物之一。但是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太坏,直接就被那个章鱼头的邪神转化成了这种魔物,看它的模样,更像是一种专门侵入施法者魂识的玩意。 而被它选中的巫妖,瞧瞧这一片混乱如邪神国度的心内虚空,八成也是中了这魔物的暗算。 但是这魔物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厉害玩意,却能魔染一个巫妖的神魂?说起来,魏野都不怎么相信。 然而就在前方开路的白帐主,冷光银辉播洒之间,却有一道淡淡光华,正从触手丛里透出。 第616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七) 淡淡暖色光华的尽头,是一间熙熙攘攘的大厅。 巨大的黑曜石圆桌上,围坐着一群正在举行会议的人物。 纠正一下,“人物”这个词在这个场面不适用。 围坐在圆桌四周的,有黑色的黏怪、带着肉色微光的史莱姆这类单纯以黏液组成的怪物,也有周身带着灼热火光的巨鸟。至于浑身包裹在下层界瘴气里的恶魔、通体银白色的变异灵吸怪、笼罩在崇善灵光间的银甲神使……这类根本就不可能和谐相处的异位面生物,居然也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 比起来,坐在主位上的黑袍巫妖,居然还是这群妖魔鬼怪里比较接近人类的一个。 但是奢华的房间陈设,却丝毫不能抵消这会议上的“奇妙”气氛 堆在圆桌上的尽是些下酒菜和讨女孩子喜欢的小点心,比如用酱油和辣椒调味的柿种花生、带着焦糖色的花林糖馒头,再就是鱿鱼干、章鱼丸子、糯米粉配牛奶制作的三色丸子这类东西,但不论哪一样,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岛国风格。 而大嚼着点心和下酒菜,传递着乌龙茶、梅子酒和青岛啤酒的这几十个妖魔鬼怪,嘴里谈到的话题也似乎离着“恶魔”这类概念太过遥远: “作为服侍各位的重要角色,昴宿星团的战斗女仆们,理所当然地是该穿女仆服了!不管是大正年代的和风女仆服,还是作为正统的英国女仆服,又或者自从面市以来就长盛不衰的哥特女仆服!总之,女仆服就是正义啊!咕嘿,咕嘿咕嘿……” ……这简直是无药可救的死宅男晚期的发言。就算是作为闯入这个大厅的侵入者,仙术士也只能是轻轻啧了啧舌。 在低头拼命画出设计稿的同伴身边,通体银白色的灵吸怪与恶魔,却是忙着交流心得: “那么为这个刚创造出的狼人女仆增加设定的工作就交给我好了,嗯,名字不论,就将她定义为‘表面上热情开朗、自来熟又喜欢说荤段子的粗鲁少女,但本质上却是想要杀戮面前所有活物的狼人’这样的性格吧。” “啊哈哈,翠玉录你还是这么喜欢这种有巨大反差的人物设定啊。嗯,那么这边这个变形史莱姆种的战斗女仆,就由我来设定吧,索留香,是以惊人的美貌作为诱饵,捕获人类,并将他们缓慢地消化掉的捕食者,并给她加上‘溶解牢笼’这个花名好啦!” ……除了单纯嗜好女仆装的家伙,还有这种急需电击的大龄中二病吗? 而在陷入了创作狂热的恶魔、灵吸怪这类异怪对面,黑袍的巫妖正同银甲的神使、黑色的史莱姆彼此举杯。 “塔其米前辈,黑洛黑洛他如今已经是系长了哦。” “恭喜你啊,黑洛黑洛。” “没有什么好恭喜的啦,说是系长,但是不就是带着新人跑腿的吗?最近经济又不景气,拨给我的部下又是些笨蛋,连随时联络这点觉悟都没有,可恶……我受不了了啊!” 明明是黑色的变异史莱姆,却发出了深受资本家剥削的底层上班族的哀嚎,然后就趴在黑曜石圆桌上不动了。 银甲神使用极为温和而带有磁性的声调笑着说道:“真是辛苦了啊,黑洛黑洛。毕竟,大家作为在社会上工作的成年人,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挫折啊。” 黑袍的巫妖用听起来毫无气势的年轻声调回应道:“塔其米前辈,有着漂亮太太和可爱女儿的你,真的没有立场在我们面前说这个啊。” 但是面对黑袍巫妖这样毫无气势的回应,银甲神使立刻就转移了话题:“明天就是我们对新开放的世界级副本开荒的日子了,各位,准备好了吗?” 回应银甲神使的,是一片来自几十种异怪的热烈响应:“准备好了,绝对没有问题!” …… ……… 端坐在双鲤紫云车上,仙术士只是面色木然地看着这其乐融融,像是在泡吧,又像是同好会假期旅行般的场面。 会议?这种上班族与御宅族混杂、一股比日式居酒屋还低级的气氛,算什么会议?根本就是一群网络游戏玩家在聚会而已。 面对此情此景,魏野甚至连继续观测的兴致都没了,心念动处,竹简式终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掌心: “星界冒险者魏野,职阶为仙术士,星界定位坐标‘华盖星’,现在正式向星界之门营运部lhg提交报告。我方在时空节点乾隆四十八年农历八月十七日正式向贵方提交该时空节点异变报告。” “异变原因:高能级时空与低能级时空接触。” “异变现象:时空能级提升,已出现包括不死生物、黏液生物、下层界生物为主的超自然生物入侵现象。” “异变破坏程度:在东北亚地区向南转移的超自然生物入侵潮,已经彻底破坏了原属清政权的基层体系,满清王朝直隶省北部,已受到同等影响,部分州县已经陷落。是否会引发高能级时空带来的超自然瘟疫,我方尚在监测中。” “异变搜索成果:发现了非自愿进入时空旅行的幸存者。幸存者原时空籍贯,初步判定为后古典工业时代日本国男性公民。幸存者现存状态……” 写到这里,魏野沉吟了一下,竹简式终端上随即就冒出大片的选择肢: “肉身降临。” “灵魂夺舍。” “不同时空灵魂融合现象。” “灵魂降维存在现象。” “发现幸存者部分残余信息。” “灵魂转移并随同幻想设定具现化存在。” …… ……… 魏野一耸肩,选择了“幻想设定具现化”这一条,不由得一耸肩道:“说起来,碰到了‘幻想设定具现化’这种特殊现象的,运气好到这个地步的,怎么应该算是气运所钟了吧。可惜,这位命不好,遇到了邪神脱逃这种倒霉事。” 随着他的报告送达,lhg的回函倒是来得够快:“获得‘幻想设定具现化存在’模版的时空旅行幸存者,不适合遣返时空原籍,请贵方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就地安置,并在十个工作日内提交安置工作后续报告与安置费用申请。感谢贵方的合作,谢谢,再见。” “所以说啊,lhg永远都是这么不靠谱啊。” 魏野冷哼了一声,一捏手指:“得啦,准备干活!” 第617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八) 随着仙术士一声冷哼,下元太一真形图铺展之间,道道玄妙符篆从长卷中铺展开来! 篆形为骨,勾挑如爪,鳞角宛然而出! 一条条墨色蛟龙,带着道道太渊宫玄门法度演化的滚滚海浪,浩然而出! 换了是在现实世界,榨干了魏野也演化不出这样的一片滔天大浪,但是在心内虚空之中,物质实有毫无意义,比的就是心象拟物、法度演化。 整个心神都被邪神所熏染,仅仅剩下一点点对过去幸福的执念,蜷缩于心神深处。这样的冒牌巫妖,货真价实的软弱上班族,先手便输了不止一筹! 随着一条条墨色蛟龙咆哮奔腾,一股股清净水元无端化生,净化之力朝着那一处处盘踞在巫妖心中的邪神之种朝外驱赶而去! 没错,不是真正要净化,而是要驱赶。 将这些属于邪神的力量之种驱赶到现实世界,到心外实有之地去。 …… ……… 高踞在水晶王座上的巫妖,被纳萨力克大坟墓的众多部属与仆人崇敬地称呼为“安兹·乌尔·恭”的无上至尊,突然发出了一声怒吼! 那是完全像是远古洪荒的怪兽一般的咆哮! 在咆哮声中,黑色的触手如巨树的根系一般,从巫妖的身下冒了出来,透过华贵的黑色学士袍,穿过紫金的缀饰流苏,就这么地蔓延开来,朝着四周一切有着魔力的地方延伸而去。 这是来自邪神之种的本能,原本它们仅仅是要潜伏在巫妖的内心之中,等待着用无数的生命力填补它们的缺失。 但是随着巫妖心中突然而浮现的玄门法度驱逐着它们离开这个最为安全的庇护所,它们便要本能地开始抽取一切能够供它们活动的能量。 不仅是生命力,还有魔力也是一般。 黑色的触手带着无数开裂的怪口,满是锯齿状尖牙的口,朝着整个王座之厅蔓延过去! 那些环绕在王座之厅周围的魔神像,被这些触手首先看中了。 这些魔神像,都是纳萨力克大坟墓的主人们精通炼金术的大魔法师“翠玉录”,依照《所罗门的小钥匙》中记载的七十二魔神,竭力打造的高等构装体。只是直到最后,这位炼金术士也没有将所有七十二尊魔神打造完成。 和一般的构装体生物不同,在这些魔神构装体中都嵌入了威力强大的魔咒,彼此相扣的六十多尊魔神构装体,堪称是通向王座之厅最强、也是最后的防线。 若是魏野真身杀入这里,不用说,也只能饮恨在如此阴险的连锁魔法轰炸之下。 但是这些饱含着魔力的构装体,现在都成了黑色触手实体化后的大补之药! 转眼间,黑色的触手间就已经覆盖满了这六十多尊构装体。随之而来的,是这些诡异触手表面随之浮现出了黑色的瘴气,浓厚几如实质! 但不知怎的,它们倒是很识趣地绕开了安兹·乌尔·恭手中那把镶嵌着七色宝石的蛇杖。 当纳萨力克大坟墓还仅仅是一个线上虚拟公会的时候,这把蛇杖被设定为“公会武器”,它是纳萨力克大坟墓中最强大的秘宝,但也是这个公会的象征。当这把蛇杖被摧毁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名为“安兹·乌尔·恭”的公会与纳萨力克大坟墓的毁灭。 似乎是明白这一点的缘故,触手们宁可远离了这满溢着强大负面魔力的蛇杖,而向着四周那些魔神构装体下手。 但仅仅是这些魔神构装体所蕴含的魔力,也足够让这些黑色的触手不断地增生、不断地膨大! “安兹大人!” “无上至尊的安兹大人!” “我最重要的安兹大人!” 一声声的惊呼从已经有着严重残损的纳萨力克大坟墓深处传来。 各式各样的人或者说伪装成人的异怪们,作为守护在这个大坟墓中的仆从,也作为被纳萨力克大坟墓的成员们创造的儿女,都朝着王座之厅赶来! 但是转眼间就吸收了六十多尊魔力过剩的魔神构装体,黑色的触手转眼间就将所有的援军一一捆缚起来,强大的魔力枷锁,让强如迪米乌哥斯这样的恶魔领主也只剩束手就擒一途。 当然了,游戏公会“安兹·乌尔·恭”的防线设计中,翠玉录为首的魔法陷阱设计大师们,是以和他们同级的玩家作为标准,以瞬间歼灭数十人的队伍作为目的,设计了这六十多个魔神构装体与配合它们攻击的四色魔法水晶。 而这样庞大无匹的魔力储备,就这么被这些触手吸收了个干净。 以战力而论,这样的怪物,就算是魏野、慕容鹉为首的两方冒险者拿出“不怕死、就是干”的精神组团来推boss,没有苦战半个月,死上几百回的觉悟,也绝对拿不下来。 转眼间,属于安兹·乌尔·恭的仆从们,就这样纷纷都陷入了邪神之种的绞杀之中! 而就在此刻,一个真正属于这具巫妖本身的意识,伴随着玄妙符文在心内虚空的运化,就这样被谨慎地簇拥着,保护着,被托上了意识层的表面。 而刚刚醒来的巫妖,或者说游戏公会“安兹·乌尔·恭”的会长,就这么直接目睹了最惨烈的一幕! 他最忠臣的部下们,也是离开了游戏公会的好友们所创作出来的“孩子”们,全部都在自己身躯里伸出的黑色触手间,被一一绞杀! 是的,这些绑定在公会基地“纳萨力克大坟墓”中的部下,不过是npc,是可以无限制复活的npc,但是在此刻,它们都露出了人类一般的表情,挣扎着在向自己求救! 迪米乌哥斯,这是赤热神殿的守护者,为了它的设定,塔其米前辈和乌尔贝特·亚连·欧德尔,不止一次地针锋相对过。 那些被恶趣味地命名为昴宿星团的战斗女仆团,每一个女仆团成员,都是公会的好友们认真绘图、制作三维建模,甚至一丝不苟到了苛刻的地步…… 还有亚乌菈和马雷,这对吵闹不休的黑暗精灵姐弟身上,总能看到用“泡泡茶壶”和“佩罗罗奇诺”这两个id的姐弟俩那亲昵的关系…… 但是现在…… 所有这些公会成员的孩子们,都陷入了这样大的危机,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游戏公会“安兹·乌尔·恭”的公会长飞鼠,在体验到最高等巫妖身躯所带来的强制冷静、亡者对生者的敌视等非人者的感受后,却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人类情感在此刻突然被什么力量强制回归。 而伴随而来的,只有六神无主和惶惑无助! 第618章 .但传青篇到灵台 (八) 飞鼠并不知道,在他的意识层面,条条墨色蛟龙盘护着那一团暖色光华。 光华中的一层层影像,正是属于飞鼠原本人类那部分的记忆与意志。 原本作为高等巫妖这个级数的不死生物,巫妖本身所携带的高强度负能量,足够让一个活人的意识转化为冷酷的活死人。如果不是魏野显化出蛟龙法相,护住他的自我意识,那么作为主导的,只会是符合不死生物特有的思维模式。 那样的角色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可就难说得很了。 所以魏野是丝毫不敢松懈,符篆所化的墨色蛟龙盘飞不停,将属于飞鼠的意识层层保护起来。不但那些邪神之种的影响力要统统剔除掉,就连巫妖躯壳带来的负面力量,也统统不能要。只能是属于正常人类的喜怒哀乐,在这个时候被调动起来。 但是飞鼠在这个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自我意识经历过了被邪神之种压制封锁,又被魏野以玄门秘法保护承托,重新显化的过程。 他只是紧紧调动双手,抓住了手中的公会武器“安兹·乌尔·恭之杖”。 就像面前的这些忠诚的部下……不,家人一样,这柄号称“最强公会武器”的法杖,也是当时四十一位公会成员经历了无数波折获取的成果。 为了获取材料,疲惫了一天的成员们整夜整夜地召开攻略会议,进攻难度最高的地下城与迷宫。 为了铸造这柄法杖,甚至要全体人员请了假,就为了与世界级的隐藏boss进行战斗。 这个过程中,有人挨了上司的斥责,有人招致了家人的不满,但是陪着笑、道着歉,大家还是聚集在一起,就为了朋友间的羁绊和安兹·乌尔·恭的荣耀 而在他的面前,作为朋友们遗留下来的孩子们,不论是强大的守护者,还是相对弱小的女仆,都在自己异变的身躯作用下,即将被杀死…… 杀死。 毁灭。 这两个词就这样直挺挺地浮现在了他的心头。 比谁都珍视安兹·乌尔·恭的我,就要毁灭大家过去每一个日夜间创造的成果么? 比谁都珍视安兹·乌尔·恭的我,正在杀死大家交托给我照顾、保护的孩子们么? 撕裂心房般的痛苦,紧紧地揪住了飞鼠的内心。但是在他的面前,却是只有被黑色触手大力扭曲的女仆和守护者们。 不想要这样。 不想看到这些。 距离自己最近的人,是总管所有楼层守护者的纯白恶魔雅儿贝德,黑色的长发、腰际伸展而出的黑色羽翼,还有金色的瞳孔,使得这个雌性恶魔具备了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奇妙美感。 她的手中紧握着一柄奇异的金属短杖,杖头的黑色宝珠悬浮着,带起隐隐的负面气息,隔绝了触手们的绞杀。 也正因如此,她尚且有余裕,向着自己心中认定的主人发出悲鸣:“安兹大人,您请息怒!我们永远尊奉着您为我们的主人,但是安兹大人您身上的变化……” 飞鼠没有回答她,他的面前不自觉地流动起一幅幅自己所不愿看到的画面,黑色触手将吞噬所有的守护者与女仆团,将吞噬纳萨力克大坟墓,将吞噬飞鼠和他的朋友们所留下的所有痕迹。 最后,触手将吞噬飞鼠自己。 关于安兹·乌尔·恭的荣耀,还有谁会在意?谁会在乎? 不想接受。 不能接受。 安兹·乌尔·恭的荣耀与回忆,是自己仅有的宝物,凭谁也不能夺走!就算要毁灭的话,这一切,也只能毁灭在我的手里! 这个念头的出现,就连飞鼠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是随即整个念头就再也无法遏制。 巫妖那燃烧着幽火的双眼,直落到了雅儿贝德手中的短杖上去。 这是公会中收藏着的最强秘宝之一,名为“地狱深渊”的魔杖,是创造雅儿贝德的炼金术士翠玉录在离开游戏前赠予自己“女儿”的最后礼物。 “地狱深渊”,还有安兹·乌尔·恭收集的其他十件秘宝,被冠以“世界级道具”这种说法,它们在游戏中是来自于一个名为世界之树的魔法时空。世界之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就是一个世界,而当这些叶子被代表世界终末的虫魔吞噬之后,叶片所残存的残骸,就是世界级道具。 然而随着安兹·乌尔·恭的基地“纳萨力克大坟墓”被具现化之后,这些秘宝的力量也随之具现出来。 也只有这样的至宝,能够毁灭有着强大魔力守护的纳萨力克大坟墓。 “雅儿贝德!” 飞鼠望着面前的纯白恶魔,下定了最后的决心:“用你的魔杖‘地狱深渊’,撞击安兹·乌尔·恭之杖吧!这是我,安兹·乌尔·恭的最后命令!” 世界级的至宝“地狱深渊”与“安兹·乌尔·恭之杖”都属于纳萨力克大坟墓中最强的宝物,当它们撞击之时,只会造成末日般的结果。 但是对飞鼠而言,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就让自己与安兹·乌尔·恭的一切,就此葬身于斯吧。 “安兹大人……”纯白色的恶魔,用金色的双眼紧盯着飞鼠,最终她的脸上露出了只能用“艳丽”形容的幸福笑容。 魔杖与法杖的撞击间,纯白色的恶魔在最后一刻拥抱了面前的巫妖,心满意足地将脸庞贴在了飞鼠的胸口:“遵命,我的飞鼠大人。” 黑色的瘴气与红色的火焰,化为冲天之龙,直腾上云空! 谁在这样一片恍如大范围核爆般的冲击波中,都难以发现,天幕上遥遥有星光一闪即没。 …… ……… 乾隆四十八年八月十七日,遵化地大震,声响如奔车,如急雷,夜明如昼,三月不竭,世祖、圣祖诸陵皆崩毁,昌瑞山陷为深谷。 遵化、玉田、丰润地皆动,房舍倾倒,压毙男妇无算。当此时也,上擒哀宗,械送于保定,世遂以为清祚将终之验。 中华书局第一版《清史。灾异志》,纪昀等编修 第619章 .天摧地裂龙凤殂 (上) 从“乾隆盛世”一路急转直下到“大清末世”,其实用不了多少功夫。 杀空了京师大半衙门,又传来了遵化东陵的天地异变,不过半月功夫,直隶地方已经是人心惶惶。 到了乾隆年间,这片土地上的南北差异已经相当明显。而经过康熙到乾隆祖孙三代的刻意经营,北方风气也变得越发保守而彪悍。更不要说直隶省作为北地中枢所在,人烟辐辏,消息灵通,像河间府之类地方又盛产太监在别处要传半个月的消息,在直隶怕是要不了三天! 这个年月,终究要比同治、光绪那等王朝末世景象要强了不少,地方官总算还是正途居多,没有后来那么多只知道捞银子的捐班。起初各地的知州、知县,还敢带着衙役弹压谣言,逮着造谣传谣的倒霉鬼,几十斤重的大枷直接套了就朝街头一锁! 但是不过几天功夫,谣言就越传越邪乎,光凭那些衙役,根本是抓不胜抓。知县老爷派师爷去请县里挂了千顷牌的乡绅耆老议事,这些人老成精的地头蛇,干脆就纷纷称了病,只打发几个子侄辈的出来糊弄事儿! 茶馆里,酒桌上,跑单帮的货郎绘声绘色地说起不知转了几道手的消息,然后就得意洋洋地收下左右人等的惊诧钦佩眼神,倒好像他自己与有荣焉一般: “沧州、吴桥、南宫……什么地方都起了坛,掌坛的师兄,都是能请神、能扶乩,一个个拳棒精熟的师父!赤脚踩刀梯,空手捏炭火,油锅捞铜钱,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沧州的县太爷带了衙役过去弹压,直接就给人一把扯出轿子,挂到树上了!” 这样的消息,听的人是咋舌的多,动心的少,但是架不住一波波地来啊。 更多玄虚的传闻,就这么一样样地在人们口中冒出来 在通州街面上,也有穿一件破直裰、没戒疤的野和尚,敲着木鱼唱偈子: “天上月儿圆又圆, 地上皇爷坐金銮。 月儿有圆也有弯, 皇爷福分不齐全。 一代顺治坐燕京, 二代康熙享太平, 三代雍正不长久, 四代乾隆就要丢。 就要丢,就要丢, 胡儿没福坐龙楼, 红顶子蓝翎子夜夜愁。 夜夜愁,夜夜愁, 大劫到来岂干休? 和尚我奉了法旨求布施, 募化下直隶全省点人头。 只可怜无生皇娘天堂坐, 眼望着皇胎儿女双泪流, 你们今日仔细要悔改, 行好事听善言才上得皇娘度人舟。” 这些疯话自然惹得官府来抓他,可是这和尚只是哈哈笑着,把一面写了“募化直隶省生人二十万”的化缘牌子在衙门上一插,随即就没了影子。 这话的虚实不清楚,但紧跟着就是通州城里的香烛铺子都发了一笔小财。家家户户,都供上了无生老母,烧香起坛! 也有人说,亲眼见着遵化皇陵那里,有一条黑龙和一条赤龙,争着咬着厮打着,闹得几天不消停。那黑龙吃痛,就向着北面逃了。 “黑龙是什么?是咱们大清的龙气啊!咱们大清开国,取的是三点水,那就是水德,该是黑龙。赤龙是什么?前明是一个‘日’,一个‘月’,就是个火德,所以是条赤龙。这分明是咱们大清的龙气被前明的龙气又赶回去了,朱家的人要重新坐江山,气数要变,气数要变哇!” “当年三藩闹得狠不狠?郑家闹得凶不凶?咱们八旗爷们,不是照样平了大乱?我们大清朝,国运长着呢!” “当年咱们祖宗是才进关啊!刀把子是片刻不离身,圣祖爷一道旨意,谁不是二话不说就杀上去?可如今,在齐位,谁还开得硬弓,骑得劣马?开得胡琴弓,骑得兔子相公还差不多。祖宗基业,还能让谁保全?” “难不成,就真是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宴宾客,眼看着楼塌了?咱们的铁杆庄稼,到哪里领去?” “铁杆庄稼……要保住自己的铁杆庄稼,把祖上传下来的弓刀枪剑都起出来。咱们旗人,得先下手为强!” …… ……… 末世之景,就这么在人心间猛然渲染开去。一处乱,处处乱,转眼间就将直隶这个北地腹心之地,搅成了一锅粥汤。更不要说,像那些信白莲教的、信弥勒下生的、信无生老母的“老鼠”们,野心勃勃地就朝这汤锅里跳! 乾隆末年的这个秋季,注定了是一片挥之不去的血色。 而在现任直隶总督刘峨面前,用不着看这些即将到来的满眼乱象,就是一片血色! 不过稀稀疏疏的队伍,押解着一辆囚车走到保定城下之时,这位素来以干练著称的直隶总督,在确认了囚车中人的身份后,就让刘峨只有天崩地裂之感! 翻开一部二十四史,哪有缔造堂堂盛世的太平天子,就给一班流寇人物关在囚车里,这么大摇大摆地拉到城下叫门? 这天下,到底还是不是大清的天下? 心气郁结之下,刘峨立刻高呼了一声:“万岁爷!” 他这一声悲呼,换来的只是乾隆一连串的喝骂: “这一声万岁,刘峨你叫得好响!你是不是还要率你的督标兵来救驾?这等情势之下,你还要率兵来厮杀,你这是真心拿朕当皇上看?还不赶紧开门,献城!” 如此爽快,如此配合,连慕容鹉都有些讶异:“出京的时候,这位不还是一派死国死社稷的派头,怎么到现在就换了张嘴脸?” “房山一场大战,给彻底吓着了呗。”交流频道里,某个仙术士耸了耸肩:“所谓太平天子,成色都差不多。当年明英宗朱祁镇,土木堡之变时候被鞑子逮着之后,一路上对着明朝边将叫城的用心处,只怕比这位还强些。前明后清,天顺乾隆,倒真是一对。算起来,明英宗和这位,都算是第六任皇帝,也算是首尾呼应,圆满得很了。” 魏野这里说笑,慕容鹉却是猛地警醒过来:“……明英宗和乾隆……鞑子和……姓魏的,你又在编排我们是不是?!” 第620章 .天摧地裂龙凤殂 (下) 慕容鹉和已经回了星界之门重塑肉身的魏野,此刻可以闲说几句笑话。但是刘峨这位儒臣的心情,可就真的是不堪得很了。 青史斑斑,将那些割据一方、僭称帝号之辈撇去不算,华夏之君却沦落到被锁于囚车之内,生死操诸于贼手 西晋末年的司马氏、北宋末年的赵氏,还有前明朱祁镇,那是人主昏庸于上、权臣乱作于内,又有外敌崛起于国门,以至于帝室蒙尘,天子北狩。 论昏庸,当今天子怎么样也算不上,虽然好大喜功、自奉奢华这两条免不了后世之讥,但是聪明干练之处,也还有圣祖、世宗的几分模样。大清也不是前明,出不了朱祁镇这等为万世笑柄的无才无德之君。 论权臣,那就更谈不上,大清不是西晋,没有八王之乱,不是北宋,没有六贼专权,更没有王振之流只会坏事的阉宦! 至于外敌,那就更谈不上了,漠南漠北的蒙古八旗,谁不要尊乾隆天子一声“博格达汗”?至于四方小国,偷着在边境上做点小动作,尚还有点胆子,真正兴兵入寇?借它们几万个胆子也不成! 大清朝一片的海晏河清、万邦来朝,正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极盛之世,怎么就突然落下了这么个晴天霹雳? 偏偏在他面前,那位连最后一点天家体面都不要了,一身明黄朝服的老人,不是当今天子又是哪个? 乾隆这时候是真的生怕刘峨犯了忠臣脾气,学了当年于谦尊朱祁镇为太上皇的旧事,那他这位大清天子在反贼手中,可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一时间软的硬的,就在这位享国几十年的皇帝口中轮番而上:“朕记得清楚,爱卿乃是二十多年前捐班的知县,当年你在宛平县兴利除弊,迁了道台,是朕亲自点了你为清河道,又一手将你提到湖北按察使、安徽布政使的位置上,最后拔擢你为直隶总督以一捐班,而至督抚地位,朕可有对不起你之处、大清可有对不起你之处?” 这一连串的逼问,真是挖着刘峨的痛脚,转眼间就愣在当场,身后有机灵点的家人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手推开。 刘峨也是六十岁的人了,这一推,他自己歪歪倒倒,就这么跪倒在地,硬是喷出一口血来。 不是气急攻心,而是他把自己的下嘴唇给咬烂了一大片。 口中噙着血,这位直隶总督只能嘶声道:“臣受陛下厚恩,受大清厚恩,臣奉旨,开城” “开城”二字才出口,刘峨头在城墙上一撞,红宝石顶子的官帽如落叶般直滚下城头去。 …… ……… 眼见着这一幕,魏野盘膝坐在一泓冷泉之中,却是丝毫没有什么感慨。改朝换代,天崩地裂之下,没几个孤臣孽子作为王朝的最后祭品挣扎悲号,岂不是太无聊了些? 另一个时间线上,煌煌大清修修补补撑到了二十世纪初,结果却是武昌首义一声炮响,末帝溥仪被胃口大开的北洋军阀与地方督抚们逼着写下了退位诏书。那个时节,不要说南明流亡朝廷灭亡的那份惨烈绝望,连与之同殉的俊杰,也要等到大清灭亡十几年后,才出来了一个王国维。 一旁魏文成臭着一张脸,将一瓶瓶调配好的丹水倒进泉眼里去。 似魏野这样修至半仙之体的仙道中人,单单重塑肉身庐舍,不代表治疗结束。若是单走那等舍弃肉身的鬼仙、阳神法体路子也倒好办,了不起以祭炼法器的路子,给自己炼制一具法器真形也就是了。 但魏野的道法,不论太平经法还是下元太一真形图,皆是推崇形神俱妙之道。肉身庐舍重修之后,为了重新打通气脉,涵养肉身庐舍为度世宝筏,外药滋养,内气修持,重入洗髓伐毛、蜕凡骨换仙骨的地步,也不比转世重修来得简单了。 补益形神的灵枢玉液、养护形骸的炼形龙髓,这些难得一见的丹家外药,一样一样地调配起来。借着魏文成百炼青罡刀剑行里淬剑所用的灵泉以引,在仙术士周身化为一股股药雾,缓缓补益魏野这具新身体。 但是一时之间仍然不能尽复旧观,还是得多用些时候的水磨功夫。 魏野专心吐纳调息,淬炼形神,魏文成却是嘴不闲着:“所谓丧心病狂,其子之谓乎?幻想元素具现化,这种特殊时空现象可是少见。那整个基地,里面储备的各色资源,在具现化了之后,不论是能级还是质地,绝对比那整个低武时空要强得多。随便捞几样高能级的装备道具出来,可就足够开一次大型拍卖会,要是能一举圈住整个基地,嘿,多少把持了好几个低能级时空节点的家伙,宁可把全部家底拿出来交换!” 这言下之意,魏野倒是大方,这么大好的一处家业,就直接给“轰轰轰”地爆破了事!不知道多少平常难得一见的货色,就随着他这一场爆破,就此化灰! 仙术士闭目端坐,身上青溪道服随着泉流微微闪动粼粼波光,显然在这灵泉中淬炼,这件水仙法服也是得益不少。魏野神色却是平淡,直到用完静中工夫,方才看了他一眼:“魏某没有心疼,文成公主你倒是激动得很。罢了,这也算是你们星门商人的职业病,想知道那地方有多少家底,我倒是从那巫妖神魂中大略拓印了一点相关的情报,你要不要看看?” 说话间,魏野抬起右手,掌中竹简式终端铺展间,就见着终端上画面一转,就显出了一段只能用珠光宝气形容的画面。 那些堆积成一座座山丘的金银珠玉也倒罢了,各色蕴含魔力的宝石,做工精巧又带着秘法灵光的宝物更是数不胜数。一瞬间,还让魏文成以为乱入了某个同行的配货仓库。 但是很快地,魏文成的脸上就微微露出一丝不屑来:“就这些东西?黄金和宝石,只能算是普通时空用来交易的货币,那些所谓的宝物,也不过是经过了魔力强化的附法型道具,比如这个” 魏文成一指画面上一个黑曜石雕琢的小猎犬雕像:“从秘法灵光的强度就看得出来,这不过是恒定了召唤魔法的魔像,上面的花纹也不过是‘异界盟誓’这个档次的咒语。这类魔法雕像,隔壁红磨坊胡同的地摊上都是论斤卖的” “还有这个兽角酒杯,用的是独角兽春季蜕下的角,稍微强化了独角兽角的解毒和治疗效果,可以把盛在杯子里的水转化成治疗药水。看起来像是挺唬人,可论效率还没有一根治疗魔杖来得方便好用,也只能拿去低魔时空糊弄糊弄乡巴佬了。” 身为百炼青罡刀剑行的东家,魏文成的眼光毕竟老辣,随口点评了几句,无不切中要害。他看了魏野一眼,嘲讽道:“这些东西,用来装备刚入行的新手还差不多。就算是你的身家,换算下来也不止这点鸡零狗碎的玩意。至于其它的,那些志怪级以下,附法型、咒具型这种档次的玩意,满大街都是,也不用你拿出来现宝了。” 仙术士耸耸肩,随即出现的,是一座被全副武装的构装体们守护的神殿。 在构装体们的周身,几如实质的秘法灵光闪动着,这样的光华来自它们手中的武器与装甲。魏文成这一次倒是点了点头:“这些虽然都是附法型的装备,但是从能级上说,至少也是志怪级上位,少数几件都可以算成是传奇级了。不过比起这些高级货,那神殿里面透出来的气息是什么?” “被具现化了的世界级道具应该是这么说吧?”仙术士懒懒伸了一个腰,说道:“‘幻想元素具现化’这种时空现象,会将原本只是幻想中的事物原原本本地具现出来。比如游戏里的一把短剑,上面的说明里有着‘被古代英雄诅咒的武器,获得它的人将获得英雄的力量’,当这把剑被具现化后,会怎么样?” “变成货真价实的诅咒武器,谁拿着它,就会被古代英雄的怨灵附体。” “没错啊,这些世界级道具原本的定义,是崩毁了的虚空小世界最后残存的精华与法则,说起来,就像是一个虚空小世界最后遗留的天成灵物这类至宝。虽然论能级,它们也只是传奇级的宝物,不过终究带着崩毁的虚空小世界所具备的天地法则。在传奇级的宝物里,附法型装备、咒具甚至祭炼圆满的法器,都要比这些天成灵物略逊色一筹,若是落在了散仙一流人物手里,妥妥的就是一家散仙宗门镇山之宝的底子。说起来,这个什么纳萨力克大坟墓里,大概有十来件这样的天成灵物吧?” “然而这样寻常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就被你连着敌人基地一起炸成渣了!魏野,你这个败家子,纵火犯,破坏狂,先吃我一剑!” 第621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一) 当魏野终于将肉身庐舍的复健工作初步完成时候,慕容鹉的金钱帮不,应该说红铜冠小组,已经将燕京、保定、通州、天津卫这些所谓的京津要地圈了一圈。 如果说乾隆朝是真正的所谓“太平盛世”,单凭占据直隶一省的这些要冲之地,想要应对各省的勤王大军那就是句笑话。 然而自康熙到雍正,两代帝王苦心孤诣攒下的家底,到了乾隆手里,就是个花用干净。营建圆明园这等大手笔不用说,就是承德避暑山庄,修造的工程之巨、之繁也堪称历代之最。为了向漠南漠北的蒙古王爷、前藏后藏的活佛法王们显摆,修普宁寺、普佑寺、普乐寺、安远庙等八座密教大寺,光是寺中佛像、坛城所用的金箔黄铜,就不是一笔小数目。 至于迎请前藏与后藏的格鲁派大喇嘛而修的普陀宗乘、须弥福寿两处行宫,奢华之处,也不比养心殿差多少,经办此事的军机大臣到堂官、杂佐小老爷,更是捞了一个过瘾。 乾隆一朝,号称是改了雍正整顿吏治的法度,变“严”为“宽”。然而这“宽”,却也是有讲究的。 对满官,乾隆一向宽厚得很,京城八旗里,只要够得上资格喊他一声“主子”的,看着长相又能过得去,一概都有繁花似锦的前程。如今任两广总督的巴延三,就是这种满洲亲贵里有名的糊涂蛋子,只是当年巴延三在军机处当小章京值夜,不巧给半夜遛弯的乾隆碰上了,顿时就认定了这位糊涂蛋“忠勤能干”,就这么直接抬举到了督抚的地位上。 可对汉臣,对落第秀才,对占了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汉家百姓,乾隆这位“聪明雄壮之主”,其严苛、其暴虐,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历代都有因言获罪,但是文字狱杀到老秀才、老童生头上,来个尽诛九族的模样,这算是乾隆一朝特有的发明创造。 至于贫富两极分化、饥民流民四时成群、聚敛财富得连脸都不要的议罪银,这样的盛世,乾隆朝是独一份了。 要说大军,凭着雍正年间攒下的家底,各省督抚倒也能组起一支来已经被拿下的直隶总督刘峨不论,就在道海宗源剑锋之下的两广总督巴延三也不必考虑,可两江、闽浙、甘陕、湖广、云贵六个总督府,再算上漕运、南北河道三个总督,凑一凑,几路勤王大军还是可以凑出来的。 更不要说,满清还有兆惠、海兰察这几位重将领军在外。若是这几路军马不计代价向直隶攻杀而来,还真能给慕容鹉和魏野的这支“袖珍联合叛军”造成些许麻烦。 但关键就在于,煌煌大清的中枢之地,已经被端了个底掉。八旗宗室,不管是八家铁帽子亲王,还是多罗贝勒、固山贝子,就没留下一个。中枢大员和堂官,也只剩下了纪昀为首的一帮子四库馆编修。 魏野和慕容鹉这黒手下得够快也够狠,根本就没有给大清体制留下一丁点的反应时间。 到了如今,直隶那些地方稍偏,不在冲要之地的地方官,到现在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清代入关后,吸收了晚明亡于党争的教训,在官制上下足了功夫,府州县之上,还要加上一个有权无地的道台作为大小相制的钉子。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之间,也是彼此牵制,事权不一。这个架床叠屋的体系,最大程度地保证了皇权的稳固,但同时也让满清官场的拖沓、迟钝、报太平的积习一步步癌变糜烂。 康雍乾年间,皇帝尚算勤政,这问题还不是那么突出,等到了嘉道咸同年间,就已经成了绝症。乾隆年间,理蕃院尚知道英国使臣来自何方,对英国情状不算全然无知,到了道光年间,就闹出了“英吉利国与罗刹国可有陆路可通”的笑话。 别的不论,慕容鹉打下天津卫的时候,天津道甚至还不知道近在咫尺的燕京大变,守在城墙上还大喊什么“康熙朝乱民伪称前明太子作乱,败事族诛,尔等切不可自误!” 还不等慕容鹉扣动扳机,这位“忠勇可嘉”的道台老爷,就被队伍里的魔法师用一发flarearrow(炎之箭)轰成了焦炭。 连近在咫尺的天津卫都如此,就不要指望大清各处督抚有怎样的应变速度了。 此刻,结束了初步复健的仙术士,就和慕容鹉对坐在天津道衙门里,对着面前的东亚地区投影指指点点。 “人手还是不够啊……以战力而论,我们‘红铜冠’可以快速地推翻一个政权,但是想要达成有效的统治,就怎么都有鞭长莫及之感。” 慕容鹉叹息着,将手指在投影上一划:“除了直隶省的燕京、通州、保定、天津等地之外,金钱帮的人马,此刻可以控制的,只有闽浙、两江地区的沿海几个州县。其他的地方,都是只能看,却吃不上。” 魏野坐在他的对面,只是举起茶盅吹了吹气,反问道:“不然,你慕容帮主还真想一口气把整个东亚地区吃下去不成?” 仙术士袖子一拂,投影图上顿时在四川、甘陕、福建还有福建对面的大员岛等处浮现出了一面面的旗帜。 这些旗帜,有的绘着白色莲花,有的画着八卦符号,转眼间就是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半张地图。 仙术士指着投影地图,哼笑了一声:“咱们一手埋葬了满清的中枢,随之而来的,不是天下传檄而定,而是天下猫三狗四的野心家,都要跳出来了。” 说着,仙术士将手指在投影地图上一路点过去:“甘陕、四川还有湖广地方,是白莲教为首的各色地下教门多方经营之处。白莲教的人马,绝放不过这个机会起事。福建、大员岛地方,则是林爽文为首的人物蠢蠢欲动,此外,闽粤地方上也是海盗的聚集地,这些家伙说不定也要找些麻烦。至于蒙、藏、西域,谁说不会闹出一些幺蛾子?” 第622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二) 慕容鹉点了点头,抬起手来在地图上虚点几下: “甘陕四川,鞭长莫及,不在我们红铜冠下一步的计划之内。现在首要目标,是保证闽、浙、两江、山东到天津这一线的海运畅通。江湖上打理漕粮生意的青帮,一贯和我金钱帮不对付,不过金钱帮的商会里,闽浙海商不算少,名下的船队,足够应付了。我们下一步,就是确保闽省与大员岛不至于大乱,初成气候的海贼们也不要想要讨便宜。至于大员……不要说林爽文,就是龙爽文,也要他老实盘着!” 这话说出来,就等于是红铜冠与道海宗源两家开始分赃了。慕容鹉带着金钱帮的旗号苦心经营的势力,虽然吞并天下免不了要撑死,但是撑起一个控制两江、闽浙、湖南小部、直隶一隅这么一个基本盘,倒还算吃得下去。 魏野指尖一弹,几点火星化为一柄柄交错的火剑,浮在了地图之上,随着魏野的移动,首先落在了山西上党地界:“陕甘总督要是会同兆惠、海兰察这些边将势力,尽发勤王大军,非从上党进兵不可。” 说着,随着仙术士指尖移动,一个火剑标记先落到了陕西、四川交界处:“其次是白莲教起事,论起坏事的本事,这支兵马只怕还在兆惠他们率领的勤王军之上。但是白莲教起事后,之所以能够席卷数省,还不是乾隆朝郁气深重,就如同一个火疖子,看着只是表皮发红,其实里面全都烂到流脓?不爆发一场,总归是个隐患,但爆发太过,又不容易收场。所以要压着它,按着魏某的步调走,至少四川、湖广膏腴之地,不能因为这场变乱而元气大伤!” 说到这里,魏野又点了点甘肃、陕西两省:“乾隆四十六年时候,从天方传到甘陕两省的天方教哲和忍耶教团,为推行其教义,杀异端、杀卡费勒,很是闹了不小的麻烦。这一帮子血脖子门宦,到如今还有余党没有剿灭干净,兆惠、海兰察大军若真的移师勤王,就算伊犁将军府不动,甘陕兵马也要抽调一空,难保不给这些血脖子的小白帽什么错误信号这一条,我也一并担下来。” 说到这里,魏野将指尖沿着黄河源头,一路向西,在藏地边缘处画了一个圈:“除了这两处,道海宗源总领天下诸教事,当仁不让之外,再就是高原之南,咱们两家不得不预先筹谋。喜马拉雅山两边的阿猫阿狗,说不得也要进场讨便宜了。” 慕容鹉看着那条地球上最高的山脉,摇了摇头说:“藏地格鲁派两大活佛世系,青海的额尔德尼世系一贯就是用来给另一家拖后腿的。至于布达拉宫里那一位,从来就是藏地那群噶厦官儿们头顶供的佛牌。不要说云贵川地方上的土司,就算在雪域高原,除了扒皮、抽血、取人头骨‘修行’外,那位的话哪有几句好使的?乾隆朝又不是宣统朝,没有英吉利的搅屎棍跑到布达拉宫呼风唤雨,你这是多虑了。” 仙术士摇了摇头,指了指与藏地一山之隔的尼泊尔:“那些讲排场的恋尸癖喇嘛,固然都是些除了舌头与下半身外,一无所长的战五渣。但是尼泊尔这边,廓尔喀人刚刚建立的沙阿王朝,也正在野心勃勃的王朝开拓期,怎么样也会朝着藏地试探一番。这些廓尔喀人不过挂了一个刹帝利的虚名,可不是印度本土那些更像是婆罗门的废物王公可比。何况在廓尔喀人身后,还有一个堪称海贼王的新兴帝国在虎视眈眈!” 然而“虎视眈眈”这个词,最后换来的却是两个人相视一笑。 “抢利益,划地盘,正大光明、大义凛然到这个程度的,你魏野也算是个人才。” “不敢当,可不敢当,有多大的肚子,吞多少的盒饭。就凭红铜冠的诸位,要和盘踞遵化的那帮子巫妖厮杀,我是不看好得很。最后比划下来,终究是魏某稍稍有些运气,成就了这么一场大功?” 说到这里,慕容鹉也不得不沉默,随着遵化异变、东陵陆沉,红铜冠的成员都得到了监测数据几乎溢出般的记录 传奇能级的超自然生物、传奇能级的宝物大规模的毁灭中,还有着高度提纯的异界法则,不断从遵化地区扩散出来,与这个时空的法则进行着持续融合。 这对于这个能级相对低下的时空节点而言,简直就不啻于千服大补之药! 原本的这个时空节点,虽然也有些许天材地宝与灵药产出,武学的传承也不无可观之处,但是总体能级的低下,注定了只能作为一个冒险者组织的新手训练营之类地方。这也正是为什么太平道与大枪府,宁可继续厮杀下去,也懒得将目光投注到早已被发现的这个时空节点来。 毕竟,能容纳贺兰公这等强悍鬼神,隐藏着太一紫房三元宫阙这等洞天世界,那个时空节点的能级之高,前途之广,都是可以想见的。 最妙的是,那个世界,不论玄门、佛门、鬼神之类,都不曾构成天庭、佛土、神国这等真正严密如网的世界法度。人仙混沌、神鬼错杂,正如一张着墨不多的白纸,尚有许多点画涂抹之处。 要换了旁的高能级世界,有阴司鬼吏、神将符官、诸天龙众、天使恶魔……林林总总,巡查天地。不要说什么“重定天条”、“换个世界”之类大话,就是想做反贼,有气数、有因果、有神意重重枷锁相制,只怕也未必能够顺心如意了。 相比较而言,魏野葬送了纳萨力克大坟墓,却是给这个时空节点开出了一条朝更高能级晋升的捷径! 就算是慕容鹉一贯自视甚高,此刻也不由得暗暗有些佩服。 对魏野这样已经开始踏入传奇权限的仙术士而言,那等自含虚空小世界法度精华的天成灵物,取了来,便是体悟世界成坏、先天后天互相转化妙理的至宝。将之重新祭炼涵养,甚至有望冲开法器级数的限制,炼成法宝元胎,说是成道之宝也不过分! 然而,这样的宝物,魏野居然为了这个时空节点的前途,就这么舍了出来,全都化作了世界晋级的养分。 此等气度,不由得慕容鹉心中要道一声佩服。 可是嘴上,他可不会给魏野说一个字的软话! 第623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三) 慕容鹉这点不欲人知的小心思,魏野是丝毫不知道的,只是站起身来朝着慕容鹉一拱手:“如今是诸事皆待料理的紧要时候,魏某这便先告辞了。慕容帮主,免送。” 一声“免送”,仙术士就直出了天津道大堂,衙门之前,李大熊拉着紫云降真车,两名道兵守护左右。 比起“红铜冠”那边的捉襟见肘,道海宗源这边其实也算是不遑多让。 起码慕容鹉这支人马里,还能凑起几十人的队伍,拥有志怪级上位权限的,总也还能找出来三五个。至于打着金钱帮旗号经营下来的势力,也足足压过武当、少林、红花会一头。 而道海宗源门下,弟子、门人也就这么小猫两三只,况且论起道术来,欺负欺负武林中的高手是绝无问题。当要面对着装备着大将军炮这类老式火器的精锐清军,那除了陆衍与马超,旁的人就只有身死道消一条路了。 仙术士上了车,却见到天津道衙门边上,一身精钢明光铠的红衣女武士正抱着臂,身旁古瑞格斯腰间挂着他那柄萤石法杖,朝着自己这边看过来。 魏野也不客气,朝着他们两个招了招手:“想过来就过来呗?是不是想要到遵化的清东陵遗址那里碰个运气,捡个漏?魏某这紫云降真车虽然小,载个三五人倒还不至于超载,上车吧!” 话虽如此说,等到苏澈与古瑞格斯上了车,好好的一辆辇车,就挤得如超载的雪橇一般。 苏澈是丝毫不客气,翘着腿就斜坐在车轼上,正好对魏野打了一个照面。 古瑞格斯更是只能把落脚的地方选在御者的位置上。 再算上骑在李大熊背上的两个道兵,这模样就是一点威仪也不讲了。 知道的,这是道海宗源之主出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动漫节的coser花车巡街。 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人来和魏野研究什么威仪,仙术士掌心托起冰雩爵,青润的荷叶玉爵间,隐隐有一环环冷龙虚影蔓延开来,紫云降真车四周云气升腾,带着云车朝空中升起。 云车的目的地,正是被魏野引发的那场自爆惨剧的现场。 …… ……… 当云车逼近了遵化那片笼罩在彩光间的昌瑞山的时候,不用魏野提醒,从老练的冒险者到术法修持刚刚入门的道海宗源门人,都感应到了天地间的一丝不寻常之处。 对于古瑞格斯而言,这是一种天地法则的枷锁骤然被解放的感觉。 比起佛山镇地下,道海宗源所塑造的地脉灵穴中更醇厚十分的天地元气,几乎气化的醇酒一般,将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 而魏野身旁那两个道兵出身的门人,反应就更加明显,醇厚的天地元气,带来了他们周身气血运行都快了好几倍,如同被灌了一大坛燕京二锅头一般,已经满脸通红。 就像是习惯生活在高原上的人,突然转移到了平原上会发生“醉氧”现象一般。在低武低魔的低能级世界活动的施法者,突然接触到了这样的环境,也会发生类似的“醉灵”现象。 仙术士向着苏澈一点头:“苏姑娘,我们就在这里分成两支队伍,进行各自的工作吧。你带着我门下的燕伏龙他们,从陆路出发,仔细调查一下周围的环境、植被、生物,有什么异样没有。魏某要直接到纳萨力克大坟墓殉爆之处去看个究竟。” 说罢,苏澈一点头,直接抖开了一张传送术卷轴不管是古瑞格斯出身的拉斯玛教团,还是诸如赫拉迪姆法师兄弟会之类属于庇护所世界的施法者组织,在传送术上的研究可谓是普及到了亲民的地步。只要在这类施法者组织有关系,这类一次性的传送术卷轴,价钱也不过几个金币而已。而在众多的时空节点中,庇护所世界的黄金价格是出了名的严重贬职,以至于大批来自其他世界的传送术卷轴大批量滞销,让一批专做魔法卷轴生意的商人恨得牙痒痒。 目送着苏澈带着她的队员与临时队员们离去,魏野一拍车轼,李大熊将身一耸,连熊带车都向着那一片原本是群山,如今是深谷的所在凌空驰骋而去。 从上空朝下望去,整个昌瑞山与入关后顺治、康熙,还有几位太后、皇后等皇室贵人的陵寝,都化成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谷,在天地之间留下了这么一条深刻又丑陋的伤痕。 隐隐能见到地火流动,瘴气喷涌,火星黑烟间,又有浓云黑雾,雷电窜动。 而在这片纳萨力克大坟墓殉爆的遗址上,魏野眼中所见却又有所不同。 那些黑云中,雷电间,隐隐能见到蛮荒古神与异兽的身影彼此搏杀,又有地狱妖鬼尔虞我诈,屠戮生灵。 一时间又见着虚空中有法师们修建浮空都市,身具双翼的神使穿梭在云中神殿之间。 种种异象,似神国、似深渊,秩序与混乱两种法则彼此冲突,而后又演化成无数的生灭之景。 这是纳萨力克大坟墓中收藏的那些被称为“世界级道具”的天成灵物中所留下的虚空小世界的最后痕迹,与此方天地不断冲突又不断同化的痕迹。 毕竟,那些虚空小世界的体量终究太小,最后残留下来的天成灵物,也仅仅蕴含着单纯至极的一种法度。而一种法度,终究撑不起一个真正的世界。 相比而言,这方天地虽然能级低了不少,但是法理之完备,却不是这些虚空小世界可比,所以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在不停地抗拒下,就这样被这方天地吸纳为养料。 而这条裂谷,就是不同法度之间争斗、演化,最后被吞噬抬升的关键之处。 也是这方天地,如混沌开窍般,二度展现清浊之分,天地之成的关键之地。 对魏野而言,唯有这样法度完善的大世界吞纳高能级虚空小世界的过程,才能够获得足够的第一手数据,将作为他成道之基的下元太一真形图,寄托起真正外魔难染、包容天地万象、世间造化之妙的玄门法度。 而不仅仅是原本的下元太渊宫,这样法度疏漏,让贺兰公可以随意进进出出的虚空洞天! 下元太一真形图在仙术士身后自然展开,然而仙术士还是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十来件的天成灵物、成山的各色咒具装备……搞不到、搞不到!还要装着大气模样扮圣人!” 第624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四) 一手把着紫云降真车的车轼,魏野一面惋惜着,目光却是落在了那一片片虚空间自然衍生而出的虚空世界之影上。 这些世界之影,介乎虚实之间,原本寄托它们的“世界级道具”形体崩灭,可是其中精粹,都是一个个虚空小世界劫末崩毁之时,最后遗留下来的本源法则。 说起来,这些本源法则,如道家之真形仙蜕,如佛门之真身舍利,所以这类天成灵物,在星门数据库里更准确的称呼是“天地遗蜕”,也有佛门中人名之为“刹土舍利”。说贵重,诚然是贵重无匹,哪怕散仙一流人物,也只能以天材地宝作为寄托之器,以祭炼之法行天人交感之道,将“我心”印入“天心”,似神胎久孕,如老蚌怀珠,用上数甲子的苦功,或者有望炼成一件真正法宝。 至于原本的“世界级道具”,不过是虚空世界劫末崩毁后,借着一点劫末寒灰寄托本源而成形,从未经人力淬炼加固,就显得格外脆弱些。而且其中的本源法则越是单一而极端,这样的“世界级道具”也越是脆弱不堪使用。 另外一方面,如果世界的能级越高,对这样虚空小世界的本源,其吸收率也越强。只怕这些“世界级道具”被不明真相的凡夫俗子掌握,随便就激发了其中本源法则,暴露于体量、能级都极高的天地之间,立刻就是被吸收同化的下场。 但反过来,越是能级低下的时空,任凭其体量如何广大,就算是这等对低能级世界而言无比珍贵的异界本源,那反应怕也是不死不活。说起来,这反应就像是那些极难与其他物质发生化学作用的惰性元素一样。 魏野今天到此,不但是进行全面的观测与数据收集,更是来架桥的。 在这些虚空小世界残留的天地遗蜕、本源法则间,架起一条条勾连这方天地的桥。 仙术士这等举动,就像是把自家当作了化学反应中,提升物质之间化合反应的催化剂。 若非这个时空节点的能级低下,除了魏野一位半入仙道的半仙之外,再找不到合适的人物,这等勾连天地、晋级世界的工作,至少也该是升至散仙巅峰的强者,才堪堪有资格过问。 而慕容鹉为首的红铜冠小组里,虽然也有各式各样的施法者,可是他们所学的不过是术法之用,一样样术法,怎样组合,怎样匹配,这方面的经验是绝不或缺。战阵配合、进退法度,更是比魏野更老练不少。 但是这样的施法者,却没有掌握一个术法体系方方面面的眼界与知见。 至少,他们并不知道世界晋级这等事,对一个世界而言到底有多么重大和影响深远。 否则的话,今日的昌瑞山遗址,就不会是只有魏野一个人驾临了。 因为他们不知道,魏野今日所作的事情,对于这方天地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盘膝端坐紫云降真车上,仙术士凝神静气,神识缓缓散出虚空之间,向着那一个个虚空之影投入进去。 这些虚空小世界崩灭后的天地遗蜕,其法理绝不相同,魏野想要让它们与此方天地对接,其先后顺序也非得梳理出一个顺序来不可。 就比如魏野刚刚接触到的一片溃散虚空而言,其中满布熔岩火山,硫磺毒气蒸腾无休,火焰之中只见着无数鬼影、骷髅、异形魔物咆哮狂舞。 这般地狱景象,毫无疑问,就是最后引发了纳萨力克大坟墓殉爆的世界级道具“地狱深渊”残留的本源法则。 “地狱深渊”中蕴含的世界法理,固然对此方天地不无补益,但是倘若由它先行与此方天地融合,则毫无疑问地,就要在天地之间生出地府血狱、邪魔鬼神一类,这个先手未必然算是件好事。 又比如另外几处溃散虚空,要么是一片森冷磷火、古墓深陵,亡魂尸骸向月而拜,要么就是一片灿然华光、圣殿云海,神使颂歌扰人清闲,或者是人鱼往来于贝阙珠宫之间,或者是树精喧哗于茂密森林之内。 这种种法理,虽然各有其长处,但是对魏野而言都缺了一些最关键之处。 就在此刻,又一片溃散虚空映照在魏野心神之间。 那片虚空中,隐隐能见清浊二气,不停消长间,清者上升,浊者下降,演化出清浊激扬间,天高地厚,覆载万灵,人民城廓,繁衍不觉。 这件世界级道具,在魏野所窥探到的巫妖记忆中极为重要,它被人所起的名字,更是让仙术士印象深刻 山河社稷图! 当然,这张山河社稷图,纵然不似娲皇手中那件演化虚空世界、山川人民的至宝,然而其中天地自成,也隐隐有了几分山河社稷图的雏形。 而这件以娲皇至宝命名的世界级道具,也与魏野最合拍不过。 仙术士依然阖着双眼,一手却是猛地抬起向天。 肩上桃千金猛然发出一声清鸣,剑腾如龙,直飞而上! 法剑穿云而过,天地之间乍然有炎风腾起。 炎风四散间,穿透地壳,隐隐能见岩浆流动的地层深处,道道熔岩之河受炎风所激,顿时暴起无数火星! 点点赤星,如银河升腾,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朝着天空直飞而上。 而在李大熊的眼中,只见着四足之下,亿万赤色星芒,直腾而上,就连托举他的周身云气,似乎也要被这一片热流驱散干净! 就在此刻,仙术士身形一动,道一声“你且退下”,人已离了紫云降真车,伫立半空之间。 得了魏野这声“退下”,李大熊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拖着紫云降真车,就朝着远处疾奔而去。身后,只见地火升腾而上,将整个遵化地界染成了一片朱红! 桃千金上,洞阳离火灼灼而燃,剑身之间,道道符令飞散而出,与这些飞腾的地火朱星一触,就化成了无数火凤羽毛。 魏野身形就在此刻,猛地朝下一落,指尖急点而出,洞阳真火飞旋间,万千凤羽受洞阳真火勾招之间,化为九色凤首,化为如芝翎毛,化为如云羽翼,化为龟背雉尾,矫矫翱翔于半空。 而在仙术士身侧,竹冠道服的身影在火光映照间,化作了金冠皂帻、朱袍绛衣的仙官,持剑挽诀,纷纷跨坐九首炎凤之背。 正是洞阳八炎变中,最具道门威仪的炎官朱鸟变。 仙官、火凤盘旋周天,魏野剑指书空,转瞬写就一道符篆,火色灼灼,燃烧在虚空之间,却是化作一枚丹珠,直落入“山河社稷图”残存的那一片溃散虚空之中。 丹珠坠落,万千火凤长鸣一声,载着一众朱袍仙官,紧追着那枚丹珠,纷纷贯入“山河社稷图”中! 万千火凤仙官入驻,转眼间,“山河社稷图”就被一片灿然火光燃成了一片火海! 但是“山河社稷图”中,一应草木、禽鸟、走兽、虫鱼,乃至凡人城廓,却是在火色烧灼间,依旧鲜明如初,不但没有殒身于火海之内,反倒一个个面色莹然,仿佛玉色。 如果此刻有好事之徒拿着高倍天文望远镜,朝着“山河社稷图”中望过去,便能见到那一片溃散虚空中,只留下一片灿然火光,赤火流丹,青焰如莲,化作了一片光明世界! 就在这一片火光灿然间,那些鸟兽人物,本是由“山河社稷图”的本源法度投影而出,本无所谓生死。 此刻却是在流动汇聚的火焰之间,稍稍有了几分灵动之意。 火焰漫卷群山,延烧城廓,就连河湖溪泉,也变成了流动的炎流。 在一汪小潭中,一尾最不起眼的泥鳅被突如其来的炎流包裹起来,却是没有立刻变成炭烤泥鳅。恰相反,这尾泥鳅却是猛地将身子一扭,额头处生出一点小小的红玉色独角,四鳍转眼化为三爪蛟足,变成了一条独角灵蛟,欢吟一声,朝着炎流汇聚之处行游而去! 不仅仅是这条泥鳅,在天空中,不论是搏击风雷的鹰隼还是安于林梢的燕雀,周身毛羽在火光中透出了灿然光华,一道道云篆虚影,在它们的羽翼间铺展开来。群鸟鸣响间,火羽飞空,结为一道道玄妙符章。 而人们也离开了他们耕作的田地、劳动的作坊、供职的官衙,向着炎流汇聚之处走来。 在他们的身上,皮肤依然洁白,但是却透出白玉般的光泽,一点火珊瑚般的红云,在白玉间闪动着,看着无比美丽。 在他们这条旅途的尽头,是一片无边无尽却有清浅可人的莲海。 蓝焰化青莲,赤火生红莲,袅袅罗罗地布满这片火精汇聚的丹池神海。 一个个身影踏上了朵朵火莲,随即端坐其上,自有天空中飞落火羽符章,丹池中升起火莲花瓣,化为赤玉宝冠,丹霞法服,庄严其身。 此刻,仙术士猛地睁开双眼,手一招,桃千金落入掌心,仙术士左手轻叩剑身,振起一片如玉磬般清越的剑吟。 随着桃千金叩响,“山河社稷图”中传来了那方丹池神海之中,无边道唱之音:“赤明国土,绛云之方。地如丹脂,赤炁生长。玉瑛宝饰,道现明光。” 随着道唱之声琅琅响动,火流倒冲而出! 在火流之间,但见龙腾凤飞,一列列绛衣朱袍,丹冠玉冕的仙官虚影,手持珠玉珍宝,各乘异兽神禽,翩然向着四方散去。 这些仙官行至魏野身前,随即稽首为礼,将手中珠玉堆积于魏野面前,持礼献供,再发步虚之声: “火炼神池,洞阳丹庭,真文演化,流澳火精。文彩焕曜,莹发字形,炼死度生,五方洞映。” 礼赞声中,魏野颌首受礼,掌心桃千金向着虚空中猛然一划。 剑尖划处,下元太一真形图随之一动,玄云之海周流不息,演化成朵朵白云。 白云之上,无数仙官献供的珠玉珍宝,堆砌成一座座赤玉长桥,向着四方伸展开去。 那一座座赤玉长桥的落处,分明就是余下的一处处虚空世界最后本源! 玉桥飞空之间,仙术士猛地将桃千金向地一插,顿时木剑舒展如建木,发枝如龙爪,生叶如凤羽,金花盏盏,丹果颗颗,炎风拂过,便是一片金鸣玉响之声,悦耳无比! 此是扶桑生汤谷,此是虞渊返金乌,正是洞阳八炎变第二重变化,扶桑金乌变! 扶桑金乌变成形,三足金乌长鸣,从桃千金化生的扶桑神木枝头衔下一枚枚浑圆丹果,向着余下的一处处天地遗蜕本源处飞落! 昔日十日俱出,今日金乌并落,山河社稷图之外,一处处天地遗蜕本源间,一株株扶桑神木的种子,借着最精纯的本源法则,一一暴涨而出,化作一株株绝不相类的神木,树冠直直延伸到天顶上去! 而在这一株株渐渐带上不同色彩的神木之间,金乌欢悦而鸣。 随着金乌啼鸣,神木枝叶摇动,一枚枚果实,如桃、如瓜、如杏、如梨、如葫芦、如芭蕉,纷纷生出,又纷纷爆开。 爆开的异果间,或有鬼神纱帽红袍,捧薄按剑;或有仙灵羽衣星冠,抟丹采芝;或有魔头蛇发多臂,持杵拿轮;或有精怪林林总总,不论狐猿蛇鼠、藤精木怪还是老物通灵,纷纷礼斗拜月…… 更有独角兽徜徉于林间,侏儒怪藏身在门后,背生昆虫双翅的小妖精在蘑菇圈间载歌载舞,人鱼与塞壬在烟波间浅吟低唱。 当然,也免不了僵尸爬出坟地、幽魂徘徊古宅,恶魔现身于异端祭典之上…… 原本那些世界级道具所代表的法则,就是这样的百态化生,这也是毫无法子的事情。 魏野只不过区区一个半仙,也没有法子强行转化这些虚空法度的本来面目。 随着他演化火炼神池、洞阳之庭,以玄门法度道化“山河社稷图”,再以山河社稷图为根基,演化扶桑神木、三足金乌,勾连余下十个天地遗蜕。 最后,那十株通天神木,将天地遗蜕内中的本源以玄门法度之理,送入这方天地。 此刻,只看到天地之间,十株神木撑天拄地。 金叶银花者有之,翠盖玉柯者有之,水润无瑕者有之,枯干气死者有之,春华夏荣,秋实东凋,气象不一。 但是经过魏野以洞阳离火勾连,以洞阳之庭显化,这十株神木莫不从里到外,都显出了一股排除不去的玄门烙印! 更不要说,随着十株神木的生发,从原本的“山河社稷图”,如今的“洞阳之庭”中,无数朱袍仙官,引动一道道洞阳真火,就在一株株神木的树干、树枝、树叶、树花、树果间,施以火炼之法。 随着“群仙”火炼,十株神木中,一个个玄奥字形,缓缓透出,或紫光灿然,或青气萦绕,至不济,也是玉字琅文、金书银编之相! 而魏野身后,下元太一真形图招展间,便不遗不漏地将这这些天地遗蜕最后化入这方天地的天书真文,一一收纳进去! 依着道门法度,鸿蒙初开,天书真文应炁而生,便有神圣仙真定其形,摹其文,译其意,写其字,上则安镇诸天,下则总制十方。 简而言之,便是为天地初开的世界定其法度 魏野今日所行,化“山河社稷图”为“洞阳之庭”,这一步不算错。以洞阳之庭、火炼之池,演化火炼真文,道气流布之下,促成七宝神木,化生虫鱼鸟兽、神鬼精怪。 以他不过半仙之身,能达成这样一步,更是可圈可点。 要知道,在某些时空节点,这样的行动,称为“紫极黄图、勘天定元”之会。乃是一方广大虚空天地到了劫末劫初之时,仙神魔佛一同与会,详参一界法度,容纳诸方道统而立。 就是在道门寓言中,这样的活计也不该是区区半仙过问的。 原因无他,经过魏野一人梳理的那些天地遗蜕本源,一旦融入这方天地,那就等于在这方天地间留下了深深的个人印记。 结果,那便是这一方天地,能级虽然有了质的飞跃,但是法度上,却只对魏野这一脉道统最为适宜优越。 这不是说,旁的术法体系也好、道统教派也罢,在这方天地里适应不了,而是它们的法度与天地法度有异,修习难度也随之提升不少,修行之途上障碍更多 这种事情,换了随便哪个“传奇满地走、半仙不如狗”的高能级世界,都是件大犯忌讳的事情。除非是身为天帝、神王一类鎭压一界的大能,方才有底气这样做。要不然就得是一方大教之尊、神系之主,谨慎谋划、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方敢如此施行。 魏野不过是区区半仙,虽然传承的太平经法与下元太一君两脉传承高妙之至,要敢在旁的仙道、魔法昌盛的时空节点玩出这一手,那也只有被各路大能活活轰杀一条路。 但不论怎样说,此番由他火炼真文、定元天地,便是这方天地自鸿蒙开辟后第一大功! 第625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五) 就在魏野铺展洞阳之庭,以火炼真文之法定元天地之际,从地面进入昌瑞山的人们,也有着别样的经历。 女武士苏澈提着长戈,大摇大摆地沿着昌瑞山外侧边缘,一步步地走到了山体沉陷区。 原本拜侵入这个时空的巫妖所赐,整个遵化地区都陷入了一片死域,不死生物更是泛滥成灾。 随着纳萨力克大坟墓的殉爆,魏野几度巡查这片区域,顺道也将那些僵尸之类不死生物统统就地火葬了一遍。只是惨遭亡灵魔法侵蚀的遵化一州两县,不知道还有没有幸存者生还。 这样的一片死地中,不知怎么的,跟随着女武士行动的燕伏龙,却隐隐感觉到刀削斧砍一般的岩壁间,光线昏暗的阴影处,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窥视自己。 燕伏龙是魏野麾下的道兵出身,在如今的道海宗源门人里,算是不大出挑的一个。如果说是有什么长处,大概就在剑术尚算出色这条上了。 “苏将军……这地方,有点怪……” “啊?”扛着长戈毫不在意地蹲下身去,苏澈伸出手,猛地从岩缝间捏住了一支还带着灼灼火光的断剑,将它拖了出来。 “志怪上位,质地在白银级的魔法剑,所以多少还留了半截子吗?不过都损毁到这个德行了,也只能拿来当回炉的材料用了……” 给手中的断剑下了评语,苏澈这才懒懒地一回头:“觉得怪好正常啊,你们那个败家子掌教在这个地方坑了人家整个魔法要塞,无数高能级的附法装备与咒具秘宝被破坏,其中蕴含的魔力与异界法则都被施放出来,淤积在这个天灾现场。这种环境啊,很容易就会滋生出一些天生天养的超自然生物吧。” 说话间,燕伏龙却听着遥遥的天际,似有凤鸣之声传来。 随着凤鸣,地壳震动间,天地之间就是一片火色! 燕伏龙还不知道面前出了什么事,然而苏澈只是面色微微讶异片刻,随即就是一脸的只能“卧槽”来形容的表情:“这里可是纳萨力克大坟墓殉爆的关键地点,沉积下来的魔力与这方天地格格不入,稍有外力刺激,就要生出异变来不过是区区半仙封顶、刚刚涉足散仙级的家伙,敢这么玩是不要命了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天空中那一片灿然火光中,就有一枚枚的火球坠落下来。 房舍大小的火球,从空中如雹砸落,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个个凹坑后,火焰随之熄灭,只露出焦黑透红如炭团般的熔岩球,闪动着幽幽红光。 而在熔岩球附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破壳而出。 不是破壳而出,而是直接从熔岩内部半挤半爬地钻了出来。 光滑而佝偻的灰白身躯,裙带菜一样被黏液沾湿的乌青头发,还有那鼻子塌陷、平板如蜥蜴一样的扁脸上,一双卵黄色的大眼。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东西都只能用“妖魔”来定义。 “苏将军……这是?!” “啊,上面你们那个败家子掌教不知道在搞什么猫腻,这些家伙应该就是纳萨力克大坟墓残存的魔力,在强烈刺激之下催生的扭曲生物。”苏澈掌中握着断剑猛地一发力,断剑哀鸣一声,一截剑刃崩裂下来,化作一块朱红色的晶石。 苏澈随即一扬手,将晶石抛给燕伏龙:“草草拆解出来一块斩铁烈阳石,这东西对我没什么大用,可对你们这些被魏纵火教出来的弟子,倒算是个好物。用你师门的祭炼手法,抓紧时间把这块石头炼进你那把不值钱的火铜法剑里去,起码能帮我守好后路!” 听着苏澈示警,燕伏龙不敢怠慢,拔出腰间火铜法剑,催动所学的洞阳剑祝,向着这块朱红晶石一点。 燕伏龙的道术底子还是略差几分,引自身真气连窍符形总比旁人慢了几分,运用符术更是少了几分灵性。然而此刻随着他真气牵引,竟是如同玉盘滚珠,无端多了数分灵动圆融之意,转眼之间,洞阳剑祝根本符令就化为一道火剑虚影,在朱红晶石上一落! 随即晶石周身赤光灿然,以符令为桥,反渡回燕伏龙剑上。 转眼之间,整块晶石就此虚化,而燕伏龙手中的火铜法剑,却是连声脆响,如新笋遇雨般萌发生长起来。剑身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沁出一抹艳如红榴的赤色,隐隐如宝石通透间却又带着五金之质,就连剑身、剑格也有了许多不同之处。握在掌中,燕伏龙只觉得剑身似乎与自身连成一气,再也难分彼此。 剑士的本能让他将剑身一振,顿时一道锐风随着剑吟脱出,带着三分灼火之气,撞上了身旁一块岩石,顿时将石块削下一个角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不由得一怔,却听得头顶有一个熟悉万分的声音突兀响起:“想不到,这一番机缘,反倒第一个落在燕伏龙你的身上。好,好,好,也算是魏某没有白辛苦一趟!” 燕伏龙还在懵懵懂懂之间,但是听见这声音,还是本能地躬身行礼:“掌教真人!” 一旁苏澈却是对声音的主人不满得很:“不是说好了,我们在下面捡漏,你在上头巡逻,各办各的,谁也别打搅谁。结果你在上面闹出这么大个阵势,激得这些变异生物凭空产出,还让不让人安心拾荒啦?!” 对着这位女武士,端坐火凤背上的朱袍仙官面上一片魏野式的嘲讽脸,向着苏澈一拱手:“方才魏某在云中演法,于洞阳真火之妙略有些新的心得,只是没料到让苏姑娘受了连累。这事情说来说去,总归是魏某理亏,不过此刻这地罅裂谷之中突然生出这些东西来,只怕整体环境已经不稳当,还要持续观察一段日子。今日大家就先撤退如何?” 说到这里,魏野笑容不改,继续道:“至于为了防止这些异怪朝着四面扩散,魏某少不得要布下禁制阵势,这个活计,苏姑娘要不要来搭把手?” 没好处的事情,苏澈怎么肯无端出白工,顿时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情,是你们这种研究术式的专门科,找我有什么意思?免了免了,等改天这里的情形稳定下来,再过来查探不迟。” 魏野点点头,向着她一拱手:“别的不论,我这个门人倒是多谢苏姑娘厚赐。” 苏澈大剌剌地一摆手道:“像这满坑满谷遗落的残损装备,与其再花心思鉴定、修复,倒不如直接算作是回炉素材,还能值个仨瓜俩枣。虽然说不用费事鉴定,但是总要拆解几块下来,判断一下材料物性如何。这样拆解下来的五彩晶石,也不过是个祭炼、强化装备的常见材料。要不是你太抠门,尽挑些大路货的制式装备给他们使用,哪轮得到我出这个风头?” 被苏澈这样抢白,魏野也不在意,只是向着燕伏龙一点头道:“既然你得了苏姑娘的好处,炼成了这口朱火法剑,有剑岂能无招?魏某曾经抄录过一部上乘剑诀,名为《太阴元真剑经》,乃是金水相生、以剑行符的上乘法门,只可惜与我道海宗源一脉的洞阳真火不甚合拍。不过如今魏某倒有了一些领悟处,不妨就……” 他话没说完,燕伏龙已经被苏澈一把拖了便走:“要学剑,也不急在此刻,你这个掌教还要布置阵法禁制,我们倒不妨先退到遵化城里等他,走啦走啦……” “喂,燕伏龙是我道海宗源的门人,你不要拖的这么顺手!” 对魏野的抗议,苏澈只当听不见,寄托在火凤仙官之中的仙术士神识也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凤首长鸣间,朵朵火莲就在山壁间烙下八个数丈大小的火字寰虚幽府,无光冥藏。 乍看只是古拙隶字,然而笔画往还之间,却是带着了一股收拢地气、隔绝内外的安镇之意。其间字形变化,哪怕浑然不懂术法之人,一眼望去,也会觉得字形如山,慑于神,镇于形,自然而然生出退意,却是魏野隐隐在字形间用上了神岳镇法真意,寄托南岳真形于其间。 随着神岳镇法寄托山壁之间,顿时在这片裂谷中生出一股山形下落的压迫感。 那些从熔岩间生出的异怪,不管是魔物还是尸鬼,初生脑宫中才形成的意识,在这股压力压迫之下,顿时受制。看起来动作还像是正常,可是它们行动起来,却是再没有了寻常生物本能的方向感,只是一个个绕着初生的地方兜起圈子来。 不单是这些异怪,曾经潜藏在昌瑞山下的水脉,也受到神岳镇法牵引,在山石间缓缓汇集,为着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稍解干渴,期待着生机重临的那一日。 随着这八字完整烙印于山壁之间,魏野寄托神识的火凤仙官也随之湮灭无余。 只有“寰虚幽府,无光冥藏”八字火色灼灼,似经霜雪而不熄,遇风雨而难晦。 第626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六) 对于一位有志于鼎革天命的“乱党”首领而言,特别是不存在黑龙会、第二国际还有各色基金会在背后援助的“乱党”首领,所要面对的工作总是无比繁多。 对于将要到来的勤王清军,慕容鹉要从现在起就开始考虑迎战之时,怎样坚壁清野、怎样修筑工事。 倒不是慕容鹉对满清最后剩下的这点八旗精锐有什么恐惧症,对红铜冠小组而言,击溃这支西北五省勤王军也仅仅是个战术问题而不是战略问题。但是对于农耕社会而言,比起山贼、流寇,一支被击溃了的乱军,那破坏力只会更胜一筹。 正面击溃敌人容易,但是当这支八旗加绿营的数万、数十万溃兵散入民间之际,带来的问题只怕要比正面作战还要大,真正是杀贼兼拆屋,难免得不偿失。 红铜冠小组的数十名成员,有正面击溃一支冷兵器时代精锐部队的底气,但是却没有在整个华北地区打一场漂亮的治安战的底蕴。 这种时候,如何调配人力、如何组织后勤、如何在击溃了这支满清精锐后处置大批俘虏……随着战争而来的林林总总问题,就成了慕容鹉案头上要研究的重中之重。 不仅如此,在红铜冠小组占据的津门、通州、保定等地,如何有效地利用金钱帮所组织起的武林中人,对这些要害之地进行全面接收,如何出榜安民,如何剪掉辫子、定下名分,都成了慕容鹉案头亟待解决的文书。 在这等事上,红铜冠小组里能帮他的人实在不多,别看红铜冠小组里精灵血统的成员不少,可是这些看着斯文俊秀的家伙多半都是些热衷武斗的战斗狂,对于政治的理解那就多半在及格线下了。而大家尽管心知肚明,魏野这位大汉凉州牧,在理政治事上也不算是外行,可是如今道海宗源与红铜冠小组之间还存着一分竞争意识,谁也不会不开眼地把魏野扯了过来,这岂不是等于送了一只老鼠进米缸? 如今慕容鹉成天就靠着各色药丹、药水、药汤强提着精神,整日整夜不眠不休。 就算是借助冒险者终端,他能轻易应付得了面前的文书案牍,但是在各个环节工作的掌控上,却是一处都离不得他现管! 在这等“痛并快乐着”的烦恼里,这位金钱帮之主不由得有些羡慕起古往今来的國贼与买办们。毕竟那号人物只等着搅乱了局势后,就可以抛开一切烦心事,专心替“王师”上岸带路,最后从主子手指缝里接点漏出来的残羹冷炙吃。 虽然这号人无耻又下流,但胜在工作轻松不是? 慕容鹉的这点“甜蜜忧伤”,丝毫传不到魏野这里来。 天津城里道台衙门成了红铜冠小组的指挥中心,府台衙门就成了道海宗源的行辕所在。 至于与道台、府台相邻的长芦盐政司,则是由魏野布下五方烈火阵,从盐政司到盐政司银库一概封存起来,省得浪费人力看守。 而作为替魏野站班的燕伏龙,此刻也卸下了原本职司,行至伫立在庭中的魏野面前,依着军中法度,行了一礼:“弟子拜见掌教真人!” 魏野点了点头,一抬手,便有一股庞大气机将他虚扶起来。然而这股气机,却不似魏野旁日那样中正平和,反倒是一霎冰寒刺骨,一霎焦热难当,两者彼此不容,争斗不休。 就算是燕伏龙筋骨久经熬炼,吃了这一股乍寒乍燥的气机一冲,顿时极寒极热同时袭身,真气不由大乱。 燕伏龙的修为与魏野相比,只能用天殊地绝来形容,这股气机冲来,顿时让他有些站立不住。然而燕伏龙是个倔强性子,也不管什么气机相冲,只是咬牙硬撑着,一步不退! 魏野面上神色不变,却是猛地截住气机,伸出手来将他一拉:“洞阳真火、玄霜真符,两者气机相冲,滋味不大好受吧?” 燕伏龙是直性子,听了魏野这样说,只是摇头:“这都是因为弟子道行太浅!” 仙术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与燕伏龙肩头一触,不着痕迹地就将他散乱的真气重又梳理通顺。 按着燕伏龙的肩头,仙术士口中仍然继续说道:“这段时日,我有心整理一身所学道法,为你们开出前路来。就算说不上因材施教,也要各有取舍,若是如我一般兼容并蓄,十个里倒有九个要乱成一锅杂拌粥。” 然而这话落到燕伏龙这里,还是直愣愣的一句:“掌教真人传授什么,我便学什么!” 魏野不由失笑道:“我教什么,你学什么?这话倒是轻省!你们这一批人马随我来到这边,道法进境如何,我是一一看在眼内的。在你来我这报道之前,你的师兄们也有人决心以洞阳真火为基,也有人定下六甲存思之道,有的干脆就选了混元如意法箓,至于舍了洞阳剑祝改修玄霜青女真符一脉的,也不是没有。然而究竟修持哪一路道法,终究要凭你的底子说话。” 说到这里,仙术士将目光在燕伏龙腰间法剑上一落,点了点头道:“几天前,我便说你在剑术也算是有天分的,想要将我所学的《太阴元真剑经》传给你。但是仔细想来,这部剑经终究是剑仙中人以剑行符之术,与我道海宗源所传始终隔了一层你且将这口剑拿来。” 燕伏龙闻言,立刻解下腰间法剑,双手捧至魏野面前。 接过这口脱胎换骨的法剑,魏野一指叩下,顿时剑鸣响动间,迎着天中朝日,映照出一片红芒。 仙术士腕子一抖,剑锋却是随着朝日之晖,猛然化作双剑,如龙腾起。 魏野身形不动,却见这口赤红法剑绕身而转,带起飒然剑风,转眼间就在青石板上、廊柱之间,留下数十道剑痕。 这时候燕伏龙方才看见,在自己这口法剑之外,又有一道朱光凝成的虚剑相随始终,似是洞阳离火化成,但又隐隐有些相异之处。 魏野也不管他看懂没看懂,五指微弯,虚虚一抓,便将法剑收入手心,挽了个剑花间,那道朱光虚剑微微一动,又有一道冷冷青光分化而出,带起数道圆如弧月的森寒剑气,飞斩四方,劈落一片碎瓦! 这时候,燕伏龙才看清楚,青光红芒、凝如实质的两柄虚剑,在剑身最中心的光域之间,有灵光蟠结成符,以此为骨,方才使得青光红芒结形。 将法剑还了鞘,仙术士掌心虚托着这两道剑符,食指拇指轻轻一捻,青光红芒纷纷散去,只留下最关键的根本符令。 这道符令其实燕伏龙也是有印象的,符篆真形如扶桑神木,又三足金乌栖息其上,正是从洞阳剑祝根本符令中变化而来的洞阳炎光符箭。但是这道符令又有一点与洞阳炎光符箭不同之处,在扶桑神木下方,又有一株似桂非桂、通体如琉璃的神术为倒影,散发出冷冷清光。 魏野托着这道符篆,向着燕伏龙说道:“这部道术,名为‘朱明玄晖真符’,摹写日月真形,勾招二仪之精,化为洞阳朱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这其中,当以洞阳朱明剑为实,洞阴玄晖剑为虚,洞阳为本,洞阴生焉,乃至阴阳混变,飞光成剑。所以受此真符,当以阳火为体,逆而行之,遂得阴华为用……” 仙术士解说得兴致勃勃,然而燕伏龙面上只是憨笑,等了半晌后,魏野解说完毕,方才小声道:“主公……弟子是说掌教……弟子学问不大好,您的教诲太深奥,弟子一时半会的,实在领会不来……” 魏野握着那口朱红法剑,还想要就自己定元天地后,偶然灵光一闪而创出的这部剑符之法多说几句其中精妙之理。此刻看着燕伏龙这张憨笑的脸,顿时就泄了气,只是将手一合,顿时这双剑符重又化成青光朱芒,附在了法剑之上。 将法剑收起,魏野一面把剑递回去,一面没好气地道:“道理听不懂,那就从平日里作战杀敌上去慢慢体会。我方才点化的这对剑符,便留在你身边,平日里多多参详一下,总能有明白的一天。” 说罢,仙术士却是从袖中取了一只锦匣,交到燕伏龙手中:“自己打开看看。” 燕伏龙不明所以,却还是打了开来,只见匣中放着一卷长轴,一方辟邪纽的朱砂玉佩印,还有一卷青玉简。 那卷青玉简燕伏龙是认得的,正和道海宗源开坛演教之时,告盟天地所用的青简丹篇用了同种材质灵寿青琅,再以道海宗源弟子所擅长的结坛合炼之法点化而成。 至于朱砂玉佩印上,则是八字印文“道海宗源威仪使印”,同样是通体隐带灵光,并非凡物。就连那卷长轴打开来,就见着大片山川图形,一山一水,恍如实质,随着长卷展开,如同飞鸟经天,下视九州。 魏野也不啰嗦,拿起那枚朱砂玉佩印,系在燕伏龙腰间,正色道:“此印在身,你便是道海宗源第一批就任的威仪使,直隶省由我亲自坐镇,余下江苏、安徽、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甘肃、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四川、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十七行省,我各遣一名门人巡查其地。其中你所领的湖北省,北邻陕甘,西接巴蜀,南通湖广,尤其是重中之重。具体事情,到时候我自然会与你分说。今日你抓紧时间将这几件物事祭炼一番,明日一早,就按令行事吧!” 燕伏龙虽然不明白魏野提到湖北,脸上那一股肃然神情出干什么缘故,但是对魏野的信任,却让燕伏龙向着魏野单膝一跪,抱拳道:“请掌教真人放心,弟子此去湖北,不论刀山火海拦路、魑魅魍魉作祟,定当排除万难、完成使命!” 第627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七) 道海宗源的第一批威仪使,肩背火铜法剑,腰佩朱砂玉印,怀中收藏着灵寿青简与九州舆图,兴冲冲地奉令去向“大有可为的广阔天地”。 天津府台衙门里,洞阳朱明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依旧纵横于庭院之间,把榫头、瓦片、砖石统统砍坏、削坏、劈坏。堂堂府台衙门,没过三天就是一片烟熏火燎、冰结霜冻的凄惨模样,简直看着像是一间遭了兵火的破庙。 照理说,天底下不管是衙门里的贵官,还是庙里的神佛,大概都没有魏野这样成天拆自己住处的毛病。 当然,勋贵不喜欢拆自家宅邸,文官不喜欢拆官府大院,拆别人的屋子,倒一贯是大家乐此不疲的事情。就算不拆屋,拆拆围墙也是好的,而且随时可以拿出道理来从朱批圣谕到高院解释,自己挑一个喜欢的吧。 尽管仙术士本身尽力收摄气机,但是不管是谁,靠近了他的身边,便是一阵子奇寒燥热交攻而来。一瞬间便是手中茶碗里的热水,转眼就凝成个冰坨子,一瞬间,则是送来的文书转眼化成一捧白灰,连看都来不及看。 就连慕容鹉为首的红铜冠小组,也吃不消这种冰火二重天的独家招待。大家很有默契地把蒙在鼓里的战友坑了一圈后,终于议定个章程:但凡与道海宗源之主联络,还是直接用交流频道联系快捷稳当些。 而魏野也懒得出门,只是每日里催动洞阳朱明剑与洞阴玄晖剑不停,朱芒飞斩,青光击刺,可说是日夜不息,竟然隐隐成了他暂留津门时的一大景致。数十年后,更有闲得蛋疼的人物募捐了大笔善款,在府台衙门旧址修成了一座试剑台,倒成了一处有名的簇新古迹,不知道有多少想要考入道海宗源的学子,不远万里赶来瞻仰,想要蹭几分仙缘。 别人来向魏野蹭仙缘也许是可行的,魏野自己却是没处寻仙缘来蹭。 朱芒青光来回窜动中,仙术士盘膝而坐,洞阳朱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在他身侧游走不息,朱芒青光彼此交击了百千回,铮然鸣响间,似乎比起剑仙一脉的杀伐剑器也不遑多让。 然而在魏野顶门之上,一道清光透出,清光中依稀能见着云气飘渺、仙阙巍峨之景。然而仔细看去,却见一霎是玄云之海波澜汹涌,下元太渊宫显化于浩瀚云涛之间,一霎又是火炼神池流焰无边,洞阳之庭承托于万千火莲之上。 不论洞阳之庭,还是下元太渊宫,皆是魏野道基外显之景,说起来本该是下元太渊宫统摄全局,包罗五行八卦于其中。 然而魏野一身道法,发端于太平经法,成就于洞阳离火,要让魏野舍弃了这一部道法,他还真舍不得。若是以水磨工夫缓缓调和,纳洞阳离火于下元太渊宫中,倒也算是一条前路,可是如今魏野以洞阳八炎变为基,火炼真文、定元天地,演化出洞阳之庭,反倒将洞阳离火一路推高,由“术”入于“法”。 道门修持,向来是讲求“天地似一重人身,人身似一重天地”,魏野为了梳理那些天地遗蜕本源,演化洞阳之庭强行使其催化入此方天地。 但是对此方天地而言,便等若是接纳了魏野以洞阳之庭所展示出的玄门法度。 反过来,此方天地的包容与混化下,洞阳之庭所代表的魏野这部道法与天地契合度也水涨船高,自成体系,反而独立于下元太渊宫之外,再难包容进去。 结果就是下元太一真形图里,同时容纳了下元太渊宫与洞阳之庭两个系统。下元太渊宫系统周密完备,然而恰因为其太过周密,已经容不得多少改进之处。洞阳之庭不过刚具雏形,然而它却与天地定元之时,根植那一堆天地遗蜕本源而熔铸于此方天地的玄门法度无分彼此,前途远大。 这两部道法,旁人不论参修哪一部,都可一问成道机缘。但是魏野作为下元太渊宫的继承者,洞阳之庭的创造者,却是深感蛋疼,下元太渊宫取象坎水,洞阴为基,以静为宗,洞阳之庭取象离火,洞阳为本,以动为旨。 阴并阳、水同火、静与动,就成了一个处处针锋相对的局面。 魏野也是被这样的场面折腾得够之又够,苦心孤诣地想要熔铸阴阳、调和水火。然而他本于阴阳坎离之道,推演而出的朱明玄晖真符,也只能算是治标不治本,勉勉强强可以替他泄一泄道基内冲的冰火之气而已。 至于洞阳朱明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得了洞阳之庭与下元太渊宫中玄门法度打磨纯净,论本质已不输许多剑仙中人的上乘剑诀,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随着双剑之间又一轮绞杀,不但作为一个减压阀,替魏野暂时压住洞阳之庭与下元太渊宫间的彼此冲突,也将洞阳朱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中一应自魏野道基中带出的杂质打磨干净,剑符之中更是一片莹洁。 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脱鞘而出,剑格两侧坎离卦符微微一闪,就将两道剑符收了进去。 做完今日的功课,魏野取出竹简式终端,在展开的无字竹简上,一副等比例微缩的东亚地形图自然浮现。 一个个朱砂色的印章标识,正向着各省前行。 道海宗源任命的第一批威仪使,所带的法印,都是魏野亲手祭炼而成。虽然像番天印那样砸人是不成,但是将这些朱砂玉印佩在身上,却有护身辟毒诸般妙用,虽然不算是什么奇宝,用来为威仪使们防身还是够用的。 最重要的,便是魏野能通过竹简式终端,及时地与门人进行联系。 这时候,魏野目光所及,正落在向西南方向移动的那个印记上:“这个该是燕伏龙?好小子,还真是昼夜兼程朝着湖北地界赶过去了。人虽说是愣了点,但是这实在劲还真是没说的!” 第628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八) 魏野这里只能大略探知各枚朱砂玉印的所在方位,至于详细情形,还得要通过朱砂玉印上的灵引,直接与诸多威仪使联络才成。 因此上,他也根本不知道,燕伏龙离开直隶后,这一路上的种种境遇,倒是比他这位枯坐天津府台衙门的掌教要精彩得多了。 乾隆登基三十多年后,有这位爱好奢靡浮华的刚愎天子带头,兼之不抑兼并、以宽待臣的治世信条,换来的就是素称粮仓的川陕两湖膏腴之地,破产的农人越发多起来。 这些破产农户,要么变成了乡间士绅的佃户,要么就只能靠打短工勉强度日。 而所谓乡绅,虽然时时有些别有用心之辈,将宗族、乡贤当成是个宝贝推崇起来。但是在现实面前,从来都是劣绅占了主流,有良知的士绅老爷,差不多就和血汗工厂主的良心一样,是个珍稀到了值得装进保温箱里在多元宇宙中展览的物事。 就连刚刚进了幕客这一行的绍兴秀才都知道,一任实缺知县,名为“百里侯”,实际上,也不过只能选择与本地缙绅们彼此结纳交好,才是太平做官的不二法门。 至于劣绅们鱼肉乡里,只要没有闹得太大,惊动了科道言官借题发挥,谁也不会在意什么。自然,缙绅队伍里,也有些崇奉先圣教诲的道学君子,可是这等人,顶多也就是站在干岸上玩些“割席断交”的花俏把戏,让他们为民鼓与呼,可不大符合“穷则独善其身”的圣人教导。 燕伏龙这一路走来,正是各地州县在全神应对“完纳秋粮”这件大事的时候。他虽然是一派黄巾道服的道家装束,可是形容打扮,与大清朝习见的那些身披碎布衲衣的云游道士浑然不类,遥遥看去,这通身的干练气派,倒像是军中有品级的武弁。 特别是腰间玉印、背上法剑,怎么看都让人接受不来。被人好奇围观,倒是小事,这一路上,被好奇的村人围观的事情,前后加起来也差不多有十几起。 若是换了魏野在此,大概还有心情费些口舌,燕伏龙一个道兵出身的,又在西凉地方上随着魏野冲杀纵横那么多场,哪有什么绕绕弯可想? 他一开始还和人答话几句,到了后来,仗着自己修为足能辟谷半月不食,身上又有魏野赐下的各色丹药,干脆连店也不住了,就是快马加鞭而走若马力透支,就从沿途驿站上劫了马匹换上。 这样子倒是直接明快,可是好端端的道海宗源新任威仪使,就这么变成个马贼气质。也不知道魏野要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慨。 这一日,他已经到了鄂州地界,总算是到了魏野指定他到任的湖北地方。直到此刻,燕伏龙才算是放慢了脚步,牵着那匹从河南信阳驿新夺来的驿马,缓步走入鄂州城。 鄂州地方,说起来在湖北一地也算是个重镇,鄂州联通河南的武胜关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商旅往来,也自有一派热闹景象。 然而鄂州城里的气氛,却让燕伏龙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对来。 自从燕伏龙进了城门,不论是货栈里扛活的力巴,还是饭铺里迎来送往的伙计,目光都一丝丝地偷偷朝他身上瞥。 这种目光,落在别人身上,什么也察觉不出来,但是燕伏龙随着魏野修行一场,虽说修行上不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批。但是多多少少也有了些先天高手所谓的灵觉出来,这些目光里,没有多少好奇的成分,反倒是戒备、警惕的多些。 不过他一贯性子粗直,哪里管这许多,牵着马就朝着城中热闹地方走去。 一面走,他一面按住腰间朱砂玉印,一丝真气渡了过去,片刻间便有魏野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是燕伏龙么?人已经到了鄂州,你倒是快手快脚!” 燕伏龙只是低声答道:“弟子只知道奉命行事,掌教,下一步是该……?” “下一步该怎么做?”魏野在燕伏龙耳畔轻笑一声,“这地方风俗不好啊,到处都是拿眼睛偷偷瞧人的主儿。果然是湖北地方,有清一代白莲教最为泛滥之地!” 燕伏龙听不明白魏野话里意思,仙术士却是一清二楚。 乾隆所谓“盛世”,到了这个时候,在甘陕两湖造就了大批的破产流民,最后要么是聚啸于山林之间,要么是进城务工,沦为城市贫民。 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对于白莲教这类明清时代最不安分的地下教门而言,就是再好不过的培养场地。 白莲教的所谓教师爷,差不多在川北、陕南、湖北全境都有分布。只不过这些教师爷,各自传承字辈不一,纵然大家都是拜无生老母、信弥勒下生,却互不统属。几支教门之间,就像是分裂出去的江湖派门,有什么事情,根本做不到令行禁止,只能靠着教师爷们摆和头酒话事。 这种环境下,各支教门的头目们,对彼此的一亩三分地就看得格外地重要。 不管是信飘高老祖的、混元祖师的、还是什么黄家的、韩家的、罗祖菩萨的,一旦手捞过界,就格外地招人忌恨。 而且在旁人眼里,燕伏龙虽然也是道士装束,这打扮也实在地和平日里大家见惯了的蔫吧老道不是一个路数。 谁晓得,这模样的精干汉子不是北面哪个教门的大师兄,在北边混不下去了,来湖北地方上烧香起坛,来抢大家的生意呢? 事实上,除了那些曾经被官府、豪强逼迫到家破人亡的教师爷,寻常的白莲教里点香传法的大师兄,也未必肯真的搞什么反清复明,杀官造反,反倒是烧香起坛、发展信众,然后坐着收香火钱、根基钱,更对他们的脾胃。 这年头,白莲教的入教费用,也不是五斗米就能打发了,最起码,也得是三百大钱才成还得是新铸的乾隆通宝,要是用老钱的话,得再加一百! 第629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 (九) 虽然从史学家的宏观视角看去,罗教白莲教这些地下教门也好,洪门青帮之类形形色色的会党也罢,在反清起事这件事上,总归有相当的合情合理之处。 但要是从细微之处看起,其成员基本上都是起于社会最底层,又是以“世界大劫将至,弥勒下生人间”的口号,硬是聚集起来的。 所谓白莲教,只能算是给明清以来,成百上千个不僧不道的地下教门强加的泛称。但是不论哪一家的路数,都脱不开无生老母和弥勒下生的谶纬预言。 在佛门那班秃驴嘴里,弥勒佛不过是继释迦牟尼涅槃之后,历经五十六亿年的又一尊佛爷出世。所谓贤劫千佛,在弥勒佛这里才第五位,后面还跟着九百多尊佛爷,一长串的如来。 但是“弥勒下生”到了白莲教这儿,就是在人相食的世道里,用人命、鲜血和仇恨沁出来的戾杀之气: 释迦牟尼偷了弥勒佛的机缘,做了当今教主,养下满世界人面兽心的恶棍。如今释迦牟尼理应退位让贤给弥勒佛,该是改了天地,让石头过火人换种的时候。没有别的说法,就是一个“杀”字,杀光了天下的恶人,完纳了劫数,该烧香起坛的爷们坐天下,清清白白地恭迎弥勒佛下凡,就是半路上被官府拿住,问了凌迟,也不过是穿了大红袍,抢先一步上天见佛面! 这种沉淀在底层的戾气,在“乾隆盛世”的高压手段下,只是越发地渴望着血味,可不是后世那些肚里转轮子、在零钱上写口号的羼头可比。一旦爆发,破坏力席卷大半个东亚腹心之地都是常事,在没有魏野与慕容鹉多时的历史轨迹间,乾隆朝最后的家底就葬送在白莲教起义上,使得清室跑步进入衰微之时,而日后那个起于耶稣他兄弟的地上天国,更是埋下了满清灭亡的种子。 至于那“扶清灭洋”的义和拳,晓得那段历史的都知道,正面作用有限,坏事的本领可真不小! 这浑水,哪怕是慕容鹉都不敢趟,趟不了。像金钱帮这样与地主团练、传统商帮走得太近的政治势力,就算对社会底层有所同情,但是同情后面掩饰的却是更大的恐惧和戒心。这股力量,他们不敢发动,不愿发动,更掌控不了! 照慕容鹉的话说,换了他们,也只能镇之以静,缓缓图之。 然而魏野,就这么把门人里最鲁直的燕伏龙调遣到了满地香坛的湖北,调到了这个内里早已满是脓水淤积,表皮却只是微微红肿的病灶中心。 这是个引流放脓的手术,燕伏龙就是道海宗源之主的手术刀。 然而再锋利的手术刀,也要有一个下刀的地方。 这种事,燕伏龙肯定来不得,魏野也没有在推算天机这技能上下过半点心思,然而一个教派初立足的常规手段诸如开粥棚,舍药物,说不得还要玩点符水治病的老套路,对上白莲教这些几代人都提着脑袋经营起来的鄂省地方,也未必有多么好使。 更何况,在农耕社会里,一个教派想要起家,也是靠天吃饭的行当,要么是遇着荒年,要么是碰着时疫,人心浮动之时,才有几分下手处,否则就只能去巴结达官贵人。 不过道海宗源倒是在鄂省武林上还有一分薄面,不为别的,就为当初苗人凤中毒那档子事里,魏野与钟氏三雄算是有了一份交情。 到了湖北地界,不拜望拜望钟氏三雄这地头蛇,还能指望燕伏龙这愣头青自己打开局面不成? 钟氏三雄人在襄樊,但门下几辈弟子开枝散叶,有人在鄂州地方也设了一个广通镖局,打着钟氏三雄的旗号运营起来。 燕伏龙打听了那广通镖局的地头,便牵着马一路到了镖局子门首,却见那广通镖局的横匾乌蒙蒙的,落了不少的灰,只有个趟子手模样的老儿,披着满是补丁的竹布大褂,坐在镖局的门槛上抽叶子烟。 这老儿见着燕伏龙到了门首,这身上下装扮不像是个化缘道人,服色装束也不像是武当派的弟子,虽然吃不准来路,却是一副武人气质,这老儿倒开了口:“这位道长,到咱们广通来,是托镖,还是会友?若是托镖,局子里如今不接生意,若是会友,请报个来历字号,小老儿替你进去通传一声。” 燕伏龙摇头道:“我不托镖,也不会友,只是奉掌教之命,来湖北办差,因为掌教真人与钟家三雄有交情,所以到这广通镖局来打听些本地消息。” 那老儿听了,将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叹道:“原来是来拜会镖头的江湖同道,说起来,这镖局子的镖头,原本倒是钟家兄弟的徒弟主持。只是那人运道不好,给巡抚老爷押镖时候失了手,自家卖尽当绝不说,还拖了一屁股的债,连夜里逃了。道长要拜望,只好自己去襄樊钟家庄去了。” 说着,老头子又一屁股坐下,慢吞吞地抽起烟来。 燕伏龙也不在乎这老头子慢待自己,正要再问,却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头上簪了一朵白花,向着那老头子行来。 这老头子见着这妇人,倒是开口道:“王家媳妇,你男人已经没了,你那个师大爷如今也弃了镖局跑了。你在这里留着,终究不是个事。你男人总归是钟家三雄的晚辈徒弟,凭这层关系,你倒不如带着孩子去钟家庄投奔,总不至于饿死在这鄂州城里。” 这老儿说着,又一指燕伏龙道:“这位道长也是要往钟家庄去的,说不得还能带掣带掣你们娘俩。” 这老儿是多事,燕伏龙倒是直接点了点头道:“若是这位大嫂不嫌弃,就随我一同上路,也算是彼此有个照应。我乃是道海宗源门人,也不至于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那妇人看着也有几分江湖气,反倒是点头道:“若是这般,我们母女就要多谢道长援手之德了。” 第630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 如果换了魏野亲身在此,大概不会这么痛快应声。 自从满清入关,捧起理学地位,“男女大防”就是件人命关天的事情。不要说一个路人带着孤儿寡妇走路,就是富商买个妾侍,若没有身契、保人,被当地土棍攀咬住了,也是等闲难以脱身。 更不要说,燕伏龙一身道家装束,这就更犯忌讳。 越是封闭贫穷的地方,人们的精神就越压抑而敏感,虽然在官府与士绅的层层压制下,不到饿殍遍野的荒年,谁也不敢扯旗造反。可压力始终需要发泄出去,于是外地人就成了最好的下手目标。 所谓“车船店脚牙,不死也该杀”,这些黑车、黑船、黑店之流,从来都是逮着外地客下手,甚至全村为贼,劫杀商旅,也不算少见。此种风俗,甚至在二十世纪后半叶,还有过一次回潮,只不过带头的寨主换成了支书。 这样的行径,还能说是为了求财,那更常见的情况,就纯粹是本地人将压力发泄到路人头上。 也许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时疫,也许是一场不早不晚的春旱,甚至仅仅是谁家的娃子出了天花,谁家的牲口丢了一头,这些天灾就会被扭曲地解释为人祸,把罪过归咎在过路的人头上。 不管是跑单帮的小买卖人,走街串巷的手艺人,还是游方的僧道,沿门讨吃的乞丐,在本地人眼里就成了带来厄运的灾星,先一哄而上打死了再说。 这种场面,就像是欧洲有名的魔女狩猎,本质上不过是社会底层发泄情绪的狂欢只不过魔女狩猎还搀和着教会的黑手,又有贵族们起哄架秧子,在神权与政权的推波助澜下,为害更烈罢了。 燕伏龙没有这样的眼界,他只是认认真真地跟在王寡妇的身后,拐过几道巷子,正转在一个小庙门前。 那庙也不知道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门前倒还有一片空地,就见着一群子闲汉围拢了个圈子,时不时地喊出几声好来。 王寡妇喊了几声“借光”,那些闲汉才微微散开点,露出里面的景致。 一口粗陶大缸在地上慢慢地转动着,要不是燕伏龙眼力好,根本就看不见陶缸下面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 这蹬缸的杂耍,也就是看个一时热闹,周围的闲汉,多半倒不是冲着玩意儿来的,嘀嘀咕咕地说的都是别一个话题: “这丫头瞅着瘦了点,可模样倒周正啊。身上洗刷干净,好茶好饭地将养几天,送进大宅里当屋里人也不寒碜!” “才十岁不到的丫头片子,亏得你起了这么个心思。可惜是个走江湖卖把式的出身,不算正经人家,不然也能说个亲事。” “说亲?拉倒吧,那王寡妇是什么人?镖局子练出来的身手,给官老爷内宅护院的女人,精明得很,从不肯吃亏的角色。她养下这个丫头,将来也是当钱树子用,还能让你占这个便宜去?” 议论声里,王寡妇走上前去,却见着地上那收看钱的破碗里没有几文钱。别看四周围了这起子闲汉,倒都是白看热闹的居多。 她抿了抿嘴,向着四周作了一个罗圈揖,扬声道:“诸位叔伯兄弟,小妇人要带着女儿往襄樊投亲,这几日多亏了大家帮衬,在这里先道谢啦。” 说着,王寡妇把破碗里的铜钱胡乱抓起,又把粗陶缸搬开,喊了声“聪儿,我们走。” 那一直在表演蹬缸的小女孩站起身“嗯”了一声,乖乖巧巧地就跟着王寡妇要离开。 等在外面的燕伏龙见着这母女两个走过来,他对这王寡妇依旧是神色淡淡,见着那名唤“聪儿”的小女孩,倒是稍稍有些怜惜,转过头来对王寡妇道:“从鄂州到襄樊,也是几百里的路程,小孩子吃不得辛苦,大嫂听说也是镖局出身,就请抱着她上马,我们好走路。” 这几句话,算是燕伏龙最客气的言语了,他本来就是个厮杀汉的模样,这几句话也说得丝毫不见和气。王寡妇是个机灵人,道了声谢,就赶忙抱着聪儿上了马。 眼见得王寡妇骑着马,与一个黄巾道服的背剑道人去了,那些闲汉也是散开了去。 湖北地方有武当派坐镇,虽然武当弟子这些年越发少在外面走动,可是毕竟是鄂省头号的巨无霸,这些人见着佩着铁剑的道人,倒是不会那么不长眼地上前去挑事。谁都知道,铁剑与桃木剑,砍在身上可不是一个滋味! 只有几个嘴上没德的,还不忘朝着王寡妇远去的方向咽了咽唾沫:“可惜了王寡妇这么一身白肉,就便宜了武当山的杂毛!” …… ……… 燕伏龙带着王寡妇母女,没有怎样耽搁,就直接出了城。这个时候,官道上也是络绎不绝,然而人人看着一个道士护着一对母女行走,嘴里不敢说什么,心里的鄙夷却是一阵阵地朝上翻:“武当派如今也是尽出败类了,就这么直截了当地破了色戒,还算个什么名门正宗?” 然而燕伏龙哪里理会他们,只是牵马疾行,日头将落的时候,便已经走出百多里地去。 这个点儿上,道旁鸡毛小店也多,燕伏龙选的这一家,门首还歪歪扭扭地贴了一副“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对子,看着比旁的店面大一些,后院里还有牲口棚,虽然店里面也是股子经年不散的汗臭脚气味道,可总算要比那些大通铺的地方强了一倍不止。 燕伏龙自己投店没什么讲究的,但是身边带了母女两个,多少还要顾忌一点。王寡妇倒是个识趣的女人,见了这店面,点了点头,道了声:“小妇人生受道长的好处。”随即就自己下了马,先去向店家说房价。 聪儿目送着王寡妇离开,却突然将目光转到了燕伏龙身上:“大哥哥,你和我们母女没亲没故,怎么就愿意带着我们去襄樊投亲?” 燕伏龙年纪比聪儿大了一轮,却是没料到这小女孩一路上半句话不吭,此刻却问出这么一句话来,顿时笑道:“顺路我也要去襄樊,半道上护送你们母女两个,不过是顺手的事,值得什么!” 然而他这句话说出,聪儿反倒又将他看了几眼,这人小鬼大的劲头,倒让他想起自己随侍魏野身边时,那个年纪不大,也同样古灵精怪的司马娘子来。想到这,燕伏龙不由得笑了一笑,却是从怀中摸了摸,找出一枚硬糖来。 那硬糖是司马铃在西凉刺史府里偶尔兴起弄来的柠檬口味维生素糖,只是魏野一向不怎么碰这些糖果,而司马铃如今的口味大变,倒是魏文成刀剑行里那些上品的法剑、飞剑,更合她品味,陆衍和马超被她骗着试吃了几颗,就被那包裹在外面的维生素糖霜弄了个下马威,再也不肯上当。一大包的糖果最后只好无人问津,索性就都犒赏给了道兵们。 燕伏龙一直留着没动,此刻却便宜了聪儿。她拿着糖果凑近鼻尖打量一下,晶莹剔透还带着一丝果香,终于忍不住将那洒金透明的糖纸剥开,迫不及待地含进嘴里。初入口只是一股比老醋更重的酸意泛起,随后就是一股甜润弥散在整个口腔中。 这样的味道,她还是头回经历,不由得蹙眉捂嘴,却是舍不得吐出来,只是用舌尖不住地挑动着糖块。 只是才滑动几下,那糖块被唾液濡濕,顿时就沿着舌根直滑下去。 她“咕嘟”一声吞下了糖块,双眼却是不由得望着燕伏龙,像是只等着人投喂鱼干的小奶猫。 燕伏龙呵呵一笑,摊手道:“这是我们掌教真人的侄小姐赐下的丹药,据说有养血平疮、滋补容颜的灵效,等闲可是吃不着。我在掌教真人面前的时候少,也就只得了这一颗,对不住得很啦。” 他这里正笑着说话,聪儿却是将头一偏,露出个冷淡样子来,燕伏龙就听着身后传来王寡妇的声音道:“燕道爷,小女子定了两处客房,您过来看看可还使得么?” 燕伏龙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头上道巾却被聪儿一拉,微微偏了一偏。 他也不甚在意,只道了声:“别淘气。”自己将道巾扶正,却发觉道巾上缀了一只草编的蚂蚱。燕伏龙将草蚂蚱顺手收进掌心,也不再看,只朝着聪儿一笑,随即就走入客店里去。 然而他却不知道,背后的聪儿脸上却露出些失望神色。 晚饭没什么可说说的,靠着两湖鱼米之乡,糙米饭管够,蒸咸鱼、莲藕汤也是应节的东西。 用过了饭,燕伏龙朝着这对落难母女笑笑,自己回客房去吐纳打坐。 王寡妇倒是一脸笑容地目送着燕伏龙回屋,可等到那扇门关上后,这妇人的脸上就泛起了一层青气,将手中已经捏得不成样子的草蚂蚱在桌上一掼,压低声音,却是一个字一个字都是磨着牙吐出来的:“好个不要脸的小蹄子,你才多大,就背着妈妈我勾搭野男人了!” 散了架的草蚂蚱当间,有一张小字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快跑”两字。王寡妇捏出这字条,皮笑肉不笑地道:“也不知道是江湖上哪一派的道士,就这么朝我们收元教的地界上趟。武当、青城、昆仑那几家,我们还要忌惮几分,道海宗源是个什么来路,可是没听说过!你个小蹄子也不要以为那道士有点武艺,就能带你私奔做一对野鸳鸯了你爹娘死得早,凡是都该听你婶婶我做主。你大伯三年前,就把你许给了齐师尊,那可是宋老尊者的开山大弟子,教里的老师傅,都是齐师尊代宋老尊者再传,这是多大的体面?” 说到这里,王寡妇就更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低骂道:“为了给你这小蹄子置办一份好嫁妆,显得我们鄂州几个老师傅的体面,大家是左筹右办,主意都打到了广通镖局头上,可还是让镖局子里起了疑心,老东西卷了红货自己跑了,倒留下你大伯他们顶缸。要不是迟老师傅见着这道士腰间玉印是个稀罕玩意,也值个百多两,谁耐烦做这局来诈他一个雏儿!” 正抱怨间,客店前面风声微起,一群大汉就这么闯了进来。 这群人上身都只穿了一件青布小短褂,光着两条筋肉鼓鼓的胳膊,头上盘着大辫子,辫子尾上还垂着条红穗子,看着不像是本分人。中间一个老头子,头上裹了红布,正中画了个太极图,身上一件不僧不道的长衣服,手里摆着个又似道家手诀又似佛门手印的姿势,正是当初在广通镖局门槛上抽烟的那老儿。 老头子进了门来,先向着四周道一声:“我佛老母大慈悲,结下法船要收元。各路弟子,今日里为无生老母行法救劫,把字号先报起来!” 王寡妇首先跪下,朝上磕了个头,低声道:“大家同上龙华会,全仗老母保周全。迟老师尊,鄂州城外李家坛人手全都在这,动手吧?” 迟老头摇了摇头道:“里面那人虽然不是武当的道士,可看上去功夫根底也算深。李家都是些店伙厨子,能拿他怎的?且等一等,咱们鄂州九个坛的人马,都在朝这里赶,一会大家鼓噪起来,王寡妇你便说那道士奸骗了你,只是还没得手。有这个话头打底,也不怕官府问起,我们这么多人,蚂蚁多了咬死象,何况还有老母与祖师们赐下的神符保护,刀枪不入!管是哪门哪派的高手,也得认栽!” 正说话间,就听得外面又是一阵子喧闹,只见着一个个头上盘辫子、光着胳膊脊梁的汉子,连些头上包了青布,身上穿了白衣的妇人,纷纷都聚集起来。 这些人,便是迟老头口中说起的鄂州收元教的信众。大半夜的,被迟老头这个传教师尊遣人喊起来,这些人只听说是要到李家坛去拿贼,不见一丝困意,反倒一个个精神百倍,叫着嚷着,湖北土音伴着四下里的狗叫声渐次喧腾起来! 第631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一) 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燕伏龙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那一片片“老母救世,末劫收元”的喊声? 他是跟着魏野平过凉州羌乱的,见识过那些羌民被祆教经师们挑动起来后是个什么模样。 这个时节,他也不管那么许多了,只是拔出剑来,猛地就朝着门首一斩! 门外守着他的客店伙计,只听得屋里劲风一动,才嚎了一声:“里头有变!”随即就是一片骨头斩裂的脆响,整个人都拦腰断开! 腰斩的残酷之处,就在于一时半会人还死不了,只有那倒霉鬼一连串凄厉万分的鬼叫! 可是燕伏龙从房里走出来,却是丝毫不看这货,只是踏着满地的血污朝着客店前头走去。他是魏野一手带出来的部下,哪怕贺兰公率领数万妖鬼大军扑城这样的场面都经历过,真正是天不怕地不怕,还在乎湖北这些见不得光的地下教门? 原本照着魏野的指令,还是要借着钟氏三雄在湖北地方的根基徐徐而图之。对湖北巡抚为首的满清地方官也好,对蠢蠢欲动的湖北教门也罢,起码要摸个情形大概,有个应对方式。 如果湖北巡抚为首的地方官们,没有兴趣与满清这条破船一起沉底,而是关起门来维持地方秩序,将来不管是割据一方也好,串联互保也罢,起码魏野和慕容鹉还能容得他们一时。 而要是铁了心地替爱新觉罗家当忠臣孝子,搀和到起兵勤王这件事里,魏野也不介意借着燕伏龙之手请他们上路! 至于对收元教这类蛰伏待变的教门,魏野就要谨慎得很了。这类潜伏民间的教派,不像是那些组织严密的教团,还有个首脑在内。对满清官场,几次针对地方督抚的暗杀活动,就足够打乱这个叠床架屋的冗官体制。但是收元教这类地下教门,都是有丝分裂一般,全靠一个个教师爷们单向串联起来的庞大网络,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领袖。所谓的教门道统,只是个摆资历的物事,具体的权力,全看教师爷们手底下掌握了多少弟子门人。 在原本那场堪称轰轰烈烈,葬送了乾隆朝大半将领的白莲教大起义里,事实上是甘肃、陕西、四川、湖北各省的“传教师”们彼此独立发动。所谓起义,也只是大坛席卷一州,小坛席卷一县,各自为战,互不统属,再经过清军清剿这个外力压迫,才开始不自觉地将小坛并入大坛,才渐渐有了略成模样的军制。 这种内部散乱的教门,论严密性当然不能和太平道这种正规教团相比,就算是针对收元教之类教门的教主动手,也未必然会对其造成多少打击。 这一点也差不多是嘉庆朝鎭压白莲教起义的时候,证明了的事情。在大规模的教乱爆发之前,湖北地方官就将襄樊等地的一大批教首、传教师捉拿问斩。但是这样的定点清除,根本不妨碍这些传教师留在各地的掌坛弟子继续率领门人起事。 官场上的手法对这些地下教门没太大用处,但是江湖上的路数,反倒更对路一些。江湖争雄,从来都是拳头说话,在这个江湖上,如今论拳头之硬,有比得上道海宗源的么? 只不过之前道海宗源的名头,都是在绿林道上更为响亮,从粤省到直隶,侥幸逃得一命的寨主洞主们谁不晓得,道海宗源这一把狠手辣手? 反倒是如收元教这样的地下教门至今还不清楚,打出“道海宗源”这个旗号的,到底是怎样的一支队伍! 燕伏龙提着剑朝外走的当口,外面迟老头身边也围了一群群的汉子,都是鄂州收元教里这老头子亲传的弟子。单凭这十几号亲传弟子,迟老头就能张罗起外面这七八百人的势头! 只见着外面一根根火把举起来,就像是一条蜿蜒在黑水洋中的火龙,扯着嗓子喊什么的都有。 迟老头对这样的场面可不觉得陌生,环顾了周围几个大香坛的主事一歪嘴:“去,向外面传个话,就说里面这道士修炼邪法,奸骗良家妇人,还剖开孕妇肚子取紫河车!你们预先写好状子,等打死了这道士,就把尸首和状纸朝衙门里一送刑房的廖老五是你们同辈师兄弟,他一准能把这事办成铁案!” 这主意不能不说是老辣之极,几十年来官府忌讳什么、害怕什么,哪怕是像迟老头子这种跑江湖的人物,也差不多能摸清楚一点路数了。落第秀才到衙门上书,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不说,道士和尚携带符咒医书山中隐修,也是死罪前些年山东泰安,不就有人披发入山学仙,却被山东巡抚办成谋逆大案,押解进京了么? 只要在里面那道士头上也扣个“邪教妖人”的罪名,把尸首朝衙门一抬,说不得青天老爷还得称赞迟老头子是个义民! 正在他四下分派的当口,就听得里面客房里传来了那一阵惨号 迟老头子倒是反应得够快,猛地朝后一打滚,丢下自己这几个徒弟,只是朝着外面敞开嗓子直跳脚:“大家伙快来!这店里来了一个妖道,杀了李家的人,要收了魂去炼邪法,大家赶紧地把这地方围起来,不要叫这妖道走脱了!” 他这里喊,那些香坛主事的徒弟反应也不慢,一个个听着惨叫声就跟着奔出来,也是一通喊:“里面这个贼道,是专剖婆娘肚子偷紫河车的,还偷拐了别人家的娃娃炼樟柳神!你们想想看,最近有没有女人小产,娃娃走丢?这仇这恨,都着落在里面这妖道身上!” 原本人群聚集时候,就容易被群体意识感染,何况这些人多半都是各个香坛里拜过无生老母,听教师爷们念叨了一肚子的神神鬼鬼,被迟老头子带头扯起这个话题,顿时人群里就是嗡的一声! 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跳着脚地大喊起来:“无生老母为咱们做主,杀了这个妖道,剥了他的皮!” 那些血气上头的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原本拿着家伙事儿的,直接就朝前冲,手里空空的,就在路边扯上树枝、篱笆桩子,也朝前涌。 这个时候,迟老头子早就从客店里头退了出来,在路边一个树桩子上站定了,左手竖着掌,右手抓着左手腕,右脚狠狠地朝下跺:“哪咤三太子,金刚揭谛神,弟子奉请老母令,请来南海观世音,观音菩萨坐莲台,十八罗汉护金身,斩尽妖法灭妖道,魑魅魍魉化灰尘哪化灰尘!” 他这里扯着嗓子念这咒,底下便有不知多少入了坛,喝过了符水的人也都扯着嗓子喊起来。被这些人一挑动,人人都是双目尽赤,如激怒的蜂群一样朝着客店里涌过去! 在后面来不及超前冲的,也不管不顾了,拿着手中的火把就朝着客店里头扔! 几多火把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轨迹,倒是砸灭的多些,可是火星子乱蹦间,却是转眼就引燃了牲口棚边上堆的草料。转眼间客店里头就是处处火光腾起,映红了人们的脸,也让他们大叫大嚷的声音变得更高! 李家坛的坛主,本以为只是单谋财害命的小买卖,却不料弄得这么大场面。他听见刚才那声惨叫,分得出是自己本家侄儿的声音,本来就有点慌乱,这个时候又见着自己这客店火起,顿时就急了,上前来抱住迟老头子的大腿:“师尊,咱的店,每年可没少给您老缴根基钱,可不能就这么一把火给烧了啊!” 迟老头子一脚就把这坛主踹了个跟头:“里面点子扎手,不闹出大阵仗来,怎么能把他拿下?这个时候,他要不死,就该咱爷们上西天!” 这个时候他也不管这李家坛了,只是一个劲握着拳头高喊:“无生老母有命,祝融菩萨降下神火,烧妖道啦!” 在他的喊声里,早就被气血冲得脑子不清楚的人们只是朝客店里面冲去,一根根火把,就这么到处乱丢,转眼间就有燎原之势! 就在这时候,人人只见着客店里面火光一闪,随即一道朱芒,一道青光窜了出来,绕着客店四周一环,就是一片风刃旋响! 这动静来得太快也太奇,震得前面冲上来的人就是一愣。 人群顿住的这一瞬间,就见着燕伏龙一手拉着王聪儿,就这么从客店里面冲了出来! 挡路的人还没看清对面来路,就见着朱芒一闪,顿时劈翻了好几个人。更多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着前面冲得最起劲的那些家伙,突然就拼命地朝后退。 前面的朝后退,后面的朝前挤,转眼间就有好些人身子弱,被冲得跌倒在地,还被人踏了好些脚,连个声都来不及发出来,就这么淹没在了人潮当中! 迟老头子见着人潮被逼退,顿时跳着脚大骂起来,然而他也不是没准备,这时候就朝着自己身边的亲信弟子叫唤:“里面那道士武艺真高,下手也真狠!没法子,投矛梭镖,扔他!” 一面吩咐,迟老头子还不忘大喊几声:“大家莫怕,这妖道本事再高,也怕人破了他的法!黑狗血,月经布,童子尿,都有预备着……” 像他这样装神弄鬼的积年,这些鬼画符的门道差不多也都信了七八分,这时候他的亲信弟子扛了梭镖过来,他自己先拿了一根,在一桶满是狗血经血的腌臜木桶里自己蘸了蘸,朝着燕伏龙就是狠狠掷过去! 这加了料的梭镖准头、劲头都有可夸的地方,然而离着燕伏龙还有一丈多远的地方,却像是半空中遇着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一般,这梭镖就直接撞着什么物事,就这么落了下去! 燕伏龙腰间朱砂玉印微微闪动光华,他知道,这是魏野赐下的法印护身之效发动。这个时候,越是久历沙场的老兵,反应就越是平静如常,何况在燕伏龙面前不过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 他不忘低下头对着王聪儿问道:“聪儿,这场面你怕不怕?” 王聪儿小脸儿微微发白,却还是摇了摇头:“有大哥哥在这,我什么都不怕。” 燕伏龙笑了笑,随即将手中法剑向着人群后面的迟老头子一指:“燕某乃是道海宗源门下巡行鄂省的道门威仪使,不是什么妖道!迟老头,你贪图燕某的随身财货,栽赃嫁祸,巧取豪夺,又借着旁门左道鼓动这些无知之辈与燕某为难,当真是不怕天理昭彰,与你个罪有应得的下场么?” 迟老头子哪会理会他这个,只是跳着脚喝骂道:“好妖道,不要以为学了些邪法,就敢在我面前夸口!你且等着,我们去请动了齐师尊,再来收拾你不迟……” 话还没说完,只见燕伏龙将法剑一抖,洞阳朱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飞起,朱芒青光交错如剪,转眼间就将迟老头子拦腰斩成两截! 这场面,在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想象得出来,直到迟老头子身子歪倒在地上,方才有人哭叫出声:“迟老师尊归天啦!” 这一声归天,顿时就引来一片哭号,有个把聪明人,此刻倒是能勉强迈得了腿,扭过头来就要往外跑! 而更多的人被这些人带着,不由自主就朝外面退去! 只有燕伏龙,一手持剑,一手揽着王聪儿,威风赫赫地站在客店门首,真是恍如天将下凡。 可是他这个威风凛凛的状态没保持过五秒,通过朱砂玉印就传来魏野的一声痛骂:“呆子!斩了收元教的教师爷,还能让这些教徒跑了不成?拦住他们,导他们脱离邪教掌控,就趁现在了!” “掌教真人,要怎么拦住他们?” “你傻啊?再砍几个带头跑路的,剩下的还不得老老实实站住脚?让这帮人跑了,其中的骨干日后再潜伏下来,将来不知道还要留下多少隐患、多少麻烦。倒不如就此度化了的好!” 第632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二) 鄂州地方聚集而来的收元教众,从气势汹汹到屁滚尿流,也不过就是几剑的功夫。 这当中,虽然也有迟老头子的亲信弟子,红着眼睛喊什么“为迟师尊报仇”。但是剑符飞旋之间,又是好几个叫唤得最大声的人物被一剑了账。 湖北的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罢,大家拜的是无生老母,但盼望的只是苦日子能出头这苦日子是这个乾隆盛世给他们的,是肥头大耳的八旗宗室、满汉大员手指缝里漏出来的。这个昏昏浊浊的世道,让小老百姓没法子反抗,只能寄托在无生老母、弥勒菩萨身上。 将一颗心寄托在神佛身上的人,对燕伏龙的神通就更谈不上什么免疫力,跪下来喊“神仙老爷饶命”的占了大多数。至于还想要跑的,那没说得,洞阳朱明剑符急如星火,一转眼又收割下不知几条人命! 在这片血火间,魏野的声音就通过朱砂玉印缓缓地传来:“道海宗源传习三天正法,固然有诛血食庙鬼、灭不正婬祀的责任。可是诛了灭了,这些农人力巴,却由交给谁来照管?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罢,还有什么大乘教、三阳教、天理教等等名目的教头教师们,总归是将这些挣扎求活的人们收拢起来,指了一条前路。虽然那条路虚妄得很,但也比在这个‘盛世’里没顶,尸骨无存要强。燕伏龙,你杀了收元教鄂州地方的教师爷与坛主们,这鄂州地方的收元教信众,便要交托在你身上。带着他们,在鄂省打造一个太平世道,这是你的责任,可没得推脱处!” 随着这道命令,魏野接下来透过朱砂玉印传来的,却是从燕京兵部大堂抄来的湖北一省巡抚、满城、绿营驻防形势,从巡抚姚成烈的抚标兵,到驻防荆州的满洲将军兴兆所统带的四千旗丁,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不落。 道海宗源怎样在湖北地方打造一个太平世道,也就明白无误得很了,单凭燕京城里八旗亲贵流的那点血,哪里足够涂抹这个腐朽朝代进棺材时候的颜色? 同样的指令,也在朝着奔赴山东山西、两江两广、川陕云贵的新任道门威仪使们下达。 虽然别的省份没有这样已经成规模的地下教门,但是按图索骥,收编些百十人的香坛,在一乡一县打下根基,却是一点不为难。 …… ……… 乾隆四十八年的冬日,不论两江湖广,还是川陕云贵,向着直隶,向着京城告急的传驿兵丁可说是络绎不绝。 而这些铺兵带着各地府道州县的加急文书与督抚关防,要向燕京城奏报的就是一件事:“妖党作乱!” 最先燃起战火的湖北地方,这乱事甚至起得都有点不明不白。 先是鄂州地方上突然就起了一桩械斗案子,闹出了几条人命。起初鄂州的地方官还只是打算弹压了事,却不料奉命去捉人问案的捕快们,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还不等官府反应过来,便是鄂州地方民变已起,千人聚啸! 黄州府、武昌府、汉阳府同时震动,武昌府一面发文求援,一面谨守门户之间,黄州府就首先陷落。至于守土有责的一干地方官,自然是“殉节”了。 变生肘腋,上至驻节武昌的总督舒常、巡抚姚成烈,下到武昌汉阳的一班府道州县,匆匆忙忙调集湖北绿营的当口,还弄不清楚对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队伍,匆匆忙忙地依旧拟了一个“白莲教妖党”的名义,算是敷衍起来。 驻防武昌的湖广提督李国梁、驻防荆州的满洲将军兴兆,作为湖北地方上武臣领班的满汉大员,这两位尚未合兵一处,紧接着传来的,就是总督舒常、巡抚姚成烈遇刺的噩耗! 不仅仅是总督与巡抚,驻跸武昌府中的藩台、臬台,还有一应知府、道台、知县,甚至暂时署事的同知老爷,不用几天的功夫就死尽亡绝。而这一班老爷大人们到底怎么死的,刺客行踪何在,武昌府官场上都说不上来。 正印的上司们死了个干净,余下的佐贰小老爷们在这一片风声鹤唳之间,挂冠而去的也不在少数,不过三五日功夫,就闹了一个卷堂大散。 这么一来,整个湖北官场的中枢之地等于是彻底瘫痪,连支应李国梁与兴兆两支军马的一应粮草都断了接济。李国梁还算有点操守,只是自己破家费钞地先垫上,兴兆就干脆发挥了荆州旗营一贯的八旗大爷作风“就食于地方”,干脆是一路抢过来的! 往日里他这位荆州将军受着总督、巡抚、提督方方面面的牵制,只能是靠着给旗营里发福利赚点名望,如今总督舒常、巡抚姚成烈死的不明不白,他倒是大有孙猴子离了五指山之快。荆州到武昌不过四百里地,他打着救援武昌府的旗号,就直接端了沿途州县的库藏,沔阳知府多说了两句,就直接给他一脚踹落水里,直接淹死了事! 没法子,谁叫这位虽然只是个正蓝旗的出身,可也是宗室。有清一朝,不管是三藩之乱、教案之乱还是太平天国之乱,但凡宗室带兵过处,都是真正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兴兆还算是肚里有几本“子曰诗云”打底,吃相好歹不那么难看,太平天国洪杨之乱时候,满洲将军胜保那些屠城、洗劫士绅、劫杀钦差的举动,事情做得比他还绝! 一转眼之间,从荆州到武昌,不知道多少小民破家。 反过来,这又给了久在襄樊地方经营的收元教、混元教这些地下教门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 此地空虚,欢迎造反! 说起来,在另一个时空,乾隆、嘉庆父子将这些教门统一称呼为白莲教,也不能算错。除了“无生老母”这个原创的神仙,收元教也好,混元教也罢,奉行的还是摩尼教那套脱胎自拜火教的光明黑暗对立理论。“弥勒下世,末劫收元九十六亿皇胎儿女”,说穿了,还是摩尼教“引导光明之子返回明尊国土”的那套老东西,说他们是明教余孽、白莲支脉,真没有冤枉了他们。 但是这套理论,对于身处衰微混乱之世的人们,吸引力也是足够大。不论是太平天国还是义和拳,拿来鼓动人心的,也不是什么杨秀清“天父附体”、洪秀全“耶家老二下凡”,更不是大师兄大师姐们糊弄事的“扶清灭洋”,而是它们打包票一样,许给了大家一个影影绰绰、似乎能看到一星半点的未来好时候! 姑且不用管,那未来好时候是叫做“弥勒治世”、“天国田亩制度”还是“灭了洋人二毛子,大清安享升平年”吧…… 转眼间,那些混在衙门里当书办、作捕快的传教师,那些藏身在乡间、偷偷向人传授真言秘符的老教头,一个个都跳了出来。不但聚众烧香不再避着人,就连什么“牛八家(朱家)当复位”、“无影山下老客来”这些谶语也开始到处传扬起来。 而到了这个混乱时候,襄樊地方的地方官能做的事情,只是尽量收拢衙役,决不肯朝四乡里迈出一步。然而就连城里的秀才们都清楚,襄樊地方,师爷、书办、捕快、衙役,每到晚上就聚到一起开坛烧香,拜的就是无生老母! 这个时候,就连再死忠于大清的人物,也看得出来,起码在湖北一省,大清的统治就要整个玩完! 甚至等不到襄樊地方的教门起事,就有个名叫汪履安的秀才带头,多少大户封门闭户、囤粮自守之外,也准备好了砒霜、火油,其中用意,不问可知。 末世景象,莫过如斯。 湖广乱象已起,两江两广,又好到哪里去? 尤其是闽粤地方上,这里曾经是晚明嘉靖万历年间,海商与海盗们崛起的地方,横行倭国四岛的汪直、在明末清初留下浓墨重彩的郑氏,给这里的风气带来了一股海贼的悍捷之气。但是经过清初的禁海圈界、土客仇杀几番拨弄,又将这里的人们鼓动成了重地域、认私仇的狭隘典型。 比起湖北地方上的告急文书,被红铜冠截留下来的两江急报,就显得更荒诞也更血腥得多 在本该是金钱帮管控的赣州府,江西、安徽商帮冲突,起先是砸戏台,后来变成烧会馆,再朝后,就成了“江西人杀安徽人”!纵然没有地下教门鼓动,单凭地域仇视,也能掀起一场如此血腥的大乱! 而如魏野与慕容鹉所料到的,在大员岛上,江湖消息灵通的天地会,远比至今尚不知燕京易手的各地督抚更敏感。天地会香主林爽文等人趁机而起,攻下了彰化县。 可是紧跟着而来的,却是同属福建的漳州人与泉州人在移民大员岛后的地域仇杀全面爆发! 但知有宗族,但知有同乡,而不知有诸夏。 身为红铜冠小组在东南沿海布局的重要区域,这场走向荒诞的大员起义,让慕容鹉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予以关注和处置没有了清军介入,这些人真的能将人脑子打成狗脑子!而若是站在岸上等这场仇杀落幕,郑氏收服这座岛屿以来多少代移民胼手胝足开发大员的成果,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但饶是如此,所有人的目光还是放在了西北。 乾隆朝如今硕果仅存的名将海兰察,还有风闻直隶之变,立刻就丢下河南睢州的督河工程、西奔陕西的武英殿大学士阿桂。 阿桂是海兰察的老上司,当年征讨大小金川就在一起共事,海兰察当时担了个败军之将的名声,还是阿桂上书乾隆讨的保。 但是一转眼到了乾隆四十八年,当年英武过人、生擒准噶尔勇士的悍将,如今也到了坐五望六的年纪。 阿桂是康熙年间生人,快七十的人了,又被乾隆打发到河道上督工,早已是辫发花白、面有风尘。两个老头子加起来,就是二甲子有余的岁数,但是如今却成了大清最后的顶梁柱。 说是顶梁柱,这话都有些嫌虚,他们匆匆集结于此,却是连一个爱新觉罗家的嫡亲后人也没能找着。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燕京沦落于人手不说,不论皇家嫡脉还是宗室亲王,大清国的天潢贵胄就这么死了个干净这伙反贼下手实在够狠! 而阿桂一路西行,沿途所见,河南也好,湖北也罢,就是甘陕地方也是民心浮动。再过些时日,直隶陷落的消息坐实之后,只怕就是天下大乱,龙蛇并起,大清能不能浴火重生难说得很,但是一旦失势,想和辽宋对峙一般,割据东北龙兴之地,也不可得! 这阵子,海兰察早就派人往东北去联络关外八旗,结果回传的结果,却是关外已成一片死地,城郭废毁,宫城、陵庙无存! 虽然乾隆几十年来,千辛万苦地发挥康熙年间各地驻防的满洲将军制度,增其防区,抽调旗丁,一座座满城,就是扎在各地的一个个钉子。但是八旗颓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康熙朝到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八旗大爷们祸害小老百姓的功夫见长,可是打仗的本事可没剩下多少。 就是海兰察自己,虽然在旗,论跟脚也是世居边地的鄂伦春人,不是正牌子的八旗出身。 而此刻,却要这位鄂伦春人来替满清,替八旗殚精竭虑地续命了。 没法子,海兰察也好,阿桂也罢,总归是乾隆提拔起来,说一句受恩深重,毫无问题。也正因为受恩深重,这个时候,没法不还。 何况那起子占了燕京,杀尽了宗室的贼人,已经将战书送了过来。 这战书倒是写得简单扼要:“靖康以来,称天子而为楚囚者,唯弘历一人,诚不欲徽钦二帝专美于前。而公等世受国恩,安忍坐视成败?请贾余勇,率尔部众入于函谷,战于燕云,则天尚佑清,复延其祚,亦未可知。” 第633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三) 也不知道是被魏野执笔的那封战书刺激到了,还是知道了乾隆仍然在世的消息,阿桂和海兰察的反应着实不慢。甘肃、陕西、山西三省官员竭力营运之下,不但筹备粮饷军械不遗余力,就连兵马募集、征发民壮,也做得有声有色。 不仅是甘陕晋三省的八旗驻军、绿营兵马抽调一空,就连宁夏将军莽古赉、绥远将军嵩椿这两位也是率着各自八旗驻军,还有蒙古王爷们的蒙八旗,统统集合起来。 刨去江宁、杭州、福州等地的驻防八旗,这就是大清在整个北地的全部家底。 海兰察是有名的悍将,征准噶尔部、战大小金川、平大小和卓、平甘陕地方的哲和忍耶血脖子教,战功赫赫,又是阿桂的老部下。而阿桂又是久在中枢的军机大臣,还有素来被乾隆看重的陕甘总督李侍尧,这三位乾隆朝的名臣、能臣、悍将同气连枝之下,不管是山西巡抚还是宁夏、绥远两个满洲将军,都是凛然遵令。 转眼间已经到了冬日,天上不飘雪的时节,也往往是阴得很,干冷的空气里阿桂、海兰察、李侍尧三位大员就在纱灯下对坐着。 虽然屋子里烧着地龙,大家还觉得阴寒气息似乎正从旮旯角落里一点点地冒出来。 阿桂一条辫子已经全白了,脸上的寿斑似乎比往日里更深了些,自从他组织勤王大军,一身统筹起西北数省的人力物力,就像是在把精力像榨油一般地往外挤。这时候一身大袍子穿在身上都有些晃荡,不知道还剩下几两肉。 海兰察望着自己这个老上司,摸了摸自己这些年蓄起来的山羊胡子,也不说话,映着纱灯那摇曳不停的光线,就见着这位大清头号悍将的须眉间,也不知多了几许白霜。 李侍尧的年纪也和阿桂差不多,但是官场名声就差了老远,几年前他在云贵总督任上的贪渎案子事发,判了一个斩监候。但是身为乾隆宠臣,终究还是免死,如今又坐到了陕甘总督的位置上。要说受恩深重,甚至比阿桂和海兰察更胜一筹,但是如今他的地位却有些不尴不尬。 原因无他,只因为比起阿桂与海兰察,他只是个汉军镶黄旗出身。这个时候,他一个汉军旗人,多说什么都是错的! 但是有些事情,他不说,却有人替他说。 海兰察向着阿桂说道:“各处领兵的将领,今天我都见了,那几个蒙古王爷倒还好,算是有一份人心。可是莽古赉和嵩椿这俩人,话里话外,只是一个劲地唱高调!莽古赉是从驻藏大臣那个苦地方熬起来的,嵩椿也是几起几落,一直在驻防将军的位置上转悠。两个人从南到北转了一圈,年纪都不算小了,怎么如今却这么不老成!” 说着,海兰察就向着李侍尧一望:“钦斋,你说说看,这算是怎么档子事?” 李侍尧被海兰察这么一催问,他也算是天堂地狱走过一回的人物,养气功夫比起原本更深,只是摇头道:“莽古赉和嵩椿都是国族出身,当此大变之际心神激荡,为朝廷出力的心思更切,这也是有的。” 阿桂摇了摇头,道:“莽古赉和嵩椿都是宗室出身,虽然不是圣祖、世宗传下来的近支,但也都是入了八分的。圣祖传下来近支宗室十八支、世宗传下来一支,我们主子爷传下来的又有七支,可是这么多支宗室,一多半在燕京,剩下的都在盛京那边。这么一场大变下来,还能有多少近支宗室后人生还,实在是不敢想的了。” 说到这里,阿桂这个眼看着就要病骨支离的老头子,双眼却似生电一般,绕着海兰察与李侍尧脸上转了一圈:“但是直到现在,主子爷都还没升天!不管是为了大清江山,还是为了二位身后计,我劝大家把拥立宗室的心思放一放!我们大清,犯不着再出一个代皇帝朱祁钰,诸位也不要去学于谦于少保主子爷还在,那就灭了贼军,迎回主子爷!” 这一句话,算是为勤王军中的潜流定了性。 李侍尧听着阿桂侃侃而谈,知道这位军机大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钦佩之余,他还是要多说一句:“陕甘地方,奉行哲和忍耶的回人余烬还没有收拾干净。大军尽起地方兵马,后路要是再有乱起,该怎么处置?” 这个问题提出来,海兰察也是不由得动容。他和李侍尧是亲自领军将这些叛乱回子打下去的。哲和忍耶一心一意地要尊奉天方国为主,不要说容不得汉人,就是那些久已归化的门宦,也砍了不老少。其癫狂之处,就连和他们同教的****也是不堪忍受,直接送了一个血脖子教的诨名。 这样一支力量潜伏勤王大军腹心之地,万一作乱,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然而阿桂却是猛地一摆手:“那些回子想要作乱,便由得他们去。我们起兵勤王,只要向着直隶开拔。就把甘肃整个丢给他们祸害又算什么?你们算算看,陕甘地方上****有多少,这天下的汉人又有多少?就算让哲和忍耶得了势,也不过就是又一个大小和卓罢了。可是让反贼盘踞直隶多一天,天底下的汉人心思就越浮动,不知道有多少乱臣贼子要打着朱家的旗号谋反作乱。如今之势,便是要以雷霆一击,彻底平了这群反贼,大清江山才能稳当。你们须知道,当下我等的事业,只是要迎回主子!” …… ……… 勤王大军紧锣密鼓,眼瞅着就要朝着直隶开拔,京津要地,原本镇守各处的红铜冠小组成员也都齐聚一堂。 然而比起阿桂、海兰察们那一点王朝突临末世,文臣武将犬马恋主的血诚,这作战会议开得就不正经得很了。 慕容鹉拿着一块醒堂木拍了拍:“今天是出征的日子,大家谁留守、谁出征,还是要议一议。怎么着我们也得出一个百人团,才算是给这大清朝风光大葬一场!当然,南边那里也要分出人来,不能光由着魏道士的门人到处掀桌点火!” 被他点名的魏野,周身依然是朱芒青光彼此斩击不止,手中的錾银杯里,一会是滚水沸腾,一会是冰凝三寸,不见得消停半点。 仙术士面上倒是随和得很,只是仰着头听慕容鹉说话:“这一战要的是震惊天下,非得将这支勤王大军全歼了不可。这活计,就不劳某位掌教真人费心了,我们自家包圆了就是。一个百人团,分成五组,侦察组二十名满编,治疗组稍稍压低些,抽调十二个。近身战斗组与远程战斗组按一比三的比例搭配,咱们自己的机动组和各门派高手组合,负责拦截溃逃的败兵。我看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章程!现在开始报名,我起个头,算是1/100!” 这话一说出来,下面倒是热闹得很,一片片的都是起哄声音: “满级的武斗家,身上有秘宝型装备两件,报名团战近战组+1!” “职业德鲁伊,擅长自然盟友召唤,专长领域是藤蔓系生物,报名机动组+1!” “虽然咱的职业是召唤术师,但是这种场面实在不想参加啊,可以退出去南边充当治安团吗?” “同样不想去啊,但是治安团名额有限……唔,咱们来猜拳定输赢吧。赢了的去南边,输了的去打团战!石头剪子布!” “诸位!诸位!请听小女子一言,大摇大摆的离开现在的驻守地点,难免要给别人错觉。要我说,还是使用传送门,直接赶到战场更方便也更快捷。我这里可是有赫拉迪姆兄弟会特制的传送之书,每本书里存有二十张传送门卷轴,物美价廉!” 这样的一片喧闹声里,仙术士端着錾银杯,还抽空啜了一口茶水,目光却和慕容鹉对上。 慕容鹉面上也是一片大度雍容,还抽空朝着魏野笑了一笑。 两个人的交流频道里,可就没有这样的一团和气了,真正是针尖对麦芒: “慕容鹅,你要借阿桂、海兰察这支勤王军杀鸡儆猴,让天下人看清楚满清大势已去,这是正经道理,魏某且随你去弄。可是南边民变,这是我道海宗源的首尾,你们红铜冠可不能随便插手。” “姓魏的,两江闽浙是我们红铜冠起家的地方,也是膏腴富庶之地,哪里能让你掀起的那场风潮糟蹋元气?就算两江闽浙要进步,要土改,也得是按照土地赎买的路子走,不能像你那么简单粗暴,直接玩一个流贼过境!” “成啊,两江闽浙,留给红铜冠我是没有异议,湘江两岸,也是你经营许久之地,魏某可以退一步。但是鲁、豫、陕、甘、川、鄂、云、贵与两广地方就劳烦你们不要插嘴的好。” “姓魏的,你难道觉得我慕容鹉是个冤大头吗?大半的地方都被道海宗源划了去,你倒是把这番话放到会议上说说看?信不信我们红铜冠全体成员一起真人pk你?!” 第634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四) 乾隆四十八年十月三十日,居庸关前。 居庸关是燕京西北门户,扼守太行通往燕地的咽喉,正对着太行八陉之一的军都陉。自从满清入关以后,凭着满蒙一家这个招牌,倒是少有游牧民族叩关的事情发生,当年雄关,最后就变成了士女游乐踏春之地。 就连勾连居庸关南北关口的那条十几里长的关沟,也被纳入燕京八景之中,得了个“居庸叠翠”的雅名。 然而这条已然落了几场雪的关沟中,此刻却是一股子满满当当的烽烟将起味道。 身穿号褂的八旗兵、绿营兵,一个个在这山中冷雪里走得满头大汗,还有的人推着那些怕不是有几千斤重的红衣大将军炮,炮车两轮吱呀呀地响起单调而乏味的声音。 除了这些挑选而出的精锐步卒,蒙古骑军也有不少。和早已被奢靡之风薰软了骨头的八旗子弟不同,蒙古王爷们虽然爵位贵重,可是草原上面逐水草而居的习惯依旧,“骑射”两个字,满洲八旗谈不上,可蒙古八旗却是算得精通。 海兰察骑着战马,腰间挎着一口马刀,正出神地向着燕京方向眺望。 他半辈子的南征北战,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日,是带着军马从居庸关而入,攻打这座燕京城。 此刻,就有偏将策马而来,猛地翻身下马打了一个千儿:“大帅,哨探的兄弟们回报,居庸关南关也是空无一人,无人把守,四周也不见什么哨探!” 这回报间,海兰察正要说什么,他身后的嵩椿却是猛地打断了那偏将的禀报,朝着海兰察惊呼道:“大帅您看,山间雪地上似是有什么东西!” 海兰察的眼神比嵩椿更好,一眼就望见峰峦之间,一粒红点正在雪地上跃动,似乎是个什么动物。 而后,就听得一声悦耳莫名,却又从未听过的清鸣声响起,那点鲜红振翅而起,朝着他们的头顶盘旋而来。 嵩椿这下倒是看清了,那红点却是一只叫不上名字,通体朱红如火,头顶翎毛翘起如冠的长尾雀鸟,不由得大喜道:“大帅您看,这赤雀形似丹凤,随着大军开拔而现,莫非是我等剿灭反贼、迎回万岁爷的祥兆?标下恭贺大帅,此番用兵平乱,必然是旗开得胜!” 就算是海兰察从来不信这些符瑞之事,但嵩椿这个趣实在凑得很是时候,不由得也微微颌首道:“但愿上天垂护,让我海兰察一战功成!” …… ……… 而在此刻,居庸关外群峰之间,一处石室内,有人身披素白法师袍,盘膝而坐,双手合握,似入定一般僵坐不动,口中却是片刻不停:“海兰察所部,前锋将要到达居庸关南关,海兰察本人与蒙古八旗骑军正在步军后方。除了后方辎重营尚未进入居庸关北关外,其精锐部队,已经全部进入了关沟中!情报侦查结果如下,我与召唤生物之间连接的soulpossession(幻兽依凭)魔法将要失效,需要即刻解除soulpossession术式。” 慕容鹉就站在他的面前,猛地一点头,随即拨通了红铜冠内部联络频道:“敌军已经进入包围网,侦察组准备开启传送门卷轴,各组成员都有,准备进入作战状态!” 随着他一声令下,此刻在空无一人的居庸关南北两座关城中,却有着一道道人影从丝毫不起眼的角落中闪身而出。 这些结束了潜行状态的暗杀者们,同时展开了手中的赫拉蒂姆兄弟会特制的传送之书,一个个泛着幽蓝光芒的传送门凭空浮现的瞬间,一个个手持着长柄法杖的身影就从传送门里冲了出来! “远程战斗一组,已经到达岗位!准备封锁居庸关北门!” “远程战斗二组,已经到达岗位!马上开始封锁居庸关南关!” “金钱帮所属火器部队,已经占据关沟两侧制高点!远程战斗三组、近身战斗组混编小队负责对火器部队进行掩护!” 一连串的联络讯息往来之间,慕容鹉握着他的佩剑,朝着山峰之下的那条一字长蛇阵露出了一个绝对称不上是和善的笑容:“战术火箭组、马克沁机枪组,统统准备,听我的命令,放!” 金钱帮在闽浙两江经营多年,虽然银子挣了不少,但是花用起来也是够快。大批投入之下,制造出来的,就是土产的战术火箭筒与马克沁机枪。没有法子,国际犬牙大队因为时空走私热兵器而被连锅端的榜样在前,谁还至于想不开地贪那点小便宜? 可饶是慕容鹉真金白银地砸下去不少,但是没有大工业化的生产线,这些对冷兵器军队占据绝对优势的大杀器,也只是造出了不多的几架出来还要把魏野用玄霜青女真符弄报废的那几架刨除在外。 可饶是如此,以金钱帮的家底,他们也攒下了二十挺马克沁机枪、十架战术火箭筒。 至于为什么要在这些热兵器上如此投入,这说起来也是红铜冠小组成员们心中的痛。红铜冠小组成员所掌握的魔法体系,在星界之门数据库中被称为“艾祖族的遗产”,又有着“至贤四路”的别名,一向以上手容易、门槛奇低闻名,但是这个施法系统更出名的却是另外一个流传在星界冒险者中的外号“极限二十米”。 没错,发端自“艾祖族的遗产”这一魔法体系的攻击咒文也好,战技也罢,其有效距离都只有二十米。 但凡是有点追求的施法者,都对这个施法系统瞧不上眼,“无脑”、“死板”、“低级”、“没前途”的评价到处都是。但是作为一个标准量产型的施法者培养体系,“艾祖族的遗产”也很是吸引了不少对深奥的魔法理论丝毫不感兴趣的家伙。 但是到了战场之上,就凭红铜冠小组的规模,就凭队伍里的施法者们这残念的魔法有效射程,哪里比得上马克沁机枪和战术火箭筒来得爽利? 随着慕容鹉的一声令下,居庸关各处制高点下,一条条收割人命的火舌首先喷吐出来。 战术火箭筒带起的焦热气浪,带着碳化的人体碎片,开始飞舞! 第635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五) 灼眼的热浪腾起,一瞬间就将成列的绿营兵轰上了天,炸成了一堆堆的残肢烂肉。 火箭筒的轰击之后,就是一挺挺的马克沁机枪开始喷吐火舌。从山头到关沟下方,不到两千米的距离,正好是在马克沁机枪的杀伤范围之内! 虽然红铜冠小组这些有限的马克沁机关枪被架设到了关沟两畔的山峦之间,并不能构成密集的火力网,但是也足够在第一时间压制了绿营兵、八旗兵还有蒙古骑兵的一切反击意图。 狭窄的关沟之中,血水一瞬间就将地上残雪染得一片猩红。 海兰察身边随侍的戈什哈倒是忠心无比,就在第一轮的火箭筒轰击下,就有好几个人扑上来,一把就将他掩在身下。 但是距离他不过数十步之遥的地方,那些随他而来的军将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被一发战术火箭弹直轰上了半空! 原本法度谨严的军阵,就在这样的狂野轰炸下,瞬间溃散,到处都是哭号的声音。侥幸从第一轮轰炸中活下来的人,要么哭喊着没头苍蝇一样乱冲,要么就是吓得呆立不动,被身边的同袍撞翻,踩到脚下。 溃军之势,竟然转瞬即成。 如果这支勤王大军溃散的地方是在平原,那伤亡或许还能小一些。可是慕容鹉选定的这个伏击地点,就在居庸关峡道当中,清军溃散之际,连路都不好跑,转眼间被溃卒踩踏而亡的尸首,就在峡道上铺了个层层叠叠 海兰察亲率的骑兵部队,是陕甘绿营、宁绥马军、蒙古骑军混编而成,绿营、旗兵、蒙军互不统属,也只有他这位声威赫赫的名将亲自统领,才算是捏合到一块。比起步卒,他们反应的速度终究要快不少。 海兰察身边残余的戈什哈拼命护着他,把老头子硬拖上马去,拼命大喊出声:“咱们中伏了,护着大帅先退回去!” 然而海兰察浑身是血,却是丝毫不动,在他面前,瞬间崩溃、自相践踏不知凡几的这支军马,是号称“天下劲卒”、康熙皇帝亲口夸赞过的陕甘绿营,也是天下绿营建制最大最重的一支,直占了大清军力的五分之一,还是最精锐的五分之一。 此番随他勤王,更是将陕甘绿营精锐抽调一空,但是此刻看去,这支精锐却几乎面临全军覆没的结局 陕甘绿营精锐溃败,宁绥旗兵、蒙古马军终究人少,更经不起这样一场大败。此刻若是不能退出去,就等若是大清西北军马的精华,就在此一扫而光,没有几十年功夫再难恢复元气! 现在能做的,只有收罗军马,冲出这个死地! 这也是海兰察这位乾隆朝的名将此刻能做的唯一选择。 但是就在此刻,后方也传来了一片片的轰响声,与那些埋伏在山头、单纯收割人命的炮弹、火枪骑射不同,这一次却是从居庸关北口传来的连串爆炸。 一眼望过去,就见着红光蓝芒在居庸关北城上交错而出,在居庸关下划出了一块生人勿近的死亡之域。 毕竟,红铜冠小组的魔法师们虽然在射程上只有二十米的范围,但是杀伤力比起战术火箭筒,也只高不低。 前有伏兵,后路被堵,这是哪怕名将也无计可施的绝地,只能奋力冲杀,或许才能挣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样的场面,到底是要怎么冲杀? 就在此刻,虽然居庸关北口仍然爆响不断,但是山头上那些突然如暴雨倾泻般落下的炮弹火铳,就这么停下来了。 海兰察是打老了仗的,虽然之前的那一场伏击确实是惊心动魄,枪炮犀利之处,简直是一场噩梦。但是清军里也有抬枪、火铳、红衣大将军炮,海兰察知道这些火器只要开过一阵,就得重新装弹装药,当中的时间差,足够他重新整顿败军的。 久经沙场的老将,捕捉战机就像是喝水吃饭,已经成了本能一样。 就刚才那场伏击的声势,起码这关沟里也有近万伏兵,但海兰察自信,只要一举夺下居庸关北口,与后方被截断的队伍连成一气,未必没有翻盘的底气。 只是那北口的火炮来得怪异,远远望去却是五颜六色,不知道是不是贼军火器不足,只能用花炮应付?若真是如此,倒是更多了三成把握!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停止火箭筒炮击与机枪扫射,全是因为来自慕容鹉的最新命令: “暂停火力攻击,敌军的死亡人数报一个大概上来!” “第一轮攻击后,我方击毙敌军三千七百九十二名,敌军踩踏伤亡正在计算中!” “暂停攻击,准备驱赶败兵出北口,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去会一会海兰察,有没有人要跟着去的?” 就在此刻,一个慕容鹉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在交流频道里悠然响起:“欺负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有什么意思?你要显摆自己剑术就自己一个人上吧,我们负责围观,为你加油。” “姓魏的,你是怎么摸到我们红铜冠内部频道里来的?!” “放轻松,放轻松,全歼满清最精锐勤王军这种历史上的重要时刻,道海宗源虽然不参加,但是派几个观察员也是应有之义嘛。你看,从头到尾魏某都没有出手不是?” 慕容鹉也知道,跟魏野斗嘴是件很无谓的事情,而且到了他这个档次,再搞些低级对骂也是跌分得很。 但是不知怎的,他和这小胡子仙术士就是八字不合得厉害,每次碰面不噎对方几句就不痛快。 不过此刻慕容鹉也顾不得跟魏野多浪费口水,身形一纵就出了石室,在冬日山峦间踏出一条扬雪飞尘的长线,直冲到了海兰察的面前。 “比起什么阿桂、和珅、福康安,你海兰察倒还算个好汉!战准噶尔蒙古,战大小和卓,平哲和忍耶血脖子教。单凭这一条,让你死在乱枪扫射之下,也真屈了你这个一代名将我就是攻下了燕京的慕容鹉,你要替满清续命,就来和我一战!” 第636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五) 山西大同,乾隆四十八年十一月九日。 这座晋地重镇,当年见证了李自成大军北上,攻破居庸关,葬送了一个王朝的凄惶画面。而今天,集结了满清整个北方精锐军马的勤王大军,又在这个地方见证了这个异族王朝即将灭亡的一点血色余晖。 历史就这样不经意地在空间上转了一个圈。 从居庸关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一开始还是在大军后方转运辎重的旗丁居多。这些人运气好,慕容鹉的战略目标只在于消灭陕甘宁绥的精锐军马,对这些转运辎重的辅兵、民夫没有追击的兴趣。事实上也用不着他去追击,随着海兰察被他阵斩,失去了这位老将的约束,绿营、清兵、蒙军就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将领可以将他们统带起来。 最后的结果,就是勤王大军如海浪冲上沙堡一般的全面溃退。 在这个溃退过程中,被人踩马踏而死者,更是数倍于慕容鹉们的歼灭战果。 数万军马,能够成建制地退回大同的,甚至不到九千! 这其中,嵩椿所率的军马,本就是宁夏、绥远两处驻防旗兵混编而来,也是逃得最快的一批。 要不是大同还有阿桂与李侍尧这两位重臣坐镇,这些破了胆的旗人太爷说不定就要四散开去,成了聚啸一方的溃兵,为祸更烈。 原本阿桂也不大指望这些旗兵能够出力,只要他们能受海兰察统制,帮助蒙军一道监视身为勤王军主力的陕甘绿营就成。但是没有想到这些人败得这样狼狈,逃得这样爽快! 嵩椿是败军之将,在后面转运辎重的莽古赉也被败军冲得晕头转向,跟着嵩椿昏头昏脑地直退到大同境内,才稍稍明白过来。两个人也是久任驻防大臣,虽然打仗不成,但是收拢败兵倒还稍稍来得一些。 只是那些经历过居庸关那场屠戮的败兵,都已经落胆,就算他们尽力收拢,可开溜逃亡之事,却是一点也刹不住。 宁绥旗兵跑得太快,以至于被慕容鹉放归的陕甘绿营残兵,直到了这两天才稀稀落落地有一些到了大同。 到处都只见着满身沾着泥雪的败兵,将领军官连旗号都了干净,直进了大同城都还是惊魂未定,兵丁们更是空着两只手,什么军械军资都不及带回。冻伤的,得了寒症的败兵成片成片的,有的看着还像是活蹦乱跳的人,见着大同城墙,心里一定,就直接咽了气! 至于鞋都跑没了,光着脚在大冬天里跑,冻掉了脚趾头的人也不算少。 这样的大群溃兵,就算将他们收拢起来,一时间也算不上是什么战力。 好端端的一支勤王大军,就这么溃败无余,更不要说阿桂和李侍尧这段日子里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从陕甘晋绥各处征集上来的粮草军械,全都便宜了反贼! 之前孤注一掷征集粮草军械,如今西北各省的库藏都空得能饿死老鼠。更不要说数省精锐调集一空,却在居庸关前吃了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败仗,全数溃败之下,不论是李侍尧还是阿桂,都对西北各省的掌控力削弱到了极处。 眼前还看不出什么,但是只要勤王大军溃败的消息传出,哲和忍耶血脖子教潜伏民间的残党就要再度起事。 而陕甘地方素来民风彪悍,武人传家的土豪不在少数,一旦这些人里再出现一两个心怀异志之辈,只怕又是一个湖北、四川的局面! 兵败如山倒……正如斯言。 阿桂如今也换了一身棉甲,就在大同城上守着,眼前所见,只是一群又一群和乞丐、路倒儿差不多的溃兵从居庸关方向退过来,面前,是嵩椿跪着在禀告战况: “中堂,反贼狡诈多端,我们是中了埋伏了!漫山遍野,就像变戏法一样,就杀出了那么多的火炮、火枪,真正是弹落如雨,转眼间就把我们给冲了个大乱!贼酋更是悍勇,孤身向前,直冲海大帅而去,我们这些人连阻挡都来不及,就让贼酋取了海大帅的首级去。这样时候,我们只能退了,中堂,不能让咱们这兵马全都填到了居庸关去!” 说到这里,这位宗室出身的驻防大臣,又是一声惨嚎:“居庸关前后几十里地啊,白地就变成黑的了,密密麻麻叠上去的,全是尸首!” 阿桂勉勉强强地站着,只是望着下面的一群群败兵,咬着牙齿不说话。 数省精锐,几万大军,还有随之而来、源源不绝接应上去的军资粮饷,不管是平准噶尔、大小和卓还是大小金川,都没有这样的规模。只有远征缅甸,或可相提并论。 但远征缅甸,也没有尽起陕甘精锐,却还被人打出了一个几近全歼的结果! 这到底是怎么了? 还有海兰察…… 阿桂一生宦海沉浮,能称得上是亲近的同僚都不多,海兰察这个皮猴皮笑的鄂伦春悍将,算是少有的能和他同进退的人物。 一辈子戎马生涯,最后还是倒在了战场上,还是死在了一伙造反的叛贼手上! 京城已经沦入贼手,圣上已经步了宋徽宗后尘,而唯一可以依靠,可以震慑天下宵小不臣之心的西北大军,却有折在自己手里。 眼看着,这个自己一辈子尽忠的朝廷,就要真的分崩离析! 阿桂就算是再好的养气功夫,也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只是朝后一歪。 李侍尧年纪虽大,倒是手脚快,一把就将他扶住:“中堂,你现在就是擎天之柱,可不能倒下!” 然而李侍尧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着阿桂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来! …… ……… 乾隆四十八年十一月十日,一身组起勤王大军的军机大臣阿桂,惊闻勤王大军溃败之事,兼之忧劳成疾,顿时咳血不止,夜半而卒。 随着阿桂这位满清朝廷最后一位拿得出手的重臣也轰然倒下,放眼整个大清,再没有可以振臂一呼的人物。各地督抚,皆庸碌贪鄙之辈,天下大乱,龙蛇起陆,已成定局。 第637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七) 乾隆四十八年过去的时候,整个东亚大地都在起火生烟。 西北各省联合组起的勤王军大溃败后,随着军机大臣阿桂病故,陕甘总督李侍尧独木难支,只能勉强收拾败军,退守太原。消息传出后,天下督抚一片哗然,但是陕甘总督兵败如山倒、直隶总督束手就擒、湖广总督遇刺,这一件件消息传出来,虽然还有个别督抚叫嚣着要勤王、要开捐、要办民团,但是落到实处,也不过是个守土自保的心思而已。 川、鄂、云、贵四省则都有教门起事,而在一支支冒出来的义军里,总能见着几支道士率领的部队。在一堆拜无生老母、信弥勒下生的白莲支派之中,这些道士军就显得好生格格不入。 雪域高原之上,自称月神后裔的廓尔喀人,正趁着军备强盛的时候,将那些捻着人顶骨佛珠的奴隶主们揍得哭爹叫娘。现任的驻藏大臣,又是个除了给上师们布施酥油茶外,万事不通的废物。布达拉宫的新主人、八世活佛强白嘉措,只能一边忍痛大出血,一边上书给文殊菩萨化身的乾隆老佛爷求援。 可惜当使者千辛万苦到了直隶,却发现文殊菩萨如今正在向蜀汉末帝安乐公刘禅努力学习,而作为文殊菩萨的监护人,不管是魏野还是慕容鹉,都没有给一群恋尸癖晚期的秃驴出头的兴趣。慕容鹉没有直接批一句“秃驴滚蛋地留下”,就算是他格外地有涵养了。 雪域高原的事情,慕容鹉只能暂时搁置,等着将来把廓尔喀人和世界屋脊连锅端。 而魏野却发现,自己又有事情好做了陕甘地方的哲和忍耶血脖子教余孽,也没放过陕甘绿营元气大伤的这个好机会,几个潜伏下来的伊玛目们登时又带着血脖子教的回子们在石峰堡起事,转眼间就席卷了整个甘肃! 然而当李侍尧勉勉强强分出一支兵马回援之时,人们所见到的,只有这支叛军留下的一具具焦尸。 有好事的人事后查访了一番,甘肃地方上的血脖子教众竟像是被人连根拔起,不留一个活口,而甘肃民户经过这个冬天,也等若少了不知多少成年男丁! 心腹之患以这种诡异的方式退了场,陕甘总督李侍尧却是丝毫不觉得欣慰,反倒愈加地疑神疑鬼起来,政事少有过问,反倒对佛经起了颇大兴趣,自己手抄起了《大乘起信论》。这位一生大起大落的乾隆朝重臣,自己大概也没料到,会在迟暮之年突然转了性子,更不会想到他在乾隆四十九年的早春时节,上五台山清凉寺受了菩萨戒,做了一位宰臣身的白衣居士。 李侍尧的功名之心冰消瓦解,大有逃禅世外做个槛外人之意,但是天下间滔滔攘攘,还不是平息的时候。 虽然满清皇室对外面的世界,总是抱着不信任与危机感,但是在广州、在澳门,关于这个雄踞东方的老大帝国那一举一动,总是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虽然居住在澳门的葡萄牙人已经丧失了他们祖辈的进取心,他们在广东的商行,也往往变成了他们享受分红的不动产。但是他们的合伙人可不这么看 荷兰人的商船遍布大半个亚洲,从九州岛的长崎到马六甲的淡马锡,到处都可以看到悬挂红白蓝三色旗的商船忙碌地穿梭着。 虽然在英荷战争与法荷战争后,曾经独占世界远洋贸易之利的海上马车夫眼瞅着内囊也上来了,但是作为老牌的殖民国家,为它服务的亚洲殖民地官员们,还有着足够灵敏的嗅觉。从广州十三行那里,他们就足可以打听到足够多的消息。 从长崎的荷兰商馆到爪哇岛巴达维亚的总督府,一封封信件在来回传递着,其中有一些也不乏旁观者的真知灼见: “……鞑靼人在这个国家的统治即将宣告结束了,尽管这件事被广州的满大人们秘而不宣,但是西班牙银币的魔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的,清国人也一样。可怜的广州总督,这位鞑靼贵人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了,他的幕僚们私下里传说,前朝皇族的后裔刺杀了鞑靼皇帝,并且将北方的鞑靼贵族成批地处死。这个画面,会让人想起法兰西的雅各宾党人是怎样对待路易十六一家的血腥故事。如果我是一个手艺还过得去的画匠,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前往清国的京城,把这场叛乱的场面一五一十地描绘下来……” “一个多世纪前,因为国姓爷的军队,我们失去了福尔摩沙,但是在我国援助下,鞑靼皇帝得以平息了可怖的国姓爷叛乱。这给我们的商业活动带来了一定的好处,但是随着鞑靼帝国的毁灭,我们曾经获取的鞑靼人的善意,就成了最大的负担……” ”如果新王朝保持鞑靼人那容易惊慌、过度敏感的性情,这个国家很可能像倭国一样,走上禁绝全部对外贸易的隐士之路。对此,我不得不感到深深的忧虑……” 但是这些书信的下场,要么是沦为社交圈里的谈资,要么就进了某间办公室的废纸篓。在传统利益范围被英国东印度公司蚕食鲸吞的当下,惨淡经营的荷属东印度公司一片风雨飘摇的景象,这个当口上,东方帝国的政治更迭带来的危险与机遇,就只能“再议”、“再议”、“再再议”。 荷属东印度公司有心无力,已经侵占了大半个印度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却是有力无心。 英国东印度公司出身的首任印度总督沃伦·黑斯廷斯正面临着议会的质询。关于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地区对法国远征军和印度土王发起的袭击,关于他本人在殖民地收受贿赂的指控,都让这位殖民地高官有疲于奔命之感。看上去,他的下台已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而已。 除了印度总督之外,殖民地官员中也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东亚大地。 对东亚的外交和商贸都是很重要的议题,但是最直观的问题在于,伦敦方面新出炉的一份报告。 整个英国每年消费的茶叶达到了两千万镑,与其相对的,是大量的白银通过广东十三行流入清国。虽然爪哇和巴西都有从东亚移植而来的茶树种植园,但是它们每年微薄的产出,丝毫不能与世界上最大的茶叶产地相比。 植物学者约瑟夫·班克斯试图游说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在印度开辟新的茶叶园。可惜此刻的东印度公司一手垄断了英国对华茶叶贸易,在这样的丰厚利润面前,东印度公司一点也没有开辟新茶园的意思。 而另外一方面,英国首相小皮特正试图将东印度公司的殖民地权力收回一部分,东印度公司则揣着一张张支票,为了自己的利益上下关说。 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日不落帝国、“第三新罗马”美利坚那种庞然大物,在地球上的每一个旮旯犄角都能跳出来宣布自己是利益攸关方,孜孜不倦地当着搅屎棍。 直到沃伦·黑斯廷斯灰溜溜地下台回国接受弹劾与调查,新任印度总督康沃利斯伯爵才想起这件事来。 康沃利斯伯爵作为英国上议院的一员,在伦敦的风评算不上太好。特别是他在担任不列颠美洲地区中将期间,被北美独立军围困在约克镇后,不得不率领八千英军向那位日后被称为“美利坚合众国之父”的独立军领袖乔治华盛顿竖起白旗。 伯爵先生这次投降,也被后世认为是英国放弃北美殖民地的标志性事件。虽说这次惨败无碍于康沃利斯伯爵此后依然亨通的官运,但要说这位约克镇的败军之将不想着洗刷自己“约克镇投降者”的名誉,他也不至于如此热衷于将这个印度总督的职位运动到手。 毫无疑问,从北美殖民地丢掉的名誉,康沃利斯伯爵将要从印度殖民地这里找补回来。 对华外交,无疑就是康沃利斯伯爵洗刷自己污名的重要一步。 一来,与印度这个一直就是土王割据的地理名词不同,雄踞东亚这个亚洲最大帝国,保持了几千年的统一,有着无可质疑的体量。叩开这个国家那紧锁的大门,可比在海岸线上架起几门火炮,征服几个蒙昧不开化的土著国家要重要得多。 二来,明末清初的那些耶稣会士们,从利玛窦到龙华民,他们的信笺与游记,在十七、十八世纪的欧洲引起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中國热。起码在这个时代的欧洲人眼中,刨除掉“古老神秘”这些猎奇眼光,中國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文明国度,起码要比奥斯曼土耳其这帮子天方教的野蛮人要强! 这个时代的不列颠,虽然在海外殖民的扩张上已经很成规模,更把荷兰、西班牙这样的老牌殖民国家一个个朝历史的垃圾堆送,只有法国可以与它一较高下。而北美殖民地的独立运动,更是让未来的日不落帝国此时稍稍感到些心虚气短。 所以在国王乔治三世与首相小皮特的领导下,这个新生帝国的步子迈得并不算大,很多地方甚至稳健到了保守的地步。对东印度公司进行监督,收回殖民地官员的某些决策权,对殖民地人民采取一些相对西班牙的宗教狂们而言,更“人道”一些的统治方式,从而更好地掌控现有的殖民地,就是这个时期的主旋律。 毕竟这个年代,英国还尚未到达它的顶峰,在唐宁街的首相官邸里也没有那么多奉行舰炮外交主义的狂人。 “为了使中國半文明的朝廷就范,必须每十年就出兵教训他们一次。”这是六十年后,主导两次鴉片战争的帕尔姆斯顿首相的名言。然而六十年后被上上下下的英国人推崇为至理名言的话语,放到六十年前,只会被当成疯子的胡话,然后把发言者浑身捆上皮带,送到伦敦郊外那些只会用拘束衣管教病人的疯人院里去。 就在乔治三世与小皮特掌握的英国政坛,还有急于创立功绩的康沃利斯伯爵之间,经过不知几次海运邮寄的信件,一个派遣使团庆贺新王朝建立的决定,终于在三年后拍板决定下来。 没法子,在电报发明之前,甚至在蒸汽船都不存在的此刻,唐宁街的小皮特与加尔各答的康沃利斯伯爵,只花三年时间联络,就拍板议定了这件事,已经算是难得的高效了。 和东印度公司大班们原来的估计不同,当他们通过十三行的关系踏上广州城时,新任广州知府李瑞麟很直接地同意了他们的请求,甚至连洋商们每次求见官员时必备的嵌宝八音盒都退了回来。 新政权这种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做派,反倒让他们惴惴不安了好几天。 然而仅仅在第二天,李瑞麟就捧着一封公文向他们正式转达了朝廷的回复意见:允许英国大使到访。 “到访”这个词,甚至让久居在澳门的东印度公司职员们有点接受不来。这些和华商、衙门打老了交道的人们知道,作为亚洲各个小国唯一的宗主国,中國唯一能接受的外交关系只有藩国朝贡这一种形式。但是什么时候起,这些中國官僚转了性子? 甚至有人怀疑,他们被广州知府李瑞麟给骗了,这位头戴纱帽的广州地方官,虽然比起那些脑后拖着辫子的鞑靼官员看上去更和善可亲一些。但是在欺骗外国人上面,这些中國官员只可能是一个德性! 然而被请来当翻译的洋货行老板,却是对着他们露出一脸看乡下人的表情,指着那公文下方的阳文篆印说道:“瞧见这大印了没?这是道海宗源门下的朱明丹天府印,是两广闽浙四路道门威仪使共用的法印,非大事不得擅用。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事情,已经奏达天听,不论是北边那位,还是南边这位,都已经一清二楚,点过头的了!” 第638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八) 海水接天一色,几乎使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 只有日光映照在军舰狮子号带起的白浪上,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 这是艘在英国海军服役的三等炮舰,四十八米的舰体上装备着六十门前膛炮。这样的火力配置,使得它在整个南海都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不但越南西山朝的所谓水师不敢触其锋,就连那些领了西山朝官照的南洋海贼头目,他们所率领的船队也不敢贸然招惹上来。 此刻的印度洋面上,除了英国军舰与商船,也很难见到别的国家的武装船队。海上马车夫已经没落,巴达维亚的港口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船只,只有从这些搁浅了的老货船上,或许稍稍能窥见许多年前荷兰船队横行七海的盛况。 狮子号上地位最高的人,便是立在甲板上眺望海景的乔治·马戛尔尼伯爵。这位爱尔兰出身的资深外交官,出访过沙俄,与精明老练、作风强硬的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周旋过,也在加勒比岛担任过殖民地官员,之后又在印度马德拉斯担任了六年总督。 论资历,论地位,论他在东方生活过的经历,与东印度公司高层的交情,这位伯爵都算得上是唐宁街与东印度公司所能接受的最佳人选。 而作为这个时期英国最著名的外交家,马戛尔尼可是宁愿放弃了成为印度总督的机会,而争取到了“第一个叩开中國大门的英国大使”的殊荣。在这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外交官眼里,大概只有这件事,才能为他职业生涯的终点,画上一个浓墨重彩的句号。 此刻,狮子号航行在南洋的海面上,一处处满身葱翠的岛礁如同名匠雕琢的绿宝石,被洁白如银的沙滩簇拥着,展现在这位外交官的面前。 但是这样的热带风光,对于几番横渡大西洋、往来于殖民地与英国本土的马戛尔尼来说,甚至让他有些厌倦。他的目光,丝毫也没有从那些岛屿间留驻片刻,而是时不时地朝着狮子号后方望去。 在狮子号之后,是东印度公司特地派遣的千吨级货船印度斯坦号,那其中装载着大宗赠送给中國新皇帝的礼物,也乘载着使团的大部分随员,包括画师、艺人、工匠、乐队,还有两个在耶稣会的帮助下偷渡到意大利多年的中國籍天主教神甫,他们是这个使团唯二的翻译官。 在印度斯坦号两旁,是作为补给船的两艘小帆船豺狼号与克拉伦斯号,本来这就该是本次外交使团全部的船只了。 但是在克拉伦斯号后面,还缀着两只船,桅杆上都打着荷兰东印度公司“voc”缩写的红白蓝三色旗。这两只同行的荷兰武装商船,不由得让马戛尔尼感到一丝不快。 这些荷兰商船和狮子号身负的使命一样,作为荷属巴达维亚总督派遣的使团,他们也将要在广州登陆,去面见中國皇帝。 但是比起英国使团,这支荷兰使团的使命就不怎么轻松愉快了。 荷属孟加拉钦拉苏的总督伊萨克·蒂欣格,还有他的副使范百览,都是标准的亚洲通。伊萨克是荷属东印度公司与倭国交往的唯一负责人,多次觐见过德川幕府的第十代将军德川家治,在倭国,他有着大名的身份,很了解东亚政治家所应该遵守的那些潜规则。 而范百览则是与中國人打过多年交道的荷属东印度公司大班,称得上是彻头彻尾的中國通。 这样的一个阵容,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英国使团要有优势得多。 但是他们所肩负的任务,却是无比的艰巨: 荷兰人在五十年前的巴达维亚,屠杀了数万名的华侨,造成了红溪惨案。 对于欧洲国家而言,这样疯狂地屠杀另一个国家的侨民,就差不多等于是在宣战。可是当时的巴达维亚总督试图向清国斡旋这件事情时,却被清国的末代皇帝轻描淡写地打发回来:“国朝弃民,不惜背弃祖宗庐墓,出洋谋利,遭此报纯属咎由自取,朝廷概不闻问。” 尽管荷属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经济活动,因为这次大屠杀而全面瘫痪,造成的巨额损失使得愤怒的东印度公司董事会将巴达维亚总督判了死刑。但是新的中國朝廷,似乎并没有忘记这段历史,也没有为了“中荷友谊”而放弃追究的意思。 与英国使团不同,伊萨克先生所率领的使团完全就是被中國朝廷传唤,去解释红溪惨案的后续处理、凶手惩办、幸存者赔偿这些问题。 很明显,中國朝廷真正要解决的是南洋地区的华侨地位与归属问题。这也等于是在荷兰人那些风雨飘摇的东南亚殖民地政权的破屋子上又狠狠地踹了一脚! 一脸晦气的蒂欣格总督,还有更加没有好脸色的范百览先生,对马戛尔尼而言,就像是一对不祥的报丧鸟。而通过荷兰人的遭遇,这位老练的外交官分明可以看见,他即将造访的那个国家,似乎即将自数百年的沉眠中缓缓苏醒。 当一个领土广袤、人口众多的国家,被唤醒之后,将会爆发出多么强大的生命力,马戛尔尼曾经在叶卡捷琳娜二世统治下的沙皇俄国中见识过。但是不论人口还是疆域,沙俄都要比中國相形见拙得多! 一丝忧色不自觉地浮上了马戛尔尼的面孔,但是这点忧郁,很快就被一个轻快的声音打断了:“马戛尔尼伯爵,原来你在这里。我们明天就将离开这片岛屿群,按照计划,舰队将到交趾支那的土伦湾停泊我们的水手中患病的人太多了!” 马戛尔尼转过身来,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他的使团副使兼好友、英国皇家学会的植物学家乔治·斯当东,用着夸张的语调说起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这对于使团而言是个好消息,在交趾支那,可以就地补充淡水,也可以在东印度公司的帮助下收治患病的水手。 对于这个时代的远洋航行而言,使团的死亡率低得惊人,在各种事故的侵袭下,也只有少数几名随员与水手亡故。但是为了确保安全,还是最好将病号转移出船队为妙。 比起这些庶务,马戛尔尼更关心自己的外交官职责,尤其是紧跟着狮子号而来的荷兰船队,更像是一块擦拭不去的污物,让他时刻在意。 “荷兰人怎么说?他们也要在土伦湾停泊修整么?” “他们并没有和我们一起行动的意思。”斯当东摇了摇,丝毫不掩盖对于荷兰人的轻视,“蒂欣格总督大概以为他与我们那位宽厚的印度总督先生有着极好的私交,所以向我们的船长高尔爵士提出了一个无稽的建议。一时间,我还以为这位尊贵的总督先生是看多了《格列佛游记》或者《闵西豪森男爵历险》这类的床头读物。” 斯当东摊开手,用满是嘲讽的语气继续说道: “他说,在南中國海到太平洋的航路上,出现了大群的奇特土著海盗,他们有着矮小如猴子般的身躯,可以长时间在海水中潜泳,并且袭击每一艘他们所能看见的商船,杀死所有的船员并吞食他们的尸体。而在交趾支那的沿海地区,这些土著海盗最近几个月来已经泛滥成灾,使得交趾支那变成了船队的禁区。所以他提议我们,应当尽快地向着中國的琼州岛方向行驶,在琼州岛的中國海巡船队的保护下,才能保证舰队的安全。” 斯当东对于荷兰总督的讽刺,马戛尔尼丝毫没有在意,只是追问道:“那么我的朋友,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荷兰人的诡计而已。”在多个海外殖民地搜集过植物标本的斯当东摆了摆手,“我曾经也是个老练的探险家,深入过赤道上的岛屿和内陆,见过那些蒙昧未开化的土著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土著部落,有着如此惊人的体能,可以长时间在海中深潜,并且可以对武装商船造成这样大的威胁。我早就说过,荷兰人还有葡萄牙人,他们对于我们访问中國的外交行动充满了嫉妒和仇恨,为了垄断对华贸易的巨大利润,他们会采取各种卑鄙的手段,只是我可没有想到,他们会散布这样幼稚的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桅杆上的瞭望员打断了,那个年轻的水手发出了半是惊讶、半是恐惧的尖叫声:“上帝啊,那是什么东西?!” 像是为水手的叫声作注解一般,在马戛尔尼与斯当东的视野中,一条白浪浮现在了海天交界处,这道白浪正向着狮子号的方向飞速涌来! 而在白浪之中,似乎有大群的生物藏身其中,随着白浪向前游动。 狮子号的船长高尔,拿着单筒望远镜也跑到了甲板上,他只拿起望远镜朝着那条奔涌而来的白浪看了一眼,就惨叫出声:“救主啊,这世界上居然生活着这种怪物!” 他的话没喊完,单筒望远镜就被马戛尔尼一把夺过,但不需要这位外交官确认,那条白浪已经距离狮子号不过一英里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隐隐已经能看到浪花中那些似乎是人类,又闪动着鱼鳞般青蓝色光泽的动物的轮廓,但更加清楚的,是这些古怪的生物手中握着的石矛。 “这是敌袭,准备作战吧,高尔船长!” 随着马戛尔尼的话音,狮子号上响起了连串的军号声,水手们忙碌地奔跑起来。海军出身的炮兵,纷纷在狮子号装备的六十多门前膛炮四周预备就位。 这些水手和炮兵的素质,在整个欧洲也算得上出色,但是他们进行海战准备的同时,那些藏身在海浪中的异形生物,已经可以一窥其全貌。 它们的头颅长而圆,嘴大而阔,双眼凸起,有些像是巨大化的弹涂鱼,但是它们覆盖着青蓝鳞片的身躯却接近于黑猩猩。而它们那覆满鳞片、如猿猴般的四肢,更让斯当东这位博学的探险家,不知道应该将这种生物归纳到哪个动物纲中去。 但比起这点学术上的烦恼,让狮子号的乘员们更加恐惧的,还是这些怪异生物接下来的动作。 它们逼近了狮子号同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它们握着石矛的前爪,随即猛地对准狮子号,将一根根石矛狠狠地投掷了出去! 粗糙的打制石矛,还不足以对水手们造成致命的伤害,但是被这种沉重的石矛砸中了要害,就算不死,也要重伤。 更何况在这些石矛之中,还夹杂着一两根铁制的长矛! 尽管狮子号的船员都是从英国海军中挑选的精锐,负责保护使团的卫队更是从皇家陆军与炮兵中精挑细选而出,对这些海生怪物的攻势马上组织起了反击。 枪声密密麻麻地响起,海面上转眼就染出了大片血水。但是在连串的枪响声中,还是有一个士兵运气不好,被一根长矛贯穿了大腿。 可是就在这大片的血水中,有更多的怪物涌上来,不断地朝着狮子号投掷石矛。紧随其后的印度斯坦号、豺狼号、克拉伦斯号,甚至见着情况不妙,顿时就想调转船头的两艘荷兰商船,也都成了这群怪物围攻的对象! 比起狮子号这艘武装到了牙齿的炮舰,印度斯坦号这种货船也好,豺狼号、克拉伦斯号这种补给船也好,虽然也都有卫队和水手拿起了枪支开始还击,但是转眼间就有好几人被石矛砸成了重伤。 在十八世纪,这样的重伤也就等于提前宣布了死期! 而更让人惊恐的是,很快照管狮子号船舱的水手就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这些怪物正在凿击我们的船舱底部!” 这个时候,包括马戛尔尼和斯当东在内的使团高层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伊萨克总督会这样谨慎地告诫他们。 遇上了一群可以长时间潜水的海生怪物,别的不管,就一个劲地凿穿你的船舱,换了哪支船队又能受得了这个! 第639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十九) 从狮子号到印度斯坦号,连着充作补给船的豺狼号到克拉伦斯号,一艘艘木壳帆船都不自然地晃动起来。 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毕竟体量大,一时间还没什么大碍,可是豺狼号与克拉伦斯号就隐隐透出些不妥当来。尽管每艘船上都有卫队和水手不断地扣动扳机,连片的枪响声中,将一头又一头怪物打翻在海水里。 可是余下的怪物,丝毫没有撤退的打算,转眼之间,就已经逼近了狮子号。这是摆明了车马,凿船是一桩,跳帮战是另一桩,反正都是厮杀,绝对不会让你们好过! 这个年代,火器的应用虽然极广,但是短兵相接的白刃战仍然在战场上占有最重要的地位。跟随马戛尔尼出访的随员里,一多半都是现役军人,更不要说那些远洋的水手和水兵了谁不知道,英国海军与武装商船,差不多就是海盗换了一个说法? 向着四周逼过来的大群怪物草草放了几发炮弹,炮兵也好,水兵也好,都开始上刺刀。非战斗人员,从乐队到伯爵,都下到船舱里面,虽然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的船体都是厚实的橡木板,但是被怪物们这样子坚持不懈地凿船,总归也是个威胁,有点人手堵堵漏,也比没有强。 就在英国人努力与这群怪物搏杀的同时,一直半死不活跟在后面的荷兰船队也有了动作。随着几声炮响,就见着一个个炮弹落下来,在狮子号周围溅起了一片片浪花。 但是随着这些炮弹的落下,所带来的却是这些生着四肢的鱼怪们更狂暴的反应。 高尔船长倒是看得清楚,那些“炮弹”不是别的,正是远洋商船上总会储备不少,却绝对没人愿意碰的咸肉干。这种坚硬得像石头、抡起来能砸死人的吃食,落在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四周,顿时就激起了鱼怪们的反应,朝着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周围更加聚拢起来。 而那两艘荷兰商船趁着这个机会,拼命地就要掉头离开。 这是压根把英国船队当成了转移鱼怪们注意的诱饵! 可这个骨节眼上,高尔船长根本就没有心思注意那些荷兰佬有什么打算,他已经拔出了指挥刀,投入到了这场白刃战中去。 用两块石头彼此敲打,留下边缘锋利的石片,用兽皮绑在木杆上,这是石矛。 将高炉中的铁水冷却,锻造成带着血槽的森冷短剑,挂插在枪杆上,这是刺刀。 石器时代的石矛,遇上了十八世纪英军的制式刺刀,谁胜谁负本应该一眼明了,但是交错之间,却是属于人类的温热血液溅了出来! 锋利的刺刀,对上了那黏滑而又坚韧的覆鳞软皮,顿时就偏开去。反倒是石矛毫不客气地当头砸下,转眼间就收割了好几条的人命! 更有甚者,有些鱼怪赤手空拳地,就直接仗着自己一身鳞甲、皮糙肉厚,就直接扑上来抱住对手,猛地张开阔嘴,咬住对手的喉咙 到了18世纪,俗称“排队枪毙”的火枪对射战法渐次流行,原本那种身着全身铠的骑士战争就被欧罗巴的军事家们彻底地丢进垃圾堆里。将领和兵学家,都变质成了计算阵亡人数的三流会计,士兵的大量死亡不过是战损报告里的一个个基数,结果就是装甲的全面淘汰,骑兵、步兵、水兵全都是轻装上阵,军装之外,连皮甲都不会有一件。 但是曾经对印第安人、印度人、黑人都无比好使的火枪齐射、白刃突击战术,到了这些鱼怪面前,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火枪齐射,冲不散这些悍不畏死的异形,而近战肉搏,满身鳞甲的鱼怪却能轻易地撕裂这些只穿着军装的英国士兵! 如果把使团卫队的一七三零式狗锁燧发枪换成是曾经在后古典时代名噪一时的巴雷特重机枪,哪怕是经历过一战、二战的李恩菲尔德步枪,起码也不会打得这么凄惨。但是在十八世纪的燧发枪面前,鱼怪们可以说是占尽了上风 就在这一片混乱,使团卫队节节败退的当口,海天之间,一点帆影突兀而显。 那洁白的风帆就似腾风而起的云峰,在阳光下甚至隐隐泛出了光彩一般,朝着狮子号飞速驶来。这艘船通身修长,船首如剑,四杆高桅上张起的白帆,更是比狮子号更加阔大数倍! 如果有精通船舶发展史的人看到了,就会明白,这种船体修长、高桅阔帆的木壳风船,就是帆船发展史上最有名的飞剪船。它修长尖削的船首,能如同剪刀一样劈开海浪,航行的速度能达到十四节以上。在蒸汽明轮全面取代风帆船之前,飞剪船就是毫无疑问的海洋飞毛腿。 这种十九世纪中晚期出现的风帆船,虽然只流行了不到五十年,就被远洋轮船取而代之。但是它在航速,却是足以傲视十八世纪的木壳军舰与武装货船,至于东南沿海常见的福船、沙船这类求稳不求快的货运船,那更得落在它后面吃灰哦,海面上没有灰,但吃一脸海浪,倒是毫无问题。 在这艘飞剪船的最高那杆桅杆上,一面苍蓝旗帜迎风招展,旗面上,燧发枪与法剑交错,下方托举着象征“嘉禾”的谷穗。 这旗帜代表着什么,已经与部下们退到船舱前的高尔船长不明白,但是好歹这不是海盗们的骷髅旗就够了! 与急于逃离这片险恶海域的荷兰商船不同,帆影如流云般乘风而起,向着狮子号与印度斯坦号如箭一般地靠近过来。 那速度简直让人怀疑,是天空中的一朵白云,落在了海面 而已经登上了狮子号甲板的鱼怪们,那双属于冷血生物的大眼在发现了白帆的瞬间,居然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而后以更加快速的行动从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的甲板上跳了下去! 那样整齐划一的动作,简直让人想起了在产卵季节、拼命迴游的鲑鱼群。 但是白帆船上的乘员,并没有让它们就这样逃跑的意思。船头上,有人咋咋呼呼地叫唤着:“瘪犊子烂番薯,抢到一半,看见我们飞云号了,就想跑?没那么容易!小的们,把子母炮拉出来,准备诛邪散二号的炮药!我说老宋,你的买卖又上門啦,你要不干,这我就包圆了啊!” 被同僚咋咋呼呼地嚷嚷着,被称作老宋的道人理了理头上道巾,摇头道:“这些海妖最有价值的无非是鳞甲皮革,缴获了之后自然是上缴记功。我的任务,只是观察这些海妖的扩散情况而已。”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老宋奉了上面谕令,是来咱们琼崖路试验新法器的,别藏着掖着,给咱们开个眼。说不定以后你的师弟师妹,也要来我们飞云号上面,和我老蔡一个锅里搅马勺。你现在试出个子丑乙卯,我们后面也好配合起来!” 被“老蔡”一声抢白,“老宋”也丝毫不恼,拿起双筒望眼镜又确认了一遍,方才点头道:“你说得也是正理。那几艘洋船,挂三色旗的该是荷兰人的商船,这些人在南洋造孽无穷,我是懒得去管。但是那打米字旗的,该是不列颠国的军舰。上面有交代,这些天该有一批不列颠使者到访,要我们西沙海巡署注意接应他们,不会就这么巧地撞上了吧?” 说话间,“老宋”手里也不慢,从袖中取出一只银环,环身是一头蛟龙头尾相衔的模样。他将这只银环放入水面,顿时银环四周似有吸力涌起,在银环中腾起了一团浪花,就这么被银环箍起,流转不休。 看着银环箍起的水花翻涌不止,“老宋”点了点头:“这地方天地灵机还算活泼,勉强够用,老蔡,你叫大伙不要用诛邪散的炮药,改用我带下来的那批玄水二号。” “得啦,我听你的,玄水二号炮药准备,朝着那群王八操的鱼人群里放!” 几句话间,就见着这艘名为飞云号的飞剪船上,几架清军常用的子母轻炮探出了炮口,轰然一响,却是带着大蓬的火花溅射了出去。 在阳光下,仍然能看见深蓝得近乎黑沉的烟气,随着爆裂的火花散射开来。一眼看去,简直不像是军舰开炮,而是节日礼花在爆开! 高尔船长也好,鱼口余生的使团卫队也罢,所有目睹这一幕的英国人都愣住了。 这种礼花炮,纯粹就是节日里助兴用的东西,华而不实说得就是它了。怎么那支造型奇特的白帆船,却用这种东西来攻击那些恐怖的海生怪物? 如果他们具备基本的秘法视觉,便能发现,在这些墨蓝色的烟气被发射到海面上,很快就融入了水面。 原本南海上青蓝的海水,在这些墨蓝烟气的浸染下,转眼就变得一片青黑。 更有隐隐的水流波纹旋转,似乎形成了小小的符文。 而在此刻,“老宋”将手中银环再度浸入海面,顿时一道与银环等粗的水流凝成,向着那片被浸染得微微青黑的水域急窜而去! 在水下,只有视觉和感知都到了极处的鱼人,才能感觉到一股让它们心神战栗的天敌气息,猛然扩散开来,让所有人鱼的动作都猛地一僵! 而就在它们面前,一条头生短角,通体透明,散出森森寒气,使得周围水域都开始有凝固之感的蛟龙,带着即将饱食血肉的笑容,冷冷地注视着它们…… 在狮子号甲板上的人们,并不知道水面下发生了怎样的故事,从高尔船长起,到听到外面厮杀声平息而出舱的马戛尔尼伯爵,看到的只有另一个景象。 在他们面前,大片的水域间,水浪不停地翻涌着,像是一锅被烧开的滚汤。在这锅滚汤之中,大群的鱼人发出无声的惨号,不断地冲向水面,而后又被看不见的东西拖下水中。 被什么东西撕咬开的鱼人残肢与尸骸,不断地浮出水面来,将这片青黑色的水域渐渐染成了一片深沉的红色。 就在这样的场景里,那艘突兀地出现的白帆船,已经驶近了他们身边。 第640章 .使臣舟车向日边(二十) 马戛尔尼使团与新中國的第一次正面接触,就在这一片满布着鱼人残肢、散发出腥臭气味的海域上开始了。 . . 许多年后,在喜欢夸大其词的历史学家那里,这被形容成了“两个文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而这充满戏剧性的一幕,连同布满海面的海妖尸骸、穿破海浪的飞云号、不期然相遇的两支船队,以及这背后无比深远的“历史意义”,让作家们找到了数不尽的话题,一再地进行深入发掘,包括小说、电影、漫画,还有格调不高、专注“炖肉”的口袋读本…… 不过对于狮子号的乘员们而言,连好奇心都要放到一边去,哪怕是经历过北美殖民地战争的老兵,也不由得生出一股险死还生后的虚脱感。 而随着马戛尔尼走出船舱的乔治·斯当东,只是注视着海面上大片的鱼怪尸骸,只觉得自己长久以来的在博物学上的知识,一瞬间就要被推翻了。好像这一次使华之旅,就如同进入了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漂流记》这部描写海洋上各种奇诡怪物的诗章一样。 他走上依然染着战场血迹的甲板,望着狮子号船舷下那随着海流沉浮的尸骸,不由得叹息道:“简直难以置信,在海洋的深处还居住着这样让人战栗的魔怪……” 但是斯当东院士的感慨很快地就被靠近狮子号的白帆飞剪船打断了。 飞云号的船长老蔡正站在船头上,大大咧咧地朝着狮子号上的人们喊着:“那边的洋人听好啦,你们谁是管事的,出来一个来答话。属于哪国的商船,进入俺们西沙领海的意图是啥?总之要先在俺们西沙海巡署先登记一回!” 他扯着嗓子喊过之后,才发觉对面这艘大船上的洋人不论老的少的,都愣愣地看着他,他方才一拍大腿,随即吼了一声:“娘的,四船仔,你不是参加了通事科的速成班吗?你来和这些人讲!” 他这一口官话虽然算得标准,然而最后一句却是将“讲”说成了“缸”,带出几分闽南乡音来。 随着老蔡的招呼,便有一个年轻水手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本子来,翻了翻,随即对着对面的军舰,用颇不标准的拉丁语问道:“贵方进入我国海域,目的是什么?请跟随飞云号前往琼崖路海关登记!” …… ……… 在狮子号军舰为使团副使所准备的单间里,英国皇家科学院的院士乔治·斯当东握着鹅毛笔,在他的出使日志上飞快地记述着这惊心动魄的一日: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生物,应该是属于海生的两栖类动物。它身上带有明显的鱼类特征,但是同时它又能离开水面进行活动。它们懂得使用石质的长矛作战,这说明它们至少具有一定的智慧,就像是赤道岛屿上的土著人一样。但是对文明世界的居民而言,这种来自海底的蛮荒生物,毫无疑问更危险,也有更多的未解之谜等待着我们去发现。” “……中國的海面巡逻部队出现,是一件充满戏剧性的事情。原本抛弃了我们,拼命逃走的荷兰人恬不知耻地重新靠近过来。很明显,这些荷兰人知道,在充满危险的中國海域航行,如果没有中國海军的保护,是一件毫不明智的事情。” “这些中國海军所使用的巡逻舰,要比皇家海军的狮子号体量小很多,低矮的船体更是几乎与水面平行。但是这种狭长的巡逻舰有着极快的速度,如同飞鱼一般在海面上穿梭。不论是荷兰人还是英国人,在漫长的远洋航行中,都为了承载大量的货物,而将船只打造成巨大的移动城堡。毫无疑问,中國人在船舶设计上更重视它的速度,而不是吨位。这种外形独特的船只,很可能是中國海军为了巡逻他们广阔的海域而特意设计的……” 写到这里,斯当东沉思了片刻,而后继续写道:“这艘名叫‘飞云号’的巡逻舰,在华文中的意思是‘如白云般飞快的船’,为了符合这个名字,它有着纯白色的船体、还有纯白色的风帆。飞云号的风帆比我见过最好的风帆布还要结实细密。和交趾支那等亚洲国家的风帆不同,它并不是用一幅幅布连缀起来的,而是像欧洲帆船一样,由整幅的帆布组成。从这艘巡逻舰来看,中國的新朝廷对他们的海军投入了极高的期望。” 写到这里,斯当东不由得有些沉默了,从欧洲的商人和传教士那里获得的情报来看,过去的中國是一个不重视海洋的大陆国家。尽管它富庶、强大而人口众多,却从来没有认识到它广阔的海岸线意味着什么。 但是出现在使团面前的飞云号,却让斯当东有些怀疑了。新的中國朝廷,还会恪守着这个古老帝国的原则,满足于统治广袤的陆地么? 与此同时,印度斯坦号上,担任使团记官兼庶务总管的约翰·巴罗也在奋笔疾。 比起斯当东,巴罗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地关注于其他方面: “中國海军的编成十分地奇特。在他们的军舰上,除了船长、大副、领航员与水兵之外,还有一些宗教人士在任职。” “根据我们那两位担任翻译的中國牧师的说法,这些担任特殊军职的人叫做道士。但是他们出于虔诚的天主教徒的情感,不愿意多谈这些偶像崇拜的异教徒的事情。” “飞云号的船长是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他的身材精瘦而矮小,带着我们在水手酒馆里常见的那种粗野与满不在乎的神色。但是这位军官却受到了飞云号上每个人的尊重,包括飞云号上的道士们。” “道士们的管理者是宋道官,‘道官’是授予了官职的道士。中國的前朝规定了中國人的发型要与鞑靼人相同,将前额的头发剃掉,只留下后脑勺的头发编成长长的辫子。但是道士作为宗教人员,获得了保留中國传统发型的机会,他们蓄着长发,而后将头发在头顶结成发髻,而后用发簪与硬布发巾保护住发髻。” “道士们保留了中國人的传统服饰,这种特权导致他们保留了对鞑靼人的不满。中國新朝廷的大人物中,有两位最重要的人物都来自于道士之中。也正因如此吧,道士们开始参与到世俗的世界中来。就我们与飞云号的接触来看,道士们担任着随军医生的职责。他们很少祈祷,而是以一种极为严谨而认真地态度治疗着伤员。” “道士的管理者宋道官,是一位表情严肃的军人,与其他海军士兵不同,他的军装像是束腰的军大衣,下垂的衣摆还能看出长袍的特征,这代表着他道官的身份。他负责管理飞云号上的弹药,并记录沿途的气候与水文变化。飞云号上有成套的气候仪器,包括玻璃制作的水银气压计。和世界上大部分的神职人员都不同,飞云号的道士们对这些仪器操作熟练,比起神职人员,他们更像是一群为某位学者服务的助手。” “所有的道士都佩着剑,这也是将他们与一般水兵区分开的办法。另外一个区分方式是,水兵们虽然也放弃了鞑靼人的发型,但是他们的头发还不够长,并不能将长发挽成发髻。比如船长,就只是将头发扎起在脑后。” “在这场与怪物作战的小规模海战中,飞云号的水兵们将死去的怪物尸体全都打捞上来。根据中國人的说法,这些新出现的海中生物,其坚韧的外皮有着比鳄鱼皮更优秀的使用价值。而宋道官则将每一头怪物都编了号,并仔细地解剖了一头怪物。从这点上看,这位宋道官更像是一位老练的外科医生,他似乎通过观察怪物胃囊里的食物残渣,来确认这些怪物的分布。” 写到这里,巴罗不由得微微活动了一下手指,而后继续写道:“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上,原本就有很多的士兵与水手患上了疾病,随着这次战斗,有十几个英勇的士兵死去了。对此,飞云号的船长愿意收治重伤与原本就有疾病的士兵与水手。飞云号的速度很快,而飞云号上的道士对于外科上的处理方式,也赢得了大使的信任。” “他们会使用高浓度的蒸馏酒,对伤口进行消毒,而后使用一种白色的亚麻布包扎伤口,亚麻布密封在容器里,上面布满了红色的矿物质,据说可以有效地防止伤口感染与坏死。” “是否真的如此,我不能确定,但是在包扎了这种亚麻布之后,很快地就缓解了伤员的痛苦。这种高效的外用药物,是我们在欧洲不曾见过的……” …… ……… 就在此刻,飞云号上,道官宋宁也摊开了一张信笺,下笔如飞: “琼崖路西沙海巡署金坛郎宋宁报告如下; 送交我处之冷龙精魄修复工作已经着手进行,冷龙精魄对近期孽生于西沙群岛海域的鲨化鱼人个体有着极高的反应,并且大量吞噬鲨化鱼人血气。近期内,冷龙精魄的成长度获得了极高提升,对此,我将近一个月以来的冷龙精魄观察报告附于其后……” …… ……… 如果将目光从这几条船队上移开,放到整个南海海域的话,就会发现,从渤海到南海,整个海岸线周围的生态环境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原本这个时空的深海中就居住着那些被称为“深潜者”的半人半鱼的冷血生物,作为邪神的眷属,讴歌着早已逃走的邪神。 这种先天环境,使得天地遗蜕融合过程中,除了魏野火炼真文、定元天地的直隶地区外,就属整个东亚海域的融合反应最为直观。 而这种反应放到南海方面,就是大量的鱼类变异,吞噬,最后以某几种鲨鱼和硬骨鱼的变异为主,大量的鲨化鱼人就出现在了南海地区。 早有预料的道海宗源方面反应倒不慢,立刻在海南岛的琼州府与临高县同时调拨门下弟子坐镇,就连金钱帮好不容易制造的飞剪船,都被魏野讨了一批过来。 但是哪怕道海宗源和红铜冠小组飞快地组建起了西沙海巡署,但是鲨化人鱼的扩散还是叫越南地方叫苦不迭。 不过此刻也没人关心越南的阮朝与西山朝面对鲨化人鱼上岸袭扰有什么意见。 随着飞云号的回归,一封中英双语的信笺,摆上了魏野与慕容鹉的桌前: “乔治三世蒙天主恩,英国,法国及爱尔兰国王海主卫道者恭祝中國皇帝万万岁。 “本王国自登基以来,事事以仁慈为怀,除了注意保障本土的和平和安全,使臣民得到幸福、道德和知识之外,在尽可能的能力范围内使全世界同受其惠。本着这种精神,即使在战争时期,我国在世界各地取胜之后,我们仍然让战败的敌人在公平条件下同享和平幸福。现在除了致力于在各方面超越前人,本国王也曾数次派遣本国优秀的学者远航,探索未知的之地,这并不是为了占领或者扩张我们已有的足以满足我们需求的辽阔领土,更不是为了掠夺外国的财富,甚至不是为了本国臣民的对外经商行为,而是为了了解各地出产的产,同落后地区交流幸福生活知识。我们同时还派遣船只运送动植物给贫瘠地区需要帮助的人。对于古老文明国家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本国王更是注重探询研究。在皇帝陛下的统治下,贵国国家兴盛,为周围各国所敬仰。如今我们国家同世界各国和睦相处,本国王认为正是谋求我们两大文明帝国友好往来的好时机。本国臣民曾经常常到贵国经商,无疑双方都能因此受益。但双方往来需要行为规矩而不至于违反对方国家的法律和风俗。希望我的臣民不会在外生事。当然,我也希望他们不会受委屈。故此希望特派一位有权柄之人常驻贵国,管束我国臣民的行为,有委曲也可以保护他们。这样的办法可保诸事平安。 此次我所派去的乔治马戛尔尼伯爵是本国王的亲戚。他是位勋爵,一位忠信善良的大臣,伦敦皇家学院的会员,曾代表我国去过很多重要国家,比如:俄罗斯、孟家拉任职。恳请皇帝陛下如同接待我一样地接待他。为避免特使出发后有变故,我另外委派了副使乔治斯当东。他同特使一样,也是德高望重,博学之人。再次恳请皇帝陛下能像接待特使那样接待他。 我知道皇帝陛下公正仁爱,恳请准许所差之人在贵地观光沐浴,以便回国时教化本国众人。至于所差之人,如皇帝陛下需用他们的学问,要他们办事,只管差使他们。对于住在贵国或去经商的我国臣民,如果他们遵守你们的法律法规,求皇帝陛下加恩。若有不是,即该处治。特使临行之前,我特别嘱咐他一定要在皇帝陛下面前谨慎从事。我们由于各自的王位应象兄弟一样,希望能有一种兄弟般的友谊能够在我们中间常存。祈求天主保佑皇帝陛下常享太平之福。” 本来自 &# /bk/hl/20/20561/inex.hl 第641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一) 随着乔治三世的信笺副本,经由琼崖路海巡署一路递交,向广东朱明山房与天津资政院送达。 当然,乔治三世的国书正本还是由马戛尔尼伯爵亲自携带,预备在面见“中國皇帝”的当口,将国书正式转交过来。这是礼仪所在,不得不如此。 但问题是,谁算是“中國皇帝” 作为红铜冠小组在这个时空点的最高负责人,慕容鹉已经就任了“护国主”,说起来也差不多是元首了。 可魏野身为道海宗源掌教,依道门旧制,上“师君”号,与“护国主”也堪为敌体。看上去这像是古罗马的双执政官制度,但是又有些不同,更像是道海宗源与红铜冠小组进行战后分赃的联合政权。 这样的联合政权,那磕磕碰碰与利益分割总是免不了的。不管是递交国书的场合,还是谈判代表的人选,在魏野与慕容鹉的碰头会里就吵了无数次。 到最后,就变成了与会的人们低头玩游戏,闲聊用茶点,由着魏野和慕容鹉在一旁讲对口相声: “要不然,国书移交的时候,并肩子上吧!让马戛尔尼自己判断该把国书交给谁。” “就你和我坐一块儿?那是坐一张长榻呢,还是坐两张椅子?这几年冲荡之下,出仕满清的家伙差不多都给赶回老家去吃老米饭了,袁枚袁子才这样悠游林下的遗老也不少,我们并肩而坐,这些人嘴里还能有什么好话。魏某都能猜得出来,这帮酸子要说我们仿照唐时‘二圣临朝’制度了!虽然大家都是男人,可要是因此传出什么奇怪的绯闻就不好了。” …… ……… 联合会议里一如既往地飘荡着一股不怎么正经的气氛,但是整个东亚的风云变化还不到终止的时候。 东北地方,随着纳萨力克大坟墓的侵染,遗留下来了足够多的负面魔力,而从努尔哈赤到乾隆,两甲子有余的杀戮,数百万的亡者,纷纷地从地下被唤醒。 说起来在这持续不断的不死生物大潮中,僵尸倒是不多,骷髅、幽魂、怨灵倒是占了大多数。而很快的,这些不死生物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祸害起李氏朝鲜来。 这个时候,李氏朝鲜里,两班贵族们依旧在孜孜不倦地玩着党争。小小的半岛上,勋贵、士林、南人、北人、东学、西学,处处都是党争的理由,所谓士祸更是十年就起一回。从前明年间算起,这些棒子关起门来一直厮杀到了乾隆年间还不消停,而周围两个体量更大的国家,都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也无意间让这个半岛成了最好的养蛊坛。 但是到了这一任的朝鲜国王李祘(祘,同算)手里,党争已经不重要,被朝鲜士人称为“鬼潮”的不死生物大举入侵才是真正的危急存亡关头。 以李氏朝鲜一贯孱弱的武备,边军转眼间就是全军覆没。原本一贯独尊儒术的两班贵胄,眼望着那一片蔓延而来的骷髅海,还有夜里四处袭扰的怨灵,直接就吓死过去的很不在少数。 等到他们想起来征发朝鲜不多的僧人,打算以佛法对抗鬼潮的时候,连汉城都已经沦为鬼域。 不过李朝历代国王祖传的抱大腿技能倒是还没有荒废,李祘第一时间就遣人贲表向乾隆求援。可惜乾隆皇帝已经变成了乾隆安乐公,当朝鲜使臣摸对了门,向着慕容鹉来了一通“哭秦庭”之后,换来的只是济州岛上多了一个难民转运署,大批海沙帮的盐船,兴高采烈地把朝鲜难民一船船地接回来。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废掉那什么世宗大王首创的窗格子般的“谚文”,改习汉语,归化为汉民,这手续是免不了的。哦,改汉姓就不用了,本来就是箕子后裔,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只是在后来的姓氏研究学里,金姓多出了关东金与高丽金两支,增添了研究者无数的麻烦。 李祘大王连着他全家,如今也都被接到天津当了寓公,正好和乾隆君臣住对门。至于“歼灭鬼物,李王还朝”,这等问题就暂时不在资政院的计划内了。 东亚大地局势演变之快,身在局中之人只觉得乱,只觉得这么几年都不得消停。然而落在刚刚踏上这片土地的马戛尔尼一行人眼里,就有目不暇接之感。 狮子号为首的使团船队到达了琼崖路所在的海南岛。 虽然使团里担任翻译的两个中國神甫脸色很不好看,但是马戛尔尼伯爵还是很高兴地将伤兵们安排在临高云笈观下属的海事医院中接受治疗。 英国人在这个时候,早就将英国国教的圣公会从梵蒂冈为领袖的公教教会里脱离出来。十八世纪的天主教会最后的威胁手段也不过是绝罚出教会,可这对英国人而言,简直是不痛不痒。而西沙海巡署里,能够充任翻译、通过了通事科初等考试,甚至拿到中级通事执照的军官,就有好几个。 说实在话,用不用还带着这两个中國籍的天主教神甫都是不一定的事情。 还亏得这两位坚贞的基督徒,在重返故土的路上,想起乾隆年间的苛厉刑法,拼命地把自己晒得漆黑,换上了英国军装,一副参加英国部队的殖民地土著模样。 西沙海巡署里,负责给使团办理入境登记的道官宋宁,倒是懒得理会两位预备当殉教圣徒的神甫是个什么心思。他大笔一挥,就给两位神甫办理了英属殖民地土著士兵的入境许可和临时居留证。 作为一个老练的外交家,身为乔治三世特使的马戛尔尼伯爵,必须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与地位,而他的身份也确定了他不能和随员们那样,随意来到民间,去搜集关于这个东方帝国的情报和信息。 不过比起倒霉催的荷兰使团,英国人对自己的礼遇却是非常满意。要知道,荷兰人想要将英国船队当成是吸引鲨化鱼人的诱饵,这件事,从马戛尔尼到斯当东,可都记着呢! 荷兰使团一到临高,马上就得到了通知,中國朝廷关心红溪惨案,并为此组织了一个专门的质询会。伊萨克·蒂欣格先生与他的副使范百览,马上就要去质询会上接受质询会成员的调查。 与其说这是一个使团,还不如说是一群等待审讯的嫌犯。 而西沙海巡署装备的快速帆船,训练有素的海军官兵,都让人可以确定,中國新政权对荷兰人的亚洲殖民地是有些想法的。 唯一需要马戛尔尼考虑的是,英国殖民地当局,要怎样面对这个试图开拓海外殖民地的新帝国?要知道,在荷属巴达维亚,中國人的数量要比欧洲殖民者多得多,荷属巴达维亚变成中國的海外省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和备受瞩目的特使不同,作为副使的斯当东、庶务总管的巴罗,却有足够的时间开始他们的搜集情报之旅。 前清年间,除了少数特使,外国人想要踏上中國的土地是一件犯忌讳的事情。 如今已经自号“清禅居士”的前清陕甘总督李侍尧,他在两广总督任上,就严禁洋商直接与民间贸易,甚至连洋商学习中文也被他当成是一件罪大恶极之事,一并查禁起来。 然而此刻,等待着狮子号、印度斯坦号修整的斯当东和巴罗,可以自己走到街面上来。当然,琼崖路的安抚使特地给他们配了一名通事、两个卫兵,免得这些家伙乱跑乱撞,被海南的黎民绑了票就有的乐子可瞧了。 在斯当东这位植物学家后来的回忆录中,对在琼崖路的这段短暂时光没有多费笔墨,然而庶务总管巴罗这位后来自诩“中國通”与“汉学家”的三流作家,倒是在他的《巴罗爵士中國行纪》里大书特书了一通: 或许可以立下一条不变的法则:一个国家妇女的社会地位的高下,能够判断一个国家达到了怎样的文明程度。 妇女的习惯与丰富情感,对她们所在的社会都会产生重要的影响。一个重视女性道德与才智的国家,必定有文明的制度与良好的风俗。但是,一个国家若是产生了严重的性别歧视,那必然会给它的国民带去黑暗与苦难。 在我们幸福的岛屿上,只有在伊丽莎白女王的治下才得到应有的尊重。但除了女王陛下的治世之外,女性同样遭受着粗暴的对待。在威尔士,妇女被随意买卖给男人。在苏格兰,妇女不能出庭作证。在亨利八世时,禁止女人和学徒阅读英文版的《新月全书》。 在有修养的希腊人中,妇女也不受尊敬,荷马贬低所有在他笔下出场的女性。希罗多德以赞赏的口吻,称赞巴比伦人怎样拍卖那些才学出众的女奴。 在鞑靼人统治的时代,中國人学习了野蛮人的风俗,比古希腊人或中世纪的欧洲人更尽情地侮辱女性。他们把女人的双脚用布缠起来,为的是禁闭她们,免得她们面对这个社会。女人抛头露面,会被认为是可耻的。 在中國,女人不能在学校中接受教育,也不能发挥她们作为人类的天性,参与到那些值得称赞的工作中去。于是她们的情感与才能,只能封闭在时间停止了的狭小空间中,吸烟、刺绣、乏味的宗教书籍,就成了中國女性的全部乐趣。 这种局面,让新朝廷的官员们极为恼火,尤其是“缠足”这一恶习,几乎剥夺了这个国家一半的劳动力。 被缠足而弄断了脚骨的女性,无法承担起更多的工作。而就我们所见,在南方的几个省,都有成年的女性,用她们已经畸形了脚,勤恳地劳作着。 尽管新朝廷很快禁止了这种野蛮的习俗,但是民间却产生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想法。他们认为,一个体面的、有身份的家庭里,如果不给女孩子裹脚,就意味着家庭中缺乏道德的约束。倒好像他们的道德,完全寄托在了女性的脚上面。 为了保持他们道德上的优越感,依然有很多家庭偷偷地给女性裹脚,他们很多都是乡绅与商人,甚至在结婚的时候,新娘是否裹着一双小脚,被当成了光荣与贞洁的象征。 不过新朝廷的官员们,很快地使用了一种有创意的方法,对这些守旧的绅士们进行了更为有力的回击。 在中國南方的广州省,缔造了新朝廷的大人物指定了一条极有幽默感的惩罚方式。并且随着新朝廷不断地扩张其领土,渐渐地推行到了全国范围里去。 作为一位宗教领袖,这位大人物命令他所领导的神职人员,在每个教区中巡视,将那些敢于用缠足这个方式折磨女性的人们提起控告。 而后,这些人将会面临一向从来没有向男性实施过的酷刑。 在使团停留在琼崖路的那几天里,我有幸目睹了一次这样的刑罚。 被处罚的犯人是临高一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他在鞑靼人的朝廷中取得了“秀才”的学位,这在这个南方的岛屿上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也正因如此,他被当地的居民视为道德与学问的楷模。 因此,这位秀才老爷有着强烈的捍卫道德的使命感,他不但称呼新朝廷的官员都是出身于商人和盗贼的叛变者,更将负有拯救女性们免于野蛮习俗残害的神职人员称为没有道德、寻欢作乐的下流胚子。 于是,这位忠诚的前朝子民,接受了来自新朝廷的公正审判。除了诽谤罪之外,他和他家族中的男丁成了“缠足罪”的第一个处理对象。 他们被带到广场上,将他们的靴子脱下来,然后由老练的妇人拿出长长的白布条,将他们的脚趾紧紧并拢,而后将整个脚包起,用力地弯成弓形。 这就是鞑靼人统治的时代,用来约束女性的缠足,而现在,这种风俗被反馈到了那些沉迷于这个不健康的爱好的男人们的身上。这是一个惩罚,也是一个嘲讽,它似乎意味着旧的风俗即将从这个国家被消灭,而新的风俗是否会到来,还未可知。 第642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二) 狮子号起航了,在结束了短暂的修整后,这艘散发着石灰水消毒后气味的英*舰告别了琼崖路。 虽然不少水手和负伤的卫兵不得不离开狮子号,在海事医院安心养病,可狮子号和印度斯坦号上的乘员反而不见少、只见多。 西沙海巡署派遣的领航员有三位,琼崖路安抚使司派遣的警卫员有一个班,就连琼崖路云笈观都派了两位年轻道士上了印度斯坦号。 这两位是朱明丹天府派遣到琼崖路支教的外门弟子,在云笈观开办的格物书院里授课三年间,顺道考取了英法双语的乙种通事执照。在琼崖路,像这样拿到了乙种通事资格的专门人才少之又少,琼崖路安抚使司甚至放出话来,这两位要是愿意转入安抚使司下的外贸科,安抚使司就肯帮他们运动到一个正途文官前程。 然而朱明丹天府通过云笈观那边下来的调令也不慢,直接就跳过了返回广州述职的程序,直接将两人提了一级,成了道海宗源的外门执事弟子。成为外门执事弟子,便有了保举为道官的资格,这火线提拔的速度之快,就如同天上掉下来一个大肉包子,砸出好大的惊喜来。 不过这包子想吃下肚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升职的同时,任务也布置下来了: 作为执事弟子,希望两位发挥在琼崖路支教三年的经验,为来访的英国使节团进行初步的中文教育。随着调令,云笈观方面已经从藏书阁中准备下了全套中文教材,既有《千字文》、《拼音训读》、《汉英词典》之类教材与工具书,连《华夏简史》、《国土开拓志》这些天津商务印书馆最新出版的史志书籍也拨了一批过来。 朱明丹天府的意思很明确:像马戛尔尼这样,被乔治三世授予伯爵爵位,并在国书中用“我的表亲”来称呼的一国大使,再去学习中文,已经缓不济急了。况且马戛尔尼如今虽然正处在外交家的黄金岁月中,但是十八世纪的英国人平均寿命也少有超过六十岁的,完成了中英建交这件值得大书特书的重要使命,马戛尔尼先生就可以辞去公职,回到爱尔兰的庄园中享受平静而短暂的退休生活了。 但是随着他一同来华的其他人,包括他们的副官、秘书、庶务总管,还有副使乔治·斯当东的儿子,现在才十二岁的骑士侍从小斯当东。只要这批英国外交使团成员回归不列颠岛,将来就有极大的可能成为英国外交官员里的知华派甚至亲华派,在接下来十几年的时光里,有一批鼓吹对华友好的英国官员,怎么样也不算坏事。 只不过,坐镇朱明丹天府的道海宗源掌教真人有几句话却是没有说出来。 就是这个使团中的成员,比如乔治·斯当东与小斯当东这对父子,比如喜欢八卦又不掩饰白种人自大心态的约翰·巴罗,他们在另一个时空中面见乾隆皇帝的种种经历,让这些敏锐的外交人员准确地窥视到了“煌煌大清”从上到下的种种弊端,包括官府的愚昧颟顸、满人对汉人的敌视防备、在乾隆盛世的光鲜外衣下僵死到快要发臭的制度…… 结果,就是原本仰望着东方大国的欧洲人,如同《黔之驴》这寓言中遇到驴子的老虎一般,心态从“惊为神物”变成了“不过尔尔”。而小斯当东,这位面见过乾隆皇帝的少年,变成了独立翻译了整部《大清律例》的知名汉学家,被后世称颂为“英国汉学之父”。 可也是这位知名汉学家,在成年后重新接触了乾嘉年间的满清官场之后,却在第一次鴉片战争前对唐宁街做出了这样的分析只有通过战争,英国才能赢得满清朝廷的尊重,愿意聆听英国的意愿! 不过这些事情,大概都不会在这个时代上演了。 唯一的小插曲仅仅发生在前往广州的这段短程航行中,豺狼号上存放的英国特制咸肉干,成了警卫班们中意的东西。 这种被英国海军士兵深恶痛绝、起了个外号叫“盐骨头”的硬肉干,用了大量的盐。承包食品加工的英国商人当然不肯用价格昂贵的食盐,而是拿有毒的廉价工业盐加工出来,哪怕用水煮过,也会发出一种泡在福尔马林池子里的腐尸气味。 不过这个年代,全世界人类的平均寿命都不高,就算英国海军天天用这种浑身散发出化学废料气味的咸肉干当成补给品,很多人也根本活不到毒发身亡的那一天。而这些十八世纪大批制造并采购的劣质毒肉干,更是被英国的后勤部门一直存放下来,整整让海军士兵吃了两百年,也算是食品储藏学上的一项创举吧。 警卫班的成员都是正常人,当然不至于脑子抽筋地去吃这种坚硬如石、气味可疑的东西。何况在西沙海巡署对英国船队进行检疫的过程中,这些咸肉干就被直接列入了“有毒废料”这个档次的洋垃圾里,不要说让人吃了,海巡署的道官宋宁直接毫不客气地说:“依照本朝新颁行的民法,制造这种有毒废料的家伙,就应该以故意谋杀的罪名判处死刑才对。” 但是对人类而言如此可怕的咸肉干,却对近海地区分布稀少的鲨化鱼人有着极高的诱惑力。警卫班在短短的两天内,就用豺狼号上的咸肉干,吸引并歼灭了两个鲨化鱼人部落,并获得了来自上级的嘉奖。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简短的咨文:“此种诱饵是否存在技术专利?英国东印度公司能否在加尔各答等地就近生产这种诱饵?如何与英国就此类诱饵商讨长期的贸易合作机制?如有条件,请于合适时间向特使提出这个问题。” 乔治·斯当东爵士不得不在他的出使日志中,花了极长的篇幅记载咸肉干对鲨化鱼人的致命吸引力,并且将“远洋货船不得携带此种咸肉干”这一戒条成功地推广到了英国远洋航运业中。 而因为鲨化鱼人的威胁而失去了航运业的大客户之后,生产“盐骨头”这类剧毒食品的英国食品商们不得不用了更多的精力、更多的金钱,来选择那些相对气味温和些的化学废料来腌制咸肉干,为英国食品添加剂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真是可喜可贺。 …… ……… 五月五日端阳节将至,广州港。 这是英国使团到达广州的第二天。 但是广州知府李瑞麟此刻却无心再多理会这些英国人。 原因无它,这个时候,就是广州光复之后,第一次省试大考开始的日子。 和史书上某些新朝开科举不同,不是说随随便便拟个题目,再把一大群半通、不通的秀才、举子弄到一起就算完事。 前清的时候,从顺治到康熙初年,所谓的科举就纯属糊弄事。只要有读书人愿意来应考,乐意当大清的顺民,那就是秀才、举人的身份。哪怕你八股文字狗屁不通,也有机会混一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新朝初立,反倒是抱着宁缺毋滥的主张,宁可花上好些年教育人才,也不肯让这些冬烘先生、秋风钝秀才糊弄事。 这头一桩就是废了八股取士。 对八股,李瑞麟自己就是乡试、省试、会试、殿试一路考出来的。说实在话,士林中人,特别如他这样出仕多年的人物,也不过将八股文当成是一块出仕的敲门砖罢了。做官的学问,从来都不在八股文字上面。 对天下的书香之家,废八股也好,用策论也罢,都不是重点,只要朝廷仍然开科举,不绝了大家的上进之路,那考什么都没有问题。 只有那些一辈子抱着《朱子语录》、《朱子四书注》与各类科场范文的老秀才、老监生,倒是很有几个深觉天崩地裂,上吊投河的。 而新开科举,儒门经义只列在明经科,与道、法、墨、名诸家并列,这一条,除了几个理学大儒嚎啕不已,也有跳西湖的、也有跳钱塘江的、也有自己绝食的,士林中倒也没有多大的风潮。 如今是二圣临朝,一南一北,两位都是道家中人,而且至今也不打算尊周礼、祭孔子。可除了曲阜孔府里本代衍圣公惶惑不已,聪明人倒是真不至于为了这等事急什么。 大儒们要为儒门道统殉葬,可士绅之家不过是为了“读书做官”四字,如今仍然是读书做官,不过换了一套经义,何至于此? 当然士绅们里聪明人想得明白,那也难免有想不明白的。 若换了前明,这样攸关“圣教道统”的生死攸关之事,少不得有一群群的秀才抬着至圣先师牌位去叩衙请命的。 前明党争,加上秀才们组织会社,搞出复社这样号称“东林后学”、能量极大的在野势力,秀才公都变成了破靴党,很是嚣张得意过一时。 但是清军入关,一切以明亡之事为鉴,“读书士子议论政事”这一条就被顺治到乾隆总结为最为要紧防范的对象。文字狱里,对这些敢于议论朝政的秀才童生也一向杀得最狠谁管你议论什么,是不是自带干粮的保皇党,一颗红心向着老佛爷、万岁爷、大清国的皇上呢…… 这等肃杀风气,至今少有残余,大家也就是自己议论几句,没多少人真的敢组起大队人马,去张贴揭帖、顶香请愿。 但是新朝开了科举,却将前清的功名一概不认,不管你是秀才、监生还是举人,功名一概不算数。若想要继续读书做官,那没说的,收拾起吃饭家伙,还有当年准备的夹层砚台、微雕笔杆,重新出来考一场呗。 当然,这个时候,也不会考八股了,倒叫大家从何处把小抄预备起来? 所以有心人的目光,不是对准天津,就是对准广州。 而很快的,一篇布告就在广州府里张贴出来。 和旁的布告只针对小民、行文朴实平易不同,这篇布告就直接对上了读书人: “天下理之最明而势所必至者,如今日使旧法必为新法是已。然则变将何先?曰:莫亟于废八股。 夫八股非自能害国也,害在使天下无人才。其使天下无人才奈何?吾曰:有大害,其害曰:锢智慧。 垂髫童子,目未知菽粟之分,其入学也,必先课之以《学》《庸》《语》《孟》,开宗明义,明德新民,讲之既不能通,诵之乃徒强记。如是数年之后,行将执简操觚,学为经义,先生教之以擒挽之死法,弟子资之于剽窃以成章。一文之成,自问不知何语。迨夫观风使至,群然挟兔册,裹饼饵,逐队唱名,俯首就案,不违功令,皆足求售,谬种流传,羌无一是。如是而博一衿矣,则其荣可以夸乡里;又如是而领乡荐矣,则其效可以觊民社。至于成贡士,入词林,则其号愈荣,而自视也亦愈大。出宰百里,入主曹司,珥笔登朝,公卿跬步,以为通天地人之谓儒。经朝廷之宾兴,蒙皇上之亲策,是朝廷固命我为儒也。千万旅进,人皆铩羽,我独成龙,是冥冥中之鬼神,又许我为儒也。夫朝廷鬼神皆以我为儒,是吾真为儒,且真为通天地人之儒。从此天下事来,吾以半部《论语》治之足矣,又何疑哉!又何难哉!做秀才时无不能做之题,做宰相时自无不能做之事,此亦其所素习者然也。谬妄糊涂,其曷足怪? …… 八股取士,使天下消磨岁月于无用之地,堕坏志节于冥昧之中,长人虚骄,昏人神智,上不足以辅国家,下不足以资事畜。破坏人才,国随贫弱。此之不除,徒补苴罅漏,张皇幽渺,无益也。何则?无人才,则之数事者,虽举亦废故也。舐糠及米,终致危亡而已。” 这篇文章煌煌数千言,痛骂八股,而落款只得两字:严复。 第643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三) 这篇布告洋洋数千字,却走的是桐城一派古文的路子。虽然天下士子,多的是钻研八股的书呆子,但是方苞、姚鼐这些古文名家都是一时执文坛牛耳的人物,总有几个明眼之辈看得出来脉络。 这文章排铺间,先义理,后考据,重词章,讲究的是“神理气味、格律声色”两厢兼重。这样的高妙笔法,寻常秀才可是学不来的,执笔之人说不定就是如今隐居江宁钟山书院、义不出仕的惜抱先生姚鼐姚梦谷的子侄后学。 这可好,姚惜抱做了前朝遗老、本朝逸民,却让自己的晚辈在新朝出仕?说起来,前清圣祖年间,前明遗老自己义不出仕,可儿子侄子挣了顶戴花翎的也真不少! 广州城里的前清秀才,更是被这一纸文告挑动起来,如同雷雨前的蚂蚁般,忙忙碌碌地动起来。 珠江南畔漱珠市,素来是广东府的繁华之地,所谓“广府三市,唯让漱珠”,虽然号称是“市”,然而多的却是广州十三行的会馆与豪商宅邸。 在号称“粤省禅门第一丛林”的海幢寺旁、漱珠桥侧,有一处小园名叫成珠馆。成珠馆占地不算太大,园主人伍国莹也只是广州洋行里的后进人物。 伍国莹年轻的时候,原本是照着家中的打算,让他如淮商、徽商那样,读书应试,考个功名回来。怎奈这位伍老爷读书不甚有天分,却是天生的商道奇才。他先在十三行会首的潘家做账房先生,砺练出来之后,便将自家的怡和行一步步做大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在广东十三行里有了一席之地。 能在广东十三行里站稳脚,那换个词说,便是富可敌国。只乾隆末年到道光初年,广州十三行“报效”朝廷的白银就有五百多万两,至于打点广东官场上的成例银更是多出数倍。 好吧,比起“大清第一贪”和珅和大人还是差了一点…… 平日里伍国莹将成珠馆用来招待客人,论排场阔气,比不过扬州盐商,论林壑精巧,更不是苏州名园的对手。但是耐不住伍家好结交士人,这成珠馆也是见天的“高朋满座”哦,满座倒是真的,“高朋”二字还得斟酌一番。 伍家虽然捐了个道台顶子,可是这等“铜臭道台”终究不是科举正途出身,举人们自重身份,绝不会腆颜跑到成珠馆里来。倒是一帮子秀才,没事倒要在成珠馆做个文会,交交朋友。 伍家的五公子伍秉鉴也算是个读书种子,伍国莹现如今已经退了行商身份,让自家大儿子顶了上去,这老五就打算让他读书上进,考个功名回来支撑家业。只是伍秉鉴一个秀才还没考上,大清就先溜檐儿了,这新朝科举是怎样的情况,就算是伍家这样的豪商也拿不定主意。 五公子的文会办了一场又一场,蹭吃蹭喝的多,无凭无据的小道消息更是满天乱飞。到了后来,倒成了广州府的一大文坛盛事,屡试不第的老秀才、科场蹭蹬的小名士,一拨一拨地朝成珠馆里凑。发牢骚、说怪话,反正伍家豪富,不缺这几两茶点酒饭钱! 这一天,成珠馆里照样被各路秀才挤了个满满当当。 那家境富裕些的,都换了前明秀才的方巾道袍,至不济也是一领直裰。飘飘洒洒间,倒也有人点头称美:“这汉家衣冠,果然比前朝胡服要好看些。” 换了乾隆在位时候,光这话就砍了好些老秀才的脑袋,也只有这个时候,这些秀才方才敢打死虎,议论这么几句。 那些家境贫寒些的,扯不起布做新衣裳,就只能还是一身青布大褂,虽然头上也养起了头发,戴了巾子,可是这上上下下两幅打扮,就看得可怪得很了。 广州风气开通,广府人嘴巴也敞,管这样穷秀才取了个诨号。说是如今的扬州盐商投上所好,不再养小脚瘦马,反而爱重天足女子,号称“大脚仙”,又叫做“两截美人”,广府的穷秀才方巾其首,大褂其身,便是个“两截秀才”了也。 这文会上面也有些秀才,一門心思要巴结个前程出来。唐末五代时候,南汉国科举后,进士皆先送入宫里阉成太监,照样有人趋应不绝,何况国朝为政可称宽大! 一时间,自称道人、私自簪披欲求为道官者有之,叩衙拦轿、投书献策自比卧龙凤雏者有之。就连伍秉鉴的文会上面,头戴九梁巾、身披八卦袍的秀才公也有好些位。 一时间,只见着道袍、长衫进退揖让,鹤氅、卦衣坐而论道,乱哄哄间,就听得有人道:“国朝不用制艺,广府这篇布告已经将道理说得很明了。科举取士,历朝都有各有其制度,唐人重诗赋,宋人尚策论,前明用八股,清室入关,沿袭明制而已,非是不能改易。何况八股文章,于文字上终究无益,怎么堪为国家取士?小弟有洄溪老人一段道情在此” 说着,那头戴方巾的秀才取过一支乌木筷,敲着酒杯唱道:“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字,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孚迷一世。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他这里唱罢,便有人站起身来摆手道:“八股取士,虽然到了今日,弊端甚多,可是总是遵从先圣教诲,从四书五经而来,上承圣教道统,下启程朱源流,这是大节,从来也不曾错了的。可是本朝二圣,以羽流而掌大宝,却要贬孔孟而褒老庄,弃程、朱、陆、王之学而兴杨、墨、申、韩之术。做学问譬如穷河之源,那老庄、杨墨、申韩诸子,皆是支流,见事只得一偏,只有孔孟之学,才是伏羲氏以来,天地至正之道。君上偏了正道,喜好异端之学,我辈孔门弟子,便该叩阙进谏,岂有阿谀趋奉、助君之恶的道理?” 第644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四) 那唱道情的是佛山人梁霭如,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连前清的秀才功名也没有,但是佛山乃是朱明山房所在,如今更是直接圈进了广州府治下。何况佛山可说是某位大人物的“龙兴之地”,梁霭如更是在朱明山房主持的青埂书院中读出来的,不管国朝的科场制度怎样的变动,总也少不了他一领秀才的青衿。 而与他唱对台戏的那人年纪已经快四十了,也是方巾道袍,三绺胡子蓄得俨然一派淳儒风度。这位是顺德秀才龙廷槐,原本在前清治下,也是有名的老才子,眼瞅着有望省试中举当口,却给这场改朝换代的大变耽搁下来。 但不论前程如何蹭蹬,这位龙秀才总是一副道学君子模样,这时候说起话来,看似严厉,然而其中更多的是规劝之意:“唐时开道举,宋时有杂科,然而儒门经义才是正途。一时之间,南北二圣所好,我辈读书人改变不得,但是二圣归天之后呢?将来的太子,总该是我辈儒士教导了吧?所以为了先圣道统,我辈不但要应国朝的科场,还必须要中式,如此才能为将来挣下一个正本清源的机会!”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站在儒门大义的根子上,在座的人都是从小读四书五经出来的,都是点头的居多。 在角落里,也有一桌人,为首的一人头戴一顶东坡巾,身披一件木兰色的鹤氅,像是个山居处士,身旁陪坐的伴当却是道家装束。 不过如今秀才改换道装也是时尚,倒没有人在这等事上在意。中间也有人来与他见礼,他只道自家姓凤,名唤凤凰鸣的便是。 当年道海宗源之主在佛山镇诛杀凤天南一事,如今已经是无人不晓,不知多少南戏北曲的戏班子都在搬演“魏真君剑斩南霸天”这出戏。 那些秀才听着这人自称姓凤,就下意识地有点忌讳,道了声“久仰”就撇开他到一边去。 这位凤凰鸣也不在意,只是面上带笑,静听那一帮老才子、小名士高谈阔论。 方才龙廷槐一番议论,引得不少秀才点头称是,连声赞叹他“立论正大”,反倒让梁霭如有些坐不住了,他放下乌木筷,哼了一声道:“龙朋友说得倒好,可是你们又怎么知道如今的科考,是怎样的制度,这国朝的功名,又要怎生去取?若是如前清一般,‘十年寒窗苦,一朝天下知’,只要会做几篇文章,便成人上人,然而理政问案,个个不通,全凭师爷把持,吏目蒙蔽。那还改什么制度,还按照制艺取士不就得了?” 龙廷槐听得他话里有话,不由得一扬眉道:“梁朋友,听你这般说,想来国朝如何取士,你是有消息的了?倒不妨给我们透一透底,非但在下,就是伍兄家中每日筹办文会招待我等,也该于他有个报答之处。” 伍秉鉴坐在那里,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然而目光精明,仿佛一装上机关消息就能活动起来。这位伍家的五公子站起身来,向着梁霭如拱手道:“梁兄,大家在此都是为了科场前程奔走,既然梁兄有什么消息,倒不妨说给大家听一听,起码我等要读什么书,学什么艺,也好有个用功的方向,也不枉我等齐聚府城这一场缘分。” 梁霭如也是少年心性,吃不住伍秉鉴这番恳求,方才点头道:“我也只是自己私下揣摩,一得之愚而已,既然成之兄这样说,那小弟就腆颜说上几句。诸位知道,小弟乃是从青埂书院读出来的,书院中的课程分明道、格物、修身三门,下面各列科目。明道一門下,是明经、明法、明算三科。明经科以道门道德、南华诸经为首,儒墨法诸家次之。明法为治平、刑名、兵学诸般为政之术,明算则只研习数算之道,为推演天人之理的基本。” 伍秉鉴听了数算之道,他是商家出身,别的不敢讲,这“数算”两字倒还来得,不由眼神微微一亮。 龙廷槐听了,却是摇头道:“青埂书院是那一位所立,尊道门轻吾儒理所应当,可总未将先圣微言大义弃之不顾。但是治平、刑名也还罢了,兵学之术乃屠龙之技、帝王之学,岂可似这般滥授于人的?此事不妥,做得差了。” 摇头间,他又说道:“那格物一門又如何?” 梁霭如答道:“格物一門下有天文、地理、生物、化学、物理五科,讲求天体运行、地脉走势、万物变化之理,小弟来时,化学科便正在讲解冶金之术呢。” 龙廷槐不知道那“冶金之术”讲的什么,只是摇头道:“天文一事,人君所最忌,两汉以来光是谶纬图符就惹起了多少大狱?再将此等学问传扬起来,世间无知之辈借图谶为乱可知矣!地理堪舆,假借寿夭利禄煽惑人心,阴宅迁坟、阳宅改建,为恶非小,学之何益?至于冶金之类,想来亦不过是道家末流烧炼铅汞、缩锡成银、点石成金之类小术,更是越发地不该士人学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摇头感慨道:“这些杂学,真真与世道人心无一毫益处,可惜那一位乃是道流出身,被这些旁门左道之学、异端之说弄得迷惑住了,若是没有真正儒臣为他提点一二,这江山来得轻易,只怕去得也快了。” 梁霭如听了,摇了摇头,知道这位全都弄错了,他刚才与龙廷槐争论一番,如今还有火气没去,也懒得纠正,只是继续说道:“将来科举后,乡试得了秀才,便不再考举人,而是要领了官照,先为佐贰吏目,积功升迁,而后再参加锁厅试,将来好考进士呢!” 这一番话说出,龙廷槐顿时双目圆睁,颤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不料梁霭如这一答话,龙廷槐却是猛地一跺脚:“令我辈读书人身操贱役,去做吏目?倒行逆施,倒行逆施莫过如此!” 第645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五) 成珠馆里的秀才们彼此争论不休,自称“凤凰鸣”的文士只是端着茶盅,品了一口粤省有名的凤凰水仙,微微一笑道:“凤凰鸣品凤凰茶,伍家虽然是行商出身,倒也不俗。” 然而他身旁陪坐的伴当,看了看四周这些渐渐分成两派的秀才,只是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位头戴东坡巾、身披鹤氅的文士,见他面上丝毫不见怒色,方才道:“主公,这些秀才不过是科场失意多年,全靠着省试会试那一点名利之心勾着。如今科考取士之法一番改动,他们听着秀才为吏目,顿时将名利二字都化作一腔灰冷,才惹出这些痰气来,主公不必和这样人一般见识……” 凤凰鸣微笑道:“松石子,你师从凌次仲,只是凌次仲这位前清大儒只顾着钻研经史,却没怎么在八股文上下功夫,一向是科场蹭蹬。清失其鹿,他也绝了功名之念,回乡教书、高卧林下。你是他的得意弟子,一样是科场无望,却还有几分出来做事的热心热血,对这些书生存几分袍泽之情也在我意料之中。” 说着他望了一眼那些满腔正气、疑似二程附体、朱熹重生的秀才,在龙廷槐的鼓动下痛斥当道信重老氏、推崇杂学、不重儒士的一桩桩“罪行”,只摇了摇头道:“不为吏目,如何经历州县?不经历州县,怎堪为玉堂之选、储相之才?他们自己弃了晋身之途,须怪不得旁人。说起来,国朝初开科举,对前清的秀才多少还有些安抚之意,没有把明经、明法、明算与格物五科合起来来个大综合,不过是明经、明法、明算三项小综合,这个机会抓不住,那等到开考大综合的时候,就越发没有这些人什么事了。” 见着凤凰鸣摇头,松石子也只能苦笑以应,他在徽州大儒凌次仲门下受学,自诩医卜星算、训诂声韵莫不精通,但是这些学问放到青埂书院的教官中间,也不算什么。只是他文思敏捷,见识又广博,所以被破格提拔到这位化名“凤凰鸣”的人物身边,任一个书记官而已。 听着凤凰鸣这样说,松石子只好换了个话题道:“那梁霭如是青埂书院教出来的学生,想来这回广府科考,一定能中式的了?” 凤凰鸣放下茶盅,摇了摇头道:“这一科,不管是我,还是北面那只战斗鹅,都只存了矮子里拔高个的心思。眼前看去,梁霭如还算是成器的,但是中式之后,在基层任事三年,考绩若是平平,终其一生也只不过一佐贰官罢了。” 说到这里,凤凰鸣却是望着伍秉鉴一笑道:“倒是伍家的这个五公子,倒比这些毛脚秀才沉稳许多,只可惜伍家是行商出身,将来他的事业还在远洋商贸这事上。只要伍家看得清楚大势,不要想着十三行独占广东外贸之利,与他个远洋大亨的前程也没有什么。” 说到这里,凤凰鸣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身后松石子赶忙紧跟上来。 伍秉鉴正被梁霭如与龙廷槐这两派人吵得头昏脑胀,正晕头转向之间,见着那凤凰鸣拂袖而起,扬长而去,不由站起身道:“老长兄,拂袖而去,是小弟嫌招待不周么?还请暂住玉趾,容小弟陪个不是!” 他这里欲留客,却听得那凤凰鸣朗声笑道:“伍秉鉴,令尊令兄不过是指望你博个功名,装点家门体面。然而你的前程远大,却不在这科场上面,某这便要去了,不劳你远送!” 说话间,却见他袖子一拂,顿时一片云气蒸腾间,连同他的伴当皆已不见。只留下成珠馆内,一班秀才大惊小怪道:“这是什么人,莫不是洞宾吕祖、文昌帝君点化我等而来?” 前清时候,科场功名搅得天底下的读书人如痴如狂,随之而来,便是不知多少秀才举人加倍敬奉文昌帝君。而吕洞宾虽然是道门的祖师,可也是唐时的进士,算得是这些秀才们的科场前辈,故而也得了这些秀才青眼,指望吕祖送大家一个鱼跃龙门的前程。 倒是梁霭如反应快,嗅了嗅四周空气,突然道:“好香!好香!这茶香气却是从何而来?” 伍秉鉴家中做的就是远洋茶叶生意,不由诧异道:“这是上好的凤凰水仙茶,只是我从未闻过如此香茶!” 说话间,却见龙廷槐猛地一指成珠馆两旁门柱上道:“这是几时写下的对联?” 这班秀才随着龙廷槐手指方向看去,却见得门柱上茶水淋漓处,正是一副楹联,只是那茶水浸润之处,却如火烙痕迹,茶香就附在火痕之间,丝毫不散。 当下就有好事之人,将这副对联读了出来,只见上联是: 乱世初定,仍恋旧恩义,免我税免我役,食客三千难解散 而下联则是: 太平未开,还赴新科场,盼尔职盼尔禄,钱粮五百不甘抛 数笔点画间,自有一股剑气蜿蜒其间,镇得在场一众秀才半天出声不得。 梁霭如半天里方才道:“这是真正的洞阳剑气!便是青埂书院修身科的总教官,也没有这样的道行……方才那一位,莫不是、莫不是魏山长、魏师君他微服在此?” 说罢,他倒向伍秉鉴一拱手道:“伍兄,若果真是魏师君亲临,小弟倒要向你道喜!你此番却是得了师君青眼,将来前程远大,何异班生登仙?” 他起了这个头,四周秀才晓事的,也不顾什么儒门大义了,都一股脑地围拢上来,朝着伍秉鉴纷纷卖好不提。 只有方才议论得最起劲的龙廷槐,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起先只是懊恼,然而他越想越是心中没底,焦躁之下,“啊”地一声大叫,就这么昏死了过去! …… ……… 留下了这副对联,始作俑者的“凤凰鸣”,还是这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在广州城里缓步前行。 身后松石子匆匆紧跟着,小跑了半天,前面凤凰鸣停下脚步,他才气喘吁吁地道:“主公,方才那副对联,虽然评价公允,然而口气却太重了些。那龙廷槐一干秀才,得了主公这个评价,科场上必然思前想后,这一科想再中式,那是千难万难了。” “凤凰鸣”魏野摇了摇头道:“若他们真将韩愈、二程、朱熹这一脉道统扛起来,要光大儒宗,我一副对联算什么,又没有立文字狱,也没有叫他们如柳三变一样去奉旨填词,只要肯用心,总还有他们出头的机会。可若是一副对联就吓趴下了,不要说承担道统,就是这浩然之气都谈不上,真要成了接续程朱道统的后学门人,我怕二程、朱熹都要气得在棺材里打滚。” 说到这里,魏野也不叫松石子的道号了,直接喊了他的本名道:“李汝珍,这次我带你出来是要看看李瑞麟这新科举张罗的如何了,不是光来听秀才们发牢骚的。说起来这个点上,贡院那边也差不多将僧尼科的考试进行得差不多来,再跟我去看看。” 李汝珍擦了擦额上汗水,苦笑一声,只得跟着魏野继续走去。 而在此刻,广州府贡院之中,被召集到一处的广州府各处当家和尚、比丘尼、沙弥众、香火道人,都对着一张印刷精美的考卷大眼瞪小眼: 第一题:简述印度佛教史上四次结集的起因、经过、结果以及部派分裂过程。 第二题:简述佛教在三武一宗法难之中,其原因和过程,并分析怎样避免未来的法难。 第三题:用简明文字叙述中观学与瑜珈师地论的创立时间、地点、核心内容。 第四题:净土、华严、天台等八宗的创立与宗旨简述。 第五题:前清僧官制度的利与弊。 第六题:默写《心经》、《大忏悔文》。 第七题:下图中六种手印、八种法器,请分别写出其名称、作用。 第八题:禅门丛林主要执事名称里,首座、西堂、后堂、侍者、衣钵、维那、书记、都监、监院、副寺、僧值、知客、典座,请分别略举说明其执事份内之责,以及充此执者自身所应具的素质和条件。 第九题:解释灋轮三转、八识、四摄、六度、四相、四食、比丘、涅盘、三观、三性三无性、八正道、七觉支的含义。 第十题:阅读以下材料,并进行经论疏注: 德女白佛言:“世尊,如无明内有不?”佛言:“不!外有不?”佛言:“不!内外有不?”佛言:“不!世尊,是无明从先世来不?”佛言:“不!从此世至后世不?”佛言:“不!是无明有生者灭者不?”佛言:“不!有一法定实性,是名无明不?”佛言:“不!”尔时,德女复白佛言:“若无明无内、无外,亦无内外,不从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亦无真实性者,云何从无明缘行乃至众苦集?世尊,譬如有树,若无根者,云何得生茎节枝叶华果?”佛言:“诸法相虽空,凡夫无闻无智故,而于中生种种烦恼、烦恼因缘,作身、口、意业,业因缘作后身,身因缘受苦受乐。是中无有实作烦恼,亦无身、口、意业,亦无有受苦乐者。譬如幻师,幻作种种事。于汝意云何?是幻所作内有不?”答言:“不!外有不?”答言:“不!内外有不?”答言:“不!从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不?”答言:“不!幻所作有生者灭者不?”答言:“不!实有一法是幻所作不?”答言:“不!”佛言:“汝颇见颇闻幻所作伎乐不?”答言:“我亦闻亦见。”佛问德女:“若幻空,欺诳无实,云何从幻能作伎乐?”德女白佛言:“世尊,是幻相法尔,虽无根本而可闻见。”佛言:“无明亦如是,虽不内有,不外有,不内外有,不先世至今世、今世至后世,亦无实性,无有生者、灭者,而无明因缘诸行生,乃至众苦集。如幻息,幻所作亦息;无明亦尔,无明尽,行亦尽,乃至众苦集皆尽。” 复次,是幻譬喻示众生,一切有为法空不坚固。如说:一切诸行如幻,欺诳小儿,属因缘,不自在,不久住。是故说诸菩萨知诸法如幻。如焰者,焰以日光风动尘故,旷野中如野马,无智人初见谓为水。男相、女相亦如是,结使烦恼日光诸行尘,邪忆念风,生死旷野中转,无智慧者谓为一相,为男、为女,是名如焰。复次,若远见焰,想为水,近则无水相。无智人亦如是,若远圣法,不知无我,不知诸法空,于阴、界、入性空法中,生人相、男相、女相;近圣法,则知诸法实相,是时虚诳种种妄想尽除。以是故,说诸菩萨知诸法如焰。如水中月者,月在虚空中,影现于水;实法相月,在如、法性、实际虚空中,凡人心水中有我、我所相现。以是故,名如水中月。 …… ……… 这些考题,只让一个个当家和尚头大如斗,默写《心经》、《大忏悔文》,说一说手印、法器,再讲一讲大丛林里执事都该如何担任,还算是简单。这些当家和尚都能说个一二,但是谈印度的四次结集、中观与瑜伽师地论,这就不是寻常和尚答得出来的东西了。 更不要说注解经论、总结三武一宗灭佛的教训、议论前清僧官制度有何得失! 这哪里是考和尚,就算是考秀才也没有这么难的,只怕只有会试、殿试上面,举人老爷作策论,才有这样深入的考法! 但是不考又不成,考试不过关,若是寻常和尚也就罢了,不过是追去度牒,成了个游方野和尚。但要是当家的主持僧,这考不过去,不但保不住自己的主持位置,就连主持的寺院也要纳入拆迁对象里面。 对道海宗源那一位而言,只觉得如今广东地界上书院太少、寺院太多! 第646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六) 知府李瑞麟与学台李调元就坐在贡院里面,朱明山房派下的卷子都附有标准答案,用不着他们一个个去阅卷。这主考官的活计倒是比过去轻省不少,两位久在粤省的老友,也可以说说闲话。 放在前清,李调元是翰林出身,天生就比李瑞麟高了一头,但是架不住李瑞麟这大腿抱得实在是巧妙。一个佛山同知,转眼就转到了广州知府任上,将来任一路安抚使也是不在话下。 如今两人都养起了头发,蓝顶子、青顶子也变成了长脚幞头上的蓝宝石帽正、青玉帽正,还是一个三品、一个四品,可是反倒是李调元有些拘束起来了。 却听得李瑞麟感慨道:“历朝取士,法度不同,先秦之士以游说得官,只因当时没有科考,所以才士进用,只得掉唇鼓舌,或有得了诸侯眼缘的,就此一路高升。但如此取士,倒是迎逢之辈多,君子士大夫少,所以南华真人作了‘舓痔赏车’的寓言来笑话此辈。唐人取诗赋,宋人取策论,前明前清取八股,说起来,都是盲人摸象,空发大言,更是不足取的多。本朝二圣,废八股,取实学,明经、明法、明算、格物,四科皆通,才算是个人才,至此倒是比历朝制度都要高明,足见圣明天授了。” 李调元却是望了望那些坐在考房里抓耳挠腮的一个个和尚,只是摇头道:“只是这僧尼科,未免有些过刻了。这辈髡奴,不过是借释教之说,图个衣食,天地间本也有此等不耕不织之徒,只要他们谨守法条,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李瑞麟大笑道:“老兄果然是个厚道君子,可是这些贼秃坐受十方供养,滋生无数游手,前清的时候,有度牒的百中无一,又有会党混杂其中。这等人聚集起来,日后就是无穷的麻烦。倒不如沙汰一番,留下些钻研经藏的学僧,清一清那些只知参话头禅、念牙疼咒的和尚充实户口,又不是三武一宗,烧经杀人,弄出天大的冤孽来。便是如来复生,也只得赞叹国朝厚恩,替他正本清源,绝没有二话。” 李调元干笑道:“这也是正理,只是这番考不过去,明年他们重考,便要一人交一百两重考银,只怕粤省名刹,一多半都要当尽卖穷了。” 这里面,少不得也有一点讥讽之意,可是李瑞麟却是装作不知,将话题转开道:“这僧家的事体,与我们何干?倒是大考将至,不知有多少秀才愿意下场,又有多少秀才肯丢了墨卷,从新研习起国朝的学问来?” 李调元正待说话,却听得考房里有人咕咚一身翻到在地,眼见得是个老僧急得口吐白沫,在地上发起羊癫疯一般。 这种考场里发急攻心的,李调元放了多年学政,见得太多,只一挥手,便有小吏上前去将那老和尚夹起来,拖了出去,自有待命的医生给他灌药救治。 这点小插曲也不妨碍这位学台的谈兴,继续道:“虽然不用八股,那一班选墨卷的老秀才少了个营生。可是那些刻书铺子,又何尝少了进项?不考八股,总还要考明经、明法、明算不是?几个刻书铺子从青埂书院那里走路子弄出来的考题、书籍,都统统付梓,便叫做《新编青埂考典》,各科的都有。新朝科举,要考的科目既多,这《考典》也不是几本墨卷,几本《四书大全》那么轻省的,总比过去厚了不知多少!但人人都得要买!” 说到这里,李调元感慨道:“说起来我有个同年,至今无子,只有一女,自小就当儿子养的。虽说书香门第,不比小门小户,但却是亲身教授些破题、承题、起讲,整日里夸说‘可惜是个女儿家,若是个儿子,便是十个状元也考来了’。自从听闻国朝废了八股,父女两个便是痴痴呆呆,竟是有了殉死之念。” 李瑞麟不以为然道:“这也是读书未通的人,国朝不用八股,却未绝我辈上进之路。就是这些才女,道海宗源也开得道举,虽然是女冠一流,但也是不求野有遗珠之意。既然做得好八股,便是聪明伶俐的人,重新学起来又有何难哉?” 这里李大知府讲论不休,却见着又一处号房里,一个黑脸胖和尚,满头满脸油津津地,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得,只是跳脚大叫道: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大势至菩萨、南无儒童菩萨,许贫僧这番考过,还当做个僧官去来!” 一面跳一面叫,就这么直愣愣地冲了出去,众人连拦都拦不住他。 贡院外面,英国使团的一众人,也正站在这贡院外面,听随行的通事讲解这座贡院的历史与用途,正赶着这胖和尚冲了出来,又被守门的士兵一把拦住死死架起来。 “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样?又考疯了一个,过去只是秀才考疯,如今连和尚也考疯了!” 这几句对答间,巴罗正好挤到通事身边,好奇地问了一句:“这个僧侣发生了什么事情?” “试题太难,不能再做和尚,一时间神志不清而已。” 一旁跟着巴罗出来的,还有那两个中國神甫,他们见着这和尚发疯,心中也不由得五味杂陈,却听得通事微笑道:“两位要是打算留在国内布教,说不得也得好好买几本《青埂考典》回去钻研。僧尼科之外,日后还要开景教科、回教科,难度只会高不会低的!” …… ……… 放下巴罗的贡院见闻不论,此刻马戛尔尼伯爵却与副使斯当东面对着一封被发回的照会。 紧随着被发回的照会,还有一封中英双语的公文: “资政院向马戛尔尼伯爵及副使斯当东先生致以问候,贵国发往我国的照会汉译本使用了错误的行文与格式。贵国与我国从未缔结宗藩关系,不应当使用宗藩格式文书。请采用更为详实准确的译法,重新提交你方照会。” 然而伴随这这封公文,随之而来的则是另外一些意味深长的装订资料。 最先被马戛尔尼翻看的是翻译成英文的《前清兴贩鴉片及开设烟馆之条例》: “兴贩鴉片烟照收买违禁物例,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若私开鴉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右人等俱杖一百,徒二年。如兵役人等藉端需索,计赃照枉法律治罪。失察之讯口地方文武各官,及不行监察之海关监督,均交部严加议处。” 第647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七) 这封来自前清的法律文书,对马戛尔尼而言是个非常清楚的暗示 在他觐见中國皇帝之后,中國人大概不会讨论通商问题,而是要和他讨论鴉片的问题了。 斯当东拿起了另一份文书,皱起眉头,在马戛尔尼的身旁坐了下来。 那是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光滑的纸面上印刷着罂粟花的植株示意图,而在后面则是长串的英文,用一种粗鲁的、平铺直叙的行文风格风格总结着这种植物和它浆果中提取出的萃取物的药效及临床反应。 “……鴉片会造成神经麻痹、呼吸不畅和心跳过缓,并造成很强的依赖性。所以,中國朝廷是要告诉我们什么?” 马戛尔尼意味深长地望着斯当东回答道:“告诉我们,中國皇帝认为东印度公司的部分贸易不合法。来自印度的某些商品,不能进入这个国家。而本人作为全权代表国王陛下的特使,必须就此给与中國皇帝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是一个错误的认识。”斯当东摇了摇头说道:“抛开剂量去谈一种药物的毒性,这是毫无道理的。在所有已知的植物提取物中,世界上没有比鴉片更好的万灵药了。中國人不能因为它在服用过量后的危害,而将之列为一种有毒物质。如果伦敦认定茶叶也是一种有毒的成瘾性药品,禁绝购买中國茶叶,中國朝廷会怎样想?” “但是所有的英国人都离不开茶叶,我的朋友,哪怕是那些经过铜绿和硫酸铁染色、带着羊粪味道的劣质英国茶。”马戛尔尼带着一种对英国下等人居高临下的怜悯回答道:“还有犹太人,他们收集泡过的茶渣,然后用普鲁士蓝搅拌烘干,再掺入山楂、黑刺莓和接骨木的叶子,就成了下等人享用的进口武夷茶。这说明我们很难摆脱这种植物的魔力,东印度公司也不会同意停止与中國的茶叶贸易,这是我们如今要面对的现实。” 说到这里,马戛尔尼拿过了斯当东手里的小册子,颇为感慨地说道:“中國人已经证明了,在很多技术上他们仍然领先于欧洲,而这个国家的气质,比叶卡捷琳娜所统治的俄国更夸张。就像从冬眠中快速醒来的熊,强悍而又饥肠辘辘,和这样的国家交往,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 ……… 在距离广州两千四百多公里外的天津,留守资政院的红铜冠成员,只是将马戛尔尼使团的联络丢到一边。 关于英国使团的到来,要谈的事情说穿了也就是那几样,通商、关税、南亚东南亚的华侨保护、东印度公司渐渐泛滥的鴉片贸易。 这些问题可以说很重要,但又并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比起它们来,倒是资政院目前要处理的另外几件事更麻烦些 “这事情新鲜!”翻着今日收缴上来的卷宗,有人拍着桌子就差骂出声来了:“浙江杭州府与平湖县联名上的本子,说是平湖陆氏有三名女子欲应道海宗源的道举,陆氏族老以‘玷辱家风、有辱门楣’为名,将人全沉了塘!” 他这里拍桌大骂,一旁早有人好奇地凑了过来,把本子拿过去翻了翻:“平湖陆氏?哪个平湖陆氏?” 当下就有主持过金钱帮庶务的人出来解说道:“平湖陆氏是前清的浙江大族,祖上就是乾隆下令陪祀孔庙的理学家陆陇其一家,素来号称义门的。要不是这种诗礼传家的义门,谁敢顶着压力自己就行了私刑?” “如今道海宗源的道官已经把陆家几房主事的人,连老带小都押到杭州控告他们‘私刑杀人’了。你们说,这事儿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谁下的令,谁动的手,查清楚了一起发落。我们要不动手,要惊动了坐镇广州的那一位,他再多派几个道官到平湖地方去搞什么打土豪分田地,再迁上些两湖两广的人过去掺沙子,起码平湖县就不在咱们手里捏着了!” 说到这里,几个文职官都是头疼:“道海宗源这招‘腾笼换鸟’实在是玩得利索得紧,原本甘肃、陕西的老教、新教,被他借着平回乱的当口弄掉了多少?接着就是燕伏龙率着两湖的那些招安流民过去安家落户,这些地方,转眼就从一片绿变成一片红,实在利索得紧。不得不说,道海宗源这‘诛其君长,灭其文教’的化胡令,也不是没有可借鉴之处。凉山的黑彝、川边的土司,被弄掉的可是不少。” “感慨又有什么用?陆家这案子,快办,速办,这些个义门,管它是海宁陈家、平湖陆家还是浦江郑家,留在咱们这里就是个祸害。听说嘉兴、萧山一代,这些义门都办起什么贞清会,专门管着当地寡妇不许再嫁,还逼死了人命?借这个事情,一概取缔了。凡是牵涉在这些案子里的,一概编散九族流配出去,安西、蒙古、甘肃、青海、大员、琼崖还有东三省和朝鲜,都缺人力国朝可犯不着脑抽,花大力气鼓吹什么乡贤、义门!” 将这件案子议论个大概,又是一卷文书直挺挺地就送上了大家案头:“黑龙江方面发现了亡灵潮试图南下的动向!” “驻守那边的道海宗源门人怎么说?监测亡灵潮,布置防御法阵本来就是道海宗源的职责!把这些不死生物超度也好,净化也好,赶到沙俄那边去也好,总之不能让它们继续流连在东三省!” “那边还是老样子,不见兔子不撒鹰,说什么布置五方烈火阵的咒具祭炼素材不足,只能守护移民开拓点,要把整个冻土带都防御起来,请尽速拨款。要不就请我们加大力度对直隶省‘无光冥藏’进行探索和采掘!” “扯什么淡呢?无光冥藏的变异生物一直在以几何级数目增长,弱小的一些哥布林、史莱姆之类东西,都开始在周边州县开始繁殖了。道海宗源那一位草草布下个禁制,结果他人就猫在朱明山房,说什么要监测南海方向的变异生物扩散,闲着没事就尽搞些试点教育、科考改良之类裱糊匠的玩意!” “话也不能这样说,要培养足够多的合格施法者,也只能通过书院普及教育、扩大基数,才有更多优质的人力资源,将来不管是暴兵还是攀科技树,没有足够的炮灰和技工怎么成?这事不能让道海宗源一边垄断了,起码我们这里也要开起来。” “说起这事来,慕容鹅……不,慕容鹉组长他人呢?” “居庸关那边发现了新出现的变异生物,正好他在那边验收道海宗源新武器的实战效果,人就先过去啦!” …… ……… 纳萨力克大坟墓的坠毁,并没有让东亚北部地区的情况变得好一点,正相反,随着魏野火炼真文、定元天地之后,直隶省作为无光冥藏的所在地,更是成了这场时空灾害的首当其冲之处。 虽然魏野以神岳镇法压住了无光冥藏内部化生而出的种种魔怪脱离寰虚幽府的可能,但是受到异界法则感染的大批土地上,各种各样的超自然生物都在变异而出。 像哥布林和史莱姆这类孱弱的怪物还好说些,在它们大举繁衍之前,很容易就能将之杀绝了种。但是随着不同世界残存法则融合,这类水土不服的外来种之外,更多的则是本土精怪随着异变而纷纷出现。 在道海宗源与红铜冠的记录中,被捕捉到的变异生物就有以下数种: 房山云居寺的铁香炉,自感成灵,夜间化为驮炉铁牛,袭击村庄。 保定地方,则是出现了类似英国家养小精灵一般的老宅之精,动辄摔盆打碗,闹得满城不得安宁。 沧州地界,则是疑似出现了梦中采补男女精气的绿郎红娘这种鬼怪,本来该是广州地方的传说,结果不知怎的,却扩散到了沧州! 难怪某人就装着万事不知道,猫在广州办学校、搞科举,却把这一堆治安问题都留给红铜冠来处置! 虽然一件件一桩桩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每天都来上几十件,也实在够烦人。 红铜冠培养的施法者,至今毕业的也只有几百名。所谓的毕业,只要能够使用三个咒文就算数。至于道海宗源门下道官,自威仪使而下,至今也不过千余人。其中似西沙海巡署中的宋宁那样,已修成御气役形之术的还不到一半。多数人也只是到了真气外放、感应灵机的地步,虽然比寻常武林中内家好手强些,可论起道术也不过书符咒水、劾制妖鬼一流,能将赐下的六甲箭御箭十丈之内,都有点勉强。 这样的施法者队伍,用来维持治安还算得力,但是大量的妖物异变,这点人手就只能是疲于奔命。 至于“寰虚幽府,无光冥藏”的开发就更是扯淡,虽然大家都知道那里已经成为大量超自然矿藏的蕴生基地,可是也要里面没有那一堆堆的各色魔怪,才好谈得上开发!总不能让大家什么事都不干,天天猫在里面打怪挖矿吧? 资政院的留守人员一个个满腹牢骚,而作为红铜冠小组的组长,慕容鹉此刻也并没有多轻松。 乌黑铮亮的双管长枪,乌沉沉的圆头散弹,这样的配比,隐隐带着一种冰冷的美感。 这就是道海宗源与红铜冠合力研发的新装备,“流火式步枪二号”,依然是照着燧发枪的原理制作出来的。但是为了强化大面积杀伤力,流火式步枪选用的却是双管猎枪的模式,和燧发枪比起来,射程降低了不少。 在慕容鹉统带的这些火枪兵面前,则是大群的骷髅,正对着他们缓缓退去。 不由得它们不退,这些从内蒙草原一带突入到居庸关的骷髅,刚和慕容鹉的队伍遭遇上,顿时就经历了一场散弹雨。被流火式步枪射出的铅弹,却是化作了一片片的赤红火焰,变成了一场火花雨,转眼间就将这群骷髅的前锋部队消灭了个精光! 现在慕容鹉的面前,是几具早已被骷髅撕扯得看不清楚面目的尸首。 唯一完好的,只有为首那人怀中紧紧抱着的一卷文书,展开看时,却见上面的字形都是一个个偏旁部首聚合起来的怪字。 不是朝鲜用来注音的谚文,也不是片假名与平假名,看着这上面的字形,倒像是…… “契丹文?” 通过冒险者终端的翻译,慕容鹉沉吟一声:“这个时空哪来的契丹文?” 但是他还是慢慢地看了下去,只见这文书却是一卷诏书: “天命至大,不可以力回;神器至公,未闻以智取。古今定论,历数难移,是以圣人戒於盗窃。故秦晋国王耶律淳,九族之内,推为叔父之尊;百官之中,未有人臣之重。趋朝不拜,文印不名,尝降玺书,别颁金券,日隆恩礼,朕实推崇,众所共和,无负於尔。比因寇乱,遂肆窥觎!外徒有周公之仪,内实稔子带之恶。不顾大义,欲偿初心,任用小人,谋危大宝,僭称帝号,私授天官,指斥乘舆,伪造符宝,轻发文字,肆赦改元。以屠沽商贾为翊戴之臣,以佞媚狙诈处清密之任。不逾累月,便至台阶刑狱滥冤,纪纲紊乱,恣纵将士,剽掠州城,致我燕人,陷於涂炭。天方悔祸,神不助奸,视息偷存,未及百日,一身殄灭,绝嗣覆家,人鬼所雠,取笑天下耳……据耶律淳大为不道,弃义背恩,获戾祖宗,朕不敢赦。应所授官爵封号,尽行削夺,并妻萧氏亦降为庶人,仍改姓虺氏。外据皇太叔并妃别无关碍,更不施行,其封爵懿号一切仍旧。呜呼!仰观天意,俯徇舆情,勉而行之,朕亦不忍。且仲尼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后之为臣子者可不慎欤!” 慕容鹉的面前,冒险者终端已经响动起来,“辽天祚帝闻北辽宣宗耶律淳死,问罪于皇后萧普贤女的诏书。” 第648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八) 广州,朱明山房。 佛山铁业选作会馆的天后宫对面,就是道海宗源的离火裁金院,然而大门却被铁栅栏封得严严实实。门首上一方虎头衔牌上,“军械重地,闲人免进”的八个漆金大字,更是隐隐透出一股萧杀之气来。 院落前面、后面,都是青埂书院讲武所的学兵,头上带着缀以黑缨的薄钢兜鍪,肩上扛着胡桃木枪托的长管燧发枪,身上穿一件挺括的青色圆领军服,外面套着一件闪着莹莹冷光的半身胸甲。 这一身打扮,曾经让佛山的铁作行的工人们啧啧称奇别的不说,光是那缀着马刺的长靴,就顶得上炉上一个打铁师傅一个月的工钱! 前清才亡了没几年,广东的绿营兵是个什么德行大家都是一清二楚。绿营五日一练、旬日一操,能站出个队列,再拿起那种连兔子都等闲射不死的软弓站在十步外射几箭,十箭中一,就算是合格。 八旗大爷们的旗兵倒还多了一项放铳放炮的活计,可也是一般地糊弄事。上面给满城拨下来的炮子儿,多半都当铁料卖给了佛山这边的铁作行,出操的时候,填点炮药听个响就算数。 没法子,旗丁又不许经商,饷钱从来都是一层层刮下来的。就算是各地满洲将军,想开点福利,也只能从军械上下手。 大清的兵制规矩又大,各样的兵种还不能少了,旗号要鲜明,盾牌要彩画,还有南方绿营兵里顶拿手的虎衣藤牌兵,每次摆阵阅兵时候,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就见着几百人舞刀弄枪,演梅花阵、飞龙阵、八卦阵,虎衣藤牌兵身上穿着整套虎纹紧身衣,头上戴个虎头,一手藤牌一手刀地表演滚地堂刀法,倒比庙会上卖解的班子还好看些。 但是一支军马,饷又低、操练又如同卖艺,沦落到这种小丑模样,在寻常人眼里那就是一点都敬重不起来了。 前清、国朝,这两重变化是人人都看得着的,虽然也有失了地位的前清秀才,不免说几句“国朝重道士、重武弁,唯独轻视士子”的怪话。但是原本那些脖领子上插着折扇、腰间挂着烟杆荷包的绿营兵、八旗兵,换成了这些一看就满身英武之气的学兵,总免不了有人起了些艳羡的心思。 也有在青埂书院开学的时候,挤在人群里看过热闹的,这个时候也有了说嘴的余地:“知道讲武所的学兵都是什么个前程么?三年的课程,算学兵学一样不少,学武艺、学放铳,更是天天不断,摆弄的都是真枪真刀。光是每个月用掉的枪药炮子就不是个小数。这样练出来的,不要说是武举,就是武鼎甲,也不过如此了!” 这样的议论里,也有些铁作的小工,再听不进“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老话,带着自己一点行李就到青埂书院去报了一个步兵预科,哪怕学出来也不过是个火枪兵而已,可也比在炉子边当一辈子烧火小工强! 在人们如此艳羡的眼神里,就见着一个道人身穿木兰色的葛纱鹤氅,头戴东坡巾,大袖飘飘地向着离火裁金院中走去。他走到院前,从袖中取出一方青玉令牌,上琢玄鹤振翅之形,那虎头衔牌的一双环眼中光华一动,随即那铁栅栏自动收缩开去。 对面炉作里出来透气的铁匠也是咂舌:“好家伙,天鹤令!这可是司掌一方的道官才有的令牌,莫不是哪位威仪使到了?” 那道人持着天鹤令缓步迈进离火裁金院中,还好整以暇地向着对他行军礼的学兵点了点头,随即就熟门熟路地走到了院落深处。 在一处月洞门前,道人眼中依稀能见一道道符篆虚形,带着隐隐灵光闪动不休。 这一道道符篆隐隐排设成的符阵,只要有人敢于硬闯,便会引发其中火符散射而出,将来犯之人化为焦灰。 但是面对如此险恶的符阵,这道人却如闲庭信步一般,直直地走入进去,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穿过符阵之后,道人已经置身在一片广大的下石室之中,而占据了这石室里大部分空间的,却是一尊高有九丈的三足阔腹大鼎。 鼎分三层,顶上有火蛟盘绕,缠护宝瓶,一枚明珠就在瓶中载沉载浮;中部如塔阁,层层小窗间皆是皆是星象与铁符连接,下腹浑圆,分列八卦,隐隐可见大鼎内部。 这尊大鼎,乃是魏野订购数种奇金,一手锻造。这其中,火铜、玄铁这类相对大路些的素材还算是便宜,哪怕是炼丹工坊以祭炼提纯的手法,冠以“赤炼”、“乌光”之类前缀,也不算昂贵。可是另外一种名唤“玄阳真铁”的素材,就是不是太好找了。 玄阳真铁乃是一处名叫“平都玄阳界”的特异时空特产,这种矿物可说是极具惰性,天生不会受外界影响,与其他奇金、矿物、药饵产生丝毫反应。偏偏它又有极好的延展性和导热性,用来炼造丹炉,既可以隔绝杂气,也不畏惧震爆冲击,可说是外丹法中,用于火炼一道的绝佳丹鼎铸材。 这种珍稀矿藏,可说是炼丹工房梦寐以求的宝物,偏偏产量稀少,有价无市。道海宗源这座大鼎,还多亏了魏文成的百炼青罡刀剑行在回收残废武器的时候,发现了平都玄阳界与其他虚空世界的征伐间,有些玄阳真铁流落在外,也有不识货的人物,竟拿玄阳真铁锻造刀剑。 这一批玄阳真铁,最后就便宜了魏野,成了这座坎离玄阳鼎的主要材料。 此刻在坎离玄阳鼎四下里,已有一个个头戴铁冠的朱衣道士,分列周天星位,环列在坎离玄阳鼎四周,口中默诵咒诀。坎离玄阳鼎中,隐隐能见无数粉末随水沸腾。 镇守苍龙七宿的亢星位上,有个少年道士捧着手中铜镜猛喝道:“硝酸钾溶液已经饱和,炭粉与硫磺粉碎程度已经达标,诸位请凝神,敕符入药!” 第649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九) 一声喝令间,镇守周天二十八宿星位的一众道士,同时将指诀一变,剑诀点画间,洞阳剑祝显化,蟠曲篆字灵光焕然,叠合成一道道如剑符令。 算起来,洞阳剑祝也算是道海宗源中大多数门人弟子的必修之术。以洞阳剑祝为入手法诀,养就洞阳离火,便是这一脉斩邪符法奠定道基之根本。 而后内炼九凤破秽真官符,外接五方烈火阵,在深入掌握了洞阳离火“焚邪、净魔、诛恶”之性后,转入更进一步的洞阳炎光符,上接大日之精,拟化扶桑金乌之形。 待到洞阳炎光符大成,便能一试朱明玄晖真符这一路剑斩群邪的玄妙道术。 但在朱明玄晖真符之上,还有几番变化,就非这些道海宗源的弟子辈可知了。 事实上,就算是魏野这一众起家的老底子,如燕伏龙这般福缘深厚之辈,也不过是修至洞阳炎光符小成而已。不但他如此,魏野身为大汉凉州牧,这些时日以来也没少回凉州遴选道兵,可就算是天纵之才,也只是堪堪能感觉到这一脉符法些许真意,摸到洞阳炎光符的边儿罢了。 这还是因为从洞阳剑祝到朱明玄晖真符之间,脉络明晰,联系紧密。要换成混元如意法、六甲箭、玄霜青女真符,不要说修行弟子了,就是魏野自己,也没能构建起一个行之有效的系统。 眼瞅着,这一路自洞阳剑祝发展而来的斩邪部符法,就要成了道海宗源的主流,更是把魏野“纵火狂”的名声又坐实了一步。 就在众门人显化洞阳剑祝根本符令之时,坎离玄阳鼎上,一处处星图铁符缓缓转动,应对着守炉道人所占的星官位置,铁符生光,顿时将一道道洞阳剑祝符令接引了过去! 转眼间,众人运使的法力,便在铁符转化之间,化为最精纯简洁的符文,度入坎离玄阳鼎内。而用于承载符文显化的道门真气,等若是在坎离玄阳鼎上走了一个来回,驳杂不纯之气被打磨干净,又通过星图接引,反馈回来。 这一来一往之间,是人炼丹,亦是丹炼人,其中进益对这些道海宗源门人而言,亦是自家苦修所不能得的机缘。 随着符令度入,坎离玄阳鼎中硫磺、木炭、沸腾的硝酸钾溶液,同时被染上了一片灼红火色。然而密封的坎离玄阳鼎中,早已是真空状态,就算在温度已经接近燃点,也依然没有走火之虞。 随着鼎中药液与符令显化的火色渐渐同一,就见得坎离玄阳鼎上的晶瓶中,那一颗载沉载浮的宝珠四周突然被云雾托起,脱出晶瓶,升在半空。缠护晶瓶的火蛟恍如活物,昂首低啸一声,随着宝珠飞起,在坎离玄阳鼎上你追我逃起来。 蛟龙腾雾,宝珠穿云间,就见着鼎中水分渐渐渐少,一众道人知道,这是这一炉里数千斤的特制发射火药“洞阳诛邪散”已经炼制完成。 接下来,就要进入下一个环节,将这些洞阳诛邪散与普通火药按比例混合,配制成针对各类超自然生物的发射火药。在发射火药燃烧的时候,洞阳诛邪散所内蕴的洞阳剑祝,便会随着火药燃烧而激发出来,使得子弹成为一次性的附法武器。 自然,资政院开会的时候,也有脑子缺弦的人询问过魏野:“为什么贵方不直接开发使用超自然金属制造的附法枪械和附法子弹,而是非要制作发射火药?” 这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家伙,换来的是魏野和慕容鹉有志一同的鄙视眼神。 “钱在哪?矿在哪?一次性消耗的子弹还想用炼金素材和天材地宝?!你怎么不干脆点,弄几个高能级世界的元素位面给我们开发?”这是一把扯碎了《关于加大投入生产魔法子弹生产的建议书》的慕容鹉。 “道海宗源门下掌握了洞阳剑祝的弟子不过千余,排除掉派遣到各地参与建设的人员,离火裁金院中只有一百多名常驻弟子。进行发射火药炼造,离火裁金院现阶段可以确保每个工作日有两吨左右的产出,等于是二十万发子弹的装药量。如果换成给子弹和枪械加持,不好意思,离火裁金院所有人不眠不休地进行祭炼,每个工作日可以附法子弹九千发,而换成给枪械恒定洞阳剑祝,只能进行单人祭炼的方式,三十天里能产出一百架就该偷笑了,这中间还要扣除掉额外损耗的祭炼素材如果你的智商还保持在黑猩猩的水准,算术还没有还给体育老师的话,就回去给魏某重新背一遍乘除口诀啊白痴!” 随着道海宗源之主这毫不客气的回答,还有直接丢过来的铁算盘一架自然,是用混元如意法加过料的特大号货色。 说老实话,资政院里的人,并非是真的连算数都不通。但是道海宗源下属的离火裁金院与红铜冠掌控的江南军械所之间,谈不上上级下属,就是合作关系。某些人试图让离火裁金院改走军械附法路线,更多的是一种试探,试探道海宗源的底线何在。 当然,魏野的回击也足够坚决,慕容鹉的表态也十分及时,斗而不破,就是大家现在最基本的共识了。 这些猫腻事儿,倒也被魏野和慕容鹉控制在一个小范围内,对外,大家照旧还是其乐融融、好得就跟一家人一样。 …… ……… 眼见得这一炉洞阳诛邪散的关键步骤已经达成,一众守炉道人方才缓了口气,回过头来,却见一人头戴东坡巾,身披葛纱鹤氅,笑吟吟地立在那里。 守在亢宿星位的少年道士,顿时向着魏野躬身一礼:“老师。” 道海宗源中,能被这少年称为老师的自然只有那一位,四周道人立刻反应过来,行礼如仪:“弟子等拜见掌教真人。” 受了这一礼,道者头上东坡巾、身上葛纱鹤氅,顿时散成了一片水雾,显出了头上黄竹冠,身上青锦袍,一把就把少年拽起:“阿衍,为师这一身行头,凝水幻形,天衣无缝,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衍只是一笑:“老师模样变了,可是身上气味却是没变,自然瞒不过我去。” 魏野哈哈一笑,随即一挥手道:“今日大家表现不错,运化符法已经颇有气象,且去调息一番吧。” 有魏野这句话,一众门人顿时躬身告退。等到这些二传、三传的门人都走了出去,魏野笑着摘掉了陆衍头上铁冠,顺手就把这徒儿的头发揉成了一团乱:“景华铁冠、火绣朱袍,都是离火裁金院炼造的防护服,只是强化避火之力而已,你这些时日修行玄霜青女真符有成,已到了入火不伤的地步,还穿它做什么?何况这样宽袍大袖的道装,可和你的画风差得太多。” 陆衍被自家老师“魔掌”荼毒着,倒是面色不变,微微笑着答道:“既然老师为离火裁金院定下了操作规程,防护服必须穿戴齐全,就该是大家一体遵守,没有我一个人搞特殊的道理。何况……” 说到这里,他望见魏野的笑容,还是一低头,轻声说道:“离开了离火裁金院,我就把软甲换上。” “这就对嘛!”魏野猛地把陆衍用胳膊一夹,就朝外拖:“孟起人不在,你又是个闷油瓶,为师和你铃铛姐面对着这越铺越大的摊子,简直就有心田干枯之虞,你这孩子还不多尽点孝心!” “孟起师弟他何时回来?” “北汉那边,大贤良师终究还是天命已尽。少了他坐镇,南边那几位都有点不稳,总不能让你何叔一个人当救火员,驻扎在荆州一线。说是叔,那家伙年岁也不比你大多少,说不定哪天就和关二爷似得,被人玩一出‘走麦城’就不好看了。好在你马师弟这些年得了我骠骑心印的传授,起码在两军对阵的时候,当得起无双割草机的称号,只好把这傻小子调过去帮忙。可是主帅是阿茗,副将是孟起,怎么看都是对诡计阴谋防御为零,要不是甘祭酒从常山地界发掘了个新人小哥,带着幽燕白马骑过去支援,我都要担心……” 说到这里,魏野眼睛一转:“离火裁金院里,不该还有你铃铛姐管理五金部门么?虽然把她放到这个位置上,差不多就像是放只老鼠进米缸,可论对五金之物的物性掌控,她可是独一份没说的,人呢?不会又带着女弟子们出去踏青了吧?” 被魏野一胳膊夹在肘下的陆衍,稍微挣扎了一下,喘了口气,方才说道:“广州同知那边捉到一群闯关的贼军。只是对方行动有些古怪,口称上国天使,服色打扮也有点不同。广州同知查验了一下人犯后,还发现其中有一个太监广州同知想起阉宦制度已经被废了好些年,这太监是哪里来的?他们不敢擅自处置,就把事情上报到了朱明山房,正巧铃铛姐人在那里,就跑去看热闹了……” 第650章 .风雷笔削旧山川(十) 新任广州同知方应物,身穿青袍,头戴长脚幞头,一块水晶帽正迎日闪亮。 方应物年纪不大,算起来今年才二十出头,与广州府里那一众有心博个秀才功名的前清读书人不同,他这块水晶帽正可是全凭自家勇气挣回来的。 他父亲方清之是个读书读痴了的淳安县秀才,从来是以宋明年间的清流谏官、特别是前明海瑞这样的刚直人物当成人生榜样。几年前,这位方相公偶尔路见不平,惹动肝胆,居然就写了洋洋洒洒的一片雄文去拦淳安知县的轿子。 可是乾隆朝的规矩,但凡有秀才拦轿上书,先拿下了臭揍一顿,而后办成件文字狱那是准没有错。相反,要是地方官敢把这等“不安定因素”轻轻开解了去,反倒要丢官罢职吃瓜落。 只是不曾想,淳安县刚把方清之朝大牢里一丢,又派了人去捉拿方应物这做儿子的,却正赶上红铜冠的人马返回杭州开始起事。方应物适逢其会,就抢先当了个带路党。起初,方应物也不过是被逼上梁山,抱着绝处挣扎的念头,带着红铜冠的下属部队攻入了淳安县,救出了自家老爹方清之,还被臭骂了一通。 然而方应物眼见得这支“贼军”处处都法度谨严,不像是那等不成器的流寇,顿时就安心从起“贼”来。虽说他只是个少年童生,连秀才功名也没有,但是家学渊源在此,文字清通,字也不坏,很是热情地就投入了红铜冠的反清大业之中,安民告示、招降文书也起草了不少。 有此从龙之功,转眼间就从一介童生,转眼坐到了广州同知的位置上。他父亲方清之,虽然性情刚严,但是见着新朝还肯开科举,也不是十分折辱读书人,虽然不考八股,却也是大国气象,也动了念,如今就在儿子供养下苦读。这位也是个聪明人,起码这一刻中式是绝无问题的了。 方应物也知道,自己将来要更进一步,也得去应锁厅试,说不定还要与父亲一起应考,将来也成了一桩父子同鼎甲的佳话。 如此一个骤然发家的新贵,方应物却是为人更谨慎小心了些。原因无他,好死不死的,他一个慕容家出身的从龙之臣,却被调到南边道海宗源的地界为官,这种互相掺沙子的事情,南北二圣都在做。可是不管南边这位,还是北边那位,能不能体会沙子们的心情,那就难说得很了。 何况广州知府,他的顶头上司李瑞麟,还是道海宗源那边的老关系户,将来做到巡抚的位置上也未可知。对他这个北边来的小同知,“不待见”三个字简直就写在脸上了。 虽然广州同知在粤省地方官的序列里也算是靠前,可是小方同知可没有什么拿大的想法,只能是小心翼翼地当好广州官场上的绿叶角色。 所谓“官场绿叶”,就是脸由李大知府去刷,活由小方同知去做,事前得罪人、事后背黑锅,更是理所应当。 这倒不是说李大知府心下不良善,像李大知府这个年岁,多少年的佛山同知做下来,钱早捞够了。国朝初立,他又有从龙之功,和道海宗源那一位又有几分香火情在,如今不过是想留个名望,将来国史馆中有他一篇开国名臣的传记,就算是心满意足。 但是有些事情,李大知府还真不愿意搀和进去。 就比如说这一回,一彪人马突然冲在广州城里,虽然立刻就被城中巡逻的兵马司给拿住。但是越审,这事情越奇,李大知府人老成精,知道事情越奇越不该自己过问,直接就打发小方同知把人犯朝朱明山房送。 当然这避嫌只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就是今日朱明山房当值的,是司马铃…… 小方同知现在就坐在朱明山房的单人等待室里,没滋没味地看着面前摆放的茶点。 在他面前,一位妙龄女冠手把红泥小壶,一丝不苟地为他煮着那种别名小龙团的香药茶饼。就连茶汤上漾起了月照寒梅的茶乳图案,也没能让小方同知心情放送半点。 毕竟,他要见的那位,虽然没有符宝册封,也差不多就是开国长公主的地位了。还不是前明长公主、前清和硕格格这种任由老嬷嬷摆弄的花瓶,说起来,倒和唐时太平公主相仿佛…… 不,该说是亲自领军的平阳公主那一流还差不多。 在他面前,那位女冠保持着对他完全的礼貌和疏远,甚至还有些洁癖似的防备,将茶盏朝前一推:“方同知,请用茶。” 方应物却只是不对题地试探问道:“敢问那一位……呃,仙子,何时有暇容下官请见?” 女冠带着公事公办的笑容,淡淡道:“方同知,老师面前,千万不能提这个仙字,道法、道术之类也不要多谈,不然她老人家万一起了小性子,您面上就不好看了。” 说到这里,女冠微微一笑,轻声道:“自然,这‘老人家’三字,更是禁句中的禁句,绝不能露出来的。” 方应物被这软钉子碰得都快没了脾气,只好苦笑着将带来的一卷黄绫卷子捧起来道:“小山长不愿意见下官也就罢了,这卷证物,还有人犯,容下官移交到朱明山房可好?这案子太大,可能事关谋逆之事,广州府实在不好问的。” 女冠听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将黄绫卷子接过,打了开来,只见上面用瘦金体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大篇骈四俪六的文章: “诏下燕京管内官吏军民百姓等,“朕惟皇天尽付中国,使宅九有之师取乱侮亡,拓其疆土,景命所仆,惟有德者能克飨之。朕服绍丕基,仰承先帝,休德夙夜祗惧,不敢荒宁荷天。降康登兹,极治声教,所暨远逮要荒,东逾朝鲜,西迈积石,罔敢不廷。乃眷幽燕,实惟故壤。五季不造,陷於契丹。惟尔邦君暨厥,臣庶怀风慕义,思欲来归,忠愤之诚久而弥著……大军所至,务在安集,官吏百姓不得误有杀伤。或焚毁庐舍掳掠人畜犯者,并行军令。如或昧於逆顺,****王诛。若犹豫怀疑,弗克果断,身膏原野,实尔自贻。惟予肃将天威,敢有逸罚,时弗可失,其尚勉哉!祸福无门,惟尔自召。朕言不再,师听惟明,故兹诏示,想宜知悉。” 第651章 .仙槎轻渡两界河(一) 方应物正小心翼翼地与等待室中的女冠往还时,戴小楼却是昏头转向地趴在地上,心惊胆战地用眼四下里瞧着。 三间屋子,当地放着一张紫檀嵌石大案,上悬着一副补天图,女娲氏头梳螺髻,仰视古鼎,烟气袅袅上升间,皆是淋漓墨色渲染而成,却神态颇为生动。落款处,似行草并用,只得“青藤老人”四字。两旁对联,也用草书,案上列着碧色山子、竹头青石炉、插着木灵芝的白玉花囊。 前面横一张螭龙云纹的长榻,上设着坐褥隐枕,长榻中间小几案上放着一尊圆滚滚的俏色玉猫,几与真猫等大,偏着头一副憨态可掬模样,双目晶圆如金珀,竟是恍如活物。 两旁偏厅壁上,有嵌玉璧的挂屏,也有玉剑、瑶琴之类,另有书画、长几、书橱、临窗书案之类摆设。这么一来,倒显得整间屋子不够阔朗,起码戴小楼不曾在那些大头巾的府中见过这样叠桌叠床的摆设。看起来是富贵了,但怎么样都显出一股村气来。 也不怪戴小楼有些看不起这屋中陈设,他是真定人氏,却打小进了宫,沉沉浮浮十几年,直巴结到了如今地位。虽然宣旨轮不上,送药物、银盆、新茶的差事也得过几回,不是那些遣出去的走马承受可比。 只是好不容易才拜了干爷爷,才得了这么一个军中宣慰差遣。不过是在那位宣抚门下,捧着圣人的诏令,向着北面那些汉民们做个样子,将官家的谕旨纶音宣扬一通,便要收了丘八们的好处,回都门纳福,却怎么遭了这个劫数! 早知道这回出了远门,直来到北面地界,就沦落到这般下场,说什么也不该出这个头…… 然而他趴在地上,又仔细地想了一想,却是高声叫起来:“这里是北朝哪一位将主开府的所在?俺乃是负皇命而来的天使!耶律家的气数不在,你们又何必与之同殉?倒不如早早归顺,俺也能尽力周全几分,此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你千万不可自误!” 这一段话,是他思前想后,结合此番随军的那一点宴饮上得来的见识,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也是他在都门里历练出来的一点真本事。就算此间主人要给大辽当忠臣,可两国开战不斩来使,怎么样也得出来见他一面吧? 然而这一番话喊出来,回答他的却是一个少女声口:“死太监,鬼吼鬼叫的,吵死啦!” 戴小楼还没回过神来,脸上就已经重重挨了一记,直接就昏死过去。最后他的眼中,只剩下长榻小几上那只俏色玉猫朝前伸出的前爪:“叫你们送个有趣点的家伙过来问口供,怎么就送了一个死太监啊喵呜!” 这个时候,戴小楼是不会回答了,却有人弹着舌尖,踏入了前厅之内:“拿住的人犯一共十三个,除了这死太监,再就是几个骑军,满嘴的陕西口音,见识只怕还没有这个死太监多。有趣两字那就更谈不上了,还问什么话?” 随着这句话,仙术士踏进前厅,直接就在长榻上坐下,将手中黄绫长卷展开。 “这死太监身上所带的黄绫文卷,就是北宋宣和四年,宋徽宗赵佶给辽国军民所下诏书。诏书的原文,我就不念了,反正念了大家也基本听不懂,我就把大义复述一下:大宋官家告诉辽国百姓,自从我赵佶继位,国力昌盛,四海臣服,丰亨豫大。这辽国燕云地界,本来就是五代时候石敬瑭丢给契丹人的,如今我大宋要趁着你耶律家正被女真人臭揍,把燕云地界拿回来。你等若愿意降顺,大宋岂能没有赏赐?并告诫伐燕大军,不得杀伤燕地军民,善待燕地逃人,不可妄动刀兵,务必以德服人。以上,钦此,如律令。” 将手中的黄绫卷子朝边上一丢,魏野一歪头,叹息道:“慕容鹉那边,捡到辽国末代皇帝天祚帝宣诏使臣的尸体,还有他处置自家篡位皇叔的诏书,就已经很超过了。结果广州这边,还有北宋的宣诏太监带着环庆军的马军跑出来,在朱明山房里头大呼小叫,八成还把道海宗源当成契丹汉官衙门。短时间里,就闹出两起非自愿时空旅行世间,还都是宣和四年初的时间点,这问题可就大了去了!要不然就是之前广东与东北,两边还残存着时空裂缝,要不然,就是咱们这个时空点附近,还有未知的时空震荡源存在” 说到这里,魏野忍不住地按了按额头:“可不论哪一条,这都不算好事!要是低能级的时空连接还好说,如果是高能级的时空主动连接过来,时刻都能打一场时空殖民战!” 魏野在这里感慨,一直蹲在小几上扮玉摆件的司马铃已经顺着他的手臂朝上爬过来。前爪上充满弹性的小肉垫,就搭在魏野的额角上,替他揉了起来:“叔叔,不要自我欺骗了,你说到‘时空殖民战’的时候,每一个尾音都在朝上翘。很明显嘛,战阵厮杀,斗法搏命,诡计坑人,一向都是叔叔最大的乐趣呀。怎么看,叔叔你如今都是兴致勃勃,这种事情也比你逗弄马戛尔尼那帮子英国佬有意思多了。” “有意思是一回事,风险是另一回事。” 享受着司马铃的猫爪按摩,魏野苦笑着叹了口气:“原本那章鱼头的邪神离去之时,撕裂了这个时空点原本的结构,导致了那倒霉巫妖一帮子中二怪物流窜过来。但是像这样被破坏过结构的时空点,就像是个筛子一般,处处漏风,比起那些封闭时空点,对时空跃迁现象更为敏感。别人家伤风感冒,我们这里也要打喷嚏。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能引起这么频繁的时空跃迁现象,对方肯定是成心加故意,如果不加以处置,人家就要摸到咱们跟前了!” 说到这里,魏野猛地一拍长榻扶手:“不管怎么说,这事也要引起重视不可。万一闹不好,搞成了时空战争,还把战场选在了咱们这边,你阿叔我的前期投入可就全都打水漂了!” 第652章 .仙槎轻渡两界河(二) 天时在夏,地域在北。 短短一个月内,红铜冠与道海宗源已经竭尽所能地将人力、物力调集到居庸关以北,蒙古草原与东北平原之间。 就是魏野与慕容鹉,也丢下了手头事务,留下个化身人偶应付事,各自亲身赶来。 演天珠、通玄鉴这两种造价不菲的法器,成箱地订购下来,大如拳头的剔透宝珠与晶明焕彩的宝镜一样样地派发到了道海宗源的道官们手中。 不仅仅是道海宗源的道官,红铜冠新培养的赞礼官与术师们,也都有一个算一个,集合到了一处。 仙术士摊开星图,按照北天星官所在,开始了这次大规模勘测的编组:“以‘少真天敕日月双镜临照法’为根本,我们要捕捉到下一次时空跃迁波动,就要以演天珠勾连北天星宿进行监测,再以通玄鉴进行推演。毕竟,时空跃迁现象终究是在空间与时间的几何形态间变化,也就是说,我们以北天星宿作为坐标,就可以第一时间发现这个时空点在空间上的异变现象。” 说着,魏野一指北天中央的紫微垣:“紫微垣中,由我入太乙星,慕容鹉入帝星,其下勾陈掌兵戈,北斗司寿夭,两处最为紧要,由我们两家的主事人员各入其位,大家有没有意见?” 这种事情上,某人也算得是个权威了,谁也不至于想不开地在这种事情上质疑什么。 魏野随即一指北天星宿,继续说道:“紫微垣既定,接下来便是北天列宿,入玄武星宫,先从牛宿布置。牛宿星官牛金牛,掌六星,为牛宿众星官之首。下有天田、九坎、河鼓、织女、左旗、右旗、天桴、罗堰、渐台、辇道十星官,至少五十三名施法者与之呼应” 北天星域,自紫微垣到玄武星宫,应北天星官之数,这便是至少数百名修行有成的道官、术师要加入进来,还要保证演天珠二十四小时不断监测,就要派出更多的替补人员,随时待命,而负责警戒的卫队,巡逻的哨探,随行的炊事班和补给队,更不是一个小数目。这样的大场面,换了以前,不但魏野,就是红铜冠也是想都不敢想。单就是人手一颗演天珠,这算下来,也是十几万通用点券砸了进去,足够让那些单打独斗的冒险者和寻常小组哭着去lhg申请破产保护。而如今,不管是魏野还是红铜冠小组,调动这数目的通用点券,只不过是当成日常运作的开支而已。 对星界冒险者而言,真正能够掌握住一个时空点,其收益之大,便可稍见一斑。 牛宿、女宿、虚宿、危宿……每一个星宿便要分出十几支骑军分散出去,每对应一位星官,便是至少千余人马。这样规模的战斗部队,直接向西、向北,翻过乌拉尔山,越过额尔齐斯河,来一次破城灭国的远征都不是问题! 在冒险者交流频道中,一段段的即时通讯更是响个不停: “离珠五星已经就位,监测工作正式开始!” “车府七星,到达指定地点,所有人员开始定位测量工作!” “天垒城十三星,发现小股亡灵,经过战斗,全歼来敌,我方无一伤亡,继续朝目标地点移动!” “左旗九星与三十增星,在行军过程中与蒙古部落接触,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一条条讯息往还间,魏野已经坐上了紫云降真车,手中冰雩爵自然勾招四方水汽,结成水云,承托着紫云降真车缓缓升起。 魏野还好整以暇地朝着慕容鹉一伸手:“我说老鹅啊,你那边好像连载人热气球都没准备一个?要不就搭魏某的便车,我送你一程?不过管送不管停,你自己到地方要自觉往外跳啊。” 回答他的,是慕容鹉理所当然地一甩手:“滚滚滚滚滚,我这里自然有飞行坐骑,用不着你在这充好人!” 说话间,慕容鹉取出一支木笛,用力一吹,一股似风吟般的高音顿时响起,高空之上有什么动物从云层中猛然蹿出,巨鹰般的头颅与有翼狮子的身躯,迎着夏日草原上的灿然阳光,将影子投射在人们头顶。 “狮鹫啊,啧,真是毫无新意的坐骑。”魏野摇了摇头,随即一拍车轼:“李大熊,不要管那边了,咱们准备走人!” 李大熊不敢稍慢,怒嚎一声,四爪蹬地,猛地朝上一窜,顿时云气翻涌,化作一道云桥,直升而上。 如果从天空中朝下看,这道云桥也不过是空中划出的一条丝线,而整个大气层,也只是一颗行星上的薄膜。 宇宙中无处不在的引力波,让来自那些遥远恒星的光粒子向着这个方向投来。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某一个特定的点突然发生了轻微的扭曲,扭曲的空间一现即逝,但在这中间,似乎将光粒子吞没了进去。 当来自遥远恒星的光,重新向着那个蔚蓝色的星球而去的时候,在这颗星球北纬三十五度,东经一百三十九度的坐标上,是一座巨大的工业时代都市。 钢铁和水泥构造成的人造丛林中,哪怕在深夜也被无数的灯火照耀得一片光明。 但是人造的光源,总是难以将所有的黑暗都驱逐干净。 一道门出现在街道旁的小巷阴影当中,有着野兽形体的直立动物,悄然从门里窜了出来。而从小巷前走过的年轻男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力量差异过大的直立野兽猛地拖到了门之中。 也就在此时,在另一个时空中,玄武七宿中位属于室宿中,代表兵事的大星“北落师门”那一颗演天珠猛地闪动起了红芒。紧接着而来的,是联通北落师门的天纲、八魁、离宫、雷电众星官,十几颗演天珠同时有了反应! “捕捉到了时空跃迁波动,现在立刻进行联合演算,确定对方时空坐标与能级程度!” “所有人员请注意,所有人员请注意,在联合演算进行期间,务必保证人员安全。后续符阵架设人员,请根据演算进程,迅速赶到指定地点!” 第653章 .仙槎轻渡两界河(三) 演天珠这种法器,在星界之门数据库那浩如烟海的记录中,也算是较为特殊的一类。 别的咒具、法器,从祭炼之始起,便是将自身所修持的道术法度外延到器物之上去。因此上,一器对应一法,一法对应一人,法器之中无可避免地要带上祭炼者的色彩。若是本命法器,甚至会蕴含着原主的道法本源甚至灵明之性。 量产型六甲箭所运用的六甲坛法,炼造洞阳诛邪散所依仗的坎离玄阳鼎,前者以法坛,后者以法器,要做的就是求其同、分其异。这种规模化量产的物件,全从同一个模子出来,不容有一点个性留下,但同时也绝了其成器、成丹的前路。 演天珠的特殊之处就在于,用其法、炼其器,不论是何人去祭炼,用何物去祭炼,只要祭炼成功,其妙用、物性皆是一模一样。只要是修行之人,不论用什么法门,都可以将其应用自如,出自不同人物之手的演天珠更是能天然彼此勾连。 同样的,作为法器,它犹有祭炼余地,足以缓缓成长,乃至花费数劫时光,摸着由法器成为法宝的一丝渺茫机缘。 虽然做不到一次性量产,但在“求同弃异”四字上,创制演天珠的那位前贤可说是做到了极致。 高效联通起来的演天珠,连带着海量信息倒转回来,如果执掌一颗颗演天珠的道官、术者直接将心神联通过去,顿时就要受到反噬。心神受创都算是小事,直接大脑当机甚至爆开也不奇怪! 然而勾连一颗颗收集数据的演天珠,进行信息推演的却是通玄鉴。 北天玄武星宫,七宿之下近百星官,便是近百面通玄鉴在同步处理演天珠收集的信息。和魏野当初推演太平经法的那种白铜点化的劣质通玄鉴不同,近百通玄鉴都用上了硬度极高的太白金精,再用一种名为八蕴化天法的异术,融入数种奇金以强化其韧性,足以支撑接下来的高强度推演过程。 一面面通玄鉴上,但见星光明灭间,无数数据自动推演起来,再汇流入勾陈、北斗两部,由入主其中的冒险者们以冒险者终端进行二次计算与校正。 构成了北天星宫的演天珠观测群,就像是一张大网,将庞大的监测信息一股脑地捕捉上来。而后经过通玄鉴构成的信息处理网络,对这个时空点上宏观的内容转化为微观的数据,再由冒险者终端进行最后的确认。 这样层层的信息转化与核对之间,其间数据量之大,换成是魏野这样散仙中的新丁,也绝对吃不下去。仅仅一昼夜间,从玄武星宫下虚宿与危宿观测群传来的数据量,就够一位精于推演之道的散仙闭关三年,才能将海量信息梳理清楚! 但是通过演天珠、通玄鉴、冒险者终端,一层层的筛选、推演、测算,效率比起寻常散仙一流的长生中人,效率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然而这效率也是实实在在用大笔通用点券砸出来的…… 入主太乙星位的魏野,此刻面前也悬着一面通玄鉴,联通着手中的竹简式终端,不断地进行数据测算。 在他面前这面通玄鉴上,无数符篆反转其间,洞阳剑祝、九凤破秽真官符、五方烈火阵图、洞阳炎光符、朱明玄晖真符,还有六甲神射法、混元如意法箓、玄霜青女真符、八卦神吏真形符……一一浮现,形义转化,演象万千。 而这种种符法,随着他火炼真文、定元天地,已经纷纷“蚀刻”在了此方天地之中。连续两次非自愿穿越事件的发生,可以证明进行着时空跃迁的那个时空点,在其天地法度之中,必然与此有相似之处,方才造成了短暂的对接现象。 尽管这种对接连擦肩而过都算不上,但是彼此的距离也未免太近了些。 这不像是魏野在朱明山房之下的灵穴之内,借着邪神逃逸的时空断层所修筑的时空门,只是一个“偷渡”级别的通道,对于各自的时空结构没有多少影响。如果真的发生了两个时空点全面接合的现象,法度相同的部分还好说,相异的部分无疑会引起彼此冲突,甚至空间结构的扭曲,造成的破坏起码也是两颗巨行星相撞那个级数。 那样的话,简直就不啻于一场灭世级的天灾! 而道海宗源和红铜冠两边的人马全拉出来,有一个算一个,效法女娲氏,以身补天,都像是一捧沙子撒到了决堤的破口上面,水花都不起半个 所以一旦情况到了这种程度,大家能做的,就是立刻将对接通道整个关闭起来。 能修复就修复,不能修复也要重重封印起来再说哪怕交换部分利益,让lhg直接参股进来呢! 通玄鉴上,接收着四面传来的信息,最后在他面前统筹、归纳,渐渐的,一个繁复的星图模型已经出现在镜中。 而在这个模型里,正在室宿北落师门与虚宿司危星官的星光交错之间,赫然露出了一点空白。 找到了! 所谓雁过留声,水过留痕,既然留下了时空跃迁的痕迹,在有推衍世间诸法之妙的通玄鉴面前,沿着这条线索追索下去,便不是难事! 转瞬之间,魏野面前通玄鉴里,似有一座大理石神殿猛然拔起。神殿现形的瞬间,几乎要从通玄鉴中直接凸显出来。 那神殿之中,一股森然如重岳的神力威压,更是不加掩饰! 演天珠捕捉到对方痕迹的同时,也等若被对方所捕捉。似乎,对方一点不挑剔,只要是与对方接触的时空点,就成了对方的猎物!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这段来自后古典时代作家的悲叹,无端浮上了魏野的心头,随之而来的却是冷淡的一声低笑:“所以,魏某最讨厌这些野蛮原始落后的单体宇宙住民了啊!” 第654章 .仙槎轻渡两界河(四) 长笑声中,仙术士已经一指点在了通玄鉴上. 遍布东亚北方广袤土地上的一处处观测点上,原本灿然如星的一颗颗演天珠同声爆碎。 而连接着演天珠的一面面通玄鉴,也在同时灵光一暗,转瞬化为死物。由它们联通着的海量信息,就在此刻统统涌入了魏野面前的这面通玄鉴里。 随着这个动作,所有参与其中的冒险者,同时关闭了数据通道。 只有魏野面前这面通体发出白灼光芒的通玄鉴,连同其中容纳的大量讯息,还在超负荷地运作着。 对冒险者而言,最麻烦的就是如这丝神力所代表的,那些已经具备了初步时空航行能力的时空点。 刚开始接触星际远征、时空殖民的文明,就像是那“黑暗森林法则”所描绘的那样,远征、厮杀、低级的社会制度,蝗虫一般的扩散方式。虽然冒险者们不害怕这些蝗虫流的对手,但是架不住冒险者刚开始开拓的时空点被它们全祸害干净。 当然,对付这种对手,也不是没有法子 在魏野这面通玄鉴中,除了可以作为对方时空航行坐标的海量讯息之外,还藏着几处号称绝域的时空点坐标,取代了原本的关键数据,专门用来对付这些蝗虫流的对手。 “永劫回归界”、“黄金至高天、“大欲界天狗道”,除了别名“永沦之地”的大欲界天狗道乃是绝对灭绝生机的死地之外,时光永远重复的永劫回归界也好,吞吸一切靠近的生灵并让众生转化为业力化生的怪物、永远厮杀无止的黄金至高天也罢,是连冒险者也不愿意置身其中的危险地方.若是身陷其中,光是回返星界之门,都要花费足够破产的通用点券,才能被接引出来。 不愿意正面对抗,不表示没有坏事的本钱! 手捧着通玄鉴,仙术士同时展开了竹简式终端,直接将这个暗藏恶意的“坐标大礼包”,直接向着那个时空跃迁的异常节点投送了过去。 如果有人在浩瀚的星海之中,注意到了那一处毫不起眼的点,看到了突然出现在那里的一面镜子。便会看到,原本正常的空间,出现了短暂的扭曲,随即,扭曲的空间中有神力遥遥投送而来。 就在神力突破空间屏障的瞬间,沿着通玄鉴中的坐标,神力的投送顿时一歪,一声怒号,震动了四面的天体!但就在同时,神力所穿过的空间屏障,被坐标引导到了更深沉也更死寂的世界中去。 虽然只是一瞬,死寂之力不但将那股神力牵拖进去,更是连带着沉重的体量,将不同的时空贯连起来。 如果单纯地用一个模型来做比方的话,那一股在时空间穿梭的神力,就像是一根连着钓线的鱼钩。 而被它钓上的,正是通过通玄鉴所指引的路径,那个完全灭绝生机的永沦之地“大欲界天狗道”! 如果神力的主人可以比拟成一个拿着钓竿的垂钓者,那么大欲界天狗道就等若是一头他绝对招惹不起的洪荒巨兽,正吞下了“他”的钓钩,要把“他”朝着无底深渊拖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被牵拖上的,不仅仅是这个神力之主,还有“他”之前运用神力所定位的那些时空,也一股脑地开始被大欲界天狗道朝着死寂的深渊往下拖。 而这种寂清寒冷、断灭一切的力量,更是死死地纠缠住了神力所凝结的触角,迅速地和它同化,让神力之主连效法壁虎断尾求生的余地也不能。 除非有外力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斩断了神力与大欲界天狗道的连接。否则的话,来自大欲界天狗道的死寂之气,会反过来咬定已经被神力完全锁定的那些时空点,然后将它们彻底地拉入那一片彻底断绝希望的国度! 而就在这个时候,重重的世界之影,在神力的连接下化现出来。 那其中,也有钢铁锻造的战争机器在海面巡行。 也有赤色的巨兽无所畏惧地翱翔于天际。 也有云雾封锁的山峦间白鹿丹鹤自在往来。 但就是这些被神力巧妙勾连起来的时空法则中,隐隐能见到那一片飘渺仙山之间,隐隐有乌云飞速集结,更有雷光闪动,锁定了那面快要崩解殆尽的通玄鉴! 这是……劫云! 而劫云所针对的目标不是旁人,正是已初成散仙之身的魏野。勾连劫云的,正是魏野在通玄鉴上所留的那一点气机! 在大欲界天狗道与被它拽住的多个时空点间的角力下,庞大得只能用“世界”来形容的多个时空点,对一位初成散仙的长生中人的勾招,甚至都不容许多少光年外的魏野有一丝抗拒,就被强行扯破虚空,直接拖了过去! 如果魏野一直呆在原处,以他在此间火炼真文、定元天地之功,天地法则与玄门法度最大程度地结合间,自然是一点劫数不生。但是许多具备仙道传承的世界,天地法则与玄门法度未必有这样的亲和度,继而便会生出雷劫、天劫、四九重劫,成为一方天地针对仙道中人的手段。 此刻,便是被那道神力勾连住的一方天地法则,感应到了魏野身为散仙的鲜明气机,本能地将天劫降了下来! 这天劫也并非无端发动,而是那神力之主用来引发外力,挣脱大欲界天狗道的手段 但凡修至仙道初成,人心、天心两磋磨,正是最敏感的当口,随之引动的天劫之力,就是斩断大欲界天狗道牵连多个时空点的最佳武器。 至于魏野这么个散仙中人,就当是点炮仗的捻子,烧了就没的东西,那位神力之主丝毫没有在乎过。 转眼间,仙术士人已被拖到这个时空变异的节点上,就见得电光、死气交错之间,在遥远的星空中爆出了灿然光芒,吞没四周星辰。 当热度散去,恢复了本来面目的这一片星空中,依旧是寒冷、寂清,不带丝毫热度,也再看不到时空扭曲的痕迹。 可是被一瞬间摄入此间的仙术士,也早已不见! 第655章 .仙槎轻渡两界河(五) 一晃眼,居庸关外那一场观星测绘工作虎头蛇尾地了结,随后便是英使觐见,便是中英缔约,便是从香江到黄浦江上,商船往来不绝。 恍然如一梦间,当年广州府头戴方巾、身穿盘扣长衫的两截秀才,也有人重新考取了新功名,做到了典史、县丞的位置上。大江南北,也不知几多新贵发家崛起,几多义门败落流配,河东河西,多少祠堂变作了靖庐,多少文庙改作了学宫。 更不知有多少千年古刹,断绝了田租老米,剥了佛面泥金,当了法器经卷。 而这些年里,朱明山房总是大门紧闭,除了资政院的五年一次议政会上,再少见那位竹冠道者的尊面。不少有心人,不免在背后要议论几句:“莫不是那一位已经厌烦醒掌天下权的滋味,真要学当年轩辕黄帝,心斋崆峒,烧丹黄山,准备乘龙飞升了?” 道海宗源之主深居简出,然而道海宗源的影响力却并不曾减弱几分。 距离广州港九千公里外,伦敦德文郡路十七号斯当东男爵府。 乔治·斯当东男爵正与他的老朋友马戛尔尼伯爵对坐在会客室,面前放着整套的精巧茶具:下安着玻璃灯的红泥火炉,有着冰裂纹的青瓷茶杯,与带着薄而透明的花纹带的青花蟠龙樽。 当然,在所有物件上面,都有着朱砂红的印记,“中华”的篆字显得格外地鲜明。 在马戛尔尼伯爵与斯当东男爵的杯中,荡漾着橙红色光芒的红茶,散发出纯正的苹果香气,只要是善于品茶的老饕就可以从这香气上分辨出来,这是来自福建的祁门红茶。 随着《中英通商条约》的签订,曾经统治了伦敦人舌尖的硫酸铁山楂茶、普鲁士蓝接骨木茶,还有用羊粪调味的铜绿色“正宗武夷岩茶”,就渐渐被新到来的祁门红茶和滇红打得溃不成军。 伦敦的二道茶贩子,还没有足够的化学知识调配出具有苹果香和蜂蜜香的化学废料,作为新的食品添加剂使用。以至于那些知名茶商,还有他们独创的各种品味的化学染料茶,不得不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而随着一批批远洋船队到来的,还有更为轻巧光洁的各种商品,譬如彩色的瓷玩偶,色彩多变的玻璃花制品,更为结实耐用不褪色的印花布…… 曾经引领了产业革命的国家,现在要面对的却是大量远东商品的倾销。哪怕经过了远洋运输,这些来自异国的货物,居然都要比本土产品更加价廉物美! 7 在唐宁街上,已经有人开始告诫那位渐渐由开明变得顽固的首相,要他想想曾经掠夺了南美洲大部分财富的西班牙,究竟是怎样败落的了。 但是在此刻,在法兰西,雅各宾派的守护者,那个科西嘉军官拿破仑·波拿巴已经就任了终身执政。 法兰西王冠落地的消息,引起了从圣彼得堡到伦敦的每一个皇室的恐惧,人们都在谈论波旁王室的不幸遭遇。现在受到白金汉宫保护的普罗旺斯伯爵,现存的波旁王朝第一顺位继承人,要比远东的贸易问题惹人关注得多。 在这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关心曾经不远万里前往远东的马戛尔尼伯爵了。 最多也只是东印度公司为代表的外贸商人们,会赞叹地提到他:“感谢马戛尔尼伯爵,他打开了远东的大门,为我们的贸易找到了新路!” 大概。 印度的棉花、南美的可可豆、澳大利亚的铁矿,源源不绝地涌向那个国家,带回了更合英国人口味的新品红茶、精美不褪色的印花布、还有新式治疗法和宗教…… 只要熟悉西班牙衰落史的人,就会发现这一幕是何等地眼熟! 在同时觐见了新帝国的两位缔造者之后,马戛尔尼签订的《中英通商条约》是这样一份文件,它允许英国人在广州等九处港口进行通商,也承认了英国人以英国侨民的身份,取得暂住资格。同时,它也同意了两国建交、互派大使的要求,马戛尔尼伯爵与斯当东男爵就是第一任驻华大使与总领事。就连耶稣会努力了多年也不得成功的传教权,也被批准了,当然,前提是要参加那种使团成员见识过的苛刻考试。而主教与神甫的任免权,还在不在梵蒂冈手里还是两说。 但同样的,英国也要敞开它的大门,允许华商自由往来英伦三岛,并有同等的居留权。大批落榜后、在家乡混不下去的和尚,开始想在海外混出个前程。青埂书院连同执教的道官,也不远万里来到这边讲学 然而,这些道官只负责教授哲学与历史之类人文学科,至于青埂书院那些重要的格物课程,不好意思,请先在本院完成预科班,在考虑留学的事情吧。对了,为了保证留学生的质量,中文考试记得先过四级再说。 一艘艘来自东方的飞剪船,将两个国家联系在了一起,然而如此紧密的联系却未必是英国人想要的! 东方热的再度升温下,就算是已经辞去公职的马戛尔尼伯爵与斯当东男爵也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 已经鬓发花白的外交家拿起一份今天的报纸,正看见上面新刊登的一首讽刺诗: 杰拉比·叮当爵士和喷嚏将军, 他们各有一个儿子, 一个在锡兰,另一个在阿萨姆。 他们从牛津毕业,现在却种植茶叶、咖啡和甘蔗。 伦巴第大街和该死的明辛街, 证券商的恶臭让人不能忍受。 但那些气味芬芳的植物, 却不会影响你的自尊。 如果你愿意,我可为你提供五千英镑, 你可以在锡兰与阿萨姆找到黄金的色彩。 告诉我,你去还是不去? 这首诗的韵脚有些别扭,但是其中表达出来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年迈的伯爵放下报纸,嘀咕了一声:“但是阿萨姆可不是英国人的殖民地!” “是的,伯爵,那是廓尔喀人与锡金人的领土。但是廓尔喀王国已经灭亡了,锡金人也决定从藩属国变成了中國人的新领土,阿萨姆是属于中國人的茶叶园,英国人只是在那里参股的合伙人。” “是啊,那个国家的新贵们,既是文质彬彬的商人也是鼓动人心的将军,可即便如此,从巴达维亚到阿萨姆,已经是太过广袤的领土。”带着些老人特有的不合时宜的抱怨,马戛尔尼嘟囔着:“看上去,熊已经吃饱了。但是醒着的熊,很快就又会感到饥饿的。” 说到这里,斯当东拿起了摇铃,随着轻轻的摇动,一个头戴着绿色尖帽,身穿猎装的大鼻子矮妖精随着一阵紫罗兰色的烟雾跳到桌前。 “什么事需要我效劳么?尊敬的斯当东男爵。” “马戛尔尼伯爵不太喜欢祁门红茶,将冻顶乌龙拿来。” 这几句话的功夫,大鼻子矮妖精随即一鞠躬,再度消失在了紫罗兰色的烟雾里。 马戛尔尼伯爵却有些厌恶地看着那个矮妖精消失的方向:“乔治,我说过了,这些渐渐蔓延开来的妖精并不是一件好事。虽然他们看上去比最驯服的黑奴还好用,但是他们懂得魔法。单这一点,就让它们显得足够危险。” “伯爵,我同意您的论断。所以在我的宅邸中服务的矮妖精,都是签订了严格的雇佣协议的。并且由中國大使馆的外派道官监督并起草了附有咒文的契约文书。” “乔治,你瞧,问题并不在这里。我们都知道,中國新朝廷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人类朝廷,它的成员里有自称不死的道教贤者、魔法师、德鲁伊,还有带着北欧人血统的矮人和尖耳朵的精灵!上帝在上,你知道我们面见两位皇帝的时候,我忍耐了多久没有向那几个精灵将军提议,要摸摸他们的耳朵是不是真的么!这个充满魔力的朝廷,虽然表现得温和、礼貌、无比文明,但又如此贪婪、好斗、讲求实际,对虔诚的基督徒而言,他们更像是一群乔装打扮的恶魔……” 说到这里,马戛尔尼伯爵有些不满地盯着斯当东男爵看了一眼:“让我曾经的骑士侍从,你的独子小斯当东接任你的总领事职位,我是不赞成的。他花了太多时间学习那个国家的一切了,说不定有一天他会迎娶一位女道官作为妻子,而斯当东家族的后代,从此都要开始说汉语、写汉字!” 在年迈的外交家们闲话家常的时候,被马戛尔尼形容成“乔装打扮的恶魔”们,正通过冒险者频道进行着又一次的远程会议。 “坐标定位,辽国,辽道宗寿昌初年……嗯,天桂山,应该是这没错吧?” 校正着时空坐标,慕容鹉还小心翼翼地先发了一道讯息过去:“喂喂喂?姓魏的,你还在喘气没有?” …… ……… 辽国易州龙兴观。 龙兴观原本不叫龙兴观,前唐的时候,是玄宗李隆基为向道祖祈福而建,故名开元观。 五代之后,唐灭宋兴,燕云之地久属契丹,这座敕建道观才改了龙兴观的名字,成为寻常道院。 此刻院中老树之下,讲经法师许玄龄正在奋笔疾书,不为别的,只因为久被移出龙兴观外的前唐玄宗御注《道德真经》汉白玉幢,经过他的努力,终于说动几位大施主,可以募集人工、重新移回龙兴观中了。 此刻他便提着一支兔毫笔,笔走如飞,一旁还有从头到尾襄助此事的本地名士吴卿儒一面吟诵一面推敲: “夫人象希声,非内诚去迹,讵可冥符,而未俗恒流,假外物陈仪,始能致敬……这个人象希声用得好,若只有人象,便是佛门‘无人相,无我相’的旧套,但许法师添上‘希声’两字,扣中道经里‘大音者希声’之论,便见得玄门气象!” 他这里赞叹,许玄龄得了夸赞,更是运笔如飞: “且牺樽象斝,所以备奠於宣王;故石炉星坛,是可斋醮於道祖。今我观院,虽殿堂像设,夙有庄严。而祭醮供仪,素乏威仪。故道德经幢本我观故物,琢以翠琰,迎而归之。每圣诞嘉辰,旦元令节。或汪有斋忏。夕旦良宵,用然沈水之烟,式化真仟之侣。所以九清降祉,百圣垂洪。延皇寿以无疆,保黔黎而有赖。风雨时调,禾谷岁登。干戈戢征战之劳。遐迩被洁清之气。时寿昌六年岁次庚辰八月乙未朔二十三日丁巳坤时建。” 这篇写完,许玄龄心中微动,不知怎的,突然停下了笔来,向着吴卿儒问道:“吴教授可有听见什么声响么?” 吴卿儒摇头道:“此刻万籁俱寂,哪有什么声响?法师莫不是听差了?” 许玄龄摇头道:“不至干的,不至干的,小道确实听见声响,似是玉磬……” 他说到此处,突然双目一怔,口中喃喃念叨起来,吴卿儒离他极近,却听得他口中喃喃念诵的是一篇短文: “寿昌七年春正月壬戌朔,力疾御清风殿受百官及诸国使贺。是夜,白气如练,自天而绛。黑云起于西北,疾飞有声。北有青赤黑白气,相杂而落。癸亥,如混同江。甲戌,上崩于行宫,年七十。遗诏燕国王延禧嗣位。六月庚子,上尊谥仁圣大孝文皇帝,庙号道宗。” 这还不算完,许玄龄继续直着眼睛念道: “天祚皇帝,讳延禧,字延宁,小字阿果。道宗之孙,父顺宗大孝顺圣皇帝,母贞顺皇后萧氏。大康元年生。六岁封梁王,加守太尉,兼中书令。後三年,进封燕国王。大安七年,总北南院枢密使事,加尚书令,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寿昌七年正月甲戌,道宗崩,奉遗诏即皇帝位于柩前。群臣上尊号曰天祚皇帝。” 这两番话说出来,吓得吴卿如忙去捂他的嘴:“许法师,还不噤声,这样杀头的言语,也是你好说得的么?出你之口,却不入我之耳!快停下了!” 第656章 .灵石落处乱天机(一) 此刻还是寿昌六年,然而许玄龄嘴里却突然说出了寿昌七年的一件大事。 天子何时驾崩,这等事关系着一国国运,已经算是不可泄露的天机一类。他喃喃自语的时候,天地之间气机已有感应,不过转瞬便有层层乌云聚拢上来,笼罩整片天幕! 如此天地异象,骇得吴卿儒面如土色,只强撑着胆子摇了摇许玄龄的肩膀:“许法师……许法师……你是怎么了?” 被他晃动了几下,许玄龄却仍旧一脸恍恍惚惚神色,随即一挡吴卿儒的手臂,举起右手,捏着兔毫笔虚写数字。随即一个激灵,这位龙兴观的讲经法师颤抖了几下,猛地栽倒过去。 直到这个时候,吴卿儒方才定了定神,一面向着殿中老君像连连行礼,一面扯着嗓子叫道:“来人啊,许法师昏过去了,快扶他进房休息!” …… ……… 吴卿儒并不知道,就在许玄龄向空执笔、虚画数字的时候,天际云层之中,雪亮雷芒猛然闪动,随即勾勒成蟠曲文字,映照于云层之中。 如果有人的目力能够穿透浓黑云层,便能看得清楚,雷芒盘结之间,正是一行古篆:“耶律氏国运将终!” 雷者,阴阳之枢机,此雷又是天机泄漏之间,将发未发的劫雷,正所谓“万里威光耀天地,一怒海沸山倾摧” 易州四面山峦之间,一片黄栌林中,正中一株枝干粗大的老树在引而不发的隆隆雷音中,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 还不到深秋时节,老树全身一片片树叶却是瞬间由葱绿转成血红,一股粘稠得几乎化不开的血腥味直冲上云空。随着血气上冲,雷电隆隆间,便将这株老树劈成了两半,露出树茎之下尚未消化干净的死人与走兽骸骨。 像这样在隆隆雷音间隐藏不住自己行迹的妖物,一时间也不知道被雷霆击杀了多少! 至于那些自感成灵已久,早通灵识又修成手段的大妖,一个个都在自己妖洞中施展独门避劫之法,拼死拼活地封锁妖气,谨慎些的连生机都含藏于身内,恍如死尸。这些个大妖一面施法一面还不忘痛骂出声:“到底是何方不知死活的混球,引动这样的劫数,劫云广大,竟是笼罩易州全境!” 它们痛骂出声,天下修行中人,但凡已摸着天地运转一丝规律的,此刻也是无比震惊! 天地之间那雷霆惊怒之意,不但起于易州,更是渐有笼罩燕云之势,整个辽国土地,都感到了那一股恍如起自心中的怒雷爆响 燕京荐福山前大昊天寺。 辽人素来好佞佛,这座大昊天寺更是当今辽帝耶律洪基不惜重金修建的皇家寺院。 不但耶律洪基动用国库修建佛殿,姑母秦越公主更布施了整座公主府,连同公主府所属各处田庄、果园、作坊等产业,都捐献成了寺产。 这样一座大丛林,主持僧的跟脚也自然不凡,是出身契丹后族、赐封“妙行大师”的楚王世子萧志智。 虽然这位妙行大师号称“富贵罗汉”,自打受沙弥戒的时候,就不知道“寒林苦行”、“托钵乞食”这等佛门修持是怎么回事,连平日抄经,也只有新罗进贡的洒金笺才肯下笔。但是论“佛法”二字,在辽国一众高僧里也可以稳稳占个第一。 他驻锡的这座大昊天寺,占地广大,数重殿宇之间,最为金碧辉煌、满布铜瓦的大日殿中,更是一反常态,修成了一座铸银鎏金的七星九曜诸宫曼荼罗阵。 层层劫云密布,雷芒摇动之间,环布在这座大日殿中的七星、九曜、十二宫、二十八宿诸多神像顿时随着雷音一动! 坐镇在曼荼罗阵正中的大日如来金身,以右掌紧握左手食指,结成智拳印,双目慈和,正望着曼荼罗阵之前盘膝而坐的妙行大师。 两个最受妙行大师宠爱的清秀沙弥,一个捧着一个朱漆雕龙盘,上托一尊白玉镶金的舍利宝塔,一个却持着一支银杆金环、上安水晶佛首的鎏金锡杖。不论是锡杖还是舍利宝塔,皆有灿然佛光腾起,与七星九曜诸宫曼荼罗阵散射的光华混成一体。 一片耀目佛光之中,妙行大师双手合十,口中发声如狮子吼:“比丘妙行,归命佛法僧宝海会圣众,仰启清净法身大日遍照如来,普告十方三世一切诸佛大菩萨众,一切贤圣声闻缘觉圣众,十二宫主二十八宿,四大明王护世八天并诸眷属……” 随着妙行大师禅唱之声,大昊天寺一应殿堂之中,皆有执事僧人敲动木鱼,领着一堂堂和尚捻着佛珠,念起真言:“南无三曼多摩陀喃唵阿瑟咤!” 众僧齐声梵唱真言,只见一座座殿堂之间,渐渐弥散出一股檀香气味,满布空气之中,带着一股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只有妙行大师的禅唱之声,犹然在耳:“今南瞻部洲震旦国大辽皇帝,享国太平,礼敬三宝,作诸功德,反遇恶曜凌空,入犯紫微,侵夺太乙星位,帝星无明,太子去位。诸般恶兆,不可尽数。沙门妙行,依陛下敕旨,修此息灾曼荼罗法。故望诸天星主、游空大圣,顺我佛教敕,依佛教轮,变灾为福,施我无畏令安乐住,当来共结菩提眷属!” 随着妙行大师禅唱声声,大昊天寺中,一应金银佛像,乃至塔顶金瓶,檐头银凤,一草一木之间,皆有佛光透出。整座大昊天寺,便在这一片佛光中演化出一尊头顶肉髻的古佛法相,四周以佛眼佛母为首,观世音、金刚手、文殊师利诸菩萨合十拱卫。北斗七星在前,日月五星与罗喉计都等九曜在后,十二宫、二十八宿重重环绕之间,化作一天星海,直冲天际! 此等异象之间,整个燕京只听得禅唱处处,异象扑鼻。平素供佛的人家,只见着神龛上的佛像,不论是哪一尊菩萨都透出一片光明来。就连燕京护城河里,都生出了一朵朵碗大莲花。莲花绽开花瓣,当中坐着一尊尊粉妆玉琢的秃发童子,双手合十,礼赞不已:“南无清净法身光明遍照大日如来!” 这是密教中有名的祈禳神通“佛顶光明星宫法界”,号称“护国息灾,皆令如意”,与“般若仁王宝轮坛城”并称双绝。妙行大师身在佛门几十年,所精修的也只是这一部佛门秘法。而耶律洪基也好,耶律家与萧家的贵人们也罢,之所以情愿拿出大把银钱,修建这座大昊天寺供养妙行大师,也只是为了借重这部佛门秘法,鎭压契丹气运! 此刻,天有异星,入据太乙星位,正对着大辽皇帝不利,正是妙行大师发挥作用的时候。说起来,大辽修建大昊天寺,把国库都花空了一多半,每年宋室拨给大辽的岁币,都进了大昊天寺这个无底洞里面,所图的不就是到了这种时候,妙行大师能挽回天命,安一安契丹贵人的心么? 佛光冲天而起,正对着那一片劫云。 劫云之中,雷光蓄力良久,正酝酿着一片毁灭一切的杀伐之力,随着佛光一冲,顿时提前引爆出来! 弥漫辽国境内的大片劫云,同声下击,一片片雷光穿林入山,不知多少潜修屏息、欲避雷劫的妖物,就在这一片望不到头的乌云劫雷中化成灰烬! 而如此天地之威,落在人们眼中,就见着天地之间一片昏沉,似乎只剩下一片乌蒙蒙的色彩,而那一道道如雨丝般下落的雷芒,在每个人的眼前留下的,只有闪动着的光芒,无休亦无止! 而在劫云上空,穿过了千里之高的大气层,在一片星海之中,有一块形状不甚规则的丈许墨玉,虚浮其中。 而它所居的位置,正对着太乙星位,而自太乙星为首、紫微垣诸星而下的点点星光,都被这块质地温润的墨玉吸纳一空,连一点星光也不曾留给下方那一片其形若方的土地。 这块墨玉,也正是妙行大师口中那颗“闯入紫微垣、窃据太乙星位,令帝座诸星黯淡无光”的天外异星。 似乎遥遥感应到了那一道直冲而上的佛光,墨玉之中隐隐有灼红光芒一闪而过。 随即一道道灼热光华自墨玉之中透出,化作无数火鸦,向着那一道直冲而上的光芒直落下去! 佛光穿透云海,火鸦化星破空,不过是转瞬之间,两者就在云海间相撞,爆起一天碎光,散作天花乱坠! 而就在两股法力互冲之间,一直被日、月、天星引力牵引,虚悬在星海中的那一块墨玉,顿时全身一动,朝着云海之下猛然投下! 随着墨玉下坠,云海之中层层劫云,终于找到了之前遥控凡人、泄漏天机的罪魁祸首。 一道道雷光,如刀似剑,在墨玉周身不间歇地乱斩下来。然而这方墨玉却似周身坚固无比,丝毫不将雷火交加放在眼内。不但雷火交加,不能伤其分毫,反倒将一股股雷火之力统统吞吸下去,在墨玉表面浮现出了一环环玄奥无比的云雷秘篆,将整块墨玉变得越加多了几分神妙之处! 不过转眼之间,漫天劫云在墨玉吞吸之下,就统统散去,露出了大片晴朗如洗的碧空。 只是在这一片碧空中,却有无数火球擦过天幕,朝着燕京方向猛然下坠! 大昊天寺中,妙行大师感应到星海之中,那一颗突然闯入紫微垣,吞吸紫微垣众星光华、截留太乙星精的异星,从天轨之上松动开来,本来还露出三分喜悦神色。 然而他却又感应到,那颗异星脱离了天轨,竟是直接朝着燕京方向落下,不但它落下了,还分出了无数星屑燃成的火团,朝着契丹全境降下! 这一来,若是不加防范,大辽灭国之灾只怕是转瞬即至 妙行大师叹息一声,双手一合,喃喃道出一偈:“日常有晦,月常有亏。物盛有衰,人寿有灭。老衲受大辽供养四十余年,只此一点教言,大众宜各用功。此番去也,不受业牵。” 不仅妙行大师一位,辽东绝华岛上,一座小庵之中,也自透出佛光禅唱,有一老僧手持木杖,缓缓行至庵前,合十叹息:“老僧思孝受大辽国恩深重,此时勾牵,不得不还。” 在辽东,在燕云,在大辽五都,或是敕建的皇家寺院,或是私修的民间兰若,都有点点佛光,升腾而上。 道道佛光中,还能听见沙弥、幸童、法子法孙们的嚎哭之声:“住持去了!师爷爷去了!老和尚去了!” 这一片嚎哭声中,只见佛光间显出一个个老僧模样,或捧经卷,或持锡杖,或敲木鱼,或结手印。 也不知哪位高僧起头,禅唱复起: “无明灭,则贪嗔痴等行烦恼灭, 行灭则诸善恶业行灭, 行灭则业识投胎灭, 识灭则六根末具灭, 名色灭则六根人形灭, 六入灭则外境因缘灭, 触灭则苦乐之感灭, 受灭则对境生爱诸欲灭, 受灭则造作灭, 取灭则有灭, 有灭则再受未来五蕴身之生灭, 生灭则老死忧悲苦恼灭。” 又有老僧,鼓掌大笑曰:“快哉快哉,今日方才舍了我那金玉绣堆,来亲近这清净法性!” 一旁有人笑道:“妙行大师久为恩情利网牵缠,此刻却是吃了橄榄了。” 话犹未了,一众高僧所化佛光,正同下坠火星撞在一处,但见漫天火云,半明半灭,中有点点金星,纷纷陨落如雨。 后人于《续高僧传》中写到此事,只觉得不解,辽道宗寿昌六年,怎的大辽供养的百余高僧,竟在一夕之间,纷纷入灭? 只有妙行大师临终前,吩咐门人弟子奏陈辽道宗耶律洪基的表文,稍稍透露出一点玄机:“老僧受陛下恩养四十余年,坐受金玉之馈,甘旨之奉,虽阿罗汉名之人天应供,然国恩深重,不可不还。望陛下记取,来日保全契丹宗族者,唯有西去一片石,谨慎,谨慎!” 第657章 .灵石落处乱天机(二) 寿昌六年过后是寿昌七年,耶律洪基正逢这年正月,驾崩清风殿。他的孙子,二十五岁的皇太孙耶律延禧继位,改元乾统,群臣上尊号曰:“天祚皇帝”。 也正是在这一年,大宋第八位皇帝赵佶,也在这一年正月登基。 一南一北,契丹中原,两位天子同时登基,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曾经创制了水力仪象台的大学者苏颂就在这年五月病逝家中,一代文宗苏轼也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的一生,在常州的秋雨声中安详地阖上了双眼。 百年以来最杰出的学者与诗人一去不返,两位年轻的帝王却正跃跃欲试地准备登上舞台。 不论宋国还是辽国,也不论是把汴梁扯成一团糨糊的新党与旧党之争,还是在辽国朝廷横行无忌的权臣耶律乙辛如何揽权,军国大事永远一件接着一件。比起来这些可以留名史册的大事件,易州龙兴观里一场小小的离别,便显得微不足道了些。 龙兴观的讲经法师许玄龄,自从去年担起责任,迎请那座前唐玄宗敕造的汉白玉石幢重返龙兴观后,便一病不起。 龙兴观虽然立观二百多年,但从立观起,便是地方官为迎合玄宗而起的官修道观,道脉传承至今,更是少有真正玄门之学传承。平日里,一众道人不过是侍奉香火、唱经打斋,只是依着前唐所留的道门仪制,仍然设了讲经法师一职,推选懂得与文士官员往还唱和的博学之人,担任讲经法师一职。 然而辽国的契丹贵人推重佛门,那些通晓华严、兼修密法的高僧,往来辽国各军州驻锡说法,聚起万人听经都是等闲。可是像龙兴观这样的道观,上香祈福的虽多,愿意听讲经法师宣讲玄门经义的便少之又少了,以至于许玄龄这位讲经法师,开讲三洞经典的机会少得可怜, 等到许玄龄生了这场重病,观里不服他的人,便不安分起来。原本许玄龄在易州文士圈子里也算是颇有诗名,又有吴卿儒这样的本地名士足可引为外援。可他这场重病来得蹊跷,吴卿儒更是自他病后,就绝足不到龙兴观中来走动。 卧病在床,外援束手,道门清修之地,反倒比土老财修起的庄院宅门,皮包公司的办公室斗争还要低级三分。转眼就,就有人顶了他讲经法师之职,连他门下两个小徒弟,也被找茬罚了香、领了戒尺,眼看着就要在龙兴观里存身不住。 对这一切,许玄龄只是病歪歪地躺在榻上,望着窗前那颗枣树。那株老树多少年不曾结果子了,原本就有人议论着要将它伐了,拿它打一套桌椅,只是被他拦着,才一直不曾成事。只是如今,人也好,树也好,都像是风中的枯干叶子,一吹,便打着旋儿地要飘走了。 又看了看窗外那棵枣树,许玄龄微微叹了一口气,从床头的小箱中取出了两封信,还有两个小包袱,轻轻一摇就哗哗地响。 看着跪在榻前的两个徒弟,许玄龄只是问了一声:“吴教授今日也是抱病?” 不等两个年轻人答话,他就自己摇头道:“遇到这样事情,谁能不抱病呢?吴教授肯抱病在家,没有出门去,也算是很难得的了。” 两个徒弟都是老实人,并没有听懂许玄龄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只有许玄龄自己知道,在他与吴卿儒推敲那篇香幢记的时候,突然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他预言了先帝的死亡之日,还预言了当今皇帝何时登基。 这两条,放在哪朝哪代也是不得了的罪过,传出去凌迟都是轻的,吴卿儒替他隐瞒许久,也算是尽了朋友义气。 何况自从他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两段预言后,就一直是这个元气大伤的样子,哪还能有精力去和人争什么讲经法师的位置。这些时日里,他是越见清瘦,这些事也不再挂心,反倒有了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此刻他半坐在榻上,轻声道:“今日是李州判家要为老封翁拜斗延寿,这观里除了我们师徒,余下的人都去李州判府上赴斋。有些话,我便直接说了,你们两人随为师出家修行一场,怎样也不能落一个没下场。涿州昭烈皇帝祠,是为师的好友住持,你们两人持了我的书信,投奔到他门下也好,还俗了做些小本营生也好,都随你们。趁着此刻无人,你们走了,也算是了结我一桩心事。” 这两个徒弟听着许玄龄话中意思不祥,不由得都哭出声来,却被许玄龄挥了挥手道:“哭什么哭?为师不过是病了一场,又不是要就此寿终,你们留在我身前,反倒是个拖累。都走,都走,都离了这龙兴观反倒清静!” 虽然在病中,许玄龄气度犹然不减,两个徒弟没有法儿,彼此扶着站起来,抽抽噎噎地用袖子拭着泪,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去。 到了门首,这两个少年还不忘跪下来,向着许玄龄磕了三个响头。然而许玄龄只是背过身,出神地望着那株枣树。 良久之后,他却是也站起身来,穿了一双走山道的木齿便鞋,将身上道袍也换成了粗布衲头,又取了一顶竹笠在头上戴了。转眼间,龙兴观曾经的讲经法师便换了一副云游道人装束,就这般用木杖挑了一个包裹,飘飘洒洒地出了观门。 许玄龄的步子像是踏在棉花上,然而一步一步之间,却丝毫没有留恋,就连将要走向何处,也是早已定下了一般。眼前还是易州城中的夯土路,可是许玄龄眼中所见,只有一条蜿蜒蟠曲直向天边的道路,显得那般真实不虚。 那条入山之路尽头,是奇峰矗立云海,在奇松掩映间,一方高有丈许的天成墨玉静卧峰头,墨玉周身,似有火色石筋蟠曲如符,又有云雷秘篆缠护如龙。温润玉光中隐带星芒点点,玄异莫名,似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第658章 .灵石落处乱天机(三) 虽然自从那日莫名做了一回被外客上身的乩童,还在识海之中,隐隐留下了方向道路,一步一步走去再不会有错的。宋境的茶饼与布帛、辽国特产的皮货与玛瑙,还有大理的象牙、女直的东珠、于阗国的美玉等等珍奇玩好之物,简直令人目不暇接。 许玄龄一个云游道人,也不愿在这些地方逗留太久,只在一个临着大路的小吃食铺子里头坐了。 那招呼客人的知客,见着许玄龄身上这件碎布拼补的衲头,便知道不是个好主顾,却仍然守着礼数,唱了一声肥喏道:“这位先生,是吃茶是用饭?鄙店别的不敢讲,灶上却是干净,便要吃斋菜,也断不会留下一点荤油进去,真正是诚心待客!” 这话是客气斯文,但其中也藏着一重意思:要用素斋不是不成,可要想化缘,便请换一处地方吧。俺们这里店小利薄,不做善事! 许玄龄也只是笑笑,摸了摸怀中,半晌摸出两文钱来道:“贫道不是化斋,请店家做碗素面便好。” 见着许玄龄摸出这几个铜钱来,那知客方才不言语了,道声:“先生请坐!”自己忙到厨下,叫厨子忙碌起来。 这厢许玄龄刚坐下,就听着路上有人扯着嗓子唱道:“南无阿弥陀,南无阿弥陀,契丹贵人好拜佛,大辽国里圣僧多。转眼一望都没了,留下位置赠与我。我也曾蜃华江中将杖打,我也曾五台山上学炼魔。燕京城里,五百位罗汉都该认我做个班头;梁山泊上,一百单八个魔星该喊我声大哥。早修成了无边妙法,方便铲超生痴迷男女,已证得了甚深三昧,寒铁珠打杀五道阎罗。南无西方极乐净土接引佛祖阿弥陀佛!” 那唱歌的人也走到这小吃食铺子跟前,将手中一根黑沉沉的方便铲一拨帘子就闯了进来。 许玄龄抬头一望,只见一个胖壮和尚,生了满嘴的络腮胡子,根根直立,就跟铁线仿佛。身上披了一件皂色直裰,上面明暗相叠,似是蟒皮般的花色。这和尚也不肯把衣襟系上,只敞着肚皮,露出一片光溜溜的白肉,看着皮肤光洁精白,竟像是鱼肚一般。他头上又生了七点红痣,恰如北斗七星之形,看着十分古怪稀奇。 那知客见这大咧咧闯进来的和尚,容貌古怪,凶神恶煞一般,又见他腰间挂着一对二尺来长的戒刀,提着一根黑沉沉的方便铲,心知不是好路数,又怕这和尚无端生事,只得陪着笑脸道:“大师父,您是用茶还是用斋?” 这和尚一拍肚皮道:“走了这许多日,老衲也是饿了。店家,你有什么蒸羊羔、卤牛肉、盐猪腿,都一发拿过来。若有鱼鲊、鱼脍、烧鹅、酱鸭那便更妙。自从离了蜃华江,老衲已多日不曾尝此味了也。” 说话间,这和尚已经选了当中一张桌子落座,又拍了拍桌案道:“斋饭且慢准备,店家先筛些酒来,不论浑的清的,与老衲解渴。” 说话间,这和尚将怀中一摸,却是摸出一颗拇指大的东珠来。那珠子迎着日光,顿时灿然生出一片彩光,不但知客看得愣了,连厨下的厨头也丢了手上活计,涎着脸看过来。 那和尚也不在意,只是从知客手中夺过舀酒的碗,自己揭开酒缸,大碗大碗喝起来,就是牛马饮水,也少见这个气势。转眼间,一缸酒已喝了一空,那和尚兀自不足,挥手又叫知客去搬酒来。 被这和尚混闹一通,许玄龄也不愿再多待下去,匆匆将素面扒拉干净,正要起身走路。却不防那和尚突然望了他一眼,突然开口问道:“那先生,可是要到天桂山去碰运气么?” 许玄龄莫名其妙,摇头道:“大师弄错了,小道只是要去投奔自家一个师兄弟,路过此处,并不知道什么天桂山、地桂山。” 那和尚听了,只是呵呵冷笑道:“不去也好,不去也好,这一年来,多少逍遥福地之客,贪图那天桂山中天降仙石,三五成群、七八结队,遣神弄鬼,喝风呼云,指望得些好处。可惜到头来,任凭你有降伏伏虎的大手段,却一一只做了无名之鬼。由此可见,那天桂山号称燕云第一福地,却实在是个犯了杀劫之处,先生不肯去,足见是个有心中计较、有将来有后福的。” 许玄龄听着这和尚说起这许多云遮雾罩的疯话,心中更觉得意头不好,匆匆道了一声“告辞”,便将自己行囊一挑,急匆匆地出了门去。 他这里走得匆忙,那和尚却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沉吟半晌,方才奇道:“只看此人骨骼,不过是个肉身凡胎罢了。怎的身上那道门气息如抟丹之火,文武兼备而绵绵不绝,这般精纯?” 第659章 .灵石落处乱天机(四) 不过是在道旁的铺子里吃碗素面,却遇上了那个形容古怪的和尚。许玄龄在龙兴观做了多年的讲经法师,迎来送往,香客、施主、游方僧道都见得多了。像这样不守清规的僧人,往往都是江湖上的亡命徒,吃不住官府通缉,索性就剃了头发藏身于寺院之中。 许玄龄此刻虽然还是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道为何会向着那条道路行走,却也不想和这等人物扯上什么干系。 他识海之中那一处云海奇峰之景,越靠近宋辽边境就越发鲜明,到了此刻,他都能感应到自己离着那处所在也不过百余里路程而已。 离着那处所在近了,又听了食肆里那个游方莽僧说了些不着边际的疯话,许玄龄反倒生出些戒心来。 原本留在他识海中的行路道标是一条直线,可他如今心中起了戒心,反倒改走远路,绕了一个大圈。等他走近那片山岭间时,已经过了两日,正是日落月升之时。 当他踏上山脚的时候,正好踩着脚下的什么物件。 乘着月色,他依稀能看见那是一方道旁石碑,上写着“天桂山”三个斗大隶字。 只是不知道什么人用利剑在“天桂山”上划了三个大叉,又在道旁光如磨镜的山崖上篆写了“洞光灵墟”四个丈许大字。 随着月华映照,那“洞光灵墟”四个篆字仿佛透出炎炎火光,映照得石壁上赤光莹莹,却不能照亮路头。 许玄龄见着那石壁上的篆字,自言自语道:“我只知汉时有一位仙翁丁令威,本是辽东人,曾经修道灵虚山而飞升,莫非便是此处?” 正感叹间,却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脚踝。低头看去,却是一只身泛哑光、恍如玉色的猫儿,正抬起了肉乎乎的前爪,正一下一下地推着他。 许玄龄出家做了许多年的道士,起初也未尝没有霞举飞升的念头。但是十几年间,也见识了许多自吹自擂的高人号称能缩锡成银的,不过是剪了碎银子再涂上药物冒充锡块,丢入火里烧掉药物露出银子来,糊弄那些贪得无厌的土老财;号称能召神遣将的,倒多是用五鬼浑天法、樟柳神一类邪术布置障眼法;更不堪的,也有勾结狐狸精,说是仙子下凡,调制迷魂药,说是九转金丹。就算这些江湖术士中,有一二有真才实学的,那法术也是纸糊的一般,被人捉住浸了粪坑就原形毕露。许玄龄见识得多了,心思也就淡了,只是在龙兴观做些讲经拜忏的法事,图个日后善果,再不去想什么成仙了道之事。 可是他自从那一回莫名接引了一道神意上身,说出那么一段了不得的谶语来,又留下了来到此处的道标引路,许玄龄那一点寻仙求道之心,反倒又焰腾腾按捺不住! 尤其他看见石壁上那“洞光灵墟”四个篆字,更觉得此行不虚,要有一段仙缘遇合! 一时间,就连地上那一方石碑上写着天桂山,还有路上遇见的那个游方莽僧的怪话,也都被他抛诸脑后。此刻,见着地上多出了一只隐带玉色的猫儿,他更觉的是山中灵兽来为他引路。 当下他就将木杖一丢,向着那猫儿大礼参拜了下去:“弟子许玄龄,本是易州龙兴观中道士,自知前生孽重,赋质浅薄,不敢有超举之想。然而幸蒙大真人玄妙接引,冥冥中唤弟子进山朝谒,岂敢有违法旨,请仙猫引弟子去见仙师!” 那猫儿懒洋洋地抬起头打了一个哈欠,又朝前嗅了嗅,立马就是一个喷嚏。随即她抬起前爪,将鼻尖一捂,朝后一跳:“你这老先生,出门在外奔波,是不换衣裳不洗澡的吗?这股子油垢加汗味,简直可怕啊喵!” 还不等许玄龄反应过来,就见着猫儿前爪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通体青翠的蕉叶扇。那扇子连柄长不过二尺,扇头缀着一缕赤红如火的流苏,扇柄上绞缠七股玛瑙色的盘花彩线,扇面上有符印如山形,四周云气弥漫,却恍若蕉叶上天然生成一般。 她握住这柄蕉叶扇,直接就朝许玄龄扇了过来:“这阵子再让你去洗澡换衣服也没功夫了,先吃我一记芭蕉扇好啦喵!” 说话间,这柄蕉叶扇摇动间,顿时就有一股流风生出。这风不徐不疾,不热不冷,也没有一扇子就把人扇出八万四千里,然而那股风气仿佛无孔不入,吹拂在许玄龄身上,带起一股子乌烟。 这股乌烟离体而去,许玄龄只觉得身上说不出的轻松惬意,连身体都松快了几分。他低头一看,只见沿途走来时衣服上沾染的灰土油泥都转眼不见,就连头脸上的油灰、满身的老泥都像是去了一层,如同刚用上好的香汤洗了一个澡似的。 那玉色猫儿摇了摇尾巴,颌首道:“最近阿叔参悟法术,尽开发些看起来就像是在cosplay《西游记》的法器啊,不过这个时候这冒牌芭蕉扇倒是正好派上用场就是了” 说着,她将前爪抓着的蕉叶扇朝着许玄龄一丢:“这扇子一点也不符合我的画风,你拿着好啦。” 许玄龄见这玉色猫儿,虽然身子圆滚滚得甚是讨喜,但是口吐人言,一派娇俏少女声口,大是灵异不凡。刚才一扇便拂去他满身尘垢,显然这蕉叶扇也是不凡之物,连忙双手捧住了,躬身行礼道:“弟子谢仙猫赐宝!” 他一躬身,那玉色猫儿正好将身一跳,踏着许玄龄的后脑勺,前爪扶着道冠不耐烦地拍了拍:“这些虚文先不要讲了,快向着天市垣那边走,迟了就什么热闹也看不着了喵!” 被这么个猫祖宗扒在头上,许玄龄也不敢怠慢,只得小意问道:“仙猫……猫仙,天市垣所在广大,却要朝哪个方向走?” 被他这么一问,玉色猫儿尾巴不耐烦地一扫他肩膀,方才指了个方向:“在此山东南,朝列肆星官所在走!” 第660章 .灵石落处乱天机(五) 许玄龄头上顶着这只圆滚滚似团子般的猫儿,过山溪,离碧潭,转山径,入深林,一路上但见群峰秀耸,泉石清幽。明明是月上梢头时候,却是山间林下处处都在银辉淡撒中清晰可见,连暗影都不见一点,又不像是烈日当空的白昼景象,真使人有身入月宫,漫步琉璃世界之感。 那“猫仙子”还在他头顶指指点点:“你这样没有一点修为在身的人,居然仗着脑宫中阿叔那一点混入日光的天星符印就敢朝这山里跑,也算是大胆。既然有胆子进来凑热闹,一会的景象你可千万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就是百无禁忌啦!” 说着,她一拍许玄龄的脑袋,朝一旁再指:“该走那边!” 许玄龄老老实实依着她的指示,转过一道山梁,正对着两山对耸如宫阙的一道山路走去,走过山道,却是迎面一片水烟,只见面前是一片水泽,烟波浩荡。 那一片水色粼粼处,正对前方翠嶂如屏,飞瀑一挂,恍如水玉磨镜,正披在翠嶂之上,映月一照,更是晶明焕彩,恍如仙境。 水面之上,只见莲叶大如车盖,一茎四叶,一叶伴生一朵重瓣白莲,花房正对中天月影,随风轻摇,莲香远溢。最奇的,是这一片水面十数里之间,碧波无纹,澄明如鉴,天光云影,上下同清,更有许多银鳞青鳍的水族,悠然游戏于荷梗莲茎之间。 许玄龄便见着如镜水面之上,有许多人物往来,或凭荷叶为几,盘膝而坐,或摘莲瓣为盏,煮酒烹茗,浑然不类人间景象。头顶上那猫儿已经先用尾巴一甩他的后脑勺:“愣着做啥?这水面已经被符法禁制,走在上面不用怕沉底,还不快上去!” 到了此刻,许玄龄是真以为自己已经入了洞天福地,听着头顶“猫仙子”吩咐,随即抬起腿来就迈上水面。他一双脚踩在水上,只觉得地面平整而不滑,如踩在平地上一般,不沾不湿,那些水面端坐的人物,或吃酒,或点茶,高谈阔论,丝毫不见诧异处。 许玄龄只道这些人物都是仙家,也不敢就跟前凑了,照着“猫仙子”的吩咐,拣了一个花叶不甚茂盛的“莲叶几”旁坐下。他才一坐定,就见有几个在附近的人物便笑道:“这位道兄模样陌生的很,也是为了这天桂山中天降仙石而来?若不嫌弃,我们几个便移樽就教如何?” 许玄龄还想谦谢几句,那几人不由分说已经站起身来,端盘拿壶,在许玄龄面前摆了一桌酒肴。只见满桌都是青石盘、白石杯,当中盛的都是异样果子并奇花异草之类。 只是这几个客人,容貌就不大好讲了。为首的老翁,一身紫花毛裘,头戴一顶软脚幞头,两个巾脚也是毛茸茸的,白眉苍髯把脸都遮了大半,自称是菊道人。 与他同来的老者,头戴小冠,冠侧却分出两枝珊瑚,身穿道袍,手把如意,同来之人都唤他玉角翁。 一旁又有两人,一个身材高瘦,一个身材扁圆,皆是道家装束,自称是碧虚郎与金碧仙。 这四人高矮胖瘦各自不同,但都聒噪得很,却像是对许玄龄头顶那只猫儿视而不见。 金碧仙先开言道:“这位许道兄请了,想来道兄是头一回来此,不知道可带了彩头博资不曾?若没有带,贫道与上清童子有亲,带道兄去舍亲那里讨些金珠玩好,也不成问题。” 说着,金碧仙将手一指水面正中那一丛荷叶几边,只见一个容貌清美的少年,头戴圆角青冠,身穿圆角青帔,正与一位乌衣白发的老道婆对坐谈笑。四周陪坐之人,也有容光照人的少女,也有黄衫黄帽的老翁,一个个都战战兢兢、不敢出一声。 碧虚郎摇头道:“那乌灵圣母如今正在气头上,知道她那小儿子运数将终,将有杀劫临身,所以正想寻这天桂山中那块仙石,炼成渡劫之宝。尊亲却偏在此刻讲论不休,虽然上清童子得道于汉时,那乌灵圣母也是晋时修道,论禀赋还高过尊亲一头,何必逞这个风头?” 这两人正要讲论,一旁玉角翁摇头道:“乌灵圣母的丈夫儿子都死在许真君剑下,她在万花山千锦洞修行多年,犹然不能消去心中那一股不忿之念,将来结局也难说得很。我等何必去凑那个热闹?何况被这块天降仙石吸引来的,也不止乌灵圣母,各处岛洞散仙中人,也很有几位,有他们在此,我等也不必下场出乖露丑,只安分赌个博戏,也算不虚此行了。” 正说话间,菊道人颌首道:“今日该是紫罗仙岛镇海真人与他多年契友九华金阙降魔真人两位散仙要来强取那方天降仙石,预为将来他二人转劫炼魔之宝。不知几位道友,买何人有这份机缘?” 玉角翁摇头道:“镇海、降魔二仙,修行路上一开始就错了路数,只能转世重头修起。所以他们想趁南北二龙相争天下的机会夺舍投胎,求取一番顺天应人的功德,好重参上乘功果。只是华山上那一位飞升在即,罗、鲍诸仙也在静求妙谛,竟是没一位肯来趟这潭浑水。只有这些岛洞散仙,自知所学不正,与我辈妖仙相差无几,方才生出这等念头。然而此二人与雷府陈真君有旧,若借来什么天府奇珍,也未可知。” 菊道人听了,从怀中摸出一个琉璃盆来,里面满盛的水苔,隐带金光,闪动莫名。他点头道:“如此说来,便是镇海、降魔二仙,更有胜算了。那我便将这一盆蔓金苔,押在这两位散仙身上。” 一旁金碧仙与碧虚郎接口道:“我二人便以华山大灵豆、松脂却老霜两味灵药,押镇海、降魔二仙取胜。” 玉角翁也自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盘,上盛着金灿灿的几枚枣大丹丸,他放下玉盘道:“既然如此,老道便拿这自炼的冷金丹做个押头。” 这几人说罢,却把眼神望着许玄龄道:“这位道友,你是赌镇海、降魔二仙取胜,还是赌这天桂山中那仙石又胜一局?” 第661章 .谩夸兵解成虚话(一) 这一群自称妖仙的人物谈兴正浓,许玄龄可是怎么也听不懂,如今又被人问要押注在哪一边,更是糊涂。 他想了半天,方才问道:“这押注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玉角翁摸了摸胡子,笑道:“自然是有讲究的。道兄也知道,这方天桂山中的仙石,乃是入犯紫微垣的那枚客星,吞吸太乙星华后,自动投入此间。它下落之时,更是引动北地雷劫,受雷火锻炼一场,已经成了灵石仙胎。虽然这仙胎至今尚不得脱去石胞出世,但已修成散仙一流人物,非寻常灵物可比。” 碧虚郎接口道:“这灵石仙胎占了天桂山后,便有许多散仙一流人物见这灵石内蕴天成道法真意,又经星华淬洗、雷火炼质,已成仙道至宝。单就是内中仙胎,也等若是一具无漏无缺的仙家真形法体。若是那些绝了上进之路的,遁出阳神入驻这具真形法体,却比投胎夺舍从头修起要强不少。” 金碧仙拍了拍腿,叹息道:“可这灵石仙胎居然自己修成仙道,岂容此辈坏了他的道行?两下里争胜起来,彼此卖弄神通,反倒成了仙家一场盛事。那仙石有言在先,谁若能胜了他,情愿遁出阳神转世重修,将灵石仙胎拱手送上。但若是那等脓包的罗汉,无能的散仙,便要被他打落轮回,重头再修持起来。” 菊道人拿起石杯啜了一口茶,又举起筷夹了一块茯苓膏吃了,抚须道:“虽然散仙一流,但不死而已,也不比我等妖仙高明到哪去。如今却不知道此辈发了什么疯,却都打了要转世重修的念头,一个个都来寻这仙石拼命。他们既然舍得死,我辈又岂会放着这热闹不看?便有一位陆郎君,在此间起了这么个会,单赌这仙石与众散仙,哪个输,哪个嬴” 说着,这菊道人用筷尖一指那一片挂嶂飞瀑:“瞧,那天瀑镜上,不就写得清楚?” 许玄龄只见飞瀑上银光一闪,却是浮现出一排排的字迹来。 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列着,这一年多来,上門寻衅又被打败的散仙名讳: “宋元符二年九月初八,斩落曲阜凫山辅正真人真大义,八月初九,斩落鉴湖欢喜真人召忻, 九月初三,剑败清凉法界笋冠真人刘永锡;十月初五,斩落贵陵保虚无上真人任森; 十月初七,斩落蜀道纯阳真人颜树德;十月初八,斩落蓬莱仙阙正觉真人张鸣珂; 十月初九,连诛紫霞仙阙妙明元君、琉璃法界净修元君; 十一月二十八日,斩落峨嵋山缚邪真人苟英; 十二月初五,连斩青华仙府妙正元君、太行洞定光真人鲁绍和、青龙峰保胜真人梁横、兖州甑山佑正真人魏辅梁……” 那一个个被斩落轮回的散仙后面,还附着一行行的数字,分别标记着其道行几何、何时成道、擅长何种术法,又有怎样的镇山法宝。最后还留了一行,写的是赔率几何。 玉角翁指着那“赔率”两字道:“这赔率上面也有讲究得很,谁能在那仙石面前撑过几日,能占多久上风,随身法器会被那仙石收去,还是直接一剑斩了了事,都是下注的所在。反正只要华山那位老神仙,二仙山那位罗真人,碧云山那位鲍祖师不出山,我看这九州群仙,也无人是那仙石的对手。” 一旁碧虚郎抢着道:“诸位道友,你们看,今日那镇海、降魔二仙已经到了!只是与他们往日里,倒不大一样!” 只见那挂嶂飞瀑之上,浮现出两个道人,一个持一面古铜镜,一个擎一口铜钟,足下踏云,飘然而来。 玉角翁一见那铜镜、铁钟,便“啊呀”叫出声来:“这不是乾元宝镜与九阳神钟么?这两件法宝乃是清虚雷府中收藏的天府奇珍,除了清虚雷府的陈真君,旁人却运使它们不得,镇海、降魔二仙便借来这两件至宝,又有何用?” 金碧仙摇头道:“那乾元镜与我也算有亲,它乃是一点虚灵之气化生,被陈真君收摄在宝镜之中,善能普照五岳四渎,又能摄收修道人的元神,实在是厉害无比。那九阳神钟,上有清虚雷府秘传的雷文云篆、宝箓天书,敲动起来后,那钟声便震动先天纯阳之气,把一切活物的神识都遮蔽起来,如痴如醉,不得行动。这两件宝物,又不怕雷打火烧,那仙石最善御火之术,这两件清虚雷府藏珍却正是它的克星到了。” 不但金碧仙这样说,四周那些人物也是议论纷纷。不用多久,就有人扯着嗓子喊道:“这一回,我们却要押镇海、降魔二仙胜出,却不知道赔率几何?” 那挂嶂飞瀑上随着他这声喊,果然显出一行新字,正是镇海、降魔二仙挑战仙石的赔率,可赔率之低,比前面几回还差几分。 不少人不由得大哗一声,也有的拍荷叶摔杯子,只喊不公平,但他这边一喊,水波之下猛地窜起一条水龙,顿时就将那人囫囵吞了下去。再吐出来时,便是一个大冰坨子,只慌得他的伴当忙着给他化冻。 也有的不在意这赌赛,只是招了些使女俊仆抱在怀里肉麻,可那水面入镜,许玄龄分明看得清楚,那水中倒影哪是什么美女姣童,只是些擦脂抹粉的狐狸、猿猴、香獐子之类,一个个扭扭捏捏,甩尾伸爪,尽情肉麻,看得诡异之极。 许玄龄越看越觉得不对,心中想道:“哪有仙家是这个神气?便赌赛,也没有这样市侩模样。” 他有心离开,然而四周不知何时,多了些如人大小的兔子、野猪,甚至白狗青狼、野马野驴之类,都是一身店伴装束,捧着酒壶、糕饼、香药果子一类吃食,到处兜售,也有老虎弹弦子,狸猫唱平话,就把这一片湖面弄得也集市一般,挤挤挨挨的,竟让他走不得了。 头顶,那猫仙子正好把头一低:“喂,给你的扇子,怎么不押注上去?” 第662章 .谩夸兵解成虚话(二) 头顶上的猫仙子一直没有发话,许玄龄还以为这位猫祖宗早已离去,可这一出声,许玄龄才犯了难押哪个? 可容不得思考许久,原本一直搭在他头顶却仿佛从来不存在的猫爪已经不经意地舒展了一番。 许玄龄脖子一僵,顿时收摄心念,将手中蕉叶扇朝前一推:“小道素无长物,只这柄蕉扇可能算个添头?也不计较那许多,单押那仙石又胜一局,一夜定胜负!” 玉角翁、碧虚郎一众妖仙听了,都是满脸讶异,金碧仙还劝了一句:“我说道友,你这柄宝扇上清气隐隐,分明是用上乘道门玄功祭炼过的。这样宝物,自是代代相传之宝,怎么好拿来押注?倒不如拿些灵草、丹药押镇海、降魔二仙能撑过这一晚,好歹算是稳妥。若是失了这柄宝扇,回转山门免不了要给师长问罪起来!” 还是菊道人沉得住气,摸了摸胡子道:“毕竟这位道友大气许多,佩服佩服!其实不押注,只观摩这群仙斗剑的盛事,已经是不虚此行,就算失了些灵草丹药,也是不亏。” 说罢,菊道人摘下面前一瓣白莲,提笔写了自家投注的花样与押注的冷金丹,随即朝着水中一抛。随着这妖仙的动作,便有一头青鲤摇头摆尾地跳出水面,用额头顶了莲瓣,向着那面飞瀑逆游而上。 说也奇怪,随着这条青鲤在飞瀑前奋力一跃,那莲瓣竟离了鲤鱼头顶,正悬在飞瀑之外,。飞瀑间水汽如烟升腾,轻轻巧巧地将莲瓣托起在半空,飘飘摇摇地并不下落。 四周大凡出得起注头的妖仙,也大多如此施为,少时便见着片片莲瓣在飞瀑四周旋而不止,远远望去,似雪非雪,飘摇若舞。 若是沿着那一叠翠嶂向上,奇峰掩映之间,却有一峰独出其间,峰顶立着一方丈许墨玉。墨玉之旁,立着一株古松,四周芳草如茵,立着一个白衫汉子。 这汉子看着约摸三十出头,一头乱发,满腮虬髯,根根如铁,背上负着一柄铜龙吞口的阔刃大刀,面上全是戒备神色。 那方墨玉之上,一团紫烟氤氲升腾,紫烟之中浮出一架四轮孔明车,车上安着灵芝伞盖,也是紫烟凝成,不似实物。车上端坐的黄冠道者不过尺许来高,下巴上那颇有匪气的小胡子更是格外惹眼。此刻,他正以手撑颌,望着那白衫汉子道:“胡兄弟,那镇海真人李成、降魔真人王天霸两个旁门修士马上就要杀到这飞琼峰上。连他们两个算上,魏某便斩落了七十二位阿罗汉、三十一名散仙,也不管他们是从此有余涅槃还是轮回投胎,这梁子已经结的深了。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前生师长、蓬瀛旧友,日后找上门来寻仇,也是不一定,要看见你也和魏某勾连一处,难保不会迁怒,还是避开些的好。” 听了魏野这话,胡斐猛地摇头道:“大哥,这些人见着大哥渡劫、身子被封在这方墨玉里面,便当大哥是个羊牯,要把大哥拿去投炉炼宝。这样是非不明、草菅人命的妖道,算什么仙家,我胡斐又何尝怕过这样人物?” 魏野歪坐在紫烟章车之中,“哈”地笑出声来,随即正色道:“要是之前那些个废柴,我也就随便斩了。不过今天这两位来得别有玄妙,却是要凝神应对。胡兄弟,你若想助我杀敌,便将我前日寻来的《步武天虹谱》仔细参修起来。其中武道七修刀诀,学成了也未尝不能由武入道、破碎虚空” 说到此处,仙术士抬头望了一眼夜色中一团奔流如涛的云气,哼笑一声,一拍扶手,连人带车化为紫烟,重又潜入墨玉之中。 随着紫烟回流,这一方丈许大小的墨玉周身清光一闪,混元如意法箓根本符令环绕间,已经化成一枚豆大玉籽,随云气直上而去! 云空之中,镇海真人李成手中把着那面乾元宝镜,正向着群峰之间不断照去。一旁降魔真人王天霸托着九阳神钟,却是渐渐不耐道:“陈真君借我们这口九阳神钟,一旦敲动,声传九里,不论是仙是凡,都要着了道。还管那石妖藏身何处,就先给他个厉害瞧瞧!” 说话间,他一手握拳,猛地就在九阳神钟上一敲 随着他将钟声敲响,顿时钟身之上层层符篆如水波一般浮涌而出。随着声波震动大气,更有一丝阳和之气借钟声传扬开去,转眼就笼罩了数里峰峦。 原本受惊的梢头林鸟,却在这股钟声中不自觉地睡了过去,就连湖上那一群看热闹、下赌注的妖仙,隐隐听着那阵钟声,都不由得一个个神情恍惚起来。 “不好,这是九阳神钟的声响,大家赶快行功抵抗!” 反倒是许玄龄不知怎的,反倒丝毫不见影响,只是愣愣地坐在那里。可他面前这几个多话的妖仙,却是稍稍露出些异样来。 金碧仙本来身子就是扁而圆,此刻却是整张脸都扁如圆盘,勉勉强强还留着眼睛鼻子,可怎么看,那张脸都是一面隐带青光的铜镜。 碧虚郎比他好些,脸上还留着人形,只是皮肤一片青绿,搭在膝盖上掐诀的一双手都变成了碧绿竹枝。 至于菊道人和玉角翁,看上去没有什么大变化,只是菊道人那遮了大半张脸的胡子下面,却露出两颗又长又粗的大门牙,那一顶软脚幞头的两个巾脚,也变成了一对垂在肩头的兔耳朵。玉角翁看上去道行最深,头脸四肢都没什么变化,可他头顶小冠两旁那对珊瑚,却是变成了一对如玉鹿角,正生在他头发里面。 一眼望去,四周妖仙十有七八都稍稍露出些跟脚,只有正中那个自号“乌灵圣母”的道婆,对着上清童子冷笑道:“小钱串子,这九阳神钟既然响起来了,那自然是这钟的主人家也到了附近。那仙石手段再高,能高得过清虚雷府的雨师真君去?这回打赌你不是说输了就任凭老婆子处置么,我正想炼一口五铢剑,你这汉时得道的五铢钱,正好拿来开炉!” 第663章 .谩夸兵解成虚话(三) (创世又抽风,发两遍了,请订阅一次就好) 上清童子被乌灵圣母叫破了跟脚也不生气,摇头道:“清虚雷府的雨师真君陳希真,这名头着实不小,若换了多年前,便是我也畏惧他的手段。那乾元宝镜收人元神有发必中,就算是道行深厚之辈元神凝定如一,一时之间那乾元宝镜收摄不得,那陳希真也敢去请九天玄女的法旨,直接来个仗势压人,哪个不怕?” 说到这里,这五铢钱得道的妖仙笑了一声,继续道:“可是如今不要说九天玄女娘娘的符诏,就是上界三十六雷府的同僚,这位雨师真君又能请得几个?怕除了随他此番下界应劫,已转人身的些许倒霉鬼,还能遁出元神来助他一臂之力,旁的一位也来不得吧。” 说到这里,上清童子瞥了若有所思的乌灵圣母一眼,继续道:“崔道友,我知道你修道多年,心中的恨意没有消沉下去,反倒更炽热了几分。当年许旌阳天师在江南行道时候,你那丈夫带着江东水族肆无忌惮滥造杀孽,致使江东蛟种被真人诛戮殆尽。只有你崔道友本是人身,只是被尊夫以移形换质之法,改换了肉身庐舍,成了龙种。天师当年因为你与幼子不曾沾染血腥,方才饶了你二人一命,令你们觅地潜修,以图将来正果,何必自寻烦恼,要搅进这场劫数中去?” 乌灵圣母死死盯着上清童子那张俊俏清美的脸,却是冷哼了一声:“这话你去寻许旌阳的那个好徒弟施岑说去。若不是这位奉旨看押我母子的施真君突然飞升而去,哪有我今日的行游自在?” 上清童子脸上带着意味难明的笑容,感慨道:“原来奉旨看押崔道友的施真君也已经飞升而去了,难怪华山、二仙山、碧云山甚至龙虎山中诸位老仙师,都是闭门参修,丝毫不见他们出来行走……” 说到这里上清童子一拍手叫道:“果然,果然!所以这方仙石才来得这般突然,难怪西方大雷音寺,上界三十六天,对这块仙石入据紫微垣,吞吸太乙星精,连连斩落这许多罗汉散仙,丝毫不加阻拦!只可笑那位陈真君,还有与他交好的那些仙官、散仙,还作着一场积修外功,证道上真的美梦,只怕此番劫数,就真的是一场从此不得解脱的杀劫了。” 这些话,轻轻飘飘地传出来,却是隐隐有雷震之感,若不是上清童子与乌灵圣母身边,隐隐有一股高妙气息环绕,隔绝了一应声响,那就足够把四周的妖仙们吓得不轻! 说到这里,上清童子又望了乌灵圣母一眼,反问道:“道友,我知道你在北地潜修多年,门下弟子也有不少。但将来的事情,只怕你我谁也推演不得,前路是凶是吉,都不好说。倒不如再看一看那位石兄,究竟是什么打算如何?” 乌灵圣母看了上清童子一眼,正要开口,却见天中一道流光突然亮起,却是半天中一道月华被人截取下来,化成一道剑气,正斩在了九阳神钟之上! 随之响起的,却是一个纯粹都是嘲讽的声口:“清虚雷府秘藏的九阳神钟,很了不起吗?不过就是借了纯阳之气,震动神识。可只要是用太阴秘符护住泥丸宫,这破钟便一点效用不起。若是用纯阴之宝凑近过去,这破钟就该自己爆了去!” 说着,又是数缕月光突然凝结成一道道虚剑,正向着降魔真人托着这口神钟绞杀上来! 那降魔真人王天霸,名字起得倒是威武,可是此刻面对一道道月华剑气,只是将手中铜槌乱挥,根本阻挡不住。 这一道道月华凝成的太阴元真剑气,不是雷火一类,却正好与九阳神钟上那一股纯阳气机相冲,转瞬只见,就见着九阳神钟上已经满布裂纹,只要再敲一下,就该成了件废物。 王天霸怒叫一声,却是口中吐出一股白血,正喷在九阳神钟之上。这是他修养有年的元阳精血,正要强补九阳神钟的损伤。 可这样举动,换来的只是一声嘲笑:“黏糊糊,湿答答,知道的是修道人养就的白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边的散仙都玩得这么污又脏么?” 说话间,又是数道太阴元真剑气直斩而下,连钟带人,一道斩成两段,直坠下云间! 一旁镇海真人李成怒叫一声:“石妖,道爷要你为王道兄偿命!” 说话间,他将手中乾元宝镜一晃,顿时瑞光灿然中,那宝镜之中浮现出了一块通体温润、遍布灵文云篆的墨玉,正在滚动不止。 他又从袖中一抖,却是抖开一卷明黄绣锦,上面满布玄奥符令。下面上清童子见了,不由讶然道:“玄女符诏?想不到那陳希真还留了一道符诏在此!” 镇海真人一手拿镜子,一手抖开这卷符诏,便有祥云彩雾蔓延开来,隐隐传出飘渺仙乐间,就听得他大叫一声:“石妖,现有九天玄女娘娘符诏在此,还不束手就擒,元神归入乾元镜中!” 随即就见着漫天彩云之中,一道墨玉流光,止不住地朝着镇海真人手中的乾元镜奔来。 镇海真人眼见着那块天降墨玉,内中隐隐有紫气氤氲,心知是个好物。可这墨玉来势却是如星火奔驰,转瞬之间就从豆大变成拳大,拳大变成碗大,到了他跟前时候,已经变回原本大小,仍然朝着乾元镜冲来!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面乾元镜就被这块丈许大的墨玉砸了个粉碎,连着手持乾元镜的镇海真人,也化成了一堆碎肉,落得漫天都是! 就在这片碎肉之中,就见着一个道貌岸然的道人虚影,怒喝一声:“好个石妖,安敢毁我宝物!”却是一面怒叫,一面忙不迭地收起镇海、降魔二仙元神,向着化光东南急逃! 却不料,就在此刻,半空中又转出一个紫红葫芦,口一开,便有一头鸟头人身的神明法相现形出来,抓住那道人虚影与镇海降魔二仙元神,啯地一口就吞了下去! 第664章 .谩夸兵解成虚话(三) 创世抽风,又发两遍,大家订阅一次就好 上清童子被乌灵圣母叫破了跟脚也不生气,摇头道:“清虚雷府的雨师真君陳希真,这名头着实不小,若换了多年前,便是我也畏惧他的手段.那乾元宝镜收人元神有发必中,就算是道行深厚之辈元神凝定如一,一时之间那乾元宝镜收摄不得,那陳希真也敢去请九天玄女的法旨,直接来个仗势压人,哪个不怕?” 说到这里,这五铢钱得道的妖仙笑了一声,继续道:“可是如今不要说九天玄女娘娘的符诏,就是上界三十六雷府的同僚,这位雨师真君又能请得几个?怕除了随他此番下界应劫,已转人身的些许倒霉鬼,还能遁出元神来助他一臂之力,旁的一位也来不得吧。” 说到这里,上清童子瞥了若有所思的乌灵圣母一眼,继续道:“崔道友,我知道你修道多年,心中的恨意没有消沉下去,反倒更炽热了几分。当年许旌阳天师在江南行道时候,你那丈夫带着江东水族肆无忌惮滥造杀孽,致使江东蛟种被真人诛戮殆尽。只有你崔道友本是人身,只是被尊夫以移形换质之法,改换了肉身庐舍,成了龙种。天师当年因为你与幼子不曾沾染血腥,方才饶了你二人一命,令你们觅地潜修,以图将来正果,何必自寻烦恼,要搅进这场劫数中去?” 乌灵圣母死死盯着上清童子那张俊俏清美的脸,却是冷哼了一声:“这话你去寻许旌阳的那个好徒弟施岑说去。若不是这位奉旨看押我母子的施真君突然飞升而去,哪有我今日的行游自在?” 上清童子脸上带着意味难明的笑容,感慨道:“原来奉旨看押崔道友的施真君也已经飞升而去了,难怪华山、二仙山、碧云山甚至龙虎山中诸位老仙师,都是闭门参修,丝毫不见他们出来行走……” 说到这里上清童子一拍手叫道:“果然,果然!所以这方仙石才来得这般突然,难怪西方大雷音寺,上界三十六天,对这块仙石入据紫微垣,吞吸太乙星精,连连斩落这许多罗汉散仙,丝毫不加阻拦!只可笑那位陈真君,还有与他交好的那些仙官、散仙,还作着一场积修外功,证道上真的美梦,只怕此番劫数,就真的是一场从此不得解脱的杀劫了。” 这些话,轻轻飘飘地传出来,却是隐隐有雷震之感,若不是上清童子与乌灵圣母身边,隐隐有一股高妙气息环绕,隔绝了一应声响,那就足够把四周的妖仙们吓得不轻! 说到这里,上清童子又望了乌灵圣母一眼,反问道:“道友,我知道你在北地潜修多年,门下弟子也有不少。但将来的事情,只怕你我谁也推演不得,前路是凶是吉,都不好说。倒不如再看一看那位石兄,究竟是什么打算如何?” 乌灵圣母看了上清童子一眼,正要开口,却见天中一道流光突然亮起,却是半天中一道月华被人截取下来,化成一道剑气,正斩在了九阳神钟之上! 随之响起的,却是一个纯粹都是嘲讽的声口:“清虚雷府秘藏的九阳神钟,很了不起吗?不过就是借了纯阳之气,震动神识。可只要是用太阴秘符护住泥丸宫,这破钟便一点效用不起。若是用纯阴之宝凑近过去,这破钟就该自己爆了去!” 说着,又是数缕月光突然凝结成一道道虚剑,正向着降魔真人托着这口神钟绞杀上来! 那降魔真人王天霸,名字起得倒是威武,可是此刻面对一道道月华剑气,只是将手中铜槌乱挥,根本阻挡不住。 这一道道月华凝成的太阴元真剑气,不是雷火一类,却正好与九阳神钟上那一股纯阳气机相冲,转瞬只见,就见着九阳神钟上已经满布裂纹,只要再敲一下,就该成了件废物。 王天霸怒叫一声,却是口中吐出一股白血,正喷在九阳神钟之上。这是他修养有年的元阳精血,正要强补九阳神钟的损伤。 可这样举动,换来的只是一声嘲笑:“黏糊糊,湿答答,知道的是修道人养就的白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边的散仙都玩得这么污又脏么?” 说话间,又是数道太阴元真剑气直斩而下,连钟带人,一道斩成两段,直坠下云间! 一旁镇海真人李成怒叫一声:“石妖,道爷要你为王道兄偿命!” 说话间,他将手中乾元宝镜一晃,顿时瑞光灿然中,那宝镜之中浮现出了一块通体温润、遍布灵文云篆的墨玉,正在滚动不止。 他又从袖中一抖,却是抖开一卷明黄绣锦,上面满布玄奥符令。下面上清童子见了,不由讶然道:“玄女符诏?想不到那陳希真还留了一道符诏在此!” 镇海真人一手拿镜子,一手抖开这卷符诏,便有祥云彩雾蔓延开来,隐隐传出飘渺仙乐间,就听得他大叫一声:“石妖,现有九天玄女娘娘符诏在此,还不束手就擒,元神归入乾元镜中!” 随即就见着漫天彩云之中,一道墨玉流光,止不住地朝着镇海真人手中的乾元镜奔来。 镇海真人眼见着那块天降墨玉,内中隐隐有紫气氤氲,心知是个好物。可这墨玉来势却是如星火奔驰,转瞬之间就从豆大变成拳大,拳大变成碗大,到了他跟前时候,已经变回原本大小,仍然朝着乾元镜冲来!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面乾元镜就被这块丈许大的墨玉砸了个粉碎,连着手持乾元镜的镇海真人,也化成了一堆碎肉,落得漫天都是! 就在这片碎肉之中,就见着一个道貌岸然的道人虚影,怒喝一声:“好个石妖,安敢毁我宝物!”却是一面怒叫,一面忙不迭地收起镇海、降魔二仙元神,向着化光东南急逃! 却不料,就在此刻,半空中又转出一个紫红葫芦,口一开,便有一头鸟头人身的神明法相现形出来,抓住那道人虚影与镇海降魔二仙元神,啯地一口就吞了下去! 第665章 .谩夸兵解成虚话(四) (昨天晚上第二章发布时,网络抽风导致一章双发,虽然我在章节开头就警告过了,但是还有不少朋友中招。我正在联络编辑尽速修正失误中,总之是不会坑各位的银子。) 兔起鹘落间,便是二仙斩落,连元神都没逃了出去。 湖上一众妖仙,望着这场搏杀一时间作声不得。 这天桂山中赌赛,玉角翁是一场不落,那些花样百出还偏生有点道理的投注手法,差不多都试了一个遍。 此刻见着镇海真人李成、降魔真人王天霸二仙被斩落,他却是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一拍额头大叫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这里叫出声,四周已经有一帮子货围拢上来。这些妖仙连刚刚在九阳神钟下显露出的原身破绽都顾不得隐藏,只是连声问道:“这位道兄,你有什么见解,不妨说来与大伙听听?” 玉角翁也不客套,点头道:“去年那辅正真人真大义来时,与这仙石斗了二十余日方才被斩落。可如今,镇海、降魔二仙,请了清虚雷府至宝前来,却是转眼毙命、重入轮回。不是后面来的仙家道行不济,实在是那方仙石已经修成无穷的手段,只怕已是天仙一流人物了也。” 他这里啧啧称羡,半空之中那一方墨玉静静地浮游半空,周身星光隐隐,玉质之中一丝紫气氤氲,高华之气间确实有了些天仙气象。 只是玉角翁这等才入长生的妖仙却不知道,就在墨玉悬空之际,四方之间,风声忽起。 …… ……… 碧云山上,一泓清池中尖荷露角,绿头鸭悠然浮于其上。池畔一个青袍老道人,手中拈着一枚丹丸,他轻轻一弹,就将丹丸弹成碎屑,那满池水禽嗅到药香,都迫不及待地过来争抢。 老道人微微蹙眉,低笑道:“陳希真终究不改他雨师真君的脾性,既然已经下界受胎,便不该遁出元神来弄这狡狯。如今连元神也落在人家手里,没有他这位雨师真君指路,那几十员下界应劫的雷将,挣不开胎中之迷,日后谈何返本归元。只怕雷府中要另选仙官,接替过去。我鲍方倒是不管这些闲事,可华山上那位睡仙,却该作何处置?毕竟那陳希真投胎的肉身,也是他本家后人。” …… ……… 二仙山紫虚观前,一双白鹤正在云间翩然而舞。 松鹤轩下,罗真人星冠鹤氅,手抚长须,眼望天桂山方向,和声道:“此辈散仙虽然行事有偏,陳希真行事荒唐,可罪尚不至死,道友未免杀性太重了些。何况劫运所关,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并此五十余位仙官、散仙应劫降凡,被道友转眼坏了一多半。此后劫运,该怎生收拾?” 说到此处,却闻云中又是一声鹤唳,一只白鹤衔着一卷帛书落在松鹤轩前,毕恭毕敬地将帛书递了上来。 罗真人取过帛书也不展开,叹息道:“祖天师要接引诸位拔宅仙去,本是好事。但那一百零八魔星本就是自你龙虎山伏魔殿下脱出,陳希真一众仙官下凡,也与你等有一重师徒因缘。如今全都抛开,难不成全交托在这位石道友手上?” 这位有数地仙的叹息声,化作松涛阵阵,随风飘过重山。 …… ……… 两重风声起处,墨玉正对着蓟州二仙山方向,传出一声满是鄙夷的低笑:“老罗,你是清净福德之仙,安安稳稳带着你那徒儿公孙胜早日飞升却不是好,管那天罡地煞与雷将的前程作甚?倒是碧云山的鲍老,看得更明白些。” 说话间,却从西面传来一阵清风,风中有人客气问讯道:“鲍方只会背后揭短,太不正大光明。星主,陳希真已投胎在我亲族中做后人,你收了他的元神,肉身便害了痴傻风症,再好不了的,不若赐还与我如何?” 魏野听着这声音,也是客客气气传声入风:“扶摇子、图南老、希夷先生,那天罡地煞里固然没太多好人,这班应劫的雷将、散仙,还不都是些假道学、伪君子?留他们在你亲族里不但没什么好处,要说接续香烟,那陳希真将来只得一女,还是他从雷府拐下来的女雷将,这货将来归位也好,修成正果也罢,和你希夷先生真是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倒不如直接喂了我养的这鸟,少了一分公案要了结,更清净许多。” 被魏野一顿抢白,风中那老者却是丝毫不恼,反问道:“道友行事,素来是这般毫无忌惮么?须知我辈当顺天应人,方是处世之道。” 这番话,却换来仙术士“哈”地一声,继而答道:“希夷先生,敢问除了这些个应劫的散仙,还有下凡的雷将,伏魔殿里逃出来的魔星。此刻斗、雷、火、水诸部神将,可能奉符命下降凡尘?” “除土地山神、五方小吏、持符使者、血食猖兵外,诸部正神随侍紫府。皆不能下降。” 听了这个回答,魏野冷笑一声:“这地方修道人的风俗不好,除了地煞幻术、五行遁法,也就是召神遣将算得别出一格。如今请不得正神,只能弄鬼,便是散仙一流,也只好仗着几件宝贝混饭吃。那西方灵鹫大雷音寺,诸大菩萨、罗汉四众并明王金刚、密迹力士、护法诸天,如今又有几位能以法身宝相行走此间?” “灵鹫已无莲台海会,大雷音寺早成灰堆瓦砾,若有大圣发心,但得入轮回,重现凡身。” “佛国自守,诸天远离,只有这天圆地方的地界被切割下来顶缸,这也算得是绝天地通了。趁着那大欲界天狗道留下的无边死气没有彻底封住天关地锁之前,希夷先生与罗鲍二位要走还不算晚。何必再和魏某在这里闲磕牙?” 说到此处,从大欲界天狗道前打了一个圈的仙术士,望着禁锢住自家真身的墨玉外壳,还有那外壳中层层毫不掺假的沉沦死气,随即一弹舌头:“此时不走,我倒是欢迎。我这里别的不缺,就是高等级的战力太少,你希夷先生,再算上老罗老鲍,咱们大伙凑一个山寨版的诛仙阵,还是勉勉强强够数来着。” 此话一出,风中一应信息,顿时全部掐了个干净。 第666章 .蕉扇轻送醒骨风(一) 天桂山中又一场厮杀了结,然而一众看热闹的妖仙等了许久,却没有见着还有哪路散仙,敢于上門来挑战。渐渐的,这些妖仙聚在一起饮宴谈笑也有段日子,时候一长,免不了挂念山场上栽种的灵草成熟了也未,洞府里藏娇的美人给自己戴了绿头巾不曾,一个个或驾风,或遁地,或取了手帕在地上一搭,腾起朵黑云。 自然这班妖仙走的时候,也不忘到那“石大仙”面前去告辞,可“石大仙”送别的只有一句话:“诸位,此山从此不叫天桂,而是洞光灵墟,切记切记!” 这种没要紧的事情,换了往日,没哪个妖仙当真。可如今见着那么多被斩落的散仙,就算这位“石大仙”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他们也得咬定,自家看过东边落日! 等到这些妖仙离了洞光灵墟,慢慢回味起来,却不是那山改了什么名字。而是这些时日,投注在一场场厮杀中的押头,十中有九都输了出去。只输了些灵种、异草、丹药之类还好,有些输红了眼的,连自家宝贝都改了名姓,如今只能回洞府去凑物件来赎! 赌赛博戏真是一点都碰不得啊…… 比起这些妖仙,许玄龄却是大大不同了,若不是头上顶着那只猫仙子,走路要讲究个稳妥,他真恨不得一路上三跪九叩上来,跪求这位石仙收录门墙 “什么石仙,什么灵石仙胎?魏某自汉末得道,和这石头有什么相干?外面这层墨玉石壳,是沉沦死气结成,只是几经星华淬洗、雷火陶铸,成了玉质罢了。要说好处,也就是这墨玉石壳隔绝一切,就算是什么紫郢青索一类仙剑斩下来,怕也切不掉几块石皮,竟成了个乌龟壳子,没得不闷杀人!” 眼见着一大块墨玉在自己面前且蹦且跳,许玄龄也真能按着性子,只是点头:“仙师教训得是。” “别忙着认师父,虽然你身上我留了一点符印,可魏某这里真传弟子也不是好混的,你一点术法不通,身子骨又太弱。还是先在这山里种树浇花,吐纳炼气,打熬筋骨,等身子好了,再涵养形神,才说得上修行的话。这阵子收下的灵花异草不少,正好让你去照看起来” 虽然魏野被封在墨玉之中,旁人都道是个“灵石仙胎”,但袖囊与竹简式终端还不至于被封在墨玉石壳中摆布不开。 许玄龄就见着墨玉之中飞出一卷道书,忙不迭地接过。正要细看,头顶又挨了猫仙子一记猫拳:“阿叔身边死气浓郁,除了他自己外,旁人一应术法都要受死气干扰,要是你这样一点道行没有的人敢在他身边修炼,弄个走火入魔都是轻的。嗯,以上是阿叔的原话。说起来,这话你也可以不用当真,照猫画虎地学起来就成了,想那么多理论对初学者没好处的。” “……” 说完这些话,许玄龄却觉得头顶一轻,就听着那猫仙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阿叔,你慢慢研究怎么破开这石头壳子,我先去找点心吃啦,喵呵!” 紧跟而来的就是面前这位石中仙顿时紧张地大叫:“铃铛,慢一点!那乾元宝镜和九阳神钟的根本符令我还没有解读出来,怎么能这个时候就当了你的猫食罐头!站住,回来!” 一只猫,一块墨玉,一前一后、前跑后跳地追逐过去,反倒把许玄龄晾在原地。过了茶许时候,才见得一个头发棕黄的女子,身上穿一件青缎比甲,扛着一根翡翠短锄,手提药篓走了过来,见了他就道:“魏大哥接引上山的门人,没想到这样老,可如今这里人手缺乏,我也顾不了许多。且跟我去碧筠清居,那里收藏了许多灵药,正要收拾分类,重新种起。” 说罢,她自顾自地便去了,许玄龄忙不迭紧跟而上。 走到半途,只见前面一片缓坡上种满了一人多高的树苗,只是那树形倒是颇为奇特,只有片片长叶丛生,却不见树干,看着倒不像是树,反而像是稻秧一般。 那女子一指那片树苗道:“这一片都是东荒异种的清肠稻,结子之时,一粒稻米便有三寸长、五寸宽,煮食后能辟谷一年不饥。只是这清肠稻要长成不易,若在地气菲薄之处,便长上百年也不结穗。如今虽然种下了,也是三年一熟。幸亏此番有妖仙带来的大灵豆,是华山陈抟老祖培育的异种,落地发芽,见风抽叶,十日开花,百日豆熟。人服一颗大灵豆,便能辟谷一月,我正打算在这清肠稻田中套种大灵豆,如今你来了,便交给你打理。” 可怜许玄龄做了许多年道士,连管菜园的差事都不曾着落过,如今却要当个灌园叟。但在这洞天福地挑水浇园,侍弄异种灵根,自觉不是那担粪耕地的田舍汉可比,却是喜滋滋地应下了。 一路上,只见处处都有灵草种植,各色灵芝不用说,石旁树下都常能见到。至于玉树瑶草,更多是许玄龄叫不上名字的。然而那为他引路的女子,却是一样样侃侃而谈,显然于此道精通之至。 可是等到许玄龄想弄清楚,这位看起来不甚漂亮的女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自己该称呼她“师姐”还是“师叔”的时候,却被她抢先拦住了:“我姓程,虽然和魏大哥兄妹相称,却并不是道海宗源一脉,你称我程姑娘便好。”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古铁剪交给许玄龄:“不过今日你不必做这些活计,前面木仙岭上,魏大哥寻来的涤烦香桃也到了成熟时候,你先跟着我去将桃实摘一些回来开炉炼药。这涤烦香桃乃是解毒疗伤的无上妙品,我师门所传的生生造化丹得了这涤烦香桃入药,足能使一粒生生造化丹延寿十二年,虽然不算仙丹,却也是难得的灵药。你若在我这里烧火种药做得好,将来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667章 .蕉扇轻送醒骨风(二) 许玄龄在碧筠清居一待就是十余载寒暑,可这十年光景也实在不怎么轻松。跟着程灵素栽培灵草、耕土施肥不用说,一面还要兼修岐黄之术,给程灵素炼丹打下手。 而正经修持他也没落下,某位石中仙可不耐烦玩什么戒尺敲头、云房传法的把戏,东西就在这,修持次第到了,该学的也不会让你挂科 洞阳朱明、洞阴玄晖两道剑符飞旋之间,散成千余如丝剑气,炎火、寒冰二气交冲之间,一股锐风便化生其中,猛地在峰头那一块数丈高的天陨玄铁上留下一道剑痕。 和这块天陨玄铁比起来,立在它顶上的那块墨玉就是巨人和侏儒的区别,可架不住墨玉中有人缓缓论述精妙之论: “炎气欲上,取其动;寒气欲下,取其静。上下动静之间,便成流风之势。” 魏野的声音从墨玉石壳中传来,下面听讲的除了许玄龄,还有不少年轻道士端坐,可大多是目光严肃,表情呆滞。显然,这些初来旁听的弟子,于符法上还是门外汉,能做的也就是把自己最优秀的一面展露给道海宗源之主看。 然而魏野却丝毫没有欣赏他们坐姿的兴趣,说到这里,声音一顿,墨玉石壳半向前倾:“没有通过青埂书院格物科初级考试的旁听生,出去找胡教习,报名参加武道科初等班,这堂符法课,你们听之无益。” 这一句话,顿时就赶走了一大半,不少人走的时候还不无羡慕地看了看那些有资格留下的门人。 许玄龄倒是心态平和,这十年来他不但在碧筠清居跟着程灵素这位女教习跟前苦学岐黄之术和种芝炼药的法门,道海宗源的明道、格物、修身三大类课程也没有落下,已经通过了青埂书院的甲种文凭考试,成绩还算是优异。 以他如今的底子,若放到另一个时空点,妥妥的便是保举一坊道官的前程,将来由乡至县,遍历州郡也是说不得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年纪大了点,做不了几年道官便要到退休年纪,去道海宗源的书院里去任教习…… 不过许玄龄如今一心学道,道官前程倒不是多在意。 上面魏野仍然在讲授这部新推衍而出的符法:“飞云九变真诀,从坎离之术中生出,所以根子仍在阴阳动静之法上面。风不可见,云飞石走,地籁听其声,扶摇受其力,始能见之,所以名之为‘飞云’。水火交济而成风云,只是这部符法基本中的基本。下面我来演示一下这部符法如何兴云布雾许玄龄,带着你的阆风玄云扇上来!” 阆风玄云扇,便是许玄龄初入门时得赐的那柄蕉叶扇,论造型,完全就是山寨了《西游记》里翠云山铁扇公主的那把芭蕉扇。但这柄蕉叶扇,纯粹是魏野为了推演飞云九变真诀而随手祭炼出来的试验品,自然也谈不上一扇过去,把人吹出几千几万里这样的大神通。 许玄龄将腰间插着的阆风玄云扇取下,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这蕉叶扇下自然生出一团白云,托着这扇儿在空中一转,就听着魏野继续说道:“这阆风玄云扇祭炼不难,上面所用的符法,皆是我道海宗源最基础的道术。洞阳剑祝、坎水真诀、九凤破秽真官符、混元如意法箓,这四部符法是你等入门就开始学的。但是将洞阳剑祝转入洞阳离火,坎水真诀匹配玄霜青女真符,便是一大门槛。不少人修持至此,只得一偏,做不到融会贯通诸部符法,便谈不到道行精进。下面,我便讲解一下飞云九变真诀的基础用法,教你们如何兴云布雾。” 这堂课,讲得是深入浅出、严肃活泼,许玄龄更是频频被叫到前面,配合魏野演示术法。也亏他底子打得颇为扎实,虽然墨玉石壳四周死气时时干扰,却也丝毫没有露怯。 待到散堂时候,许玄龄与一众听讲弟子正待散去,却被魏野叫住了:“玄龄,你且随我来。” 许玄龄不知道自家这位仙师是个什么意思,只得跟着他下了这座众人听讲的演正峰。 只见得一方墨玉一跳一跳地在前面走,许玄龄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直到走到山下,只见一座石亭中正坐着个两个道人。坐在主位的是位竹冠道者,身上披一件水光滟滟的青锦道服,肩上背一口竹鞘古剑。只是这年轻道者面上颇带几分江湖气,那笑容让人一看就有护着自己荷包的冲动。 坐在客位的老道人头戴角巾,身披鹤氅,面上带着些笑容,手中却捏着两支箭笑道:“你这六甲箭,只是个沙场争胜的利器,终究差了一筹。我这穿云箭只要祭起来,不论对头是用小诸天云禁真法一类腾云之法,还是什么青云帕乌云兜一类云遁法器,被一箭射中都要落地。论起来,自然是老道胜了一筹。” 那竹冠道者摇头道:“鲍老,你这穿云箭可是采五金之精,费了千辛万苦才祭炼出来。天底下也不过就这么一支。我这六甲箭,只要初学道术之人,依着我道海宗源所传六甲坛法修持起来,一月功夫,怕不能造百支千支,装备成军,便对手修成了云遁之术,也挡不住这样军势。” 这两人正在讲论不休,老道人却站起身来一拱手道:“原来是这灵墟山的正主到了,倒不用再和这牙尖嘴利的影子饶舌。石中仙,我这番见你,道行像是更进了一步?” 魏野笑骂一声道:“鲍老,罗真人与希夷先生都已经飞升而去,怎的你还留恋这软红十丈,更有功夫到魏某这里来喝茶谈天?” 这老道人正是在碧云山隐修的地仙鲍方祖,他笑着答道:“那陈睡仙与罗道友,都是不染风尘的清高人儿,只不过为了门人弟子,勉留世间。石中仙你这浑人一来,闹得如此不堪,他们索性眼不见为净,飞升了事。然而我却不同,素来是古道热肠” 对这话,一旁竹冠道者笑着插口道:“你鲍方祖终究还是出世之人,虽然古道热肠,也不过是收些徒弟,借些法宝,做一个救急膏药罢了。” 这话一出,鲍方祖呵呵大笑道:“你倒是不肯做救急膏药,倒想做轩辕黄帝的事业,这等事功德虽大,孽障也多,贫道福德太薄,却是不敢领教。” 三人谈笑间,墨玉石壳中又传来了魏野的声音:“玄龄,这位乃是你的师叔竹冠子,如今要下山行道,我门下就你一个燕云土著,正好做个向导。有什么事,都要听他吩咐才好。” 第668章 .蕉扇轻送醒骨风(三) 听得面前这年轻道者将要下山行道,鲍方祖微微一捋胡子,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是他最终只是拊掌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师兄弟的性情,本也是闲不下的。能在这洞光灵墟的福地之中过了十多年的安分日子,已经出乎贫道意料之外了。” 说着,他将那支隐带煞气的小箭朝前一递道:“说起来,我这支穿云箭本来打算日后赐给一个记名弟子,好打发他下山成就一番的功业。可如今你要出山去翻雨覆云,贫道那有缘无份的徒儿怕是再也用不着它,便奉送与道友,也不算我白白辛苦一场。” 魏野在一旁晃了晃墨玉石壳道:“鲍老真悭吝人也,希夷先生飞升时,魏某赶去相送,可得了他全套的《太乙含真九光玉书》。便是罗真人担忧他那徒儿公孙一清不学好,也将他自家的三卷《紫虚天府洞微灵章》奉送,叫魏某代他管教徒儿。怎么到了你这里,一支穿云箭就全打发了?” 鲍方祖挥挥手道:“你石中仙果然是个泼皮破落户!只可惜上界虽有无边清景,贫道却只爱碧云山中风物,没有飞升之意,自然也不会将我自家的道法都给了你。” 虽然是说笑,魏野却也不甚在意。希夷先生陈抟所赠的《太乙含真九光玉书》乃是这一界中最顶尖的那一路仙家宝笈,直指长生妙道。而二仙山罗真人的那部《紫虚天府洞微灵章》,则是此界中天罡地煞变化之术的集大成者。两部道书,《太乙含真九光玉书》是长生之法,《紫虚天府洞微灵章》是渡劫之术,可说是穷尽了此界道法源流。再添上鲍方祖的道法,也不过是多一个参考对象而已,却不是什么紧要的事体。 这其中,天罡地煞变化之术也算是道术中一个大类别,有好事之徒将它总结为天罡三十六法、地煞七十二术,其实其中门类品流之复杂,远远超过了天罡地煞一百零八之数。但有一条却是大家公认的,天罡正法可直指天仙道途,地煞之术却止步于散仙,撑死了也只到地仙一流,终究只得太乙散数,不成正宗。至于地煞之术的末流,所谓三山九侯术、金刚禅邪法一类,就更等而下之。 对于魏野而言,《太乙含真九光玉书》境界高妙,《紫虚天府洞微灵章》包罗万有,但路数与自家却不大相合。最重要的,还是这两部仙家宝笈中,那自成法度的严密道法体系,对他的前路更有借鉴的价值。 他如今的仙术士权限在仙传级,此界的仙道中人则目之为散仙,可在星界之门的认证里,散仙却是仙术士进阶的一个大关目。大凡仙道之学,对于修行次第都有极为细致的划分,由凡蜕仙之路,或曰“开脉明气、玄光化丹”,或曰“明窍通神、还丹步虚”,或曰“内照炼形、灵丹七返、圣胎九还”,或曰“玉液归壶、破妄换骨、出神待诏”。哪怕最末流的外道旁门之辈,也有诸如“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之类说法。 但在星界之门,就没有耐性给数量繁杂的诸家修行次第划分那么明细的标准了,不成仙道,那便算是懂几手法术的凡夫俗子。便是成仙了道,也只有散仙、真仙、地仙等少许几个大关目有认证标准,还和寻常仙道世界的认知绝不相同,真真是逼死了喜欢划分修行次第的强迫症患者。 在星界之门所认证的散仙标准,便是两条,第一是“仙道成就”,第二是“尽通一切世间法”。 前者是下限,后者是上限。 正所谓“道中得法,法中得术”,不脱“法”、“术”二字藩篱者,便是证得长生,过了什么雷劫、天劫、四九重劫,号称什么散仙、地仙、住世金仙,在星界之门的评价标准里,也不过就是这散仙一流人物。 魏野在这个评价标准里,仙道成就算是摸到手了,但是“尽通一切世间法”,这前路还真正是漫长得仿佛遥遥无期。 就这点上说,希夷先生与罗真人留赠的两部仙家宝笈,也算是雪中送炭了。 …… ……… 日头之下,一条长河横亘大地,浪花隐隐泛着光亮。河岸渡口上,竹冠子侧坐船舷边,望着河对面那一座灰黑色的城池,头也不回地问道:“玄龄,前头便是涿州城了,你说你两个徒儿,便在涿州刘先主庙出家?这许多年过去,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这里?若是这两人仍然有上进之心、修行之念,便仍然收归你的门下,也算成全你们一桩师徒缘分。” 说话间,竹冠子一瞥船里那箱笼行李,还有照看行李的矮胖和尚,又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那矮胖和尚正是石蟾精王超,这石蟾精自从在道海宗源中领了一个执事位置,也享受了好些年清福。然而不曾想,竹冠子下山行道,那么多门人弟子不挑,却抓了他当壮丁。他已经多年不着此调,如今又跟在竹冠子身旁做了长随,不由得又想起当年跟着魏野吃苦受累担风险的日子来。 可哪怕他满心不愿,却还是只能小意伺候着。许玄龄跟在魏野身前听讲十几年,没有见过道海宗源之主的真面目,只见着一块墨玉石壳,他可是魏野身边的老人,这竹冠道服的打扮再熟悉也不过。 所谓竹冠子,还不就是自家主公的身外化身? 更不要说浮筠竹冠、青溪道服与桃千金这老三样了! 许玄龄可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师叔”的底细,向着竹冠子一礼道:“弟子两个徒儿的下落,怎好让师叔这样挂心?一会儿进了城,弟子自当侍奉师叔选好休息之处,再去寻他们也不迟。何况弟子如今拜在门下,也知道本门戒律,岂敢胡乱将些良莠不齐的人物引至门中?” 竹冠子摆手笑道:“也罢也罢,这等事情且随你自己做主!” 第669章 .蕉扇轻送醒骨风(四) 正当阳春三月,暖风阵阵,寒意已去,暑气不到,最是一年中难得的好时候。穿了一冬的光板羊皮袄,都已经被人收拾起来,换上了更轻薄些的土布褂、软绸衫。 穿长衣服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在街上溜达也要格外小心些。涿州卑田院里的乞丐,整个冬天里要么是在粪窖里取暖,要么是弄点燥火重的虎狼药乱吞,这春暖花开时候,那些侥幸没被粪毒弄死的乞儿,便拿着小插子、锈剪刀在街头人多的地方乱钻,靠剪别人的衣角度日。 若换了宋国地界,便是乞丐,也爱讨几文铜钱,但是辽国不怎么铸币,地方上交易起来大都是以物易物。这种情形下,布匹就被当成了硬通货,才有了这般南朝见不着的风俗。 人群中,一个长须道人缓步向着涿州有名的那座刘先主庙走去。这道人头戴杏黄色方帛道巾,身穿一件铁绀色的大袖道袍,手中把着一柄通体翠绿的蕉叶扇,腰间丝绦上挂了一个青皮葫芦,方面大耳,修眉苍髯,一脸慈和,看着倒像个有道之士。只是这道人身后背了一口螭虎吞口的阔刃长剑,剑柄都是乌青乌青的磁州精铁打造,给人的感觉又有点江湖豪客的味道。 那阔剑怕不得有十几斤的分量,这持扇道士却是轻轻松松背在肩上,头上也不见汗,脚下步子依然轻轻松松迈着。那些有见识的偷儿、乞丐,看了这剑就顿时明白这道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都老老实实地识趣从他身边绕开去。 涿州刘先主庙,供奉的是当年中山靖王之后的刘备刘玄德,这位以仁德名世的刘皇叔就出身在涿州楼桑村,虽然这个时候三国演义还没有大行其道,可是宋境已经开始流传起三国志平话,涿州的汉人一提起这位刘皇叔,也是大觉有荣与焉。 这么一来,刘先主庙的香火就旺盛得不得了,一年中大的庙会不论,每逢初一十五,烧香作会的人也少不了,庙前更是自发地聚起了不小的市集来。 然而正当阳春时节,这刘先主庙前却是人烟稀少,除了几个卖香烛的摊子有几个婆子老儿看着,就连算卦的瞎子都不见一个。那庙门更是紧闭,只有些闲汉,趴着门缝在朝里瞧。 那持扇道士正是许玄龄,他头回下山,本是想来涿州城里见见自己师弟与两个徒儿,却不料到了刘先主庙前,却见得这个冷火秋烟般的惨淡场面。他心下微微一动,却是仍旧走上前来,拍了拍一个闲汉的肩膀道:“这位小哥,贫道有礼了。” 那闲汉被他一拍,满心的不耐烦,转头看去,却见是个苍髯道者,方才还礼道:“原来是位先生,有什么话要对俺讲?” 许玄龄一抱拳问道:“小哥,贫道是易州来的道士,与这刘先主庙的住持有旧,特地远道来挂单的。只是贫道记得这刘先主庙本是好大一处丛林,来烧香还愿的四方善信更是四季不绝,怎么今日一见,反倒冷冷清清,不成个场面?” 这闲汉听了,叉手笑道:“原来先生是来这里寻旧相识挂单,这挂单也和我们庄户人家落魄了出来投亲一般,须寻那有家有业的亲戚,才能吃得一碗闲饭。若是亲戚也落魄了,那便没处投靠去,只得沦落在卑田院里做个乞丐讨吃。如今眼见得这刘先主庙一伙道士是‘泥佛爷过江,自身难保’,先生这单不挂也罢,且另找一处香火旺盛的大庙才是正经。” 许玄龄听得这闲汉话里有话,还想多问几句,就听得门里传出来一阵子哽哽咽咽的哭声,似是个老者,嘴里有些漏风,一面哭一面道:“俺们这座庙也是主持许多年的,从前唐到如今也是父传子、爷传孙,多少辈子的事业。如今却偏偏在俺手上保不住它,将来俺便闭眼了,如何去见祖宗!” 那老者一面哭,一面叫,又听得里面传出来几声惊呼:“师爷爷痰气又犯了!” 一阵脚步声里,也有精壮汉子,也有童子,一个个叫师父的,叫师叔的,叫师爷爷的,没口子闹个不停。就听得一阵阵乱闹间,突然“噗通”一声响,就听得众人一起乱叫起来:“啊呀不好,老院主投井啦!” 听得里面乱成这个样子,外面这些听庙门的闲汉也是乱叫起来:“真真是了不得,里面出了人命了,这可怎么好?” 也有人与这庙中道人相熟的,一面拍门一面大叫,想要进去帮把手,只是那庙门被闩上了,便是又拍又撞也进不去。 里里外外都发急间,许玄龄却是走上前去,手中阆风玄云扇轻轻一摇,再将门一推,只听着门闩一响,两扇庙门就这么被他轻轻巧巧地推了开来。 他大步走了进来,叫一声“都不要慌张!”,几步功夫就走到了殿旁石井边上。 刘先主庙的一众道士正惶急间,就见一个苍髯道者到了他们跟前,将手中蕉叶扇朝着他们一指:“且不要慌,去寻一根木头来!” 一众道人、道童,原本是急得满心是火,被他用蕉叶扇一指,只觉得一股凉气分开头上顶阳骨,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却是瞬间就冷静下来。当下就有两个二十来岁的精壮道人,迈开腿跑出去,从偏殿后面扛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料来。 这两个精壮汉子一面扛着木料,一面使劲打量许玄龄,口中却是问道:“敢问这位师父,这木料怎么使唤,才好搭救俺们师叔?” 许玄龄也不答话,一手扯过这根木头,就朝着井里一掼。四周围拢上来的道人、道童、乡民、闲汉,都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那两个精壮道人,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着许玄龄一只手擎着木头用力朝井里按,顿时都急眼了,一个扯腿,一个抱手,高声叫道:“这位师父,你无端这样用力,不是将俺们师叔给压到井底去了,这哪里是救人,明明是杀人!” 一只手还按在木头上,许玄龄摇头道:“你们师叔一心求死,不这么把木头按下去,怎么弄他出来?你们且不要急,我最会搭救这样落水的人,绝不让他少一根头发!” 说罢,许玄龄手上挽个剑诀,猛地在木料上面写了一个“勅”字,低喝一声:“下去!” 那根木料随他这声低喝,随即就朝着井里一沉,竟像是个铁铸成的一般。随即他又将手中阆风玄云扇朝上一翻,喝一声:“上来!” 众人只听得这石井中水花汩汩作声,随即那根木料顶着一人猛地就从井里窜了上来,连人带木料都摔落在地上。 只见一个老道人浑身湿漉漉的瘫在地上,已经闭过气去。 许玄龄也不管四周惊异目光,俯下身去,将阆风玄云扇的扇柄一压老道人的胸口,顿时就听得“咯”的一声,老道人嘴里吐出一股清水来。 那两个精壮道人还抱着许玄龄不松手,此刻见着老道人被那根木料顶了出来,不由得叫道:“这位师父,俺们师叔还有救没有?” 许玄龄点了点头道:“你们师叔不过是被水呛着了,不妨事,透一透风就好。” 说罢,他将手中阆风玄云扇朝着老道人面上一拂,喝声:“鲁师弟,这井里不是玩耍的地方,还不快醒醒!” 被他一扇拂过,鲁老道人眼皮微微一动,却是睁开眼来,眼望着许玄龄,迷迷糊糊道:“许道兄,你也在这阴曹地府里了?总是你我没福,遇着这许多魔难,却不知判官老爷,如何发落我们两个!” 一旁两个道人总算不抱着许玄龄的胳膊腿,一个跑过来把这老道人搀起来道:“师叔,多亏了这位师父……” 他话没说完,一旁同伴一拉他的手道:“什么这位师父,你仔细瞧,面前这不就是俺们在龙兴观拜的师父他老人家在此!” 这一来,四周的道人、道童听得眼前这持扇背剑的苍髯道者便是自家老住持的师兄,一个个都过来磕头见礼,反倒把许玄龄闹得手忙脚乱。 一旁看热闹的闲汉也是一个个啧啧称奇道:“刘先主庙的老住持这般年纪,怎么有这么个年轻师兄,若不是胡子苍苍,单看那皮肤面目,竟像是个三十许的后生。” 也有人卖弄见识道:“你哪里懂得这修道的玄妙,有道行的人,模样年轻几岁也是有的。单看这老住持醒的这般快,就足见这位师父是个有法力的人。” 这样乱哄哄一片中,倒是那两个年轻道人,一面擦了眼泪,一面作了一个罗圈揖道:“我们庙里出了这许多祸事,都全靠各位善信帮衬。如今老住持落了水,身子还虚,先容我们将老人家照顾起来。改日我们再办桌酒食感激列位善信的高情厚谊。” 那些乡民闲汉摇手道:“当不得,当不得,若没有这位拿蕉扇的师父在此,便有十个老住持,也一发地淹死了。若无事,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罢,一个个都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 这两个年轻道人将鲁老道人背进了后面住处,又打发火工道人去烧热水、煮姜汤,一面向着许玄龄跪下磕头道:“师父当年说是出门去寻神仙,莫非如今真个成了仙了?若不是师父到此,只怕师叔如今已经变了落水鬼了也。” 许玄龄在洞光灵墟修行十多年,不但相貌没有变,还更比当年脸嫩了不少,他这两个徒弟却是长成了两个精壮汉子。虽然面目轮廓还在,可是变化却是不少。 他在椅子上坐了,点头道:“虽然当年为师吃了一场辛苦,却也得了天大的机缘,如今虽然一个‘仙’字不敢说,但论道行两字,为师倒还稍稍能说上一两分。”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毛,望着鲁老道人道:“鲁师弟,你我情同兄弟,我这两个徒弟也多受了你的照顾。怎么这回我来,却见你要寻个短见?这是个什么道理?” 鲁老道人叹息一声,躺在被窝里又是抽噎一声,呜呜地哭起来。 一旁他两个徒儿,年纪小半岁、叫沈清宁的那个赶忙道:“师叔不愿意讲,还是徒儿替师叔说罢。师叔住持的这座刘先主庙,已经不在俺们手里,连地带庙,都被人买了去了。人家已经上門来说,要我们明日就搬出去,这刘先主庙要留给他们!” 听沈清宁这样讲,许玄龄反倒有些释然,不论宋辽地方,盯着庙产这块肥肉的泼皮破落户都不算少。赶走道士和尚、强占宫观庙宇,这等强梁手段不论,地方上的土棍豪强,侵夺庙产的事情也不算少。 至于下圈套、写字据、诈庙产,这类把戏许玄龄就算没有见过,也多少听过类似的事情。 想到此处,他便点头道:“似这样的人,无非就是求利而已,鲁师弟没有去寻涿州的乡老绅士,帮着说合一把。就算多出些银钱,这事总也有转圜的地步。” 鲁老道人躺在床上还是两眼噙着眼泪不说话,一旁许玄龄的大徒儿岑太真叹气道:“师父不知道,人家那字据立得好狠!除了俺们自家身子,这庙里一草一木都算是盘给人家了。不但俺们一文钱落不着,还得倒贴人家不少!” 说到这里许玄龄也皱了眉,就算是江湖上的下三滥人物,做事情也不至于这样不讲究,丝毫没有吃相! 他想了一想道:“鲁师弟,到底是什么人,要来谋夺你这刘先主庙的庙产?你的为人,贫道是知道的,素来就是个精明细致的人,寻常江湖上的手段想要唬住你,绝没有那么容易。” 鲁老道人叹了一口气,方才挣扎起来,摸出一张纸来,拿给许玄龄看了。 许玄龄接过纸来细细一读,只见那上面别的还好说,但后面有一句话,却是让他微微警惕起来:“……卖此庙与普风国师门下僧众,为妙风寺供养圣火之处。” 第670章 .蕉扇轻送醒骨风(五) 捏着这张卖庙产的文书,许玄龄沉吟一下,还是向鲁老道动问道:“这个普风国师……是什么来路?” 不问这句话还好,听着“普风国师”四字,鲁老道便将两眼一翻白,“吱”地一声又昏了过去。 一旁沈清宁叹息一声,替鲁老道掖了掖被子,叹息道:“师叔自从莫名其妙与人签了这卖地契,便常常这样犯痰气。尤其听不得国师的法讳,像这样昏过去还算好的。最怕的,就是师叔又害起疯病来,寻死觅活,上吊跳井……” 许玄龄听了,却是目光更深沉了些。 向两个徒儿招了招手,把他们叫到一边,许玄龄直接就说道:“那普风国师,是何方人士,在哪里出的家,又是怎么做了耶律家的国师?他一个国师,不在燕京城里纳福,跑到涿州要做什么?” 岑太真正要答话,许玄龄已经拦住了他:“且慢,噤声!守好门户,不可放外人进来!” 说话间,许玄龄将手中蕉叶扇抬起,像是赶苍蝇一般地一挥。 随着阳光穿过窗棂,能看见无数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漂动着,下沉,上升,忙忙碌碌又身不由己。随着蕉叶扇的挥动,所有的灰尘聚合起来,化作一条条在空中宁而不散的尘霾,从窗棂、从门缝里喷射出去。 随即窗落下了,门阖上了,屋里屋外,便成了两个世界。 一个污淖而活泼,一个洁净而寂清。 许玄龄手握着蕉叶扇,走到了依然昏沉着的鲁老道床前,朗声道:“昆仑有阆风之巅,其高九重,上接日月,灵风四面而起,濯污祛秽不染片尘,拂拭灵台心镜重明!” 随即他一扇挥下,顿时阆风玄云扇上青芒乍起,一团青雾随凉风而生,将鲁老道的整张脸都罩在其中,随着鲁老道浅浅的呼吸,自鼻端直入脑宫! 魏野一门的道法处处皆见玄门法度,洞阳离火焚邪、玄霜青女真符封魔、连带着如今的飞云九变真诀,虽是御风之法,更有净秽之妙。这一团青雾之中,隐隐能见模模糊糊的鸟篆之形,似翱似翔,隐隐发出一声啼鸣! 清鸣声中,鲁老道的身子骤然如虾子一般弓起,口鼻之间,一道黑气慌不择路地冲了出来。然而这黑气还不待脱离鲁老道的肉身,浮在鲁老道面门上的青雾已经如网罩下,将这团黑气牢牢锁住 在青雾之下,那团黑气变化数回,或分散成丝,或聚集成烟,不论左冲右突,却无法冲开青雾封禁。到最后,那黑气只化为了一张似人似鬼的丑脸,发出一阵阵的啸叫声。 虽然在洞光灵墟修行多年,也见过了妖魔鬼怪,但许玄龄还是头一次见这样毫无实体、也不似鬼物的东西。他本来探手拿住了腰间青皮葫芦,但是沉思片刻,又把葫芦放下,从袖中取了一粒通体满布符篆的银珠,向着那团黑气一晃。 这粒银珠名唤皓华珠,也是道海宗源采集一类名为地魄沉银的矿银,新试做的一类量产型法器,与它同批次不同型号的,还有火铜炼造的金肺珠、寒铁炼造的白藏珠。这类量产型法珠,都是专门用于收摄毒瘴,对妖鬼邪气也有克制之效。 许玄龄拈着皓华珠轻轻放在青雾上空,皓华珠顿时脱出手去,绕着青雾转了一遭,那一团黑气连抗拒也不能,就整个被银珠吞吸进去。只见皓华珠吞了这团黑气,顿时银光黯淡,变得乌溜溜地,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许玄龄正要低头去拣,却听得“呜咪”一声,一只通体玉色、隐带哑光的团子猫,撞破了窗棂,正好落在皓华珠旁。 紧跟着,又是一道人影直冲了进来,一把就抄起团子猫,把她和那颗已经变色了的皓华珠分开:“铃铛,别碰这玩意,这里面那么重的魔气,起码也是五阴魔的档次,太脏!” …… ……… 就在许玄龄祭起皓华珠,封禁那团黑气的同时,在与刘先主庙遥遥相对的永乐禅院中,一堂法會正到了气氛热烈的最高峰。 一位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的僧官,一手摇了摇手中金刚杵铃,朗声道:“大众,今日你们布施财货,起了这样一个庄严道场。贫僧却也有几句话,要吩咐你等。我等学佛参禅之人,莫不想着要求取上乘功果,永脱三途八苦。然而诸位扪心自问,谁的心中不起无明?一起无明,便是你们从先天得来的那一团活泼泼、圆融融、光坨坨的光明自性,从此被魔头恼乱,再没有个出离超脱的时候。” 他这里说法,下面便有大群的和尚、居士、尼姑、信女,两厢里纷纷拜倒,合掌同声恳求道:“还请活佛老爷发个慈悲,指条明路度脱我们!” 那僧官合掌道:“南无善母菩萨,南无善母菩萨。你们既然有心离了这五浊恶世、怨魔黑狱,贫僧便将如来真言、菩提妙旨略点拨你们几句。大众,你们知道你辈心头的无明是从何处来的?乃是你们一点真灵受胎之时,从魔主那里种下的。这无明便如同荆棘,缠住了你们光明自性,所以名为五魔死树,一应贪嗔痴愚,便是这暗魔死树上生出的果子。你们要求解脱,便要将五魔死树统统伐去,将你们的心田,转成光明福田,栽下清净妙相、菩提宝树,才得见佛。” 说到这里,这僧官一指下面一个年轻和尚道:“宝心,你跟我修行五年了,你说该如何在心田中栽下菩提宝树?” 那宝心和尚站起来道:“心田有五分,相、心、念、思、意,种成菩提宝树有五棵。我已修到心字门,诚心是树根,信心是树干,畏惧是树枝,警惕是树叶,勤修是树果,这果子滋味是安乐。诸位善信,你们要对我佛发诚心、生信心,也要生出畏惧神佛之心,警惕邪魔之心,勤修道业之心,如此才呃噗!” 这宝心和尚一句话没有说完,却是仰天喷出一口黑血,就此倒了下去! 第671章 .蕉扇轻送醒骨风(六) 预先安排下的捧哏宝心和尚在法會上吐了血,直挺挺地被抬了出去,这一场庄严道场自然也随之草草收场。 方才还在讲经的僧官安慈,面上更是黑得快要淌出墨汁来。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宝心和尚现身说法,再展示一番这《大明五智宝树庄严法》的神妙之处。他在法會上人群聚集之间,已经暗暗用上了佛门“音声化生”的声闻神通,那些资质根骨出众的人,便极有可能随声入境,摸到这《大明五智宝树庄严法》的门径,成为他在涿州传法所必需的“种子”。 可惜,这样的一场法會,从筹办到广集信众,都要花费许多的心力,却在此刻都成了白做工。那些崇信神佛的愚夫愚妇还好说,那些却不过情面而来的乡绅脸上却都是一派嘲讽神色,却别指望这僧官装看不见! 但就算如此,这僧官还是强按下怒气,将这些乡绅、士人还有一个告老的南面官送出了出去。 就算是当南面官的汉儿,不是做北面官的契丹人、奚人,毕竟也是官身,家世可称豪强,这等地头蛇也不好等闲得罪了。 安慈和尚也知道,原本这涿州与易州,向来是辽国佛门中密教、华严宗两家的自留地,轮不到他这样跟脚来历都十分尴尬的野和尚主事。可是当初住持涿易二州佛事的,乃是云居寺的通理恒荣、通慧圆照两个得燕京赏赐紫袈裟的“圣僧”。 说起来,像他这种出身,也算得上是得位不正了,辽国又是出了名的崇奉佛门,要运动到僧官位置,没有宗门在后撑腰怎么能成? 只是十多年前,这师徒两代“圣僧”突然暴毙圆寂,涿州易州的密教法力僧与华严宗学问僧居然再找不到能挑大梁的人物,才让他这个走通了普风国师门路的野和尚,侥幸坐到了涿州僧都纲的位置上。 但是普风国师把他提拔起来,是要他做事的,差遣办不好,就不要想在国师府里出头了! 将一群来赴会的闲杂人等统统送出去,安慈和尚背起手来,直绕过供奉大日如来的光明殿,走入后面院落中。穿过几重院子,直到了永乐禅院历代住持修行密法的精舍中,他方才整理整理身上袈裟,神色郑重地走了进去。 这精舍中摆设素净,除了满墙壁龛,供奉着大大小小的密教本尊金身外,就只得一张供桌,一个蒲团。安慈和尚在蒲团上打了个双盘坐,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南无光明大医王、卢舍那如来!” 随着这声礼赞,安慈和尚连同座下蒲团就化成一道流金般的光华,直沉入地面下头。 不知隔了多深的地层下面,是如同蚁穴一般的密集坑洞,通向四面八方。在这些地道的中枢,是和永乐禅院同样面积的一座地下石厅,一座层层叠起的四角石坛,就安置在这座石厅中。 在石坛的最高处,供奉着一尊大日如来宝相,然而与密教僧人所供奉的这位法身佛爷不同,石坛上这尊大日如来虽然也是头戴宝冠,手结智拳印,身上袈裟却换了纯白一色,身下的莲花也换成了一环光轮。 在这尊大日如来四周,也没有密教中台八叶院的八尊佛爷与大菩萨拱卫,却是分按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三尊手持七宝妙树的宝冠菩萨围绕。 在这十二尊宝冠菩萨之下,又是诸多神佛仙圣、天人精怪之类,一重一重地环绕下去,成了一个极大的曼荼罗坛城。然而细看其中法度,却是不伦不类得厉害,特别是在那十二尊宝冠菩萨下面,一个个宝座上供养的神像,竟是包罗万教,也有头戴芙蓉冠的玄门真人,也有顶生肉髻的佛门尊者,也有头裹缠头布的大食胡人,甚至还有卷发披肩的夷人,只是皆是雕琢成身下踏着光轮的模样。 原本在法會上吐了血的宝心和尚,就躺在一尊双手伸展的菩萨像腿上,人已经昏迷了过去,嘴里的黑血还是不断地涌出来。 这座曼陀罗坛城的下面,围坐了十来个僧人,论起来都是宝心和尚的师兄弟,此刻他们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着一篇颂子:“最上无比妙医王,顶礼称赞常荣树。众宝庄严妙无比,甘露浇灌发花叶,一切诸佛花间出,一切智慧果中生。慈父法王性命主,能救我性离灾殃……” 唱诵声中,宝心和尚却是越发地浑身抽搐起来,皮肤像是被无形的剪刀撕破一般,不停地渗出黑血来。宝心和尚整个人就像是被丢到烧热了的铁板上的芋虫,拼命地扭动着,而随着他的扭动,浑身的肌腱已经发出了快要撕裂般的杂音,如果不是那尊菩萨像四周都闪动着淡淡光华,他早就要从曼陀罗坛城上滚落下来。 安慈和尚仔细地看了一会,挥手打断了僧人们的禅唱之声:“够了,不要再念。宝心的敬念明使与惧念阴魔是被人用绝高法力禁住,再怎样念也唤不回来,只能换个法子!” 说罢,他走上曼荼罗坛城,在第三层那堪称万教博物馆的一众神像中翻检了一遍,最后却是从一尊神像下面摸出一卷绿油油的浸油南绸来:“是我大意了,没料到那鲁老道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却认得有修行的高人。如今要救宝心,须得今天夜里动手,你们谁愿意出这个头来?” 不待下面这些和尚说什么推脱的话,安慈和尚已经选了格外肥壮的几个秃驴,将一把小刀丢到他们面前:“那些有大神通的使者,你们也使唤不来,那俺只好用点偏门法子,弄个大神通起来。嘿,道家禁制外魔之术,很了不起么?” 那几个和尚听着安慈和尚口中发狠,他们却是一个个地哆嗦起来,最终还是只得一狠心,脱下了外面僧袍,露出里面的一身白肉。只是一眼看去,这些和尚身上却是满布着切开又被线缝上的刀口,处处都泛着血气缺失的青白死气,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 ……… 在鲁老道房内,用两个指头捏着那枚内蕴魔气的皓华珠,仙术士神色淡淡地道:“这是驾驭魔头之法,路子有几分近似魔道。可是魔自佛生,秽自净出,世间魔道法门本来就是从佛门中衍生出来,特别密教一系息增怀诛诸般术法,从来就是利用内外魔头的行家。单看这魔头的路子,魏某倒是看不出来到底出自哪一派的手笔,还是找个专门科的行家来问问清楚。” 说罢,仙术士将手一招,掌中浮出一卷竹简虚影,素净无字的青竹简上,浮现出了一张满是问号的年轻面孔:“你好,这里是王座之环评议会的接待处,请问您是哪位,有预约过吗?” “当然没有预约,王座之环评议会里,那个自称‘百八烦恼半截头陀’的佛门异端辩机和尚在不在?有生意上門要找他下单啦!” “辩机老师和人组队出门冒险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在我这里留言。我的工作证号是……” 关于工作证号的问题,立刻被魏野打断了:“稍等一下,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没错,是半截头陀带过的那个不靠谱学生,叫搞笑的对吧?” “我叫萧皋,不叫搞笑,而且我也不是辩机老师带的学生,只是跟着他实习过而已,您是啊,记起来了,实战考核时候遇到的纵火狂道长!” “不要叫我道长,要叫我先生!”立刻打断了萧皋后面的话,魏野把手中的皓华珠朝着他一晃:“这是我门人刚收禁的一头阴魔,你们王座之环评议会不是最喜欢收集奇葩施法者与编篡超自然生物百科么,这东西你们应该查得出来历吧?” 萧皋勉强一点头:“查是可以查……” “那就帮我查一下,顺便在这阴魔身上榨出一份口供来!别翻白眼,我知道沟通妖魔与邪神,是你们这些仲魔术士的强项” 随着这话,仙术士指尖在竹简虚影上一划,便是一枚琉璃珠拨入了星界冒险者的跨时空交易栏:“散仙级高人炼造的玄霜珠,内蕴玄霜青女真符,对雪女、霜精、冷龙一类精怪都有封禁克制之效。事情办成了,这珠子就归你了。” 第672章 .夜阑乌啼惊风雨(一) 将封禁着五阴魔的皓华珠送出,魏野转过身来时,许玄龄已经拉着岑太真、沈清宁两个徒儿大礼参拜下来:“速来拜见你们师叔祖!” 这一声“师叔祖”叫出来,便是许玄龄有心接引他昔年这两个徒弟拜入道海宗源门下。 魏野一笑,也不计较许玄龄这点心思,在椅子上坐下受了这两个徒孙辈的汉子一礼,随即向许玄龄说道:“玄龄你也该知道我道海宗源的规矩,但有职司,不论师徒。那等没根底的野道人,师父教徒弟,徒弟传徒孙,三四代后,就要支派异脉频出,彼此视如陌路。这是先秦方士的旧习,不该是我玄门的法度。以后师叔也好,师叔祖也罢,最好还是少提,唤魏某一声山主便可。” 这就有点画外之音在其中了,许玄龄在龙兴观做了多年的讲经法师,这点灵醒还是不缺,当下站起身来,躬身答道:“山主教训得是。”随即垂手侍立到一旁。 无视了正在抱着自己胳膊朝上爬的团子猫,魏野看了看许玄龄早年收作徒儿的这两人,相貌端正,身材匀称,只是穿着长衣裳也遮不住身上紧实肌肉,又显得粗手大脚,像是常做体力活的。魏野颌首道:“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也就该是这个精壮模样。既然有心入我门下,我便传你们一部入门法诀,看看你们悟性如何。” 说话间,他指尖点画间,已经引动灵机演化,结成了两个泛着淡淡灵光的蟠曲符篆,度入了岑太真与沈清宁眉心之中。 这两道符篆中寄托着一套自《太乙含真九光玉书》中删减而出的吐纳导引之法,虽然只是吐纳小术,以之修持入门,在炼形退病、凝元定基之上颇具优势。就算是常人得了这法诀,修持后也能尽享三元之寿,百病不生。 这也是魏野看在这师兄弟两人心思灵变,处事沉稳,格外青眼了一些。 然而岑太真跪在地上,却是又喜又忧,朝着魏野又磕了一个头,口中嗫嚅道:“山主肯赐俺们仙法,是俺们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可是俺和师弟过去不甚自爱,都已经破了身,走了元阳,怕是修不得仙法,将来要给山主丢脸。” 说罢,他又是一个头磕下去,一旁沈清宁脸色发红,也跟着磕了个头。 魏野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破了童子身,这又算得什么大事?那辈讲求内丹的养生家,从自身精气下手,千淘万选一点至粹之精,以为长生之本。然而天地生人,这点真种子乃是生生不息的根本,将它截取了换一己之长生,不过天地间一个蠹虫。所以此辈虽然也能得长生之果,号称仙道已成,却有五百载天刑雷劫、地火风灾等着,其名为仙,不若称之为妖更妥当些。你们也要记着,若只为一己长生,汲汲营营于服丹茹芝之举,于世无补,也不过与此辈一般,成个外道之仙,乃至沦为守山鬼一类,更是无趣。” 他正在长篇大论,却被司马铃扒着竹冠,替他补上一句:“叔叔,你当初为了挣脱三垣群星引力,拼命吞吸太乙星华,又混淆天机引动雷劫,真是一点都没有资格嘲笑那些挨雷劈的散仙呢。” “那是迫不得己,权变,权变知道不?” 说到这里,魏野抬起双手,把趴在自己头上的司马铃抱了下来,放到桌上,目光却是猛地朝外一扫。 许玄龄修为还差不少,魏野却是不同,十数里外那股地下潜藏的气机,转眼即知。 只是,那气机流变,看似如大日煌煌,其中却多了一些阴诡难明的味道,似佛非佛,倒是少见得很。其中似乎有几股较弱的气息分散出来,正朝着刘先主庙而来。 不过这点小事,魏野也懒得理会,一把抄起司马铃,仍旧往肩头上放了,向着许玄龄笑道:“说了这么多闲话,我也累了。玄龄,这刘先主庙也算你半个老家,先替我安排一间静室,歇一歇再说旁的。今夜只怕还有客人要来拜访,你带着太真、清宁,将他们一概挡驾便是。” 魏野的话说得轻描淡写,许玄龄却是面色谨然,躬身答道:“谨遵山主之令。” …… ……… 暮色渐浓,刘先主庙也笼在了一片昏暗之中。 汉昭烈皇帝的神像前,长明灯飘飘摇摇,虽然无风,却是跳动不止,似乎随时随刻都要灭去一般。许玄龄取了个蒲团,坐在殿前檐头下,手中蕉叶扇轻轻摇动,身旁岑太真、沈清宁两人握着两根枣木棍,一左一右,如门神一般守着许玄龄。 许玄龄抬起头,却见漫天重云渐起,几乎将月光遮尽,那翻动间的黑云中,只露出几缕月光,阴惨惨的让人心里发闷。 就在此刻,一阵阴风忽起,殿中长明灯猛地一跳就被吹熄。天空中,似有一团黑云直落到地面上来。 许玄龄微微皱眉,手中阆风玄云扇一挥,便有一道清风拂过,内蕴净秽之力,转眼就将黑云散成丝丝黑气。就连天顶阴云,似乎也散开了一点,如水月华临照之下,露出的却是一个个通体发绿的扭曲身形,赤发利牙,尖头长臂,似人非人,满身筋肉虬结,腰间系着虎皮,发出一阵阵的啸音! 一摆手中蕉叶扇,许玄龄猛地高喝出声:“何方罗刹鬼物,敢犯我清净道场!” 喝声间,阆风玄云扇上青光一闪,便有风气如刃飞出,猛地在一头赤发罗刹肩头带出一蓬血花。 便在此刻,永乐禅院地层之下,那石厅中排布的曼荼罗坛城上,一个脱了僧袍、露出满身死白皮肉的和尚闷哼一声,肩头无端被利刃斩裂,也是溅出一蓬黑血来! 然而受此重创,那和尚却是丝毫没有反应,只是任凭黑血顺着伤口涔涔流下,如同死人一般。 曼荼罗坛城之上,安慈和尚双手合十,目光在那受伤的和尚身上一转,随即搓了搓手上缠着的念珠,喃喃道:“能伤到罗刹眷属,倒是好厉害的手段,不是寻常书符咒水的道士可比,北地何时多了这样厉害的道门中人?若能活捉了来,献祭坛城,便是一桩老大功绩!” 想到此处,安慈和尚眼中顿时放出精光,口中喃喃唱道:“普启一切诸明使,广大神通清净众,共与加持慈悲力……” 咒音才起,他的光头顶上却被什么东西砸着,他抬头看去,只见他身后那尊白衣大日如来金身,脸上镶金竟是无端脱落下来!落在他头顶的碎金,却是无端朽坏,粉碎成尘! 一只圆滚滚的团子猫儿,就趴在大日如来宝冠之上,三瓣嘴呸呸地吐着金粉:“喵啊,掺银掺铜还掺锡,这金佛的口味可真不怎么样!简直就像是麻辣味的巧克力奶酪火锅,真是让人不想吃第二口的啊!” 随着这只团子猫满嘴喷着金粉,就见着那一尊大日如来金身转眼间就变得朽坏如腐木。 这尊大日如来,乃是这座曼荼罗坛城的中枢所在,随着金身朽坏,顿时坛城之中一应灵机再没了中枢调整,繁杂异气顿时爆发出来! 大凡曼荼罗阵,都要有一位主尊,或佛陀,或菩萨,入主中央之位。而后四圣六凡一应护法神灵环绕主尊四周,才能最终成形。而一旦主尊去位,护法神灵之间的气机冲突,对于行法之人就差不多有致命之危!饶是安慈和尚反应足够灵敏,拼了命地猛地从曼荼罗坛城上跳开,但是气机冲击之下,他浑身血管已经如蚯蚓一般蠕动起来,暴起在皮肤表面,而后猛然爆开! 血管爆开的同时,他人也已经飞了出去,直落到了曼荼罗坛城之外,又滚出百丈之远,在地上留下了大蓬血迹。 然而这样的冲击之下,这和尚一时居然还不死,血肉模糊的躯体竟是一下站了起来。 原本属于人类的瞳孔突然睁圆,成了一对连瞳孔也是浑圆,带着暗黄水晶体的怪眼,与团子猫的猫睛相对,一股深沉妖气顿时弥散整个石厅之内! “原来是金精清明化形成猫,这倒是是稀罕灵物。敢到佛爷教下弟子这里作闹,佛爷今日叫你来得走不得!” 生着一双怪眼的和尚摇摇摆摆地站起身,然而那股实打实的妖气,却是几如实质。妖气中隐隐能见七点金星,隐成北斗之形,带着一股子掌生注死的玄妙气息。 然而这等气息,却只让团子猫满不在乎地打了一个喷嚏:“好重的泥腥味,这种没做熟的东西我可不想碰。喂喂,叔叔,别装幕后黒手啦,这时候,不就该你露面了么?” 就在此刻,在石厅之上,永乐禅院上空,一道赤光贯空而来,直击而下! 永乐禅院一应殿堂塔阁,被这道赤光带起的热浪波及,转眼间就熊熊燃烧起来。在这一片高热之中,转眼之间,这座涿州有名古刹就笼罩在一片焦狱之中。随即这一片熊熊烈火,又随着赤光收摄成剑形,向着后面精舍地下直击而下! 一声大震,精舍地面已经破开一个数丈大的地洞。而随之而来的,就是转眼间这座禅院中一应建筑随着震荡余波,原本还保持着建筑原形的焦黑木料,同声爆碎,化作一片飞灰! 而那柄火剑就正插在安慈和尚面前,一股焚邪诛恶之意,丝毫不加掩饰。 “那秃驴,你倒是说说看,今日到底是谁来得走不得?” 一剑横亘于前,烈火延烧在后,剑中传来的魏野声音却是冷淡得厉害:“十多年不下山,我倒不知道这天下变化这么大。大辽国的国师普风和尚,居然敢跑来魏某面前威胁我家铃铛了?” 话语间,火剑很人性化地在曼荼罗坛城四周扫了一遍,方才继续说道:“普风,你不过是辽东蜃华江中一条千岁乌鱼,只是天生异种,头顶七点金星如北斗。凭着这七点金星,你在蜃华江中朝礼北斗千年成了气候,又拜在万花山千锦洞乌灵圣母座下修行,才算是换骨塑形、得了人身,莫不是你觉得这千载修行太过轻易,想追随陳希真那一众散仙,也图个沉沦红尘的‘正果’么?” 话音中,寄神安慈和尚的普风,被魏野说破跟脚,面色猛然一变,合掌问讯道:“贫僧不知洞光灵墟石真君在此,多有冒犯,还望真君恕罪!” 对普风这前倨后恭的表现,魏野也懒得搭理,只是哼笑道:“刘先主庙里那几头赤发罗刹,是你门下这个秃驴的手笔?绿油绸为皮,内填人魂血肉,幻化成鬼物,这是三山九侯地煞术中裁纸幻形的蔡侯灵通车兵诀,又用上金刚禅邪法的血祭之术。这曼荼罗坛城更是布置得似是而非,其中法度道佛混杂得厉害,竟成了个杂货铺子。你们师徒虽然道不道、佛不佛、妖不妖,术法源流本来还算是有迹可循,怎么如今成了这么个德行?” 说到这里,普风沉默片刻,还是老实合掌道:“本教佛母她老人家自然是有个计较,但此事不足为真君道。只是贫僧今日无端冲撞了真君,本教自然也有一分歉意,望真君看在佛母她老人家曾到真君仙山走动,稍存几分香火情面与贫僧。” 听着普丰和尚服软,魏野低笑一声,剑锋在地面上一扫,便露出辽国全境舆图来。随即剑尖在燕云之地划了一个大圈:“我也不管你们师徒要闹什么玄虚,燕京以南,白沟河以北,你门下僧徒不得擅入。涿州易州,不得再打发一个僧官来上任。若你做不到,魏某便亲上万花山,称一称你们师徒的斤两!” 听着魏野发话,普风和尚沉默片刻,却是点了点头道:“这等事,贫僧倒还拿得定主意,便依着真君之言,从此不令教下僧官往涿易二州来。若无事,贫僧便请告退了。” 说罢,那双鱼目般的怪眼一闭,安慈和尚的肉躯顿时碎成一滩血泥,再没了动静。 第673章 .夜阑乌啼惊风雨(二) 安慈和尚的肉身粉碎成泥之时,一路向南,千里之外,正是江南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好时节。 新安江畔,乌龙山上,佛门净土宗有名道场玉泉寺里,阿弥陀佛与观世音、大势至两位胁侍菩萨的金身高有丈许,满面慈和地矗立大雄宝殿之中。 此刻虽然是入夜时分,三尊金身还是隐隐透出灿然如金的光华。 在这西方三圣的慈和目光下,一个胖壮和尚盘膝而坐,眉头微皱,额头上七个红痣微微透出金光,满腮如铁线般的胡子微微颤抖起来,就连满身白如鱼肚的肥肉也不自然地颤抖几下。 在这和尚对面,坐了个身披素白长衣的长发行者,身量看着也颇高大,颌下蓄着五绺短须,双目中却有五色混绕,看上去自有一股不平凡的气度。 直到那和尚身子直打了个哆嗦,这白衣行者方才手中结了一个繁杂法印,向着和尚头颅、躯干各处印下:“心中五部大国土,五种王城安宝座,师兄还不归位,更待何时?” 随着他一声喝呼,和尚口中猛地吐出一股炎气,其形如箭,通体如赤光凝成,直飞出去! 然而这道赤光在半空中一抖,又化作一头通体鲜红如火的火鸦,“嘎”地一声厉叫中,无数火羽如箭扫射而下! 转眼间,玉泉寺这前唐古刹、浙西佛国,便被一片烈焰笼罩起来。只见得伽蓝堂里木护法生火,罗汉殿上泥尊者蒙烟,转眼间就变成一片火场,更烧得禅堂里一众坐夜禅的和尚哭爹喊娘,抱着光头乱跑。可是这些和尚满口里却不喊如来加恩,不喊观音救苦,只是大叫:“大明龙尊王佛母菩萨!” 叫声里,却有两条人影从禅堂里窜出,喝声:“哪里来的邪魔敢来寺里搅闹,须放你们不得!” 喝声中,剑光已起,冰冷生寒的剑压扫动之间,已经将大半火势压低了数尺。随即剑气自地面透出,引着地下水脉直冲上地表,一道道泉流喷洒间,已经将大雄宝殿、伽蓝堂、罗汉殿、禅堂等一应起火之处强压下来。 只是泉水喷洒之间,仍可见一枚枚火羽从早已扑灭的灰堆中透出,重又朝着半空那只火鸦身上投去。 御剑之人哪容得这只火鸦再弄狡狯,顿时招呼一声:“徒儿,用你的金砖打它!” 随着他的招呼声,便有人咬牙应了一声,随即便见一道金光在半空划出轨迹,正打中了火鸦身躯。只听得火鸦厉声惨啼间,连着那道金光化成一团流火,正落在玉泉寺的钟楼上。 顿时玉泉寺那口吴越王钱俶布施的古铁钟,连着整座钟楼都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塌,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数丈方圆的圆坑。 那御剑之人与祭起金砖的自家徒儿快步赶上前去,却见圆坑中铁钟、金砖都已经化成一滩赤彤彤的金汁,等闲近身不得。然而在这滩金汁上面,一个形似三足乌的符印转瞬化去不见。 剑光落地,露出一个乌巾皂袍的干瘦道人,他面色冷然,配上那高颧骨、薄嘴唇的面容,更透出一股肃杀之气来。 在他身后立着一个壮汉,只是满面可惜地盯着地坑中那一滩金汁。 这干瘦道人也不回头,只是说道:“怎么,可惜你新祭炼的那一块金砖?能用一块金砖,就抵过这道符火余气,须知道是我们赚了!” 干瘦道人说话间,大雄宝殿里,那白衣行者与胖壮和尚也是大步赶来。 侍立在道人身后的壮汉忙向着白衣行者与和尚一抱拳:“明使、法王,你们无恙吧?” 白衣行者摇了摇头道:“我不过为宝光法王护法,倒无大碍,不过法王这番千里降神,似乎吃了不小的亏去?” 那宝光法王摇了摇头道:“元觉僧这番是撞了个大霉头。我本以为北面涿州地界,来了些道行寻常的人物,不知好歹要和本教北面人马冲突,还打坏了一座光明宝树坛城,正想以降神之法来一个杀手,不想却撞上了洞光灵墟的那一位!此人毕竟是号称天下散仙第一人,真是好厉害的洞阳离火,好霸道的焚邪真意,我不过是神魂中沾染了一点火气,也能化生火鸦外显!” 听着“洞光灵墟”四字,白衣行者也是一皱眉头道:“是说燕云地界那一个凶神?不是说他只是静守洞光灵墟之中,十数年不曾出山么?佛母对此人是个什么章程?” 宝光法王摇了摇头道:“他若肯飞升,那等道行,早就该名注天箓,又何必在人间搅扰?但观此人,敢强夺太乙星华,擅泄天机,强逼着辽国供养的阿罗汉一起涅槃,又斩落了下凡扶保宋室气运的一应仙官散仙,可知此人行事单凭一己好恶,再难以常理而论的。但大凡此种人往往都是些顺毛驴子脾气,只要肯捧着他,便不虞他与我们做对。这一回,也只是我门下的弟子不成器,竟然惹到他门下弟子亲戚那去,但幸亏我见机得早,不曾与他破脸,将来说不得还有借重他之处……” 说到后来,宝光法王脚步也有点虚浮,那白衣行者忙道:“法王分神两地,还使出了千里降神的大神通,只怕元气有点虚耗,还是要将养起来才好。包道兄,方某尚有教中细务要过问,此间后续,就劳烦道兄为法王护持起来。” 那包道人点了点头道:“明使只管自去,此间之事有我们师徒两个担待不妨。” 两下里说罢,那白衣行者又看了看宝光法王,方才转身走去。只是这位方明使,看似面上不经意,心头却是沉甸甸地:“连最后这十余年飞升之机缘,都情愿舍弃,此辈岂是安心做一介散仙安养山中的?只怕将来坏本教之事的,非此人莫属!” 想到此处,他面色更是沉肃,将身上那件似鹤氅又似僧袍的白衣一展,便有团团云气带着瑞霭祥光将他身子托起,直朝着山下而去。 第674章 .夜阑乌啼惊风雨(三) 就在浙西玉泉寺这许多变故间,永乐禅院的地下石厅中,司马铃露出小小的尖牙,一口咬在了桃千金的剑柄上:“叔叔!明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你居然不管不问,就划出这么一小片地方,就让那条乌鱼跑了?” “别咬,别咬,留神你的牙!”桃千金中魏野一面叫,一面驾驭着桃千金跳了两下,试图把司马铃颠下去,却是不得要领,最后只好放软了口气回答道:“你阿叔我还用得着忌惮乌灵圣母这老寡妇?她不过是个凡间女子,被蛟精老公移转鼎炉后,苦修数百年而成了乌龙之体。论道术,也不过在妖仙里算个拔尖,可又几时是我的对手?但是你瞧着曼荼罗阵的布置,总有些让我眼熟又奇怪之处,虽然看上去是被高人修正过了,但与此界道法并不算丝丝入扣。可见普风这乌鱼精也好,他背后站着的乌灵圣母也罢,都只是被人摆上前台的人物,在后面肯定还有……” “所以你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吗?但是叔叔你这种一言不合、拔剑相杀的风格,就不要冒充智者了啊喵……” “口胡,就算魏某不算是个智者,起码也能算是个智将!” …… ……… 一夜之中,大河之北,大江之南,变故迭起,但除了有心人,谁也捕捉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但夜尽天明,涿州城里就是一片沸沸扬扬的动静! 永乐禅院也算是涿州有名的大丛林,然而这座大丛林如今却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 单这个事情,就足够涿州百姓说嘴上一阵子的了。 涿州城临街老字号的高家酒肆,店面不算大,但是店家调和得好汤水、做得好吃食,也算是三教九流都爱光顾的所在。此刻人人议论纷纷的,都是永乐禅院一夜间的变故。 一个头戴方巾的老儒,呷了一口淡酒,摇头道:“所谓水火无情,那禅院四下里都是焦黑火痕,说不得便是那些僧人侍奉香火不谨慎,半夜里走了水,这才将好端端一个大庵堂都化成了灰堆。所以说平日里,用火都要小心谨慎,一个不小心,可不是顽的。” 一旁便有人摇头道:“若说是走了水,怎的四周民居却是一点也没起火,这岂不是奇哉怪也?” 也有平素信佛的便道:“观世音菩萨广大灵感,我常听和尚们道‘常念观音经,火灾便不起’的。想那永乐禅院四周民户,都是信佛向善,所以佛天保佑,不曾被火,也未可知。” 之前那人听了更是嘲道:“若说念观音念如来便不被火烧着,那永乐禅院的和尚念观音经可不知有几千几万遍,怎的这火偏偏把庙给烧了?” 这话一出,两下里都是瞪起眼睛来,只是隔着几张桌子,才没有立即厮打到一处。 一旁倒有个人,冷笑道:“这火不烧民家,只烧禅院,自然是禅院有可烧的道理了。” 一旁众人听得他说话似有所指,顿时都大感好奇,凑上来问道:“这位仁兄,此话怎讲?” 那人夹了一箸酱肉,慢条斯理地送到口中嚼了嚼,又拿起酒盅来。一旁早有晓事的,拿过酒壶道:“我这壶是官酿的圣元春,仁兄不嫌弃便先用一盅!” 得了这个好处,那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嘴方才道:“我本家妻舅老爷的二儿子是做木匠活的,三年前,永乐禅院翻修,请他去做活。据他讲,当初曾在那庙里后面的精舍上干活世界,隐隐约约听得那精舍下面有女人哭声、叫声。他当时顺着哭声找过去,却被管事和尚拦住,还叫了两个烧火头陀,将他一顿好打,只说他偷了庙里的香油钱,赶他出去。过去那永乐禅院的和尚势力大,这事情他一直不敢说出去,只一次与我讲过,如今那庙已经烧了干净,这事情我便替他说出来,这永乐禅院的和尚一个个不守清规,奸骗女子,还在地下修了密室,供他们办好事呢!” 一说到这等话题,就连一旁那个看上去有些呆气的老儒也都不由得放下杯子,听他往下说去。 这人又举起酒杯,一旁拿壶的客人忙知趣地替他满上,便听得这汉子绘声绘色地道:“你们也不要以为我这些话都是没根据地扯谎。今日州判带人去火场,我也是跟着看过热闹的。那精舍虽然被烧了个干净,但地上却了留了一个大洞,也不知道有多深。洲衙的捕快钻下去了好些个,抬上来的尸首更是不少,足见永乐禅院这班秃驴,明面上装得是个有道高僧,却只拿金刚杵与人下面开光咧!” 这话一出,满座都是恍然般地一叹,就连那老儒也摇头道:“修筑密室于地下,这用心深沉,非贼即盗,这是自然而然的了。” 由这老儒做了总结,一众人敬他是个老者,也便摇头晃脑地道:“这话说得甚是公道。” 而在涿州府衙中,管刑名的书办,也正忙着磨墨、造文书,上首知州提笔如飞,一面还道:“这些年来,本衙积下的无头悬案,如拐案之类,还有几起?趁着这个机会,一总地栽到永乐禅院这般贼僧头上!” 永乐禅院化成了一堆瓦砾,传出几许段子、官场上栽赃了几许悬案,这等事却是和刘先主庙丝毫无关。 如今打着竹冠子的招牌,魏野盘膝坐在榻上,手中悬浮着十余颗寒铁炼造的白藏珠。这些用于摄魔封妖的法珠中,也是一股股的黑气翻涌不停。 从一枚枚白藏珠中,透出了一阵阵似是而非的禅唱之声,更是如苍蝇蚊子般吵嚷不止: “……其彼暗毒贪魔,以清净气禁于骨城,安置暗相,栽莳死树;又以妙风禁于筋城,安置暗心,栽莳死树;又以明力禁于脉城,安置暗念,栽莳死树;又以妙水禁于肉城,安置暗思,栽莳死树;又以妙火禁于皮城,安置暗意,栽莳死树。贪魔以此五毒死树,栽于五种破坏地中,得五种毒根,五种毒茎,五种毒枝,五种毒叶,五种毒花,五种毒果,共得一百五十种魔类,即为吾等……” 一转眼,白藏珠中又透出一阵光华,依然是一片梵唱之音:“明使以五种无上清净光明宝树,于本性地而栽种之。于其宝树溉甘露水,生成仙果。先栽清净妙宝相树,次栽清净妙宝心树,次栽清净妙宝念树,次栽清净妙宝思树,次栽清净妙宝意树,如是树者。名为活树,得五种宝根,五种宝茎,五种宝枝,五种宝叶,五种宝花,五种宝果,共得一百五十种明子,即为吾等……” “光暗相生,似佛似魔,这还真是……”魏野叹息一声,“货真价实的摩尼教法门啊。” 第675章 .夜阑乌啼惊风雨(四) 当初与贺兰公狠斗一场,魏野就知道,似这种装成是一神、实则是善恶二元的教派,幺蛾子最多。 当初祆教如此,如今摩尼教也如此。 只是比起祆教这种水土不服的西亚教派,摩尼教可算是一朵奇葩。它属于天启宗教的一支,本身的创立就从祆教与基督教中吸收了不少元素,但是它同时又朝着东亚与南亚发展,佛门弥勒下生经、道门老子化胡经,处处都能见着摩尼教的影子在其中活跃。 至于教祖摩尼,更是效法默罕默德,自封最后先知,然后把一切教门之祖都拉成自己的不成器前辈。 虽然正统摩尼教不过数百年后就已沦亡,然而由其分散而出的支脉却是丝毫不少。不如曾经在后古典时代被取缔的一贯害人道,其主尊“无生老母明明上帝”,就是摩尼教大明尊套了一个娘化马甲。 只是为什么不娘化成萌妹,而是娘化成了成熟到要烂去的老母形象。这事就只能怪一贯害人道名义上的开山祖师爷罗教祖师罗清当初构造的主神,乃是包容生命的地母神一类吧。 而比起祆教徒、比起用人体爆破和砍掉卡费勒脑袋来歌颂和平的信士们,那种坚决不和卡费勒妥协,要在饮食上、服饰上、文字上全面与旁人切割开的绝决,摩尼教的活动无益更隐秘,更难发觉。 当他们口称明尊、明王,礼拜光明诸佛的时候,除了佛门中那些常年钻研经典、如来判教的三法印时刻在心的学问僧之外,那些只懂得念几句观音经的寻常和尚与善信,哪里晓得面前拜的是哪尊菩萨! 同样的,道门中朝日月、礼北斗之法,被摩尼教不动声色地改换了其中内核,将日月五星换成了摩尼教的日月法船,似乎也不算什么为难之事。 当初魏野平镇羌乱,那是因为西凉羌人与祆教已经提前把自己从人们身边异化出来,要扫平之、镇灭之,目标实在明显不过。 但是摩尼教这种有本事混在道门与佛门中,除非像永乐禅院的这些和尚一般,露出了修法核心的这点真种子,谁能保证一眼看出他们来? 托着手中这十余枚白藏珠,魏野面色不动,耳畔萧皋正通过交流频道,一板一眼地做着报告:“要说情报,这阴魔身上的情报简直少得可怜诶。我数数看,也就是这么几条。第一,自从十几年前,契丹国的高僧大爆发一样地全部圆寂了,佛门有神通的高僧就没剩几个,连契丹天祚帝也很着急,但是阿罗汉级别的高僧又不是大白菜,怎么能说有就有?一时间,佛门的荣宠就有点冷下来了……” “第二,就是十多年前,来了这么个叫普风这法号挺耳熟的和尚,什么呼风唤雨、隔板猜物、下油锅洗澡这类本事一个个表演出来,顿时天祚帝龙心大悦,封了他当国师,住持燕京大昊天寺。第三,虽然佛门里有见识的和尚,都发现这普风国师所学不正,更近于外道一路,但是耐不住人家有神通啊。加上那些没有修成阿罗汉果,但是掌握着佛门正传的佛门法子,一时间莫名其妙死了好多,那就更拦不住这个普风和尚扩张势力了……” 说到这里,萧皋又补充上一句:“按照口供,这个普风和尚,不但在契丹国很得宠信,就是鸭绿江边那些女真部族,也把他奉为佛爷。完颜部上上下下,都已经当了他的皈依弟子,也算是一件大新闻吧。” 魏野冷哼了一声:“当着契丹的国师,却暗地里勾结着完颜部?这生意做得精到,边吃上家,边发展下限,看来谁都知道,辽国完蛋已经是注定,就算上了这条烂船,也是来搜刮好处的。” 说到这里,魏野一抬手,将十余颗白藏珠都送了过去:“这批白藏珠里,不但禁制着同类的阴魔,连与它们相生相克的明子也在里面,还是麻烦你们取了口供来。注意,魏某不但要情报,还麻烦你们整理一下这些阴魔与明子有什么神通异能,把详细数据给我。自然,只要贵方工作出色,魏某也不惜通用点券!” …… ……… 魏野在搜罗情报,刘先主庙前,许玄龄摇着蕉叶扇,摆头道:“易州龙兴观,那地方我是不大想回去的,虽说衣锦还乡也是美事,可贫道如今却没了那点争勇斗狠的心境。你们两个要去,为师倒是乐见其成,不过你们这点微末法力,比为师差了太远,却让我放心不下。” 说着,他将背上那口铁剑解下,交给岑太真道:“这口剑,你且抽出来看看。” 岑太真依着许玄龄言语,将剑柄一抽,却见鞘中铁剑却是两口对剑,暗沉泛青的剑身上满布银线成流云,隐隐带着水汽升腾。 许玄龄用蕉叶扇一指这对铁剑说道:“这对云纹双剑,是为师在山中请同门炼就的,其中也自有奥妙。为师又从胡教习那里学了一套刀剑合击之法,但你们以双剑练习,也自有一番威力。如今不妨就一同传了你们。” 岑太真将一口云纹剑交给沈清宁,两人向着许玄龄跪下道:“徒儿们好容易才与师父重逢,情愿朝夕陪伴在师父膝下尽孝,也不愿去龙兴观。” 一旁,鲁老道人也劝道:“师兄,如今你成仙有望,正是该留他们在身边,享一享清福,何必又让他们两个几百里跋涉?” 许玄龄心中暗道:“山主也好,掌教真人也罢,都是讲求事功、不是山中清净一路,我既然投在两位门下,哪能学着陈抟真人高卧华山?眼见得山主此番下山,对宋辽局势隐隐关注,涿州与易州都是燕京门户,自然要先替山主绸缪一二,布下手段来。” 想到这里,他挥了挥手道:“学道者,一点外功不去积修,又有何益处?你们此番去易州,若能使玄风兴行,度化一方百姓,山主只会为你们高兴。日后归山议功,我面上也大有光彩,且去,且去,莫要再在此作此小儿女之态!” 岑太真与沈清宁见师父这样说,彼此对望一眼,又朝着许玄龄磕了三个响头,方才道:“徒儿们望师尊保重仙体,我们这便去了。” 说罢,两个人将云纹双剑彼此替对方背了,又裹了盘缠,方才恋恋不舍,一步一回头地朝着路头上去了。 第676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一) 涿州城畔,拒马河千载涛声不绝,这条长河,发端太行,东流渤海。 晋室南奔之时,这里曾经是阻挡后赵屠夫石勒的最后防线,而它流经宋辽边郡的那一段,就是曾让大宋艺祖赵匡胤望而兴叹,太宗赵光义乘驴车仓惶南逃的白沟河。 独坐河畔,不管是文人士子还是道者禅僧,都不免要生出三分怀古之叹。 然而要换了雨水绵绵时节,便是再有游兴的人,也未必肯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地驻留拒马河畔,静听雨声、涛声并奏的一曲“大河东去”。 便在拒马河畔一处无人野渡之畔,却有道者竹冠锦服,伫立河岸之上,身后许玄龄道巾大袍,手持阆风玄云扇,侍立在后。 绵绵雨声中,却见两人身侧,不见半点雨水濡濕袍服的痕迹,就仿佛周身撑开了一个无形罩子,将雨滴阻挡在外。 许玄龄陪着魏野在这野渡旁静立多时,终究是有些心浮气躁,不由得开口道:“山主,王道友去了许多时候,莫不是水中遇着什么凶险,可要弟子下去相助?” 魏野摇头笑道:“你不晓得那石蟾儿,他最是见风使舵、滑不沾手的一个家伙,他在我门下苦修《北岳九泉摄毒狱禁》也有好些年头,如今有没有大成,只要看今日他的表现便好。” 正说话间,只见河面涛澜再起,一团浪花旋转间,一个矮胖和尚鼓着腮、腆着肚,就这么直挺挺地踏着浪跳了出来。 只是他大嘴大肚,看着就像是个被吹起来的猪皮气囊一般,只是捂着嘴不肯说话。 魏野见他这个模样,心下已经有数,随即朝着许玄龄使个眼色。许玄龄心中也是有数,顿时将手中阆风玄云扇一挥,霎时间河面上水汽聚集间,就起了一团云气,托住这矮胖和尚就接引他上了岸。 这矮胖和尚正是那吞水石蟾精王超,他见着魏野想要开口,却是嘴被手堵住,一副张不开的样子。 魏野也不管他,喝一声:“把嘴闭紧了,再忍一忍!” 说罢,一手提起这石蟾精,足下风吼如虎啸,云卷如龙腾,带着王超与许玄龄就直向着刘先主庙中飞去。 刘先主庙中,鲁老道人与两个亲信道士站在檐下,望着那一口放在中庭的宋国磁州产的黑彩白地莲花缸。 这样上好的白瓷莲花缸,要价可不算便宜,可如今就放在外面淋雨,看得两个道士满脸都是可惜之色。 便在此刻,就听得空中遥遥传来虎啸之音,三条人影直落在庭中。 王超这蛤蟆和尚一落地,顿时再也按捺不住,趴在莲花缸上就是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只见他口中涌出一股盆口粗的清水,转眼间就吐了半缸多,不但吐出的有清水,还有不少鱼虾蟹贝之类水族。五色斑斓的白鱼、青虾、花蟹、黄螺之类,都不过只有指甲盖长短,惊惊惶惶地在缸里游窜不止。 吐到后来,却是好些条筷子长的水蛇,一个个满身鳞甲,纹路如白云点墨,头顶上生着独角,已具蛟相。 这些水蛇一落缸中,顿时就想冲出水面。一旁许玄龄见了,忙将手中阆风玄云扇用力一搧,顿时缸中腾起一团云气,那些似蛟非蛟的小蛇,在云气中翻腾出入间,却是丝毫不得冲出云层去。 到了此刻,王超才抹了抹嘴,向着魏野唱个肥喏道:“山主你瞧,这拒马河上下十几段的水府都总管与他们麾下水军,都已经被小僧请到此处了。只是各处水府正神多半都已经奉了洞隂水府之诏走了一空,只有这些不曾注名天府的毛神尚在,不知道合不合山主用处。” 魏野笑了笑,却不说话,只是将剑诀向空中一引。随着他的剑诀引动,空中水汽蟠结卷曲,隐隐有一尊神君真形显相而出,但这虚形转眼就凝成了一枚水珠,晶莹剔透中,隐隐可见一道坎象卦符隐现其中。 仙术士将手一招,这枚凝水而成的符珠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魏野托着这枚符珠向前一伸,王超自是心领神会,双手将这枚符珠捧了。就听得自家主公说道:“这些水府都总管,都不曾拜受天职,也没能登名仙箓。如今绝天地通,他们要么转为血食鬼神,要么就只好带着麾下部众占水府为王,做起什么灵感大王一类妖物起来。能收服此辈,将来也是个助力。我将这坎象真形符演化宝珠,你持了这符珠,只管问这些水府都总管,哪个愿意皈依,你便与他符印加身,取了真形秘讳,列为下元太渊宫中坎部神将。” 王超捧了符珠,却是满眼是笑,欢喜都来不及,连声道:“在主公门下这么多日子,虽然享受不少,但是这样好事倒是难为主公头一回照顾咱。主公且放心,这事情我自然替您办个漂亮!” 说罢,这石蟾精将符珠朝嘴里一丢,身子一晃,现了他石蟾精的原身,噗通一声就跳入莲花缸里,去找那些水府都总管的晦气不提。 打发了蛤蟆王超,魏野打量了一番这刘先主庙四周,终于是摇摇头说道:“这些水府神将,虽然皈依后得了下元太渊宫符印,终究只是水府小吏强行拔擢起来,到底差了一筹。何况这些货里,也不过那几条半蛇半蛟的,算是有些气候,但要撑住刘先主庙这个场子还差了一点。” 说到这里,仙术士剑诀向天一引,许玄龄只听得空中闷雷乍响,却见电光之中,一尊紫髯碧眼的护法神将显出形来。 这尊神将头上武弁大冠上与嵌着一颗拳大明珠,珠光映照处,浮现出震卦卦符,身披靛青法衣,其上满布云雷篆文。神将一手持法剑,剑身满布符篆,另一只手却握着一只通体晶莹的绿石斧,斧刃处隐隐有青白电芒闪动,正是震象神君真形! 随着震象神君真形符现形的,还有一尊头戴嵌珠羽冠、身披道服的神将,一手握长幡,一手持铁扇。那长幡之上,飞廉龙雀,随云腾跃。 震为雷,巽为风,这尊神将羽冠上那颗宝珠中闪动着的不正是巽卦卦符?震象、巽象两尊神君真形,伫立于此。 第677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二) 震象、巽象二神君半空现形,随即化入刘先主庙震位、巽位之中。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许玄龄却是立刻生出感应,只觉得刘先主庙中隐隐有风雷气机隐而不发,但又似猛兽潜伏,时刻将要暴起伤人一般。 魏野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玄龄,感觉到了?这震巽两道八卦神君真形符留驻在此,若有杀伐之气相犯,便赏他们一个雷霆轰顶、风刀解体,寻常地煞幻术,更是不堪一击” 说话间,就见得白瓷缸里水花翻腾,下元太一真形图中隐隐有气机交感而出,仙术士便知道,这是已有水族皈依后,受了坎象符印,引动了下元太一真形图的妙用。 随着下元太一真形图展开,却见太渊宫下方玄云之海上面,隐隐多了些鱼龙蔓延之相。为首的,便是一条银鳞白尾、头生红星的鲤鱼。 随着这条鲤鱼之形留在玄云之海中,魏野双眼中水光微动,便见得一片水下宫阙。 说水下宫阙倒也有点言过其实,不过是一处水中洞府,青石洞门上用蚌珠攒成“清波署”三字,洞门前有两个磨盘大小的青壳螃蟹守护。 从洞门到了清波署内,却是依着石壁凿出了一处石堂,堂前也有些似树非树的水草,用五色鹅卵石栽种起来。石壁四周,也有些文彩斑斓的盘大珠蚌,时不时地张开蚌壳,放出珠光来照亮洞府。 那石堂中,却放了一张石案,主位上坐着一个头绾道髻、身穿素白道服的青年,与他对坐的却是一个清瘦少年,头上生着一支色如黑玛瑙的独角,身上穿的却是一身水靠般的鳞甲。 那独角少年微笑说道:“大师兄,你我都曾在佛母座下听讲数甲子,当初佛母夸你是我们当中最具夙慧的一个,将来必然有化蛟成龙之望。只是大师兄你却背了佛母,来到这拒马河,当了一个不尴不尬的河道都总管。本来依着大师兄的能耐,将来积功升授一方河神,自然也是个正果。可如今洞隂水府下诏,天下洋、海、江、河、溪、潭、泉、井各部有职正神,都入了洞隂水府,不再管事,大师兄你也是升迁无望,何必还守着这清波署一个破衙门不肯放手?佛母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大师兄若能回去辅佐佛母,少不得将来还得个正果……” 白衣青年听了,沉默片刻,却是摇头道:“蛟儿你不必说了,佛母待我恩重如山,李渔今生粉身难报。但是佛母所欲行之事,要的是神通广大之人,我一个背门逃奴,于佛母没有丝毫助益,回去何用?就算不成正果,这清波署也是我经营二甲子有余之地,断不会舍下此地,去万花山千锦洞的。” 那独角少年听了,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气息,拍着石案笑道:“好啊,好啊!李渔,你守着拒马河里这个安乐窝,不愿意去见佛母,也不想来见我,只想关起门来过你的小日子,是不是?好的很,好的很,佛母在我来此之前,早预见着你不肯迷途知返,特赐了我法宝在此” 说着,这独角少年将身跳起,将一根通体赤红的长绳抽出来。 可还不等他祭起法器,外面就传来几声怪叫:“大总管可了不得,外面来了个胖和尚,见了我等水族,张嘴就吞”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外面有人“哈哈”一阵大笑,跟着道:“佛爷还道这拒马河里没什么出众角色,不想还真有个河道都总管的衙门在此。诸位,俺家主公有情,劳烦诸位先到小僧肚里暂待一会吧!” 说话间,就见着王超一头冲了进来,把嘴一张,就见着无穷吸力顿起,不管是白衣青年还是独角少年,全都被他一口吞了。 当初魏野传授给蛤蟆王超《北岳九泉摄毒狱禁》这部禁法,原本就是从云雷天狱禁法中分化出来。九泉摄毒狱,显化为五灵华幡,上应北方五炁之天,以辰星正天德,以北岳制地气,总治蛟螭虬鼍、鱼龙蛇蜃、水府阴宫之属。 由这石蟾精使来,却正当其用,一应成精水族,只要不是修成仙道或是蜕骨化龙之辈,被他一口吞了,就再难挣脱出来。何况王超本来就是吞水石蟾这类天地灵种成精,若是真正成了气候,其吞水之能号称“一口吞洞庭,长舌卷云梦”,何况只是些许水族? 只是这蛤蟆和尚小聪明不缺,大事还是糊涂,眼瞅着这白衣青年李渔身上还有些不清不楚之处,怎么就把符印与他,留了真形秘讳在下元太一真形图里? 仙术士心念一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自有神意隔空而出,只见白瓷缸中溅起一团浪花,托着一条额生红星的银鳞鲤鱼跳了出来,随风一转,却化成一个道装青年,躬身为礼:“小神李渔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微微颌首,将这李渔上下看了一遍,只见这鲤鱼精从头到脚倒没有多少妖气,头顶多了一顶珊瑚道冠,上有坎卦卦符透出清光来。身上那一件素白道服,更是满布云气流转,看上去居然比魏野这竹冠道者更多几分仙气。 显然这鲤鱼精得了符印,留了真形秘讳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等若学道之人科盟立誓、书名青籍,得了不少好处。何况这鲤鱼精原本就是水府吏员,虽然不为正神,也算是水府一员。受了符印,转入下元太一真形图中,等若是临时工瞬间扶正,对这鲤鱼精而言,竟是不亚于一步登天。 魏野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登天,只是将他上下看了一遍,点头道:“只看外表,只要魏某这符印不去,倒是也像个仙官模样。李渔,你既然受了太渊宫符印,便为太渊宫一员仙官,我且问你,你们口中的佛母,也便是万花山千锦洞那条乌龙得道的乌灵圣母,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怎么魏某看来看去,都像是有什么大阴谋在背后运作?” 李渔向着魏野一躬身道:“启禀下元太一君,小神不知佛母他究竟所为何事,只是许多年前,佛母突然大彻大悟,修成正果。而后便广寻天下水族,传授道法,小神当时只是一条通灵鲤鱼,为求机缘,拜在佛母门下听经。眼看着小神就要化龙之时,小神遇见一位大德长老,听他点破,才知道佛母所传的法门,看似速成,其实险恶。于是小神情愿毁去颌下明珠,以鱼身重新修起,再不与佛母往来,只是不知为何,我那师弟蛟儿却突然寻来,口口声声要小神去佛母座下认罪受罚。至于别的,小神一概不知。” 魏野点了点头,随即手向白瓷缸中一指:“你不知道,你那师弟总该知道吧?王超,把那头青蛟给我提出来!” 白瓷缸里又是哗啦一声,就见着一条头上生角的小蛇被丢了出来。离开了白瓷缸,这小蛇见风即长,转眼间就化作一条青蛟,头顶独角如牛角,晶莹黝黑似黑玛瑙,随风盘旋,欲朝下扑来。 然而还不待它下扑,就见李渔大喝一声:“蛟儿,不可无礼!” 说话间,他袖中一挥,却见一道赤光顿时就将这条青蛟捆了个结实。 赤光中,依稀能见着那是一条长筋般的物事,一头缀着颗拳大圆珠,正塞进青蛟口中。 这青蛟被这条赤筋捆住,还待要挣扎,却是一下子就跌落下来,依旧化成人形,口中被那颗圆珠塞得满满当当,却是一声难出。 然而见着那赤光灿然,魏野却是“咦”了一声,剑诀朝前一点,分出一丝神识探了进去! 就在神识探入瞬间,仙术士只见眼前一片光明大作! 不仅仅是光明,还有更多黑暗,一光一暗,彼此争斗不休! 光明中,有人颂唱出一段经文来: “大众,即此世界未立以前。净风善母二光明使。入于暗坑无明境界。五分明身。策持升进。令出五坑。其五类魔黏五明身。如蝇著蜜。如鸟被黐。如鱼吞钩。以是义故。净风明使。以五类魔及五明身二力和合。造成世界十天八地。如是世界。即是明身医疗药堂。亦是暗魔禁系牢狱。其彼净风及善母等。以巧方便安立十天。次置业轮.及日月宫.并下八地.三衣.三轮乃至三灾.铁围.四院.未劳俱孚山.及诸小山.大海.江河。作如是等。建立世界。禁五类魔。皆于十三光明大力以为囚。缚其十三种大勇力者。先意净风各五明子。及呼嚧瑟德[口*勃]喽[口*穫]德并窣路沙罗夷等。其五明身。犹如牢狱。五类诸魔。同彼狱囚净风五子。如掌狱官。说听唤应。如喝更者。其第十三窣路沙罗夷。如断事王。于是贪魔见斯事已。于其毒心重兴恶计。即令路[仁-二+易]及业罗决以像净风及善母等。于中变化。造立人身。禁囚明性。放大世界。如是毒恶贪欲肉身。虽复微小。一一皆放天地.世界.业轮星宿.三灾.四围.大海.江河.干湿二地.草木.禽兽.山川.堆阜.春夏秋冬.年月时日.乃至有碍无碍。无有一法不像世界。喻若金师。摸白象形。写指环内。于其象身无有增减。人类世界。亦复如是。其彼净风。取五类魔。于十三种光明净体。囚禁束缚。不令自在。魔见是已。起贪毒心。以五明性禁于肉身。为小世界。亦以十三无明暗力。囚固束缚。不令自在。其彼贪魔。以清净气禁于骨城。安置暗相。栽莳死树。又以妙风禁于筋城。安置暗心。栽莳死树。又以明力禁于脉城。安置暗念。栽莳死树。又以妙水禁于肉城。安置暗思。栽莳死树。又以妙火禁于皮城。安置暗意。栽莳死树。贪魔以此五毒死树。栽于五种破坏地中。每令惑乱光明本性。抽彼客性。变成毒果。是暗相树者生于骨城。其果是怨。是暗心树者。生于筋城。其果是嗔。其暗念树者。生于脉城。其果是淫。其暗思树者。生于肉城。其果是忿。其暗意树者。生于皮城。其果是痴。如是五种骨.筋.脉.肉.皮等。以为牢狱。禁五分身。亦如五明。囚诸魔类。又以怨憎.嗔恚.****.忿怒.及愚痴等。以为狱官。放彼净风五骁健子中间贪欲。以像喝更说听唤应。馋毒猛火。恣令自在。放窣路沙罗夷。其五明身。既被如是苦切禁缚。废忘本心。如狂如醉。犹如有人。以众毒蛇。编之为笼。头皆在内。吐毒纵横。复取一人。倒悬于内。其人尔时为毒所逼。及以倒悬。心意迷错。无暇思惟。父母亲戚。及本欢乐。今五明性。在肉身中。为魔囚缚。昼夜受苦。亦复如是。又复净风造二明船。于生死海运渡善子。达于本界。令光明性究竟安乐。怨魔贪主。见此事已。生嗔姤心。即造二形雄雌等相。以放日月二大明船。惑乱明性。令升暗船。送入地狱。轮回五趣。备受诸苦。卒难解脱。若有明使。出兴于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先从耳门。降妙法音。后入故宅。持大神咒。禁众毒蛇。及诸恶兽。不令自在。复赍智斧。斩伐毒树。除去株杌。并余秽草。并令清净。严饰宫殿。敷置法座。而乃坐之。犹如国王。破怨敌国。自于其中。庄饰台殿。安置宝座。平断一切善恶人民。其惠明使。亦复如是。既入故城。坏怨敌已。当即分判明暗二力。不令杂乱。先降怨憎。禁于骨城。令其净气俱得离缚。次降嗔恚。禁于筋城。令净妙风即得解脱。又伏****。禁于脉城。令其明力即便离缚。又伏忿怒。禁于肉城。令其妙水即便解脱。又伏愚痴。禁于皮城。令其妙火俱得解脱。 ……如是如是,此是三千世界如是成就,我今发大慈悲,令彼皆解脱!” 第678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三) 净光暗藏,教法广披,阵阵似是而非的禅唱声中,是怎样的景象? 是异识玷污灵台明镜。 是妄念深植方寸心田。 许玄龄侍立一旁,只见得魏野全身一个激灵,竟是连退三步,额上明光透出,化作一朵如莲光轮,光灼灼地升腾起来。 光轮腾空,便有莫测神威无端布满整个刘先主庙中,无限光明圆圆融融,化作一道光柱,承托着那只如莲光轮直冲上天空。 而这道纯粹由光凝成的天柱,却仿佛实质,源源不绝的纯净之光从这根光柱中散射而出,穿透了云层,驱散了雨雾,只将纯粹的光明与热浪洒向人间。 光柱之中,红日如轮,冷月似钩,一上一下,似蕴含着生死之间的无数奥秘,又似乎传来了慈母呼唤远行游子的悲叹:“泥涂世界,苦难烦恼,犹若轮转,十方明子,原人子孙,还不归来?” 这悲叹呼唤之声响彻涿州城内外,悲天悯人之意充斥四方,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同体大慈之心,大悲之愿 涿州知州周伯符今日里本来运气不好,被家里大奶奶捉着了他新纳的外宅。这大奶奶乃是涿州城里有数的巾帼英雄,顿时就率着府上娘子军,擀面杖、烧火棍地一通大闹,不但那新安置的外宅被砸了个四大皆空,就连知州老爷也被大奶奶揪着耳朵,扯到廊下去跪搓衣板。 这位周伯符跪在搓衣板上面一面捶着腰,一面唉声叹气,何况今日里细雨绵绵,只觉得一股股寒气逼人而来,不由得讨饶道:“夫人啊,我的奶奶,今日里湿寒得很,下官实在耐不得这个苦,可能先饶了下官这一遭,容下官到屋里去跪?好歹屋里还烧着地龙,不至于弄坏了下官的身子,将来没处与奶奶夜里解闷……” 屋里那大奶奶一肚子怒气兀自不消,大喝道:“周伯符,便弄坏了你的老腰又值得什么?却省的你在外面偷腥兀自不够,还将这一个个妖精偷偷养起来!我听法师们讲经,西方有一位降伏佛母,最能处置你们这些偷腥的猫儿,改明儿,我便寻了蜜糖,黏了活蚂蚁在你膝盖上,要你跪不死这些蚂蚁,才算是个了处!” 说罢,这婆子怒冲冲地一推门,正要将周知州摆布起来,却见得一时间云开雨霁,一道明光如天柱,腾于云天之上,又有梵钟鸣响、禅唱声声,不由得神智一晃,却是丢下周伯符不管,摇摇晃晃地合掌向着那光柱做了个五体投地的和南大礼,口中喃喃道:“南无大慈大悲光明卢舍那佛……” 一语念罢,人已经摇摇晃晃地朝着那光柱的方向去了。 周伯符心中纳闷,刚问了一句:“我那奶奶,你到哪里去?”却听得心头梵唱响起,顿时两眼一滞,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跟着他这位大夫人朝外走。 只是走到一半,周伯符神情猛然一震,竟是强行从梵音禅唱扰心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跑到房檐下,将那搓板抱起来,叹了声:“我是怎么回事,怎的将这命根子撇下不要?” 叹息声中,又是一轮禅唱声在他耳畔想起,这周知州方才神情迷糊起来,也跟着喃喃念佛道:“南无大慈大悲光明卢舍那佛……” 只是他两只手死死抱着怀中搓衣板不放,却是没有余地合掌。 这对夫妻走出来时,只见州衙中,什么门子、禁子、捕头、牢头、书办、师爷,还有别处衙门的小吏,连着满城文武,也不分汉儿还是契丹,贵人还是平民,一个个都是恍恍惚惚,双手合十,朝着刘先主庙走来。 这大群人中,也有做小买卖的舍了摊子不管,也有开铺子的丢了账本算盘,人人都是双手合十,满面虔诚,只管朝前走。 只有怀里紧紧抱着搓衣板的周大知州,反倒成了个独一无二的异类。 就在这一群群人朝着刘先主庙走来的当口,光柱末端,魏野周身气机翻涌,身形抖了几下,却是猛地一咬牙,大喝一声,双脚踏入土中,一陷数尺! 许玄龄此刻也已经发觉不对,手中阆风玄云扇上青芒闪动,就朝着魏野搧起一道净秽祛恶的清风。 然而清风着身,却见着魏野周身气机游走,随即透体而出,散为道道纯净之光,化为光壁,将这股清风整个地挡了回去! 道术反噬而回,许玄龄啊呀一声,被震得直跌坐在石阶下,魏野却是在此刻猛地一咬舌尖,双手猛地一合,双掌分阴阳,八指应卦象,猛然催动周身法力! 此刻,也不由得他不催动周身法力。 从神识入赤筋,到异教神通反噬而回,现出十方世界无尽光明之相,便是给魏野埋伏了一招狠的。那十方光明相不过是大神通之士留于赤筋之中的一点灵引,却以神意为桥,显化千叶莲花、光明宝轮,契于魏野散仙之身,抽取法力,显化这道通天光柱。 若换了诸如之前被魏野斩落的那些应劫散仙、谪凡仙官,被千叶莲花、光明宝轮印入灵台,强行凝化这道通天光柱,就能直接将他们数百载修行抽吸一空。如此一来,落在这杀招之中的仙道中人,便是被不斩而斩,重堕凡尘! 哪怕是散仙一流人物,或者是佛门修成大阿罗汉的高僧,灵台之中被印上了那蕴含一教微妙法度、甚深神通的千叶莲花、光明宝轮后,等闲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道神通印记拼命抽吸自身法力以自肥。 但是在仙术士灵台之中,却有一层如水晶、似天罗般的网络铺展开来,随着魏野心念动处,那千叶莲花、光明宝轮,看似深种心田,却似无根之木,转眼就被弹出! 便在此刻,魏野冷喝一声,法力鼓荡间,青溪道服之外,猛然腾起一片光焰,其色正红正赤,带着人间鲜活的气息,流转无定,演化万千。 是春日煦暖,是夏日若火。 是夜雨秋灯一点明,是泥炉兽炭雪中温。 而更是流火来天地,剑斩消魔踪! 一柄火色凝成的长剑在魏野面前浮现出来,随即,魏野身后剑影分化,十剑,百剑,千剑 桃千金在鞘中猛然一响,随即剑虹冲天而上。 一剑冲天,万剑随之,转眼之间,原本清净光明的光柱之中,那一派纯粹的解脱超然意,就被炽热的红色,热情的红色,狂放的红色彻底燃成一片火色! 火色如潮,大潮是剑,波澜是剑,浪涛是剑,万剑沿着天柱而行,向着天顶而行。 云天尽处,红日如轮,冷月似钩,竟是同时一振,一时日轮光明大作,一时勾月阴晴圆缺,日轮勾月相交之间,竟也隐隐有了一丝阴阳变化之意。 日轮勾月之中,有人禅唱未歇: “无上光明世界中,如尘沙数诸国土,自然微妙宝庄严,圣众于中恒止住,彼诸世界及国土,金刚宝地彻下晖,无始时来今究竟,若言震动无是处,在彼一切诸圣等,不染无明及痴爱,岂有轮回相催促,生死破坏无常事,光明界中都无此,彼无怨敌侵边境,亦无戎马镇郊军,魔王纵起贪爱心,于明界中元无分,金刚宝地极微妙,无量妙色相晖曜,诸圣安居无障碍,将此百千日月明,游行胜誉金刚地……” 然而魏野只是冷笑一声:“你所谓的日月金刚地,还不是窃夺魏某法力,演化成相?偷来的就是偷来的,在魏某剑下,这等术法,可当得什么?” 说到此处仙术士猛然断喝一声:“斩!” 一声“斩”,桃千金剑光腾跃,化为断魔之剑,正斩在了光柱最上方,那千叶莲花相护的光明宝轮之上。 剑鸣声起,万剑同声刺下,火剑交错之间,千叶莲花一叶叶收卷,却又一叶叶凋零,只留下当中光明宝轮直落而下。 宝轮之中,有白衣僧人合十端坐,虽然身形被桃千金当头劈下,却是依然面目慈和,望着魏野道: “众生苦恼,经百千万亿乃至那无量数劫,不得解脱。我今发大誓愿,愿一切众生,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皆令往生无上光明净土世界,仙家何苦如此执着?” 魏野知道,这白衣僧不过是大神通之士留下的一点印记,但还是冷笑道:“你辈旁门秃驴,若要解脱众生,便自家去做。这等假形幻象,假手他人,偷偷摸摸玩这个勾当,也配和魏某谈什么大道理?给我破!” 话音再起,桃千金剑锋一转,就将这白衣僧斩成了一天流萤。 千叶莲花凋谢,光明宝轮被破,白衣僧人化为碎光,顿时天上光柱顿时消灭,留下了瓦蓝瓦蓝的天幕。 魏野身形却是微微一抖,手忙一招桃千金,一把插入地面,才算是拄住了。 一旁许玄龄忙叫了一声道:“山主!” 魏野摆了摆手,勉强笑道:“魏某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外面是什么动静?” 原本鲁老道这班道人也险些被梵音禅唱弄得失魂落魄,此刻却是清醒过来,连忙道:“大仙且去歇歇不妨,让小道们出去看看。” 魏野点了点头道:“也好玄龄,随我到后面来。李渔,你将那青蛟拿住,一并到后面来,我有话要问!” 李渔此刻面色都已经煞白一片,连忙应声。 仙术士不再多话,将桃千金收入鞘内,直走了进去。 只是随着日光下映,谁都可以看见,仙术士的耳垂已经变得白皙而透明,仿佛虚幻了许多。 …… ……… 随着魏野走入房内,司马铃已经一头扑了过来:“阿叔,刚才的神力和禅唱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和神力存在打架了,还这么夸张!” 被司马铃一扑,魏野再也撑不住架子,直接就跌了过去,勉勉强强双手托住自家侄女的猫身,连声道:“别压,别压,也别挠,这化身可是刚中了对头一招吸星大法,元气大伤,再撑不住你这样折腾!” 却是依然面目慈和,望着魏野道: “众生苦恼,经百千万亿乃至那无量数劫,不得解脱。我今发大誓愿,愿一切众生,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皆令往生无上光明净土世界,仙家何苦如此执着?” 魏野知道,这白衣僧不过是大神通之士留下的一点印记,但还是冷笑道:“你辈旁门秃驴,若要解脱众生,便自家去做。这等假形幻象,假手他人,偷偷摸摸玩这个勾当,也配和魏某谈什么大道理?给我破!” 话音再起,桃千金剑锋一转,就将这白衣僧斩成了一天流萤。 千叶莲花凋谢,光明宝轮被破,白衣僧人化为碎光,顿时天上光柱顿时消灭,留下了瓦蓝瓦蓝的天幕。 魏野身形却是微微一抖,手忙一招桃千金,一把插入地面,才算是拄住了。 一旁许玄龄忙叫了一声道:“山主!” 魏野摆了摆手,勉强笑道:“魏某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外面是什么动静?” 原本鲁老道这班道人也险些被梵音禅唱弄得失魂落魄,此刻却是清醒过来,连忙道:“大仙且去歇歇不妨,让小道们出去看看。” 魏野点了点头道:“也好玄龄,随我到后面来。李渔,你将那青蛟拿住,一并到后面来,我有话要问!” 李渔此刻面色都已经煞白一片,连忙应声。 仙术士不再多话,将桃千金收入鞘内,直走了进去。 只是随着日光下映,谁都可以看见,仙术士的耳垂已经变得白皙而透明,仿佛虚幻了许多。 …… ……… 随着魏野走入房内,司马铃已经一头扑了过来:“阿叔,刚才的神力和禅唱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和神力存在打架了,还这么夸张!” 被司马铃一扑,魏野再也撑不住架子,直接就跌了过去,勉勉强强双手托住自家侄女的猫身,连声道:“别压,别压,也别挠,这化身可是刚中了对头一招吸星大法,元气大伤,再撑不住你这样折腾!” 第679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四) 看着这蛟精被捆得像粽子也似,魏野摆了摆手,向许玄龄说道:“这刘先主庙终究是个清净道场,又不玩什么皮鞭蜡油的调调,有魏某在此,害怕它弄什么神通?放开他身上禁制,让他自己衡量该不该吐实。” 许玄龄笑道:“山主见得是。”随即将阆风玄云扇朝着这蛟精身上轻轻一拂。这赤筋不过是一件寻常法器,其中被大神通之士种入的那部心咒被斩,顿时被打回原形,一阵清风拂过就松动开来。 禁制被解开,这青蛟顿时一个翻身跳起,伸出手指来硬是把嘴里圆珠抠出,呸了几下才嚷道:“此事和俺没有关系,俺只是奉命来请师兄回佛母座下,谁晓得你这野道人弄那样大玄虚是做什么?!” 他这里“野道人”三字才出口,顿时就被李渔一手按下,“邦邦邦”地向着魏野磕了三个响头:“蛟儿,不可对真君无礼!” 魏野一脸地“多磕几个头也无不可”,然而该问的话也还是照着他的步调继续下去:“这蛟精,你真名叫做什么,是几时拜在乌灵圣母座下?” “俺大名叫摩卡,是佛母坐下第六个徒弟,你这野道人便有神通,总也大不过俺家佛母去,却不要想吓住俺!” “摩卡,为什么不叫拿铁?反正都是咖啡……既然口口声声管那乌灵圣母叫佛母,你这头蛟精大约也是此教门人,方才那千叶莲花、光明宝轮现形,化成炽光天柱,其中日月双分,接引超升之意再明显不过。你为什么不随着那光柱接引,直入那无上光明净土?” 这一下,反倒换成青蛟摩卡脸上一怔:“什么无上光明净土?俺们学的是水族化龙,将来独掌水府的前程,去什么无上光明净土,俺又不是和尚!” 这话说出来,魏野也是一窒,随即轻笑一声:“亏你这蛟精对那乌灵圣母如此忠心,却连这老乌龙的底细都不大清楚,这样的二傻子,魏某要来何用?” 说话之间,仙术士指尖赤光闪动,猛地就朝着摩卡额心点去。 指风动处,洞阳剑祝根本符令化为一颗浑圆符珠就朝着摩卡脑宫中落下,然而还不待符珠逼近脑宫,却见摩卡这蛟精的顶门处受到洞阳剑祝一冲,却是猛然冲出一道灿然光华,光华中一朵碗大白莲飘然而出。 这朵绝非凡物的重瓣白莲毫光大放,片片玉白莲瓣摇动间,自有一股异样的洁净感,满是慈悲地挥洒出一片片满是死寂的光明之意。 而随着白莲脱体而出,蛟精摩卡双手按住额角,“啊!”地大叫一声,就翻倒在地,原本看似完美无缺的人身变化,竟是转眼就有了破绽。原本与人类一般无二的剪水双瞳,眼白瞬间就变成了黄玉色,瞳孔也变成了蛇类的竖瞳,青绿色的细碎鳞片正从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一旁李渔见状,袖一挥,便有一股水雾笼罩上去,试图拦着这朵白莲破空而去。然而他才一上手便惊叫道:“真君,这白莲就是蛟儿炼成的蛟丹,将来化龙之日,要仗着它凝成项下龙珠的,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魏野哼了一声:“龙蛇鱼鳖的修行,不外乎凝结一身精气成宝珠,所谓蛟丹、鱼珠、鳖宝莫不如此。蛟丹转化为白莲,吞噬宿主修为以自肥,这是把你这师弟当成一块田在种了,这样的手法倒也少见。佛母、佛母……乌灵圣母所传下的法门,是不是传法上师灌顶的路子?” 李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色还微微一红,只是点了点头。 “灌顶传法,留一个真种子在你们这些徒弟身上。于是凝丹成珠,转眼有化龙之望,然而你们自家的蛟丹是假,这种子是真,火候到了,当初种子便孕养成了白莲,脱体而去,便宜了播种那人。嘿,这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说话间,仙术士剑诀一引,洞阳剑祝化成的符珠猛地伸展开来,化为一柄不过寸许长的小巧火剑,猛地就在白莲茎上一划。 一剑划去,顿时截断了白莲与摩卡身上那一点气机联系,随即魏野指尖一挑,却是同样的光华流泻而出。 一道灿然清光转瞬显化,化作三只不过茶杯口一般大的光轮,其形浑圆,其质混沉,猛地落在了白莲之上。 其中两只光轮转眼间就接合在了一起,随即分出一大一小,大圆套着小圆,中间影影绰绰显露出一人面容,头顶螺髻,面目柔美,身披洁白僧袍,双手合十,居然庄严佛相。 而在这尊白衣异佛头顶,一只光明宝轮旋转不停,光焰流转,宝光万千。随着宝光照射,在白莲两侧,浮现出了一对头戴羽冠、身披彩纱,周身香云环绕的天女宝相。 随着佛身落在白莲之上,顿时光明大作,禅唱声声,随即那白衣异佛口中道出一偈: “众生解脱时已至,光明究竟离幻身。众魔堕落囚暗狱,诸佛踊跃归明界!” 禅唱声起,白莲大放光明,挣脱了李渔水雾阻隔,猛地震开屋顶! 可还不等它飞腾而去,就见着司马铃将腰一弓,猛地飞窜上去,一记猫拳就挠了下来:“别跑!” 猫拳虽快,然而白莲之上,白衣异佛面上含笑,将手向着司马铃一点,大气中便有波纹震动,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司马铃气哼哼地嘀咕了一句:“算你跑得快!”随即她一下子就跳到魏野头顶,扳着魏野竹冠叫道:“阿叔,对头已经跑了,快追啊!” “追什么?” 魏野反问一句,随即掌心一翻,玄霜青女真符闪动间化成了一面明镜,镜面之上,正显露出云天之间,一道细不可察的白光突兀而出,向着前方直坠而下! 下方,是一片莽莽群峰,千峰汇聚,其形如莲。 司马铃低下头,望着玄霜青女真符化成的镜面,好奇问道:“这是哪里?” “长白支脉,千朵莲花山。也就是乌灵圣母的老巢,万花山千锦洞所在。” 魏野一语未毕,那一朵白莲之上,光明宝轮、白衣异佛、胁侍天女应声而变! 光明宝轮之上长刃耸出,转眼化成一柄火剑。 白衣异佛头顶螺髻转瞬化成道冠,白衣染作火色法服,一双胁侍天女,已变成了丹凤双翅正是炎官朱鸟变! 仙官驾火凤,法剑开前路,一转眼间就冲破了万花山上千重云雾,这等布云成障的守山大阵,一转眼间就被扯开了一个老大口子! 只见千峰汇聚的那“莲蕊”之上,一个白发道婆骑着一头白犀牛,肩背两口铁刀,手持一柄玉如意,正朝着仙官法相含笑望来。 仙官才不管这老道婆是何来历,只是双手捏诀,猛地朝下一指。 光明宝轮化成的法剑,却依旧如日轮飞旋,却从日轮之中引动一道道火剑,如雨刺下! 只见千朵莲花山上,万剑如雹而下,满布群峰之上,不知多少奇峰在剑雨之下爆裂开来,落石如雨! 然而那白发道婆只是手持如意,面带笑容,丝毫不改。 魏野此刻也发觉异常之处,那道婆连护身之法也不曾施展,然而却在万剑之下毫发无伤。 那不是乌灵圣母真身,而是一道虚影! 虚影不仅仅是乌灵圣母,随着剑光一敛,群峰之间露出了它们的色彩千百奇峰之间,只有无尽死灰般的铁青色岩石,山间泉流、林木、花草,竟是丝毫不存。 只有那老道婆骑在白犀牛背上,朝着魏野望来:“不愧是当今天下散仙第一人,这么快就杀到我这万花山来了?可惜老婆子如今尚有要事,不克停留在此界,也要效法我那仇人许逊,来一个拔宅飞升。只可惜,我这一去,却和你辈道门中人去处不同,可惜啊可惜。不过,你也休要惋惜,说不定劫末劫初两磋磨,大家还有重会之时……” 说到此处,乌灵圣母周身灵光骤然散去,这留下传音的虚影,也随之消散无踪…… 只剩下魏野拍散了手中玄霜青女真符凝成的镜面,喃喃痛骂出声:“什么鬼?!占了魏某便宜,然后就收拾细软跑了个飞快,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飞升、劫末劫初,怎么听,也觉得这老太婆话里有话,只是线索何在?!” 他这里骂娘,李渔在一旁却是扶着昏迷不醒的摩卡,小声道:“真君,若说圣母的去处,别人或许不知,小神却知道一位大德高僧,或许知道些底细,那位高僧……” 话没说完,李渔就看见自家这位真君虎了一张脸,微笑道:“白鲤君,你知道不知道,魏某这辈子最最讨厌的一个职业,叫做和尚?” …… ……… 正是晴夏天气时候,大宋境内五台山下,一处处客栈已经满是进香还愿的信众,与久仰五台山大名,过来朝圣的和尚。 只见处处只闻佛语,处处只听禅唱,连着这五台山下无名小镇的牌楼上,那“五台福地”四字也有些气派起来。 来来往往的香客,挎着香袋,沿途念着文殊菩萨名号,也有远道来的游方和尚,托了钵盂向人讨衬钱,等得有铜钱落进钵盂里,他便满脸堆笑,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样一派祥和之中,道旁一家竖起酒招的食肆前面,那迎送客人的待诏却是拦着一个矮胖和尚连连摆手道:“大师父,俺们这里田土、房契,都是五台山上长老们与我们的。当初定契的时候,长老便与我等言明,我们讨生活卖酒肉不妨,但是却不能卖给你们这些师父吃,坏了师父们的清净戒体,日后在阎罗王面前可是吃罪不小,还望师父恕罪则个!” 那和尚挑着一个担儿,听了这话,摇头跺脚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俺做了许多年的和尚,不要说酒肉,就是人肉,跟着主公之前,也未尝不曾尝得味道。这什么山上的长老,管束他自家的徒子徒孙也还算有个说道,怎么好管束到我头上来?” 那待诏倒是好说话,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这五台山上的师父们,也有按捺不住馋虫,谎说是别处来的行脚僧,在我们店里偷买酒肉,结果被五台山文殊院的首座师父查了出来,闹着要退契呢!还请师傅宽恕则个!” 他这般说,却听得一旁有人笑道:“这地方风俗实在不好,和尚居然管着俗家之人做买卖的事体起来。固然你们卖酒肉与和尚吃,是坏了和尚的戒体,可是有这一类酒肉和尚,便嘴里不吃酒肉,心里也早就抱着狗腿大啃起来,还有什么戒体可言?他自坏他的戒体,你们自卖你们的酒肉,两下互不相干,当初定契有这么一条,也是多余。” 那待诏听了这话,见着那这矮胖和尚身后,立着一个竹冠锦袍的年轻道士,身后又立着两个道人,一个头戴玉冠,身披素白银绡,面目俊逸,一个苍髯大耳,手摇蕉扇,仙风道骨,跟着主公之前,也未尝不曾尝得味道。这什么山上的长老,管束他自家的徒子徒孙也还算有个说道,怎么好管束到我头上来?” 那待诏倒是好说话,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这五台山上的师父们,也有按捺不住馋虫,谎说是别处来的行脚僧,在我们店里偷买酒肉,结果被五台山文殊院的首座师父查了出来,闹着要退契呢!还请师傅宽恕则个!” 他这般说,却听得一旁有人笑道:“这地方风俗实在不好,和尚居然管着俗家之人做买卖的事体起来。固然你们卖酒肉与和尚吃,是坏了和尚的戒体,可是有这一类酒肉和尚,便嘴里不吃酒肉,心里也早就抱着狗腿大啃起来,还有什么戒体可言?他自坏他的戒体,你们自卖你们的酒肉,两下互不相干,当初定契有这么一条,也是多余。” 那待诏听了这话,见着那这矮胖和尚身后,立着一个竹冠锦袍的年轻道士,身后又立着两个道人,一个头戴玉冠,身披素白银绡,面目俊逸,一个苍髯大耳,手摇蕉扇,仙风道骨, 第680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四) 这里另有店伴将一行人迎到了二楼,魏野拣了一个齐楚阁儿坐下,那店伴已经殷勤凑上来陪笑。魏野坐在上首,只是摆手:“干果、鲜果、蜜饯、香药,只选好的来上,量你这里边州地方也没有什么好酒,只拣那清冽些的便罢。” 见着魏野行事豪阔,这店伴心头一喜,心道这一桌酒,只怕花销不小,小账更不用说,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这里他才下去,下面又传出一阵喧嚷声响,只见三四十骑人马挤挤挨挨地在酒楼下面停住。 这些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客商模样,还有不少人都是短打装扮,带着几分契丹气味,脸上油灰已经攒下厚厚一层,要是播了麦种在上面,只怕又是一块上好的肥田。 那店伴一见这些人的模样,就知道是走燕云回来的马贩子。 契丹占据燕云,西夏又盘踞了河套这块优良草场,于是大宋缺马也成了一项悠久的历史传统,汴梁城里能用马的高门大户都不多。至于寻常军州的官人、富豪,也都是骑驴的多,骑马的少。 这样一来,就弄得宋境内马价常年居高不下,一匹好马卖出二百贯的高价都不算稀罕。虽然河湟开边后,吐蕃马、回鹘马渐渐的有了一些,可是燕云马仍然是个稀罕货,特别是辽国一向严禁马匹输入大宋,更把契丹马炒出了一个居高不下的价钱来。 这三十多个精壮汉子,人人都骑一匹,控一匹,算起来,便是七十多头契丹马,差不多两万贯的本钱!这些马贩子由南到北打个来回,路上担的风险也大,山贼强人不用说,遇上辽国打草谷的队伍更是九死一生,说不定这些彪悍汉子自己也未尝不做点没本钱的买卖。这样的人,钱是命换来的,花起来也是格外豪快,不趁着此刻享受一下,谁知道下一次跑商,不会把骨头都留在边远之地! 这样的大主顾上門,顿时把酒楼里一众店伙都惊动出来,一个个如迎五路财神一样,恭恭敬敬地过来作揖:“列位客人,小店在五台山下做了几十年的吃食生意,厨下手艺又巧,个个都是吃斋心善,从不肯昧心欺诈过路客人,还请照顾小店的生意则个!” 这马队之中,前头几骑中跳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汉子,虽然也是满脸油灰尘垢,却挡不住他那雪白肤色。可更难得的是他身形矫健,正说得上是蜂腰猿臂,彪悍已极,如同一头雪豹一样,脖颈间微微露出一片高手纹成的花绣,更透出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来。 这年轻汉子向着马上那蓄着三缕美髯的大汉一躬身道:“员外,眼见得这酒楼倒还清净,地方也大,不如就先在这里打个尖,明日再上五台山进香如何?” 听了这话,那大汉点头道:“既然如此,便依了小乙的话。”说罢,他下了马来,大步就朝里面走去,后面那年轻汉子向着店伴吩咐道:“店家,我们员外这次贩马回来,路过五台山,要做佛事,感谢佛天护佑,沿途平安。你要备下好斋饭,好茶汤,仔细伺候起来。至于俺们这些伴当,一路上是出了力的,好酒好肉款待他们不妨。” 那店伴点头赔笑道:“这是自然,俺们这里有上好的小龙团,厨下也省得做罗汉斋,精洁二字倒还可以讲得,便是文殊院里长老们拿去供佛也自体面。至于贵介们,俺这里有花糕一样好牛肉,用祖传的老汤仔细地酱过,那风鸡、糟鹅也尽有,保管不会错!” 小乙听了只是笑笑,随即跟着那员外上了楼。 到了楼上,却听得一个雅间里,正有人说道:“五台山文殊院的长老智真禅师,倒还算是个有德比丘,比起辽国那帮子急急忙忙入灭的阿罗汉要强不少。起码,这智真禅师没有榨干了大宋国库,学着大辽高僧们修起那么一座大昊天寺来。至于汴梁大相国寺,几次请他下山住持,他都不肯,最后便宜他那师弟智清。这隐修枯禅是他本色,魏某日后何妨留下这一脉人物,装点山水风光,也算给西天留点体面。” 好死不死的,那店伴安排的贩马的员外就在这雅间隔壁,却是听不惯这话,猛地一捶隔墙,大喝道:“隔壁是什么鸟男女,在这里编排胡扯?须知道这五台山是佛祖道场,文殊菩萨显圣的所在,菩萨饶得你,俺卢俊义饶不得你!” 听着这话,就听得那阁里传来一声低笑:“卢俊义?莫不是大名府里的那位大豪,号称玉麒麟的?你自做你的富家翁,却何必管这些闲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顿时卢俊义更是大怒道:“你晓得俺玉麒麟的名号,便知道俺这回来五台山烧香还愿,却说出这些疯话来犯俺的眉头,一发饶你不得!” 不等店伙上来劝说,那边魏野已经笑道:“果然是大名府中的大豪,这气性也实在不小。王超,你出去和他讲论讲论。不要怕惹事,凡事魏某替你兜起来!” 这话一出,那店伙更是叫苦不迭:“那位先生,你编排五台山的长老,随口说说就得,怎么还惹得这位员外发起怒来?俺们本小利薄,经不起你们这样作闹!” 正说话间,王超一推门就走了出来,只见这矮胖和尚嘴里嘟嘟囔囔地,只是道:“主公你轻易又不叫俺伤人,也不能把他朝俺肚里吞了,还叫我出来顶缸。也罢也罢,无非就是吓一吓他,大家自去吃了饭好走路。” 一边嘀嘀咕咕地,这蛤蟆和尚已经走到了卢俊义的面前来,把他上下一望道:“这汉子,你看着也是一表人才,又这么一副好卖相,何必这般好勇斗狠?俺们主公从来说话不留情面,可讲论的都是仙佛一流事,却与你这汉子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样吹胡子瞪眼地打抱不平?” 卢俊义本来见得出来的是个矮胖和尚,他素来崇佛信道,这气性顿时稍稍下去一点。但听着王超一番话,火又被挑上来了些,大笑道:“原来是些游方的凸僧,嫉妒五台山师父们道德清高,在这里胡说八道。俺一身拳棒功夫,却不打你们出家人,只要你们顶香上五台山,去给智真长老告罪皈依,便放你们一遭。” 王超听了,摇了摇头道:“莫说是智真长老,就是到了西方如来佛祖面前,我那主公也未必能说出半句软话来。你这汉子也是好笑,平白无故地出这个头来,也罢也罢,吃酒的总是主公,吃痛的总是和尚,你这汉子不是说自己一手好拳棒么?来来来,与和尚下楼来比试一遭,让人输个心服口服也好。” 卢俊义正要答应,一旁小乙已经抢了出来道:“主人在上,请听小乙愚言,这些游方僧道,都有术法在身,只怕暗下怪招,害主人丢丑。不妨让小乙替主人先试试这和尚的斤两也好!” 卢俊义摇头道:“小乙,俺学成这身拳棒,不曾传出威风,今日里让众人见识见识也好!” 王超摇头道:“施主要逞威风,自然有小僧见识,且请下来,让本地父老做个见证。” 说罢,这蛤蟆和尚满脸带笑,摸着肚子下去了。 卢俊义哪受得了这个激?叫一声“秃贼休走”,跟着追了下去。 雅间里,许玄龄凭窗望了一眼,感慨道:“山主何必与这些江湖上的粗人一般见识?现放着真仙在眼前,却只说是游方的人,是他们没福而已。” 仙术士摇头道:“这卢俊义说起来,与龙虎山伏魔殿下逃脱的一百零八魔星有些关系。如今华山、二仙山、龙虎山一众道友都走了个干脆,但这事情总还要着落在魏某身上。这卢俊义除了性子高傲一点,却是大名府里头一个大豪,又是个好拳棒的武人性子,将来天倾地陷之日,自然有他出头的时候,他那伴当燕小乙更是个难得人才,却比什么又黑又胖的孝义黑三郎、山东及时雨和什么吴学究之类要强得多了。” 这话说出来,许玄龄只是半懂不懂,只好听过就算,手里拿着阆风玄云扇就朝下望去。 蛤蟆王超背着手一直走到楼下来,一旁卢俊义也已经握着一根白木长棍走了过来,向着这矮胖和尚说道:“和尚你听着,俺这棒是太行山中雪花降龙木削成,沉如铁,硬如钢,入水沉底,打石留痕,你的脑袋撞着一下,就要下地府见阎王。你若悔改,现下里不迟。” 王超摆了摆手道:“你说这棒子砸石头也有痕迹,小僧也是石头里生出来的,你且砸一砸,看能不能留个痕迹?” 这话说出来,卢俊义喝道:“好和尚,那便来试试俺的棒儿!” 说罢,他盘个棍花,就朝着王超顶门打下! 四周围拢看热闹的人已经聚起来一堆,见着这个场面,都忍不住遮住眼,却只听得“哐”一声巨响,卢俊义握着降龙棍,只朝后连退数步! 再看那矮胖和尚,头上连个肿块都不起,只是背着手笑道:“这要是主公那好友何将军的青钢宝棍,小僧还得躲一躲,一根木棍,便有来历,小僧又怕什么?” 旁边一群人讶然间,就有闲汉叫了一声:“这和尚好硬的脑袋,怕真成了个金刚不坏也!” 蛤蟆王超听了,只是笑着合掌道:“金刚不坏算不上,但金钟罩、铁布衫,还是可以讲个一二的。” 正说话间,却见人群里闪出一个胖大和尚,满嘴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如铁,穿一件细布直裰,腰间系了个鸦青绦,拍手道:“好个金钟罩,好个铁布衫,师兄,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王超双手合十道:“这是俺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倒不是跟谁学的。” 那和尚走上前来,对着卢俊义大咧咧地一拱手道:“这位员外,你和他比拳棒,他和你比硬头,这比法不对,这一场也不算你输了。我看员外好拳脚,只是这比法不对,看洒家与你争一场来。” 卢俊义可没料到半路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忙还了一礼道:“师父从哪里来。” 和尚将身上直裰脱下,朝地上一掼,方才笑道:“洒家就是这五台山的僧人,听这里有游方和尚说大话,辱没俺本师智真长老,自然要来论个高下。那和尚,洒家不与你硬头,与你比个力气,你敢比么?” 王超也是一合十道:“自然肯比的,这位师兄要怎么个比法?” 说话间,就见酒楼上面魏野探出头来道:“王超,这位智深大师乃是智真长老的新剃度的,论力气,不要说这五台山上,就是放在种师道、种师中两位西军相公麾下,也是拔尖的人物。要说比什么倒拔垂杨柳,你还是早认输为妙,如换个法子,大家来试试这个如何?” 说话间,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铮然出鞘,顿时化成一道剑光,直落在地上! 只见剑光落处,轰然巨响,剑身整个没入街心,只留着剑柄在外面。 也不见魏野有什么动作,人已经飘然出了窗外,正立在酒楼房檐上。仙术士笑吟吟地一指桃千金说道:“魏某这口法剑,祭炼有年,当初入手的时候便比寻常铁锏还沉重不少,如今到底有多重,一时间魏某也忘了。如今便用此剑做个比试,谁能拔出这口剑来,便算谁赢了这局,卢员外,鲁大师,你们说好不好呀?” 卢俊义看似狂傲,然而这剑没入街心,他倒是心中有数,暗自道:“这街面都是夯土路,多少人和畜生往来踩过去,结实得如石头一般。怎么这道人便有好剑,怎么能一下刺进去?莫不是这道人已经炼成飞剑,乃是剑仙一流人物?” 鲁智深想得就更直接:“这道士话里话外,怎么却提起老种相公与小种相公了来?俺鲁达到五台山出家做了和尚,只有赵员外、金老儿与智真长老知晓,这道士是哪处地里鬼,怎么将俺的来历摸得这般清楚?” 第681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六) 心中虽然怀疑,鲁智深还是走上前,先向卢俊义道了声:“这员外,这一场倒是俺先替你比过,少时若胜了,你须得请洒家吃酒。” 卢俊义一拱手道:“师父肯来帮衬,这市镇上的酒肉,便都是俺斋与师父吃!” 魏野立在檐头,笑着添上一句:“鲁大师,你若能拔出魏某这口剑来,我这里便起个酒海肉山,请你吃个兴起。再不必守在那文殊院里,成日里抱怨嘴里淡出鸟来!” 鲁智深哈哈大笑一声,说声:“员外好痛快,那先生你也莫说笑与洒家耍子,若拔起你这剑来,洒家今后酒肉都着落在你身上!” 说罢,他大步走近前来,一手握住桃千金的剑柄,猛地朝上一提。可是那剑如生根一般,只是纹丝不动。 鲁智深抬起头来,又对魏野嚷道:“那先生,洒家力气虽有,只怕你这剑却不结识,若硬拗弯了、折断了,你又要俺赔银钱,这怎么处!” 魏野摇头道:“魏某这口剑,随我斩邪炼魔多年,非是纯钧湛卢、干将莫邪一类凡铁可比,若轻易就断了去,也算不得值钱货。鲁大师你只管卖弄本事,旁的都不用担忧。” 听了魏野这话,鲁智深大笑一声,撤下身上直裰,把两个袖子捆在腰间,露出背上盘云攒花的花绣来。 卢俊义见了鲁智深一身牯牛般的腱子肉,又见着他背上花绣,心中暗道:“这师父好个汉丈人物,这身花绣却比我家小乙差了不少。” 他这里心中暗暗品鉴,魏野已经指着鲁智深,向许玄龄与李渔道:“这便叫裸形赤体莽魔君,仗义使性花和尚,倒比那辈念佛参禅的髡奴,更有见得本来面目。” 许玄龄摆了摆阆风玄云扇,感慨道:“听山主讲,这和尚本是西军中一个提辖?可叹那老种小种兄弟两个,都说是西军里了不得的家世,种世衡那样名将的后辈,却这样不认得好汉,让如此人物沦落到禅门中去。连西军的相公都如此,怪不得契丹年年都过了白沟河来打草谷!” 李渔却是望着鲁智深那脊梁,向许玄龄说道:“真人莫小瞧了这僧人,他一身血气都在骨肉筋膜下面紧紧收藏,一举一动,怕不得有龙象大力。这样的人物,一身到处,阴邪难近,厮杀起来,便是炼就飞剑的人物,等闲也伤不得他的性命。本来该是疆场上厮杀的活阎罗,如今却做了五台山出家的杨五郎,也是可惜、可叹。” 两人正叹息间,鲁智深两手已经攀住了桃千金的剑柄,口中猛地发了一声大喊,猛地要朝上一提! 但任凭他浑身骨节作响,桃千金连着剑身仍然陷在地里,不动分毫。 这时候,那燕小乙立在卢俊义声后,见着鲁智深这个模样,却是叫了一声:“鲁大师,拖着走,拖着走!” 听得燕小乙这声喊,鲁智深口中虎吼一声,拽着桃千金的剑柄,就朝后狠命拉动起来。 随着他一步一拽,桃千金剑身果然动了分毫。桃木法剑锋刃过处,不管夯土、石头都是一剖而开,鲁智深双手把着剑柄,任凭剑锋如切豆腐一般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沟,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朝后走。 饶是如此,鲁智深每步落下,也是沉甸甸地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足印。 四周围拢的闲人见着这个样子,莫不张嘴瞪眼,纷纷叫好道:“好个和尚,真个是罗汉下凡!且用力,拖着走,拖着走!” 只见鲁智深随着众人号子,一步步朝前拖着剑柄,那剑身已经有小半脱出地面,这市镇本来就在五台山下,镇上街面正连着上山的青石路,鲁智深哪怕满身汗出如浆,也咬着牙就朝着那山道上走来。 魏野此刻已经下了酒楼,望着鲁智深犁出的这条深沟,向着卢俊义笑道:“魏某这柄法剑,虽然比不上那禹王治水留在东海的定海神针铁,但也不是轻省兵器,要想拔出它来,也不比倒拔垂杨柳轻松多少。尊管倒是实在有急智,这一路拖着走过去,沿着山路上行,虽然取了巧,倒是真个拔出来了。” 卢俊义摆手道:“先生不要说嘴,俺虽然指望鲁大师胜你一场,也要鲁大师拔出你这剑来才可。你如今却不要先认输,俺卢俊义不是这样好糊弄的汉子!” 仙术士也不多话,负着手朝前走去,只见这市镇尽头,那“五台福地”的山门牌坊下,鲁智深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石阶,满脸都挣得通红。再看桃千金,大半截剑身都已经拖出了地面,只剩个剑尖在土里。 鲁智深一身腱子肉一跳一跳间,他猛地大吼一声,将双手用力一提那剑尖终于是离了土,鲁智深也再吃不住劲,啊呀一声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这里手一松,桃千金倒在石阶上,正好将一节石阶那厚厚的青石砸了个粉碎! 这一下,四周闲汉才一发地叫出声来:“好沉重的剑,好个有力气的大和尚!” 魏野分开人群,向着鲁智深一拱手道:“鲁大师倒真是天生神力,这一场,算是魏某输了。” 鲁智深坐在石阶上,踹了几口气,才摆了摆手道:“不算,不算!你这柄剑甚是沉重,洒家若不取巧,也拔它不出。总是俺们这边耍了个滑头,自然是洒家输了。” 一旁卢俊义走出来,听着这话,却向鲁智深道:“师父这话不对,这先生又不曾说要怎样拔出这剑来,师父拉着这剑行了半里多路,也是拔出来了,怎么好算输?” 说着,卢俊义便道:“那先生,这一场是你输了,可认不认?” 魏野点头道:“刚才有言在先,自然是魏某输了,鲁大师,魏某说过要请你一个酒海肉山,当然要兑现起来。” 说话间,魏野剑诀一引,桃千金猛地在地上一弹,又化成一道剑光敛入竹鞘之中。 鲁智深却是拿一双眼睛瞪着魏野道:“这先生,你须不得瞒洒家,你这柄剑是什么东西打成,怎么这样沉重?” 魏野笑道:“魏某此剑名唤桃千金,是用古桃仙的真形遗蜕炼成,魏某每日里用流霞水母涵养淬洗,如今算起来,也不过是六千四百斤的分量罢了。” 听了这话,鲁智深一拍大腿道:“这样讲来,果然好宝贝,先生好本领!洒家虽然赢了一场,先生你也不算输,大家扯个平手!” 卢俊义也点头道:“先生一身好剑术,师父一身好神力,俺卢俊义今日算是晓得了,真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野摇头道:“河北大名府的玉麒麟,一身枪棒拳脚也是江湖上有数人物,何必过谦?倒是魏某与鲁大师打了个酒海肉山的赌,此刻却不能不兑现起来。” 他这里话才说罢,一旁王超已经凑了上来道:“主公放心,这四下里五十来家酒铺、食肆,俺都付了银钱。不管什么鱼脍、鲜鲊、酱肉、卤猪、烤羊、烧鸡、蒸鹅、盐鸭,还是什么面筋、豆腐、鲜笋、黄精、薯蓣、桃杏、盐梅,都叫他们一发地端了出来,主公只管待客!” 这话说出来,魏野呵地轻笑一声,点了点蛤蟆王超的脑袋,说道:“你在佛山享受了那么多年清福,结果论起见识来,还是这样小家子气,一个字:村!鲁大师在陕西路做了那么多年提辖,卢员外又是大名府里头一个富户,这些寻常吃食,哪里入得他们眼界?” 魏野说罢,四下望了一眼,就见着山道旁淌出一道涧水,一方青石形似卧牛躺在溪涧之上。仙术士向着那青石的牛头上一拍,掌心符印乍现,便将石牛口中吐出一个细微声音道:“五台山前溪神在此,上仙唤小神有何吩咐?” 魏野眸光一动,那符印已经印入石牛额头,那溪神道一声:“小神谨遵法旨”,便不再响动。 转眼间,那石牛微微一动,魏野随即喝声:“酒来!” 只见那石牛猛地将头一扭,口中顿时酒液如泉涌出,一股浓香随风飘散,顿时就有善饮的人惊喜出声:“阿弥陀佛,这味道好香!莫不是汴梁城里有名的千日春?” 闻着这酒味,鲁智深也不管许多,三两步就跳进涧水里,将嘴一张,对着那石牛嘴巴就接起酒来。魏野从袖中摸出一个碧玉瓢,敲着他的肩膀道:“鲁大师,这里好酒尽有,少不得你的。却不要光顾喝酒!” 一旁卢俊义见手下那些贩卖的管事也都一个个凑过来,闻着那酒香就走不动道,一挥手道:“这是这先生请我等,你们自去吃,不妨事。” 许玄龄见着卢俊义还有些扭捏,一摆蕉叶扇笑道:“员外,我家山主爱重几位都是好汉子,又何曾砖厚瓦薄?还请员外赏面则个。” 那一旁魏野用碧玉瓢接了满满一瓢酒,双手托着朝前一送,便有一股云气托着碧玉瓢送到卢俊义面前。 卢俊义的性子,从来有些傲气,但又吃软不吃硬,人家若敬他一尺,他却恨不得还出一丈来。接了这碧玉瓢,卢俊义却是大声道:“这位先生,俺看你也是个活神仙,这样亲手敬俺,俺岂有不吃的道理?请了!” 说罢,他将碧玉瓢举起,一口就喝了个干净。 魏野见着卢俊义喝完一瓢,又从袖中一摸,取出个青玉荷叶杯,又接了满满一杯,朝着燕小乙笑道:“燕青燕小乙,久闻大名府里你是头一个浪子班头,武艺又好,人品又出众。若不是你出言指点,只怕今日不得这样热闹,这一杯该魏某请你!” 燕青听了,笑着摆手道:“先生也太爱重小乙,俺不过无心一言,何至于先生这般看重?” 魏野将指尖在荷叶杯上一弹,又是一股云气承托着玉杯,到了燕青面前。燕青却不过,只好双手捧着荷叶杯喝了。 这里几人往还间,早有胆子大的闲汉、酒虫造反的醉猫,一个个按捺不住,拿杯端碗,举盆使瓢,一个个就在溪水里舀起酒来。 那些店家得了王超的银子,也不管好坏,只是布起桌案,将各色吃食也不拘荤的素的,咸的甜的,统统端将出来。就在这“五台福地”的牌坊下,成了这么一场流水席面。 那些粉头、女先儿、弹弦子的瞎子,一个个抖擞精神,就在四周唱曲。 这场喧闹,不但整个市镇都沸腾起来,随着许玄龄阆风玄云扇轻摇,那歌声、乐声、说笑声、取乐声、猜枚声、划拳声、闹酒声,随着山风却是传出几十里远 五台山上文殊院,在五台山一众大丛林里算得上地位特殊,不论东台、西台、南台、北台还是中台,各处丛林都只能算是文殊院的下院。 如今文殊院是禅宗僧人在住持,依着唐时禅门高僧百丈怀海立下的清规,禅宗寺院都有禅堂,每日里让一众禅和子在禅堂中坐禅,却不许这些僧人多睡。这在禅门中也有个名目,号称是“选佛场”。除了禅坐,吃茶也是禅僧的必修课,喝茶醒脑,号称是“战睡魔”。 这天气还不到入夜时候,一众僧人却听得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等他们出寺来看,却闻着山风中一片混混杂杂的香味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扑了上来。 那香味是汴梁丰乐楼的眉寿,忻乐楼的仙醪,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王楼的玉酝,清风楼的玉髓,会仙楼的玉胥,时楼的碧光,班楼的琼波,潘楼的琼液,千春楼的仙醇,中山园子正店的千日春,蛮王园子正店的玉浆,朱宅园子正店的瑶光,张宅园子正店的仙醁,方宅园子正店的琼酥,姜宅园子正店的羊羔,梁宅园子正店的美禄,杨皇后园子正店的法清……竟是汴梁七十二家正店的名酒芳香一起涌了上来! 这酒香中,更有牛羊猪肉,鱼虾鸡鸭的气味,甚至还有草棚子野店里煮的狗肉气味,连着那大料、花椒、茱萸、桂皮,混成一派肉香,让一班和尚想不闻都不成! 只有方丈里,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僧,望着山下,摇头叹道:“这般魔星,果然上了门来!” 第682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七) 文殊院里首座和尚听得山下那一片闹闹嚷嚷,又闻得一股股酒肉香气直朝鼻子里钻,他是个把百丈清规看得比命还重的和尚,顿时一跺脚道:“这些山下市镇上的人真个不知好歹!他们住的房屋,使的本钱,都从寺里出来,却这样不知进退,作闹到寺里来!俺们这文殊院乃是五台山上头一个选佛场,文殊师利菩萨显圣所在,怎经得起这样酒肉浊气玷污!” 正说话间,一旁监寺和尚眼尖,正见着两个侍者掺着一位白须长老,一个小沙弥在后面扛着锡杖,一行人出了方丈,正是这文殊院的主持大师智真长老。 首座、监寺、都寺这一众管事和尚顿时都围拢上来,首座和尚先合掌行了一礼,方才向智真长老说道:“长老,眼见得山下市镇上这些人越闹越不成话,之前就有人不顾长老法旨,偷卖酒肉与寺里不守清规的僧人开斋破戒。如今却是闹得这个样子,隔着这么多里地,还弄得寺里如同是个酒肉场,若是本寺离山下再近些,真不知要成什么样子!这一回便长老慈悲,我们也实在受不得了,非得与那些卖酒人家退契不可!” 智真长老微微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歌声气味传过来,你们不听不闻,也自罢了。出家的人,岂能去拘管在家的人唱什么、吃什么?何况本寺离着山下甚远,这歌声香气却传到寺里来,这里面自有因缘在此,非你等所知。各人谨守禅心,莫为六欲勾牵,老僧自去山下说合一番。” 说罢,智真长老也不管这些管事和尚一脸狐疑,慢吞吞地一步步朝着寺外去了。 走到山道上时,智真长老叫小沙弥把锡杖拿过他自己拄了,向两个侍者与小沙弥道:“前面不该是你们走的路头,且回头去。” 离了那两个侍者与小沙弥,智真长老拄着锡杖沿着山路走了一段路,却在崖头停下,望着崖下涧水,猛地将锡杖一顿,喝声:“溪神哪里去?且暂停脚步,老僧有话要说。” 他这里喝了一声,那涧水中腾起一朵浪花,一个头戴角巾、身披皂袍的老儿骑一条青牛,从水里钻了出来。这老儿满脸都是喝多了的酡红色,向着智真长老招手道:“原来是山上文殊院的长老,您老好哇?小神如今奉了上仙符命,送银子去汴梁城七十二家正店柜上付账,水路正远,便不与长老多说。改日小神再来听长老讲经便是。” 说着,那溪神打了一个酒嗝,一拍青牛脖子,连人带牛都沉底不见。 智真长老听得这溪神这样说,叹了一口气,正欲再向前走,却见山间一团云气半高半低地飘了过来。 到了面前,那云原来是一头风气凝成的白虎,虎背上立着一个竹冠道服的年轻道者,向着智真长老一拱手道:“虽然魏某向来厌恶佛门,不过智真长老这样有德行的比丘,倒也该有一分尊重。长老既然下山,当知道魏某来意如何?” 智真长老见着云中道者,合十道:“原来是燕地的石真君到此,真君下降荒山,所为何事?” 魏野听了,摆手道:“五台山哪里算得上是荒山!此处也是仙灵窟宅,紫府灵境,只是唐时不空、金刚智、实叉难陀与一帮子徒子徒孙翻译佛经,将此地附会成了文殊师利的清凉山,又说此处是文殊师利现五髻童子相的道场,便成了佛门一处圣地。山灵单纯如素丝,佛门浸染似墨汁,如今五台山这个模样,智真长老你们用心不少。” 这话听起来尖刻,然而智真长老只是和声道:“此是前圣功德,老僧却当不起。真君此番搅扰山场,想来不是引老僧出来讲古,敢问真君是为辽国国师而来么?” 在虎背上盘膝坐下,魏野笑道:“长老也是个痛快人,难怪这么爱重鲁提辖,任由他吃酒撒泼,兀自百般维护。不止那做国师的普风和尚,还有那许真君剑下逃生的蛟精寡妇,连着江南那一帮子吃菜事魔的妖人,智真长老可有他们的底细,让魏某去大展一番拳脚?” 智真长老听了,只是合掌低头道:“真君,这是红尘中的勾当,起心动念,便出离无期。老僧没有千手千眼,只能袖手,又何敢饶舌?” 魏野才不管这些禅门里的话头,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不敢饶舌,那借我一双慧眼可使得?” 说话间,仙术士将指诀点画间,指尖浮出一朵火焰凝成的千叶莲花,莲花之上白衣僧人头顶螺髻大放光明,脑后光明宝轮旋转,两旁胁侍天女捧花侍立,竟是一派佛门气象。 然而仔细看去,那莲花、僧人、宝轮、天女,都是无数细密符篆分形,层层叠合,撑起了这佛门大咒的轮廓。 智真长老见了,只是道了一声:“真君符篆通神。只是这只是佛相,不是佛身。须知云中纵有狮子现,正眼观时非吉祥。真君这符,但有佛相,不成佛身,彼人虽云解脱意,仍引众生入火坑,便演化光明法界,成就无上净土,却不是我等佛子皈依之处,然而其中有大威德,有大势力,彼人成事之日,正逢劫末。坏劫来时,定业难转,真君乃紫府谪仙,何苦在此间搅扰?” 魏野听了,摇头道:“智真长老,你们僧家就这条不好,什么话到了你们嘴里,就这么云遮雾绕起来。光明法界,无上净土,不就是摩尼教法、明尊国度?自然,他们的目标是‘劫末世界坏尽,光暗从此两分,九十六亿明子重归光明净土,九十六亿魔类尽锁九幽牢狱’,自然要赶着一场大劫,世间生灵死绝,只有一点灵性被他们引入明尊净土,才算是有指望。可说起来这一脉教法,和你佛门弥勒菩萨也有关联,你倒是好,一推六二五,撕脱了个干净!” 听着魏野这话,智真长老合十叹道:“弥勒菩萨在兜率内院修行,下生人世还需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却委实与菩萨无涉。” 说到这里,智真长老又道:“真君,老僧但知吃茶坐禅,别无一能,更不似辽国一众大德,肯轻舍了色身,来成就真君威名。真君要拉伕子,却拉不到老僧头上。” “得,毕竟都是佛门一脉,这还是有点怨气啊。”魏野摇了摇头,一指这群峰秀耸的五台山道:“便是魏某不拉伕子,这五台山却是搬不走的,这劫数如何,魏某不是什么掌劫法主,也不曾奉天敕下降,实在是个天不能煞,地不能收的野脚散仙,将来情形,不如你智真长老看得明白。但是有一点魏某可不会看错,将来劫数起处,当起自辽东,兴于燕云,太行东西,长江南北,都不可逃。五台山不曾高标云外,劫数来时,长老与众僧要避向何处?” 这话就说得格外露骨了:你佛门不肯上俺道海宗源的船,大劫来时,别处不论,这五台山文殊师利菩萨道场,还真能置身事外不成? 智真长老听了,微微一笑,合掌道:“当年不空、金刚智、实叉难陀诸位祖师大德,便是有见于此,多蒙文殊师利菩萨眷顾,驻锡震旦五台清凉山。便是大劫来时,西台挂月,便成祖师西来意,但留一峰与老僧栖息。真君营建洞光灵墟,不也正是此意?” 这话说出来,婉拒之意再明显不过,魏野面上倒是不见怒色,只是嘿嘿一笑:“也好也好,西台挂月峰,正是狮子文殊雷音吼,般若慧剑慑群邪,一切天魔都不得其便。长老有这个去处,魏某还担心什么,多谢指教,多谢指教,魏某告辞!” 一声“告辞”,风虎怒啸一声,驮着魏野便走,智真长老望着魏野去向,摇头道:“真君,此路不是回头,却向汴梁而去,错了路头了。” 魏野也不回头,一摇手道:“长老说劫数将兴,那劫数却从人间而起,汴梁正是造劫生灾之处,不向汴梁行去,却回洞光灵墟作甚?” 听了这话,智真长老叹息一声,也不多话,只拄着锡杖,缓缓地转过头,向着挂月峰上文殊院行去。 …… ……… 那“五台福地”的牌坊下,魏野一个恍神,却又举起手中墨玉斗,与卢俊义吃了一个四喜钟。一旁鲁智深吃得兴起,跳起在那石牛背上,就打了一趟拳法。 魏野端着墨玉斗,望着鲁智深笑道:“鲁大师,这汴梁正店的美酒,不论清的白的,总还少了点力气,怎值得大师发这样酒兴?” 鲁智深摇头道:“洒家吃酒,不拘什么清的白的浑的浊的,只是把来便吃,吃了便有兴头,魏先生,你是修道的人,不晓得洒家这样军汉的行事!” 卢俊义放下玉瓢,向魏野道:“鲁师父这是吃得醉了,俺听得五台山文殊院里清规最严,他这样醉醺醺地回寺,岂不要吃那些俗僧排头?不若俺去安排下处,请鲁师父将息一晚,明日随着俺一同上山,也好有个说辞。” 听了这话,魏野哈地一声笑,袖中竹简式终端一闪,就直接联通了风月堂:“封店长,在不在?有什么有劲头的酒,拿几坛过来,要那喝了有兴头的最好!” “人客官,说到酒你可是找对人了,嗯,道门的流霞酒,服之益气辟谷,这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种仙酿都是拿来益气修持的,魏某要它做什么?要烈酒,烧酒,喝下去发酒疯的酒!” “发酒疯的酒……啊,要说发酒疯的酒,有位粉红色头发的小姐在小店寄售的百药枡老酒,倒是不错。这是鬼神所饮用的药酒,喝了能强身健体,百病不生,就是这酒里有引动狂气的副作用,您看这个合不合您用?” “就是它了!给封店长你一百零一个赞,不怕你骄傲!” 一语未毕,仙术士袖子一翻,就托着一个白木削成的酒盏向着鲁智深笑道:“鲁大师,鲁提辖,你来试试这盏酒,保管比之前喝的都有力量!” 鲁智深听了跳下石牛,走到魏野跟前,也不论长短,就把这木盏接过,一口气喝了,擦了擦下巴道:“这酒倒有三分力气!” 魏野点头道:“此酒名唤百药枡,是鬼仙所酿,人喝一盏,百病不生,病人饮了,酒到病除。只是这酒力量太大,没有几个人吃了不醉的。也就是鲁大师在此,方才能一尝此酒之味。” 鲁智深摇头道:“你们做先生的,偏有这许多讲头。若有,再与我一盏尝尝。” 一旁卢俊义劝道:“鲁师父,你如今饮的肚皮浑圆,今日酒已够了。明日不劳魏仙师做东,倒让俺起一个会,再请你吃过。” 鲁智深这才点头道:“卢员外倒也是个爽快人,也罢,也罢,洒家这便回去,明日里再下山来请员外斋僧。” 说是要走,他还是又干了十几碗,也不管是和旨还是法清,只吃得浑身酒香扑鼻,方才道声“叨扰”,自家摇摇摆摆地去了。 魏野目送着鲁智深的背影,笑了一笑,又坐下与卢俊义谈论些拳棒,又与燕青问些大名府等地人情风俗,这欢宴才罢。只见满市镇上,都是一个个醉猫,歪歪倒倒,被自家人搀扶着回去,只留下一地果核骨头之类。 仙术士这才站起身,望着文殊院的方向,感应着这座五台山头号大丛林里的动静。 “哦,果然是鲁智深醉打文殊院,这一场可是闹得不小!山门金刚保不住不说,哦,大雄宝殿上三世诸佛也一起了账!好家伙,满寺僧人都闹着要取了衣钵去别处挂单来着!” 在他身边,司马铃依然是猫儿身形,望着魏野摇头道:“叔叔你的恶作剧真是孩子气!别再理会人家庙里什么样了,来看我的新特技嘛!” “什么特技?” 司马铃得意洋洋地将缩得只有麻花粗的蛟精摩卡一弯一盘:“看,蛇环!” “这猫妖你快放开我,我是蛟,不是蛇!” 第683章 .黄竹篆传青门路(一) 在西元十二世纪,放眼望去,在这颗蓝色行星上最富丽最华腴的所在,大概非汴梁莫属了。 欧罗巴还在人口增长与生产力低下的矛盾里不可自拔,梵蒂冈只能翻出历书来,扳着指头给圣父、圣子、圣母、天使和圣徒的纪念日划成守斋日,好让食物不足的信徒们多断几次食。坚硬岩石砌成的堡垒里面,连香料都匮乏的贵族们,在自己的领地里打上一头野猪,拿岩盐抹了就算是无上的美味。 就是国王的厨房里,也在吃喝上拿不出多少创意和发明,古罗马时代的老饕们所津津乐道的飨宴早已成为绝响,厨师们只能在别的地方找些噱头比如在烤馅饼里藏几只活小鸟什么的。 而在汴梁,风气就乍然一变,这座城市汇集了太多来自宋国各地州县的财富,在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还将吃喝看成是维持生命活动的基本需求时,汴梁城里的居民要烦恼的却是怎样吃,怎样喝。 夏日里昼长夜短,都门中的豪贵门第,早开始筹备消夏的雅集与小宴,一处处水榭中,都有家养的歌姬浅吟低唱。就算是沉沦宦海的选人,只剩下一张嘴的太学生,这时候也都三五成群,聚集到丰乐楼这样有名酒楼里,临窗听一阕小令,自家拍着大腿,看着满街穿葛着纱的女娘露出了胸口白皙滑腻的肌肤。 于是呼酒者有之,作歌者有之,讨了帐房的烂墨在墙上作诗作词者有之,在女校书的盈盈眸光下颠三倒四者有之,最后终究是酒酣耳热,在温柔乡里暂得黑甜一梦。 就算人睡去了,灯火也不稍歇,酒楼固然是灯火通明,那些挑担推车的路边摊也是彻夜不收,汤饼、馄饨、肉羹、薄酒、饮子,虽然及不上酒楼里做得精致,但也足够平头百姓在夏夜里消闲取乐了。 在黑夜里,从高空中俯瞰欧亚大地,也只有这座城市,彻夜灿然如昼,正如远道而来的夷商所口耳相传的那样,恰如“光明之城”。 汴梁城的夜生活是如此多姿多彩,相对的,酒水消费就毫无疑问地居高不下。酒水用得多了,酗酒的人也就多,至于饮酒过量而来的头晕恶心,也成了都门之人独特的烦恼。不知道多少太医家开的药铺,那“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的市招子,永远是挂得最高、最显眼的一个。 但是今日里,汴梁城里竟是格外地清爽些,也没有宿醉的醉汉,也没有被家人掺着、扶着、抬着归家的醉猫,七十二家正店,竟是有志一同地早早关了门。夜里虽然灯火仍在,夜游的行人却是稀疏得很,甚至都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道君皇帝治下,丰亨豫大、都丽华腴的汴梁都门? 只是七十二家正店里面,大掌柜、大东家,此刻都聚在潘楼里,一脸地遭贼遇盗的晦气模样。 “你们吴楼的锦夜白,也没有剩下?” “空了,空了,酒窖里的坛子一个不少,泥封一个不破,可是里面的酒却给弄了个涓滴不剩!” “又何止你们吴楼遭了这场劫数,丰乐楼的眉寿、和乐楼的琼浆、清风楼的玉髓、千春楼的仙醇……谁家不是给搜刮一空!” 有的人心有余悸,摇头道:“这手段,真不像是人干得出来的……” 有人没好气地打断道:“不是人干的,难道还是鬼干的?” 一个“鬼”字出口,有人便叫道:“莫不是五显灵官显圣,取了酒去?”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面色都是一变,汴梁城里做生意的人,最敬五显灵官,可也最怕五显灵官,虽然说五显灵官掌着偏财,可是一旦得罪了五显灵官,作祟起来也是让人受不了。某人敬奉五显灵官,结果五显灵官将他自家的银器当成“偏财”赏赐给他,这样的故事,市井间可是传了不少。 潘楼的大掌柜潘必正摇头道:“莫管是不是五显灵官显圣,明日里,俺总要去请一位道官来禳解禳解。这事情太怪,太奇,总是叫人不得安心!” 他这样说,也有人点头,也有说到大相国寺寻和尚的,也有说请阴阳生算一算吉凶的。正闹嚷嚷间,潘楼的待诏却是一脸惊异,直走了上来,附着潘楼大掌柜的耳畔低声说了两句。 潘必正听了,却是猛地跳起来,匆匆道一声少陪,就跟着那待诏匆匆下了楼。 他这一去,那些正店的东主、掌柜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少时间,却见一个个的帐房、店伴、伙计,都一脸见神见鬼的模样,匆匆地赶了来。一转眼间,就见着这些人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一个个急匆匆地下楼朝着自家酒楼而去,就算有熟悉的人互相打个照面,那表情也是一派的心照不宣。 就在潘楼的大掌柜潘必正奔下楼的时候,潘楼的帐房也正喜气洋洋地赶上来,先向着他作了一个揖:“东主,喜事,喜事!厨下那一口井水突然喷出一个朱盒,里面是百颗明珠,颗粒又大又圆,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好南珠!”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一面竹牌,双手捧着给潘必正看了:“东主,朱盒中还有这面竹牌,上面写的文字有些蹊跷,俺不敢做主,还得东主拿个主意。” 听了帐房这样说,潘必正倒是按下心思,将竹牌接过,只见那竹牌通体黄润,竟像是带着几分玉质,上面是一排古篆,也不见刀刻火烙痕迹,就像是天然生在竹牌上面一般。潘必正还算是读过书的人,仔细辨认过去,那古篆恰成一首小诗: “招饮紫府醉刘阮,未省人间欠酒钱。走盘圆辉权且当,清霄朝日却归还。瞿昙舍利非为贵,随侯照乘欲比难。等闲莫绾女儿髻,只恐龙衔向九天。” 竹牌背后,又是一行蝇头小楷:“大宋宣和二年,竹冠子宴客于紫府山,遣溪神沽酒于汴梁。山居不用青蚨,留珠为谢。” 第684章 .黄竹篆传青门路(二) 汴梁城的初夏辰光,依旧喧喧嚷嚷。 虽然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好酒,不知道怎么断了档,来吃酒的人等闲也吃不上一杯。虽然各家正店都紧急拨了一批新酿的酒,可是价钱却是翻了好几倍。群牧司这样靠官马生财的富贵衙门尚且好说,别的小京官,要饮上一壶和旨或者眉寿,没有花上十来贯黄灿灿的纯铜,却是休想要换成交钞,这个数目更得翻倍。 坐落在新门里的会仙楼,虽然也是名列七十二家正店的汴京名楼,但论场面豪奢,它比不过的清风楼,论地段繁华,也比御街旁的状元楼差了不止一筹。至于樊楼那等奢华富贵的销金窟,会仙楼更是拍马也赶不上。 但是这座临汴河而设的酒楼,与开封府衙不过一桥之隔,楼内引汴河之水圈出来的亭台水榭,倒也有三分曲水流觞的味道,尚不算是太村,得以在七十二家正店里占了一个靠前的位置。 开封府不入流的小吏,太常寺七八品的部属,光禄寺荫补来的冗员,鸿胪寺无聊得发慌的闲官,没事就起了份子在这里开销公使钱。 自然,这其中光禄寺、匠作监这些衙门,管着四时八节的祭祀斋醮。不论是冬至郊天、太庙献供,还是如今官家最热心不过的一场场祈福、延寿道场,这其中的神衣钱、香药钱、斋饭钱、茶酒钱、布施钱,都从这里过手。 前些年,加封“通真达灵玄妙先生”的金门羽客林灵素他老人家尚在的时候,每办斋会,广集数千道众,焚香献供,光那花果香药的使费就是数十万贯往上。光禄寺从官家的一场场斋会道场里头合理合法地抽头些许,就足够大家高乐数年了。 汴梁居,大不易,多亏了官家在位,才有了这丰亨豫大的大宋盛世,才有了这样富丽繁华的宣和盛景。俺们小臣厕身其间,也得以沾润圣恩,享受这样富贵太平之乐! 但是如今么,这等都门风流之景,似乎稍稍冷淡下来一点。林先生恶了太子,被太子身旁一伙清流鼓噪着,不得不还山,如今已是羽化而去。蔡老公相又罢了相,换成王金睛入主政事堂做了相公,这一场场变故下来,官家已经许久不曾广集道流,大办斋会了 满案香药鲜果,都用精巧银盘摆放得小巧玲珑,杯盏壶觞、盘碟碗筷都是錾花银器,展露出会仙楼名列七十二家正店的豪阔实力。 可是席上食客,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一个面相圆团团的青袍官人,拿起银壶斟了一杯酒,也不入口,就送在鼻下嗅了一嗅,就冷笑道:“这还是会仙楼的玉胥么?淡成这个鸟样,也不知道里头掺了多少白水!” 一旁就有人冷笑道:“如今行市不好,官家最近只在马前街李女史那里躲避尘嚣,连道场也不建了,如今香钱吃紧,会仙楼的玉胥又断了档,肯拿出这两坛掺水的来,已经算是他们格外支应了。” 上首一个绿袍老者,向着那胖子摆手道:“乐兄乐兄,何其不乐乎?虽然如今官家懒于视事,可是好道的心可是不曾变过,只是暂时有些懒散罢了。便如这会仙楼的玉胥,不过是一时酝酿不及,日后不是还是要着落到乐兄肚里?” 九品服青,七品服绿,虽然都一般的是芝麻绿豆官,可是官场仕途,名位资历所关。那胖子听了这老儿说话,顿时一低头道:“张老教训得是。” 这绿袍老者见胖子听教,面上还是一派官场前辈模样,淡淡说道:“何况林先生羽化而去,于我辈何尝不是好事?他一个道士,无端牵扯到朝堂上来,骂蔡公相是‘北都六洞魔王第二洞大鬼头’,又骂童媪相是‘飞天大鬼母’,因此犯了忌讳,被东宫参动。这样的人,岂是好沾身的?但走了一个林先生,自然还有王先生、李先生,愿意下山来陪伴官家的。” 说到这里,绿袍老者端起银杯,微笑道:“譬如这位向七十二家正店沽酒的竹冠子,便是一个绝好例子。诸位,这几日这些正店里传出来几句口号,你们可听到了么?” 说着,他就吟哦道:“仙翁宴客紫府山,溪神沽酒汴梁店。非是流霞不堪饮,市酒更比流霞甜。” 他念完这几句口号,这绿袍老者摇头道:“这些正店东主也算是有心计的人,本来正店无好酒,是个砸招牌的事情。被他们一传,却成了他们的酒都是仙酿,神仙也要来买的,一下就将名声又抬高一步。如今虽然没有多少酒卖,将来却要小小生发一笔。” 又有人端起一杯淡酒,没滋没味地饮了,方才道:“张老,这话恐怕也不是十分杜撰出来。下官在张家园正店,听得那些打酒座的女娘们唱的俚曲,道是‘昨夜仙人门前过,一斗酒换一斛珠’。据说七十二家正店,都从各家井里得了数斗上好珍珠做酒钱,这事还有竹牌为证。那竹牌下官也见过,上面篆字竟像是湘妃竹斑一样,是天生长在上面的,试想除了仙人,何人还有这等手段?” 那胖子听了,冷笑道:“这都是道家中人用幻术诈惑愚民,当不得真的。不过这竹冠子想来也非安分守己之人,传出这个名头来,官家又是个好道好奇的人,难保又把他当个活神仙崇信起来。将来汴梁城里,什么万人斋会、罗天大醮,肯定又是一番盛世气象,我辈的衣食使钱都在其中,管他是个真神仙、假神仙,只盼着那先生,再不要玩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样,早日进京,多办几个大道场才好!” 绿袍老者听了,好大不以为然,摇头道:“当年徐仙翁等都是老公相保举,林先生又是徐仙翁引见给官家。这竹冠子一个野脚道人,也没有汴梁相熟的道官引见,岂是那么好容易自荐于官家面前的?大家且不要啰唣这些不相干的使,且吃酒、吃酒! 第685章 .黄竹篆传青门路(三) 汴梁城中,市井间多了一个仙人沽酒的玄异故事,七十二家正店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闲人们多了一个夜凉消夏的话题,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马前街,这里在大宋汴梁也算是一等一的脂粉香巢,最能勾得鲁男子们心神动摇之地。可是随着马前街畔那一座小楼中的李女史出现,这烟花之地却是转眼变得一片清平,四周的勾栏行院渐渐地都别觅他处做生意。 原因无他,大宋官家、道君皇帝赵佶来马前街相会红颜知己,这算是一段风流佳话,可要是四周都是勾栏行院,搞得赵官家仿佛是来嫖院子的,这话头可就有点好说不好听了。 蔡京罢相,外号“王金睛”的王黼用事,赵佶为人虽然荒唐轻易,可却是个格外念旧情的人,对于蔡京这样多年老臣罢相,心中难免有一点愧意,这些时日都猫在艮岳当宅男。因此上,马前街李师师的寓所,也格外安静了几天。 虽然李师师依然打开大门迎客,可是谁也没有胆子和赵官家的二奶发展出什么超乎友谊的关系。也只有李师师微时相熟的文人清客,有这个体面在李师师这里吃些茶果,谈谈诗文,留宿什么的,那是想都别想,周邦彦那“锦幄初温,马滑霜浓”之语,比诸后世狗仔队的花边新闻,也不过一般格调,只是周大才子的才情,非是那些钻狗洞、安探头的货色可比而已。 此刻,这位以独特的方式留在宋史中的女孩子,正靠着窗,将手中竹牌朝边上一放,摇头道:“这也不过是修道的人好作大言,满是香灰气味,算不得什么好诗。” 说着,她却是将那竹牌轻轻抚摸了一遍,又叹道:“这样的好竹木,却留了这样不通的文字,可惜了。” 最后,这块被潘必正送来讨好李师师的“竹仙牌符”,也只是被她随手放在了一盆养着菖蒲的小石山中。 汴梁的夜,又再度到来了…… …… ……… 汴梁的夜色与清晨分别得不甚分明,在五台山下,清晨却是自有一股活力。 魏野坐在那“五台福地”的牌坊下,正看着一个壮实身形,背着一个包裹,一步步朝着山下行来。 许玄龄早已迎了上来,向着那人笑道:“鲁大师,我家山主在此等你候你下山吃酒已有三日,怎么大师今日才来?” 鲁智深见是许玄龄,摇头道:“洒家与你们吃酒后,回了寺里,那班混账秃驴关了大门,不叫洒家进去歇息。洒家一怒之下,打坏了门户,撞碎了金刚,闹散了僧堂,又打坏了佛爷菩萨金身。那一班秃驴使棍子来打洒家,被洒家一个个打破秃瓢,打断狗腿。那什么鸟首座、鸟监寺又与智真长老吵闹,因此上,智真长老再留俺不得,与俺书信、衣服、钱钞,吩咐俺向东京汴梁大相国寺去。” 这话说出,一旁卢俊义已经迎上来道:“不过是这些髡奴心疼庙产,所以非要赶师父走路。那大门、佛像,都着落在俺卢俊义身上,师父且不要急着走路,俺这便上山去与他们分说。” 在他身后,魏野摇头道:“智真长老虽然算是有德高僧,魏某多少也存了一分敬重。可是那文殊院中,是个躲避红尘的去处。鲁大师,在魏某看来,你将来成就非凡,却不从参禅念佛上得来。如今既然文殊院里一班庸僧不识你的面目,不若就依着智真长老言语,去汴梁碰一碰运气。以鲁大师的手段,莫说汴梁,就是灵山又岂是去不得的?” 听魏野这样说,鲁智深说道:“便要上汴梁,却也要等上一等,洒家在这市镇上寻了一个善打兵刃的待诏,要他打一根禅杖、一口戒刀,如今还不曾办下。卢员外,你是久在外面漂泊的人,却不要陪洒家在这里空等,早日还家才是道理。” 卢俊义听了,还要再盘桓几日,魏野却是点头道:“此话也不为过,卢员外,魏某看来,你命中虽然颇有顽福,又是个有夙慧的人物,但将来却有一场劫数难免。既然你与魏某相识一场,魏某岂能不为你预先筹谋起来?” 说罢,魏野向着李渔说道:“去溪水中取块石头来,须得混圆如拳、石质坚硬的才合用,快去快回。” 李渔道一声“尊法旨”,身形一转就跳下涧水,沉下不见,片刻后,却握着一块青石又跳出水面来。只见他浑身不见一点水迹,将青石送到魏野手中。 魏野接过这块青石,又向许玄龄说道:“去道旁选一段松木,削成木剑拿来。” 许玄龄顿时也领命去了,少顷捧了一口二尺长的松木短剑过来。 魏野取过木剑,又拿起青石,随即并指如剑在剑身与石身上虚画几下,随即将两件物事交给卢俊义道:“卢员外,莫道这两件法器像是小孩玩意,却能禳解你来日一场大难。这松木剑,你放在待客花厅里,早晚用降真香供养,那青石你放在尊府门房顶上,到了你那魔星造访时候,这两宗法器自有妙处,到时候,将木剑放进火中烧化,自然能明白将来进退。” 说罢,魏野向着燕青一招手,笑道:“魏某虽然交了卢员外这个朋友,也并不拿你燕小乙当仆役。卢员外一生好武,为人也是光明磊落。只是他生来性子高傲,所谓‘过洁世同嫌’,只怕除了你燕小乙,再没有第二个人真心待他。这青石与松木剑,关系你们两个将来运数,小乙你千万要仔细照看。” 被魏野这样吩咐,燕青也肃容道:“魏先生这样活神仙如今高看小乙,俺岂能不替员外照应起来。先生且放心,小乙随员外回了大名府,定然要一日照三餐看视起来。” 得了燕青这个保证,魏野点头道:“便好,便好,有小乙这样贴心人在卢员外身边,魏某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且请保重,日后魏某到了大名府,还有借重卢员外与你燕小乙之处!” 第686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一) 卢俊义带着他的马队离去,鲁智深又在山下等了数日,那铁匠铺子已经将禅杖、戒刀送来。那待诏对鲁智深陪笑道:“师父这两件傢伙,却是造得甚奇,原定是六十二斤,俺们算着生铁数量下炉,如今却打成了七十二斤,且这禅杖、戒刀出炉就黑沉沉的,既坚且韧,砍石头都不会卷刃。小人打了一辈子铁,也不曾见过这样好铁!” 鲁智深听了,道一声:“辛苦待诏。”随即将智真长老与他的包裹里寻出大半钱钞来做谢。 那待诏千恩万谢地去了,鲁智深将戒刀腰间挂了,又将禅杖舞弄一回,向着魏野合掌道:“这样好兵刃,还要谢先生做成俺的。” 魏野摆手道:“既然兵刃已经入手,鲁大师不妨与魏某结伴上东京汴梁去。” 鲁智深大笑道:“先生愿意同上汴梁,那便同去,同去!” 当下鲁智深将禅杖一挑包裹,魏野仍然叫王超挑了担子,许玄龄随侍左右,李渔前头打点,就这么去了。 只有一桩有点特殊,就是那担子两头箱笼里,没有银钱衣裳和干粮,只有一只团子猫,一个白瓷荷花缸。 在文殊院闹了一场,鲁智深也对佛门戒律、禅宗清规腻烦得紧了,随着魏野行路,自然酒肉点心都断不了他的,夜里投宿,也只向客栈歇息,从不到寺观挂单。自古僧人行脚,也只有鲁智深有这样的福分。 这一路行来,早已离了代州辖境,直入宋境河东路,真定府地方。 沿途上,百姓服饰虽然比起司马光那老愤青口中的“农夫蹑丝履”之论差了不少,可不论麻衣还是丝袍,总也是颜色鲜亮。市井中的年轻浮浪子弟,固然是满身花绣相夸,可就算是街头小贩,也往往鬓边簪花,透出一股干净又卖俏的气质来。 这还是素来可称粗鄙无文的河东边地,若是到了汴梁,又是怎样一副中古文明繁华而成熟过度的靡靡气象? …… ……… 清早才下过一场小雨,到了傍晚时分,一条土路上还犹带三分湿气,却也不见泥泞,道旁麦田连阡陌,一条潜溪出山来。红霞余晖掩映峰头,山脚槐荫之下,露出一带青瓦白墙。 许玄龄望了望那天色,向着魏野笑道:“山主,看这辰光,今日咱们这样脚程是赶不到前面市镇去了,好在这田庄看着气氛不恶,或许能借宿一宿。” 魏野目光朝着那田庄四周一扫,摇头道:“玄龄,你的望气术还是粗疏了些。你只看那田庄中有些烟火气息,就道这里气氛不恶。然而那烟火气中透出一股晦淡气息,路头不正,却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旁鲁智深开口道:“且不管什么祥云、晦气,有魏先生在此,什么晦气也作祟不起来的。便是有些个恶霸山贼在此,洒家这根禅杖,善会与恶人说因缘,度化了他们也罢!” 听了这话,一旁王超不由得插嘴道:“鲁大师,你一路上也不知道度化了几多恶人,却全凭俺主公的白驼山化尸粉毁尸灭迹,才少了许多口舌官司。” 魏野摆摆手:“便是鲁大师不出头,莫非魏某就不动手了?王超,你且把担子交给李渔,到前面去打个前站,看看这里民风好不好。” 听了魏野吩咐,王超赶忙把挑子朝李渔肩上一放,自家理一理身上直裰,朝着那田庄方向一路小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蛤蟆和尚大步向前,转眼间就到了那田庄外面,只见那庄院被一道溪水隔开,上面架着座木板小桥。河东河西,虽然都是大宋边地,可是陕西诸路,都是西军的家底所在,庄园田产都归了西军的将主、寨主、军头所有。河东地方,却仰赖着赵家花钱买和平的基本国策,多少年不起战事了,这类的田庄往往是那些耕读传家的文官士大夫家族所有。 板桥对面,站了好些个庄客,看着都是壮年汉子,看面色也不像是吃不饱的穷汉,都拿着铁铲、锄头、耙子这些吃饭傢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在板桥这一头,却立着几个粗布青年,头上都挽着一个定心髻子,用木簪胡乱固定住,连粗布包头也没一个。身上布衣之外,还挂着几块不知道什么兽类身上剥下来的老皮子,倒像是些猎户。 这几人里,有个黑脸膛的粗豪青年,瞪着一双牛眼望了对面一下,大骂道:“你们这些汉子是什么鸟毛玩意?俺们不过是看着快要天黑,错了路头,要在你们这里借宿一晚,又不偷,又不抢,还情愿拿野物来作谢,你们凭什么不让俺们过去?” 那一群庄客里,有个打扮齐楚些的,像是个管事,听了摆手道:“你们这些外乡汉子好不晓事,俺们这里风俗纯厚,从不留没跟没脚的外路人借宿。何况你们这些粗汉带着弓箭朴刀,看着凶煞煞的,俺怎么知道你们是良民还是踩点子的贼人?快走快走,离此五十里外,桃花山山坳里有个瓦罐寺,你们到那里借宿不妨!” “你这厮鸟说的什么话,五十里地外,要走到何年何月去?再推脱,俺就……” 那粗豪青年还要多说什么,却被身旁青年一把拦住:“牛蛮子,人家不愿借宿,自有人家的道理。咱们再去寻落脚地方。” 这青年看着也不过二十岁不到的模样,身量不算高,寻常面目间还带着些乡间农人的土气,一双大手结满厚茧,看着就是个朴实汉子。可是他说起话来却自有一股稳重气势,那粗豪青年听了,居然乖乖闭嘴,显然在这几人里甚有威严的样子。 蛤蟆王超恰在此时走到了他们背后,满脸是笑,高唱一声佛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几位檀越,你们不收留这些精壮汉子,贫僧这一行人要到贵庄借宿一晚,不知诸位肯是不肯?” 说着他身子一扭,就从那粗豪青年腰间挤了过去,正立在板桥之上。 那管事的,看着王超这大嘴大肚的丑脸和尚,却是面上猛地透出一股喜色来,忙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俺们庄上老太公最是礼敬佛天,不想今日这紧要时候就等到了这样一位大师父下降!大师父,还请随小人到里面去,与俺们庄上老太公结个善缘,俺们庄上自然有斋食供养师父!” 这管事的前倨后恭,顿时就让那牛蛮子看不过眼,不由得啐了一口道:“直娘贼!俺们好声好气地软话来求,这班贼厮鸟却是拿大得厉害。这大嘴胖秃驴走上前来,却是奉承得好似他们祖宗一般!” 王超大大咧咧地受了这些庄客一礼,却是摆手道:“你们且不要急,俺只是打个前站,后面还有一位有道的活神仙,连着他的侍者,还有一位五台山来的大师父都在内。你们且去好生准备起来,务求洁净精致才好。” 听着王超这样讲,不但那管事的听了欢喜,一旁那些庄客听了也都满脸露出欢喜神色,连声道:“得了这许多救命王菩萨来俺们庄上,却可保得好些年太平,真个是上苍有眼,佛菩萨有灵!” 说罢,早有一个乖觉些的,连跑带跳地就到庄园里面通传去了。那管事的一面带笑,一面就要将王超朝里面迎。 王超满脸是笑,一面摆手,一面却不由得笑道:“诸位檀越,你们这般用心,贫僧倒是少见!多少人家,一听斋僧,吊着脸的也有,说大话使小钱的也有,却没有你们这里风俗淳朴,斋僧这样心诚!” 他这里赞叹不迭,后面有人口气冷淡地嘲讽道:“乾坤之内,六合之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恨?过去你见着那些人斋僧布施,不过是邀将来福报,是个钱货两讫的生意,这买卖做得本来就勉强,对你能有多少好脸色?如今这里人连‘救命王菩萨’这样口号都喊出来了,分明是个有求于你的,自然就格外亲厚起来。太上有云,‘将欲夺之,必先固之’,他们这样恋奸情热的模样,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说话间,就见着一位年轻道人立在桥畔,头戴黄竹冠,身穿青锦圆领的道服,不像道人,却像是有官身的官人气派。身后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摇蕉叶扇,一个也作道装打扮的白衣青年挑着担。 后面,一个留着满嘴铁线般络腮胡子的胖壮和尚扛着一杆铁禅杖,如飞一般赶来。 听着这竹冠道者的话,那管事的与一众庄客不知怎的,心虚般地一偏头,说一声“这位先生,话不是这样讲。”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这一片热热闹闹的做斋布施气氛顷刻间冷如死灰,制造了这一片冷场的罪魁祸首却是浑然不觉,向着身后一招手,吩咐道:“看了一天沿途风光,也该是坐下来歇歇脚的时候。玄龄,既然这里庄户人家好善,索性就搅扰他们一顿!” 说罢,魏野一迈步,就朝着那庄园里面行去。 那管事的见他一身圆领道服,素青锦地上隐带滟滟水光,又不像是寻常习见的道家装束,却有一派官人势头。如今官家好道,地方上也有赐了金坛郎、碧虚郎一类道官名位的道人,这管事的虽然不曾见过这样道官,也不由得就朝着那个方向猜测起来。 然而想到“道官”两字,他又不由得稍稍存了些希翼,当下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 然而这位“道官”嘴巴实在是太坏,跟着他走了几步,却又转过头来,向着那几个猎户打扮的青年摆手道:“这几位兄弟,魏某奉劝大家一句,这庄户未必是什么借宿的好地方。魏某来时,见着八里外有一座土谷祠。虽然香火荒废了一段时日,但里面倒也比这庄园干净了不少,几位不妨就且到那里去安歇一晚,早些走路,倒强过在这里借宿!” 这话一说出来,那牛蛮子不由得大怒,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就猛地要冲过来:“这泼道士好个鸟嘴!你在这里骗吃骗喝,好大受用,却要俺们到破庙里吹冷风!且不要走,吃你牛爷爷一顿拳头再说!” 他人还没冲过来,就被几个同伴连压带拽地扯住了,倒是那为首的青年,操着一口带着河东口音的官话向着魏野一抱拳道:“先生指点俺们落脚之处,俺感激不尽。” 说话间,他一双眼睛黑亮深沉,又朝着那一伙神色尴尬的庄客身上扫了一圈。方才向着魏野一拱手道:“先生,请多保重,俺们去了。” 说罢,他也不管那牛蛮子被几个同伴压着,嘴里兀自嘟嘟囔囔,转身便走。 直走出了半里地去,那几个同伴才松开了对牛蛮子的压制,这粗蛮青年顿时一下子拉着这带头青年的手,直叫起天屈来:“哥哥,我的好哥哥,你这么一个又有主见,又使得好大枪的好汉,凭什么听那泼道士的言语?他们这些贼道秃驴,衣裳光鲜,油头粉面,特别是那两个和尚,一看就是酒肉不离口的,这种骗吃骗喝骗钱钞的腌臜泼才,和岳家哥哥你比起来,算个什么东西。值得哥哥你与他行礼,听他的疯话!” 听着这牛蛮子抱怨,那青年摇头道:“牛蛮子,休要多说。你不见那位先生话里话外,都在点醒俺们?俺们一行精壮汉子走上門去借宿,那些庄客千般不肯,百般不愿。怎么那先生一行出家人上門,他们便又是欢喜,又是殷勤挽留,只怕人家不留下来?这里面分明就有些内情在,那先生便是有见于此,才说出那么一番话来。这是人家一片好意,只你牛蛮子不识得这个好歹!” 被这连劝带训的一番话过来,牛蛮子却是咧嘴一笑道:“哥哥啊,你便是把人都看得太好!那泼道士分明就是嫌弃俺们乡下人,碍了他的眼去,方才把俺们诈到什么破庙里来安身,偏你还是要替他讲话。也罢也罢,俺牛蛮子只认了你一个哥哥,只听你的差遣,你说往东,我牛皋绝不向西!” 第687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二) 那些庄客望见这些年轻猎户去得远了,一个个都凑过来,嘴里乱叫“先生”、“活佛”不停。也有不知好歹的,要替李渔挑担,帮鲁智深拿禅杖。 李渔只是摆手说道:“我这担子不比寻常,你们又没一丝道行在身,挑不得这个担儿。”那些庄客成心卖好,笑嘻嘻地道:“先生这话说得差了,俺们平日里做活都要挑水挑粪,量先生这担儿不过装些衣物经卷,俺们怎能挑不动。” 一旁鲁智深见着这些庄客不知深浅,哈哈大笑道:“你们且试试俺的禅杖,弄不动它,那担儿更休想动转起来。” 也有不信邪的,就来替鲁智深扛禅杖,那七十二斤的玄铁禅杖一落肩就差点吃不住劲,顿时叫道:“师父果真是五台山文殊菩萨处来的,这样大气力,莫不是个活罗汉下凡!” 鲁智深拍了拍肚子,指着前头魏野说道:“洒家不是个罗汉,那先生却是个真神仙,你们奉承洒家,何如去奉承他?” 这些庄客只是赔笑道:“师父,那先生年纪轻轻,便蓄着短胡子也不见老成,说话又恁刻薄。这样真神仙,俺们便发愿把斋与道士吃,也不要遇见这样神仙老爷。” 鲁智深听了,只是扛着禅杖,一路笑,一路追着魏野上来。 前头那管事引路,直将魏野引到这庄园里头一座大宅院前。已经有个老翁,头戴一顶东坡巾,身上穿一件葛纱道袍,手拄了一根藤杖,正在门首眺望。 这老头子见着管事引着一个竹冠锦服的道者走来,面上不由得一喜,忙上前施礼道:“小庄今日正遇着先生光降,真是一场大喜事,还请先生到里面,小老儿这便奉茶备斋。” 魏野将这老头子上下看了一眼,拱了拱手,道声“有劳”,就老实不客气地跟着那老头子走到堂上,后面鲁智深、许玄龄一行人也被管事庄客引进宅院里,大家分宾主坐了。 那老头子见着这三个道士、两个和尚上門,喜不自胜,一面叫丫鬟小子奉上果品茶食,一面自己捧了一盅香薷饮子,先捧与魏野道:“天气炎热,请先生用些饮子,解解暑气。” 魏野接过饮子,略一沾唇就放下了,这老头子又捧了茶盅,再敬鲁智深、许玄龄、王超、李渔,直敬过一遍,方才坐下,将魏野上下看了一眼道:“鄙庄背靠着桃花山,四下里又多是桃树,所以唤作桃花村。小老儿便是庄主,人人唤小老儿叫刘太公。俺见先生气度非凡,不知仙观何处?要朝哪里去?” 仙术士听了,摇头道:“老人家,魏某如今结庐在洞光灵墟,只因静极思动,出山闲游,也不向西天拜佛求经,也不向东洋过海斩龙,听说当今官家好道,于是陪着这位五台山下来的大和尚,一同向汴梁地界去。” 刘太公这老头子没听明白洞光灵墟是什么所在,但听着“五台山”三个字,顿时露出虔敬神色道:“怪道师父们相貌非凡、器宇轩昂,原来是活佛处来的,失敬失敬!” 一旁鲁智深也不管好歹,合掌应了一声,随即就将自家那盏饮子一气喝干,将面前桃脯、干枣、柿饼、蒸栗之类茶食随意过口,转眼间就吃了个风卷残云。 刘太公见着鲁智深这个吃相,连忙道:“师父们走了一天的路,想是早已饿坏了,小老儿这便请师傅们用斋。” 说罢,自有家人摆上一张春台,将饭食一样样摆了上来。魏野看去,只见一碗碗菜蔬倒也备办得精洁。只是那菜色无非是醋渍水芹、黄花木耳、豆腐皮烧笋脯、萝卜碎米合煮的玉碜羹一类。 鲁智深见着满桌素食菜羹,就有些不大乐意。那刘太公见鲁智深这个模样,忙又叫家人收拾了一盘酱肉,一碟烧鹅,连着一大壶酒一并送来,又打发了一个伶俐小厮,给鲁智深筛酒。只见这莽和尚酒来碗干,抓起肉来大嚼,转眼间,酒肉都吃了一空。 刘太公看着鲁智深这个模样,呆了半晌,见着魏野、许玄龄都吃了斋饭,那王超、李渔也不挑剔酒肉,方才放下心来。 等众人吃过“斋”饭,刘太公又张罗着家人准备茶果,走下台阶来,正见着这桃花村的那个管事在外面探头探脑。 刘太公见他那个做贼心虚的样子,顿时就走近前喝道:“刘瑞,你这厮不早些回屋熄灯歇息,还在这里窥探什么?” 那刘瑞也是小心翼翼,牵着刘太公的袖子将他让到门外,望了望里面大堂,方才小意道:“太公您老往日里念佛斋僧,如今也算是得了个感应,来了这样一伙道士僧人,总算能将祸事消弭下来。这一行五个人,都是有修行的人,那为首一个道士,八成是个道官。这有官身的人更了不得,这么弄下来,却能换来十多年的安稳日子呢!” 听了这话,刘太公摇了摇头,嘴里叹道:“那先生举止虽然有些气派,却不像是有告身的道官。道官都有官府牌符赐下,上等的用玉牌玉方符,中等的用金牌金方符,下等的用银牌银方符,这个先生身上不见牌符,分明是个野脚道士。随他同来那个师父,又不计较荤酒,便是五台山上来的,也未必能算有戒行的长老。这样两下冲抵起来,便是四个半的修行人,只抵得九年辰光而已。” 说到这里,他又摆了摆手,向着刘瑞说道:“你们还不快点将大殿收拾妥当,请师父们过去住宿。日头落了,谁还敢在外面走动?” 这话说出来,那刘瑞也是一缩头,忙道声“小人这便去”,一面瘟头瘟脑地跑走了。 堂上魏野端着一盏盐姜点的茶,缓缓饮了一口,目光随即一转,对鲁智深道:“鲁大师,你瞧着这地方如何?” 鲁智深摇头道:“倒是好个殷勤人家,只是忒多礼了些,又处处陪个小心,似是生怕洒家不肯留下一般!” 正讲论间,就见着那刘太公走入进来,魏野便向着刘太公笑道:“老人家,魏某学道多年,并无一能,只有个辨脉寻龙之术,算是略有所得。据魏某看来,桃花村后这山走势凶怪,山石重重叠叠又主一个乱字,有山贼盘踞之险,不知道贵庄上下在这里讨生活,可有什么碍难没有?” 听得魏野问话,一旁服侍的家生小子口快道:“这先生好个堪舆本事,不瞒先生讲,这桃花山上也曾来了大小两个大王,只是后来都……” 这话说出来,却惹得刘太公喝了一声道:“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乱道什么?还不下去!” 说罢,刘太公便向着魏野赔笑道:“师父们行脚远来,怕是已经乏了,只是俺这里没甚空房,只有庄里有个佛堂,地方还算宽敞洁净,便请师父们今夜在佛堂里暂歇一宿。” 魏野点头笑道:“这样说来,也是我们累老人家操烦,既然有住宿的地方,便现在就引我们几个过去好了。” 刘太公听了魏野这句话,忙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打发了家人在前领路。直出了刘家宅院,只见庄子里有一片打谷的空地,正对着一座新修的庙宇,那庙宇的廊柱连漆都没有上,只是白生生的木料、灰蒙蒙的砖石修葺起来,倒像是刚完工不久。 魏野走近前去,却见这庙宇中没有供奉什么神佛的泥胎,只有一幅立轴的如来说法像。只是那画中佛身,不披袈裟,反倒穿了一件白鹤氅,身后流光化成一只宝轮,与寻常佛画大异其趣。 看着这副佛画,魏野面上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拉着鲁智深的手说道:“鲁大师,咱们用了斋饭,酒还不曾吃够,不如就在这佛堂里再吃上一回酒,倒比蒙头就睡来得有意思些。” 鲁智深听了,不由笑道:“说得是,这庄子里的酒味道太薄,倒不如魏先生的酒来得有力气。” 两人笑着走进佛堂里,魏野一拂袖,便将那供台上的香烛燃成了一道烟气。他再从袖中一摸,就取出一个大瓷坛,两个海碗,一旁许玄龄忙过来给两人筛酒。 那刘家的家人见着他们这个样子,心中更是害怕,匆匆地将佛堂门关起,人已经走了。 鲁智深见着佛堂大门紧闭,不由得笑道:“这地方风俗果然不好,我们自吃我们的酒,你们却要关门!” 魏野摇头道:“只怕不是关门这么简单,鲁大师,你去推推开,那门是不是已经从外面反锁上了?” 听了魏野这话,鲁智深果然走上前去,推了推门,居然纹丝不动。他顿时性子起来,怒道:“这桃花村果然不是什么善地,莫怪那老儿千方百计要留我们,想来此地便是个贼窝了!” 仙术士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大口,摇头道:“鲁师父,且不要着急。外面既然落了锁,我看那刘太公尚有一丝天良未泯,他若是还肯出来分说几句,将来饶他满门一遭,也不是不成。” 正说话间,就见着外面突然亮起许多火把,竟是这桃花村全村的人都聚拢到了这佛堂前面。 一张张面孔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却分不出来究竟是什么表情。刘太公一手拄着藤杖,旁边的家人拿了香烛、纸钱、供果、福肉,在这佛堂前面摆起来,方才跪下道:“师父们啊,不是俺们庄户人家欺心害命,实在是桃花山上的大王们要俺们供奉人肉人心,还非得是姑娘小子不可。小老儿就只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九岁,实在不忍她做了大王们口中食。依着大王们的法度,一个有功名有官身的人,顶得三个女子与孩童,似师父们这样有智慧辩才的修行人,一个也顶俩人。俺们桃花村得了师父们一行,却起码能有七八年安分日子好过,还望师父们慈悲慈悲,把性命布施出来,搭救俺们则个!” 刘太公在这里下跪陈情,一旁那管事刘瑞把纸钱神马依次烧化起来,喃喃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天尊,师父们替俺们舍了性命,定然早升极乐,成了正果。还望师父们安心地去,俺们四时祭奠,绝不食言。便师父们心中不忿做了厉鬼,也须知对头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和俺们桃花村丝毫不相干!” 他这里鬼念个不停,那佛堂里却传出一声轻笑道:“这地方风俗果然不坏,坏了人的性命还舍得烧纸供饭,却比禽兽鬼蜮强了些!你们这些俗人不要在此啰唣,坏了魏某与鲁大师吃酒的兴头!” 那刘太公哆嗦着还想辩白几句,佛堂之中猛地射出一支铁箭,正钉在了他的脚前:“还不快滚!” 这一下,满地村人顿时惊叫一声,爬的爬,滚的滚,刘太公身子立不住,瘫倒在地,还是刘瑞一把将这老头子背起来,飞一样地跑了。 这些人被一箭惊走,魏野端坐在供台旁,喝了一口酒,方才笑道:“鲁大师如今火性退了不少!若换了当初在五台山上,只怕这佛堂已经不保。” 鲁智深用袖子抹了抹满胡子的酒水,大笑道:“这些村汉庄客,有甚胆子?便都打趴了,也不见洒家的手段!洒家不来打他们,可这桃花山的强人,却是洒家的生意,魏先生可不要与洒家争这个买卖!” 魏野一笑,食指一弹碗沿,也是一笑:“若是强人,便任由鲁大师耍弄。若是妖怪,这便合该是魏某发个利市!” 两人对望一眼,彼此大笑数声,笑声未绝,一旁许玄龄却是猛然警觉:“山主,四下里好似有邪气围拢过来!” 话音未落,王超这蛤蟆和尚本来一直窝在角落里躲懒,这时候却是一下就跳了起来,大叫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佛堂的墙壁怎么变软和了?俺的僧袍上又怎么变得这样湿漉漉的?” 魏野坐在供台旁,仍然端着酒碗,向着鲁智深露出六颗白牙来,尖利的犬齿在笑容里怎样也掩不住:“看来这一档该是魏某发个利市!” 第688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三) 佛堂异变乍起,仙术士左肘搭在膝盖上,依然箕坐如旧,右手端着酒碗,将醇厚酒浆缓缓送入口中。 酒不曾入豪肠,佛堂中阴邪之气更盛,立轴上那一尊说法佛陀目光转动,竟是朝着魏野面上看来。 画上佛眼青白分明,在暗室中生出冷光,像是远古遗存的爬行动物正打量着面前的猎物。 冷光照身,魏野一碗酒已如川归东海,涓滴不存。碗沿离开唇边,一旁许玄龄立刻又替竹冠道者斟满,而魏野双目已猛然对上了画上佛陀。 眸光一错间,画中佛陀不复拈花慈容,结着说法印的右手竟是脱开了纸面的束缚,向着魏野咽喉直抓过来! 佛掌出画,仙术士手中酒碗微动,却是正落在佛掌之上 碗中是五蒸五酿的醇酒,滋味厚重,然而更是极好的液体燃料,一点火星从碗底窜升起来,带着高热后散开的酒香,将整只瓷碗化作了燃烧的火盆! 火盆掌上烧,画中传来一声怒号,随即却见一双手、十双手、百双手探出纸面,压、合、揉、按,想要扑灭掌上烈火。然而这样的动作,只是让一只只佛手都被燃着。 魏野姿势不变,只是望着画中佛陀那一双挑入眉间的发赤佛眼,嘲笑道:“如来也有怒目时?只怕你这怒佛今日不但要怒,更要哭呢!” 他这里开口间,那幅立轴猛地将纸面一扭,数百尚未被燃着的佛掌再度从画中探了出来,也不管面前魏野这个大敌,就向着众人抓去。 许玄龄将酒瓮一丢,叫一声“山主,这妖物恁般狞恶!”,手里阆风玄云扇上下翻动间,清风挟着净秽之力猛地一阻佛掌来势。 鲁智深将禅杖抄起,打了一个老龙蟠云的架势,扫开几只佛掌,道一声:“这里面厮杀得不尽兴,且出来论个高低!” 说着,他将禅杖猛地朝门一砸,却见那门转眼就变了模样,哪里还是木板大门,分明就是一颗颗白森森数尺长的利牙彼此交错,阻住了去路! 鲁智深也不管那是什么物件,大喝一声,猛地腰力一提,玄铁禅杖猛地砸在那一排白牙之上,也不知道砸断了多少颗长牙! 他也不分好歹,猛地跳了出来,后面王超倒是乖觉,挑起担子就跟着钻了出来。 许玄龄和李渔倒想留下,不料魏野猛地一挥手:“你们退后!”便有一道罡风随掌而出,便把他们两个全赶了出来。 他们前脚刚出佛堂,只见月下清辉遍洒间,这砖木搭造起来的佛堂周身猛地一扭,却是换了一副模样。门板成了利牙,窗户成了怪眼,竟成了一只硕大蟒头! 这蟒头头还像个活物,不断扭动间,似要从地面上抽出身子来。 便在此刻,只见蟒头上血花喷洒间,一道人影直冲而上半空,手中还提着酒瓮,对月凭虚而立,正是魏野。 仙术士腾身在半空间,那佛堂化成的蟒头凶性兀自不减,只将大口对着魏野张开。蟒口中,一朵血色莲花绽放间,露出了一尊多手佛陀。 只是这佛陀那数百手臂,却浑若无骨一般,猛地窜将起来,就朝着魏野抓过来! 佛手乱抓间,魏野不闪不避,左手轻挥处,却是在半空排出一行酒碗,手把瓷瓮,酒浆倾泻如泉间,酒碗飞旋如飘花,一只佛掌正朝魏野面上抓来,只见仙术士左手剑诀向上一挑,便有一只悬空酒碗横拦住佛掌去路。 这些佛掌刚才吃了一记“火酒”,竟是纷纷避开这些酒碗,反倒是十余只酒碗如蝴蝶般半空穿梭中,就将数百佛掌轻松拦截而下! 魏野手中瓷瓮汩汩出酒不止,仙术士带着满身酒香,朗然吟道:“释迦身前做酒魔,人中狮子值几何?但邀醴泉对明月,杜康啸成剑气多!” 话音未毕,一只只酒碗中酒花飞溅间,剑吟声乍然而起!晶莹水剑自一只只飞旋的酒碗中猛地窜出,转眼间便是三剑、五剑、十剑、百剑,朝着蟒头削斩而下! 酒剑如雨而下,顿时将数百佛掌斩落大半,然而那蛇口中的佛陀只是冷哼一声:“凝水化剑,不借外物,不得成剑。这等地煞变化之术,也敢在佛爷面前托大!待佛爷收了你的酒水,却看你剑从何来?” 说话间,那些被斩开的佛掌短处,明明无血无肉无骨,却像是一只只白森森的管子一般,直接攀上了道道酒剑之锋,猛地吞吸起来! 魏野面色不变,笑一声:“魏某只怕你不来吸!” 说话间,仙术士剑诀再引,却见一道道酒剑的剑锋之上,洞阳符印猛然闪动,一道道酒水凝成的酒剑直接化为了流动的火焰,随着这些佛掌的吞吸之力,直接贯入佛陀身内! 火酒入体间,顿时烈焰发诸于内,只见那佛陀怪叫一身,也顾不得自己被烈火燃身,忙将双掌一合,顿时残存的佛掌纷纷地被它收入体内。随即恨恨地望了魏野一眼,重又化成一支残破立轴,就从蛇口之中飞射出去,夺路就逃! 这古怪画轴一离体,那连着蛇身一同窜出地面的蟒头,转眼间就又回转了佛堂模样。连着方才被鲁智深一禅杖打下的利牙,也重新变成了一堆烂木板子。 虽然那古怪画轴逃得快,可是火焰仍然在佛堂上熊熊燃烧不熄,随即猛然崩解开来,正好在桃花村上空下了一场火雨,不知燃着了多少房舍! 桃花村的村人,原本只是躲在家里听动静,后来又听得外面一片厮杀声音,更不敢探头。可是如今火雨从天而降,不知转眼间燎起了多少茅草顶的屋子,这些人终究是按捺不住,一面大喊着“走水啦”,一面飞奔出来救火。 而就在同时,那古怪画轴已经飞出数里地外,正从那废弃的土谷祠上空路过时,却听得下面一声弦响,一支木箭就这么穿透了那画轴。只听得里面惨叫一声,一道黑气疯狂地脱出身来,向着桃花山深处逃去。 第689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四) 画轴落地,土谷祠里传来声音问道:“岳家哥哥,你素来神射,是什么夜里出来的鸟雀老鸹被你射下来了?” 说话间,就见几个青年鱼贯而出,正是白天里那些想在桃花村投宿却不得的年轻猎户。 张弓的人,正是白天里带着这些猎户的年轻汉子,正从地上拾起了那根被贯穿的画轴,仔细打量。 一旁牛皋已经将一张脸凑到前面来,正见着这年轻汉子展开画轴,见着画上那个不伦不类的如来说法像。 牛皋白天在桃花村前碰了一肚子脾气,这时候见着这画,顿时就起了性子,怒叫道:“怎的又是这些和尚道士的物事!连累得俺们这般晦气不说,夜里也不肯消停,装神弄鬼地作妖作怪起来!哥哥,这破画你把与俺,正好拿来烧火!” 他这里说话,那领头青年已经抢先喝道:“牛蛮子,不得乱说!忘了师父教的俺们,凡有非常之事,便要打起十分应对!这画轴无缘无故地半夜飞出来,其中必然有个缘故!” 说着他眸光一转,正望向桃花村地界,却见着一股火光转眼间就焰腾腾地照起来,不由得讶异道:“那边的庄园怎么走了水?” 牛皋踮着脚望了一眼,拍手大笑道:“果然走了水了!原来是这些人做事不讲究,老天降下火来烧他,便佛爷也不肯与他们一起遭灾,所以提前跑了出来,倒被哥哥一箭射下来了!” 他还待多说几句便宜话,却见得他那岳家哥哥的脸色,顿时把嘴一捂,闭口不言。 领头青年环顾了几个伙伴一眼,摇头道:“见着人家走水,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俺却不干这样欺心的事情,王兄弟、张二郎、牛蛮子,咱们这便过去,能帮把手是把手!” 他这里吩咐下来,牛皋还在那里嘀嘀咕咕:“俺们倒是好心帮衬,可是人家领不领情分呢,要给当成趁火打劫的,那可是太冤枉!” 这话他也只敢小声嘀咕,那领头青年只是一挥手:“俺们快走!” …… ……… 桃花村里,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 打谷场上,魏野与鲁智深拿了两个石碾子当凳子做了,一人拿了一个酒坛,说说笑笑,边说边喝。面前,刘太公一脸死灰,就跪在那里哀恳:“神仙,活佛!俺们桃花村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也是被逼无奈,才起了这个不善之心。岂料师父们真有大法力,只求师父们发个慈悲,饶恕俺们则个!” 他这里跪下恳求,后面也跟了些老头子,救火是没力气了,跪在这里哀恳倒还得用。 魏野灌了一口酒,方才低下头来,望着刘太公这张老脸笑道:“老人家,这桃花山上有混账王八伤生吃人,他们又有山寨盘踞,又不是个老虎,等闲打不死、找不着。你们只要写个状子,出首告发他们是左道杀人,反迹昭彰。河北这地方原来就有贝州王则一伙妖人,借着弥勒下生的名义割据造反,是当年仁宗朝的名臣潞国公文彦博平下去的。本地地方官守土有责,岂不能用心把他们剿灭起来?何用你们这些连牛都不曾杀过的人,起这个不良之心,谋害过往客人!” 被魏野一通训斥,刘太公只是叫苦道:“大真人,您有所不知,这桃花山上的妖人,便是俺们控告到官府去,此地军州也不敢管,反倒说俺们无事生非,控告些不干己事的闲话,反倒要把俺们问罪起来。大真人,活神仙,您老评评理,便做公的人都不敢惹山上这些大王,何况俺们庄户人家!” 一旁鲁智深此刻倒是点头道:“洒家那里,一个巴结到经略相公门下的屠户,都敢人五人六地叫什么镇关西起来。何况这些强人,更比那等腌臜无赖更有势力三分。官府不敢管,那等东华门唱出的相公只情愿敷衍了事,也是有的,倒也不能全怪你等用心不好。” 得了鲁智深这句话,一帮子老儿顿时就得了台阶,纷纷叩首叫道:“还是佛爷慈悲,体谅俺们庄户人家难处!” 魏野听了,呵地一声轻笑,反问道:“老人家,依着你们的意思,鲁大师心地慈悲,魏某便心地不慈悲了?罢了,烧了你们整个屋顶,也算是小惩一番,却把房子四壁与家当留给你们,不算魏某做事太辣手。” 说着,魏野转过身来,喊了一声:“王超,把担子里那荷花缸取出来!” 王超这里动作倒快,忙把挑子一头的箱盖打开,把那白瓷荷花缸抱了出来。 魏野向着这荷花缸一招手,喝声:“摩卡,你若想寻个将来结果,不作条杂色蛟龙,此刻就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话音未落,那荷花缸中水花一翻,就见一条青蛟从里面直冲出来,口中叫道:“俺的将来如何,却不劳你这野脚仙人操烦,你倒是少叫你那侄女成日里拿我当竹蛇耍子,就足感你的盛情!” 一旁李渔连忙叫道:“摩卡,不可对真君无礼!” 魏野也不理他,只是挥手道:“且将这村里火灭了,至于我家铃铛拿不拿你玩耍,你自找她求情去。我做长辈的,却懒得管这些小事。” 话虽如此说,这蛟精嘴巴虽然硬,身子早已老实了,长吟一声,顿时四下水汽全被他收摄上来,顿时就化成大片水花乱浇下来。 那些救火的庄客走避不及,顿时也都被淋了一个落汤鸡。 也有性急的,急匆匆跑进自家屋里去看,却发觉家里除了门窗犹带火痕,房顶烧个精光之外,细软多半还在。 打谷场上,刘太公见着蛟龙飞舞,面色又是一惊,带着满村老儿与庄客连连叩首,口中乱叫“真君老爷慈悲”不绝。 摩卡这蛟精本来还想要在天上多飞几回,显显它的威风,只是魏野淡淡望它一眼,这蛟精顿时就老实下来,乖乖地将身子一缩,又投入了荷花缸里。 就在此时,魏野忽然“噫”了一声,猛地站起来道:“是谁把那画轴射下来了?有那破烂画轴护着,那具假充佛陀的外道元神还能勉强逃回正主那里,给魏某指个方向。如今画轴一破,这外道元神半路上就要涣散开来,再难用它指路的了!” 第690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五) 桃花山上,乱石掩映间,一座削木为墙的寨子矗立其上。 作为北接燕云的大宋边地,河北地界却是少有天险可资依托。为了应付北面辽人马军,一代代边臣也算是殚精竭虑,甚至连扒了河堤,在盐碱地上生造出大片沼泽的手段都使将出来了。 像桃花山这样不算高峻,山势却带着嵯峨气象的山地,自然也设了军寨,拗相公王安石当政的时候,地方上还专门修整了一遍。 然而不过三十年的光景,曾经的军寨就沦为了山贼的贼窝。而这伙山贼,更是让本地官员束手无策,只能装看不见。哪怕是大宋曾经最为自夸的内抚手段,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似乎也有点不好使了。 寨墙之上,都是身穿白衣的汉子,挎着朴刀,来回巡逻。 寨子正中,原本的知寨官署,如今悬起了一面大旗,素白旗面上一朵莲花托着一只光轮,看着却不像是贼寨,反倒带着一股莫名沉肃味道。 官署之中,没有桌椅摆设,反倒放了五个浴桶大的火盆,一个个火盆中都是腾腾光焰翻腾,只是除了上首火盆之外,余下四个火盆中燃烧的都是惨绿磷火,看着阴涔涔的。 一片静穆中,下首光亮最幽暗的火盆中,惨绿光焰摇了两摇,传来低低地一声讶然声音:“今日是超度世间有情,接引明子入净土,囚锁魔类入牢狱的大好日子,怎的桃花村里至今还没有响动?” 上首那一团火光中无人应声,倒是左侧磷火中有人阴笑道:“小霸王,我们都晓得你看中了桃花村刘老儿的闺女。然而我等身为净土接引使者,自然要依着佛旨行事。若是那刘家女儿能发大愿心,断了这五浊恶世的迷茫,化生天人身,与你做个伴侣,也不是不能。可要是她心中还存着暗魔邪秽执念,被黜落下去,却莫怪俺们不带掣兄弟!” 说道此处,一旁一团磷火也摇动着答道:“接引净土,这是多少辈子也修不来的机缘,但成败之数,也不过是五五开。我那个女人,便是信念不坚,落了下乘,从此不得与俺这七宝装成的身子亲热,这是接引使者的大事,小霸王你务必要守住了,不要被女子迷了心窍。” 正说话间,却见上首火盆中光焰摇动,一个苍老声音传了出来:“接引使者,如今是要引渡众生光明自性回归的要紧时候,你们不得乱说乱道。” 这句话说出来,几团磷火都像人一般立起,同声道:“俺们谨遵智明长老法旨。” 那光焰里,渐渐显出一尊罗汉法相,手中托着一枚明珠,灿然金光四射而出间,道出几句偈子:“清净有情,欢喜种姓,一心常在,内外俱明。咄!脱去骨肉烦恼,才知心田种菩提” 禅唱未毕,罗汉法相却猛然一颤,金光转眼黯淡,智明长老忽然喝道:“何方外道,阻我佛法!” 喝声里,罗汉面目已经变得黯淡,转眼间,就见着满室光明转瞬一暗。不管是磷火还是金光,都转眼散去,露出了里面原本的模样。 在上首禅椅上端坐了一个老僧,身上穿一件素白色的银线袈裟。在他下首,却是一个头戴皂巾的道人与一个满脸漆黑的大胖和尚。又有一个武官打扮的汉子,连着一个鬓边簪花的壮汉,坐在椅子之上。 那老僧双眼依然紧闭着,和声说道:“桃花村里似来了一个有道行的人物,转眼就将老衲的伽蓝佛身重伤。似这样人,虽然误入了旁门左道,但他修持一场,心头一点光明仍在,便有缘做我佛龙华会中人,若将此人度脱在我佛教下,这个功德可实在不小!” 黑脸和尚哼哧哼哧地怪笑一声,摇头道:“长老,你接引俺们那样轻易,怎么这次就这样涨起他人志气起来?” 老僧对这种怪话丝毫不理,摇头道:“你们不过一身气血胜过常人,做一个疆场厮杀的斗将罢了。来的这人,却多半是滞留尘世的散仙一流人物,只是此人应是所学不正,所以至今不曾成道飞升。若度脱了他,一入我佛教下,便当证得宝树王菩萨果位,还高过老衲一头去,岂能和你们比拟?不过此等散仙,虽有降龙伏虎之能,却大半不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见不得老衲本来面目,所以尚有法子处置罢了。” 说到这里,老僧在禅椅上抬起手来,结了个说法印,口中猛地发出禅唱:“一切有情众生,不得佛缘,无由解脱。一切诸佛贤圣,施作方便,使彼众生明性,得离众苦,究竟安乐。吾佛教下,清净师僧弟子智明,度化净法男子、坚贞童女,出离尘世无明暗坑,超脱肉身五毒牢狱。无上明尊法王子,下生娑婆世界,是为众生慈父救苦世尊、月光医王永寿如来,及至本尊甘露度命菩萨,为吾见证如是功德!” 禅唱声中,只见智明和尚脑后却是猛地亮出一轮佛光,灿然如金,光明更是透出大厅之外。佛光之中,一尊身披白衣的菩萨宝相。那菩萨肤白如玉,满头黑发披散肩上,深目高鼻,满面慈和,唇上留着一抹半卷的胡须,像是个苦修梵行的苦修士。他一手持着一根宝杖,一手结了个施无畏印,双腿一盘一垂,斜坐在一头金毛狮子背上。 只是这菩萨手中所持的,却不是地藏菩萨的锡杖,也不是佛门密教诸神所偏好的人头幢、骷髅杖一类,杖顶上安放的却是交错成十字形的一对金刚杵,形制与佛门的十字金刚杵似是而非,本该是尖利无比的杵头显得既扁且方,满嵌浑圆宝珠,金碧耀目,华贵是够华贵的了,但亦不免有些村气。 在菩萨脚畔,有天女身披纱衣,手捧琉璃宝瓶,瓶中有香膏源源不绝涌出,正滋润着菩萨垂在地上的那只脚。 香膏从菩萨秀气的脚趾尖蔓延到地面上,如熔化的金浆一般涌动起来,仿佛整个地面,都变成了黄金溶液般的粘稠之光。 在这条缓缓流淌的黄金之河里,不知道该算是光线还是液体的物质中,有淡淡的光点流动出来。而随着光点的飞舞间,更多的黑暗从黄金河的底部显露出来,像是不堪忍受黄金之河带来的压力一样,像是粘稠的沥青,朝着岩石下渗透过去。 随即,从菩萨脑后的光轮中,分出了四团光焰,仿佛化成了洁白的鸽子一般,飞到了道人、和尚、武官、壮汉的身旁,从顶门猛地钻了进去。 随着白鸽般的光焰投入四人顶门,这四人顿时精神一振,同时向着智明和尚化现出的这尊菩萨宝相磕了五个头,同声赞道:“南无甘露度命菩萨,赐俺们光明佛性在心,同得五种大智,五种大力,俺们这便降魔护法去来!” 话音才罢,却听得智明和尚开口道:“你们暂得菩萨护持,眼中能观虚空妙法、旁门符术、一切鬼神之身,耳中能听诸佛菩萨、外道邪魔、有情众生一切音声,口中能说五种大德、十二妙行、种种不可思议光明法语,手中能取光明佛性脱离肉身烦恼苦海,免受魔类囚锁,重归光明净土。此是菩萨无上恩典,你们凭此神通,去把那散仙拿来,我自有法子度他在五佛座下。一切皈依魔类,也都依你们差遣,这是我教内一桩大事,万不可懈怠,更要小心为上!” 说话间,黄金之河猛然卷起大浪,转眼就将这四人卷了进去,转瞬不见。 第691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六) 金河转眼透土而入,老僧面上表情依然无喜无悲,身前身后,都是光明洞照。 老僧脚下,隐隐有暗影起伏,在地面上不甘地蠕动着。 智明和尚对蠕动着的黑影,只是低喝一声道:“魔物,昔日魔主欲坏菩萨戒行,于荒郊野地、享殿宝顶、山峦峰头行了三次魔考,犹然被菩萨喝破,何况你等暗魔眷属,安能坏我禅心!” 可是一转眼间,智明和尚面色发青,却是另外一种模样,眉角之间似是隐隐有鳞甲生出,怪笑一声道:“和尚,你毁我洞府,坏我真身,要借俺身上一点天龙血脉,助你炼成俱利伽罗龙王法相。结果还不是卖身投靠给旁人,才勉强借暗魔地狱之力压下俺来!你却不要忘了,你不过是他们教内一个承光罗汉,还不到焰光菩萨果位!俺这暗魔眷属毒龙魔身,却正是你的对头,明暗相缠,直到你修成无上光明法身之前,休想降伏诛除俺!” 这段话说出来,转眼间智明和尚额头又是毫光大放,面色重又回归了那个沉静老僧的样子。他望着自己召请而来的菩萨宝相,喃喃诵念道:“无上明尊法王子,能消世间诸罪障,此恩今当加我身!” 在他虔诚的持诵声里,菩萨宝相满面慈和,天女手捧琉璃宝瓶,香膏仍然一滴滴地滋润着菩萨的赤脚。 …… ……… 年轻的猎户们正站在了桃花村前那一架板桥上,夜色里,仍然能见着屋顶上不曾完全熄灭的炭火,风中传来了呛鼻的烟气。 牛皋伸着脖子望了一眼,骂了句:“直娘贼!这村子怎么烧得这样惨?幸亏俺们没有在这里借宿!” 他话没说完,村子里又是一片跪拜叩首声音,牛皋嘴巴快,把头摇了两摇道:“可是作怪!屋子都被烧了,这些鸟人还忙着求神拜佛!”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苍髯大耳的老道人,摇着蕉叶扇走到板桥前来,向着这几个年轻汉子上下打量一眼,拱手道:“列位,我家山主曾劝告你等,此处不是善地,要列位早些避开这场是非,怎么又回转过来?” 许玄龄这番话说出来,旁人还没有怎样,牛皋已经嚷道:“这先生,你们这些道士都是盐酱口,说地方不善,这村里就生起火来!莫不是你们身上这道袍是个假的,却是一伙大盗,扮成道人作那没本钱的买卖” 这话才说了一半,就被为首的青年打断:“牛蛮子,先生面前,你口中胡攮些什么!” 许玄龄听这蛮子满口胡柴,正要分说两句,背后却传来了自家山主的笑声:“大盗自然是大盗,不过有的大盗,光着脑袋,背着口袋,只顾拐卖人口。魏某却只是个厌烦屋子破烂,专做拆迁翻新生意的,路数可与他们不一样!” 牛皋嘴巴大,接话更是不过脑子,只点头道:“那比别的贼人更狠些!” 这话一出,只换来自家哥哥不着痕迹地踹了他一脚。 及时压住了牛蛮子胡说八道,隐然是这一行猎户头领的年轻汉子已经不动声色地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白日里先生指点俺们得了落脚地方,这情分俺记在心里,夜里见着这村子走了水,俺们怕先生有个万一,特地赶过来看看情形。见着先生们无恙,俺们也算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这番言语听起来倒比牛皋客气许多,但里面还是有些若有若无的试探意味。魏野却是全不在乎,只是将目光落在了这青年身上:“见着桃花村火起,还敢上前来,不说别的,起码也算有些胆气。只是这位朋友,你可知道这桃花村是什么所在,就这样莽莽撞撞地赶过来?” 这领头青年肃容应道:“先生将某等看作是什么人了?走了水,俺们便是过路,也该帮一把手,却不是那等趁火打劫的下作货色!” 魏野偏了偏头,扫了身后桃花村一眼,哼笑道:“只怕这里的人,倒不要你们帮忙救火,只要你们做个三牲福礼,拿来祭鬼,倒是合用!” 仙术士这一贯的嘲讽口吻,要换了旁人,说不定就要跳起来了,比如牛皋此时一张黑脸就已经沉下去,很有一点想在魏野脸上开个染料盐酱铺的意思。 但是为首的青年却顿时动容,北宋一朝,看似繁华安定,但是荆襄、江南诸路还带着蛮荒气息,泉州等地又有大批从天方等地而来的夷人,带着那些只配称作邪教的异端信仰定居。北宋与西夏、辽国的长期对峙中,原本在唐武宗、周世宗时代就已经差不多死挺了的唐密末流,也隐然沉渣泛起。看似宽容的宗教政策,换来的却是各种各样秘密宗教的横行不法。 道海宗源扫灭的那些清代教门,不管是收元教还是清茶门,虽然教师爷们都往往客串着江湖绿林的身份,偶尔也干点没本钱的买卖。但是比起宋时这些教门,收元教之流简直就人畜无害得像个小白兔了。 不管拜的弥勒佛还是无生老母,教师爷们讲的还算是有三分歪理,包括他们后世的一点孑遗,如******、女先知之类,也不过是兜售些“生病不吃药”之类蠢话。有宋一朝的秘密教派,却是货真价实要吃人献祭的! 在汴梁,那些猫在下水道里的“逍遥洞主”们昼伏夜出,绑架落单行人,然后用滚油把活人一点点地浇烂,去拜五通神。在湖广闽粤等地,七八品的地方官被劫杀祭鬼都不算是新闻,被教徒们吃掉内脏血肉的尸首,化人场哪天不烧埋掉几具? 不独社会下层如此,当年艺祖赵匡胤开国时候,那一班开国勋贵里,雅好吃人的就有不少。李处耘、王彦昇这些受赵大爱重的所谓“名将”,还只是吃了些俘虏的心肝耳朵,而赵大宠爱的国舅王继勋,却是干脆拿人肉当饭吃 而素来号称“仁厚”的赵大,也就让自家小舅子过了十多年活吃人肉的幸福岁月,甚至在洛阳长寿寺里开起了活人筵席。最后还是自命英伟的赵二实在受不了自家有这么个披着人皮的妖怪当亲戚,把这伙食人魔统统处死了事。 而后历经真、仁、英、神、哲五代皇帝与大批文臣的努力,总算在赵宋勋贵与士大夫这里,看不到什么食人魔的遗风了。但是民间的食人祭鬼集团倒是随处可见,算起来,十字坡开黑店的孙二娘,还肯把人肉做了馒头馅儿,居然算是一个很文明的食人魔了。 可如今毕竟已经不是艺祖、太宗那个犹有五代十国遗风、一片地狱变景象的年月了。除了那号聚啸山林的“好汉”和猪油蒙心的邪教徒,也没人觉得杀人祭鬼是个很正常的事情,真要拿住一个实在的,那便是立功受赏的好机缘! 领头的青年面色一肃,向着魏野叉手行礼:“先生说这里有杀人祭鬼的妖人藏身?在下相州汤阴县人,奉县尉钧令行缉探事的弓手唤岳飞的便是!妖人何在,烦请先生领俺们去捕拿他们见官!” 相州。 汤阴。 是做缉探的弓手,约等于后世所谓“联防队”或“朝阳区群众”,这么一个半官半民的身份。 还有这个名字岳飞! 魏野的目光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青年,点了点头道:“汤阴县,姓岳?是岳和岳员外家的公子?令尊身体可好?令堂姚安人,如今可还健朗?” 一旁牛皋本来就厌烦他们文绉绉的说话,此时一听见魏野的问题,顿时大怒道:“直娘贼,你这泼道士也不过比我岳家哥哥年长个几岁,却没大没小喊俺岳家伯伯与伯母的名讳!岳家哥哥敬重你是个出家人,俺却不认得什么天尊菩萨,先教你这个泼道人吃俺几拳再说!” 他这里发了一声喊,岳飞却是抢先一步拦在他前头:“牛蛮子,不得无礼!” 拦住了牛皋动粗,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先生认得家严?” 魏野弹了弹舌头,望着面前这个虽然举止还有点稚嫩青涩,却已有老大一股沉稳劲儿的青年,心中微微一动。 祖籍相州汤阴县,父亲岳和,母亲姚氏,十七八岁的年纪,还有这个名字。 岳飞!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岳飞! 与君痛饮,直捣黄龙的岳飞!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却等来十二道金牌的岳飞! 风波亭……天日昭昭……青史碧血,留后人痛了无数岁月,恨了无数岁月,也骄傲了无数岁月的鄂侯、岳王! 而如今站在面前的岳飞,没有几度从军的经历,没有驰骋疆场的战史,也没有含恨西子湖畔后,异化成一个注定要被小人文痞们代代诋毁的民族精神符号,就是这么一个活生生、野泼泼的年轻人。 虽然举止言行带着三分土气,五分沉稳,还有些许戒备与谨慎,哪怕还做着与协警差不多地位的缉探弓手,却已经透出一股天生的军人气质来。 这些念头不过是转瞬之间,仙术士已经笑道:“十多年前,正是大宋崇宁二年,魏某在洞光灵墟静极思动,正打算去拜访一位隐居西岳的老先生,却见这老先生扮作游方道人,到汤阴县尊府门前化斋。那老先生见了令尊岳员外,正巧岳小哥诞生,便替岳小哥取名岳飞,表字鹏举,是也不是?” 说起希夷先生的这些旧事,魏野自己也是一笑。 岳飞早年的经历,最有名的段子就是岳飞降生之时,扶摇子陈抟正好路过岳家,替岳飞取了官名表字不说,还顺便在一只大缸上画了辟水符,为岳飞一家化解了黄河溃堤的没顶之灾。 可这十几年来,相州从没遭过水灾,自然陈图南也不至于闲着没事在岳家里留下那画了辟水符的大缸。随着天关地锁日益被大欲界天狗道流出的死寂之气封固,飞升之途日渐断绝之时,这位五代得道的睡中仙,能在飞升前还来看一看岳飞这个未来将种,就足感盛情了。 至于后世某些“岳王乃佛顶大鹏明王下世”、“秦桧是铁背虬龙报冤”之类鬼话,差不多就没半句真的,如今岳飞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也丝毫不见什么佛门大能重入轮回后,那些龙象随扈、诸天顶礼、足下生莲之类的殊胜瑞相、福德资粮。 同样的,打从自家闯入这方天地,破天关,撞地锁,把辽国供养的一众阿罗汉都送去涅槃后,别人不论,乌灵圣母和她那小儿子铁背虬龙明面上可是老实得很。当然,这头老乌龙和她那儿子似乎是抱上了某些大能的大腿,如今已经狠心丢下千锦洞的家业跑了个干净,当然也不可能让自家儿子转生成秦桧秦长脚这么个腌臜货色…… 他这里习惯性地走神,牛皋已经哼哼唧唧地说道:“岳家哥哥这件事,俺们庄子里头人人晓得,也不知道你这道士是不是在俺们庄子里讨过吃,听人随口说起过,所以跑来蒙骗俺们。须知道,俺们不是没有见过你们这些走江湖的花头!” 牛皋这里嚷嚷,岳飞却是摇了摇头道:“先生莫听我这个兄弟乱说乱道,当年俺落地时,确是有位过路老先生,与俺起了官名表字。可这等小事,除了俺家大人,没谁记得,不想今日却遇见先生,倒是俺的福分只是先生,俺领着缉探差遣,正勾管着捕贼事宜,先生说这里有杀人祭鬼的妖人,可有人证物证,俺们也有个回报衙门的凭据!“ 这话说着客气,其中多多少少还是透露出一些怀疑来。魏野却不管他,只转过身朝里面走去,将手朝着桃花村里划了一个圈:“人证、物证,这田庄里都有。只不过后面的事情,恐怕是险恶万分,便看你岳鹏举敢不敢趟这潭浑水?” 魏野这样说,岳飞却是一笑,跟着魏野走进去:“俺做着缉探弓手,便没有想着回头这等事!” 第692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七) 见着魏野又弄了几个壮健青年进桃花村,还好死不死,偏生是本地管着捕盗差事的缉探弓手。刘太公是知道这些半军半民的弓手,都是些不好对付的泼皮游手充任,偷鸡摸狗、无风起浪的本领,比起那些贼配军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今桃花村里落了个“勾结妖人、杀人祭鬼”的罪名,又被这些缉探弓手给抓个正着,说不得就要被狠狠讹上一笔,才有指望从这种大案里脱身。 然而现下是形势比人强,放着魏野这么一尊不能得罪的活神仙在,刘太公也也只得陪着小心过来一一见礼了,又打发家人赶紧去烧水煮茶,大家就着刘家那没了房顶的堂屋坐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太公也就是个污点证人的角色,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但还是被魏野强着在上面坐下桃花村里这些人,还是这老头子指挥得动。 除了刘太公,鲁智深不用说也是有一个位子,再就是岳飞。作为这几个缉探弓手中的领头人,又有点官面上的色彩,兼之魏野重视,也在鲁智深对面坐了。 一道一僧,一老一少,大家团团坐下,魏野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鹏举是初来乍到,不大清楚此间情形。魏某虽然斩了对手寄托在这里的外道元神,但也不清楚这件事的虚实,还得刘太公你来说一说,这桃花山上的山贼,怎么就成了杀人祭鬼的妖人?” 刘太公皱着老脸叹道:“我这桃花村位置偏僻,也不是过往正路,从来僻静得很。去年开春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两个大王,他一身拳棒功夫厉害,又弄了五六百个喽啰,修起寨门栅栏,偶尔下山打劫过往客商,平日里,就向桃花山下几个村子寻供奉。俺们不敢得罪他,只好按月送些粮米、肉食与盐菜作孝敬,那两个大王收了孝敬,便约束喽啰们不到俺们这里搅扰,大家也还算相安无事。” 鲁智深听了这话,点头道:“这倒还算他们是些有体面的贼人。” 刘太公听了,扁了扁嘴,没敢说什么,只好接着说道:“只是今年春天,俺们这里来了一个半疯不疯的老和尚,拿了个化缘簿子来小老儿门首求布施。小老儿素来信佛好善,见他一个年迈人,还这样有虔心,便请他到舍下吃斋,还想与他些银钱做功德。不想那和尚吃了斋,却不要银钱,只要俺在那化缘簿子上签押。” 说到这里,刘太公擦了擦眼睛道:“谁知道那化缘簿子上写的是‘募化桃花村上下人等四百户往生净土’。俺看了这化缘簿子,才知道这和尚竟然是个疯子,便要赶他出门。不料那老和尚也不急,也不恼,捧着化缘簿子笑着说‘你们这般愚人,被无明迷了本性,不识得吾佛慈悲,这也算了。可一村人不肯布施,便布施檀越家一个女儿也好。’俺膝下只一个女儿,才交十九岁,还指望招赘个女婿上門,与俺养老送终,怎么肯舍给这个疯僧?当下俺就叫了一班庄客,将这和尚打出村去。” 魏野道:“这化缘的和尚化不到一村人,连老人家的女儿也化不到,只怕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刘太公叹道:“先生见得长远,俺们只道是个疯和尚,将他乱棒打出后,只当笑话来讲。不想半月后,那和尚领着桃花山上两个大王又到俺这里来,把身上衣服换了一套素白袈裟,骑了一匹白马。俺们本以为这和尚与大王们做了军师,又怕他记恨在心,与我们有些不妥当。小老儿没奈何,寻了些银钱绸缎,用盘托了,与他告饶。那和尚却冷笑说:‘檀越又记差了,当初老僧不要你的银钱,现在又怎要这些阿堵物。这番来,还是与檀越结个善缘,要在这里修座佛堂做功德。’说罢,便叫两位大王率喽啰们修了那座佛堂,又将一幅画供在堂上,方才去了。” 听刘太公说到这里,魏野掌心一翻,竹简式终端上浮出了一幅画卷虚影,正是那幅不伦不类的如来说法像:“这画里寄宿着外道元神,亦妖亦鬼,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秃驴将这幅画留在桃花村,难道不曾闹出乱子?” 刘太公叹道:“我的皇天菩萨!岂止是乱子?自从修起了那佛堂,每逢月初月半,俺这桃花村中便不安静。起先是村里的猫儿狗儿,平白丢了不少,俺们以为是过路花子偷去吃了,还不曾在意。到了两月后,却是连着丢了好几个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闹得大家人心惶惶,只得打发年轻汉子,夜里不睡,四下走动。那一夜正有人从佛堂前过,却听得佛堂里有响动,他是个精细人,不敢自己上前,却喊了七八个人跟着来看,却见佛堂里画上那佛爷走了下来,正伸着许多胳膊,抓着一个活人正从脚上啃着吃呢!” 鲁智深拍手道:“那怪物俺们是见过的,本事也太稀松,被魏先生寸斩成灰,不见有什么大神通。洒家见太公你的家当也是几辈子受用不尽,何不请个有道行的法师来,就将这怪物拿了去?” 刘太公叫道:“佛爷,你们乃是个真仙下凡,岂知俺们庄户人家的苦处!俺们这地面上,有座观音庵,庵里有个法师,俗家姓龙,家里排行十二,是个火居的和尚,因为生得一副肥头大耳的好佛相,俺们素来都说他有道行的。俺们便备了花红酒礼,请这龙十二与他家佛嫂一同过来捉妖。那龙十二在俺庄上连做了好些天的道场,小老儿家里的嫩鸡肥鹅、甜酒馒头,不知被他吃了多少,只把《般若心经》颠三倒四地念到俺们耳朵起茧。到了十五夜里,他拿了一柄木剑,一口戒刀,说是佛祖传下的如来神兵,善能捉妖降怪,便去寻那怪物的晦气,却让那怪物肥腻腻地吃了一饱,倒是叫俺们消停了好几个月。他那佛嫂,还要告俺们谋害她男人,与了她许多银钱还不罢休,没奈何,俺们也只得请她到佛堂里住一宿了。” 听到这里,魏野终于绷不住笑道:“老人家这么杀伐果断,若年轻几岁,怕不得是贾诩一流人物!奈何桃花山上一班山贼有眼不识泰山,怎放着这么一位大才在眼前,还要请那妖僧当军师,真是可惜可叹。” 刘太公只得陪笑道:“俺们也是被逼无奈,最后只得去求那和尚开恩。不料那和尚却不肯收了这画,只和俺们说,若想要安分过日子,就得每年拿二十四个活人来祭那画。若是秀才、举人与有官身的相公,那画吃了一个,便能安静三年,若是有道行的修行人,那画吃一个就安静两年,若是聪明俊秀的处女童子,吃一个却能安静一年,却都比寻常俗人强了不少。” 魏野向着岳飞说道:“杀人祭鬼的妖人,是本朝艺祖赵大做官家的时候便有的。赵大官家宠爱国舅王继勋,那王继勋却与一班妖僧胡混,以活吃人肉为乐。因为他是天家亲眷,赵大官家也不理此事,直等到太宗皇帝登基,才将这伙妖人问斩。仁宗皇帝时候,汴京又闹出过这种案子,却是汴梁恶少绑票良家子弟,用滚油烧烂祭神,被包孝肃奏禀官家,从此定下‘杀人祭鬼者凌迟’的律例。后来这些人逃亡各地,尤其荆襄、闽粤地方最多。那杀人祭鬼分三等的规矩,也是那时候有的。大抵此辈最恨读书做官的人,其次却恨修行人弘扬善法,坏了他们杀人祭鬼的规矩,至于俊俏聪明的童男童女,才是他们杀人祭鬼的牲礼。” 说到这里,魏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但是这百多年来,不管是王继勋还是旁的杀人祭鬼妖人,都没有像桃花村这里的人物一般,有这种兴妖作怪的本事,顶多是荆南闽粤的土豪与巫祝勾结,犯些案子。可这妖僧身边还收服了一班山贼引为奥援,气焰嚣张之处,可是荆南的那些土包子比不了的。现在虽然看着还像是结寨自保,但少加时日,只怕就是在贝州借弥勒教起事的王则之流……” 贝州王则当年据守州城叛乱,可算是北宋最有名的叛乱,王则以“弥勒下生”为口号,蛊惑了大批亡命,仗着贝州坚城抵抗多时。受命平乱的文彦博,最后只能用钱砸出了一道围墙,死死把贝州城围起来,耗时一年多才算是勉强平了这场乱子。 当年贝州王则之乱,大宋还拿得出这么一笔钱来修围墙,好歹还有文彦博这样肯干事的名臣。但如今的大宋,四方财赋如流水一般朝着汴梁汇聚,却都化作了艮岳的花石草木,一座座堆金砌玉的宫观,大人相公们则是忙着捞钱,捞钱之余则是继续着党争大业,平乱这种事,哪里能够指望得上。 相州离着如今改名恩州的贝州也不远,都是河北地方,岳飞如何能没有听说过王则造反的旧事?魏野说得一派风轻云淡,岳飞的神色却是越发凝重。 岳飞沉默不语的时候,魏野就先开了口:“鹏举,你们既然是缉探弓手,干的是打探贼踪的活计,魏某也不强留你们在这里。当下这个情形,总需有人报信给衙门,一事不二烦,就劳你们兄弟几个,替咱们跑一趟?” 这话说出来,堂下支着耳朵听话的牛皋顿时就跳了起来:“这敢情好!岳家哥哥,咱们出来一次,却遇上这样大功,说不得也要支领许多犒赏!” 然而岳飞却是望着魏野摇了摇头:“先生,俺既然是缉探弓手,便该得个贼情虚实。只听先生与太公言语,没有见得实情,那便算不得数的。便真有什么狼子野心的贼人,先生是出家人,这桃花村又只是些庄户人家,却拿什么来抵挡,俺们还是留下来的好。” 鲁智深听了,把岳飞上下看了两眼道:“小哥好心肠,好胆气,但俺说与你听,俺们不是那等吃斋念佛的出家人,洒家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因打死了一个鸟泼皮,方才出家来做了和尚。俺这位魏先生,也不是那等烧黄纸、耍木剑的道士,有俺们在此,不要说四五百山贼,便是一二千个大虫下山,也不必怕它。” 牛皋还是在下面嘀咕:“直娘贼,我便说这和尚道士,都看着不像好人,果然是一说便中!” 这次不用岳飞喝令,他身旁几个兄弟就纷纷扑上来,捂嘴的捂嘴,扯腿的扯腿:“牛蛮子,你这厮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子!” 魏野便不去管这些小事,从袖中一抖,便将丹天流珠旗取出。许玄龄眼明手快,忙上堂来将丹天流珠旗接着,正等着魏野发令的当口,桃花村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管事刘瑞带头,桃花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出力的,都忙碌起来。虽然魏野只是烧了屋顶,聊加薄惩,但是大家不赶紧拾掇起来,遇到刮风下雨的天气,那真不知该到那里住了。 这一夜变故,太怪太奇,要不是桃花村的人,现放着那吃人佛画的缘故,早就神经粗似缆绳,只怕此刻除了烧香磕头,也做不了旁的事情了。 刘瑞忙前忙后,热的一身是汗,他也不管旁的了,拿了个木瓢,自己跑到村中井台边上,打了一桶水,舀起水来就喝。 一面喝,这桃花村刘家管事心里还是忍不住抱怨:“这桃花村,遮么真是风水不利?又是山贼,又是妖僧,如今又来了这些得罪不得的道士!瞧那为首道人的模样,也不像是什么面团团的慈悲人,倒是好一身威风煞气。只怕这一回,大家要破钞不少……” 正在他心中碎碎抱怨的时候,正举着木瓢的手却是停了下来,呐呐自语道:“直娘贼,这水里怎么一股子臭味?” 正纳闷的时候,他的视线却是猛地下落,就这么朝着黝黑的井口中坠下去,最后一个留在他视野里的画面,是井口旁,一具无头的尸体,被黑色如泥浆般的物事,转眼吞噬殆尽! 第693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八) 粘稠的黑色泥浆在刘管事的尸身上蠕动着,渐渐地将衣物、毛发、皮肤、血肉、骨骼,都销蚀成了同样的黑泥。只有淡淡的光点,从黑泥中解脱出来,像是受惊的萤火虫一般,不知所措地在井台上飞舞。 点点萤光间,有灿然金光从天而降。 那点点破碎萤光,像是带着怯意,微微颤抖几下,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金色光柱投来。 光柱中,人形分化而出,脑袋油亮,不带寸毛,面色黑如锅底,手中提着一柄朴刀,肩上袈裟却是如扎肩带般,在身上缠了一圈。这“人”正是智明长老座下那四个净土接引使者之一的黑脸和尚,他看了看那被不由自主吸引过来的破碎萤光,满不在乎地张开阔嘴,转眼间就将那点萤光一口吞下。 随着他将萤光吞入嘴里,依稀还能看见这黑脸和尚的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隔着皮肤微微抖动了几下,却是终于消失无踪。 这和尚拍了拍肚子,咂舌道:“这样凡夫俗子,一生为衣食奔波,也不曾读书养气,也不曾参悟修行,连娘胎里先天带出来的灵秀禀赋也没有多少。这样的货色,能有多少光明自性可以引渡到俺这里?也罢,这桃花村不过是个添头,那什么胆大包天来捋虎须的散仙,才是这回的对手。也不知道,那散仙的光明自性又是什么样的成色!” 他话还没有说完,神色却是猛然一动:“那两个山贼还是那个德行,不分深浅就撞过去!” 就在这和尚念念有词的当口,刘太公大宅前,恶风无端乍起,堂前桃树转眼就被整株拔出土来。 恶风起处,冷光照破暗夜,一条人影随着无数似有似无的暗影,从虚空中一步踏出 暗夜中,不知有多少分不清本来模样的影子,纷纷尖声发出一个调子,似梵音,似胡语,让人听不明白,却又转瞬就了解了其中含义 “五等光明佛子引渡使,护持初祖佛身坚牢院,妙风吹拂诸魔皆拱服,无明秽染国土有情众,和南伏地速发皈依心……” 梵唱声声里,夹杂着一阵阵直贯脑宫的啾啾鬼哭,转眼间就见冷光盘旋中,一个鬓上插了朵绢花的汉子,身上一件绿绸袍上满是油腻,拖着一根长枪,大步向前走来。 他一面走,一面大声喝道:“刘太公你个老驴,却弄什么花样,敢寻了道士来与俺们为难!不要走,今日俺也顾不得与你往日做邻居的情分,都一发度脱了罢!” 刘太公见着来人这个模样,顿时就哧溜一声从椅子上滑到地上来,只是抱着魏野的靴子叫道:“这就是桃花山上的二大王,神仙救救俺们则个!” 魏野将丹天流珠旗放到许玄龄掌心,一面看了眼竹简式终端上调出来的《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才向着岳飞笑道:“这厮八成就是桃花山上的二头领,名唤周通,江湖上号称‘小霸王’,也算是个要犯。武艺如何,魏某倒不大清楚,鹏举,可愿意捉了这厮,取个头功来?” 可还不待岳飞答话,鲁智深早已跳了起来,将靠在一旁的玄铁禅杖一舞,就冲了上去。 鲁智深这厢冲出去的时候,站在堂下的牛皋早已按捺不住,手中猎叉一挺,骂了声:“直娘贼,这是什么鬼怪,吃你牛爷爷一叉!” 牛皋动手得快,然而猎叉还没有逼近面前这簪花山贼身前,却只听得金铁交错之声无端响起,转眼间就将牛皋手里猎叉削成了七八段,连铁叉头都断了三截。 旁人看不明白,许玄龄精修飞云九变真诀,却是瞧得一清二楚,那鬓旁插花的山贼周身气流飞旋,就如同一道道流风结成的飞剑一般。不管是谁,只要靠近了这一环风刃之中,就只有被风刃乱流分尸的下场! 许玄龄低喝一声,手中阆风玄云扇正要挥动,却被魏野一抬手拦住:“玄龄,慢来,我祭炼的这柄扇儿,一搧净秽,二搧逐邪,三搧退病,是炼魔济人之宝,却不是正经的杀伐之器。那牛蛮子可是生来便有厚福的主儿,到哪里都遇贵人,不怕他出什么岔子。” 说话间,鲁智深禅杖一提,猛地一旋,掺了玄铁打造的沉重禅杖上爆出点点火星,却是丝毫没有留下半丝伤痕。 不但如此,那一柄沉重禅杖在鲁智深的手中却是舞动如龙,上挑下拨之间,只见着一团黑影,纵是风刃旋,也不能抢进鲁智深周身半点,只有风刃磕着玄铁禅杖被撞散的杂音不断响起! 魏野依然坐着不动,眼里却是全然地欣赏,还向着许玄龄说道:“瞧见鲁大师这个气势没有?这就叫力量敏捷双满值的英雄啊。” 对自家山主喜欢胡说八道这点,许玄龄也算是免疫了,只好点头道:“山主所见的是。” 这里谈笑间,岳飞站起来道声:“俺去助这师父一阵!” 一旁王超、李渔,都有眼色,见自家主公对这朴实少年人多有青眼,唯恐他出了什么岔子,忙拦了上来。 蛤蟆王超口舌便宜,在广州享受了好几年太平日子,也听了《说岳全传》,看了什么昆腔的《精忠谱》、徽班的《八大锤》之类戏文,心下有些了然,当下就摆手道:“这位小哥,且听和尚一句,鲁大师手中玄铁禅杖,可不是寻常兵刃,乃是混了玄铁精英锻造出来的,便不算神兵,也是个宝器。你们这兄弟几个,什么牛角弓、生铁叉之类,打个狍子,叉个狐狸,倒还使得,和这样懂法术的人物厮杀就差了一筹。不如……” 这石蟾精脑子也转得够快,却将自己挑担的竹杖抽了出来,朝着岳飞手中一递:“和尚挑担的这根竹子,乃是岷山深处白犀潭福地中所生的五百龄阴沉竹,质地坚固处,也不在玄铁之下,小哥拿去当枪棒使,想来也不差。” 岳飞见这竹杖入手沉重,通体如墨,隐带绿意,似是上好墨玉一般,竹节却作八棱,上面隐隐透出些似篆非篆的蟠曲字形,也绝非凡物,顿时精神一振,向着王超道了一声谢,随即就抖个枪花,冲了上去。 王超将阴沉竹杖借给岳飞,心中却暗道:“送了这竹杖给这岳飞,俺就没了棒弄。想来主公也知道俺不是个上阵厮杀的材料,便让那鲤鱼精与许老道出力去,俺正好躲了这个差遣。” 正暗自盘算间,却听得魏野向着李渔说道:“既然这小霸王周通号称是什么五等光明引渡使者,少不了还有同党在。李渔,你和王超都识水性,便去水中巡查,看有什么妖人潜伏,便捉来见我,去吧!” 李渔道一声“谨遵法旨”,随即也不管王超乐意不乐意,见着刘太公堂下有口小井,拖着这蛤蟆和尚就一并跳了下去。 魏野这里慢条斯理地一一分派下去,岳飞挺着阴沉竹已经加入了战圈,他也不上前抢攻,只是遮护着鲁智深左右,使竹杖如大枪,将一道道风刃纷纷挑开。 鲁智深得了岳飞援手,大叫一声“痛快”,玄铁禅杖抢进间,便朝着周通头上一杖打下! 周通见着这莽和尚如此悍勇,忙将长枪朝上一托,那一杆长枪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居然硬顶住了玄铁禅杖,可是他的身子却是猛地朝下一沉,两条腿都没入了地里! 这一下重击得手,鲁智深骂一声:“这鸟人,还杀人祭鬼来,今日却要祭了洒家禅杖,着打!” 这时候,周通也顾不上旁的,大叫一声:“大哥救命!”却被鲁智深抡着禅杖,一铲拍在脸上,顿时打了个牙飞碎玉白、鼻涌醍醐红,一面拍,一面却骂道:“便你这样腌臜泼才,也晓得喊大哥,你喊大哥,俺却要连你大哥一发打个结实!” 说话间,鲁智深又是一杖拍下,却是直接打在周通顶门上,将一个小霸王身子都陷在土里,只留个脑袋还在外面。这小霸王变了土霸王,只是怒叫道:“打得好!打得好!秃驴,你且等着俺大哥……” 话没说完,又被鲁智深一顿禅杖乱拍下来,啐了一口道:“莫说大哥,便三哥四哥,爷娘祖宗,生下你这样个物件来,俺都要叫他们试试洒家的禅杖来!” 只是这样一顿乱拍,直把个周通脑袋揍成了猪头,这人却是依然叫骂不停,牛皋不由得讶异道:“这厮脑袋好硬,换了常人,只怕挨了一下就得开了瓢!” 魏野这时候,挣开了抱他大腿不放的腿部挂件刘太公,向着许玄龄笑道:“这小霸王如此抗揍,只怕也不能算是凡人了。这样稀烂的不坏体、脓包的不死身,倒也是个稀罕玩意,玄龄,用玄霜青女真符压住他的泥丸宫,用六甲箭穿了这厮的琵琶骨,洞阳符令锁了他周身窍穴,不怕他走到天上去!” 许玄龄听了,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镌着玄霜青女真符的寒铁简,连着几支炼入了洞阳剑祝的六甲箭,走下堂来。 这小霸王周通也是倒霉,他自以为得了智明和尚请动甘露度命菩萨法相,赐下护身神通,想要将什么散仙一网打尽,也是轻易。然而他抢先到了桃花村里,对头还没有动手,就被几个凡夫俗子搞成这个德行。 这时候见着堂上那个苍髯大耳的道人从袖中取出铁简、铁箭,他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物件,但见那铁简铁箭上都隐带灵光,还没靠近就让他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玩意。他脑子动得快,忙喊道:“莫动手,莫动手,俺这里有些事,你们未必知道,且听俺说了不迟!” 魏野摇头道:“你们的底细如何,只怕你知道得还没有魏某多,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你周身风刃环绕,还有神力演化的禅唱之声,说什么‘坚牢院’,说什么‘初祖佛’,又说什么‘妙风吹拂’。这路数,就是波斯国的摩尼教。摩尼教的教义里说,大明尊创造初祖原人,这初祖原人,就是那劳什子的初祖佛,又有水、火、风、明、气五明子变化甲胄,护持初祖原人。这六尊胡神合成一部摩尼教坛城,便是五明佛衣曼荼罗,又名五佛神甲坚牢院,你小霸王周通现下里就占着五明子里妙风的位置。啧,真是卖队友都卖不了个新鲜的,要你说些废话有毛线用处?” 说到这里,周通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的骇然神色,还想要挣扎时候,就被许玄龄将铁简压在他顶门上,转瞬间就有一股冰寒之气带着封禁生机之力,将他脑宫整个封冻起来! 不去管那变成个冰坨子的周通,魏野手一翻,紫鸦飞火葫芦在掌心闪现,随即悬浮半空,塞子不拔自开,庞然吸力生出间,就见着四周仿佛有阵阵阴风,挟着道道虚渺鬼影,向着葫芦中投来。 魏野望了一眼紫鸦飞火葫芦,却向着岳飞说道:“周通这个占了妙风明子位的货,本领稀松得很,可余下几个家伙,可未必这样好对付,鹏举,可还能战否?” 对魏野的问题,岳飞只是一叉手:“先生仗义相助,俺们哪里肯落在后面?” 仙术士点了点头,却又是一蹙眉,将紫鸦飞火葫芦一招落在掌心,说道:“既然有五明子,自然有五类魔,妙风对应的是阴风,余下还有火、水、明、气四明子与四魔类,只怕要棘手得多。单凭阴沉竹杖,可是不好降伏他们,鹏举似乎善使大枪,便将这物事拿了去。” 说着,魏野取了一支火铜炼造的长杆洞阳炎光箭,掌心炎劲一吐,顿时整枝火铜法箭形状一转,却化成了火铜枪头,正好安在了阴沉竹杖上。 产自岷山白犀潭的阴沉竹,天生就是受地脉阴华滋养的灵物,洞阳炎光箭化成的火铜枪头,却有洞阳离火之妙。两种物性彼此相克的物件一相逢,顿时爆出连声锐响,然而魏野只是将手在火铜枪头与阴沉竹杖卯接处一按,却是留下了一环指痕。 随着指痕印下,阴沉竹与洞阳炎光箭的冲突顿时消停下来。 魏野望着这根急就章造出来的竹枪,还是向着岳飞告诫道:“鹏举,这竹枪只能算是个半成品,等到这环指痕通红如火的地步,你千万要记得,把它丢得越远越好!” 第694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九) 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阴沉竹中的阴华之气,与洞阳离火相冲。虽然魏野暂时借玄霜青女真符的封禁之力,将两者隔绝开了,但也只能算是治标不治本,一旦这点封禁之力化去,这竹枪就等若是一只道术版的定时炸弹,说不得威力还有过之。 可除了阴沉竹这类灵物,寻常枣木枪杆、白蜡枪杆、哪怕加胶浸油的槊杆,一挨着这火铜枪头,也只有转眼化成一捧炭灰的下场。而寻常的木杆,也未必承受得起玄霜青女真符之力,如今这么个法子,也是个权宜之计。 做完了这一手,魏野还是向着岳飞歉然一笑道:“鹏举,魏某身上,道服法剑之类的倒不少,可在枪这类兵器上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货,只能请你暂时用这玩意将就一下了。等得空,不论是什么圣戟、神枪,总要给你淘换一件来!” 岳飞握着竹枪盘了一个枪花,道一声:“先生赐枪,飞生受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又是一片庄客们的哭喊声音:“活佛,菩萨,搭救俺们则个!” 哭喊声中,更有如老鼠啃食骨头般的碎响,混杂着大群软体动物在地面上爬行的响动,混杂成了一片异样声音! 黑色的烂泥,像是有生命的黏菌一样,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这些如沥青般粘稠的黑泥,不停地蠕动着,还有一个个气泡从它们当中浮出来,又炸开。爆开的气泡中,又涌出了墨绿色的瘴气,渐渐笼罩了整个桃花村。 朝着刘太公大院跑来的庄客们,自己还无所觉,便已经吸入了这些墨绿色的瘴气,随即口中喷出一口黑血,就这么一头栽倒下去。 从黑血中,有淡淡萤光飘动出来,转瞬不见。 而那些黑血却是在萤光脱离之后,变成了大滩粘腻的黑泥,转眼就将那个还不曾死透的庄客彻底吞噬下去。 和强酸腐蚀血肉不同,而是这庄客转眼间就被黑泥所同化,化作了粘稠如沥青般的东西! 这样的场面,哪怕是噩梦里,也不曾有的荒诞场面。 岳飞以下,牛皋等人都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却是鲁智深骂了一声:“直娘贼,这是什么邪法?” 他这里大骂出声,许玄龄已经快步上前来,手中阆风玄云扇向前用力一挥。蕉叶扇挥动间,一股流风带着净秽之力,顿时将弥漫开的瘴气都倒逼回去。就连那些沥青般的黑泥,在净秽清风吹拂下,也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 许玄龄这一扇逼退了瘴气,剩下的庄客也好,他们的父母妻儿也罢,顿时只管手脚并用,就朝着刘家大院爬也爬了过来! 这个时候,许玄龄还不忘请示魏野:“山主,这些怪物似是秽恶之气凝结出来,可要弟子继续施法净秽?” 魏野白了他一眼,一指外间动静,反问道:“这样的一片恶秽黑泥,阆风玄云扇虽有炼魔净秽之力,你又能遮护得完全么?拿起丹天流珠旗,五方烈火阵,起阵!” 一声令下,许玄龄忙将丹天流珠旗朝天一举,左手阆风玄云扇平展向前一挥,净秽之风吹拂之处,水土俱净,即成立坛之地。 随即他袖中飞出五道洞阳火符,正按着五方之位,燃成了五朵赤红火莲。 符火化莲之时,魏野身形瞬动,足下虎啸声起,正落在中央火莲之上。 一脚虚踏火莲盘了个散如意坐,仙术士目力所见,尽是黑泥蔓延,秽气遮天盖地,恍如三界恶业,蚁聚桃花山下,尽遮月华星光! 面对这样几如地狱的景象,魏野冷笑一声,顿时传音四野:“果然是佛门、祆教与十字教串秧子出来的板凳狗。这一片黑泥演化的,又像是佛门十恶黑业,又像是祆教世间万罪,又像是十字教放逐撒旦的深渊异象,好一个山寨铺子!这片黑泥,就是你摩尼教里的暗狱么?暗狱化形,靠的是与‘水、火、风、明、气’五明子对应的五类魔元,周通那厮带来的阴风已经被魏某收了,余下的不过是毒水、黑火、暗秽、魔瘴四类魔元,五明佛衣曼荼罗这‘五明在上,五暗在下’的格局不在,魏某倒要看你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仿佛被魏野这句话踩着了痛脚,黑泥之中万千鬼哭之声再起,鬼唱梵音,声声句句,凄厉万分: “赞叹护法诸明子,行游世间自在尊。降伏暗狱诸魔类,能破鬼邪诸魔法。能消一切浊秽业,能引明性受圣恩。今下法界于斯土,诛罚恶业外道众!” 禅唱之声不但从黑泥之中传来,更从桃花山上的寨子里,端坐的老僧智明口中传来。 老僧身上披拂的袈裟依然素白如银,然而就在他口发禅唱之时,袈裟的一角突然由白转黑。随即,却有一团赤红火焰从变黑的袈裟上窜了出来,将那大块袈裟灼烧得连灰都不剩! 智明和尚面色不改,只是口中微微翕动,引导着黑泥中无数鬼哭之声,继续着礼赞:“无上光明诸明子,诸佛眷属法王子,破灭诸魔及暗种,欢喜正法令无畏……” 在礼赞声里,一道光在黑泥聚成的海面上延展,像一道金桥般朝着桃花村中冲来。 光桥之上,有骑士白马金甲,挺着银枪,看上去威势赫赫,又气势凛然,恍若神使来到人间。 来降伏阻挡他们脚步的散仙,来惩罚否定他们行径的凡人,来诛杀一切他们眼里的外道! 便在此刻,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猛然出鞘! 桃木法剑出,足下火莲绽放千瓣,而桃花村里,又是别有一番景象 缩在堂上供桌下的刘太公,突然发觉堂上亮了不少,他桌台上供着的瓷观音前面,那盏长明灯猛地爆出了一团灯花,随即光明大放! 而后,刘家大院里的一盏盏油灯,一根根蜡烛,无人去碰,却同时燃起了通明灯火! 不仅仅是油灯和蜡烛,从一户户没了房顶的民宅里,火把、油灯、蜡烛,纷纷燃烧起来,光与热,带走了黑夜里的一切不安。 在这一片灿然灯火中,从瓷炉的香灰里、灶下的余烬中,更多的火星飘飞而出,随即就燃成了朵朵火莲,在这片土地上飞旋! 此是洞阳之火,此是焚邪之火,此是火祖燧人氏留与世间,去腥除臊、陶铸百器,福佑万民的人间之火! 千百洞阳离火化成的火莲间,桃千金猛地从空中斩下,正劈在光桥之前,将这条光桥一剑斩断! 光路骤断,魏野不客气地断喝一声:“光暗双分的把戏不用玩了,什么明子、神使,也该显出你的本来面目” 喝声里,千百火莲穿梭如电,在空中带起玄奥轨迹,在地上留下灼热火痕,恍若千百柄带着高温的长剑,将这片土地,切割成了百千份! 五方烈火阵结成诛魔法网,被切割的又何止是土地?如潮涌来的黑泥,在火莲灼烧下,不由自主地纷纷蜷缩抱团。 黑潮,就此被彻底分隔开来。 光桥上的骑士,在五方烈火阵的威压之下,也顿时露出了本来面目。 鲁智深提着玄铁禅杖,正瞪着双眼望着那骑士,突然怒喝道:“打虎将李忠,怎却是你这厮鸟?” 魏野立在火莲之上,心中却只是吐槽道:“小霸王周通都成了摩尼教的护法,能和这厮作伙的,除了打虎将李忠,还会是哪个?照这个势头,等不到梁山战方腊,什么天罡地煞一百零八魔星,就有一多半成了方腊这个摩尼教头目的下线……” 李忠望了眼鲁智深,怪笑一声,也不答话,直将马一催,就朝着鲁智深冲杀过来。 鲁智深怒喝一声,猛地将玄铁禅杖一抡,就朝着李忠直迎上来。 然而还不待两人相接,那些半道上蜷缩起来的黑泥,却是猛地一抖。像是雏鸟破壳一般,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 最先从黑泥钻出的,是洁白的骨骼,随后是筋肉、血脉、皮肤,一层层地盖了上去。 转眼间,就见着一个个似人又非人的物事,衣甲整齐地站了出来,密密麻麻的,不下于一支大军! “山主,这些是?” “摩尼教的说法,一切众生都是魔主创造,人身骨筋脉肉皮,便是五重魔种,这些货只管超脱众生光明自性,人身至秽,自然是诛杀消灭干净才好。不要看这些货还留着些人形,本质上,都是摩尼教中魔类眷属,连思维也近似外魔一类,不能算人,只能搞他个大熊猫的!” 面对着成形魔军,魏野还是习惯性地要加几句嘲讽:“五方烈火阵下,原本的魔元却不得不显化出这种似人非人的模样。说明五方烈火阵对这些货的压制可是不小,逼着它们非得转成人身,才能抗拒一二。这样的优势,可比得上大寒冥国的世界杯,主场加黑哨,咱们这阵要是还赢不过去,非得你家山主我亲自下场,那就太丢人了些。” 第695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 五方烈火阵起,制群魔,镇邪气,销毒氛。 光明正大挂起了黑哨的牌子,魏野是老神在在,可是作为他临时队员的人们,可未必全对他有十分的信心。 岳飞此刻已经横枪而出,牛皋跟着也冲了出去,与他们同来的王贵与张显,也不肯落后。四人配合默契,向着另一头冲杀。 魏野替岳飞临时打造的竹枪,本就是洞阳炎光箭化成,在五方烈火阵的杀伐变化间,遥遥与阵势相呼应,朵朵灼热火莲,自然而然地就飘飞在他们的头顶。 明明火劲绕身,自岳飞而下,却是人人不觉丝毫热气。但他们不觉得燥热,那些试图靠近他们的魔军,却是转瞬浑身起火,皮焦肉烂,露出惨白骨骼。 此是沾衣不燃莲花雨。 此是吹面不燥祛邪风。 但五方烈火阵引动焚邪之焰的同时,更多的异形魔军,却是依然悍不畏死地迎了上来。那些形状最不似人的魔军,固然是一个照面就被烧出原形,但随后更多的魔军,身上却无端多了一层甲胄,洞阳离火灼烧之下,却是一时不得建功。 牛皋却是一面乍舌,一面嚷嚷:“直娘贼的,这怪物恁多!还都是披着甲,叫俺们怎么杀,那先生,你只与俺岳飞哥哥一杆好大枪,却不管我们!” 正嚷嚷间,便见黑甲魔军蜂拥而上,无光黑刃交错处,他却只得一根猎叉招架。 黑刃乱斩之间,牛皋周身火光猛然迸射而出,结成一层火光护壁,似钢盾,如铁墙,魔军斩落处都不由得一偏! 觑得这个便宜,牛皋怒喝一声,猎叉横扫一圈,却见叉尖处洞阳离火迸射,竟是轻易地撕裂了魔军衣甲,引导着焚邪之力灌注进去。失去了黑甲隔绝洞阳离火,转眼间,又是好些魔军五内炽燃! 直到此刻,牛皋方才叫了一声:“这般厮杀,好生爽利!” 牛皋大笑声起,他身后的张显却是叫了一声:“牛蛮子,留神前头!” 一句话没喊完,就见着远处黑甲魔军中,有个身量格外长大的角色,手中握着一张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长肋骨弯成的骨弓,朝着牛皋开弓如满月,猛地一箭射来! 白森森的骨箭离弦而出,却在脱弓之时,化作了一个浑身裹在黑色水靠里的侏儒,手中握着一柄隐带血光的长剑。剑锋吞吐如毒蛇长信,哪怕对术法一窍不通之辈,也分明能看得出来这口剑不是什么良善货色。 魔军,邪剑,双双贯空而来,牛皋欲避已迟的当口,一杆通身墨绿如玉的竹枪已经从他的身旁直抢出来! 火铜枪尖,血色剑锋,就在半空相撞,爆出了漫天火花! 一招未老,那侏儒剑客身形一转,剑锋贴着火铜枪尖,就强行转了剑路,向着枪身斩下! 平心而论,这侏儒剑客的变招不能说不够灵活,更是抓住了一瞬战机,但是血剑下斩,却是对阴沉竹斩之不动! 就在这一斩瞬间,岳飞手中竹枪如逆鳞之龙,猛地朝前一攒,顿时就破开了侏儒的胸口,枪锋直挑,自背心而出 便在岳飞枪挑侏儒剑客的瞬间,这矮小魔军的身躯中却有一道色作深碧的光华猛地脱出来。 碧光离体,侏儒转瞬成灰,而那道碧光随即又转入了又一名黑甲魔军的躯壳之内,猛地跃起数丈,朝着岳飞头顶一掌拍下! 面对如此奇诡招式,岳飞腕子一缩,掌心在枪身上后退半截,单手攥着枪尾,枪尖却是朝天一冲,正对着对手面门! 火铜枪尖直奔面上而来,更有洞阳炎光符令暗藏枪锋之内,等着一击灭魔,那魔军似乎也晓得这枪厉害,身子在半空猛地一翻,收掌换腿,一脚踏在枪杆上侧,猛地倒飞退开! 不过数招来回,便是如斯险恶,是阎王鼻尖踢绣球,是判官笔上翻筋头。 然而这魔军落地瞬间,地面如社鼓擂动,猛地一抖间,一道水柱带着庞然大力,就从地下直冲上天,迫得他立身不住。 李渔从水柱中显出身形,手中擎着一柄寒铁如意,对准魔军头颅便是当头砸下! 魔军头颅被寒铁如意击中瞬间,顿时爆成一蓬血雨,血雨中,一道碧光见势不好,又离体而出。 隐隐约约间,还能看到这道碧光是个头戴皂色道巾的道人模样。 这时候,就见蛤蟆王超从水柱喷出的地方冒出半个头来,他朝着岳飞叫了声:“岳元帅……不对,岳家小哥,这些黑泥都是这藏在水脉中的妖道作怪。这妖道叫什么飞天夜叉,有借形转命的本事,逃命起来可是颇难拦截!” 这一声喊罢,王超把头一缩,又钻回地里,分明是打定了个绝不出头的主意。 这厢是岳飞、李渔,双战飞天夜叉。 而在另一旁,鲁智深与打虎将李忠,原本只因为鲁智深爱重九纹龙史进,才勉强与李忠这个史进的开门师父结交。鲁智深性情豪爽,李忠却是个跑江湖卖膏药、素来有名的悭吝人,也算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如今李忠化为异教魔人,鲁智深索性就放下往日交情,玄铁禅杖再开杀戒! 在李忠,本以为自己如今也算是得成正果,原本不把鲁智深这半路出家的莽和尚看在眼内。但是两下里长枪、禅杖一交接,铿然作响间,反倒是李忠胯下白马嘶鸣一声,载着李忠倒退数步。 李忠使着裆劲,竭力维持着自家身形,却不料鲁智深丝毫不管不顾,猛地跳起,又是一杖拍下。 见着鲁智深这么个凶悍路数,李忠勉强提起枪招架起来,却是叫道:“鲁提辖,俺们都是史大郎的相识,何苦这般自相残杀?” 鲁智深呸了一口,大骂道:“休得提起史大郎,史大郎是个光明磊落的好男儿,却不与你这卖狗皮膏药的腌臜泼才相干!” 几句话的功夫,枪杖交接,李忠虽然还能应付,但他本来枪棒功夫就不怎么高明,已经有露出败象的兆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索性也发了狠,大叫道:“鲁达,莫以为俺就怕了你,你使着凡铁兵刃,哪里能伤得了俺的不坏金身!” 话没说完,李忠就被禅杖的铲头拍了脸,五官都给拍得错了位置,整张脸都转到本该是后脑勺呆的地方。 然而便如周通一般,李忠的肉身也分明经过神通加持,变得可塑性极强。鲁智深这几禅杖打下,哪怕打得他五官错位,却是照旧活蹦乱跳。 尽管已经落到这般惨样,李忠还是尖声叫道:“鲁达,鲁达!你这凡夫俗子,你伤不了俺!俺早已不是人了,俺是神仙,神仙你懂不?俺看你还有什么手段,且拿出来!” 他这里尖声怪叫,魏野守着五方烈火阵的阵枢,正好将目光朝着这边转来。 见着李忠这个模样,魏野摇了摇头,感慨道:“这什么打虎将,本事不济也就算了,天罡地煞一百零八魔星里,真论得上武艺出色的,也不过七八人。但是这心性,也实在太差了点,不要说英雄、魔头,便是有志气的贼,都少见这个德行。” 他这里品头论足,侍立一旁的许玄龄忙应道:“山主,这妖人看起来技仅止此,也没什么可看的,要不弟子也上前去助鲁大师一阵?” 魏野笑了一笑,却不置可否,只是抬起手来,书空数字。灵光随指尖点画间,篆形相结,却成了一道许玄龄认不得的符文。 那一道道篆形蟠曲间,结成了一个骑在马上、横槊长驱的军将虚影。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大略轮廓,许玄龄还是依然能感觉到,这符篆合形间,气脉流走,生机勃勃,更透出一股杀伐之意来。 许玄龄自然不认得这道符篆,因为它原本就是根正苗红的兵家秘术,不算在魏野搭起个粗略架子的道海宗源术法系统之内。就在道海宗源内部,获传这法门的人物也不过一甩手的数。 由东方朔以丹青妙笔留其真意,传自冠军侯霍去病的独门秘法“骠骑心印”,此刻魏野却是全然以书符之法描摹出来,化心印为符。 当初魏野得到东方朔所留的骠骑心印妙诣时,尚在感慨东方朔以笔墨丹青留印心识的手段。而如今在符篆之术上,魏野如今也有资格当得起一句“宗匠”之评。 心印化符,仙术士掌劲猛吐,向着鲁智深那边渡了过去! …… ……… 不论吃了几记禅杖,是拍扁了脸,还是砸凹了胸,都是不痛不痒的李忠,还正待在嘲笑鲁智深几句。 然而就在此刻,只见面前这莽和尚周身猛然腾起一片光焰,似乎还有道道青蓝电流在他的周身游走,其间气势威煞,竟像是转眼换了一个人一般。 这样异象,让李忠本能地戒备起来,然而他的嘴巴还是不由自主地叫骂道:“鲁达,莫弄什么玄虚,你杀不了俺,杀不了俺!” 而这个时候,回答他的,只有那一杆也被光焰染成一片灿然的玄铁禅杖! 第696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一) 在李忠身后,魔军如潮。 在李忠面前,禅杖生光。 似乎本能地察觉到情形不对,李忠一声大喝间,不知多少魔军蜂拥而上,欲一阻禅杖前路。 然而在这柄看似寻常却光明灿然的禅杖面前,这样的阻碍就像是投入大河里的一块卵石。 一名魔军冲上来。 粉身碎骨。 十名魔军迎上来。 身首异处。 百名魔军堵上来。 只得血如飘雨肉如泥! 禅杖之前,不留活口,哪怕是自诩金刚不坏的李忠,此刻也生出了想要扭头便跑的冲动。 然而还不等他将冲动化为行动,禅杖铲头已经顶在了他的胸口上。 明明是得了智明和尚保证的不死之身,但是在这一刻,李忠感受着铲头顶着胸骨的感觉,心底却是无端地一阵紧张。 俺是吾佛教下引渡使者,得赐了不死金身,俺为什么要怕,俺怎么会怕? 惧意一起,心中杂念丛生的李忠,还是勉强仗着对不死身的信心,硬接禅杖之锋。 虽然一直用裆劲夹着马腹,此刻再吃不住对手雄沉大力,李忠身子后仰间,已然落下马来。他双脚还不曾站稳,就被禅杖推着,不断朝后退去。 一步、二步、三步,不过数步间,李忠却听见了胸骨支撑不住冲力,传出的哀鸣声。 再向下看时,李忠却见到自己那表面裹着一层圣洁光芒的引渡使者金身,正在一点点地破碎。 甲衣迸,皮肤绽,骨骼裂! 随着禅杖向前,自家后退,那神圣的光芒也在一点点地破碎开来,朝着夜空中飞逝而去。 李忠眼里只剩下了疑惑,俺怎会死?俺却要死?俺不想死啊! 心念纷杂间,李忠感到自己似乎飞上了云霄,然后重重地落向地面。 …… ……… 打虎将李忠死去的瞬间,李渔轻喝一声,掌中寒铁如意一旋,向着那道碧绿光影凭依的魔军当头照下。 如意带起冰寒气机,转眼就将魔军全身封冻成冰,岳飞大枪一挑,正中魔军咽喉。 一声惨厉痛嚎声中,魔军肉身连同碧绿光影转眼爆碎,一个头戴皂色道巾的道人落在地上,七窍流血,眼见是不活了。 两处战场,一场杀局,魏野扳着指头算着人头:“火、水、风、明、气五明子里,小霸王周通被拿下,打虎将李忠授首,那飞天夜叉也死透了,说起来五明子还差了两位……” 他这里算着人头,刘家大院里面却又是一声断喝:“刘太公老驴,你引来妖道害了俺这许多兄弟,还往哪里跑?!” 说话间,就见一道金光中,裹着个黑脸和尚,手中提一柄朴刀,朝着躲在供桌下的刘太公狠狠砍下! 然而朴刀落处,却是落在了一只小小的手里。 白衫绯袴的少女一只手捏着那和尚的朴刀,不满地扁了扁嘴:“真是麻烦啊,叔叔,为什么每次你都在这些小处这么不精细,还得我替你补漏子?而且还是这样的怪大叔,一点都不符合我的审美啊喵!” 一语未毕,司马铃手一提,竟是连着握朴刀的和尚一并举了起来,朝着魏野就丢过来。 这一手丢出去,却见那和尚在半空中猛地翻个跟头,通体化作一道金芒,竟是朝着桃花山上奔逃而去! 魏野望着那道遁光不似遁光的金芒,也愣了一愣:“这是啥?纵地金光法?” 但他无关紧要的感慨还不曾发个完整,却见那道金光在半道上撞着一道透明屏障一般,又发出一声惨叫! 随即金光散去,那黑脸和尚半飘半落地朝下落,最后落在了桃花山上那条陡峭山路之上。 山路尽头,有人扶着锡杖,缓步朝着山下走来。 那人远远的看不出他的模样来,但是随着他一步落下,便有一点光明留在山道上,照亮夜空,显得无比圣洁清美。 那是个身披素白袈裟的老僧,然而那件袈裟有大半都化成了被大火焚烧后的余烬。随着他一步步走下山来,被烧毁的袈裟就化成了一片片黑蝶,随风舞动。 黑脸和尚躺在山道上,虽然已经跌了个五劳七伤,倒还没有摔糊涂,望见那老僧远远走来,不由得高声叫道:“智明长老,大师,罗汉,俺的佛爷,快救俺一救!” 然而智明长老看都不看他,只是扶着锡杖从他身旁走过去。 就在智明长老一脚迈过这黑脸和尚的身躯时候,黑脸和尚浑身一抖,随即就爆成了一滩碎肉。 黑脸和尚死,殖民占领身上那件素白袈裟,也全数化灰。 不知多少萤火般的光点,就从碎肉间飞出,转瞬都到了智明长老脑后,化成了一轮四色佛光。 似乎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顶着脑后佛光的智明长老站住脚,朝着魏野合十一礼:“吾佛教下承光罗汉智明,这位仙家,有礼了。” 魏野望着智明和尚,微微一笑:“妙风囚,妙火、妙水死,余下的两明子,便是明力与清净气。所谓明力,就是光明,而清净气却与余下四明子不同,地位隐隐超出他们一个头来。所谓清净气,便是你摩尼教光明净土的根本元炁,又算是光明净土这个空间本身,地位之高,还在风、火、水、明四明子之上。想不到执掌清净气的,不过是个罗汉?该说是贵教太吝啬呢,还是你这清净气本来就不正宗?” 被魏野这通嘲讽,智明和尚面色淡然,合掌道:“任仙家如何说,老僧便是如何罢了。” 然而他打了这个机锋,魏野却丝毫不理,只是望着他脑后佛光,继续问道:“和尚,你乃是摩尼教的师僧,不是正经佛门中人,脑后佛光从何而来?” 智明和尚不愠不恼,仍然平静答道:“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佛光本是外相,佛性光明才是本来面目,此光乃从众生来。吾佛慈悲,愿令众生入净土,愿令众生成正果。” 话音中不尽慈悲之意,魏野却是冷哼了一声,冷笑道:“此光不从你修持上来,不从你福报上来,这是众生先天一点灵明,被你化作光明种子,炼成了这山寨佛光!” 第697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二)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被魏野一语道破机关,智明和尚面上依然平静安忍,慈悲莫名,赞叹道:“仙家慧眼无差,果然与吾佛有莫大善缘,能证入甚深般若。老僧能引仙家皈依吾佛,何幸如之。” 从好里说,这真是“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的好风度。虽然这位智明和尚早就把佛门三法印与三皈依的戒律丢去喂狗,可这高僧气派还是一丝不掺假。 但在魏野看来,这就是明白无误地耍无赖了反正俺做也做了,你能把俺咋的?就算你看不惯俺,也要捏着鼻子和俺一起建设伟大明尊领导下的光明佛国。 魏野没有捏鼻子,只是立在火莲之上,微微摇头:“这种只能称为‘谜之自信’的心态啊,真是让魏某无话可讲!” 智明和尚微微一笑,伸出左手,一掌向前,似劝解,似教诲:“菩萨甘露度长生,劝君莫参话头禅。” 佛言动处,声音隆隆如云雷嘶吼,顿时黑夜中一道清冷光明乍然升起,仿佛一颗新诞生的皎洁银月,照亮了桃花山数十里方圆地界。 月轮之中,原本披散长发如苦修士的甘露度命菩萨宝相,头上多了一环荆棘编织的王冠,从他的双手与赤脚上,浮现出被锐器刺穿所留下的伤痕,鲜红的血液如流动的红宝石一般,一滴滴地滚落地面。 在菩萨身前的胁侍天女,收住了手中满盛香膏的宝瓶,满是哀伤地望着菩萨那温柔无比的面孔,合掌跪在菩萨足下,捧着菩萨的赤足,低声吟唱道:“永生之父,我把你挚爱之子,圣子与救主的圣体,圣血,灵魂及天性奉献给你,以补偿我们及普世的罪过。” 其声清越,哀而不伤,似乎在月光之中,有无数雌雄莫辨的童音跟着应和起来: “因人子的悲惨苦难。求你垂帘我们及这个需要拯救的世界。” 听着这略带几分空灵,充满用羔羊奉献于神般的献祭之音,魏野的脸微微抽了抽,不确定地说道:“唱诗班的赞美诗吗?” 但很快地,歌声中就给了他明确无误的回应: “因他的悲惨苦难,求你垂悯我们及世界。至圣之父,至圣至上之父,至圣长存之父……” 在这赞美救主的赞美诗中,魏野一蹙眉,感慨道:“还真是赞美耶稣的圣歌啊!” 不过他马上就耸了耸肩:“摩尼教把耶稣当成前任教主与最终救世主,也算是老传统了,倒是魏某少见多怪!” 说到此处,仙术士目光一凝,却见如玉珠,似宝石般的血液,带着无可比拟的光华,一粒粒朝着桃花村里坠下! 在十字教各个系统中,不论是梵蒂冈公教会,东方正教会,还是英国圣公会,被称为誓反派的新教福音教会,有一个共同的认识,便是耶稣的血,乃是拯救灵魂的代价。 在十字教内部,对这被誉为“宝血”的救世主弥赛亚之血又有着不同的看法。公教会与正教会,都相信这神子之血便是来自神明的救恩,唯一的分歧只在于大家拿来象征神子之血的东西,到底是葡萄酒还是葡萄汁。而到了福音教会那里,圣血也好,宝血也好,都被上升到灵性象征的程度,也就少了许多由神父住持的仪轨。 但是有一点总不会错,那就是来自耶稣的宝血,是赦免人类罪恶的神恩,显露于外的形象。 而这神恩的又一个象征,就是将赦免者从死亡中拯救,给与永生。 魏野立在火莲之上,喝道:“和尚,此圣何名?” 智明和尚满面慈悲之意,和声答道:“大慈大悲、诸行圆满、甘露度命菩萨。” 然而魏野此刻却是继续喝道:“和尚,此圣何名?” 智明和尚面色不该,继续答道:“大圣大愿、寻声救苦、暗狱解脱帝君。” 魏野第三度喝道:“和尚,此圣何名?” 智明和尚面上无边光明威赫,朗声答道:“无上无等、未来下生、光明夷数世尊。” 三番应答,魏野断喝道:“甘露度命,是耶稣传道,死于耶路撒冷骷髅地的法相。甘露即圣血,度命即永生,此法相是过去人子相。暗狱解脱,是未来世时,耶稣下降,号称救主,最终审判断定善恶的法相,是未来法王相。光明夷数,是耶稣本来,当下世尊,现在光明相。” 说到此处,魏野冷笑一声:“过去相、现在相、未来相,此是摩尼教中耶稣三际法身。你不过修成过去相菩萨法身,却少了未来相帝君法身,现在相根本世尊法身,三际缺二,妄谈什么度脱魏某?” 一语说破,漫天赞美诗的咏唱声猛然一窒,智明和尚心神微微一动间,只见一道剑虹经天而起,如赤瑛筑就长桥,猛然间已经杀到面前! 便在此刻,智明和尚显化而出的耶稣菩萨法相前,那胁侍天女将手中琉璃宝瓶朝前一递。 琉璃宝瓶飞旋而出,瓶中香膏翻涌如波澜,正迎着桃千金剑锋而来。 魏野将桃千金剑势一偏,欲让过这件光明结成的法器,然而从琉璃宝瓶中,却有澄澈入水又粘稠如油的香膏飞溅而出。 香膏在十字教系统中,也别有含义,所谓“王者受膏礼”,便是古代犹太人领袖向其主神耶和华宣誓忠诚,而后由祭司涂抹香膏的仪式。 换言之,这些香膏就算没有耶稣宝血那般的赦罪之力,在摩尼教这个万教同修的怪胎魔改版里,起码也有度化外道之妙 知道这些香膏内中暗藏玄机,仙术士又哪里肯让它有一滴半点沾身? 剑锋飞旋,身形瞬动之间,魏野双足踏风,虎吼声起,左手拈出一枚白藏珠,猛然弹指击出! 法珠飞出,直叩在琉璃宝瓶之上,顿时宝瓶飞旋之劲稍泄,魏野腕子一抖,剑锋正贴住琉璃宝瓶底上。顿时宝瓶止住旋转之势,就这样被魏野一剑挑起。 以桃千金托住琉璃宝瓶,魏野依旧忘不了嘴坏一句:“香膏宝瓶,这胁侍天女是抹大拉的玛丽亚吗?啧,也是可怜,在《达芬奇密码》里不是讲抹大拉的玛丽亚是耶稣的妻子,好歹在摩尼教里也该是个明妃、佛母的位置,怎么就变成了胁侍天女?你们摩尼教也实在是埋汰人!” 他这里揶揄间,桃千金上琉璃宝瓶猛然一震,瓶中香膏如怒泉喷出,层层香膏间,涌出一株满是金玉珍珠镶嵌的雪松来。 在雪松顶上,一颗明星骤然放光! 就算是魏野,迎着这颗明星的光明,也不由得有刺目之感。 “抹大拉的玛丽亚之后是圣诞树,你们摩尼教真会玩!”魏野抱怨一声,剑势向上一绕,将琉璃宝瓶一剑挑飞,足下风虎啸声再起,直接向着智明和尚一剑斩下! 剑光映秃颅,锐气砭肌肤,智明和尚单手竖掌胸前,不闪不避。 然而魏野一剑劈下间,却见白羽飘飞,不知多少背生双翼的羽冠武士,手持短剑、皮盾,层层遮护在智明和尚身前! 桃千金劈斩之下,只见短剑碎,皮盾破,羽冠武士身形转眼解裂,然而剑势亦随之穷竭。 智明和尚便抓住剑出剑返一瞬之间,手中锡杖猛地朝上一捅,正撞在魏野胸口,反倒将魏野反推了回去! …… ……… 月轮光明无限,桃花村中,不知道多少人在紧张地注视着这场玄奇之战。 牛皋小心翼翼地,任由着司马铃踩在他肩膀上,手搭凉棚注视着魏野与智明和尚之战:“诶呀,叔叔刚才吃了个瘪,真是难得一见!” 听着司马铃这般说,许玄龄连忙道:“司马娘子,莫不是山主有难?可要弟子去为山主在旁掠阵助威?” 这表忠心的话,顿时换来司马铃一个白眼:“助什么威!那和尚自家的修行,比起阿叔还差了不少,只不过他接引了一股神力下降,叔叔现在不是和他厮杀,是和这股神力做对头。换你上去,稳死不活的好吗!老老实实在这里护持五方烈火阵,就不要给阿叔添乱了!” 鲁智深望着那月轮之下的厮杀场面,却是急躁道:“直娘贼,这样看魏先生厮杀,好不急人!” 司马铃听了,只是不以为然道:“叔叔和人斗法,从来都是慢慢磨出来的。不把对手底牌一个个逼出来,这一时半会地可是搞不完的。所以说啊,这种研究对手路数的嗜好真是要不得,明明砍了那老和尚,砸了他召唤神力的祭坛,什么事都干净了!” 听着这话,岳飞却是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却被司马铃一眼瞪上:“岳飞是吗,你是重点保护对象,让你在这里出事。嘿,让我家阿叔知道,嘿,那乐子就大了!” 她这里还要多说两句,一旁鲁智深眼神一亮,道一声:“这小哥,你可是有什么见识?” 岳飞见这大胖和尚问话,道一声:“岳飞也没有什么实在见识,只是这位小大姐说……” 他话没有说完,鲁智深大笑一声,一把就把他背起来,朝着桃花山上就跑:“既然有法子,咱们就去助我那兄弟一阵!”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 第698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三) 五方烈火阵隔绝了那些圣洁光明,那些赫然神威。 但是当鲁智深踏出五方烈火阵的时候,风中只得无边清凉意,顺着月轮,丝丝毫毫灌入毛孔之中。 这清凉意中,让人感觉浑身的热气都从毛孔里被抽出来,转眼间就像是落入冰窖之中! 鲁智深一时还能撑持住,岳飞却是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察觉到背上青年明显抖动了一下,鲁智深立刻停下脚步,猛地将身上直裰扯下,一把盖到岳飞身上,叫声:“小哥,这直裰是智真长老赐洒家的,你且披着它,俺们边跑边说,你有什么主意能对付了那老秃驴?” 直裰上身,岳飞只觉得一股暖气如蒸,可是鲁智深脱了这直裰,精赤着上半身,转眼间就起了鸡皮疙瘩,他却是混不在意,只是朝前飞跑。 岳飞打点起精神,望着桃花山说道:“俺听那小大姐说,妖僧做法,也要立一个坛,才能与魏先生争胜。俺想行军打仗,断敌粮道最要紧的,那坛于这妖僧不也是如三国时袁绍的乌巢一般,是个囤粮之地,俺们打破那坛,便是替魏先生助一大功!” 这话说出来,连鲁智深都不由得点头道:“小哥好个见识,竟像是俺们西军子弟出身的了!可惜洒家如今出家做了和尚,不然定要荐你往老种相公门下领个差遣!” …… ……… 山前仍然是光灿如昼,仍然是剑气纵横。 从智明和尚脑后佛光中,浮现出一片广袤国土,那株从香膏宝瓶中涌出的雪松,依旧一派众宝装成的豪奢气,却不知何时起,就移栽到了这片土地上。 在树冠顶上明星的照耀下,那些松枝间点缀的金银珠玉,如同一枚枚硕大的复活节彩蛋,不断生出,又不断落地。 宝石与金银熔铸的外壳随即破开,就有一个个头戴羽冠的白翼武士从中诞生,一手持短剑,一手持皮盾,源源不绝地冲杀而出。 虽然在智明和尚脑后佛光中,那国土,那宝树,那军势,都还嫌太粗陋,但是已经隐隐有了一派天*势的气象。 面对如斯军势,魏野将剑花一盘,桃千金脱手而出。剑锋飞旋如日轮间,洞阳炎光符一现即隐,化作道道灼热剑光,如雨,如雹,不知将多少羽冠武士斩于剑锋之下! 然而剑光连斩,白羽飘飞,却不妨碍更多的羽冠武士从佛光中化形而出。百剑出,千剑出,架不住羽冠武士浩浩汤汤,奔流而出。 那些飘渺而空灵的童音,兀自不忘在这个时候唱起新的赞美诗:“就是现在,就是现在,大明父的义人要成为救主的军队,夺取这世界!” “再也无人,能阻挡我们,为光明之国的荣耀,赢得世界!何等伟大,何等奇迹,带领我们得胜!” “燃烧吧,燃烧吧!蛾摩拉与索多玛!燃烧吧,燃烧吧!行邪术与不信者!” “光明之父!救世之主!救恩已经来临,审判不可阻挡!” “一支赞美的军队,正在这里兴起!一支赞美的军队,要胜过仇敌!” 对这首赞美诗,魏野冷喝一声:“闭嘴!” 喝声起,一道道剑影随桃千金而动,穿过羽冠武士们的阵形,带起一道道血花,收割一条条性命。 剑旋如龙挂,剑飞似惊鸿。 剑气游走判生死,剑光往来血飘红。 桃花山下,满目杀伐之景,仿佛置身无间地狱! 然而羽冠武士们依然向前,每当有人被火符凝成的长剑贯穿,倒地的尸身便化成了碎光点点,重又投入了智明和尚脑后佛光之中。 智明和尚面上神色庄严依旧,却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魏野:“任君神通广大,降龙伏虎,却不知吾佛法门微妙,更非外道所能知。仙家仙家,还不皈依,更待何时?” 对此,魏野将桃千金一转,朝着身后一扫,剑锋带起如火锋芒,数十羽冠武士顿时一剑枭首,方才嘲讽道:“你说皈依,魏某便皈依,这岂不是非常没有面子?” “弃外道,舍小乘,顺向大乘,修无上道,终究成佛,岂不美哉?” “啊呸!无耻之徒,你一个四六不靠的摩尼教师僧,也好意思说成佛?释迦牟尼有你这样欺师灭祖的不肖子孙,我便替他清理一回门户!” “天关封,地锁闭,三十六天已远,雷音刹土难至,洞天福地,好似螺蛳之壳、珠蚌之贝,安能长久?仙家以生生为德,安能不知此间关窍?” “那摩尼净土,光明佛国,似是而非,杂而不纯,熔铸百家糟粕,你这老秃厮却认作解脱大道,只怕堕落就在眼下!” “固步自封,不听良言,玄门妙旨,不过如此乎?” 词锋如刀间,却不是纯粹骂战,而是试探彼此心防,一旦起心动念,便是道魔征伐紧要处。 …… ……… 桃花山只有一条路通往山顶,余下的地方,不是险峰就是陡坡。 鲁智深也不管旁的,背着岳飞,手中还提着玄铁禅杖,朝着山壁就是一杖捣去。 禅杖铲头凿入石壁,鲁智深便对岳飞道一声:“小哥,且抓紧了洒家!” 说罢,他猛地跳起在禅杖上,双脚使个缠劲,朝上翻个跟头,顿时凿入石壁的玄铁禅杖又被他带了出来。 鲁智深身形还不待下落,顿时禅杖又朝着石壁一凿,转眼间已经让他在石壁上连凿七八下,离地已经有十丈有余! 直到翻过这重山壁,鲁智深才扶着玄铁禅杖自己笑了一声:“直娘贼,这法子使出来,除了头略晕些,倒不见旁的伤损。想不到洒家如今,也使得出这样积年老贼的手段!” 说到这里,他还不忘问一声:“小哥,可还走得路么?” 岳飞在他背上,面色也算不上太好,却还是点头道:“俺路还走得!” 鲁智深望了眼峰头那军寨一眼,随即将岳飞放下,自己已经冲了上去:“洒家旁的不管,先将那寨子里的贼人都一一打杀了罢!” 第699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四) 破空声响。 岳飞手中竹枪一个来回,枪尖抖动间,就见着一个白衣山贼捂住咽喉,却堵不住汩汩而出的血液。 血迹散在了素白布料上,只见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 寨子里号称数百喽啰,然而这些人在李忠、周通这等悍匪的率领下,或者可以欺负欺负那些军纪败坏、素质稀烂的州县厢军,但论实际本事,也差不多就是大哥莫说二哥。 虽然李忠在山寨里,也打造了些盾牌长枪之类,多少带着他们操练过。可是这点花拳绣腿,在岳飞这杆大枪面前,真是丝毫不够看的 竹枪撞在木盾上面,转眼就能砸得对手从指尖到胳膊整个生麻,枪尖划过的地方,转眼就是一截黑炭般的断茬切口。 若是有人敢挺枪还击,岳飞只把枪杆一挑,就打飞了不知多少杆枪。那些木枪更经不起阴沉竹与火铜枪尖的摧残,半空中就断成了数截! 虽然是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岁数,但是在这样的厮杀中,却是老练又悍勇得不像第一次上阵一般。 鲁智深手中禅杖飞旋,见着他这个架势,也不由得喝了一声彩:“好大枪,居然像是俺们西军里将门传家的路数!” 喝彩声里,就见着十几个白衣山贼眼见得同伴被这两人杀得连连后退,也是急红了眼,不管不顾,扛起一根原本用来守寨的擂木,就朝着两人撞过来! 鲁智深见着他们扛起擂木撞来,将身一挺,就赶到岳飞身前,双脚扎稳马步,猛地用肚子顶住这根擂木。 只见擂木撞在他大肚之上,却是丝毫不得寸进,就听得这花和尚大喝一声,反倒顶着擂木朝前冲了过去。 那些山贼见着这个模样,都哇哇怪叫着,扑到同伴这里,一个个用力顶上。 转眼间,就见得近百山贼抱着擂木,后面一个个不畏死地用力,只是朝前推。而在他们面前,只得一个精赤着半身的花和尚,面色不该,神色不乱,只是大步向前,再向前! 那根擂木,在这两边大力冲击之下,却是渐渐发出了呻吟声,喀拉一声,就从中折成了两段。这上百山贼再吃不住劲,一个个朝后退的退,跌的跌! 然而不管山贼们是退是跌,只要还能动弹,却是一个个不惜性命一般,只是声声怪叫着“南无大明尊”,想朝前冲来! 鲁智深这个时候,也不管这些山贼是什么个路数,手中提着玄铁禅杖,乌光转动间,铲头过处,就是一蓬血光。断手断脚,都算祖上积了大德,更多的,却是整个脑袋都被一铲凿飞了去! 然而这样的血腥厮杀前,这些山贼依旧死战不退,踏着同伙的尸身,依然一个个冲杀上来 鲁智深面色狰狞,迎着正冲上来的一个长大山贼,猛地一杖将他打翻在地,又飞起一脚,踹在他心口上。 那山贼怪叫着倒飞出七八丈远,早已不活了,那身子照旧砸趴下五六个山贼来。 趁着这个空档,鲁智深叫一声:“直娘贼!这些腌臜厮果然似魏先生所说,吃了那老秃驴的口水,一个个都蒙了心窍!小哥你莫管洒家,且进里面,好办正事!” 岳飞咬紧牙关,猛地一点头,一枪拨开前面空档,朝着山寨里面冲杀过去! 虽然还有几个悍勇能战的山贼,挥舞着朴刀、斧头,想要将这使大枪的年轻人留下来。但是在岳飞这杆毒龙般的竹枪面前,他们如何能够走过半个回合? 转眼间,就又多了数具咽喉被刺穿的尸体,倒在岳飞朝里冲杀的道路上! 就算是这些山贼早已发心皈依在智明和尚座下,心中畏惧之心难起,但是此刻也不由得生出些异样情绪,连连叫道:“魔将!这厮定是个魔将!” 鲁智深听着他们乱叫一气,更觉得腻歪,玄铁禅杖一抡就拍过去:“你们这些厮鸟才是真正魔崽子!” …… ……… 一路冲杀向内,岳飞脚步不停,直闯到寨子里面,那一座原本知寨大堂上去。 那大堂空落落的,只有几个火盆摆在原地,四周都是一层层的长明灯,人还没有靠近,就觉得一股热浪逼面而来。 那大堂上首供养了一副画卷,只见一尊白衣如来,脚踏莲花,身后光焰色如虹彩,散成白毫光明。这佛像四周,只见一位须眉皆白、道貌古心的老者,头戴芙蓉冠,手持道扇,身旁仙真环绕,一名披发白衣、手持扁头十字杵的苦修士,身旁尽是羽冠武士,一尊身披袈裟、头生螺髻的佛陀,跟随无数僧尼,一个头缠白布,脸上挂着白巾遮住面孔的怪人,身后跟着些波斯胡商打扮的人物。 除了这四众人物之外,又见着四周有许多手拿经书的儒生、赤着身体的天竺婆罗门、手捧火盘的夷人,还有衣冠颇似唐人,却又似是而非的人物,手中挥动缀满纸片的小棍。 这画上人物肤色有黑有白,须发赤黄不一,却都面带虔诚,向着那尊白衣如来叩拜不止。 最可怪的是,那画面最上方留白处,隐隐有金光盘结成字,忽隐忽现: “我等常活明尊父,隐密恒安大明处,高于人天自在者,不动国中俨然住。为自性故开惠门,令觉生缘涅槃路,巧示我等性命海,上方下界明暗祖……” 岳飞也不理这画上隐含什么微言大义,什么甚深妙法,只从堂上拿了一支松明火把,就着火盆点燃,就朝着这画上烧过去。 然而他举起火来,这张画却是丝毫没有燃烧的意思,反倒是画上人物越加生动,须发眉眼都如同光线编织出来一样。 似乎还能听见画中人物随着光线跃动,发出了礼赞那佛的声音: “彼大威圣降魔将,是上人相常记念,令诸降魔伏外道,以光明手持善众。勤加勇猛常征罚,攻彼迷徒害法者。清净善众持戒人,各愿加欢及慈力!” 礼赞声声中,却见画面如同水波般涌起,从水波中,只见一条墨龙无端浮现在画面最上方,随即墨龙长吟一声,就挣脱了画纸的限制,直冲出来! 一开始,那墨龙不过比头发丝略粗一些,可当它游动起来时,就已经有筷子般粗细,等它冲破画纸阻隔,已经和一只大壁虎相差仿佛。 等到它整个身子都从纸面里脱出,已经是一条水桶粗细的黑蛟,在大堂上一盘,就将这大堂整个拆了个七零八落! 黑蛟脱困,挣碎大堂,岳飞却是丝毫不曾稍退半步,只是注视着这条鳞甲如墨玉,通体仿佛有黑色火焰燃烧着的蛟龙。 对此,黑蛟只是懒洋洋地环着岳飞,舒展着自己的身形,而后从蛟吻中发出了隆隆如雷的声音:“没有了那腌臜菩萨法相鎭压,智明老秃,你又能奈我何?” 声音响动,顿时黑蛟满身鳞甲间黑火跃动,反倒透出一股墨绿透青的妖异光芒,映照着黑蛟一身鳞甲,更是邪气森森。 岳飞也不管这黑蛟是什么来历,只是将竹枪一端,枪尖一抖:“你是什么怪物?” 被火铜枪尖指定,黑蛟微微一抖脑后长鬃,发出嘶嘶如蛇般的笑声:“汝这凡人,岂知道神龙变化的妙处,吾也不骗汝,吾乃西天大雷音寺不动尊明王座下,俱利伽罗龙王是也!” 这话说到一半,又换成另一个年轻汉子声口:“俺是什么?俺记得俺是延安府地界一个大田庄的庄主……” 随即又变成了隆隆雷响般的声音:“不对,不对,我乃是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被那智明和尚暗算,坏了我千年修行,毁了我项下明珠!” 随即就是三个声音间彼此嘈杂无休: “不对,不对,俺不是什么龙王,俺自小喜好拳脚枪棒,爱结交江湖朋友” “住口!吾乃明王座下龙王,当年随明王化成俱利伽罗剑,破尽世间事火外道一切神通,是明王座下第一护法尊者!” “且住!我乃是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仰仗福地之妙,即将化龙飞升,却中了那智明和尚的俱利伽罗龙王大咒,却演化出你这般借我天龙血脉假形而出的货色!” “不,俺不知道什么龙王,什么佛爷,俺便是仗义放走了江湖上的兄弟,吃了官司,匆匆逃亡。那一日俺向那瓦罐寺借宿,却怎么落到这个地方?” 一张蛟口,三种声音,都不用配音,就冒出了不同口吻,活脱脱像是个精神分裂的现场。 岳飞也不知道什么叫精神分裂,只是一挺阴沉竹枪,断喝道:“俺不管你们是什么来历,俺只知要将那妖僧的坛打破!” 他这一句,却又换来了三种不同的反应: 那隆隆如雷的老者声口,顿时透出了一股欢喜之意:“要破掉那智明和尚的法坛?好好好!小辈,我与你讲,智明和尚此坛,看似佛门源流,却实是外道问圣之法,要破它不难,只要破了那《万教源流本始图》中根本光明意……” 这老者声口才说到一半,顿时就被那嘶嘶如蛇的尖利声音打断:“住口!住口!这无上光明意,便是不动尊明王根本,是无上般若之光,安住四禅之火,何人妄为,要灭这心火光明?吾不答应!” 这声口还不曾说完,又转回了那个年轻人口吻:“俺是谁,俺叫什么名字?俺记得俺使得一手好枪棒……” 三种口吻,三种意念,彼此纷杂而出,黑蛟身形更是翻搅不停! 到最后,却是那嘶嘶如蛇的尖利声音怪叫道:“外道妖人,不得乱说乱道,坏吾佛法!南无悉底悉底苏悉底悉底伽罗罗耶……” 真言声乍然而起,老者声音顿时减弱三分,只是叫道:“不好,又是俱利伽罗龙王陀罗尼!小辈,千万记住,这自称俱利伽罗龙王的货,乃是自老夫天龙血脉而出的伪物,此物不除,光明意不灭!” 话音未彼,老者声音已经全然被真言声压灭下去,随即却是年轻人口吻再度占据了主动权:“俺爱重江湖上的朋友,不惜毁家出逃,却遇见你们这些贼行货!俺今日须放你们不过!” 话音中,只见黑蛟长吟一声,周身黑火骤然一缩,龙形转眼间就化成了人形。 只见那人浑身笼罩着一层黑火,映照得肤色也如同乌檀一般,同样是上身精赤,手中提一杆长枪。 若是魏野在此,一眼就看得出来,那黑蛟脑宫中的“俱利伽罗龙王”与“九溪泉府之主”,彼此争斗,不过是个半斤八两的水平,谁也拿捏不住谁。 但是偏偏好死不死的,黑蛟脑宫中,除了“俱利伽罗龙王”与“九溪泉府之主”外,还有第三人的意识存在! 两者争斗之下,却让第三处意识窥得便宜,占据了对这具黑蛟身躯的操控权。 虽然皮肤黝黑如乌檀,头发也不簪不绾,只是披拂在后,但岳飞依然能看得见,那黑蛟化出的人身,是个身子精壮,满身轻悍之至的后生。看年纪,与自己也差不多大,生得俊俏英武,一身煞气更是丝毫遮掩不住! 最奇的,是他身上的花绣,却是九条通体燃着黑火的蛟龙,恍如活物一般,只这个卖相,就胜过岳飞着浑身不脱泥腿子气息的缉探弓手太多! 但岳飞是何等样人?他只是将手中大枪一盘,顿时喝道:“俺也不管你是何等人,既然与山下那妖僧作了同路,俺身为缉探弓手,便该将你拿去见官!” 猛然听到“见官”二字,那年轻后生怒喝一声道:“俺死不怕阎罗王,生不怕赵官家,要拿俺见官,且看你有没有这个手段!” 喝声里,两人将枪一挑,就对了上去! 长枪挟着无名黑火,火铜竹枪隐带净秽之光,恶狠狠地撞出大蓬火星时,鲁智深正提着染满鲜血的玄铁禅杖闯到了这山寨的中心地界来,恰见着两人拼斗的场面。 然而这莽和尚却是没有大呼一声冲上来助战,反倒立在原地,叫了一声:“那人,可是俺鲁达的好兄弟,延安府的史大郎?” 第700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五) 鲁智深一声喊里,黑火炽燃,火铜放光,一错身间,枪刃交迸星火! 若不是那肤色如乌檀的汉子,将握枪的手下收了半寸,岳飞刚才这一下,就能将他手指削下来 而此刻,他只是茫茫然问了一句:“史……大郎?” …… ……… “史大郎是九纹龙史进!” “哦,仙家认得老僧座下守坛神将?” 山上山下,相隔数里之遥,然而桃花山上发生的一举一动,又哪能瞒过魏野与智明和尚? 寥寥数句间,魏野身立羽冠武士大军之中,一指向天,虚悬身后的桃千金分化火剑如竹扇开面,如孔雀怒屏,飞散而出! 火剑怒斩之下,不知道多少羽冠武士被斩成一滩血泥! 这一回魏野是动了真怒了。 别人不清楚,他岂能不晓得,鲁智深看似个没心没肺、随心自在的禅僧,本质上还是个重情重义的武人。而在这莽和尚心里,九纹龙史进便是少数几个能算得他知己的人物。 就凭这一点,史进也不能这般轻易、这般糊涂地陷入这死关里头! 然而魏野一个犹疑之间,智明和尚已经发出一声大喝,竟是用上了禅门狮子吼的功夫:“咄!爱慾忧惧,得失取舍,即生挂碍心,便生大恐怖!” 一声狮子吼间,智明和尚那变了味的深厚禅念,连同一股深沉魔意,顿时化为滔滔浊气,朝着魏野笼罩过来。 连常人也能见到的深沉黑气,仿佛牢笼一般,罩住了桃花山下这片修罗杀场。 禅念伴随黑气,在魏野的眼前飞快放大。 所谓黑气,本质上是无数黑色的尘埃、黑色的墨点、黑色的秽物,聚集而成。 而此刻,黑气笼罩四野,而魏野眼中所见,却是种种世间事,种种人间态。 骨瘦如柴的流民,吃力地在树皮都剥干净了的树林里爬行着。 魏野便立身在这片树林里,想起了当初贺兰公借佛门之法,演化而出的罗刹国土、八方寒林。 见到魏野,这些饥民虽然像勉强还能活动的僵尸,却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魏野爬过来。 在他们仅存的眼神中,只能看到幽幽的绿光,让人想起饿了一个冬天的狼。 魏野身不动,影不动,足下便有火莲涌出,转眼间,寒林化为火林,饿鬼尽成焦尸,火力再催,便化为了点点碳化结晶,铺遍这片土地。 火海之中,魏野冷喝道:“妙语殊胜神通,演化妄念如实,以六欲浊气,演化六道,好手段!” “演化六道,如何能当?老僧只能演化这饿鬼道相,还望仙家再品鉴一二。” 两人对话间,满地焦黑碎晶间,却有无数鬼影,如草种破开种壳,来到地面,又像是幽冥地府里,从判官到阴差,全部跑去享受劳动节、青年节,留下大群的恶鬼,翻过了奈何桥,预备重返人间狂欢。 魏野只是冷眼注视着这些饿鬼再度化生,听着那非人间的哀吟、嚎哭,充满双耳。却是向着隐没自己身形的老僧发问道:“虽然是六欲浊气演化妄境如实,这六欲浊气从何而来?你这老秃厮,若还留着这么多的六欲浊气,哪里还能修到如今地步?” 魏野发问,智明和尚淡淡而答:“吾佛法旨,引渡众生光明自性入我佛土,然而六欲浊阴,皆是暗魔秽种,安能入佛土,受享光明净土?自然是留与暗魔诸狱,对治一切外道如仙家者。” 这话理解起来有点复杂,但是魏野哪用得着逐字逐句考证,直接就喝道:“原来如此,引渡众生先天一点灵明,剥去众生后天六欲妄想。前者做了你的佛光,后者做了你的魔军,那骨筋肉脉皮,不过是六欲浊气寄托之物。好便宜的无本买卖,好环保的运用方式,你也是佛,你也是魔,真个是佛魔不二!” 一声道破机关,魏野一抖手中桃千金,左手剑诀一引,搭上了剑脊。 指腹过处,桃千金上正反两面,一者赤红中流动着黄金熔炼般的色彩,一者在清冷寒光中隐带着一股凌霜意,两道截然不同的光华同时生出。 魏野剑诀再催,顿时这口桃木法剑长鸣一声,脱手而出,直刺向地。 一剑入地,顿时桃木法剑之上赤光流泻,恍惚间,仿佛参天巨木,随风舒展枝叶,撑天拄地,显化人前! 神木冲天而起,却是金花含苞,将开未开,也不见金乌、火鸦,枝头雀跃,只有一头似凤非凤的灵鸟高踞树冠顶上,昂首轻啼一声 “喔喔喔喔喔喔喔” 此是洞阳八炎变,此是扶桑金乌变,然而此刻却又演化第三重变相! 度朔山上有神木,名曰桃都,蟠枝相去三千里。 上有天鸡,日初出,照此木,天鸡则鸣,天下鸡皆随之鸣。 天鸡啼鸣间,神木之上,隐隐似有煌煌大日将出。 日光将出未出,万千饿鬼,哀号悲啼,它们生前或许是喜欢光与热,喜欢那温暖的日出的,但是此刻,听见天鸡啼鸣,却是惊惶万分,只想要寻一个能够庇荫的所在,让它们能躲避那煌煌大日,躲避又一轮的粉身碎骨。 便在此刻,神木东北方向,有一枝长枝突然朝下一垂。 看似细瘦的枯枝,此刻却仿佛化作了一条通天大道,遥遥尽处,似乎隐隐有星光、有雨露、有芳草鲜美、有落英缤纷。 仿佛桃源在斯。 万鬼惶惑,万鬼犹疑,万鬼惊喜。 起初只是一两只饿鬼,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那根细枝,随后便是一头头、一只只,争先恐后地朝着那细枝而上。 这其中,还有些自恃身高力壮的饿鬼,试图挤开同伴,抢先朝着那个仿佛能逃离无端苦楚的乐园飞奔。 然而在这条细枝上,却有虎啸声起,苇锁如链,猛然将这些加塞的饿鬼捆缚起来,随即吞噬无形! 恩在前,罚在后,两重威慑之下,群鬼顿时被震慑得安分不少。随即,一个个饿鬼,朝着细枝尽头而去,每向前走一步,原本那细颈阔嘴、针喉大腹,却又骨瘦如柴的鬼形,便圆润一分,终于消失在了细枝之上。 这些饿鬼,不过是被智明和尚度化而死去的人们最后残留的六欲之念。对智明和尚而言,这些六欲残念远远比不上先天灵明来得重要,便以这似佛门、似外道的法门,驯化为这山寨版的饿鬼道。 说是饿鬼道,倒更像是六欲阴魔一类,成了群非鬼非魔的变种。作为智明和尚暗魔地狱的一环,这些残留着人类欲念、却又丧失了先天灵明的的饿鬼,承受着这山寨饿鬼道中的深重痛苦,却还保留了一点趋利避害的本能。 哪怕只是一霎那的解脱,一霎那的安乐,也足以吸引这些饿鬼踏上了那根树枝! 万千饿鬼,浩浩荡荡,朝着那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细枝前行。 如此景象,让隐蔽于这山寨饿鬼道深处的智明和尚也不得不发声道:“仙家乃杀伐果断之士,竟也识得慈悲?然而登桃都之树,入东北鬼门,仍然为鬼物,不得最后解脱,这是小慈悲,却不是大慈悲。” 听着智明和尚说起慈悲,魏野皱眉道:“魏某几时与你们一般,讲起慈悲?饿鬼入鬼门,不过江河东入海,自然而然而已。” 一句“自然而然”,却见神木顶上,大日煌煌间,却有一轮明月,灿然而现,月光清冷处,便成一道青光长桥,直贯天幕。 黑气笼罩的天幕被穿透了好大一个口子。 而随着这破口,却见一道道流光,如月华凝成的小剑,纷纷散射而出! 这些纯粹以阴华之气结成的小剑,却让智明和尚看得寿眉一抖:“这是!” 作为这山寨饿鬼道的掌控者,他分明感应得清楚,那些再纯粹也不过的阴华之气,原本便是这些六欲浊气催生的饿鬼! …… ……… 桃花山顶,黑火蔓延而出。 史进身上那九条花绣般的黑蛟,不断地在皮肤上游走,时不时地吞吐出一朵朵灯花般的黑色火焰。 看似是火焰,然而这些黑沉的火舌,却有着阴寒的气息,只要人稍微近前一点,就会感到气血都仿佛要被它们抽吸个干净! 哪怕骁勇如岳飞,披着鲁智深那件智真长老送的直裰,也渐渐感觉到有些撑持不住。 何况,这场厮杀,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场混战。 鲁智深抡着玄铁禅杖,与史进厮杀在了一处,只是没口子喊道:“史大郎,还记得俺们当初在延安府吃酒时候?还记得俺们讨教枪棒时候?” 然而史进眼神只是稍稍迷茫片刻,就是越加狂性大发! 他身上那九条黑蛟游走,更是不停地朝着这莽和尚身上喷吐黑火,转眼间就留下不知多少处或乌青、或惨白的伤口。 不光是鲁智深身上挂彩,整个桃花山寨中,已经处处燃起了黑火,只有那一幅《万教源流本始图》,兀自光明大放,悬于半空。 这一片看似慈悲万分的光明意里,就只有史进的狂怒吼声:“你们这些贼行货,俺偏不饶你们!” 岳飞、鲁智深,就算能与史进厮杀,然而满地黑火,却是防不胜防,此刻两个人都是满身带伤。 岳飞眉骨处也被黑火燎了一记,血止不住地涔涔渗出,倒好像眉骨上的毛细血管失去了迅速止血能力一样。 鲁智深也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血迹更多,不停地朝外渗出血来,根本不见血液凝固的迹象。 再这么流下去,不用史进下手,他们两个就要失血而亡。 岳飞只能喊一声:“鲁大师,俺们须得速战速决!再迁延下去,莫说救不得贵友,便俺们俩个也非搭在这里不可!” 鲁智深一禅杖架开史进的长枪,头一偏,让过一朵黑火,大叫道:“直娘贼,这事怎落到这样的地步!” 他这声喊,也起了性,猛地将禅杖朝地上一丢,合身朝着史进扑过去,一把就将史进抱了个满怀。身子一转,就架住了史进双肩,那一双胳膊仿佛精铁打造了一副大枷,扳得史进手臂再难动一下。 可是这一下,史进身上那九条黑蛟却是朝着鲁智深拼命喷吐黑火,转眼间就不知道留下多少伤口! 鲁智深架住史进,也不管身上多少伤处,大喊一声:“岳兄弟,你快把大郎砸昏。带他去找魏先生!” 听他这样喊,岳飞也没有时间迟疑,舞动竹枪猛地就要打下 便在此刻,突然史进眼中红光迸闪,却是瞬间换了那嘶嘶如蛇的尖利声口:“不好,九大龙王,快护住《万教源流本始图》!” 叫声中,只见天际月华如朝,万千剑光直射而下! 史进身上那九条花绣般的黑蛟长吟一声,也不顾旁的,居然轻而易举地透出了史进乌檀色的皮肤。脱出史进身子后,这九条花绣黑蛟化作九条似蛇似龙的巨蛟,向着万千月华剑光迎上! 然而黑蛟群起之间,只见得鳞甲纷纷被剑光斩碎,血落如雨,只一瞬就纷纷被斩落在地,半死不活地哀鸣着。 失去了黑蛟护持,那幅《万教源流本始图》再无遮掩,就暴露在了万千剑光之下。 这个时候,史进,或者说那占据史进躯壳的“俱利伽罗龙王”,再也顾不上旁的,张口一啸,只见一头黑龙,口中衔着一柄密教金刚杵为柄的长剑,直飞而上,正盘绕在《万教源流本始图》左近。 它口中那柄金刚剑,亮起灿然火光,似霞彩七色,化为无数金刚小剑,正与月华剑光针锋相对地迎上! 只见半空之中,两种截然不同的剑光,厮杀成了一天火星,四散爆出! 而就在此刻,岳飞握着手中的竹枪,却发觉不知何时起,那一杆阴沉竹枪竟有些微微发烫。 他目光一瞥,却见火铜枪尖下,那一环指痕不知何时起,已经透出火炭般的红光。 此刻岳飞抬头望一眼那《万教源流本始图》与那头“俱利伽罗龙王”,再不假思索,猛地抬起手臂,将全身力气都灌注在枪杆上,朝着那头怪龙,那些金刚剑,那幅妖异画卷,狠狠地投掷过去! 第701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六) 竹枪龙剑喜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俱利伽罗龙王”不假思索,龙头一转,金刚剑与火铜枪尖一触! 金刚剑、火铜枪,彼此平静了还不到百分之一秒,便是光的冲突,热的袭击,大气的扭曲! 洞阳炎光符,在魏野这一脉相承的洞阳符法之中,不似朱明玄晖真符,有阴阳相生之妙,也不似洞阳剑祝,纯以焚邪火性见长。洞阳炎光符,拟象于金乌扶桑,隐带一丝煌煌大日的光明意,而在魏野创出扶桑金乌变后,更是于其中增加了一股暴烈威煞之气。 而这股威煞横暴的力量,被魏野以玄霜青女真符封固、压缩,又加上阴沉竹与黑蛟邪火不停地挑逗。这就像是在一个强化了再强化的反应炉,不断地进行着强氧化反应,终于,当反应炉到达极限的一刻,那就只能是 爆! 灼热的火焰在半空扭曲成一片高热如焦狱的死亡区域,那幅《万教源流本始图》根本经不起这种毁灭性的力量摧残,转瞬间已经化作了飞灰。 只有那条黑龙,依然忠心耿耿,大口张开,竟是悍不畏死地一口就吞下了阴沉竹杆,想要将这支长枪整个吞噬下去! 但随之而来的,是洞阳离火带着拟象大日的光与热,化作一道道剑刃,在它的体内不断冲折,不断切割! 凌迟之苦,亦不过如此。 哪怕是已经粗具真龙之形的俱利伽罗龙王,在这样的痛楚中,也只能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嘶嚎! …… ……… 龙吼声起,透过那虚假的饿鬼道,透过那虚假的黑沉天幕,响动这孤独的鬼域。 在这龙吼声中,原本深沉如海的黑气波动着,从黑暗中透出一个人影。 道道带着佛门气息的精妙微光,笼罩着智明和尚全身,身下有金莲绽放,更有四轮佛光集于脑后,显化如光圈。 四面八方,处处见佛光。 有佛光处,便有智明和尚。 莲台舒展金叶,老僧满面不尽慈悲意,左手持一朵白莲,右手结成说法印,口中禅唱再起: “吾佛自性妙吉祥,众宝供养诸龙象,唯愿智慧共无畏,大悲传灯光明藏。” 面对着如此神圣庄严的老僧,魏野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嘲讽脸,只抬起了右手,剑指向前。 身后,桃都神木无风而动。 饿鬼道中,赤芒忽显! 这道赤芒,从天而来,从地而来,从东西南北而来,从*十方而来,遍扫这虚伪的饿鬼道。 便如朝日之升,无比温暖,无比温柔。 噗地一声轻响。 一声起,百声起,千声起。 智明和尚的脸上带着来不及收起的慈悲意,带着不可思议与骇然,就这么慢慢地看着自己的头颅与身躯分了家,一个个掉了下来,像过度成熟而已经腐烂的果子。 头颅落地,随即就被一朵火莲托起,转眼间就燎成了一片虚无。 便在此时,五台山上文殊院中,智真长老正广集众僧,宣说禅门精义。 正说到关节处,智真长老举起手中拂尘,向着桃花山方向一摆,正色说道:“大众,你等须把住此心,莫向外寻,若不然呵,岂止是须眉堕落,更将大好头颅,没处施舍。眼下,便有个智明和尚,翻作了大安野狐。” 满堂禅和子,听着智真长老言语,只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只有几个年纪大的,依稀记得智真长老有个师弟智明,从来在五台山下秘魔岩修行,这些年来,却说要去沥泉山驻锡,寻个成佛作祖的真功果。智真长老此刻提起这个师弟,却是个怎么样的用意? …… ……… 桃花寨到了此刻,已经不能算是个寨子,只有满地半炭化的碎木片,还表示这里曾经有着人类建筑的痕迹。 魏野走在这片废墟中,看似不徐不疾,然而他走过之处,只见木片瓦砾倒退似落潮,露出了地面上一具具残肢断骸。 旁的那些山贼死活,魏野是丝毫不在心上,但是岳飞却不能出一点事情! 虽然隔空御剑之时,仙术士差不多将洞阴玄晖剑符的操控入微水平发挥到极致,甚至分出几道剑符去护持岳飞与鲁智深的安全。 但是洞阳炎光符爆炸之威,却至如斯! 本该是那俱利伽罗龙王与《万教源流本始图》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个数丈深的大坑。 而周围除了瓦砾块与碎木片,岳飞、鲁智深,你们人究竟在哪里? 就在魏野脚步走过的时候,却见一块大石上,岳飞和鲁智深并排躺着。 身上虽然都受了不少皮肉伤,不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就是鲁智深身上那些被黑火灼伤的地方,也被人细细包扎过了。 这看起来都很好,唯一有问题的是,在一旁站着一个肤如乌檀的年轻汉子。 在这汉子身上,九条黑蛟满身是伤,鳞甲半残,有气无力地游走着。 正是九纹龙史进。 魏野盯着史进那张能让怀春少妇心神动摇的俊脸,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丝不属于人的墨青之气一闪而过。 两人目光相对,魏野冷冷地先开了口:“看起来,那所谓的俱利伽罗龙王身已经完蛋大吉,如今占据九纹龙身子的,又是何人?” 面对魏野目光,“史进”却是猛地拜倒在地:“小龙乃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拜见真君!” 对这个回答,魏野显然是不太满意的,冷笑道:“魏某只晓得,沥泉山中有口灵泉,名唤沥泉,山因泉名。魏某也只知道,那沥泉山中有条千年蟒精,仰赖灵泉之气修炼,却不晓得沥泉山里有什么神龙!” “史进”拜倒在地,看不见魏野手指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抚,关闭了《说岳全传》第四回“沥泉山老蛇怪献枪”的窗口,只是用尽量谦卑的口吻道:“真君法眼无差,小龙本是一条墨鳞云蟒,因小龙血脉中隐带一丝天龙血脉,所以天生灵慧,与凡蟒不同,一旦寿过一甲子,便头生独角,满身墨云青章,二百年后,便能化去口中横骨,能通人言。三百年后,便得通灵变化,能大能小……” 他这里自报家门,魏野却没耐性听了,喝了一声:“讲话讲重点!” 被魏野喝了一声,“史进”浑然没料到这位耐性如此之差,吭哧了几下,方才道:“真君容禀,小龙一向在沥泉山中修行,已经炼成项下龙珠,即将化龙升天。不料数年前,有个智明和尚从五台山秘魔岩来我沥泉山,在山中结了一个草庵修炼。小龙只道他只是个有修行的高僧,也曾化成老翁模样,与他送些素食供养。不曾想,那智明和尚见我身具天龙血脉,又行将化龙,竟然起了个不良之心,他在五台山秘魔岩,得了前唐密教大士金刚智的一部贝叶遗经,名唤《俱利伽罗龙王品》,乃是教人修成明王法相的无上神通。” 说到这里,他偷眼看了一眼魏野,见魏野没什么表示,方才继续说道: “然而这样佛门神通,等闲难以修行,一旦修成明王法相,便是佛土有名。那智明和尚修行不到家,本来难以修行这部贝叶遗经,只是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老道婆,到那智明和尚庵里谈经说法,临去时候,传了智明和尚一卷经文,号称是佛门外道问圣的妙法。智明和尚得了这经文,日夜勤修,却从中悟出了一个修炼《俱利伽罗龙王品》的取巧法子,便是以小龙一身天龙血脉为本,炼成一口俱利伽罗金刚剑,再用小龙灵识孕养成一件佛门法宝。他借着这口俱利伽罗金刚剑为根本,演化成明王法相,便得圆满。” 魏野听到这里,方才一点头:“是了,那智明和尚收伏了你这头将要化龙的蟒精,又炼成了俱利伽罗金刚剑,却不料那所谓的‘外道问圣妙法’,却是摩尼教的根本法诀。智明和尚依着修炼,便等若一步步修证在了摩尼教法之内,不用强制引渡,自己就先变成了摩尼教的师僧,想再回头也难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原本佛门根基,连同俱利伽罗金刚剑,与你这老龙一起,都带着佛门气息,反倒于他大有妨害,索性就把你们切割出来,算作是他麾下魔将了。” 魏野这样说,“史进”叩头道:“真君见得是,还望真君怜悯小龙……” 话没说完,魏野就断喝一声:“智明和尚已经被魏某斩于剑下,俱利伽罗金刚剑也已经毁去,你还流连在此,占着史大郎的躯壳,是个什么道理?” 这句话喝出,“史进”忙将头一低,连看都不敢看魏野一眼,连声道:“小龙哪里敢附体人身,行夺舍之事!这位史郎君当日在桃花山旁瓦罐寺里投宿,被智明和尚收服的崔道成、丘小乙这两个僧人道士看中,将他绑上山来。智明和尚见史郎君一身血气不类常人,正好小龙与那俱利伽罗金刚剑,都缺了肉身寄托,不得涵养灵妙,所以就将小龙与俱利伽罗金刚剑种在史郎君身上,以他血气神魂为食……” 话没说完,“史进”就觉得脖子冷飕飕的,赶忙叩头如捣蒜般道:“真君且慢动怒,虽然史郎君神魂稍有受损。然而这位史郎君神魂也不似凡人,坚固非常,小龙又心下不忍,时时替他遮护住俱利伽罗金刚剑的侵蚀,否则如今史郎君早已成了半痴半傻之人,哪里还能与我和俱利伽罗金刚剑鼎足而三?照小龙看来,只要让小龙寻个灵气充裕之地缓缓修养,这位史郎君也能大有补益,他的神魂不出三月便能恢复完全……” 他这般说时,才觉得那股森冷杀气收敛了好些,方才敢抬头去看魏野。 只见魏野面上似笑非笑,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智明和尚炼成的那口俱利伽罗金刚剑,如今何在?” 听见魏野口气变得和缓些了,“史进”忙跳起来,从大石后面扯出一条长家伙,双手捧过头顶道:“真君请看,那俱利伽罗金刚剑,如今就在此了。” 只见他双手捧着的是一杆长枪,通体色如乌金,暗沉沉中却有金芒如火纹,遍布周身。枪头之上,似有一条黑龙,潜伏在内中,对月光一照,就轻轻游动起来。 “史进”高举这口枪过头顶,讨好道:“真君请看,真君的火铜枪与俱利伽罗金刚剑撞击之后,火光迸射间,却将两者熔铸在一处。这其中邪气都被炼化干净,又得智明和尚生前修成的佛门金刚不坏意,连同俱利伽罗龙王真言在内,真正炼成了无上神兵!” 一手抚过这杆乌金长枪,感受着枪身那阴沉竹与金刚剑混铸后的物性,魏野轻笑一声道:“这算不算事有定数?不管如何,岳鹏举都该有这样一遭际遇,沥泉山的老蛇怪也该向他献上这么一杆神枪!” 魏野这里轻笑,“史进”低着头只是陪笑。 然而魏野的笑声却猛地刹住,淡淡道:“便算你献枪有功,然而史大郎与我这做和尚的朋友情同兄弟,你占着他的身躯,这事总要有个说法。” 被魏野这么一说,“史进”顿时把头又低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魏野也不管他,手中竹简式终端在史进脑宫一拂,顿时一排排数据从仙术士的眼中飞速流动而过: “九纹龙史进,龙虎山伏魔殿所鎭压的一百零八魔星之一,受俱利伽罗金刚剑刺激,扰动魔星杀伐之心,已成天杀星一流人物。所幸脑宫内尚有天龙血气安抚,在五十日之后,将恢复原来面目。” 拿到了这段信息,魏野面色稍稍缓和下来,望着面前的“史进”道:“你这老龙倒是没有说大话哄魏某,可是让你占据史大郎的脑宫也不是个事情。魏某想了一想,既然史大郎如今还需要你反哺天龙血气滋养,也不能现在就把你赶出去,总要想个万全之策,又能帮助史大郎,又能给你一条前路为好。不如,就和魏某签个契约吧!” 第702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七)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说着“和我签个契约吧”的角色,未必都是爱与正义的朋友,也有可能是打扮成长耳大尾巴的妖兽、专业诱拐无知少女的死亡业务员。 但在那口灿然生光的桃木法剑面前,这头老龙也实在没有旁的路可以走,只能老老实实听教。 展开竹简式终端,魏野在星界之门数据库提供的通用缔约文件里翻找了一通,最后指尖一点,便有一道流光朝着史进额心一渡。 这种编号为a型的缔约文件,是专门为具有南亚宗教特征的超自然生物量身打造。不管是婆罗门教还是佛教,都免不了与密教系统有所勾连,在密教中,降伏妖魔鬼神后,缔约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而缔结誓约之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被降伏的妖魔鬼神,向新主人献出自己的根本命咒。 所谓命咒,便是鬼神妖魔的存在之本,是它的真名,也是它的力量本源。既然名之曰“咒”,自然也和密教中“身、语、意”三密相结合。若以道门法度观之,所谓“某魔王、某夜叉献上命咒,发誓皈依”,即是鬼神将自身真形与真名献于法力僧,同样的,法力僧为其授戒,将外道鬼神从此转为佛门护法。 而献上命咒的这类外道鬼神,就像被犹太秘仪之类契约魔法夺去真名的恶魔一般,沦为仆从一流。便是当初收伏它的法力僧圆寂往生,只要以它的命咒为基础所撰写出的真言修法仍在传承,这类鬼神也不得不继续留在法力僧所在的山门老老实实当护法。 至于大神通之士谢世之后,将自己降伏的护法神留与后代子孙的传闻,更是记载不绝。那些密教僧院里,总少不了几尊祖师爷降伏的凶神镇守山门、护持法嗣,号称“不共护法”,纯属宗派私产。便是那些招鬼弄狐的旁门左道,也少不得留下些狐精、山鬼之类,遗泽给后世子孙。 至于旁人中人留下的那些千岁狐精之类妖物,和自家子孙闹出些“全家桶”的桃色新闻,成为“我家有个狐仙大人”之类恋爱小说的取材对象,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了。 流光承载缔约文件渡来,一条条繁琐规章,团结如宝珠,没入“史进”额头的瞬间,却让“史进”低低呻吟一声,头上热气如蒸。随着圆珠没入额心,随即便有一道似龙似蛇、似篆文又似梵字的符令反馈而出。 仙术士将手一招,这道符文入手间,魏野眸光一动,便见着那符文之中,仍然有一道几乎磨洗不去的晦暗印记,交缠如地坑中的蛇群,带起一股仿佛要引诱生灵沉沦之意。 这股气息,魏野几番与摩尼教的师僧交手,倒是认得再清楚不过,正是这条老龙身上几乎摆脱不去的暗魔狱界印记! 也就是说,只要这老龙一日不能自己摆脱这暗魔印记,它就仍然等于是那条被智明和尚打下魔狱的妖龙,永远沉沦于摩尼教光暗双分的下方暗狱法界,成为狱界魔将,不能解脱。 但是魏野曾经以符篆真形之术描摹过摩尼光佛法身,对于这样伪造掺假摩尼教气息的活计再熟悉不过 他手一翻,一枚通体如火的玉珠浮在掌心,这枚火玉丹珠可不是风月堂论斤卖的火玉原石,而是朱明山房灵穴之中,从炎凤赤玉柱下凝结而出的丹玉火髓,天然有养护神魂、辟恶净秽之效。 魏野将手一推,这枚玉珠就嵌在了史进额头上,转眼间,玉珠就化成了一点朱砂记,似是一条小龙蟠曲的模样。 然而这条朱砂小龙,却是隐隐透出一股慈悲无限的光明意,一双龙眼恍如日月并行,一开一阖便是一明一晦。龙尾似莲花,龙身细鳞,恍如万千星芒下落。 不要说旁人,就算是智明和尚复生,眼中所见,也是再纯正不过的摩尼诸佛光明,只能将这条龙当成是护法神龙看待。 可只有魏野与这条老龙自家明白,这层仿佛如假包换的摩尼光,只是魏野以书符拟形之法,涂上去的一层漆,在这层漆下面,依然是暗魔印记。 但是摩尼教这样将善恶、光暗双分的二元论教义,本来就有光在上、暗在下,明暗双分的法理。但除非是修到了超凡入圣地步,修成光明法身,否则摩尼教中人物,身上总有不净暗质残存,只看多与少而已。 而魏野用丹玉火髓封住暗魔印记,伪造成摩尼教无上光明意,除非是有高人能破去丹玉火髓与魏野符法封禁,否则也等闲难以看透。 留下了这点赤龙符印,魏野方才向着“史进”道:“你如今这样子,倒让魏某有了些新的想法。眼看着摩尼教似乎很有想法,魏某与他们也不是头一回交手了,怎么看也该回敬他们一二。虽然智明和尚已死,桃花寨这条线却不能断,你且附耳过来!” …… ……… 桃花村,刘家大院。 岳飞悠悠醒转的时候,就听见牛皋的大嗓门扯了起来:“好!好!这药真灵,俺岳家哥哥只睡了一天,便这样龙精虎猛,连伤口都养得差不多了!” 他这里叫,岳飞动了动嘴唇,喊了一声:“蛮子。” 还没说完,牛皋就扑了上来,一张丑脸挤到岳飞面前:“哥哥,俺在这!” 可还没等他听见岳飞说话,就被一旁的张显挤了过去:“岳大哥还要静养,牛蛮子,你少在这里吵嚷!” 牛皋被张显挤下去,只是呵呵傻笑一下,又去拉着身后许玄龄的手,连连道:“好先生!老先生!你的棒疮药真有灵验,若到了俺们那里坐一个医馆,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俺再给你说一房好闺女,岂不强如在外行脚!” 他这里越说越不成话,一旁王贵倒还知道礼数,一把捂了他的嘴,把自家这个兄弟扯了下去。 许玄龄是常和大施主往还的人,人情世故上也算练达,不与牛皋这蛮子一般见识。他笑了一笑,自己走向前来,先替岳飞把了脉,见这年轻人没什么大碍,说了些场面话,方才退了出来。 出了这病房门,许玄龄正见着魏野与鲁智深在树下石桌旁坐了,刘太公在一旁作陪,忙走上来道:“山主,岳小哥身上的伤势已经无大碍。只眉骨上一点伤有些棘手,恐落个大小眼的毛病。” 魏野端了酒杯,望了他一眼,摇头道:“玄龄,你就是这点不好,在我家程妹子那里学了这么多年医术,这点小事情哪难得了你?何况我洞光灵墟别的不论,天下间的灵药这些年栽植下来,也差不多有百多种,哪里治不好一个破相的小伤!这样拐着弯地邀功,不觉得器量小了些么?”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许玄龄忙将头一低。 魏野摆了摆手,随即向着刘太公道:“这事情虽然告一段落,但有几件事,魏某还是要提一提。” 刘太公这个时候,就和个面人差不多,忙道:“大真人乃是天降的神仙,有什么事吩咐,俺们便破家,也要办将起来!”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703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八)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刘太公这个态度,魏野倒还是颇为满意的。 如桃花村刘家这种地方上的乡绅,在太平年月里,多少还有个稳定地方的作用。而在北宋年间,地方官拿着公使钱,宁可把精力都花在宴饮上,也少有心思把目光从自己的治所移开。 这种情形下,如刘家这样尚算知书识礼的乡绅人家,就成了实质上的村庄管理者。起码许多事,有这样的地头蛇肯合作,也比没有强。 而桃花山这样地势险要之处,又在河东边地,在辽东女真渐渐兴起,辽国眼看就要溜檐的当下,就是预先布子的最好地方 魏野将酒杯放下,向着刘太公道:“桃花山上这伙山贼虽然已经授首,不过检点一下贼人首级,除了那些被魏某与妖僧斗法,化成焦灰的,还有三百余级面目可辨。除了李忠那几个头领的首级,还留了一个周通做活口。” 鲁智深在一旁扯着酱鸭子吃得尽兴,这时候也插了一句话:“依着熙宁年间的规矩,如岳小哥这样弓手拿了贼人,也该如军汉一般叙功。这三百多首级与大盗首级,起码也可以换一个三资转迁的前程回来。只是这事情,非得太公你出面做个证人才好。” 刘太公忙点头道:“这等事体,自然是小老儿该当着的。只是大真人与师父却将这好处都让于那岳小哥,不免有些可惜。” 他扳着指头道:“岳小哥兄弟几个,便换个三资转迁的功劳,也是个没品的军头,顶多做个虞侯罢了,仍然是个赤佬。若是大真人与师父领了这功绩,如今官家好道,便不请大真人上京面圣,也该封个官号,让本地州县恭敬供养。” 说到这里,刘太公陪着笑道:“依着小老儿的见识,不若俺们在桃花山上为大真人与师父起盖观宇,再与左近村社一起布施些上好水浇地,再上个万民书,与大真人们向官府表功。待大真人见了官家,荣归桃花山,从此便在此养性修真,福佑俺们桃花山前后人家,岂不是好?” 鲁智深听着刘太公这番言语,只是拿着酒碗仰脖就喝。 魏野却是大笑道:“太公打得好精算盘!魏某若在这里结庐立观,你们又去向官府表功,不必说,汴京城里那位官家少不得要见一见魏某,那这桃花山上的观宇自然也要改个‘敕建’的牌匾。有了敕建宫观,便该有田亩供养香火,那桃花山下的田庄从此都换成了观里田地,免了一应劳役田赋。魏某又看不上诸位地里刨食的那点出息,自然都落在太公院子里,岂不是好?” 被魏野一语道破,刘太公老脸羞得通红,只好捧着壶来与鲁智深斟酒。鲁智深头也不抬,只是抓起酒坛自己大口灌起来。 见刘太公这个模样,魏野也不继续放嘲讽,一指那桃花山说道:“太公你请魏某在此立观,也是发自一片诚心,魏某怎么好拂逆长者美意?” 这话说得刘太公面皮一抽一抽地,心说:“你不拂逆老汉美意,哪来这么多怪话好讲?” 然而他面上还得陪笑,不住地点头称是,就听得魏野继续说道:“魏某看来,这桃花山地势险要,又当着河东要地,上面本来也是前人修筑的军寨。只是如今军制也大坏了,反倒让此地成了山贼聚啸之地。所以太公你宁可破钞,请魏某在桃花山上建立观宇,也不想再引来什么山大王。” 被魏野说中心事,刘太公也顾不得刚才挨了他一通嘲讽,连忙道:“大真人愿意垂慈降恩,这是小老儿一庄人多少年积修不来的福分!” 魏野向着一旁侍立的许玄龄道一声:“去对李渔说一声,他奉命查探桃花山左右水脉,可有没有结果?若是准备妥当,今晚便准他便宜行事。” …… ……… 夜已深沉,桃花山头,魏野立在早成一片瓦砾的桃花寨前。 身后,蛤蟆王超抱着荷花缸,李渔手持如意,都是一派恭谨侍立的模样。 魏野一指桃花山四周山势,向着李渔道:“此地山中已经没了山神,也不知道是给那智明和尚强行度化,还是被他给打杀了。既然山中无山神驻守,魏某便将此地交托给你。你既然驻守此山,山势所在,招风云,施甘霖,便是你职责所在,却强如那不尴不尬的河道总管。” 他这里发下话来,李渔忙将身一伏,道一声:“小神谨遵真君法旨!” 然而他还没有伏下去,就被魏野虚虚一抬手扶住:“且慢下拜,你乃是白鲤成道,来做山神,未必就有河道总管那么顺手。这桃花山,魏某还得整改一下,你执掌时,魏某才放得下心来!” 话说到这里,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铿然一响,剑光直冲而出,直刺入地,剑痕直入山体数十丈! 桃千金削、剜、切、斩之间,转眼间,桃花山主峰山体,已经被切削而下,原本险峻奇峰就变成了中空石笋一般。 魏野靴尖朝下踏处,洞阳离火之气随即缘着剑痕直贯入地,灼烧起山体石心。 只见剑痕之中,灼灼赤光涌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桃花山要变成了一座喷吐熔岩的活火山。 就这样烧炼了数刻时候,魏野剑指书空间,一股寒意又生,清光中玄霜青女真符骤然而降,沿着剑痕直贯而下! 被洞阳离火烧炼多时,此刻玄霜青女真符再降,烈火寒冰两磋磨,岩石再难承受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纷纷爆开! 魏野道一声:“时候正好。”剑诀再催处,桃花山上夜露闪动,受他指诀勾招,纷纷自花叶间飞腾而起,千珠万珠,勾连成了混元如意法箓根本符令。 转眼间,这道根本符令重又散成千万露珠,沿着剑痕涌入桃花山深处。 桃花村里,人们只听得山鸣阵阵,彻夜不休。 …… ……… 翌日清晨,刘太公一爬起来,便来向魏野请斋,然而他一双老眼闪动间,却全是不安神气。 魏野也不管他,手中把玩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斗,那玉斗不过巴掌大,里面满盛着青绿石子,看着也不怎样出奇。 等到魏野把玩够了,方才懒懒一挥手道:“你们既然好奇,何不上山去瞧一瞧?反正那桃花山上山贼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也不怕闹出什么乱子。” 刘太公想了一想,也只得赔笑道:“大真人说得是,小老儿此回想得差了。” 这里安顿下魏野用斋,刘太公自己出了门,带了几十个庄客,就朝着桃花山上走去。 然而走到半山坡上,他便隐隐觉得不对,这桃花山上,从来都是乱世堆积,就有些泉水小溪,也不成规模。怎么如今才走到半山腰上,就听见水声嘈嘈,倒像是大瀑布的声响一样? 前面被他打发去探路的庄客,此刻却是跑得屁滚尿流一般,大老远地便叫道:“太公,太公,山上……山上……” 不知道是他跑得太快,还是讲话大喘气,半天也没有说个明白。刘太公也管不得他,只是催促随行的庄客掺着自己快走,这样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山顶之时,却见得原本被山贼据守的山头,不知何时,已经陷为一片山顶深湖。湖面被一条石堤从中二分,却如同两仪分形,一高一低。 他们半路听见的嘈嘈水声,正是那高处的湖水漫出石堤,朝着低处下落的声音! 一夜之间,桃花寨陷沉为湖,就算是刘太公这样自诩见多识广、人老成精的人物,也不由得莫名感到一阵敬畏,顿时双膝软倒,跪了下来。 此刻,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贯的嘲讽语气说道:“太公,不过一片高山湖,却哪里值得你这个样子?” 听见魏野说话,刘太公肩膀抖了抖,却是向着魏野道:“大真人,这桃花山怎么变成这个模样?” 魏野也不答话,只是走上前来,向着湖中喝了一声:“下元太渊宫坎部仙官,白鲤君李渔何在?” 喝声中,只见水中波涛如群峰涌起,露出大群鱼头虾壳、龟背蟹甲的精怪,这大群精怪组成的仪仗后面,李渔头戴银冠,身披素锦氅衣,手持白玉笏板,两个青衣童子,各捧玉炉、金盘随侍,俨然是一方水府之神气象。 然而李渔见了魏野,仍然是毕恭毕敬,先向着魏野行了叩拜大礼:“小神李渔,拜见下元太一君,伏愿君上圣寿无疆!” 他这里一跪,那些水族也乱嚷嚷跟着跪下,也有喊“老仙”的,也有喊“大帝”的,也有喊“天君”的,也有喊“大神”的,也有喊“活佛”的这最后的不用说,肯定是辽国原产的水族。 魏野听着这些水族乱喊,不由得一挑眉,向着李渔吩咐道:“白鲤君,魏某拨了这些水族充为你新建水府执役,看来还要你多加調教了。此山此水,一方万姓,令尔护持,庙食千载,莫忘初心,尔其慎哉!”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第704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十九) 魏野用到了“尔其慎哉”四字,那便不是平常不靠谱地扯淡、说冷笑话。 话音落处,李渔脑后顿时浮出一轮清光,清光中,当初授予他的太渊宫符印一闪即没。 魏野从袖囊中拈出绿玉瓶,将玉符塞拔开,倾出一滴流霞水母。 日光映照之下,这粒凝结太阴月华而成的流霞水母,在半空结为一粒灿然宝珠,幽幽月华随日光激发而起,映照在湖面上,闪动千倾银鳞。 粼粼水光间,云烟漫卷,似造化神秀,又恍如玉女投梭,转眼间水云飘拂间,巧织层云如锦。 锦云弥天处,魏野一脚踏空,虎吼如啸,正望着李渔双眼,身后下元太一真形图缓缓展开,隐隐显出云阙琼楼,千真万圣之影。 便在此刻,那一粒流霞水母化成的宝珠上,月华凝如长虹,直投入下元太一真形图中,引着一片鹤影排云而出。 只见丹顶白鹤双翅如轮,鹤背上坐着一个皓发老翁。 老翁头戴墨玉冠,身披玄鹤氅,手捧帛卷,老翁身后,有白兔负笔,玉蟾背砚,自有一派不凡气象。这玉冠老人先向着魏野行了一礼,随即便展开手中帛卷,那随侍他身后的玉蟾解下背上紫石砚,研出满池银墨,兔儿忙将玉管龙毫饱蘸银汁,捧与老人。 老人将龙毫拈起,向着李渔道:“下元太一君符命已到,水府小吏李渔,曾受职为燕地拒马河都总管,传文牒于河侯之所,奏书状于水官之庭,本洞阴之波臣,实鳞介之使者。丹箓有分,蒙纶恩于穷途,青籍留字,受玉诏于歧路。分茅土,桃花山以宅为府,建牙旗,玉波池聚族成军。呜呼!一介微员,膺斯上宠,实为异数,但竭尔诚,以报殊恩。” 这是过场,也是仪式,李渔将头抬起,秉笏大声应道:“小神谨受敕命,稽首再拜,一片丹心,誓于下元太一君道前,伏愿天地证盟,以鉴小神笃诚。” 老人点了点头,龙毫笔走如龙,转眼间便将这几句誓言抄录下来。他这里笔尖落处,锦云之上,随即有月华凝结成字,却是将李渔誓言分毫不差地拓印在了云间。 李渔随即立誓道:“小神愿护持道、经、师三宝,助真君阐扬教法,化育一方黎民,若违此誓,真性膏乎魔吻,长劫沦于幽冥……” 这誓言隐隐扯到外魔上去,魏野微微一动,轻喝道:“且住!” 一声轻喝,执笔的老翁顿时停下笔来,那尚未说完的誓言随之消散于锦云之间。 被魏野打断誓愿,李渔也是一脸不解,却见着魏野摇头道:“道宝先天地而生,任尔千劫万劫,末法末运,大道依然在;经宝乃真文结于太空,先天敷演成书,生生造化于无穷这皆非你护持它,实在是它护持你。这样大愿,若是那等号称‘与世同君’之辈口中说出,倒还使得,落在你嘴里,却是个画虎类犬,大言欺人,平白地把自家预约给魔头受用,这咒誓魏某不给你见证,还不换一套来!” 李渔没有法,只好重又叩首立誓道:“小神愿普济此方黎民,若有黎民饱受贫苦、鬼邪、蝗瘟、水旱诸多苦恼,小神愿为众生护持,救八难,度八苦,远灾殃。” 魏野听了,向着执笔老翁笑道:“这回倒还算实际些,然而你且不要落笔,我再问一问他。” 说罢,魏野却向李渔道:“你说发愿普济一方黎民,我且问你,若有人贫苦交迫,你要如何救济?” 李渔这次先想了想,方才答道:“小神司掌水府,水府所产珠贝、金玉之属,可用来布施他们。” 这回答,在李渔,是说得足够四平八稳了,却见魏野只向着执笔老翁吩咐道:“誓言里‘贫苦’这两字可以删去了。” 见着魏野不甚满意,李渔忙道:“若有邪魔横行,小神当率水府兵卒,扫平祸患,还人间清平。” 魏野翻了翻白眼道:“俗子无知,不晓得邪魔在何处,便有你率着兵卒剿灭,人家未必领情。” 连着被否了两条,李渔只得苦思片刻,方才道:“若有蝗瘟肆虐,小神愿显化人形,传授世人捕蝗、治瘟之术。” 说到这里,魏野才算是点了点头:“这条还算是有些见识,但还算不上施政纲领,权且不删,以观后效。”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渔终究不是笨伯,应声道:“阴阳晦明,天运之所变化,小神虽能致风雨,亦不过借势而成。水旱之灾,因天时,就地理,小神愿领此方黎民,兴修水利,不复受地理所制。” 魏野听了,点了点头:“若能行得此事,你倒真有资格在此享受千载庙食!只是这是件细活,不可急功近利,更不得仗着神通蛮干。魏某遣你牧养一方百姓,却不是叫你牧猪放羊,养出一伙只会烧香拜神、万事不管的废物。凡夫牧猪放羊是打算杀了吃肉,养出这般无智无识的废物,又能派什么用场?” …… ……… 史进醒来了。 说是清醒也不大对,他只觉得耳旁传出一阵阵不知什么猛兽不断嘶吼的声音,震得他太阳穴处一阵阵抽痛,浑身上下更是提不起一丝力气,连睁开眼也做不到。 他又不知躺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拨开他的牙关,将一粒大如杏核的物事塞进嘴里。那物事一遇着口中津液,就化成一股清甜浆水,丝丝沁入喉咙。说也奇怪,自从浆水入喉,虽然耳畔还是不断地传来一阵阵怪吼,但是抽痛感却在渐渐地减轻,只是依旧软软地提不起劲来。 这样的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几个人在他身旁说话,起先是个老儿声口的发问道:“大真人,鲁师父,贵友这身子看着也大好了,怎的还不醒来?” 又听到有人带着些嘲讽语气说道:“史大郎身子虽然无碍,但是神魂损伤却不小,睡了这几十日,那都算是正常。有些倒霉鬼,神魂受创后,一躺几十年,直躺到寿终正寝也是大有人在。算起来史大郎实在是运气好,也得了大机缘,才能恢复过来,不信你们看,这几日只要身边有响动,他的眼皮就微微跳动,这说明他对外界的感知还不曾断绝,只不过神魂受创,尚需休养,所以一时睁不开眼罢了。” 这人讲论不休,史进只是听得似懂非懂,又听那老儿问道:“只是这位尊客许久不曾进食水,这般卧床干躺下去,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久而久之,也得变个病秧子。如今大真人要向汴京去,俺们庄户人家,不懂得岐黄之道,只怕弄坏了。” 那人随即笑道:“只是魏某本来就该启程向汴梁去,何况魏某遣门下白鲤君镇守此地,刘太公又有什么好担心处?至于史大郎的伤势,如今也无大碍。我那老徒弟开的药方,你们按时配了,熏蒸他的周身窍穴,疏通血气,等到时日完足,自然神魂凝固。魏某先前与他服了一丸华山大灵豆炼成的绝粒丹,助他辟谷巩固元气,等魏某这枚绝粒丹的药力用尽,他肠鸣腹饥时候,神魂也差不多养复完全,自然要醒转过来。到那时候,老太公莫忘了备下酒饭款待他。” 说到这里,那人又说道:“待史大郎康复,要往哪里走,只管随他。老太公若放心不下,遣人上桃花山顶新修的那间水龙祠中去报个信就是。” 这人与那老儿数黄道黑、说个不停,史进却没耐心细听,只架不住这两人喋喋不休,又一句句传入他耳中来,不觉得有些焦躁,却听得一个格外熟悉的声音道:“太公,洒家晓得你是个俭省做家的人,管待若久,足感盛情。如今史大郎身子也将养得好了,洒家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也该随魏先生向汴梁去,在大相国寺讨一个执事僧做,瞧一瞧那东京的风物,比起陕西有什么两样。洒家料太公是个好善的长者,必不会慢待俺这史家兄弟。” 听见这人声音,史进心中一震,只一个念头遏制不住地涌起来:“莫不是俺那做提辖的鲁达哥哥!” 然而史进这个念头才起,那一片兽吼之音再度贯穿脑海,转眼间又是一片昏沉黑暗,拖着他朝更深的地方沉下去。 黑沉中,史进眼前所见,只有一条通体鳞甲恍如黑曜石,顶上生着赤金独角的异兽,似龙非龙,带着浑蒙墨气,在一片浑浊无比的烟海中恣意嬉游。 除了一阵阵墨龙鸣啸,又有一阵阵长号小铙、摇铃击鼓的声音,一阵阵地穿插在墨龙吟啸之间,带起梵呗声声,莫名地多了一股庄严莫名的气息。 随着龙吟梵呗,烟海中似有一处处村寨城廓,数不清的人物在其中来来往往。 史进不知何时,已经置身在这样的一片村寨中,正见着一个身材精悍的壮汉,肩上挑着个担子,跟着一匹老马走路。那老马背上,驮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两个人都是满面尘垢,一副逃难模样。 史进望了一眼,认得是他数年前认下的枪棒师父,在汴梁禁军做过教头的王进。他此刻心思昏沉,突然见着王进,不由得脸上一喜,赶了几步上前,喊一声:“师父,可还记得小弟?师父说奉着老夫人去投老种相公,怎的到了此处?” 他这里叫,王进却似乎全听不到,只是随着马朝前走。 史进赶前几步,却发觉四周景色格外眼熟些,仔细一瞧,却大惊道:“这莫不是俺那史家庄么?当初俺被华阴县做公的扣了通匪罪名,只得烧了这庄子,在江湖上厮混,如今怎么又到了这里来?” 说话间,史进望见前面王进引着老母走了几步,正到了自家旧宅门首,本该亡故的老父从里面迎出来,将王进和他老娘请进去。史进心中疑惑更甚,追前几步,贴着门钻了进去。可是不管史太公,还是王进母子,都活脱脱没有看见他一样。 朝里紧赶几步,却见马厩前立着一个好生面善的俊俏少年,光着脊梁,露出一身壮健皮肉,上面纹着九条青龙。 那是几年前的自己。 鲁莽不知深浅,学了些庄稼把式便以为天下无敌,结果被师父王进一招打服。 轻狂不知世事,与做了山贼的朱武等人论交,却被山下猎户轻易看破关窍,告到华阴县里,不得不破家逃亡。 短短几年间的种种经历,此刻转眼如走马灯般一样样转过。史进眼看着王进去了延安府,史太公转眼一病不起,眼前自己与朱武这些结寨的山贼称兄道弟,却走了风声,不得不砍了那首告的猎户与两个华阴县都头,一把火烧了史家庄,在江湖上亡命。 可面前这小厮要是俺史进,那俺又是谁? 先天灵明之所以可贵,便在于智慧生命在漫长的进化中,有了这样清晰的自我意识。这一问“俺又是谁”起处,这一片烟蒙蒙的地界中,那些村庄,那些面孔,那些过往,似乎更加模糊不清,但又似乎更加清晰鲜明。 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中,龙兽鸣啸贯穿烟海,如虹挂天般的长阔龙身,直落在了史进面前。 按常理讲,这样一条庞然大物落地,就算不撞个天崩地裂,也免不了一场地动山摇,然而龙身触地瞬间,那些黑曜石般的鳞甲转眼间就化作片片鳞光,飘飞旋转间,显出一道高大人影。 史进望去,但见这人满头白发如雪,寿眉似剑入鬓,一部修髯恍如千条银线飘拂胸前,看上去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寿数,只觉得这老者气度俨然,举止闲雅,仿佛与画上仙翁一般。 再看他头上戴了一顶精铁锻造的高冠,上盘着双龙捧日之图,冠身簪着青玉横簪,玉簪两侧垂下冠缨,更透出一股威赫庄严之感。史进不认得这是古时诸侯所戴的委貌冠,只是想道:“这老先生脖子倒是有气力,撑得这样沉重的大帽子!” 老者身上,原本只穿了一件皂布长衣,然而龙鳞飞旋间,却是片片依附在布衣上,化作了一件黑底玄边、满身火色的朱锦法衣。老者双肩更多了一领异兽皮毛织成的云肩,无端更多了几分华贵气息。 只听这老者口中吟哦道:“拈花灵鹫谈空,点石虎丘说有。常发天龙啸,更胜狮子吼。曾借龙树华严藏,堪笑铁塔金刚手。” 吟哦间,老者一手拄着根翠玉琢磨的龙首短杖,走到史进面前,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方才笑道:“不想你这少年郎,经历一番劫磨,今日终于到了灾满脱难之日,可喜可贺。” 史进见着巨龙化形成人,又见这老人虽然须发如雪,却面色润泽如白玉,不要说老人面上的寿斑,就连皱纹也不见一丝,真应着鹤发童颜的老话。他也不觉害怕,叉手道:“老先生,俺一身好手好脚,怎么说俺灾满脱难?” 老人摇头笑道:“九纹龙史大郎,你在瓦罐寺里借宿,却不知道那瓦罐寺里的主持和尚崔道成,江湖外号‘生铁佛’,与他那师弟飞天夜叉丘小乙,都是江湖上有名的妖人。他们趁夜里对你下了闷香,要用你生祭邪神炼那妖法,若非老夫出手,你此刻早已魂飞魄散,连身子都被他们做了馒头馅儿吃下肚去!如今你神魂复元在即,眼见得又是条生龙活虎的好汉,自然是灾满脱难了。” 听着老人这样讲,史进想了想,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这样一件事,却是没什么深刻印象。可想明白了,他也不含糊,当即一礼道:“老先生搭救,此恩此情,俺史大郎没齿不忘,日后老先生用得俺史大郎处,便只管吩咐,俺豁命为老先生去办便是了。只是不知道老先生尊讳,仙乡何处,俺日后没处去找。” 老人摆手道:“些许小事,大郎何必在意?老夫乃沥泉山九溪泉府之主,俗家姓李,名孤竹,道号玉京子,大郎唤吾一声竹翁便可。也不瞒大郎,老夫本非凡人,已在沥泉山修道千年,将来有化龙飞升之望。此番救下大郎,不过适逢其会,老夫更非施恩图报之辈,何必言谢?” 史进听得对方自承非人,不由得想道:“这老人自称是龙神,莫非这里就是龙宫了?俺听说书的瞎先儿讲,海中有个大蚌壳,本是雉鸡精变成的,张开壳来吐出蜃气,就成了一片迷眼的水雾,变出这怪样来。俺想那蜃气总归着龙王管辖,莫非方才所见的景色,都是那蜃气作怪?” 似乎看出了史进疑惑,玉京子将手中翠玉杖点了点地,道一声:“大郎,沉眠多日,绝粒丹药力将尽,还不快些醒来?” 一句“还不快些醒来”,史进只见老人身形转瞬消失于面前,剩一片白茫茫烟云入眼,他还待问话,人已经不觉睁眼坐起。面前所见,只是一间素净客房,桌上放着一面铜镜,正对着他的脸。 镜中,史进额上一点朱砂龙纹,显得格外鲜活抢眼。 第705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二十) 望着镜中的自己,史进疑惑地伸出手来,在额心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指尖摩挲的地方,只有光洁一片,连花绣匠人下针的痕迹都一点不存。 正疑惑间,门外吱呀一声轻响,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半大小子,捧着一只漆盘,上面盛了一碗羼肉末的豆粥,一碟醋渍芜菁,一碟盐水豆腐,连着些酱瓜酸豆角之类。 那汉子见了史进,愣了一愣,方才陪笑道:“尊客可算醒了?俺们太公自送了魏真人、鲁师父走路,成天价都在说起尊客,不想今日尊客身子果然大好了。俺们每日送餐,都是囫囵个来,囫囵个走,今日却总算有个结局了。” 说着,这管事招呼那小子将肉末豆粥与几碟子小菜放下,史进闻着那粥饭香气,顿时饥肠一阵雷响,也不与那管事答话,拿起碗来就吃。管事的汉子见他吃得香甜,朝着那半大小子使个眼色,后者会意,走出门去。 不多时,一只满盛肉末豆粥的砂锅便被送到史进面前,下面还用几块已经不冒明火的火炭温着,显然早前便预备好了的。 那管事的汉子安排好一切,向着史进躬身道:“尊客大病初愈,如今还用不得浓油重酱的吃食,且请点一点饥,俺们太公正在前面花厅相待。” 说罢,这汉子就站到一旁去。 史进也是做过庄主的人,对这样管待毫不在意,直把满砂锅肉末豆粥吃了一空,方才站起身来,向着那汉子道一声:“且引俺去拜谢你们太公。” 他发了话,那汉子忙侧着身子替他在前引路,不多时,就与正等在花厅里的刘太公见了面。一老一少,彼此分宾主坐定,一旁小厮煎了两盅胡麻榛子茶送上,大家先报了彼此姓氏籍贯,又讲些雨水天候的闲话,方才说起桃花山上一伙山贼杀人祭鬼,却被魏野率人剿灭的事来。 刘太公人老嘴碎,絮絮叨叨,说了盏茶时候,都在赞誉“魏真人法力无边”,直说过了“魏野飞剑斩智明”一节,方才向着史进道:“鄙庄上此番遭难,多亏了皇天怜见,使一位真神仙、一位活罗汉下降,真个是救苦救难、度生度厄。那一日,小老儿见鲁师父浑身都是火燎伤口,焦烂一般,却是将尊客抢出了那桃花山上贼窝,可见尊客也是个有后福的人,才有这样菩萨心肠的罗汉爷爷来搭救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史进听着刘太公言语,神色大变,只觉得太阳穴又像针扎一般剧痛,不由得抱住额头,身子一抖,就将手旁茶盅打翻在地。 一阵阵的刺痛中,史进只觉得眼前景色大变,眼前似有一幕幕画面流水一样过去,最后定格在黑夜中,自己浑身冒出黑火,却被鲁智深从后紧紧抱住的时刻。 刘太公顾不上心疼那摔碎的茶盅,只是赶忙上前问道:“尊客,尊客,你这是害了什么症候?” 不待他问完,只听得史进怒啸一声,就这么冲了出去。 刘太公本来就上了年纪,哪里拦得住猛虎一般的史进,只是看着地上碎茶盅叹息,末了倒还不忘吩咐管事的道: “这史大郎怕是尚有些风症,此刻跑了出去,若道上摔着、河里淹着,将来俺们与魏真人面上不好看。你且将魏真人与鲁师父留与他的那一包盘缠取了,寻一寻他下落,若他还害风病,便等他睡时,带些庄客,将他抬入水龙祠里,请湖神老爷看护。若他风病好了,便将那包盘缠与他,叫他也上汴梁去寻那相熟的鲁师父。” 刘太公的絮叨,史进此刻是一点不知,只是朝前疯一样地狂奔,昏昏沉沉中,只是一个念头循环往复:“俺伤了鲁大哥,俺伤了鲁大哥!” 也不知狂奔到了何处,只见面前一片茫茫野地,草深过膝,却有人头戴铁冠,身披朱锦法衣,扶着翠玉短杖,立在史进面前,正是道号玉京子的孤竹翁。 见着玉京子,史进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上,只是望着玉京子道:“竹翁,竹翁,俺却害了俺那鲁大哥。” 玉京子低头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鲁智深又不曾死,也不曾怨恨你重伤了他,与老夫说这个又有何用?” 史进摇头道:“竹翁是嫌弃俺,俺落魄江湖,是鲁大哥与俺帮衬,俺不但没处与鲁大哥出力,却还害得鲁大哥重伤一场。俺史进自诩是个好汉,却不想如今这般无用,只拖累得兄弟为我吃苦!” 玉京子摇头道:“非也,在老夫看来,大郎身在局中,又没有炼魔伏妖之力,不过他人之傀儡,如何都怪不到你的头上。” 史进还要争辩,却被玉京子一顿翠玉杖,打断道:“大郎心下歉疚,说起来,不过是愧对鲁智深,恨自己无能。这是心病,还要心药来医。说来说去,终归是大郎你的本事太过低微,才惹来这样一场魔劫。” 史进不是个笨人,听到这话,顿时福至心灵,猛地朝玉京子叩首道:“竹翁,俺知道你是个神仙,还望竹翁你指点俺一二!” 玉京子点了点头,语调淡然:“如此,老夫便指点你往江南一行,自然有机缘遇合。再传你一部口诀,留心印在你元神之中,时刻调护指点与你,便不啻于师长随身了。你且附耳过来” 那桃花村刘家的管事,直寻出村外来,见史进跪坐在路旁,两眼瞪着空气,似与什么人说话。这管事的暗自叫一声:“苦也,苦也,好端端一个汉子,如今还是疯了。” 他也不敢上去和疯子搭话,等史进站起身来,方才壮着胆子喊一声:“尊客,俺这里有鲁师父备与你的一包盘缠,且请尊客取用,俺这就回去禀告太公。” 说罢,丢下包裹,站远了十几丈开外,只是望着史进却不肯走人。 史进走上前去,只见里面装了些衣帽鞋袜与一口青钢刃口的雁翎刀外,压分量的都是金饼子,掂量起来也有十几斤重。那包裹看似粗布,却格外厚重细密,包了这些物件,丝毫不曾开线。他将那包袱里的范阳笠戴起,一手提了雁翎刀,只朝着南路走去。 那桃花村的管事也不敢追他,只是在后面叫:“尊客,尊客,你要往哪里去?” 史进头也不回,只是大声应道:“俺要往江南诸路走一遭,替俺答谢你们太公,俺史大郎多谢他管待!” …… ……… “史大郎离了桃花山,将身来在大路前,欲将本领寻指点……” 哼着走偏了的西皮腔,魏野手拈着扫描笔,笔下丝毫不停,腕子一抖,就是数千蝇头小楷转眼落在竹简上:“凡射法,箭摇头,乃是右手大食指扣弦太紧之故。其扣弦太紧之故,是无名小指松开之故。学射者有此病,射时用小草梢一寸,用无名指、小指共拾於手心,箭去而草不坠,即箭不摇摆矣。凡对敌射箭,只是个胆大、力定、势险、节短,则无不中人,无人能避……” 一面将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与《练兵实纪》一篇篇抄录下来,再搀和进《武经总要》、《历代兵制》、《守城录》之类宋时兵书,删改掉那些宋以后才出的物事,增益翻写之下,也是几十万字的内容。 除了这些传统的兵学著作,还要再添上那些古典时代的操典、手册。这其中还有一卷《肘后备要》与《军中卫生条例》的合印本,是魏野格外看重的。虽然扉页上的作者署名是“皇宋礼部尚书,检校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齐国公韩冈”,可里面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古白话本的《赤脚医生手册》。 这么编纂下来,若真用竹简作为载体,起码能装一屋子有余。但是魏野下笔之后,方才写在那一卷竹简上的数千小字转眼就化成了一个玄奥古篆,若在旁人眼里,这卷竹简上,只有一个个无法辨识的鸟篆异文。 这竹简是魏野粗粗祭炼过一遍的咒具,别的妙用一概没有,也就是强化了竹简材质,防火耐用而已。但上面鸟篆却是魏野以骠骑心印为灵引,特制的密码锁。 除了魏野传授了骠骑心印的人物外,旁人看到这卷竹简,只见着满篇鸟篆,不知所云,哪里知道里面是一部合集版的兵书大全? 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虽然在小清新眼里,赵宋是一个政治清明、风气开通,从不因言罪人,非常有灯塔国风范的美好朝代。但这些“政治清明”、“风气开通”的宽松环境,是专门给士大夫享受的,至于土里刨食的泥腿子,可没有士大夫的待遇,莫说什么言论自由、私财神圣,就是生死也一般地系于人手! 而在号称政治清明的北宋,士大夫之家私藏谶纬、天文、军阵之书,照样是足够惹动牢狱之劫的祸根灾种。 何况将要承接这一卷竹简的年轻人,家里与相州韩氏多少有点人身依附的关系,在这件事上就更得小心谨慎。 没法子,相州韩氏先出了一位遍历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名臣韩琦,其子韩忠彦又是如今赵佶登基之初的宰相,就连蔡京大张旗鼓地立元祐党人碑,整治旧党名臣,也没能将反对新党的韩琦父子彻底打翻在地。就算在眼下,韩琦当年所筑的昼锦堂,差不多就彻底取代了相州的知州衙门。 如此阀阅之家,算得上是赵宋天水一朝少有的异数,虽然如今看着内囊有些上来了,也实在不是一个乡间的小康人家可以拂逆的庞然大物。 而对相州韩家而言,依附他们的庄户人家,有几个好勇斗狠、以敢战善战闻名的汉子,并不是件坏事。就像聪明的农夫绝不介意自己的看门狗有多么凶狠那样,相州韩氏子弟,也不介意收容一些彪勇轻悍之士为门下爪牙。 但如果是寻常庄户人家,却收藏兵家阵策之典,那问题可就严重得多了。对这样历代仕宦的豪门而言,“不安本分”四字,已经是个极重的罪过,足够生出太多的事端。 虽然一个相州韩家,还不放在魏野的眼里,可到了魏野这样的地步,已经懒得和一个靠祖上遗荫当守户犬的所谓大族置气了。何况几年后,女真人挟着通古斯的寒风大举入寇之时,还有谁顾得上留心你韩家祖上出过一位“立二帝、仕三朝”的老爷子! 也就只有重情义又善于搞内部团结的岳王,还能在韩家子弟落魄之后,还对这些靠南宋小.朝廷恩养接济的货,谨守部曲之礼…… 将最后的治水兵篇化成形如水鸟涉江的篆字,魏野将这卷竹简一抖,卷在掌心,想了一想,自己先笑道:“这算不算是魏氏特制的《无字天书》?不对,不对,这上面都是鸟篆,怎么能算是无字天书” “干脆叫《武穆遗书》好啦!” “传《武穆遗书》给岳鹏举?亏你想得出来!要这样,还不如我直接落题为《兵甲武经》更体面些!” 魏野和司马铃闲磕了半天牙,结果最后选中的,却是《军道》这么个毫无新意的名字。 这还算是这对叔侄女稍微拣起了那么一点节操,才忍着没给“军道”后面再添上“杀拳”两字。 他们两个在屋中编篡《军道》,屋外却是一片热闹喧嚣的景象。 弦鸣声声中,张显拉开牛角弓,十余支长箭在三十步外的箭垛上攒成交叉的两条线,上平下直,竟是像用墨线比着钉下去的一样。 鲁智深将直裰脱了,露出精赤上身,抱着臂喝彩道:“好箭法!这样的射术,便在西军,也能争个都头回来!” 牛皋听着鲁智深喝彩,不服输道:“大师父别只爱重张显这小白脸,俺牛皋的武艺也比他不差什么!” 鲁智深哈哈一笑,指着箭垛下面那两个石锁道:“你不是这等善射的人才,倒是真有一把子牛力气,来来来,试试这两个石锁,你能耍得动不?” 牛皋听了,跑过去就一手抓起一只石锁,加起来近百斤的石锁,就被他两手抡起。鲁智深是个积年的老军出身,一眼就看出来,这牛蛮子使得却是一套锏法,大开大阖之外,更有森严法度在内,攻守之间隐隐有滴水不漏之感,那路数也极似西军将门家传的武艺。 鲁智深不由得感慨道:“这等好汉子,好武艺,奈何却是在相州这等地方土里刨食,只与那些打草谷的契丹狗见阵,若在关西,早能做到了洒家当初地位!” 这在鲁智深,已经是格外的褒扬之语,他身旁立着的岳飞听了,只是谦虚一笑:“鲁大师过奖了。” 就在此刻,有人已经在后面插进话来:“鲁提辖,莫诓鹏举他们这些少年人。西军成军百余年,几代将门传家的门第比比皆是,早已是犬牙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若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姻亲、师友相援引,哪里有出头机会?只怕鹏举他们投了西军,一辈子也就是个不入三班的小使臣,岂不是埋没了这样一块良材璞玉!” 说话间,魏野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握着那部新鲜出炉的《军道》,向着岳飞点了点头。 岳飞性子谨厚,见着魏野,忙一叉手道:“先生,鲁大师也是为俺们几个打算,只是岳飞家中尚有高堂妻儿,这投军陕西之事,总要问过家严的意思。” 魏野摆了摆手,先把岳飞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下嘀咕道:“令尊岳和与令堂岳安人,也算是难得一见的英雄父母了。你几次投军,都是这老两口在后面全力支持的,还留下一出‘岳母刺字’的戏文来。要被鲁智深这不爱说因缘,只爱说战阵的家伙撺掇起来,没准还真能叫你往关西去投老种小种……” 心中嘀咕,仙术士嘴里却说的是另一样话头:“天地既然有钟灵毓秀之气禀赋于斯人,岂无大任相托?自神宗朝拓边河湟,西贼已成釜底游鱼,不过只待授首之机罢了,只凭西军人马,已经足够。比起占据兴灵之地的党项人,北面辽国,经历耶律乙辛之乱,元气大伤,当今契丹国主又是个无谋之辈,北面女真部族时有异动,用不了多少时日,大宋便有了太宗皇帝之后难得的伐辽之机。鹏举,你将来功名,便要凭此伐辽之战而起!” 第706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二十一) 天气很好,阳光温柔,很适合在树荫下搬了小桌木凳坐着,尝一尝青杏拌饴糖,喝一喝新酿甜米酒。 但魏野的言语,就像是带起了一阵飕飕的冷风,转眼间,大家都没了言语。 牛皋手里提着的一对石锁,咚地一声掉在地上,砸出两个坑来,他也浑然不觉,只是嘀咕道:“直娘贼,这河东路要打仗了?” 魏野看了这牛蛮子一眼,目光回视,却见张显、王贵,乃至岳飞都是一脸讶然。 想想也是,在多年后,同漠北铁骑鏖战的名将们,如今还是些带着青涩的少年。他们几代父祖,都是乡间刨食的农人,虽然夸称富户,也有闲钱支持子弟读书习武,可终究只是相州韩氏治下的平头百姓,见识所限,只在这相州地界。 河东到底也不是关西,没有西贼入寇、蕃部侵扰不绝的恶劣环境磨练,就算是天生将种如岳飞,也未必能嗅到那远在通古斯的战火气味。 对岳飞与他这些异姓兄弟而言,桃花山一战,只怕就是有生以来最险恶的经历了吧? 魏野却不在意,一撩道服下摆,就在一只石锁上坐了,一指向地,勾画之间,便是一条几字形的曲线,正是黄河河道。河道两旁,一个个小小格子,中间便标注着宋辽两国各路、各州、各县。 一面勾画地图,魏野一面解说道:“六年前,正是大宋政和四年,女真首领阿骨打率军攻辽。这六年内,辽国连战连败,就连辽帝耶律延禧亲率十余万大军征讨,也没能讨得好去。如今辽国的黄龙府等地,都落在女真人手里,眼瞅着连上京临潢府都快保不住了。自大宋艺祖开朝以来,契丹衰弱,莫过于此,鹏举,试想你若是朝中用事之人,见着这个便宜,可能忍住不占么?” 魏野这话问得刁钻,岳飞想了一想,方才道:“俺听夫子说,艺祖、太宗时候,都以收回燕云为念,虽然后来定了两国盟好,可是辽人南下打草谷也从未少过。如今眼见得辽人大乱,若真能出兵,收复燕云,想来也不算虚话。” 仙术士一拍手,点了点头:“话是如此说,可是用哪一路兵马?整个大宋,除了西军尚称能战,余下的兵马莫不是一团稀烂,厢军自然不用说,就是汴梁禁军,也有百多年不知战事,反倒都成了给人做长工的。可是西军正对着西夏,哪里能全数拉出来,说不得还要在河东征集民壮兵卒。鹏举,到那时,你可愿到沙场上挣一份功名回来?” 脸上一派“俺对你有厚望焉”的表情,魏野心中却是补上一句:“岂止是一份功名,咱们一起携手,能把通古斯的野人抽回去,弄一个灭族灭种,那便是促进民族统一大融合的民族英雄待遇!当然,要是不留神留下些死剩种,说不定日后就要被拿出来批判一阵子了,君不见后古典时代的灯塔国,都把钞票上的杰佛逊总统换成了印第安反抗军?” 对于魏野那些前后千余年的无聊展望,岳飞是丝毫不晓,只是重重点头道:“先生说的,俺岂能不知?既然官家要起兵,俺们汤阴人也不是没与打草谷的鞑子交过手,俺们兄弟几个,到时候便去投军罢了!” 魏野面上只是含笑点头,心中叹道:“毕竟是少年人,见识还没以后久经战火的一代名将那般周全。别的不论,你岳鹏举去投了军,自家的事情可就是一点遮护不得了。要不是令堂岳安人,你那两个儿子岳云、岳雷,都险些在乱世里没顶,也没有日后随你出征的银锤小将了。” 他这里感慨,就见岳飞的浑家刘氏,挎着一篮子新洗过的白杏,走到魏野面前,道个万福:“先生肯在俺家歇脚,是俺们家的福分,俺家婆婆叫俺送些杏儿来给先生解渴。” 魏野望着刘氏,又见她背上襁褓里睡着的婴儿,再望望岳飞那张年轻得过分得脸,耸了耸肩,方才接过那篮子白杏,向着刘氏笑道:“岳安人与小娘子虔心斋道,魏某岂有不受之礼?你们肯种魏某这块福田,魏某便还你们一个善果” 说着,仙术士一手探入袖囊,便取了几枚火玉丹珠出来,掌心微微吐劲,火玉丹珠之中便多了一道形如小剑的符令。 魏野一手握着这几枚火玉丹珠,一手扳过场上柳枝,只用拇指与食指一捻,柳枝便散作丝丝纤维,转眼就化成了几条翠绿黄润的流苏彩缕,正好穿在火玉丹珠之上,做成了个玉坠模样。 托着这几枚火玉坠子,魏野便递给刘氏道:“小娘子便拿了这火玉丹珠,与合家老小戴了,不说能事事如意,起码也能逢凶化吉,算是你们这篮杏子的谢礼。” 刘氏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家,见魏野递出的这几枚玉珠通体澄澈,入手温润如脂,更红艳艳得如榴花一般,顿时面色一喜,连声道:“先生这样厚赐,俺们庄户人家哪里当得起!”却是握着火玉丹珠不肯松手。 魏野笑着摆了摆手,却向着岳飞道一声:“鹏举,这火玉丹珠,给老人、女子、孩童佩带不妨,却不是你这般好汉子用得上的。魏某本来想送你一副披挂,可是民间收藏甲胄,这事大犯官府禁忌,只好从别的地方下手。” 说罢,仙术士想了一想,还是将一只桃花寨里缴获的银盘摸了出来,光滑的银盘表面,有巧匠錾成的鲤鱼花样。 魏野托着这银盘,想了一想,剑诀在鲤鱼额头一划,顿时那尾錾出来的鲤鱼摇头摆尾,如活物一般,在银盘中游动起来。但是很快地,银盘中猛地布满了冰纹,却将这条鲤鱼封冻在冰山中。 随着冰纹蔓延,银盘的模样也大变了,化成了一块护心镜,两旁有耳,却不像是装在明光甲上的铁镜,更显精巧许多。 魏野托着这块护心镜,递给岳飞道:“鹏举,这面护心镜,你临阵时候将它绑在心口,别的不论,起码能替你保下一条命来。” 岳飞依言去接,却发觉魏野左手阴寒如冰,右手炽热如火,说不出的古怪。可看魏野的神色,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得先将这护心镜收下了。 接下了这护心镜,岳飞神色微微一动,却发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尊玄甲武士,而随即便发觉,自己置身之地,已经成了黄沙万里的塞外瀚海。 面前,玄甲武士提着长枪,直面着岳飞,却是提枪便刺! …… ……… 岳飞接过护心镜的时候,突然间就如同被冰封一般凝固住身形,王贵虽然沉默寡言,却是最敏锐不过,忙叫一声:“岳哥哥!” 却被魏野一摆手拦住:“不要急,你们岳家哥哥如今正有一场好机缘,这一场大梦醒来,便是脱胎换骨时候。王贵,你拿了魏野这卷竹简,等你岳家哥哥醒来,便交给他,他自然会明白魏某的用意!” 第707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一) 宣和二年的辰光,依然平静若古井之水,不起半点波澜。 相州汤阴县报了一起剿匪案子,升赏了几个缉探弓手,另外附赠桃花山上潭龙显灵的祥瑞一桩。 虽然桃花山上货真价实地多了一条将来有分化龙的白鲤,但说真的,自从赵佶登基后,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好道崇真的虔心,全天下的神仙灵迹就多得像耗子一般,很有些严重贬值的倾向。大宋数百州县,差不多都能翻检出几个高人送京面圣,至不济也能目击到好些位天仙下凡。 但是大宋天子这么些年来,身边随侍的高人总算也见过那么几位,眼界早已锻炼出来了,对寻常好为大言的江湖术士,多少已经有了些免疫力。区区河东小县的潭龙祥瑞,如今还真不放在赵佶的眼里除非真有人抬了一条活龙来给大宋官家开眼。 可是谁有这个闲情雅致,专门为了让赵官家开眼界,就好勇斗狠地去捉一条龙来? 起码魏野就觉得,那位善画花鸟、写得一手好瘦金体的赵官家,在自己面前没有恁般大脸来着。 传了岳飞骠骑心印,又看着鲁智深調教了一番牛皋、张显、王贵的武艺,魏野拍拍屁股就走了人。至于围观岳飞他们一身的披红挂彩,土头土脑地接受汤阴县的表彰? 未来名将们初露头角的青涩岁月,这等场面不要说魏野不怎么感兴趣。就是鲁智深这莽和尚,出家前好歹也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的位置上,正儿八经的入品武臣,哪里有心思看这个热闹。 说起来,魏野还是颇为佩服鲁提辖这点的,宣和年间的廉访使者,便是宋代特有的走马承受一职。正儿八经的走马承受,多是内宦担任,权力也不算小了,有御史般的风闻上奏之权,地方上的军政刑狱之事也全能搀和上一手。当然鲁智深那廉访使比较特别,属于西军体制下的差遣,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打死一个镇关西,就被逼得要上五台山出家去。 但以西军在关西五路那等尾大不掉的情形来看,转为藩镇就是既定的历史进程。而鲁智深这个关西五路廉访使转正,那也是早晚的事,用心经营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百年传家的西军将门。 不过就鲁智深这号耿直性情,还有一百零八魔星转劫成人后一水的不近女色趋势,只怕将门传家什么的也没啥指望就是了。 之所以魏野突然对鲁智深出家前的官运如此关心,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有一个很实在的问题摆在面前 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的官人,哪怕只是武官,在某些时候也总有大宋版的官场福利在,可是能省掉很多麻烦。 就比如现在,离开了相州地界,已经遥遥能望见黎阳津的时候。 黎阳津是黄河上少有的大渡口,与关中的风陵渡、洛阳的孟津渡、大名府的马陵渡比起来,黎阳津的地位更得赵宋重视一些。原因无它,由黎阳津渡河,到了对面的白马津下船,便等若直入京畿之地,汴梁城已然在望。 因为地理位置正在冲要之处,黎阳津所在的黎阳县也随之水涨船高。宋时对县一级行政区的划分,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黎阳县就属于第三等的望县,属浚州州治所在。 同样的,黎阳津也不比那些寥落无闻的野渡头,是挣摆渡钱的船户真金实银地从官府承包来的,而是大宋少数官营的大渡口所在。 既然曰“官营”,自然也有监渡官,有维持秩序的禁军与厢军,还有不论古往今来都最招人厌恶的税吏。这一整套的班底,可不止是守在黎阳津收收商税那么简单,也维持着黎阳津左近的治安,驻扎的军马还有守护黄河大堤的责任。更不要说黎阳津前商旅往来,人烟辏集之下,也成了一处大镇,逆旅客舍、车船脚店鳞次栉比,食铺酒肆更是多如民家。 这样的地方,虽然事务烦剧,但也是捞钱的好所在,位居清要的士大夫看不上,可那些沉沦选海、一辈子也休想换上七品绿袍的风尘俗吏,可是为之抢破了头。 而这些青袍杂佐官,不管是监税还是监渡,生发之道全在往来商旅头上。 别看鲁智深有一份赵员外替他买下的正经度牒,比起寻常商旅少了在衙门办理路引过所这道手序,但到了黎阳津前,这度牒可是排不上什么用场。 原因无它,只在于黎阳津这种官营大渡口,都有一项有名的杂税“渡河钱”。 这笔钱不在渡河的正经船费之内,而是由监渡官专门征收的税钱,也并不上缴国库,而是由黎阳县自己截留,充作衙门经费。因此上,这渡河钱收起来就没有个一定之规,全凭州县衙门自己定标准。 而以赵佶用事以来,吏治败坏的风气,这渡河钱的标准也是一路走高,眼下黎阳津的渡河钱,已经涨到了一人数百钱的标准,而且这是纯铜的价码,交钞的话更得翻倍。至于那些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商人,更有名色繁多的籴本钱、和买绢之类杂税等着征收,不剥上几层皮绝不罢手。 还未到黎阳津前,这名声就塞得魏野满耳朵都是,反倒是鲁智深从来有个小事不管的性子,到了黎阳镇前,便与魏野挑了一个二层高的酒楼进去坐了。 许玄龄与蛤蟆王超便没有这等好运气,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们得到渡口去问一问行情。 在酒楼上拣了一个齐楚阁儿,待诏见着进来的客人乃是一道一僧,依旧满脸殷勤,道一声:“先生,师父,鄙店的素酒却是好也!今日有汴京新到的御桃、金杏,先生们枯坐也无趣味,且请用些时令生果,吃几杯素酒,俺们随后便来伺候。” 说话间,这待诏早将一盘盘鲜果送了上来,虽然只是京北集镇的寻常酒楼,所用的也都是通体象牙白、口缘镶银扣的上等定瓷盘。若在早年间,这等金扣银棱的金装定器,放到寇准那等以豪奢著称的宰执府邸里也是有体面的,如今却成了酒肆待客的寻常器物,汴梁富贵,未渡河时,已经可见一斑。 鲁智深可不管什么富贵不富贵,望着满案的素果,只是喝道:“洒家既不吃斋,又不是猢狲,你只管将这些物事搬上来作甚?有甚下口肉食,一发地摆上来便是!” 听着鲁智深那一嘴的关西口音,那待诏脸上还是陪笑,心下就有些鄙薄起来,还是一旁魏野开口道:“莫看魏某与这鲁师父是北面来的,却也少不了你们的小账。吾等修行人,也不要什么女娘唱曲高乐,只要清静为上,莫叫那等卖唱的人物闯进来,扫了吾等清兴!” 待诏得了这个吩咐,笑着行礼,轻轻巧巧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将些桃仁、银杏、松子之类干果,雕木瓜、酥胡桃、砌香橄榄一类蜜饯,连着些松脯、炙腊肉、糟鲟鱼之类腌鲊,登时摆满了一桌子。 就连酒水,待诏也把那味淡似水的素酒撤了去,换成了一坛京西路有名的金泉酒上来。 留下这几色压桌菜,待诏再度告退,留下魏野与鲁智深对饮。 可刚喝了几杯,就听着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虽然有齐楚阁儿这样雅间隔着,依旧清晰入耳: “常监镇做了三年监渡官,这黎阳镇天都被他刮得高了三尺!” “渡河钱收到了七陌一人,已经是活脱脱在扒皮了,如今却要翻番,改成一人二贯,还不算其他杂捐这简直是要把人连骨头都丢入锅里熬油!” 不用说,这都是要渡河的商人在发牢骚。 陌者百也,可如今的风俗,一陌却是七十五文。就算如此折算,五陌钱也不算是个小数目,在河北,这七陌钱可是足够三口之家半月的花销。 但是到了当下,却有一个问题是商人们怎样也无法忽视的: 那就是自从赵佶登基、蔡京用事以来,神宗、哲宗年间的积储差不多被糟蹋大半。为了应奉赵佶这位风流天子,主持财计之事的蔡京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只能到处拆东墙补西墙,结果就是物价飞涨,钞法大坏。 中原地方,不管京东、京西,米价已经涨到了一石二贯的高价,原本蒸饼、油糍之类吃食,都是一两文钱一个,如今都涨到了七、八文上下。汴梁中人因为享受着大宋各地膏腴输入而来的福利,感受还不深切,可是京东京西却早有苦不堪言之感。 当下就有人抱怨道:“俺们顶风冒雪,几个月的路头走下来,所得的利钱也不过百贯,这点钱钞落在东京,却是鸟用不顶!只请那些开封府的吏目吃一顿席面,再搭个潘楼街东十字大街瓦子里的女书,就能花掉二成上下。一趟汴梁跑下来,赚得恁少,贴本得恁多!” 这些抱怨的商人,大抵都是些没跟脚和后台的行商。这样的商人,大半辈子都辛辛苦苦地在满布山寨、黑店、贼船、豪强的旅途上跋涉,稍不留神就变成了黑窑里烧出的乌盆、野店里新蒸的包子,能遇见一个不吃人肉的山大王都算是三生有幸,好歹能落一具全尸。 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利钱也真算是拿命换来的,一文钱都轻抛不得,偏偏还要去填衙门的狗洞,换了谁都要叫唤几声。 魏野在齐楚阁儿里听着这些商人抱怨,端着酒盏若有所思。 从赵宋开国算起,这所谓的天水朝,从来就和几样绝症相始终民穷、兵弱、财匮,还有一代代刷新着下限的士大夫无耻。 随着蔡京用事,还打着王学旗号的当道诸公,是一点王安石那样的忧国之心都没有了,除了政争便是捞钱,也丝毫不见庆历、熙宁年间的士人风骨在。上面是倒行逆施,下面是醉生梦死,虽然有蔡京为首的“六贼”当了背锅侠,可是这宣和年间的蠹虫,又岂止是区区六贼可以概括的。 一面是彻底败坏的政局,一面是冗官冗兵带来的沉重税赋与徭役,就算赵宋号称抚民有术,对内维稳的手段已经做到了农耕社会的极致处,如王小波、杨幺之辈依旧是从来不绝。 何况从赵匡胤篡国时候,便玩出了一手玉斧划界的把戏,燕云、兴灵这样的汉唐故土,不是契丹盘踞,便是西夏窃夺,至于大理、交趾还有于阗、黑汗诸小国更不用说。如此战略态势,可以说是恶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后人论史,偏激些的干脆把赵宋与契丹、党项一道,统统列为了曹魏、孙吴这号的割据政权。 只可惜了那些将一腔碧血洒尽,也难挽天倾的仁人义士! 至于仙术士自己,那没什么说的,一手导演过汉末宫变,把乾隆朝的大朝会变成了屠宰场的魏野,怎么可能对赵佶这号浪子班头有什么回护之心? 满脸的嘲讽神色间,外面待诏隔着齐楚阁儿低声道:“先生容俺搅扰一声,却有一位许道人来寻,却不知可是先生相熟之人?” 放下酒盏,魏野应声道:“正是魏某门下弟子,待诏,速领他进来!” 许玄龄推开门走了进来,先向着魏野一礼:“山主,今日渡河船只甚多,只要交了渡河钱……” 魏野听了,先摇了摇头:“玄龄,岂不闻龙之为物乎?其能大能小,腾隐不一,只在‘乘时变化’四字上,既然咱们到了汴京,若不骇人耳目,如何算得入局?此地可没有封天立戒之辈,拿着人前炫露神通的借口,来管我们的闲事” …… ……… 黎阳渡前,监渡官常修坐在凉棚底下,手中摇着一柄倭扇,望着渡口处百舸争流之景。 黄河流经中原,水流要比在关西平缓许多,滔滔河水相隔,难辨两岸牛马。高大坚固的河堤,是自大禹治水算起,历代中原王朝不惜人力财力,于长城之外又留下的一处人类工程史上的奇迹。 千里膏腴之地,车船往来之利,都因着这条长河,这条长堤而起。 但在常修眼里,这条河上每日浪涛声声,舟船往来,却不比他在当中截留的钱钞重要。 说来也是可怜,别看黎阳镇上往来客商把常修骂作常扒皮,可黎阳渡的渡河钱与各色杂捐,能落到常修腰里的只算是九牛一毛,大头都进了黎阳县衙,那位正经进士出身的县尊手上。 这等怨归于下的手段,也是官僚体制下的常态。常修这等风尘俗吏也只能捏着鼻子,把刮皮拆骨的手段一桩桩使将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将来好歹能弄到几份地方监司的荐书,换一个五削圆满,早日脱离选海! 坐在凉棚下,常修看着手下兵丁按人头收着渡河钱,一旁税吏则是点验着行商们的货物,该抽头的捐税,绝对不会少了半文。常修眼睛也毒辣,若有行商夹带货物意图蒙混上船,他余光一瞥就能瞧见,只是对这些行商,他也不过是扣掉些许货物,倒没有趁机打板子、上枷号。 在宣和年间,似常修这样还肯做事、能办事、下手不算黑到家的官僚,都算得上是珍稀物种了。 正摇着倭扇,看着手下税吏查验一个蜀地客商所带的几匹邛州绫,常修却听得那收渡河钱的地方一阵闹攘: “便有度牒在身,要过河也须缴了渡河钱再说!” 说话的人是常修手下一个队正,平时跟着常修做事,眼光也算老辣了。面前这一行人,只见都是出家人装束,却是背剑的背剑,拿禅杖的拿禅杖,腰里还系着戒刀。 虽然北地的村汉,拿些朴刀、短矛之类兵刃走路不算少见,只要没有强弩、甲胄这类犯禁之物,一概好说。但是出家之人身带杀器,那来路便绝对不正。 尤其是面前这个满嘴竖针般胡须的莽和尚,一口关西腔调,怎么看也不是个好路数。身旁那头戴竹冠的背剑道者,满脸讨打般的嘲讽笑容,身上一件青锦道服却近乎圆领公服的式样,也看着好生古怪,说不定就是什么大盗,甚或是山寨里的军师一流。 这一来,先入为主之下,这队正就更理直气壮了:“何况你们这一行,道士和尚,形容装束都甚古怪,谁晓得是正经出家人,还是改名换姓的贼人冒充?再啰唣,俺便叫人将你等统统拿下,下狱住上几日,分辨明白再说!” 这队正也不是真的这么勤于职守,只是想诈上一诈。普通人听见要下狱,腿肚子都得转筋,不管是不是真有案子在身,也要将出钱钞来买个平安,何况这面前一道一僧,身上衣裳、随身剑杖,都不似便宜货色,说不定还真能诈出好些油水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那莽和尚双眼一瞪,揸开五指便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直娘贼!洒家一路走来,却不曾见你这样比贼还不要脸的货色!” 第708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二) 鲁智深一巴掌打得那队正在半空转了一个圈,方才倒在地上,魏野看得清楚,这一巴掌打下去,那队正嘴里便飞出几颗牙去。这还亏鲁智深手下留情,不然按照他当初拳打镇关西的战绩,这一巴掌少不得也留下个脑震荡。 然而鲁智深这一动手,打了个队正不要紧,削的可是大宋暴力机关的面子! 虽然说大宋的暴力机关,面子也不是多值钱,弓手与保甲民壮不必说,哪怕是有正式官身的武臣,被同级的文官喝来斥去如奴仆也常见。更不用说动辄拿武臣脑袋震慑军心,都成了大宋高官的必备手段了。 但这也只是对士大夫而言,鲁智深这样一个和尚,等闲还没有打脸暴力机关的资格 他这里才动手,凉棚下常修已经腾地站了起来,大喝道:“哪里来的狂僧?左右,还不与我拿下!” 常修一声喝呼,四周早有兵丁抄起家伙涌上来,然而这个当口,却有人慢悠悠地道了声:“都是要过河嘛,何必这样急眼?大家放轻松,放轻松~” 这声音响起间,刚才喊打喊杀的兵丁只觉得一阵寒气笼上身来,动作转眼间就慢了数分。 常修站得远,那股寒气倒没有照顾到他身上,在他眼中,只见那竹冠道者袖子一拂,四周兵丁动作便一顿。 久历选海,又常年领着监渡官的差遣,常修在黎阳渡见惯了三教九流的人物,这点眼力他还不缺,当下就叫道:“那道人,可是你在弄障眼法儿?须知王法如炉,这黎阳镇不是你等山野之人使性胡为的地方!” 嘴里喊得大义凛然,然而常修自己也清楚,似这样有法术在身的道人,最是桀骜不驯。若是那等一心修行,欲求上乘功果的也还罢了,最怕的就是那些学了法术又耐不住山中寂寞的人物,到这软红十丈中打滚一圈,生出颠倒梦想,便成了大害。 贝州王则之乱里,除了王则这个自号弥勒下生的教主之外,也有这样的人物在背后若隐若现。只不过随着贝州城破,这些高人可没有为王则殉葬的觉悟,一个个隐迹而去,官府就是张榜通缉,也没处拿人。 历来儒臣都对这些精通术法的异人存着一份警惕之心,但如今官家好道的名声在外,这等真有法术在身的道人,就成了个香饽饽。别的不说,蔡京当初被贬为洞霄宫提举,谪居杭州时候,不就是靠了在御前行走的道人徐知常,方才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因此上,常修这话里还是带了些转圜余地,只说是“使性胡为”,绝不扣大帽子上来。 他这里一声喊,魏野偏了偏头,似乎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句:“这位官人,魏某一行人哪里有使性胡为之处了?” 见魏野搭腔,常修心里算是放下来一点。这道人肯搭腔,那便不会是那等身怀异术便杀机自起之辈,他忙叫一声:“那道人,你辈虽是万缘皆空,却也戴天履地,为我大宋子民。往小里说,黎阳渡前全凭本官整治,才少了许多作奸犯科之辈。这些开销,自然要着落到过往人等头上,你们要在此乘船渡河,这钱岂有不缴之理?念在你们乃山野之人,行事懵懂,本官也不与你们计较,若肯陪个不是,本官便免了你等渡河钱,放你们过去便是!” 魏野听罢,笑着走上前来,那些常修手下的兵士还要阻拦,可不等他们挨着仙术士,身子就已经一僵。 两手搭着僵住的兵士肩膀,仙术士点了点头,笑容温文得依然欠揍:“这官人,你说得也还有三分道理。魏某这一行人,若是在这黎阳渡乘船渡河,这渡河钱合该奉上可若是魏某这一行人,不用乘船也能渡河,是不是便不必缴渡河钱了?” 这话随着风送到早散开来的商旅们耳中,也一字不差地送进常修耳朵里,其中那股成心说冷笑话的嘲讽劲儿,弄得这位监渡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似这等身负异术的道人,常修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大抵都是些摆弄幻术之徒,炫人眼目是有的,可何曾见过此辈有什么呼风唤雨的大神通? 只是因为当今官家好道,不得不对这些道人稍微优容一二,却不是说什么野道人都能拿他消遣的! 这心思起来,常修也不客气了,指着面前这竹冠道者说一声:“好狂妄的道人!你若有手段,便莫要在这黎阳渡前使这泼皮伎俩,大可以效法达摩祖师,一苇渡江!” 不料这话说出来,却换来魏野一声低笑,随即向着身后一招手:“玄龄,去寻一个能渡河、能载人的物事来,有菩提达摩旧事在前,芦苇就算了!” 魏野与常修几句话的当口,四周已经聚起了不少看热闹的,听到魏野这样讲,还真有好事的人跟着起哄:“那先生,既然芦苇用不得,俺们船上有些做木器剩下的竹稍,虽是上好的西河竹,可作价一斤一文也无人照顾生意,舍与先生作个竹筏可好?” 魏野摆了摆手,笑着一口回绝:“这位仁兄的好意心领了,可编起竹筏来,哪里能见得魏某道术高妙?” 正说着,他余光一扫,正落在一个放下担子看热闹的老汉身上,那老汉的担子特别,两头都是箱笼,一头是炭炉、陶锅,一头是各色食材,却是个挑担卖香药糖水、荷叶水饭一类吃食的。 许玄龄顺着魏野目光望去,正瞧着那挑子上放了几片嫩荷叶,是准备点在水饭里面的,顿时会意。他走上前去,取了两枚铜钱,挑了一片最浑圆周正的荷叶,双手捧着,走到魏野身旁。 拈起这片荷叶,魏野点了点头:“虽然小了些,可这翠绿浑圆的模样,倒是正合适!” 说着,他将腕子一抖,这片荷叶就化作一点绿影,直飞出去,落在了水中。 载沉载浮之间,只见水光闪动间,原本不过碗口大小的荷叶,转眼间却变得如竹席般大小。 第709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三) 绿荷落入河心。 虽然滔滔黄河到了下游,早已从奔腾咆哮的怒龙,变成了水面汤汤而平缓的母亲河,但是区区一片莲叶,落在河面,也只有随波逐流的下场。 常理看来,应是如此没错。 然而那张荷叶,只是施施然地静浮在河心,不动不摇,仿佛自家不是柔嫩脆弱的植物叶片,而是下了碇的纲船一般。 而且起码是七百料往上的大纲船,方才有这样不畏风涛的模样! 不待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叹,魏野已经向着常修一拱手:“这位官人,船已备好,前路尚远,不可久留,免送了!” 说话间,风起成啸,只见原本目不可见的风中,隐隐有庞然之物模糊现形。 斑斓黑锦浮现于纯银般的素白皮毛之间,黄玉般的双目隐透精芒,四爪踏地却不起纤尘,正是一头白虎。 四周看热闹的人不由得又发出一串惊叹,却见那头比牯牛还大一圈的白虎,却是无比驯顺地将硕大虎头伏下,示好般地蹭了蹭面前道者的靴尖。 魏野一手抚了抚白虎颈上皮毛,却发觉入手水滑如实有之物,也不由得微微一点头。 他原本修成的风虎遁诀虽然有挂了一个“虎”字,本质上也是列子御风一流的乘风之术,不过借虎之形,说风之势,外显猛虎虚影罢了。 罗真人临行送出的《紫虚天府洞微灵章》,却在天罡地煞变化一道上做功夫,地煞变化之术,还只是变化世间之物,或挪或移、或隐或显,然而天罡变化之法,却已经隐隐有了虚实转化的上乘路径。 就以点石成金术而论,地煞幻术所谓的点石成金、缩锡成银,大抵是幻术变化。所谓的点金法,无非是将石头、锡锭变化成金银的模样,一时蒙蔽凡夫五感,待到日久年深,法力消散,还归本来面目。所谓“术士点金,三年还原,仙人点金,五百载还原”,便是此类地煞变化的应用。 至于撒豆成兵、纸人纸马甚至拘妖招鬼之流,那就更等而下之。 然而如今借着风虎遁诀而出的白虎,却不是这样的幻象,而是借罡煞凝为实质,一举一动,皆有法度在内。 感应到魏野心念,白虎将头一昂,长啸一声,带起一片风劲,载起魏野不说,鲁智深、许玄龄也被风摄起,转眼间就落到了河心那片莲叶上。 转眼之间,如此异象,黎阳渡口只剩下了一片吸气声。 旁人如此,自诩见多识广的常修只得睁眼张口,连手中那柄价钱不菲的倭扇落地都浑然不觉。 只见那竹冠道者坐在绿荷之上,袖子朝下一拂,河心便起了一股水浪,高有丈许。都说黄河是“一碗水,半碗泥”,可是这托着绿荷叶的水浪却是晶莹澄澈,不染半点泥淖,就这样载着荷叶朝着汴河方向逆流而上。 到了这个份上,常修的反应总算要比常人快上半拍。他也不顾周围都是飞跑过来看稀奇的闲人,一面推开人群,一面跳着脚喊道: “真人且请留步,还望将道号示知下官可好?” 回答他的,只有那水浪上遥遥传来吟哦之声: “鲛绡竹冠觐冕旒,一清沧浪九天秋。西湖处士梅花屋,太渊真君莲叶舟。闻道辽东来白鹤,不知函谷度青牛。人间天上无拘束,且驾长河赋远游。” …… ……… 已是夏日辰光,浴佛节早过,都下十大禅院的僧人却不管佛祖当初定下的戒律,老老实实在仁王寺、开宝寺、大相国寺等寺院中,本本分分度过为期三个月的“夏安居”禁足坐禅之日。正相反,此刻的汴梁正是一年中最得趣的日子,便是出家人,有幸投生中华**之地,岂有枯坐禅房,错失华年之理? 于是乎,满街就见得一个个没头发浪子,披一领细纱褊衫,趿拉着僧鞋,满汴梁城游荡。或在茶肆中吃一盏掺了冰的酸梅汤,或袖着手,坐在垂柳下,痴看两家店面雇下的活市招小娘们彼此村骂。若是囊中颇有些钱钞的大和尚,不似这些不争气的游僧一般,火宅中自有梵嫂相伴,夫妻俩整治一味鱼脍,配上半斗素酒,亦是人生乐事。 夏日时长,榴花红艳似火,七十二家正店新酒又熟,最适合配着青杏、樱桃畅饮。这样好时节,上到政事堂,下到开封县,不管是东华门唱出的进士高品,还是久沉选海的选人卑官,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思放在正事上头,一个个早早地告了假,溜了号。大家脱去幞头公服,换上葛巾道袍,带些村头村脑的家人,一派柳屯田般的**白衣样,出来闲走一番,品味些此时最繁华富丽的都门市井之乐,也不枉仕宦一场。 汴梁城里,五行八作各色人等,此刻也都是一派忙碌而又快活的模样。京城各行的行会都在各处街巷定了场子,瓦匠、木匠、花匠、厨子各有地方等候主顾来包活儿。上清宫、大相国寺等天子家庙不论,寻常道观佛寺,也有些道士僧人,在五岳观后门的观桥下圈了场地,专等着替人办斋念经。 但不管是匠人还是道人,都是一派安闲神色,便有人来包活,也绝不会一拥而上,活脱脱群狼撕羊模样。 从观桥向北,就是汴梁最重要的水运大动脉汴河。 这条最早开挖于东周时候的人工河,西连西京洛阳,直通黄河,东向泗州,遥接淮水,南北方物、粮米,源源不绝地从河面而来。 东水门外,可与开宝寺铁塔并称是汴梁地标的虹桥之下,汴河之上,一艘艘纲船往来不绝,似乎毫无停歇的时候。 最初的汴梁城,不过只有方圆二十里而已,然而百年生聚,增添了多少人口?原本的内城早已成了寸土寸金之地。神宗年间,为了将新增添的百万人口尽可能地囊括在城墙之内,又增修了规模远超内城的外城。 可经过神宗、哲宗年间,宣和年间的汴梁,已经拥有了近三百万人。而在这个时代,整个神圣罗马帝国,也不过八百万人口而已! 汴梁之所以发展到如斯繁华、又如斯庞大的地步,其实并不正常。虽然历朝历代,凡是国都,都免不了要趴在邻近的四方州县身上吸血。但不论是之前的长安、洛阳,还是之后做了数百年首都的燕京,都是相对要克制许多。而自大宋艺祖赵匡胤之下,一代代的赵官家们,都有一种希望尽量把好东西留在身边的冲动。 汴梁几乎是集中了大宋一切的精华所在,不管是在物质上,还是在人力上,最好的部分都被截留于斯,而到了赵佶登基之后,以“丰亨豫大”为执政口号的大宋朝廷,更是把封建时代一个政权的聚敛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比如通过花石纲,源源不绝地运送而来的太湖、灵璧各色奇石。 比如自赵佶到蔡京,大宋朝廷上层兴起的古董收集热,导致了宋境之内,地面上、地面下,所有能被找到的古物,都被搜刮一空,成为了都门贵人们的书斋珍玩。 还比如说,从政和年间开始编修的万寿道藏,聚集了天下几乎所有的道书,其中多有秘而不宣的法本。 至于大宋手艺最高明的工匠、功夫最精湛的厨子、歌舞最娇媚的女娘……也只有在汴梁才能找到。 ……而最后,这座汇集了这个时代所有最美好事物的城市,就那样毫不设防地让从通古斯南下的强盗集团来了个连锅端,最后百不存一。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女真入寇的靖康之变发生,从赵大赵二以来,这种恨不得聚敛天下财富奉养一城的畸形制度,也留下了无数的隐患。 地方上一方面资源太少,一方面又是税赋沉重,王安石变法到了徽宗年间,善政尽废,恶法更增。地方官就算是想要“与民休息”也不可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财富流入汴梁。 而这种过度的压榨,导致地方官只能对保持最低限度的统治,却没有足够的资源可以调动。于是到了女真入侵、天崩地裂之际,黄河以北的赵宋统治瞬间崩溃。要不是女真兴起于原始而强蛮的奴隶社会早期,残酷的杀戮与压迫引发了汉人们朴素的民族主义反抗精神,以至于河东遍地金鼓。换成是初入关的满清那种起码看得懂《三国演义》的半开化异族,只怕也就没有赵构“泥马渡康王”这档子破事了。 在宋室南渡之后,就连士大夫们也不得不承认,靖康之变的根源,就在于“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祸,虏骑所过,莫不溃散”上面。甚至朱晦庵要借范仲淹之口替前人辩解道:“既无钱,又无兵,却教他将甚去杀贼?” 但不论怎样说,这都是一个富庶繁华到了让人惊叹的城市! …… ……… 东水门的监门官,一向比他的同僚们要辛苦许多。不但因为东水门前的汴河,也不只因为汴河带来了络绎不绝的纲船与商船,也因为东水门的构造与汴梁外城诸门不大一样。 东水门的城门楼是跨河而建的,城门也是一道沉重的铁闸,每天入夜,便要将闸门落下,禁止船只入城。而在这道铁闸两旁,又开有小门,行人出入。 因此上,东水门的监门官,其事务也可称汴梁外城诸门里最为剧烦的一个。但话又说回来,东水门的监门官,也是油水最为丰厚的一处。光是汴河上源源不绝运入汴梁的财货,稍微沾润些许,也足够在汴梁享受一生不尽了。 时将傍晚,监门官姚崇孝受了汴梁果子行一位管事之邀,吃了半日的酒,正醉醺醺地要返回东水门去完成他每日唯一的任务看手下兵丁放下东水门的铁闸。 虽然每天就做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在姚崇孝看来,也算是忠勤可嘉,对得起朝廷与他的俸禄了。 灌了一肚子的羊羔酒,姚崇孝此刻走路都有些虚浮,全凭家人在一旁搀扶。正走上东水门外那条有名的虹桥时,这位监门官口中还是唱着走了调的小令: “富春坊,好景致,两岸尽是歌姬舞伎……” 唱到兴起处,姚崇孝身子一转,却正撞在桥上一人肩上。半醉的监门官不知疼痛,兀自接着唱道:“……引调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 那“凡心都起”,正拐到九转十八弯处,却被人猛地大喝了一声,打断了个彻底:“那河里却是什么物事,直涌了过来!” 姚崇孝不管什么物事,还待扯着嗓子唱下去,却只觉得一股子冷气扑面浇过来,正好灌了他一嘴的冷水。 水入喉咙,顿时把他给呛着了,一面咳嗽,一面趴在虹桥上大吐起来。这一吐,把满肚子酒水也呕了个干净,方才清醒了些,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只是大叫:“了不得了,这水来得好大,莫不是汴河那头决口了!” 一旁有认得他的人,忙叫了一声:“姚官人,不是汴河发水,是方才有个道人坐着浪头漫过虹桥,正从官人你头上过哩!” 这一声喊,姚崇孝还有些迷糊,只是本能地扭过头,朝着虹桥下望了一眼。他眼中却见着一道浪头凭空涌起,浪头上托着一片竹席大小的绿荷叶,上面端坐了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摇蕉叶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连人带浪头就这么朝着东水门涌了过去。 他只喊了一声:“那道人,东水门乃是都城门户,诸色人等不经城门而入乃是大罪,不得这般孟浪!” 说完他自己也后悔了,虽然东水门给行人通过的是两侧小门,但是那铁闸门也是能容船只出入的。就算来人没有乘船,但从铁闸门出入似乎也不算干犯律条? 可在姚崇孝苦思律条的时候,东水门左近,不管是住家还是开店的人家,连着纲船上的水手与路上闲人,哪里理会他这个监门官?都一股脑地追着那浪头朝前跑,更有人口中喊着“水中仙!水中仙!”,一面喊,一面跑。 汴梁中人本来就好看热闹,这么一来更带起大片的人潮,转眼间就已经堵满了东水门前道路,虹桥上更是挤满了人,他一时间连挤都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人从东水门铁闸下直走入东京城去! 这个时候,姚崇孝也清楚,自家已经排不上什么用场,只得一推自己身边那个身材矮小的伴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此事上报开封府!”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汴河上那些小船已经仗着吃水浅、调头灵活,紧追着那道浪头进了东水门。 放眼望去,除了东水门铁闸下的河道还算有点空间,东水门外的虹桥与顺成仓桥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更不要说东水门外两旁道路了,这时候已经是人挤人的模样,很有几个失足落下水去。 也就是汴河上面船多人多,尤其是东水门前,更是船只密集如鱼盆里的鲜鱼,当下就有人搭救,倒不怕他们淹死便是。 …… ……… 就在汴梁城东水门内,一片喧闹嘈杂中,莲叶舟上,盘膝端坐的许玄龄面色却有些发虚。 在外人看来,只见这道人头戴杏黄道巾,身披铁绀道袍,手摇蕉扇,腰挂葫芦,方面大耳,面色慈和,真是好个相,与这些年进用的王仔昔之流方士比起来,气质还胜过数筹。然而若有人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许玄龄面色看似宁定,实际上却有些发僵。 他目视前方,缓缓摇动手中阆风玄云扇,嘴唇却微微翕动,送出些许蚊子嗡嗡般的声音来:“山主,你乃是有道真仙,为何不去亲见官家,却要弟子来顶缸?” 在他身后,一片虚空里传来了魏野的轻笑声:“玄龄,你岂不知,魏某这等性情,哪有什么好话去奉承那赵官家?受他敕封,与他叩头下跪,好邀**,这事情老蔡他们做得,你家山主我却做不得!好在玄龄你在辽国龙兴观做讲经法师的时节,都做得是这等迎来送往的买,如今不过是换个更有钱有权又荒唐的施主罢了,有什么好怕的?我给你讲,咱们这位道君皇帝是出了名的温厚念旧,比你过去那些客户好糊弄得多了!” 说话间,莲叶舟已经过了东水门,又过了数里,越过了三道石桥,魏野又附着许玄龄耳畔说了一通:“玄龄,你只管朝前去,直到前面有一座满是青石雕栏,装点海兽祥云的大桥那里,便住了浪头,静坐莲叶舟上装模作样。那里便是汴梁里有名的州桥所在,离着御街更近,不怕开封府不备好车驾来迎你!” 说罢,魏野方才向道了一声:“前面朝西就是大相国寺所在了,鲁提辖,咱们也该下船去找那大相国寺的智清住持,看他们与你个什么差遣好了。” 第710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四) 汴梁是一座不夜之城,在灯火中氤氲成软红十丈。不论是在理论上至高无上的宫城,还是新近落成,一派人间蓬壶气象的艮岳,也因为汴梁,带上了几分烟火气味。 但就算是汴梁这样无处不歌吹,无处不耍笑,连升斗小民都享受着极高福利的大都会,也有些地方,总带着些与都门格格不入的气息。 比如别名“乌台”的御史台。 虽然汴梁的御史台没有像汉朝那样,真的有大群乌鸦聚集,可是里面大群性情如乌鸦、咬人如王八般的御史,也让这地方显得格外阴沉,无论官民都唯恐避之不及。 又比如开封府衙。 开封府衙的阴沉气质由来有自,倒不是因为曾经有包拯这样的名臣曾经执掌过开封府,更不是因为那句“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的民谣。而是因为开封府的主人,从来就不是一个个领了“权知开封府”差遣的文官,而是在开封府里代代把持着吏职的胥吏家族。 哪怕以包拯这样的名臣出掌开封府的时候,也照样被这些胥吏耍弄得团团转。 而胥吏与文官不同,这个直接面对着升斗小民的中间阶层,虽然没有官身,却有着比文官更为便利的灰色权限。以至于汴梁城里的达官贵人,想要做些于律法不合的事情,从来都不理会开封知府,而是找这些胥吏办事。 谁不知道,开封府的这些胥吏,一个个都是汴梁城里的大户。虽然这些胥吏人家都处世低调,可汴梁城里的行会、行商,还有那些名为丐头、实为黑帮首脑的人物,每年上缴给他们的好处,也是那些小京官一辈子都挣不出的家当! 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也拿这些胥吏毫无办法。汴梁城里谁不知道,开封府的胥吏对待他们的上官,从来就不怎么客气,甚至有了“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的说法。 这一点,如今权知开封府的王鼎算是体会得最深。 在出掌开封府前,王鼎在东南诸路做过好几任的制置发运副使,论出身资历,也算得上是一方大员,论才干手腕,一个“能吏”的评价是跑不了的。但是自从得了这个“权知开封府”的差遣以后,也只是萧规曹随,丝毫没有什么刷新积弊的念头,只盼着早点把任期熬满,早点摆脱开汴梁城里的汹涌暗流,早点和这个烫手山芋般的差遣说再见。 抱着这种态度,王鼎对自己的差遣也就没了什么干劲儿。此刻正是凉月初升时候,他就在开封府内堂,摆开一席小宴,在几个女校书的琴韵声中,与几个幕僚联句为乐。 今天王鼎运道不好,拈了一个险韵,他又不是那种在诗词歌赋上有捷才的人物,吟哦片刻,还不能成句。 一位做到了开封府知府位置的高官,居然联句露怯,这在诗酒风流的汴梁也算是一件稀罕事。几个女校书面上依旧很有职业道德地露出柔媚神色,心底里那一个“村”字,却是早就泛了出来。 王鼎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勾栏女子,所谓“一爱俏,二爱才,三爱钞”,对自家不过是装个样子。此刻若是吟不出佳句,还不知道日后那勾栏之地要传出什么样的怪话来,哪里肯丢这个面子?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他眸光一瞥,正望见开封府里的老吏斜着身子在门外探头探脑。 王大府心情不好,见着那老吏缩头缩脑模样,心头就一阵燥火腾起,喝道:“王老劳,你在那里做什么勾当!” 听得王鼎话里这一股子怒意,王老劳顿时就明白自己撞到了王知府的火头上,一面弓着身子走进来,一面用最简洁的语言,向王鼎禀报道:“东水门监门官遣人来报,有道人乘莲叶自汴水入都门,沿途百姓皆道是仙人下降,已成聚集之势。” 别的王鼎听听就算,然而百姓聚集这事情,却是让他顿时头大起来。 汴梁城入夜之后,素来是金吾不禁。虽然说都门的夜生活无比丰富,夜半三更照样满街是人,但是这么一个大都会,一旦闹出众人群聚的事件来,难免不会出什么差错。 具体到开封府的日常工作上,便是每个月都要来那么几回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大市集,开封府总要出动上上下下所有的衙役,维持秩序。 至于上元放灯、三月金明池演武、四月浴佛会、五月端阳庆、六月各宫观的迎神赛会、七月中元普渡、八月中秋赏月、九月重阳菊花会,还有后面最为重要的天宁节官家寿诞、冬至郊坛祭天大典…… 这真是一年到头哪个月都不得消停,开封府在其中维持秩序也是最重最累的差事。 而除了年末的郊祭祀天之外,不管是四季节庆还是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当中的刑案从来就没有少过。扒手偷窃之类的小案子不提,拐子们诱拐良家才是重头戏。不知道多少高官家的小衙内、宗室家的郡主县主,被诱拐出去,能找回来的十不存一,多半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更不要说这种突然发生的聚集事件,开封府根本就没有事前布置人手,连向那些丐帮团头们打招呼的余地都没有。这么一来,还不知道明天开封府二堂上,要积压多少无头凶案! 虽然得到“权知开封府”这差遣的时候,王鼎已经有觉悟了,开国至今二甲子有余,开封府平均七个月换一任知府,少有做满一任的。但是王鼎就算要转迁它职,也得是调任出外,而不是灰头土脸地被御史台那帮子疯狗给咬下来! 下定了决心,这位以光禄大夫权知开封府的王大府猛地站了起来:“还愣着作甚?立刻调遣人手,将东水门一带仔细管照起来,尤其是州桥到御街一段,绝不能出一点乱子!” …… ……… 不过一夜之间,“莲叶仙翁朝天子”的传闻已经弄得汴梁城里纷纷攘攘。这当中,不知多少人挤丢了荷包,踩没了鞋子,多少小娘子的头面、汗巾给那些不肖之徒弄走了去。 这还算是王鼎处置得力,好歹在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之前,总算是给弹压住了。不然的话,别说是扒手和拐子犯案,就是人群聚集,拥挤踩踏之下,都要闹出许多命案。 同样的,各种各样的说法,也沿着汴梁的一条条街巷,从人声鼎沸的南门大街东头,过满是民居和店面的州桥,直传到七十二家正店扎堆的朱雀门街西过桥。 在朱雀门东头,不管是杀猪巷的勾栏,还是紧靠杀猪巷的教坊,都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出了朱雀门,龙津桥南面就是太学,一群群闲得蛋疼、荷尔蒙无处发泄,只好在“指点江山”与“倚红偎翠”上二选一的太学生,正好和教坊勾栏的女娘们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些关心时事的太学生,在大宋优容士大夫的祖制下,又加上多是官宦人家出身,还不知道政争的险恶,。顿时就聚集在勾栏瓦舍里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士林讽谏。一时间,那些嘲骂秦始皇寻不似药、汉武帝宠信方士的诗文,一篇篇地传了出来。 可惜勾栏瓦舍里的女娘们,看了看那些七律、五绝的诗篇,最后只是撇撇嘴,拿起红牙拍板唱出,依旧是宣和年间最流行的香艳小令。 譬如“一团儿肌骨不禁春”,又譬如“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明眸皓齿挑逗间,弄得满心忧国热忱的太学生们心中荡开一丝别样情绪。转眼间,就把慷慨激昂的“何当报君恩”换成了浅斟低唱的“怅望美人不携手”。 东十字大街上,一群群的闲人,也正聚在道旁说书的先儿身边,听着这些靠舌头做营生的人,绘声绘色地形容着昨夜东水门的奇事: “大宋天子坐汴梁,君正臣贤民安康。仙翁一心朝天子,如今离了莲叶乡。列位尊客,小老儿今年六十有三,见过了四朝天子,遇上了尧舜临轩,禹皋在位,俺大宋呵,真乃年年安乐,岁岁太平,更有这几班祥瑞,乃是景星现、庆云出、艮岳成、醴泉涌、甘露落、九鼎铸、紫芝生、瑶草茂、瑞鹤舞、神仙降。” “今日小老儿不叙别的闲事,只说这神仙下降一事。啊呀,那位哥儿说,从来只见神仙升天而去,不见神仙走将下来,都是些没根据的话头,这就说得偏了。当年国朝圣祖皇帝,号为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应劫下降人间,便是轩辕黄帝。那时节,有个叛臣蚩尤氏,连着八十兄弟,都是铜头铁额,刀枪不入。这伙叛臣起兵造反,又有风伯雨师一班神人相助。那时节呵,蚩尤氏吞云吐雾,把个轩辕黄帝困在了泰山之上,却有个九天玄女娘娘,带了天书神符、灵幡宝剑,来至轩辕黄帝面前……” “莫怪小老儿说起这样一段旧话,实在是过去说得熟了,然而足见神仙是个真有的,也难怪如今许多人巴巴地去寻他。哦,这位尊客,你道是过去汴梁城里也有许多道官,都是有法力的,怎么却说那莲叶翁是个神仙?实不相瞒,小老儿乃是个凡夫俗子,不过饭比诸位多吃了几碗,可巧的寒舍正在东水门外。话说昨日傍晚,小老儿一家正待吃了饭,出来消食,却见汴河上漂来一片荷叶。这荷叶可了不得,大如一张竹席,翠生生地好看,竟是小老儿从未见过的异种。那荷叶上坐了一个道人,道貌清奇,手中摇着一柄蕉叶扇儿,坐在那河心,就似我们俗人坐在凉席上一般,任凭河里浪头翻上翻下,只是不动。那荷叶直漂到州桥下面,沿途也不知聚集了多少闲人,只说是‘好个莲叶翁,好个水中仙’!那道人却是不理不睬,自家下了荷叶,就朝着城北而去……” 围拢在这说书老人身旁的听众,也有得空出来耍乐的闲汉,也有向酒肆卖了蔬果、得了钱准备返家的小贩,更有几个道人与和尚,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这两年道门与佛门间大小冲突不断,尤其去年间,赵佶闲着无聊下了那么一道诏令,要修改佛门的仪轨法度,改诸佛为大觉金仙,菩萨罗汉都改名仙人大士,连和尚尼姑也改成了“德士”、“女德”。但是除了那些苦修参禅之辈,天下僧尼大半只是图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便改成“德士”,又不妨碍大家去施主家里赶斋。只是要头上裹块帛子,绑个道冠,实在是太麻烦了些。 当时汴梁城里,也有不少和尚,向道士讨了旧道冠来戴。只是都门中的读书人嘴巴坏,见到这个和尚戴道冠的场面,就做了几句小令,道是“祥瑞好,古来少,葫芦上面生芝草。” 这凑在一起的一道一僧,也有着借道冠的交情在。道士名唤童怀祖,和尚俗家姓钟,法名觉浅,在新宋门街角的一座叫景德寺的小庙出家,只可惜那景德寺风水不甚好,四周都是青楼楚馆,还有个诨名叫“桃花洞”,弄得景德寺也没了什么正经业务。打斋念经是没什么人照顾生意,可却成天有人请他们帮忙拉皮条,比起大相国寺出来的光头浪子,觉浅和尚就只好算是秃顶的****。 觉浅和尚向着童怀祖道:“这世道,果然还是道人受敬重,童道兄,既然都说那莲叶翁向着城北去了。俺想来想去,城北唯有酸枣门东岳庙是个大宫观,可巧道兄也在岳庙修行,可知道那莲叶翁的下落?” 童怀祖摸了摸山羊胡子,冷笑道:“你若问别人,只怕一个字都说不上来,问到贫道身上,却是问对人了。昨日夜里,俺正到酸枣门外玉仙观,帮我那师兄抄经,却有个长须道人叩门求宿。我看他模样倒也平常,只是手中那把蕉叶扇儿碧油油的,十分惹人喜爱,想花两贯钱买下,却吃那道人一个软钉子,好生晦气。听这先儿形容,左右就是他了。若真是神仙,自有享用不尽的富贵,还到玉仙观那等小地方挂什么单?不过有点障眼法儿,想混个道官位置罢了。” 说到这里,童怀祖又补上一句:“若没有贵人引荐,莫说是个道人,就是真神仙,也见不得官家,讨不得封赏!” 第711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五) 童怀祖与钟觉浅说得入港,浑然没有发觉,在他们身后,有个双螺垂钿的小使女驻足听了片刻,方才姗姗离去。 这小使女穿了一件松花色的建阳纱褙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竹篮,放着些犹带露水的花草,走过了外号“鬼市子”、昼夜喧闹的潘楼东街,穿过了处处勾栏瓦舍的鹩儿市。再朝前走,就是汴梁七十二家中也排名在前的和乐楼,只是和乐楼下面却是有名的马市子,多是河北、于阗与契丹的马贩子往来,小使女却不肯从那里过,改道马铛家羹店后那条幽静小路。 绕开了马行街北面那些太医院御医开的药铺,避过了几处朝官宅邸,小使女转入马行街上一条僻静小巷,在一处青瓦小门脸的雅致院落前立定,从角门走了进去。 穿过几重院落,直到了一座营造颇见巧思的小木楼前,小使女方才提着花篮拾阶而上。楼内陈设精巧富丽,却没有隔断多少,别有一股疏阔之气。 小楼的主人就在楼上临窗而坐,一条青石画案上摆放着几卷唐人法帖,宝砚微带残墨,羊毫横搁在天青色的笔洗上。 一个二十许的女子就坐在画案前,头上不加钗环,只松松挽起一头鸦羽色的发丝,似是春睡方起,残酒未消的模样。 虽然只是一个侧影,自然清朗、柔顺婉约之态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正是李师师。 提着花篮的小使女,正立在她的身后,脆生生地道:“娘子,玉钏儿从十字街买了一篮草花,可要替娘子点缀起来?” 李师师注视着画案上的书帖,轻轻一叹道:“它们好端端生在枝头,却被剪了下来,卖与我这样的人家,养在瓶里,不用几日就败了,弃了。倒不如独自开在深山,无人玩赏,倒是真正的造化了。” 玉钏儿忙着取了一个青瓷瓶,将水倾进去,只是应道:“这些草花最是好活不过,浇些水,过几日,便又开出花来了,可不用替它们担心。娘子,不是玉钏儿多嘴,你也该趁这样好天气,出门散散心。我今天在街上,听人说平话,说是有个老神仙坐着莲叶到了城里来,好有趣哩!” 李师师听了,却是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方才淡淡道:“玉钏儿,外面那些道士变怪的事情,不必说与我知道。我们行院女子,不是什么贵人,却当不起再来一个林先生,将我也奉承得如宫中贵人一般,是什么玉妃、天妃下凡了。” 语调微讽地说起曾经奉承淑妃刘氏乃“九华玉真安妃后身”的林灵素,李师师却是突然转过头来,露出了那张清丽中天然带着一点媚意的面庞:“去和妈妈说一声,此后莫放道士在我门首打转,便靠近巷子口也不成!” …… ……… 大宋第一二奶在小楼中警惕自守,汴梁城里的各色人等还在称叹着“莲叶翁”的逸事,谁都没有在意,昨夜里“莲叶翁”踏上州桥的时节,那一片载着他直入汴梁的青荷叶随着悠悠汴水,究竟漂去了哪里。 汴梁城下,一条条下水道四通八达,砖石砌成的地下水道连接着汴河、蔡河与五丈河的水路。宽阔幽深的地下水道盘曲错杂,少说也有数百里长。 而从宋室开国以来,一百多年间,不知道多少亡命之徒把这里当成了逃避官府追捕、窝藏同党的乐土。 所以这规模近似后世防空洞一般的地下水道,在江湖上也有了“无忧洞”与“鬼樊楼”两个名号。 所谓“无忧洞”,指的是盗贼恶棍一旦逃入汴梁城下这片错综复杂的水道,就不必再忧心落到官差手上。 而“鬼樊楼”就更好理解,这里是货真价实的日月不临、王法不至的地下世界,汴梁城中的浮华、斯文、大气,种种美好物事,在这里丝毫不存。 汴梁城里的居民,少有人肯走进这些水道中,但是在些许酒肆瓦舍中,还是会偶尔提到些噩梦般的怪谈。 譬如偶尔从水道入口处传出的惨叫声,又或者偶尔浮在汴河上的腐烂尸首。 就连包拯这位一度想要刷新开封府治下积弊的名臣,对于这藏于地下的鬼樊楼,也是徒呼奈何。 在地下水道极隐蔽的一角,上好的胡麻油与乳清混合,点亮数百盏琉璃长明灯,灯光的照耀在,显露出了四壁上光滑的汉白玉。 依稀可以看到一尊尊仙真神佛浮现其间,双手合十,朝着画面中央礼拜不止。 而在中央那一环光轮中,一尊白衣佛陀坐于宝树之下,面色庄严,手结说法印,满眼慈悲地望着世间众生。 一个蒙着面、光着头的人物,穿一件素白袈裟,颈子下挂着似佛珠又似璎珞的大块璎珞,双手合十,口中轻轻唱出一阕普度众生的梵音:“……光慧庄严,甘露菩萨,起大慈悲,赦我诸罪。听我忏悔,脱离暗狱。如是如是,受洗大悲解脱水,洗我妙性离尘埃,十二宝冠衣缨珞……” 这人虽然蒙着面,可是那比寻常鲁男子精致纤细的眉眼,还有露在袈裟外、洁白如脂的脖颈,嫩笋尖般的十指,都明白无误地彰显了她比丘尼的身份。 蒙面女尼梵唱之间,数百盏琉璃长明灯下,不知跪伏了多少人。只是看这些人的样貌,也有汴梁城里下九流的扒手、骗子、做局欺人的江湖术士,也有在东水门、南薰门等“城内城外结合部”这类地方横行的泼皮无赖,也有些则是身子强壮的乞丐,一看就知道是那些丐帮团头手下专门拐小孩、抢钱钞、砸铺面的打手。 在琉璃长明灯下,这些从汴梁城里集结起来的人渣,一个个虔诚地喃喃祝告不止。 或许是因为相由心生,在火光照耀下,也看不出有哪个货相貌周正些许。 而在女尼梵唱的当口,不知从何时起,有一个个白衣女子捧着大肚细颈、颇有胡风的净瓶走到了这些人身旁。这些女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就年长些的也不超过二十,一个个赤着双足,涂着蔻丹、曲线柔润的脚趾,从那些鲁男子的眼前左右移动着,让他们不自觉地偏离了注意力。 有些大胆点的,更是贪婪地将目光朝上望,正好能看见那薄得恍如无物的蜀绫下面,几乎难以掩盖那玲珑有致的曲线。 蜀绫本就以轻薄通透著称,这些女孩子身上的纱衣更是在衣物的遮蔽功能这条上全然地敷衍了事。 一个在二圣庙附近卖卜的拆字先儿,更是将目光紧盯着一个女孩儿的两腿之间,口中念念有词:“袅袅豆蔻二月初……古人诚不我欺……” 就在这群人心头骚动渐起,仿佛难以压抑的时候,那蒙面女尼又曼声吟唱道: “……妙色世间无有比,神通变现复如是:或现童男微妙相,癫发五种雌魔类;或现童女端严身,狂乱五种雄魔形” 仿佛要对她的梵唱做一个注解一般,一个独眼大汉首先按捺不住,大吼了一声,就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女孩扑了过去,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白绫罩衣,露出了胸前娇嫩酥乳。 那个拆字先儿更是面色挣得通红,猛地抓住了一个女孩的双脚,将一张老脸凑将上去,一阵乱蹭乱舔。 有这样两个色中饿鬼带头,顿时满地的汉子都把那一点为人的矜持抛诸脑后,一个个跳将起来,只是向着四周的女孩扑去。 转眼间,看似庄严的法坛道场,已经变成了皮肉布施的无遮大会,一时侧成岭,一时竖成峰,有的背颠鸾,有的胸横凤,女儿汗涔涔,男子气吁吁,伴着一声低一声高的叫声、哼声、叹声、呢喃声,已经不成个模样! 蒙面女尼丝毫不为这等春意昂然的欢场肉战所动,只是再发梵唱之音:“********痴爱形,于斯愚念当早醒。众生血肉皆魔作,脱此樊笼入光明!” 便在这禅唱声中,那些原本还在竭力奉承这些粗蠢汉子的女孩,双手猛地按上了面前那人的头颅,再狠狠一扭! 手指尖穿透了头盖骨,爆碎的骨片连同散裂的脑浆一同飞出,眼珠连着玻璃体化成了碎末。更有甚者,干脆就用双腿扳住对方的腰背,猛地一绞,就撕裂了躯干,露出内脏和脊椎骨来。 方才还是一片旖旎春情,转眼间就变成了满地腥血、内脏横流的屠宰场! 在这片令人难以直视的杀戮现场上,蒙面女尼依然神色庄严,慈悲无比,发出普渡之声:“仙子童女光明意,安泰一切真如性。从此解脱樊笼身,光明依归法船体。” 在她的梵唱声里,点点微光从一具具残破不堪的死尸上飘飞而出,随即就被那些赤躶着身子的女儿捧在手心,送入嘴里。 而就在此刻,道场之外的污浊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地蜿蜒而来。 那是粘稠而浓重的黑暗,沿着那些血,那些肉,那些内脏,那些骨头,一点点地朝着现在只是一举臭皮囊的躯壳里填充起来。 第712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六) 虔诚地向“雄魔”奉献自己的女孩子们离开了。 失去生命与先天灵明的尸体们,在重新填装进暗狱诸魔之后,满意地舒展着自己的肢体,准备回到他们原本的家中。 只有蒙着面的女尼,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手结说法印的白衣佛陀。 一种以平舌音居多、语速奇快的异邦语言,突然从蒙面女尼的口中爆发出来。 绝大多数的宋人、契丹人、党项人都不会听懂蒙面女尼的话语,如果翻译过来,大约是这样的怨怼之辞:“长久地为光明而奉献,一次次地奉献,漫长的等待!神啊,光明的御子们啊!什么时候,你们能给与我和奉献相匹配的恩赏呢?” 白衣佛陀无眼,只有双眼宁定地注视着面前的蒙面女尼。 佛眼之中,一点微光转瞬即逝。 …… ……… 那微光的源头,遥遥地指向遥远得超出凡人想象的地方。 群山伫立于冷云之间,内聚八峰,如菡萏未绽,包裹重重,外环八山,分踞八方,恍如莲开八叶。 在这内外八叶,如莲花盛开的群山间,数百座宏伟寺院交错其间,隐隐与内外八峰山势呼应,暗含佛门法度。 那些僧院中的房舍,结构看起来都颇为纤细,然而楼门屋顶却造得颇为膨大,使得上下结构隐隐有种失衡的错觉。 而大多数的塔、楼、堂、殿,都用红的绿的彩绘,装饰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佛堂中更是处处能见到灿然金色,隐隐透出一股子土豪乍富的伧俗来。 位于群峰西南角的那座高山下,有一座不怎样起眼的僧院,山门前立着一方石碑,镌着“明暗”两个斗大汉字,门首匾额上题的“法灯妙光”,也是极见笔力。 说是僧院,然而驻守在门前的僧人,模样却有点特别,头上都罩着个倒扣鱼篓般的竹编斗笠,遮住了整个面孔,只在前面露出些稀疏小孔,以免阻挡视线。 这些僧人身穿一件贴身收束式的白色僧袍,左肩上披着一块截得极短的黑色袈裟,胸前垂着一个黑布挂袋,上面写着“明暗寺”三个素白大字,腰间插着一枝粗大竹箫,看上去十分怪异。 除了这些头戴遮面竹笠、腰系粗大竹箫的僧人,在寺门外,还有一些身穿皂色僧袍,头上裹着白头巾的僧人,手持鹿角杖,腰间挂着佩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不管是“竹斗笠”还是“白头巾”,显然这些僧人丝毫没有把对方当成是同伴,带着敌意和戒备的眼神,在彼此的身上晃来晃去。 空气似乎紧张得一触即发,然而在寺门外,却有一名身穿白衣、脚登草鞋的僧人,头上未戴僧帽,也没有挂佛珠,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施施然地沿着山路而上。 “竹斗笠”们最先发现了白衣僧,顿时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竹箫,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此处是禁地,快离开!” 然而他们的呵斥声马上被“白头巾”们给盖住了:“混蛋!这位是自本山金刚峰寺来的阿阇黎,如光大人,还不退下!” “竹斗笠”们听到了“阿闍黎”这个词,稍微动摇了一点,但还是一步不让:“此处是台山首座参禅之地,我等肩负护卫台山首座之责,绝无退让之理!” 眼看着两派僧人就要爆发冲突,反倒是如光和尚笑了起来,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着:“不要这样紧张,台山首座身为普化宗的宗主,又是法灯明暗会的会首,说起来也是如光所尊敬的前辈。请向首座大人传达一声,就说山僧如光前来向首座致意,并敬聆‘普化虚无’的禅理。” “竹斗笠”们稍稍放下了戒备,随后便有人走入寺内,稍后便走了出来,向着如光和尚一躬身:“首座邀请如光大人入内一叙!” 随着“竹斗笠”走入寺院中,全然用白鹅卵石铺成的中庭里,隐隐能见到大片的卵石如波浪起伏般的痕迹。石灯笼与石塔错落点缀卵石之间,还有一两块刻意留出的土地上,苔藓肆无忌惮地生长着。 在这片庭园的中心,是一座黑白二色的木制佛堂,但除了佛堂中供奉的一座不动明王古铜像外,看不到一个人。 “如光大人,首座就在内中等待您的到来,职责所关,不能随您进去了。” “竹斗笠”的话,并没有让如光感到不快,他摆了摆手,随即走向了佛堂,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对这样的事情,“竹斗笠”视若无睹,只是转过身,再度投入了和“白头巾”们彼此敌视的对峙中。 …… ……… 如光和尚走入了佛堂之中,转眼间,他的双脚却踏在了滚烫而干燥的沙砾上。 四周已经不是充满禅意的寺院,而是一片干燥的沙海,在沙海中央,是一座雄伟的大城。数百吨重的岩石被均匀地切割成了立方体,而这样的巨石,在这座巨城中,只不过是最基础的砖石而已。 灿然如金的光华,笼罩了这座雄城,而在如光的面前,立着一个神态粗野的男人。他穿着与那些“竹斗笠”同样的僧衣,然而却没有遮住自己的面孔,黑色的长发如马鬃一般飘拂在脑后,草率地扎起。 如光和尚向着对方合掌一礼:“安山首座,例会要召开了吗?” “是针对特殊情况的紧急会议!”对方立刻纠正了如光的说辞,“我们的计划在推动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所以必须要做出研判与因应!” 对于安山的无礼,如光丝毫没有介意,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还有谁参加这次会议?北极之地兄弟会?维利骑士团?或者是蔷薇十字军?” “内部会议。” 听到这个回答,如光满意地一笑:“法舟渡世,毕竟还是要有一个优秀的舵手啊。” 话语间,一声钟响,如狮子吼,似云雷音,扰动天地,万物震动! 巨城之上隐见万千莲灯,排列成卍字佛印,光明大放! 如光与安山同时坐下,合十发声:“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南无海会清净圣众!” 随着两人盘膝,身下便有白莲无端生出,托起二僧,随着五彩祥光升腾而上。 转眼间,巨城已杳,沙海无踪,但见举目所见,唯有澄澈水波,无边无际,色作青碧,如莹澈琉璃。 水面之上,紫玉、金砂上下翻涌,珊瑚、碧玺随波逐浪,人间难得一求的珠玉珍宝,无不俯拾即得。又有人身蛇体的那伽龙众,头戴宝冠,身佩璎珞,手捧光焰灿然的摩尼宝珠,出没于这片宝海之中。 便在此刻,宝海之中生出两朵重瓣白莲,莲花之上,正托举着如光与安山两名僧人。 五色祥光托举着两朵白莲,高举在宝海之上,只见宝海中央,有一座其形如开裂心脏的巨山雄立其间,山作四色,东方诸峰色如海蓝宝石,蔚蓝剔透,南方群山通体纯黄,仿佛洒金琉璃,西方山岩其色如血,朱砂结晶间,嵌满了天成赤玉与红榴石。 唯独北面众峰透出柔嫩的绿玉光华,化作一道光桥,接引着两朵莲花上升而去。 这座四色雄山之顶,生着一株树冠高不可望的宝树,层层彩云笼罩千枝万柯间,那些由琥珀、珊瑚、琉璃、金银化生的树叶,每一片都比先前沙海中的巨城还要大上数分。 在宝树北面的一根长枝上,盛开着一朵如山白莲。莲开八瓣,每一瓣莲花上都托着一重宝台,千百神怪层层拱卫于宝台周围。 光桥掠过这座宝台白莲之城,随即两分而下,如光和尚所坐的白莲落在了正东方的宝台之上。 这宝台形如白象,四周皆是头戴宝冠、身披纱衣的妙龄少女,手捧青莲、拂尘、金幢侍立。自如光和尚落在宝台之上,他身后就显出一尊神王法相,头戴嵌宝王冠,双眼纯蓝如宝石,手持金刚杵,骑在六牙白象之上。 正是佛门欲界诸天之首的帝释天,号称“雷帝”的神王因陀罗。 而安山首座却落在了正北方那座形如匍匐罗刹的宝台上,宝台四周,都是身披甲胄的夜叉、罗刹一类鬼物,刀剑枪戟如林耸立,好一派肃杀景象。 随着安山入座,他身后显出了一尊披甲神将,骑一头绿鬃白狮子,一手捧宝塔,一手揽着一杆尊胜幢,掌心托着一只似貂似鼬的灵兽,那灵兽口中有一颗宝珠不断吞吐。 此是护卫北俱芦洲,总摄夜叉、罗刹为眷属的毗沙门天多闻子。 随着二僧安座宝台,八瓣白莲上,依次显出了一尊尊或狰狞、或慈和的神佛法相。 或四面四臂,手持念珠、莲花、净瓶与经箧,这是大梵天法相。 或腰系虎皮,手持三叉戟与木鼓,头戴月轮,颈系蛇钏,这是大自在天法相。 或姿容绝丽,身披轻纱,身后八臂各持兵刃,拨动凤首琴,与弹奏琵琶的持国天彼此应和,正是辩才天法相。 还有手中持剑的增长天,率领容貌狞恶的无数饿鬼,与手持龙索,率领万千龙蛇的广目天,各司本位。 八尊天众法相,各安八方之位,中央须弥法座上却是空无一人,只有湛然佛光,分化五色,变幻无定,似在述说无常生灭之理。 坐于大梵天之位上的,是个白布裹头、身披紫莲纹袈裟的老僧,他望向四周,用带着老人喑哑特征的口吻说道:“本次会议,代表都来齐了么?” 随着他的发问,被恶鬼环绕的增长天法相下,一个身形肥壮、留着短发的僧人先合十一礼,身上描金刺绣的华美袈裟随之飘飞而起:“东本愿寺代表,贫僧契缘在此。” 辩才天法相下,一个面容白净削瘦,满身书卷气的老迈僧人应道:“法隆寺管长定胤在此。” 持国天法相、广目天法相、大自在天法相下也都有人应声: “京都知恩院代表,弁框在此。” “延历寺代表,福田在此。” “身延山久远寺代表,日慈在此。” 安山首座与如光和尚也应声答道:“明暗寺法灯会妙光院,首座安山在此。” “金刚峰寺代表,如光在此。” 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将目光转到了如光和尚一方,契缘首先喝道:“金刚峰寺的长者们居然如此轻视这场会议吗?让你这样一个才取得传法阿闍黎资格的小辈与会!” 然而他的喝声,却只换来如光的一声冷笑:“本山拥有在座诸位寺主所不能比拟的力量,仅本山的外八叶道场所属的二百所僧院,便能动员精锐僧兵十六万。这其中,受了密灌顶的法力僧就有九万八千名。而从属于外八叶道场的御岳会等修会,所能动员的修行者更是不计其数。小僧敢问诸位寺主,你们在八天护世城召开的会议,值得本山的长者们驾临吗?” 几句话,说得一众僧人面色大变,还是主持这场会议的老僧轻喝道:“够了,不要旁生枝节。” 老僧似乎极有威信,一句话便压服了与会众僧,听着他缓缓说道:“依照诸宗大师所订立的戒律,八天护世之会,由老衲所属的律宗招提寺住持,禅、法相、净土、天台、真言诸宗代表与会。虽然这些年来,各宗脉或者兴旺,或者衰败,或者分裂,然而由律宗、真言宗、天台宗的传法大师们所定下的法度不可偏废。今日的议题,仍然是对暗狱胎藏曼荼罗城的处置方式,请诸位不必遮掩,尽情发表意见吧。” 随着老僧开口,法隆寺的定胤和尚望了望四周,地开口道:“净律法师,法隆寺身为法相宗本寺,吾之僧腊又较在座诸人年长,有个观点想请诸位指正。暗狱胎藏曼荼罗城中,囚禁着自太古时代以来的魔神们,一旦它们逃出了曼荼罗城,就将给这个世间造成深重的苦难。如今,我们终于找到了可以将这座魔城流放出我们世界的机会,那么便应当抓住机遇,阻止末法时代的到来……” 话没有说完,东本愿寺的契缘和尚已经开口打断他道:“自世尊示灭以来,光明与黑暗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漫长的时光。从太古时代,众神与群魔交战的结果,虽然将魔王与魔军封印在暗狱胎藏曼荼罗中,但却无法彻底抹杀黑暗的存在。而为了光明的最终胜利,我们东本愿寺认为,将暗狱胎藏曼荼罗中的群魔流放到别的世界,是最好的处置方法!法相宗从来就不以降魔法力见长,这件事情,法隆寺就不要插手了吧!” 被契缘和尚噎了一下,定胤老僧面色不愉,却只是不答话。 一旁延历寺的福田,一张刮得光洁如鹅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延历寺属于天台宗,素来也以真言密法知名,东本愿寺的契缘可以欺负法相宗不善降魔,却不能用这个理由来攻击天台宗。 他乃是延历寺的僧正,天台宗的继任座主,摇头道:“我们不能仅仅从与魔军的战争方面考虑。要知道,我们僧人虽然通过精进修行,获得了自在神通,但在国内,我们连一粒米、一张纸都不能生产,完全是依赖人们的供养而活着。随着陛下登基以来,我国的经济情况越发恶劣,为了振兴国家,我们需要用手中的金刚杵与三钴剑,为大众的福祉找到新路。只有如此,才能让国家以明朗而坚实的姿态,继续存在于世上。” 说到这里,这位预备役的天台座主,以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肉麻神态狂热地注视着四周的僧人们:“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丰腴土地都被西方的白鬼们所占据了。而我国要想获得众生的平等,实现黄种人的崛起,必然要将一代人、二代人,甚至数代青年的生命送到战场上去。但是” “以善为目的的战争就是善的,以恶为目的的战争就是恶的。在积极行动的时候,出师有名的战争才符合世尊所教导的大慈大悲。所以,我们应当支持国家对外扩张的政策,并且更积极地引导战争机器走上符合佛法的道路,战争只是手段,它是为了贯彻世尊的精神,救济众生,引导众生。” 仿佛脸上浮现出了佛光一般,福田继续说道:“我国的问题,就在于我们的国土太过狭小,资源不能自足,我国生产的商品,不能如白鬼那样对外倾销。所以我们需要大片的国土,众多的民众,来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资源,更多的市场。从这个角度讲,新发现的世界对于我国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绝不能轻率地将暗狱胎藏曼荼罗城放置到那边去。正相反,我们要取得那个世界的一切资源,来护持我国的国运。只要我国得以强盛,光明的力量也将随之增强,使得我国成为世界上至高无上的转轮圣王之国,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福田的宏论,招提寺的净律老僧看不出什么反应来,倒是久远寺的日慈不由得鼓掌喝彩道:“福田僧正说得很对!开辟本宗的日莲大圣人教导过我们,天台大师在《妙法莲华经》中发现了世尊的预言,那预言就是,当戒律、禅定、经论、真言与佛号统统失去了效用……” 话没说完,不论哪一宗的和尚都用一种充满杀意的眼神盯住了他,像是一群蛇在围观一只不知死活的牛蛙。 然而日慈丝毫不在乎这些眼神,继续说道:“在这个时候,不再需要修建庄严的寺院,雕刻精美的佛像,用优雅的声音吟唱真言与佛号,世尊的使者将化身为节刀将军,来到这个世间。他不需要教诲痴愚的凡人,只需要凡人听从他的命令,而拒绝服从的人只要去死就好了。而在节刀将军的带领下,我们的国家,日出之神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大战争的发源地,而建立一个统合了世界诸国的伟大净佛国土!” 说到这里,日慈和尚不由得感动到泪流满面:“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世界战争,哪怕流再多的血,造再多的杀业,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正义之战。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了一个囊括诸国的净佛国土,我们久远寺愿意参加到这场圣战中去!” 随着日慈的鼓动,大部分的佛宗代表脸上都露出了认可的表情。 注视着这些僧人的反应,净律老和尚微微叹息了一声,将目光转到了安山首座身上:“普化宗的明暗寺首座,你有什么看法?” 安山坐在那里,向着老和尚点头致意:“普化宗明暗寺,自古就是武家子弟们出家皈依三宝的僧院。鄙宗一贯奉行前贤尊王攘夷的教导,为天皇与幕府效力数百年。如今鄙宗重新成为宗教法人,乐意为天皇陛下奉献微不足道的绵薄之力。” 这个意料中的回答让净律老僧叹息了一声,随即转向如光和尚:“如光阿闍黎,那么空海大师所建立的真言宗各寺长者,也是这样的看法么?” 如光看似恭敬地向着净律老和尚合掌一礼:“净律大师,高野山真言宗身为日本国乃至世界上最强的密法宗派,对于这场关系到国运,关系到未来光暗之战结局的战争,已经有所觉悟。高野山外八叶的僧兵军团,与内八叶的五轮院、恶趣院、天部院、药师院、明王院、莲华院,都已经做好了投入战争的准备。” 听到如光的回答,净律老和尚叹息着:“净土二宗、天台、真言、禅与日莲,都已经决心要加入这场战争,法相宗本山法隆寺的态度又如此暧昧……看起来,这场会议的议题,在召开之前已经有所决定了?” 对净律老和尚的叹息,如光依然保持着恭敬态度:“还不够啊,净律大师。您是本国律宗的宗主,不论是我高野山真言宗的开山弘法大师空海上人,还是比睿山天台宗的开山传教大师最澄上人,都依止于招提寺鉴真大师戒坛。如果住持招提寺的净律大师不向高野山与比睿山颁下破戒许可,我们怎么能安心地投入到这场圣战中去?” 直视着如光那看似人畜无害的脸,净律老和尚重新打量了一眼如光,反问道:“那高野山准备如何做?” 如光面上依然风轻云淡,只是向着净律老和尚一礼:“为了皇国,为了众生,为了净佛国土,请大师安住涅槃寂静之中。” 如光和尚说这话的时候,净土真宗的契缘、天台宗比睿山的福田还有净土宗本山的弁框和尚,都同时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日莲宗的日慈特别一点,念的是“南无妙法莲华经”。 安山身为普化宗首座,作为禅宗一脉,倒是不念佛,而是取下了腰间竹箫,吹奏起一支《虚铎》之曲。 这曲子是普化宗虚无僧奏箫行乞时必学的本曲,本来自于这一脉祖师普化和尚入灭时的禅声。这个时候,吹奏起这支曲子,其中的意思也算是毫不加掩饰。 只有法相宗的定胤和尚,用袖子遮着脸,不敢去看净律和尚的眼。 净律老和尚望着四周这些僧人,自嘲一笑,缓缓道:“如是我闻,过去劫时,天降恶雨,若堕江湖河井水中,人食此水,令人狂醉。时有国王多智善相,恶雨云起,国王知之,不食此水。群臣食恶雨水,举朝皆狂,脱衣赤体,以泥涂面,唯王一人独不狂也,服常所著天衣、宝冠、璎珞……” 这是佛门中一段有名譬喻,后面还有一段,疯狂的大臣们,见到正常的国王,反而大为惊怒,认为自己的国王已经疯了,准备谋害国王,另立“心智正常”的新君。 在座的僧人,除了日莲宗只学《妙法莲华经》之外,多半还算学问广博,这段譬喻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下契缘与福田都露出了痛恨神色。 如光倒是比他们修养更好一些,向着净律老和尚说道:“众生已经痛饮无明毒水,如来便当顺遂众生,说此事是善,此事是恶,此事有大利益,此事有大祸殃。净律大师,众生已然如此狂乱,大师真要当那个不肯脱下宝冠天衣的国王么?” 净律老和尚看了如光一眼,道出一偈:“戒为最胜乐,戒是解脱道,戒为功德田,戒是诸佛因。此戒为最胜,当护如眼珠,为命而失戒,无智是愚人。” 禅声阵阵,回荡在这座八瓣白莲化成的佛门宝城之中,震荡得一众僧人都有些禅心不稳。 只有如光和尚叹息一声,一抬手,身后帝释天法相轰然而动,六牙白象怒啸一声,坐在象背上的神王举起手中金刚杵,口中颂唱本尊真言:“唵因陀罗耶娑婆诃!” 真言声里,金刚杵飞上半空,化为一道劈山分海的怒雷狂电,劈在了净律老和尚的头顶。 净律老和尚不言不动,转眼之间,便化为一片虚无。只有法座之后的梵天法相,稍一沉默,而后合掌礼敬,续完了这位律宗大德最后的偈语:“命断有后世,失戒非如此,故我弟子众,持戒当坚固。” 一偈完结,梵天法相也随之涣散成无数光点,宝城之上,无数香花如雨纷落,似在哀悼,似在缅怀。 而做完这一切的如光和尚,只是淡定地拍了拍手,目光环视着余下的一众佛宗代表:“从今日起,诸位再不必持杀生戒。现在,我们该谈谈正经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如光和尚温柔一笑,注目在中央原本空无一人的须弥法座上。 受到他双目的瞪视,须弥法座微微颤动了片刻,那代表佛陀头光与背光的两环光轮,原本清净湛然无比,此刻却是变得混沌难明起来。 在一片五色纠缠不清的杂糅光斑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张被遮掩起来的脸,只能根据那光洁无毛的头颅,与线条柔美的脸型,推断出这张脸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性别。 如光指着那张脸,还有她眼里不加掩饰的些许怨毒神情,微笑说道:“这是本山内八叶中,直属天部院的潜伏人员,也是目前为止,在宋代支那时空潜伏最长、工作最得力的负责人。” 这介绍词里,如光带着像小孩子对朋友炫耀玩具一般的天真笑容。但是在座的僧人们,都目睹了方才他一击“灭度”律宗招提寺法主的实力,哪里敢对这个资历浅薄、年纪太轻的阿闍黎扫面子。 还是有望继任天台座主的福田,自认本宗比睿山的底蕴,和高野山真言宗比起来,并不差半分,方才有底气接话道:“这个尼姑属于内八叶的天部院?恕贫僧直言,这个女人身上带着十分沉重的怨念与邪气,不大像是天人,反倒带着魔族的气息。” 这里面隐隐还有指控的意味在,如光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反问道:“那么延历寺麾下的天狗坊,据说是比睿山的僧人在堕落后变成的妖怪吧?应该算是延历寺建立了收容所,专门保护那些背离了光明的叛徒?” 这句话讽刺得恰到好处,福田勃然变色的瞬间,却将目光盯上了如光身后的帝释天法相。 虽然都是诸天级别的法相,但是福田身后所显化的广目天,显然要比神王帝释天的神通低了一级。 有鉴于此,他强压住性子,转移了话题道:“如果要说潜伏,比睿山并没有贵宗那样多的人才。毕竟,比睿山没有专门培养尼姑的女人堂!” 对福田的这句嘲讽,如光视若无睹,只是向着在座的一众佛宗代表们说道:“我们需要调集足够的工作者,彻底地掌控支那的亲日力量,让他们为皇国的大业奉献出自己的力量。所以,高野山真言宗在此向各位提议,将征调各宗的精英学僧与修行者,快速地集结、并开始新一轮的潜入作战。如果有人想要拒绝的话,我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第71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一) 遥远的时空中,满脸慈悲的僧人们,壮怀激烈地讨论起了如何发动一场侵略战争。 在这件事上,自古就有培养僧兵传统的高野山真言宗,擅长发动“一揆一向”宗教战争的净土真宗(或者说一向宗),从开山祖师日莲上人起,就兴致勃勃地搀和起政事的日莲宗,都从自己的角度提出了许多意见。 与别的宗派不同,净土真宗与日莲宗向来以戒律松散闻名,而这两宗的信徒里,也有不少人已经成为了日本军部中的精英将校与参谋。 日莲宗久远寺的日慈和尚,就像个二道贩子一般,转述着投在他门下的一个陆军参谋的战略构想:“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则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满蒙,则必先征服朝鲜。明治时代的政治家们,通过对清国的战争,使得我们获得了对朝鲜的统治权。但是白鬼们在支那的利益太多了,甚至出现了三国干涉还辽这样的恨事!” 东本愿寺的契缘点头赞同道:“因为太古以来,光明军团的力量,被严格限制在对黑暗的战斗上。东方的律宗法脉、梵蒂冈的裁判所,都是用来监视和制约我们。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绕过制约,先为皇国开垦下一个蒙昧而落后的世界,用它所有的资源来武装我们。哪怕白鬼们的国力如何强盛,他们又怎么能够与控制了一个世界的皇国相匹敌?” “没错啊。所以皇国的国土,应当横跨两个世界。先征服一个羸弱蒙昧的世界,然后再征服这个被白鬼们污染了的世界!”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 ……… 匍匐在供养大明尊的法坛之前,蒙面女尼沉默了许久,终于爬了起来。 她解下了身上的僧袍,露出了白皙的身躯,像一节嫩生生的藕。 将身体贴上了那方冰凉的石壁,微微地低吟了一声。 分不清楚是欢愉还是痛苦的低吟声里,那些雕镂在石壁上的神佛,却渐渐地消褪。那些琉璃长明灯,那些朝拜大明尊的神佛,渐渐地变得一片虚无。 但同时,在女尼光裸洁白的后背上,仿佛有人拈着看不见的针,刺下了繁复的花绣。 结说法印的大明尊,四方来朝的诸神,一盏盏被人们捧在掌心的长明灯。仿佛原本存在于这里的一切,都被转移到了女尼的背上。 强忍着针刺的痛苦,光洁的头颅,丰腴柔美的双肩,纤细却有力的腰肢,曲线完美的臀丘,乃至双腿与脚跟,都在微微颤抖着。 这份忍耐,让本来就充满成熟风韵的躯体,更多了一分迷人之态。但是从女尼额头涔涔而下的汗水,却证明了她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终于,当最后一盏琉璃长明灯浮现在女尼后背上之后,那种呻吟与颤抖终于停了下来。 女尼注视着面前的石壁,沉默了片刻,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僧袍,披起僧衣,走入了黑暗中。 转眼间,她已经踏进了一所禅房中,面前还满堆着些未绣完的荷包、绣带之类女红活计。 禅房外,一个老佛婆拍着门连声催促着:“月娘,月娘!女红做完了没有?再有两日就是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你要是没有好绣活儿拿去发卖,我便只好减了你的吃穿用度,叫你随我沿门抄化去!再不要想过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对老佛婆的催促,女尼操着低沉暗哑的嗓音应道:“庵主请放心,能做得完。” 随着她的回答,外面佛婆的声音方才低了下去,然而那牢骚话依旧一点点地传入了女尼耳中:“要不是你还能做手好绣活,似这样嗓子哑、脸难看的尼姑,哪个庵子肯收留与你?不过是我佛慈悲……” 那老佛婆嘟嘟囔囔地去了,女尼却只是静静坐在桌边,拿起桌上的绣品,静静一笑。 说来也许旁人不信,但这个不起眼的水月庵,还有庵中这个碎嘴、小气兼而有之的庵主,或许是收容过她的人里,难得一见的温柔体贴了。 就在女尼拿起一只未完工的绣囊,飞针走线的当口,早已空无一物的地下法坛旁,漂来了一张翠绿的荷叶。 荷叶之上,光线猛然扭曲间,有人竹冠道服,踏浪而下。 这个卖相,看起来倒是有十二分的仙气,可惜头顶上抱着竹冠的团子猫,就足够把仙风道骨减分成了“先锋稻谷”。 司马铃一双带肉垫的猫爪扒住浮筠竹冠,猫脸几乎都皱成了一团:“这就是鬼樊楼吗?空气简直污染到爆啊,叔叔!能在这种潮湿又充满臭味的地方待下去的人,只怕是嗅觉神经都要坏死了吧?” “啊,这里味道很臭吗?”魏野无所谓地一耸肩,指了指自己的鼻孔:“我预先就塞了两粒朱砂香蒲丹,根本闻不到这里有什么怪味啊。” “犯规!耍诈!居然一点不考虑你可爱的侄女,我要是嗅觉失灵了怎么办?啊,亲情真是一种虚无的东西……” “金精清明之体,哪里还能对有机质腐败的气味有反应?虽然你尽力表现得自己像是只猫,但你本质上是属于五金之精这一挂的好不好?” “根据逻辑学,我长得像只猫,行动也像只猫,所有人也都觉得我是只猫,那么我就是一只猫没错!” 叔侄俩的相声还在继续,有人却有气无力地插了嘴:“主公,小娘子,莫斗口了。主公,我驮着你们从黄河逆流而上,直游了这几百里路,实在是撑不住了,让小僧先爬上来歇歇可好?” 说话间,一只指甲盖大的石蟾,有气无力地从莲叶下面爬了出来,直趴在地上大喘气。 望着要死不活的蛤蟆王超,司马铃又多了一个和自家阿叔闲磕牙的话题:“明明摩卡这头蛟精也是能催浪御水的,怎么叔叔你就指着王超一个折腾?” “让那头蛟精在黄河里催浪御水?知道什么叫蛟龙入海么……让蛟精的本性上来,那就是从黄河到汴水,一起闹蛟的结果,那你阿叔我还玩什么‘莲叶舟上莲叶翁’的神仙逸话,改走‘狂蛟之灾’的灾难片路数还差不多。” 第71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 说起了蛟精摩卡,魏野袖子一拂,那满盛着拒马河水族的白瓷荷花缸已经从袖囊中脱出。 荷花缸周身水光闪动间,禁制稍松,一声龙吟里,蛟精摩卡带起几捧水花,飞了出来。 盘旋在荷花缸上,这条蛟精依旧戒备地望着魏野:“放俺来出来作甚?你不是对俺戒备得很,都不许俺跟着师兄开辟水府?” 魏野听他抱怨,也不在意,只是反问道:“你倒是想得美,然而白鲤君在魏某门下尚有大用,哪能让你这熊孩子过去乱了我的战略部署?你想要跟随白鲤君,也成啊!你替魏某在此做个镇守汴河的水府提督,待到魏某功成之日,便放你去桃花山玉波池和你师兄团聚。” 说话间,仙术士指尖向着水面一指,顿时一团水汽聚拢过来,转眼间就凝成了一粒冰露。 这粒冰露中,隐隐有符篆隐现,正是玄霜青女真符。 真符冰露盘结之间,就化作了一枚符珠,正落在了摩卡额头上。 符珠嵌上额头,摩卡只觉得一股寒意透脑而来,然而他动转之间,却见自己周身涌起一片云气,细看来却全是细碎冰晶。 再将身子一动,顿时就见着片片寒雪飘飞而来,那一片片六出雪花,看似极不起眼,然而六棱花枝都如同利刃一般,轻而易举地在四周石壁削下一层石皮。 摩卡被魏野降伏多时,也算是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当下就叫道:“这是太阴元真剑气还是洞阴玄晖剑符?” “错,这是魏某在房山斩杀一个女吸血鬼真祖时候,以流霞水母与太阴剑气为本,创出的天月霜剑之招。只是魏某这流霞水母孕养不易,没多的给你糟蹋,就只好勾招些许癸水精气,留个简易版的,让你办起事来更有效率些。” 说罢,魏野一挥手,水面之上浮起了整个汴河水道与暗渠的流域图:“汴河水道上的问题虽多,赵宋的转运司也算是有名的耗子窝,可这是吏治的问题,倒不用你这个镇守提督理会。魏某要你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说到这里,就算神经大条如摩卡,也感到一股杀机逼面而来,不由得一个哆嗦。 只听魏野一字一顿地道:“这鬼樊楼自从五代以来,从来就是藏污纳垢、亡命聚集的龌龊地方。太平年月不去管他,可到了要紧时候,这里就像是个定时爆破装置你也不用去管什么是定时爆破装置总而言之,魏某给你三个月世间,你率着这群水族,先摸清楚了这鬼樊楼里各方势力的底细。尤其是要查清楚,这里可有什么异端邪教活动!” 说罢,魏野一挥手,连着那白瓷荷花缸一并落入水中:“每月初一十五,你亲自来给我回报消息,不要忘记了。去吧!” 得了这个“去吧”,摩卡望了一眼趴在魏野头顶的司马铃,似乎还对自己被拿来做“蛇环”的经历心有余悸,随后就飞快地潜入了水中。 望着那一条蛟影缓缓潜伏于浑浊水中,魏野长出了一口气。 说是气,然而从他口中喷出的却是细碎冰沙,触地有声。 而此刻,魏野的面上,一时红,一时白,寒热交替,变化无定。 仙术士也不管这些变化,只是望着水面微笑道:“所谓‘下水道的鳄鱼’,这是后古典时代有名的都市怪谈,这汴梁城里,也该有个‘鬼樊楼的蛟龙’,才见得古今辉映,不让后世专美啊。” 司马铃趴在魏野头顶,伸出前爪按了按魏野的太阳穴:“阿叔,你的冰火交冲后遗症更严重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制造都市传说!” “工作不忘娱乐,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啊!” …… ……… 如果将目光从地表之下的鬼樊楼转到灯火通明的大相国寺中,便能看到大相国寺的住持智清和尚,正对着那封落款“戒兄智真”的书信皱眉。 此刻智清和尚的禅房内,已经聚集了寺内六十四院的管事和尚们。 说起来也是好笑,大相国寺六十四僧院,还是仁宗年间的旧制。到了神宗熙宁年间,因为大相国寺大僧院套小僧院,一个僧院配一个香积厨的规矩,大家做起斋饭来,光生火冒烟,都堪称壮观。 而因为各院香积厨里烫酒的、烧肉的、炖羹汤的,从早到晚不绝,也不止一次闹出火灾来。当时神宗任用王安石等新党,变法革除旧弊的时候,大相国寺也属于整改目标。 原本的六十四僧院,在大刀阔斧的改革下,就成了八禅二律的十个大院。那八禅院是宝觉院、慧林院、智海院、宝梵院、佛牙院、宝严院、定慈院、广慈院,二律院是河沙院、普慈院。 虽然建筑给合并成了十大僧院,但是原本六十四院的组织还是依旧保留下来。原本各院的院主,便是大相国寺管事的上等执事僧,依旧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一群群的和尚,依着彼此师门出身,也都坐得有讲究。那监寺、都寺、维那、书记、首座这些地位清要的管事和尚,就坐在智清和尚跟前。那管财货的提点、院主、藏主、殿主、阁主、化主、浴主,虽然离得远些,然而谁也不能小觑他们。 至于那些厨头、茶头、塔头、门头、磨头、菜头、庄头,人数虽多,也还算是体面,但在得赐紫袈裟的智清住持面前就只能靠边站了。 对于智真长老这封书信,智清和尚本意是想拒绝的大相国寺乃是天家的家庙,寺内的上等管事和尚,都有僧官身份。尽管这些年官家好道,对大相国寺少有恩宠,但是底蕴仍在,常住僧人数千,火工道人、沙弥幸童不计其数。一个上等职位,不知多少人去抢! 你虽然是个师兄,又怎么知道师弟我住持大相国寺,方方面面都要顾全的辛苦?一封信写将来,就要举荐一个来历不清不楚的莽和尚做执事僧! 面上不动声色,智清和尚将书信放下,先向着四周众僧说道:“五台山文殊院处,我师兄真大师写了一封荐书,打发他门下僧人鲁智深常住本寺。那鲁智深是个军汉出家,在五台山上大闹禅堂,真大师管束不得,只得打发他来本寺,还要讨个执事僧的差事,此事诸位怎么看?” 一听到“执事僧”三字,下面就轰地一声响,那些监寺、维那,嘴上不语,眼角都是冷笑。那些院主、殿主,也不发表意见,只是摇头。 反倒是那些厨头、茶头、磨头、庄头,一个个七嘴八舌:“这还成什么规矩?外来游方和尚,要入寺挂单,就该依着清规,先从杂役僧做起。便是有荐书在,也不过随堂就参,岂有一来就要做执事僧的?” 这还算是顾忌自家脸面的,还有的就直接不客气了:“俺们庄严院虽然被裁撤了,但本院一脉,掌管寺里磨坊已经有百年,这是祖上传下的买卖,没有让人的道理!” “茶头一职,都是俺们降魔禅一脉掌管。这点茶、分茶、斗茶的手段,也是一门心传,从不与外人的。若是什么粗手粗脚的和尚,分不得泉水、江水的好坏,嗅不出龙团凤饼的滋味,岂不坏了本寺的名声!” 当然还有几句话,是在座的僧人都清楚,却不说破的。那茶头也好,磨头也罢,每年从他们手里过的好处,没有不伸手的。给寻常和尚吃的茶里掺陈茶,磨的面里头混粗粮,都是再常见没有的手段。 旁人也不过冷眼看他们一眼,倒是有个都寺开口道:“本寺内常有达官贵人、仕宦人家往来,又是帝王家庙,常要应奉宫内做佛事的,不好将外地僧人留于本寺内。可住持要顾着真大师脸面,依着小僧愚见,只能找本寺在汴梁的各处产业,找一个没甚大出息的所在,远远地打发他去了便是。” 听了这话,那些茶头、磨头、庄头都放下心来。只有那菜头一脉,有些不高兴。 果不其然,就见都寺对几个菜头道:“我近来与提点、藏主们盘账,见酸枣门外东岳庙旁,退居廨宇后面那个菜园,时常供应菜蔬不上。我问了几回,都说是被泼皮侵扰,你们又管束不得力,索性就让那鲁智深去那里便了。若他能管束得力,便让他做个菜头,若他管束不得,住持也好有话去回真大师。” 菜头们还要分辨,就听得智清住持开口道:“酸枣门外那个菜园,本是烧朱院惠明院主一脉的产业。可早在二十年前,烧朱院一脉已绝了传承,如今便叫那鲁智深去那里主持便是。” 听得智清住持发话,菜头们也只得点头道:“俺们谨遵法旨。” 随后便有知客僧,去给鲁智深传话,又讲了一通“得了一年优异的菜头,便升个塔头;得了一年优异的塔头,便升个浴主”的话头来。倒是和千年后那“一年绩效优异的员工,升个组长;一年绩效优异的组长,升个科长”的宣传一般无二。 至于一个上班族,拼光了青春,熬干了心血,临退休才混了一个科长之类现实,不论是和尚还是干部,都不会去讲。 到了早上,智清禅师升座,先令书记写了榜文,大略是:“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云云,又差人去酸枣门外岳庙后面挂起榜文,方才押了法帖,唤了鲁智深上前受职。 鲁智深领了法帖,收拾起行囊禅杖,便离了这座天下第一大寺,跟着来领路的和尚,往酸枣门方向走去。 领路的和尚,倒是个喜欢饶舌的,向着鲁智深道:“师兄好个造化也,俺们在新酸枣门、旧酸枣门外都有菜园。只是新酸枣门那一处菜园,就未免冷落寂寞许多。可不比新酸枣门的热闹。” 说着他手向着前面一比,说道:“从旧酸枣门到晨晖门,这汴梁东南一条大街,最是铺面多,摊子多,小买卖多。离着潘楼、瓦子、勾栏都十分近。便菜园前头,有东岳庙、十王宫、玉仙观、万寿观,虽然都是道观,可庙会也不算少,尤其万寿观的女冠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这和尚欲言又止的模样,鲁智深却不理会他,只是问道:“洒家听说,那菜园是什么烧朱院的地方,却不知什么叫做烧朱院?” 听到鲁智深发问,这和尚嘿嘿笑道:“那烧朱院也算是本寺一大奇事了。烧朱院的第一代管事师傅法号上惠下明,他老人家念经拜忏全不精通,讲经说法也没口才,却烧得一手好猪肉,不知道多少做官的,都去与他谈禅,就为了尝一尝他最拿手的焖猪肉。因此上,这一院就叫做烧猪院,只是当年翰林杨学士嫌‘猪’字不雅,便换了个烧朱院的名头。如今这一院早就没了传人,也没人学得惠明师父的好手艺,除了俺,怕再没几人知道这件事了。” 说着,这和尚摇了摇头,一派唏嘘之态。 鲁智深也不管他,只是朝前走。虽然街上人来人往,处处人流拥堵,可是见着他肩上那柄玄铁禅杖,人群依旧止不住地给他让出道来。 直走到了酸枣门外,只见着街道两旁,除了一座座店铺,又有好几处道观的山门伫立。领路的和尚就在前面指指点点:“师兄你看,那便是十王宫,供奉的是阴司十殿与五道老爷的香火,对面那便是万寿观,每年重阳,这里的菊花酒也甚是有名。再朝前走上半里,那大宫观便是岳庙了!” 正说话间,却听得街面上响起一个声音:“可了不得,前面玉仙观里姑子打人啦!” 随着这一声喊,街上不知多少行人都停下脚步,朝着前面赶去。 鲁智深与领路和尚不由自主,也被人潮挤着,直向着前涌! 还不曾到得那小道观跟前,就传来一阵阵少女的怒叱声,还伴随着一阵阵的惨叫:“啊呀,可不得了,把个高衙内打坏了!” 第71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 鲁智深与领路和尚被人流挤着,一路向前,正拥到了那玉仙观的山门前。 只见玉仙观内好些人跌跌撞撞地摔了出来,倒像是一个个滚地葫芦。 大门里面,却有几个家将打扮的人物,正与一个妙龄女冠动手。 那少女看着不过十七八的模样,手中握着一支敲磬的小锤,却是使得轻巧伶俐,转眼间就敲翻了好几个大汉。 这些家将拼死拦截间,就看着一个生得面团团的后生,耳边簪了一朵绣锦金花,一手提着袍摆,一手抱着头,朝外没命地跑去。 眼见得那些拦路的家将已经被锤翻了一地,这少女又叫了一声:“登徒子休走!” 叫罢,她手一扬,那小锤脱手而出,化成一道乌光,正砸到那后生左腿的腿窝上。这一砸之下,顿时就把这后生砸了个狗啃泥。 那后生头上唐巾连着金花都一道飞了出去,一根白玉簪子也断成了两截,披头散发地只是哭叫道:“阿爷啊,胫骨都敲断了啊!” 有几个闲汉,都躲在山门外,不敢进观,只是叫道:“好个泼姑子,你你你你可知道,俺们衙内乃是高殿帅家的郎君,不是你你你招惹得起的!” 他们这里喊叫,不料那少女一挽袖子,怒极反笑道:“我却不认得这是高俅家的花花太岁,倒是贫道无礼!三清祖师在上,弟子这便结果了这花太岁,好为大家除去个祸害!” 这一番话说出来,吓得那一伙闲汉篾片面如土色,倒是鲁智深在人群中鼓掌叫道:“好个女中豪杰,脂粉队里却也有这样英雄!” 鲁智深这里叫好,顿时围观的人都轰然一响,起哄的起哄,架秧子的架秧子,只慌得那些闲汉篾片没命地四面作揖打躬道:“列位父老,从来只有劝架,哪有劝打的?还望诸位看在高殿帅份上,说个话来!” 他们这里告饶,却见一个敞着怀、胳膊上绣了条青蟒的汉子走出人群,喝道:“高殿帅家的衙内又值当什么?” 那些帮闲倒是认得这汉子,便有人叫一声:“青草蛇李四,你莫要胡说胡道,弄出事来,不是你这等泼皮扛得住的!” 这人称青草蛇李四的汉子,也不理会他们,只向着玉仙观中叫一声:“那小娘子,这高衙内死不足惜,然而若连累了小娘子你在这汴梁城里存身不住,岂非是太不值当了些?” 他这里喊了一声,那少女听了,应了一声道:“便要饶过这厮,也须留个表记在!” 说着,一脚踏住高衙内的脊背,一手便去撕高衙内的耳朵。只听得撕拉一声,已经扯裂了半截下来。 这一手下去,不独那些高衙内带的家将帮闲,连玉仙观内外的道士、香客,都吓得则声不得。只有鲁智深在那里抱着臂,点了点头,道了声:“好拳脚!” 领路和尚见着这场面已然闹大,忙扯了鲁智深的袖子,道声:“师兄,这事情闹大了,还是走了为上!” 可鲁智深立得似铁塔一般,这和尚哪里扯得动,就听得鲁智深说道:“这等事,洒家不与她做个见证,怎好就这样走去?” 听得鲁智深这样讲,领路和尚还待分说,却见玉仙观偏殿内闪出一个黄巾青袍的长须道士。 那道人将一柄蕉叶扇伸了出来,正隔开了少女的手,道一声:“陈小娘子,这位衙内已经受了教训,又何必将事做绝,不给自家留些退路?” 少女目光一转,却见得是在观内借宿的道人,叫一声:“这等事却要你管!” 说罢,一拳就朝着这道人面上狠狠捣来。 四周的人眼见得这长须道人举止斯文,不像是好勇斗狠之辈,都暗叫了一声不好,心想连那些家将都不是这少女对手,何况是这样一个年纪不小的道人? 只有鲁智深望见了那道人模样,点头道:“原来是许玄龄在此,倒是不必洒家出头了。” 就在此时,少女的拳头还离着许玄龄面上半寸远,却是不论她怎样用力,也打不到许玄龄面上。 若是有人以望气术看来,便能见着许玄龄周身隐隐有淡淡云气涌动,生出绵绵不绝的柔劲,正托着少女的拳头,一点也不容她落下。 少女见着自己拳劲递不进去,心中暗忖道:“这道人必是会使什么气禁的小法,用真气禁住了我的拳头。但气禁之法,不过是将真气外放,守于一处。我家祖传的书上讲,这等小法,须望着敌人动作,才能布气。只可用于江湖厮杀,在军阵之中便没了用武之地。不管书上说得是真是假,好歹试它一试。” 主意把定,她身子一转,双拳齐出,使了个双龙抢珠式,直取许玄龄双目而来。只是双拳虎虎生风间,依旧被一股柔劲托住,不得寸进。 然而就在同时,少女身形骤然一转,飞起一脚就朝着许玄龄腰上扫来。 许玄龄笑了一声道:“好个刁钻的小娘子!”却是不闪不避,任凭对方一脚踢来。 少女这一脚横扫,却见一股风力无端自面前这长须道人周身涌起,托住自己的腿脚,猛地一掀。 她单脚站着,这一下吃不住劲,顿时失了平衡,朝后跌去。 还亏得她基本功打得颇为扎实,连退数步,勉强化解了这股风力,才没有跌倒在地。 摇着蕉叶扇,许玄龄说道:“小娘子武艺出众,只是性情却太暴烈了些。贫道不过出头与你们两家讲和,原是一份好意,小娘子又何必下此重手?” 说罢,他俯下身来,拾起了地上那半截耳朵,又看了看高衙内的腿弯伤处。只见隔着布料,都见着那腿骨错位的模样,只怕方才那一锤再用力些,连膝盖骨都要打个粉碎。 高衙内此刻只是不停痛叫,鼻涕眼泪一发滚了出来,一时间怕是连话都听不见了。许玄龄摇了摇头,右手捏个剑诀,在蕉叶扇上虚画几下,只见阆风玄云扇上浮现出一道古籀写就的道符,正成“北帝珠,流丹毫,青帝池,玄水膏”十二字咒诀,正是货真价实的太平道甘露瑞应符。 蕉叶扇上灵光微闪间,一道隐带润意的和风已经朝着高衙内身上吹来。 只这一扇之下,高衙内的痛叫声就小了下去。 那些原本丢下高衙内跑出去的帮闲,此刻也大着胆子跑了进来,一叠声地叫道:“衙内,衙内,可要不要紧?” 看那模样,只怕他们爷娘老子患病的时候,也未必有这样殷勤。 许玄龄蹲在地上,摇着扇子,对高衙内和声道:“这位衙内,感觉可好些么?” 高衙内只是哀哀痛叫,勉强应声道:“这先生,好歹救俺一救!” 许玄龄笑得云淡风轻,立起蕉叶扇,敲了敲高衙内被打折的那条腿。敲到腿弯处,便又引得高衙内一声痛叫:“轻点,疼!” 他这里痛叫,那些帮闲篾片也是做足了孝子贤孙的派头,同声喊道:“衙内!” 许玄龄满面慈和笑容,向着高衙内道:“衙内这腿伤,看着严重,然而只是个外伤,只要寻个擅长正位接骨的郎中,便容易治了。可是衙内还有一处伤,却不是寻常人能治的。” 说着,他把手中半片耳朵,在高衙内眼前晃了一晃。 高衙内见着那半截耳朵,又是“啊呀”地一声惨叫,方才道:“这、这是俺的耳朵?” 许玄龄点了点头,方才说道:“这半片耳朵已经被撕了下来,就等于是一片废肉,寻常医士再没有法子的。只是贫道却得传了一个海上仙方,善能接骨续断,倒是能替衙内重新把耳朵接回去……”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高衙内抱住腿,叫道:“好先生,你定是个救苦救难的活神仙,还请你救俺一救。这人没了耳朵,模样难看不说,俺荫补着一个环卫官,将来要去选铨差遣,没了耳朵,怎能过得了身判一关!” 许玄龄点了点头,笑道:“要贫道诊治衙内不难,只是贫道这仙方虽然不比那凤喙麟角熬成的续弦胶,可也颇为金贵,不知衙内出不出得价钱?” 他这里说话,那些帮闲篾片已经忙着应声道:“俺们衙内是高太尉的亲儿,什么价钱出不起!先生你只管诊治,不用怕俺们赊了汤药钱!” 许玄龄却不理会这些人,只是望着高衙内不语。 高衙内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旁的了,拼命点头道:“先生要什么,俺都能支应起来,只求先生替俺接上耳朵来!” “当真如此?” “当然如此!” 得了高衙内这个保证,许玄龄笑得更加温文尔雅,向着那些帮闲篾片说道:“还不去准备笔墨来!” 那些帮闲里,有个看似读过书的,忙将随身笔墨取出来,连纸一并送来。 许玄龄接过纸笔,一面下笔如飞,一面向着高衙内和声道:“既然衙内如此诚心,我便救衙内一救。我这丹药虽然能接骨续断,却有一样药引子颇为难得,不得这药引子,衙内的耳朵终究接不上去。” 此刻高衙内也没了主张,只是点头道:“什么药引子,我都能叫人找来!便御药院里的物事,俺家大人也能请官家赐下来。” 许玄龄点头道:“似衙内这般说,贫道便放下心了。”随即将纸递了上来道:“衙内按个手印吧。” 高衙内不知许玄龄话中何意,将目光望去,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道:“开封府人氏某姓字,不合于酸枣门玉仙观处调戏女冠,以至身体伤损。事即因我而起,何能诿过他人?不究殴伤之责,情愿立书为据。” 他的耳畔,只听得这道人继续道:“贫道所用药引,名为‘心怀宽大散’,衙内肯在这字据上留下名姓手印,便算是寻着了药引,贫道好与衙内接骨续肉。不然的话,贫道便只好眼看着这半截耳朵平白烂去了。” 第71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 高衙内望着那字据,又望了望那半截耳朵,咬了咬牙道:“也罢,也罢,总是俺不合与这小娘子说句顽笑,倒弄得这般没脸,签了便是!” 眼见得高衙内签了字据,许玄龄转头向着那些帮闲篾片喝道:“你们还不来与衙内抬进云房内,我好用心调治!” 这一声喝罢,那些人才如梦初醒,匆匆依着许玄龄吩咐,弄了个担架,小心翼翼地将高衙内抬进观内云房中去。 那几个家将便没这待遇,只能被人扶着,自去寻跌打郎中诊治。 玉仙观里的道人们之前一直躲在大殿中,此刻方才敢走了出来,去拾掇这一片狼藉。 许玄龄看着那些人抬着高衙内朝里走,转过头来,将那张字据一抛,就落到那闯了祸的少女肩上:“小娘子,这字据你便收下做个凭证。有它在手,想那高殿帅也是要脸面的,从今后绝不敢明着来欺侮你!” 他抛下这字据,那少女把脸一扭,大声道:“我又不是当真要结果了这厮,要你出来装这好人?只便宜了这花太岁!” 然而下一刻,她就把字据拿起,细细叠成一个方胜模样,收进袖子里去了。 许玄龄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进到云房中去替高衙内治伤。 鲁智深与领路和尚挤在人群里,把这场热闹从头看到尾。当下鲁智深就呵呵笑道:“这小娘子既然打了那衙内,又肯收了许玄龄写的字据,却也有趣得紧!” 他这里嗓门又大,又是一口关西土音,惹得四周看客都扭头来看。见这和尚一脸凶相,顿时都把头又扭过去。 鲁智深也不理会他们,正要走出人群,却听得背后有人一声轻笑,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小娘子有趣不有趣倒不清楚,不过这样做派,在魏某那里,便唤作‘傲娇’,最是撕脱不清。何况看那女冠,差不多是一分傲、九分暴,没有娇,这样的就比傲娇更胜一筹,叫做暴娇。玄龄想要和这丫头相处起来,可就残念得很了。” 不用回头,鲁智深便知道这说怪话的是谁,转过头来喜道:“魏先生,你却也来了酸枣门这里,看来是打算在玉仙观落脚了?” 说话的正是魏野,他将酸枣门外这大片宫观画了一个圈,摇头道:“提辖岂不闻老话说,‘鸡蛋鸭蛋鹅蛋,都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何况这玉仙观是非之地,放着玄龄在此就够了。魏某在东水门内醴泉观租了一个院子,这样多头布局起来,才是个掎角之势。” 那领路的和尚见着一个竹冠背剑的道人与鲁智深说话,识趣地道:“既然师兄有相识的在此,俺便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他想要走,魏野却不放他,一手搭上了这和尚肩膀,便有一股寒气笼罩过来:“这位大师且慢走,魏某还有事情要问。敢问大师,这玉仙观里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历,怎么玉仙观就容着这么个人物在此出家?” 那和尚只觉得浑身都掉进冰窖里,只是摇头道:“俺们是僧家,这玉仙观却是道家,俺怎知道他们为何容留这么个罗刹女在此惹是生非?这位先生,便你再问几遍,小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着,他还想要挣扎,却被一旁的汉子按住了,却是之前领着人起哄的那个李四。 李四上下打量了魏野一遍,拱手道:“这先生,你却与这玉仙观中人有亲?” “无亲。” “有故?” “无故。” “那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有什么可问的?” 丢下这句话,李四转头就走,倒是随他一同来的几个汉子中,钻出个矮个子来,向着魏野作揖道:“这位先生,俺这兄弟素来不会讲话,还望先生莫与他一般计较。先生想问那女飞卫的底细,问俺也是一般,只是俺喉咙里有些生烟,只怕是讲不好。” 魏野微微一笑,放开那大相国寺的和尚,拉着这矮汉的手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魏某初来汴梁,也要结交几个本地朋友。便请几位,与魏某潘楼去谋个一醉可好?” 这矮汉原本只是想讨几文衬钱,不了面前这道人却是一派冤大头的模样,顿时喜得抓耳挠腮,可又看了看身后李四,不由得有些为难。 魏野看出他的为难处,笑道:“若贵友不喜欢潘楼那等庸俗地界,我们这位大师正好在附近住持一个清净地界,便一道去小坐一场如何?正好也整治一桌酒席,庆贺提辖大师走马上任。” 说罢,仙术道一声“王超何在?”,顿时人群里钻出一个矮和尚,向着魏野躬身道:“主公有何吩咐?” 魏野向他一挥手道:“你且去潘楼,订一桌上等席面,叫他们送到酸枣门外大相国寺菜园来。” 听着“大相国寺菜园”几个字,李四和矮汉面上都有些不好看,却被魏野拉着手,挣脱不得。 一头蛤蟆王超去潘楼订席面,一头一道一僧与两个汉子拉拉扯扯,就朝着大相国寺菜园而去。 那领路和尚见着这场面,自觉不好搀和,一缩头,便朝着大相国寺方向一溜烟地走了。 几人到了那菜园跟前,管园子的老和尚早在门首等着了,却见着那李四与矮汉,不由得面色大变道:“青草蛇、过街老鼠,你们两个泼皮今日又想来园里偷菜?老僧今日已经卸了差事,寺里选了一个关西来的军汉住持,不似老僧这般好欺负,莫要再差了念头!” 这话嚷嚷出来,李四不由得转头就要走,却被魏野一下按住肩膀,淡淡道:“龙困浅滩之时,也一般地与鱼虾在泥里争食。不过偷些蔬菜,又不是杀人放火,值得兄台这个模样?” 这一声说罢,李四微微一震,还待言语,魏野已经转过头来,朝着那老和尚笑道:“老师傅却不认得,面前这位大师,便是来接替你掌管菜园的鲁智深了。” 老和尚张大了嘴,将这伙人望了一望,最后只得叹了一口气,扛起自家铺盖卷低头就走。 第71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五) 这其中缘故,鲁智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魏野倒是对其中关窍一清二楚。 谁叫他这段日子把《水浒传》前前后后翻了一通,许多事情用不着太乙六壬地推演,也能预先知道个一二。 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就是这酸枣门外小有名声的两个泼皮头目。而大相国寺这处菜园,就是这些泼皮平日找零花的提款机。 按照原本没有魏野搀和的那条命运轨迹,这两人应该被鲁智深臭揍一顿,扔进粪坑,从此折服在鲁智深的禅杖下。 但看青草蛇李四今日里的表现,这人倒不像是过街老鼠张三,也就是那满脸跑眉毛的矮汉那样,一身滚刀肉样的油滑气息。 正相反,这人明明是个泼皮无赖,偏偏倒有那么一股子不符合泼皮无赖行业精神的耿直气息。 不过过街老鼠也好,青草蛇也罢,注定要与鲁智深有那么一场师徒缘分,倒不怕这些汴梁土著跑到天上去。 少时王超领着潘楼的待诏送了酒席来,一样样银盘银碗,都是时新果子。樱桃、金杏这类中原土产的佳果不用说了,最难得的还有福建运来的新鲜荔枝,丹红偎翠,显然离枝未久。 至于各样雕花的蜜饯,各类香药果子,更是带起一股甜香,熏人欲醉。 此刻的欧洲大陆,因为一场场十字剑与阿拉伯弯刀间的血腥战争,香料贸易几乎断绝。除了意大利半岛上的那些城邦之外,贵族与骑士不要说胡椒之类南方香料,就连干姜都视如珍宝。很多有爵位、有庄园的大人物,平时也不过只有岩盐烤肉享受,根本不曾享受过胡椒、桂皮与安息茴香的味道。 而在汴梁,每日里市井小民们享受的香药饼子、水煮香团这类香料小食,所消耗的香料、香木、香药,就抵得过大多数的欧洲王国一年的消耗量! 一样样酒食摆上来,张三早就按捺不住,塞了一嘴,倒是李四还颇为自持。 魏野与鲁智深吃了几杯酒,先向着张三说道:“听兄台说,那玉仙观里的女飞卫,你是认得的了?” 张三塞了一嘴的黄雀鲊,听见魏野问话,忙乱嚼几下,用力朝下一咽,又狠命灌了一口潘楼有名的琼液酒,方才应道:“先生是说那玉仙观的陈小娘子吧?这事情,若问旁人,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问俺却是问对了人了。” 他抹了抹嘴,叹息道:“那陈小娘也是个没福的。她家在这汴梁城里,虽然不算什么上等门第,好歹她家祖上曾随着真宗皇帝走过一趟河北,打过契丹。她老子原也有个武臣身份,做到了提辖份上。” 听到提辖两字,魏野望了一眼鲁智深,笑道:“原来她家也是魏某这提辖大师的同调。” 张三忙奉承道:“怪道这位大师如此好汉仗,原来是位提辖,小人失敬失敬。” 鲁智深摆手道:“洒家已经出家做了和尚,还提这事作甚?你且快讲,这陈家后来如何,怎么将好端端的女儿舍了出来做道姑?” 张三摇了摇头,说道:“陈家传到陈小娘子父亲一辈,本来也算是和美。只是她出生不久,陈安人便撒手去了,留下父女两个过活。那陈提辖不知怎的,从此也心灰意冷,只与道士来往,念经拜忏,在家中做个火居道人,学起道术来。” 听到陈提辖学道术,魏野却突然有点警兆生出,就听得张三继续说道:“那一年,龙虎山上本代张真人奉了官家诏书,进京面圣。陈提辖不知怎的,合了张真人的眼缘,便收为弟子,传了道法。从此陈提辖便换了道衣道冠,搬入玉仙观中修行,半月才回家一趟。如此过了几年,一日夜里,玉仙观上一片雷声隆隆,又无端下了一场雨,次日一早,观中道人去陈提辖房里请他做早课,不想陈提辖人就坐在床上,七窍流血,已是死了。” 鲁智深听了,摇头道:“如此说来,定是这陈提辖修行功夫不到,走火入魔了。” 魏野却摇了摇头,哼笑一声,并不答话。 张三又继续说道:“陈提辖一死,他家里几个远亲找上门来,又要告玉仙观中道士谋害人命,又贪着陈提辖家财货,闹了一场,得了许多烧埋银子,又把个提辖家连祖传田庄都发卖出去,领了陈小娘子说要回江南度日。倒是那玉仙观的观主,深觉这几人不是好人,暗中打发道人跟随。却见他们在汴河上,将熟睡的小娘子丢下河,自家扬长而去。” 听到这里,鲁智深一拍大腿,怒道:“这样混账,偏碰不上洒家与魏先生!” 魏野却是端起酒盏,喝了一口酒,面上不带什么表情。 张三又道:“当时那道人只顾喊人呼救,却走了那几个贼子,好在人是救上来了。当初陈提辖在的时候,在玉仙观里存了些银钱,又拨了几亩地算作庙产,连他的法器、道袍、经卷,都归了玉仙观。那观主也因此上,留下陈小娘子,养在观里。只这陈小娘子,天生的将门虎女,一身膂力比男子还强十分,十一二岁,就能开五石硬弓,耍四十斤的重剑,陈提辖留在玉仙观里的剑谱、弓谱,旁人看不明白,她却是一看就会。因此上,在玉仙观里做个护院道姑,人人都管她叫女飞卫。” 鲁智深听了,不由得说道:“古往今来,寺院道观里,却总有这样英雄。只是洒家居然无缘与她父亲谋面,可惜,可惜!” 说着,鲁智深向着张三问道:“那陈提辖父女,都叫什么名字?” 张三还未答话,魏野已经淡淡先应声道:“那女飞卫闺名陈丽卿,她父亲法号道子,是高俅高太尉的旧交,大名陳希真的便是。” 有一句话,魏野却是压在下面没有说:当初洞光灵墟初立,带着数多散仙来和自家为难,最后被自己斩落的陈真君,他元神所寄托的凡身,便是这个陳希真! 第71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六) 魏野一口道破陈家父女姓名,张三愣了一愣,方才道:“原来先生认得陈提辖?” 仙术士端着酒杯,望了他一眼,忽地一笑,点头道:“怎么不认得?陳希真所学的道法,便是龙虎山秘传的五雷都箓法,还炼有一口九阳钟,一面乾元镜,也算是个有仙缘的。只是不曾想,此人已经坐化而去,不然也早已得赐紫衣,做起道官来了。” 这话题说到此处,谁都无心继续,张三、李四陪着面前一道一僧吃了酒,便离去了。 出了菜园,张三便感慨道:“不料这菜园却来了这样人物,只怕以后想来偷菜,却不成了。” 李四望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以为还是那老和尚在的时候?那道人我看不出深浅来,可那和尚手臂腿脚,处处都留着军中习惯,更有一股血味散不去。这样的人,只能和气待他,却休想在大虫头上拍苍蝇!” 张三听了,把头一缩,吐舌道:“四哥,你虽然在拱卫禁军吃了几日兵粮,可也不曾上过阵,便知道他们杀过人!” 李四摇头道:“军中不比市井,有些气味,只有真切闻过的人方才知道。张三你不曾吃过兵粮,不懂这个气味,我奉劝你们,无事莫去捋他虎须!能叫潘楼送酒席来的和尚,你真信他只是个管菜园的?” 张三听他说得郑重,只是点头道:“我信,我信,四哥你的鼻子最灵不过。况且咱们吃了他一顿酒,怎么样也不该去扰他,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咱们不懂江湖规矩,做事恁地不大气!” …… ……… 破落户们的议论,传不到菜园里来,酒席已散,魏野与鲁智深依旧对坐,面前小炉温着一壶新酒,话题却已经转到另一头去了: “魏先生,方才与那些泼皮,你却有话瞒着?” 面对着鲁智深,魏野倒不需要做什么掩饰,点头道:“魏某多年前,便认识了那陳希真,只不过不和他做个同道,反倒做了对头!魏某当时初立洞光灵墟,真身结成灵石仙胎,成了一件天成秘宝,有几个不长眼的妖仙以为得了魏某真身,便有指望飞升,却被魏某一一斩落。这些妖仙里,便有陳希真的旧相识。他那班同道见不是魏某对手,就借了他炼就的九阳钟与乾元镜来与魏某交手,却被我破了法宝,统统了账。他陳希真当初遁出元神,也藏在这伙短命鬼中,就被魏某顺手一并处置了。多年前的旧事,不是这番因缘际会,魏某早已忘却,我倒没有料到他的女儿还在汴梁城里,还与我那学生许玄龄搀和到了一处。” 鲁智深拿起温酒的银壶,给魏野与自己斟满,应道:“若如此说,这般恩怨,下了杀手也不为过。只是那女飞卫,先生要如何相待?” 魏野拿起银杯,仰头干了,笑道:“到了魏某这个地步,还玩什么斩草除根的下流招数不成?那都是江湖上没出息的人物,才肯动用的伎俩。” 说到这里,魏野握着银杯,掌心炎劲一吐,顿时酒气蒸腾,幻为迷离五色,显出一片村寨城廓来。 仙术士指着这片掌上幻境,向着鲁智深解说道:“鲁提辖你看,天下间所谓的‘大豪’,仔细论起来,不过是山头把了个山寨,城里据着个集市,衙门里当了个押司的货色,看着家大业大,结果不过是浮沙上面筑楼而已。这样的人,小则一村,大则一县,就算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说到这里,魏野指尖一点,就在这片掌上环境中,显露出一片大肉铺,又有个满脸血肉模糊的壮汉倒在街心,却是鲁智深出家前打死的镇关西。 指着镇关西的虚形,魏野笑道:“就像镇关西这号人,说穿了也不过是个豪强而已,官场衙门、江湖绿林,可不跟着他姓。为何这些人对仇人,总要斩草除根才肯罢休?还不是因为天下之大,总有力量强过他那点势力。留下仇人,引来官府翻案,江湖刺杀,都是他不能把握在手中的变数,索性只好来个斩草除根,才算是得了个安生。” 说到这里,魏野一指自己,反问道:“魏某当年初立洞光灵墟,斩尽八方妖仙野怪,似我这般,还畏惧什么变数,害怕什么后患,要做这样既没品又拉低格调的事情?” …… ……… 魏野与鲁智深在菜园中闲话,不远处玉仙观里,许玄龄从腰间摘下青皮葫芦,又从怀中摸出一只墨玉盒来。 他向着高衙内一拱手道:“衙内若只是骨折,贫道玉盒中所存的黑玉断续膏,乃是从洞光灵墟程夫人处得来的,乃是等闲难得一见的续骨神药。然而人之两耳,外有皮肉,内连脆骨,单凭黑玉断续膏却不足治疗。好在贫道下山时,得了吾师赐下灵丹一壶、神符一道,正合衙内如今的症候。” 说罢,他从葫芦里倾出一粒丹丸来,送到高衙内面前。 高衙内只见这丹丸不过黄豆大小,通体赤红如火,晶莹明澈,又透出一股异香,竟是从未见过的。他依着许玄龄的吩咐,将这枚丹丸含在嘴里,又见许玄龄取出一卷素绸,上面满布朱砂云篆。 许玄龄剪下一段素绸,又打开玉盒,用一支比针粗不了多少的银勺挑了些许药膏,涂在那半截耳朵与素绸上。 将半截耳朵重新拼回到它本该待的地方,许玄龄还不忘告诫一声:“衙内,虽则贫道所用的皆是四海八极难觅的灵药,然而要将耳朵接回去,也总得三日见效。这三日内,衙内总须平心静气,莫要饮酒吃荤,更不可去碰伤口,总要忍过这几日方好。” 高衙内不知许玄龄这般吩咐为的何事,只好哼哼着点头道:“先生吩咐,俺哪有不听之理?总都依了先生罢了。” 正说话间,就觉得耳朵伤口处不再灼痛,只一股凉意透过来,连痛感都减轻了许多,不由得大喜。 少时间,他那条短腿也上了黑玉断续膏,许玄龄也不打算留人,让几个帮闲叫了一辆车来,送高衙内回了太尉府。 第71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七) 高俅高太尉的赐第,就在汴梁城南的曲院街,宅邸豪奢气派之处,在汴梁诸多高门里也算是出挑的。 虽然后人议论北宋末年之事,少不得都要把高俅拎出来陪绑,名声之坏,只怕还在蔡京为首的“六贼”之上。但平心而论,高俅在赵佶这一朝君臣里,倒还算是个老实人身为三衙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管着都门禁军,国库每年如流水一般花到都门禁军身上的钱粮,这位高太尉自然截留了最多的一份儿。 但除此之外,高俅就显得十分有节操,基本不怎么伸手了。 不像管着东南应奉局的朱勔,在江南诸路敲骨吸髓,搞得民怨四起,最后生生弄出了一场“方腊起义”。也不像主持财计的蔡京,搞什么“当十大钱”,又一届届地发行交钞,弄得物价飞涨,好处都被赵佶拿去养道官、修道观,自家却落不到什么好话。 至于说高俅弄得王进逃亡、林冲落草 堂堂殿帅,整治两个连小使臣身份也没有的教头,这在如今大宋又算什么事情了? 正相反,比起蔡京之流,高太尉在汴梁城里的名声还不算很坏。虽然他最疼爱的过继儿子高强高衙内,成天在三瓦两舍打混,调戏调戏陈丽卿、林冲娘子什么的,还得了个花花太岁的名头,但就凭高太尉对大苏学士(苏轼)、小苏学士(苏辙)的后人照料有加,大家就得竖个大拇哥。 此刻太尉府里,一派静谧。倒不是高俅不好声色女乐,而是每年一度的金明池演武刚过去没多久,他高太尉总揽其事,精神也实在虚耗了不少。 要知道,如今的金明池演武不比以前,雄壮军汉扮演诸般神鬼,俊俏郎君舞剑献艺,又有各种花式马球、马术表演、龙舟竞标之类花样,真可谓是一场云集了汴梁艺人的文艺大汇演。而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高殿帅给自己的真实定位,不是一位京畿防卫司令,而约略和千年后的春晚导演相似。 而每年指挥过这场花繁锦簇的盛世文艺大会后,高太尉都要在家中静养两月,方才肯出来视事。 今日高太尉依旧只在府中精舍中休息养神,一旁自有家养的琴师,缓缓弹奏一曲《松风操》,其中闲雅之意,也有了几分士大夫的风致。 然而这样的幽静时光用不多久,便有家人远远立在精舍外,让小使女上前禀告过来。 自然,能直接传到高俅面前的,都是大事。这其中有关高衙内的问题,就排得颇为靠前。 虽然高衙内是从侄儿过继来的,但是高俅对自己这个继子却是疼爱非常,一听说高衙内受了重伤,忙翻身坐起。 那家人也算是伶俐,忙将高衙内的情形大略说了一番。 高俅听了详细禀报,反倒不那么急切了,想了一想,一拍胡床,冷笑道:“好个胆大包天的道人,居然将江湖上的手段,放到我家身上!这哪里是替我儿诊治疗伤?分明是要借着我高家,替他自己扬名!” 那家人见高俅面上冷笑,却不怎样动怒,低声道:“太尉,俺们已经请了两位善治断骨的太医去给衙内看过。那耳朵怎样不好说,可衙内断腿处,却接得甚好,让太医们都自愧不如的。只是衙内回了府里,便说伤处痛痒难耐,想要抓挠……” 高俅听得高衙内落到这个地步,猛地站起身,狠狠地在四周行了几步,随后却又坐了下来,咬了咬牙道:“那道人不是说三日内不得碰触伤处么?你们将衙内好生安顿好了,让他忍过这三日,若三日后,真个断者复续,一切好讲,若不成事,便将那道人送进开封府里,问他个庸医误诊的罪名!” 高俅都这般放了话,那些家人也只得照办。只是高衙内那个痛痒难耐的症候,却是叫他们束手无策,最后只得取了一幅白绫,把自家衙内缠得和个蚕蛹相似。 一面缠,一面向高衙内叩头道:“衙内,不是小人们敢犯上,实在是太尉为了衙内养伤,不得不如此。俺们在府上奔走,一个个都属军籍,若太尉发起怒来,拿俺们行了军法,却是连烧埋钱也不得一文。还望衙内体谅俺们的苦处!” 然而高衙内此刻两处伤口,犹如万蚁啃咬,痛、痒、酥、麻兼而有之,早已是涕泪交流,嘴里呜呜啊啊得不成个腔调,连骂人的力气也没了,只能任他们摆布。 以高衙内往常耍乐的性情,三天辰光真是转瞬即过,可如今这三天日子,就变得比三年还难熬。 这样痛痒交伐之下,连着三天,更是连饭食都不曾粘牙,只能勉强被灌了些粥汤。 三日后,只见这么个花太岁,已经弄得有些气息奄奄的模样。 然而当太尉府中人,揭开了他耳上、腿上裹着伤处的素绸,却见伤处已经一毫不见,平平滑滑,就像是不曾被撕裂、打折一般。 高衙内痊愈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就通传给了高俅知道。 消息传来时候,高俅正与自家几个幕僚商议禁军钱粮拨划,听得高衙内骨头已经长好,可以下床走动,那半片耳朵也重新安了回去,不留瘢痕,却只是点了点头。末了也只是叫家人好生服侍高衙内调养身体,旁的一句没说。 幕僚里有个姓孙的,自诩是高俅心腹,不由疑惑道:“太尉,眼见得那道人果然有些异术在身。如今官家身旁并无出挑的道官随侍,太尉何不就举荐了此人,也好在官家面前留个能说话的助力?” 高俅听了这话,摆手道:“这话说得差了,高某乃是官家潜邸旧人,不是蔡老公相这样曾经被贬出汴梁,需要寻个道人替他在官家面前分说。高某一向忠勤事君,官家又对我等旧人最为眷念,却要这些道官作甚帮手?你等不曾见林灵素,老公相于他亦有引进之德,他为了大苏学士,又是怎样对待老公相?这等话不用说了,让人准备些钱物,送与那道人,算是诊金,旁的事一概莫管!” 第72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八) 高俅正和幕僚议论却听得堂上瓦片轻响,随即就见着一只身形憨拙、圆头圆脑的猫儿,半滚般落地从檐头跌了下来。 那猫儿一路小跑地钻入堂下花树中,转眼不见,只有堂上传来了高俅的怒喝声:“你等怎么回事?却让一只狸猫窜入府中来了?!” 对于高太尉的怒喝,猫儿充耳不闻,踏倒几株名花,踩平数多异草,撞歪了青润奇石,碰折了蟠曲怪松。太尉府仿佛只是无人的空屋,由着这只猫儿上窜下跳。 那些在高俅府中做活的园丁,一个个也都隶属军籍,生怕高俅责问,一个个丢下手里活计,你扑我捉地来抓那猫儿。 然而人的体型哪比得上猫的小巧?也有被水桶绊了一跤的,也有不留神两个人撞到一起的,闹得乱哄哄一片。这人仰马翻的当口,那猫儿却已经扭着短短的猫爪,连爬带跳,直翻到高俅赐第的边墙上,使劲一拱,撞掉了不知多少墙瓦,直逃出这大宋头号武臣的府邸去。 高府所在的曲院街,也是酒楼正店扎堆的所在,七十二家正店里,号称“台上遇仙”的遇仙楼便在此处。 遇仙楼前有楼,后有台,这个格局也是七十二家正店里独一份的,不让樊楼专美于前。 此刻遇仙楼中临街一座齐楚阁儿,已经被人包下,待诏送了果子酒水上来,便识趣地退下。就是那些怀抱琵琶、手拿拍板的卖唱女子,想要进去唱个小曲,讨个卖笑钱,可她们一到阁门前,不知怎的,就觉得一阵没来由的惊悸感,本能地退了开去。 包下这座齐楚阁儿的,正是魏野。 他端着錾花银杯,望着曲院街那一头的高俅赐第,嗅了嗅遇仙楼有名的玉液酒,却又将只剩半杯残酒的银杯放下,好整以暇地问道:“高俅家里,现在是怎么个景象?” 仙术士开口问话,就见一只通体隐带哑光的猫儿,攀着窗棂翻进齐楚阁里。 不等落地,这只团子样的猫儿周身已经腾起一股烟气,司马铃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桌旁一坐:“你说那个高太尉?干干瘦瘦、阴阴沉沉的一个老人家,虽然挺疼高衙内的,可倒是不糊涂,看得出来阿叔你那个学生是有意拿高衙内当宣传素材。没有派他手下的人马打上玉仙观去,已经是看在许玄龄治好了高衙内的份上了。至于让高家替‘莲叶翁’扬名,他是一点也没有兴趣。” 魏野耸了耸肩,望着高俅赐第说到:“想来也是,高俅替赵佶掌握都门禁军近二十年,固然是因为他乃是赵佶做端王的时候就得宠的潜邸旧人。但是高俅当年在熙河路混军功,还能结好刘仲武这样的猛将,让刘仲武心甘情愿地分功给他,两家还结成世好,足见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物。如今高俅也已经富贵到了极处,哪里还用得着靠引荐道官固宠?避嫌还来不及呢!这一点上,是你阿叔我想得差了。” 司马铃也不管魏野在那里发评点古人之叹,先将桌上的按酒果子挑着新鲜可爱的送进嘴里,含糊不清道:“高俅的门路走不通,还有蔡京、还有童贯,叔叔你只管挑几个蔡家的衙内、童家的侄儿,偷偷打一个闷棍,再叫许玄龄出来救场,不就好了?” 听着司马铃这样说,魏野摇了摇头,没好气道:“高俅是武臣,哪怕他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掌着三衙,在汴梁城里也要稍稍韬晦一二。何况他家衙内高强,号称花花太岁,成天跟一帮浮浪子弟鬼混,偶尔遇到挫折也不算奇怪。但咱们要是动了蔡京的儿孙,信不信开封府能把汴梁城翻一个遍?虽然老蔡如今罢相在家,但虎死不倒架,如今他说话还是比高俅管用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拿起银杯来,司马铃立刻乖巧地拿过酒壶,替魏野斟了满杯。 仙术士端起银杯来,摇头说道:“虽然禁中朝中的路子要走,但是道海宗源却不是靠奉承些许高官才能打得开局面!” …… ……… 曲院街上,道海宗源之主正在指点江山、臧否人物,潘楼街上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汴梁的药铺医馆,自有其分布规律:太医们的医馆,多半设在马行街北,而那些次一等的药铺,虽然也有坐堂郎中,却都聚集在潘楼街东的一条条街巷里。 诸如李生菜药铺、仇防御药铺、下马刘家药铺、枣冢子巷邓家药铺,也都是汴梁有名的字号,往往都传承了百年往上。 像这样的药铺,也往往兼着香药生意。 在汴梁这个中世纪的不夜城里,不但在制作种种名目繁多的肉脍菜羹、点心果子上面离不开香药,家居时候,早起漱口所用的擦牙药、熏蒸衣物的熏香、随身佩戴的香囊,甚至专门含在嘴里除口气的鸡舌香,哪一样离得开香药行? 都门中人对香药的需求,使得汴梁药行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巨无霸。这其中正对着单雄信庙的枣冢子邓家药铺,便是后来居上,隐隐还要超过李家、仇家、刘家的一家药行。 然而这几天里,邓家药铺的生意却隐隐有些冷清。除了那些买解酒集香丸的老主顾,寻常看病的人却是少了好些。 邓家药铺的东家邓韵舟,往常轻易不肯坐堂,只愿意到富贵人家走动,然而今天却是难得地在邓家药铺里露了面。然而他也丝毫没有坐堂看诊的心思,手里拿着一卷神农本草,只是朝着巷口张望。 不多时,就见一个在邓家药铺帮工的汉子,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跑得满头是汗,只顾着喘气。邓韵舟也顾不上装矜持了,放下医书,连声促催道:“事情打探得如何了?” 那汉子连喘好几口气,方才半仰着头应道:“酸枣门外可了不得了,不知多少人,排着队地到那里去看诊。不管外伤内痨,就是横着抬进门去的,不多时也直挺挺地走了出来,人人都说,那玉仙观里的莲叶翁,是个赛华佗般的活神仙!” 第72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九) 虽然千载之后,那些粗粗读过几本书的文艺青年,在汴梁这座北宋都城上面寄托了多少言过其实的绮丽想象。 但在这座都城里,依旧带着中古时代特有的印记。 对于邓韵舟这样的药行“大鳄”而言,他受益于汴梁药材行会的种种规矩,而他作为药行里位置靠前的头面人物,也最痛恨一切不按照药行规矩办事的人物。 比如说,玉仙观里的莲叶翁。 对于药行而言,外地商人进京卖药,那便只能把货物转给各个药铺,绝不能自己出面发卖。而那些在潘楼街、十字街、鬼市子、桑家瓦舍之类地方,卖止疼贴、解酒丸、檀香饼子的江湖郎中,也必须上药行拜了祖师爷神农氏、扁鹊仙师、药王孙真人,且按例缴纳一份坐地钱,才能有练摊卖药的资格。 这规矩虽然管不到道观头上,但是像邓韵舟这样的地头蛇,也有的是恶心人的法子。 他听了自家药铺的伙计指手画脚地说完,先问了一句:“那道士,佩了金牌玉符没有?” 伙计愣了一愣,随即就道:“那先生打扮倒也朴素,不曾见他带什么金的玉的。” 邓韵舟听了这个回答,随即冷冷一笑:“没有金牌玉符,那便不是个道官,那便是不知死活的外地道人了。”他站起身,拿了一个绣囊,里面鼓鼓囊囊装的也不知是什么,丢给了那活计:“拿着它,到州桥底下,有个卖汤饼的摊子。你把它放在那里,说一声‘玉仙观里有酒肉吃’,便回来做事。” 那伙计性子老实,纳闷道:“那玉仙观是个道观,平日里多是吃斋,怎么便开了斋?” 邓韵舟瞪他一眼,骂道:“偏你这厮事多,老实去办了便是,哪有这许多闲话讲?” 那伙计见着自家东家发怒,也不敢再问,拿起绣囊,一路小跑着去了。 …… ……… 这时候的玉仙观里,却是一片人山人海,竟然稳稳压过东岳庙与十王宫一头。 也不像那些宫观寺院,都是排着队等着上香,或是正逢庙会,人们赶集。只见山门里头,一株老树下面支了一张木桌,放了一个胡凳,许玄龄便坐在桌后,面前是一个个前来问诊的病家。 不远处,玉仙观里的道人们从斋堂里扛出一口大锅,里面煮的也不知是什么药材,只一股股药香扑面而来。 凡是许玄龄诊视过的病人,便领一个竹牌,上面若是光板溜溜,就上这大锅前,凭竹牌领一碗药汤,当场喝了。 若是上面留着有字,便安排去偏殿歇息,等着之后诊治。 和寻常郎中问诊不同,许玄龄只是将来者望上几眼,随后便安排病人是到一旁喝一碗汤药,还是去偏殿等候诊治。 看起来人山人海,可照着这么个诊病法,一个时辰起码也能接诊二百多位。这其中,安排到偏殿的少,打发去喝药汤的多。 少时一个时辰过去,人数稍稍少了些,玉仙观的当家道士王正一走了过来,向着许玄龄说道:“许师弟,你这样义诊,固然是件好事。然而小道也是粗通医术的,却见你也不望闻问切,也不开方抓药,就凭这一锅药汤,却怎么包治百病?” 许玄龄笑着向这老道人一拱手道:“观主却言重了,你见这锅药汤,不过用些黄连、厚朴之类寻常药物,却哪知药汤中贫道另放了一味灵丹在内,寻常杂症,饮了这碗药汤,自然见效。至于那些药汤难治的重症,贫道自然另有妙术诊治,管保一个个妙手回春,绝不叫观主为难。” 王正一点了点头道:“若真如此,倒也是好事。只是师弟你在此义诊舍药,岂不坏了旁人的生意?那些生药铺,哪里肯容得师弟?” 许玄龄讶然道:“观主说哪里话来?贫道云游四海,常听人讲,官家仁心仁德,在汴梁设了惠民局,专向平头百姓施药,并不取分文。这些生药铺既然容得惠民局,岂能容不得贫道?” 王正一望了一眼许玄龄,随即还是摇了摇头,叹道:“师弟在外云游,总见得各处军州,有个熟药所了?” 见许玄龄点了点头,王正一说道:“那熟药所乃是神宗皇帝时候,王相公留下的,管着卖药之事。到了当今官家手里,才改成卖药又看诊的惠民局,遇上时疫流行,便向百姓施药,并不取一文。然而惠民局如今虽然还是看诊,却并无药物可买!” 许玄龄听了,微微有些诧异,问道:“既然惠民局原本就是发卖药物之处,怎的无药可买?” 一旁被许玄龄打发去喝药汤的一个汉子,喝了一大碗汤药,发了一身臭汗,顿觉神清气爽,这时候就凑过来道:“许先生你乃是云游行脚的人,并不曾在俺们汴梁城里常住,不晓得这里面的花样。原本惠民局专卖熟药,本不和那些生药铺子抢生意。只是后来,这汴梁城里的药行,都打发自家伙计到惠民局去采买大宗,直接到药库里提货,把个惠民局的药物买个精光,便是每年春秋时疫流行时候,也拼命把惠民局舍的药物直接朝铺子里头整车地搬。这么一来二去,惠民局里哪里还有熟药?生病问诊,还是得去那些药铺里抓药!” 许玄龄听了微微叹息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好在贫道施的是汤药不是熟药,想来药行的人,也不至于拿了罐子,到贫道这里来舀!” 这话说出来,众人都笑了。却见陈丽卿一身道装打扮,托了一个茶盘,端了一碗茶放到许玄龄面前。 许玄龄望着陈丽卿道:“贫道多谢陈小娘子赐茶了。” 在许玄龄,这不过是句客套话,可陈丽卿听了一扭头道:“你不必谢俺。俺不过是你看了半日病人,还不曾歇息,送这茶送来与你解渴。却不是感谢你那日里替俺周全!” 说罢,她一扭身就朝着殿后走去。 许玄龄若有所思地望了这少女背影一眼,随即又要招呼病家上前,却听得玉仙观山门外有人一叠声地叫道:“了不得了!州桥那条大虫,今日奔着酸枣门来啦!” 第72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 大虫便是老虎,可是汴梁城里,除了官家的园子里或许养着几头外,直通御街的州桥上哪来的老虎? 但玉仙观前,人潮却是一荡,顿时不少看热闹的闲汉就先闪过一旁,道旁摆摊的小贩就将摊子匆匆一收,匆匆忙忙地朝别处去了。 就连那些开张迎客的店铺,也急急地将市招收起,落板关门。 不止他们如此,玉仙观前求医的病家听得街上喧嚷,只要不是家里有重病号的,把一点指望都寄托在“莲叶翁”身上,多半也匆匆从队伍中走了出去。 见着这个情形,许玄龄讶异道:“好端端一个汴梁都城,怎么还有大虫出没,开封府也不管的么?” 王正一低头叹了口气,随即走到那些求药的病家面前,先唱了一个肥喏,摇头道:“诸位善信,本观今日怕是做不得功德了,还望诸位体谅则个,先各自返家,待明日再来求药不迟。” 王正一这里拱手道歉,也有人叹息几声,黯然走开,也有的却是扶着病人不肯离开。这些病人多半不是病得瘦骨支离的老者,就是面黄肌瘦的儿童,显然在汴梁城里,也有这样买不起药,享受不了传说中的“中世纪最强福利国家”待遇的贫民。 许玄龄摇了摇手中蕉叶扇,向着王正一说道:“观主,贫道既然发下愿心,施药救人,哪有个半途而废的道理?” 王正一摇头道:“师弟你不晓得,这汴梁城里州桥附近,有个出了名的泼皮破落户,成天地在城里惹是生非、撒泼行凶。开封府里弄了几回,也治他不下,无奈只得任着他横行胡为,因此上大家都唤那厮是个没毛大虫。” 听得王正一这般说,许玄龄讶异道:“从来是民心似铁,官法如炉,这天子脚下,大宋皇都,怎的没了王法?” 王正一苦笑道:“那泼皮在汴梁城里,恶了许多做买卖的大户,几次将他拿进开封府里,也有人与快班衙役、禁子、节级银钱疏通,打算谋个一劳永逸的方儿,光是杀威棒,就打断了不知多少。然而这厮只是混闹,却不曾犯下什么大罪,几顿板子打下来,又打他不死,关不多久,又放他出来。一来二去,竟成了一块腌臜臜的滚刀肉,寻常人能拿他做什么处置?何况这厮又有些手段,要让他访到何人与他做对,便偷偷地上门来,门首堆粪,井里屙屎,更干出许多混账事来。大家实在无法和这等人争执,他又时常嚷嚷,谁与他过不去,他便拐骗了谁家儿女,挖眼拔舌,卖与外地的丐头做讨钱的人棍子……” 话说到这里,许玄龄一摆蕉叶扇,点头道:“似观主这般说,那厮果然是个饿鬼般的人物,说是大虫,却是奉承他。只是这玉仙观乃是清净道场,哪里怕这等腌臜泼才闹上門来?” 许玄龄说着,眸光一转,正望见殿门后一缕青丝转过,随即笑道:“何况这玉仙观里,也有神将护持山门的。” 许玄龄话说得轻松,王正一却是连连摆手;“神将都远在三十六天,我等凡夫俗子,哪有福分得神将护持?师弟还是莫要说笑,快些叫这些善信们散了去吧。” 许玄龄还要劝说几句,却见山门前的人群又散开大半,走出一个胖汉来。 那人身上披一件早已开不出原本颜色的短衫,上面油泥污垢不知道攒了几层厚,只一片油黑铮亮。身上黑皮,不是从娘胎里带来,反倒是不常洗澡,攒成的一层垢腻壳子。头上卷毛,都是油沁成一绺一绺,护心毛四周,疙疙瘩瘩,疖癞疮疤,大的连小的,癞蛤蟆看见他,只怕也要为自家皮肤自豪。 这人一路走来,人人避之惟恐不及。 玉仙观外,过街老鼠张三正带着几个兄弟游荡。这酸枣门外本来算是张三与李四看着场子,然而见着那货真价实的人形垃圾出现,张三皱了皱鼻子,掩面道:“州桥下那癞皮虎牛二怎么跑到酸枣门外来了?真是晦气!咱们好鞋不踩臭****,先避一避再说!” 也有人摩拳擦掌道:“谁不知道这酸枣门外好一片地方,都是咱们哥几个照看,他牛二算个什么东西,却来俺们眼皮子底下揾食!且教训他个狠的,让他知道咱们哥几个的厉害!” 张三一听这话,就急了,一拍那人脑袋,低声骂道:“牛二自然不算个东西,可架不住他上头有人!多少行首,都借重他这把刀来行事,等闲也没有第二个货似他这样不要脸皮的了,谁能轻易动得了他?不然,你道开封府的杀威棒是好捱得不成?散了散了,今天就当大家没有撞见这事!” 说到最后,他又特别添上一句:“这事情,万不可让你们李四哥晓得,他是个肯仗义的汉子,却犯不着被这等龌龊玩意连累了!” 山门外张三一伙人匆匆散去,牛二已经直走进玉仙观中来,隔着老远,就有一股腥臭恶秽的气味直冲众人鼻子。 若是魏野在此,少不得要感慨一句,这牛二不愧是千百年来,人人“传颂”的无赖范本、流氓祖师。什么洗剪吹、什么杀马特、什么古惑仔,和这位顶风犹能臭十里的泼皮强者比起来,真是拍马都比不上。 许玄龄还算是在洞光灵墟修行数年,连北地那些妖仙也认得好几个,但像牛二这种奇人还是头一回见。 只见牛二走上前来,那些等着施药的病家莫不退避三舍,让出道来,让牛二大摇大摆地在许玄龄面前立住,开口道:“这道士,你可是在这里卖药么?” 许玄龄摇着蕉叶扇,摆了摆手道:“仁兄说错了,贫道在此设个义诊,只要是过往善信,都能在此看诊,药汤也是贫道自己备下药物熬煮,并不曾向人讨过一文钱。” 牛二嗤笑一声,又抓了抓身上疖癞,随着他抓弄,便抓破了不知多少癞子、疱疹,黄水、黑血淋漓满身,那一股恶臭更是比淘粪坑还要恶心十分,真是中者欲呕。只有牛二,半眯着眼,倒像是十分享受这种快意感觉,一面挠,一面道:“倒是个少见好心肠的道士,你这里的药汤真个是不要钱,舍与人吃?” 许玄龄面上不惧不怒,摇着蕉叶扇点头道:“贫道这汤药,是要与十方善信结善缘、解病苦的,自然不要钱。” 牛二听了,更是鼓掌道:“你这道士,果然是个肯行好事的,那可能舍与我用?” 许玄龄点头道:“仁兄有甚病,上前来我与你诊视过,自然能用。” 得了许玄龄这句话,牛二哈哈大笑道:“爷爷也不用你这道士诊治,俺的病,便是这身上的癞子,天天弄得爷爷似在跳蚤窝里一般。既然你这药汤有灵验,便整锅都舍于我用,也算你这道士做了一场好大功德!” 说话间,牛二就要朝熬药的大锅走去,许玄龄却站起身,将手中蕉叶扇朝前一拦,挡住了牛二的去路:“仁兄,这一锅汤药,是施给观前数百病家的。这么多汤药,仁兄一人也吃不完,何不缓上一缓,贫道再为仁兄造一副药来?” 牛二大大咧咧地,一掌拍开蕉叶扇,嚷嚷道:“你这道士十分无理,爷爷这身癞子,哪是喝一碗汤药就能治好的?自然只有坐在这锅里,整个洗浴一番,方才能得了药力!” 听着牛二如此讲,四周围观的众人都是一片哗然,王正一更是脸色煞白,嘴里念念有词道:“完了、完了,这锅从此再也用不得了。便打碎了卖铁,人家听说是牛二当过澡盆的,怕倒贴钱也无人肯要!” 许玄龄仍然不动声色,向着牛二说道:“仁兄,眼见得这里还有许多病人等着贫道这锅汤药治病救命,你却要拿这汤药沐浴,却叫他们怎么处?” 牛二大笑着道:“爷爷俺洗过的汤药,岂不比你这道士原本煮的那些草根树皮,更有几分贵气?他们能喝到爷爷的洗澡水,那是他们造化!” 说到这里,他又补上一句:“爷爷的洗澡水,也不能叫你们这些贼厮鸟平白沾光,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须与爷爷一笔汤药钱!” 话没说完,正殿中已经抢出了一道丽影,怒喝一声:“好个泼皮,我便先赏你一笔汤药钱!” 骂声里,就见陈丽卿冲了出来,一脚抬起横扫,正朝着牛二太阳穴踢来。 许玄龄眼见得陈丽卿脚上套着的却是一双铁尖绣靴,不由得忙将阆风玄云扇一挥,正隔开了女飞卫这一手杀招,叫道:“小陈娘子,且慢动手!” 这里许玄龄一扇隔开陈丽卿,牛二却是怪叫道:“好慈悲的出家人,却敢在官家脚下杀人!你们这对好狗男女,不守清规,还要害你爷爷,你们好手段,好狗胆,便动一下爷爷试试!” 被牛二这一通激将,陈丽卿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眼中那点少女娇憨之态转瞬即逝,反倒隐隐透出一股红光来,怒喝道:“便杀了你这泼才又如何!” 此刻,除了牛二,在场众人莫不觉得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般,气血强盛的壮汉都有落胆之感,那些气血衰弱的病人,更是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脚。 许玄龄面上也是一动,他比旁人灵觉不知精微了多少倍,更感应到陈丽卿周身,隐隐有一股庞然血煞之气吐涌无定,连他都隐隐感到些许威胁。 只有牛二,似乎对这股足以震慑生灵的煞气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在那里满嘴不干不净地撒泼。 许玄龄一摇头,手拈剑诀,在阆风玄云扇上一划,顿时扇面上符印灵光闪动。扇头流苏飘拂间,一股旁人不可见的风劲,化为道道无形枷锁,转眼间就朝着牛二身上束缚上去! 牛二本来还在那里满口污言秽语,可就在突然之间,就像是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鸡,嘎地一声,就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瞪着一双眼,身子乱晃起来! 许玄龄面上一派医者慈心的模样,望着这汴梁城里的有名泼皮道:“仁兄,你却是怎么了?莫不是突然害了风症,哑了嗓子?” 第72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一) 被无形风锁扣住气管,牛二此刻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来?只是一双眼睛,狠狠地瞪着许玄龄。 许玄龄摇着手中蕉叶扇,依旧做足了仁心仁术的名医派头,继续道:“仁兄若是嗓子哑了,却不是这汤药能治的,贫道得仔细诊治一番,还要仔细推敲一下药方才好。” 说到这里,许玄龄一摆手中阆风玄云扇,风锁扣住牛二四肢,逼着这泼皮不由自主地跪拜在地,连连叩头。 虽然那动作就像是瓦子里的傀儡戏所用的偶人一般略显不自然,四周围观的人也全当看不见。 只等牛二磕足了九个响头,许玄龄才一抬手,温声笑道:“仁兄,我既然发心施药济世,对仁兄的重症哪有不治之理?只是仁兄的病委实严重了一些,只怕是要长住玉仙观里,细细调养起来。” 说罢,许玄龄也不嫌弃牛二一身臭秽,搀起他来,朝着自己观内云房走去。 陈丽卿眼见得牛二忽然就被制服,那突然涌起的血煞之气没了目标,转眼就消散下去。旁人若是不仔细看,甚至发觉不到她身上的变化。 说起来,许玄龄借宿的云房倒是热闹,才送走外号花花太岁的高强高衙内没几天,就又迎来了“没毛大虫”牛二这个新病号。 这时候,牛二一举一动都被重重风锁扣死,只凭着风锁驱动周身关节,这本来是再稳当不过的禁制,十个牛二也休想挣开去。但是正走到云房门首,手持阆风玄云扇的许玄龄忽然发觉牛二身上气机开始大乱! 那些布满牛二身上的疥癞疱疹,就像是鼓了气的猪尿泡一样,一个个急速膨大起来,硬顶着道道风劲凝成的枷锁,力量之大,简直要让许玄龄险险掌握不住! 疥癞疱疹半透明的表皮下,开始还只是淡黄色的脓液汇集,紧随其后的就是紫黑色的腥血,转眼间牛二的身躯就“胖”了一圈也似。 若不是还有一道道的风劲,如箍桶的铁条一样压着这些疥癞疱疹,只怕牛二转眼间就要变成了一个满是腥血脓液的人皮水球,随后整个爆开去。 许玄龄忙将阆风玄云扇朝着牛二头上拍下,淡淡青芒遍覆牛二周身,隐隐能见一道道云气上下旋绕无定。 他将阆风玄云扇催动间,耳边却传来了一声低喝:“玄龄啊玄龄,还把这么个人肉炮仗留在外面做啥,赶紧把他弄进去!再迟片刻,这货就真的要爆了!” 听见魏野的声音,许玄龄总算是反应尚快,一手拉住了牛二,猛地就把这满脸肿了不止一圈,全是拳头大血泡的泼皮直接拖进了云房中,猛地关住了门。 云房中,一朵白莲悬浮于半空,重重叠叠的莲瓣间,隐隐透出一股光明意。那花叶间的丝丝脉络,却都是层层符篆撑起了骨架。 层层莲瓣舒展的白莲中,传来了魏野的声音:“玄龄,你眼力终究还是差了点,眼下牛二这货怕是早已经不算活人了!” …… ……… 遇仙楼中,魏野坐在窗边,端着手中银杯,杯中盛满遇仙楼有名的玉液酒。 然而银杯之上,却有光线曲折,莹莹生辉。那是一朵通透如水晶的莲花,碗口大小,瓣分八叶,下有莲叶相托,花叶虽然质地恍如水晶,却是透出一股鲜活之感。 莲心之中,一只冰晶宝轮缓缓转动,宝轮中显露出了玉仙观中情形。 仙术士借酒凝形而出的白莲冰轮,正是他模拟摩尼教的神力运转,仿照千叶白莲、光明宝轮而成。 拈着这朵酒莲,魏野哼了一声:“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身上哪有那么多的脓液腥血,还能转眼间就胀大一圈!除非是他体内的肌肉、脏腑和骨骼,都早已溶解成液态,才能转眼变成这个德行!” 另外还有一句话,魏野便没有说出来了。 人身化为液体,这事情在桃花山已经见识过一回。智明和尚演化的暗狱诸魔,便是将人身皮肉筋骨,统统化成黑泥般的物事,四下蔓延流毒。 而此刻看去,牛二这厮在活着时候,便活脱脱是个恶心、恶相、恶行三合一的货色。以摩尼教法而论,这种人差不多也是光明自性丝毫无存,只留下一身魔种魔念。像这样的恶徒,倒是最理想的培养皿,只要摩尼教中人向他渡入一点魔种,转眼间就可以转化出完全的暗狱魔物。 但是这一回施行化魔之术的人,其手法之细腻精巧,完全超过智明和尚。暗魔转化,仰赖人身的“皮、血、肉、筋、骨”,可是施法者却独独漏过了“皮”这一项,反而把演化而出的暗魔藏身于人皮之内。 就以牛二而言吧,在他被许玄龄押进云房之前,有谁能想到这厮的皮囊之中,全是黑泥般的魔物涌动?就算许玄龄在洞光灵墟修行这些日子,也丝毫没有看破这厮的跟脚! 而在此刻的汴梁,却不知道有多少卖力气的苦力、混偏门的泼皮、挣小钱的商贩,都早已化成了这等异物?甚至可以说,汴梁各部、院、衙、司中的官员、吏目,又有多少被人不动声色地换了芯子? 想到这里,魏野都不得不叹息一声:“真是……不用等到靖康都要药丸啊。” 叹息归叹息,魏野又不怎么爱大宋,也没有当药丸党的兴趣。手捏着银杯,拇指贴着杯口,微微一转,低喝一声。 喝声中,玉仙观云房内,那朵白莲微微一颤,顿时落到牛二的顶门,转瞬即没。 就在白莲没顶之时,原本已经膨胀成了一个满是腥血脓液的牛二,却是骤然停下了膨胀过程。 渐渐的,快要绷不住的皮肤一点点地收缩,几乎看不出五官的头颅一点点地回复。片刻之后,一个快要爆开的皮囊,就这样又变成了一个活人模样。 而随着牛二重新回复人形,一点点杂乱无章的讯息,正在一丝一毫地反馈而来。距离玉仙观数里之遥的遇仙楼里,在酒莲之上渐渐凝成了一颗暗沉沉的圆珠模样。 第72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二) 酒莲晶莹无瑕,暗珠浑浊无光。 彼此格格不入的两件物事,摇曳在银杯之上。 司马铃咽下嘴里的果子,好奇地凑了上来,伸出手指在暗珠上一弹。 这珠子不过是符形演化,本质介乎于虚实之间,随着司马铃指尖一触,顿时就沉入酒莲之上那只八幅冰轮之内。冰轮缓缓转动间,有一幕幕画面渐渐投影出来。 那一格格的画面,便是牛二这罪恶而龌龊的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那些事。可不管怎么看去,那主题都只有欺善怕恶、坑蒙拐骗之类,恶是足够恶了,但恶得恶心,恶得小气。何况这里面还有不少事情,都是牛二收了汴梁城里那些各行会的会首们好处,专门去和那些外地客商为难。 但是有一点却很明显,从会首们到牛二之间,似乎有一条连着的线。而接线的人,却丝毫无法从这些破碎的讯息中找出来。 凡是于此相关的要紧之处,都被人提前抹去了。 半妖少女却不管这个,只是望向魏野提出了疑问:“叔叔,你什么时候改走摄魂召鬼的路子了?” “这算什么摄魂召鬼?”魏野耸了耸肩,端着银杯在司马铃眼前一晃,顿时冰轮逆转,那些原本展开的画面,重又聚集,化成暗珠,悬浮在酒莲之上:“你阿叔我如今冰火双极,彼此争斗不休,虽然洞阳离火是我道基之本,但是下元太一君位,却以太渊宫与玄云之海为本。这样水火不容的两极,我也只能以运转洞阳、洞阴双剑的法子,暂时压下隐患而已,哪里还敢再浸染什么阴鬼之气?这也不是摄魂召鬼,而是借摩尼教光明法界的诸佛权柄一用罢了。” “怎么说?” “摩尼教分出光明法界与暗狱魔国这二元对立的两处境界,光在上,暗在下,光为主,暗为从。虽然彼此对立,但本质上仍然分出高下来。也就是说,光明法界中那些山寨佛陀、冒牌菩萨,天然就有号令群魔的权限。” 说到这里,魏野反问道:“铃铛,可记得桃花山的智明和尚?他在摩尼教里,不过是个被称为承光罗汉的角色,但是仍然可以通过五明子调动暗狱诸魔为他所用。既然智明和尚都有这样的本事,那地位远远在智明和尚之上的卢舍那佛,又该是什么级别的权限?” 提起乌灵圣母为了暗算自己,藏在赤筋法器里的卢舍那佛神通印记,魏野哼了一声,方才继续说道:“摩尼教光明诸佛之中,卢舍那佛承载日天宫与月天宫,以法身变化光明天柱,接引众生入光明净土。这地位,说一声接引如来,也不为过。你阿叔我便以这点印记为根本,拆解变化成为符形,造了一个山寨摩尼光佛真形符出来。只要是在摩尼教的光明法界、暗狱魔国之中,上到罗汉、天人,下到魔女、魔军,都要受这道真形符的克制。” “叔叔你这不就是等于写了一个具有很高权限的病毒文件出来嘛。” “那就只能怪摩尼教的这些货自己了,为了暗算魏某,留下了卢舍那佛神通印记,整个本源都被冒险终端拷贝出来,不用白不用!” “叔叔,我看见你背后好像有条尾巴在摇。” “我又不是猫儿、狗的,哪来的尾巴!” 老魏家的相声说到一半,司马铃突然起来另一件事:“叔叔,你把牛二搞成这个样子,以后要怎么办?万一有心人拿这个做文章,说牛二死在玉仙观,给你那个老学生上一个‘庸医杀人’的罪名,那活神仙可就扮不下去了诶。” 听着司马铃的问题,魏野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笋脯送进嘴里,嚼了两下才哼了一声:“牛二这厮早就不算是活人了,只是个人皮裹着的魔物而已。既然早已化为异物,为摩尼教所用,还是为我所用,不都是一样?正好,汴梁人喜欢热闹,又爱说嘴,还都自诩有胆识、够大气,那我们就给他们演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戏码!” …… ……… 自从邓韵舟打发伙计,将一个沉甸甸的绣囊送去州桥下面,过了三天,邓大官人终究是按捺不住。这一次,他也不打发伙计跑腿,自己带了两个伴当,就朝着酸枣门外玉仙观走去。 才刚走到酸枣门前,就见着这条街上,比往常更热闹几分,尤其是玉仙观山门外,真是一片人山人海。 不但许多善男信女,挎着香包,顶着香炉,带了香花果品等着叩拜。更有不少的闲汉,立在道旁指指点点。 过街老鼠张三今日里与青草蛇李四并肩站在一处,望着玉仙观的人潮啧啧称奇。 不远处,又有许多人,捧了食盒、抬了素酒,一路吹吹打打,向着玉仙观而来,一路上还有人大声吆喝: “都亭驿梁家珠铺梁大官人,谢莲叶真人慈悲,点化牛二弃恶从善!” “州桥李家香铺李老员外,谢莲叶真人慈悲,免了四邻许多烦恼!” “李四分茶、曹婆婆肉饼、王楼山洞梅花包子,三家字号东家,同备素席,来谢莲叶真人!” 只见州桥地段那些有名铺子的大户,都备下香药、果子、素酒各样吃食,带了吹吹打打的鼓乐,朝着玉仙观走来。 这其中,也有好些人认得邓韵舟,还向他打起招呼来:“邓员外,今日也是来拜谢莲叶真人的?” 邓韵舟听着那“点化牛二”四字,脸上已经不大好看,听见别人招呼,只得点头道:“自然是来拜谢真人。只是道路太过拥堵,我家的伴当还不曾跟上。” 一面应答,一面他赶紧朝身旁伴当使个眼色。那伴当会意,赶紧匆匆地返回邓家,准备花果素酒不提。 邓韵舟这厢,努力挤出一副笑脸,一面和那些州桥的大户说笑寒暄,心中却是一个劲地暗骂道:“这牛二却是做什么勾当!说叫他来闹了这道士的场子,怎么却突地天良发现,痛改前非起来?” 第72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三) 邓韵舟心里疑惑,又在路旁站了片刻,他那伴当已经匆匆带了些邓家药铺的伙计,捧了几盘卖剩下的香丸,抱了几瓶素酒,拿红绸盖着,装成是来给玉仙观道贺的模样。 邓韵舟也顾不上嫌弃这场面寒碜,也就跟在队伍里,一步步地走入山门。观主王正一笑得满面生春,将把这些平日里盼都盼不到的大施主一个个迎了进去。 这些人见着王正一,也只是道声好,并不多寒暄,只是将两眼朝着观里四下张望。 他们这个模样,王正一这两天也算是见得多了,面上依旧拿出一派老汴梁的从容不迫,抬手延客:“诸位善信,许真人正在问诊施药,诸位若无病无痛,便莫要打搅真人。” 从许玄龄入汴京以来,名号已经换了三回。 乘莲叶舟入东水门,有人喊他水中仙。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里,汴梁人涌到玉仙观里来看热闹,见着这位水中仙,也不会雅俗共赏地讲经说法,也不会耍弄花俏戏法,顿时“水中仙”就降格成了“莲叶翁”。 可等到许玄龄借着替高衙内治伤续耳的名头,在玉仙观里义诊施药,又将汴梁城里的一大“害虫”牛二“点化向善”,于是“莲叶翁”又升格成了“莲叶真人” 如今,就连王正一也把之前的“师弟”两字嚼碎吞了,换成了“真人”相称。 那些大户听了王正一如此说,纷纷点头道:“俺们算什么样人,哪里敢扰了真人的事!只远远地瞻仰一眼便罢!” 王正一含笑不语,一旁知客道人带着小道童,早捧出功德薄来。这些大户知道,这也算是免不了的开销,一个个都认捐了一笔香油钱。王正一等着他们一个个签了名字,方才引着他们向内走去。 还是树荫下,还是一张半旧不新的木桌,一个胡凳,许玄龄就坐在木桌后,一个个地给病家诊视后,该打发去喝药汤的喝药汤,病症重的,就打发去偏殿里等着进一步的治疗。 看病求药的人,还是依旧排了老长的队伍,然而和过去几天不同,如今这队伍旁,却有个身穿旧道袍的胖汉,头上绾了一个抓髻,在那里维持秩序。 隔着长长的求药队伍,那些大户都偷偷地望了几眼。然而牛二恶名犹在,这些州桥附近的大户谁没有吃过这厮的亏?远远看了几眼,就又纷纷缩回头去。 最后,还是梁家珠铺的东家梁文道皱着眉说道:“那道人的形容模样,倒像是那牛二,可是隔着老远,某却看不真切。” 一旁唐家金银铺的三郎君摇头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俺见那道人头发卷曲,身上都是疥癞,整个汴梁,怕也只有牛二是这般鬼样,不是他是哪个?” 梁文道摆手道:“孔圣人还与阳虎那等乱臣贼子长得像哩!没有走上前去,哪里能认得道人果真是牛二那厮!” 邓韵舟平白贴了几盘香丸与素酒到玉仙观里,正憋着一股气没处发泄,此刻却是站了出来道:“在这里空口说许多闲话,济得甚事!俺也认得牛二那厮,便上去盘他一盘,看这厮果真是洗心革面了不成!” 众大户见邓韵舟主动跳了出来,不由得纷纷点头道:“邓大官人倒也是个有胆气的!俺们便等着邓大官人替俺们做个见证。” 邓韵舟这里整了整身上葛纱袍,走上前去,正拦住那抓髻道人去路,正面一瞧,只见那一张满是疥癞的丑脸,居然还真是如假包换的牛二本人。 他见着牛二,顿时心里那股邪火又腾了起来,勉强向牛二一拱手道:“好个泼皮,却真的洗心革面,来这里做道士哩!” 要换了邓韵舟记忆里的那个牛二,不要说这样言语挑衅,只要离着他几丈地,都能无端被缠上。不曾想,牛二只是上下望了邓韵舟一眼,拱手还礼,含笑答道:“原来是邓大官人,小道在世上做了几十年的噩梦,如今一朝被真人点醒,哪里还有睡下去的道理?邓大官人也是来这里向真人求药的么?小道却要奉劝大官人一句,求药也须一颗诚心,大官人还是到后面排队去吧。” 邓韵舟听了这番话,眼睛更是瞪了老大,还想再说几句,点一点自己请牛二办的事情,牛二却早已抽身离去,倒把他晾在那里,好不尴尬。 没奈何,邓韵舟也只好垮着一张脸走了回来,那些大户见他回转,纷纷迎了上来,连声问道:“邓大官人,如何了?” 邓韵舟如今哪里还有心思理会这些人,只是摆着头道:“怪也,怪也,难不成那泼皮真个转了性子,想要学好不成?” …… ……… 不管邓韵舟邓大官人对“牛二改过向善”这件汴梁城中最大的新闻是什么个态度,但在玉仙观外,一处小茶肆中,有人的关注点早已不在这件“小事”上。 魏野坐在隔间桌前,向着垂手听教的茶博士叫声:“且点几盏甘草凉水来,冰须得干净些。” 那茶博士应声去了,魏野却向着面前一高一矮两个汉子笑道:“李四、张三,你们如今也跟在鲁提辖身边,怎么见了魏某,还这样拘束?” 张三点着头赔笑道:“便因俺们如今跟了鲁师父,方才知道先生是何等样人,便玉仙观里那位真人,还只是先生的徒弟。俺们不过街上揾食的行货,在先生面前哪有俺们坐的地方!” 魏野听了张三这样讲,只是微微一笑,一指他说道:“你倒也算是个精明人了,只可惜这样不学有术的人才,只混了个街头混混的地步,可惜!可惜!” 张三连忙摆手道:“先生真是高看俺了,俺也就是在偷鸡摸狗上,略有几分心得,似俺这样,整个汴梁城,还不得寻出几千个来!” 魏野摇头道:“就找出几千几万个来,却少有你与李四这样,在‘义气’两字上稍稍能讲上几分的人物。魏某也不诓你们,如今我有一桩事情,要你们兄弟几个去办,这其中一切花费,只管向魏某讨要,但事情一定得做得漂亮!我只问一句,你们俩,肯不肯去做?” 张三听了这话,本能地有些想退缩,李四却是目光一闪,应声道:“鲁提辖与先生那般交情,要俺们兄弟做什么事,只要不是杀头的买卖,便听你吩咐便了!” 见李四拿定了主意,张三也只好应道:“先生,若说窥探宫门、听相公们的墙角、扒马前街李女史的墙头,这几般都是要命的事情,俺们实在应承不来。旁的小事,咱们都能帮着打点了。就算开封府里,俺们也认得几个能说得上话的……” 魏野笑道:“没有那么难办,只是魏某这个学生在玉仙观里广积善功,难免要惹动外魔搅扰。你们兄弟两个,算是这酸枣门外的地里鬼,什么风吹草动,都闪不过你们眼里去,魏某也只望你们在此事上出些力气,替魏某关注一下玉仙观附近行人的异动,如何?” …… ……… 玉仙观旁,一处卖葵扇的小摊前,有人戴了一顶白纱帷帽,身穿一件僧袍,腰间系着丝绦。哪怕是僧衣,也遮掩不住大袍下面的曼妙身材。 汴梁城里,就连小贩也十分有眼力,向那人笑道:“这位师姑,你虽然是出家人,但终究也是女子,俺这里的扇儿都是粗手笨脚的汉子使的,怎合师姑使用?前面有个南货杂作铺子,那里有上好的倭扇,倒是配得上师姑。” 听着这摊主的话,那女尼微微停顿一下,随即缓缓重复道:“倭扇……” 随即她收起这点失态,向着摊主道了谢,双手托着帷帽边缘,婷婷袅袅地去了。 一路上,女尼耳畔所听见的,只有“玉仙观”三个字。卖货的摊贩在讲,挑菜的农夫在讲,挎了篮子准备归家的主妇,下了工的伙计,都兴致勃勃地讲起了那位施药看诊的道士,讲起了自己或者自己亲戚,得了怎样的好处: “我家小子,前几日贪嘴,吃了隔夜的剩猪肉,疼得满肚子打滚。没奈何,只得去抓了一副药,煎了让他吃。可吃了也不见好,正巧,莲叶真人那一日施药,俺本抱了个死马做活马医的念头,带着他见了真人。真人取了几粒粉艳艳的丹药,叫我家小子吃了,不多时,就屙出许多虫来。啊呀活佛,真人还与俺们讲,但凡那猪肉里有石榴子一般的物事,便是生了虫了,等闲吃不得地……” “说起真人,俺家真个有福!俺那当家的在东水门处扛活,一不留神,被进城的船货砸了,伤了骨头,请了几个郎中,都只是摇头,眼看着家当都卖尽了。却遇见莲叶真人,三下两下,就接好了,不过三日,就好下地走动。” “别的不说,那有名的没毛大虫,开封府都没法子治的。他那日见了真人,真人对他道:‘你作孽太多,日后堕落,再没有人肯搭救你。所幸你今日遇着贫道,还有一线生机。’那牛二不信,真人便大展法力,让这厮到阴曹地府走了一圈,吓得他顿时忏悔,就投在玉仙观里做个粗使道人……” “噫,这话说得好奇,倒像是目连救母的戏文一般!莫不是你这厮编出来蒙我们的吧!” “小娘养的才蒙你们,桑家瓦子里,那些说三分、说东周、说武王伐纣的先儿,都是这么说!” 一句句市井闲谈,却是纷纷钻进了女尼耳中,只是女尼整张脸大半都被白巾子裹住,却看不出来她是怎样的表情。 她离开了酸枣门,一路向着封丘门而去。 封丘门外斜街子,便是与大相国寺齐名的汴梁开宝寺。 开宝寺也是敕建寺院,却比大相国寺地位低了一筹,可就算如此,开宝寺内也有二十四院的布局,而且从未像大相国寺那样,被强行压缩成了十院。 因此上,开宝寺内也就比大相国寺更混乱许多。 女尼走到了开宝寺山门前,却不朝内走,而是走入一旁的小巷,随即左手虚握成拳,右手五指张开,盖在拳头上,同时口中轻轻唱诵道:“唵摩利支耶娑婆诃。” 此是摩利支天真言,配合摩利支天隐形印,便成摩利支天隐身法。 一遍遍地重复着摩利支天真言,手中隐形印丝毫不乱,女尼这才从小巷中走出,缓缓走入开宝寺中。 而不管是看门的和尚,还是往来的香客,似乎谁都没有看到一道倩影直直走入开宝寺中的仁王院去。 仁王院在开宝寺二十四院中香火最盛,倒不是因为这里供的菩萨要比大相国寺的更灵验些,而是因为仁王院供奉的本尊,乃是般若波罗蜜多明王,与仁王护国八大力士菩萨,号称有护持国祚、化解国难之能,哪怕就只是为了政治正确,这仁王院也少不了一份香火。 口唱真言的女尼,此刻已经走到了般若波罗蜜多明王的鎏金像前,随着一阵阵摩利支天真言反复想起,数丈高的鎏金明王像隐隐闪动波光,似乎隐隐在明王像的身上开出了一道常人不能见的门户。 女尼依旧保持着口唱真言、手结法印的姿态,一步步地走入那道门户当中,随即整个人就隐没在鎏金明王像中。 踏过门户,女尼置身之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寺院,纯然的木质结构,只有一重佛殿的院落。 在佛典的木板地上,歪坐着一个年轻的和尚,半露着上身,满脸不满地挠着身上一块块鼓起的腱子肉。 年轻的和尚转头望着女尼,冷笑道:“你居然想到我了,真不容易。还以为,你打算把我丢在这里不管了呢!” 女尼对对方隐带挑衅的话语丝毫没有反应,只是冷冷答道:“林灵素离开汴梁之后,又有道门的高手进入汴梁了,这对我们的任务很不利,必须将之再度驱逐出去。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的原因。” 第72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四) 小小的院落中,一男一女,一僧一尼,一坐一立,彼此对峙。 一身褊衫穿得袒胸露背,仿佛比汴梁的泼皮们还要无赖三分,这个藏身在明王像中的和尚不屑地吐了一口浓痰,正落在女尼脚边:“朱月,没有上峰的手令,谁给你的权限可以使唤我?” 目光没有转向脚边的浓痰,女尼静静地答道:“因为我认为事态正在脱离我们的掌握,在这个时候,必须要拿出决然一击的态度,将道门的势力彻底阻断在汴梁之内。” 对于这个回答,年轻的和尚显然并不满意,他的双眼盯着女尼的胸膛,轻轻舔了舔舌头: “道门的高手,是说当初的林灵素?如果林灵素那种角色,都可以称作高手的话,那我算什么?神明吗?” 嘲笑着曾经在汴梁道官中领袖群伦的人物,这个和尚将脸扬起来,尖尖的下巴,瘦削的脸膛,配上浅黄泛绿的瞳孔,莫名地给人某种爬行生物般的威胁感。 “当然了,如果你能够营造出当初宋人太子一党围攻林灵素的大场面,让我帮你这个忙,又有什么不行的?” 说到这里,年轻的和尚歪躺在地上,身躯如蛇一般地伸缩自由,滑动几下,人就已经逼近了女尼的脚踝。伸出色泽发紫的舌头,他挑逗般地在女尼露在僧鞋外的一截白腻小腿上舔舓片刻:“要让我听从你的命令,拿出让我动心的代价来啊……高野山女人堂的荼吉尼天女。” 对于如此露骨的要求,名叫朱月的女尼沉默片刻,伸手去解开身上的僧袍。 僧袍落到和尚脸上的时候,这个如蛇般行动的和尚轻轻地笑起来。 笑声中,朱月的声音冷淡地传来:“之后的行动,你需要完全遵循我的指令,神将摩伽罗。” 她的脚下,年轻和尚啃咬着她的小腿,作为回答。 …… ……… 开宝寺仁王院里,来来往往的香客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虔诚礼拜的般若波罗蜜多明王像里,有着怎样荒诞而诡异的画面正在上演。 而在酸枣门外,新任大相国寺菜园住持鲁智深,过得却是格外清闲。 虽然智清方丈说是打发他来这里管菜园,但是也不至于真叫他一个够得上管理人员级别的执事僧,真个去种地浇菜。 大相国寺这处菜园,除了租种寺里田地的佃户,日常过来打理,也有几个粗使的火工道人供鲁智深使唤。 青草蛇李四更是被鲁智深一手拳棒功夫折服得五体投地,带了几个手下兄弟,就拜了这位提辖大师做师父,成天里跟着习拳弄棒。 倒是张三还记得魏野的吩咐,每日就在玉仙观外那几个茶肆里挨个坐过去,要茶博士点些茶汤,又叫几样吃食,过得比往日更潇洒许多。至于这玉仙观四周的动静,他不过掏几文铜钱,打发那些聚在玉仙观墙根下的要饭花子们替他留神。 这一日,鲁智深正叫火工道人去买了两口羊,一头猪,又去潘楼沽了几坛好酒,叫来几个帮厨,就在菜园里摆开了流水席,和青草蛇李四这些本地泼皮吃酒。 魏野自然是不请自来,与鲁智深坐着说些拳脚上的闲话,才喝了半坛酒,就见着张三匆匆地跑了过来,一叠声地叫道:“提辖大师!魏先生!可不得了,有人正在玉仙观山门外厮打起来了!” 听着张三叫唤,魏野微微一挑眉毛,反问道:“如今玄龄坐镇玉仙观,虽然暂时名声没有达于官家面前,可也算是酸枣门外一个有名角色,是谁敢在这里撒泼?” 说到这里,鲁智深把酒碗一丢,站了起来道:“左右洒家也无事,便去看上一看,不就知道了?” 说着,他将一旁放倒的玄铁禅杖拽起,叫一声:“李四,与洒家去走一遭!” 李四和他那班兄弟顿时纷纷跳了起来,跟着鲁智深就朝外跑。 魏野望着这一群人,摇了摇头,又喝了一口酒,随即指尖一弹,便有一点火星直飞出去。 此刻许玄龄正在玉仙观内看着几个道童煎药,眼前只见一点火星飞旋而来,随即化成一行火字,转眼不见。 这火字传书的手段一出,许玄龄便向着那些道童说一声:“你们且照看这些汤药,俺要出观走一遭,留神不要煎糊了锅就好。” 说罢,他从腰间取下蕉叶扇,匆匆出门去了。 大相国寺菜园中,玉仙观药房里,同时有了举动,然而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懵然不觉。 高强高衙内坐在街旁,早有得用的闲汉给他搬了胡凳坐下。一群帮闲篾片又是叫茶博士点茶,又是替他打扇,生怕这位被禁足多日的衙内,今天好不容易出来走动,却给热着了。 高衙内捧着一杯加了冰的梅汤,呷了一口就放开了,只是望着街心厮斗的两道人影,只是叫道:“直娘贼!这赤佬好不识抬举,陆谦,你只管与他打,便打坏了,也放着有俺在!” 高衙内身旁,没有那些篾片帮闲坐的地方,却有个半老不老的道士,形容枯瘦,双眼隐带碧光,手中把玩着一条玉尺,也坐在胡凳上,向着高强笑道:“难为这位陆虞侯,也算是有本事的人,俺看那军汉,本事也不算小了,说不定还是哪家将门的后人,这陆虞侯却能和他打个平手,委实难得!” 高强对这道士,倒不像对那些帮闲那样刻薄,反倒点头道:“刘先生素来善于相人的,你倒是看看,俺带来的这陆谦,和那军汉,哪个嬴,哪个输?” 那刘道士抚着山羊胡子大笑道:“贫道不过是得淑妃娘子看重,粗粗能相些气色,哪里就断得了世间祸福运程?衙内这般说,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高强却一脸认真,正色道:“老刘先生,你这样说是拿俺高强当那些大头巾一般糊弄?上一回,俺见着你,你劝俺莫要出门耍子,不然定有一场飞灾。俺当时不曾听你的,果然吃了好些日的苦头,今日才被俺家阿爷放出来。你这样的相法,不就是个活神仙么?快相一相,我这伴当与那赤佬,哪个才能得胜?” 刘道士被他这么一通胡缠,实在没有法子,只好说道:“麻衣老祖传下的相法有云,印堂要明润,主寿长久。眉交者,身命早倾。悬针主破,克妻害子。山岳不宜昏暗,有川字纹者,为将相。平正明润身常吉,得贵人之力。气色青黄虚惊,赤主刑伤,白主丧服哭悲,黑主身亡,红黄主寿安,终身吉兆。” 说了这一大套,刘道士望着陆谦说道:“这位陆虞侯,印堂虽然没有川纹,却平正明润,看起来定是常遇贵人,倒比旁人有福。只是这陆虞侯印堂上隐隐有一道青黑之气,若隐若现,怕是日后难得寿考。” 听着刘道士如此说,高强不以为然道:“你看那军汉,颧骨上好大一块青印,夜里见了,还道是十王宫的五道将军跑了出来!若陆虞侯有道青黑之气,日后不得长寿,那军汉岂不是运头更差?” 刘道士摇了摇头道:”不然,不然,麻衣老祖又有诗云:骨不耸今且不露,又要圆清兼秀气。骨为阳兮肉为阴,阴不多兮阳不附。若得阴阳骨肉均,少年不贵终身富 “所谓骨耸者夭,骨露者无立。骨软弱者,寿而不乐。骨横者凶。骨轻者贫贱。骨俗者愚浊。骨寒者穷薄。骨圆者有福。骨孤者无亲。又云:木骨瘦而青黑色,两头粗大,主多穷厄。水骨两头尖,富贵不可言。火骨两头粗,无德贱如奴。士骨大而皮粗厚,子多而又富。肉骨坚硬,寿而不乐,或有旋生头角骨者,则享晚年福禄。依着贫道看,这军汉虽然颧骨青黑,却隐隐有头角峥嵘之处,怕是正途上难有长进,偏门上未必没有他一席之地。” 听着刘道士杂七杂八说了这么一大堆,高衙内嗤笑道:“果然,果然,贼配军便是贼配军,早晚都是要落草做贼的。似这样人,倒不如俺如今就叫人将这贼配军绑进开封府去,倒免了他日后成了一个祸害!” 说着,他一扭头,朝着身后一个头戴交脚幞头的小武官叫一声:“林豹头,你乃是俺家大人管着的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往日里,俺只听人说,你家祖上也曾跟着真宗皇帝杀过契丹,家传的马上功夫、枪棒手艺。俺却从来不曾见过,每年金明池演武,也不见你出来比划,如今,便来替陆虞侯帮个忙,两人合力拿下了那军汉,俺自然有赏!” 被唤作林豹头的小武官,看着也有三十来岁,一双修眉如剑,短须打理得丝丝不乱,于英武中隐隐透出些书卷气,身上穿了一件圆领青袍,腰间系着龟背银带,看着倒比那些帮闲体面一些。 可是在高强这高俅家衙内面前,这么好卖相的一个英武军官,也只是帮闲一般的待遇。 他沉默片刻,方才勉强笑道:“衙内,那军汉不过是拿着根草标卖刀,衙内又何苦这样作弄他?直接包上衙内名号,让他磕头赔情也就罢了。” 林豹头这样说,高强顿时把眼一瞪,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林冲!你不过一个小小的教头,还在俺家大人的衙前,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俺了!何况那陆谦,乃是你从小相交的兄弟,你不帮着自家兄弟,反倒替一个外地来的赤佬说情,真是好一个有情有义的林豹头!” 这一声喝骂,林冲顿时涨红了脸,躬身道:“衙内教训得是,俺这便去助陆兄……” 说罢,这位禁军枪棒教头身子一动,人已经抢进战圈里,猛地将手一搭,就要去卸那军汉的关节。 那军汉操着满口关西口音,大喝道:“你们这些都下将门中人好不讲道理!俺家也是历代做到横班的位置上,不过破落了些,却值得你们这般欺上门来!” 说话间,他也起了凶性,拔出手中那口单刀,朝着林冲劈面就砍! 林冲虽然要以擒拿手法来卸他肩膀关节,却也防着他这一招,身子一转,让开刀锋。 然而刀锋不曾及身,带起的余劲,挟着一股刀气已经涌了出来。要不是林冲步子轻巧,退得及时,只这一刀,就能将他劈成两半! 纵然如此,他身上那件青袍,也顿时被刀气划开个大口子,露出胸口的雄健肌肉来。 一旁陆谦叫一声:“好个泼汉子,且莫伤俺林家兄长!”却是不着痕迹地朝后退了半步。 一旁高衙内见到那军汉掣出刀来,不由得叫好道:“好一口宝刀,实在是好刀!” 刘道士见这花花太岁望着那口刀眼里放光,不由得纳闷,心中道:“谁不知道你这高俅的过继儿子,从来只是个贪花好色,哪里知道什么宝刀名剑,怎么如今却对这口刀如此上心起来?” 心中纳闷,他还是向着高强问道:“衙内,眼见这刀虽然是一口利刃,可是那刀鞘也不装金,那刀柄也不嵌玉,看着委实不体面,只配军汉们拿了上阵厮杀。衙内却这般爱它,是个什么缘故?” 高强又望了一眼那军汉手中单刀,看着那刀映着日光,舞出一片雪浪,方才咂嘴道:“刘老先生你实在是不懂这般事。俺要这等刀,就放在屋里做摆设,也嫌它煞风景。可是俺不爱它,却有人爱这兵器爱得紧。” 说到这里,高强望了一眼玉仙观的山门,叹息道:“俺如今才知道,那日厮打俺的小娘,便是俺家大人未发迹时候结识的陳希真陈老官。那老官出家修道,莫名其妙地没了,留下这陈小娘在这道观里过活,却也有几分将门脾气,喜欢舞刀弄剑。俺听人说,陈老官留了一口唐时张鸦九炼成的青錞剑与她,俺如今若得了这口刀,岂不正好与她匹配起来?” 刘道士望着一脸痴笑的高强,又望了一眼高强那犹带些许伤痕印子的耳朵,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心中道:“这厮也是个古怪脾性,吃了玉仙观那玉罗刹一顿毒打,险些成了个一只耳,却还惦记起来!” 第72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五) 高衙内是怎么一个人,眼下并不重要。 ( . . ) 而在街心上,陆谦、林冲与那使单刀的军汉之间,已是刀锋过处,杀机便起。 陆谦见着那军汉手中单刀锋利,自家赤手空拳,就算他是高俅府上听用的虞侯,也没有拿命来拼的道理。身子一缩,就到了路旁。正巧路边上有个卖菜的村汉,正拄着一根竹扁担,在这看热闹。浑然未料到,陆谦就冲到他面前,一把抢了扁担,大喝一声,就朝着那军汉迎过来。 他这一冲,勇猛是勇猛了,然而那军汉手中单刀挽起一蓬银花,转眼间,那根扁担就变成满地碎竹片。 看那尺寸,就是做筷子也还嫌短,做牙签,又嫌长了点。 那卖菜的村汉只是叫一声:“啊呀你这厮好没道理,怎将俺的扁担弄成这个模样!” 他嘴里叫,却又不敢上前去理论,只是跺脚。 高强是标准的汴梁衙内,凡事都要图一个上风,绝不肯丢面子的。他把目光环视一遍,先叫道:“俺们太尉府的军汉,放到大宋哪个军州,不能领个体面差遣?却叫他们拿什么破烂物事厮杀,没得丢了俺的脸面!” 高强发下话来,他身边围了一圈的帮闲篾片,顿时轰地一声应是,四散开去。 正巧这时候有个在瓦子里卖艺的汉子,扛了些软柄枪、白铁刀,正打这里路过。那些篾片也不管好坏,叫一声:“那汉子,俺们衙内要买你的家什!” 一面说,就有人解下腰间荷包,也不管里面装了多少新印的簇新交钞,一发地丢给那汉子。那些闲汉,一人抢了几柄枪,几口刀,就朝着林冲、陆谦丢过来: “林教头,接枪!” “陆虞侯,接刀!” 这里闲汉们丢出软柄枪与白铁刀,陆谦顿时把头一低,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先抢下一柄单刀。 他也不管自己滚得满身泥尘,索性就这么直接朝着那军汉下三路攻过去。 这么一路滚地堂的刀法,看得四周围观的人都嘘了一声,更有好事的人叫道:“这厮好不要脸!” 汴梁中人,虽然都是些平头百姓,可是汴梁的风气便是不怎么把那些衙内看在眼里,只要看到不平之事,尤其是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外地人的,总免不了要声援一二。 一来,汴梁各行会的行首虽然也对外地行商多有盘剥,但那都不是放在明面上的潜规则,大家看不到,也就没法管。但是像衙内带着伴当,当街作闹,这就有点不怎么光彩。 要知道,东京汴梁城里,旁的稀罕物或者还有一两样,大家不容易见到,但是青衫绿袍的小官人与衙内,实在就多如过江之鲫了。 而衙内们的生活,也未必有后世所谓“煌煌大清”的八旗亲贵们那么舒坦,哪怕老子亲爷都做到了待制一级的位置,衙内们也只能领个没什么大用的荫补官,若不去国子监里苦读一番,照旧没有出头之日。只要是要强些的衙内们,都憋着发愤图强,而家里长辈为了保证家门不堕,也只有加倍鞭策的份。 而只有那些都下禁军将门的子弟,才肯把自家子弟放出来,在街面上三瓦两舍地打混,而且多半还都是不受宠的旁枝。像这样的门第,多有几辈人都顿在汴梁城里的,祖上便有几分雄烈之气,传家至今,也差不多在汴梁城的香粉胭脂之气里消磨干净,后人能骑得上马,就算是不辱没了祖宗,至干什么“呆霸王薛蟠吃醋打死人”这种事,汴梁城里倒还真是少见。 岂不知,当年马前街的李女史与一个青袍小官人相识,那厮不识好歹,明明知道李女史做了大宋官家的二奶,还要在李女史的小楼里写小令抒发失恋之情,嘲讽官家嫖院子,说什么:“报到早朝归去晚,留下绞绡当宿钱。”结果,略感头顶发绿的赵佶大发雷霆之余,也不过把他赶到岭南去享受苏东坡一般的“日啖荔枝三百颗”的“美好生活”。 官家争风吃醋,都不过这般处置情敌,像清河县西门庆大官人那样,非得把武大郎弄死不可的奇葩,在汴梁可是少见。衙内们遇到这种事,无非是厮打一场,或者赌赛一回,各自愿赌服输的居多。 所以像这种成天斗气争风的衙内,大家见得多了,倒未必怕他们。起码这些衙内都是官宦子弟,好歹要讲个脸面的,反倒要比牛二那种不要脸又不要命的泼皮好应付得多了。 陆谦对这些路人的倒彩,一概不理,只是把白铁刀朝着那关西军汉脚踝处横斩而来。 然而他一刀横斩,那军汉反应比他更快,猛地一刀就直截下来。 亏得陆谦在刀法上还下了好些年苦功,本能觉着不对,将刀势猛地收住,变斩为挑,向上一迎! 只听金铁交鸣声里,他手里那口白铁刀瞬间就被斩成两段。 白铁刀被断,就见着关西军汉手中一片寒光就照着陆谦头颅卷来。 没了白铁刀阻挡,陆谦避无可避,只道自己此番逼死,那一瞬间,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俺要死了! 就在他本能闭上眼的时候,耳畔却又听见锵的一声响,刀气在他面上划出一道血痕,却没有深入。 睁眼看时,他只见到林冲挺着手中软柄枪,枪尖正点在那关西军汉的刀背上。 枪尖数点之间,一连串的敲击声,将那口断金切玉的宝刀硬是迫了开去。 陆谦趁着这个机会,连忙将身子一滚,脱开战圈。 高衙内见着陆谦败退,脸上微微一沉,还不等他发作,只听见人群里有人大笑一声道:“好枪术!好刀法!不曾想这汴梁城里也有这般好汉子,你们莫要厮杀得快活,且算洒家一个!” 这一声喝呼间,人群如分海一般推开,只见鲁智深扛着他那根玄铁禅杖,直直地闯了进来,一杖下去,带起劲风触面生疼。林冲与那关西军汉见这柄禅杖来势凶恶,不由得纷纷后退一步。 第72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六) 平白无故地,杀出这么一个莽和尚,高衙内脸上一怔,叫一声:“这是怎么说的来?” 但不管他是个什么意见,就见着那军汉、和尚连着林冲,已经厮杀到了一处。 转眼间,就只见禅杖带起乌光,宝刀劈开雪浪,一柄软柄枪在其中如闹海蛟龙一般出没。 三道人影厮杀间,已经看不清楚各自动作,只有劲风四泄,金铁交鸣! 似乎还嫌这样的场面不够乱一样,就听见玉仙观中传出一个声音:“这样一场好厮杀,岂能没有我?” 这声音正是高强朝思暮想的陈丽卿,只见这诨号玉罗刹的道装少女手中握着一口古剑,赤铜狮子吞口,剑鞘上裹着绿鲨皮,螭虎绞链,似乎还有些赤金填的铭文,只是似乎都被人挖了去。 她猛地拔出剑来,只见那口古剑长有四尺二寸,宽有四指,剑脊也差不多有半寸厚,一点也不像是女子用的兵器,倒像是具装武卒所用的战马重剑一类。 一个娇俏少女,挥动着一口阔刃重剑,朝前冲杀的模样,就算是自诩见多识广的汴梁人也是头一次见。 更不要说高衙内,这个时候,什么欺辱外地军汉、什么想赚一口宝刀的念头,都统统地丢到了脑后,只是瞪大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陈丽卿的背影。 然而能让他看清楚的也就只剩下这个背影了。 因为转眼之间,就见着四道人影厮杀成了一团,互不相让,只有点点火星爆出! 高衙内还想睁大眼睛看个真切,视线却被一领铁绀色的大袍挡住,只见许玄龄一手摇动蕉叶扇,一手摸着长须,笑道:“衙内真个好兴致,今日又来小观进香?” 见着许玄龄,高衙内也不是笨人,知道这道人看似随和,又肯恭维自己,却是个身具异术的高人,顿时点头道:“原来老先生也被惊动了,倒是俺的罪过。只是本来俺是见那军汉,拿了草标卖一口宝刀,又听闻我那陈家贤妹,素来喜好宝刀名剑,便想买了来与贤妹作赔情礼。” 说到这里,高衙内不由得提高声音道:“可这军汉好不识抬举,竟说那刀是他祖传之物,非得抬价到三千贯才肯卖与俺。俺受了他的欺辱,身边伴当们气不过,就与这厮扭打起来。” 要说高俅这个便宜儿子虽然满身衙内脾气,人倒是聪明,几句话里,又是讨好,又是把“在玉仙观前斗殴”的罪名全扣到那卖刀的关西军汉头上。单就这口才,日后高俅谢世,高家败落,高衙内去做个讼师,也不怕饿死街头。 许玄龄却是不听高强这些闲话,他在洞光灵墟学道十余年,也跟着胡斐学过些粗浅武艺,虽然他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眼力倒比旁人强些。望着那厮杀中的四个人,鲁智深不必说了,那一身金刚大力,直如天授而来。 而许玄龄与陈丽卿朝夕相对这么久,这个陈家遗孤也是天生的骨骼清奇,什么武艺,随口指点她几句,就能融会贯通,按照自家山主的话讲,就是“几近完美的人形杀戮兵器”。 但那使枪的小武官,与使刀的关西军汉,一身武艺,也是十分高明。别的不说,在鲁智深与陈丽卿加入战圈之后,这一场混乱厮杀,两个人居然都没有露怯。尤其是那个青袍小军官,他使的那根软柄枪,本质上比宝刀、玄铁禅杖、青錞剑要差了不止多少倍,偏偏他一套枪法,把“以实击虚”四字发扬到了极处,到现在都不曾被那三件人间难得的神兵利器击毁,反倒与其他三人打了个有来有去。 但就是这样的高手,放在辽国这个满身都是迟暮之气的北地大国,照样可以从芸芸众生里脱颖而出。弄不好,都已经做到了契丹贵人的亲将地步,就算做不了一方统兵重将,也要被当成提振士气的斗将,作为军中出奇制胜的法宝,用在关键之处。 可放在汴梁,如此好武艺,如此好男儿,不过是高强这么一个不成器衙内身边呼来喝去的一个伴当!而论起地位来,只怕还比不上那些只会斗鹌鹑、挑蛐蛐的帮闲篾片 高强可不知道许玄龄有这样多的感慨,只是连声催促道:“许老先生,我晓得你是有法力的人。眼见得我那陈家贤妹太爱护俺了些,竟来为俺出头,可是她一个女儿家,与这些粗汉刀剑厮杀,却成什么样子?若把脸蛋儿划伤了些许,俺岂不是要痛死?还望老先生你帮俺一个忙,快快地将她与这些粗汉分开了罢!” 所以你关心的,也只是陈丽卿的脸蛋生得娇俏而已吧? 心下就是有再多的话,许玄龄也知道当着高强这么个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只是望了一眼那战圈,摇头道:“如今看来,陈小娘子也好,那三位朋友也罢,斗气纠缠,正成一体,一时难以分开的。衙内且焦躁,待他们气势稍歇,贫道再出手,倒是可以轻易许多。” 这话说出来,高衙内就算再怎么迟钝,也听得出来其中推脱之意,不由得露出一丝失望来。却听得他背后那个刘道士,用玉尺敲着手心,摇头道:“这位……” 他话没有说完,许玄龄就应道:“贫道许玄龄,敢问这位道友上下?” 刘道士哼了一声,应道:“某乃官家钦赐正素大夫刘康孙,乃是有身份的道官,与你这等没跟脚的野道不同,道友二字,万不敢当!” 这话说出来硬梆梆的,许玄龄也只是笑了一笑,并不为意,只是拱手道:“敢问阁下有何见教?” 刘康孙将玉尺一横,冷笑道:“不过是几个粗人、军汉厮杀,要分开他们,又有何难?某也曾学得一个禁制盗寇的小法儿,此刻却是正好用得上。” 说着,刘康孙就向着高强说道:“只是这几人都在厮杀中气机交错,俺这禁法催动起来,却只能保得一人不受我这禁法所伤。” 高强虽然纨绔,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本事还算没有落下,顿时点头如小鸡啄米道:“林冲那厮不过一个军汉,担个教头名义罢了,伤了值什么!不过俺回头与他些汤药钱!刘先生既然有这般大的法力,还请赶紧施行起来,莫让他们伤了我那陈家贤妹!” 第72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七) 刘康孙这里放出话来,许玄龄笑吟吟望了他一眼,也不说话,只是摇着蕉叶扇,一脸等着看戏的模样。 见着许玄龄这个态度,刘康孙就更加不快了。 在汴梁城这些年,扬名的道人也不止一两位,王老志、王仔昔等乍然得宠的不用说,刘混康、徐知常这些原本就在朝中任职的道官也羡慕不来。刘康孙在这些高人面前,也只有仰望的地步。 但是随着金门羽客林灵素一去,像刘康孙这样,略通些术法,却又高不成低不就的道官,免不了就像是老虎离山后的猢狲,心里止不住地活动起来。 当初林灵素一句“九华玉真安妃后身”,让小刘贵妃得以在官家面前固宠,如今刘康孙也是学着前人的样子,仗着自己于相术、堪舆上面还有几分本事,巴结上了崔淑妃的外家。仗着崔淑妃的名头,于道官道职之外,还混了一个遥郡观察使的武职。 这也算是赵佶登基这么多年以来,乱改官制弄出的一个笑话。观察使本来是给武臣升迁时候所加的寄禄官,只有俸禄,没有实际差遣。按理说,刘康孙乃是道官,从最低一级的金坛郎到最高一阶的太虚大夫,都是依照文臣品级而来,这也是为了体现当今官家好道之意。甚至仿着文官的馆职如集贤殿修撰、龙图阁直学士之类,弄出了冲和殿侍晨、蕊珠殿校籍这类道职。 可刘康孙却在道官阶级之外,弄出了一个武职的寄禄官,顿时就显得低人一等了。像林灵素辈,官家为了表示宠信,都是赐号六字先生,视同待制文臣,从没有说把人放到武臣一列里来。 两相对比之下,刘康孙这个道官身份,含金量就显得很低了。也难怪他不去抱如今正当红的太宰王黼的大腿,反倒和高俅的便宜儿子混到了一处。 既然他在高强面前夸下海口,当下随着高强那些帮闲来的还有几个服侍刘康孙的道童,忙捧了一个精细小巧的银狻猊香炉捧了过来,又点了一丸兰香,双手聚过头顶,献到刘康孙面前。 刘康孙双手捧着玉尺,在香炉上略盘片刻,口中喃喃诵起咒来,旁人听不清楚,许玄龄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唾此恶贼,欲来狂图,某甲者,或从东方青帝来,或从南方赤帝来,或从西方白帝来,或从北方黑帝来,或从中央黄帝来,欲来伤害人者,令其作事莫成……” 不但许玄龄听见了,菜园中,魏野手持银杯,杯中隐隐显出刘康孙作法的模样,目光也正落到这个道官的唇间,只是略略分辨一下,就哼了一声:“还当是什么精妙禁制,原来是布气咒禁之术。而且还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只是个最大路的气禁盗贼法。” 说到这里,魏野轻轻一捻杯缘,反问道:“一切气禁之术,都仰赖自身真气,若是内气完壮,足以降龙伏虎。但要是内气羸弱之辈,却遇上了气血旺盛的对头,单就是反噬也足够喝一壶的。当年东海黄公自恃气禁之法,伏虎不成,反倒被虎所杀。今日你要气禁的,却是三个伏魔殿下遁走的天罡魔星,外带一个全家都和上界不清不楚、货真价实的母大虫,魏某倒想看看,你倒有几分能耐?” 刘康孙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人从头到脚吐槽了一遍,只是抬起左手,拇指掐住食指寅纹,右手握住玉尺朝前一指,同时默诵咒诀:“……五兵摧折,蜂蛇莫动大尾,辟侧百步,莫令相伤,吾禁五方恶贼,伏吾手下,不得浪行,急急如律令!” 到了最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朝前一喷,顿时原本在银狻猊炉上袅袅腾起的青烟,化作一道道如丝烟线,朝着那一场混乱厮杀场上罩了过去! 这场面看着玄异无比,高衙内都不由得喊了一声好。然而那一丝丝烟气,还没有靠近战圈中的四人,只见半空猛地爆开一片火光,那一道道烟气就化成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回! 刘康孙反应也算是够快的,猛地抓起银狻猊香炉,猛地朝着这片火舌砸去! 这只小香炉是刘康孙花了好大功夫,花了不知多少功夫、耗了多少材料,才打造出来的一件法器,用来焚烧名香,汇聚气机。它在半空遇着的火舌,却是禁法受不得暴烈血气激发,反噬而回所成的异象。 两下冲突下,银狻猊香炉首先支持不住,整个爆开来。炉顶蹲伏的那只银狻猊,直挺挺地砸中了刘康孙的脑门,连叫都没来得及,就这么直挺挺地被砸昏了过去。 这还亏得许玄龄举起阆风玄云扇,一扇打落了香炉身子,不然的话,刘康孙当下就要被开了瓢! 也不管刘康孙那些道童慌着忙着来搀扶这位道官,许玄龄便向着高衙内拱了拱手道:“衙内,虽然此处是玉仙观外,本无贫道之事。可是由着他们厮杀,不免惊骇人群,若伤着来求医上香的善信,反是不美。还是贫道将他们分开来罢。” 一语道罢,许玄龄身形一动,足下隐隐有啸声传来,转眼间,许玄龄人已经到了战圈之中。 他也不管旁人,阆风玄云扇向上一托,正架住那关西军汉的宝刀,喝了一声:“住手!” 许玄龄一闯进来,鲁智深猛地撤开玄铁禅杖,陈丽卿硬生生地收住了青錞剑,他们两个停下手,林冲也趁势退出战圈来。 只有那关西军汉,手中单刀还向往下斫,可是刀锋触着扇面,却像是斩在棉花上一样,软绵绵浑不受一丝力。这军汉喝道:“这先生,俺们厮杀,与你何干?” 许玄龄向着那关西军汉笑道:“这位壮士,话不是这样讲,你在这里厮杀,却挡了各位善信入观进香的道路。贫道也无意责怪壮士,只要壮士让开路便好。” 这军汉看了一眼四周,又望了一眼高衙内,道一声:“是洒家做得差了。” 说罢扭头要走,却不防备鲁智深一把扯住他的手,叫声:“洒家见你的武艺,似曾见过的,你且不要走,到洒家廨宇中来说话。” 说罢他也不管高衙内这一群人,扯着那军汉就走。只是走到林冲面前,才算点了半个头道:“这位教头,你却有身好武艺,为什么不到西军混个出身,却在汴梁城这等地方埋没?” 这话说出来,林冲只是苦笑,一旁陆谦满身是泥,却只是望了林冲一眼,并不说话。 高衙内见着陈丽卿,早把什么宝刀丢到脑后去了,不管旁人,只是迎了上来,向着陈丽卿左看右看,陪着笑道:“陈家贤妹,你也忒莽撞了些,俺知道你有身好武艺,可是若方才不留神划破了脸,可知愚兄有多么心疼么?下次再有这种事,只要打发人到愚兄家里来说一声,便禁军里的好手都只管听你调用,可比这样自己下场稳当许多呢。” 陈丽卿见着高强就厌恶,也不理他,将青錞剑还了鞘,向着许玄龄埋怨道:“先生,你怎么拦着我与那几人较量?” 许玄龄摆了摆手道:“不是我拦着你,这大街之上又不是校场,有什么好厮杀的?你若喜好武艺,那鲁大师就在附近大相国寺菜园内安身,又和我这一脉师徒有旧,你去和他讨教,再容易不过。” 第73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八) 被许玄龄说了两句,陈丽卿倒是把刚才厮杀的烈性收起,向着许玄龄道了一声:“既如此,俺便回观里去了。” 说完,她又望了一眼林冲,道一声:“你这青袍汉子倒是好武艺,只可惜放在这汴梁城里辱没了也!” 说罢,也不管旁人,提着青錞剑就大步返回玉仙观。 高衙内巴巴地望着陈丽卿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人都看不见了,方才叹了一声。 许玄龄向着高衙内拱了拱手道:“衙内今日肯来玉仙观,贫道感念不尽。只是不曾想惹出这许多风波来,连累陆虞侯又滚了一身泥,林教头又坏了一件衣裳,总是贫道的不是。便请衙内与各位到观内坐一坐,算贫道与诸位赔情。” 这在高衙内,自然是千肯万肯,可在陆谦和林冲,一个满身泥土,一个衣袍被刀气斩裂,只好向着高衙内说了几句话,各自回去换衣服不提。 高衙内也嫌弃这两人模样邋遢,也不管陆谦和林冲如何替他出死力,随便挥了挥手,就打发两人去了。自己屁颠屁颠地跟着许玄龄就朝玉仙观里钻。 那些帮闲,也不管陆谦和林冲,自诩心腹的就落后几步跟了进去,觉得够不上边的,就纷纷一哄而散。 老实本分一点的,就连同太尉府的家人,守在玉仙观外等待。 这一片闹哄哄里,刘康孙是没人搭理,只有他那几个道童,叫了一辆车,把人抬了回去。 同样的,林冲和陆谦也没人搭理,由着他们一个露着肉、一个满身泥,狼狈不堪地往回走。 如果这是一部老电影的结尾处,大概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娘子,白衣红袄地偎在所爱的良人身旁,望着夕阳下的身影说一声:“他们好像两条狗啊。” 但是燥热的汴梁夏日,没有白衣红袄的小娘子,没有颇具诗意的夕阳,连骑白马的和尚都没有,两个模样狼狈的军汉,只能装着看不到旁人诧异的目光。 走过半条街,却有人拦住了两人,正是酸枣门外的地头蛇张三。 张三后面还跟着两个泼皮,一人手中捧着一件满绣团花的纱袍,张三向着两人作揖道:“陆虞侯,林教头,俺们奉了命,与二位送件外袍。并请二位去赴个酒席,还请两位切莫推辞了。” 林冲面上纳罕,拱手道:“这位仁兄,不知令主上是什么样人,怎么平白要送衣物与俺们?” 他这里还在问,陆谦已经道一声“惭愧”,脱下身上脏衣服,就手接过袍子,当街换了。 见着陆谦这样做,林冲没有法,只好也走到小巷内,将身上破青袍脱下,换了纱袍,跟着张三一直走到大相国寺的菜园去。 只见地上铺了一张极大的礼佛毯,差不多能摆十张卧榻,毯子上满满的都是胡人献宝花样,又放了许多酒肴果子,几个厨子就在一旁伺候炭火,一头河州羊羔烤的通体酥黄如金,香味远远飘了过来。 只见那张非数百贯不能置办的礼佛大毯,就这么不讲究地铺在泥地上,林冲还没有怎么表示,陆谦已经觉着有些心疼起来。 只见这礼佛毯上首坐了一个竹冠道者、一个胖大和尚,还有方才与他们交手的关西军汉,正在饮酒谈笑。 见着他们到来,那竹冠道者笑道:“说起来,大家也算是有故。鲁提辖,这位林教头,便是当年熙河路的林提辖之子,想必你是知道的?” 魏野这么一开口,鲁智深丢下手里羊腿,立了起来,望着林冲道:“当年可是王枢密河湟开边,一人就将回十余西贼铁鹞子首级的林老提辖?” 林冲不明所以,应声道:“家严当年确是在王枢密麾下效力……” 他话没有说完,鲁智深就嚷嚷道:“那便是了,天底下有这等好俊枪法,又姓林,不是林老提辖后人,又是哪个?当年林老提辖在王枢密麾下,威震西贼,也是俺们西军中有名好汉子。只可惜半道中了箭创,害急症去了。俺只听闻林家回了汴梁,还在禁军效力,本来以为无处寻访,不想却遇见教头!” 说着,鲁智深也不顾旁的,擦了擦手上羊油,就拉着林冲入座,倒是没把陆谦招呼起来。 魏野望了陆谦一眼,见他脸上倒是宁定如常,便将银杯一举说道:“陆虞侯,也请入席!” 陆谦笑着一拱手,却又看了一眼那脸上有块青印的关西军汉。 魏野一笑,指着那军汉说道:“这位杨制使,单讳一个志字,江湖人称青面兽,几代人也都在在西军中效力,论起来,还是当年杨老令公的后人。只是当初押送花石纲,一时不察,办坏了差事,才丢了官职,沦落到如今地步。” 这话说出来,杨志脸上微微有些难看,魏野却拿起银壶,给他斟了一杯,笑道:“杨制使,你莫怪魏某揭你的短。你当初坏了花石纲,丢了差遣,想要起复原职,就该努力走通高太尉的门路。可你变卖家产上京来,一担金银,全花在太尉府那些小吏幕僚身上,才得了一个申文,发给高太尉。可高太尉是如何批复你的?那批文现写着‘既是你等十个制使去运花石纲,九个回到京师交纳了,偏你这厮把花石纲失陷了,又不来首告,到又在逃。许多时捉拿不着。今日再要勾当,虽经赦宥所犯罪名,难以委用。’这一番话,叫你全副家当都丢在水里,是也不是?” 杨志听见魏野这般说,不由大惊,心中道:“那批文,只高太尉批下来,太尉府吏目转发于我,这道士从哪里听来?” 魏野又指着他腰间单刀,摇头道:“论杨制使这口刀,也是当年杨老令公府中旧藏,经历过多少战事?就三千贯发卖也嫌贱了。只是杨制使,你可知道今日要强占你这口刀的衙内是谁?便是高俅的便宜儿子高强,你若将他奉承起来,何愁不能官复原职?可惜你不认得他,反倒落了这位衙内的面子,魏某实在是替你可惜啊。” 这一番话,说得杨志顿时神思不属,一旁鲁智深见着魏野的脸,却哪里看得到他有一点替杨志可惜的样子? 第73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十九) 杨志被魏野说得垂头丧气,却又听魏野继续说道:“杨制使,你是应过武举的人,该比旁人更清楚些。文臣虽然号称清贵,但那些不入流的选人,熬个二三十年,也休想凑齐了上司保举的荐书,来个五削圆满,脱离选海。就是那些进士,号称是东华门唱出的好男儿,如今若是没有一党中人照应,也只有沉沦下僚,各地军州一个个转过去的前程。可武臣呢?” 魏野望了一眼皇城方向,又看了一眼杨志,只见这位青面兽一脸认真地听自己讲话,便继续说道:“杨兄,你当初做的是殿帅府制使,却被高俅打发去运花石纲。这样的太平差遣,就算做一辈子,也难得升迁,不是武臣的正途。然而一旦有了战事,武臣积功转迁,却比文臣不知道快了多少倍。魏某倒是有条路,指点与杨兄,不知你肯不肯去走?” 杨志如今家当都变卖干净了,官职也丢了彻底,一肚子的郁郁之气,听得魏野如此说,顿时点头道:“先生愿意指条明路与洒家,自然是千肯万肯!” 魏野将手中银杯朝地上一泼,顿时酒液入土,高者成山,低者成川,却泼成了一片微缩的山川景物。 指着这片东北亚的地形图,魏野正色说道:“杨制使,你看,这便是辽国所割据的燕云、塞北之地。自六年前,女真起于安出虎水之畔,连败契丹大军,如今就连辽国上京临潢府都已经被女真兵马包围,辽国天祚皇帝震恐,契丹半壁江山眼看不保,耶律家的国运将终。试想这样的大好时候,比起太宗皇帝伐辽之时更加有利,那么官家会如何做?初用事的王金睛又该怎样选择?” 杨志想了一想,不确定地问道:“先生是讲,官家有北上收复燕云之志?” 魏野看了杨志一眼,再次确定,这位杨令公的后人也只是个厮杀汉,于官场上是一点灵敏度也奉欠的。 大辽眼看着要溜檐儿,这事就算是汴梁中人也未必没有看得明白的。不然为什么赵佶要急着派遣西军将领马政、马扩父子,积极地渡渤海,往返于宋金之间? 还有辽国光禄卿马植,为什么放弃辽国的高官厚禄,叛逃向宋,一意劝说赵佶联金伐辽? 还不是大家都看清楚了,经过百余年的承平之日,已经渐渐腐朽的契丹,已经不是女真这种新崛起的游牧民族的对手? 当然,就目前这个状况来说,魏野一口气把辽国护国高僧连锅端,以至于一帮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摩尼教师僧钻了空子,也给契丹不小的打击。 而汴梁这种地方,向来是藏不住多少秘密的。 政事堂里议定的章程,第二天就能传得太学里到处都是,那些闲得蛋疼的太学生哪有不知道官家现在有意收复燕云?光是潘楼、樊楼、遇仙楼里,魏野看见的那些感慨宋太宗高粱河败北的歪诗就有不少,至于朝堂之上,几派势力也不知道为此明争暗斗了多少回合。 这些事情,哪怕在瓦子里多坐几天,都能听个满耳朵,结果杨志却是这样懵懂,也难怪他丢官去职,花光了家当还是没找对门路! 可是此刻,杨志却是被魏野几句话撩拨得心中一片火热,见着魏野含笑点头,顿时一拍大腿叫道:“诚若如先生所说,俺便把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也与祖宗争口气!” 说到这里,林冲也有些意动,鲁智深倒是听魏野唠叨得多了,显得有些免疫。然而陆谦却对这话不大关心,只是脸上笑着问道:“先生何以见得?” 魏野看了陆谦一眼,反问道:“今年东南应奉局解来汴梁的财货,是不是比过去更多了?王金睛做了太宰,是不是在当三大钱和印发交钞上,比老公相在位时更用心了?艮岳已经完工,各处宫观也都修建完备,中枢还如此看重财计,除了对燕云用兵,还有哪个地方需要花费如许多的钱粮?” 说到这里,魏野转过脸,看着林冲道:“林教头,令尊林提辖,也是熙河路当年响当当的一名勇将。虽然不幸殁于王事,然而林家的武艺是现摆着的,方才你与鲁提辖、杨制使一番拼斗,那枪棒本事不要说放到都门禁军里,就是放眼大宋四百军州,又有几个人能稳胜你一头?眼看面前就有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何苦在禁军中做一个不得出头的枪棒教头,平日里只教那些软脚虾几个花枪架子,让他们上金明池去卖艺。偶尔还要奉承高强这号不成器的浮浪衙内,让那些闲汉满狗嘴地编排!” 鲁智深一拍大腿,跟着道:“魏先生说得正和我心!教头,你们林家枪棒乃是前唐尉迟恭一脉传下来的,马上步下都是一等一的好武艺,两军冲阵少不得你这般斗将。你若投到老种相公麾下,将来也是一家将门,强似给那什么花花太岁做伴当!” 魏野和鲁智深这一道一僧,说的却全是这功名马上取的话头,杀气腾腾,弄得那些烤肉烧菜的厨子都有些侧目,只是不敢说。 然而林冲被他们一唱一和,弄得也有些心动。林家多少代来,未尝没有功名马上取的念头,只是多少代都是命途多舛,官星蹭蹬。 林冲每每夜里起身,摩挲着家中祖传的兵刃、书架上满盛的战策,何尝没有怀才不遇之感? 三五汉子,醇酒对饮,本来就是最容易热血上头的时候。林冲这时候也不管旁的了,只是向着魏野道:“先生放眼天下,这等见识,真奇士也!俺又哪里甘心恋着这汴梁风月,消磨了祖传的武艺?但请先生指条明路,日后若真有奏捷朝天的一日,俺情愿” 他后面的话,却被魏野拦住了:“这等虚话就不要说了,你们要找门路,门路便包在魏某身上,总要奉送几位一场机缘。只是日后战阵之上,却还要借重几位的勇武才是。” 第73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 林冲与杨志,被魏野和鲁智深一搭一唱,弄得功名心热。 然而此刻,有人悠悠醒转,倒是满心灰冷。 被道童们抬回自己住持的瑞鹤院,刘康孙头上被香炉砸伤的地方贴了膏药,歪坐在榻上,盯着面前的空气发狠。 汴梁城里道官成群结队,这其中没什么本事,全凭舌头吃饭固然不少,然而真正能争到一个上等差遣,自达于官家面前的人物,谁没有几手压箱底本事? 但也正因为如此,官家身边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大家拼斗起来也就格外残酷些。尤其是当年王仔昔与林灵素不和,虽然都是官家面前得宠的道官,各得了通真先生、通真达灵先生赐号,但是私底下的动作就不好看得很了。 而最后随着林灵素的胜出,王仔昔也只能坐化在开封府的黑牢里,至于这其中又有多少内宦外官吃瓜落,或者干脆连命都赔进去,更是等闲说不清楚。其间险恶,也不比朝堂上的党争差了,起码名字上了党人碑,也不过是追夺出身文字,被赶到岭南吃荔枝去,虽然家族从此沦为寒门,好歹保得一命。 可是道官们之间要起了争斗,那落败的一方,下场就和发配沙门岛差不多,哪还有命在! 本来刘康孙的打算,是听说了最近沸沸扬扬的莲叶翁传闻,知道又是一个江湖上的同道来京城撞大运,出于动物护巢的本能,也要将这个潜在竞争对手赶出汴梁去。可是没料到,这一回打上門去,却没有落了对头的面子,反倒是自己的脸面丢得不少! 而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搭上崔淑妃的门路,眼看着这位淑妃娘子在官家面前也算颇为受宠,只要能得淑妃之力,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日后说不得又是一个金门羽客!但这样一条通天大道,眼下却像是被人横刀斩断 汴梁人多嘴杂,一位道官作法出了差错,甚至闹出笑话来,可不要指望汴梁人和同行能替自家遮掩。说不定,那些眼红自己际遇的货,当下就能买通瓦子里那些说评话的先儿,把自己的丑态添油加醋地宣扬出来! 而自己名声一旦臭了,崔淑妃的外家也定然不会再敬着自己,当成个活神仙看待!那日后的境遇,不必说,若能寻一处道观住持,将养残年,都算是祖上积德了! 他越想心头越是火大,不由得腾地站起,一脚踢翻了面前小几,上面摆的玩器都摔了个粉碎! 刘康孙的目光,就追着其中一件青瓷杯的破片,一直落到房中的一块阴影中去。 但转眼间,莹润肥厚的青釉瓷片就被阴影整个吞没,而后那片阴影朝着他露出了一张满是尖锐利齿的嘴。 “怨恨吗?恼怒吗?正好,我们的任务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道官,来吧,和我们合作吧。” 低低的呢喃声里,刘康孙发觉自己的双脚不自觉地朝着那片阴影走了过去,似乎那片阴影中有着他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身为一位道官,又多少有一些法力在身,刘康孙心中警兆不断地闪动,让他猛地抓住了放在榻上的玉尺,左手拇指一绞食指正中,口中咒诀急诵:“急令辟恶鬼除制不祥,众邪消尽,魍魉逃亡……” 此是咒禁辟邪之术,咒诀声中,双脚不再前行,那道阴影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畏惧着什么,渐渐地开始缩小。 看到咒禁建功,刘康孙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却还不敢怠慢,手持玉尺,脚行禹步,口中持诵咒诀不停:“……口含圣真神气,付与东西百鬼随吾驱使,吾东向一唾九木折,南向一唾八火灭,西向一唾金刚缺,北向一唾流水绝,道气流布,随吾所说……” 一阵阵持诵声中,那片阴影也发出痛苦的呜咽声,不停地扭曲抽搐着,就这样一点点地在刘康孙的面前化为一个不起眼的黑斑,只不过如蚕豆般大小,在地面上微微颤动着。 最后,当刘康孙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了一声:“急急如律令!” 喊罢,他将手中玉尺向着黑斑一指,顿时腾起了一道绿火,将那点黑斑烧灼成了一撮灰烬。 到了此刻,刘康孙方才放下玉尺,擦了擦额上的汗,向着那撮灰烬啐了一口:“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妖魔,尚且不脱阴质,也敢来捋你刘爷爷的虎须!” 然而他一句话没有骂完,那撮灰烬却猛地腾起成一道黑烟,从当中浮现出一张血盆大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了这位刘道官的头颅! …… ……… 刘康孙所住的道院之外停了一辆驴车,一个家仆打扮的汉子捧了一份名帖,正立在门首,不耐烦地向守门道士说道:“刘先生可在道院中?俺们家主,请他去太子巷崔府上,有要事相商!这是关系到两家前程的大事,你们可不要耽搁!” 光看这口吻一股子村气,就知道这汉子不是那种阀阅之家中历代教养出来的家生子,只可能是新近卖身投靠到豪门中去的人物。而肯招揽这等人物的,也不会是数代为官的大家,或者与国同休的勋贵,只能是些不脱暴发户习气的新贵。 那守门道士倒是知道轻重,摇头道:“俺们院主偶感小恙,暂时出不得门,此刻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俺们却不敢去搅扰他老人家!” 他话没说完,却见刘康孙一身皂色道袍,手拿玉尺,已经大袖飘飘地走了出来,望着那崔府家人道:“可巧俺也要去见崔国舅,你们速速伺候便了。” 那家人忙应了一声,叫马车近前来,扶着刘康孙登上车,直直地向着太子巷而去。 只有那守门道士,望着这辆远去的马车,心头纳闷,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怪事,院主被抬回来的时候,头上明明贴了好大一块膏药,肿得如鹅蛋也似。这么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已经去了膏药,消了肿,还换了一身衣裳?只是不知怎的,院主身上多了一股子鱼腥气?” 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将道院大门关上。 第73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一) 汴梁太子巷也算是一处好地界,开国初,这里是南唐国主李煜之弟、楚国公李从善的赐第所在。 随着李从善不明不白地死在宋太宗年间,这座楚国公府几度转手,最后成了仁宗朝名臣王畴的产业。可是就在不久前,王家后人被人栽了一个私铸当十大钱的罪名,一家人死的死,流的流,这座大宅也改了主人,落到崔贵妃的娘家人手上。 说起来,出首告发王家后人的,便是崔贵妃的大哥崔名府。 而刘康孙与这座大宅也算是有缘,当初正是他替崔家看阳宅风水的时候,选定了这座楚国公旧宅。 刘康孙到了崔府大门前,早有崔府管事将他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崔名府就站在堂前,亲自来迎他,老远就招呼道:“刘先生,你当初与俺讲,这巷子名唤太子巷,这大宅又有绵延福气,叫俺谋了来。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你可知道,这几日,官家可没少到我那妹子跟前玩耍,想来不久之后,便能应了这巷子的口彩!” 他这里大声说笑,全无避忌,带着一股子汴梁显贵最嫌弃的村气。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有宋一朝,文官与勋贵彻底分途,一旦有文官与赵家结了亲,差不多就说明这家已经绝了仕进之望。因此上,什么“状元陈世美做了天家驸马”,放到大宋,那简直是可以让御史台和所有朝官集体髙潮的重大事件,谁都不肯沾身的。 而赵大赵二的后人寻老婆,也只在禁军将门与淡出朝堂的勋贵之家里挑选,至于妃子,那口味就放得更开了。当年隐隐有吕后、武曌气质的章献皇后刘娥,原本是银匠之妻,嫁给真宗皇帝已经是二婚了,照样从美人到皇后,还过了一把垂帘听政的瘾头。 至于如今最受道君皇帝宠爱的小刘贵妃,更是家世平凡得极有烟火气,几代人都是酒店的待诏,家世朝上数个十几代,都寻不着什么贵人。 同样,崔贵妃家也是这般的寒门素户,只是崔家人乍然成了皇亲国戚之后,吃相就未免太不好看了些。只是这一座大宅,就坏了多少人命,沾染了多少血色! 刘康孙却是不着痕迹地笑道:“国舅,你这样讲,便是太小看当今官家了。” 刘康孙面上笑容淡淡的,那“国舅”两字,更是隐带讥笑之意。要知道,崔家只是出了一个妃子,却不是出了一个皇后,崔名府还配不上国舅这个称呼。 这一句话下来,倒让崔名府一下止住笑声,反问道:“怎么说?” 刘康孙走上前去,拉住崔名府的手,一面向里走,一面说道:“官家如今春秋正盛,又有许多得用的道官护持,将来圣寿绵长是不必说了。就是眼下,于精力二字上,也是远胜旁人。崔国舅如今也是富贵中人,许多贵人家也算是认过门了,可是这等人家,膝下儿女成行的又有几个?” 崔名府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就算富贵人家,生个十来个,便算天尊菩萨眷顾。都说老公相是第一有福的,可他跟前长大的也不过那么几个。” 刘康孙笑道:“可崔国舅晓得官家如今有多少儿女?只是皇嗣便有近三十人,帝姬也差不多同样多,最难得的,便是个个都养活得十分壮健,竟少有夭折的。要知道自从艺祖以来,多少代官家都是子嗣艰难,最后只能从宗室里抱养接续皇统之人。所以说,当今官家,实在是个有福命的异数!” 说到这里,刘康孙看了崔名府一眼,笑问道:“似这般,崔国舅还觉得只要贵妃有孕,便能应了太子巷的口彩么?” 崔名府涨红了脸,瞪着刘康孙不说话。 刘康孙也不催他,只是笑着注视过来。 半晌后,崔名府猛地朝刘康孙唱个肥喏:“刘先生,你给俺说这个,想来一定是有法子能帮到我那妹子。你只要肯相助,日后我那外甥坐了龙庭,便认你做个干爷也使得!” 刘康孙笑容还是淡淡地,只是应声道:“要怎么扶助崔贵妃,还要从长计议。不过帮着崔贵妃搬掉几块挡路石头,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崔国舅你看,如今不是端阳快到了么?” …… ……… 汴梁的端阳,也是一个极重要的节庆日子。 从初一起,便有一家家吃食铺子,将碧绿可爱的粽子、染过五彩的糯米白团,配上各色香药、蜜糖煎成的果子,装到梅红色的食盒里。 这样的食盒里除了点心与果子,还有一碟碟细切成蓉的紫苏、菖蒲、木瓜,都调上喷鼻香的各色香药,好让人一打开盒盖,就陶醉在那股迷人的浓香里。 对了,就连食盒外面,也要用画扇、银花、五彩缕之类的小物件装点一新啊,否则算什么富丽风流的汴梁? 各大道观寺院,也趁着这个时候,将艾草编的小人、菖蒲扎的斩妖剑、桃板印的天师骑虎符这类应节的玩意准备好,叫道人行童挎了篮子,挨家挨户地叫卖去。就算是往日里再吝啬、再不信神佛的人,见着一个个扎得精巧的小玩意,再看一看当下的节令,总会放软脸上的皮肉,从怀里摸出几个铜钱来。 但是对大宋官家而言,这个端阳节,就是个颇让人尴尬的日子了。 端阳是节日,但也是避忌之日,五月初五,除了在扬子江心铸镜算是好时候外,那艾虎、菖蒲剑、天师符乃至雄黄酒之类,都指向同一个目标。 驱邪、避毒、逐疫鬼! 因此上,禁中每逢端阳,官家便到艮岳的斋馆中养静,而一应驱邪避毒的法事更是不可少,只闻钟磬声声,只见香烟缭绕,就连内宦们走路都踮起了脚。 然而这其中,也有些许不可对人说的禁忌在。 按理说,端阳节也是当今大宋天子道君皇帝的生日。但是谁都知道,为道君皇帝祝寿的天宁节却在十月初十。 为什么?还不就是因为五月初五端阳节,正是一年中瘴疬之气最重的恶月毒日,据说官家继承大统之前,被封端王,也都是因为这个日子而起,却叫赵佶如何对这个节日有好印象? 在汴梁城中,家家户户,都忙着在门首挂各样避毒辟疫的小物件,用粽子、五色糕团和香糖果子供养过往神灵,保佑一家不生时疫。 而富有四海的道君皇帝,却是静坐斋馆之中,默默地搬运精气,匹配坎离。 这一回,他自觉进益不小,等做完晚课时候,早过了华灯初上时候。 到了此刻,原本营造得一派闲雅的斋馆,却让赵佶没来由感到了一阵疲惫与厌倦。 没错,富有四海的宣和天子、道君皇帝,从物质享受的角度上说,应该是这个时空中最幸福的统治者,但是他自己却时常会感到一众忧郁。 好在这位皇帝里的艺术家和浪荡子,为了医治这种心灵上的倦怠,早已安排好了治疗自己的药物。 随着他走出斋馆,早已守候在外的内侍,望着官家的脚步方向,立刻就明白过来,朝外传话:“快把‘鹁鹆青’牵来,官家要去马前街见李女史!” 第73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二) 鹁鹆青是一头骡子,据说身上还有西域汗血宝马的血统,不仅在速度和耐力远胜寻常名驹,最难得的就是这匹骡子驯顺无比。 当然,不论这匹青骡有多少优点,但对禁中的人们而言,只需要关注一点就足够了: 鹁鹆青是童贯童宣帅献于官家的! 正如在星图中,三垣二十八宿群星,都环绕着紫微星旋转。在禁中,不论是后妃,还是内侍宫娥,所有的注意力都环绕着赵佶。 官家每日读了什么书,抄了哪一卷道书,为哪位画院供奉的新作题了字,几时饮了茶,何时用了饭,都在所有人的关注之下。 尽管作为大宋官家,赵佶的权力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神宗赵顼,也远胜他的兄长哲宗赵煦,对政局的影响力更是让仁宗、英宗们自愧不如。宋仁宗能被包拯喷一脸的唾沫星子,宋英宗更是被富弼当面威胁“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可要把包龙图、富郑公放到赵佶的面前,大概除了去南方不毛之地啃野果,也没有别的待遇可讲。 就这,还要感谢艺祖开国之后,留下了一个不杀士大夫的传统! 但是就算强势如他,照样对这种源远流长的“宫廷文化”无可奈何。 不管是在斋馆养静,传召道官讲经,还是坐在琼兰室中自己略画几笔花鸟,或是手把钟繇、二王等历代大家的法帖,有心于方寸之间,但却总是能感受到内侍们略显鬼祟的眼神。 作为一位万乘之国的君主,赵佶缺乏统治者应有的稳重气度,但作为一位才子,他却有着属于艺术家的敏锐第六感与纤细神经。 当然,他也有着浪荡子特有的健忘和粗神经,很多时候,随着他寻找新鲜乐趣的性子一起,那些兴起大狱、穷究其罪的血腥念头自然就在瞬间被冲淡乃至遗忘,以至于让他显得比许多帝王更加宽厚温和许多。 而对于赵佶而言,骑着鹁鹆青夜访李师师,便是治疗自己心灵,享受别样乐趣的一环。 马前街的一座小楼,一个若即若离却真实鲜活的女子,对富有四海的宣和天子而言,就像是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不论是匠人双勾的仿本,还是措大做旧的摹本,都比不上那遗失世间的真本。 而对赵官家而言,小刘妃、崔妃、王妃,就像是那些拓本、仿本、摹本,虽然其中也分高下,但终究比不上在他面前鲜活地绽放着的李师师。 但是这朵花是宁愿孤独地开在马前街,也绝不肯到艮岳那用无数财富堆砌出来的山水间,去给某人独自欣赏的。 这一夜,赵佶来得唐突,然而李师师的小楼中依旧从容不迫地准备好了迎接赵官家的所有物事。 和普通人不同,这座名为行院、实为大宋官家包二奶的外宅兼沙龙,从来不怎么搭理民间的习俗。 门首也没有悬挂艾虎与纸符,居处也没有洒过雄黄酒。 入夜的小院中,只有一股草木的湿润气息,清入肺腑。初夏的夜里,已经有草虫在摩擦着发声器,向世间昭告它脱离了单身狗的队伍。 赵佶披着一件青纱衣,半倚在榻上,望着洗过木兰汤的李师师,一下下梳弄着如云秀发。看着那一茎茎青丝散落在白腻却隐带红晕的肌肤上。 这种目光,不大像是热恋中的毛头小子打量情人,更像是人到中年的收藏家,正在用双眼盘玩自己最喜爱的美玉偏偏这块美玉允许他把玩、允许他狎昵,却不许他带回家里去! 注视了良久之后,赵佶不由得轻轻感慨一声:“上苍总算待我不薄,于家室外,尚有师师你做我的知己、道侣!” 前头还没什么,后面“道侣”两字一出,李师师顿时就冷着一张脸转过头来:“我不是你的玉真妃子,只是章台柳梢的一缕飞絮,却没什么这个先生、那个羽客,替我装点出一个女仙家世,更于官家的仙业无补。官家是仙人,便不该朝我这般的地界走动,没得玷了官家仙体。” 对赵佶的后宫而言,能让有力的道官,为自己敷衍出一个神女下凡的身份,装点一下道君教主皇帝身上的仙家色彩,那是多少好处砸下去都不心疼的买卖。可到了李师师这里,不但不去奉承道官,就算赵佶亲自送上来的仙妃名义,她倒是自己朝外丢。 但偏偏赵佶就吃这一套,忙摆手道:“是我说错了,能在师师身边坐着,还值得什么天宫留恋?便陪着你做这一世凡夫俗子也罢!” 见着赵佶就要赌咒发誓,李师师反倒站起身来,款款行至赵佶身旁,抬起玉笋般的纤纤手指,堵住了他后面的话:“却又胡说了。你又只是我一个人的了?官家,官家,你管着那么大一个家,许多儿女,还有整个大宋,都指着你撑持。你能时时来见我,便是我的福分了。” 说到后面,赵佶见着李师师浅浅一笑,不知藏了多少百折千回的柔情,顿时就觉得天下之大,自己却是最幸福的一个人。顾不上旁的,一把拉过李师师,脸贴着脸,彼此温存起来。 赵佶长得不难看,在以整体相貌儒雅俊秀的赵家后人里,算得上是格外英俊的一个。 但对李师师而言,这个英俊、儒雅、聪明,虽然满是才子气,待人又有些小体贴的男人,究竟算不算一生的依靠,那就要另说了。 …… ……… 太子巷,崔府。 崔府后园中,有一株古树,据说是当年楚国公李从善死的那一日,亲手种下的。 而浇灌这株古树的第一瓢水,就是李从善口中呕出的毒血。 此刻,古树之下,已经用青、白、赤、黑、黄五色泥土,照着五方方位,堆砌成了一座法坛。 坛中央,刘康孙也不戴道冠,也不穿道服,披头散发光着脚,身上披着一条湿漉漉的红布,上面透出一股股的血腥味来。 在土坛下面,堆放着一只只被砍下头来的牲畜,牛头、马头、羊头不用说了,兔头、鸡头、狗头、猪头也一个不落,就连鼠头、蛇头、猴头也都备下,只有虎头与龙头不好找,只能用猫头和蜥蜴头代替。 在这些动物死不瞑目、睁着双眼的首级环绕间,刘康孙看向崔名府:“崔国舅,供物还未齐全,却让贫道如何开坛做法?” 崔名府闻着空气中那一股血腥味,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勉强应声道:“刘先生,你要这些新鲜畜牲首级,尚且好办,但一个新鲜死人,却叫俺到哪里找?家里是去化人场问了,可如今是五月端阳,不是冬天,死人可少见!” 说话间,就见崔府中那个奔走的管事,鬼鬼祟祟地带着两个健仆,扛了一条麻袋过来,向着崔名府躬身道:“国舅,俺们已经将福物寻来了。” 等到把人都打发走,崔名府才望了望四周,从怀中掏出一块熏了香的手帕把鼻子捂住,走上前去。 那个管事会意地解开绳索,从里面露出了一张狰狞却惨白的脸。 “这是?” “这是晨晖门外团头苏七,不知怎的,他的尸首从东水门上漂过来,身上的血都没了。这厮当上团头没多久,却下手极狠,做了许多不法的勾当,只是不曾留下子嗣,这时候家业都保不住了,还有谁为他收埋?俺便将这尸首从化人场弄了来。” 这管事的说了一堆,摆明了是想邀功,可是崔名府现在哪里理会得这个?只是厌恶地一挥手:“抬走抬走,去给刘先生看看,这死人合用不合用!” 刘康孙坐在五色土坛上,应声道:“汴梁乞丐的首领,都是作姧犯科之辈,生前哪个不是血债累累?似这等恶人,一点凶戾之气驻留尸身不散,确实是最好的福物。还不快将这厮抬上来!” 说罢,他也不管那管事,自己就赤着脚跳下五色土坛,一手抓住那死尸的头发,就直挺挺地将尸首拖到了土坛正中。 三下五除二地把尸首身上衣服扒光,刘康孙望着崔名府道:“崔国舅,你是施主,不可离去,余下府中人等,皆要关闭门窗,不可窥伺。否则,不要说走漏了消息,就是偷看贫道行法,也要脑裂而死。这话说到这里,却不要当贫道与你们玩笑!” 崔名府忙向着那管事喝一声:“听见没有?还不快些退开,叫人都站到前院去,你负责点验人数,不可少了一个!” 崔名府这话倒是还算有点见识。 就算是风气相对开明宽松如北宋,达官贵人邀请道士僧人,在家中开坛做法,也是格外招忌讳的一件事。不知道多少显贵,就因为这种事情,被按上一个“巫蛊厌魅”的罪名,斩首都算是祖上积德,更多的就落了个凌迟、腰斩。 而崔名府和刘康孙此刻做的,却不是平常的斋醮法事,光是这个场面,都是货真价实的咒诅杀人现场!这要是被人察觉了,不要说凌迟,只怕崔贵妃都要跟着在法场上陪绑! 刘康孙也不管崔名府如何安排,一撩身上那件不知沁了多少血液,似乎怎么样都干不了的血色大布,两条光腿盘了一个半盘半舞的坐姿,就这么坐在了尸体身上。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巧的钺刀,刀柄是一头生着象鼻的龙首怪鱼,半月形的刀刃就是怪鱼口中吐出的长舌。 握着这柄钺刀,刘康孙先朝着天空一礼,喝道:“我今奉行无上甚深法门,以诸结界辟诸恶难,第一结地界,第二结虚空界,第三结曼荼罗界,第四结方界所,第五结金刚墙,六结金刚钩栏,六重结界,以除诸邪。” 随即,他先伸出一指,朝着土坛四方一划。 顿时随着他的指尖运动,土坛四周浮出深深的土沟,正圈成了一个正四方形。 又见土坛四周,隐隐有层层光线曲折,仿佛最上等的波斯琉璃杯一般,倒扣在了土坛上空。 接着,在这座充满血腥味的土坛表面,一朵朵莲花无端生出,层层包围住了刘康孙。 最后,是一丝丝扭曲的光线,浮现在了土坛中心,正好将刘康孙本人包裹起来。 如果魏野在此,就看得很清楚了,从头到尾,除了那座五色土坛,隐隐有些道门色彩之外,刘康孙这个连禁咒之术都用得不怎么精妙的道官,此刻施展开来的,却是再精妙不过的曼荼罗法! 鹁鹆青是一头骡子,据说身上还有西域汗血宝马的血统,不仅在速度和耐力远胜寻常名驹,最难得的就是这匹骡子驯顺无比。 当然,不论这匹青骡有多少优点,但对禁中的人们而言,只需要关注一点就足够了: 鹁鹆青是童贯童宣帅献于官家的! 正如在星图中,三垣二十八宿群星,都环绕着紫微星旋转。在禁中,不论是后妃,还是内侍宫娥,所有的注意力都环绕着赵佶。 官家每日读了什么书,抄了哪一卷道书,为哪位画院供奉的新作题了字,几时饮了茶,何时用了饭,都在所有人的关注之下。 尽管作为大宋官家,赵佶的权力远远超过了他的父亲神宗赵顼,也远胜他的兄长哲宗赵煦,对政局的影响力更是让仁宗、英宗们自愧不如。宋仁宗能被包拯喷一脸的唾沫星子,宋英宗更是被富弼当面威胁“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可要把包龙图、富郑公放到赵佶的面前,大概除了去南方不毛之地啃野果,也没有别的待遇可讲。 就这,还要感谢艺祖开国之后,留下了一个不杀士大夫的传统! 但是就算强势如他,照样对这种源远流长的“宫廷文化”无可奈何。 不管是在斋馆养静,传召道官讲经,还是坐在琼兰室中自己略画几笔花鸟,或是手把钟繇、二王等历代大家的法帖,有心于方寸之间,但却总是能感受到内侍们略显鬼祟的眼神。 作为一位万乘之国的君主,赵佶缺乏统治者应有的稳重气度,但作为一位才子,他却有着属于艺术家的敏锐第六感与纤细神经。 第73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三) 钺刀的利刃剖开了苍白的皮肤,露出了死人浅黄色的脂肪层,截断了胸骨,将深红色的心脏显露出来。 这颗曾经强力跳动的心,现在显露出一种猪肝样的暗红色,带着莫名的腐败气息。 但是刘康孙对这颗心脏似乎很满意,一手抓住了心脏上段的主动脉管,将整颗心脏扭曲了角度,心脏的尖端正对着天空,像是在尸体的胸腔中耸立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刘康孙双目猛地瞪大,以一种满脸扭曲的表情,朝着这颗心脏大喝一声:“吽!” 吽字,表诸佛身、语、意三密功德,无限光明。 吽字出口,北方阎魔法相一面痛饮着碗中鲜血,一面发出了禅唱之声: “唵阿尾啰吽佉左啰!” 咒音声声,原本停止了跳动的心脏,却随之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仿佛比生前活动得更加有力。 在这样的颤抖中,暗红色的心肌开始鼓动起伏,但是很快地,原本强健的心肌就开始丝丝绽裂,一层层的肌膜脱落间,露出了其中红软的嫩肉。 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初绽的红莲。 红莲展开之时,死尸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力一样,发出了仿佛鬼魅夜哭一般的尖利叫声,直直地穿透了崔名府的耳朵。 崔名府此刻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是痴痴地看着面前一身邪气的刘康孙,看着仿佛自九幽地府归来的死人。在他的耳中,温热的血液濡濕了耳道,他却依旧浑然不觉! 尸心化为红莲,尸体尖声大叫的时候,隐隐有金色的光从尸体的嘴里透出,短短的舌头伸出半尺来长,舌身竟显得锋利如剑! 刘康孙怪吼一声,猛地俯下身,一口咬在了尸体的舌根上。 虽然长舌化成的剑锋,将他的嘴割出了长长的伤口,但是刘康孙却混不在意,只是含混地朝着崔名府喊道:“国舅,舌剑、心莲已备,你的对头何在?” 喊了三遍,鼓膜已经破裂,耳道中满是血水的崔名府方才回过神来,咬着牙应道:“俺要那小刘妃、李师师这两个狐媚子,都去见阎王!” 得了崔名府这个回答,刘康孙嘶吼一声,钺刀在绽开如红莲的心脏下面一剜,牙齿猛地咬合,早已变异的心脏与舌头就这样离开了尸身,化成一道金光,一团红云,猛地飞上天际,转瞬间就已经消失无踪。 …… ……… 小楼之中,夜灯犹明,而赵佶半坐在榻上,看着结束了一轮鏖战后,又洗去了身上缠绵气味的李师师,披着小纱衣,斜坐在自己身边。 说起来,赵佶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膝下那几十个皇子、帝姬,也说明这些年赵佶作为一头耕田之牛,播种劳作可谓尽职尽责。换了普通人,到这个时候,好歹也得把六味地黄丸、汇仁肾宝之类滋补药物当饭吃了,但在赵佶,不但没有一点精力不济的迹象,还很明智地拒绝了道官们献上来的各种金石丹药。 面对如此强健的官家,李师师想在床第之间应奉他也是很考验体力的一件事。 此刻,李师师面上犹带三分桃红色,眉眼间不尽慵懒之态。 赵佶还想要感慨几句美人春色,就在此刻,屋外风声骤然而起,带起小院中的花木,一阵阵哗啦啦的碎响! 那声音来得如此急促,又如此凄厉,让赵佶眉间骤然一蹙。 李师师何等七窍玲珑的心思,顿时向着赵佶一笑:“官家是有福的人,听不得这般凄风苦雨的响动,我这便为官家阖上窗去来。” 对李师师话里的那些小小的慧黠与尖刻,赵佶就像喜欢玫瑰而一并包容了花上的小刺一般,含着笑,默认了这个说法。 然而就在李师师走近窗前的一刻,却有一道金光,突兀地从窗外直刺进来! 就在此刻,靠窗的小案上,一盆养着菖蒲的小石山中,赤光乍然而生,有一块竹牌符腾空飞起,正迎了上去! 异变只在兔起鹘落之间,赵佶的眼中,只见到金光、赤光相交,金铁交鸣之音里,李师师如飞花委地,落入泥尘! 咣当一声,却是赵佶猛地在榻上跳起,却将榻上白玉枕撞落在地。那一整块于阗美玉琢成的玉枕倒是甚为坚硬,在地上跳了几下,兀自不碎。 但是赵构现在也顾不得旁的,只是直着身子朝着李师师望去,却见到一柄三钴杵为柄的半尺长的金剑,就这样没入了李师师的胸口。 也许是被什么硬物阻了一阻,那口金剑只有小半截没入了李师师白腻酥嫩的胸口,也不见血。 但是光这个场面,就足以让一生都沉溺在富贵温柔乡里的赵佶,变得手足冰凉。 直到数息之后,赵佶才发出了他此生最难以忘怀的惨叫声:“快来人!” …… ……… 官家夜访李师师,从来只带些殿前司的武臣与几个小内宦为伴当。 那些武臣,自然都是都门禁军将门的子弟,看着都是雄健威武、一表人才,但论起武事那就连“武艺稀松”四字都够不上。反倒是都在文事上格外用心,这些人起码都能够写一笔不坏的小楷,画几笔精巧的花草翎毛,甚至还有几位在填词度曲上别有几分长才,若不是身在横班,倒是可以转入周邦彦提举的大晟府,做一位专业词人的。 官家带着他们出来,也不是为了护卫安全,只是图个顺眼。马前街这一处,不比州桥朝南的那些街巷,龙蛇混杂,从来都是汴梁城里的高档住宅区,治安素来良好,也没有汴梁本地的地头蛇,敢把手下望马前街上放。 因此上,这些人的精神就显得格外懈怠,官家去会二奶,大家应了卯,便到附近有名正店里包了齐楚阁儿,各自倚红偎翠,诗酒为乐去了。 反倒是李师师自家的人,从小使女,到名义上还是李师师养母的李姥姥,一个个如飞一样跑上楼来。 但这些女子,见到面前这个场面,却只是一声声的尖叫,把场面弄得更加混乱! 第73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四) 小楼之上,李师师倒在地上,胸口的洁白抹胸已经被渗出的血迹沁成一片猩红。 李姥姥倒毕竟是风月场上久经考验的老行家,见着这个场面,首先就想到了行院里最常见的情杀局面。 然而她先将赵佶那一张惨白的脸与发抖的双手看在眼里,总还是确定不了是不是这位赵官家下的黑手。 她硬是拦住了想要冲上去的玉钏,以尽量恭敬的声音低低问道:“官家,可要延请医士……” 这一句话,总算给赵佶提了个醒,赵佶也顾不上旁的,赤着脚踏在地板上,一连声地应道:“对对,快去寻医士,不,快到翰林医官局,寻了人来!不管是直局、医学还是祗候,都随你们叫来。” 李姥姥听见赵佶话里虽然慌乱,却没有什么懊悔之意,只有关切之心,方才肯定这事和这位赵官家没有关系。 她一躬身道:“官家,翰林医官局的医官却不是老身能使动的,还请官家遣一位内侍在旁,也好做个人证。” 这句话总算提醒了赵佶,连忙一点头:“李姥姥说得是,你立刻带着内侍,去翰林医官局” 说到后面,他总算没有太糊涂,继续道:“李姥姥你将鹁鹆青骑了去!” 李姥姥应了一声,迅速地退了出去,只将小楼里的空间留给几个使女和赵佶。 赵佶面上一阵白、一阵青,半跪在李师师身边,想要去抱起李师师,但望着那口忽如其来的金剑,却是连摸一摸都不敢! 不知道为何,剑锋穿胸,却没有如赵佶想象中那样,血液喷溅而出。只有些许血丝缓缓渗出来,把李师师的胸前染得一片夺目的樱桃红! 终于,赵佶还是小声地叫了一声:“……师师……师师……你莫要吓朕,且睁开眼看朕一眼!” 似乎这句话终于管了用,李师师轻轻呻吟一声,缓缓张开眼睛,看了赵佶一眼。 这个俏丽温婉,一向如水做成的女孩子,此刻倒是显得格外坚强些。她缓缓喘了一口气,血色尽失的嘴唇翕动几下,终于说出了话来:“官家……扶我起来……” 赵佶这下总算有了勇气,一手托着李师师的肩头,缓缓地将她托起。 这其间,他几次拿捏力道不对,让李师师好一阵蹙眉,似乎在忍着无限的痛楚。 终于,她将头枕在了赵佶的臂弯里,微微侧过脸,望着早已经花容失色的玉钏,低声道:“玉钏,去拿一柄剪刀来……” 玉钏一面满脸都是泪水鼻涕,糊得像个小花猫也似,一面手忙脚乱地一阵翻腾,终于寻了一只并州剪刀出来,双手捧到李师师面前,嘴里只是呜咽着叫:“姐姐……” 李师师看着玉钏这个模样,微微叹了一口气,勉强调动一点力气,将那把剪刀拿了过来,将它对准了自己心口插着的金剑。 这个动作,立刻把赵佶吓得脸色一变,叫一声“师师,不可!” 然而李师师只是望了赵佶一眼,眸光轻轻收敛去情绪,低声道:“官家……不要怕,我只是要将衣裳剪开,看一看我的伤口……” 说罢,她也不顾面前几个人的反应,自己缓缓地用剪刀剪开了抹胸,露出形状姣好的白腻胸口,而那口金剑就插在左胸之上。 但除了金剑之外,还有一块竹牌符横亘在剑锋之下,缓缓露出那黄润如玉的表面,还有那一首曾经被李师师嘲讽为“满是香灰气”的小诗。 玉钏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块黄竹牌符,突然叫了一声:“这剑……剑在动!” 仿佛要印证她的话一样,那柄金剑如同活蛇一般抖动了一下,似乎要朝着李师师胸口更深的地方钻下去。 但也在同时,黄竹牌符之上顿时有赤光闪动,在赤光中,金剑似乎极为忌惮般地停止了进一步的动作。 这个场面,让玉钏和赵佶同时产生了一种自觉荒谬的想法,但是在赵佶沉吟的时刻,玉钏已经抢先叫了起来:“我记得了,这是潘员外送给姐姐的竹仙牌符!” “仙”这个单字,从来没有让赵佶感到如此的亲切过,顿时追问道:“你说什么?” 玉钏见着赵佶的脸,微微畏缩了些,但对李师师的关切却战胜了这点杂念,顿时应声道:“官家,这是仙人在正店沽酒时留下的谢礼,有人讨好姐姐就送了一块来。我听说,酸枣门外玉仙观里有个莲叶仙长,便是那位仙人的弟子,只是姐姐素来不喜欢道士,不许我们去玉仙观看活神仙,所以……” 心爱的女子命如游丝,赵佶到了这个时候,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都要紧紧抓在手里的。而何况玉钏说的,又是如此符合他的心理预期,顿时旁的事情都不管了,只是看着玉钏说道:“那还不快去玉仙观,将人请了来!” …… ……… 从金剑飞空,到小楼惊变,不过是片刻间的事。 玉仙观的大殿顶上,魏野翘着脚,望着夏夜的汴梁夜空,看着一处处府邸、店铺、民宅灯火通明,几乎要遮去了夜幕中的星光。 然而就在这样的一片灿烂灯火中,仙术士的眼中却仍然捕捉到了一道转瞬即逝的金色剑光。 那剑光中,属于佛门的气息简直是不屑于掩饰,让魏野微微讶异了一声:“金色剑光?是密教所谓‘持明圣剑’那一路的旁门飞剑么?有意思,一般说来,佛门中都爱玩个宝轮、金刚杵一类的奇门兵刃,用剑的法门,也只有不动明王、文殊师利与观世音那几脉多些,倒是不知道这一道剑光是哪一脉的传承?敢在桃千金面前抖威风,对方显然自信得很哪。” 但是很快地,另一股气机交冲的感应便生出,那是魏野当初随手点化的几块黄竹牌符上面,那一点洞阳剑祝法力与佛门咒力彼此冲击后,隐隐传来的交缠气息。 “这个方向马前街,李师师的住处!” 确定了竹仙牌符与佛门咒力冲突后的大致方向,魏野猛地跳下房来,踹开云房虚掩的门:“玄龄,这个时候做什么晚课,有生意上門了!” 第73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五) 小楼之中,赵佶还半抱着李师师,心头千思万绪,早已经搅成了一团乱麻。^^ 李师师脸色惨白,呼吸也越发急促,就算赵佶对于医道没什么涉猎,也知道怀中玉人,时时都有香消玉殒的可能! 到了后来,赵佶也只能眼里噙泪,口中喃喃道:“师师,师师,你不要走,且忍一忍……你是朕的女人,岂会有事?等这一回劫数度过去,朕就册你为妃,册你为妃……” 李师师微微用目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男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浮出在嘴边。 或许有人觉得皇城内宫是天堂般的世界,可是李师师这样少时就被伎家教养,在行院里经历了世间百态的聪慧女子又怎能不清楚?那深深的高墙之内,肮脏龌龊之处,与汴梁勾栏又有什么区别了? 自己身份尴尬,从始至终,也只是一个宣和天子养下偷腥的外室罢了。此刻自己韶华仍在,圣眷不衰,许多重臣就像是闻到了肉香的叭儿狗一样,绕着这座小楼打转。但等到官家在自己身上的新鲜感消磨干净了呢? 面前这人是可以潇潇洒洒地抽身而去,可是那些权势只比他次一等的权贵,就凭着她身上赵佶留下的印记,也要想尽法子将自己占有,一尝其中滋味。 寻常勾栏女子,缠头钱攒够了,脱离欢场,寻个清静地界悄然过活并不为难。而李师师也不是身属教坊,需要开封府推官写判书脱籍的,比起旁人更方便许多。 但是赵佶的宠爱,却像是一座金丝编织的笼子,将自己永远圈禁在了这座小楼里。而小楼之外,又有多少人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打量着自己? 也罢,这样去了,也是好事…… 渐渐陷入了弥留前的最后一丝灵台清明中,李师师回忆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年幼害了重症时候,父亲抱着自己,立在生药铺的柜台前,望着掌柜的情形。 “不过还差五十文大钱,邓员外你便做个善事,把药抓给俺吧。这五十文钱一时不凑手,俺便将这件衣裳押在柜上!” “破布衫留下来,撕成抹布,还嫌腌臜哩!俺这里不开当铺,留下衣衫何用?穷小子没钱买药,何不到惠民局去求布施?” “惠民局的药物都给了富贵人家,哪里轮得上俺们?邓员外,你且行行好事!” “钱不够数,药包就押在店里,什么时候你钱足数了,什么时候来取药!你这泼汉,却怎么敢动手?来人,来人,把这厮捆了,送到开封府去!俺也不怕告诉你,俺家几代都在开封府里做吏目,如今虽然分家另过,但是还与府里通着气,邓押司便是俺的亲兄弟,随你走到天上去,也得低头!” 这是李师师听见的父亲最后的一段话,而之后,父亲便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开封府的黑牢中没顶。(李师师的家族悲剧,参考了《金瓯缺》相关内容) …… ……… 赵佶抱着李师师,却突然听见怀中的女子,低低地唱起了一段《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这千年前的歌诗,赵佶在初访李师师的时候便听她吟唱过。那个时候,她是艳名动汴梁的花魁娘子,而他是贪新鲜的浪子官家。可在她的眼里,没有风流儒雅的大宋天子,只有拿得出霞光毡与瑟瑟宝珠的富商子弟,纵然生得一副好皮囊,却毫无值得自己倾慕的才华。 此刻,她又唱起了这支《蓼莪》,是想起了什么,见到了什么?莫非是她亡故的父母,来接她离开自己身边了么? 李师师对《蓼莪》的吐字已经不大清晰,赵佶只能听见开篇的两节重复了又重复: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而这个时候,能够仅凭寥寥数句,就让蔡京这样的权相黯然辞官的赵佶,却像是个无助的毛头小子:“师师、师师,莫要离开朕,离开我,不可,不可啊!” 对于赵佶眼角的泪,呜咽的嗓音,李师师只是淡淡地一笑,阖上了双眼。 如果事情便到这一步,那便是又一桩能让落魄文士在野史上、八卦闲人在笔记中、无聊营销号在鸡汤软文里大加渲染的风流韵事,还能加上些“宋徽宗的真爱”、“宣和年间情殇”的耸动标题。 可惜,就在李师师声音渐渐微弱,赵佶哭得没了形象的时候,小楼之外猛地传来一声高喝:“官家遇拆鸾之难,李女史危在旦夕,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只拦着贫道作甚?还不快些让了开去!” 便这一句话的功夫,只听得外面那些匆匆赶回的殿前司军将痛叫几声,随即就是小院门户被冲开的响动。 还不等小楼中人有什么反应,就听见有人在小楼下高声叫道:“官家可在楼里?草野之臣许玄龄,奉吾师下元太一君法旨,来为官家解厄,为李女史续命!” 一旁魏野隐形在侧,补充道:“续命也要说清楚了,这可不是续个一秒两秒,而是在阎罗鼻子跟前抢人!也不对,这地界绝天地通,哪里还有阎王可找?若是地府尚在,倒不用麻烦了,我发一道符书出去,半路把勾魂鬼使截下,不更方便许多!” 许玄龄这个时候可没心思听魏野说冷笑话,也不管楼上有没有人应声,阆风玄云扇一摆,顿时劲风无端而生,冲破小楼木门,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直上小楼。 赵佶此刻差不多都已经伤痛欲绝,仿佛自己最珍爱的王羲之法帖被烧毁了一般,心神混乱间,就见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头戴杏黄巾子,身穿铁绀色道服,手持一柄蕉叶扇,直直闯到自己面前,躬身一礼:“官家莫要伤悲,臣许玄龄,奉吾师法旨,来为李女史救难!” 赵佶也是病急乱投医,见着许玄龄到得近前,也不管面前这道人是什么来路,只是叫道:“许卿是么?你若真有回生之术,救得师师性命,朕自然不吝封赏!” 许玄龄也不看赵佶脸色,只是走上前来,望着抹胸尽去、露着白腻胸口的李师师,望了一眼,方才道:“幸好山主所点化的牌符尚在,替李女史化解泰半剑气,不然此刻除非山主亲至,否则便是回天乏术了。” 说罢,许玄龄忙从腰间摘下青皮葫芦,倾出两枚丹药,寻了一个瓷杯把丹药用水化开,双手捧了走近前来说道:“官家莫要忧急,臣这里有吾师所赐灵丹,先让李女史饮下,护住心脉。臣方才好措手医治剑伤。” 赵佶依言,忙把那小半杯丹水接过,凑近李师师嘴边。 一旁许玄龄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药水药丹想让重伤的人直接去咽也是强人所难,忙把阆风玄云扇一拂,顿时瓷杯中的丹水化为丝丝丹雾,沿着李师师的嘴边缕缕不绝地涌入。 赵佶一手握着瓷杯,许玄龄将阆风玄云扇不停摆动,就这样过了半盏茶光景,小半杯的丹水全被送进李师师腹内。 只见李师师原本苍白如纸的脸,竟变得红润不少,就连胸口剑创之处,也止住了失血。 这个肉眼可见的变化,顿时让赵佶喜色上面,望着许玄龄道:“卿家灵丹,真有起死人肉白骨之妙!师师性命,可是保住了?” 许玄龄一躬身,应道:“官家莫慌,李女史受创沉重,贫道虽用丹药暂时护住李女史心脉,但李女史胸口这柄金剑一日不去,便要消磨一日的生机。且请官家恕贫道唐突之罪,上前来诊视诊视……” 说罢,许玄龄也不等赵佶反应,就俯下身来,用阆风玄云扇向着李师师胸口一搧。 然而他才搧到一半,一旁魏野已经一伸手捏住了阆风玄云扇的扇边:“玄龄,先停手,这剑你等闲拔不出来!既然已经稳住了李师师的心脉,咱们先出去说话!” 许玄龄一愣,只好收住阆风玄云扇,向着赵佶躬身道:“官家莫急,臣要出去采些夜露,为李女史合药,去去便来。” 说罢,许玄龄转身就走出去,直下了楼,方才低声问道:“山主,那金剑看似平常,只要拔了剑,再用符法止血,丹药合疮,便能还赵官家一个活生生的李师师,怎么山主却要阻拦?” “符法止血,丹药合疮?说得倒是轻巧!”魏野的声音淡淡响起,不用看都知道,道海宗源之主现在是一副标准的嘲讽脸,“玄龄啊,你到底是修道年浅,还是图样图森破!那柄剑你以为是什么剑?那剑不是五金之英锻造,也不是神木仙根削成,也不是珠玉之精凝结,而是一口肉剑!” “山主,肉如何能为剑?” “密教中人,腰间那话儿都能当成金刚杵应用,一把人肉化成的剑,又有什么奇怪了?”先把密教嘲讽一通,魏野的声音才稍稍正经了些:“那剑身隐隐带着一股生机,更有元气源源不竭涌出,若不是有竹符阻挡了一下,这个时候,这口破剑就已经和李师师这妹子的生机熔铸为一体。到那时,便有大神通之士想要破掉剑上恶咒,结果便是这口剑吸食李师师的本身元气以自肥,真个成了不治之症。” “你刚才要是胡乱下手去拔那剑,我敢肯定,不等剑拔出来,李师师一身生机也都被吞噬干净。我让你上門来救人,是要在赵官家面前留个好印象,日后才能配合我的行事。可要是咱们把李师师弄得香消玉殒,还谈什么布子汴梁,早点上梁山泊是正经……” 魏野杂杂拉拉抱怨了一通,许玄龄硬着头皮打断道:“山主,我虽然用生生造化丹替李女史吊住性命,但是似你这般说,生生造化丹的药力早晚也是要被那口金剑吞吸殆尽。如今又不能拔剑出来,倒是该如何做才好?” 魏野弹了一下舌,沉默片刻方才道:“法子倒不是没有,只是却不适合咱们这些汉子老爷们来做。得寻个真气盈足的高手,挑动李师师周身元气运转,渐渐将那柄破剑的异种生机辨析出来,再一点点地逼出去。这过程中,还要以自身真气涵养李师师的生机,那肌肤相亲,可是免不了的……” 说到这里,魏野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做了,只怕赵佶倒不肯宠信你,只觉得自己头上多了一顶绿头巾,迟早非跟你算总账不可。不但要损耗功行,还惹得赵佶记恨,这个医案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 说到这里,魏野蹙了蹙眉,从袖囊中摸出一枚玉珠,掌心寒劲一吐,顿时玄霜青女真符浮现于玉珠表面。 将这枚玉珠丢到许玄龄手中,魏野挥了挥手:“虽然暂时不好拔剑出来,但是封住那破剑中的气机变化,倒不费事。玄霜青女真符素来有封存生机之妙,总而言之,还是把李师师整个封起来,然后咱们再仔细商讨医案的问题。” 这法子显然就太不靠谱了些,也不知道赵佶要是见着李师师整个人成了冰棺里的睡美人,又会是什么模样? 许玄龄不敢吐槽魏野,只好捧着玉珠自己上了楼。 此刻李师师已经幽幽醒转过来,生生造化丹药力强大,暂时压住了她的伤势,又稍稍平复了痛感,让她此刻还能向着许玄龄颌首为礼:“这位……便是许先生吧,师师劳先生诊治了。” 许玄龄点点头,算是受了这大宋第一二奶的礼,便向着赵佶与李师师说道:“官家、李女史这剑伤非同小可。那金剑有吸食李女史元气之能,贫道若是猛然下手取剑,只怕那剑瞬间就要吞尽李女史一身生机元气。所以贫道思前想后,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望官家可以恩准施行。”只怕那剑瞬间就要吞尽李女史一身生机元气。所以贫道思前想后,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望官家可以恩准施行。” 第73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六) 得了赵佶许诺,许玄龄向着李师师一点头,道一声:“李女史,但恕贫道无礼,请先闭上眼,就当是小睡片刻。” 李师师勉强点点头,将双眼闭起。 许玄龄也不敢怠慢,手中阆风玄云扇轻轻脱手,扇上符印带起丝丝云气,带着这柄蕉叶扇不停地旋转起来。 祭动阆风玄云扇,苍髯道者身周气温骤然一降,原本仍带三分暑意的空气中,只有一股寒意袭来,人们呼吸间都能看见口鼻中涌出的白雾。 异象浮现,许玄龄左手平托着封入玄霜青女真符的玉珠,腕子一抖,顿时玉珠落在李师师头顶,虚悬于如云青丝之上。 玉珠悬于顶,道扇转于前,许玄龄道一声:“官家,为保李女史生机不为金剑侵夺,贫道只能先以宝珠护住李女史肉身,为她保住几分元气。还请官家让开些!” 赵佶听了,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李师师。却见丝丝云气,笼罩住李师师的周身,转眼间,就见着一根晶莹剔透如水玉般的六棱方柱无端而生,将李师师的身躯封存于其中! 当了这么多年大宋天子,又自加了道君皇帝尊号,赵佶见过的道门高人里,也有有立幡招鹤的,也有符水治病的,也有似林灵素这样,有呵气凝冰、噀水成云、入火不伤种种神通法力,让赵佶看足了热闹的。 但是自从林灵素去后,在赵佶面前显露如此法力的,许玄龄还是第一人! 转眼间,赵佶的心神就被面前的玄奇变化吸引了个彻底。 一时间,都忘记了关切李师师的安危。 就像当初章惇对他所下的那句著名按语“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一般,尽管这个中年男人看似聪明、儒雅、博学,但是他偏偏缺少定性。哪怕刚刚还在为李师师的安危忧心不已,此刻却能够被许玄龄的术法吸引得目不转睛。 许玄龄心中轻叹一声,收了阆风玄云扇,向着赵佶一躬身:“官家,李女史身中金剑之厄,贫道所为,不过暂时保住李女史性命。若要化解这一难,还请……” 话说到一半,赵佶却是猛然反应过来,跳到了许玄龄面前:“卿家做得好,做得好,有卿家护持,朕无忧矣!” 说罢,他不忘瞪了一眼那些使女:“还愣着作甚,叫那些殿前司的酒囊饭袋,快些去传高太尉来护驾!” 一面发号施令,他一面还拉住了许玄龄的手:“这定是妖人要谋害朕,却尚幸天不绝朕,师师忠义,代朕受难,又遣仙卿来护卫于朕。许卿许卿,且不要舍朕而去,日后朕还要仰赖许卿为我皇宋出力,为朕讲说玄理!” 这话里头的意思,真是再好明白不过。赵佶这是安下心来,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安危问题,那柄金剑眼下是伤了李师师,可谁知道不是冲着他来的?宣和元年,他心血来潮,改和尚为德士,改诸佛为金仙,还让天底下的秃驴都用布包头、戴冠秉简,算是把佛门得罪大了。那剑的形制,看上去也像是佛门之物,说不定就有佛门的妖人,正有刺王杀驾之想! 赵佶抓着许玄龄这个送上门来的道门高手就当成了救命稻草,至于李师师的安危,都要朝后放一放。 许玄龄面上还是一派恭谨之色,心中却是忍不住地问道:“如此没有担当,荒唐轻易的浮浪子弟,这便是宋人的官家?” 似乎看出了他的犹疑,隐身在旁的魏野冷哼了一声,传音道:“不然呢?你以为这位道君皇帝,还是什么好货色了?我又何必让玄龄你出面来应付他?要换了我亲自上阵,现在这赵官家就该被做了赵冰棺,送到南极看企鹅去!也对,不是有人捧他的臭脚,说他是南极长生大帝化身么?” …… ……… 端午一夜,小楼惊变,等到高俅匆匆率领一支勉强看得过去、没有喝多了端阳酒的禁军赶到,将官家护送回禁中,才总算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所谓压了下去,也只是给那些内侍和殿前司的将门子弟下了封口令,顶多不会流传到民间去。但不管内宫还是外朝,该知道这事情的人,从后宫妃嫔到政事堂诸公,肯定是一个不落。 就算是汴梁城里,也稍稍能嗅到一丝与众不同的风声。 张三和李四坐在茶肆里,看着眼前的那个开封府的小吏,面露难色:“林家哥哥,俺们的地盘只在酸枣门外,这地方都是道官,和尚却少见,叫俺们怎么帮你打探消息?” 那小吏冷笑了一声,点着张三说道:“别人说这话,俺还信个三分,你过街老鼠是个什么人物,俺岂会不知道?上峰已经交代下来,要严查这东京城里的僧人,尤其是行踪诡秘的外地僧人,更要注意。尤其是从五台山上下来的!” 听见“五台山”三个字,李四身子微微一动,却被张三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按捺下来。 那小吏也不在乎他们做什么小动作,只是哼了一声道:“俺林千军祖上也是几代的吏目,你们私下做什么勾当俺自然清楚,只是平日里懒得管罢了。如今两件差事,和尚你们探访不到,这酸枣门外多是道观,有法力的女冠,总寻一两个吧?” 张三笑着点头:“自然,自然,林家哥哥吩咐下来的差事,俺们岂能不留心?肯定找一个合适的!” 李四却低声道:“万寿观那些姑子,都做的是皮肉生意,有没有法力俺不知道,没有廉耻倒是真的!” 话没说完,他又被张三踹了一脚。 林千军也懒得和两个泼皮多话,差事吩咐下来,自己就站起身来:“事就是这么个事情,办得好也就罢了,办不好,俺们自有法子料理你们!话就说到这里,你们好自为之” 林千军人已走远,张三望着那厮的背影,自己纳闷地说了一句:“可是作怪!怎么好端端的,开封府又是查和尚,又是找女道士,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73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七) 连张三这样的街头混混,都感到了一丝异样,那么在汴梁城这个政治生态圈的上层,人们感受到的气氛就更加怪异。 光禄大夫、集贤殿修撰、权知开封府的王鼎,此刻也正横眉怒目地看着面前的札子。 这札子来自政事堂,是由如今的太宰王黼王金睛亲自下给他的,但凡政事堂如此重视地下札子给开封府,那必然都是有关汴梁城的大事。 可是上面的内容,却让王鼎有摔了案上澄泥砚的冲动什么叫“以三日为限,征辟有道女冠,达于君前”?为什么政事堂下札子,来的却不是政事堂的吏员,而是一个内侍? 很明显了,一贯以奉承官家作为升迁通道的王金睛,根本就是抢了翰林承旨的活计,以政事堂札子的名义,写了一道官家的特旨。 之前赵佶也不是没有下诏征辟各地有法力的道士,但那是官家下特旨,不从政事堂过,大家也就当是官家个人的兴趣哀号,装着看不见罢了。可用政事堂札子来征辟道士,一国宰执的体面何存?要换了老公相在台上,还要点脸,绝不会像王金睛这样跪舔得没有底线! 如此内外不分,官家和王金睛到底还有没有把皇宋体制放在眼内? 作为一位传统的士大夫,王鼎遍历军州,还算是一位能员。虽然在当今官家的治下,官场上有操守的人物本来就不算多,可王鼎自问还有点下限,见到赵佶和王黼这种明目张胆破坏体制的行径,还有几分士大夫式的正义感,但是看到那个内侍,王鼎终究还是退让了一步。 原因无他,这个胖内侍居然是号称“隐相”的梁师成身边得用的人物!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王金睛与梁师成这隐为一党的两个首领人物,同时要关注这件事?要知道,他们之前同时表态,也不过是为了攻倒蔡老公相罢了! 对于这样两个站在官场食物链顶端的庞然大物,王鼎还是稍稍退让了一下,尽力让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拱手道:“既然政事堂下了札子,本府岂有不从之理?这便发榜文就是。” 那胖内侍矜持地一点头,似乎对于王鼎的识相感到满意,指点迷津似地说道:“王大府,稍后官家会遣一位先生来开封府总理其事,王大府只要尽力配合那位先生便好,这一趟差遣办下来,总是有功无过的!这便告辞,不用送了!” 这几句话,在这胖内侍,是送了天大的人情出去,可在王鼎这种传统的儒臣看来,却几乎像是抡圆了巴掌朝他脸上搧! 等着那胖内侍离开,王鼎抓起案上那块仁宗朝名匠手制的澄泥砚就朝地上摔:“胡闹!胡闹!开封府何等紧要所在,却派个道人来胡作非为!不知道又是哪里来的江湖术士,骗了官家的宠信,就这般恣意胡为起来!不要忘了王仔昔,当初如何受宠,最后不一样死在了开封府大牢里面!” …… ……… 王鼎在开封府二衙里破口大骂,然而最新出炉的洞微先生许玄龄却是一派淡然,依旧是黄巾道袍、手摇蕉叶扇的装束,立在玉仙观的庭院之中。 然而他的目光,却微微有些游移,只是看着玉仙观大殿上的兽脊发愣。 在旁人眼里,那只是一条最平常的兽脊,装饰着名为鸱吻的摩羯鱼首。但在许玄龄眼中却分明看到一对叔叔与侄女,正在你追我逃: “喂,铃铛,借这个机会到宋徽宗面前混个脸熟有什么不好?这一次李师师被密教飞剑所伤,事情绝对有古怪,难保赵佶的后宫里头没有出问题,正好你可以用得道女真的名义混进内宫去调查一下!” “道姑这种职业才不适合我,叔叔你忘记了我原本的设定了吗?要不要我重申一遍?我是半妖、半妖、半妖!” “知道你是半妖,可你是金精清明化形,一点妖气也不显,连我都忘了这个设定,但也不用重复那么多遍。” “重要的话要说三遍!” 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魏野的话,司马铃身子一缩,就跳下房梁,出溜一声钻进了大殿旁那株古树的浓密树冠里:“叔叔你要找人进宫打探消息,为什么不自己去?” “进宫这件事情,对你阿叔来说很不吉利你知道吗……” 魏野弹了一下舌,望着司马铃说道:“你看,那金剑虽然是不知道什么死鬼尸骸转化来的,但是物性上已经表现出五金之质的特征,你那种比号称食铁兽的大熊猫还强悍的五金掌控之力,用来消解那口金剑是再合适也不过了。就算不肯进宫,总得救李师师一条命吧?这么聪慧坚强的女孩子,就如此轻易地香消玉殒,不是太可惜了些?” 司马铃还是一脸戒备地望着他:“那怎么不叫程灵素姐姐来帮忙,她的医术不是更能帮上忙?” “医术要能管用,我还这么大费周章做什么?谁晓得那金剑上还埋伏了几道恶咒,除了你这样的半妖,就只有修炼有成、起码半仙以上水准的人物,才敢让她去试一试。可你阿叔我的夹袋里,可没有这个级数的人才!” …… ……… 就在老魏家的日常相声再度开演的当口,开封府那一张“征辟有道女冠”的榜文前,已经围满了人。 除了看守榜文的衙役,余下的都是看热闹的人。 官家好道,这在汴梁城不是新闻,但是官家过去重用的道官都是男子。虽然也有几位修行有成的女真人被地方官举荐上来,却都是闲云野鹤的性情,不用多时就纷纷离开了这软红十丈的名城。 而这一回,官府明明白白地说要征辟女冠,汴梁人的八卦天性作祟,顿时联想力就格外丰富起来。 “官家这一回要寻有道女冠,莫不是几位贵妃与李女史,都奉承不住了,所以要寻个新欢来?” “不成话,不成话,你道天下修道女子,都和万寿观里那些姑子一般,不知廉耻,挂着修道的名义做皮肉生意?当年曹仙姑进京,我是见过的,古貌古心,哪里是那些轻佻女子可比!” “那你说,官家这道榜文是什么用意?” 那些小吏守着榜文半天,一个女道士都没见着,反倒几个看客自己先争执起来。 守榜的小吏中,为首的正是林千军,不由得没好气喝道:“哪里来这许多闲话!你们不揭榜,便莫要在这里胡缠,坏了差事,不是顽的!” 汴梁人都见惯了这些开封府吏员,也不怕他,就有人起哄道:“林家哥哥,你消息灵通,却告诉俺们,这一回究竟是不是官家要效法前唐玄宗皇帝,要玩太真娘子变杨妃娘娘的手段?” 这话说出来,顿时人群里都是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容。汴梁人都见惯了这些开封府吏员,也不怕他,就有人起哄道:“林家哥哥,你消息灵通,却告诉俺们,这一回究竟是不是官家要效法前唐玄宗皇帝,要玩太真娘子变杨妃娘娘的手段?” 这话说出来,顿时人群里都是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容。 第74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八) 你却看我如何? 这是个问句,却被说话的人咬字之间,硬是铺陈出了一股舍我其谁的肯定意味。 林千军目光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来人头上梳着朝天髻,身上穿一件浅绿褙子,手上缠一串玉珠,娥眉如黛,双眼似乎隐带几分媚意也似。 此刻,这装束似道非道的少女就看着林千军浅浅而笑,只不过一个照面,这开封府里有名干练的吏员就觉得心头一跳,一股躁意止不住地从下丹田处升了上来。 这股躁意一起,林千军的目光就再也不受他本人控制了,肆无忌惮地在对方高耸的胸前与似乎仅可一握的腰肢间来回转动。 不但目光如此,连他的舌头也不由自主起来,只是点头道:“有道,有道,果真有道!这位娘子,你且过来留个名,俺护送你去见大府!” 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凉风突然就在暑气蔓延的榜文前四散开去,让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还没等林千军反应过来,就见得人群忽地散开,探出一支青翠欲滴的绿竹杖,那竹杖头上系着一条朱红丝绦,悬着一枚玉环,下缀着流苏,随着一位女冠缓步走来。 来人头上戴着一顶束发青莲冠,挽着一根银簪,身披素白道衣,却见那道衣上隐隐泛出一股青意,别有一番清冷意味。 人还没有走近,就让林千军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戒备心来。 林千军猛地收了收自己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杂念,向着那道姑喝道:“来者何事?”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着那女冠走到榜文下面,举起手中青竹杖,只一挑,就将开封府的榜文整个揭了下来! 这个举动,更是让林千军猛然一惊,拦了上来:“这道姑,你揭榜文做什么!” 凑近了看,这女冠也是个面容秀丽的美人,但眉目间却隐隐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气息,弄得林千军浑身上下不怎么自在。 此刻,他目光与对方一触,更是不自然地转过脸。 那道姑只是笑了一声,反问道:“既然是征辟有道术的女子,贫道便来应征,还能是做什么?” 自觉气势全被对方压了下去,林千军还是尽量提起气势来,喝道:“你说你有道术,却以何为证?” 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这道姑目光一扫,望向了一旁那一身媚意的念珠女孩,反问道:“这位小娘子,却又有什么道术,值得阁下护送她去见开封府尹?” 这一句话问出,林千军顿时一愣,心中叫道:“对啊,我为什么要带着那小娘子去开封府?” 他一个念头才起,就见那绿衣少女拈着手中玉珠,走上来向着这道姑双掌合十道:“这位师太,你说自己有道术,何不向我们展露一番,空口无凭,多么乏味呢?” 旁人或许看不清楚,然而就在绿衣少女向着对方合十的时候,一枚玉珠顿时脱出了珠串,朝着对方胸口射去! 然而还不待那枚玉珠近身,就被一股无形风力凝定在道姑面前,再也不能前进一分! 道姑望着这少女,面上表情淡然,只是猛地将竹杖一顿。 竹杖与地面一触,一声轻响,却骤然引动一股浑然罡气,自地面反震而出! 少女避之不及,惊叫一声,整个人便被震飞上天! 更不待对方有所动作,青衣道姑向着半空绿衣少女再赞一掌,顿时只闻一声哀号,人已经化成了一片红雪,洒满地面! 转瞬之间,一个大活人就变成了一片红雪,顿时人人惊惶,大叫一声:“杀人啦!”就变成了一片猪突狼奔。 林千军没有想到,面前这道姑一言不合,便痛下杀手,只是瞠目结舌,指着她,“你、你、你、你、你……”地哆嗦了几下,才叫了一声:“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当着官府面前杀人!走……和我去见官!” 他手还没有朝前伸过来,就见着道姑手中竹杖一顿,他也是个机灵人,当下马上把手一缩,猛地朝后一跳。 道姑立在纷纷扬扬的红色雪片之中,伸出手来,拈起一片“雪花”,反问道:“看清楚了,这是什么没有?” 林千军闻言,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一片红雪,触手感觉却是一片粗糙,再送到眼前看了看,哪里有什么雪片,也没有人血腥气,只是一片染得猩红似血的碎纸! 他再朝着四周打量一圈,眼前所见,竟都是这样的红纸片,没有血,不见肉,更没有骨头。 而在他的面前,这青衣道姑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是摇头道:“借物代形、替死远遁,真是高明的移遁之术,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人?” 便在此刻,就见远处有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中提着蕉叶扇,如飞一般朝这里跑来,一面跑一面叫道:“方才是何人在此斗法?敢问仙山何处,师承何门?贫道洞光灵墟门下许玄龄,这里先见礼了!” 那青衣道姑望着许玄龄,面上却是微微一笑,那笑容,却像是方才的清冷气息一概扫尽,只有一派和煦暖阳一般。 她向着许玄龄点头道:“许师侄是么?吾教从不在山中清修,只在红尘行走,仙山二字是说不得的。但我与令师魏真君相交多年,虽不是蓬瀛旧友,道友二字倒还可以讲得几分。” 许玄龄听见“道友”二字,就知道面前这女冠来历不凡,忙一躬身道:“弟子不知前辈驾临,有失远迎。但不知前辈道号上下如何称呼,弟子也好传知山主。” 女冠笑了笑,点头道:“你便告知魏真君,洛阳故友甘晚棠,知道他在此地开府,特来上門叨扰。只不过,来的可不止甘晚棠一人,还有他的搭档在,可要留神了。” …… ……… 大相国寺菜园里,魏野戴上了一块水晶镜片,又调了调镜片上几个精铜镜筒的焦距,对着满盘子的碎纸片看个不停。 “纸只是一般的纸,但是上面画的东西倒是有意思。” 一面嘀咕,魏野指诀一动,数百片碎纸随指诀舞动间,聚合成了一张残缺的剪纸。 单看那残破剪纸的模样,倒隐隐是个长尾四足兽,只是头部和尾部都缺了大半,只有躯干部分完好,实在看不出来那是个什么动物。 望着这残缺的剪纸,魏野看了许玄龄一眼:“玄龄,你能想到把这些碎纸片带回来,足见你也是用心的。可是这剪纸最重要的部分,却被人拿走了。如今,我只能知道对方用的是类似翦纸成兵的蔡侯车兵诀一类变化之术,但是这剪纸上面没有符印可供参考,就连对手的来历也难晓得。” 说到这里,魏野叹了一口气,抱怨道:“剪纸成兵之术,素来是地煞变化之术的大宗,这个时空点,不知多少道脉都有流传,上到玄门正宗,下到旁门左道,就找不出不会这宗法术的人来。而且不光是道门,佛门中人,懂得这门术法的也不少,这范围也太宽泛了点。虽然我有十足的把握,那小娘皮就是暗害李师师的黒手之一,但是人都跑了,没有证据,叫咱们怎么查下去?” 说到这里,魏野一弹舌头,把目光一转,看了看不请自来的某个客人,喃喃道:“若不是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来,惊走了那女人,说不定这个时候,早就把她拿下,开始撬口供了!” 对于魏野的目光,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笑得淡然:“魏真君,你要布置天罗地网,总要有得力的人手吧?若是我不来,对方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用媚术迷昏了开封府上下,直接杀到李师师的行院里,谋害了那位花魁娘子。到那时候,令高足在宋徽宗面前,哪里还有圣眷可讲?” 魏野转过身来,残念地看了对方一眼,望着那张久违的丽人面孔叹气道:“甘祭酒啊,多年不见,你居然不走治愈路线,改当铁娘子了,这可对你的人气不好啊。” 面对着魏野的吐槽,甘晚棠神色自若,笑着应道:“像魏真君这样不忘初心的人,毕竟太少。” “什么叫不忘初心,我只是比较喜欢吐槽。” 魏野一摊手,望着甘晚棠说道:“如今魏某已经不是那个在洛阳城吃了上家吃下家的掮客,身为道海宗源之主,天生地就和你们太平道处于竞争关系。甘祭酒,如今可不是当初我为凉州牧的时节,大家可以坐下来玩南北汉的把戏,说罢,你们太平道来这里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听着魏野发问,甘晚棠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似乎总没正形的仙术士,笑着反问道:“这次来到这个时空,我是作为个人,而不是作为太平道大祭酒的身份来协助你,这话你信么?” 对于这个回答,魏野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哈”了一阵,方才摇头道:“甘祭酒,暖阳般的笑容还是给太平道的兄弟们去用吧。太平道又不是只有十来个人的家族式团队,只要带着笑容鼓劲,就能把人们团结到一起了,到了你我这个地步,谁不得多一重执政者的属性虽然魏某承认,魏某从来当惯了撒手掌柜,可这点东西,倒还不需要别人教导。” 对于魏野不给面子的回答,甘晚棠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反问道:“那么在道海宗源之主看来,像我和你这样的角色,都需要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魏野倒是回答得够快:“以量化的数据来看嘛,政客也好,武将也罢,无非就是那几项评价标准。统率力、策略力、亲和力、行政力,至于你我,还要多出一项来,甚至是重中之重的标准神通力。” 说着,魏野耸了耸肩,大拇指一指自家鼻尖:“魏某若没有一身洞阳真火道基,哪里能在凉州夺权,杀尽凉并二州刺史太守?魏某若没有手中桃千金,当初在紫禁城中,哪里能以一身颠覆鞑子基业?不说别的,就以魏某粗粗建立的道海宗源,哪里可以和苦心积虑发展自家势力的慕容鹉平分天下,弄出个二圣临朝来?” 说到这里,魏野眉头一皱,望向甘晚棠:“怎么?你如今的修行,也到了瓶颈?” 直白地问出这句话来,甘晚棠嗔怪地望了他一眼:“只凭太平经法为道基,魏真君以为自己能修行到哪一步?” 魏野倒是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半仙可期,散仙无望。不但我如此,左师兄与你们那位大贤良师,若无上元、中元太一君位助力,也只得止步半仙。左师兄还好些,毕竟他还有一场遁甲天书的仙缘,你们那位大贤良师,却是若无中元太一君位,早就到了天命将尽的死关跟前。” 甘晚棠听着魏野贬损自己名义上的师长,也依旧不动怒,只是问道:“那你可知道,吾教大贤良师,将舍去形骸,飞升上界么?” 听着这个问题,魏野倒也不讶异,张角就算得了中元太一君位,但是上元宫、中元宫当初都受贺兰公魔染深重,不得已之下,只能引动双宫同堕,张角与左慈在这上面得的好处比起自己就远远不如。而就算张角侥幸突破半仙到散仙之间的天人之隔,但是想要久驻人世也大有困难。 想明白了这一层,魏野笑着看了甘晚棠一眼:“大贤良师不在了,太平道当然还需要一位散仙级数的高人鎭压气运,怎么,甘祭酒有意乎?” 对魏野这个问题,甘晚棠笑而不语,就当是默认了。 但是魏野却不肯在这个问题上浅尝辄止,将脸凑过来道:“其实甘祭酒你也不用急着来我这里找突破机缘,大贤良师飞升了,可魏某与贵教也有几分香火情,让我顶替了大贤良师之位,与阿茗和你,大家和乐融融,亲如一家,岂不美哉?” 对魏野这句话,甘晚棠没有动气,只是笑着问道:“魏真君当真愿意接续大贤良师之位?” “当然。” 对此,甘晚棠只是笑着拿出了一本砖头样的厚书,还有执笔出来,交给魏野:“如此的话,有个” 第74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十九) 甘晚棠递来的数百卷太平经合印本,终究还是没有在魏野的笔下获得新生。 他乡遇旧识,然而此刻的两人,虽然还是一副言笑不拘的模样,但比起洛阳城中并肩携手时候,总多了一股凝滞感。 当初的魏野,是混入洛阳的落魄术士,全凭给那位老侍中打零工度日。 那年的甘晚棠,是太平道一个毫不起眼的分坛祭酒,除了救济些贫民,收养些孤儿,很难在道坛外听见她的声音。 曾经默契在心,如今却不复当初情形。 然而两人目光交错间,却是互不相让的坚定。 魏野自嘲地一笑,而后放弃了在口舌上占便宜的想法,反问道:“以甘露瑞应符护住凡人心脉,使恶咒不能加害,这活计,你做得做不得?” 甘晚棠静静地看着他,反问道:“仅此一点小事?” 仙术士一耸肩,感慨道:“自然不止这一点小事,还要防备对方催发的恶咒反而伤到了你的身上。那恶咒的路子,看着是密教一脉,但少了点观自在的六道救度、悲智双运的沉凝之感,犀利之处,倒带着些文殊师利一脉的威德煞性。你如果做不来,我另外再雇人来办,怎么样也不叫你吃亏就是。” 对魏野的这句话,甘晚棠笑了一笑,只是问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 “不然还能如何?” 对魏野的回答,甘晚棠没有再做评价,只是望着魏野正色道:“也好,人我是要救的,但向你借个帮手,肯不肯?” …… ……… 玉仙观中,得了洞微先生封号的许玄龄,面对着一脸喜色上面,却又满是不舍的玉仙观主王正一劝道:“师兄你何必做这些小儿女之态?贫道既然发心要为世间穷苦人稍稍解除些病痛之苦,又怎会去上清宝箓宫那等天家宫观住持?还依着从前例子便好。” 王正一听许玄龄这样讲,略略放下些心,又望了一眼后院,方才说道:“师弟素来是个老成人,你办起事来,我们自然都是放心的。也多亏了你在此,我这玉仙观中却是安稳了许久,就连我观里那女飞卫,也比素日文静许多。她听说你因为医术得了官家赏识,要到上清宝箓宫去,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许久,却还劳师弟去看看了。” 许玄龄听了,点头道:“恰巧我奉了法旨,也要寻陈小娘子有事,便一道说了也罢。” 说罢,许玄龄将蕉叶扇一摆,向着王正一道了声“师弟少陪”,便向着玉仙观后院走去。 王正一望着许玄龄的背影,却笑着点了点头,捋了捋胡子,自己走到一间小屋里,向着那堂上供着的牌位上了香,说道:“陈提辖,自你当初将令媛托小道照顾,如今也有许多年了,倒还算幸不辱命。只是令媛的性子,倒不像是俺玄门中人,却是你们将门后人的脾性。不过我知晓提辖生性好道,也与提辖结识一场,索性便在过往羽士中,为令媛选了一位极好的夫婿。我这位许师弟,不但精通医术,又有一身道法,虽然年纪比令媛大了一些,但看两下里倒还两情相悦。何况我这位许师弟如今也得官家宠信,赐了道官名位下来,也不辱没陈提辖你的家风。依着我看,过些时日,我便厚着脸皮做了这份大媒,也算了了你我一桩心事……” 王正一在这里絮絮叨叨说个没玩,那小屋上面,却有人听着壁角,啧啧叹息不止:“陳希真是我当初一发了账,你却要把他的女儿嫁给我这个老学生,他要不是已经形神俱灭,真留了些残魂在这牌位上。嘿,老观主,他要不玩个冤魂显灵,那就是对不起你们俩多年的交情!” 说着,仙术士抬手向下一指,顿时牌位前插的线香猛地熄灭,倒把王正一吓了一跳。 且不管王正一这里向着陳希真的牌位大谈儿女婚姻之事,许玄龄走到了后园里,只见面前一团青光来回飞旋,带起森冷剑气,使人照面胆寒。 许玄龄向着这团青光叫一声:“陈小娘子?” 却见那团青光中猛然有一道剑气迎面刺到! 剑气砭肤生寒,许玄龄忙将阆风玄云扇朝前一架,腕子一抖,扇走刀势,正是胡家刀法中“闭门铁扇”一式。 借着阆风玄云扇将胡家刀法施展开来,许玄龄将蕉叶扇再一卷,却变招成了“怀中抱月”。 闭门铁扇刀与怀中抱月刀,两招刀法互为虚实,正合阴阳之变。前一招闭门铁扇,许玄龄用的是实招,这后一招怀中抱月,就全然是虚招。 在许玄龄,只不过想把那口青錞剑格开就得,没想到他把怀中抱月使成了虚招,顿时怀中猛地多了一人,连冲带撞,直挺挺地就把他按倒在了地上。 许玄龄眼前就正好对上了陈丽卿那张俏生生的脸。 被撞了这一下,要换成旁人,还在许玄龄这个岁数上,不弄折了腰都算是天尊垂慈。但换成了许玄龄,他在洞光灵墟苦修一场,吐纳练气,早过了炼形退病一关,除了一部苍髯看着老相,但身子健壮处也不比林冲、鲁智深这些打熬筋骨的武人差到哪去。 被陈丽卿按倒在地,他倒还好整以暇,望着面前这个性子莽撞的女孩笑问道:“陈小娘子,这却是做什么?” 陈丽卿盯着面前苍髯道者,俏丽面容上却是绯红一片,也不知道是刚才舞剑运动过量,还是因为什么别的缘故。 只是盯着许玄龄的脸,陈丽卿的脸上红得越发艳丽,就如同闹春的红杏一般,只是一口气不带停顿地叫道:“你、你,你是要被官家选中到上清宝箓宫做提举去的,这小道观也留不得你,以后你也不替穷人施药看病,也不在这里落脚了是不是。那你还管我作甚?我、我这就替你收拾行李铺盖去,你也不必谢我,我也不稀罕!” 说完这一大串,陈丽卿仿佛才发现自己坐在许玄龄身上,顿时面上通红如樱桃,几乎都要滴出血来。她猛地跳起,就要朝着外跑。 然而就在此刻,却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就这一下,陈丽卿似乎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人的脸,只听见许玄龄的声音款款地道:“丽卿,俺几时说过要离开玉仙观,要离开你了?便是官家要俺住持上清宝箓宫,那哪里又比得上这玉仙观?玉仙观虽小,这观宇,还有观中人,方是许某心安所在。” 说话间,陈丽卿似乎还听见许玄龄低声嗫嚅了几句,却没有听清,又听见许玄龄沉声道:“然而官家恩遇,许某不能不报答一二。如今官家身边有亲近人遭劫,需要许某医治,还需要一位精擅武艺的女冠护法。丽卿丽卿,你可愿意帮衬许某,将这件差事应承下来?” 陈丽卿愣了一愣,依旧不敢回头,只是微微低下头,小声问道:“先生……你说的,都是真的?” “自然再真也没有的!” 得了这句保证,陈丽卿猛地挣开那人的手,头也不回地就跑开去,只是大声应道:“俺……俺答应你就是了!” 陈丽卿一溜烟跑了个不见踪影,魏野擦了擦指尖,将凑近嘴边的一只红色领结拿开,转过头来望着许玄龄,正色道:“玄龄,既然察觉了这丫头的心事,何必再和她装傻?这丫头看岁数也快成人了,你如今修道已有小成,又不算是什么嫩牛老草、嫩草老牛的事体,干什么还跟她支吾着?我今天算是小小地推你们两个一把,不用谢我!” 说罢,魏野也不管许玄龄,身形猛地纵上半空:“要给李女史疗伤,还有的是工作要忙,玄龄,你这边自己好自为之吧!” …… ……… 马前街,李师师行院。 虽然这两天都是大门紧闭,但是汴梁城里哪里藏得住消息? 各种各样窥视的目光,早已若有若无地在门首晃来晃去。 对此,上至李姥姥,下到玉钏这样的小使女,也只能咬紧牙关,关起门来,等待着那个据说有大神通的洞微先生到来。 但洞微先生没有来,一只模样憨拙的团子猫,却从后墙上费力地翻了上来,两只小前爪扒住墙头,盯着那栋小楼,没什么精神地说道:“叔叔,你还记得么?我念书的时候选的是法律系,要是李师师想和赵佶这文艺色狼结束这种包养关系,我倒是可以给她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援助。但是给她治伤?我解剖课的时候,一时失手超度的鱼啊、蛤蟆啊,可是不少!” 这句话一出,下面托着她两条小短腿的蛤蟆王超顿时一个哆嗦。 一旁,魏野隐蔽了身形,膝头横着一卷素绢,手中拿着两用扫描笔,先对着小楼微微比了下比例,而后猛地在素绢上落下数笔,草草勾勒出这座小楼的轮廓: “我也完全不指望你去负责甘祭酒那部分工作啊,只要全程盯着那口怪剑的物性,确保它咒力变化的时候把它的后续变化打断了就好。至于甘祭酒,她本来就是掌管的后勤与军医系统,救死扶伤的本事起码比你阿叔我要强。大家各负其责,这外围的防御工事,还不得我来修起来?” 说话间,魏野手底下不停,几笔勾勒间,就见着小楼全貌粗粗浮现出来。 而随着小楼全貌浮现,魏野左手虚虚朝着绢面一弹,就见着点点火星,浮现在画上小楼四周。 画上火星浮现,顿时在魏野面前的小楼四周,也浮现了同样的点点火星。 魏野望着那漂浮不定的星火,却摇了摇头:“这样子也太招摇了点,不是明确地告诉那帮货,此地有一位散仙坐镇,欢迎来搞,不来是小狗么?” 说着,魏野拈起扫描笔,又在素绢上飞快地画了几笔,只见那一点点星火都被一盏盏灯笼兜入。 画上星火入灯笼,小楼四周的房檐处,随即多了几盏八角宫灯,素白宫纱、紫檀笼骨,看着与这座小楼似乎完美地合为一体。 魏野望着自己这幅新作,吹了声口哨,随即将素绢一卷,收回到袖囊中。 而在此刻,一脸忧心重重的玉钏,正提着竹篮向小楼上走去。 走到半道,小使女就被李姥姥拦了下来:“玉钏,你这是要做什么去?” 玉钏见着李姥姥,忙一低头:“姥姥,今日园里的樱桃熟了,我想为娘子送些尝新。” 李姥姥虎着一张脸,呵斥道:“洞微先生不是说了么,不可离师师太近,乱了布置可怎么好?俺们的衣食,全都靠师师支撑,官家赏赐。如今若是师师不在了,还哪里有你们的好日子过?留神官家发怒,叫你们都替师师殉了葬!” 呵斥过了,发泄过了,李姥姥又望了玉钏一眼,叹气道:“便放到窗前去吧,不要离师师身子太近,要知道,她如今真个是碰不得!” 玉钏听了,也只能小意地应声是,提着竹篮,走上小楼,却见小楼檐角,无端多了一盏盏八角宫灯悬挂。 她是李师师的贴身使女,对于李师师的喜好再清楚不过,对于这类天生带着富贵气的物件,她是从来就没有欣赏过的。 她皱了皱眉,低声道:“这些八角宫灯,是谁不长眼地挂上的?娘子若是醒来,见着这些宫灯,肯定要嫌弃富贵得一股伧气了。也罢,与其让娘子醒来埋怨,不如现在就处置了干净才好。” 说着,她掂起脚,便向着北面小窗前摘了一盏宫灯下来。 说也奇怪,那宫灯一被摘下,顿时就化成一朵形似如意的灯花,转眼就消逝不见。 玉钏长这么大,这几天却是接连遇见神鬼之事,小脸噌地变得煞白,也顾不上送樱桃,只是四下望了一眼,就急匆匆地下了楼。 而此刻,院墙之外,还在继续着日常相声表演的叔侄俩,也浑然没有发觉,李师师小楼四周悬挂起的八角宫灯群里,正北方位处已经少了一盏。 第74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 转眼间,又到了入夜时分。 两辆青布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李师师行院的后门处。 李姥姥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却见面前立着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中摇着一柄蕉叶扇,李姥姥忙笑着点头道:“洞微先生来得正好,可是找到法子了?” 许玄龄略略一点头:“贫道已经奏明官家,救治李女史宜早不宜迟,今夜诸事准备完全,又不犯恶曜,不冲煞神,最是合宜不过。” 说罢,许玄龄将身微微一躬,以扇前引道:“前辈,我们到了地方了。” 随着他的话,另一辆小车中,走下一位青衣竹杖的女冠,虽然可称得上美人,但是浑身一股凛然之气,却让李姥姥没得浑身生寒。 随着那女冠下来的,还有个道装少女,手里提着一口阔刃长剑,看着也算是眉目如画,可是那柳眉桃腮之间,全然是一股煞气流动,比起那女冠似乎更不好相处。 许玄龄引着这两位道装女子直走到小楼下面,向着甘晚棠一躬身道:“前辈,李女史的性命,便全托付于您。我便依着吾师法旨守在楼下,替前辈护法。” 甘晚棠略略向着许玄龄一点头:“那便有劳师侄了。” 说话间,也不见她怎样行动,身形一转,就穿过小楼墙壁,进入到楼中。 李姥姥见着这般行迹,方才要叫出声来,却被许玄龄一把按住:“李姥姥不要声张,还望你约束行院各色人等,守在房中,万万不可出来。否则,出了什么事,贫道也难遮护你们!” 李姥姥忙应了一声道:“先生只管施为,俺们都省得,绝不出来惹厌。” 说着她自己急匆匆地就朝着楼旁一重小院里一钻,关门、上锁,做得利落无比。 自己守定了东南巽位,许玄龄向着陈丽卿说道:“陈小娘子,俺守定了巽位,你拿着青錞剑,便助俺将东方震位把定,若有什么奇异之物从东方而来,小娘子只管运剑斩去,便不会错!” 陈丽卿点了点头,一手按在剑柄上,道了一声:“俺晓得!” 而此刻,一只团子猫儿,早已从封住李师师的冰柱旁钻了出来,一抖身上毛皮,烟雾腾期间,显露出了白衣绯袴的少女身形,朝着走上楼来的甘晚棠巧目倩兮地一笑:“甘姐姐,好久不见了!” …… ……… 太子巷崔府。 崔名府此刻正在堂中转着圈,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头拉着磨的驴子。 地上,好几件汝窑供御的杯盏,都变成了一地碎瓷片,崔府中的家人仆役,也不敢凑到崔名府跟前去找不痛快,一个个都离着他老远。 又在堂中转了一圈,崔名府却望向堂外,正见着崔府管事缩在台阶上,扭扭捏捏地不肯近前。 崔名府也顾不上别的了,只是快步走上来,一把抓住了管事的领子,大喝道:“刘先生何在?” 管事被他摇晃了几下,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还是勉强应道:“刘先生这几日都不在道院,俺们到他平日喜欢流连之处寻觅半晌,也不曾找见!” 不出管事所料地,崔名府顿时喷了他一脸的唾沫星子:“要你们这等夯货何用?还不再去找!” 一面痛骂出声,崔名府手一抖,就把管事推了出去:“还不快点!” 便在此刻,有似乎流水般的声音从堂下潺潺响起,随即,一道黑影在崔名府的脚下流淌而过,最后化作了道冠大袍的刘康孙,就这么立在了崔名府身后:“崔国舅,你寻贫道这般急切,倒为的何事?” 崔名府这时候也是急红了眼了,根本没有留意到四周的气氛,只是望向刘康孙,叫道:“你可知道,那李师师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个有法力的道人,叫什么许玄龄的,来替她解咒?俺只问你,你下的咒到底可靠不可靠?莫不要被那许道士破了去!” 对着崔名府那张隐隐带着惧意的脸,刘康孙笑了一笑,用手中玉尺拍了拍崔名府的肩头:“崔国舅,你怕什么呢?虽然李师师至今还不曾死,官家又寻到高人,以秘法替她续了这几日的命。但是只要对面那人起了解咒的心思,那李女史就有九条命,也是难逃死关了。” 说到这里,刘康孙突然一咧嘴,露出了鲜红的舌头与洁白到散出寒光的牙齿:“崔国舅还在怕?也罢,那贫道就与你再设一坛,为国舅你安安心吧。” 说到这里,崔名府才略略放下点心,将面前这道人一把拉住,朝着后花园里拖:“上次设的坛,我用布幔遮住,园子大门也给锁住,并没有人知晓,咱们便还到那去!” …… ……… 小楼之中,甘晚棠面对着冰棺之中似在浅眠的李师师,也不由得微微一叹:“如此佳人,我见犹怜,难怪令叔也要设法保全。” 对甘晚棠的感慨,司马铃只是一撇嘴:“李师师是让甘姐你见犹怜了,可我家阿叔真的有在这大美人身上多关注了几分吗?我怎么看着叔叔好像对鲁提辖、卢员外、岳元帅他们,用心比对这位李美人多得多了?” “魏真君好德爱才,甚于好色,甘晚棠自愧不如呢。” 说着自愧不如,青衣女冠与半妖少女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你懂的”眼神。 目光交流间,甘晚棠向着司马铃注目示意,白衣绯袴的少女顿时朝后退了半步,而此刻甘晚棠将青竹杖一举,向着冰棺一指。 顿时,竹杖前端清光瞬动,化为十余柄小剑,刮削着玄霜青女真符化成的冰棺。 转眼间,冰棺碎裂,沉眠于冰棺中的李师师失去了撑持力量,软软倒向地面。 甘晚棠身形瞬动,轻轻揽住美人腰肢,随即盘了一个散如意坐,正将李师师抱入怀中。 司马铃走上前来,轻轻握住了李师师胸口那柄金剑,向着甘晚棠一点头:“那么我要拔剑啦” 少女腕子动处,原本灿然如金的三钴杵剑,瞬间蒙上了一层死锈之色,仿佛转眼就要朽烂成灰。就在此刻,却有鬼啸之声,从金剑上窜出! …… ……… 古树之下,五色土坛之上,刘康孙刚刚结了个双足朝天的趺伽坐,就猛地怪叫一声,身形一抖,险险就从五色土坛上跌落下来! 崔名府立在一旁,原本就心惊胆跳的他忙叫了一声“刘先生!”就要上来扶他。 然而他身子还没有靠近五色土坛,就被刘康孙抬起的一只手拦住了:“……吹……吹……沃……勾……波……阔……居……全……” 崔名府听了几遍,才听明白,刘康孙说的是:“崔国舅,不可近前。” 只见刘康孙艰难地抬起脸,两眼中冒出崔名府从未见过的狂态,他大张的嘴里,那条舌头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千疮百孔、如同锈蚀过度的铁片一般。 随着刘康孙张开嘴,这条朽烂过度的舌头就整条掉了下来! 而刘康孙也放弃了使用人类的方式进行语言沟通,只是盯着崔名府的双眼,随即一个更加粗野而狂气满满的声音回荡在崔名府的心底:“我们低估了对手的能为。居然有人能从物性变化上着手,一举就要破去世间天母金刚剑!不过你放心,吾佛教法,不是这些外道能够抗衡的!” 说到这里,刘康孙张开了满是伤口的嘴,以一种含混却清晰的口音高声唱道:“祈请须弥山主常胜者,祈请安住虚空能天帝,祈请天女白象簇拥主,祈请痛饮甘露欲界王,祈请手持宝杵大护法。尔于诸般火供受妙乐,一切供物自火出,并愿司祭之火天,于此吉祥之时并受供!” 梵唱声起,五色土坛之上,北方帝释天、南方火天两尊法相同时升上半空,随即化成两道光桥,向着马前街直冲而来! …… ……… 小楼之下,许玄龄紧握阆风玄云扇,低声道:“陈小娘子,你还可在?” 就在许玄龄问话之时,陈丽卿却猛地低喝一声:“何方妖怪,看剑!” 话音未落,就见朵朵白莲飞旋而下,每一朵白莲上都立着一个肤色白腻、高鼻螺髻的女子,身上只裹着一缕丝帛遮住关键部位,胸口的璎珞、手足间的钏环,更是于金玉灿然的光华间,隐带挑逗意味。 这样的画面,要换了一个男子去面对,少说也要神智恍惚片刻,但对上了陈丽卿,却只换来一声叱骂:“好一群不要脸皮的妖精!” 喝声里,青錞剑脱鞘而出,化为大蓬青光,朝着那些白莲天女乱斩而下。 剑锋触及天女肌肤的瞬间,却像是斩中了打磨得光滑至极的圆石,浑不着力地偏开。 就在此刻,小楼正东的檐头,一盏盏素纱宫灯猛然亮起! 素纱之上,一道如剑符令乍然透出红芒,红芒落处正照在了青錞剑上。陈丽卿剑势一转,正落在了另一名白莲天女腰间,顿时红芒透过剑光,竟是转眼就将那名天女活活腰斩! 大蓬鲜血随着剑锋溅了陈丽卿满脸,却听见这丫头高叫一声:“痛快!”连脸上血迹都顾不得擦,只是舞动青錞剑,再度向前杀去! 许玄龄只能叫一声:“陈小娘子,你运剑时,剑锋收回,要记得侧一侧头,不然眼睛被血水迷了,却无法再厮杀!” 对此,陈丽卿只是应了一声:“先生,我受教啦!” 不说一旁的陈丽卿,许玄龄一摇蕉叶扇,正对上了半空中一头比骡子还高一头的长毛山羊。 那山羊的一双尖角扭曲如火焰,羊背上坐着一个干瘦披发的红皮肤怪人,这怪人的口中咬着一只人头,点点血祭就从人头的伤口滴落下来,每一滴血液沾着地面,就变成了一蓬火焰。 许玄龄面上丝毫不惧,将阆风玄云扇朝前一指:“魔障,速速离开此地,前路不通!” …… ……… 小楼之外,帝释、火天,两重密教护法神魔法相,连同所部眷属,厮杀而来。 此时在小楼之内,却是别有一番异样景色。 司马铃握着早已朽烂得不成形状的金剑,缓缓朝外抽出。 而她每拔出一分,都引动李师师眉头紧蹙,发出破碎的低吟声。 怀抱着李师师,甘晚棠早已将青竹杖插入地板中,原本修整得极为光洁素雅的竹杖,此刻却隐隐显露出竹林幽幽,翠篁深深的景象。 就在片片竹叶摇曳间,隐隐有如凤清鸣响起,而片片竹叶间,似有滴滴清露垂枝而下,不偏不倚地低落在李师师胸口创伤之处,带起一股清意,缓缓修补着肌肤破损之处。 而在司马铃手中,早已锈蚀不堪的金剑上,却反反复复地浮现出诸般狞恶景象。 一时间,是罗刹鬼物,畅游于血海之内。 一时间,是外道妖人,舞蹈于墓冢之间。 一时间,又是喉系如针、腹鼓如瓶的饿鬼,一时间,又是刀山剑树、铁磨针床,地狱鬼卒凶暴无匹。 种种景象,带起深沉的恶意,想要沿着伤口侵入李师师的身体。同时,这些恶咒显化的三恶道形象,又不断地抽取着李师师的生机元气。 如果不是甘晚棠不断地以甘露瑞应符法,演化翠篁清露,反复滋养李师师形神,只怕美人香消玉殒,已在眼前。 但就算如此,李师师的脸色,还是以目光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 小楼之外,风刃、火球、白莲、剑光,恶狠狠地绞杀在了一处。 小楼檐角,一盏盏素纱宫灯,透出一道道如剑符令,红芒过处,妖氛不存。 如此险恶的环境下,甘晚棠手结指诀,向着青竹杖一指,顿时杖头玉环猛然摇动,玉环与竹杖撞击间,不知多少片青竹叶飘飞而下。 每一片青竹叶上,都托着一粒琉璃珠般的清露。 甘晚棠抬手取过一片竹叶,将叶上清露滴入李师师口中,目光望向司马铃:“她快撑不住了,剑还要多久才能拔出?” “越拔对抗的力量越大,还起码要十五分钟!” 听着司马铃的回答,甘晚棠微微叹了一口气,对半妖少女一眨眼:“那我下面做的事情,是女孩子间的秘密,可不要告诉你叔叔。” 第74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一) 小楼内外,杀伐正酣,太子巷崔府后花园中五色土坛之上,“刘康孙”神色一僵,顿时身上那件宽大道袍嗤嗤连响,似被无形刀剑乱斩一般,化成了漫天碎布。 道袍斩碎,露出了“刘康孙”瘦骨嶙峋的身躯,躯干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满布伤痕。 那些伤痕被羊肠线胡乱缝合起来,上面贴着一张张的纸符。 不是道符。 一排排的天城体梵字,带着一股莫名神圣意味,墨色浓重,黑得像是凝固多时的血。 如果崔名府略通梵语,便会知道那些梵字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用不着他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崔国舅去补习梵文了,因为“刘康孙”身上每一个伤口都突然绽裂开,那些开裂的皮肤下面一片红软,不是肌肉,而是尖利的小白牙与舌头,那些伤口就是一张张的嘴,虔诚无比地唱诵道: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摩尼钵纳摩入缚罗钵罗嚩多野吽!” 此是大日如来光明真言,此是诸佛菩萨根本咒心,此咒能令阿鼻地狱众生得光明净体,脱离地狱道中。 咒音起,五色土坛北方那一尊阎罗法相微微震动,足下饮血水牛“哞”地一声长嘶,周身菡萏如血,将腾未腾! 水牛背上,阎王法相双足一蜷一伸,双角如剑向天,五骷髅冠上,五只骷髅怪笑连连,头颅似牛魔,如恶蛟,巨口张开,向天狂吼。 只是不管阎王法相如何腾跃,却始终难以脱离五色土坛半步! “刘康孙”望着那尊手持钺刀的阎王法相,手中握紧了龙首钺刀,四目相对,若有所悟。 他转过头来,却是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惊得崔名府不由得走上前去,叫一声:“刘先生,可有没有要紧?” 摆了摆手,“刘康孙”摇了摇头,传音道:“惭愧,惭愧,那许玄龄为了护持李师师,却是安排了好大一个阵仗,只凭帝释天与火天咒力,实在难以侵入对手阵势之中。若是我能将阎罗法王之力引动,倒是能一举破掉对方术法。只是阎罗法王降临人世,却要施主做一场大功德才好!” 崔名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哪有退路可走?只能咬着牙走上前来,应声道:“刘先生,要俺做什么功德?修庙、造像、抄经、斋僧,只要来得及,俺这就布置起来!” “刘康孙”但笑不语,只是又朝地上吐出一口黑血,而后却向着他招了招手。 崔名府不知就里,向着“刘康孙”又走近一步。 就在此刻,“刘康孙”手中那柄龙首钺刀脱手而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寒光动处,崔名府的头颅保持着他那带着七分急切、三分惊惶的神色,落在五色土坛之上。 颈部大动脉的血液,仿佛有了生命一样,化作一道瀑布,浇灌在阎魔法相之上。 阎魔法相像是极度欢悦地怒吼一声,足下水牛四蹄之间,多了一个精赤身子、哀嚎连连的恶鬼,正是崔名府本人。 手结期克印,龙首钺刀在之间旋转不定,“刘康孙”满面慈悲,静静说道:“崔国舅虽然贵妃的兄弟不能算正经国舅你问我,这阎王法相还却什么功德?自然是缺了你布施血肉的无畏功德。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初“刘康孙”告诉你,太子巷楚国公府乃是一块宝地,你就栽了屋主一个私铸铜钱的罪名。只为了这座宅子,死在你手上的人命便有十几条了吧?而要祈请阎曼德迦法王降圣,没有你这样的恶徒尸首叠成金刚座,如何安放法王之足?” 水牛四蹄之下,崔名府嚎叫连连,然而“刘康孙”根本懒得搭理他,只是点头道:“崔国舅,你如今有幸成为了承托法王双足的金刚座,从此你便永远托庇于法王足下,受法王庇佑,再不受六道轮回之苦,说起来,这算是多少修行人几辈子也难修证的成就?可见如来大慈,教法至妙,菩提大悲,威神无比,你就放下一切妄想,好好地皈依阎魔法王吧。” 说话间,“刘康孙”左手向着崔名府的首级探手一抓,顿时就将人头握在手中,口中唱道:“诸佛之中一殊胜,五髻般若妙吉祥,大觉独一圣智父,久成龙种上法王,恶道众生刚强性,应机调伏威猛相。此名世尊阎魔敌,三界魔军皆恐惧,宏声震动四部洲,自在能作如山王。” 随着这一段礼赞声起,“刘康孙”手中的崔名府首级上随之脓血如泉,筋肉油脂纷纷消融流下,不多时,就剩下薄薄一层头皮包裹着骷髅。 “刘康孙”手中龙首钺刀再挥,顿时就将那层人皮剥了下来,只剩下一个浑圆头骨带着脓液,托在自己手中。钺刀再在头骨上划了一圈,顿时就将崔名府的头盖骨整个托在掌心,变成了一只新鲜出炉的人头骨碗,碗中满盛脑髓血浆,向着面前阎魔法相泼洒过去: “地狱道中司命主,五色宝轮生烈火,云雷急速如狂电,人脂人血妙梵海,踏伏尸鬼金刚座善哉!金刚咒音发,声如霹雳吼,尸林人皮为庄严,息增怀诛四种业,修行成就瑜伽主,三世如来称扬赞,文殊圣尊妙吉祥,传宣遍布三界地,彼以最胜圆满位,如同虚空遍广身,具一切事能作力,一切障难亦降伏。” 似乎要认同“刘康孙”的礼赞,阎魔法相高声狂吼,却发出了梵唱之声: “若有众生,于此阎摩法王之前,恭敬供奉受持其法,并及法王一切眷属之善士。我今于斯大圣妙吉祥、般若金刚密号之前,为众生具誓曰:若有供养本尊之人,遭遇盗窃宝藏之贼,及诸外道恶咒精进之类,种种怨敌,我皆令其碎灭无馀,此是无上秘密法,真实不虚,三世诸佛咒心为誓!” 咒言声起,那大片泼洒而下的脑髓与血液的混合体,化成了一片滔天血浪,血浪之中,阎魔法相足踏水牛,连同血海之中,不知多少黑色、红色的食人饿鬼,一个个生得巨眼血口,满身臭秽血迹,挥舞着屠刀,随着阎魔法相向着马前街奔袭而去! …… ……… 这一夜,艮岳一座布置得格外清雅的斋馆之中,赵佶坐在云床之上,神思不属地握着手中一卷道书,半响也没有看进去一个字。 就在这时,外面随侍的小内侍却敲响了玉磬,一声轻响间,赵佶顿时把手中道书一抛,高声道:“可是皇城司那里有了消息?” 随着他的催促,就听外面有人应道:“官家,洞微先生已经选了辅佐行法的女冠,人已带至李女史居处,正在设坛作法呢!” 赵佶蹙眉道:“此事许先生早已奏知给朕,何用你们呱噪?再去探来!” 那传话的内侍,既然能从皇城司那边谋到这个通传消息的差事,也是个说话格外有技巧的,顿时就笑着应道:“官家,洞微先生封了院子作法不多时,便有两道异光飞来,似有些怪模怪样的人物,骑着身上着火的山羊,或踩着莲花,冲进行院里,我们不得近前,只是听见似有人在内厮杀呢!” 赵佶听罢,猛地一跺脚道:“这定然是那暗害师师的妖僧,又在兴妖作怪,只是这样大的动静,被人知道可怎么好?” 那内侍八成在进宫前,在桑家瓦子里混过,讲起事来那叫一个一波三折,又应声道:“官家莫要心急,俺们看得实了,李女史居处隐隐有红光冲天而起,一应妖魔鬼怪,被那红光一冲便散去了。想来是有神明相感,前来护持李女史,竟保得李女史不受惊扰。” 赵佶听到这里,又略略叹了一口气,笑道:“毕竟是朗朗乾坤,皇宋盛世,岂能让些许妖魔猖狂无忌?” 便在此刻,外面又是一阵喧嚷,有人匆匆地跑到斋馆下面,一面叩头一面尖声叫道:“官家,大事不好,忽然有一片怪云笼罩了李女史行院,皇城司人马只听得行院中杀声震天,却看不清内中情形。高太尉唯恐惊动四下人等,已经带队封了马前街!” 这个消息传来,赵佶不由得猛地站起,啊呀一声叫,那一卷他亲手写成的道书,也在一瞬间被扯成了两截! …… ……… 此刻,若是将时间略朝前推移一点,李师师小院之中,早已是满地腥血。 陈丽卿才不管被自己砍倒的究竟是天女还是妖女,只见她的周围,东一条大腿,西一条胳膊,花钿委地,璎珞散碎,真是让人不得不生出感慨 “这样强的杀性,真是好一个女李逵!” 一面感慨,魏野一面将竹简式终端展开,朝着太子巷方向一比:“帝释天、火天,应该都是从这个方向而来,想来那妖僧的法坛就在这里!” 说着,魏野转过脸来,看了杨志与林冲一眼:“杨制使、林教头,这一回,你们若能擒住那谋害李女史的妖僧,这样功绩,却不怕不能够自献于赵官家面前了。一下子抬举两位入横班或者不可得,但起码也能换个正经的绿袍官身回来,却强如杨制使倾家荡产地去奉承高俅!” 魏野这里说得口敞,杨志早就已经眉飞色舞,一拍大腿道:“这场大功,还要多谢先生抬举俺们!” 林冲却是愁眉苦脸道:“高太尉今夜亲率殿前司在马前街清街,俺不在跟前伺候,反倒私下里来捉妖僧,只怕却恶了高太尉,从此却不好在汴梁安家了也。” 一旁鲁智深摇头道:“教头却是太拘谨了些,若拿了妖僧,左右也是好事,你便到官家那里讨个差遣,改到西军为官,却不信高俅那厮还能追到老种相公那里去!” 说着,鲁智深又对魏野说道:“魏先生你是知道的,洒家早已出家为僧,却不用什么官家赏赐,一身紫袈裟,洒家也嫌穿得憋闷。况有先生在此,林教头与杨制使皆是一流武艺,便十个妖僧也都拿下了,何苦叫洒家也来凑趣?” 魏野笑道:“鲁提辖如今是皈依沙门,可是当今天子却是个浮浪性子,好道之余,本来也看和尚不怎么顺眼。这也没什么,但君王废佛,反倒是助佛门大浪淘沙,废佛之后反倒成了兴佛,何况又难免多伤无辜,平白让道门替他背了黑锅。何况那大相国寺智清禅师与你沾亲带故,若提辖立了功,官家便看在提辖的面子上,总会与佛门保全一二,免得再生波折,也是一场功德。” 听着魏野如此讲,鲁智深点了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 正说话间,魏野抬头一望,顿时叫了一声:“阎魔德迦法王与地狱道鬼卒?不好!” …… ……… 便在此刻,许玄龄抬头望去,只见一片散发出浓重腥血气味的黑云罩顶而来。 黑云中,不知多少腰系虎皮的夜叉鬼卒嘶吼咆哮,随着倾盆血雨而降! 许玄龄一时间也顾不上旁的,一个箭步就冲到陈丽卿身旁,将手中阆风玄云扇望空一抛 阆风玄云扇脱手,却飞速旋转起来,飞旋之间,在半空中化出道道净秽之风,恍如一道护壁,将两人紧紧守护在了风壁之中。 陈丽卿却是还要朝外冲去,却被许玄龄一把拉住:“不要急!山主在小楼上布置了二十四盏宫灯,每盏灯都有山主一道符火在内,足可护住小楼之内万邪不侵。你乃是肉身凡胎,此刻出去,沾着了血雨瘴气,却不是送死?” 正劝说间,陈丽卿却是瞪大眼睛一指小楼:“先生你立在南面,看不分明,俺在东头却是看得清楚,那小楼上,只得二十三盏红灯。正北面处,只有两盏!” 这话说出来,许玄龄顿时一个哆嗦,头顶冷汗涔涔而下:“怎会如此!” 而就在此刻,血云已然罩住小楼,狞恶万分的阎魔法相,正伸出钺刀,向着下楼顶上力劈而下! 第74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二) 阎魔法相现,小楼之上,盏盏红灯中,灯花炽燃。 火光凝如实质,化为一道道符剑,透过纱上符印涌出。 钺刀当头斩下,原本看起来不过巴掌大的物事,却在下劈的瞬间骤然放大。 钺刀的刃口剖开大气,发出了连串爆音,带着一股毁灭万物的狂暴气息向着四下散播而出。这股狂暴气息,又隐隐化为如山崩海啸般的怪声,无视了声音传播的规律,笼罩了整条马前街! 李姥姥躲在自己房内,哆哆嗦嗦地拈着一串白玉念珠,不停地念诵着《高王经》:“高王观世音,能救众苦厄,临危急难中,读诵口不辍……” 然而她还没有念完,神龛上那盏琉璃长明灯乍然一晃,就整个熄灭下去。只有一阵阵怪声回荡在她的脑海中,显现出一片火海中,不知多少恶鬼在尸山间舞动! 李姥姥眼睛一翻,就直挺挺地躺倒下去,身上那一件翠纱裙不知何时已经濡濕一片…… 而在这一片怪声里中招的还不止李姥姥一个。 马前街外,殿前司已经拉了不到二百名的禁军,封住了前后街道。 这个人数也就只比宰臣与枢密使的元随略多一些,放在汴梁城里,也算不上是什么大规模的聚集人群。而相对的,在汴梁城里久居的人,见着禁军办差,好歹还知道退让一下。在高俅,这也算是格外地替赵佶着想了,毕竟李师师的行院也算是赵佶在宫外藏娇的金屋,总是牵扯到些禁中事体,能替官家遮掩一点是一点。 高俅这位金明池文艺导演也不算是正经将门子弟,年岁也不轻了,哪能骑在马上亲任其事?早在一旁寻了个店面坐下。 手中端着一杯香薷饮子,缓缓饮了几口,高俅心底还是有些寒意散了出来。 他是赵佶的潜邸旧人,不属于任何一党。在混乱朝局之中,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严守中立、唯赵佶马首是瞻两件事。 但是李师师这件事,不管怎么看,都牵扯到了帝王家事中,最不该碰触的忌讳巫蛊厌魅! 高俅也是在苏轼兄弟俩门下奔走过的,不是没有读过汉书,汉武帝那场巫蛊案弄得多少高官显贵家破人亡?一旦后宫之争闹出了巫蛊案子,那便怎样都不是什么小事了。 就是本朝,哲宗皇帝借口巫蛊厌魅废去孟皇后的事情犹在,但当初撺掇先帝废后的章惇,也没少挨记恨,哲宗身前可是成天念叨“章惇误我”这四个字。 章惇是文臣班首,被官家念叨几句,自然是不痛不痒。但高俅哪点比得上章惇? 万一这李师师处真的闹出一个巫蛊案,高俅是一点也承担不起一个“高俅误我”的评价的。 想到这里,高俅神情一紧,手中的香薷饮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满盏的脓血,一股子腥臭气味直冲鼻孔。 还不等他回过神来,脖子上已经套上了一条湿漉漉的绳索,低头看去,却是一条血淋淋的肠子。 面前,正立着两个红发赤身、满嘴獠牙的虎皮裙恶鬼,叫一声:“高俅,你的阳寿尽了,还不快点随我们去见阎王!” 高俅这里不由自主被拖了就走,而在旁人眼里,却只见到官家最信重的高太尉,端着香薷饮子惨叫了一声,翻身就倒! 怪声还在朝外散布,不知道在马前街左近,又有多少人像高俅这样,无知无觉地就遇到了这群狰狞可怖的勾魂使者! …… ……… 小楼之外,一道火色凝成的符剑迎上了阎罗钺刀。 那柄符剑不过半尺长短,火光微弱不过与一支短短的蜡烛头相似,在阎罗钺刀带起的怪风里,仿佛时刻要熄灭于那来自地狱的险恶幽冷气息中。 但是紧接着,便有数柄符剑亮起一片火色,给那片幽冷鬼域带去些许光、些许热、些许温暖。 下一刻,近百柄符剑腾空而起,烛光聚成篝火,篝火汇成光焰,灼红霞彩,仿佛朝日破晓之光! 不过一息之间,数百柄符剑破空迎上阎罗钺刀,完全不同的剑招流转,从墨子剑到苗家剑、武当柔云剑、天山三分剑、梧州八仙剑……百家剑术熔铸一炉,错杂而出,却隐有叠加、合势之象,引动洞阳离火之气陡然而涨 阎王法相带动幽冥鬼气。 符剑结阵催发洞阳离火。 两股互不相让的力量彼此撕裂着,绞杀着,或者依照阴阳二气演化的根本法则,在相遇的瞬间就选择了同归于尽。 这样的厮杀中,在大气间不知留下了多少一瞬即逝的真空风道,轻易地撕碎了那些李师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打理的花木! 除了祭起阆风玄云扇护身的许玄龄,此刻怕是没有什么人能够在这片狂乱的风刃中自保。 而在小楼之上,阎王法相竟是没能再向前进一步。 就在此刻,阎王法相猛地咆哮一声,原本深红如血色的法相,竟是有五色光华从它的体内焕然散射而出,化作了五尊样貌相同的法相。 只有它们的肤色显露出赤、蓝、黑、白、黄五种色彩,头顶的五骷髅冠上,各自浮现出了一个诡异的梵字。 阎罗五法王,意、身、德、口、业。 五种阎罗法王,五部地狱眷属,同现于血云之间。 这个时候,整个马行街都在血云的笼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无辜路人,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摄入血云之中,瞬间就被地狱鬼卒们剥皮拆骨,化成了地狱道众生的一部分! 小楼之内,司马铃紧紧抓住金剑,一点点地朝外拔,听着外面一片鬼哭狼嚎,不由得开口道:“甘姐,外面” “不要管外面!对方不过是以术法演化地狱变相,那些人只是心念被纳为所用,还没有真的变成地狱道众生!” “也对,如果对方真能生生造出一个地狱道来,我家叔叔这个剑阵,早就该被轰破了……” 司马铃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正北方的两盏宫灯猛地黯淡下去,一道血流如活蛇一般,从北面窗口直冲了进来! 第74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三) 血腥味无端在鼻间萦绕,一股污秽无比的气息借着空气就要散播到李师师身体中去。 甘晚棠一手揽着李师师的腰,感受到她的肌肤在一瞬间就变得焦灼莫名。 女祭酒的手指抚上了李师师的心口,白皙柔嫩的皮肤此刻却艳红似血,血气的流动几乎超过了人类的极限,仿佛血管马上就要爆裂一样。 身为太平道的大祭酒,而且是张角之后,力压张梁、张宝、张曼成等教中高层的第一高手,甘晚棠不再是当初那个连一道风咒都用不太好的小姑娘。她用拇指按压着李师师的胸口,指尖下陷之处,正对着李师师的心房。 指尖隔着李师师细腻的肌肤,甘晚棠隐隐感到一股刺痛感。 这是错觉,那不是刺痛,而是心房温度骤然升高的灼烫感! 更可怖的是,李师师周身气血,正在呼应着外间血流,完全不顾生人常理般地朝着心脏汇聚。心脏像是不受控制一般,拼命地跳动着,撞击着胸腔,想要离体而出! 换了一个强壮如牛的汉子,这样血气逆行的异样症候,也能够在一瞬间将他折腾得生不如死,何况是李师师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弱女子? 但就在李师师生命之火被催发得格外亢盛,同时又命如游丝的一刻,甘晚棠的拇指仍然隔着李师师丰润柔腻的胸口,按住了那颗想要挣脱胸腔的心脏。 女祭酒直面着李师师生命消逝的过程,但对甘晚棠而言,这不是她第一次挽留即将消逝的生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自从被人们称为“祭酒”的那天起,她的职责便是与无常为敌手、与死亡为对头。在洛阳的贫民窟里,在官渡城的高墙下,在八公山的八百里连营中,这只手不知将多少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半个身子沉入三途川的人们重新带回到人世间 更重要的是,师从张角、尽得太平经法之奥的她,要比剑走偏锋的某个仙术士更懂得如何欺骗死亡,挽救生命。 她见识过张角以七星灯延寿的祈禳之术,在一场场的战争中,也懂得怎样扭转战死兵士的死关,重移灵枢,再定命星。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这是道门对生死之途最直接也最高妙的诠释。就算是密教中作为死亡象征的阎罗法王,也算不上真正掌握生死之途,所谓阎魔德迦法王,掌控的并非死后世界,而是六道之一的地狱道。 在密教乃至整个佛门法度中,地狱道众生,虽然是其他五道众生随业报坠落而成,本身却并非来到了死后的世界,而是受业力而转生的另一种生命形式,却与死亡二字丝毫不相关! 如此,所谓阎王,本不知“死亡”为何物,又何来掌控生死之能?身为地狱道的狱主,阎曼德迦法王所司者,不过是“刑”、“杀”二字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尽得北斗祈禳之道的甘晚棠,反倒比对手更精于生死之间的转化之妙。就算是魏野,于生死之道上,也只能说是遥遥望见城门,更遑论登堂入室了。 就在李师师全身气血都汇流到心脏的瞬间,甘晚棠微一动念处,一片竹叶挣脱了青竹杖头,飘然而落。 叶尖就落在了李师师心口上。 就在此刻,司马铃一只手握紧剑柄,朝后猛地一拉 这一下用力不小,整口金剑带起一蓬血珠,整个离开了李师师的心口。 金剑离体,瞬间化作一节快要腐烂的断舌,司马铃“喵嗷”一声惊叫,把这节断舌丢出老远,自己猛地打一个滚,瞬间又化成猫形,一溜烟地钻下楼去: “脏死了!脏死了!这些密教和尚玩得也太恶心人了!我要去洗手、洗澡、刷毛!甘姐姐,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再见!” 就在金剑被拔出的瞬间,那片竹叶悄无声息地就敷在了李师师的创口上。 竹叶上青光一闪即逝,李师师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愈合起来。 而在竹叶压制下,李师师胸口血气聚合的速度骤然一慢。 舌剑被破,咒力失去了直接注入李师师体内的途径,那一道血流猛地朝前一窜,就向着甘晚棠怀中玉人扑来! 然而它面对的却是甘晚棠大袖一拂,那一支插入楼板的青竹杖乍然双分,一竿青竹化成两竿,两竿化成四竿,四竿化成十六竿,转眼间就将小楼中的空间化成了一片望不到边的竹林。 翠篁幽深,玉人何处? 而那一竿竿青竹,茎叶之间都是一股清净无比的气息流溢,竟是不容血流沾染半点! …… ……… 杖化为林,在千百翠竹环绕间,甘晚棠面色沉静,抬起左手,拈了一片载着清露的竹叶:“血气已经被咒力搅乱,也只能先替你梳理一番。” 她口一张,就将那粒琉璃珠般的清露噙入口中。 微微偏开了角度,甘晚棠轻轻印上了李师师的薄唇,口中清露受真气一催,化成丝丝清气,导入李师师口中。 随即清气散入四肢百骸,李师师身子微微颤抖了片刻,喉头微微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对此有了些反应。 甘晚棠手一招,又是一片竹叶落入手中,再噙了一粒清露,含住了李师师的双唇,舌尖拨开牙关,将清气渡过去。 这一次,李师师的反应就更加明显,她像是初生的幼兽,寻觅着母乳一般,轻轻地吮吸着甘晚棠的双唇,轻轻地舔舓起来。 当清气渡尽,本能地察觉到对方将要离开,李师师兀自不舍地仰起头,却被甘晚棠摘下一片竹叶,将整粒清露送到了李师师嘴边。 感知到那粒清露在自己嘴边,李师师想要凑近到竹叶旁,可是她浑身上下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却是对方又将清露噙入口中,缓缓地以口对口,渡将过来。 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李师师朦朦胧胧中,只觉得自己被温软的身躯包围着,记忆深处那几乎未被回想起的碎片,连同仿佛重回胎宫的触感,稍稍给了她一点不准确的提示: “阿娘……莫要抛下我……” 怀抱着李师师,听着这慧黠女子的低低呼声,甘晚棠微微挑了挑眉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抚上了她的脸,抚平了那微皱的眉头。 第74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四) 从血流闯入小楼,到甘晚棠竹杖成林,只经过了很短暂的时光。 而在这数息之间,远在太子巷口的魏野做了什么? 他只做了一件事 肩头微动,桃千金长鸣一声,脱鞘而出! 桃木法剑破空却无声,原本隐带绀紫的赤红剑锋上,溢出了灼然万分的光与热,转眼间,就将汴梁暑夜的潮湿气息蒸腾一空! 这股燥意中,似乎一切酷暑中的不净之气都被焚化无余,只有点点火星飞绕间,灿然火光将汴梁的灯海压制得黯淡无光。 人们抬头看去,似乎隐隐有什么禽鸟翱翔于夜空之中。 汴梁人对于空中飞翔的鸟类并不陌生,比如豪门所饲养的鸽群,就时常盘旋在汴梁人的头顶。这些被称为“插羽佳人”的生灵,一贯很得宗室子弟的喜爱,比如赵佶家的九大王赵构,就是亲王中有名的驯鸽高手。 此外,道官们住持的道院中,那些专门在良辰吉日和天家道场时候放飞的鹤群也不算稀罕物天底下哪来那么多仙鹤,专门挑官家生日与祭天、祭祖、做道场的时候飞来凑趣? 但是这个夜里,几乎整个汴梁的人们都见到了,在一片灯海的上空,翱翔着对他们而言不该存在的生物。 州桥的夜市里,不管是正在料理炒兔肉的小吃摊主,还是端着一碗粉丝猪血羹埋头用功的食客,先是几个人惊叫出声,最后就变成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 “是雉鸡!” “是锦鸡!” “不对不对,那、那是凤凰!” 火焰凝成的翎毛在夜空中飞旋,像是要将这座中世纪的不夜城,将那万千灯火的光明压得黯然失色一般,人们的眼中只能看到一只两翼和尾羽似晚霞般灿烂的丹凤,将整个身躯铺展在夜空中,在人们的头顶化成一片遮住了新月的火烧云。 随着火凤翱翔,灼眼的火光让人们甚至有了置身白昼的错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如云般巨大的火凤,在夜空中翱翔的奇丽身姿。 和人们在图画上见过的凤凰不同,这头火凤有着九只凤首,在火凤背上,似乎还有一个头戴金冠皂帻,身披朱袍绛衣的道人,只是与巨大的火凤相比,这道人看着便显得十分不起眼。 就在此刻,桃木法剑落在了道人手中。 双手捧着法剑,那道人向着太子巷方向躬身一礼:“谨遵法旨!” 一声“谨遵法旨”,火凤振翅而鸣,在汴梁的街道上空,留下了炫目的光影,还有人们连连的惊呼声。 …… ……… 马行街,此刻依然是一片混乱。 五部阎王法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小楼之上,甚至分出血流,绕过了宫灯禁制的薄弱处,直杀入了小楼中。 但是外有红光烛照,丝毫不留情地将任何敢于来犯的鬼卒化为灰烬。而就算是被阎王法相攻破了的小楼北面,也依稀能看见小楼中那一片篁翠幽深的竹林,带着纯清气息,层层遮护,不容外道邪魔进犯半步! 如此森严的防护下,只能让阎王法相双脚踏着水牛坐骑,发出一阵阵不甘心的嘶吼! 但除了防护严密的李师师行院外,马行街的住户、店铺、还有高俅率领的那些都门禁军,可就遭罪得很了。 高俅头一个晕过去后,地面就像是被大丛蘑菇拱开了一般,从裂缝中钻出一个又一个形貌非人的怪物。巨大如铃的怪眼,高耸的蒜头鼻子、比野狗张得更大的血盆阔口,怎么看都像是地府鬼物活生生地来到了世上。 每一年,大宋朝廷都要从国库中抽出一笔钱粮来豢养这些都门禁军,那个数目极为夸张,甚至等于是许多大军州一年上缴的财货总额。但是这些拨款,最后却多半化为了汴梁将门府邸中的雕花石阶与杯中美酒,除了那些勉强够得上官身的小使臣们,都门禁军多半是没有见到这笔钱钞。 而都门禁军们,也早就实现了“现役军人再就业”,汴梁将门所经营的那些车船务、茶酒务,都是这些等若将门部曲庄客的禁军们在料理照看。 也就是说,虽然号称禁军百万,但是汴梁城里哪有半个职业军人?这座中世纪最繁华富丽的不夜城,却是一座根本不设防的城市! 高俅带出来的这些禁军,还算是格外勤勉,起码跟着林冲学过些花俏的枪棒功架,属于每年都能上金明池演武的精锐。 但这种精锐,也和文工团的伴舞演员差不多少就是了,不要说面对着地狱道鬼卒,就是让他们去冲散那些聚众闹事的平头百姓,只怕也不够用。 眼睁睁看着这些手持屠刀,个别还提着人头人皮的恶鬼凭空钻出,这些连甲胄也不曾披,只穿了一件透气葛衣的禁军武卒,哪有抗手之力? 在高俅昏过去之后,他们又无上官约束,又无号令驱策,胆色勇气就更不用提了。机灵些的,号呼一声拔腿就跑,胆小点的,当场就晕倒过去。 百多名禁军,转眼间跑的跑,摔的摔,更多的,就被那些鬼卒一把按倒,斩首剥皮! 说真的,就算是五部阎王法相化生出了这些地狱鬼卒眷属,但几乎所有的法力运转,都在和魏野的宫灯禁制、甘晚棠的竹林阵法较劲,根本没有多少余力真个杀人。 那些鬼卒看着吓人,却不过是些纸糊般的虚像,只要他们敢还手,三两拳也能打个烟消云散。但是,这些禁军中素称精锐的伴舞演员,就这么跪地束手,一片待宰羔羊的模样,转眼间就被这些鬼卒裹挟了大半! 禁军如此,寻常路人就更不堪了,不过数十鬼卒,就把马行街弄成了一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地狱! 汩汩流淌的血液,蔓延在街面上,而后蒸腾为一片片血云,汇流到五部阎王法相脚下。 青黑色的水牛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生着一双对弯犄角的阎魔德迦法王怒吼一声,端起手中人头骨碗长吸一口血浆,随即朝着小楼上那盏盏宫灯喷去! 血污沾染了宫灯上的白纱,虽然灼红光焰焚烧间,粘稠如油的血水瞬间就被蒸发成了血痂,血痂又被烧成了青烟,但是却架不住层层粘腻的污血不断地涌上来,渐渐掩住了宫灯的光华,再难对面前鬼物有效杀伤。 阎王法相怒喝之间,五朵血云同时围拢过来,钺刀闪动嗜血锋芒,人头骨碗中血液沸腾如岩浆,尽展地狱苦恼之相! 钺刀同时划去,二十一盏宫灯同时发出一声爆响,随即湮灭无踪,小楼失去了护御禁制,引动血云中万千鬼卒朝着那片翠竹林杀去! 而就在此刻,却见夜空之中恍如红日骤升,烈焰飞空,一道凤影长鸣一声,骤然而降! 火凤九首,仙官仗剑,光焰腾腾,使得马前街一代,所有的微弱光源都被反衬得黯淡无光。 凤背之上,仙官手持桃千金,绛衣随风飘舞,望着下方五部阎罗法相,冷然一喝:“邪魔,放下屠刀,吾便饶你不死!” 于此,阎罗法相怪吼一声:“外道,献出本命咒心,吾便允你皈依!” 仙官魔王两声高喝,声震四方,却见仙官手中法剑猛然一提,剑腾如虹,挽起烈焰飞空,化成道道火剑,飞斩而下! 与小楼宫灯禁制如出一脉的火剑飞斩间,血云之中,一蓬蓬血花飞溅,不知多少鬼卒,被一剑枭首,而后整具身子就被烈焰焚烧,皮肉成灰,骨骼化炭,落在马行街上! 火剑飞旋之间,阎王法相纷纷抛出手中钺刀,手结期克印,顿时钺刀暴涨数丈,形如半月,冷光飞旋间,连挡如雨火剑之势! 然而就在此刻,九首火凤怒鸣一声,火翼舒展之间,一化为九,九只丹凤按定九宫方位,朝着五部阎罗法相冲杀而下。 火凤冲杀间,那五部阎王法相也不甘示弱,凶性大发间,口中衔着人头骨碗,双手去同一只只火凤撕扯到了一处。 一时间,凤羽与碎肉纷纷而落,落地后,又化成烈火与血水,依然互不相让地绞杀不停! 绛衣仙官见状,手捏剑诀,猛地搭上了桃千金,望空一掷! 桃木法剑落处,中央丹凤鸣啸一声,双爪握住剑柄,趁着八头丹凤与阎罗法相厮杀的空档,猛地一绕! 剑光过处,只闻一声长嚎,阎罗法相同声爆碎,化成漫天血雨而降! …… ……… 开宝寺仁王院中,照料般若波罗蜜多明王香火的小沙弥正在给神前长明灯添灯油,却听得这尊鎏金明王像猛然发出一阵如同负伤野兽般的怪嚎! 随即,这尊造价不菲的鎏金明王像头顶宝冠处,猛地落下了一道剑痕,如同一只被竹刀剖开的西瓜一般裂成两半! 两道不知是什么野兽的身影,随着鎏金明王像的开裂,猛然从铜胎当中逃窜而出。 小沙弥在昏倒之前,仅仅看见了毛茸茸的修长白尾与闪烁着珍珠光泽的鳞片,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第74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五) 桃千金脱鞘而去,魏野背着手,像是串门般轻松地一路走到了崔府门首,也不去角门,直接站到了崔府大门前,一脚踹在大门上。 上好的楠木大门,却像是被白蚁蛀空的朽木板,晃了晃,就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随着大门倒地,一股浓重得连鲁智深这样的厮杀汉都皱眉的血腥气、尸臭气,从崔府之内一窝蜂般地涌了出来! 仙术士一皱眉,随即取出一只玉瓶,倒了几枚朱砂香蒲丹出来,一人分了几粒,塞住鼻孔,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闯了进去。 杨志和鲁智深都不是汴梁土著,对闯入了这么一座大宅院,丝毫没有什么觉得不对的地方。 林冲却是左望望,右看看,最后还是走到魏野身侧,小声问道:“先生,这里究竟是何人府邸?” 魏野耸了耸肩,反问道:“像太子巷这地段,原本是国朝初年安置北上降臣的所在,在这里居住的还能是什么正经权贵了不成?林教头你免担心,这里不过是崔贵妃那个哥哥崔名府的宅邸,那崔名府正经算来连一声国舅都当不起,论权势,比高太尉更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怕个什么劲儿来?” 虽然仙术士一口道破,林冲面色还是一白,他是个老汴梁,对于宫禁中的八卦要比旁人更灵通些,宫中有哪些妃子受宠更是瓦子酒肆里头一等的下酒素材。听得这里是崔贵妃兄长的居处,他不由得又多担了一层心思。 魏野却不管他,只是循着那股血腥味一路走过去。 原本足可在汴梁豪门中夸耀、还接驾摆宴、应奉过一次赵佶的崔府,此刻却是一片无端而来的荒凉气味。 廊柱朱漆脱落,窗棂隐带锈色,庭园里的花木全都是一副多日不曾浇水的枯槁模样。这要说是一户得宠妃子的外家居处,谁都不会信,倒和鲁智深路上所见的那些破败寺院是一个画风。 杨志转了一圈,纳闷道:“这还真是个国舅府?俺家祖宅没被俺卖掉前,也比它齐楚几分!” 魏野不答话,袖子一拂,数支六甲箭带起一溜火光,穿破了院墙。 仙术士背着手,望向那院墙后的景色。 说是景色只怕是太过美化了些,眼前所见,只有一片片的血肉模糊,不知道多少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在地上颤抖着。 那都是些被活活剥下了皮的人。 肉与筋膜间,血水缓缓渗出,而这些人没有发出惨嚎声,只是因为他们的舌头全部被人齐根割下! 就算是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杨志,也不由得眉头一跳! 而在这些摆明了是祭品的倒霉鬼中间,一座五色土坛上,刘康孙,或者说曾经叫做刘康孙的一具骷髅盘膝端坐。 和那些被扒皮割舌的祭品不同,这具骷髅身上残留的些许碎肉都像是被一群老鼠啃噬过的模样。 仙术士皱了皱眉头,走到了五色土坛之前,伸出手来,掌心洞阳离火之气尽吐。 五色土坛受到道门真气扰动,原本残存的一丝佛息,顿时透出土坛,佛光闪耀,现出十二尊天人法相,环绕一尊牛角九头、三十四手各持密教法器的魔神。 “牛角九面,三十四手,足踏诸天与阎魔,果然是文殊菩萨的愤怒相大威德明王!” 佛息化生法相,牛角明王怒吼一声,原本横在胸前的双手忽然结印,左手如拈青莲,右手如持利剑,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威,朝着魏野胸口拍来! 仙术士轻笑一声,掌一翻,掌心洞阳真火猛地一收,玄霜青女真符却是瞬间浮出,奇寒之气化成八角冰棺,将整个五色土坛与其中佛息统统封存于内! 冰火二气反冲而回,魏野面上也随之半青半赤,反转无定。在他脚下,地上泥土瞬间冻结,坚硬如石,而四周草木却如遭火焚,转眼俱成焦炭! 而就在魏野全副精神用来镇住再度失控的冰火二气之时,四周那些只剩一口气在的剥皮人牲突然激动地昂起头来,无声地嘶嚎中,从他们背部、腹部、大腿,甚至头骨中,就像成虫钻破幼虫的外骨骼一般,一头头肤色赤红、青黑的狰狞恶鬼,满脸筋肉虬结,大张着血盆大口,朝着魏野扑来! 但这些鬼物还不及靠近仙术士周身,鲁智深早已高喝一声,将手中玄铁禅杖一旋,顿时那些初生鬼物统统被禅杖打翻,化成了一滩血淋淋的肉泥! 可随着这些鬼物窜出,那些被剥皮放血的人牲,最后被恶咒吊起的一点生息也随之耗尽。 魏野环视着脚下满地尸骸,微微叹息一声,皱眉道:“好狠的手段!如此一来,证人死绝,正主逃逸无踪,就连崔名府都不知道死去哪里。这些密教和尚还真是属壁虎的,这手断尾求生用得好利索!” 鲁智深怒哼一声,将玄铁禅杖朝地上一杵道:“魏先生莫管那些贼厮逃去何方,照洒家看来,他们倒是对先生你甚是忌惮,不然怎会在此埋伏这等恶毒陷阱?” 将冰火二气导归其位,魏野摆了摆手,皱眉道:“对方布局谨慎,又是身具异术之辈,岂会料不到魏某会查到这里来?但是这五色土坛,分明就是佛门中人以毗陀罗咒操纵死尸布置,说明他们有信心,留在崔府的布置丝毫不会露出马脚” 说到这里,远处杨志高叫一声:“直娘贼!这厮还想跑?且吃洒家一脚!” 一旁林冲劝阻几下,方才见两人拖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汉子走了过来,那汉子头巾不知落到哪里去了,鞋子也少了一只,身上滴滴答答的全是粪水。杨志却全不在乎,只是拖着他向魏野道:“先生,这厮藏在这园子后的粪窖里,俺见他行动鬼祟,举止错乱,不知是不是与这场灭门大案有关,索性就将他提来了。” 那人被杨志捉小鸡一样提着,也不怎么反抗,然而见着魏野一身道家装束,顿时就惨叫一声:“妖怪!妖怪!不要过来!” 魏野看了一眼这厮,摆了摆手道:“这货已经神志不清,看他的样子,只怕是亲眼看见了崔府里这场外道血祭,说不得还和那些无可名状的妖魔有过亲密接触。像这样的人,理智差不多就该清零,很难再榨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不过总好过空手而归!” 说到这里,魏野一指马前街方向:“鲁提辖、杨制使、林教头,有劳你们三位,带着这疯汉到李女史行院外去,我那学生许玄龄自会接应你们。至于魏某,还要在这里再细细调查一下。” …… ……… 李师师行院中,阎王法相被斩灭,许玄龄也收了阆风玄云扇,小心翼翼地牵着陈丽卿的手,走到小楼之下,向着上面喊道:“前辈,来犯的魔头已被斩灭,敢问您那里情况可好?” 片刻后,才传来了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是许先生么?甘真人施法之后有些疲惫,正在打坐调息。此番小女子逢此魔难,全凭两位真人搭救,感激不尽。” 听见李师师的声音,许玄龄才算略放下心来,忙应道:“李女史,你大难方过,不用多说,请与前辈在此歇息不妨。贫道便先告辞,请了。” 说罢,他一拉陈丽卿的手,就先转身出了小院。 然而院门外,此刻也是一片鸡飞狗跳的情形。 那些随阎王法相化出的地狱鬼卒眷属,虽然连同阎王法相一道被魏野斩灭,但是被牵连卷入血云之中的活人,实在有不少。 除了那些少数真被扒皮斩首的倒霉鬼,大多数人只是心神被勾牵进了地狱景象之中,只是一个个昏迷不醒。 寻常人不知道今夜这变故何来,高俅今夜带出来的幕僚哪能不清楚?当下就有个运气格外好的太尉府推官,慌慌张张跑到李师师的行院外来。 他见着许玄龄施施然地走出院门,忙迎了上来,先扯天扯地做了一个大揖,方才叫道:“洞微真人,救苦救难的活神仙,俺见着方才有一位仙官骑着凤凰下降,那一群妖魔鬼怪便一概不见,想来是吾师施展天大的法力,将那些鬼怪收服了?俺活这么大岁数,难得见一次神仙,却是全凭真人的福分。只是俺们太尉如今突然昏迷不醒,还望大真人救俺们太尉一救!” 许玄龄听了,点了点头道:“方才那魔神化现地狱百景,鬼卒四下勾魂取命,想来太尉也不慎着了道。好在魔神已被斩灭,这等失魂症候,贫道却会医治。不独太尉,连同那些不曾死的人,都要一一救治起来。” 说罢,他向着那太尉府推官拱手道:“敢问兄台上下如何称呼?” 那推官忙回礼道:“在下孙高,贱字不敢有辱大真人清听。事不宜迟,请大真人速去搭救俺们太尉则个!” 许玄龄却摇了摇头道:“高太尉贫道自然是要诊治的,但是如今却有件事,非得官府出面不可。还请孙兄速速联络开封府与马前街本坊人等,将那些被鬼卒侵扰的人都聚集一处,让我施药解救。只有这件事办下了,我才好安心给高太尉用药。” 许玄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那孙推官也不是傻子,匆匆点头,连忙打发人去联络开封府等处。 至于许玄龄,他摇着蕉叶扇,向着陈丽卿说道:“陈小娘子,今夜乱子虽然闹得颇大,可是像外面这些人,虽然遭了无妄之灾。但只要不曾被鬼卒真个杀害,要救他们却也容易。我在洞光灵墟学道,也旁参医术,这等症候左右不过是个撞鬼之后,外客上身的病症。若是寻常鬼邪附体,只要用丹砂一分,调水服下,便能安神驱邪。如今他们受得惊吓多些,左右我再配些符水与他们饮下,便无妨了。只是被这么一吓,这些人从此后不免落胆,只怕这汴梁夜游之乐,从此与他们无份了。” 陈丽卿此刻却没有搭理他,只是喃喃地用拳头敲着额头道:“……洞光灵墟……洞光灵墟……为什么我听着这名字这样耳熟?” …… ……… 崔府后园里,魏野摊开了竹简式终端,通讯界面上,浮出了一张憔悴过度的脸: “你好,这里是王座之环评议会,我是仲魔术士萧皋。想要制作召唤契约请按1,现场召唤请按2,对天使、恶魔、精灵有非分之想的死色狼请按110……委托查询神秘学资料请自己去翻资料库。” 然后,看上去就像是被魅魔从梦境里榨干了一样的仲魔术士猛地跳了起来:“啊,为什么会是你这个麻烦的客户啊?” 他一跳,似乎带倒了什么东西,就看见四周无数色彩斑斓的玉珠,带着炫目的光芒,挥洒在半空,把通讯界面都给染成一片混乱的色彩。 “哟,萧皋同学,你最近好像过得并不如意?” “还不是您坑的!”见到魏野,萧皋身上的怨念几乎都快变成了实质的瘴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您还记得您安排给我的那些囚禁着阴魔的玉珠吗?拜您所赐,评议会发现那些阴魔并不是传统的域外天魔或者魔道阴魔体系,而是一种具有极高兼容度和亲和力的新品种,可以同时适应各种法术体系修炼者的炼魔心法,从而开始潜伏与魔化。这个发现,让评议会非常振奋,似乎找到了某种可以完美兼容一切法术体系的新型施法模式。于是我们就惨啦,现在正在新建造的万魔池里不断地放养阴魔,而后捕捉它们进行术式分析,连出去冒险都没功夫!”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魏野耸了耸肩,随即将竹简式终端向着被冰封的五色土坛一照:“这是我最近发现的某个密教法力僧留下的法坛,其中的法度,像是金刚胎藏二界曼荼罗为根本的正统密教,但是又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你要有空,就帮我分析一下,这其中的法度根源,当然,这次的报酬也很优厚。” 第74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六) 天色渐亮。 汴梁城本该从一片残酒与脂粉香气中苏醒,随着治疗宿醉的香煎饮子与集香丸,开始迎接新的一天。 汴梁的清晨是怎样的景色? 早起做买卖的小车吱呀呀地走过大街小巷,迎着手持铁牌的头陀,报晓的调子与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恰成一曲悠长轻快的合奏。间或有睡眼惺忪的使女,端出满漾着胭红色的净面水,泼进门首下水口中,汩汩的流水里还有昨夜绕梁的余音回荡。 按照老汴梁人的习惯,早上绝不生火,洗漱的热水与充饥的早点全都在外解决。按照往日习惯,这个时候管家的女娘就该站在门首,叫住卖洗脸水的小贩,将铜板或者交钞递过去,换来温热又干净的洗脸水。这之后,一大家子人才会爬起来,用马尾小刷沾着香药熬成的擦牙膏子开始晨起的清洁工作。 等到洗漱干净,家中男丁便穿戴一新,带着家人到街上脚店去,就着新煮好的菜羹,咬一口肉馅软烂的包子或是外皮酥脆的油饼。 如此富庶安闲的市井风情,在千年后或许十分平常,随便找个二三线小城都能远胜之,但是在这个时空,却是唯有到了宣和年间的汴梁,才能目睹如此升平景象 但是如此升平之景,今日却稍嫌美中不足。 马行街这都下头号风流富丽之处,今日却是一片诡异情形。马行街的店铺,一个个都没有放下门板,此地那些官宦人家宅院,也多半是府门深锁,森严无声,就连那些民户,也多半安静得仿佛空置了十多年一样。 但是从州桥到朱雀门,从潘楼到东角楼,不知多少人熙熙攘攘地就朝着马行街涌来! 汴梁人的性情,就是一个贪新鲜爱热闹。而赵佶继位以来,又封赏了数多道官,此时好道风气之盛,远超前代。而青巾羽服之客多如过江之鲫,结果就是每年国家财计花在修造宫观、供养羽流之上的银钱如流水一般。每逢道官们举行斋会,布施过往云水道人米粮布匹,也不知有多少人换了道巾道袍,就混在当中滥竽充数。 但这样的风气浸润之下,汴梁人对于鬼神之事,也就只是抱着个看热闹的心态。道官们演法,在汴梁人眼里,也不过就是张七圣这些有名艺人在瓦子里变戏法一样。 就算是道佛两家为了各自地位,在几年前弄了一场御前斗法的大比,也不过是剪纸化鹤、咒水立沸、吁气成冰、入火不伤之类花样。除了官家,大伙看个新鲜就罢,并不觉得这斗法场面比起张七圣的空手摘花、平地捞鱼要好看到哪里去。 但是这一回不比以往,从州桥到马行街,多少双眼睛都望见了那一只大得吓人的火凤凰。汴梁人本来就以夜游为乐,一到夜里就加倍地精神起来,亲眼目睹了那只火凤落到马行街去的,起码也有数万人! 等到了马行街,听着劫后余生的军汉、小贩痛诉那鬼卒当街杀人、砍头剥皮的凄惨场面,对于这些来瞧热闹的人,却又不啻是打了一管振奋剂! 只要砍头剥皮这等惨事不要落到自家头上,人们天生就对这类恐怖怪异的故事有着极高的兴趣。而发生在马行街的异变,就正好极大地迎合了汴梁乃至宋人对于这类灵异故事的品味 “昨夜里,可见着天上一只丹凤降下?往日里只见道院里放飞的鹳鹤,这等神物却是头一回见,真如一片云一般,翅膀一展就遮了半条街去,真个比上元节那些灯山彩楼还要好看十分!” “俺昨夜就在遇仙楼上,怎的瞧不见!那神鸟飞过我的头顶,一片片翎毛都是火光,果然十分祥瑞!” 说话的人,都是几代在开封府久居的老汴梁,很有一派见惯世间繁华的沉稳劲,但是此刻立在马前街上,却都指天画地,数说个不停。这等模样,看上去也和那些一辈子头一回进汴梁城的村汉没甚区别了。 有个身材精瘦的汉子,是在市井间厮混多时,消息比旁人更加灵通,一指马行街两旁那些连门板都不肯下的店铺:“祥瑞或许是有的,但是妖异也一样不少!诸位可知道这一夜里,马行街上有多少人撞了鬼怪,险些连命都丧了去?就算侥幸未死,一个个也都疯疯癫癫、嚎哭狂叫,都给开封府的人用麻绳捆成粽子模样,一个个送到酸枣门外玉仙观去救治了!” 这话说出来,刚从鬼市子逛回来的闲人们顿时就凑了过来。 有个身穿葛纱的胖子就先疑问道:“马行街上就有好些太医家的药铺医馆,便要替人收惊,附近也有道院,为什么偏要送到玉仙观去?” “为什么?”那瘦子冷笑一声道:“玉仙观里有位许先生,刚得了道官身份,有一身好大的法力。官家命他在马行街作一个道场,才惊动了那一群鬼卒夜里现形。也正因如此,才有仙官骑着丹凤下降到汴梁城里降妖伏魔。这乱子本来就是那许先生引出来的,自然就该玉仙观收拾这场乱子罢了。” “什么?你问俺为什么那等道官要在马行街设坛作法?嘿,诸位可知道马行街前那李女史的行院?话俺就说到这里,更多的,俺不能讲也不敢讲,诸位意会,意会便是!” 说是“意会”,人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脸色。还有几个瓦子里说三分的先儿,这个时候就不由得彼此对视一眼,想着是不是该把近日里的话本里掺上一篇《汉武内传》与巫蛊之祸的段子。 然而这等事,可以偷偷地做得,却不能在大街上说得。不但这些说书先儿要稍稍闪过一边,就连那些原本饶有兴致凑上来打听事的闲人们,也不得不稍稍按捺下自己脸上的八卦神情,略略扯几句“今天的天气哈哈哈”的废话。 说穿了,李女史这位大宋官家的二奶,在大伙眼里,也是个不好定性的奇女子。 一方面,大家谁都晓得当今官家与李女史之间那些饮食男女的风流事,可一方面,李师师至今还是没有被迎入宫闱,成为赵佶后宫中又一朵独占君王恩泽的名芳。 不但如此,李女史的行院照样每日开张,那些文士墨客、词人琴家,依然是李女史的座上客。而官家,居然也就默认了李女史这般举动。 这其中的门道,可叫大家琢磨不透了。 虽然大宋的官家们,娶寡妇的有之,娶再嫁****的有之,但是娶一个行院花魁,就实在有点太那个。 可是抛开这些无关人等的观感,以赵佶本身而言,却是压根就不怎么在乎这等小事,要的就是这等离宫私会的偷腥趣味。 而且与李师师交往了这两年间,赵佶还非常有兴致地玩起了“师师可愿随朕入宫”这样的恋爱攻防游戏,明着暗着的示意撩拨从来不曾少过,今天或许画一枝并蒂荷花,明天就送一卷葛洪鲍姑夫妻的结庐炼丹图。 有一回,赵佶甚至将一顶内命妇所用的花钗冠都送了过来,但照旧被李师师轻轻松松地化解开去,而赵佶也丝毫不以为忤。 在道君皇帝看来,登徒子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那是村俗之举,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那更是不知所谓的亡国之主行径。但像他这样,耐心地玩着恋爱游戏,仅仅作为每日生活的新鲜点缀,却是远胜前两者多矣。 对此,某个仙术士也只能摇头感慨:“真人版恋爱养成游戏,这还真是万恶的封建统治者趣味啊。” 但这种没大用的感慨,说出去旁人也听不懂,听得懂的人也未必有共鸣就是了。 东水门醴泉观,向来以庭园清雅闻名,一处引汴河活水营造出来的水榭中,红泥小炉不合时宜地散发着腾腾热浪,錾花银釜中泉水隐带蟹眼,正温着一瓶醇酒。 红泥火炉,缥瓷清酒,这是冬夜里一二友人对坐,面酣耳热地拉近关系的最佳标配。但是放到端阳方过没多久的暑日,就实在是煞风景了些。 寻常人只看上一眼,都觉得热汗直冒,然而对坐的一男一女,照旧是谈笑自若,非但额头不见一粒汗珠,就连身上道服也不曾乱了一丝褶子。 倾出一杯微温的清酒,仙术士向着今日的客人一送:“这样大热天气,还要麻烦甘祭酒前来不对,甘祭酒如今得了赵官家青眼,赐号太真冲玄洞妙仙师,受职紫虚大夫、蕊珠殿侍宸,倒该称呼一声甘侍宸才好。” 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接过了酒杯,将那杯隐带青梅酸润味道的酒液饮下,方才反问道:“令徒加号洞灵守静先生,受职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要比我这六字法师强了不少才对。” 因为赵佶的个人趣味,道官品阶之繁杂,也和宋代那出了名一团糨糊的官制一样,等闲弄不清楚。 简单地说,作为李师师的主治医生,甘晚棠从赵佶那里获得的赏赐不算少。像“太真冲玄洞妙仙师”这六字法师赐号,还有赏与道官的紫锦道服这类虚文外,最实惠的就是那紫虚大夫的道官阶与蕊珠殿侍宸的道职。 紫虚大夫的官阶是正六品,虽然只是一个寄禄官,但在宣和年间的含金量可不算低了。要知道,紫虚大夫的官秩等同文臣中的朝议大夫,在元丰改制之前,这就够得上九寺少卿的地位,货真价实的朝官高品! 而蕊珠殿侍宸的道职,与那些馆职学士也相差不远,同样是有资格随侍天家,以备咨询的。而较诸龙图阁学士、宝文阁学士、天章阁学士、显谟阁学士之类清要储才之职,冲和、葆光、燕颐、蕊珠诸殿侍宸,地位远在太常寺、祠部与左右道录之上,有直领教门事务之权。 当初林灵素为冲和殿侍宸,便被朝野称之为“道家两府”,等若执政一流人物,足可见侍宸二字的贵重! 然而如此美职,赵佶却说封就封,而且一次就封了葆光殿与蕊珠殿两个出来! 在赵佶,只要他看对了眼了,那就不管不顾,一下就将对方提拔至云霄之中,从蔡京到王黼再到朱勔,莫不如此。而对道官,特别是有一二神异手段展露的道官,恩宠起来就更加夸张。 可相对的,在理政上面,赵佶就很有点信马由缰的漫不经心。就因为地方上营建神霄宫不力,赵佶可不知道罢免了多少地方官。靖康年间竭力抗击金军、一手培养起岳飞的名臣宗泽,便是因为没有尽力勒掯民脂民膏去给赵佶修道观,结果落了个夺职编管远恶军州的下场。 这位千古风流帝王,于崇奉道门上有多投入,多慷慨,多虔诚,于治国理政上就有多荒唐,多吝啬,多混账! 对于赵佶,不管是魏野还是甘晚棠,都没有再去评价的兴趣见识过了当年的汉灵帝刘宏,对于昏君和庸君,大家的免疫力都算是高的了。 但有一件事,却由不得魏野不挂心。 放下瓷瓶,魏野看了面前女祭酒,还是开言道:“依着赵佶这些年的路数,女冠受封也有几位。虞仙姑那几位前辈女真,大抵是得些恩赏,随即就放归山野。最多也不过是营造一个道观,赐一个大师、先生的名位。紫虚大夫这寄禄官还不算什么,蕊珠殿侍宸这样随朝伴驾的清贵道职却等闲不肯轻授,赵佶这鬼畜文艺中年到底在想什么?莫不是攻略李师师的才女线玩腻味了,想改走你这位太平道大祭酒的女冠线吧?他也真是好胆,就不怕同时攻略两条线路,最后来个一刀两段的好船结局?” 魏野这里半真半假的抱怨,甘晚棠轻轻一笑,用上了魏野在北汉的官面称呼:“魏使君,你是真的担心那位文艺中年吃我的豆腐么?还是说,令徒如今圣眷正隆,不想我搅合了你们师徒在汴梁的布置,所以想借着赵佶这条中年文艺色狼,想把我恶心出去?” 被甘晚棠一语道破,魏野很厚颜无耻地摆摆手:“理解万岁,理解万岁,你们魔改出来的太平道成色如何,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那套‘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密切联系群众,必须在一切工作中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发动群众、组织群众’的群众路线,实在是很恐怖的大杀器。魏某就怕你甘祭酒在汴梁待得久了,哪天我那老学生去见赵佶,被那条中年文艺色狼也来一句‘不要叫我官家,要叫我同志’,那乐子可就大了。“ 听着魏野打趣,甘晚棠很淡定地一摇头:“时势不同,而攻守之势异也。从宣和到靖康还有几天?与其等到天倾之时,再领着义军到女真人面前厮杀,这一回我又何妨让魏使君做一回擎天玉柱?”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甘大祭酒来到大宋宣和年间,就是来度假的,偶尔帮帮忙可以,却不想全身心投入进你们这里的破事”。 至于魏野信不信,那是另外一回事,总之表态是这个样子的。 当然,如果魏野要是一不小心玩脱了,太平道也不介意在这里开展业务就是。 魏野一摸小胡子,洒然举杯:“那今日就不管旁的闲事,先与甘祭酒满饮此杯,权当是迟来的接风酒席!” 然而魏野话才说完,就看见甘晚棠笑吟吟地望了自家一眼:“还有一件事没有告知魏使君,那位赵官家并加我为醴泉观提举,这水榭园林,如今都是我的产业。魏使君既然身为我的房客,想要替我接风洗尘,还是另择一处宝地好啦。” “大宋的产权转移真是不讲道理啊……甘祭酒,你看大相国寺的菜园子你乐意去么?” …… ……… 有人在水榭中煮酒清谈,就有人得扮演起“有事弟子服其劳”的弟子。 新鲜出炉的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洞灵守静先生许玄龄,此刻就享受着这种新官上任累成狗的感觉,痛并快乐着。 比起闲暇度日、优哉游哉的魏野,许玄龄今天的事务可称剧烦 先是把斗法波及的受害者全弄回玉仙观,挨个地灌朱砂安神汤,个别精神受创严重的还得仔细调养一番。 这些病号中间,还有高俅这种地位特殊的高官,不得不请动魏野过来坐镇。 结果某位洞光灵墟的山主翘着脚喝着茶,就抛下几句废话:“高太尉这不就是很常见的san值清零导致的歇斯底里么?和外面的那些倒霉鬼一个样,玄龄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高俅也不比外面这些人精贵多少!嗯,你问我什么叫san值?哦,说得通俗一些,日常培养熏染出来的理智而已。他们这就是理智崩弦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灌点安神汤,再听听经文,喝点心灵老鸭汤,也就差不多能康复出院了。” 魏野把撒手掌柜的风格贯彻到底,许玄龄也只能硬着头皮给满嘴胡话的高太尉灌安神汤。 好不容易把这后续手尾扫清,几个内侍又一脸喜鹊报喜的模样,匆匆乘马而至:“许侍宸,你却叫俺们好找。李女史身体安泰的消息,官家已经知晓了,如今正在华阳宫等着见您老呢!” 华阳宫就是艮岳所在,比起那些继承自后周、了不起就一个节度使派头的旧宫室,还是艮岳这赵佶为自己修建的山寨福地,更合他的品味。而对赵佶而言,在艮岳这等福地召见一位有道高人,也更符合他道君皇帝自封道门教主的场面。 跟着魏野从燕地一路向南,许玄龄的气度也算是磨练出来些许,平日里随侍在魏野身后看不大出来,此刻却是洒然一笑:“既然如此,贫道便随两位内使去面圣。” 说罢,他也不去接这几个内侍递来的金牌、青玉方符这些道官所佩用的物件,手中摇着蕉叶扇就向着艮岳方向而来。 对道官们而言,金牌、玉方符这些佩饰,就等如文臣佩带的金银鱼袋、御花仙带一般,是身份地位最直接的象征,若是功名心热的道官,只怕除了登坛做法,平日里都想佩着这些物件显摆。 可是像许玄龄这样,什么表示都没有,穿着一身素净道服就大摇大摆地去面君的道官,还真是少见到了极处! 为首的内侍在皇城司里大小也算个人物,他心思动得倒比别人快一点,眼看着许玄龄忙了一夜,又在玉仙观里施药救人,脸上却丝毫不见疲态。官家夜访李师师的时候,他也算是常常在李师师行院外面的脚店里一坐就是一整夜,知道熬夜是个什么滋味,到了早上,光眼角的眼屎都能堆积成一大块。 可看看许玄龄这清清爽爽的模样,哪像是熬过夜的?他眼里连点熬夜的血丝也不见! 见着许玄龄手中摇着蕉叶扇,一派飘飘洒洒的背影,这位久在宫禁间讨生活的内侍叹息一声,苦笑道:“这些道官,从来都不照着正经路数出牌!一个个的若不弄出个与众不同的模样来,便生怕官家不看重一样。何况昨夜的事情闹得这般大,却全凭他请动神鸟与仙官下界,方才无事。这等神通,这般手段,只怕日后又是一个金门羽客!” 说到这里,他一瞪自己手下人:“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上许侍宸?这等人物,可是我们吃罪得起的?” …… ……… 艮岳的景致,再怎样变化,也脱不开“山水”两字。 山景是不用说了,朱勔主持的东南应奉局,每年将形态千奇百怪、瘦皱透漏的太湖石、灵璧石、昆山石……等等等等,一块块地装上漕船,送入汴梁。而汴梁的匠师们,就依着这些山石各自的天成姿态,堆叠成一座又一座微缩的奇峰。 而那些高有数丈、独立成峰的奇石,在运送过程中,扒了多少民居,害得多少人破家,远在东南的朱勔不会多嘴,而道君皇帝也根本不会去关注什么。 至于水景,说起来就有点乏善可陈。 汴梁内城占地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虽然拆了仁宗和哲宗用来安置废后的瑶华宫,弄出了一片仿照长安的曲江池,又在池上安设了一座小岛,加之以蓬壶仙岛的名目,但艮岳从营造之日起,空间不足就是它的致命伤。 和满清那圈了数千里地修避暑山庄的“壮举”,或者花了十全老人大半辈子修出来、最后全便宜了魏野与慕容鹉的圆明园相比较,艮岳也不过就是一个大号的江南名园罢了。 单就曲江池和蓬壶仙岛而言,不但比不上汉武帝营建的昆明池,也距离圆明园的水上宫阙“九洲清宴殿”远甚。 引着许玄龄来见赵佶的内侍,又换了一拨,这些内侍都是号称“恩府先生”的梁师成的得用心腹。对梁师成这等做到了校检太傅、开府仪同三司地位的大貂珰而言,资序早已经转入文臣,算是与蔡京并列的文臣班首了,自然也犯不着再和道官们混在一处,仰赖这些道士固宠。 正相反,赵佶的许多宫观、道官,都是梁师成在替他养着。作为赵佶的大管家,梁师成自然也颇好道,对于内丹之术还有几分见识,说不定心底还有些“断根重生”的妄想来着。 但同样的,梁师成作为赵佶的管家,对道官的考核也是十分严苛,若没有几分真才实学,不要说官家,梁师成这关就过不去。而除了林灵素这等与官家天生投缘的异数,谁想常伴驾前,不得靠梁隐相的眼色过活? 为首的高瘦内侍,资序也已经转入武臣之中,一面引路,还不忘敲打许玄龄几句:“觐见官家,面承清光,这乃是许侍宸你修炼一辈子也难碰到的际遇,却不可孟浪无礼,在君前失仪!” 说这话的时候,为首这内侍的目光还特地在许玄龄身上转了一圈,看看这位乍然窜起的守静先生,是个什么反应? 然而出乎这个高瘦内侍所料,许玄龄只是淡淡颌首以应,连句多的话都没有。 他们前行的这条山路,两旁都是温润剔透的昆山石,一股股的轻云就从那些昆山石的孔窍间缓缓流泻而出,望之恍如仙境。 在高瘦内侍看来,这等景致,哪里是那些荒僻深山中可以见着的?单就是那朵朵从昆山石峰中涌出的轻云,都是高手匠人小心翼翼地掏空了奇石内胆,做成一个个天成香炉,内置诸色名香,按时点起。 这样做,就为了在官家游赏的时候,装点出艮岳仙境气象。 至于这其中浪费了几十几百万贯,哪比得上逗官家开心来得重要?或许艮岳规模太小,这方面比不过圆明园或避暑山庄,但在“奢靡浪费”四字上,却是真正做到了极致! 如此富贵气味,足够把穷道士们熏得跌上十个八个跟头,就算是天下有数大宫观的住持,也未必能有这般见识。 多少在人前一派仙风道骨的有名道官,到了艮岳里走上几步,就统统现了原形,一个个就像是村汉逛瓦子一般可笑。而这般颠倒情态,也算是瘦高内侍少数仅属于他个人的娱乐项目。 但是出乎瘦高内侍所料,许玄龄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多谢内使指教。”就没了别的话。 对于那些名花,那些异草,那些孔窍流云的奇石,许玄龄就像是看见了路边的狗尾巴草一般,全然是熟视无睹的模样。 说穿了,这不过是一个眼界开阔与否的问题。 对瘦高内侍而言,艮岳便是天下间一切珍异之物荟萃的福地,天家富贵,足以骄人,震慑全天下的乡巴佬。 而对许玄龄而言,在洞光灵墟修行多年,见惯了天桂山福地的真山真水,学得了招云弄风之术,哪里还会对艮岳这种专门在樱桃核上做微雕功夫的天家庭园有什么太多的感想? 许玄龄要说感想,其实也是有的,但却和这等没卵子阉人狗仗人势的炫富没什么关联处。 一路南来,自家山主虽然还顶着一个“竹冠子”的名头,但往来有道高人,谁不毕恭毕敬唤他一声“魏真君”? 从燕地至此,自家这位山主每每行动,看似出人意表,却皆是饶有深意之举。说他一路南来,是来装点道君皇帝治下,煌煌大宋的丰亨豫大之世,别说自己,鲁提辖都不肯信的。 要不然,怎么山主自己怎么不来一场白日显圣的天降祥瑞,反倒打发自己这个做学生的,一步步爬到葆光侍宸位置上? 当然,就自家山主那等说好听叫豪纵、说不好听叫狷介的性情,让他来伺奉大宋官家,也未免太为难了些。 以自家山主的个性,说不定当下见着面前这些阴阳怪气的内侍,就已经祭起桃千金,然后将艮岳烧成了一片白地。 魏野自己只怕也不晓得,自己那个纵火狂的名声,起于南北汉对立的汉末时空,再辗转于星界冒险者口耳之间,与慕容鹉联手推翻满清时候差不多落实。现在终于连自家这些只不过听了几堂课的学生,都开始在心里把道海宗源之主当成是只会放火的纵火狂了。 被内侍引着,走过一片青翠山径,再乘舟驶向山下湖中小洲,洲上流碧馆就是赵佶今日召见许玄龄的所在。 小洲亭台之间,就见着赵佶头戴玉冠,身披鹤氅,手持一柄玉如意把玩,一派山居修道之士的闲雅之气。 赵佶既然自封道君皇帝,平日里也常作道家装束,此刻他见着许玄龄手持蕉叶扇缓步行来,却将手中玉如意举起,点着许玄龄道:“许卿许卿,甘法师推说真元大损,避居醴泉观,却要劳卿家为朕解说一二。昨夜是何鬼物,搅扰都城,丹凤之瑞,又从何而来?” 知道自家已经被山主打发来给大宋官家当清客,许玄龄心下苦笑一声,随即一摆蕉叶扇,将仙家气派摆了个十足:“圣人,昨夜丹凤之瑞,乃吾师下元太一君,遣炎官朱鸟,斩除外道护教法王而起。详情如何,且容小臣细禀。” …… ……… 炎夏的阳光下,有人毫不在意地品尝着烫得温热的青梅酒,并拿彼此的唇枪舌剑当作是下酒菜。 也有人置身于恍如清凉世界的皇家园林里,听着面前苍髯大耳的道人讲述着仙神鬼魔厮杀的怪谭,作为消暑的调剂。 但是有些人的夏日,就过得不怎么美妙了。 开宝寺里,一众和尚却是人心惶惶。不为别的,就因为仁王院里那尊上千斤重的鎏金护国明王像,不知被谁一剑劈开,就这么整齐划一地倒在了地上,明王像铜胎里盛着的一部泥金抄写的《仁王护国经》,也变成了满地碎屑,不成个样子。 而守夜的沙弥也差不多要废了,又哭又笑的满口疯话,什么明王像里跑出妖怪来,什么天上落下一口剑劈开了明王像。 虽然这些话荒诞不经,但是开宝寺二十四院的一众院主望着那尊被轻松剖成两半的高大铜像,争论了半天后,还是先将仁王院锁住,这事上报给了开封府。 仁王院被锁了大门,可开宝寺二十四院,占地也不比大相国寺小多少,过了仁王院,便是福胜院,这座僧院里曾经修造起一座灵感木塔,塔中供奉了吴越王钱俶送京的一粒释迦牟尼真身宝珠舍利。 修建灵感木塔的大匠,就是在民间颇有一点传奇色彩的都料匠俞晧,在如今的汴梁匠人口中,这位有幸留名后世的建筑大师,差不多就被视作了鲁班祖师下凡投胎,正儿八经地成了工匠祖师,称之为俞都料而不敢直呼其名。 据说当初他修建的灵感木塔,偏向西北。时人问其故,他却只说是汴梁四周无山,又多西北风,灵感木塔修造百年之后,自然会被风吹正。恰在灵感木塔修造满一百年的时候,塔身是整个扶正过来,可随即就被雷火焚毁。 这件戏剧性的事故,虽然成全了俞晧的大名,但天家又不得不拨款在福胜院旁的上方院内,借着上方院里的小土丘“夷山”的地势,重修了一座铁色琉璃塔,便是如今汴梁城的一大地标式建筑,开封铁塔所在。 至于灵感木塔原本用来供奉舍利的地宫,如今就被废物利用,改建成了福胜院里的放生池。 原本放生池里遍植莲花,又有不少富户家的大姐、官宦家的女眷,没事爱叫家人买上十几尾的鱼鳖虾蟹,到这里放生,也算是福胜院里的一景。 但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放生池里莲叶都长得颇为单薄不说,还经常有大片莲叶枯死。放生池里的鱼虾更是一天少过一天,就算那些好善之人每天几十斤地放生下去,到了第二天,这池子里照旧是一片冷冷清清,别说鱼鳖了,连个水蚤都看不到。 只是隐隐有人传言说,夜里曾经看见过奇怪的黑影在放生池里搅动不停。但是走近去看,却又看不见什么东西。 这种小事,也没有人真个在意。谁也不知道在放生池的下面,却隐隐有一条长蛇蟠伏的甬道,直连着铁塔下面供养释迦牟尼真身舍利的地宫,而另一头就直通到仁王院的般若波罗蜜多护国明王像下。 只是如今的甬道中,却有一环环圆润佛光,嵌套如莲。 佛光凝如实质,在每一环佛光的正中圆心内,皆有一尊佛陀或菩萨,坐于莲台之上,四周或有鬼神皈依,或有天人礼敬,或有金杵、宝珠、钵盂、锡杖、经箧诸般佛门法器环绕。 这一环环佛光,重重叠叠,却都是佛门护御法咒,将甬道尽头的地宫护持得密不透风。 甬道尽头的铁塔地宫中,青石琢成的莲台上,用香木、金、银、白玉连套了四层的舍利宝函已经被人打开。 那一枚浑圆如珠、通体金黄的宝珠舍利,被一朵白莲托起,散出柔和的光晕。 在这枚宝珠舍利两旁,是两尊洁白的石质神像,左侧是一条怪异的鱼,生着龙头,却又长着象鼻,而它的尾部,却被雕琢成了右旋海螺的模样。 而右侧的石像却是一位赤着脚的天女,项挂璎珞,身披纱衣,右手握着一柄三钴剑,左手捧着一只隐带螺纹的椭圆形如意宝珠,拳头大的如意宝珠上时时有彩光透出。 在这两尊神像的头顶,一时间是滔滔巨浪无端翻涌,一时间又是雪白兽影穿梭无定。 种种异象变化间,却传来了一阵难耐的咆哮声,也不知道是来自于哪种蛮荒猛兽。 在一阵阵嘶嚎声里,那头怪鱼原本细腻洁白的身躯上多出了无数裂痕,缕缕血水流淌而出,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蒸腾成一片血雾。 不但那头怪鱼石像如此,天女像手中的如意宝珠与三钴剑,也不停地闪动起灼热红芒,几乎把整个铁塔地宫都变成了火窟! 就在此刻,供养在白莲上的那颗真身宝珠舍利,周身佛光闪动,传出了阵阵禅唱之声:“身体安乐无诸痛恼,身无热苦泰然快乐,身诸长毛恶虫堕落,亦无一切毒恶禽兽来相残……” 随着真身舍利发出禅唱之声,两尊石像登时破碎,灼红剑气散射而出,却被白莲上那一枚真身舍利尽数吞入。 真身舍利清鸣一声,火劲重又吐出,甬道之中那近百道佛光演化的护御法咒,连着那些佛陀菩萨宝相、鬼神天人虚影,统统都被火劲斩破成一片光尘! 满地破碎石片中,一僧一尼对望一眼,眼里全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是说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道门高手么?这等神通力,就算在总本山,也只有几位上院的大导师才能和他一战了!” 女尼想要回话,但是她面色却猛地一红,哀吟一声,跌坐下去,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要冒出火焰来! 第74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七) 女尼朱月跌坐在地,周身炎气如蒸。 红光映着她的脸,却显得更加苍白,气息似有似无,仿佛香消玉殒就在眼前。 朱月望着面前的年轻和尚,嘴唇若有若无地动了两下,依着唇形,依稀是“救我”。 被称为“神将摩伽罗”的和尚,看着朱月,最后露出了一个猥亵的笑容:“你身上的火劲还没有被清除干净?好吧,我来救你” 说着,他走近了朱月,解下了身上僧衣,露出一身公牛般的腱子肉,盘膝坐到女尼身后。 “想要借助我的水天之力,化消道门符火,但是这同样会损伤我的七大脉轮。我可以救你,但是你该怎样回报我?” 说话间,摩伽罗已经将隐隐生着细密肉刺的长舌舔上了朱月雪白的后颈。随着长舌****,一股水汽覆上了朱月细滑肌肤,顿时将四散炎气中和了些许。 在水汽滋润之下,朱月稍稍恢复了些许精神,轻轻咬着牙回答道: “你想怎样,便怎么样。” 摩伽罗笑了一声,点头道:“好啊,那么我要你做我的明妃眷属,与我同修无上大定,以乐空双运之大乐,速证登地成就。这是对咱们彼此都有好处的事情,不然,就我们现在的力量,怎么样去降伏那等猛恶外道?”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毫不老实地伸入了朱月的僧袍下面,像一条贪食的蛇,在细腻的皮肤上游走起来。 对此,朱月也只是微微呻吟了一声,并没有做出抗拒的表示。 这就让摩伽罗更加地得意,低笑着搂住了朱月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 摩伽罗双腿盘成足心向上的如意坐,调整着怀中女尼的身姿,让朱月搂着自己脖颈,双脚交缠住自己的腰。两个人,就这样摆成了一尊欢喜佛与明妃交缠的丑态。 但还不等他褪下腰间犊鼻裤,却听见朱月口中飞快地吟诵起了一句让他毛骨悚然的真言: “南无三曼多摩陀喃诃利诃娑婆诃!” 真言颂唱间,摩伽罗只觉得腰间剧痛,而后整个人就朝后仰躺过去。 此刻,交缠在他身上的已经不是那个隐带柔媚之意的女尼朱月,而是一头通体雪白,却生着女人头颅的狐妖! 在依稀保留着朱月女尼容貌的白狐口中,赫然衔着一副肝脏。 摩伽罗此刻才想起,面前这个怪物,才是朱月的本来面目。 高野山女人堂派遣出的荼吉尼天,原本就是贪婪吞噬人心与人肝的鬼神,这像狐狸又像胡狼的怪物,才是荼吉尼天的本来面目。 面带丑陋怒相的赤身罗刹女、温柔可人的白衣捧珠女,不过是这只怪物展露在人前、或愤怒或寂静的幻影而已。 然而这个时候,他想起什么也都迟了,只有趴在身上这似狐又似狼的怪物,啃噬自己肝脏的声音在不断回响。 …… ……… 在号称“信息大爆炸”,实则是垃圾信息满天飞的年代,一条新闻,能维持一天的热门点击,就算是热门里的热门了。 而在汴梁,一个热门话题,足够人们咂摸百多天,才会渐渐淡去。 汴梁城里,端阳节过去不到一个月,关于“杨太真遭魇逢恶鬼,叶法善救难请仙官”的故事,已经传得各处都是。 虽然这故事被换上了一个前朝唐明皇年间的背景,说的也是当年杨玉环被后宫妃子咒诅,幸得叶法善真人救护的神仙故事。但是瓦子里说书的先儿,有意无意,就来上一句:“那太真娘子,便坐在小楼之上梳妆”,要不然就是“叶真人听了圣旨,连朝服也不及换,便踩了一片莲叶,直奔着大内而去”。 下面听书的人,各自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打着胆子,讲起了“汉朝孝武皇帝,宠信方士,却听闻有一巫祝,善于白日见鬼。便请这巫祝与奸臣江允来捉拿那行巫蛊之术的贼人。这一场大案,有分教,逼死了一位贤后,葬送了一位太子,更株连无辜难数……” 然后还不等人说完,下面开封府的衙役已经虎着脸,等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那先儿话音一转,改成了:“由此之后,汉朝又传了数代皇帝,到了哀帝手里,与那宠臣董贤,如胶似漆……” 在这个大新闻里,如果拿当今官家当话题,大家议论起来终究是有些忌讳,那么话题的走向,最后就转到了两个目标。 一个是李师师的行院,一个是酸枣门外的玉仙观。 玉仙观不必说,自然成为了这件大新闻里最大的赢家。许玄龄一跃而成葆光殿侍宸,作为他落脚多时的玉仙观,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许玄龄所领的道观。 虽然按照赵佶的意思,是以上清宝箓宫或是景灵宫作为许玄龄提举之处,但却都被许玄龄推辞掉了。 这些皇家宫观地位特殊,还不如大相国寺和开宝寺那么接地气,何况在他之前,林灵素这位金门羽客已经够张扬的了,他许玄龄还肩负着特殊使命,还是低调些的好。 而玉仙观主王正一,对于许侍宸屈尊领有玉仙观,也是赞成得不得了。宋代的宫观寺院,除了敕建的大丛林外,都是在祠部登记的,更是一改魏晋隋唐以来陋俗,道有道籍,僧有僧户,庙产有田赋,香油钱有税赋,该交的钱、该服的差役,一样都不能少。别以为混了一张度牒,就算你小子占着朝廷便宜了。 虽然宫观寺院缴纳田赋和免役钱,执行并不算得力,但是道观佛寺纳税在大宋也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玉仙观原本就属于这种要给官府纳税的“道户”,但如今有一位官拜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的道官提举玉仙观。这正四品的清虚大夫,可在朝官中地位也不低,玉仙观自然也水涨船高,不是官户,更胜官户,那一应税钱、免役钱,自然也都收不到玉仙观头上。 王正一这两天就忙着替许玄龄把上門来道贺的小京官一一招呼起来,真个是乐得合不拢嘴逢人就笑僵得,收不拢腿迎来送往跑的。 相对玉仙观的喜气洋洋,醴泉观这里,出来前面院落时常有卖艺人献艺外,后面院落照旧幽静。“太真冲玄洞妙仙师”甘晚棠,是决心把前辈女真们不贪慕富贵的做派贯彻到底 不见客、不收礼、不留名帖,这“三不”木牌高挂醴泉观外,也让汴梁人啧啧称奇了好一阵。 而玉仙观热闹喜庆,醴泉观巨人千里之外,李师师的行院却是另一番情形。 赵佶这两天稍稍回过味来,生怕出宫再遇上那等有神通的刺客,强留着许玄龄不放,陪着他在艮岳当死宅。 而且崔贵妃家的命案,又被某个仙术士第一时间就捅到了开封府,更弄得这位风流天子心烦意乱。 趁着赵佶后宫起火的当口,李师师的老朋友们,却借这个难得机会齐聚一堂,来为他们的李女史道贺,庆幸她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第75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八) 虽然赵佶默认了李师师的行院,除了接待他赵官家,也是能让别人上門,听李师师清歌一曲,或者求一副字画的。 但大家也都要识趣,不要在李师师的小院里逗留太久否则官家就是再怎样的宽宏大量,也免不了要采取一些不体面的报复举动。 譬如曾经提举大晟府的周邦彦,身为神宗朝的才子,本朝的词家宗师,闲着没事在李师师小楼下面当狗仔队,写什么“锦幄初温,霜浓马滑”,结果就被赵佶老实不客气地踹出大晟府,叫他上河北吃沙子去。 吸取了周老才子的教训,李师师的老相识们也谨慎了许多。这其中,也有画院的供奉,也有教坊的艺人,有几位还是李师师早年间的老师,论身份地位,他们或许比周邦彦这位大晟府提举要差了不少,但是李师师对这些朋友也更加地关照与保护,免得他们步上周老才子的后辙。 到李师师这里走动得最勤快的,是一位邢老太医,这位老医官这些年来差不多已经成了李师师的主治医生,为她调理那半是因为任性、半是因为无规律的生活习惯而每况愈下的身体。 而在周邦彦离京之后,大部分想到李师师这里卖好的大晟府词家们,都有志一同地把官家二奶的小楼列为了禁区。也只有教坊司的几位老乐工,作为曾替李师师传艺的长辈,可以避开那些流言蜚语,光明正大地到小楼来作客。 在这些老乐工里,号称“笛王”的教坊判官袁绹,算是最特殊的一位。教坊司的官位不甚值钱,乃是杂流中的杂流。但袁判官有点特别,这位年近八十的笛中名手,曾经得过苏轼的青眼,也有按曲填词的才华,至少在汴梁,没人把他只当成是一个乐工看待。 除了袁老判官、邢太医这两位长者,今天来为李师师庆贺的人里,也有教坊大使雷中庆、琵琶名家刘继安、棋待诏晋士明,俨然成了一场雅集。 李师师身边的两个小使女,玉钏与惊鸿,忙着跑进跑出,脚尖不沾地。 邢老太医却是一脸不高兴地先坐到李师师对面,替她诊了诊脉象,又仔细询问两句,方才半是宽慰半是痛惜地责备道:“师师你不怜惜自己也便罢了,怎么能叫那些道士胡乱为你疗伤?这些道人,也不曾认真学习医术,只不过祖上传下几个草头方子,就仗着招摇撞骗。且喜你这一回有运道,不然老夫……” 对于邢太医的自责,李师师歉然一笑:“邢伯伯,是师师连累你们担忧了。” 一旁袁老判官忙笑着打岔道:“今日大好的日子,邢兄还说这些做什么?师师,老夫今日上門,带了一个后生晚辈来开开眼界,你可不要怪老夫带掣外人。” 袁老判官说着,亲自走下来去,拉着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立到了李师师面前:“这位郎君,便是出使辽东女真的马宣赞,老夫今日路过丰乐楼,见他在那里自斟自饮,好生落寞,便自作主张,扯了他到你这里消散消散。” 李师师望了一眼面前英挺却略显腼腆的青袍青年,微微起身,低头一礼:“原来是女真贵人都敬佩的‘也立麻力’,惜乎妾身这里地方局促,无缘一睹马宣赞神射,却是师师薄福。” “也立麻力”是女真土语,翻译过来就是“神射手”,这两年间,宋金两国频繁接触,一应出使事宜都着落在了这位女真人口中的“也立麻力”马宣赞身上。 他大名马扩,字子充,一家三代军籍都着落在熙河路,也算是西军将门出身。 马家三代人都参加了熙河开边,马扩从记事起,便经历了家中叔伯兄长一次次死于王事的变故。在大宋,但凡马家这样的中下层将门,无不是靠着家中男丁前仆后继的战死,才换回来的。马扩受到这样的耳濡目染,也一直以边事为重。 但比起武略,马扩倒是更像是先秦两汉的舌辩之士。自从他单人独骑地说降了青唐羌臧征扑哥部,从此就越发地在外交官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女真与宋室所缔结的海上之盟,其中一多半都是他交涉的功劳。 这样的人物,对李师师而言,自然是好奇的。但这个静默自守在小楼中的女孩子,比起那些学了几首小令,只知道积攒缠头钱的所谓“名伎”,眼界更开阔许多。她是不愿意搭理那些上門求关说的朝官,但却对这等孤身深入异域,如张骞、班超般的雄烈男儿,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马宣赞初来乍到,且恕我招待不周之过,先请入座。师师冒昧,还想听马宣赞谈一谈辽东风物如何。” 袁老判官作为李师师的授艺恩师,对自己这位聪明慧黠的女弟子再了解不过,她既然肯留客,那么马扩便是少数能入她法眼的人物。当下,袁老判官便笑道:“这两年来,周学士外放为官,词风大变,于风流蕴藉中隐隐有雄浑之态。若今日周学士在座,见着马宣赞,说不定又能填出一支好词来,更为今日佳会增色许多!” 但提起周邦彦,在座的一众宾客却沉默下来。周邦彦被赶出大晟府后,一直就在外地兜兜转转地任职。棋待诏晋士明供职翰林院,消息最灵通不过,知道周邦彦在河北任期已满,却被打发去更偏远的江南处州为官,显然根本没有让他返回汴梁的意思。 这个消息,就让大家越发怀念起那位温文儒雅却又管不住笔杆子的老人来。 这一回,莫非真的要如他自己的小令描述的一样,要汴梁的友人们“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了? 就算李师师的小院不欲沾染外界风尘,但是风尘却自然而然地上了门。 就在满座宾客怀念起周邦彦的时候,却听小楼之外,有人以指叩竹,随着渔鼓的脆响,曼声吟唱道: “……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那人唱的声音不怎么大,渔鼓也打得不怎么好,满座宾客,谁不是乐坊圣手?但那歌词却是别出一格,竟是大家从来没有听过的。 楼外那人,敲着渔鼓,继续唱道:“……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敧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 听到这里,袁老判官头一个跳了起来,叫了声:“这等词风,秀逸清旷,不下欧九(欧阳修)与大苏学士,深婉蕴藉,又有晏元献(晏殊)气象,定是周学士所作!” 说罢,他直接跑到窗边,大叫了一声:“下面是哪位在唱曲?可能暂留一步?” 他这里叫出声,院外唱曲那人静默片刻,随后笑道:“魏某自认五音不全,不是个参加什么好声音选秀的材料。楼上老丈,魏某也非是正店里头打酒座的,请我上去吃酒不妨,卖唱却是休想。” 两人说话间,李师师却立到窗前,应声道:“便凭尊客这曲新词,便堪为妾身座上贵客,还请上楼来,与妾身一会如何?” 那人在院外嗤地一声笑,拍了拍手中渔鼓:“李女史不嫌弃我做个恶客,那便好,那便好。须知道我辈道士要见李女史一面,比觐见官家更不容易,倒是多亏周老先生新填的半阙《西平乐》了。” 说话间,就见一个头挽铁簪、身披粗麻道衣的道士,满头花白头发,一双寿眉几乎把眼睛都遮住,一把长须飘拂到地,手托一只青竹渔鼓,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小楼里。 入得里间,就见这道士向着马扩鼻尖一指:“马子充,辽东一行,当知辽国覆灭就在眼前,你不快点说动咱们那位官家,合力攻取辽国,却在李女史这里躲清闲?若等到女真攻取整个燕云,汴梁虽大,哪里还安排得下这么一场雅集?” 这一出,弄得大家都一愣一愣,袁老判官更是摸不着头脑。 大家只是一时怀念起了外放的周邦彦,听见这道士唱起一阕新词,带着几分周邦彦的风格,索性请他上来一会,问问老朋友的近况而已。 可这道士却是不客气地上門打脸来了! 大家平日里没少见过那些好为大言的太学生,可是像这道士一般不识趣的人,还真不多见! 倒是马扩面色一肃,猛地站起,拱手道:“道丈指摘,俺不敢分辩。然而俺马扩位卑职低,等闲如何能见官家?今日里,多蒙袁老带掣,才有幸到李女史这里小坐片刻……” 他话没说完,就被这老道士打断道:“而后借李女史的门路,自达于官家面前?倒是好算计!” 说着,他也不管别人观感如何,就扯过一张小几,一屁股坐下,向着小楼里画了一个圈:“李女史才遇见那等险境,这个时候,离禁中那等吃人魔窟越远越好,怎么还偏叫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替你一个大男人谋划起来?男儿行事,自当勇往无前,直中可以取,曲中可以求,连累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说到这里,这老道士向着李师师一拱手道:“李女史,你也莫嫌老道说话太过鲁直不中听,可端阳节那天,你遭了飞剑穿心之厄,若不是竹冠子预留下一道黄竹牌符替你挡了一挡,只怕早已经香消玉殒。这个时候,你这里已经隐隐成了风波中心,崔贵妃外家还有一桩灭门大案,联系着后宫争斗。李女史如今自顾不暇,哪里有功夫帮助旁人?况且” 说到这里,这老道士又看了一眼马扩,拍了拍手中渔鼓道:“马子充,你有心气,有志向,也算有一份难得才华,当此辽国衰微、女真崛起的当口,能为张博望、班定远之事业。然而此等事业,岂能强求女孩儿替你冒险?窃符救赵,虽然号称美谈,可信陵君骗得了千古贤名,又岂知道窃虎符的如姬担了多少风险?你马子充要是有骨气,便随老道离开,老道自然有法子助益你的事业。若你自认是信陵君一流伪君子,便赖在女孩儿家的香闺里不妨!” 这一串连珠炮,轰得马扩面红耳赤,站起身来道:“道丈教训得是,是马扩想得差了。” 这老道士也不管旁人,一下子跳了起来,拉住马扩的手就把他朝外拖:“既然知道自家错了,还在这里搅扰李女史作甚?且随老道出去,自然有条明路指点给你!” 这厢老道人拖了马扩走出小楼,还不忘回头看了李师师一眼:“李女史,日后你若有难,便去醴泉观,自然寻声救苦,无所不应告辞!” 好端端一场雅集,被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老道士,弄得七零八落。 大家看了看此间女主人的李师师,却见这位明眸善睐的慧黠女子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咬着银牙,倔强地一笑:“这等疯言疯语,我是从不入心的。倒可惜了马宣赞这么一个大好男儿,平白地被那道人扯了走。也罢,各人有各人际遇就是了。” 且不论李师师,马扩人被莫名其妙地拖出行院外,却见那老道士将一块温润如玉的黄竹牌塞进他手里:“马宣赞,你持了老道这块竹符,去酸枣门外玉仙观,求见新晋的许侍宸。他是如今新得宠的道官,却也是老道晚辈,常伴在赵官家身边的。有他引见,却不比你走李女史的门路强?” 说罢,这老道士也不管马扩,手中敲着渔鼓,口中唱着道情便走:“五代匆匆换了赵家,却是个花椒树上的螳螂爪儿麻。百多年的江山百多年的气,吊嘴的文章当不了厮杀。花石纲搅乱了江南路,海上盟怎么约束个阿骨打?空冥子冷看北风紧,铁桶似的江山转眼就塌!” 一面唱,这老道士人已经混在人群里,转瞬间就再找不见了。 第75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十九) 手中拍着渔鼓,唱着道情,一身麻衣的老道士空冥子就走近了一条小巷。 这巷子两旁都是低矮民居,居住的都是寻常人家,汴梁的服务业兴盛,不论男女,都有各样工作等着,所谓“全职太太”,那只能是官宦人家的特权。 因此上,这种小巷倒显得格外寂静些。 就听得空冥子手敲渔鼓,口中唱的照旧是些犯忌到了极处的反词:“有北辽,有西夏,还有大理,汉之土,唐之壤,腥膻满目,轮台城只见个新月旗,燕云地汉儿头发秃。说神功,赞圣德,天尊苗裔,高粱河,坐驴车,烂了屁股,澶渊盟论定了我兄你弟,萧太后从此是赵家叔母……” 揭着赵家的短,空冥子已经走到了小巷深处,在一口老井边立定了脚,渔鼓轻拍一声,喝道:“摩卡,还不出来!” 那口井里,水花猛地翻腾一下,顿时就有一条小蛟借水雾腾起,落在空冥子面前。 虽然摩卡这蛟精早把身躯修到了能大能小的地步,但就算是他把身子缩得和小孩玩的竹蛇一般大,空冥子照样看见这条蛟精身躯比过去粗肥了不少。 看起来,藏在鬼樊楼里的各路好汉,如今都变成了这头青蛟身上储存的热量。 但是空冥子又不关心这条青蛟吃了多少道上朋友,那些藏在鬼樊楼里的货色,挨个拖出去用机枪扫射十分钟都没有冤枉的。 他只是望了这蛟精一眼,摩卡本来见着面前这老道人身形枯瘦、形容猥琐,还以为又是某人收了个老徒弟,才懂得敕召它这个“汴河水府提督”。 但看着那老道人眼中精光一闪即逝,再感受着那股熟悉气息,摩卡顿时朝地上一伏:“不知真君驾临,小龙有失远迎,望真君恕罪!” 空冥子微微一笑,在井台上坐了,望着面前蛟精淡淡道:“如今我要捕拿两个佛门中人,对方却滑溜得很,至今还寻不到他们躲藏之处。你受命巡查汴河,近来有什么发现,拣紧要的报上来。” 摩卡如今倒也乖觉不少,想了一想,应声道:“真君,俺虽然吞了许多作奸犯科的货色,可这些人差不多就是些丐帮的团头之类,却没见过什么有法力的和尚尼姑。只是这些时日以来,却见有些人半夜偷偷地摸进鬼樊楼里去,俺见他们举止怪异,就偷偷吞了一个。不料那厮除了一张人皮,便只剩下一肚子的黑泥。俺在桃花山见过那些物事,也不敢吃,只得用真君赐下的符珠封禁起来。” 想起来桃花山上那些由凡人筋骨血肉化成的黑泥怪,空冥子皱了皱眉。 如果只是黑泥怪也就算了,虽然对凡人而言难以抵御,可在空冥子,也不过放几把火的事情。 但如果这些怪物披上人皮,混在汴梁城里,这可真成了计时炸弹一样的危险人群! “摩尼教……佛门……怎么我越看,就觉得两家已经联手了一样?”空冥子哼了一声,向着摩卡伸出手:“把那些黑泥交给我,这事情比我想得还严重,你巡游汴河也不得懈怠,把这些冒充活人的黑泥怪要一个个仔细查探清楚了!” …… ……… 打发走了蛟精摩卡,空冥子站起身,手中依旧拍着渔鼓缓步前行。 拐角处,一堵矮墙上,爬蔓的丝瓜花黄得娇嫩,在青翠的叶片间显得好生可人。 一只圆滚滚的团子猫,就仰天躺在花蔓间,一派呼呼大睡的懒猫模样。 望着那只猫儿,麻衣老道士面上带着些宠溺笑容,低声叫了一声:“铃铛,醒醒。” 然而猫儿只是将耳朵转了几下,随即身子一扭,换了个姿势接着睡下去。 光用叫的没有用,空冥子索性将伴奏渔鼓的长竹简子伸过去,捅了捅那只猫儿,却换来一声娇憨的轻笑:“喵呵,阿叔,你自己去玩cosplay就好了啊,干什么要吵得我睡不着觉。” 全然就是一个干瘪老头子的空冥子,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然而他手底下动作不停,长竹简子就像是逗猫棒一样,不停地挠着团子猫。 终于,猫儿被老道士的动作惹恼了,伸出小前爪,啪地一声按住了长竹简子头上那片薄铁。猫爪过处,铁片瞬间锈蚀成一地碎末。 弄坏了长竹简子,这只猫儿身子一弓,跳进了空冥子怀里,双爪扒住空冥子那长几到地,蓬松雪白的一部大胡子:“叔叔,你这胡子简直假到不能更假,还扮什么张果老啊,换顶红帽子,冒充钻烟囱送礼物的老爷子不是更好?” 空冥子,或者说魏野,手忙脚乱地把司马铃从这部白胡子上扒拉下来:“别抓,别薅!这是高价买到的古代德国魔法师的胡子,妙用多多,但最经不起薅毛!” 司马铃也对魏野这部假胡子没什么大兴趣,挠了几下也就住爪,只是瞥了仙术士一眼,把头一昂:“叔叔你关顾着你这副假胡子,可你看看你脚上穿的什么?铮光瓦亮的靴子,靴子扎口还用的玉环绶花样,阿叔你这模样像是唱道情的穷道士么?还是赶紧换一双九耳草鞋去吧!” 面对司马铃的指摘,仙术士丝毫不为所动:“穿麻衣,蹬靴子,这样子不搭调,才让人觉得出奇。要是穿麻衣,套草鞋,那一身行头就太平常了点,哪里还能引动汴梁这些笼袖骄民的眼光?更不要说那些旁门左道的潜伏者了!” 说到这里,魏野把司马铃朝地上一放,正色道:“要说这些妖魔鬼怪的行踪,它们避开我是理所当然,可却不会避开身为半妖的你。别以为这回就我一个cosplay的,你也一样!” 说着,仙术士探手进了假胡子里摸索几下,翻出一只荷叶与莲蔓编成的小提篮来:“我把咱们进汴梁的那片莲叶舟改造了一下,正好拿来给你防身用。这一回,我是唱道情的道士,你就是卖花姑娘。” “叔叔,你自己扮张果老就好了,干什么还非要我冒充蓝采和?” 第75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 开封府的三班衙役,最近过得可不怎么愉快。 他们不愉快的根源,就在于大家如今摊上了一桩怪异非常又棘手非常的大案,偏偏如今开封府的最高长官。王鼎王大府又强催着大家抓紧时间侦破此案。 身为开封府小吏的林千军,因为口舌伶俐,路子又广,理所当然地就被王大府亲点为负责此案的经办人。 可惜,林千军可对王大府的“慧眼识才”一点感激也无。 原因是很简单的,要他去协查的不是别的案子,而是太子巷崔府的灭门案! 太子巷崔府是什么门第?虽然往上追溯三代,崔家也没有一个正途出身的官人,但架不住他家出了一个极受宠的崔贵妃。 可是身为开封府的包打听,林千军哪里不晓得,近来市井间沸沸扬扬传出来的那个“叶法善救难杨玉环”的故事,其间隐隐约约就将幕后黑手指向了崔家。 而林千军是跟着开封府仵作去过崔府收殓尸首的,光是那一地被新鲜剥皮,要死不死的活尸们,就让他几乎吓丢了魂。多少天来,不喝一碗酸枣安神汤,他压根就闭不上眼睛。 因为这场噩梦般的经历,他这些天也都吃了长斋,一点肉都见不得,只要看见红肉,不管生的熟的,他就是一阵干呕。 而他林千军运气委实不强,这两天就要跟着几个军汉,满汴梁城地乱跑。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好,差事又这么繁重,眼看着就瘦下去三斤多肉。 为首的两个军汉,那脸上生着一块青记的赤红胡子,是个不会做人的货,一天到晚就板着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一样。听那厮口音,便知道这厮不是个开封府的土著,倒是陕西路出来的厮杀汉。 倒是那和他算是本家的林副将,为人和气,处事温厚,一望而知是个老汴梁,处处留人余地,总算没有折腾过甚,好歹让林千军在吃辛苦之余,还有了些喘息余地。 但是这查案的队伍,却也不是开封府一家说了算的,皇城司名正言顺地插了一手不说,还有个道官中的新贵,就是那被说书先儿们比拟为“叶法善”的洞灵守静先生许侍宸,也有权过问此事! 查案的人手虽然多,但是上面婆婆也不少。 但凡这样大张旗鼓地查案,案情如何,大家是不会关心的,关键是拿出一个各方都能接受得过去的结局就好。 然而今年汴梁城,什么事都特别地邪门,大家查访了没几天,洞灵守静先生许侍宸就安排了一个叫什么鲁智深的胖大和尚进来。 据说这鲁智深乃是五台山文殊院上下来的高僧,又是大相国寺的管事和尚,甚有法力。 有没有法力,林千军是看不出来,这厮扛着一条十分沉重的铁禅杖,身边又跟着不少京城里有名的街头泼皮,俨然一派江湖大佬气质。可不论怎么说,崔府灭门案都是这和尚出首告官的,兼之五台山文殊院的出身,林千军还真不想招惹他。 但林千军不招惹他,怎奈这和尚要惹上門来! 这天一早,跟着那林副将、杨副将满汴梁城跑的林千军,刚扯着一张油汪汪的曹婆婆家素煎饼大嚼,就见鲁智深扛着禅杖,身边跟了十几个泼皮,站到他的面前。 鲁智深是全没把林千军看在眼里,只是向着林冲与杨志叫一声:“教头、杨兄弟,俺这几个弟子,说有事情来与你们分说!” 说罢,那过街老鼠张三就应了一声,迎了上来,先向着林冲和杨志道了声好,方才道:“林将军、杨将军,俺受了魏先生指点,这些时日以来加倍谨慎,却得了一个消息。只是俺见识短浅,自己想不出关窍,只好报知两位将军,还请两位将军与俺师父拿个计较。” 杨志手一挥,道一声:“直娘贼!洒家虽然得了许侍宸举荐,如今又做到使臣位置,可是查案这等事,洒家实在没甚见识。你且说来,俺们合计合计就是。” 林千军站在一旁,见着张三笑着凑了上来,心中暗骂道:“一个酸枣门外偷菜的泼皮,却有什么眼界,还说这样大话,得了紧要消息传来!” 心中虽然不忿,可是林千军还是微微地竖起耳朵,想要听个分明,就听得那张三说道:“俺们听说,开宝寺几天前曾去开封府报官。可报的什么消息,却一点不曾传出来。如今又听几个卖艺班子,原本定在仁王院开场,可如今开宝寺那仁王院却锁了院。俺就寻着这事,打探了一番,却被俺寻得一个消息出来!” 说着,张三朝身后那群泼皮里拉过一个后生来,向着林冲与杨志介绍道:“这位朋友,是在十字街上打铜器的待诏。几日前,他倒是被开宝寺的和尚请去打过东西。只是到底打的什么,这位朋友倒是口紧,俺没法子,只好拉他来见两位将军” 那铜匠被张三这伙人莫名其妙扯到这里来,他倒是颇有胆气,摇头道:“开宝寺里的师父,预先嘱咐俺,不能泄漏半句,免得得罪菩萨,你们这些汉子,拉俺出来做甚?” 他话没说完,就被杨志一声断喝:“洒家乃是奉了官家旨意,捉拿杀人逃犯,哪管你得了那些和尚什么计较!还不快讲!” 见着杨志那个凶恶样子,这铜匠也吓了一跳,忙应道:“俺不过是去仁王院,要替佛像修补一番,却与人命案子无关!” 一旁林冲却抓住这一句,追问道:“仁王院怎的要修补佛像?” 那铜匠应道:“仁王院供的那尊明王菩萨,不知怎的,裂成两半。俺去看过,那菩萨裂开的地方,虽然平滑,却都是猛火烧熔的痕迹,却不知是什么样的火,只从菩萨头顶一路烧到脚下。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被人用剑砍成那样了呢!” 听得铜匠如此讲,鲁智深抢先将禅杖一杵,叫了一声:“似这般说,看来那贼人便着落在开宝寺了,俺们还等什么,同去开宝寺一探!” 第75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一) 开宝寺二十四院的院主,这几天都觉得气不顺。 虽然开宝寺作为皇家家庙,素来与大相国寺并为大宋头号丛林,收入之丰厚,更远胜那些三四代就败落的士大夫门第。 别的不论,就连人称“老公相”的蔡京,他的府邸都没有开宝寺占地那样广大。 但就像大相国寺那六十四僧院的谱系,其间的利害关系就如同蜘蛛网也似,开宝寺二十四院,同样没有什么同气连枝的深厚感情。 仁王院的院主如月,此刻正端坐如钟,对着他面前那些脑满肠肥的同僚们。 等觉院之主净戒禅师是今天会议的主持人,望着下面一片光头,人人缄默的情况,先向着如月笑了一笑,方才说道:“本寺虽然分为二十四院,然而仁王院香火鼎盛,素来是个魁首,如今锁了仁王院,大家岂能不受一点波折?以老衲愚见,总锁着仁王院也不成话,还是各脉出些钱钞,早日将护国明王金身修补完全为好。” 净戒禅师如此讲,一旁双林院的院主志诚和尚就跳起来道:“师兄,你这般讲可就差了。仁王院香火旺盛,却从来不曾与在座诸位师兄弟分润些许。然而今日他仁王院遭了灾,怎么却要俺们贴补?” 这话说出来,永安院的院主悟修也跟着帮腔道:“志诚师兄说得不错,要俺们凑钱修补金身也无不可,可是如月师兄今日却该与各脉立个字据,从此仁王院一应钱物,就该拨出四成来,交给本寺各院的藏主共同打理,不能再由仁王院一家吃了独食!” 这番话说出来,一众院主都是高声应和,一连串地点头:“理当如此,正该如此!” 这一连串的呼声里,净戒禅师为难地看了看如月和尚,然而这位身形高大、沉静如渊的院主只是环视四周,问道:“我仁王院所供奉的般若波罗蜜多明王,有护持圣王、消弭国难之功德,乃是仁宗皇帝布施的镇国之宝。诸位师兄弟既然难舍善财,那贫僧只好叩阙上书,请官家布施一笔钱钞,修复明王金身了!” 这话说出来,满堂的院主们都把脸色一变,原本叫得最响亮的志诚和尚更是把一双手拼命摆了几下,劝道:“如月师兄,你这又是何苦?当今官家,看见我们这些头顶无毛的和尚就烦,何况仁宗皇帝留下的明王宝像是在俺们手里弄坏了。只怕你去叩阙,官家不但不肯拨钱粮下来,还要穷究俺们供佛疏忽不谨的过错!” 这番话说出来,如月和尚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修复明王宝像的钱钞就着落在我仁王院头上,便有不足之处,也由本院僧众向善信们募化,绝不空费诸位师兄弟一文铜钱,如此可好?” 听着这话,永安院的悟修和尚顿时跳了出来道:“万万不可!仁王院锁院是何等大事?若只交给你一院负担此事,要延宕到几时去?索性还是我们诸院凑一笔钱钞,到时候仁王院将自家钱钞的三成拨给各院就是。” 说一千道一万,不管哪一院,这一次都像是闻到了腥味的老鳖,憋着劲地要从仁王院的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正在这群大德高僧讨价还价的当口,净戒禅师眼见,看着外面有个知客僧满脸的惊慌失措,正朝着这议事堂闯。虽然守门和尚尽忠职守,一把就把他拦住了,却还是被他喝住,顺便把这场越来越充满铜臭味的会议打断片刻:“外面是何人,有什么事要禀告?” 那知客僧正好是等觉院的出身,一见到净戒禅师就叫道:“师爷爷,了不得了,外面有一班军汉,还有一个大相国寺的管事和尚,凶神恶煞一般,闯进寺里说要拿人!” 不说大相国寺还好,一听大相国寺,开宝寺与大相国寺百多年的瑜亮之争顿时就把满堂的院主们激得一跳:“岂有此理!大相国寺当真以为俺们开宝寺无人?什么管事和尚,也敢上門撒野俺们也都是赐紫的僧官,却容不得一个相国寺的僧人张狂!” 说话间,各院的院主也顾不上和仁王院的如月和尚讨价还价了,纷纷跳出堂外,高声一呼:“本院的弟子们何在!” 净戒禅师也顾不上旁的,只是向那知客僧吩咐道:“快去击鼓、撞钟,将本寺僧众、头陀、长行、火工道人都聚集起来,还不快去?!” 那知客僧得了吩咐,顿时连滚带爬,匆匆而去。不多时,鼓声急促,钟声悠扬,就传遍了大半座开宝寺 没法子,这开宝寺二十四院占地实在是太大了点。 这一头,开宝寺僧人匆匆随着钟鼓之声聚集,而在另一边,有林千军这个老汴梁领路,又有林冲、杨志和鲁智深率领着那支都门禁军、开封府衙役和市井泼皮组成的“联合执法队伍”,在开宝寺里倒真如入无人之境。 寻常香客游人,虽然不怕什么都门禁军,但是在开封府衙役与市井泼皮面前,谁的胆子也大不起来! 更不要说领队的杨志如今重获官身,他又是个躁脾气,谁敢挡路,醋钵大的拳头就砸了下去 如此做派,还不等开宝寺那数千僧众,还有远超此数的头陀、长行和火工道人集合起来,这一行人就到了仁王院门首。 虽然仁王院上了锁,还有两个和尚看守,但遇见杨志这厮,他重新做了个小使臣,又急着立功,哪管旁的事情?只见他那口家传宝刀猛地一挥,仁王院大门上的铁锁就被一刀两断,随即一脚踹过去,竟是连院门都被杨志踹倒在地! 林冲性子沉稳,把鲁智深与杨志拦了一拦,道一声:“提辖,且让俺进去一探!” 鲁智深把头一摇,叫道:“教头,俺们既然同来,自然同去!” 说罢,鲁智深拖着玄铁禅杖就直闯了进去。 只见仁王院正面大殿之上,那一尊工艺精巧的鎏金明王像,就如传言一般,凄惨万分地躺倒在大殿内,开裂处如剑砍刀劈一般光滑如镜。 但除了这尊无故开裂的明王像,也看不出什么特异之处。 三人背靠着背,一面警戒,一面四处张望的时候,仁王院外,就听见一声断喝:“诸位檀越,还有这位大相国寺的师兄,平白无故闯寺拿人,却为何故?” 说话间,只见净戒禅师为首,一大群开宝寺中和尚,能披上紫袈裟的都把行头披得整齐。就算没有僧官身份的,也都把木兰色的七条袈裟披上。 只见光头映日,袈裟飘飘,佛号声声,好一片庄严无比的僧伽景象! 见着那支源源不绝而来的光头大军,衙役和泼皮在这片视觉冲击面前还不觉得怎样,倒是那些禁军先有点吃不住压力,连动作都慢了下来。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整个北宋,因为赵家吸取了五代藩镇积弊,而以重文轻武的制度纠正之、扭转之。在赵大,好歹也算半个马上天子,尚且能压制得住文官,保证一个文武相对平等的环境。而等到赵二借斧声烛影而接掌帝位之后,文官崛起与压制武臣就成了一种有意识的选择。 而在文官歧视、打压武臣的同时,就是军人几乎被等同于贱民阶层,不被视为良家子弟。 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宋时的军人刺字制度,直接将军人等同于刺配犯人。在陕西路,因为常年征战,军人多少还受人敬重,可在汴梁,这些都门禁军不论身心,都已经认同了自己“贼配军”的地位,与这些僧官相比,彼此之间的差距何啻云泥? 这些个禁军缩了,可那些衙役和泼皮几时怕过这些五体不勤的秃驴了? 林千军处事何等精明,得罪开宝寺这些和尚也没什么心理压力,这个时候就招呼着那些衙役和泼皮:“还愣着干什么,搜,快搜!” 见着这些货压根没有把自己放在眼内,净戒禅师面色微微一沉,喝道:“诸位檀越,无端闯入本寺拿人,可有开封府文书?” 他这一声喝,那些院主、殿主,带着各自徒子徒孙也是一声高喝:“俺们开宝寺乃是敕建禅院,还请诸位檀越自重!” 说话间,如月和尚身为仁王院的院主,更是排众而出,直直走了进去,几步间就拦到了林冲、鲁智深的面前:“这位将军,还有这位师兄,便有什么公干,还请告知贫僧,岂有这等明火执仗闯空门的道理?” 被这和尚不着痕迹地拦住去路,然而林冲是个有名的好脾气,先向着这和尚拱了拱手道:“这位大师请了,俺们是奉了上峰钧旨,捉拿一个杀人逃犯。有人告发说贵寺近些日子,常有异事。俺们前来,也是为了贵寺上下清名着想,还望大师宽容则个。” 如月和尚将这群人上下打量一番,摇了摇头道:“便几位要办公事,也不急在一时,可否先随贫僧到禅房奉茶。待几位说明来龙去脉,再查验也不迟的。” 林冲是个好讲话的,被如月和尚这么一讲,他也有些迟疑,只好看了看一旁的鲁智深。 鲁智深把头一扭,望着如月和尚,不耐烦说道:“这等时候,还吃什么茶,你们数黄道黑地扯淡一番,便有贼,也都跑得远了!” 鲁智深开了口,如月和尚就将目光落到他身上,一合掌打了个问讯:“这位师兄,我平素里没有见过,却不知今日怎么却与这些军汉混在一处,委实不大体面。” 听了如月和尚这句话,鲁智深顿时怒道:“这秃厮说的什么鬼话,洒家出家前,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却也是边庭上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功名,却不知哪里有不体面处!” 说话间,他将玄铁禅杖猛地朝地上一顿! 方便铲头被他一下子砸入地面青砖,铲头上赤光猛地闪过,随即那裂成两半的鎏金明王像上,也有一道赤光灼起! 两道灼眼赤光彼此呼应间,顿时化成一股火劲,直冲入地。 满地青砖被这股火劲一冲,转瞬翻飞而起! 只见那些青砖如雨般落下间,地上已经浮现出一条数丈深的沟壑,隐隐约约地,能见到那深沟下面,似有一条砖石甬道,直贯向不远处的开宝寺铁塔 林千军眼神最好,这个时候他正站在仁王院正殿廊下,也没有被那大块掉落的青砖砸着半点,此刻他就指着那地下甬道叫了声:“啊呀,这开宝寺的和尚,果然在地下修了甬道密室!” 林冲将手中长枪挥动,磕开下落的砖石,听见林千军这声喊,顿时将枪尖倒转,直对着如月和尚:“大师,这地道又是怎样一回事?” 仁王院门首,余下那二十三位院主,猛地见到地面开裂,又露出这么个地道,人人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就朝后退去。 双林院的志诚和尚更是高声叫道:“那位将军,此事定是仁王院的僧人不守清规。仁王院的官司,却与我开宝寺上下无关!” 他这里正在撇清,杨志性急,提着他祖传宝刀就要朝下跳。 然而还不待他身形下落,却觉得面前冷光一绕。饶是他久历沙场,顿时竖刀一挡,然而刀气过处,还是在他额头留下一道血痕! 这变故来得突然,林冲与鲁智深同声喝道:“什么人敢行凶!” 喝声里,鲁智深将玄铁禅杖朝前一捣,却被行凶者轻轻巧巧地一闪让过。 尘埃落定的瞬间,却见原本举止一派斯文从容的如月和尚,此刻却手中持着一柄修长利锋。 那刀身微弯如新月,开锋的一面清冷如雪,刀尖却被专门琢磨成了如半截剑尖般的刃头。 林冲久在汴梁,什么外邦奇物没有见识过?见着这柄长刀,顿时叫道:“倭刀?” 如月和尚将倭刀对准林冲,应声道:“正是,在下天然理心流免许皆传,武藏如月斋。请林教头暂留此地,不要去打扰正在修行的大阿闍黎!” 第75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二) 地穴在前,众僧惊骇莫名,却又见如月和尚静立如孤松,手中刀芒色如雪。 净戒禅师望着如月和尚,面上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惶然叫道:“师弟,不可胡为,快快将刀放下!” 老禅师一句话没有说完,后面志诚、悟修两个院主就一人扯了他一条胳膊,死命把净戒禅师朝后面拖:“师兄,眼见得如月已经疯了,俺们却不能再给人平添口实!” “诸位可看清楚了,这事情都是仁王院的院主如月胡为,却和俺们开宝寺上下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哪怕心思最为繁复的林千军也顾不上理会这帮和尚的私心杂念,就连他都感觉得到,风中杀意转眼已经炽燃! 转眼之间,刀光如网,又似是蜘蛛吐线,泠泠锐音啃咬着衣物,撕裂了皮肤,转眼间就有数名捕快身首分离 刀光如网,收割着游鱼般脆弱的生命,然而一支长枪,一柄禅杖,如怒蛟,似狂龙,带起掀动风雨的威势,从刀网之下直冲向上。 这张利网之下,鱼死而网不破,那换做是蛟龙又如何? 刀气过处,枪走巧劲,杖行刚路,一主守,一主攻,最后却是玄铁禅杖与倭刀撞到了一处! 说撞或许不大确切,月牙铲头对着倭刀的一瞬间,如月和尚将身一矮,刀刃竟像是一条泥鳅般地朝边上一滑。 也就在此刻,如月和尚身形一矮,倭刀平斩而出! 这一刀若是斩在实处,鲁智深说不得就要双膝齐断,变成一个废人 然而就在此刻,林冲长枪一抖,.枪头连刺而出。 旁人压根就看不清林冲这一枪中的变化,然而握着刀的如月和尚,以他长年禅坐而得的敏锐五感中,分明听到了七声脆响。 一枪七刺,每一刺的枪尖都对准了刀刃,若不是如月和尚手中倭刀经过密咒加持强化,就凭这一枪七刺带来的高速震动,就足够将他手中那把名刀震断成寸! 瞬间想通了这一点,如月和尚身形急退,同时一把扯下了脖子上的一串檀木佛珠,猛地朝前撒去。 那一枚枚被摩挲得油润光滑的佛珠脱手间,只听得一片惨叫声。那些木珠过处,不知有多少人被打穿身躯,倒落在地。 最倒霉的是悟修和尚,他拖着净戒禅师正朝后跑,冷不防却有一颗木珠破空而至,正打在他后颈脑干处,当场就断了气! 比起这些被流弹所伤的围观者,鲁智深早已把玄铁禅杖舞成一片乌光,只听得脆响连连,却没有一颗檀木珠突破了他手中玄铁禅杖去。 这时候,杨志怒吼一声,手中宝刀带起一片青芒,从地穴中直蹿上来,借着身形下落之势,一刀下劈! 对此,如月和尚不闪不避,手中倭刀直迎向上,竟选了一个以伤换伤的战法! 转眼间,就见两人身形一错而分,血花喷溅。 如月和尚肩头留下一道深深刀口,几乎要将整个右肩卸了下来,而杨志腰间也留下了一条不浅的血口子。 要论以伤换伤,这一轮下来自然是杨志占了大便宜,但是如月和尚却是面色丝毫不变。他举起左手,口中低喝一声:“南无妙法莲华经!” 喝声里,如月和尚掌心顿放光明,瞬间就将断臂重新接续回去! 这场面,不但杨志,连林冲也是一愣。 鲁智深跟着魏野一路上京,却是见多了这等术法变化,叫一声:“洒家斩下你这秃厮首级,却看你还如何接法!” 喝声里,却听见半空中有人喊道:“鲁提辖,贫道来助你一阵!” 只见仁王院正殿顶上,许玄龄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上面,手中阆风玄云扇一摇,却见风刃飞旋而下,正朝着如月和尚罩过去! 对这道道风刃,如月和尚是丝毫不理,倭刀一转,就迎上了鲁智深的玄铁禅杖。然而就在此刻,那道道风刃,也在如月和尚的僧袍上留下了十余道血印! 那一件僧袍连袈裟转眼就化作了满地碎布片,留下精赤着上身的如月和尚,却见他的背上留着一副笔触极为细腻的纹身。 在如月和尚肌肉饱满的脊背上,纹着一位端坐莲台之上的老僧,那老僧寿眉下垂,唇上无须,表情严肃地握着一只卷轴。 看他的模样,倒不想是想要讲经,而是要拿着手中卷轴去抽打面前的听众。 如果在场的人,真有能后知五百年的圣人,就知道,这老僧便是东面那个破岛子上,号称一人破尽佛门诸宗、标榜“真言亡国、禅天魔、念佛无间、律國贼”的日莲宗开山祖师日莲上人。 可在此刻,他身上那一条条细小的风刃伤痕间,却有一道道如剑符令游走不息。一道道符令在皮下游走间,灼烫出道道焦黑符印。 哪怕随着那副日莲上人纹身不断放出佛光,却丝毫不能抵消这一道道焦黑符印带来的伤害。 许玄龄摇了摇手中阆风玄云扇,向着鲁智深叫道:“鲁提辖,这妖僧身上护体佛光,有断肢再续之能,如今暂时被贫道封住了。你们只管与他厮杀不妨!”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仁王院边上的福胜院中,那放生池里莲叶突然一抖,随即满池莲花瞬间枯萎下去! 随即,便有一阵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长鸣声,猛然从地底涌出,那声音无比沉闷,却又无比悠长,随着吼声,开宝寺地下猛然剧烈震动起来! 巨震中,更有一种更喧腾的声音,渐渐地由小至大,猛地爆发出来。 那是涛声,是狂风与海潮相遇、厮打、缠绵的狂欢之声! 只听得一声巨响,仁王院与它附近的福胜院、双林院、上方院,首先承受不住这样的剧烈震动,梁柱倾斜、砖石乱落! 随即,开宝寺最著名的铁色琉璃真身舍利塔,连同承载它的夷山猛然一抖! 那座仿照俞都料灵感木塔结构修筑的铁塔猛地歪斜成了一个角度,却还没有塌,可是承载它的夷山却是整个下陷到了地里,随即就是大片的浑浊泥水从铁塔下沉的方向喷涌而出! 这个变化实在太过突然,就算是如月和尚都未能想到。 只见那转眼就吞没了上方院的滔天泥浪中,一道光华透了出来,几乎要将日光尽数掩去。 光华中,一位头戴盘蛇宝冠、身挂蛇形璎珞与透明轻纱的神王,昂然而现。 在这尊神王的面前,哪怕开宝寺赫赫有名的铁塔也略略矮过一个头去。 在这尊神王的身下,一头首似龙,身似鲸鱼,背部却滑稽地被海螺收起,还长着象鼻的怪兽昂然怒啸。 在这头巨兽的额间,一粒宝珠放出无边金芒,隐隐有禅唱声传出! 鲁智深望着那尊巨神,不由得大叫道:“直娘贼,这又是什么东西?” 许玄龄立在快塌光了的殿顶上,只是苦笑道:“提辖你也莫问贫道,贫道才疏学浅,实在是不认得!但有一件事总没错” “什么事?” “提辖,眼看开宝寺就要发水,大家还不快逃!” 一声快逃,如月和尚却是高声笑道:“你们逃不掉了!” 笑声中,他猛地跳起在偏殿顶上,也不管许玄龄催动道道轻薄如利刃的风气向他绞杀而来,更不管身上被洞阳剑祝符令灼烫出的焦黑符印,只是向着那骑着巨兽的怪神直奔而去: “阁下,你终于成功了!我们终于可以彻底消灭宋国朝廷,然后呃!” 他的话还未说完,声音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鼠一般停住了。这时候,他的身躯却被那头龙首巨兽用象鼻死死绞缠起来。 转眼间,硬吃杨志宝刀,又被许玄龄以风刃符印杀伤,却活跳跳不肯死的如月和尚,此刻却整个躯干都扭曲到了一个相当诡异的角度,像是一只做失败了正准备重新揉捏的面人。 如月和尚最后只来得及呻吟一声“阁……下……”,整个人就已经爆碎成了一片血泥! 在身躯爆碎的瞬间,似乎有点点莹润光点,从身躯中散出来,渐渐附着到了巨兽额间的那颗宝珠之上。 随着这些光点的加入,那颗宝珠似乎比之前更光润了许多,禅唱之声越发大了起来。 在巨兽背上,那尊头戴蛇冠的怪神将看似丰润、慈悲的脸对准了开宝寺里惊叫着逃跑的僧众身上。 “供养佛宝,要依赖僧宝,果然不错。只有修行有成就的比丘与比丘尼,才是最好的供物!” 说话间,开宝寺二十四院中,一道道水柱直冲而上,随着水柱,不知道多少走避不及的僧人转瞬间就被这种极强的冲击力撕扯得四分五裂。 也有个别僧院中,隐隐有佛光透出,似有人吟诵着佛门大咒,力抗劫数到来。 但这点微弱的抵抗力,瞬间就被一道道从地底窜出的高压水柱摧毁。一蓬蓬的血花中,一粒粒高压也不能摧毁的骨珠,还有瞬间晶体化的舌头与心脏之类,被水柱吞吸而落入怪神手中。 而这些高僧舍利的加入,使得巨兽额头上那颗金莹不可名状的宝珠越发光明起来。 原本,开宝寺作为汴梁头等大丛林,一向是人们游赏玩乐的好去处,然而此刻它却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屠宰场。 许玄龄如今顾不上别的,手中阆风玄云扇符印闪动,随风暴涨得有席子般大小,他一脚踏在阆风玄云扇上。扇面挟着强风之势,猛地将林冲、杨志与鲁智深捞了起来:“提辖、教头还有杨副将,这等凶神,贫道法力却降伏不得,这等时候,大家速到酸枣门外菜园那里,求吾师出手才是!” 话音未落,只听得风中有人嗤笑一声道:“这不过是外道邪教的身外化身之法,还是不脱佛门神变一路神通窠臼。虽然看着惊人,可哪里用得着魏某出手?” 说话间,只见半空中现出一位麻衣老道人,手中拿着渔鼓,一副白须长几到地,凭虚而立。 然而听着那再耳熟不过的嘲讽腔调,许玄龄不由得惊喜道:“山主!” “不要叫我山主,现在该叫我空冥子前辈。”一摆手拦住了许玄龄的话,就见空冥子一指对面那只怪神,冷笑道:“虽然佛门的神变神通最是花俏好看,但是也要看变的是个什么玩意。若他显化出来的是诸佛菩萨的明王怒相,那倒算是正经对手,要是次一等的三昧耶神变相,我也就捏着鼻子下场去了。但是这厮显化出来的是个什么鬼?西方水天宝相水天这号的地居天众,虽然也是护世诸天之一,但比起须弥山上的四大天王还差一筹,哪里用得着我亲自动手?” 说到这里,魏野话风一转:“但是这水天宝相下面的那龙首花尾鲸却有问题,而且问题还不小!” “有什么问题?” “这龙首象鼻花尾鲸,看那模样,应该是佛门中的摩羯鱼王才对。但是水天与摩羯鱼王两者之间,水天为主,摩羯鱼王为从,怎么那摩羯鱼王的形态要比水天宝相还鲜活几分?” 说到这里,魏野一甩手:“啊呀,不管了,先把这混球做掉再说别的。” 他手一指,在空中虚划数下,只见指尖光华流泻,转眼便成一篇文牒: “下元太渊宫洞隂水府汴河分司照得尔辈受祀地方,岂无护民之责?今有妖神,祸乱汴梁,火速捕拿,毋庸容情,如律令!” 文牒成,转眼流光直入汴河之中,随即全汴梁城的人们就听见一声如长箫般悠长的长鸣声里,一条短角青蛟正从汴河虹桥之下猛地破浪而出! 汴河上,水面以人们足以目见的速度下降下去。 而随之而来的,就是青蛟周身云气腾腾,更有无数水族,化成半人半妖之态,各持兵器,鼓噪助威。 这个时候,除了开宝寺里的倒霉鬼们,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手下的事情,只是愣愣地看着青蛟盘空而上,而在它的面前,头戴蛇冠的怪神骑着龙首象鼻的怪物,和青蛟遥遥对峙。 第75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三) 就算是爱好热闹的汴梁人,最近也会觉得生活是不是过得太刺激了点。 在夜游的人们目睹了那只两翼如火云般的丹凤后,还不等大家把前一次的冲击消化干净,更大的异变就这么不约而至。 东水门前,本日休沐的监门官姚崇孝正陪着他年迈的父亲正在一家脚店里喝茶听书。 将一碟做得精巧的点心放到老父面前,姚崇孝讨好地道:“大人,这家脚店,点心还做得不错,不知道合不合大人的口味?” 对儿子的举动,姚家太公只是矜持地点了点头,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点心,还没有送进嘴里,汴河之水已经奔腾而起。 那就像是一道瀑布倒悬在了人们面前,转眼就把东水门两边的人们淋了个落汤鸡。 但更多的河水,却是直接涌上了半空,化作了一道略显浑浊的水柱。 在水柱之中,一道修长的影子盘旋着涌上了天际。 那是一条本该出现在神话中的动物,有着巨蟒一样修长的身姿,但是身上的鳞甲却带着碧玉般温润的光泽。 额上一双短短的角,与它鹰隼般的双足,证明了它不同于蛇类的身份。 汴河里的水手,一个个哆嗦着跪了下去,而汴梁人们则惊叫着,从各处跑出来,甚至踮起脚尖、搬出板凳,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只为了一睹这罕见的异象。 姚崇孝这个时候也不由得转过脸来,望着那条从汴河中冉冉升起的巨大蛟龙。 经历过“莲叶真人驾着莲叶舟从自己头顶进城”这件事的姚崇孝,一点也没有大叫“龙王爷显圣啦!”的兴致。 他只是望着这条蛟龙,喃喃地说两句话: “汴河里居然有龙?” “不是吧?你也要从我管的东水门这里闹出个大乱子?” 对儿子的喃喃自语,他面前的老父亲十分不满地用筷子戳了戳儿子的手背:“崇孝,你在发什么愣?” 被父亲戳了好几下,姚崇孝才回过神来,向着自家老父劝说道:“大人,俺看今日咱们不要在这里吃茶了,还是先回家去……” “这叫什么话?”姚太公将一双老花眼一瞪,一拍桌子道:“想当年,俺在征讨交趾国的时候,随军做了一个医官。南蛮的兵凶不凶?雨水大不大?俺照样全须全尾地回了汴梁!这点小雨,便要俺回去?休想!” 正说话间,那一片瓢泼河水之中,一个浪头间跳出了一个矮胖和尚。这和尚赤着双脚,足下浪涌,手中用根树枝挑了个包袱,像是个云游化缘的僧人。 这和尚正好从老头子面前路过,听见这老头子倔强的话头,随口就接了一句话:“老檀越,今日里汴梁怕要遇一场水难,小僧奉劝一句,还是先到高处暂避一二的好!” “水难?”听着这话,老头子方才招呼自己儿子一声:“崇孝,汴河发水了吗?不妨事,为父告诉你,这汴梁乃是天子脚下的宝地,没有什么大灾大难是过不去的。你且和俺去遇仙楼上坐了,用不了多久,什么大水也都退了!” …… ……… 比起东水门这里的一片喧闹,开宝寺里早已是一片浊浪滔天的模样。 不止开宝寺,连左右街道也遭了无妄之灾,转眼水已经齐腰深。 那些挑着蔬果进城的小贩,一个个哭丧着脸,把自己挑子全都抛下,只是往四周高的地方跑。 就算舍不得担子里的蔬果,被这黄泥汤泡过,也是一文钱也卖不出去了。 至于那些街上行人,一个个更是和泥猴相差不远,满脸的晦气神色。 最惨的,大约是沿街那些卖书画笔墨的铺子,上好的纸张,转眼就完蛋了多半。 街上有名的老笔斋掌柜也只能把几幅名家字画匆匆用油布裹起,至于旁的字画,就只好任由它们被泥浆葬送个彻底。 一片混乱中,人人都看得见,开宝寺中有一尊蛇冠怪神,身形隐隐超过开宝寺铁塔,骑着一条说不清楚是龙是鱼的龙首象鼻花尾鲸,就带起滔滔泥浆,直升上半空。 这个时候,没人有心思惊叹什么神佛显圣,一个个只是苦着脸,朝四处高出爬上去。 如今大事,如今权知开封府的王鼎自然也是闻讯最快的一个。 “什么?开宝寺里有恶神出现,掀起大浪,淹没了数条街?” 听得这个消息,原本就被崔家灭门案弄得很有点怠工情绪的王大府,顿时一口气没接上来,一屁股瘫进椅子里。 倒是他跟前的幕僚见机得快,赶紧给王大府灌了几粒救急的药丸,又顺了好一阵的气:“大府,如何处置?” 王鼎到底还算是有几分干才地,眼睛一瞪:“还愣着做什么,本官立刻上报官家,上报王太宰,这等事,却不是我开封府能应付的。你们只管召集人手,调集船只” 一面匆匆地写了几张手令,分派下去,王鼎自己终于也一咬牙,猛地跺脚:“兹事体大,本官也出去,调集人手,做好万全准备!” 说罢,他猛地将桌上那方雕琢极秀雅的歙砚朝地上一摔:“佛门与道门斗法,却偏偏要连累汴梁数十万百姓,还要连累本官!” …… ……… 王大府在破口大骂之时,满是齐腰深泥水的街面上,却有一抹嫩绿光华不经意地入眼。 只见荷叶莲蔓编成的一只小船,就在泥浆上丝毫没有滞碍地滑行着,就连那些泥浆,在莲叶船四周溅起无数泥点,却是丝毫不会沾到莲叶上。 在这艘像花篮更胜过小船的莲叶舟头,一位年轻女冠,头戴莲冠,身披青白道衣,盘膝端坐。 船尾,却是一位头绾双环望仙髻的娇俏少女,手中撑着一支青翠似玉、缀着玉环流苏的竹篙,在船尾撑着船。 但看那少女的模样,就不像是个会驾船的,偏偏这只莲叶舟却显得无比稳当,如离弦之箭一般,在泥浆上飞速滑行。 莲叶舟头端坐的女冠正是甘晚棠,她双目虚闭,时不时地将剑诀向泥浆中一指,便有一道旋风无端而生,将陷在泥浆里的倒霉鬼一个个摄到了船上。 这莲叶舟看着不大,然而转眼间甘晚棠已经救上来数十人,却丝毫不觉拥挤。 莫名其妙被抓了差的王正一和陈丽卿,就在莲叶舟上忙着给人灌符水。 就在他们忙忙碌碌之间,陈丽卿拿着椰瓢刚给一个憋过气去的和尚灌了大半瓢符水,就见那和尚吱地一声,口鼻间喷出一堆泥浆,方才缓过气来。 才醒过来,那和尚就叫了一声:“啊呀菩萨,你要作祟,也只管去找那些道士,大家都是释尊一脉,何苦为难俺们!” 这话陈丽卿懒得听,船尾撑竹篙的司马铃已经抢着开了口:“诶诶?我说那个狂战妹子,你跟前那个光头大哥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叫菩萨作祟?” 听着司马铃问话,那和尚把头一缩,小声道:“小大姐,你们听错了,俺什么也不曾说!” 可他话没说完,面前陈丽卿将手中青錞剑猛地拔出,二话不说,就是唰唰数剑削过去。 那和尚眼皮眨了几眨,却发觉面前那把青錞剑上,全是短短的细毛,他下意识地一摸眉毛,入手处只得光溜溜的一片 “你这秃厮说不说?不说,俺下面就不止是削些毛的事情!” 被陈丽卿这么一通吓,那和尚顿时面如土色,猛地趴下去:“大姐饶俺一条狗命,俺说,俺说!小僧俗家姓钟,法名觉浅,乃是……” 话没说完,就被陈丽卿一剑贴上了他的脖子:“俺可没问这个!” 冰冷锋锐的剑刃贴着脖子,钟觉浅满脸肌肉都吓到抽搐了,只是哆嗦着嘴唇道:“俺们也是听说……听说,当初通真达灵玄妙先生林侍宸他老人家得宠时候,有一日汴梁遇见暴雨,水都快淹过东水门了,官家就派林侍宸到城头设坛作法,要退了洪水……” 这事情,汴梁人都清楚,结果就是林灵素这位道门大宗师,作法的当口,不知从哪里闯出一群泼皮,捣乱了法坛,还打伤了林灵素几个弟子与侍者。 而洪水呢,也不是林灵素作法退了的,而是当今太子在几位高僧的护持下,礼拜水神,才将洪水拜退下去。 据说就因为此事,林灵素自觉大丢了面子,索性上表告老,回到温州,不久之后便坐化尸解而去。 陈丽卿将剑刃一紧,喝道:“这等事俺们都晓得,哪里用得你来饶舌!” 钟觉浅脸都吓得皱成一团,连连叫道:“小大姐,把剑拿开些。俺们听的,却不是这般。那一日,东宫请了五台山下来的十位高僧,还有天竺、吐蕃、西夏、大理与北辽的大德,来和林侍宸斗法。只是他们不是被林侍宸用符法镇住,就是被咒禁反噬,纷纷败下阵来。当时官家说,大家本来就签了生死状,何人术法不灵^” 以下防盗版网站即时盗贴,稍后修正 王大府在破口大骂之时,满是齐腰深泥水的街面上,却有一抹嫩绿光华不经意地入眼。 只见荷叶莲蔓编成的一只小船,就在泥浆上丝毫没有滞碍地滑行着,就连那些泥浆,在莲叶船四周溅起无数泥点,却是丝毫不会沾到莲叶上。 在这艘像花篮更胜过小船的莲叶舟头,一位年轻女冠,头戴莲冠,身披青白道衣,盘膝端坐。 船尾,却是一位头绾双环望仙髻的娇俏少女,手中撑着一支青翠似玉、缀着玉环流苏的竹篙,在船尾撑着船。 但看那少女的模样,就不像是个会驾船的,偏偏这只莲叶舟却显得无比稳当,如离弦之箭一般,在泥浆上飞速滑行。 莲叶舟头端坐的女冠正是甘晚棠,她双目虚闭,时不时地将剑诀向泥浆中一指,便有一道旋风无端而生,将陷在泥浆里的倒霉鬼一个个摄到了船上。 这莲叶舟看着不大,然而转眼间甘晚棠已经救上来数十人,却丝毫不觉拥挤。 莫名其妙被抓了差的王正一和陈丽卿,就在莲叶舟上忙着给人灌符水。 就在他们忙忙碌碌之间,陈丽卿拿着椰瓢刚给一个憋过气去的和尚灌了大半瓢符水,就见那和尚吱地一声,口鼻间喷出一堆泥浆,方才缓过气来。 才醒过来,那和尚就叫了一声:“啊呀菩萨,你要作祟,也只管去找那些道士,大家都是释尊一脉,何苦为难俺们!” 这话陈丽卿懒得听,船尾撑竹篙的司马铃已经抢着开了口:“诶诶?我说那个狂战妹子,你跟前那个光头大哥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叫菩萨作祟?” 听着司马铃问话,那和尚把头一缩,小声道:“小大姐,你们听错了,俺什么也不曾说!” 可他话没说完,面前陈丽卿将手中青錞剑猛地拔出,二话不说,就是唰唰数剑削过去。 那和尚眼皮眨了几眨,却发觉面前那把青錞剑上,全是短短的细毛,他下意识地一摸眉毛,入手处只得光溜溜的一片 “你这秃厮说不说?不说,俺下面就不止是削些毛的事情!” 被陈丽卿这么一通吓,那和尚顿时面如土色,猛地趴下去:“大姐饶俺一条狗命,俺说,俺说!小僧俗家姓钟,法名觉浅,乃是……” 话没说完,就被陈丽卿一剑贴上了他的脖子:“俺可没问这个!” 冰冷锋锐的剑刃贴着脖子,钟觉浅满脸肌肉都吓到抽搐了,只是哆嗦着嘴唇道:“俺们也是听说……听说,当初通真达灵玄妙先生林侍宸他老人家得宠时候,有一日汴梁遇见暴雨,水都快淹过东水门了,官家就派林侍宸到城头设坛作法,要退了洪水……” 这事情,汴梁人都清楚,结果就是林灵素这位道门大宗师,作法的当口,不知从哪里闯出一群泼皮,捣乱了法坛,还打伤了林灵素几个弟子与侍者。 而洪水呢,也不是林灵素作法退了的,而是当今太子在几位高僧的护持下,礼拜水神,才将洪水拜退下去。 第75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四) 混在这一群水族中的,正是蛤蟆王超。n∈, 身为魏野身边长随,这只被安排到蛟精摩卡身边的石蟾精,差不多就是个监军的角色。 但比起王超这个老油条,摩卡恐怕压根不知道“监军”是个什么意思。 既然王超被安排到了他身边,他就把王超当成寻常水族使唤,打发他带了几个不成气候的虾兵去巡河。也就是王超自诩魏野腹心,这些天只想着替魏野找出那伙逃之夭夭的密教僧人,才没有把小话递到魏野跟前去。 然而此刻,要表现自己才是魏野身边头号得用妖侍,王超一手执定那根树枝猛然一抖。 树枝抖动处,隐隐有水雾运转,化作乌黑云气,聚集在树枝顶端,恍如一面长幡。 随着长幡转动,满地泥浆的水分瞬间蒸腾而上,化成一片片浓黑云障,将王超以下的大群水族护持得密不透风。 而水天宝相催动的光索,落入这一团团浓黑云障中,转眼间就消失无踪。 仅仅以道术而论,凝光为缚魔之索,化云为辟咒之障,双方手段一时间也分不出高下来。 但是这场面放在寻常人眼里,光明大放的佛门宝相,与怎么看都是妖气密布的漆黑云障间,这差别就大了去了。 化名空冥子的仙术士眉头一皱,突然倒转了手中渔鼓,掌心轻轻一敲。 渔鼓闷响一声,随即四周云气漫卷,天空中乌云密布,笼罩四野。 渔鼓再敲,仙术士五指轮弹鼓面,那漫天云气随之一卷,身后云气中,五灵华幡猛然浮出,长幡飘卷间,云气随着渔鼓发出一阵闷响。 雷声轰然而动。 这雷声来得突兀,又来得急速,人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着云层中雷声如鼓不觉,声音急促处,不像是平常雷雨天气那般,声声悠远,倒像是有神人在云中敲击起了雷鼓。 惊雷声起,魏野手中渔鼓声音更促,一声声轻敲,云层间便有一声声雷响附和,一声不落,一声不错! 雷声阵阵,分毫不歇,落在满汴梁城的人们心头,却是让人无端心头一惊。 蔡京府上,如今鞠躬下台的蔡太师正斜躺在软榻上,对面却是教坊司判官袁绹这位宣和笛王,正拿着一支白玉龙首笛,轻轻吹奏一首洞仙歌。 蔡京虽然下了台,但数十年宰臣架子不倒,袁老判官也只能拿出全副本事,将笛音吹得如穿空入云,隐隐有远见蓬瀛之概。 然而雷声起处,笛音骤然意乱,袁老判官甚至都来不及补救,笛音转瞬竟成雷音,轰然乍响,惊得满堂不安,甚至为蔡京捧果的使女手一抖,那一只琉璃盘就跌落在地,瞬间爆碎! 袁老判官猛地停下手中动作,向着蔡京一躬身:“老公相……这是……” 蔡京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天有雷声,自然之理,小人畏天变,君子宁有畏乎?” 然而他的话没有说完,雷鸣再起,连串雷响密集如鼓,将他的话全部盖了下去! …… ……… 禁中。 几个内侍追着一位头戴花钗冠的美貌妇人,跑得是连滚带爬:“崔妃娘娘!崔妃娘娘!圣人今日在华阳宫养静,崔妃娘娘,俺们实在担不起这层干系!” 那美妇人只是向前急走,快走数步间,却不甘地咬了咬牙:“我那哥哥一向老实本分,官家你当初临幸我哥哥家也是见过的,何曾有什么非分之想!可俺哥哥一家被灭门,你却叫人全然瞒着我,只与那李师师胡作非为。我也不管别的,今日只要找你问一问,官家你还念半点旧情不曾!” 她走得太急,突然听见半空中雷响,顿时踏着了裙摆,猛地跌落在地,那一顶花钗冠落在地上,上面珠花顿时洒落一地。 四周内侍与宫娥见状,猛地将这位如今行情大跌的妃子扶起,却是半劝半拖地道:“崔妃娘子跌伤了,众人还不快伺候起来!” 发话的内侍是梁师成的干孙子,有他发话,就等于是崔妃失宠已经是经过梁隐相认证的事情。 一众内侍再不犹豫,架起崔妃就走,只有这位素来以倔强使性闻名的崔妃娘子,不住地喊道:“你们这些人,怎的这般无礼!放开我,我要见官家,我要见梁隐相!” 然而任凭她怎么呼叫,这些内侍只做不知,而天上那一串雷声,此刻越发急促,简直与教坊司的鼓手打的鼓点还要快了三分。 …… ……… 雷鼓声声,景灵宫、上清宝箓宫、大相国寺、大晟府、教坊司,还有汴梁那一家家豪门府邸,各处街巷的瓦子勾栏。只要是有乐器存放的地方,此刻,不论是钟、是鼓、是笛、是箫,是方响铃磬,是琴瑟琵琶,还是女伎们手中用的红牙拍板和弦子,一切能发声的物件,都随着天雷震动,发出一阵阵的雷音。 仿佛有一位极有权威,却不怎么精通音律的指挥家,正在指挥着这座城,发出雷鸣般的合唱。 在这场让人震耳欲聋的雷音声中,摩羯鱼王的额头上,那一粒金莹宝珠犹然佛光四射,禅唱声似乎压根不受雷鸣所扰,兀自吟诵不止: “是时,如来含笑,又出种种微妙之音,所谓檀波罗蜜音、尸波罗蜜音、羼提波罗蜜音、毗离耶波罗蜜音、禅波罗蜜音、般若波罗蜜音、慈悲音、喜舍音、解脱音、无漏音、智慧音、大智慧音、师子吼音、大师子吼音、云雷音、大云雷音……” 随着禅唱,青蛟只觉得一阵阵佛音入耳,不由得筋酥肉麻,与摩羯鱼王撕咬的力道一阵不如一阵,转眼间就已经落在下风。 但就在此刻,阵阵货真价实的雷鸣之声却随着一阵渔鼓轻响,化为急促调子,顿时压过了禅唱之响。 而青蛟受到这阵雷鸣,只觉得浑身生机催发,竟不由得生出一股欢跃飞腾之感! 蛟乃龙种,从云而起,从雷而腾,受这股雷音一催,顿时禅唱扰心之难尽去,阳气应雷而发! 这时,他腹内吞下的那枚玄霜青女真符化成的符珠,随着阳气蒸腾,猛地被顶了出来,正随着他撕咬开的摩羯鱼身,直入对方血脉之中! 玄霜青女真符化成的极寒冻气,沿着伤口,封冻而上,转眼间就将大半截鱼身冰封起来。 摩羯鱼王感受到冰刃削骨之痛,顿时怒啸一声,浑身鳞甲翕张,额头宝珠再放光芒。 但就在它鳞甲翕张之时,空冥子倒转渔鼓,食指急扣鼓面,漫天乌云间,雷音更急! 阵阵雷音,带着一股破尽血食鬼神、旁门外道的堂皇正大之意,猛然攻入了摩羯鱼王鳞甲之间。 那一片片坚硬如纯钢的鳞甲,受到雷音震动,瞬间就破裂了千百片,露出了鳞甲下柔嫩的鱼皮。这些鱼皮转眼就被撕裂。 血流了出来,随即又被流泻而出的冻气冰封,化成一片片刺出鱼身的冰剑霜刺,给这条摩羯鱼王带来了更严重的杀伤。 许玄龄看着这一幕,还是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道:“山……空冥子前辈,这妖物受此重创,怎得还不伏诛?” 空冥子斜眼看了他一眼:“摩羯鱼王,为水中之精,是众水生机之本。这么个折腾法,顶多把这条鱼做成速冻鱼生,哪里就能把它干掉?要干掉它,雷音、冻气交攻之术还是差了一筹,何况它脑门上那颗宝珠你看见没有?那宝珠内蕴佛息,光明澄澈,隐隐带着金刚不坏之意,分明就是开宝寺供奉的释迦牟尼真身舍利,不把这玩意搞掉,谈什么干掉这条破鱼?” 说话间,仙术士低喝一声,猛地一掌拍在渔鼓上。 这一掌拍下,却没有雷声传出,只有仙术士手中那锈蚀了半截的长竹简子却猛地化成一口古铁刀,挣开仙术士的手,直冲雷云之间。 转瞬之间,漫天乌云,都被这柄古铁刀一穿而透,转瞬消散不见,汴梁城原本一副密云欲雨的模样,重新又露出了澄澈如洗的碧空 而穿过乌云的古铁刀,却在吞吸了雷云精气的瞬间,化成了一道电光,向着摩羯鱼王的额头力劈而下! 摩羯鱼王的头顶猛然溅射出金色的血液,随即哀号一声,整个鱼身颤抖着解裂开来。 先是那些被雷音震得残破不全的鳞甲一块块地脱落,而后是鱼皮和鱼肉大块地剥落下去,露出了深色的和骨骼。 而后,这些内脏马上就传出了腐烂的气味,连同那些深红色带着浓郁脂肪气味的鱼肉一起快速地**开去。 这个骨与肉的分离速度是如此之快,快得让青蛟愣神了数息之间,方才怒叫一声,猛地脱开身去,急匆匆地与那一群被乌云遮掩的水族重又投入汴河之中。 半空中,许玄龄看着那一柄古铁刀带着一粒珠子猛然飞回,全部落入面前空冥子的长胡子里,方才小声道:“山……空冥子前辈,这妖鱼已经伏诛了?” 空冥子用标准的魏野式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这话其实说得有问题,伏诛?方才狱雷刀斩击而下,剜了它额头上那颗舍利子后,这怪鱼瞬间生机全灭,死得彻底。不对,应该说,在它额头上植入这粒舍利子之前,这货就已经死了。方才大家斗法一场,不过是和一只以舍利子为核动力的僵尸厮杀而已。” 说到这里,空冥子一指那占据了开宝寺不少面积的**死鱼尸骸,向着许玄龄亲切地一笑:“玄龄啊,我敢肯定,这死鱼臭肉之间,应该还有些法器之类,作为这死鱼的驱动装置。你就出点力气,去替我把那驱动装置找出来。” 面对着自家山主的笑脸,再加上那股子死鱼气味不停地朝鼻孔里钻来,许玄龄不由得勉强应道:“山主,不论如何,这也是开宝寺的地界,怎容得了弟子行这等快意事?” 他的抗辩,只换来魏野一声冷哼:“开宝寺的地界?开宝寺容留厌魅宫禁的妖人,又有这种妖神作乱,再添上他们之前几度发洪水意图淹没皇城的旧账。玄龄,你觉得咱们那位官家是傻子不成?敕建开宝寺,从此就该改个名字啦!” …… ……… 宣和二年的夏天,最惹汴梁人关注的,便是一场大案。 开宝寺众僧容留妖人,蓄谋作乱,被官家一道旨意,夺寺为观,改建为太平佑圣宫,由葆光殿侍宸许玄龄住持。(仿盗贴站即时,余下五百字稍后修正)猛然飞回,全部落入面前空冥子的长胡子里,方才小声道:“山……空冥子前辈,这妖鱼已经伏诛了?” 空冥子用标准的魏野式目光深深看了他一眼:“这话其实说得有问题,伏诛?方才狱雷刀斩击而下,剜了它额头上那颗舍利子后,这怪鱼瞬间生机全灭,死得彻底。不对,应该说,在它额头上植入这粒舍利子之前,这货就已经死了。方才大家斗法一场,不过是和一只以舍利子为核动力的僵尸厮杀而已。” 说到这里,空冥子一指那占据了开宝寺不少面积的**死鱼尸骸,向着许玄龄亲切地一笑:“玄龄啊,我敢肯定,这死鱼臭肉之间,应该还有些法器之类,作为这死鱼的驱动装置。你就出点力气,去替我把那驱动装置找出来。” 面对着自家山主的笑脸,再加上那股子死鱼气味不停地朝鼻孔里钻来,许玄龄不由得勉强应道:“山主,不论如何,这也是开宝寺的地界,怎容得了弟子行这等快意事?” 他的抗辩,只换来魏野一声冷哼:“开宝寺的地界?开宝寺容留厌魅宫禁的妖人,又有这种妖神作乱,再添上他们之前几度发洪水意图淹没皇城的旧账。玄龄,你觉得咱们那位官家是傻子不成?敕建开宝寺,从此就该改个名字啦!” …… ……… 宣和二年的夏天,最惹汴梁人关注的,便是一场大案。 开宝寺众僧容留妖人,蓄谋作乱,被官家一道旨意,夺寺为观,改建为太平佑圣宫,由葆光殿侍宸许玄龄住持。 第75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五)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正是一年中暑热最重的时候。 醴泉观前,几个年迈道婆领着十来个青衣女童就坐在山门内,面前桌上满布着各色香丸、线香、盘香,也有细细研磨后,装进一个个小盒中的香粉。 除了这些常见香品,也有醴泉观道人用诸般香药配出君臣佐使、筛细后入模压制的香药符牌和香珠串子。 在她们面前,就是一个个排起了长队的香客,也不说进观拜神,只是踮着脚、伸长脖,只是看着那满桌香料,一脸急切神色。 也有的老汴梁,气度就要比小年轻要沉稳许多,彼此间还能打个招呼:“这不是孙郎中么?你家也是做香药生意的,怎么也上醴泉观来求香丸?” 那老郎中摇了摇头,咋舌道:“我家生药铺,什么茅香、藿香、鸡舌香、零陵香不消说了,什么沉檀龙麝,也只道平常。就是那天宝香、降真香、安息香等等外夷贡香,也都存了许多。只是俺试了多少解臭秽的香方,但实在压不过对面开宝寺传来的那股臭鱼味道!” “程老,今日里,可能弄到甘侍宸手制的辟秽香吗?” “这等事,只凭大家福缘。如今求香的人多了,这物以稀为贵,甘祭酒每日只亲制十二份辟秽香,其中一份贡御,五份被蔡公相他们这些大户人家重金买去。剩下六份放在这香摊上,只许一人买一份,端看你有没有运气了。” “可不要贪便宜,谁买的,谁自用,若是转卖出去,甘侍宸自有法子叫你以后买的辟秽香都不灵验!” “醴泉观这些女道士做的辟秽香,效力虽然次了一等,但也能管一天的用。虽然赶不上甘侍宸手制的辟秽香,点起来能用十天,但也算值得了。” “俺们隔得老远,都嗅得到那股淘东厕的气味,却不知开宝寺那里做工的人,怎么还能忍受得住!” 不管市井间议论纷纷,开宝寺附近,又是另一番光景。 四周民户,家家关门、下窗,就是有事路过的人,也统统用涂了辟秽香的手巾把脸蒙上,一个个搞得像做没本钱生意的盗贼一样。 至于开宝寺工地门口,更是多了一拨开封府衙役按时值守,不为别的,只要一有干活的匠人从里面走出来,顿时就有大嗓门的差役一声大吼:“开宝寺里有人出来啦!” 而随着差役这声吼,四周路人更是个个捂住口鼻,扭头就逃。而这伙差役,则是用辟秽香蒙住脸,拎着煮好的辟秽香汤,就冲上去先浇个落汤鸡再说别的。 这可不是开封府小题大做,之前就有在开宝寺做工的匠人夜里归家。他在那恶臭之源边上做活做久了,嗅觉早已麻痹,不觉其臭,可是他一路走过来,可是迎风臭十里,不知道薰翻了多少无辜路人! 如今执掌“防臭”差事的林千军,可是一点没忘记那天夜里,夜市上多少人惨叫着“好臭啊!快跑啊!”的荒唐场面! 要不是醴泉观最近卖起了辟秽香,只怕汴梁城里早就住不得人了。 就连隔得老远的禁中,最近各色辟秽香药的使用量也猛然上了一个台阶。 开宝寺之外都已经是如此场面,那原本的开宝寺,如今正准备营建的太平灵佑宫里,又是个什么情形? 在那条腐败的摩羯鱼王尸首四周,八面素白幡旗,上列巽卦卦符,隐隐有云气飘卷,带起丝丝风劲,化作一重风壁。 风壁之中,肉眼可见的灰黑瘴气翻腾如蒸,偶尔有一具洁白如玉的巨大鱼骨浮现在瘴气之中。 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瘴气里,司马铃脸上罩着防毒面罩,一身强化过的生化防护服,拿着一把闪动着符咒灵光的 工兵铲。 “阿叔,你这是搞什么鬼?生化武器试验场吗?!” 一工兵铲铲开软烂如泥的腐肉,司马铃没好气地将工兵铲朝地上一插。 “说是生化武器倒也不算错,虽然摩羯鱼王死后,被人事先封存在体内的瘴气和咒术瘟疫全被八面巽风旗锁住,但臭鱼的味道可是源源不绝地漏泄出去了。这个夏季,汴梁的香料市场被炒得很高了吧。” 盘膝悬空而坐,依旧装着那副巫师大胡子的仙术士,双手全用太平贴包裹起来,非常有耐心地从滚滚瘴气之中撷取了一团看起来格外活跃的瘴气团。 瘴气团入手,仙术士随即袖中脱出一枚琉璃法珠,将这团瘴气整个地封存了进去。 那团瘴气进入琉璃法珠之中,顿时形态一僵,化成了一条不停呕吐毒汁的怪蛇模样,就此定格。 而在魏野周身,已经悬浮了百多颗大大小小的琉璃法珠,每一粒法珠之中,都浮现出不同形态的黑蛇模样。 多数怪蛇似乎盘在某些东西身上,只有少部分怪蛇是一副身躯盘结、头尾却显得笔直的怪异样子,尾巴处不停搅动,而头颅却吐出毒汁和毒火。 在这些怪蛇的环绕中,魏野皱着眉头摆手道:“这个方向还是不对,我提取的咒力样本依然是残缺的。铃铛,咱们这回换个方向来。” “抗议,叔叔你这是压榨童工!” 对司马铃的抗议,早已沉浸到研究中去的仙术士充耳不闻,身形一晃,转到了摩羯鱼王尸体的腐败内脏堆旁:“既然别处找不到关键,这次咱们就对鱼肠进行排查!” “还好甘姐那里准备了去味的香汤,不然就这么一身臭鱼味道,我还怎么上街?反对獨裁、推翻****、打倒霸权!甘姐万岁!” “你的口号里面好像混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魏野从巫师长胡子里翻找着更多的琉璃法珠,随口安抚道:“好啦好啦,乖,我们早点完事,你也早点解脱。” “这种粗活,为什么不叫许老爷子和你那帮兄贵好友来干?” “我的大小姐,这里面的瘴毒之气,就算许玄龄,也只能支撑半个钟头就得被熏死过去。除了你这样的五金之精和我这样的散仙之体,我能把哪个凡人放进来?就不说这些被人用密咒催发的瘴毒疫气了,就这股臭味,就比得上北欧有名的淡盐水腌鲱鱼罐头只要一铲子下去,灰黑色的摩羯鱼肉汁四溅,那种仿佛上百吨腐烂的榴莲、用粪水浸泡的臭豆腐还有废水处理厂爆管的下水道味道,同时发作出来” “打住,叔叔,不要再说了喵!” “所以这种仿佛在陈年沼气池里没顶的感觉,让咱们两个早已经不算凡人的来处理就好啦,丫头你也多体谅一点吧。了不起,我回头买几个上等宣德炉请你宵夜喽。”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不要别的,上次看你们在圆明园缴获的战利品里,有一把金丝串珠嵌怀表的灵芝金如意,看起来蛮好吃的,我就要吃那个!” 报着可以说是世上最奢侈的菜单,司马铃轻笑一声,抄起工兵铲猛地朝下一挖 这一次,不用魏野指挥,就见到那堆得像小山般的鱼肠中,隐隐传来什么东西在滑腻的腐烂鱼肠中游动的声音。 司马铃一蹙眉,叫一声:“哪跑!” 手中被符咒强化过的工兵铲猛地投掷出去! 工兵铲那锋利如刀的铲口带着犀利之极的五金锐气,猛地撕裂开了面前的鱼肠小山,直没入土。 被工兵铲截断的一节肠子中,似有一只大耗子在扭动不停,转眼就朝着反方向逃去。 但这一次,用不着司马铃出手,它的去路已然被桃木法剑截断! “不用逃,你已经被包围啦!” 说话间,桃千金上火芒闪动,顿时一道火圈就将这节鱼肠整个环住。 在腐败到了极处,滑腻而绵软的鱼肠里,有一只奇异的生物钻了出来:“仙人,请饶恕我,饶恕我,我……我……” 说到最后,这不过半尺长的怪物就发出了一阵短促的平舌音,却是字正腔圆的日语。 随着魏野和司马铃各自冒险者终端上传来的同声翻译,魏野皱了皱眉,蹲下身来,打量着着面前这丑陋的怪物。 远看去,那像是一只驮着碑、俗称龙龟的赑屃,但凑近了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那像是是一条鲇鱼,但身躯却又带着墨鱼的特征,有着墨鱼腕足般的触手和软肉裙边,但在该是鱼头的地方,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和尚秃头。 而在这怪模怪样的妖物背上,也不是驮着石碑,而是一尊青铜铸造的小神像。 这尊小神像并不是那些全身精赤、用尸体和骷髅装饰身躯的密教神明,正相反,这是一尊面目慈祥和蔼的矮胖老人,单看他的笑脸,甚至会觉得他像是个笑口常开的弥勒菩萨。 神像带着一顶塌边软帽,帽顶圆而微尖,形如口蘑伞盖般。他的手上,拿着一只雕纹精巧的万宝槌,另一只手则扛着一只极大的赠宝袋,将整个后背都遮挡住了。 而在神像的双脚下,也没有踏莲台,也没有踩尸体,更没有须弥宝座和瑞兽坐骑,只有两个圆鼓鼓的草编米袋。 这一副彻头彻尾的福神形象,倒让司马铃一愣:“这个神像,我好像在哪见过诶,叔叔。” “当然见过啦,东边那个破岛子上,综合道门与佛家的诸多财神和福神,所组合而成的人气组合七福神的老大嘛。” 魏野没好气地说着,也不去管那尊青铜福神像,只是向着那只剩下头颅还保留着人类姿态的和尚淡淡道:“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已经因为密咒反噬,堕落进了三恶道了吧?怎么样,想不想招认自己的身份,你们组织的秘密?” 对魏野的话,只剩下一个头的和尚只是尖声细气地叫道:“仙人,你要知道什么,请先发誓能救了我,否则……” 魏野没什么诚意地望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行啊,我发誓,如果你还敢废话,我就直接引渡你进九泉摄毒狱,你现在想说什么就抓紧,到那时候就没的说了。” 说话间,仙术士握紧桃千金朝前一倾:“还不赶紧招供!” 或许是被魏野的恶声恶气吓住,那和尚不由得点了点头,随着身躯的缩小,他现在也没有复杂的脑部构造可以理解复杂的事情,只是断断续续地应道:“我是隶属于药师院的神将之一……我的军衔是中尉……番号属于……” 话还没有说完,他突然怪叫一声,随即口中飞快地念诵出一段真言:“南无三曼多摩陀喃诃利诃娑婆诃!” 随着真言,这和尚脸上的皮肉瞬间腐烂脱落,整个身躯也随之蜕变为了一滩血泥,只留下一具留着微缩的人类骷髅的怪鱼骨骼。 就算魏野动作再快,捞到手里也只有这么一个青铜福神像。 捏着这只青铜神像,魏野冷冷地阴笑一声:“预先布下了真言禁制,只要这秃驴的残魂敢反水,立刻就引动真言,叫它魂飞魄散?又是这么老套的把戏。” 司马铃却是老实不客气地拆着魏野的台:“叔叔,你再吐槽对方的手段老套也没用啊。人不是照样给灭口了。” “咳嗯,这其中我自然有深意嘛。”魏野耸了耸肩,朝着司马铃一做个鬼脸,“光灭口了这秃驴的残魂有什么用?对方啊,还是年轻,图样图森破!留下了这么个青铜神像,是欺负宋朝人对海对面那破岛子没什么研究么?” 说到这里,魏野握着青铜神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都只顾着喊我纵火狂,可是你们别忘记了,你阿叔我还有民俗学家这个身份的!” 对魏野这句话,司马铃眯起了一双猫眼,饶有深意地回看向自家阿叔:“但是把自己从智将身份开除,给大家一股子没事就放火的狂人印象的,不也是叔叔你吗?” 对司马铃的吐槽视如无物,魏野一把拉起了自家侄女的手:“铃铛,咱们走!” “阿叔,我们这是去哪?” “自然是去醴泉观,去见你甘姐姐!” 第75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六) 醴泉观中,曾经是魏野租下的院子里,依旧是水榭莲池,却是换了一个场面。 甘晚棠端坐莲叶之上,水面隐隐有雾气弥漫,恍如仙境一般。 在她的对面,魏野歪坐在水面之上,靠着一枝未放的菡萏,还是一派不正经的神色。 在莲池中,一只圆滚滚的猫儿,头上放了块浴巾,很舒坦地游着泳:“这次的香汤真有料啊,甘姐!” 对此,甘晚棠只是淡淡一笑,却见目光对准了魏野:“魏使君这回求见我,总不会是来蹭你侄女的福利,也要洗一洗我点化而出的这口灵泉吧?” “怎么可能?”魏野一摆手,摇头道:“魏某身上这件青溪道服,不受瘴毒污秽侵体,就算在那鲱鱼罐头般的臭肉里呆了这么几日,也不至于就要在你甘祭酒的面前洗澡我又不会变成猫!”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一招,就折下了一枝莲花,放在手心打量片刻。 莲瓣之上,隐隐有纤细云篆流转,隐隐透出一丝莹润光泽。 但不论魏野怎么看,那符形都和太平经法一脉的符篆差别太多,但其中那一股清净意,却是无比明显。 “灵泉养成宝莲,莲花结成符篆,这就是醴泉观辟秽香的真面目?只是这路数有点特别啊,是哪一家的符法?” 对魏野的问题,甘晚棠倒是回答得很直接:“这是水月宫一脉的净衣符,确实不算是太平道的原本法门。” “啧,太平道的大祭酒,去学别人家的符法?等等……水月宫?这听起来不像是道家宗脉,倒像是佛门一流啊!” “魏使君倒是没有弄错,水月宫敬奉观世音,兼宗道佛,门中术法也兼有两家之长。” “这种兼宗道佛的派系,往往都是些战五渣的四不像……比如那有名的慈航剑斋,除了培养那种名叫‘圣女’的交际花之外,门中所传的慈航剑典也没有多少玄妙。甘祭酒,你不至于这么不挑剔,投身到那水月宫门下去了吧?大贤良师知道这事不?” 面对魏野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魏使君说笑了,我不是水月宫门人,只是对水月宫培养灵泉水脉之术,略感兴趣而已。” 以下防盗贴,稍后会放出完整版本第二百六十六章.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六) 醴泉观中,曾经是魏野租下的院子里,依旧是水榭莲池,却是换了一个场面。 甘晚棠端坐莲叶之上,水面隐隐有雾气弥漫,恍如仙境一般。 在她的对面,魏野歪坐在水面之上,靠着一枝未放的菡萏,还是一派不正经的神色。 在莲池中,一只圆滚滚的猫儿,头上放了块浴巾,很舒坦地游着泳:“这次的香汤真有料啊,甘姐!” 对此,甘晚棠只是淡淡一笑,却见目光对准了魏野:“魏使君这回求见我,总不会是来蹭你侄女的福利,也要洗一洗我点化而出的这口灵泉吧?” “怎么可能?”魏野一摆手,摇头道:“魏某身上这件青溪道服,不受瘴毒污秽侵体,就算在那鲱鱼罐头般的臭肉里呆了这么几日,也不至于就要在你甘祭酒的面前洗澡我又不会变成猫!”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一招,就折下了一枝莲花,放在手心打量片刻。 莲瓣之上,隐隐有纤细云篆流转,隐隐透出一丝莹润光泽。 但不论魏野怎么看,那符形都和太平经法一脉的符篆差别太多,但其中那一股清净意,却是无比明显。 “灵泉养成宝莲,莲花结成符篆,这就是醴泉观辟秽香的真面目?只是这路数有点特别啊,是哪一家的符法?” 对魏野的问题,甘晚棠倒是回答得很直接:“这是水月宫一脉的净衣符,确实不算是太平道的原本法门。” “啧,太平道的大祭酒,去学别人家的符法?等等……水月宫?这听起来不像是道家宗脉,倒像是佛门一流啊!” “魏使君倒是没有弄错,水月宫敬奉观世音,兼宗道佛,门中术法也兼有两家之长。” “这种兼宗道佛的派系,往往都是些战五渣的四不像……比如那有名的慈航剑斋,除了培养那种名叫‘圣女’的交际花之外,门中所传的慈航剑典也没有多少玄妙。甘祭酒,你不至于这么不挑剔,投身到那水月宫门下去了吧?大贤良师知道这事不?” 面对魏野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魏使君说笑了,我不是水月宫门人,只是对水月宫培养灵泉水脉之术,略感兴趣而已。” 以下防盗贴,稍后会放出完整版本第二百六十六章.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六) 醴泉观中,曾经是魏野租下的院子里,依旧是水榭莲池,却是换了一个场面。 甘晚棠端坐莲叶之上,水面隐隐有雾气弥漫,恍如仙境一般。 在她的对面,魏野歪坐在水面之上,靠着一枝未放的菡萏,还是一派不正经的神色。 在莲池中,一只圆滚滚的猫儿,头上放了块浴巾,很舒坦地游着泳:“这次的香汤真有料啊,甘姐!” 对此,甘晚棠只是淡淡一笑,却见目光对准了魏野:“魏使君这回求见我,总不会是来蹭你侄女的福利,也要洗一洗我点化而出的这口灵泉吧?” “怎么可能?”魏野一摆手,摇头道:“魏某身上这件青溪道服,不受瘴毒污秽侵体,就算在那鲱鱼罐头般的臭肉里呆了这么几日,也不至于就要在你甘祭酒的面前洗澡我又不会变成猫!”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一招,就折下了一枝莲花,放在手心打量片刻。 莲瓣之上,隐隐有纤细云篆流转,隐隐透出一丝莹润光泽。 但不论魏野怎么看,那符形都和太平经法一脉的符篆差别太多,但其中那一股清净意,却是无比明显。 “灵泉养成宝莲,莲花结成符篆,这就是醴泉观辟秽香的真面目?只是这路数有点特别啊,是哪一家的符法?” 对魏野的问题,甘晚棠倒是回答得很直接:“这是水月宫一脉的净衣符,确实不算是太平道的原本法门。” “啧,太平道的大祭酒,去学别人家的符法?等等……水月宫?这听起来不像是道家宗脉,倒像是佛门一流啊!” “魏使君倒是没有弄错,水月宫敬奉观世音,兼宗道佛,门中术法也兼有两家之长。” “这种兼宗道佛的派系,往往都是些战五渣的四不像……比如那有名的慈航剑斋,除了培养那种名叫‘圣女’的交际花之外,门中所传的慈航剑典也没有多少玄妙。甘祭酒,你不至于这么不挑剔,投身到那水月宫门下去了吧?大贤良师知道这事不?” 面对魏野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魏使君说笑了,我不是水月宫门人,只是对水月宫培养灵泉水脉之术,略感兴趣而已。” 以下防盗贴,稍后会放出完整版本第二百六十六章.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六) 醴泉观中,曾经是魏野租下的院子里,依旧是水榭莲池,却是换了一个场面。 甘晚棠端坐莲叶之上,水面隐隐有雾气弥漫,恍如仙境一般。 在她的对面,魏野歪坐在水面之上,靠着一枝未放的菡萏,还是一派不正经的神色。 在莲池中,一只圆滚滚的猫儿,头上放了块浴巾,很舒坦地游着泳:“这次的香汤真有料啊,甘姐!” 对此,甘晚棠只是淡淡一笑,却见目光对准了魏野:“魏使君这回求见我,总不会是来蹭你侄女的福利,也要洗一洗我点化而出的这口灵泉吧?” “怎么可能?”魏野一摆手,摇头道:“魏某身上这件青溪道服,不受瘴毒污秽侵体,就算在那鲱鱼罐头般的臭肉里呆了这么几日,也不至于就要在你甘祭酒的面前洗澡我又不会变成猫!”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一招,就折下了一枝莲花,放在手心打量片刻。 莲瓣之上,隐隐有纤细云篆流转,隐隐透出一丝莹润光泽。 但不论魏野怎么看,那符形都和太平经法一脉的符篆差别太多,但其中那一股清净意,却是无比明显。 “灵泉养成宝莲,莲花结成符篆,这就是醴泉观辟秽香的真面目?只是这路数有点特别啊,是哪一家的符法?” 对魏野的问题,甘晚棠倒是回答得很直接:“这是水月宫一脉的净衣符,确实不算是太平道的原本法门。” “啧,太平道的大祭酒,去学别人家的符法?等等……水月宫?这听起来不像是道家宗脉,倒像是佛门一流啊!” “魏使君倒是没有弄错,水月宫敬奉观世音,兼宗道佛,门中术法也兼有两家之长。” “这种兼宗道佛的派系,往往都是些战五渣的四不像……比如那有名的慈航剑斋,除了培养那种名叫‘圣女’的交际花之外,门中所传的慈航剑典也没有多少玄妙。甘祭酒,你不至于这么不挑剔,投身到那水月宫门下去了吧?大贤良师知道这事不?” 面对魏野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魏使君说笑了,我不是水月宫门人,只是对水月宫培养灵泉水脉之术,略感兴趣而已。” 以下防盗贴,稍后会放出完整版本第二百六十六章.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六) 醴泉观中,曾经是魏野租下的院子里,依旧是水榭莲池,却是换了一个场面。 甘晚棠端坐莲叶之上,水面隐隐有雾气弥漫,恍如仙境一般。 在她的对面,魏野歪坐在水面之上,靠着一枝未放的菡萏,还是一派不正经的神色。 在莲池中,一只圆滚滚的猫儿,头上放了块浴巾,很舒坦地游着泳:“这次的香汤真有料啊,甘姐!” 对此,甘晚棠只是淡淡一笑,却见目光对准了魏野:“魏使君这回求见我,总不会是来蹭你侄女的福利,也要洗一洗我点化而出的这口灵泉吧?” “怎么可能?”魏野一摆手,摇头道:“魏某身上这件青溪道服,不受瘴毒污秽侵体,就算在那鲱鱼罐头般的臭肉里呆了这么几日,也不至于就要在你甘祭酒的面前洗澡我又不会变成猫!”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一招,就折下了一枝莲花,放在手心打量片刻。 莲瓣之上,隐隐有纤细云篆流转,隐隐透出一丝莹润光泽。 但不论魏野怎么看,那符形都和太平经法一脉的符篆差别太多,但其中那一股清净意,却是无比明显。 “灵泉养成宝莲,莲花结成符篆,这就是醴泉观辟秽香的真面目?只是这路数有点特别啊,是哪一家的符法?” 对魏野的问题,甘晚棠倒是回答得很直接:“这是水月宫一脉的净衣符,确实不算是太平道的原本法门。” “啧,太平道的大祭酒,去学别人家的符法?等等……水月宫?这听起来不像是道家宗脉,倒像是佛门一流啊!” “魏使君倒是没有弄错,水月宫敬奉观世音,兼宗道佛,门中术法也兼有两家之长。” “这种兼宗道佛的派系,往往都是些战五渣的四不像……比如那有名的慈航剑斋,除了培养那种名叫‘圣女’的交际花之外,门中所传的慈航剑典也没有多少玄妙。甘祭酒,你不至于这么不挑剔,投身到那水月宫门下去了吧?大贤良师知道这事不?” 面对魏野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魏使君说笑了,我不是水月宫门人,只是对水月宫培养灵泉水脉之术,略感兴趣而已。” 以下防盗贴,稍后会放出完整版本 “这种兼宗道佛的派系,往往都是些战五渣的四不像……比如那有名的慈航剑斋,除了培养那种名叫‘圣女’的交际花之外,门中所传的慈航剑典也没有多少玄妙。甘祭酒,你不至于这么不挑剔,投身到那水月宫门下去了吧?大贤良师知道这事不?” 面对魏野的揶揄,甘晚棠只是摇了摇头:“魏使君说笑了,我不是水月宫门人,只是对水月宫培养灵泉水脉之术,略感兴趣而已。” 第75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七) 对这个画院待诏的小学徒而言,那一天的奇遇,是只能放在心中,丝毫不能说给别人听的珍贵记忆。 而那一天邂逅的女尼和白狐,之后也再没有出现在小学徒的面前。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鬼子母揭钵图的修复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继续着。大相国寺的僧人,照着一日三餐送来各样吃食,待遇之优厚,是别处不能比的。 但是这一天,大相国寺的住持智清禅师,却亲自陪着一位年轻衙内哥,来见那位画院待诏。 以智清禅师的身份地位,这等小事原本不该他出马,但是却架不住这浪荡子拿出了如今正炙手可热的葆光殿侍宸许玄龄的名帖。 对久居汴梁的智清禅师而言,有些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譬如那些闲着蛋疼的年轻太学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换一个进士出身,从此青云直上,得罪他们实在是划不来。而那些素来得享大名的道门中人,一个个都有随侍官家的青云梯,要让他们递个小话,转眼间就是“人在庙里坐,祸从天上来”的结果! 而如今的许玄龄,正好接续上了通真达灵玄妙先生的空窗期,眼看着又是一个黄冠宰执。那大相国寺的住持僧,讨好一位穿道袍的东府相公又有什么不对的? @≠,★.就算是那位平日里颇有痰气的画院待诏,听说了对方的来历,也不得不停下手里工作,作出一派曲意逢迎的样子来。 这位自称姓魏的衙内哥,年纪看着也不算小了,蓄着一部极匪气的小胡子,手中拿着一方赵佶钦赐给许玄龄的金牌,坐实了他“许侍宸的亲信”这重身份。 被智清禅师和那位画院待诏引进大殿内,他转了一圈,目光落到了那幅未完成的鬼子母揭钵图上,明知故问地说道:“这幅壁画,可是待诏的新作?” 他这一发问,那位画院待诏很明显地停顿了片刻,方才回答道:“不敢,这是国朝号称丹青圣手的武虞部(武宗道官至虞部员外郎)手笔。” “原来是武虞部的真迹?”那魏衙内讶然一声,顿时感慨道:“久闻武虞部是位画坛巨匠,可惜他去得早了些,使我与他缘铿一面,殊为可惜。不然如今便请武虞部来修补他这幅大作,岂不又是一桩美谈?” 听着这话,待诏和智清禅师脸上神色都一僵,还是智清禅师应变得宜,向前打岔道:“武虞部师法前唐画圣吴道子,乃是真宗朝的第一画坛名手。这位刘待诏,论起师承,也是武虞部的再传门人,尽得其妙的。” 对这番圆场的话头,那魏衙内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片刻后才说道:“魏某有幸见过武虞部的一副手稿,题为《朝元仙仗图》,画上那许多仙人,神将,衣袂飘飞,气象万千。但这大相国寺,一面画的是九曜星君与炽盛光如来斗法,一面又是鬼子母揭钵图。虽然有些侍者、鬼怪,但这场面也未免太单调了些。” 说罢,他转向刘待诏,将那一块金牌都快贴到对方脸上去了:“这画上留白的地方太多,实在不够承托汴梁城这般繁华绚丽的盛世景象。刘待诏你觉不觉得,该在这位古佛身旁再添些人物,凑个热闹,逗个趣?” 被外行这样指手画脚,刘待诏耐着性子听到这里,几乎都快按捺不住性子,只是狠狠一咬牙,方才应道:“那依着足下之见,该画些什么人物为好?” 这在刘待诏只是一句气话,然而对方却直接应下声来:“魏某今日来到大相国寺,见着一位卖艺的老先生,他养的一只小猴十分可爱聪明,要翻跟头就翻跟头,要竖蜻蜓就竖蜻蜓。按照我的意思,刘待诏就在这壁画边上添一只捧着香灯的小猴,倒也很有趣。” 一旁智清禅师见着刘待诏快要发作,忙使个眼色,横插过来道:“衙内游赏多时,也有些口渴了,敝寺也有上好的龙凤小团茶,正好取来待客。衙内,请,请!” 他这里一心要把这个祸害先诓出去,然而那魏衙内只是端着刘待诏刚调好的一碟朱砂啧啧感慨,还伸出手指在颜料盘里画了几下:“好朱砂,好朱砂,不愧是辰州产出的上品辰砂!刘待诏,有这样好辰砂,我看不如就趁这个时候,画一只捧着香灯的红毛小猴出来。我先去吃智清禅师一盏茶,一会就来看刘待诏的新作!” 说罢,这魏衙内才同智清禅师笑呵呵地去了,只留下刘待诏一脸便秘不通的模样立在那里。 四下里的学徒们知道刘待诏脾气臭,谁也不想在这个当口招惹他,只是各自低头做事,年纪最小的那个小学徒也不例外。 可是刘待诏眼睛转了一圈,还是落到了小学徒身上,随即拿起一支笔,连同那一整碟上好朱砂都放到了小学徒面前:“你平素里不是最喜欢画走兽翎毛么?便替俺画一只捧着香灯的红毛猴子出来!” 小学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能小声应道:“师父,俺……” “俺什么俺!这等俗气物事,岂能叫俺落笔,你还不快着些,今日画完了它,明天就要用白涂抹了去,可没有多的功夫让你磨蹭!” 被刘待诏这么一顿呵斥,小学徒只得握起笔,先勾勒出一只高举香灯的小猴轮廓,随后用细笔蘸了朱砂,开始给猴子身上画毛。 他这里落笔没多久,就听见多日前那个小尼姑的声音:“……小哥哥,莫要画这猴儿,这样会害了我!” 但还不等小学徒反应过来,那原本落笔在小猴身上的朱砂线条,却是自己在粉墙上移动起来,转眼间就聚集到了那盏香灯之上,化作一团璀璨灯火,猛地将整幅鬼子母揭钵图延烧成了一片火海! 那一盏香灯更是脱出了粉墙的限制,直飞到大殿正中,将四面的壁画都吞没于一丛丛点燃的火焰之中。 在这片延烧二次元画面的火海内,有女子惊叫一声,一道白影在粉壁间快速奔逃起来! 第76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八) 火流画壁,转眼间方圆尽赤! 那些佛陀,那些天人,转眼间就在丹砂凝成的烈火间换了一个模样。 袈裟变作了朱袍,光头长出了红发,就连座下莲台也换成了灼目红莲! 白影逃窜之间,只有道道流火,铺天盖地,不留方寸喘息之地 就算是眼神再不好的人,此刻也都能看得出来,在画壁上逃窜的那道白影,正是一只白狐! 满殿画工,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画壁中而起的这场险恶厮杀。 佛陀像旁,那已经长出满头赤发,还俗一般的捧经尊者,手中贝叶禅经猛然抖开,舒展开的经卷犹如群龙腾空,转眼间就笼罩了整面画壁。 但在那经卷之上,不见佛门三藏妙谛,只有一道道玄奥符令四散而出! 符令挟火光而下,化作一只只火鸦,将画上清妙佛国燃成了一片焦灼火海,就算那只白狐身法灵敏如电,但在一片火海中依旧没有落脚之处。 就在白狐略一迟疑的当口,就见得画面上那一位双手用力抠住佛陀石钵边缘的鬼子母,不知道何时有了力量,猛地将石钵整个抓起,就朝着白狐扣了下去! 石钵罩顶,无处可逃的白狐就这么彻底落在了石钵禁锢之下。 可也就在这时,已经被这一幕惊得发愣的小学徒,却突然听见耳畔传来了一个清脆女声,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想忘记的声音:“小哥哥,我没有犯什么罪过,就因为是妖怪,所以道门的真人容不得我这个异类在画里藏身,还请你救我一救!” 这声音柔媚到了极处,小学徒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小脸上顿时浮起一团红晕。好在他还有点理智,没有敢大声应答。 偷偷看了看四周,见着四周的师兄们都盯着画上那场突如其来的降妖变,谁也想不起动笔。就连刘待诏也是半张着嘴愣神,方才低声问道:“俺……俺要怎么救你?” 那个女声再度回响在小学徒的耳畔:“小哥哥,俺只是一缕精魂,托庇在佛画里,却被高人看破了行藏,以画制画,用朱砂做灵引,演化出一墙火海,将我压在钵盂里受离火炼化,早晚要形神俱灭。小哥哥要救我也不难,只要你用白垩将压住我的钵盂改几笔,画成个破底钵盂,我自然就能出来了。” 听了这话,小学徒猛地一点头,也不顾旁人,猛地抓起刷子,沾了调过水的白垩粉,在墙上石钵底上猛地一涂! 顿时,石钵底部透出一道光华,光华里,一条狐狸白影猛地窜出,直冲上天! 那狐狸的眼角隐带胭脂红,长尾蓬松,尾巴尖却被修剪成如意珠模样,在它的背上,坐着一个用白布包头、身穿缁衣的年轻女尼,向着小学徒微微一笑,转瞬就消失不见。 但这并不是说,那骑白狐的女尼逃之夭夭,异变也就此结束了。 画壁上,那被白垩涂抹而画成个漏底的石钵,微微颤动几下,就从画上落下。 魏衙内不知何时起,就站在了画壁下面,手中正托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破石钵,打量了小学徒一眼。 “所以说,这种青春期的小鬼,两只手上每晚都会沾满栗子花的气味,还真是好诱惑。甚至连真人都不用见,只要娇滴滴地嗲两声就可以了。”嘀咕了一句,他一手托着石钵,踏出了大殿的门,留下了一个混乱不已的场面在原地。 刘待诏总算是从震惊状态里回过神来,首先进入他眼帘的,就是一副满眼披发仗剑的仙官降妖图,不由得大叫一声:“武虞部留下的鬼子母揭钵图,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 ……… 这个时候,再想追究是谁毁坏了这幅名画,只怕也来不及了。 汴梁城上空,数千米的云层间,一道白影载着女尼,朝着东方疾驰而去。 那匹白狐,四爪踏着白云,轻盈无比地腾跃着。 但还不等它穿过一朵白云,就猛地踩了急刹车。 云层对面,一双青鲤极不合常理地浮游在天空中,双鲤背上系着辔头缰绳,牵引着一辆古雅辇车。 车上,竹冠道者手中把玩着那个从画上取下的破烂石钵,双眼却锁定了白狐。 还有斜坐白狐背上的人。 头上包着一幅白布裹头,尾部缀连在僧衣肩上,乌黑的五条袈裟与分趾的足袋草鞋,不论哪一样,都带着浓重的岛国风味。 看似保守的衣着,却配上了一张让人无法不怜惜的柔媚脸庞。 云车、白狐对峙,白狐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绝大压力一般,不由自主地弓起背。 然而在这头畜生的背上,那妙龄女尼却是淡淡而笑,一手当胸,低眉垂首打了个问讯:“莲土山道明寺比丘尼朱月,拜见宋国大仙。” “道明寺,这又不是在拍《流星花园》这号八点档肥皂剧。”仙术士一弹舌,随后立刻反应过来:“莲土山道明寺?原来如此,高野山真言宗下七部派系,各有传承佛脉,你是高野山真言宗中,直属于天皇家族的御室派弟子。也不对,御室派僧官,非天皇后嗣不得继承,我看你这千娇百媚的模样,哪有天皇家族那种痴肥矮小、五官失调的血统?” 听着魏野贬损自己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女尼朱月倒是很镇定:“大仙似乎对敝国很了解?” “了解就谈不上啦,只是知道一点常识而已嘛。常识这种东西,就很少涉及那些太偏门的玩意。对你们真言宗,魏某只知道你们的祖师空海,是唐时入长安求法的遣唐僧,自青龙寺惠果和尚处,求得了密教金刚界与胎藏界两部灌顶传承。至于空海和尚之后,你们高野山密教分出了多少派,各派分出了多少流,那就不是我深入研究的对象了,要不你自己报个家门,也省我一些事?” 听着魏野这么不客气的话,朱月轻轻应声道:“请仙人恕我失礼了。” 随即白狐身后长尾竖起,蓬松的尾巴瞬间变化成了大堆带着螺纹的如意宝珠,而在这极有暴发户品味的宝珠堆前,原本衣着朴素的女尼,也顿生玄妙变化! 第761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十九) 如意宝珠堆积间,云海之中有一道金光透出。 一朵重重叠叠不知有几瓣的莲花,从云层中探出。 在莲花的花瓣间,浮现出一个个小小的供养菩萨,手中或托着满盘的金银珠宝,或捧着溢出宝瓶的醍醐与甘露,但更多的供养菩萨都手持着众宝镶嵌的明镜、各种精巧的乐器、盛在犀角中的香药、满钵盂的异果与珍馐、还有一件件天衣璎珞。 而在这朵莲花的顶上,一个手持万宝槌、脚下踩米袋的软帽黑胖子,正笑容可掬地面对着魏野。 与这个黑胖子对视一眼,魏野仍旧将目光落到了身披天衣、持剑捧珠的朱月身上:“佛门献供于诸佛、菩萨、缘觉、声闻这四部圣者的供物,其中都暗含佛家隐喻。然而,不论是供灯火还是供清水,其中所喻,还是一个求取寂灭的意头,总是以厌弃尘世为指导思想。” 说到这里,仙术士猛地一指面前那渐渐在莲台上铺展开来的佛门瑞相,大喝道:“明镜为供,是贪爱眼之所见;乐器为供,是贪爱耳之所听;香药为供,是贪爱鼻之所嗅;珍馐为供,是贪爱舌之所尝;天衣为供,是贪爱身之所触。眼耳鼻舌身这牵缠五欲,你上了一个全套,还在我这里冒充什么佛门中人?” 喝声中,一众供养菩萨同声大喝一声:“唵!” “唵”字声起,云海之间,佛光炽盛而起! 原本飘渺不可约束的云气,瞬间固化,化作一片坚固无比又澄澈无比的琉璃之海。 琉璃海上,朵朵莲花自虚空无端化生,朵朵莲花开敷,俨然一片佛门法界! 一朵朵莲花间,佛光凝结成一尊尊佛门宝相,或庄严,或慈悲,或威严,或妩媚。 而朱月演化而成的那重供养宝莲上,原本手持万宝槌的黑胖子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化作一根纯黑天柱,正压在这片琉璃海的中央。 那柱身上,三道白线横列,一时间又化作一尊头梳顶髻的蓝黑古佛,顶有月轮,蛇钏青颈,腰系虎皮,趺坐面前。 洁白如月的佛母,不着片缕,双腿交缠古佛腰肢,上下耸动间,似已沉醉于欢愉之中。 一尊佛,三重相,威神现前,却只换来一声嗤笑: “福神大黑天,普贤王如来,说到底,都是印度教湿婆神的变化。改名讳,换尊号,却改不掉那根本神德,这等似是而非的法门,真是贻笑大方!” 嘲讽话声起,琉璃法界中诸佛现怒,菩提生嗔,原本一尊尊慈和佛面,同声颂出密咒。随着佛门密咒声起,瞋目、牙突、裂口、怒发,寂静之相尽成愤怒之形! 咒音震荡大气如雷震,一道道五色佛光,凝如实质,化为一道道卍字佛印,同时向青鲤紫云车袭来! 端坐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双手相扣,结指如八卦,冰火二气怒分阴阳而出 洞阴玄晖剑、洞阳朱明剑,相盘如怒龙,彼此生克间,也将青女玄霜、洞阳离火二气之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洞阴玄晖剑锋扫荡之处,卷起霜雪如涛,一道道卍字佛印穿梭霜涛之间,本该是佛光凝成的虚化之物,却是瞬间凝固,随即就被道道雪符封禁于冰柱之内。 洞阳朱明剑过处,却是洞阳离火恣意燃烧,不管是卍字佛印、莲台佛形还是凝如实质的琉璃法界,都化作了洞阳离火延烧的燃料! 冰火二气分流间,琉璃法界上演化而出的佛国一隅,已经被折腾得换了一个模样。 一面是雪符飞旋、凄清寒冷的冰狱之景,一面是真火延烧、焦灼酷烈的炎灾之相,冰火二气肆虐间,哪里还有一点佛国气象? 仙术士端坐青鲤紫云车上,望着面前的女尼朱月,从袖囊中翻出了一把碎纸屑。 那是甘晚棠揭皇榜的时候,击破了面前这女子的借物替身之术后,转交给魏野的线索。 此刻,那一把碎纸屑感应到了面前女子身上佛门气息,顿时似有生命一般,聚合起来,化作一只活灵活现的折纸白狐。 手中托着这只折纸狐狸,魏野冷笑一声:“为什么魏某说你布置下这座密教曼荼罗阵,却是似是而非,贻笑大方?密教修持,必有本尊皈依,方能成就。在这一条上,你们高野山一脉虽然法脉相对纯正,没有藏地那些秃驴所修的金刚乘那样,掺了太多印度教的私货,但你们高野山的修法,继承唐玄宗时的密教大师金刚智与不空。所以在你们修至登入曼荼罗坛城受秘密灌顶法的时候,却有一道传统手续,决定了你们日后的修为极限在何处。” 说到这里,魏野掌心炎劲一涌,顿时将那只折纸白狐化作了一堆纸灰。 纸灰随着炎气腾涌,却又化作了一支箭羽如莲花的小箭。托着这支小箭,魏野比划了一个扔飞镖的姿势:“高野山的秘密灌顶法,修持者最要紧的就是在胎藏界曼荼罗中断绝六识后,射出这支莲花箭,莲花箭落于哪一尊神佛身上,就与那一尊神佛结缘,作为自己的修法本尊。而所结缘的本尊品阶,则关系着你们日后能修成何种神通、何种法相、何种果位。” 把玩着纸灰凝成的莲花箭,仙术士看了看朱月的脸,继续说道:“高野山开山初祖空海和尚,当初在长安青龙寺受灌顶时,结缘本尊是密教根本之佛大日如来。高野山一脉,也并没有普贤王如来这尊湿婆异名的外道问圣之佛。再对照一下你前前后后运用的神通,还有你今天所变化的法相,魏某当然可以确认你的身份。” 说到这里,魏野将手指绕着朱月划了一个圈:“白狐之神,貌如天女,一手如意宝珠,一手三钴杵剑,便是胎藏界曼荼罗外金刚部的荼吉尼天。荼吉尼天又有罗刹母恶相与罗刹女善相两重形态。罗刹母恶相,骑胡狼,以尸骨为装饰,便是藏地喇嘛所谓的空行母,骑白狐的罗刹女善相,却是只属于高野山一脉的特殊品种。” “而骑白狐的荼吉尼天,又是湿婆的眷属神。在高野山,湿婆的变相虽然多,但最人畜无害的就是冒充神道教之神大国主命的大黑天了。”说到这里,魏野望着那一尊自在转化的“三相佛”,反问道:“以荼吉尼天与湿婆神的因缘,反推荼吉尼天神通为大黑天神通,再借由大黑天相,修出湿婆根本林迦相,又借此转化出金刚乘密教的根本主神普贤王如来?好心机,好手段!” 说到这里,魏野一拍青鲤紫云车扶手,不由得赞叹道:“你在汴梁城里藏得够深,心机也足够深沉,而在自身受制于结缘本尊的情况下,还敢于偷偷转修密教其他法脉。在魏某看来,似你这般巾帼女杰,一剑斩了倒是可惜!” 说罢,双鲤腾跃间,就已经拉近了双方距离,青鲤紫云车上,魏野自认很有霸道总裁范地伸出一只手来:“若是放弃抵抗,魏某便应允你一个更好的前程!” 第762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五十) 仙术士伸出手来,却不只是扮绅士地等着朱月将手递过来。 随着他探出这只手,掌心真力吐处,丹灵如意乍然而显。 随着丹灵如意飞旋间,数道火柱猛然自琉璃法界上耸出,正堵住了朱月一切逃遁后路! 那火柱看似焚灼万物,然而在火柱间,却有隐隐火色锁链,一道道四散布开,正是云雷天狱禁法中,洞光阳明狱禁一路的变化! 云雷天狱禁法按五方,分五行,等于是将世间非人之物,按照五行之性分出了大致纲目。而洞光阳明狱禁,则专司诸般外道鬼神一路。 而高野山一脉密法,其神通修持根本,都在与其结缘的密法本尊身上。 譬如早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摩伽罗,他结缘的本尊就是水天婆楼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厮修炼到最后,却没有将人身蜕变,化生于三善道之首的天人道中,铸就水天法体,反倒转入了畜生道的摩羯鱼王身。 比起摩伽罗,朱月所修成的荼吉尼天相,名为天众,却比身在畜生道的摩伽罗高贵不了多少。 佛门的十法界体系里,从罗汉到佛陀的那四圣法界,才是正宗的佛门原装货。而六凡法界中一应鬼神,全是从印度教体系招安而来,不管是诸天和阿修罗这对老冤家,还是半神半鬼的夜叉、罗刹等威德鬼,又或者别有神通的摩羯鱼、迦楼罗、那伽龙众,都不是佛门特产。 六凡法界虽然按照天人、阿修罗、凡人、畜生、饿鬼、地狱,分出六道,有了高下之别。但拿这六凡法界来衡量那些从印度教招安来的各色鬼神,就显得尴尬得很了。 夜叉、罗刹、荼吉尼为代表的一众鬼神,迦楼罗、摩羯鱼、那伽龙众为代表的一众兽神,依照六凡法界,当属于饿鬼道和畜生道,仅仅比地狱道略高一筹,根本不值得佛门敬重。但论起本质,这类鬼神与兽神却又有着神格与大神通,远比那些修炼一辈子也不得成就的秃驴尊贵得多。 这等头重脚轻的十法界,对于那些不重视神通术法,只一味苦修寂灭的佛门宗脉倒不成问题。反正是心外无法,也不假外求,总是朝涅槃寂灭的路子上走。 但对重视神通术法的密教而言,这就是不得不正视的事情了。 特别是高野山一脉中诸般神通,都仰赖术者所结缘的修法本尊,胎藏界曼荼罗供养的四百余尊神明,更是号称包罗世间万神的根本神德。法力僧只要能修成更高妙的神通,管你结缘的本尊是饿鬼还是畜生,违反不违反“不皈依天魔外道”的根本戒律? 既然舍去人身,化为鬼神异类,那么魏野这一路洞光阳明狱禁,所对治的外道鬼神,自然也包括属于饿鬼道的荼吉尼天! 丹灵如意飞旋间,一道道火柱耸峙,更有符文凝化,似锁如链,铿锵而出! 转眼间,荼吉尼天法相就被牢牢锁住 不仅仅是在外相上锁住了荼吉尼天,而且将四周气机变化纷纷化作符锁的外延,甚至连佛音禅唱都随之固化、封禁。 身形被符锁死死扣住,单薄的天衣遮挡不住曼妙身姿,可是朱月的面上,却是十分淡然。 甚至她面上微微带笑,还有一丝计策得手的狡黠。 “仙人,可知纵然证入四圣法界,若未证不退转菩萨果,不得无生法忍,道果亦常退转?菩萨如此,外道仙人,又何能例外?” 这段话说出,若不是佛门中人,便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 佛门四圣法界,除了缘觉法界是专门用来安置那些自悟寂灭之道的大能外,阿罗汉法界总摄小乘四果修者,菩萨法界则包揽十地菩萨果位。 虽然都叫菩萨,但和大愿的地藏、大悲的观世音、大智慧的文殊师利这样号称“古佛再来”的大菩萨不同,只要修者尚未修到第八地的“不动地”,那就大抵只能算是个领盒饭的死跑龙套的,只能在佛门的壁画和卷轴的边角旮旯里扮演不明佛法真谛的广大群众。 而这种小菩萨,一旦内遇禅心动摇,外逢魔劫现前,退转果位、堕落六道轮回,也不比小乘修者甚至凡人多占一点便宜。 但这种事,都是佛门中人的自家劫数,与魏野这货真价实的散仙有什么关系? 疑问才起,洞光阳明狱禁中,猛然有异色闪动,化为莲蕾,骤然绽放成六瓣异色莲花。 而就在同时,莲花之中,黑白对立的莲房上,一道漩涡飞旋无定,似有万千生灵的欢喜、悲苦、谈笑、嚎哭之声,一并响起。 禅唱不再,却有六尊如来宝相,突破了洞光阳明狱禁,正好将仙术士包围在了当下。 与之前的那些琉璃法界幻化而出的诸佛菩萨宝相不同,这六尊如来相不怎么高大,也没有那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夺目佛光。 除了那象征佛门德行的头顶肉髻之外,他们的身形甚至也与常人没什么区别,各自持着凤头琴、钵盂、锡杖之类法器,这些法器也是朴实素净,看起来平凡到了极处。 但就因为这六尊古佛平凡到了极处,反倒让仙术士感到了一种不平凡的气息。 不待六尊古佛开言,魏野一手持定丹灵如意,抢先喝道:“老瞿昙,我知你佛门奉行出世间法,却莫要在这十丈红尘中搅扰!” 这一声喝,却是隐隐有道气运转四周,色如赤玉的火柱上,一道道符文渐显,其形如铁城、如火狱、如剑栅刀栏! 一股封禁之意已然笼罩全场。 朱月本来就受制于洞光阳明狱禁,此刻更是轻咛一声,面上血色尽去。 但那六尊古佛,却是恍若丝毫不在洞光阳明狱禁中一样,为首那尊手捧凤头琴的佛陀向着仙术士单掌问讯:“震旦国的火种居士,莫作是说!无论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若有仁者无贪、无嗔、无痴,一切善法即得依止,乃至无上正等菩提!” 一佛声起,即有一佛手捧锡杖、钵盂,应声而道:“火种居士!汝今神通自在,报身坚固,为汝奉行十善法故。五通仙士!如是宿福终究无常,无量数劫还应堕落!” 魏野一皱眉,冷喝道:“魏某又不是供奉火天的婆罗门祭司,你们这些葡萄头喊什么火种居士、五通仙士?” 喝问声中,却见六尊古佛瞬间不见,只剩下一片片黯淡光华,或白或绿,黯黄黯蓝,浅红浅灰,混杂成了一滩糨糊也似的光雾,弥散在琉璃法界之上。 察觉到气氛不对,仙术士一举丹灵如意,洞光阳明狱禁猛然发动,一道道锁链先朝着朱月身上卷去。 照魏野的看法,这些佛门法相,不管怎样变化玄奇,总归是以朱月为根本,只要抓住这个关键点,什么变化也都成了无根之木。 然而这一次,数百符锁绞杀间,朱月却是通体虚化恍如无物,瞬间就在洞光阳明狱禁中淡化、消失。 不只是朱月,就连魏野自己,也像是失去所有色彩一般,只留下了一个轮廓。 而这轮廓,也在数息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763章 .自在生灭,不转轮(一) 云间的斗法已告一段落,除了那一片聚云而成的琉璃法界外,就剩下那些如烟似霾的微光,久久地飘荡不散。 然而方才打生打死的人,都去了哪里? …… ……… 眼前是一片看不到前路的群山,山势奇高,山形奇陡,处处断崖峭壁。 但就算如此险恶的山峦间,也有一条条的山路贯通四方。 白石砌成的长阶,黑泥堆积的小路,错杂得仿佛蜘蛛结网。 也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在这片看不到尽头的群山中修出了这座黑白交错的迷宫。 而每一条山路上,都有些旅人,在濛濛烟然的旅途上辛苦跋涉。他们的脚,踩着洁净的石板,蹚着腐臭的烂泥,沉默地朝着路的尽头走去。 没有歌声,没有笑语,只有偶尔响起的叹息声,是这片沉默的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一架辇车正停驻在一座孤峰顶上,这座险峻山峰四周光滑如刀削斧砍,没有石阶,也没有泥路,只有那暗红如血的山石,透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狞恶气息。 但在这昏暗的群山之中,紫云降真车却是放出缈缈清光,将那些昏沉暗意尽数驱逐。 紫云降真车前,一双青鲤不安地在辕上扭动着,车上,仙术士以手撑颌,向着四方望去。 这片广漠天地,不见星辰临照,不见日月当空,天也昏昏,地也沉沉,峰岭谷坳,又只有一声声细不可闻的叹息声,杂在凄冷浊风中,使人听不分明。 既然在山头听不分明,魏野也不多加考虑,心念动处,一双青鲤将身子一摆,云车直落向下,正落在一处岭头,横挡住了一队旅人去路:“不好意思,我这里拦个路,也不劫财,也不劫色,只是……”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那些连色调都显得灰蒙蒙的路人,却猛地惊呼一声,透出一股心胆俱裂的恐怖味道,扭头就跑。 但他们狂奔间,却是一个个跌落山崖间,随即就见着隐带血色的旋风将这些倒霉鬼转瞬吞噬一空,不见血,不见肉,连个骨渣都不曾剩下。 一不留神就弄出这场乱子,仙术士也不由得哑然。好在一旁还有个人,披着一身灰斗篷,遮住了面目,只露出满是白须的下颌,倒是宁宁定定地立在一旁。 停住了紫云降真车,魏野侧过头,向着那旅人开口问道:“借问老先生一句,这里是什么所在?” 那旅人微微缩了缩身子,似乎很是畏惧面前这云车,还有车上的男人。 半响,他才低低地应声道:“大仙你不该在这个地方。” 听着这句话,魏野低声一笑,反问道:“你看得出我的根脚?” 白须的旅人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然后俯下身行了个佛门五体投地的大礼:“您的身相具备众好,您的周身光明洞照,种种微妙光焰明澈无比,您定然是一位显化于我们面前的圣尊,前来加持摄受我等!” 这一番话说出来,魏野一蹙眉,指尖一弹,就掀掉了这白须旅者的兜帽斗篷,结果却露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老脸 “在桃花山兴妖作怪的智明和尚,怎么会是你?!” 这一声喝,智明和尚只是浑浑噩噩,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依旧向着魏野大礼参拜:“我今重入生死流转,一切果位皆已退失,唯愿大慈圣尊垂恩于我,得蒙接引安住光明法界……” 对这些佛门中的套话,魏野丝毫没有兴趣,打断了智明和尚那长长的祝告词:“扯什么淡呢?垂慈你这老妖僧还不如把你彻底烧个神形俱灭来得方便!” 对这些狠话,智明和尚似乎浑然不知,依然叩首不止,喃喃地念诵起那些冗长的祈请文。 你要对话,他在祈祷,真正的鸡同鸭讲。 仙术士收回了目光,心念动处,青鲤紫云车冉冉腾起不过数尺,前路却被一道白光阻住了。 在一片白光中,那尊手持凤头琴的古佛脚踏莲台,脑后一轮佛光隐带湛蓝宝蕴,映衬得白皙佛身异常美丽。 在这尊古佛的胸口,隐约有一只形如宝相花的金轮,散发虹彩,缓缓转动,金轮中央浮出了一环天城体梵字。 这尊古佛向着魏野含笑说道:“火种仙士,你确实不该流连在这个地方。你曾经发心救护众生、以大威神力向众生施予无畏,广作有情的怙主,因为你所具备的功德与净业,应当随我向别处去。” 面对这尊古佛,仙术士冷漠应声道:“老瞿昙,比起魏某,你面前这个老和尚,不更需要你的慈悲救护?这些话你去给这智明和尚讲,不要给我灌这些片汤话。” 被魏野噎了这么一句,肤色白皙如玉的古佛面色依然宁定,回答道:“智明比丘那四大元素所成的色身早已摧毁,他已经退失了果位,不能取认真正的般若智火之光,却将你的身光错认成了解脱之道,所以不能获得我的摄受。火种仙士啊,你的功德与净业,使你不受业风的吹拂,你所造下的恶业,也不足以阻挠你的脚步,跟随我,前往你应当安住的妙乐之境吧!” 听着这尊古佛如演话剧般的夸张声调,再望了望这片白光中,那隐约可见的金楼银阁浮现于云海之间,更有一阵阵渺渺仙乐传来。 只是在那金楼银阁间,隐隐似能见到一只白狐隐没在云海中。 仙术士却是略一思忖,摇了摇头,袖子一抖,一方造型古朴、通体黄润的宝印浮现在掌心。 玄灵宝印现,不用古佛接引,自有气机与那一片云海天宫相勾牵,辗转运化,顿时化作一道金虹,直贯入白光尽头! 手持凤头琴的古佛伫立原地,不再言语,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尊沉默的佛像。 只有那片遥远的云海中,隐隐能见宝印按落,运化出一个个玄奥印文,落势如山,不知将多少楼台殿阁,砸成了一堆瓦砾。 云中那一只白狐,匆匆地逃出宫阙,不知又窜向了何方。 玄灵宝印,上应中央一炁之天,以镇星正天德,以中岳制地气。持此宝印,召使符官将吏、下品仙官、祀典有名之辈。 手持凤头琴的古佛,想要将魏野引入的那片云海天宫,正是佛门六凡法界之一的天道法界,也是欲界诸天的居处。而玄灵宝印所针对的,便是帝释天之流未脱六欲的天人,正所谓下品仙官一类! 只是玄灵宝印进入天道法界,魏野周身清光却随之一暗。 在佛门中,天人一旦寿终,便有天人五衰之相现前。这五衰之相有大小之别,如果显现出天衣污秽、花冠枯萎之类大五衰相,便是堕入轮回之时,就算是眼花目乱、皮肤油腻这类小五衰相,也极少有续命几秒的余地。而此刻仙术士周身清光黯淡,正应了小五衰相中的“身光忽灭”一条! 仙术士面色却是丝毫不变,甚至连玄灵宝印也不收回,只是拨转了青鲤紫云车,猛地朝着另一处山峦驶去。 第764章 .自在生灭,不转轮(二) 云车驶离了岭头,从那些或黑或白的小路上越过。 山峦间艰苦跋涉的旅者越发地多起来,白石路上,黑泥道上,处处都挤满了人,仿佛旅游旺季时,攀着山道行走的那些游客。 只是这片灰暗的天地间,可没有什么好光景可看。 跋涉在黑泥小路上的旅者们,渐渐走向了寸草不生的荒原,被烟气笼罩的地穴,还有飘荡着瘴气的沼泽。忧愁的叹息声,已经变成了短促的喘息和呜咽,就好像有鬼在后面追逐他们似的。 黑泥路上,多出许多黑石堆砌的堡垒,道路两旁灰黑色的地层如蛋壳般开裂,带着浓重硫磺味的烟气腾腾地冒了出来。 青鲤紫云车落处,有两尊古佛一坐一立,像是早已在此等候着仙术士。 坐着的一尊古佛,手捧一卷佛经,肤色却是一片青蓝,在他的对面,通体碧绿的古佛握着一柄长剑,身旁立着一套甲胄,同时向仙术士看来。 两尊皮肤像是重金属中毒晚期的古佛,同时向着仙术士打起了招呼:“仁者,于今你将向何处去?” 在他们脑后,五色虹彩与翠玉般的碧色光华化作两只光轮,映照着他们胸口的梵字宝轮。 与之前所见的那位凤头琴佛爷一样,这两尊古佛胸口的梵字宝轮,也是宝相花叶簇拥的模样,只是颜色分成了青蓝与碧绿两种色泽。 魏野停下青鲤紫云车,皱眉反问道:“老瞿昙,你们又要接引我朝何处去?” 两尊古佛笑而不答,脑后光轮转动,虹彩翠光交错,显现出了一片异样景象。 隐隐有无边海水波涛汹涌其间,龙蛇嬉游,大鹏展翅,又有金银堆积成海岛山峰,其间显露出宝城园林,光焰腾腾如火,更有七宝妙树,撑天拄地,富丽堂皇之象,比起之前的云海天宫也不遑多让。 这等景象,却丝毫没有引动魏野心绪,冷冷啐了一口道:“天道法界之后,是阿修罗道法界与旁生畜道法界么?天道法界尚且不能动摇魏某道心,这阿修罗幻城与龙众宫殿,又哪里能骗我入内?” 一语未终,青鲤紫云车后,禅唱忽起,佛光灿然如金,红霞凝似莲海,尽锁仙术士去路! 只见金光化为鹅黄香花,从天而降,一尊通体如金的古佛,手持锡杖,托钵行至仙术士面前。 在这尊古佛身后,满地红莲绽放,托住一尊古佛双足。 这尊古佛肤色温润如玉,却透出一股红玉般的质感,看上去十分怪异,却又圣洁无比。 他的掌心托着一颗散出七色宝光的拳大宝珠,宝珠下有杂色珍宝熔铸而成的莲座,上有一粒明润宝珠,隐带火焰跃动。 在两尊古佛脑后佛光中,同样有种种景象变化无停,一会是人间万国,生机勃勃,一会又是魑魅魍魉,鬼蜮横行。 四尊佛,四色光,正封住了四方通路,将魏野围在了正中。 佛光之中,虽然不见其形,却闻其声,不知几千几万的佛子曼唱佛偈,打在仙术士的心头,吱吱呀呀的好不烦人。 “天道法界引诱不成,如今却换成了阿修罗道法界、旁生畜道法界、人道法界与饿鬼道法界四尊引渡如来法相,一道围杀。我说,你们佛门还要脸不要?” 端坐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环顾四周,吐槽一声。 然而他吐槽得快,对方接得更快: “我等对治六道众生一应贪嗔痴妄众病,火种居士不肯自度天道如来、无上威德释迦座前,以天人身得度,自然由我等对治居士之病。此是无上大慈,甚深大悲,却与荣辱无关。” 说到这里,那尊手握长剑的古佛开言道:“仁者,你身光已灭,当应天人五衰之相。然而宿福未尽,常怀斗诤之念,当堕为非天,于我度阿修罗道法相、坚牢释迦为汝度脱!” 话声中,碧色佛光暴涨,向着青鲤紫云车卷来! 佛光卷动,魏野低喝一声:“想得倒美!” 袖子一扬,皓灵法剑猛然飞出,正抵住了碧色佛光,直贯入阿修罗道法界中。 皓灵法剑,上应西方七炁之天,以太白正天德,以西岳制地气,正对西方金神兵戈之象,恰与常年厮杀无止的阿修罗道对应! 法剑贯入碧光之中,正迎上了那株生长于阿修罗王幻城之中的七宝如意妙树,直劈而下! 但随着皓灵法剑穿入阿修罗道法界,青鲤紫云车上云气骤然散去,云车双轮落地。 云车落地之时,早有金身古佛一振锡杖,和声道:“仁者,你天福已尽,当自阿修罗道堕落,以宿福未尽故,入人道法界,为大势王者,于我度人道法相、人中狮子释迦为汝度脱!” 一尊古佛声音未毕,通体青蓝仿佛天青石的持经古佛展开经卷,摇头道:“仁者,你不信三宝,不肯皈依佛法,痴愚在心,宿福早灭,当自善道堕入旁生畜道法界,为大威兽王,于我度畜道法相、不动狮子释迦为汝度脱!” 此刻,那尊肤如红玉的捧珠古佛也随之喝声道:“仁者,你不肯斋僧,不愿布施比丘比丘尼,悭吝在心,罪报已生,当沉沦饿鬼道法界,为大威德鬼王,于我度饿鬼道法相、焰口释迦为汝度脱!” 一声声禅唱,带着四色佛光,同时向着仙术士笼罩而下! 这一次,用不着这些古佛提醒,魏野经历了身光忽灭的“天人五衰”和不能腾云的“阿修罗堕凡”两重变化,哪还能不知道这些引渡如来法相后面的套路? 袖子拂处,紫云降真车就被他抢先收了起来,只是拉车的一双青鲤收得慢了点,顿时被畜生道法界的青蓝光华笼罩,转眼间就被打回了双鲤碧玉佩的原形。 没了云车代步,拉车青鲤变回玉佩,算是应了人道法界、畜生道法界两重变化,随即便有点点磷火欲向魏野身上烧来。 这便是饿鬼道法界的变化,使居于鬼道的鬼物,常有火焰自喉中涌出,使一切饮食不得入口。饿鬼道引渡如来法相,自称法号“焰口”,便是此意。 望着那点点磷火,魏野冷哼一声:“论玩火,你们还不是魏某的对手!” 第765章 .自在生灭,不转轮(三) 五指轮弹,一粒粒寒铁炼造的白藏珠飞出,符篆闪动间,被封禁于其中的黑泥乍然喷出! 黑泥落地,一头头摩尼教僧众信徒神魂化生的暗魔随即现形 这些魔物被封禁在法珠之中,不得血食精气喂养,早已饥肠辘辘,可还未等它们有下一步的动作,仙术士指尖一动,符形顿出! 符篆为骨,顿时撑起了这群暗魔的形骸,虽然仍为魔类,却隐隐有了大略的人形,尽管这人形扭曲得仿佛是外行捏出的面人一样。 但随着它们显化人形,那一团团磷火却像是采蜜归来的野蜂发现蜂巢一样,猛地就朝着这些魔物身上附着过去! 一个个魔物化成的人形,一受到那饿鬼道的异火沾染,顿时口鼻之间火焰喷吐,正应了饿鬼道“焰口”之名。 用这些摩尼教暗魔顶了缸,魏野也看得出来,这些引渡六道的如来法相,只是依据六道轮回之理假立名相的伪物,并非是真正修成佛陀果位的大能之辈。而以佛门六道轮回的法理而论,三善道为利诱之途,三恶道为威逼之处。 说到底,司掌三善道的三尊古佛法相都是用“削尽宿福”之法,来削弱自己的法力神通,却不能直接伤害自家。倒是司掌三恶道的三尊古佛法相,可以将三恶道的恶业转化为种种霸道神通,对自家的威胁更大一点。 先是天道法相给上了一个“天人五衰”的debuff,阿修罗道法相与人道法相又补了刀,虽然对魏野这样的散仙而言,这点限制不算什么,但却渐渐有积羽沉舟之势。 眼见着饿鬼道焚身之火,被魏野用摩尼教暗魔当了替死鬼,司掌畜道法界的持经古佛低眉轻叹:“善哉!” 叹息声中,却见经卷展处,一条条半人半蛇的怪物,随着满纸梵文化现而出! 这是佛门那伽龙众,名之为龙,实为蛇神,而被持经古佛放出的这些那伽龙众,无一例外地全是毒龙! 一头头毒龙昂首,口中毒涎化作晦暗污浊的毒云,就朝着魏野身上扑来! 毒云过处,草木枯干,地面腐蚀,这也就罢了,然而那毒云蔓延间,遥遥的先将那些还在黑泥小路上跋涉的旅者纷纷卷了进来。 只是让毒云一沾身,那些应该与智明和尚一般,都是亡者残魂化现的旅人,人形就随之变化,或为虫豸,或为禽兽,随即就被持经古佛身后闪动的暗蓝畜道佛光卷入,直投入畜道法界之中! 司马铃变猫儿那叫做娇憨可爱,可魏野要是被这股毒云沾身,不管是变猫变狗变白鼬,只怕也没有萌点可卖。 很有自知之明的仙术士猛地一手向天,五灵华幡脱袖而出,满布水色灵文的墨色长幡摇动间,顿时有层层水光闪动,将漫天毒云尽数挡在了外面! 水光毒云绞杀难分,诸色佛光随之再下,是度化,也是诛杀! 而在此刻,魏野脚下地面,猛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尊通体乌黑如烟的如来法相,一手拈火种,一手托水盂,猛然将魏野全身笼在了一片浑浊烟光之下 这尊突然暗袭而来的如来法相,正是司掌地狱道法界的伽罗法王释迦相。 与其余五道法界的如来法相不同,这尊地狱道法界的古佛法相,从一开始就是打着将魏野封入地狱道法界的主意! 濛濛烟光隔绝了一切光线,身在其中的仙术士甫觉不妙,便已有一股无形波动,向他全身罩来,直欲将他拉入地面之下。 开裂的地罅之中,隐隐能见黑色的山峦此起彼伏,处处唯有血色火光烛天照地,其中不知有多少几乎不成人形的怪物,惨号痛哭。 虽然只是一眼望去,魏野也知道,这是佛门地狱道的根本八热地狱变相! 望着地罅中的狱景,仙术士却是丝毫不惧,正对上了伽罗法王如来相。 这尊古佛法相,一手持火种,便代表着一众焦热地狱,一手持水盂,便代表着一众寒冰地狱,两者相交,便表救护地狱众生之德。 此刻,这尊理论上应该普渡地狱众生的古佛,正望着魏野,喝道:“仁者!一念忏悔,能灭一切地狱罪业,此刻回头,便离苦海!” 这一声喝,只换来魏野一声嘟囔:“忏悔灭罪,说得轻巧。” 随即就是一串话回敬过去: “佛门地狱道众生,以恶业化生而成,生死轮转都在地狱中。但这地狱之景不过虚相,就连所谓业力,也是个虚无缥缈之物,唯有地狱道众生的恶念,才是个真的,同样不出以假修真的路数。” “所谓地狱道,不过以此恶念为种,汇聚众恶之念,演化八寒、八热、八炎、孤独、近边诸狱相。非但地狱道法界如此,饿鬼道法界以贪念为种,畜生道法界以痴愚为种,人道法界以刚强我慢为种,阿修罗道法界以多疑斗诤为种,天道法界以颠倒妄见为种,心染诸念,遂成六道,道道皆空,无一实有!” “你佛门轮回,以空入空,尽是识神种子假名虚诳,我若忏悔,便自入你黑白二业勾牵,真成了个二傻子!” 嘴上驳斥不停,魏野同时袖口一抖,一面遍布亮银古篆的青竹符节已经直贯而下,径入地狱道法界之中 青灵符节下落,随即化成青衣真人法相,手捧符节,肃容一喝: “东方天尊,无量度生,神符入幽,来破铁城。冥王狱吏,稽首道前,无间幽狴,万万苦爽,见此符节,一一升迁。敕诏如右,符到奉行,如律令!” 喝声中,清光落处,火海尽灭。 那火海起于嗔怒,清光下映,焦灼的火焰摇动,转眼化成了虚无。 那黑山起于痴愚,清光拂过,乌黑的铁石消融,转眼化成了虚无。 那刀山剑树起于凶毒贼害,清光临照,锋利的风刃蚀坏,转眼化成了虚无。 偌大地狱道法界,无边苦处,说到底,哪里有一处实有之物?而青灵符节入冥,却是尽带生生无尽之意,以有入无,清光耀临幽冥世界,尽消狱景! 青灵符节入冥,魏野自然也不会忘记了余下五道法界,丹灵如意化成一道赤光,抢先贯入捧珠古佛脑后佛光,五灵华幡带着幽幽水光,一对持经古佛法相。 玄灵宝印入天道,皓灵法剑入阿修罗道,五灵华幡入畜生道,丹灵如意入饿鬼道,青灵符节入地狱道。 宝印按落,善见天城下堕。 法剑斩出,七宝妙树倒伐。 华幡摇动,群龙宫殿倾覆。 如意下击,众鬼国土崩摧。 玄器入法界,便化成一片末世景象,恰如世间坏劫到来。 五道之相崩坏,天道无上威德释迦手中凤头琴长弦崩断,再不能弹奏天人妙音。 阿修罗道坚牢释迦,手中长剑崩刃,身旁甲胄碎裂,也难见阿修罗王征战诸天的威武强悍之意。 畜生道不动狮子释迦、饿鬼道焰口释迦、地狱道伽罗法王释迦,这三尊恶道法相更是不堪,佛面含悲,从顶髻到袈裟,处处都露出了细碎的破口,点点荧光就从破口间流泻而出…… 但是五城玄器一对佛门五道,然而却少了一个最重要的所在 人道法界。 佛门立六道轮回,然而唯有人道法界方是佛门根本,若无人道,如何生出喜怒哀乐种种心识?佛门大能之辈,又如何以此心识种子,演化六道如幻,安立种种名相,说业力流转,说因果报应,说因缘和合? 度人道古佛法相,顶髻生光,身色如金,一手扶锡杖,一手托钵盂,站到了仙术士面前。 正面对上了这尊古佛法相,魏野却是尽收之前轻佻之气,先一拱手:“六道法界,五虚一实,虽为像法,仍是本尊。披袈裟,持锡杖,托钵乞食,正所谓人中狮子者,大乘沙门释迦牟尼应化之身。” 被魏野一口道破本来面目,古佛法相微微而笑:“火种居士,若以佛眼观我,方得见如来。若以俗眼观我,不过咒术工巧化身,假立名相者。” “停,打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那套片汤话你给自家信徒讲去,我只问你,朱月尼姑何在?” “能知瞿昙之相,能知六道之本来,也当知从天道法界到地狱法界,都是假立名相。五道如来,也不过借有情之相,说空无之理。火种居士!六道变坏,诸法唯心,修空寂于灭尽,方是解脱之道。” 这话头又扯回到了原点去了。 魏野不愿意让佛爷度,佛爷偏偏要把魏野度,魏野不让佛爷把魏野度,佛爷不理魏野一心要把魏野度…… 仙术士冷冷地回答道:“佛门喜欢弄这憎生乐死的厌离世间法门,求取寂灭,我也由得你们。然而我尚要拿住一个当间谍的女人,拷问些情报,却没有心思谈禅。将魏某强留此处,彻底捣毁那五道如来法相,于你也是无一毫益处。” 听着这个回答,古佛法相和声道:“非是强留仙士,然而比丘尼朱月将入轮回,受胎转世,仙士纵有神通,却向何处去寻?” 对这话,魏野冷哼一声,不客气地应道:“我管那狐狸尼姑是投胎还是夺舍,上天下地,不惜代价,都要把她拿住!” 听着魏野放狠话,古佛法相却是依然慈和无比,只是问道:“仙士真欲发此咒誓?” 魏野回瞪一眼:“那尼姑身上干系太大,我岂能不擒住她?莫说什么牙疼咒,就是发任务下通缉,也不能叫她跑了!” 话音未落,古佛法相抬起掌中钵盂,向着仙术士说道:“仙士,你所欲寻之人,早已化成中阴身,将重入人道,受胎再生。仙士,你欲寻此人,又于佛前立下咒誓,便请同入中阴境界吧。” 一语道罢,只见这尊金身古佛猛地将手中钵盂朝着魏野一抛! 那青石琢成的钵盂转眼间就到了仙术士头顶,素净的石钵却是黑黝黝地不见其底,再不见一丝光线,直接把仙术士扣了进去! 第766章 .自在生灭,不转轮(四) 佛钵罩顶,钵中却又自成一方世界。 看似大片碎石细砂交错的荒芜险恶地,却又隐隐显露出了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湖泊。 天鹅悠游绿波上,白鹭静立水泽畔,湖畔草木丰美,牛马或立或卧,嘴中不停地嚼着草团,湖畔林中,又似有白鹿、野羊徜徉。 如此安闲之景,实在很容易让人生出懈怠之意,然而魏野却是立在原地,不向前迈出半步。 面前这湖光山色,看似清美无比,但就连五道法界幻化而出的善见天城、阿修罗幻城、龙众七宝城,也不能蛊惑仙术士半点,遑论这等凡世景象? 何况,这湖泊,这山林,这禽鸟走兽,不论怎样看,都太过干净,太过安乐了点。 真实的世界,哪里有这样无边安乐的妙境? 仙术士的声音响起,一开口,便如隆隆雷鸣,响动四野:“假的就是假的,就算以禅念拟化世间之相,也少了天择物竞的残酷味道。这等伪物,何必在魏某面前现眼?真金仍然需火炼,给我破!” 一声“破”,烈火瞬间延烧四野,葱郁林地顿成漫天飞灰,粼粼湖泊化成一片白地,那些禽鸟,那些走兽,遇着洞阳真火,瞬间燃成了一缕青烟。 洞阳真火侵略无止,平静喜乐的气氛一扫而空。 火舌舔舓着天空,青蓝的天幕化作了层层乌黑的重云,就像是燃着了一张接天盖地的画布,只留下了黑色的焦灰。 在这片乌黯的天幕下,没有了湖泊山林,只有一座座城市……等等,城市? 钢铁混凝土的建筑物占据了大半的视野,三角形的山花,檐口上的西洋线,还有希腊风的五种柱与仿石砌的柱础,都带着浓重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更不要说那些略带复古主义的狮子、天使之类装饰构件了。 而在这极富欧陆气息的城市中,匆匆而过的人们,固然也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身穿洋装的摩登妇女,一身黑色的大扣子学生服的青年,但更多的人,却是穿着一身或改良或没有改良的和服。 用缎带束起长发的女学生,踩着平底皮鞋,却穿着那种名叫二尺袖的改良和服。出嫁为人妇的女子,也往往用那种叫做“小袖”的深色和服,打扮出一派让外国人误会的“大和抚子”柔婉气质。 而那些拄着文明杖、戴着礼帽的绅士,往往也在英伦式的斗篷下,穿着武士的羽织。更不要说那些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文士,更是将和服、木屐与软帽、眼镜,混搭出了一股放浪味道。 而站在街头维持秩序的那些头戴大檐洋帽的警察,一身立领到下巴的黑制服,腰间配着西洋剑。在他们的面前,人力车夫脚上套着大脚趾与其余脚趾分开的牛蹄子胶鞋,拉着小洋车满地拉客。 两相对比,更是营造出了一股中古与近古混杂的怪异气息来。 这样的画面,让魏野略一皱眉:“这打扮、这建筑,是明治?大正?还是昭和?” 轻声自语一声,仙术士负起双手,径自向前踏出一步。 一脚踏下,便有野火奔袭如龙,沿着平整的柏油马路向前席卷,最后直落在了路旁的一座小神社中。 那是一座极为平常的稻荷神社,石雕的狐狸立在鸟居的门柱下,却在被烈火席卷的瞬间,猛然爆开! 碎石飞溅中,女尼朱月狼狈地退后了数步,站到了朱红色的鸟居后。 隔着神社的甬道,仙术士好整以暇地把自己的猎物重新打量了一遍。 朱月的面目依然姣好,只是她高耸的胸膛却没有一点起伏,看上去更像是一尊为弥留亡者做最后纪念的蜡像。 说真的,尽管围绕着汴梁城中的暗流,大家见招拆招地相互针对了那么久,魏野依然对这个漂亮尼姑没有什么作为敌手的实感。 是,朱月安排下的那些计谋,那些暗手,一旦发作起来,足够颠覆一个国家。黑泥洗地也好,丧尸围城也罢,都可以把“大宋宣和朝”与“东京汴梁”都变成历史名词。 然而那些计谋与暗手,那些暗魔所化的黑泥,那些身躯变异的信徒,非常像实验室里培养的那些致命病毒虽然可以瞬间夺取感染者的生命,但是却对残酷而真实的世界没有一点适应能力。 从这点上说,朱月的种种安排,甚至比起贺兰公那不讲道理的亡灵瘟疫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而事实证明,就算是朱月以身为饵,把魏野诱进了这佛门大能打造的异境之中,六道法界运转,也没能取得什么看得上眼的战果。 此刻在魏野眼中,朱月身上那股属于荼吉尼天的气息,都淡薄了不少。想来,之前她分出的那白狐化身,也彻底葬送在了天道法界之内,一应神通,如今尽数成空。 这样看起来,魏野面前的朱月就不再是一位佛门的护法天女,而只是一个命途多舛的可怜姑娘。 但就算如此,魏野还是没有走进神社的甬道,只是立在鸟居之前,目光落在了朱月的脸上:“不惜舍弃了一身神通,也要引我入局,好借着佛门六道轮回之力,让我堕凡入胎。狠是真狠,可是也未免太小看人了点。” 立在鸟居外开着嘲讽,魏野的目光还是从女尼白皙到了透明的脸上略一停留:“这次不逃了?” “我所修成的天人法相已毁,从山中请下的六业轮又受了重创。大仙神通面前,我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六业轮……”重复了一遍这件法器的名字,仙术士沉吟一下,方才颌首道:“六尘感六根,六欲生六业,六道轮转,依业而住。若真的困入其中,净业与不净业交缠无止,的确足以坏人道行,再难修行有成。可是你这六业轮,虽然演化六道,却只上达六欲诸天,未达四禅天境界。用来困杀寻常修道人,倒是无往而不利,但散仙、阿罗汉一流,却不是这六业轮能应付得了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还是叹息道: “你既然走的是身语意三密契入本尊的路数,还偏生挑了荼吉尼天这样的世间鬼神为本尊,便不要指望证入四圣法界,解脱轮回之苦。如今荼吉尼天法相已废,五道法界不存,就算引我入人道法界,勉强困得住我一时,可你现在却是个不人不鬼的中阴身,只能投胎转世。说不得转世之后,受了胎中之迷,再没了重头再修的机缘,却是何苦来哉?” 这话里有赞赏,也有些许怜惜。 不管如何,朱月这样身在妙龄的女尼,也总该得着一份对女孩子的优待。 要换了灭绝师太之流面目可憎的老尼姑,魏野说不得就直接拔出桃千金,火力全开地招呼过去了。 鸟居划界,朱月望着面前的竹冠道者,微微沉默片刻,然后盘膝坐下,轻声问道:“大仙,你知道这是人道法界,三善道中,唯一能让众生感悟智慧、体察苦乐,最终成佛之地。可你知不知道,人间也生活着饿鬼,也充满了地狱?” 第767章 .自在生灭,不转轮(五) 尽管天人法相已毁,失去了泰半神通,但被魏野重创的六业轮,还稍存些许灵性。 随着朱月提问,鸟居四周景色再变。 那些钢筋,那些水泥,那些映日生光的落地玻璃窗,化作了那些荒山,那些野水,那些泛黄破洞的和纸拉门。 那些眉间柔婉的大和抚子,那些长发垂肩的女校小姐,那些手拿文明杖却穿着武士羽织的绅士,化作了那些满面病容的早衰农妇,那些已知艰辛的黄瘦村姑,那些戴着鸭舌帽却穿着草鞋的油滑闲汉。 一张带着菊花纹与大黑天神像的纸币交出去,便能领着十几个女孩子离开这些衰败的村落,踏上漫长的山路。 再登于车,去京都的花街,长崎的游廓。 再登于舟,去大马,去新加坡,在打着酒屋幌子的小院里,迎逢那些满身汗臭的苦力工人。 在长崎和广岛起锚的远洋商船里,货舱与媒舱都塞满了这些来自天草、山形、秋田的少女。每一天,都有在高温的密封舱里窒息、甚至腐烂的尸体,被船员们匆匆地拖出,送给跟随船队的鲨鱼进行祭奠。 而在遥远的故乡,微薄的卖身钱,并不能帮助到那些已经没有少女的村庄,绝望的农人们开始选择一条不给别人添麻烦的路 自尽。 像跳进大海的旅鼠群一样,一个个农庄整齐划一地开始自尽。 但在这个喜欢樱花凋谢之景的岛国上,就连自尽也有着尊贵低贱之别,风雅粗鲁之分。 公卿们可以拿着折扇,一边吟着汉诗,一边饮下毒酒,然后装出自己是切腹的模样。 武士们可以用木刀顶住肚子,虚应其事地画个十字,全指望担任介错的刽子手刀锋够利。 而农夫农妇们,连农药都找不到,只能用草绳吊起一家老小的脖子。 村庄变成鬼域,那些看似繁华的城市又真的好到哪里去? 街面上那些宽大的和服越发地多了,倒不是因为追述大和民族的传统文化,而是比起洋装,人们更需要这种包裹全身的衣物,去遮挡他们削瘦的双腿与异样的浮肿。 这是开化的时代,却没有带来预想中的繁荣,只有这萧条的盛世,不断地吞噬着它的人民,作为它生存的滋养。 地狱在人间。 …… ……… 让人睹之鼻酸的景象,从仙术士眼前纷呈而出,但从头到尾,竹冠的道者却没有一点多余的表示,只是冷看。 冷看着妙龄少女沦为粗汉们发泄的玩具。 冷看着一座座山村沦为了不存生息的死域。 冷看着那场被称为“大萧条时代”的经济危机,将这个国家吞没灭顶。 等看够了那些悲惨的画面后,魏野方才一抬手,掌心火劲吐处,将四周的画面都灼成了一片虚无。 “的确是够悲惨的场面,然而这与魏某何干?” 一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柄,仙术士缓缓地抽出了桃木法剑,隐带绀紫的酡红剑身间,却有锋芒将出未出: “这世上总有些喝多了馊鸡汤的傻子,见着人世间的苦难,就忘记了是非二字是怎么写的。于是见到杀人犯,就忘记了无辜死在他刀下的人,只想从那握着屠刀的手上,找到一些悲惨的童年、悲哀的过去,好让自己眼角滴几点生理排泄的盐水,扮演一个廉价的圣徒,何况……” 何况,军国时代的日本,是只有破产的农民、失业的工人,还有被贩卖又被侮辱的“南洋姐”与慰安妇么? 还有贪婪的财阀、狂躁的军人、把良心都喂了狗的知识分子。 还有数不清的屠杀,人命铺成的轨道,修在万人坑上面的矿山,萦绕着华工冤魂的财阀会社,活体试验得来的细菌战数据…… 只是这些事情,何必再讲?一个高野山密教培养的尼姑,满脑子献身皇道乐土的妄想,还带着一丝“我弱我有理”的理直气壮,真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嘲讽话语间,桃木法剑已经抵住了朱月的胸口:“你们的痛苦,让佛门的那些佛陀和菩萨去操烦。而我该做的,是砍掉你们的贼手,剜掉你们的贼心,吓破你们的贼胆,然后送你们去给秃驴们超度。” 剑锋陷入了僧衣,却不知为何,没有刺破那件素白的衣裳。 朱月依旧垂着头,精致柔美的脸,映照在剑身之上。 便在照眼之间,素白僧衣上佛光大放! 青绿荷叶,猛然蔓生在僧衣间,像是千年的古莲子,经历了漫长等待之后,将自己的生命一次爆发出来。 荷叶展布成为莲田,菡萏未绽的青莲隐带紫意,贵气莫名。 这等时候,贵气也等于危险 那座朱红色的鸟居,在朱月身上这件白僧衣满布青莲的瞬间,猛然暴涨! 鸟居是神社的门面,是山寨版的牌坊,也代表着生与死、神与人的分界。 所以魏野从头到尾,没有踏入鸟居一步。 而此刻,不知有多少座鸟居,横贯这个空间,将魏野也纳入了这条参拜之道上! 参拜道无始无终。 魏野神色淡然,他当然知道这条参拜道意味着什么。 这件名为六业轮的佛门秘宝,能自成六道法界,自然也能将被困其中的人送去轮回转生。 虽然被魏野用五城玄器毁了五道法界,但人道法界尚存,那六业轮最根本的功能便还在。 将被困的人送入中阴境界,而后请他们重入转轮。 受胎。 托生。 数不清的朱红鸟居组成的参拜道,这便是生命要经历的那条最初的路,最后到达的地方,只会是胎宫。 就算是成就散仙如魏野,落入胎宫,重走一遍受胎托生的路子,也要受胎中之迷,起码在很多年中,都不会再对未来的大势产生一丝一毫威胁。 这就是朱月的目的,也是高野山对这个时空中一应仙道高人的谋算。 为此,哪怕毁掉六业轮这样一件神妙无方的秘宝,再送多少修炼有成的僧尼去转世,高野山也不会有半点的犹豫。 就像七生报国,就像神风特攻,就像一亿玉碎,这真的是很符合那个国家的美学。 然而魏野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一脸殉道者神情的朱月,然后摇了摇头:“你要殉道,要玉碎,不想落到魏某手里,我只随你。但是不要以为,拿出一件佛门秘宝,你就坑着了我。” 朱月此刻面色渐渐平静,一派安乐之相,随着六业轮最后的神通发动,她已经不可逆转地进入了受胎的过程中。 此刻的平静安乐,便是生命之初,在子宫中被羊水包裹的温暖,让人薰薰然,几欲睡去。 但她最后的一丝灵醒,还是让她听到了这句话,不由得感到有些可笑。 就算你是修成散仙的高人,等闲不堕凡尘。但一入胎宫,神通退转,再遇着胎中之迷,又有几分把握可以重修转劫,再证仙道? 她静静地望了魏野一眼,却见着仙术士周身隐隐透出光来。那微渺光华中,魏野整个人都变得透明,却不见血脉,筋肉,不见内脏,不见骨骼。 只有一道蟠曲云篆,为骨骼,为筋肉,为血脉,硬是搭出了一个人形的架子。 破她天人相,重创六业轮,哪里有魏野真身,与她纠缠到此刻,手持桃千金的,只是一道真形符而已。 朱月惨笑一声,猛地扯下身上青莲法衣,朝着桃千金上一卷! 青莲法衣裹住剑锋瞬间,青莲之中,隐隐传出声声禅唱。 然而不待禅音入耳识,朱月身形已然消散在了无尽的鸟居参拜道上。 随着朱月身形消散,桃千金清鸣一声,想要挣开青莲法衣,却被这件法衣缠得更紧。 但不待桃千金与青莲法衣再多加纠缠,五城玄器已然闯入了这看似无尽的参拜道中,顿时将一座座鸟居砸得稀烂! 云空之中,只见一道道流光爆散而出,直朝着东方急坠而下。 此刻,在辽国南部,洞光灵墟群峰之间,一方看起来甚至有些榔槺笨拙意味的墨玉,立在一株古松下,微微地晃了晃身躯: “居然能运转六道轮回,这一回的对手,只怕底蕴也不浅!” 然而下一刻,就是不正经的故态重萌:“然而魏某的真形符,又如何能落在轮回之内?贾宝玉衔玉而诞,那是神瑛侍者与通灵宝玉纠缠一处,可只有魏某的真形符,还能来个衔符而诞不成?” 墨玉身旁,程灵素微微皱了皱眉,说道:“魏大哥,对头能逼得你的真形符显出原型,到底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墨玉摇了一摇,嘲讽般地开了口:“东边那个破岛子上,一群只会喊板载和九段坂再见的蠢货罢了。只是那个岛子上面,从来多的是把人不当人的畜生,真要是来一次大宋的甲午、大辽的九一八,只怕场面比千年后更难看!” 话音甫落,墨玉又是一晃:“怎么回事?这股佛门异咒从何而来?!咒力之中,还藏着侵夺腐蚀之力,想借桃千金为桥,染化五城玄器!” 第768章 .三碗酒,虎过岗(一) 虽然话语隐带恼怒,但是程灵素已经见惯了自己义兄那一惊一乍的不靠谱模样。 既然义兄的真身还没有急着离开洞光灵墟这刚凿建完成的福地,那所谓的佛门咒力,就不过是可以轻易解决的小问题。 义兄的咋呼,顶多就是没能第一时间解析那咒力的来历根源,有些遗憾而已。 但她还是将目光向着东南方望去。 …… ……… 日头初起的时候,小酒馆已经挂起了青布酒招。打理酒馆的汉子,一脸的晦气神色,端着木盆,将门首的地面洒湿。 但不过盏茶时候,气温就升高了不少,小酒馆旁的歪脖子柳树叶尖微卷,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小酒馆的位置本来选得极好,虽然是野店,却正坐落在东平府下辖两县的商旅要道上。但看着店主人的神情,却像是有人欠了他几百贯铜钱一样。 给灶头老汤里添了一勺粗盐,放进些猪头、肥鸡、驴下水之类,小把的柴草在灶膛里缓缓燃烧。这粗眉黑脸的汉子,便不知道再做什么好。 他店里的村酒、卤煮,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不管什么时候,都不缺主顾上門。但是这两月来,随着道路上往来的商旅渐渐稀少,他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 今天也是一样,直到日落时分,才有个年轻汉子,提着条哨棒,到店门前凉棚里坐下,叫一声:“店家,俺走了一天路头,口渴得紧了,快把碗酒来与我吃!” 店主人应了一声,从卤锅里捞出些猪耳朵、鸡翅膀、驴下水,胡乱切了一大盘,又筛了半碗酒,放到这年轻汉子面前。 看上去这汉子是真的饿了,抓起那满盘卤杂碎,就大块撕咬起来,连鸡翅膀,都连那细骨头一起嚼碎咽下去。 卤杂碎吃多了就更口渴,这汉子拿起酒碗,只一仰脖,就把那大半碗村酒全都灌入喉,方才叫了一声:“这酒甚好,又长力气,店家,再筛一碗来与我吃!” 然而粗眉黑脸的店主人,只是拿着块破布,在蒙了不知几层油垢的旧桌子上擦了几下,方才应了一声:“客官,要添肉添饭,只管要不妨,要酒却是无了。” 这年轻汉子酒虫已经被勾了上来,哪里肯听他的,只是叫道:“俺吃一碗,还你一碗钱,却怎么推说无酒?你来看,俺这里还有许多钱钞,还你酒肉钱够么?” 说着,这年轻汉子将自己包袱解开,露出好几串铜钱,还有一札半旧不新的交钞来。 店主人望了一眼那些钱,摇头道:“客官的钱钞虽多,可小店实在没有酒了。” 听他这样推辞,这汉子不由得喝道:“可是作怪!你是在路旁开店的营生,怎的没有酒来管待客人?” 店主人望他一眼,抄起手来道:“俺家的酒不比寻常,唤作透瓶香,也是祖上传下的秘方,吃着醇醪甜美,却有老酒的力量。过往客人吃个三碗便醉得人事不知,过不得前头山岗,因此上,又叫做‘三碗不过岗’。只是俺家这酒名声远播,惹出这岗子上一个大王,整日里到俺店里明抢暗偷,实在没多少剩下的与客人吃。” 这年轻汉子听了,嘿嘿冷笑道:“你这厮真是胡吹大气,俺武松就是清河县人,这景阳冈少说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哪里见有什么大王肯在这矮岗子上久住?” 店主人听罢,摇头道:“你这汉子不晓事,如今这岗子上来了一个大王,人也不知他是什么精怪,却是神出鬼没。过往的商旅撞见他,便遭了大难。那布匹财帛,倒是一文不取,然而酒水吃食遇着那厮,却是一点不留,过往商旅报官,惹得阳谷县几回搜山,都是无功而返。前几日,有个云游道人路过,夸口有甚捉妖拿怪的神通,在几个大户家里骗了几顿酒食,上岗子去拿那厮,至今还不见回来。你若是想吃酒,便自己上岗子,遇着那大王,说不得他肯请你吃几碗,俺这里却是一点没有。” 说罢,这店家居然就不理会武松,自己朝后厨走去了。 见店家这倒霉样子,武松也觉无趣,放下酒饭钱,挎着包袱,提着哨棒便朝着那景阳冈上行去。 大宋的风俗,有村落便有土谷祠,有山岗便有山神庙。这景阳冈自然也不能免俗,修了一座尚算宽敞的小庙,塑了一尊顶盔掼甲的山神老爷。 只是这小庙没有庙祝打理香火,日子一长,自然就显得败落不堪,真个是蛛丝挂满雕梁,灰尘落满蓬窗。 武松走到那山神庙前,早已是月上柳梢的时候,然而印象中与废屋相去不远的小庙,却是被人洒扫得干干净净。 一对灯笼,就悬在山神庙门首,那破庙里面,更是传来一阵阵混合着酒菜香气的丝竹之声,竟然不像是个破庙,倒像是城里那些有名的酒楼一般。 武松立到那山神庙旁,就听得里面有人敲着瓷碟,感慨万分:“这又不是什么宝地,怎么一个两个的,都朝这里钻?要是立志朝仙道路线发展的也就算了,可你这种走偏门的武道高手,跑到这里又是做啥?” 这话换来的,只是一连串的大嚼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满嘴食物,含混不清地应道:“我怎么知道?我明明是在流幻泽的珍奇动物森林公园进行拳法特训,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睡起来就跑到这里来了。” “不自觉地就穿越了吗?”敲瓷碟的那人嘀咕一声,然后继续说道:“这两天交手下来,像你这种能凭拳风挡住六甲箭的武道家,也算是难得了。可你这样天天靠打劫吃食过日子,未免也不要脸皮了些。” 这话里的嘲讽意,对方似乎完全就没有听见,反而认认真真地回答道:“我们这流派的拳法,本来就要靠这样的方式来提高水平。” “白天抢了偷了,然后再半夜摸进人家屋里送银子?这举动就像是我们面前这道锦绣多味鱼一样,真的很多余。” 第769章 .三碗酒,虎过岗(二) 山神庙中的对话,显得那样的荒诞与无厘头,但是谈话的人却异常地认真。 主位上,竹冠道服的男人手中握着一柄火铜如意,轻轻地放在掌心敲着。 在他的对面,坐着个高大青年,一身短打,浓眉似墨,身上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武者气息。 青年容姿不俗。 容姿不俗不是说他生得如何的眉眼如画、祸水蓝颜,而是那一双眼睛通体色如金珀,在中央渐变出深色的瞳孔,竟带出几分猛虎般的捕食者意味。 他举起筷子,拈起面前那条模样丑怪如基因变异的“锦绣多味鱼”,也不管这条既蒸又炸的鱼从头到尾味道各异,就这么直接咬了下去。 轻轻巧巧地抽出嘴里的整条鱼骨,青年不满地看了竹冠道者一眼:“也没有苏眉鲷的头,也没有东星斑鲈的背,你连鹦哥鱼都不舍得放,就拿花鲢头、鲶鱼身和草鱼尾拼一起,还算什么锦绣多味鱼?” 握着丹灵如意,魏野一脸嫌弃地回答道:“觉得魏某这酒菜寒酸,你有种别吃啊。” 然而这话只换来了青年下筷的速度更快:“有人愿意请客出血,凭什么不吃?虽然不知道你这奇怪道士想做什么,可我看得出来,你现在有求于我,那不吃白不吃。” 这等厚脸皮的回答,足够让人气得从座位上跳起来,然而仙术士却是没有动怒,反倒点了点头:“以你出身的师门,会说出这种无赖话,倒也不怎么让我奇怪。” 这话反倒让青年一怔:“你知道我的师门?” 这话出口,只换得了一串嘲讽声口:“和我连战三场,你的拳风刚猛处似大楼拆迁,轻柔处如幽灵附身,刚柔变化之间,又总脱不了一股猥琐到了极致的味道,这么奇葩的风格,想在多元宇宙里找出第二家,也是很不容易的。” 这样的品评,并没能让青年发怒,他只是望向仙术士的身后。 在魏野身侧,浮着一柄剑。 那柄剑从剑身到剑柄,都被一匹色泽淡雅的绢布包裹起来,看不到剑的全貌,只能看见纯白的绢面上那盘曲无定的绿荷青莲。 说是绢布或许也不大对头,因为在剑身上缠绕的织物间,明显还有领口和袖口这类东西。 不知是否是错觉,青年的虎睛中,总像是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仿佛无色的蒸馏水被灌入了数百种颜料,组合成了枯黄的骨骼、腥红的血肉、泛青的脉络、苍白的表皮。 但一眨眼,又有赤红的火窜起,将一切烧灼干净,不余半点残渣。 不停反复的景象,像是一场怪异无比的视觉魔术秀。 望着那柄剑上变幻无定的虚影,青年点了点头:“这剑上的诅咒还真是麻烦。” 他随即将脸转向魏野:“喂,放火的,你知道不知道我这一派,也是解决灵异妖怪的行家。要不要给我下个单,帮你把这个封住你法剑的诅咒解决掉?” 魏野看着他,不说话,手微微一转,便有一柄古雅法剑无端而出。法剑锋刃隐带清意,剑身平滑如镜,剑光皎洁似月,怎么看,都是一柄罕世神兵。 望着这口古雅法剑,青年顿时住口不语,拿起一旁的小刀叉,切开了面前一盘烧鹅的肚膛,拈了酿在烧鹅肚里的一只小雀吃了:“这禾花雀的味道不对!” 魏野翻了翻白眼,回答道:“这也不是禾花雀,这就是景阳冈的麻雀。既然是穷酸酒菜,供应不了什么苏眉鲷、东星斑,那又怎么会有禾花雀?” 聚脍成鱼,鹅腹酿雀,都是精细而极有巧思的佳肴,就算放到汴梁都足以拿来充作御膳,但在青年眼里、竹冠道者口中,却是寒酸不堪待客。 这样的对话,这样的饮食,却让潜身山神庙外的武松有了些奇怪的联想。 此刻,他又见着山神庙中对坐的两人举起酒杯,遥遥地一举,杯中的酒气微微荡漾,竟是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个气味他再也不会弄错,竟是他之前在景阳冈下酒店里喝过的透瓶香! 想起了之前店主人的那些抱怨,武松再没有疑惑,提起哨棒,一脚就踏进了山神庙中,大喝道:“好贼道、好鸟人,却是你们在这景阳冈上做勾当!” 不料那竹冠道者只是端坐不动,只向着那年轻汉子笑道:“这打虎的好汉来了,今日你可是正逢着个对头。” 谈笑间,那年轻汉子猛地跳起,身形一闪,就让过了武松的哨棒,蹙眉反驳道:“放火的,我名字里带着虎字,却不是真老虎,怎见得他就是我的对头?” 竹冠道者将手中赤铜如意抬起,向着武松一指道:“这条大汉,本是清河县的好汉,正所谓啷哩个啷,啷哩个啷,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那武松在外流浪一年整,一心想回家去探望……” 那竹冠道者将赤铜如意敲着银盘,唱得正起劲,年轻汉子已经啐了他一口:“谁要听你这不正宗的山东快板了?” 说话间,他五指已经朝着武松手中横扫而来的哨棒一撩,却见五指如爪,转眼间就同武松错身而过。 但也就是这一错身的功夫,武松才发觉手中哨棒一轻,定睛看去,只见自己手中哨棒已经变成了一根根发丝粗细的碎木刨花,不成个模样! 见着这一幕,却见那竹冠道者点了点头:“木刀崩裂术,或者该说木刀崩裂爪?果然你这家伙除了自己流派的那些诡异拳法之外,另外学得的武技也都是这些个奇葩招数啊。” 说话间,他已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咱们的正事还没有说完,你在这磨蹭什么,早点打发了武二郎,早点把事情谈完。” 似是这催促起了效果,就见那双眼似虎睛的年轻汉子一转身,浑身气息顿时收敛于无形之间。 武松只觉得面前这人转眼就没了踪迹,随后就觉得后脑一痛,瞬间就人事不知! …… ……… 景阳冈下,这些天都臭着张脸的店主人,觉得自己最近的运道好生不顺。 早上一起来,才刚推开店门,却见着门前倒着一个年轻汉子,身上的衣裳早已破烂成了一缕缕碎絮,除了胯间一条犊鼻裤,竟是再找不到完好的衣物。 而在这汉子身旁,立着个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的小胡子道士。 这道士肩上背着一口被绢面裹住的剑,手中握着一柄赤铜如意,笑吟吟地丢给他一串铜钱与一只包裹:“这汉子夜里路过山神庙,却不慎为山子所伤,被某救下。这包袱里自有伤药衣物,你代我弄醒他,打发这莽汉自去罢了。” “山子”便是老虎,可是店主人望着那座不过十来丈高的景阳冈,望着那不算浓密的山林,暗自想道:“这样的矮岗子上,哪里来的老虎?” 但不等他细问,那竹冠道者身形一转,便有云气笼罩,转眼间就再不见了踪影。 店主人见着这场面惊愕无比,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半晌才叫出声来:“山神爷爷显灵啊!” …… ……… 翻过了景阳冈,便是阳谷县。 阳谷县城不算太繁华,却也有几条小街,有些商铺食肆,显出一派升平年月的景象。 这几条小街中,有条紫石街,街面两旁多是些小生意人赁房居住,于是那些有着祖传房产的人家,就显得比旁人格外幸福一些。 开着小茶坊的王婆,就属于这类有房阶级的一员。 王婆既然开着茶坊,自然也会几手点茶汤的手艺。如今正是暑热时候,各类凉饮子卖得最好。可是阳谷县这样小地方,却没有供应给小茶坊的冰窖使用。所以王婆一到夏天,便要早早爬起来,把那些梅子汤、香薷饮一类解暑饮子早早地熬好,再放进水缸里凉着。 这活计不算轻松,她三更天就要爬起来,早早地做好准备。 这一天,她照旧在茶局子里忙忙碌碌,配着各样解暑饮子,却见着一位老僧,头戴五佛冠,身披一件袈裟,手中提着锡杖,缓步走在街面上。 此刻明明天色未亮,却见那老僧身形却是在黑夜中显露得清清楚楚。 而在老僧身后,还有一只比牛犊还大几分的白狐,摇动着九条尾巴,缓缓随着老僧而行。 那白狐背上,端坐着一位高髻美人,身上穿着素白纱衣,随风摇动,一手握着拳大宝珠,一手持着宝剑,看上去,竟有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味道。 老僧指着小茶坊旁的那间屋子,向着九尾白狐背上的美人说道:“天女,这便是你受胎之处了。你今生的父亲,是个卖炊饼的矮汉,你的母亲,是一个脱了奴籍的女子。” 老僧说罢,又满面慈悲地感慨道:“那女子生来就是一副媚骨,天生丽质却又不甘心成为填房丫头。所幸她的主母素来善妒,见到夫婿有了偷腥的意思,就逼着丈夫贴嫁妆,将她嫁给了这个卖炊饼的矮汉。两人成婚后,耐不得家乡浪荡子的闲话,就搬来这阳谷县赁房居住。” “那矮汉天天出去卖炊饼,她便在家里做女红,两人生活虽然有些清苦,却也十分平静,正适合天女受生此处。” 话说到这里,老僧又转脸看了看面前骑着白狐的女子,半是怜惜半是悲悯地说道:“天女,你虽然重入轮回受胎。但是你所执掌的六业轮已经毁了。只人道法界一路,洗不脱你前身的三毒痴妄,前尘种种,就如毒果种子,蔓延心田,前途是福是祸,老衲均不敢定,还望天女好自为之。” 老僧说罢,向着那骑白狐的女子合掌一礼,随即转身便走。 只留下那骑白狐的女子,望着那屋舍看了一眼,随即连人带狐,化成一道灿然佛光,笼罩了隔壁的小楼。 王婆一惊,正要走出茶局子细看,却不留神脚下绊了一跤。这一跤摔过去,她猛然惊醒,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倒在了茶局子里头。 但此刻,她却闻着了一股极为清甜的香气,正从隔壁小楼上传了过来。 过了几天,隔壁武大家的媳妇就传来消息,竟是夜梦天女送珠,醒来满室奇香,竟有了身孕。 只是王婆老于世故,却不敢把夜里梦到的那些事情仔细说去。 又过了几日,王婆见着武大的兄弟过来投奔自己哥哥,见着那英武高大的武二郎,再见着那又矮又丑的武大郎,紫石街上的街坊邻居,一个个啧啧称奇。武大见了兄弟,自然高兴,又要摆酒请邻居吃饭,一大堆杂事搅扰间,王婆也就将这件事稍稍淡忘了些。 只是隔壁小楼里,武大夫妻为着这个投奔上門却找不到营生的兄弟,却是没少吵嘴,弄得街坊四邻都不得消停。 …… ……… 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便是这样的过法,朝前一千年,朝后一千年,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这一天,王婆照旧在茶局子里煎茶,冷不防天上隆隆地响起雷声,随即就是仿佛要撕裂天幕的闪电,横天贯地,占满了人们的视野。 就算是王婆,也觉得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场面,不由得低声念了几句佛。 闪电过后,自然有雨,偏偏这样的雷电之后,却只有细碎的小雨落下。 那雨淅淅沥沥,在檐头留下一道雨线,雨声更是如泣如诉,让王婆这老婆子也微微感到一丝愁绪生起。 寻常人家的寻常日子便是这样的过法,朝前一千年,朝后一千年,都不会有什么太多的变化。 这一天,王婆照旧在茶局子里煎茶,冷不防天上隆隆地响起雷声,随即就是仿佛要撕裂天幕的闪电,横天贯地,占满了人们的视野。 就算是王婆,也觉得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场面,不由得低声念了几句佛。 闪电过后,自然有雨,偏偏这样的雷电之后,却只有细碎的小雨落下。 那雨淅淅沥沥,在檐头留下一道雨线,雨声更是如泣如诉,让王婆这老婆子也微微感到一丝愁绪生起。 第770章 .三碗酒,虎过岗(三) 在阳谷县这样的太平地方,死人和凶案都是格外稀奇的事情。 虽然雨声淅沥沥,水汽雾蒙蒙,打湿了人们的衣裳,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但仍旧有许多人因着王婆的骇然惨叫,朝着紫石街聚集而来。 有人打着雨伞。 有人戴着斗笠。 有人披着蓑衣。 雨伞、斗笠和蓑衣簇拥在一起,就像是春雨里扎堆冒出的蘑菇,“蘑菇”们震惊无言,带着畏惧与惋惜,看着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男人,呼吸渐渐放缓,身躯渐渐变冷。 …… ……… 景阳冈最高处,有人架起画板,手中拿着炭笔,一点点在黄藤纸上勾勒着阳谷县的全貌,下落的雨滴距离在他的头顶数丈外,就顿时蒸腾成了水汽。千万点雨滴,蒸腾成了一团不肯散去的雾。 云雾包裹间,手拿炭笔的仙术士望着黄藤纸上那一道几乎划破云天的电光。 黄藤纸上的电光轨迹斜斜横穿了整个画面,显得那样的不和谐而怪异,就像是被顽童撕扯开了纸面留下的痕迹。 仿佛电光落处,将一幅画扯成了两幅画,画面裂开的地方,就此成了两个世界。路这边卖茶水的老婆子递出了一碗酸梅汤,路那边接过茶碗的贵公子手中端着的却是满溢的砒霜。 衙门里知县签下的文书是流配边州,而衙门外上路的囚徒却拐向了险恶的生死战场。 甚至一碗鲜美的糟油鲥鱼,在电光的两边都变成了两般味道。 画下这幅风景的仙术士,眉头微微一蹙:“这附近的时空又有变动。” 说到这里,他把手中的炭笔一丢,低喝一声:“既然现在拿了我的雇佣金,那么有事情当然要你跑一趟,变动的余波就在阳谷县城紫石街,抓紧时间把嫌疑人弄回来。” 随着魏野的喝声,景阳冈那茂林的野林间,隐然传出一声虎啸! …… ……… 小茶坊前,已经聚集了太多的人,就连县衙的衙役也不得不披着油布雨衣赶过来。人们感慨、惋惜,那个眼看着就要死了,却十分顽强、至今还没有死去的年轻男人。 随行的仵作是积年的老手,望着那男人胸腹间的伤痕,知道那是被利刃斩伤的痕迹。然而让他讶异的是,如此粗暴的斩痕,却是异常精准地剖开了皮肉,让伤口光滑如镜面,竟是不留一丝碎肉。 这仵作正想将这个发现说给带头来现场的衙役头李外传听,却听见一声虎啸,响动了整个阳谷县!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雨中,一道黑黄斑斓的影子,猛然窜过街上的墙与檐角,窜过人们的眼前,冲散了一簇簇雨伞和蓑衣组成的蘑菇圈。 那道斑斓的影子落在灰墙畔,一双色如金珀的虎睛盯住了即将死去的男人的脸。 …… ……… 据说,人类在临死之前回光返照的时刻,总会格外清醒一些。 卓尔此刻觉得,这话肯定是他那个老没用的不靠谱师父,一生中又一件极为不靠谱的事情。 身躯中的血液似乎全都要流失干净了,即将死去的此刻,他却看到了一头老虎。 他曾经的仇恨,曾经的牵挂,曾经的友人,都化作了雨雾中模糊的远景,只有这头老虎,用那双美丽如金珀的双眼,瞪视着他。 这大概就是接引着他的灵魂回归神国怀抱的证据? 但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没理由会有这样气派的场面来接引他,换成那些地位尊贵的大神官,或许还更有可能。 但他的思维随着血液的流逝,已经越发地迟钝,在阖上眼睛前,只见到虎口大张,似有光明和热气,朝着他笼罩下来。 但对即将死去的人而言,这都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卓尔沉沉地在心中念叨了一下友人的名字,随即闭上了双眼。 …… ……… 衔起了目标人物,眼如金珀的兽王沉默地注视了一眼四周的人们,随即猛地跳上了一旁的房檐。他嗅着湿润的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炊饼香气,不由觉得有些饿,心中暗想,这一回必须要让那个借住在山神庙里的家伙,好好犒劳自己一回。 也不管紫石街上那些惊呼和怪叫,一道虎影快逾闪电般穿梭在阳谷县的房顶上,转眼间就离开了县城的低矮城墙,直窜入了景阳冈的野林间。 景阳冈的山神庙外,被朦朦胧胧的雾气所包围,竹冠道服的仙术士拨弄着石灶中的火焰,看着火舌舔舓着黄铜水壶的壶底。 便在此刻,一只通体斑斓的老虎,像狗熊夹苞谷一样用前肢夹着那个即将死去却还未死去的年轻男人,如人般用后腿站立着,走进了山神庙里。 老虎走到了仙术士的面前,伸出左前爪,带着绵软粗糙肉垫的虎爪如人类的手掌一般握住了黄铜水壶的提梁,随即将一壶烧得温热的山泉水全都浇到了头上。 四散蒸汽间,露出了一张魏野已经见惯了的年轻面孔:“下次不要挑雨天打发我出门,雨水渗进皮毛里的感觉可是非常不舒坦!” 第771章 .三碗酒,虎过岗(四) 在身上淋了热水,便从咆哮山林的百兽之王变回了生着虎睛的青年,这等玄妙的变身,却丝毫引不起仙术士的兴趣。 他的目光,全数落在了那个重伤濒死的年轻男人身上。 “要你带回嫌疑人,结果你却带回个受害者。就算五感再怎样敏感,武道家终究不是咒术家,超凡入圣之前,总缺了最关键的那一点感应。” 半是抱怨,半是揶揄,仙术士双眼盯着放倒在面前的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胸腹之间的伤口颇深,要不是某只老虎灌注了些许内气略略镇住伤势不令恶化,这一路的颠簸就足够要了他的命。” 这声称赞,只换来虎睛青年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接着就脱下身上衣衫,自去擦身子换衣裳。 魏野也不理会他,继续嘀咕着:“脏腑血肉间还留着一丝剑气,虽然这剑气弱鸟出了一定境界,不过是驭剑百步的档次,只能算作在剑术上刚刚入门的水准,但剑意上却颇有犀利之处。嗯,除了剑气,似还有一股让人厌恶的淡薄佛息,只是这佛息也颇不正宗,比起高野山的那个尼姑朱月,两者间就是壁虎和哥斯拉般的差距。” 一面诊视着伤处,魏野单手虚画几下,便有丝丝水汽凝结如露,在半空串联成了一道符篆。这凝露而成的符篆,正是太平道秘传的甘露瑞应符。 甘露瑞应符落入那看着有些可怖的创口间,如清露般渗入剑创间,其间自有生机涌动,飞速地修补起那些断裂的血管与肌肉组织。 然而甘露瑞应符现,清气涌动间,却是引动了魏野背上那冒充剑囊的青莲法衣一阵骚动,似有一股死气蠢蠢欲动! 仙术士没有回头,只是低喝一声:“放肆!” 喝声中,青莲法衣之上猛然浮现出一排鲜红印文,印文古奥难识,却带着一股赫赫威势,强蛮地镇住了法衣上蠢动着的异样死气。 随着死气渐渐收敛,那一排印文也随之隐没无踪,但是其中那一股针对魏野而来的疯狂怨怼之意,却是让外人都一目了然。 看着那股几乎在仙术士背后化为实质的怨气,虎眼的青年换上了一套干爽的练功衣,抱着臂沉吟不语。 他所属的门派,虽然专注武道,却也没少和幽灵妖怪之类超自然生物打交道,但就算见惯了魑魅魍魉的他,也没见过如此强大而狂暴的怨气集合! 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异样眼神,仙术士照旧慢条斯理地从袖囊中摸出一堆瓷瓶玉盒,嘀嘀咕咕地翻检起来:“外伤好治,内创却有点麻烦。” 这些瓷瓶玉盒里盛放的都是洞光灵墟门下弟子这些年炼制的灵药,似那等接骨续筋的外伤圣药、养气培元的外丹药饵都不算出奇。 倒是程灵素这位药王门的唯一传人,在洞光灵墟那遍植奇花异草的药田中,又挑了几种灵草异果,改了生生造化丹原本丹方里的君臣配伍,将这味续命妙药提升到了几近仙家灵丹的档次。 魏野从那一堆药瓶药盒里翻拣出一个青石小瓶,朝外一倾,就落出一粒通体艳红如榴花的丹丸。这枚丹丸脱出了青石小瓶,却并不落地,只是在半空中忽沉忽浮。 任由那粒丹丸浮动于面前,仙术士又注视了一遍自己病号的伤处,却摇了摇头:“这生生造化丹里虽然添了涤烦香桃等数味灵药,但是药性却太猛烈了些,若是你的气海不曾被破,自然能收纳药力,缓缓滋养形神。但照你这个气海将毁的伤势,给你吃了这生生造化丹,药力横冲直撞,十成里却有九成泄出体外,实在有点浪费。” 说到这里,仙术士却想起些什么,探手再入袖囊,取出了一只青石琢成的花钵。 那花钵中盛满脂黄色如蒸栗的光滑石子,当中插着一枝碧色珊瑚,又有一方鹅卵大的淡红璞玉,璞玉上生着两株晶莹剔透如水晶的灵芝。那巴掌大的芝盖上,都有一粒温润无比的玉珠在来回滚动。 这对水芝,还是魏野当年在汉末时空,闯入蛟龙窟宅夺来的战利品。养护了这么多时候,才长到了四寸有余。 但到了魏野如今的档次,这对水芝虽然是难得一见的上品宝芝,却也对他的道行没有多少补益处,所以只能空养着。 而这对水玉芝对环境的要求又格外严格,所以也没有被种植在洞光灵墟的灵药田里,还是由魏野自己照顾。 此刻将它们取了出来,魏野轻轻一偏花钵,生得稍大一些的水芝盖上那一粒玉珠微微一颤,脱离了芝盖,正落在生生造化丹上。随即整粒生生造化丹都被那粒“玉珠”包裹起来,看似玉石般的圆珠,却是凝胶般的物质。 随着芝露包裹了生生造化丹,这一味新添的灵药,随即由赤红转为暗紫,又从暗紫转为玄黑,玄黑逐渐变淡,最后化作一色的嫩青。 托着这枚蜕变后的生生造化丹,魏野蹙眉道:“经过水玉芝露淬洗,这已经算是一味新丹药了,该叫个什么名?仙芝涵露丹?青芝涵露丹?宝芝涵露丹?碧芝涵露丹?琅芝涵露丹?……” 不管是什么芝的涵露丹,总之魏野一弹指,这粒世间罕有的灵药就落进了病人的口中。 灵丹入口,瞬间就化成一股清气,像是明了自己使命一般,直接涌入了食道。 …… ……… 卓尔正在沉睡,意识的深处却有画面连续不断地闪动出来。 那是一道清溪,带着晶莹的水浪,席卷了一方天地,将一应污浊、一应死气,统统涤荡而去。它呼应着甘露瑞应符的汩汩生机,开始有条不紊地修复脏腑,重续经络。而那数十种人世难见的灵草异果,更是隐隐地调动内息,不断循环,冲开窍穴。 是谓积气冲关。 如果是山野中苦修瞎练一生的修道人,空对着《参同契》等丹书牵强附会,吞了一肚子五金八石而重金属中毒晚期、或者搬运精气而走入癔症,却始终不得门径而入。那么他们此刻,都会对这个面色黝黑的年轻人表达出最深重的嫉妒心。 只因那一粒丹丸入腹。 …… ……… 将青芝涵露丹为病人服下,仙术士转过头来,向着自己新雇佣的佣兵一点头:“这小子的命保住了,说不得还得了许多福运机缘。” “那粒药丸,我光闻着那药香,也得了一丝好处。这样的灵药,你就这么随便给这小子吃掉了?” “丹药炼出来就是拿来给人吃的。魏某现在用不着这等灵药补益,自然就用在需要它的人身上。何况”魏野一耸肩,反问道:“我道海宗源既然开辟了洞光灵墟福地,还缺这等丹药使用么?” 对这号理所当然的暴发户气息,虎眼的武道家一耸肩,回了句:“你高兴就好。” 一面收拾起满地的药瓶药盒,仙术士一面展开了之前匆匆描下的那幅风景画:“既然你没有找对人,那么咱们就来谈谈后续如何在阳谷县展开工作的问题吧。” 第772章 .三碗酒,虎过岗(五) 在卓尔原本的世界里,出身边境荒村的他,只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一个为人轻视的小人物,会在生命濒危的一刻,得到绝世的高人、珍贵的灵药救治。 魏野这性情狷介而言辞刻薄的酸道士,到底算不算绝世的高人,或许还可以再议。 但不管是生生造化丹,还是混合了水玉芝露的琅芝涵露丹,在他的故乡,也毫无疑问属于稀世的无上圣药。单就其中一样,都可以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修行高人开上三天三夜的会议,激辩如何使用,才能不辜负灵药的价值。 如果这样的丹药出现在俗世间,甚至可以换一个小国的王位回来。 …… ……… 因为死亡逼近,他的身躯间那些修行所系的窍穴,一个个都陷入了即将被摧毁的边缘。 仿佛天柱倒塌,十日齐出,大地上一片干裂,草木、爬虫、走兽、飞鸟、游鱼,或者沉默地埋入沙尘里,或者沉默地倒毙在赤地间。 而那些似乎亘古不变的山峰,从高峰变成丘陵,从丘陵变成石砾,从石砾变成细腻如粉的沙。 就在此时,随着一道清溪突兀地鼓荡在沙地间,死气被驱逐、被净化,那原本该化为死地的沙漠渐渐地变作了绿洲。 而随着绿意的蔓延,沙漠变成了草原,草原变成了林海,林海之间,重又有通体葱茏的丘陵耸起,并且可以肯定,不久之后,那将成为又一片青山。 …… ……… 琅芝涵露丹的纯净气息笼罩了卓尔,对他身躯的修复和改造也快得让人讶异。 当一股浓郁的香料味道萦绕他鼻尖的时候,他就已经处在了一种半是清明半是迷茫的状态里。 但说真的,这种似乎清醒,却又很难完全醒来的状态,反倒让他更加的难受起来。 在他的耳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对话的人们,所用的语言十分接近他听惯了的官话,但是音调和吐字却带着不一样的节奏,必须要聚集他不多的精神力,才能够大略分辨出那对话的内容: “毫无疑问,先是你,后是这白发黑皮的小子,一个坐标点附近频繁地出现时空虫洞现象,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说到这里,发表个人看法的仙术士举起了手中的易拉罐,猛地一捏,带着啤酒花和麦芽清香的酒液就随着奔涌而出的泡沫,飞散到了空气中。 那些酒液与分解的碳酸共同构成的啤酒泡沫,被一股力量强行圈禁在半空中,形成了重重叠叠的气泡。 气泡互相聚合着,却因为操控者尚算精细的掌控力,而没有破碎。 “不同的时空有不同的能级。”魏野看着那聚合的气泡,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蹩脚的教师正准备给眼前的听众进行生硬的填鸭: “这个时空的能级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所能容纳的极限,也不过是魏某这样的散仙。” 说到这里,仙术士想起之前几年间,那轰轰烈烈的飞升大潮,随即不屑地一笑:“但是,这些年间,华山的那位、二仙山的那位,还有好些我认得不认得的家伙,都一股脑地飞升、白日飞升、拔宅飞升。还有少部分不开眼的蠢货,都被魏某一剑斩了,这样一来,这个时空里如今货真价实的道门散仙,似乎就只剩下魏某一个。” “像魏某这般的散仙,能级自然远非那些只懂得几手障眼法的货色可比。但只有魏某一人,当然占不足这个世界所能容纳的能级极限。那么理所应当的,如果有能级与这个时空相近的时空点靠近,那么那些空余的位置,自然要像热量的传递一般进行填补。” 随着仙术士的话,那些聚集在一起的泡沫彼此挤动,像是要合并一般。 魏野注视着那些泡沫,却是皱了皱眉头,反问道:“但问题是,这个时空点是极为封闭的,而且还在外层界上受到了大量的死气结成了外壳,渐趋牢固。这样的时空点,等同是一个渐渐完成的封闭体系,最不可能形成这样的时空虫洞现象。” 说罢,仙术士的目光转到了自己新雇佣的佣兵脸上:“但是短短不到半月间,就已经出现了两次时空虫洞交错事故,而且其中之一还是个星界之门领了执照的冒险者,这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可疑。” 说到这里,仙术士抬起筷子,一挑面前一盘油津津的肉干。 一根根肉干随着他的筷尖,在半空中排布成一个个序列号,随着仙术士的疑问进行排列与组合:“首先,魏某之所以逗留在景阳冈,是因为之前追踪的那小尼姑,借着佛门秘宝转生。魏某冲破六业轮后,追踪残余佛息,就到了这地方。” “而差不多就随着那小尼姑的受生,一个两个的时空虫洞交错事故都产生了。但要叫我相信,一个小尼姑的受生,能带来这么大的时空变动,除非她不是个不起眼的高野山尼姑,而是观自在、地藏王、文殊师利那个档次的大菩萨。” 说到这里,仙术士皱了皱眉,继续说道:“就算是阿弥陀佛无量光、无量寿,大势至能令大千世界六动,但这些佛门神通却也不见得能造成如此大的扰动。以佛门法界之理而论,他们最推崇的,还是一种简单叠加的沉静之美,就算神通扰动,也往往令人难以察觉,不该是如此显眼的情状。” 说到这里,仙术士猛地将拳头在腿上一锤:“除非是,有另一个极大能级的时空,正在蓄意锚接这里!” 仙术士的这个推论,完全没有影响到虎眼的武道家,将一片叉烧送进嘴里,他反问了一句:“你也都说过了,这个时空点即将形成稳固的封闭体系。除了我们星界冒险者,任何时空接触都是只进不出,你怎么能够断定,有人这么无聊地想要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 对这个问题,魏野想了半天,才摇头道:“动机不重要,关键是我的推论能形成逻辑链就好!” 第773章 .三碗酒,虎过岗(六) 竹冠锦服的道者与双瞳似虎的青年,频频举杯。 满案的菜肴不断清空又不断补上,油脂和香料的气味混杂出美妙的合奏曲,足够让每一个闻到它的人都食指大动。 但卓尔嗅着那些充满诱惑的香味,却是丝毫没有饥饿的感觉,或者说,他的饥饿来自于另一面。 那个戴着竹冠的男人,服饰很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些神殿里的道人与神官,但是凭他那久久停顿在感知层面的念力而言,却能渐渐感觉到这男人与那些道人、神官的不同。 那人没有修行人的念力波动。 对卓尔而言,他虽然只有初步感知天地元气的念力,但也能够从人群中分辨出普通人与修行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被那些掌军的大人物们看重,让他做了一名潜伏的谍子。 但是他现在可以确定,那戴着竹冠的男人周身没有念力涌动。 没有念力就不是修行者,这对卓尔而言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理所当然。所以他就更难理解面前发生的事情 一团火焰从那个男人的掌心升起,一只鸡蛋被捏破,整个摊在了那男人的掌心。于是生鸡蛋瞬间变成了糖心荷包蛋。 而那个男人就这样将荷包蛋送了过去:“虽然这不是火云掌,但相信这煎蛋的味道也够得上配一碗黯然销魂饭。” 对这个看上去就很诱人的荷包蛋,虎眼的青年只是露出了被什么劣质冷笑话冷到的表情。 在冷笑话和下酒菜之间,话题渐渐转向了难以理解的方面。 那些关于时间与空间的讨论,带着卓尔不可解的繁杂名词,让他渐渐感到吃力,感到头疼。 但这些渐渐让他不可解的名词,却让他确认了一件事面前这个作道人装束的男人,就算不是修行者,也是有着大智慧的非凡人。 确定了这个想法,他再没有犹疑,再度专注地聆听起那两人的谈话。 说是谈话,倒不如说是一个人滔滔不绝,而另一个人不时地吐槽拆台。 但卓尔既然相信这是自己的机缘,就不得不强撑着精神听下去: “……但是话说回来,既然问题肯定出在阳谷县周边,那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官面上的事情是最用不着担心的。魏某虽然连个金坛郎的选人身份都没有,但是魏某的弟子却已是最炙手可热的得宠道官。不要说区区东平府与阳谷县这些风尘俗吏,就是住持东南应奉局的朱勔,也要避道。” “问题便在此了,魏某随身法剑被这件青莲法衣纠缠,其中的佛门咒力不知为何轻易炼化不得。虽然魏某也不止这一口剑可用,但是皓灵法剑乃五城玄器中金象一属,天生就与魏某道基有些隔阂。砍人是很容易的,但却如何演化魏某最得意的洞阳八炎变?” “至于怎样解决这青莲法衣上的佛门咒力……论起来,这青莲法衣的本质居然极佳,所寄托的佛门大咒,也似是汇聚众生意,广修禅僧念,不知用了几甲子的苦功才得成就,甚至隐隐还压过那六业轮一头。这样的佛门异宝有一件,便足为佛家宗脉护持山门的镇山之宝,这小尼姑却是一下就拿出了两样来!” 感慨着,抱怨着,离题万里着,卓尔费力地聆听着,注意力却不自觉地被那些话语引动,转移到了那人所说的青莲法衣上。 那件滑顺的丝衣包裹着一把长剑,绿荷与青莲散落在绢面上,显得清雅无比。 但是随着他的目光注视,在那丛丛青莲之间,却有青丝如乌云、肤色似雪瓷般的异国少女,穿着与莲田一般纹样的绢衣,手擎着红油纸伞,向着他浅浅微笑。 只这一笑,卓尔就觉得心神恍惚起来。 恍惚间,他就觉得自己走入了那片看不到尽头的莲田间,肌肤如瓷娃娃般的少女向着他伸出了手 说少女或许并不大恰当,如同白瓷娃娃一样精致的脸蛋,微微带着青涩未熟的气息。 但这种青涩里偏偏流露出成熟女性特有的艳丽感。 未熟、成熟,这两者混搭的诡异气质,又反过来强化了少女那如瓷偶般的精致面容,让人心生出对非人之物的戒惧感,反倒提不起什么狎昵之心。 如果换了任何一个拥有超自然视觉的施法者,这个少女的外相之下都隐藏着足够让人注意的东西。 可是对卓尔而言,却只能感受到这少女身上那种动人心魄的美。 那是带着生命脆弱感的美丽,仿佛这个少女下一刻就会变成凋谢的樱花般消逝。 而这种美感,如同掺了砒霜的蜜糖,让他不自觉地沉醉其中。 卓尔发觉自己置身的这片莲田上,那些青蓝色的莲花在瞬间凋谢,莲瓣随风飘卷,环绕着他与面前持伞的少女。 随即,少女向他展露出了一个令人心醉的笑颜:“虽然不知道您的名字,可是能够再见到武家大人,实在是太好了,这一定是佛祖与菩萨对小女子的垂怜……” 话音未落,一声声佛偈却无端响起! 不是寻常佛门梵呗禅唱之声,也不是什么真言佛号,声声句句,都是短短七字: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禅唱中,卓尔微微一恍神,再清醒时,自己已经立在了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嘈杂的街道上满是行人,人们穿着简朴的衣裳,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街上的男人们都梳着奇怪的发髻,前额被剃成光秃秃的青皮,只有后半截头发挽起在头顶,结成了一个小小的椎髻。 这样的发型很不好看,再俊俏的男人,梳了这样的发髻,也会透出一股卑微下作的猥琐气质来。 于是他们顶着这样的发髻,与那些明显是男扮女装的少年打情骂俏,与嘴角噙着发丝的女子成双地走入澡堂,整条街都流露出一股靡靡风尘之气来。 在这样的一条街上,有小贩推着小车,叫卖着荞麦面。 那面做得极好,浇头更妙,柴鱼片与海带熬出的高汤自有一股海产的清鲜之味,配上一勺酱油,便能给人以极大的满足之感。 之前,听着那戴竹冠的道人高谈阔论,虽然满案佳肴,也未让卓尔感到饥饿,可是此刻他闻到那荞麦面的香气,却发觉自己饿了。 饿了便有了慾望。 他站到那手推车的小面摊前,向着那摊主说道:“要一碗荞麦面。” 话语出口,却变成了他从未听过的语调,音节短促,平舌音居多,却自有一股抑扬顿挫之感。 摊主见着他的打扮,忙一点头,随即从面锅里捞出一碗浅黑色的荞麦面,再将高汤浇了满碗,又淋上了一勺酱油。 卓尔接过那碗荞麦面时,目光下意识地朝身上扫去,却发觉自己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黑色的开襟罩袍,腰间插着一柄刀身微弯的细刀。 就这一眼望去,他就是一片模糊,似乎自己的名字也即将遗忘…… 自己是谁? 不是一个籍籍无名、阖家死难于屠村血案的谍子,而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武士。 这个念头一起,就再也刹不住,一连串人生的记忆,飞速地浮现在脑海里。 甚至还有一本名叫《叶隐闻书》的书卷,里面那些关于如何作一个武士的训诫,都被他一字不差地记了起来。 对,他是武士石井三左卫门,正追随着自己的主公,因为到江户城来参觐将军,而暂时逗留在这里。 便在此刻,在这条街的上空,忽然有乌云密集而来,云层中电光蟠曲而下,在天空中烙印出奇异而玄奥的文字。 随着这一排排天书般的文字出现,又是一声惊雷般的怒喝:“居然又想要作怪!玄灵宝印,给我砸!” 云空破碎的瞬间,石井三左卫门看着一座巨山般的大印直落下来,将整个世界都砸得支离破碎。而他就在此刻,猛然坐了起来 他不是石井三左卫门,他是卓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谍子。 而在他的面前,竹冠锦服的道者摸着下巴上匪气十足的小胡子,朝他打了个招呼:“黑皮白毛的小哥,你醒来了?欢迎回到这个没有荞麦面和瓷娃娃脸女人的现实世界。” …… ……… 虽然被人拖回了现实之中,但是卓尔却根本没有自己回到了现实的真实感觉。 那个自称救了他的道士,显然很有好为人师的慾望,这三天里,他完全没有离开过这座废弃的小庙,而是在不间断的盘问和填鸭般的灌输中度过的 “大唐?大唐已经亡了很多年了。没错,亡于藩镇,亡于权阉,亡于安史之乱。啧,你来自的那个大唐肯定不是我知道的这个大唐。” “我知道的大唐只繁荣了一百年,随后就是一连串的烂账。繁荣了千年的唐帝国,开明而健朗的帝国人民,这种罕见的东西肯定不存在于这个时空。虽然时空点的变动就像是命运石之门的选择,偶尔也会如交叉小径的无尽花园一般,出现一两个奇葩。但是我可以肯定,没有超凡力量支撑的封建政权,压根撑不过数百年治乱循环的历史周期律。” “所以这又要扯到我喜欢的那篇侦探小说了时间的无限连续,相信正在扩展着,正在变化着的分散、集中、平行的时间的网。这张时间的网,它的网线互相接近,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纪各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我们并不存在于这种时间的大多数里;在某一些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里,我存在,而您不存在;在再一些里,您我都存在。在这一个时间里,我得到了一个好机缘,所以您来到了我的这所房子;在另一个时间里,您走过花园,回发现我死了;在再一个时间里,我说了同样这些话,然而我却是个错误,是个幽魂。” 背诵过那位著名小说家在《交叉小径的花园》里的名台词,仙术士指尖一划,就在卓尔的面前显露出一片斑驳陆离的星空: “所以在一个时间点里,或许有这样一个辉煌的唐帝国,伫立千年,播洒文明与荣光,让它的国民都活得比灯塔国的人们还骄傲。或许在那个时间点里,我面前这个高大、强壮的黑皮白发的帅哥,是一个黑瘦矮小的年轻人。或许在另一个时间点,你作为一个棋子,应该已经死在你的国家里那些肮脏的政斗倾轧里,而只能把你的仇恨与遗憾,寄托给你在世上唯一的兄弟。” 随即,仙术士像抹去桌面的浮灰一般,将那片星空抹消于无形:“而在魏某置身的这个时空,你因为两个不相干时空的渐渐趋近,而离开了那个封闭无趣的世界,来到了这个不知道将来会封闭于时空中,还是彻底开放如红倌人後庭的地方。” 说完了这一串话语,仙术士手一翻,从袖囊中取出了一只提梁紫砂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润喉茶。吹着浮在杯中如小针般的明前茶芽,仙术士看了一眼已经一脸头昏脑胀的谍子: “时间与空间的无限可能,就是你现在的最大体验。” 将另一杯茶递到了卓尔的面前,仙术士补充了下一句:“换句话说,小哥你穿越了,欢迎加入时空冒险者,并且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虽然,既没有文凭,也没有职阶评级的你,是没有执照可领的。” …… ……… 被迫成为背井离乡的时空旅人,对大多数人而言,都不算什么愉快的经历。 被魏野搞定的那个倒霉巫妖,大概就属于这类普通人的代表。虽然他非常幸运地获得了高等巫妖模版,直接掌握了传奇法师级别的魔法,又获得了大批高等级魔物的效忠。但死宅就是死宅,灵魂的本质不会因为巫妖模版提升多少,只要略施小计,就让那家伙瞬间精神崩溃,主动自爆了。 比起那种人而言,卓尔这样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军人,倒是更适合打磨的原石。 要说有什么不满,大概也只有一个:“卓尔?我承认黑皮白发是个很刷时髦值的设定啦,但是你这个名字,真的会让同行们误会,以为我真的雇了一个幽暗地域的卓尔精灵来当助手啊!” 第774章 .三碗酒,虎过岗(七) 阳谷县,紫石街上,似乎一切如旧。 除了王婆那小茶坊对面的灰墙上,多了一张阳谷县开出的告示。 几个闲汉立在告示下面,念着上面的内容:“阳谷县示:为景阳冈上,新有一只大虫,伤害人命。现今杖限各乡里正并猎户人等行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伴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便有嘴敞的家伙冷笑道:“景阳冈上那大虫,都闯进县城里来吃人了,便不往景阳冈上走,又有什么用处?哪一天推门上街,却被大虫叼了去,真个是死都没处说理!” 这话说出来,便引得许多人点头称是,就灰墙对面小茶坊里,也有几个老茶客微微叹气道:“年景不好,便景阳冈那样又矮又小的山岗子间,也有大虫吃人!” 任何一个茶坊都少不了自诩消息灵通的人物,便有人一边喝着酸梅汤,一边说起自己城外居住的亲戚,怎样看着那些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怎样大热天地浑身裹了虎皮,躲在景阳冈的密林间安设猎虎的陷阱。说起衙门里的差人,被县尊逼着限期打虎,主持此事的班头更是隔几天就要被拖进衙门里捱一顿板子。 各种小道消息横飞间,王婆就在茶局子里竖起耳朵听着,不时还要插上两句嘴,活跃一下茶桌间的气氛,再提着大水壶,替老主顾们续上开水。 就在这时候,住在隔壁小楼里那个矮汉,正挑着空荡荡的担子路过小茶坊。 矮汉的目光正对着自家住的小楼,小楼的二层窗前,有个美丽的妇人正含笑望着他。 这一幕,让矮汉有些自豪又有些自卑,甚至没听见王婆那一声:“大郎,辛苦了半日,且吃杯茶。”的热情招呼。他颠颠地跑在街面上,然后看见了自家小楼前,那个壮健如铁塔般的年轻汉子。 矮汉敦厚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颠颠地跑向自己的兄弟。而临街二楼小窗前,那美丽的妇人望着那矮汉的身影,目光在门首一转,随即落下了窗。 这是极寻常的市井辰光,没有人觉得不对,武大郎望着武松,先问道:“兄弟,天气这般热,在这里等我作甚?还是到后院歇息歇息。” 武松望着他这个大哥,还想说些什么,想起大哥过去如何拉扯自己,风里来雨里去,饥一顿,饱一顿,身子就停顿在十几岁的时候,却落了个三寸钉的诨名,最后只是歉然一笑:“大哥说的是。” 两人走进小楼中,武大又开始忙着和面,预备做下午挑出去卖的炊饼馒头。 他那位美丽的妻子,也从楼上走下来,帮着他调馅子、炒芝麻,话语间还带着几声娇嗔:“小叔怎的不与你搭把手?莫不然他是只管吃咱的,喝咱的,好大的汉子,却似是没出嫁的姑娘,全靠兄嫂养着不成?” 这话说出来,武大郎开始还口讷讷不能言,带着一分沉默、三分忍让。 到后来,实在被逼问到没法子了,方才低声道:“你在家里,只管与俺那兄弟管待些好茶饭、好酒食便是。这些小事,俺家二郎不必管,也不必做。” 在这个家里,一贯是妇人做主,武大郎只是埋头苦干,大事小事都不由他做主。这样的顶撞,更是从未有过的。 他的妻子那一双柳叶眉猛地挑了起来,冷笑道:“俺们这样清白人家,正经营生,凭什么不必管也不必做?我便与你说,俺如今已经有了身孕,再过些日子,便再难帮你做这些粗活。” 听着妻子说起肚子里的孩儿,武大郎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喜色,呵呵一笑,看了一眼妻子那依旧纤细的腰肢,更加快活地揉起了面团。 …… ……… 夫妻俩说着闲话的时候,武松便立在后院里,精赤着上身,一下一下地劈着木柴。 手里的那把柴刀已经很钝了,每劈一下,都会担心刀口卷了刃。 但武松却劈得很认真,一刀两半,木柴的切面光滑似镜。 只有武艺精深、对每一丝肌肉的掌控都到了极处,才能把钝锋的柴刀使得如同大匠的名剑一般,让每一块木柴切面都这般光华,让积年的木匠都感到自愧不如。 这真的是一件极浪费精力和体力的活计,而这些木柴终究是要放到灶膛里面,变成烤热饼铛、烤熟芝麻烧饼和白面炊饼的火焰。不管是什么形状的木柴,也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除了劈柴,武松现在找不到别的方法来打发自己的时间。 他挥舞着柴刀,回忆着这些天来,那位性格要强又生得格外美丽的嫂子,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 那眼神里有欣赏也有寂寞,有不满也有遗憾。 欣赏来自于他英气的脸庞与精壮的身子,而那寂寞、不满、遗憾,都因为他那位过早饱尝人世艰辛的哥哥。 那些目光像鸡毛般搔着他的颈项、胸膛、后背与腰腹,但很快地,就要搔着嫂子自己的心,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情。 或许,自己注定了是个在外奔波的江湖人,而不是在这样的小楼里,与自己最敬爱的哥哥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心中遏制不了地升起了这个念头,武松又将柴刀劈了下去。 这一刀劈得甚急,木柴直接就滚出了敞开着的后院门,直滚到了一双套着麻鞋的脚边。 麻鞋里露出了黝黑的皮肤,比常年在烈日下暴晒的人还要略黑一些。人穿着一件打补丁的布衣,手中扶着一根黑沉沉的拐杖,低下头,露出了被金环箍起的短短白发,让人想起了深秋时候的白茅。 头发是白的,皮肤是黑的,怎样看都像是个衰朽老人的特征,但那人却有着一张年轻人的脸。他微微笑着,将那块木头递了过来。 只是他的笑容却没有声音,原来竟是个哑巴。 第775章 .三碗酒,虎过岗(八) 武松的双眼沉默地望了一眼这个哑巴,看着他那似头陀般的装束,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接过了那根木头,而后就走回去,继续劈他的木头。 年轻的哑头陀,扶着那根黑色的拐杖,缓缓离开了武家的后门,走到了紫石街上。 阳谷县的风俗还算不大坏,见着这个皮肤黝黑、短发银白的哑头陀,便有怜弱惜贫的人,给他的讨饭钵里放些隔夜的凉馒头、醋泡的青菜头。 这哑头陀便“啊啊”地叫着,单手竖掌还礼。 当然更多的人,只是好奇他这黝黑的肤色与银白的短发,不多时就跟了好些人看热闹。 甚至街头卖卦兼替人写字的测字先生,也啧啧称奇地围着他打量了一回,感慨道:“模样倒像是个汉人,不是那些蕃商运来的昆仑奴,只是这皮肤黑了些,头发又这等早衰白头。虽然五官周正,但只这气色,不知道害了什么样的恶疾,我便知道是个没福的,可怜,可怜!” 这些话,哑头陀只当不知,只是脸上挂着笑容,朝着那些人合掌作礼,依旧朝前走着。 走不多时,就已经到了王婆的小茶坊前,正赶着王婆提了壶走出来,目光不留神就和这哑头陀撞了个正着。 那银白的短发、那黝黑的皮肤一入她眼里,顿时一个哆嗦,手中茶壶就咣当一声落了地,满壶的茶汤洒了一地: “你你这黑脸汉子,不是被大虫叼去了么?!” 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人应声道:“王婆婆,这眼瞅着一个大活人,你却说什么他被大虫叼去的话来?” 王婆也不管那人,只是把身子一缩,躲到了她那小茶坊的门后,只是伸着一只手朝外乱点:“那一日大虫闯入县城来吃人,老身是见过的。便是他这白毛黑脸的汉子,身上血肉模糊,倒在我这茶坊外面。当时也不止老身一个,县衙几位大哥来验尸,也见得这人快要死了,又被那头大虫叼了走,已经死了个十成的,老身怎会看错!” 这话出口,四周围观的人都是哗地一声,那测字先生更是叫道:“啊呀,今日说来是个凶日,莫不是大家运头低了,见着伥鬼白日显魂!”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四周都是怪叫,人人要跑,好些人眼看无处可躲,便直接朝着王婆的小茶坊里钻过去。 这一片混乱中,那哑头陀只是摇头摆手,要朝前走近,却惹出一通尖叫。 还是那测字先生颇有胆气,跑回他那测字摊,从几本相书旁翻出了一个桃木雕的文王八卦盘来。 他两手抓着那八卦盘,正对着哑头陀,口中念念有词道:“伏羲圣人、文王祖师、周公先师在上,圣人阐教演化六十四卦,说尽三才之妙,法遣上天下地魔君、九州十岛神仙。你是何山黑怪,那洞妖邪?不遵法令,擅入人间,显形恐吓人民!速退速退,不从即打入阴山黑背。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念罢了这半通不通咒子,那测字先生又怪叫一声,就把那八卦盘朝哑头陀打去,却被那根黑漆漆的短拐杖扫到一旁,一手扣住了那测字先生腕子。 这么一来,四周的人只是惨叫:“不好了,伥鬼拿住范闲先生了!” 他们这里惨叫,那名叫范闲的算命先生更是瞪着双眼直吸气,只道是今生命数不济,落个被伥鬼害死的下场。也不知天上哪位神仙,看在他今生这般悲惨,让他下辈子做个公侯子弟,一生不愁享受去来? 只是这念头才起,他才发觉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被那哑头陀按到了那肌肉厚实的胸口,手掌感受着胸膛中心脏的搏动,方才一愣:“伥鬼怎么会有心跳?” 想到这里,他再看了眼那哑头陀的黝黑面容,却觉得这年轻汉子好生忠厚老实,不由得叫道:“诸位莫怕,这是人不是伥鬼!” 总算这位犯嫌的范闲先生,在紫石街上装神弄鬼十几年,也算是打下了自己的招牌,众人听他这样叫,方才探头问道:“先生你说话当真?” 范先生顿时叫道:“比范某的铁口直断还真!” 这话一出,顿时人人脸上又露出了恐惧神色,不由得朝后缩了缩。 见着大家这等模样,范闲大怒,却又没有什么法子,只好改口道:“比西门大官人家的真金白银还真!” 不知道是范闲的诚心,还是打出了“西门大官人”这金字招牌,惊惶的人们终究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 有大胆的闲汉,便前前后后摸了摸哑头陀的身子:“热乎的,是人,不是鬼!” 解决了是人还是鬼这个问题,于是哑头陀这个都被官府认定死于虎口的人,到底是怎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人们面前,就成了新的热门话题。 好事的人,一个个围上来,想逗哑头陀多透露一些。 所幸哑头陀虽然不会说话,却略通文墨,免去了大家伙猜手势的功夫。 随着他写在范闲信纸上的简短语句,一个新的传言,就在阳谷县里传播开来: “你们听紫石街上讨饭的那哑头陀的事情不曾?都说景阳冈上闹起大虫,却不料还有一位山神显灵,居然让一个伤重快死的人,又活生生地走下了景阳冈!” “那山神长得什么样?听说三碗不过岗的店家见过那山神显圣,是通身的道家装束,竹冠锦袍,手握一柄如意,一看就是位赐福仙官的模样!” “景阳冈上的山神庙荒废了许久,便有山神,也该是穷得连饭都吃不饱的小神,哪有你说的这般富态?” “瞧瞧,这便外行了吧?天底下的山神土地,就像是咱们县尊,哪有在一个地方长做下去的道理?任期到了,老官或升迁或贬谪,上面自然还要派遣新官上任。如今景阳冈上的山神,自然就是刚上任的。岂不闻新官上任三把火么?” 在这样的言谈中,也有人不以为然。 阳谷县首富的西门府上,一位富商打扮的俊俏青年摇头笑道:“山神显灵?这与我又有何干?” 第776章 .三碗酒,虎过岗(九) 身为阳谷县,甚至东平府的首富,西门大官人显得格外年轻了些。 这位身材高大的富商,体格却是格外彪悍健壮,容貌在格外讲求风仪的大宋宣和朝,也算是风流秀雅、潇洒不羁的美男子。 光看外表,谁都不会把他当成是山东地方上的土豪,反倒以为他是蔡京家遗失在外面的庶子。 这位读书不多的西门大官人,也没有浪费他这身好皮囊,吹拉弹唱、走马斗狗,这些耍乐上面都比别人更精通些,活脱脱就是一个浪子班头。 阳谷县西门家不是什么阀阅门第,几代人都是商户,经营着小县城里的生药铺,勉强能被人尊称一声西门员外。家里虽然有些闲钱,但也很难经得起浪荡子的花用。 但曾经的西门小官人虽然不爱读书,却对孔方兄有着格外的敏感,他喜欢豪奢场面,但也知道如何动用自己的手段,让一个铜钱变成两个、四个、八个。 他结交混混,不是贪图那前呼后拥的威风,更不打算在江湖上博得一个“小旋风西门大官人”一般的虚名。而是这些混混,可以在他包揽词讼和聚赌做庄的时候,充任得力的使唤心腹。 早年间,西门小官人也只是阳谷县混混们眼里的带头大哥,但凭着他那些仿佛天生的混江湖手段,很快就成了县衙皂隶与书办们的好友。再过了几年,西门小官人变作了西门大官人,攀上了曾经在宫中炙手可热一时的大貂珰杨戬此杨戬自然不是那位清源妙道真君,又同远在杭州的东南应奉局提举朱勔认了远亲,声势起处,就自然脱离了江湖大豪那一路人的档次。 可惜他运道不佳,没能投生到汴梁城里,否则以他的处事聪明机敏、说话漂亮得体,说不定如今在赵佶面前逢迎的,就不是王黼这金睛子了…… 这等漂亮人物,自然也有个响当当的大名,便是那让后世多少人翻着书页、舔着视频,羡慕不已,恨不能穿越夺舍、以身代之的一代花花太岁 西门庆。 …… ……… 作为阳谷县的土皇帝,修缮一下山神庙这种事,自然也需要这位大户点头。和来了又走的一任任知县不同,西门庆就像是那只将景阳冈划为自己领地的老虎,只是他的领地更大,东平府这一府两县,都是带着犬类标记领地的骚臭气。 和他说笑的人,是他的结拜兄弟应伯爵。 这位别号“南坡”的篾片相公也算是个奇人,早年间他和西门庆交游,西门庆还要喊他一声“应二哥”,但如今西门庆发达了,反倒是应伯爵成天地“哥哥”不绝口。 虽然这位应伯爵也没有读书应举,却偏偏对了西门庆的脾胃,在凑趣逗乐之外,还隐隐有了几分以备顾问的意思。 此刻,应伯爵便坐在椅子中笑道:“我的哥哥,这些日子,那景阳冈的路越发不通了,知县老爷只管拿大板子催促那些里正猎户,也不见得个好。若那山神真个有灵,免了虎患,你便助几贯钱,修了那山神庙,却落一个祥瑞出来。到时候县尊将我们姓名也写入奏本,报与官家,可不是涨面子的好事!” 西门庆听了,只是摇头道:“六月里,我听说小蔡相公有加官进爵之喜,叫家里孩儿备下许多礼品去汴梁道贺。别的也就罢了,只那一对通天犀杯,花了不少银钱,如今账上委实有些不凑手,哪里还得许多闲钱去修庙?” 这话听着凄惨,但作为一个通吃黑白两道的成功豪商,西门大官人哪有这般窘迫? 光在阳谷县里,他便有生药铺、绒线铺、绸缎庄好几处,更有茶盐马帮与船队在外跑商,至于放下的印子钱,更是等闲算不清楚。 只是挣得多,花销得也多,每年光是送到杨戬、高俅、童贯、朱勔还有蔡京府上的年节礼物,就是一笔巨款。更不要说,蔡京长子蔡攸如今分家另过,却又格外得官家青眼,不得不烧他这个热灶,又是一笔笔财货如流水般花出去。 除了这些大头,西门大官人如今忙着置办田产庄园,也都得用现钱,说钱不凑手,倒也不算唬人。 应伯爵笑道:“大官这话就太实诚了些,你在这东平府算得头一个好汉,说什么银钱不凑手?我明日就在城里起一个会,邀你来做这个会首,众人见你起了头,自然便肯解囊,到时候唤个泥瓦匠,略一修葺,模样过得去,也就好了。若真平了虎患,大家却还得念你的好处。” 西门庆听了,也笑道:“你这狗才,神佛是你这般耍弄的?只不过我们这里谈些闲话,就由着你胡说罢了。” 应伯爵摇头晃脑地道:“胡说不如胡睡,倒替哥养个侄儿出来。” 这话说出来,西门庆更是一通大笑。 正闹着间,就见外面有家奴满脸喜色,过来报喜道:“大官人,喜事,喜事!去汴梁送礼的管事带信来道,小蔡相公得了爹的礼,欢喜得不得了,与爹谋了一个官身,就在本路提刑司做个提刑知事,委差在东平府提刑所理事!” …… ……… 阳谷县这样的县城存不住什么新闻,本地首富西门大官人被东京汴梁的大人物赏识,骤然加官受赏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得满世界都是。 这其中,寒窗苦读多年的知县老爷,听着那提刑知事的官衔,知道这是有差遣的美差,不是那等有官无职的富贵闲人可比,不由得微微感慨一番,而后把本朝真宗皇帝的劝学诗抄了几十遍。 直抄到手腕发酸,再也提不起笔后,知县大人望着真宗皇帝那句有名的“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方才苦涩一笑。 算了,自家也是靠攀了朱勔的关系,才混了这么一个位置,日后还等着早点回汴梁谋个美差呢,平白得罪西门庆这坐地虎做什么? 比起知县老爷的郁闷与不甘,阳谷县的平头百姓们,倒是没有那么多纠结处。 西门庆是本地头一号的大户。 得罪西门庆是什么下场大家都清楚。 知道这两条,从来就很懂得趋利避害的小人物们,就只能满脸堆上花一般的笑容,换上最体面干净的衣裳,再准备上老酒烧腊、绸缎绢花,排着队到新任提刑知事府上道贺。 虽然大家没资格坐上西门庆的正经酒席,只能在外面摆的流水席坐了,但却没人敢不来捧场。 紫石街上的住户们自然无人免俗,王婆准备了各样干果,装了满满一个漆攒盒,又弄了半斤小团茶,亲自送到提刑知事府上。 就算是武大郎这样卖炊饼的小贩,也不得不准备了一盒点心、两瓶子好酒,带着已经身怀六甲而腰肢渐宽的妻子上門。 西门家的流水席也没什么特别,西门家几代都是寻常商户,直到西门庆这一代才像做了火箭一般拼命地窜起。对于这样的家世,西门庆是想不到汴梁世代簪缨的大族们是如何生活的。 比如在家里养十几个丫鬟,不教别的,只教她们如何为包子馅镂葱丝,这就很超过西门庆的想象。反倒是用锡碗扣着锅,做红焖整猪头,更符合西门家的情趣。 既然家主都是这样的品味,那么待客的流水席,也就是浓油的猪、重酱的肉,可以让市井小民吃得满口流涎,却让讲究品位的士大夫以扇掩口。 武大郎一家人坐在席面间,但每到这样的场合,武大郎都有点本能地抬不起头来。他不敢看四周的人,也不敢看自己美丽的妻子,只是低着头,小意地用筷尖剃下一道酱煎海鱼的刺,然后将去了刺的鱼肉放进妻子的碗里。 而他美丽的妻子,目光在四周人群间浅浅划过,最后却被武松的目光盯住,不得不低下头。 这时候,就听得西门家的家奴叫道:“提刑老爷出来与诸位敬酒!” 就见今日的主角,捧着一只酒盏,满面生春地笑道:“诸位街坊邻里,与俺西门庆做庆,实在足感盛情,还请诸位满饮了此杯!” 这时候,便有家人捧着酒壶,一个个斟过去。武大郎原本有些心不在焉,还是他的妻子暗暗踢了他一脚,方才拿起酒杯,憨笑着站起。 眼见来客都端着酒杯,说着些吉祥话,西门庆笑着在各处走了一遭,正走到武大郎面前,却正看到那个美丽的妇人。 她像是因为喝了一点酒,面上泛起了桃红色的晕,又像是因为天气炎热,所以抹胸间那一抹白腻上微微闪动着软玉般的光。 这一切,都让西门庆觉得有些热,有些燥,胯间裤子有些紧,好生不舒服。 而她的目光,落在那张有些轻浮的俊面上,也觉得目光有些眩,汗水有些多,看着那人的笑容,还觉得有些痒。 不知道是痒在心里,还是痒在了身上。 就在此刻,高墙外却有一声声渔鼓轻响传来,有人唱着跑了调的道情,那道情却一声声回荡在新任提刑知事府上: “莫道你平地登云,头罩乌纱,终是个男作行尸,女为走骨。日久年深,弄心术、办资财,好酒贪花。聚满堂活鬼,终日玩耍……” 这道情的意头实在不好,偏偏那声音一句句都传到了西门庆耳朵里,顿时把满脸喜色,都换成了铁青色。 那唱道情的似乎还没唱尽兴,拍了拍渔鼓,又续道:“”_ 防盗版,稍后改 _身为阳谷县,甚至东平府的首富,西门大官人显得格外年轻了些。 这位身材高大的富商,体格却是格外彪悍健壮,容貌在格外讲求风仪的大宋宣和朝,也算是风流秀雅、潇洒不羁的美男子。 光看外表,谁都不会把他当成是山东地方上的土豪,反倒以为他是蔡京家遗失在外面的庶子。 这位读书不多的西门大官人,也没有浪费他这身好皮囊,吹拉弹唱、走马斗狗,这些耍乐上面都比别人更精通些,活脱脱就是一个浪子班头。 阳谷县西门家不是什么阀阅门第,几代人都是商户,经营着小县城里的生药铺,勉强能被人尊称一声西门员外。家里虽然有些闲钱,但也很难经得起浪荡子的花用。 但曾经的西门小官人虽然不爱读书,却对孔方兄有着格外的敏感,他喜欢豪奢场面,但也知道如何动用自己的手段,让一个铜钱变成两个、四个、八个。 他结交混混,不是贪图那前呼后拥的威风,更不打算在江湖上博得一个“小旋风西门大官人”一般的虚名。而是这些混混,可以在他包揽词讼和聚赌做庄的时候,充任得力的使唤心腹。 早年间,西门小官人也只是阳谷县混混们眼里的带头大哥,但凭着他那些仿佛天生的混江湖手段,很快就成了县衙皂隶与书办们的好友。再过了几年,西门小官人变作了西门大官人,攀上了曾经在宫中炙手可热一时的大貂珰杨戬此杨戬自然不是那位清源妙道真君,又同远在杭州的东南应奉局提举朱勔认了远亲,声势起处,就自然脱离了江湖大豪那一路人的档次。 可惜他运道不佳,没能投生到汴梁城里,否则以他的处事聪明机敏、说话漂亮得体,说不定如今在赵佶面前逢迎的,就不是王黼这金睛子了…… 这等漂亮人物,自然也有个响当当的大名,便是那让后世多少人翻着书页、舔着视频,羡慕不已,恨不能穿越夺舍、以身代之的一代花花太岁 西门庆。 …… ……… 作为阳谷县的土皇帝,修缮一下山神庙这种事,自然也需要这位大户点头。和来了又走的一任任知县不同,西门庆就像是那只将景阳冈划为自己领地的老虎,只是他的领地更大,东平府这一府两县,都是带着犬类标记领地的骚臭气。 和他说笑的人,是他的结拜兄弟应伯爵。 这位别号“南坡”的篾片相公也算是个奇人,早年间他和西门庆交游,西门庆还要喊他一声“应二哥”,但如今西门庆发达了,反倒是应伯爵成天地“哥哥”不绝口。 第777章 .三碗酒,虎过岗(十) 东平府头号大财主西门庆的升官酒,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被人给搅得不善。 看着几个嘴都张不开的俊奴,西门庆更是感到心爱的玩物被人弄坏,格外地窝火。 西门庆不高兴,自然就有更多的人没法子开怀起来,除了西门家的奴仆部曲之外,就连县衙的那些皂隶也不得安生,一个个都主动出来,要替西门庆拿住那唱道情的贼厮。 这一场乱,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人人都乏得狠了。那些与西门庆相熟的人,又向这位大财主说了不少的好话,方才一个个告辞出来。 等到这最后一班人离去,就连西门家的大宅院也渐渐变得静悄悄一片。 狮子街头,土地庙后那张不起眼的木版画,却在此刻微微一动,有人推开了画上那两道门,轻轻巧巧地从画中走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个寿眉垂肩、长须垂地的苍老道者,头上挽着一根铁簪,身上披一件粗麻道衣,手里抱着一只渔鼓。这老道人身后,又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白发青年,恭恭敬敬地将那老道人送出了画来。 老道人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道:“不必送了,你自己盯紧了这西门庆与武大郎一家。若有什么事,你也是军人出身,知道该怎么应付。” 听着这句话,青年握着自己那根黑色的拐杖,沉默地一点头。 浑然不知道一墙之隔外,自家已经被庞然大物盯住,西门庆早上醒来,叫丫鬟打水为自己净了面。梳洗一番后,也不到几房姬妾那里去厮混肉麻,倒是打发一个下人,将他那位至交好友应伯爵请来说话。 按照西门庆的话讲,如今这大小也是个官人了,说一句“过府一叙”倒也使得。 应伯爵来得也不慢,先与西门庆道了早,又老实不客气地同西门庆一桌坐了,将西门家什么乳饼、蒸酥、粳米枣粥之类早点吃了个肚圆。 他这里大吃大嚼,西门庆却只吃了半块乳饼就放下了,向着应伯爵叹道:“我那几个得用孩儿,一向伶俐,如今却遭了这个邪祟,弄得我面上也不体面起来。这件事,一想起来,便叫人心中老大不痛快。” 应伯爵满嘴塞得满当当地,居然还能空出地方来说话道:“我的哥啊,你也莫焦急,你那几个孩儿能伺候在你身边,我便知道他们这几个小奴才不是没福分的。既然哥在此事上忧烦,我倒有些个小见识。” 他说着,伸出手又抓了一个玫瑰蒸卷往嘴里一送,一面嚼一面道:“哥可知道城门外五岳观的潘道士?他乃是在林侍宸跟前受过天心五雷法的,用得一手好符水治病,又遣得好邪,人人都唤他叫个潘捉鬼,你差人请他到府上来。若有什么邪祟,他一来看,便都知道,等闲杂症也都治得。” 西门庆想了一想道:“既如此,我叫人到玉皇庙吴道官那里,一并讨了符来,算个万全。” 说罢,等应伯爵胡吃海塞够了,西门庆便叫了个老成家人来吩咐道:“你便与你应二爹去玉皇庙吴道官那里讨一道驱邪消灾的符,再到五岳观请潘捉鬼来。” 应伯爵点了点头,将油手在大襟上抹了两把,匆匆地去了。 阳谷县城不大,但庙宇也颇有几间,道观佛寺、神庙尼庵俱全。 五岳观在阳谷县城东门外,观宇不大却颇清幽。 此刻,观后小园中,一盘棋正到终局,黑白棋子绞杀不停,黑棋却渐渐有了败象。 执黑的道人头戴一顶香木琢成的五岳真形冠,轻抚长须,沉吟片刻,却突然吟道:“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 吟罢,对面执白的那青袍道人不待阻拦,就见对手大袖一卷,满盘棋子如听号令,顿时纷纷倒卷跳入两只棋盒之中,黑归黑,白归白,竟是丝毫不乱! 那青袍道人头上未戴道冠,却是绾了一对丫髻,再看那八字眉、杏子眼、络腮胡子,却不像是正经修道之人,反倒透出一股子江湖人的煞气来。 见着那长须道人悔棋,青袍道人怒道:“潘捉鬼,你这厮好没有棋品,眼看着俺就要屠了你这条大龙,你却乱了这盘棋!” 潘捉鬼听了,也不恼怒,抚须笑道:“公孙一清,弈棋不过游戏之事,你心不入局,身便不入局,自有个自在逍遥。却何必为了几个棋子,非争个是非黑白出来?” 公孙一清是谁?便是江湖上有名的入云龙公孙胜,因为他道号一清先生,所以同辈道友都以公孙一清相称呼。 只是曾经该聚义梁山的天闲星,怎么却到了阳谷县五岳观里来? 公孙胜听着潘捉鬼的话,似懂非懂,他在二仙山罗真人门下,只在那些地煞幻术上用心,却不怎么理会卜算之术。只是看着潘捉鬼这个样子,却是摇头道:“潘捉鬼,我知道林侍宸传了你邵伯温的梅花神算,又传了你奇门三式,但是窥天机、测阴阳,便有这般好耍?就当初诸葛武侯,也落一个星陨五丈原的下场!” 听着公孙胜着恼,潘捉鬼笑着摆手道:“公孙一清,你也莫要起个牙疼咒来念我。我潘捉鬼虽然略窥阴阳变化,却只看人间小事,不看世上天机。今日你我一局,起于戌时,你又偏偏坐在离宫之位。戌有狱相,又逢太常、朱雀、华盖同官爻,系有官之尊长,刑克于你。今日你必然有一桩风波,少不得还要吃些苦头。我如是你,此刻便早息妄念,绝不强出头” 话没说完,就见着观中小道童走过来道:“师父,应二爹来请您老去西门大官人家遣邪消灾。” 听着小道童的话,潘捉鬼一转头,朝着公孙胜笑道:“这风波已经到了小观门首了。只是西门庆这等财主人家,也不可没有鬼狐精怪、丢砖砸碗一类事,这桩买卖,我是不敢领教的。” 说罢,潘捉鬼就向小道童说道:“你就与那应伯爵这西门庆养的花子讲,为师到沧州柴大官人府上赴斋去了,半月后才回转。玉皇庙吴道官符箓高妙,叫他们去找吴道官不妨。” 小道童听罢,方才应了一声准备离开,公孙胜却站了起来,一拂袖道:“潘捉鬼你要浑俗和光,俺也随你。只是俺已修炼有成,却不信你的神算,还能算到俺的头上来。不过就是去替那大户捉妖拿怪,我入云龙又怕了哪个?” 说罢,他向着那小道童道:“你师父要当这缩头乌龟,我这师叔却不妨出个头,也替你五岳观扬个名来。过几日,还要那西门庆敲锣打鼓,送金匾来观里哩!” 说罢,公孙胜迈开大步,回云房取了随身松文剑,出去见那应伯爵。 应伯爵本来只要替西门庆物色个懂法术的法官就好,见观里潘捉鬼不在,却有这位公孙道人出来招呼,又说是潘捉鬼的师弟,他也就无可无不可,将人请到了西门庆家里。 西门庆见应伯爵领了一个络腮胡子道士回来,又见这道士身材高大,身背松文剑,威风凛凛如庙里神将下凡一般,忙叫那几个俊奴出来,一排站好,让道士诊视。 公孙胜望了一眼那些俊奴嘴上印文,摇头道:“我还道是什么新奇术法,却原来只是咒禁小术。这等术法,俺破之不难,只是贵介多少要受一点苦恼。” 西门庆听得公孙胜说得这样轻松,立刻吩咐家人摆起香案,又烧起一炉好香。 那些平素最得西门庆宠爱的书童,都将衣服脱了,只穿了一条犊鼻裤,身上都用朱砂涂抹,一个个弄得倒不像是奉承家主的男宠,反倒像是火神殿里的小鬼一般,统统跪在香案下。 西门庆先上了香,公孙胜立在香案后,拔出松文剑,临空虚虚划出一道符篆,清喝一声道:“行头及天公亦是吾师,坐头及天公亦是吾师,眠卧及天公亦是师,却看天师欲作禁吾解千禁万恶,若有禁吾反自着,急急如律令!” 咒诀出口,那一道符篆清光闪动,便有隐隐咒力涌动,笼罩了那些俊奴。只见这几人嘴上的印文,转眼间就消退了几分。 但印文刚刚消退些许,突然又猛然加深了几分,鲜红的印痕变成了紫青色,分明是咒禁反噬而回! 见着印文变色,公孙胜脸一沉,一手剑诀搭上松文剑,瞋目喝道:“吾奉帝敕,五方使者,受吾驱遣,此地有巫鬼横行不法,本方社令,持此法剑,诛除鬼贼,不得迁延,如律令!” 喝声才罢,那口松文剑上符篆清光闪动,就此脱手而出,只听得空中沉雷隐隐,剑光倏地一声破云而出,竟向着景阳冈方向而去! 公孙胜放出松文剑,方才对西门庆说道:“提刑莫怕,贫道这剑乃是本师罗真人赐下的,斩邪诛怪,甚是亏它。此剑去处,便是那施法妖贼所在,稍后便有雷响、火起,叫那妖人难逃天诛。贵府只要派人寻着贫道宝剑落处,便知贫道所言不虚了。” 西门庆见着公孙胜一剑入云,顿时对这位一清先生敬仰万分,忙上前道:“果然是位活神仙在此了。”一面夸叹,一面就打发家人摆斋食招待。 公孙胜摆手道:“贫道尚不曾降得那妖人,却哪里要提刑赐斋?” 西门庆笑道:“仙长远来辛苦,想来早斋尚不曾用过,此刻既然剑出功成,先略用些,待孩儿们回禀不迟。” 正谦逊间,公孙胜却是猛地叫了一声,“不好!” 旁人还不知道他叫了这一嗓子是为什么事,就见着平地里猛然刮起一阵狂风,带起漫天尘土,竟是转眼间就迷了旁人眼睛。 西门庆、应伯爵还有家里一伙下人,被这阵怪风刮得睁不开眼,跌跌撞撞间,连那香案都被撞翻了去。 过了好半晌,那风停了,只见庭园里树枝折断,花草倒伏,连房上瓦片都摔了不少。再找那公孙一清,哪里还找得出来! 公孙胜虽然也被突然而起的狂风迷了眼睛,他毕竟随罗真人修行多年,手中忙掐了诀印,口中默诵护身驱邪之咒不止。 双眼紧闭间,他只觉得自家飘飘荡荡,踩不到实处,睁眼瞧去,却见身前有一尊头戴嵌珠羽冠、身披道服的神将,一手握长幡,一手持铁扇。那长幡之上,飞廉龙雀,随云腾跃。 东平府头号大财主西门庆的升官酒,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被人给搅得不善。 看着几个嘴都张不开的俊奴,西门庆更是感到心爱的玩物被人弄坏,格外地窝火。 西门庆不高兴,自然就有更多的人没法子开怀起来,除了西门家的奴仆部曲之外,就连县衙的那些皂隶也不得安生,一个个都主动出来,要替西门庆拿住那唱道情的贼厮。 这一场乱,一直闹到后半夜才安静下来,人人都乏得狠了。那些与西门庆相熟的人,又向这位大财主说了不少的好话,方才一个个告辞出来。 等到这最后一班人离去,就连西门家的大宅院也渐渐变得静悄悄一片。 狮子街头,土地庙后那张不起眼的木版画,却在此刻微微一动,有人推开了画上那两道门,轻轻巧巧地从画中走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个寿眉垂肩、长须垂地的苍老道者,头上挽着一根铁簪,身上披一件粗麻道衣,手里抱着一只渔鼓。这老道人身后,又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白发青年,恭恭敬敬地将那老道人送出了画来。 老道人点了点头,摆了摆手道:“不必送了,你自己盯紧了这西门庆与武大郎一家。若有什么事,你也是军人出身,知道该怎么应付。” 听着这句话,青年握着自己那根黑色的拐杖,沉默地一点头。 浑然不知道一墙之隔外,自家已经被庞然大物盯住,西门庆早上醒来依然叫来了小丫鬟打水为自己清洗净了面 第778章 .打虎人,虎打人(一) 公孙胜在罗真人门下修行多年,虽然沾染了一身江湖气,但能修成地煞术法的修道人,又哪里会是真正的白痴? 一声“老罗”,公孙胜就隐约想起,那个桃花开满二仙山的春日,无数片桃花飘离枝头,化作一道绯红的桥。 桥的尽头,是一朵冉冉升起的红云。 二仙山罗真人飞升而去。 入云龙公孙胜的本师飞升而去。 没有祥云簇拥着紫虚观拔宅飞天,没有鸡犬舔舓丹灶而同得长生,只有云中一鹤,直入飘渺碧空。 而公孙胜也没了那许多清规戒律来拘束,可以凭着本心,走入江湖,从此兄弟义气,热血腾于胸臆,好不快活。 然而今天,却有师叔从天而降。 看手段,似乎与飞升而去的师尊也是相差仿佛,何况那神将更是口称真君。 道门中人,更知道真君二字的分量是如何沉重。 但公孙胜也不是吓大的,兀自争辩道:“我师尊罗真人,从不曾说自己有个师弟!你便是有道的真仙,又凭什么来教训……” 话未说完,公孙胜却感到一股熟悉无比的气息,带着极高妙的境界,猛然罩定了自己。 只见面前这年轻道士手中托着一卷玉轴,那卷玉轴未曾展开,却自有平静淡然澄净之意,散出一片亲和万物的气质。 正是二仙山镇山之宝,《紫虚天府洞微灵章》。 望着对方手中的玉轴,公孙胜重又想起了在二仙山学道而度过的那许多个寒暑,心有所悟,心有所感,沉默不语。 良久后,他恭恭敬敬俯下身去,叩首如仪:“弟子拜见小师叔。” 魏野点了点头,然后掂了掂手中的这口松纹古剑,算是认下了这个师侄。 当然,认下了这个师侄,便表示从此之后,听着某人那些没什么用处的废话,却美其名曰是训示的可怜人,又多了一个。 仙术士缓声说道:“虽然老罗把你托付给了我,但有一点不得不说明,魏某不是一个擅长教学生的人。” 以这句话开篇,魏野很有自我检讨精神地说道:“比起教育,我似乎更擅长散养。所谓散养,就是把羊赶上草原,把鸡放入林间,任由它们去吃草捉虫,也任由它们去和饿狼搏斗,与狐狸厮杀。不过好在阿衍和孟起都是难得的良才美质,这么散养着,他们也没有长歪,我很欣慰啊。” 公孙胜跪在地上,听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师叔的话,心中不由得起疑,暗自想道,为什么您的腔调像极了瓦子里说笑话的艺人? 微微想念了一下自己的两个学生,仙术士将目光重新落到了公孙胜身上,说道:“我和老罗的道法路数有别,在具体的道术上面,我不会再教你什么。但今天见着你运使飞剑来斩我,却有些话不得不说。” 魏野轻轻一弹松文剑,如秋水般清亮的剑身传出一声悦耳的鸣响:“你斗法的本事太弱。” 望着被小师叔收去的那口松文剑,想着之前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公孙胜垂头不语,就听着小师叔继续编排: “当然你看人的眼光也差了点,比如去和晁盖这等坐地分赃的地保凑一伙,跟着吴用这只会出些歪点子的刻薄酸子,去抢蔡京的生辰纲。” 公孙胜听着小师叔的嘲讽,很想站起来反驳说,自家这些江湖兄弟不是您眼中这样不堪。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话就全被魏野堵了回去: “你公孙胜在二仙山学道一场,就算学的只是地煞变化之术,又哪里是晁盖、吴用那些临时起意的路匪可比?黄泥岗冒充贩枣子的客商,卖酒的椰瓢里掺蒙汗药,这都是什么下作手段,没得丢了你师尊的老脸!” 说到这里,魏野把松文剑一掼,反问道:“你公孙一清,虽然还没得了老罗的全套本事,可我问你,招云布雾、剪纸成兵、驱神弄鬼这等地煞变化之术,你难不成一个不懂?高俅家的堂兄弟高廉,不过是学了点旁门左道的三山九侯邪法,就已经做到了高唐州知州的位置上,可没见人家这样苦哈哈地为了几担子金银珠玉,就玩这样下作的花样!” “便是手上没有银钱花用,想弄点外财,成啊!你不会自己去堵运生辰纲的队伍?管你是五鬼搬运还是遁甲变化,不要说生辰纲,就是劫东南应奉局的花石纲,也没几人拦得住你,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得了手。可你先跑去给晁盖做说客,又被吴用那酸子吓了一跳,摆明了就是个初哥模样,还傻乎乎和他们一起演一出蹩脚戏,嘿,二仙山的脸都快给你丢光了!” 公孙胜跪在地上,听着小师叔唾沫星子四溅,却不知这位小师叔从哪里查访了自己抢劫生辰纲的过往,竟说得似掌上观纹一般清楚,一身道袍全被汗浸得湿漉漉。 魏野也不看他,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方才感慨道:“这些糗事,姑且算是你初入江湖蒙了心吧。但你斗法的本事,怎么也这样稀烂?” 说到这里,魏野拿起松文剑画了一圈,冷笑道:“一剑穿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手段看起来是格外潇洒,隐隐有剑仙气概。可是纵然法剑通灵,剑飞百里,却只是一剑。若不是那等号称一剑破万法的人物,这一手,也就只能是欺负弱小的把戏。可遇见了高人,你贸然一剑飞来,可有后招变化?若人家用神符封你,用佛光禁你,用法宝收你,甚至干脆喊上什么天龙八部、本尊护法围殴你,一柄法剑,哪经得起这等阵仗?若被收了飞剑,你上門去讨,又被对手的大神通戏耍你,嘲讽你,笑话你,连师门都一起出丑,硬生生成了别人刷声望的垫脚石,那就更成了笑柄一般。” 这话说得,公孙胜心中暗道,也不需这般假设,如今这场面,不就是您收了我的松文剑,又成了我的小师叔,所以我不得不跪听您的训诫? 魏野也不看公孙胜脸上神色,摇头道:“就算要飞剑百里来斩,你又哪里知道什么后招变化,给自己留几分余地?身边为什么不勾招护法力士、五方小吏,将你护持起来?为什么不另备法器,预防对手反噬?就傻乎乎地飞剑出去,然后就大言不惭地在那西门庆面前装起活神仙来了。也就是你师叔我,才遣巽象神君把你拿到这里来听我训话,要真换了个狞恶魔头,此刻你在二仙山一场苦修,早就尽数付诸东流!” 一开始,公孙胜对这位小师叔尚有抵触,尚有不满,对这些训斥还有不服,但随着那一句句话语,他终究是低下头,汗涔涔地不敢多言。 魏野的话还在他耳畔回旋:“希夷先生离开了,你师尊也离开了,那些隐居洞天福地的散仙地仙,一个个都跑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要跑?因为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而且魏某可以肯定,这变化正朝着极端、残酷、惨烈的方向去,十头李大熊都拉不回来。” “为什么我这么肯定?因为我在这里,而我到过的地方,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公孙胜腹诽道:您看着虽然也是得道散仙,但怎么着也不是那等带给世间种种大劫的凶星。 正这样想着,魏野的目光已经落了下来,让他赶紧收摄心神,把一应心理活动都谨慎收藏起来。 魏野看着公孙胜,最终还是将松文剑插到了他的面前:“既然有了变化,那么就要有所因应。光凭那些粗枝大叶的道术,欺负凡人或许可以,但在那样严酷的战争中,又怎么能活下来?说到底,你还是不习惯战斗,把生死之间的较量,都变成了棋盘上的技巧比拼。但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谦恭揖让,已经过时了。” 说到这里,仙术士低下头,望着公孙胜的脸:“之前我说过了,魏某不太擅长教学生,讲讲课还行,终究还是要回到我最拿手的散养上去。” 听着这话,公孙胜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冷,而后就听见他这位小师叔说道:“既然不懂得如何厮杀,那就得快点习惯它。你也不用回五岳观去和潘捉鬼下棋了,你和他这样长于卜算、治病、超度的文职不同,注定是要走上斗法之路的。这些天,你就先适应一下。” 防盗版,稍后修改。 公孙胜跪在地上,听着小师叔唾沫星子四溅,却不知这位小师叔从哪里查访了自己抢劫生辰纲的过往,竟说得似掌上观纹一般清楚,一身道袍全被汗浸得湿漉漉。 魏野也不看他,自己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咙,方才感慨道:“这些糗事,姑且算是你初入江湖蒙了心吧。但你斗法的本事,怎么也这样稀烂?” 说到这里,魏野拿起松文剑画了一圈,冷笑道:“一剑穿云,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这手段看起来是格外潇洒,隐隐有剑仙气概。可是纵然法剑通灵,剑飞百里,却只是一剑。若不是那等号称一剑破万法的人物,这一手,也就只能是欺负弱小的把戏。可遇见了高人,你贸然一剑飞来,可有后招变化?若人家用神符封你,用佛光禁你,用法宝收你,甚至干脆喊上什么天龙八部、本尊护法围殴你,一柄法剑,哪经得起这等阵仗?若被收了飞剑,你上門去讨,又被对手的大神通戏耍你,嘲讽你,笑话你,连师门都一起出丑,硬生生成了别人刷声望的垫脚石,那就更成了笑柄一般。” 这话说得,公孙胜心中暗道,也不需这般假设,如今这场面,不就是您收了我的松文剑,又成了我的小师叔,所以我不得不跪听您的训诫? 魏野也不看公孙胜脸上神色,摇头道:“就算要飞剑百里来斩,你又哪里知道什么后招变化,给自己留几分余地?身边为什么不勾招护法力士、五方小吏,将你护持起来?为什么不另备法器,预防对手反噬?就傻乎乎地飞剑出去,然后就大言不惭地在那西门庆面前装起活神仙来了。也就是你师叔我,才遣巽象神君把你拿到这里来听我训话,要真换了个狞恶魔头,此刻你在二仙山一场苦修,早就尽数付诸东流!” 一开始,公孙胜对这位小师叔尚有抵触,尚有不满,对这些训斥还有不服,但随着那一句句话语,他终究是低下头,汗涔涔地不敢多言。 魏野的话还在他耳畔回旋:“希夷先生离开了,你师尊也离开了,那些隐居洞天福地的散仙地仙,一个个都跑得差不多了。为什么要跑?因为这个世界正在变化,而且魏某可以肯定,这变化正朝着极端、残酷、惨烈的方向去,十头李大熊都拉不回来。” “为什么我这么肯定?因为我在这里,而我到过的地方,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公孙胜腹诽道:您看着虽然也是得道散仙,但怎么着也不是那等带给世间种种大劫的凶星。 正这样想着,魏野的目光已经落了下来,让他赶紧收摄心神,把一应心理活动都谨慎收藏起来。 魏野看着公孙胜,最终还是将松文剑插到了他的面前:“既然有了变化,那么就要有所因应。光凭那些粗枝大叶的道术,欺负凡人或许可以,但在那样严酷的战争中,又怎么能活下来?说到底,你还是不习惯战斗,把生死之间的较量,都变成了棋盘上的技巧比拼。但那样的温文尔雅,那样的谦恭揖让,已经过时了。” 说到这里,仙术士低下头,望着公孙胜的脸:“之前我说过了,魏某不太擅长教学生,讲讲课还行,终究还是要回到我最拿手的散养上去。” 听着这话,公孙胜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冷,而后就听见他这位小师叔说道:“既然不懂得如何厮杀,那就得快点习惯它。你也不用回五岳观去和潘捉鬼下棋了,你和他这样长于卜算、治病、超度的文职不同,注定是要走上斗法之路的。这些天,你就先适应一下。” 第779章 .打虎人,虎打人(二) 王婆听了,嘻嘻一笑,吐舌道:“好个不戴头巾的好汉,这般有胆色。” 只是说到这里,却看见这妇人突然扶着额微微摇了摇头,片刻后才低声笑道:“可也作怪,这些日子怀了这胎,总觉得心里无处安置,见着那佛爷菩萨,才觉得安妥些。也罢,我听妈妈的话,明日收拾些香烛素果,也去地藏庵烧一回香罢了。” 王婆听了,又约好几时出门,几时碰面,说了些闲话,方才走回她那个小茶坊里去。 等着武大郎卖了炊饼回来,又听自家老婆说起这事,武大郎听了只会说:“这是好事,明天你和王妈妈自去。” 本来妇人见惯了自己丈夫的笨嘴拙舌,这时候,却有些腻烦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这妇人提了一篮香烛,还有些果子素点心之类,同着王婆一道去了地藏庵。 虽然地藏庵是个尼庵,占地却极大,几进的院落,都是佛殿,进进出出的男女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王婆本来就和这地藏庵住持的薛尼姑相熟,拉着妇人的手就直接去找那薛尼姑。 到了二重殿外,却听得那大殿里一声磬响,就听着有个胖滚滚的半老尼姑,披着一领木兰色的袈裟,正唱佛曲: “国主妙庄王,幼女妙善娘。父欲招女婿,修行不嫁郎。发去园中禁,容貌越非常。白雀寺中使,天神相助忙。遣兵去烧殿,精诚感上苍。逍遥楼上劝,苦苦不相降。押赴法场绞,虎背密山藏。灵魂归地府,十殿放毫光。究囚蒙解脱,香山得返阳。九载修行满,功成道德强。一家登佛国,快乐在西方。” 这一段佛曲唱完,就听那半老尼姑说道:“这篇鹧鸪天,说的乃是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才有庄严百化化身,有大道力。大众若发信心,起善念,便听贫尼演说,观音菩萨未出家时,如何托生妙庄王宫中,做了妙善公主,出家修行因缘。” 说罢,这胖尼姑又唱了一回曲,说起妙庄王如何向西岳道士求子,得西岳道士奏表五岳,得天帝差三个修行人来与他家做女儿。 王婆就立在殿门前听那胖尼姑唱佛曲,却不料一旁妇人却冷笑道:“那做大王的也是个呆子,既然花了千万的家私,一心要求个儿子,怎的神仙却只送了个女孩儿,还一送就是三个,都是一心要出家做姑子的。若我是那大王,便知道神仙都是些云来雾去的样子货,哪里还有虔心养着一班道士和尚!” 这话说出来,满殿听佛曲的人都不由得一愣,转头看了过来。王婆见着这些人眼里不善,忙一拉武大媳妇,说声:“我们且去后面送子娘娘面前烧香。”硬是半拉半拽地把她拖走了。 转过大殿,一路走到送子娘娘殿上,在香炉里点了线香,又把果子点心摆上,王婆不由得埋怨道:“武大媳妇,我知道你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可这话也要看个地方,也便是薛师姑素来好性,要换了那等大师父,今日我怎好带你囫囵身子走出去?” 妇人将篮子挎在臂弯里,不屑地道:“我虽不是个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但若惹起我的性来,却管什么和尚?饶他是景阳冈上大虫,老娘也要硬按着他吃我的洗脚水!” 说罢,她眉间却是浮起一丝疑惑,不知道自己这股戾气到底从何而来。 王婆可不管那些,只是急着要捂住她的嘴,还没等她下手,就听得有人微笑道:“王妈妈,今日却与谁来小庵礼佛?” 随着这身笑,就见那薛尼姑手里拈着一串佛珠,直走到两人面前来,先把武大媳妇打量一下,便笑道:“无量佛,这位娘子看着好个福相,莫不是紫石街武大郎家的媳妇?今日有缘来至小庵,实在是贫尼的缘法,还请到里面文殊阁上奉茶。” 王婆却纳闷,这薛尼姑虽然号称是阳谷县有名的尼姑班头,却只爱奉承那些官家太太、富家小姐,武大媳妇只是个卖炊饼的老婆,却又值得她这样逢迎起来? 薛尼姑看着王婆脸上纳闷,微微一笑,却喊了一声:“妙凤、妙趣,你们王妈妈来了,还不快迎入云堂,请王妈妈用些点心。” 就见两个小尼姑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从前殿里转出来,拉着王婆的手道:“妈妈许久不来了,上回西门大官人家的大娘子赏了我们一斤好百果茶,还不曾动过,原来是为妈妈预备下的。” 这两个小尼姑笑语吟吟,把王婆围在中间,薛尼姑随即朝着武大媳妇侧身一让:“武家娘子,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薛尼姑见着自己就如此热情,武大媳妇猛地涌起一股本能般的警兆,可是腹内微微一痛,双腿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薛尼姑走了。 绕过了送子娘娘殿,又过了几重殿阁,直到了地藏庵后的花园中,那园中有一座小楼,门楣上安着一匾,写着“文殊阁”三字。 也不用薛尼姑招呼,武大媳妇一步步地就朝着那佛阁走去。 小楼中,供奉着一尊菩萨金身,那尊菩萨头戴玲珑宝冠,身披天衣璎珞,一双手合掌当胸,掌心里生出一朵青莲,莲心中捧着经箧,上立金刚小剑,正是文殊菩萨宝相。 但在菩萨身后,又伸出一对手臂,一手握着日轮,一手握着月轮,隐隐生光,显出一股不凡之意来。 最可怪的,就是在这尊菩萨宝相面前,也没有香烛,也没有供果,却是成列着一块块雕镂极细的木板,上面覆盖一层薄土,栽种着些细细瘦瘦的各色花草,还有刚发芽的豆麦种子。 每一块木板都放着些雕刻极为精巧的花木鱼鸟之类,有些寒碜点的用的是黄蜡,贵重些的就用的是金玉之类。每块木板上还都放了一个身穿莲衣、手拿莲花莲蓬的俊俏小童,也有泥捏的,也有金银、玉石、香木雕琢的。 武大媳妇见了,不解道:“这都是七夕时候,拿来装点的谷板、五生园和磨合罗娃儿,小丫头玩的物事,怎好拿来供佛?” 反盗版,稍后改正 王婆听了,嘻嘻一笑,吐舌道:“好个不戴头巾的好汉,这般有胆色。” 只是说到这里,却看见这妇人突然扶着额微微摇了摇头,片刻后才低声笑道:“可也作怪,这些日子怀了这胎,总觉得心里无处安置,见着那佛爷菩萨,才觉得安妥些。也罢,我听妈妈的话,明日收拾些香烛素果,也去地藏庵烧一回香罢了。” 王婆听了,又约好几时出门,几时碰面,说了些闲话,方才走回她那个小茶坊里去。 等着武大郎卖了炊饼回来,又听自家老婆说起这事,武大郎听了只会说:“这是好事,明天你和王妈妈自去。” 本来妇人见惯了自己丈夫的笨嘴拙舌,这时候,却有些腻烦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这妇人提了一篮香烛,还有些果子素点心之类,同着王婆一道去了地藏庵。 虽然地藏庵是个尼庵,占地却极大,几进的院落,都是佛殿,进进出出的男女香客也是络绎不绝。 王婆本来就和这地藏庵住持的薛尼姑相熟,拉着妇人的手就直接去找那薛尼姑。 到了二重殿外,却听得那大殿里一声磬响,就听着有个胖滚滚的半老尼姑,披着一领木兰色的袈裟,正唱佛曲: “国主妙庄王,幼女妙善娘。父欲招女婿,修行不嫁郎。发去园中禁,容貌越非常。白雀寺中使,天神相助忙。遣兵去烧殿,精诚感上苍。逍遥楼上劝,苦苦不相降。押赴法场绞,虎背密山藏。灵魂归地府,十殿放毫光。究囚蒙解脱,香山得返阳。九载修行满,功成道德强。一家登佛国,快乐在西方。” 这一段佛曲唱完,就听那半老尼姑说道:“这篇鹧鸪天,说的乃是当日观音菩萨如何修行,才有庄严百化化身,有大道力。大众若发信心,起善念,便听贫尼演说,观音菩萨未出家时,如何托生妙庄王宫中,做了妙善公主,出家修行因缘。” 说罢,这胖尼姑又唱了一回曲,说起妙庄王如何向西岳道士求子,得西岳道士奏表五岳,得天帝差三个修行人来与他家做女儿。 王婆就立在殿门前听那胖尼姑唱佛曲,却不料一旁妇人却冷笑道:“那做大王的也是个呆子,既然花了千万的家私,一心要求个儿子,怎的神仙却只送了个女孩儿,还一送就是三个,都是一心要出家做姑子的。若我是那大王,便知道神仙都是些云来雾去的样子货,哪里还有虔心养着一班道士和尚!” 这话说出来,满殿听佛曲的人都不由得一愣,转头看了过来。王婆见着这些人眼里不善,忙一拉武大媳妇,说声:“我们且去后面送子娘娘面前烧香。”硬是半拉半拽地把她拖走了。 转过大殿,一路走到送子娘娘殿上,在香炉里点了线香,又把果子点心摆上,王婆不由得埋怨道:“武大媳妇,我知道你是个有见识的女子,可这话也要看个地方,也便是薛师姑素来好性,要换了那等大师父,今日我怎好带你囫囵身子走出去?” 妇人将篮子挎在臂弯里,不屑地道:“我虽不是个胳膊上能跑马的汉子,但若惹起我的性来,却管什么和尚?饶他是景阳冈上大虫,老娘也要硬按着他吃我的洗脚水!” 说罢,她眉间却是浮起一丝疑惑,不知道自己这股戾气到底从何而来。 王婆可不管那些,只是急着要捂住她的嘴,还没等她下手,就听得有人微笑道:“王妈妈,今日却与谁来小庵礼佛?” 随着这身笑,就见那薛尼姑手里拈着一串佛珠,直走到两人面前来,先把武大媳妇打量一下,便笑道:“无量佛,这位娘子看着好个福相,莫不是紫石街武大郎家的媳妇?今日有缘来至小庵,实在是贫尼的缘法,还请到里面文殊阁上奉茶。” 王婆却纳闷,这薛尼姑虽然号称是阳谷县有名的尼姑班头,却只爱奉承那些官家太太、富家小姐,武大媳妇只是个卖炊饼的老婆,却又值得她这样逢迎起来? 薛尼姑看着王婆脸上纳闷,微微一笑,却喊了一声:“妙凤、妙趣,你们王妈妈来了,还不快迎入云堂,请王妈妈用些点心。” 就见两个小尼姑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从前殿里转出来,拉着王婆的手道:“妈妈许久不来了,上回西门大官人家的大娘子赏了我们一斤好百果茶,还不曾动过,原来是为妈妈预备下的。” 这两个小尼姑笑语吟吟,把王婆围在中间,薛尼姑随即朝着武大媳妇侧身一让:“武家娘子,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薛尼姑见着自己就如此热情,武大媳妇猛地涌起一股本能般的警兆,可是腹内微微一痛,双腿就不由自主地跟着薛尼姑走了。 绕过了送子娘娘殿,又过了几重殿阁,直到了地藏庵后的花园中,那园中有一座小楼,门楣上安着一匾,写着“文殊阁”三字。 也不用薛尼姑招呼,武大媳妇一步步地就朝着那佛阁走去。 小楼中,供奉着一尊菩萨金身,那尊菩萨头戴玲珑宝冠,身披天衣璎珞,一双手合掌当胸,掌心里生出一朵青莲,莲心中捧着经箧,上立金刚小剑,正是文殊菩萨宝相。 但在菩萨身后,又伸出一对手臂,一手握着日轮,一手握着月轮,隐隐生光,显出一股不凡之意来。 最可怪的,就是在这尊菩萨宝相面前,也没有香烛,也没有供果,却是成列着一块块雕镂极细的木板,上面覆盖一层薄土,栽种着些细细瘦瘦的各色花草,还有刚发芽的豆麦种子。 每一块木板都放着些雕刻极为精巧的花木鱼鸟之类,有些寒碜点的用的是黄蜡,贵重些的就用的是金玉之类。每块木板上还都放了一个身穿莲衣、手拿莲花莲蓬的俊俏小童,也有泥捏的,也有金银、玉石、香木雕琢的。 武大媳妇见了,不解道:“这都是七夕时候,拿来装点的谷板、五生园和磨合罗娃儿,小丫头玩的物事,怎好拿来供佛?” 第780章 .打虎人,虎打人(三) 把侯林儿一班乞丐揍得哭爹喊娘,还占了他们场子的人,自然是卓尔。 虽然端坐在景阳冈上那人,只会感慨些“不是卓尔不群,而是卓尔精灵”的双关冷笑话,但好为人师之癖早已进入无药可医的晚期。 所以,在转职为乞丐这个很有深厚历史气息的工种前,卓尔也不得不饱受了一通某人的精神摧残。 “你的资质倒还不错,虽然谈不上仙骨珊珊,但六识敏锐,远超凡庸,似乎也懂得一点涵养形神的法门?虽然这法门档次略低,在魏某所见的种种修法之中只配列入倒数,但能掌握一点基础,便有一分好处。” 说话的人,盘膝坐在青石上,正作绝代高人状:“皮肤黑点无所谓,这样的健康肤色,说不定还能骗些无知少女。但修行,却不能一味地朝阴暗的路子走,尤其你这样做了多年谍子的年轻人,三观自有灰暗处,再不能从阴诡多变的路子上泡下去这对心理健康不好。” 从袖子里掏摸片刻,仙术士摸出一根竹简,朝他丢了过来。 那只是一根竹简,上面烙着一道卓尔看不明白的符印,但是手指接触到竹简的同时,却有大段深奥文字浮现出来。 “这根竹简上所载的《含光藏辉篇》,讲求息诸妄想,凝神内观,澡雪心澄,体天应变,也是难得的玄门正宗秘典虽然我拿出来的只是小半截。你且拿去看,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虽然对救命恩人兼债主的这种做派,卓尔实在很难习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故乡那些装神弄鬼却毫无表演天分的神棍。 但是身为一个不甚成功的谍子,常年在阴谋、背叛的污水里泡着,卓尔也多少掌握了一些本职技能。 当你的性命都是对方救的,而且那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家伙,又是个境界很高、很高,足以让自己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抱大腿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就算那竹简上的文字写得雅驯无比,还不时引用些他根本不解其意的典故,卓尔还是硬花了三天时间,将那部《含光藏辉篇》整个硬背了下来。 而接下来,又是一整天的老魏家招牌填鸭教育,上面某人兴致勃勃,引经据典,下面唯一的听众,听得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全靠一股子毅力支撑着。 这在卓尔,是很朴素的想法。 既然这位新老板,是个需要自己、还有自己那没用师父都得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他的授课就是自己之前从未得着的机缘。 终于讲完了《含光藏辉篇》中那些静朴玄理,仙术士看了一眼还在拼命记忆自己话语的卓尔,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展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 “欢迎来到小妖精面粉包,我们是多元宇宙的后勤站。现在消费超过两百点券,惊喜好礼送不停!” 而这不知该说有品还是没品的广告词中,身材高挑的水晶龙裔商人露出了脸来。 顶着那只形如水晶的独角,曾经向汉末时空转售过大批军粮的巴德雷斯一笑,向魏野露出一个笑容,开腔后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啊……是您,铃香小姐的叔叔。可以替我转达铃香小姐一句话么?她挖下了《幻夜抄》这个大坑,但是现在还是没有填坑的打算……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抛弃我们这些坑底的冤魂了。” “好端端的水晶龙裔,说什么坑底冤魂,醒一醒,生意上门了。”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魏野直接进入了正题:“虽然小妖精面粉包做的是大宗粮油生意,不过魏某知道,你们在餐具行业也有投入?” “没错!”一提到自家的生意,半龙商人立刻拿起一份货样清单送了过来:“您请看,这是我们最近主打的魔法餐具系列套餐!比如这个” 出现在半龙商人手中的是一只老式汤锅,半球形的锅身显出一种圆润的美感,但是那满布黑焦的锅身中,却透出了一股隐隐的金色:“这是美味的奶油浓汤锅,只要在锅里倒进清水,再放上一颗钉子,便有了满满一锅喝不完的奶油浓汤。根据客户的需求,我们推出了法式龙虾奶锅、意大利杂煮奶锅等上百种风味……” “停,打住,我知道这种魔法锅是怎么回事。不是都把这种锅里安设了小型次元门,直通到距离使用者最近的妖精王国的厨房里么?这玩意偶尔用用不妨,用多了,就会被愤怒的妖精给围炉了的。” 被仙术士拆穿了了底细,半龙商人倒是丝毫没有介意,又拿出一个釉面温润的白瓷罐子:“这是永远也用不完的盐罐。只要将盐粒放进罐子里,然后朝下倒,就用源源不绝的食盐流出来,是非常完美的随身调味品!除了盐罐,我们还开发了糖罐、香料罐等特殊品种,绝对是您旅行的好帮手!” “呵……我记得,你们这种用不完的咸盐罐子,好像是用了某个时空点里的神力诅咒‘盐之桩’制造的吧?可以把所有物质都转化为食盐的神力诅咒,一旦失去控制,足足能够毁灭一个国家。魏某要这种危险品做什么!” 反盗版,稍后修改。 把侯林儿一班乞丐揍得哭爹喊娘,还占了他们场子的人,自然是卓尔。 虽然端坐在景阳冈上那人,只会感慨些“不是卓尔不群,而是卓尔精灵”的双关冷笑话,但好为人师之癖早已进入无药可医的晚期。 所以,在转职为乞丐这个很有深厚历史气息的工种前,卓尔也不得不饱受了一通某人的精神摧残。 “你的资质倒还不错,虽然谈不上仙骨珊珊,但六识敏锐,远超凡庸,似乎也懂得一点涵养形神的法门?虽然这法门档次略低,在魏某所见的种种修法之中只配列入倒数,但能掌握一点基础,便有一分好处。” 说话的人,盘膝坐在青石上,正作绝代高人状:“皮肤黑点无所谓,这样的健康肤色,说不定还能骗些无知少女。但修行,却不能一味地朝阴暗的路子走,尤其你这样做了多年谍子的年轻人,三观自有灰暗处,再不能从阴诡多变的路子上泡下去这对心理健康不好。” 从袖子里掏摸片刻,仙术士摸出一根竹简,朝他丢了过来。 那只是一根竹简,上面烙着一道卓尔看不明白的符印,但是手指接触到竹简的同时,却有大段深奥文字浮现出来。 “这根竹简上所载的《含光藏辉篇》,讲求息诸妄想,凝神内观,澡雪心澄,体天应变,也是难得的玄门正宗秘典虽然我拿出来的只是小半截。你且拿去看,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虽然对救命恩人兼债主的这种做派,卓尔实在很难习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故乡那些装神弄鬼却毫无表演天分的神棍。 但是身为一个不甚成功的谍子,常年在阴谋、背叛的污水里泡着,卓尔也多少掌握了一些本职技能。 当你的性命都是对方救的,而且那看起来极其不靠谱的家伙,又是个境界很高、很高,足以让自己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抱大腿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就算那竹简上的文字写得雅驯无比,还不时引用些他根本不解其意的典故,卓尔还是硬花了三天时间,将那部《含光藏辉篇》整个硬背了下来。 而接下来,又是一整天的老魏家招牌填鸭教育,上面某人兴致勃勃,引经据典,下面唯一的听众,听得不明所以,浑浑噩噩,全靠一股子毅力支撑着。 这在卓尔,是很朴素的想法。 既然这位新老板,是个需要自己、还有自己那没用师父都得仰望的大修行者,那么他的授课就是自己之前从未得着的机缘。 终于讲完了《含光藏辉篇》中那些静朴玄理,仙术士看了一眼还在拼命记忆自己话语的卓尔,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展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 “欢迎来到小妖精面粉包,我们是多元宇宙的后勤站。现在消费超过两百点券,惊喜好礼送不停!” 而这不知该说有品还是没品的广告词中,身材高挑的水晶龙裔商人露出了脸来。 顶着那只形如水晶的独角,曾经向汉末时空转售过大批军粮的巴德雷斯一笑,向魏野露出一个笑容,开腔后却是完全不相干的话:“啊……是您,铃香小姐的叔叔。可以替我转达铃香小姐一句话么?她挖下了《幻夜抄》这个大坑,但是现在还是没有填坑的打算……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抛弃我们这些坑底的冤魂了。” “好端端的水晶龙裔,说什么坑底冤魂,醒一醒,生意上门了。”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魏野直接进入了正题:“虽然小妖精面粉包做的是大宗粮油生意,不过魏某知道,你们在餐具行业也有投入?” “没错!”一提到自家的生意,半龙商人立刻拿起一份货样清单送了过来:“您请看,这是我们最近主打的魔法餐具系列套餐!比如这个” 出现在半龙商人手中的是一只老式汤锅,半球形的锅身显出一种圆润的美感,但是那满布黑焦的锅身中,却透出了一股隐隐的金色:“这是美味的奶油浓汤锅,只要在锅里倒进清水,再放上一颗钉子,便有了满满一锅喝不完的奶油浓汤。根据客户的需求,我们推出了法式龙虾奶锅、意大利杂煮奶锅等上百种风味……” “停,打住,我知道这种魔法锅是怎么回事。不是都把这种锅里安设了小型次元门,直通到距离使用者最近的妖精王国的厨房里么?这玩意偶尔用用不妨,用多了,就会被愤怒的妖精给围炉了的。” 被仙术士拆穿了了底细,半龙商人倒是丝毫没有介意,又拿出一个釉面温润的白瓷罐子:“这是永远也用不完的盐罐。只要将盐粒放进罐子里,然后朝下倒,就用源源不绝的食盐流出来,是非常完美的随身调味品!除了盐罐,我们还开发了糖罐、香料罐等特殊品种,绝对是您旅行的好帮手!” “呵……我记得,你们这种用不完的咸盐罐子,好像是用了某个时空点里的神力诅咒‘盐之桩’制造的吧?可以把所有物质都转化为食盐的神力诅咒,一旦失去控制,足足能够毁灭一个国家。魏某要这种危险品做什么!” “没错!”一提到自家的生意,半龙商人立刻拿起一份货样清单送了过来:“您请看,这是我们最近主打的魔法餐具系列套餐!比如这个” 出现在半龙商人手中的是一只老式汤锅,半球形的锅身显出一种圆润的美感,但是那满布黑焦的锅身中,却透出了一股隐隐的金色:“这是美味的奶油浓汤锅,只要在锅里倒进清水,再放上一颗钉子,便有了满满一锅喝不完的奶油浓汤。根据客户的需求,我们推出了法式龙虾奶锅、意大利杂煮奶锅等上百种风味……” “停,打住,我知道这种魔法锅是怎么回事。不是都把这种锅里安设了小型次元门,直通到距离使用者最近的妖精王国的厨房里么?这玩意偶尔用用不妨,用多了,就会被愤怒的妖精给围炉了的。” 被仙术士拆穿了了底细,半龙商人倒是丝毫没有介意,又拿出一个釉面温润的白瓷罐子:“这是永远也用不完的盐罐。只要将盐粒放进罐子里,然后朝下倒,就用源源不绝的食盐流出来,是非常完美的随身调味品!除了盐罐,我们还开发了糖罐、香料罐等特殊品种,绝对是您旅行的好帮手!” “呵……我记得,你们这种用不完的咸盐罐子,好像是用了某个时空点里的神力诅咒‘盐之桩’制造的吧?可以把所有物质都转化为食盐的神力诅咒,一旦失去控制,足足能够毁灭一个国家。魏某要这种危险品做什么!” 第781章 .打虎人,虎打人(四) 虽然身为一个谍子,卓尔混得并不怎么好,但是不代表他看着那一丝异处突兀地出现,而后眼睁睁地看它溜掉。 拿起了身前的黑石钵,卓尔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就站到了那妇人归家的路上。 黑漆漆的石钵,就横在两人的中间。 卓尔单掌竖在胸口,微微一低头,虽不开口,却等若在说:“请施主慈悲。” 武大媳妇望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那双修长如刀锋的白眉,黝黑却不失英气的面容,却是轻轻一笑:“我的师父,这样精壮漂亮的汉子,纵是皮肉黑了些,又何苦做了这讨饭的头陀?你要俺布施,俺身上可没带银钱,你若不嫌弃,俺这身子你要不要?” 说话间,武大媳妇身子一歪,就朝卓尔身上倒过来。 可还不等她蹭着一点边,一根黑色的木杖已经不着痕迹横在了两人中间。 女人和男人的目光一触,武大媳妇头一偏,啐了一口唾沫:“看着模样长大,也和我家那个只会劈柴的夯货一般,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骂过了嘴,这妇人将水蛇腰一扭,提着篮子便走。 后面那些看热闹的香客,一个个都在摇头:“果然是个脸酸心硬的婆娘,除了武大这老实人,却有谁生受得这般媳妇!” 也有的好事之徒,过来责怪卓尔:“你这哑头陀也好生无礼,这地藏庵乃是比丘尼这等女众焚修的所在,却哪里容得你这头陀在这里讨吃的?没得坏了人家的名声!我见你也是出家人,本县僧院也还有几座,赵上人住持的宝庆寺离着远了些,便送你到弘化寺挂单如何?” 也有的人嘿嘿一笑,那笑容就流露出一丝贱味来:“弘化寺却是好所在,一旁是观音庵,一旁是地藏庵,正对着玄明观,从此后头陀道人,都在庵里认了一张床上走同道的客兄客弟,岂不是一桩美谈?” 这些下三路的怪话越说越不堪,也有老成的人不想理会,干脆远远走掉了事。也有的还想过来撩拨卓尔几下,但看他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黑石钵,终究是没敢太过分。 对这些闲人,卓尔一概不理会,只是重新又坐了下来,闭上双眼晒起太阳。 …… ……… 卖完了今天最后一笼炊饼,武大郎告别了卖鸭梨的郓哥,挑着担子走回了小楼。 然而刚走进紫石街头,就听见自家媳妇的声音穿入了耳朵:“好个怪囚根子!长这样大个身子,却是花木瓜空好看,一点球事不顶!老娘要你烧水与我洗浴,你为何不肯应声?” 这喝骂声动静极大,只见阳谷县里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已经聚集了不少,自家小楼下面,自家媳妇一只脚踏在板凳上面,只是指着家门口大骂。她身上不知为何都浸得是水,抹胸几乎都勾不住胸口,沾湿的衣物贴在身上,更是影影绰绰地露出曼妙有致的身躯来。 那些闲汉远远地望见武大郎,也有喊“三寸钉”的,也有喊“谷树皮”的,武大郎臊得满脸滚烫,焦黄脸皮都变成了一片红通通,只得低着头,挤开人群,走到自家媳妇面前,低声下气地道:“你在门首这般做什么?好生没有体面。且这样*的,害下寒症,岂不把自家身子都弄坏了,且回去吧,俺去烧热水,点热茶与你吃。” 他这里告饶,那妇人反倒更来了情绪,冷笑道:“真是普天下的汉子都死绝了,却叫俺嫁给你这孬货,倒与那傻憨憨的兄弟做了一对!便养个猫啊狗的,还知道去替老娘咬那做对头的人呢,你却连狗都不如!你那没大用、光长个子的兄弟,一****在家里吃我的、用我的,到此刻屁事不顶,你也是个软发髻的货色,只会说些屁话!走,且回去,待老娘洗浴干净,再和你细细地算账!” 得了这句算账,武大郎总算是放下心来,向四周硬挤出一点笑容,作个罗圈揖,连声道:“诸位且回去吧,这里委实没有什么可看的。请回,请回。” 那些围观的闲汉,只是嘻嘻哈哈道:“尊夫人这般恼怒,怕是大郎你洗脚倒夜壶也不能消气的。俺们在此,尊夫人不过骂上几句,若我等走了,却叫大郎顶夜壶跪搓板,可如何是好?” 武大郎只当听不到,叹了一口气,匆匆进了小楼,关门落窗,又听得里面一阵摔锅打碗的动静。 这时候,王婆也挺着肚子,从地藏庵溜达回来,她塞了一肚子茶食,正觉得有些困倦,但看着这帮闲汉,不由得讶异道:“武大媳妇去上了一回香,怎么就发了这大气性?” 说罢,她抄起手来道:“诸位若是吃茶,便请入内来坐。若是围在干岸上看热闹,挡了老婆子的生意,却莫怪老婆子与你们点些滚水来吃。” 这些人也知道王婆年纪虽大,却是阳谷县里有名的女光棍,寻常的三姑六婆,和她比起来,居然都算是一心向佛的善女人了。 众人嬉笑了一会,听着小楼里渐渐没了动静,也就各自散去。 只是王婆望着隔壁小楼,想一想当初自己半夜里见着的异象,也微微一摇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 ……… 小楼中过了许久,武大郎用袖子遮着脸,一步步地走下楼来。 但就算用袖子遮了脸,武大郎脸上那一道道血印子,还是瞒不了人。 武松立在小院里,望着兄长这幅模样,一个箭步上前,拿开了兄长袖子,望着那抓出来的伤口不由痛心道:“大哥,这样悍妇,你又何必忍耐!只要大哥一句话,俺这便给那妇人些颜色看看!” 武大郎勉强笑道:“二郎,你是个戴天履地的好汉,岂能和妇道人家厮打。今日里,想是你嫂嫂见着些伤心气恼的事情,又无处去说,所以弄成这般。俺知道的,俺都知道的,自嫁了俺,你嫂嫂心中苦恼,她是个要强的妇人,却是俺配不上她。往日里她对俺也十分尽心,俺是知道她的,岂能容不得这点小事?只是……望二郎你莫要恼她。” 以下部分防盗版,稍后修正。 虽然身为一个谍子,卓尔混得并不怎么好,但是不代表他看着那一丝异处突兀地出现,而后眼睁睁地看它溜掉。 拿起了身前的黑石钵,卓尔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就站到了那妇人归家的路上。 黑漆漆的石钵,就横在两人的中间。 卓尔单掌竖在胸口,微微一低头,虽不开口,却等若在说:“请施主慈悲。” 武大媳妇望着他低垂的眉眼,看着那双修长如刀锋的白眉,黝黑却不失英气的面容,却是轻轻一笑:“我的师父,这样精壮漂亮的汉子,纵是皮肉黑了些,又何苦做了这讨饭的头陀?你要俺布施,俺身上可没带银钱,你若不嫌弃,俺这身子你要不要?” 说话间,武大媳妇身子一歪,就朝卓尔身上倒过来。 可还不等她蹭着一点边,一根黑色的木杖已经不着痕迹横在了两人中间。 女人和男人的目光一触,武大媳妇头一偏,啐了一口唾沫:“看着模样长大,也和我家那个只会劈柴的夯货一般,都是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骂过了嘴,这妇人将水蛇腰一扭,提着篮子便走。 后面那些看热闹的香客,一个个都在摇头:“果然是个脸酸心硬的婆娘,除了武大这老实人,却有谁生受得这般媳妇!” 也有的好事之徒,过来责怪卓尔:“你这哑头陀也好生无礼,这地藏庵乃是比丘尼这等女众焚修的所在,却哪里容得你这头陀在这里讨吃的?没得坏了人家的名声!我见你也是出家人,本县僧院也还有几座,赵上人住持的宝庆寺离着远了些,便送你到弘化寺挂单如何?” 也有的人嘿嘿一笑,那笑容就流露出一丝贱味来:“弘化寺却是好所在,一旁是观音庵,一旁是地藏庵,正对着玄明观,从此后头陀道人,都在庵里认了一张床上走同道的客兄客弟,岂不是一桩美谈?” 这些下三路的怪话越说越不堪,也有老成的人不想理会,干脆远远走掉了事。也有的还想过来撩拨卓尔几下,但看他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黑石钵,终究是没敢太过分。 对这些闲人,卓尔一概不理会,只是重新又坐了下来,闭上双眼晒起太阳。 …… ……… 卖完了今天最后一笼炊饼,武大郎告别了卖鸭梨的郓哥,挑着担子走回了小楼。 然而刚走进紫石街头,就听见自家媳妇的声音穿入了耳朵:“好个怪囚根子!长这样大个身子,却是花木瓜空好看,一点球事不顶!老娘要你烧水与我洗浴,你为何不肯应声?” 这喝骂声动静极大,只见阳谷县里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已经聚集了不少,自家小楼下面,自家媳妇一只脚踏在板凳上面,只是指着家门口大骂。她身上不知为何都浸得是水,抹胸几乎都勾不住胸口,沾湿的衣物贴在身上,更是影影绰绰地露出曼妙有致的身躯来。 那些闲汉远远地望见武大郎,也有喊“三寸钉”的,也有喊“谷树皮”的,武大郎臊得满脸滚烫,焦黄脸皮都变成了一片红通通,只得低着头,挤开人群,走到自家媳妇面前,低声下气地道:“你在门首这般做什么?好生没有体面。且这样*的,害下寒症,岂不把自家身子都弄坏了,且回去吧,俺去烧热水,点热茶与你吃。” 他这里告饶,那妇人反倒更来了情绪,冷笑道:“真是普天下的汉子都死绝了,却叫俺嫁给你这孬货,倒与那傻憨憨的兄弟做了一对!便养个猫啊狗的,还知道去替老娘咬那做对头的人呢,你却连狗都不如!你那没大用、光长个子的兄弟,一****在家里吃我的、用我的,到此刻屁事不顶,你也是个软发髻的货色,只会说些屁话!走,且回去,待老娘洗浴干净,再和你细细地算账!” 得了这句算账,武大郎总算是放下心来,向四周硬挤出一点笑容,作个罗圈揖,连声道:“诸位且回去吧,这里委实没有什么可看的。请回,请回。” 那些围观的闲汉,只是嘻嘻哈哈道:“尊夫人这般恼怒,怕是大郎你洗脚倒夜壶也不能消气的。俺们在此,尊夫人不过骂上几句,若我等走了,却叫大郎顶夜壶跪搓板,可如何是好?” 武大郎只当听不到,叹了一口气,匆匆进了小楼,关门落窗,又听得里面一阵摔锅打碗的动静。 这时候,王婆也挺着肚子,从地藏庵溜达回来,她塞了一肚子茶食,正觉得有些困倦,但看着这帮闲汉,不由得讶异道:“武大媳妇去上了一回香,怎么就发了这大气性?” 说罢,她抄起手来道:“诸位若是吃茶,便请入内来坐。若是围在干岸上看热闹,挡了老婆子的生意,却莫怪老婆子与你们点些滚水来吃。” 这些人也知道王婆年纪虽大,却是阳谷县里有名的女光棍,寻常的三姑六婆,和她比起来,居然都算是一心向佛的善女人了。 众人嬉笑了一会,听着小楼里渐渐没了动静,也就各自散去。 只是王婆望着隔壁小楼,想一想当初自己半夜里见着的异象,也微微一摇头,做自己的事去了。 …… ……… 小楼中过了许久,武大郎用袖子遮着脸,一步步地走下楼来。 但就算用袖子遮了脸,武大郎脸上那一道道血印子,还是瞒不了人。 武松立在小院里,望着兄长这幅模样,一个箭步上前,拿开了兄长袖子,望着那抓出来的伤口不由痛心道:“大哥,这样悍妇,你又何必忍耐!只要大哥一句话,俺这便给那妇人些颜色看看!” 武大郎勉强笑道:“二郎,你是个戴天履地的好汉,岂能和妇道人家厮打。今日里,想是你嫂嫂见着些伤心气恼的事情,又无处去说,所以弄成这般。俺知道的,俺都知道的,自嫁了俺,你嫂嫂心中苦恼,她是个要强的妇人,却是俺配不上她。往日里她对俺也十分尽心,俺是知道她的,岂能容不得这点小事?只是……望二郎你莫要恼她。” 第782章 .打虎人,虎打人(五) 松文剑飞舞在野林之中,剑上符篆闪动灵光,自然而然地引动了山风卷地,摧残草木无数。 一把柴刀,却在山风中敛了钝芒,阴冷却暴烈地劈开风道,向着立在树梢那人拦腰而斩! 剑如青鲤,将跃未跃龙门,却已隐现风雷之势。 刀如墨虺,藏形隐迹密林,然而一旦暴起,就成噬魂夺命之局! 立在枝头的王虎却猛地将身一沉,暴喝出声:“都不许动!” 一声怒喝,声如虎啸,松文剑进势骤然一僵,那一把柴刀更是随着王虎双手齐分,一脚前踢,断成两截! 不远处,仙术士食指一弹,顿时身旁的木质记分牌上揭过一页:“选手王虎,再得一分!好,中场休息!” 这一声喝罢,满地碎叶被仙术士一指引动,化作一道犹带绿意的分隔线,在野地中划出了一道无比分明的楚河汉界。 王虎在线的这头,公孙胜与武松在线的那头。 虽然双方停下了较量,但公孙胜右手轻轻抚上松文剑的剑身,感受着法剑上犹然未散的虎威,几乎无法聚拢的剑气,还是不由得感慨万千。 像这样纯以修炼肉身,锻炼得犹如金刚法相一般坚固难摧,拳势刚猛,血气外放运用如神,如此高手,也不知道小师叔从哪里寻来的? 武松却是问了别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拳?如此霸道有力,俺从未见过。” “你当然不该见过,那套拳法,名为‘山千拳’,在大千世界无数武学中也是有名的邪拳,招式全不走正路,也不该遵纪守法的人修炼。” 一面点评着王虎那套霸道无比的拳法,仙术士一面举起了手中一片糯米饼皮薄如宣纸的茯苓饼,晃了一晃:“山千拳虽然号称邪拳,但也有正邪两套练法,用在正途上,便是一路刚猛无俦的上乘外家拳法,全力施展开来,拆掉半条街是没什么难度的。而山千拳发于外,便有海千拳藏于内,最为阴诡难防……” 仙术士话没说完,王虎已经到了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魏野手中那块茯苓饼就变成了只有外面一圈饼皮的东西。 王虎满不在意地把那块茯苓霜加糖桂花熬出来的饼馅朝嘴里一丢,含糊不清地补充道:“若没有这样挖饼馅于无形之间的本事,海千拳这路秘拳,怎么样都学不会的。你说了也是白说。” 满不在乎地把饼皮送进嘴里,魏野一耸肩,然后看了武松一样:“武二郎,这一次怎么又想起来上山打虎?” 武松擦了擦身上的汗,摇头道:“俺寻你们厮杀,只是为我哥哥寻些好日子过,却不管你们在此作甚么。” 魏野摇头一笑,也不去管他,拿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看着如针的茶叶在杯中载沉载浮,仙术士才说道:“行啊,要是你能赢了这只贪嘴的老虎一招半式,叫他装一回死老虎,成全你武二郎的威名,有何不可?只是怕你和他较量,始终讨不了好处,这就尴尬得很了。” 拿起茶杯,吹了吹那些乱浮的茶叶,仙术士低声说了句:“何况……” “何况”还没说完,魏野身后桃千金猛地发出一声剑鸣,那裹着这柄桃木法剑的青莲法衣又发出禅唱之音: “南无妙法莲华经!譬如一切川流江河,诸水之中,海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如来所说经中,最为深大!” “又如土山、黑山、小铁围山、大铁围山、及十宝山,众山之中,须弥山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经中、最为其上!” “又如日天子能除诸暗,此经亦复如是,能破一切不善之暗!” “如佛为诸法王,此经亦复如是,诸经中王!” 禅唱声声,魏野不为所动,却见身后青莲法衣,幻化无定,重新又显露出了一片雄城。城中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 却见这座城池上空,有“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如火,猛地将整座大城点燃成了一片火海! 公孙胜望着仙术士,不由叫道:“小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仙术士端坐火海之中,声音却显得一片飘渺茫远:“此是佛门神变之力,其中又有诸般业力勾牵,你们不可近前!” 习惯性地为面前的异象作出解释,仙术士再回神时,却已身处异样空间。 粘稠如墨的黑,让仙术士心中无端生出烦恶之感,难于呼吸。 魏野足尖却似踏入水面,暗生波澜。 涟漪如环自足下而起,本剩下黑暗的空间乍然生光,无数画面在仙术士的脚下闪过。 之所以会有这样截然不同于卓尔经历的画面,自然是因为魏野身为散仙,就连六业轮也难以拘禁,何况这件青莲法衣?能够迷乱卓尔的种种异象,却在此刻,还原成了那些眼耳鼻舌身意的纷杂画面。任由它们变幻无定,却还归本相,只让魏野成了那个旁观中的上帝视角。 画面纷杂,却有线索。 线索是一个温婉却单薄病弱的少女。 参拜寺院的路上,少女与一个年轻的浪人错身而过。 以魏野看来,那个连身上衣衫都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浪人也就是模样周正些罢了,偏偏就惹得少女芳心暗许更可悲的是,这不是大海对岸人们津津乐道的大小姐穷书生墙头马上的风月段子,虔心信佛的小姑娘连那个野武士的名讳都不知道。 相思不知所起,相思病倒是符合病理学的,相思毒入骨髓的少女也不用拿了锦帕掩着咳出的血,由两个仆妇扶着去园子里看白梅花。只将绣好的紫藤花色长衣拥在心口,不眠不休一遍遍地唱着“南无妙法莲华经”,就足够搞坏了少女本来就病弱的身体。 于是芳魂杳杳入泉台,只留紫衣一袭,被布施给了一家僧院。 一帮子秃驴留着一件女人穿的衣裳也是无用,只能转卖给来参拜的闺门小姐们,不料穿上这紫衣的小姐却一个个跟着发狂而死。 这等《咒怨》似的事件,主持和尚不是第一次见,只得硬着头皮将紫衣投入火中。 火中“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佛偈现,随风四散,一城尽焚。 未见玉楼连王阙,但看锦绣葬寒灰。 虽然在仙术士眼里,那遍是低矮木寮的江户城也算不得什么雄城名都,烧了也就烧了。然而亲见数万人号哭辗转火中,虽然只是转眼即逝的片段,也足够教人闹心。 权柄非轻的官员死了,富奢一方的豪商死了,附庸风雅的殿上人死了,说法愚人的僧侣死了,拿新铸兵器寻人试刀的浪人死了,嘴角噙着发丝卖笑的风尘女死了,****如牛马在尘土中打滚求一温饱的平头百姓也死了。 死于火,死于烟,死于趁火打劫,死于墙倒屋塌。 具具焦尸蜷缩于残垣断壁之间,间有连骨枯臂勉力上举,远望去一如荒漠死树的枝杈。 便为一个花痴蠢女人的妄念,城毁万骨枯。 …… ………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松文剑飞舞在野林之中,剑上符篆闪动灵光,自然而然地引动了山风卷地,摧残草木无数。 一把柴刀,却在山风中敛了钝芒,阴冷却暴烈地劈开风道,向着立在树梢那人拦腰而斩! 剑如青鲤,将跃未跃龙门,却已隐现风雷之势。 刀如墨虺,藏形隐迹密林,然而一旦暴起,就成噬魂夺命之局! 立在枝头的王虎却猛地将身一沉,暴喝出声:“都不许动!” 一声怒喝,声如虎啸,松文剑进势骤然一僵,那一把柴刀更是随着王虎双手齐分,一脚前踢,断成两截! 不远处,仙术士食指一弹,顿时身旁的木质记分牌上揭过一页:“选手王虎,再得一分!好,中场休息!” 这一声喝罢,满地碎叶被仙术士一指引动,化作一道犹带绿意的分隔线,在野地中划出了一道无比分明的楚河汉界。 王虎在线的这头,公孙胜与武松在线的那头。 虽然双方停下了较量,但公孙胜右手轻轻抚上松文剑的剑身,感受着法剑上犹然未散的虎威,几乎无法聚拢的剑气,还是不由得感慨万千。 像这样纯以修炼肉身,锻炼得犹如金刚法相一般坚固难摧,拳势刚猛,血气外放运用如神,如此高手,也不知道小师叔从哪里寻来的? 武松却是问了别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拳?如此霸道有力,俺从未见过。” “你当然不该见过,那套拳法,名为‘山千拳’,在大千世界无数武学中也是有名的邪拳,招式全不走正路,也不该遵纪守法的人修炼。” 一面点评着王虎那套霸道无比的拳法,仙术士一面举起了手中一片糯米饼皮薄如宣纸的茯苓饼,晃了一晃:“山千拳虽然号称邪拳,但也有正邪两套练法,用在正途上,便是一路刚猛无俦的上乘外家拳法,全力施展开来,拆掉半条街是没什么难度的。而山千拳发于外,便有海千拳藏于内,最为阴诡难防……” 仙术士话没说完,王虎已经到了身后,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魏野手中那块茯苓饼就变成了只有外面一圈饼皮的东西。 王虎满不在意地把那块茯苓霜加糖桂花熬出来的饼馅朝嘴里一丢,含糊不清地补充道:“若没有这样挖饼馅于无形之间的本事,海千拳这路秘拳,怎么样都学不会的。你说了也是白说。” 满不在乎地把饼皮送进嘴里,魏野一耸肩,然后看了武松一样:“武二郎,这一次怎么又想起来上山打虎?” 武松擦了擦身上的汗,摇头道:“俺寻你们厮杀,只是为我哥哥寻些好日子过,却不管你们在此作甚么。” 魏野摇头一笑,也不去管他,拿起茶壶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看着如针的茶叶在杯中载沉载浮,仙术士才说道:“行啊,要是你能赢了这只贪嘴的老虎一招半式,叫他装一回死老虎,成全你武二郎的威名,有何不可?只是怕你和他较量,始终讨不了好处,这就尴尬得很了。” 拿起茶杯,吹了吹那些乱浮的茶叶,仙术士低声说了句:“何况……” “何况”还没说完,魏野身后桃千金猛地发出一声剑鸣,那裹着这柄桃木法剑的青莲法衣又发出禅唱之音: “南无妙法莲华经!譬如一切川流江河,诸水之中,海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如来所说经中,最为深大!” “又如土山、黑山、小铁围山、大铁围山、及十宝山,众山之中,须弥山为第一,此法华经、亦复如是,于诸经中、最为其上!” “又如日天子能除诸暗,此经亦复如是,能破一切不善之暗!” “如佛为诸法王,此经亦复如是,诸经中王!” 禅唱声声,魏野不为所动,却见身后青莲法衣,幻化无定,重新又显露出了一片雄城。城中人头攒动,不知有多少。 却见这座城池上空,有“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如火,猛地将整座大城点燃成了一片火海! 公孙胜望着仙术士,不由叫道:“小师叔,这是怎么回事?” 仙术士端坐火海之中,声音却显得一片飘渺茫远:“此是佛门神变之力,其中又有诸般业力勾牵,你们不可近前!” 习惯性地为面前的异象作出解释,仙术士再回神时,却已身处异样空间。 粘稠如墨的黑,让仙术士心中无端生出烦恶之感,难于呼吸。 魏野足尖却似踏入水面,暗生波澜。 涟漪如环自足下而起,本剩下黑暗的空间乍然生光,无数画面在仙术士的脚下闪过。 画面纷杂,却有线索。 线索是一个温婉却单薄病弱的少女。 参拜寺院的路上,少女与一个年轻的浪人错身而过。 以魏野看来,那个连身上衣衫都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浪人也就是模样周正些罢了,偏偏就惹得少女芳心暗许更可悲的是,这不是大海对岸人们津津乐道的大小姐穷书生墙头马上的风月段子,虔心信佛的小姑娘连那个野武士的名讳都不知道。 第783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一) 对着那只磨合罗女童说了这几句话,薛尼姑便不再言语,只是朝着那尊手托日月的文殊菩萨像躬身拜了几拜,随即袖着手慢慢踱出文殊阁来。 她的两个徒弟妙凤与妙趣,却是笑得花枝招展,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妙凤喜洋洋地道:“师父,西门大官人今日上庵里来,说是盂兰普渡要做功德。还叫人挑了一石好米、五斤官烛、两斤内造藏春香,四匹好吉贝布,菜蔬果子更不知拿来多少!” 妙趣则说道:“我们见大官人到了,只得来请师父,却不是有意到文殊阁来。” 薛尼姑听了,面皮丝毫不动,只是淡淡点头道:“倒算这西门庆有些诚心,也罢,我便出去会一会他。” 说罢,这老尼姑望了一眼两个徒弟,吩咐一声:“你们将文殊阁好生打扫一番,切不可亵渎了菩萨。” 妙凤和妙趣知道,自家这位庵主师父,外人面前是个嘴比媒婆还巧、最会给人灌迷魂汤的帮闲人物,可是在地藏庵里,却从来不见她有一丝好脸。 甚至,这位说一不二的庵主,永远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气息。 两个小尼姑低下头,道了一声“是”,低着头去做活,薛尼姑就一个人去招呼西门庆。 这一次,跟着西门庆来地藏庵的,除了几个老成家人,最得西门庆宠爱的二管家玳安,也跟着一道来了这尼庵。 西门庆在方丈房内喝茶,玳安自然要尽到他二管家兼西门庆身边人的本分,去招呼几个家人,将那些香烛布匹之类,向地藏庵中管事尼姑交代清楚,又看着尼姑造好了善簿,方才离开。 这一走,就穿过了几重院落,走到了文殊阁外。 妙凤和妙趣才刚把文殊阁收拾干净,却看见玳安出现在这里,妙趣不由得叫道:“安哥,怎么是你?” 玳安嘴角含笑,手中拈着一枝花,反问道:“俺成日在俺家老爹身旁伺候,如何不能是我?倒是小师父你,这些日子以来,却不曾和你师父,到俺家大娘那里去说因果、唱佛曲了?” 妙趣白了他一眼,身子靠着文殊阁的廊柱,侧着头一望玳安,嗔怪道:“我和师父不到吴大娘那去,你这死没良心的小囚攮的,怎不来看我?” 玳安把手中花朝地上一丢,轻笑一声,整个人都腻了上去,柔声道:“好个没羞耻的小娼妇,你这里是尼姑庵,俺家大娘又是个最信菩萨的人,若我们在这里弄出什么事情,传出去大家都别有个好。” 这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一旁妙凤摇头道:“你们要算这等小账,也别在菩萨面前胡搞,若叫师父知道了,没得牵连到我!” 妙凤说罢转身就走,临走时轻叹了一声:“且留神些吧,这地藏庵,可不是什么干净良善地方!” 然而那一对偷情的人,哪里听得进这个?玳安一把摘了妙趣的僧帽,将她一打横抱起,就直去了文殊阁后。 亏这还是妙趣提醒,不然就让文殊阁里那尊菩萨和满桌子的磨合罗童子,都做了观众。 妙趣和玳安这算起小账来,却细细算了半个时辰。 一个是地藏庵里参欢喜禅的摩登伽女,一个是西门府上种后庭花的伶俐俊奴。平素里撑竹蒿访桃源错路,今日间也作了访天台刘阮后人。如来戒律,早送作天魔乱舞,涎水津液,都认为杨枝甘露。舌尖儿时伸时缩,似赤龙搅孽海,欲脱逃这无色无欲世界,肉杵儿一起一落,如月兔捣药臼,声张那雌伏不甘之气。 到小和尚呕吐狼藉时候,也只好垂头丧气,坐化在******;待红娘子淋漓浆水当口,尚不肯合掌关门,打包起皮口袋。 妙趣已经是双眼迷离,玳安却是时刻警醒着,拍了拍妙趣的肥臀,道一声:“俺家老爹,算来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俺还要上前伺候着。你这小娼妇,还不快点起来,被你师父知道,可不是顽的。” 妙趣一身汗水,死死抱住玳安不肯放手,但听见自家师父薛尼姑,却猛地将身子一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 玳安匆匆穿戴齐整,正准备离开,却被小尼姑又拉住了,不由得说道:“好个小娼儿,还不放你阿爹走是怎的?莫非未曾喂饱你?” 妙趣低声一笑,却从文殊菩萨前的供桌上,拿了个女童打扮的磨合罗童子,塞进玳安怀里:“小冤家,这个给你,以后若是想我时,看着它也是一样的。” 玳安轻笑一声,将那只似白玉琢成的磨合罗女童藏在袖子里,又和妙趣肉麻片刻,方才匆匆走了。 至于文殊阁里供奉的磨合罗童子少了一个,谁会关心这种小事? …… ……… 就在少年人们偷情的时候,在另一个时空中,在东北亚地区,东经一百三十九度,北纬三十五度,一座可称宏伟的城市中,一些能在这个国家中称得上是大人物的人们,正济济一堂。 这是由帝国首相、大藏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与外务大臣所举行的重要会议。 这也是决定这个国家未来国策的一场会议,所以当首相、藏相、陆相、海相、外相一起端坐在这里等待着帝国皇帝出现的时候,气氛还是一片的沉静紧张。 这一任的帝国首相犬养毅,是个清瘦而矮小的老人,脸上已经浮现出了老人特有的暗色斑点。但是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温和而刚硬的气质。 在他的对面坐着的,就是这个国家最有名的政治家与经济学家高桥是清。 这位担任过许多年大藏大臣的老人,有着如同玻璃球一般圆滑的身段,和他那张看似和善的圆脸十分相称。 但不管是他的盟友还是敌人,都不会认为这位帝国首屈一指的经济专家,会是一个温和的人。 至少,海军大臣和陆军大臣,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这种僵硬的气氛,甚至让外务大臣有些不安起来。 防盗版,稍后修正 对着那只磨合罗女童说了这几句话,薛尼姑便不再言语,只是朝着那尊手托日月的文殊菩萨像躬身拜了几拜,随即袖着手慢慢踱出文殊阁来。 她的两个徒弟妙凤与妙趣,却是笑得花枝招展,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妙凤喜洋洋地道:“师父,西门大官人今日上庵里来,说是盂兰普渡要做功德。还叫人挑了一石好米、五斤官烛、两斤内造藏春香,四匹好吉贝布,菜蔬果子更不知拿来多少!” 妙趣则说道:“我们见大官人到了,只得来请师父,却不是有意到文殊阁来。” 薛尼姑听了,面皮丝毫不动,只是淡淡点头道:“倒算这西门庆有些诚心,也罢,我便出去会一会他。” 说罢,这老尼姑望了一眼两个徒弟,吩咐一声:“你们将文殊阁好生打扫一番,切不可亵渎了菩萨。” 妙凤和妙趣知道,自家这位庵主师父,外人面前是个嘴比媒婆还巧、最会给人灌迷魂汤的帮闲人物,可是在地藏庵里,却从来不见她有一丝好脸。 甚至,这位说一不二的庵主,永远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鸷气息。 两个小尼姑低下头,道了一声“是”,低着头去做活,薛尼姑就一个人去招呼西门庆。 这一次,跟着西门庆来地藏庵的,除了几个老成家人,最得西门庆宠爱的二管家玳安,也跟着一道来了这尼庵。 西门庆在方丈房内喝茶,玳安自然要尽到他二管家兼西门庆身边人的本分,去招呼几个家人,将那些香烛布匹之类,向地藏庵中管事尼姑交代清楚,又看着尼姑造好了善簿,方才离开。 这一走,就穿过了几重院落,走到了文殊阁外。 妙凤和妙趣才刚把文殊阁收拾干净,却看见玳安出现在这里,妙趣不由得叫道:“安哥,怎么是你?” 玳安嘴角含笑,手中拈着一枝花,反问道:“俺成日在俺家老爹身旁伺候,如何不能是我?倒是小师父你,这些日子以来,却不曾和你师父,到俺家大娘那里去说因果、唱佛曲了?” 妙趣白了他一眼,身子靠着文殊阁的廊柱,侧着头一望玳安,嗔怪道:“我和师父不到吴大娘那去,你这死没良心的小囚攮的,怎不来看我?” 玳安把手中花朝地上一丢,轻笑一声,整个人都腻了上去,柔声道:“好个没羞耻的小娼妇,你这里是尼姑庵,俺家大娘又是个最信菩萨的人,若我们在这里弄出什么事情,传出去大家都别有个好。” 这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一旁妙凤摇头道:“你们要算这等小账,也别在菩萨面前胡搞,若叫师父知道了,没得牵连到我!” 妙凤说罢转身就走,临走时轻叹了一声:“且留神些吧,这地藏庵,可不是什么干净良善地方!” 然而那一对偷情的人,哪里听得进这个?玳安一把摘了妙趣的僧帽,将她一打横抱起,就直去了文殊阁后。 亏这还是妙趣提醒,不然就让文殊阁里那尊菩萨和满桌子的磨合罗童子,都做了观众。 妙趣和玳安这算起小账来,却细细算了半个时辰。 一个是地藏庵里参欢喜禅的摩登伽女,一个是西门府上种后庭花的伶俐俊奴。平素里撑竹蒿访桃源错路,今日间也作了访天台刘阮后人。如来戒律,早送作天魔乱舞,涎水津液,都认为杨枝甘露。舌尖儿时伸时缩,似赤龙搅孽海,欲脱逃这无色无欲世界,肉杵儿一起一落,如月兔捣药臼,声张那雌伏不甘之气。 到小和尚呕吐狼藉时候,也只好垂头丧气,坐化在******;待红娘子淋漓浆水当口,尚不肯合掌关门,打包起皮口袋。 妙趣已经是双眼迷离,玳安却是时刻警醒着,拍了拍妙趣的肥臀,道一声:“俺家老爹,算来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俺还要上前伺候着。你这小娼妇,还不快点起来,被你师父知道,可不是顽的。” 妙趣一身汗水,死死抱住玳安不肯放手,但听见自家师父薛尼姑,却猛地将身子一抖,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他。 玳安匆匆穿戴齐整,正准备离开,却被小尼姑又拉住了,不由得说道:“好个小娼儿,还不放你阿爹走是怎的?莫非未曾喂饱你?” 妙趣低声一笑,却从文殊菩萨前的供桌上,拿了个女童打扮的磨合罗童子,塞进玳安怀里:“小冤家,这个给你,以后若是想我时,看着它也是一样的。” 玳安轻笑一声,将那只似白玉琢成的磨合罗女童藏在袖子里,又和妙趣肉麻片刻,方才匆匆走了。 至于文殊阁里供奉的磨合罗童子少了一个,谁会关心这种小事? …… ……… 就在少年人们偷情的时候,在另一个时空中,在东北亚地区,东经一百三十九度,北纬三十五度,一座可称宏伟的城市中,一些能在这个国家中称得上是大人物的人们,正济济一堂。 这是由帝国首相、大藏大臣、陆军大臣、海军大臣与外务大臣所举行的重要会议。 这也是决定这个国家未来国策的一场会议,所以当首相、藏相、陆相、海相、外相一起端坐在这里等待着帝国皇帝出现的时候,气氛还是一片的沉静紧张。 这一任的帝国首相犬养毅,是个清瘦而矮小的老人,脸上已经浮现出了老人特有的暗色斑点。但是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温和而刚硬的气质。 在他的对面坐着的,就是这个国家最有名的政治家与经济学家高桥是清。 这位担任过许多年大藏大臣的老人,有着如同玻璃球一般圆滑的身段,和他那张看似和善的圆脸十分相称。 但不管是他的盟友还是敌人,都不会认为这位帝国首屈一指的经济专家,会是一个温和的人。 至少,海军大臣和陆军大臣,看着他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这种僵硬的气氛,甚至让外务大臣有些不安起来。 第784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二) “……自萧条期到来后,帝国商业出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六点五,商品进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一点七,企业的开工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是自明治时代以来最大幅度的下降。” 高桥是清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回荡在会议上空,尽管在座的人无一不是帝国政坛上的派阀大佬,听着那些惨淡的数据,依旧感到触目惊心: “……帝国工业总产值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二点九,煤炭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六点七,生铁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点五,粗钢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七点二,船舶制造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八十八点二。本年度,日本失业与半失业工人达到了四百万人,而本年度,罢工事件达到了破历史记录的两千四百一十五次。同样帝国农业产值也下降了百分之四十。虽然上一年度,帝国粮食获得了大丰收,但是米价却下降了一半,帝国农业因此而受到重创,几乎帝国每个地区,都有大面积的村庄自杀事件。” 对于那些生产大萧条的数据,“胡子龙王”荒木贞夫或许还可以保持冷淡的表情,但是关于农村破产与大规模自杀事件,却稍微触动到了他。 和那些出身长州藩士的陆军大佬不同,和歌山县的荒木家是以创办汉学私塾而闻名的汉学世家。出身于这个下级武士的学人家族,荒木贞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旧时代藩士习气,作为陆大校长,他对学生的关照,特别是对下级士官们的爱护,让他成为军部皇道派理所当然的精神领袖。 而作为皇道派在军部的代言人,听着高桥是清那些关于破产村庄的数据,荒木贞夫微微地皱起眉。他不由得想起陆军大学的学生们,在终于获取了士官津贴可以补贴家庭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有父母弟妹在破产潮中自杀的噩耗。 军人们为了帝国的光明未来,一代代地如精卫填海一般,将青春与生命都交托给了国家。可是这个国家的发展,却远远不是大家理想中的模样,政商勾结的财阀、只会许诺空头支票的议员,不时爆发出丑闻的政治家…… 难道,帝国的未来,要交给这些如鬣狗一般的食腐动物,将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么? 尽管作为一位军部中少有的学者,荒木贞夫对犬养毅与高桥是清还有着少许的敬意,但是这点敬意,不足以修正他的看法。 不论是犬养毅还是高桥是清,他们的品德、学识、修养、名望再如何美好,可是当他们选择维护这个帝国体制中最龌龊腐朽的部分,那便成为了千千万万军人的敌人! 想到此处,荒木贞夫的表情重新又变得冷硬。 对于陆军大臣的这种敌视,高桥是清仿佛视而不见,继续着他的报告:“……尤为可虑者,因帝国近期以来的萧条现状,国际金融市场已经出现了抛售日圆的征兆。如果放任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帝国的黄金储备会因此遭受重创,由此所造成的危机,将会……” “高桥藏相,帝国遭遇了萧条,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突然出声打断了高桥是清的报告,荒木贞夫肃容望着面前的大藏大臣,“那么我请问大藏大臣,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内阁究竟采取了怎样的措施来加以挽回?” 面对荒木贞夫的质问,高桥是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身为做过一届首相、八届藏相的他,可以说是帝国经济唯一的掌舵人。也只是因为他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大正时代才得以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的高速发展时代。 而现在,一个陆军大学的军头,却要质问他对这场经济大萧条的对策! 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高桥是清转过身,向着坐在御座上的裕仁一鞠躬:“对于经济萧条问题,大藏省已经拟定了应对的措施。首先,将现有的财阀企业进行整合,组成托拉斯与卡特尔式的大型财团,并向财团发出定单,对其进行补助和优惠,尽快地恢复帝国企业的生产规模,之后……” 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荒木贞夫冷冷地一哂:果然还是补贴那些肮脏的财阀,支持他们加倍掠夺国家财富的那一套! 而对比荒木贞夫,海军大臣大角岑生却是保持着海军一贯推许的英国绅士派头,平静地聆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 直到高桥是清结束了他的发言,犬养毅才缓缓地站起,向着与会的众人一点头:“诸君,国势如此,唯有各人秉着精诚忠君之志,共体时艰,方能够度过这次危机。特别是在帝国经济需要重新振作的当下,需要向本国企业进行大规模的输血,所以我希望陆军和海军方面能够体谅内阁的难处,协助进行军费的削减计划。” 如果之前的谈话,还仅仅是政见的不同,此刻内阁方面提出了削减军费的计划,那就等于是在军部的蛋糕上面狠狠地划了一大块! 这一次不止是荒木贞夫,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大角岑生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盯住了犬养毅那张温和如退休教授般的脸 谁都知道,犬养毅和帝国海军方面一向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关系,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海军的利益也下这样的黑手! 作为海军硕果仅存的元老,身为帝国元帅的大角岑生是海军里最大的激进派,对于帝国同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共同签订的《限制海军军备条约》,素来都极为不满。他近十年来的目标,就在于废止那个让海军蒙受耻辱的《华盛顿海军条约》,让帝国海军更加“健康”地扩张起来。 但是犬养毅和高桥是清为了他们的经济复兴计划,居然打上了海军军费的主意! “犬养首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大角元帅,本人很明白这样做的结果。但是为了帝国的未来,舍弃某些部门短期的利益,来获取更大的收益,在这两者之间进行权衡也是我身为首相的职责!” “混蛋!犬养毅,你这妄图削弱军部力量、献媚欧美白鬼的叛国者,非国民!” “大角岑生,请注意你的言辞,在陛下御座面前,岂容你如此失仪!” 眼看着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会议,就要变成了没水准的对骂,这时候,端坐在御座上的裕仁却突然开口了:“众卿稍安勿躁,关于这场讨论,朕还要参详更多的意见。所以”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自萧条期到来后,帝国商业出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六点五,商品进口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一点七,企业的开工率只有百分之五十,是自明治时代以来最大幅度的下降。” 高桥是清那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中,一组组冰冷的数据回荡在会议上空,尽管在座的人无一不是帝国政坛上的派阀大佬,听着那些惨淡的数据,依旧感到触目惊心: “……帝国工业总产值下降了百分之三十二点九,煤炭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六点七,生铁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点五,粗钢生产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七点二,船舶制造总量下降了百分之八十八点二。本年度,日本失业与半失业工人达到了四百万人,而本年度,罢工事件达到了破历史记录的两千四百一十五次。同样帝国农业产值也下降了百分之四十。虽然上一年度,帝国粮食获得了大丰收,但是米价却下降了一半,帝国农业因此而受到重创,几乎帝国每个地区,都有大面积的村庄自杀事件。” 对于那些生产大萧条的数据,“胡子龙王”荒木贞夫或许还可以保持冷淡的表情,但是关于农村破产与大规模自杀事件,却稍微触动到了他。 和那些出身长州藩士的陆军大佬不同,和歌山县的荒木家是以创办汉学私塾而闻名的汉学世家。出身于这个下级武士的学人家族,荒木贞夫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旧时代藩士习气,作为陆大校长,他对学生的关照,特别是对下级士官们的爱护,让他成为军部皇道派理所当然的精神领袖。 而作为皇道派在军部的代言人,听着高桥是清那些关于破产村庄的数据,荒木贞夫微微地皱起眉。他不由得想起陆军大学的学生们,在终于获取了士官津贴可以补贴家庭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有父母弟妹在破产潮中自杀的噩耗。 军人们为了帝国的光明未来,一代代地如精卫填海一般,将青春与生命都交托给了国家。可是这个国家的发展,却远远不是大家理想中的模样,政商勾结的财阀、只会许诺空头支票的议员,不时爆发出丑闻的政治家…… 难道,帝国的未来,要交给这些如鬣狗一般的食腐动物,将国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去么? 尽管作为一位军部中少有的学者,荒木贞夫对犬养毅与高桥是清还有着少许的敬意,但是这点敬意,不足以修正他的看法。 不论是犬养毅还是高桥是清,他们的品德、学识、修养、名望再如何美好,可是当他们选择维护这个帝国体制中最龌龊腐朽的部分,那便成为了千千万万军人的敌人! 想到此处,荒木贞夫的表情重新又变得冷硬。 对于陆军大臣的这种敌视,高桥是清仿佛视而不见,继续着他的报告:“……尤为可虑者,因帝国近期以来的萧条现状,国际金融市场已经出现了抛售日圆的征兆。如果放任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帝国的黄金储备会因此遭受重创,由此所造成的危机,将会……” “高桥藏相,帝国遭遇了萧条,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突然出声打断了高桥是清的报告,荒木贞夫肃容望着面前的大藏大臣,“那么我请问大藏大臣,在这样的危机面前,内阁究竟采取了怎样的措施来加以挽回?” 面对荒木贞夫的质问,高桥是清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身为做过一届首相、八届藏相的他,可以说是帝国经济唯一的掌舵人。也只是因为他的一系列经济政策,大正时代才得以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次的高速发展时代。 而现在,一个陆军大学的军头,却要质问他对这场经济大萧条的对策! 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高桥是清转过身,向着坐在御座上的裕仁一鞠躬:“对于经济萧条问题,大藏省已经拟定了应对的措施。首先,将现有的财阀企业进行整合,组成托拉斯与卡特尔式的大型财团,并向财团发出定单,对其进行补助和优惠,尽快地恢复帝国企业的生产规模,之后……” 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荒木贞夫冷冷地一哂:果然还是补贴那些肮脏的财阀,支持他们加倍掠夺国家财富的那一套! 而对比荒木贞夫,海军大臣大角岑生却是保持着海军一贯推许的英国绅士派头,平静地聆听着高桥是清的回答。 直到高桥是清结束了他的发言,犬养毅才缓缓地站起,向着与会的众人一点头:“诸君,国势如此,唯有各人秉着精诚忠君之志,共体时艰,方能够度过这次危机。特别是在帝国经济需要重新振作的当下,需要向本国企业进行大规模的输血,所以我希望陆军和海军方面能够体谅内阁的难处,协助进行军费的削减计划。” 如果之前的谈话,还仅仅是政见的不同,此刻内阁方面提出了削减军费的计划,那就等于是在军部的蛋糕上面狠狠地划了一大块! 这一次不止是荒木贞夫,就连一直作壁上观的大角岑生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盯住了犬养毅那张温和如退休教授般的脸 谁都知道,犬养毅和帝国海军方面一向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关系,可谁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对海军的利益也下这样的黑手! 第785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三) 向着帝国高官们侃侃而谈的时候,如光想起了之前辞别座主的情形。 座主便是高野山的最高导师,千百年来,不论高野山真言宗分裂出多少流派,依旧是唯一继承空海大师衣钵之人。 本代的高野座主年岁已经很大了,被彩锦袈裟与尖角僧帽包裹起来的干瘪枯黄身躯,甚至用不着进行断食修行,就能够直接变成那种木乃伊般的即身佛。 但在佛门诸宗面前无比骄狂,在帝国高官面前侃侃而谈的如光和尚,面对这具生机都快要断绝的老僧,依旧诚心正意,五体投地为礼。 诸佛已不在人间,那么高野座主,便是人间之佛。 座主目光淡然,注视着高野山如莲而聚的群峰,片刻后才问道:“有信心完成你的计划了么?” 如果面对高野山各院的院主,还有内八叶那些据说早已证入圣位境界的传灯大阿阇梨,如光都能以绝对的自信、滔滔的雄辩,说服甚至折服对方。 但面对座主,他只能强压着身躯的颤抖,调动起面部所有的肌肉,以最虔诚的表情肃然答道:“弟子推演的结果,计划成功的可能有九成。” 得到这个回答,座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有九成啊……” 听见座主的叹息,如光心头悚然,立刻谦卑地低下了头:“弟子愚鲁,不得大智慧,还望座主垂训。” 平静地看了一眼如光,座主的眼中多了许多纷杂的画面,但是再多的画面,最终也只能化为浑浊的黑。 座主从僧衣的大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像拭去一滴泪水般轻轻擦了擦眼角,那些展开如菊花般的皱纹缓缓舒展开。 然而那方如雪的丝巾上多了一点似墨的黑。 望着面前垂首敬聆训示的如光,座主怜爱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颅,和声道: “你既然总领此事,便好生去做。” 如光和尚面上的表情来回变化,仿佛如蒙大赦的死囚,最终向着座主一叩首,弓着身退了出去。 但是当他的双脚重新踏上小佛堂外的土地时,依然抑制不住地狂喜万分。 座主是人间之佛,那么刚才那句话,就是赐予他的佛旨。 而高野山内八叶与外八院,谁能够再轻忽他的地位,甚至找出诸多的借口来推诿拖延? 甚至当他谋划的这件大事真正成功,凭此功绩,他理所当然地会成为下一任继承空海大师衣钵的佛子。 因为方才的对话,不仅仅是确立了他在这场世间大变中的主导地位,在高野山,那句话更是授记和印可。 …… ……… 没有佛子身份的佛子如光,此刻正走在高野山的山道上。 这座空海大师开辟的佛门圣地,虽然隐隐形成了一处隔离尘嚣的佛国,但却很少世上那些青寺黄庙喧喧嚷嚷挤在一起的杂货铺气质。 长长的山道被茂密的古树遮蔽,走在其间,少见天日,只觉幽深静谧。 山道旁爬满绿苔的小石塔,不知道是何代的大名,哪朝的公卿,饶你生前爵禄万石,死后却不知怎样的千求万恳,才能在这灵山中寻方寸托庇之地。 在他身后,首相犬养毅、财相高桥是清、海相大角岑生、陆相荒木贞夫沉默地走着。 那场惊雷骤雨般的兵变来得太快,虽然只是将高野山这头庞然大物周身的迷雾,稍稍地显露在帝国高官们的面前,但也足够造成世界观崩毁般的打击。 除了犬养毅这位固执的首相,就算是大角岑生和荒木贞夫,至今都还没有消化当前自己的处境。 “如果高野山真如法师所说的,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在之前的很多年里,战乱、饥荒、侵略,为什么你们不曾站出来过?只要将你们的力量稍稍展露出来,帝国在过去的历史中,就能少走很多弯路,也能赢得更光明的前途。” “这个问题问得好。” 如光和尚抖开折扇,向着首相一点头:“阁下的问题非常正确。但是作为诸神的后裔,高野山有自己的准则。甚至这世界上所有的自太古时代诸神传承而来的咒术集团,都遵循着诸神留下的守则。只有在黑暗的魔神及其眷属们出现的时候,光明的后裔们才会介入人间的战争。所以” 他将扇子一指高野山中苍翠欲滴的古木深林:“本山曾经应大天狗鬼一法眼之请,封印了源义经的怨灵,也斩杀了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以免世间受到他以黑魔法召唤的恶魔大军蹂躏。在首相阁下所不知道的地方,正是本山护持着帝国,保护着人民。” 说到这里,如光和尚望了一眼陆军大臣荒木贞夫:“陆相阁下也是出身于和歌山的古老士族,应该稍稍地对本山有所了解吧。” 然而这些话,并不能引起同行者们的共鸣,只有沉默作为他的回应。 对于这种态度,如光和尚不以为意,只是完美地履行着他作为东道主的职责,显得热情又好客。 走过那些不知多少年前修筑的古道古碑,又在几多古塔古寺的门前过而不入,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高野山一处鲜有人知的深谷之中。 深谷无光,唯有岩穴深深,但不论是犬养毅、高桥是清,还是军部的两位大佬,都不是无胆之人,略一沉默,就跟着如光和尚走了进去。 在岩穴中走不了几步,黑暗就被光明所取代。随即,一行人出现在了一片连绵的山里。 但那种潮湿炎热的气候,却告诉人们,这里早已离开了高野山的范围。 高桥是清望着地上那些叶片肥厚,只可能生长在热带的芋科植物,终于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心:“我们现在究竟被你带到了哪里?” 如光和尚貌似恭敬地对高桥是清一合掌,微笑答道:“高桥藏相,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们现在正置身于支那南部海南岛的无人山区。而按照时间计算,现在应该正处于北宋赵氏王朝的末期,宋徽宗执政的宣和年间。” 防盗版,稍后修改后半部分。 向着帝国高官们侃侃而谈的时候,如光想起了之前辞别座主的情形。 座主便是高野山的最高导师,千百年来,不论高野山真言宗分裂出多少流派,依旧是唯一继承空海大师衣钵之人。 本代的高野座主年岁已经很大了,被彩锦袈裟与尖角僧帽包裹起来的干瘪枯黄身躯,甚至用不着进行断食修行,就能够直接变成那种木乃伊般的即身佛。 但在佛门诸宗面前无比骄狂,在帝国高官面前侃侃而谈的如光和尚,面对这具生机都快要断绝的老僧,依旧诚心正意,五体投地为礼。 诸佛已不在人间,那么高野座主,便是人间之佛。 座主目光淡然,注视着高野山如莲而聚的群峰,片刻后才问道:“有信心完成你的计划了么?” 如果面对高野山各院的院主,还有内八叶那些据说早已证入圣位境界的传灯大阿阇梨,如光都能以绝对的自信、滔滔的雄辩,说服甚至折服对方。 但面对座主,他只能强压着身躯的颤抖,调动起面部所有的肌肉,以最虔诚的表情肃然答道:“弟子推演的结果,计划成功的可能有九成。” 得到这个回答,座主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有九成啊……” 听见座主的叹息,如光心头悚然,立刻谦卑地低下了头:“弟子愚鲁,不得大智慧,还望座主垂训。” 平静地看了一眼如光,座主的眼中多了许多纷杂的画面,但是再多的画面,最终也只能化为浑浊的黑。 座主从僧衣的大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像拭去一滴泪水般轻轻擦了擦眼角,那些展开如菊花般的皱纹缓缓舒展开。 然而那方如雪的丝巾上多了一点似墨的黑。 望着面前垂首敬聆训示的如光,座主怜爱地看了一眼他的头颅,和声道: “你既然总领此事,便好生去做。” 如光和尚面上的表情来回变化,仿佛如蒙大赦的死囚,最终向着座主一叩首,弓着身退了出去。 但是当他的双脚重新踏上小佛堂外的土地时,依然抑制不住地狂喜万分。 座主是人间之佛,那么刚才那句话,就是赐予他的佛旨。 而高野山内八叶与外八院,谁能够再轻忽他的地位,甚至找出诸多的借口来推诿拖延? 甚至当他谋划的这件大事真正成功,凭此功绩,他理所当然地会成为下一任继承空海大师衣钵的佛子。 因为方才的对话,不仅仅是确立了他在这场世间大变中的主导地位,在高野山,那句话更是授记和印可。 …… ……… 没有佛子身份的佛子如光,此刻正走在高野山的山道上。 这座空海大师开辟的佛门圣地,虽然隐隐形成了一处隔离尘嚣的佛国,但却很少世上那些青寺黄庙喧喧嚷嚷挤在一起的杂货铺气质。 长长的山道被茂密的古树遮蔽,走在其间,少见天日,只觉幽深静谧。 山道旁爬满绿苔的小石塔,不知道是何代的大名,哪朝的公卿,饶你生前爵禄万石,死后却不知怎样的千求万恳,才能在这灵山中寻方寸托庇之地。 在他身后,首相犬养毅、财相高桥是清、海相大角岑生、陆相荒木贞夫沉默地走着。 那场惊雷骤雨般的兵变来得太快,虽然只是将高野山这头庞然大物周身的迷雾,稍稍地显露在帝国高官们的面前,但也足够造成世界观崩毁般的打击。 除了犬养毅这位固执的首相,就算是大角岑生和荒木贞夫,至今都还没有消化当前自己的处境。 “如果高野山真如法师所说的,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在之前的很多年里,战乱、饥荒、侵略,为什么你们不曾站出来过?只要将你们的力量稍稍展露出来,帝国在过去的历史中,就能少走很多弯路,也能赢得更光明的前途。” “这个问题问得好。” 如光和尚抖开折扇,向着首相一点头:“阁下的问题非常正确。但是作为诸神的后裔,高野山有自己的准则。甚至这世界上所有的自太古时代诸神传承而来的咒术集团,都遵循着诸神留下的守则。只有在黑暗的魔神及其眷属们出现的时候,光明的后裔们才会介入人间的战争。所以” 他将扇子一指高野山中苍翠欲滴的古木深林:“本山曾经应大天狗鬼一法眼之请,封印了源义经的怨灵,也斩杀了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以免世间受到他以黑魔法召唤的恶魔大军蹂躏。在首相阁下所不知道的地方,正是本山护持着帝国,保护着人民。” 说到这里,如光和尚望了一眼陆军大臣荒木贞夫:“陆相阁下也是出身于和歌山的古老士族,应该稍稍地对本山有所了解吧。” 然而这些话,并不能引起同行者们的共鸣,只有沉默作为他的回应。 对于这种态度,如光和尚不以为意,只是完美地履行着他作为东道主的职责,显得热情又好客。 走过那些不知多少年前修筑的古道古碑,又在几多古塔古寺的门前过而不入,一行人终于走到了高野山一处鲜有人知的深谷之中。 深谷无光,唯有岩穴深深,但不论是犬养毅、高桥是清,还是军部的两位大佬,都不是无胆之人,略一沉默,就跟着如光和尚走了进去。 在岩穴中走不了几步,黑暗就被光明所取代。随即,一行人出现在了一片连绵的山里。 但那种潮湿炎热的气候,却告诉人们,这里早已离开了高野山的范围。 高桥是清望着地上那些叶片肥厚,只可能生长在热带的芋科植物,终于按捺不住他的好奇心:“我们现在究竟被你带到了哪里?” 如光和尚貌似恭敬地对高桥是清一合掌,微笑答道:“高桥藏相,正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们现在正置身于支那南部海南岛的无人山区。而按照时间计算,现在应该正处于北宋赵氏王朝的末期,宋徽宗执政的宣和年间。” 第786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四) 魏野此刻也不再多想,掌心用力将真身宝珠舍利望空一抛,皓灵法剑锋刃一挑,直刺舍利。 剑刺舍利,却有清朗咒音无端生出: “唵牟尼牟尼摩诃牟尼耶娑诃!” 此为释迦牟尼根本心咒,佛门一切真言根本咒心所在。 舍利与剑尖一触,瞬间化为七彩流溢的金色液滴,皓灵法剑上清气流泻,托着那滴佛陀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轻柔地落到了少女额头。 “自修佛,自信佛,自皈依佛,想要脱离世间苦厄,进入没有痛苦的庄严国土。那么,你们祈求的佛恩,我今以此释迦真身舍利,为汝等加持之!” 真身舍利之中纯正无比的佛力,被皓灵法剑缓缓逼出,那一粒金液起初还散出七彩光明,可落在少女额头后,就变成了一滴净露,转眼间已渗入少女那本应不染一丝尘垢的如玉肌肤。 被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灌顶,紧接着便是纯正佛光从少女的每一个毛孔间透出。 魏野一路厮杀至今,斩妖邪,诛左道,杀魔神,也砍了不少得了佛门正传、隐入圣位的和尚,也见识过了那些高僧们的禅念、佛光、身外法相诸般手段。但是,论起光色之纯美,心念之纯和,佛息之纯正,却都不能同少女周身透出的佛光相媲美。 这才是那位悉达多太子在沙罗双树间入于涅槃后,留于人间的遗泽。 青莲天女身受舍利灌顶间,原本已化作一片虚无的青莲佛国重又显现,极目能见,只有青莲绿荷蔓延四方,每一朵盛放的莲花上,都坐着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此刻,那一张张脸上却是无喜无悲,无知亦无识,不知是要超生净土,又或者重入轮回? 日莲宗僧人花费数百年禅功,汇集万千信愿而成的青莲法衣,此刻受了仙术士强行以佛陀舍利灌顶,却是转眼间洗净了那些后世高僧旁参法门,重归佛门根本之理,将这外道问圣的佛宝,化成了真正佛门圣器。 只是一手主导这变化的人,却是不快地哼出声来:“佛门圣器?咱又不是秃驴,要一件佛门圣器有个鸟用!” 仙术士伸出去去,按上青莲天女怀中那柄通体流光浮金的桃木法剑,和声一笑:“佛力浸染,终究是外物,不是魏某这口剑的本来面目。三世诸佛,能度化有情众生,却度不了无情之物。也罢,你佛门有外道皈依之途,魏某岂没有旁门归正之法?既然是魏某的法剑,便受你一场佛光煅形的机缘,又有何不可?” 说到此处,仙术士向着青莲天女微微一笑:“妹子,这剑替我暂时收好。” 少女双手抱着桃千金,不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 ……… 景阳冈上,公孙胜面色凝重,望着小师叔周身,一霎是云气飞卷,龙腾鹤舞,一霎是佛光漫卷,莲池宝树。 如此场面,就连自诩见闻广博的王虎都是头一回见识到,面色凝重无比。 从日出到月升,从星隐到霞没,仙术士不言不动,端坐良久,周身清光涌动、夹杂着道道佛息,看似曼妙的景象,却不知其中含藏多少险恶。 直到第三天清晨,东天才露晓辉,那件缠住桃千金的青莲法衣上佛光猛然闪动间,佛息顿时收敛无踪。 而青莲法衣的外形也在瞬间为之一边,从僧衣化作了剑囊。 只是这收藏着桃千金的剑囊封口处,多了一粒晶黄玉润的宝珠,珠身扣住一道紫藤花色的如意丝结,依旧封住了桃千金出鞘之路。 面对此情此景,只有王虎轻轻地一拍手:“你好像收服了这件佛门法宝,那我是不是该说一声恭喜?” 仙术士眼睛都懒得睁一眼,冷笑道:“这青莲剑囊依旧不脱佛门气息,导它旁门归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魏某随身法剑,依旧不得出鞘,这‘喜’之一字,不提也罢。” 对于这个没干劲的回答,王虎丝毫不理,先一拍仙术士的肩膀:“虽然你那把木剑还不能出鞘,可是如今多了一件装备,哪里不算是好事?放心放心,这回该我请客!” 话还没有说完,仙术士却猛地睁开眼睛,望向阳谷县方向:“这股似是而非的佛门气息,又是摩尼教中人在搞事?” …… ……… 事物之间,总是有所联系的。 就在仙术士以道力威逼,用佛陀舍利利诱,强行改造了青莲法衣的同时。 距离景阳冈数千里外的海南岛上,也正是如光和尚领着犬养毅为首的高官们踏出岩穴的那一刻。 就在此刻,阳谷县中的佛寺尼庵,忽在同时敲响了晨钟。 悠扬的钟声中,一丝血色在那些金身佛爷的眼中一闪而没。 地藏庵那座轻易不许人接近的文殊阁内,手托日月的文殊菩萨,双眼带着笑意,座下青狮很谨慎地聆听着四周钟声,而后向天猛然一声狮吼! 钟声遮掩间,没有人能听清那声狮吼,只有青狮咆哮间,有一道纯然佛息,飘飘扬扬直入云空。 这道佛息至上云天,将云层瞬间逼开,只要这景象维持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被有心人察觉发现。 但就在同时,那些供奉在文殊菩萨面前的磨合罗童子,一双双眼睛同时望向天空。 随即,便有一股草木青意,从这些磨合罗童子的身上散出,从它们手中握着的莲花莲蓬上散出,从它们身边的袖珍小花园中散出。 这股草木气息飘然而上,顿时将云天间的变化重又遮掩起来。 绿树环绕的文殊阁间,更有一股纯青的光罩微微浮现,竟是将文殊菩萨像散与青狮散出的佛息,层层笼住,不令一毫气息散离于外! 但是,这重精妙无比、专门用于藏匿气息的佛门结界,却出现了一丝破绽。 在文殊菩萨面前供奉的那些磨合罗童子中,有了一个空缺的位置。只有那座袖珍小花园孤零零地放在哪里,而本该安身在花园里的白玉磨合罗童子,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以下防盗版,稍后会修正为正确内容 魏野此刻也不再多想,掌心用力将真身宝珠舍利望空一抛,皓灵法剑锋刃一挑,直刺舍利。 剑刺舍利,却有清朗咒音无端生出: “唵牟尼牟尼摩诃牟尼耶娑诃!” 此为释迦牟尼根本心咒,佛门一切真言根本咒心所在。 舍利与剑尖一触,瞬间化为七彩流溢的金色液滴,皓灵法剑上清气流泻,托着那滴佛陀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轻柔地落到了少女额头。 “自修佛,自信佛,自皈依佛,想要脱离世间苦厄,进入没有痛苦的庄严国土。那么,你们祈求的佛恩,我今以此释迦真身舍利,为汝等加持之!” 真身舍利之中纯正无比的佛力,被皓灵法剑缓缓逼出,那一粒金液起初还散出七彩光明,可落在少女额头后,就变成了一滴净露,转眼间已渗入少女那本应不染一丝尘垢的如玉肌肤。 被真身舍利化成的金液灌顶,紧接着便是纯正佛光从少女的每一个毛孔间透出。 魏野一路厮杀至今,斩妖邪,诛左道,杀魔神,也砍了不少得了佛门正传、隐入圣位的和尚,也见识过了那些高僧们的禅念、佛光、身外法相诸般手段。但是,论起光色之纯美,心念之纯和,佛息之纯正,却都不能同少女周身透出的佛光相媲美。 这才是那位悉达多太子在沙罗双树间入于涅槃后,留于人间的遗泽。 青莲天女身受舍利灌顶间,原本已化作一片虚无的青莲佛国重又显现,极目能见,只有青莲绿荷蔓延四方,每一朵盛放的莲花上,都坐着一个饱受折磨的灵魂。此刻,那一张张脸上却是无喜无悲,无知亦无识,不知是要超生净土,又或者重入轮回? 日莲宗僧人花费数百年禅功,汇集万千信愿而成的青莲法衣,此刻受了仙术士强行以佛陀舍利灌顶,却是转眼间洗净了那些后世高僧旁参法门,重归佛门根本之理,将这外道问圣的佛宝,化成了真正佛门圣器。 只是一手主导这变化的人,却是不快地哼出声来:“佛门圣器?咱又不是秃驴,要一件佛门圣器有个鸟用!” 仙术士伸出去去,按上青莲天女怀中那柄通体流光浮金的桃木法剑,和声一笑:“佛力浸染,终究是外物,不是魏某这口剑的本来面目。三世诸佛,能度化有情众生,却度不了无情之物。也罢,你佛门有外道皈依之途,魏某岂没有旁门归正之法?既然是魏某的法剑,便受你一场佛光煅形的机缘,又有何不可?” 说到此处,仙术士向着青莲天女微微一笑:“妹子,这剑替我暂时收好。” 少女双手抱着桃千金,不言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 ……… 景阳冈上,公孙胜面色凝重,望着小师叔周身,一霎是云气飞卷,龙腾鹤舞,一霎是佛光漫卷,莲池宝树。 如此场面,就连自诩见闻广博的王虎都是头一回见识到,面色凝重无比。 从日出到月升,从星隐到霞没,仙术士不言不动,端坐良久,周身清光涌动、夹杂着道道佛息,看似曼妙的景象,却不知其中含藏多少险恶。 直到第三天清晨,东天才露晓辉,那件缠住桃千金的青莲法衣上佛光猛然闪动间,佛息顿时收敛无踪。 而青莲法衣的外形也在瞬间为之一边,从僧衣化作了剑囊。 只是这收藏着桃千金的剑囊封口处,多了一粒晶黄玉润的宝珠,珠身扣住一道紫藤花色的如意丝结,依旧封住了桃千金出鞘之路。 面对此情此景,只有王虎轻轻地一拍手:“你好像收服了这件佛门法宝,那我是不是该说一声恭喜?” 仙术士眼睛都懒得睁一眼,冷笑道:“这青莲剑囊依旧不脱佛门气息,导它旁门归正,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魏某随身法剑,依旧不得出鞘,这‘喜’之一字,不提也罢。” 对于这个没干劲的回答,王虎丝毫不理,先一拍仙术士的肩膀:“虽然你那把木剑还不能出鞘,可是如今多了一件装备,哪里不算是好事?放心放心,这回该我请客!” 话还没有说完,仙术士却猛地睁开眼睛,望向阳谷县方向:“这股似是而非的佛门气息,又是摩尼教中人在搞事?” …… ……… 事物之间,总是有所联系的。 就在仙术士以道力威逼,用佛陀舍利利诱,强行改造了青莲法衣的同时。 距离景阳冈数千里外的海南岛上,也正是如光和尚领着犬养毅为首的高官们踏出岩穴的那一刻。 就在此刻,阳谷县中的佛寺尼庵,忽在同时敲响了晨钟。 悠扬的钟声中,一丝血色在那些金身佛爷的眼中一闪而没。 地藏庵那座轻易不许人接近的文殊阁内,手托日月的文殊菩萨,双眼带着笑意,座下青狮很谨慎地聆听着四周钟声,而后向天猛然一声狮吼! 钟声遮掩间,没有人能听清那声狮吼,只有青狮咆哮间,有一道纯然佛息,飘飘扬扬直入云空。 这道佛息至上云天,将云层瞬间逼开,只要这景象维持一眨眼的功夫,就会被有心人察觉发现。 但就在同时,那些供奉在文殊菩萨面前的磨合罗童子,一双双眼睛同时望向天空。 随即,便有一股草木青意,从这些磨合罗童子的身上散出,从它们手中握着的莲花莲蓬上散出,从它们身边的袖珍小花园中散出。 这股草木气息飘然而上,顿时将云天间的变化重又遮掩起来。 绿树环绕的文殊阁间,更有一股纯青的光罩微微浮现,竟是将文殊菩萨像散与青狮散出的佛息,层层笼住,不令一毫气息散离于外! 但是,这重精妙无比、专门用于藏匿气息的佛门结界,却出现了一丝破绽。 在文殊菩萨面前供奉的那些磨合罗童子中,有了一个空缺的位置。只有那座袖珍小花园孤零零地放在哪里,而本该安身在花园里的白玉磨合罗童子,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第787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五) 突如其来的“天火焚城”,让阳谷县里稍稍地紧张了一下。 但是当人们发觉,只有县里那些和尚庙、尼姑庵遭了回禄之灾,紧张顿时就翻作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大家虽然到了那些菩萨圣诞与成道日,不免要到佛寺尼庵中烧烧香,请大师父小师父们做做功德,然而对这些师父的成色,并非是一概不晓得。 哪处寺里的师父在外养了佛嫂,可以勒索,哪处庵里幽静可人,适合偷情,都是阳谷县浮浪子弟入门的功课。 虽然西门庆如今得了提刑知事的官身,俨然已成了衣冠中人,但当年这些基本功倒还没有落下多少。 所以西门大官人尽管可以拿出钱钞财帛,给佛爷再塑金身,请僧尼大做道场,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为了图个脸上好看。真要说西门大官人对神佛有什么信仰皈依处,那是实在说不上的。 但要说西门大官人真的不信神佛,那倒也未必,照他本人的看法,他倒是很相信天地之间有一套天理,而这天理衡量善恶的砝码,全都归结在了他腰包里有多少钱钞: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纸钱经营。咱只拿俺这银山般的家当修庙布施,就是强弄了嫦娥,骗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这番话放出来,就是他家大娘子吴月娘如何虔诚拜佛,顿时也没了话说。 这几年西门家的产业越来越大,东平府下阳谷县和清河县,差不多挣钱的买卖都姓了西门,于是新任提刑知事西门大官人府上,佛事做起来就更加铺张。 尤其是到了中元普渡的时候,正是地官赦罪之期,又赶上佛门盂兰盆节布施僧众,超度饿鬼地狱众生,阳谷县十几处寺庵,谁不想从西门大官人这里蹭点好处! 这一天,西门庆在玉皇庙吴道官那里打了一场大斋,吴道官又强留着西门庆与本县知县、几个告老的乡绅,吃了一场素宴。 且不说玉皇庙里这场热闹,便是西门府上,吴月娘拿出自家体己钱,也放了一堂施食焰口。 主持放焰口的,是宝庆寺主持赵和尚,据说是在汴梁开宝寺里受过灌顶,得了阿闍黎地位的。按照密教那套仪轨,这堂瑜伽焰口做起来场面也是格外地盛大好看。 不但赵和尚要头戴法冠,身披彩衣,法坛上面,要高挂着十方诸佛、菩萨、明王、罗汉、诸天、鬼王彩画,画上那些头戴骷髅冠、七手八脚的怒相护法,随风飞舞,仿佛真有这许多恶神来坛上受用香火一般。 宝庆寺里僧人,除了那些念经的、打鼓敲锣的、撞钟敲磬的,还要弄上许多小沙弥和香火道人,戴上面具,装成是恶鬼妖神,来受香火。 如此场面,也和过年时候驱邪逐疫的傩舞相差仿佛,算是人们平日里少见的热闹。 但今年这堂瑜伽焰口有点特别,主坛的赵和尚也不戴他那顶缀了珍珠宝石的毗卢法冠,也不披他那间彩绣玉环的金丝袈裟,扮出个地藏王模样,就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直裰,身后跟着拿净瓶的侍者,空着手上了法坛。 这法坛上也不见那些宝应寺压箱底的佛画和彩幡,只拿了些白纸,写了诸佛菩萨名号,一个个立起来充数。 坛上也没有金刚杵、金刚铃之类錾银刻金的法器,只有一个衙门里牢头放饭的铁铃铛充数。 不管再怎样不讲究的人,看着这场面,也得叫一声寒酸。 赵和尚在法坛上先唱了一段开香赞:“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上。顷刻氤氲,即遍满十方。众生祈求,免难消灾障。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唱罢,又向各处供养诸佛菩萨名号的坛前一一献供罢了,再讲阿弥陀佛、药师佛诸经,而后诵往生净土神咒,再结手印,唱真言,念千佛之名,召十方鬼类。 吴月娘早叫人准备下一筐筐做得精巧的米面小果子,有甜有咸,算是法事上抛洒给虚空鬼神享用的食子,正抬到法坛下。 赵和尚念诵罢了,抓起一把米面果子,叫一声:“来受甘露味!” 只见法坛下面,不见游魂野鬼来受供养,却是一个个大和尚小尼姑,揣着包袱挎着筐,都在下面拼命地接。这些人力气都极大,反倒把那些往年来抢焰口食子的乞丐赶得老远。 防盗版,稍后修改 突如其来的“天火焚城”,让阳谷县里稍稍地紧张了一下。 但是当人们发觉,只有县里那些和尚庙、尼姑庵遭了回禄之灾,紧张顿时就翻作了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大家虽然到了那些菩萨圣诞与成道日,不免要到佛寺尼庵中烧烧香,请大师父小师父们做做功德,然而对这些师父的成色,并非是一概不晓得。 哪处寺里的师父在外养了佛嫂,可以勒索,哪处庵里幽静可人,适合偷情,都是阳谷县浮浪子弟入门的功课。 虽然西门庆如今得了提刑知事的官身,俨然已成了衣冠中人,但当年这些基本功倒还没有落下多少。 所以西门大官人尽管可以拿出钱钞财帛,给佛爷再塑金身,请僧尼大做道场,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为了图个脸上好看。真要说西门大官人对神佛有什么信仰皈依处,那是实在说不上的。 但要说西门大官人真的不信神佛,那倒也未必,照他本人的看法,他倒是很相信天地之间有一套天理,而这天理衡量善恶的砝码,全都归结在了他腰包里有多少钱钞: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纸钱经营。咱只拿俺这银山般的家当修庙布施,就是强弄了嫦娥,骗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这番话放出来,就是他家大娘子吴月娘如何虔诚拜佛,顿时也没了话说。 这几年西门家的产业越来越大,东平府下阳谷县和清河县,差不多挣钱的买卖都姓了西门,于是新任提刑知事西门大官人府上,佛事做起来就更加铺张。 尤其是到了中元普渡的时候,正是地官赦罪之期,又赶上佛门盂兰盆节布施僧众,超度饿鬼地狱众生,阳谷县十几处寺庵,谁不想从西门大官人这里蹭点好处! 这一天,西门庆在玉皇庙吴道官那里打了一场大斋,吴道官又强留着西门庆与本县知县、几个告老的乡绅,吃了一场素宴。 且不说玉皇庙里这场热闹,便是西门府上,吴月娘拿出自家体己钱,也放了一堂施食焰口。 主持放焰口的,是宝庆寺主持赵和尚,据说是在汴梁开宝寺里受过灌顶,得了阿闍黎地位的。按照密教那套仪轨,这堂瑜伽焰口做起来场面也是格外地盛大好看。 不但赵和尚要头戴法冠,身披彩衣,法坛上面,要高挂着十方诸佛、菩萨、明王、罗汉、诸天、鬼王彩画,画上那些头戴骷髅冠、七手八脚的怒相护法,随风飞舞,仿佛真有这许多恶神来坛上受用香火一般。 宝庆寺里僧人,除了那些念经的、打鼓敲锣的、撞钟敲磬的,还要弄上许多小沙弥和香火道人,戴上面具,装成是恶鬼妖神,来受香火。 如此场面,也和过年时候驱邪逐疫的傩舞相差仿佛,算是人们平日里少见的热闹。 但今年这堂瑜伽焰口有点特别,主坛的赵和尚也不戴他那顶缀了珍珠宝石的毗卢法冠,也不披他那间彩绣玉环的金丝袈裟,扮出个地藏王模样,就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直裰,身后跟着拿净瓶的侍者,空着手上了法坛。 这法坛上也不见那些宝应寺压箱底的佛画和彩幡,只拿了些白纸,写了诸佛菩萨名号,一个个立起来充数。 坛上也没有金刚杵、金刚铃之类錾银刻金的法器,只有一个衙门里牢头放饭的铁铃铛充数。 不管再怎样不讲究的人,看着这场面,也得叫一声寒酸。 赵和尚在法坛上先唱了一段开香赞:“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上。顷刻氤氲,即遍满十方。众生祈求,免难消灾障。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唱罢,又向各处供养诸佛菩萨名号的坛前一一献供罢了,再讲阿弥陀佛、药师佛诸经,而后诵往生净土神咒,再结手印,唱真言,念千佛之名,召十方鬼类。 吴月娘早叫人准备下一筐筐做得精巧的米面小果子,有甜有咸,算是法事上抛洒给虚空鬼神享用的食子,正抬到法坛下。 赵和尚念诵罢了,抓起一把米面果子,叫一声:“来受甘露味!” 只见法坛下面,不见游魂野鬼来受供养,却是一个个大和尚小尼姑,揣着包袱挎着筐,都在下面拼命地接。这些人力气都极大,反倒把那些往年来抢焰口食子的乞丐赶得老远。 这几年西门家的产业越来越大,东平府下阳谷县和清河县,差不多挣钱的买卖都姓了西门,于是新任提刑知事西门大官人府上,佛事做起来就更加铺张。 尤其是到了中元普渡的时候,正是地官赦罪之期,又赶上佛门盂兰盆节布施僧众,超度饿鬼地狱众生,阳谷县十几处寺庵,谁不想从西门大官人这里蹭点好处! 这一天,西门庆在玉皇庙吴道官那里打了一场大斋,吴道官又强留着西门庆与本县知县、几个告老的乡绅,吃了一场素宴。 且不说玉皇庙里这场热闹,便是西门府上,吴月娘拿出自家体己钱,也放了一堂施食焰口。 主持放焰口的,是宝庆寺主持赵和尚,据说是在汴梁开宝寺里受过灌顶,得了阿闍黎地位的。按照密教那套仪轨,这堂瑜伽焰口做起来场面也是格外地盛大好看。 不但赵和尚要头戴法冠,身披彩衣,法坛上面,要高挂着十方诸佛、菩萨、明王、罗汉、诸天、鬼王彩画,画上那些头戴骷髅冠、七手八脚的怒相护法,随风飞舞,仿佛真有这许多恶神来坛上受用香火一般。 宝庆寺里僧人,除了那些念经的、打鼓敲锣的、撞钟敲磬的,还要弄上许多小沙弥和香火道人,戴上面具,装成是恶鬼妖神,来受香火。 如此场面,也和过年时候驱邪逐疫的傩舞相差仿佛,算是人们平日里少见的热闹。 但今年这堂瑜伽焰口有点特别,主坛的赵和尚也不戴他那顶缀了珍珠宝石的毗卢法冠,也不披他那间彩绣玉环的金丝袈裟,扮出个地藏王模样,就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直裰,身后跟着拿净瓶的侍者,空着手上了法坛。 这法坛上也不见那些宝应寺压箱底的佛画和彩幡,只拿了些白纸,写了诸佛菩萨名号,一个个立起来充数。 坛上也没有金刚杵、金刚铃之类錾银刻金的法器,只有一个衙门里牢头放饭的铁铃铛充数。 不管再怎样不讲究的人,看着这场面,也得叫一声寒酸。 赵和尚在法坛上先唱了一段开香赞:“戒定真香,焚起冲天上。弟子虔诚,爇在金炉上。顷刻氤氲,即遍满十方。众生祈求,免难消灾障。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唱罢,又向各处供养诸佛菩萨名号的坛前一一献供罢了,再讲阿弥陀佛、药师佛诸经,而后诵往生净土神咒,再结手印,唱真言,念千佛之名,召十方鬼类。 吴月娘早叫人准备下一筐筐做得精巧的米面小果子,有甜有咸,算是法事上抛洒给虚空鬼神享用的食子,正抬到法坛下。 赵和尚念诵罢了,抓起一把米面果子,叫一声:“来受甘露味!” 只见法坛下面,不见游魂野鬼来受供养,却是一个个大和尚小尼姑,揣着包袱挎着筐,都在下面拼命地接。这些人力气都极大,反倒把那些往年来抢焰口食子的乞丐统统都给他们赶出得老远。 第788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六) 武大媳妇被抬入了西门府,狮子街上依旧雾气浓重,白雾弥漫间,有人端坐在狮子街头有名的狮子楼顶上,端着一碗热汤有滋有味地喝着。 汤是煲了不知多少时候的桂圆枸杞银耳汤,入口甜滑却又粘稠如脂,最是补血补气。 然而将头枕着黑石钵的卓尔,明明就离着那碗汤很近,只要仰起头来就能触着拿碗的那只手,却只能微微动一动喉结,做不了更大幅度的动作。 端着汤的魏野,也没有把那碗兀自沸腾不已的汤硬灌进卓尔喉咙里的想法,呷了一小口,方才说道:“你身上中了佛门荼吉尼天真言,五脏六腑移位,这个时候最好不要乱动。我给你吃的那粒琅芝涵露丹,药力大部分仍然收藏于丹田之内,这倒是是个促进你消化药力的机缘。” 对魏野这句话,卓尔扯了扯唇,无声地回答道:“我把差事搞砸了,还要老板你再一次救命,这也算是机缘?” 端着汤碗,魏野很随意地看了眼卓尔的白发:“这地方毕竟不是你老家,白发黑皮的帅哥终究是引人注意了一点,被人察觉异样,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但你在那一瞬间应对得很好,黑石钵那一砸,伤了那妇人的胎气,终于引动了那小尼姑的护体神通透体而出。而没有了胎宫遮掩,我终于锁定了她的位置,就这一点来说,你做得再好也不过。” 说到这里,魏野的目光稍稍向着南方一扫。 再一次地捕捉到朱月那一身佛门气息,再思及之前察觉的那一道禅念,可以确定的是,两者之间必然出于同源。 只是比起朱月这从属于护法鬼神一流的荼吉尼天,那人的禅念更加纯正,也更加圆融完满。 也正因为如此,一旦收敛起来,也就越发地无迹可寻。 慢慢地又饮了一口汤,魏野自言自语地问道:“摩羯鱼王虽然有神通,但只在密教曼荼罗的外金刚院安身,连诸天档次都不够。荼吉尼天便是空行母,算是湿婆神的眷属神,但高野山密教素来自诩传承密教正宗法脉,不似那些挂着佛门旗号、实为印度教旁支的藏地喇嘛,总还以金刚界、胎藏界两部为根基,佛门法度更为纯正,如此论起来这荼吉尼天的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那么那道禅念的主人,该是什么档次?” 仙术士端着汤碗沉吟疑问,手指点画间,便有光线描画成白莲,莲开八叶间,观音、文殊、普贤、弥勒四菩萨,宝幢、开敷华王、阿弥陀、天鼓雷音四如来,分处八叶莲瓣间,拱卫中央那一团光明。 以这朵八叶莲花为中心,四周聚集起了诸多菩萨、佛母、明王、天人,分出内外,分出高下,朵朵莲台簇拥间,便成一座微缩的城池。 只是这些佛陀、菩萨、明王,看起来都格外地虚幻不实。 唯独这微缩城堡的最外一重城墙上,那驮着水天的摩羯鱼王,与双手托着骷髅、血口啃噬内脏的白狐天女,显得异样地鲜活。 望着这座以符法模拟,却未得其神的密教曼荼罗,魏野沉默片刻,一挥手就散了符形。随即,他按上了卓尔胸口,掌心猛地从心口直抚过小腹,将卓尔那受创不浅的五脏六腑重新导正归位。 “之前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现在是给你放功勋假的时候。如果觉得自己还有余力多学点东西,可以到山神庙旁去找那只贪嘴老虎。” 卓尔强忍着内脏被道门真气重新梳理导正的痛楚,终于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老板……像我这样没什么实力的谍子,能学什么?” “既然你证明了自己的品质,那我道海宗源的一应法门,我那师侄公孙胜学得的地煞变化之术,你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就算你于道法上实在没有资质,那头老虎身负的武道本事,我一样可以讨了来。对于能干的下属,我这个做老板的,一向很慷慨的。” “那么监视这县城的差事怎么办?” “不怎么办,既然该查的事情已经查过了,下面就该走官面上的事情了。” 说这话的时候,仙术士不知何时,已经将那碗桂圆枸杞银耳汤一饮而尽,将碗朝狮子楼下一丢,目光却显得格外冷漠。 …… ……… 西门庆从玉皇庙归来的时候,早已经酒气满身,醉醺醺地不辨东西南北。 二管家玳安带了几个小厮,赶了一辆车,将西门庆载回家里,又忙叫管厨房的四奶奶孙雪娥烧了一碗酸笋汤来替他解酒。 这样忙忙颠颠的,偏偏西门庆酒喝多了就更不老实,来搀他的丫鬟小子,都被他一勾手抱住,扯了衣裳,乱啃几下,偏偏酒精上头,又睡死过去。 倒搞得从玳安以下,人人不得趣,只能替西门庆安顿好了,各自凑做堆去房下泻火。 这一走,西门庆夜宿的书房里就是一片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酒劲渐退,西门庆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却觉得床上有东西硌着大腿。他探手一摸,却是一个白玉雕琢的俏丽女童,看着娇媚无比。 西门庆略想了想,才想起自己方才把几个小厮丫鬟搂着肉麻,想来就是撕扯衣服的时候落下来的。这女童雕琢得恍如生人,十分可爱,就是西门庆也有些爱不释手,索性把玩一番后,放进腰间绣囊里。 这时候,他觉得身上依旧有些燥热,便披着衣裳走出书房,到园子里透一透风。 沿着花园的小径一路走去,西门庆路子一偏,却发现园西厢房内,灯还亮着。吴月娘房里的一个丫鬟,正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轻轻走出去,嘴里还嘟嘟囔囔个不停:“春梅这小蹄子,仗着爹收了她的身子,便这样拿大。俺也是跟大娘许多年的老人了,竟这般指使俺来,这卖炊饼的武大家媳妇,谁爱照顾谁照顾去,俺可不伺候了!” 一面抱怨,这丫鬟便自己走了,西门庆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很想靠近过去的感觉。他一向就顺着自己心意行事,这个时候更不会格外克制自己,直走到了厢房门首,正看见床上躺着的那女子,衣衫半褪,露出白生生的半截身子,像是一段玉色的藕。 于是西门庆更觉得嘴里干渴了许多,再顾不上别的,直走到女子面前,将整个身子都覆盖了上去。 至于那之后,到底该用“一夜过去”,还是“获得了生命的大和谐”,这种套话倒也不用多讲。但西门庆感到讶异的是,那个看上去病恹恹的妇人,在他贴近她的时候,却像是一头春天里兴奋难耐的野兽,一下子就交缠了上来。 没有矜持,只有丝毫不加掩饰的慾求。那双腿攀着西门庆的腰,直弄得阳谷县这位花花太岁再也直不起来,方才放他一步,搂着西门庆的脸,又吮嘴咂舌一遭,才饱足般地低笑一声:“怪行货子,老娘怀胎在身,也被你弄了一遭。只是看你奉承得好,我也不骂你,只是这事不可叫你家里人知道,明天一早,俺还得家去。” 西门庆这时候已经被挑出兴致来,笑着去咬她的耳珠,反问道:“那三寸钉有什么好,值得你替他守着身子?既然我家月娘将你迎回来调养,便多住几日,我替你好好补养补养。武大那里,他要是肯识趣,我自然有好处给他。” 这一番挑动,两个人又起了兴致,只是西门庆没了力气再动,索性让武大媳妇颠倒了个位置,如坐在马背上一般奉承起来。 …… ……… 汴梁,太平灵佑宫。 葆光殿侍宸许玄龄,正握着一枝笔,正心诚意地抄写着一卷道经,正写到“譬如铸剑,煅炼滓秽,始见精钢;勇烈无滞,当成妙器”一行,心头若有所感,停笔起身,立到窗前。 却见一只圆滚滚的猫儿,从窗外跳了进来,一屁股就坐到了书案上,伸出肉乎乎的前爪朝他一招手:“许大叔啊,我家阿叔传信来了,说是朱勔、蔡攸这帮子贪渎聚敛的货实在是闹得不成话,他要在外面砍他们几只爪子,弄一场大狱。因为你如今就在赵佶那文青皇帝身边,阿叔要我问你,如今你在这种事上,能不能说一句话?” 说一句话不表示只是说话,而是问许玄龄,在如今的汴梁,有没有一言如天宪的地位? 听着猫儿的问题,许玄龄肃然一应:“司马娘子且放心,如今在官家面前,弟子也算是继承了当初林侍宸入主两府的位置。何况老公相如今悠游林下,王金睛他们一党欲固宠官家面前,总少不得弟子支应,莫说是朱勔和小蔡学士,便是童枢密,如今与弟子也不过分庭抗礼局面。” 听着许玄龄的回答,司马铃伸出前爪抓了抓耳朵,方才满意地一点头:“这样子讲,你倒比那些个不中用的东府相公更有宰执气概。也好,你这就去给蔡攸写个札子,之前东平府大户西门庆是怎么攀上蔡家那条线的,我们可以不管。但如今叔叔要拿那家伙开刀,不管东平府发生什么事情,都麻烦他小蔡学士把嘴闭上。” 想了一想,猫儿又添了一句:“就给叔叔一个东平府神霄宫使的差遣,算是名正言顺,倒省的他跟混江湖的一样,又干起纵火犯的老本行来!” 许玄龄肃容受教,随即就要写札子给蔡攸,虽然这位蔡京长子已经贵为东府执政,仅在太宰王黼之下,但对王黼一党而言,得罪谁也不会得罪许玄龄这样伴驾得宠的道官。 别说是一个西门庆了,让蔡攸拿出一大笔好处来为太平灵佑宫添香火,这位有名贪财好货的小蔡学士还都肯大出血! 论官品,论地位,有宋一朝向来是文贵武贱,所谓“东华门唱出方是好男儿”,至于拿命博富贵的武臣,哪怕做到了开府仪同三司地步,也从来不能真正在朝政上有什么发言权。能像西军将门那样,守着一亩三分地,几代传家,就算是奋斗到头了。至于那有品无禄的道官,地位就更次一筹,往往只属于长于方技的供奉官一流。 但在赵佶治下,文官之外,又有道官与之分庭抗礼。林灵素这道家两府相公与蔡京这东府相公明争暗斗,还时时处于上风,也算是赵佶一朝特有的官场食物链。 只是道官权柄完全依托于赵佶,这样的政争,不免就像是明代的内阁大学士与内廷大貂珰之争,阁老政争失败,尚有几分全身而退的可能,而权阉失势,往往立刻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而在宣和朝,因为技不如人而失宠的道官,下狱论诛的也不在少数! 但就目前来看,许玄龄就属于那种地位稳固、难可动摇的道官,如此盟友,王黼也好,蔡攸也罢,哪有轻易得罪的道理? 宣和殿大学士蔡攸府上,那位继承了他父亲蔡京容貌优点的小蔡学士,手中把玩着一柄玉拂尘,听着家中清客报上来的那封札子,默默摇了摇头道:“西门庆,可是那个与朱太尉家攀了亲的?左右也不是心腹体己人,既然许侍宸要办他,我也不好拦着的。这点小事,却不用来烦我。” 这句话,算是提前给西门庆的棺材板上钉了钉子。 …… ……… 西门府一大早,各处就要忙碌起来。 西门庆的第四房侧室孙雪娥,因为不受宠,已经沦为了西门府里的厨头,只能管束着几个厨娘和烧火丫头,连那些得宠大丫头,都压过她一头。 一大早,她就在厨下指挥仆妇们准备早点,又叫人去各房里询问吴月娘为首的妻妾们要吃什么小菜点心。 而玳安这时候,正要去西门庆跟前伺候,却听得管门的小厮来报道:“安哥,可不好了,那个卖炊饼的三寸钉,就在门首,要俺们把他家媳妇送还回来呢!” 玳安刚才去了花园厢房,见过西门庆与他新欢肉麻的场面,听了这话,不由得一皱眉道:“他媳妇如今正和咱爹相好,哪里有功夫跟那谷树皮的三寸钉回去?你们老实打发了他便罢!” 第789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七) 武大郎立在西门府门首,心中却格外地紧张。 他不是个爱出头的性子,一世人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照顾身边最亲近的人们身上。父母撒手人寰之后,武大还只是一个身材没抽条的孩子,就已经跟着清河县的糕饼师傅做学徒。 学徒包吃包住却没有工钱,师傅也不会让他的弟弟武松在铺子里白吃白住,所以武大只能把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留给那个从小就很壮实的弟弟。 等到他三年学满,可以自己上街卖炊饼的时候,又把赚来的钱变成了武松拜师学艺的礼金。 就像他娶了那位美丽而泼辣的妻子后,立刻决定离开满是风言风语的清河县城,并将所有的积蓄拿出,在阳谷县紫石街上觅着了那座齐整漂亮的小楼,让那个妇人安身。 老实人以最善良卑微的方式来回应这个世界,但是这个世间其实并没有太多善意存在的空间。 望着立在门首、逡巡不前的武大,玳安面色不悦地哼了一声,然后像驱赶一条浑身癞疮的流浪狗一般,朝着他挥了挥手:“卖炊饼的,俺们府上自有精细点心,瞧不上你囚攮的喂猪玩意,赶紧给我滚滚滚!” 面对着玳安,武大郎沉默片刻,回答道:“俺不是到府上来卖炊饼的。” 有这句话打头,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几分:“俺的娘子昨日被一个疯叫花子打伤了,尊府上大娘子好心将我娘子留在府上歇息了一晚。所以,俺是来领俺娘子家去的。” 身为西门庆最得宠的二管家,玳安可以在西门庆面前婉转承欢,但在阳谷县的居民们面前,这个长相俊俏的男仆就变成了最凶悍难惹的恶霸。 如果说西门庆还稍稍要讲究一点他大官人的体面,那么玳安就只会动用最直接而蛮横的手段,欺凌那些身份地位不如他的人。这其中似乎隐隐有些心理补偿的因素作怪,似乎只有如此,阳谷县的西门二爷才能在抖威风的时候,忘记自己在西门府里服侍他称作爹的那人时,那些不堪与人言的丑态。 所以他很喜欢拿起杯口粗的棍子,把别人打一个头破血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打破头后鲜血淋漓的模样,会让他想起某些旧事,随之得着些宽慰。 这时候,看着武大郎那有些怯懦而迟疑的模样,那股想要将棍子捅在别人伤口上的慾望,又浮上了玳安的心头。 勉强按捺住这种情绪,玳安不快地一挥手:“你家娘子还在俺们府上做客,如今还不得闲,何况在俺们府里住,吃穿受用不比和你这卖炊饼的厮混要强?三寸钉你老实回去等着吧!” 看着西门庆家的二管家,武大郎沉默片刻,而后仰起头来,很认真地回答道:“金莲是我家娘子,却不是你家大官人的娘子,做丈夫的要带娘子回家,这是天公地道的事,便是官家面前,俺也是这么个说法。” 武大郎那太过认真、甚至有些倔直的语气,响在玳安的耳朵里,却让这个西门庆的二管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躁意。 一根粗长的门闩,早已被乖巧的门房递了过来,玳安接过门闩,就朝着武大郎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半辈子都只在灶台旁打转,双手揉的只有案板上的面团,武大郎甚至没有躲开玳安的门闩,只是本能地用双手抱着头,飞快地蹲了下去。 一蓬小小的血花溅起,武大郎无声地倒了下去。 血水从他的双手与发髻间缓缓地渗了出来。 然而玳安还不罢休,拎着门闩就冲了上来,冲着武大郎背上又狠狠落了几下:“天公地道!天公地道!俺叫你知道什么是公道,在阳谷县,俺家老爹就是公道!” 玳安既然动了手,西门庆家的这些家奴也不敢怠慢,一个个都围拢上来,抡起家什来助拳。 只是他们下手间,还听见武大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你们要打,俺也认了……但俺那娘子……俺却一定要领她家去……” 恶狠狠地又在武大郎背上踏了一脚,玳安啐了一口唾沫,大笑道:“进了大虫嘴里的肉,哪个还肯吐出来?今天俺给这囚攮的三寸钉学个乖,总算晓得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他抬起脚又要踏下去,身后传来了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住手!”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个妇道人家,可是玳安听着那声音,却突然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发颤,不但他,四周的家奴们也不自觉地停下动作,转过头来望着那声音的主人。 武大媳妇,或者现在该叫她潘金莲了,正斜倚着门,冷冷淡淡地看着那个浑身没一块好肉、满脸淌血的矮汉子。 她的眼神冷淡,就像是打量着一只被老鼠咬过、再也穿不上的破鞋。 满眼都被血沁花的武大郎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能听见那个声音。他努力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源头,吃力却安心地说道:“金莲,你身子可好些了?跟俺家去……” 但他的话,立刻被对方打断了:“玳安,你把这厮抬开去,别死在门口,没的晦气!” 武大郎那张努力忍着痛楚的脸,一下子僵住了,他的眼前,只能看见那道影影绰绰的影子微微一晃,就消失在了大门里。 而他看不见的是,那妇人的腰间垂着一尊小巧的白玉童女,女童那双雕琢出来的眉眼里,全都是担忧不忍神情。 …… ……… 景阳冈上,今日里照旧是一场乱斗,只是原本武松与公孙胜搭档,联手对阵王虎的局面,稍稍有了修正。因为卓尔的身份暴露,于是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场乱斗中的参与者,只可惜比起其他三人而言,他的修为和武艺,都显得有些弱。 弱鸟的弱。 作为唯一的观众与裁判,魏野却没有对他这位新选手的表现多加评论,而是微微偏过头,注视着阳谷县的方向。 忽然,他喊了一声“暂停”,然后望向了武松,极突兀地道了一声:“武二郎,你该下山去看看你家大哥了。” 武松不解地望了仙术士一眼,反问道:“俺晓得,便是你和这厮占了景阳冈,弄出大虫的话来吓人,俺要拿了你们去向知县相公请赏,你却肯放俺离开?” 魏野不去理他,拿起手边的茶杯,剑诀一引,便有一掬茶汤脱离了杯口束缚,浮在半空,凝成了一粒茶色的冰珠。冰珠之中,似有一道符篆隐隐闪动在冰晶的折射光线间。 托着这粒冰珠,魏野朝着武松面前一送,示意他接下,方才回答道:“魏某落脚在景阳冈上,断了你打虎成名、踏上仕途的机缘虽说像都头这种不入流的职位,还不算正经军官,但好歹也算是混进体制内了。但魏某做事从来很讲究,既然断了你的官运,我便还你个兄弟缘分不断,这时候你去阳谷县狮子街上,还来得及把你大哥从鬼门关前救回来。” 第790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八) 武大郎倒在地上,血水从衣衫间微微渗出,眼看着就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街两旁也有人远远望见了这边的景象,却都一个个立住脚步,飞快地掉过头去,巴不得把刚才眼中所见尽数忘掉。 玳安身为府上最得宠的二管家,得了潘金莲的吩咐,便不会再去管武大郎的死活。抒发了些许胸中郁气,他又变回了那个伶俐聪明、讨人喜欢的清秀小厮,袖着手就朝着门里走去。 然后他就栽倒在角门外,挺直的鼻骨折断,鼻孔里溅出大片的血花来。 直到玳安倒在了角门的台阶上,一众豪奴才看见那只拳头。 醋钵大的拳头。 沙煲大的拳头。 能把一头没成精的猛虎按倒地上暴捶的拳头。 一拳就让二管家玳安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一拳就砸断了那根染血的门闩,一拳就震得一众豪奴呆若木鸡! 打出这一拳的人,只能是武松。 因为某个仙术士的关系,阳谷县的人们并没有见识过这个粗豪青年被尊为打虎英雄、披红挂彩到县衙受赏的那一幕。 所以,这一拳虽然打得很重,却没有收到应有的震慑之效。 自从西门庆的生意越做越大,江湖地位也越来越高,这些家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敢于对他们动手的人了。 论背景,西门庆很早就和大貂珰杨戬杨太尉家结了亲,又和朱勔朱太尉搭了线,一张名帖送出去,县衙也就和西门家开的差不多。如今得了小蔡学士抬举,骤然而成提刑知事,就连阳谷知县都矮他一头。 论拳头,这些家奴里也有不少混不下去投靠而来的无赖破落户,真要厮打起来,寻常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于惊诧之后,便是暴怒。 反应快一些的,看着那表情凶悍的汉子俯下身,看着他转过背,立刻抄起门闩扑了上来。 武松背对着他,匆匆摸出那一粒茶汤凝成的冰珠,小心翼翼地送到武大郎嘴边,而左掌猛地抬起,竟是反手将门闩捏住,朝后一捣! 门闩突破了那个家奴双手的钳制,带出满手血迹,随即杵在了那人的喉咙上! 那人的喉骨虽然未碎,但却脸色一扭,就这么倒在地上,连惨叫都发不出一声! 而倒地那人扭动如槐虫的模样,光是看着都觉得十分惨痛。 将那枚冰珠喂给大哥吃下,武松看都不看倒在自己脚边的那厮,将哥哥背起,而后就朝着紫石街方向走去。 武松此刻双眉紧锁着,只想赶快找个地方照料自己的兄长,所以勉强压抑着胸中快要燃烧起来的怒火,大步朝前走去。 但西门庆家的这些家奴,哪能眼睁睁看着他这样离开?二管家玳安伤成那个模样,他们要不能将这个大汉留下,按照西门庆的脾气,大家只好吃不了兜着走! “这厮一个人,哪里是俺们对手,大伙一起上啊!” 嘶喊声里,家奴们再度冲了上来,然后就在一阵阵作响拳风中,发出惨嚎声、倒地声、骨骼破裂声。 没有一个人能成功闯入武松身周一尺之地,也没有一个人能触着他背上武大郎的衣角。只要朝那个铁塔般的汉子身旁踏进半步,便只有吐出带血水的白沫,气息奄奄地倒在街边上。 好似大军鏖战后,留下一地尸体,又像是台风过境野林后,残枝满地。 有人断了腿骨,有人断了臂骨,有人更凄惨,连肋骨都断了许多根,这个时代并没有多少高明的骨科大夫,这些人凄惨的下半辈子,似乎是可以想见的事。 武松强压着心中那股暴戾之气,背着哥哥踏过这些西门家奴的身体,三步并作两步地直跑到紫石街上,冲进房中匆匆收拾些细软,便锁上門,直冲向景阳冈方向。 出门的时候,王婆还好奇地拦了一下,叫了声:“武家二郎,你们这是遇着什么了?” 可武松哪里有心思理会她?猛地将她撞了个脚朝天,扬长而去,只道一声:“莫拦着俺带大哥寻郎中去!” 王婆吃了这一跤,顿时就赖在地上哭天喊地不肯起来,隔壁卖梨的郓哥仗义,想要搀她起来,却被一旁的人拉住了,劝道:“王妈妈身子骨这般健朗,跌一跤又怕什么?你若去搀她,她眼见着武大兄弟离开,无处讨汤药钱,可不就着落在你的身上?还是快去卖梨,莫管这闲事。” 郓哥被路人劝开,王婆在地上坐了半晌,见没人理会她,只得一边骂,一边自己爬起来,走回小茶坊里去了。 阳谷县上一片纷扰,景阳冈上魏野端着茶杯,摇了摇头,感慨道:“毕竟是武二郎,虽然哥哥重伤,一时间没地方去大杀特杀一番。可便是这匆匆离去时候,下手还是很有讲究。这一套拳,招招不夺人命,却招招留下终身残疾,反倒比一拳打死了更妙。不是混久了江湖的人,哪有这么精细入微的掌控力道?” 感慨完了,仙术士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西门庆的大宅,随即收回目光,向着公孙胜一招手:“公孙师侄啊,像你这样在江湖上晃荡,始终不是个事儿。师叔我想了一想,还是举荐你做个道官,出来做些事情,强如你跟着那些绿林中人胡混。如今东平府虽然修了神霄万寿宫,还缺一个宫使,你便去做一任。” 公孙胜虽然对自己这位小师叔的神通法力已经心悦诚服,但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道:“师叔,神霄宫的道官都要到汴梁道录院去,查验箓书、荐书诸般公文,又考了经义,才得授官,师侄我……” 魏野撇撇嘴,替他补充完整:“你成天和绿林中人厮混,经义一道,不用说我也知道是什么成色。” 然而紧接着,便有一只牛角为轴、黄花锦小绫纸为地的卷轴朝他丢了过来。 打开卷轴,那一排排来自秘书省、道录院各处的鲜红印文格外晃眼,尤其是其中最鲜明的那一方印文,赫然是“吏部制造告身案记”八字。 “师叔,这是什么?” “看不出来吗?东平府神霄宫住持道官的告身,吏部、秘书省、道录院各官都已署名,你要没有意见,就填上自己的名字,然后老老实实地给我去上任。” 第791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九) 原本是许玄龄为自己师长张罗的神霄宫使告身,就这么换上了公孙胜的名字。 对小师叔的这个安排,公孙胜很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拿了那道官告身,去东平府上任。 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他从天而降的神霄宫使差遣,汴梁城里又是一番小小的鸡飞狗跳。 原因无他,只因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道官,葆光殿侍宸、洞灵守静先生许玄龄与官家讲论五岳、四镇诸名山风物,一时间又惹动了赵佶寻仙访道的游兴。 只是大宋官家不比大清酋长,等闲没有出京的借口,而如今为了修艮岳、建道观,赵佶手中的钱钞又实在不凑手,也无力效法宋真宗,再来一回封禅泰山的把戏。 于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赵官家,只能差遣道官离京、贲名香、负文牒,去名山大川致祭一番,算是稍稍遣怀。 为这个差事,汴梁城的道官几乎要把太平灵佑宫的门槛踏破和文官外放不同,这种身负皇命出京的道官,就等若是一任钦差,沿途地方官的报效也绝不算少! 换了哪个时代,道官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但在徽宗朝,这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主持其事的洞灵守静先生,却是丝毫没有给大家分润的意思,保举上去的那什么公孙胜,也是名不见经传之辈,分明也是他许侍宸一脉的私人。 这等难看吃相,很招了不少怪话。可是大家眼红心热也是无用,谁叫林先生退隐后,如今就只有许玄龄一人最得圣眷? 大家最后也只能吮着手指,眼睁睁看着官家致祭泰山的诏书、东府确认的札子,连同梁师成的亲信宦官,一起浩浩荡荡地出了汴梁城。 …… ……… 既然要派遣道官致祭东岳,那么沿途地方官必然就要接到上司行文,替钦差们打点好一切,东平府作为从汴梁到东岳的中间站,自然也不能免俗。 新任东平府知府陈文昭,也收到了汴梁的来信。 是来信而不是官面上的行文,这也是因为新任东平知府也不算毫无根基之辈。陈府尹是正经东华门唱出的进士,算起来还是蔡京的门生,直做到了大理寺寺正的位置上。只是蔡京罢相,王黼用事,他自知没了老公相这株大树,索性自行求出,外放了一任东平知府,也免得日后得罪了王黼,落个被赶去远恶军州的下场。 说起来,东平一府两县,阳谷县姑且不论,那清河县正临大运河,也算是一处商旅往来的冲要所在,素称富庶,算是他们蔡党中人在老公相失势的当下,格外关照一些了。 而汴梁来信中,也不着痕迹地点了他几句,若想以后仕途平顺,那这许侍宸亲自点了名的公孙道官,便不可仗着士大夫的风骨去撩拨他。如今他们这一党正走下风,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还经得起与一位直达天听的当红道官做对? 当然,要接待一位名义上奉旨致祭东岳的钦差道官,地方官免不了也要张罗起来。 如果来的是许玄龄本人,陈文昭这位进士出身的东平府尹不介意把脸面揣进袖子里,亲自去迎逢一番。 但奉旨的只是一个没赐先生号的小道官,虽然也号称是钦差,可在陈文昭看来,也就和那些奉旨出宫的内监差不多,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犯不着他东平知府纡尊降贵。 于是陈府尹也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件事一推四六五,打发到清河、阳谷两县头上。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县令对过往官员迎来送往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公孙胜这种成色不足的钦差,一应花销往往也是由沿途县令供给。 清河县接了公文,却表示东平府一府两县,都在去泰山的路上,这迎接钦差道官的差事,清河县只能担一半,另一半应该落在阳谷县头上。 于是这皮球一踢再踢,很自然地就到了阳谷县知县李达天的案头。 李达天望着这东平府公文,却是急得直挠头,阳谷县不比清河县富庶,他在任上积攒的财货,一多半都填了朱勔的狗肚子,现在想起来犹然觉得肉痛。 至于阳谷县的钱粮,这几年的积欠已经不少了,哪里还有余力去迎接什么钦差道官? 可心中千般不肯,万般不愿,这事情总还要有一个了局,李知县想了一想,把县丞乐和安喊来,两个细细一商量,还是由乐县丞出面,去和西门庆讨主意。 乐县丞到了西门庆府上,却见着满府的家奴都是浑身带伤,断胳膊折腿的不计其数,最得西门庆宠爱的玳安更是一张俊脸破了相。 然而西门庆这个提刑知事见是乐县丞上門,也勉强把怒气收进肚子里,先在前厅里分宾主坐下,家人献茶果毕了,再说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废话,方才说起正事。 乐县丞先开口道:“西门先生如今得了官,有些事也该与先生说个仔细。如今官家差遣道官,要到东岳泰山去进献金铃吊挂御香,并建一场罗天大醮。” 这话说得西门庆半懂不懂,又听得乐县丞说道:“那道官乃是许侍宸许真人门下遣出来的,不比寻常,那许真人又极得官家爱重,所以俺东平府陈大尹有心迎他一迎。只是陈大尹督率一府两县,凡事皆亲身过问,真可谓鞠躬尽瘁,昼夜勤苦矣,怎能再以此等细务去烦他?所以此事便着落在清和、阳谷二县衙门里,本县李公思来想去,便差学生前来,与西门先生商议一番,敬烦先生代阳谷县作一东,请那位钦差道官一斋,不知西门先生意下如何?” 西门庆听了,才知道这是知县李达天不想自己负担宴请那钦差道官的开销,索性把这迎来送往的差事推到自己头上。 最近他家里又是闹妖怪,又是闹贼,家奴被打伤了不少,这乱子里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听乐县丞说,那钦差道官的师门硬扎,如今在汴梁官家面前最受宠,又实在舍不得这个平时巴结不到的机会。 想了一想,西门庆索性咬牙道:“既如此,学生敢不领命?只是学生在清河县也有许多产业,便请李公向陈公祖转达学生一句下情,迎接钦差一事,竟由学生总理其政如何?” 乐县丞听了,无可无不可地道:“这些事还早哩,只是有劳西门先生备斋。县里备下百贯办斋分资,只一时不凑手,只得与西门先生写个凭条,日后也好有个见证。” 这话在乐县丞是滴水不漏,可西门庆哪里看得上县衙里打的这些白条?两人又假意谦让一番,方才罢了。 而李达天得了西门庆这个东平府头号大豪撑腰,也不介意替他多花销一点作孽钱,随即就把西门庆有意代两县迎接钦差道官的话,原原本本地朝东平府报了上去。 只要不是花自己的钱,陈文昭又哪里有什么介意的地方?只是批下公文,吩咐了一句“不可奢靡太过”,就算是尽了他的责任。 就连清河知县,听了西门庆这番豪举,也不由得大为激动,在二衙里朝着幕僚们高声赞美“西门大官人真乃当世大豪杰”不绝。 于是,东平府迎接钦差道官的一应排场、席面、女乐,就这么归了西门庆这个由白身骤然而至提刑知事的官场异数操办。而从陈文昭而下,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也不担心西门大官人的产业,会不会因为接待钦差,而像屠夫吹猪尿泡一样,飞快地暴涨起来。 …… ……… 收到了东平府的公文,西门庆的兴致又格外地高扬了一些,先到了潘金莲房里,也不管这位名义上是在他家里养伤的孕妇,那腰肢又粗壮了不少,还是胡天胡地了一番。 也不知怎的,他如今竟是一天都离不开潘金莲,就连第二天准备去清河县别院,准备迎接钦差一应杂事的时候,还不舍地把潘金莲一同带了去。 防盗版,稍后修正 原本是许玄龄为自己师长张罗的神霄宫使告身,就这么换上了公孙胜的名字。 对小师叔的这个安排,公孙胜很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拿了那道官告身,去东平府上任。 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他从天而降的神霄宫使差遣,汴梁城里又是一番小小的鸡飞狗跳。 原因无他,只因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道官,葆光殿侍宸、洞灵守静先生许玄龄与官家讲论五岳、四镇诸名山风物,一时间又惹动了赵佶寻仙访道的游兴。 只是大宋官家不比大清酋长,等闲没有出京的借口,而如今为了修艮岳、建道观,赵佶手中的钱钞又实在不凑手,也无力效法宋真宗,再来一回封禅泰山的把戏。 于是“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赵官家,只能差遣道官离京、贲名香、负文牒,去名山大川致祭一番,算是稍稍遣怀。 为这个差事,汴梁城的道官几乎要把太平灵佑宫的门槛踏破和文官外放不同,这种身负皇命出京的道官,就等若是一任钦差,沿途地方官的报效也绝不算少! 换了哪个时代,道官也没有这样的待遇,但在徽宗朝,这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主持其事的洞灵守静先生,却是丝毫没有给大家分润的意思,保举上去的那什么公孙胜,也是名不见经传之辈,分明也是他许侍宸一脉的私人。 这等难看吃相,很招了不少怪话。可是大家眼红心热也是无用,谁叫林先生退隐后,如今就只有许玄龄一人最得圣眷? 大家最后也只能吮着手指,眼睁睁看着官家致祭泰山的诏书、东府确认的札子,连同梁师成的亲信宦官,一起浩浩荡荡地出了汴梁城。 …… ……… 既然要派遣道官致祭东岳,那么沿途地方官必然就要接到上司行文,替钦差们打点好一切,东平府作为从汴梁到东岳的中间站,自然也不能免俗。 新任东平府知府陈文昭,也收到了汴梁的来信。 是来信而不是官面上的行文,这也是因为新任东平知府也不算毫无根基之辈。陈府尹是正经东华门唱出的进士,算起来还是蔡京的门生,直做到了大理寺寺正的位置上。只是蔡京罢相,王黼用事,他自知没了老公相这株大树,索性自行求出,外放了一任东平知府,也免得日后得罪了王黼,落个被赶去远恶军州的下场。 说起来,东平一府两县,阳谷县姑且不论,那清河县正临大运河,也算是一处商旅往来的冲要所在,素称富庶,算是他们蔡党中人在老公相失势的当下,格外关照一些了。 而汴梁来信中,也不着痕迹地点了他几句,若想以后仕途平顺,那这许侍宸亲自点了名的公孙道官,便不可仗着士大夫的风骨去撩拨他。如今他们这一党正走下风,正是夹着尾巴做人的时候,哪里还经得起与一位直达天听的当红道官做对? 当然,要接待一位名义上奉旨致祭东岳的钦差道官,地方官免不了也要张罗起来。 如果来的是许玄龄本人,陈文昭这位进士出身的东平府尹不介意把脸面揣进袖子里,亲自去迎逢一番。 但奉旨的只是一个没赐先生号的小道官,虽然也号称是钦差,可在陈文昭看来,也就和那些奉旨出宫的内监差不多,算不上什么重要角色,犯不着他东平知府纡尊降贵。 于是陈府尹也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件事一推四六五,打发到清河、阳谷两县头上。毕竟羊毛出在羊身上,县令对过往官员迎来送往是理所当然之事,至于公孙胜这种成色不足的钦差,一应花销往往也是由沿途县令供给。 清河县接了公文,却表示东平府一府两县,都在去泰山的路上,这迎接钦差道官的差事,清河县只能担一半,另一半应该落在阳谷县头上。 于是这皮球一踢再踢,很自然地就到了阳谷县知县李达天的案头。 李达天望着这东平府公文,却是急得直挠头,阳谷县不比清河县富庶,他在任上积攒的财货,一多半都填了朱勔的狗肚子,现在想起来犹然觉得肉痛。 至于阳谷县的钱粮,这几年的积欠已经不少了,哪里还有余力去迎接什么钦差道官? 可心中千般不肯,万般不愿,这事情总还要有一个了局,李知县想了一想,把县丞乐和安喊来,两个细细一商量,还是由乐县丞出面,去和西门庆讨主意。 乐县丞到了西门庆府上,却见着满府的家奴都是浑身带伤,断胳膊折腿的不计其数,最得西门庆宠爱的玳安更是一张俊脸破了相。 然而西门庆这个提刑知事见是乐县丞上門,也勉强把怒气收进肚子里,先在前厅里分宾主坐下,家人献茶果毕了,再说些“今天天气哈哈哈”的废话,方才说起正事。 乐县丞先开口道:“西门先生如今得了官,有些事也该与先生说个仔细。如今官家差遣道官,要到东岳泰山去进献金铃吊挂御香,并建一场罗天大醮。” 这话说得西门庆半懂不懂,又听得乐县丞说道:“那道官乃是许侍宸许真人门下遣出来的,不比寻常,那许真人又极得官家爱重,所以俺东平府陈大尹有心迎他一迎。只是陈大尹督率一府两县,凡事皆亲身过问,真可谓鞠躬尽瘁,昼夜勤苦矣,怎能再以此等细务去烦他?所以此事便着落在清和、阳谷二县衙门里,本县李公思来想去,便差学生前来,与西门先生商议一番,敬烦先生代阳谷县作一东,请那位钦差道官一斋,不知西门先生意下如何?” 西门庆听了,才知道这是知县李达天不想自己负担宴请那钦差道官的开销,索性把这迎来送往的差事推到自己头上。 最近他家里又是闹妖怪,又是闹贼,家奴被打伤了不少,这乱子里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听乐县丞说,那钦差道官的师门硬扎,如今在汴梁官家面前最受宠,又实在舍不得这个平时巴结不到的机会。 想了一想,西门庆索性咬牙道:“既如此,学生敢不领命?只是学生在清河县也有许多产业,便请李公向陈公祖转达学生一句下情,迎接钦差一事,竟由学生总理其政如何?” 乐县丞听了,无可无不可地道:“这些事还早哩,只是有劳西门先生备斋。县里备下百贯办斋分资,只一时不凑手,只得与西门先生写个凭条,日后也好有个见证。” 这话在乐县丞是滴水不漏,可西门庆哪里看得上县衙里打的这些白条?两人又假意谦让一番,方才罢了。 而李达天得了西门庆这个东平府头号大豪撑腰,也不介意替他多花销一点作孽钱,随即就把西门庆有意代两县迎接钦差道官的话,原原本本地朝东平府报了上去。 只要不是花自己的钱,陈文昭又哪里有什么介意的地方?只是批下公文,吩咐了一句“不可奢靡太过”,就算是尽了他的责任。 就连清河知县,听了西门庆这番豪举,也不由得大为激动,在二衙里朝着幕僚们高声赞美“西门大官人真乃当世大豪杰”不绝。 于是,东平府迎接钦差道官的一应排场、席面、女乐,就这么归了西门庆这个由白身骤然而至提刑知事的官场异数操办。而从陈文昭而下,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也不担心西门大官人的产业,会不会因为接待钦差,而像屠夫吹猪尿泡一样,飞快地暴涨起来。 …… ……… 收到了东平府的公文,西门庆的兴致又格外地高扬了一些,先到了潘金莲房里,也不管这位名义上是在他家里养伤的孕妇,那腰肢又粗壮了不少,还是胡天胡地了一番。 也不知怎的,他如今竟是一天都离不开潘金莲,就连第二天准备去清河县别院,准备迎接钦差一应杂事的时候,还不舍地把潘金莲一同带了去。 西门庆听了,才知道这是知县李达天不想自己负担宴请那钦差道官的开销,索性把这迎来送往的差事推到自己头上。 最近他家里又是闹妖怪,又是闹贼,家奴被打伤了不少,这乱子里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可是听乐县丞说,那钦差道官的师门硬扎,如今在汴梁官家面前最受宠,又实在舍不得这个平时巴结不到的机会。 想了一想,西门庆索性咬牙道:“既如此,学生敢不领命?只是学生在清河县也有许多产业,便请李公向陈公祖转达学生一句下情,迎接钦差一事,竟由学生总理其政如何?” 乐县丞听了,无可无不可地道:“这些事还早哩,只是有劳西门先生备斋。县里备下百贯办斋分资,只一时不凑手,只得与西门先生写个凭条,日后也好有个见证。” 这话在乐县丞是滴水不漏,可西门庆哪里看得上县衙里打的这些白条?两人又假意谦让一番,方才罢了。 而李达天得了西门庆这个东平府头号大豪撑腰,也不介意替他多花销一点作孽钱,随即就把西门庆有意代两县迎接钦差道官的话,原原本本地朝东平府报了上去。 只要不是花自己的钱,陈文昭又哪里有什么介意的地方?只是批下公文,吩咐了一句“不可奢靡太过”,就算是尽了他的责任。 就连清河知县,听了西门庆这番豪举,也不由得大为激动,在二衙里朝着幕僚们高声赞美“西门大官人真乃当世大豪杰”不绝。 于是,东平府迎接钦差道官的一应排场、席面、女乐,就这么归了西门庆这个由白身骤然而至提刑知事的官场异数操办。而从陈文昭而下,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也不担心西门大官人的产业会不会因为接待钦差,而像屠夫吹猪尿泡一样,飞快地暴涨起来。 第792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十) 一墙之隔,两种风景。 墙内是一片已非人间的食人筵席,墙外的魏野,只是翘着腿,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轻叩渔鼓。 与洞阳离火、玄霜青女真符,这动静两极端的道法不同,五城玄器所演化的云雷天狱禁法,虽分五气,却别有一番玄奥。以青灵符节而论,虽然是用以制诸鬼神,根子却在阴阳运化的生死玄机之上做文章。 而天地之间阴阳运化之妙,莫过于雷霆风雷之变。 此刻,魏野轻敲渔鼓,暗送雷音,强行催发生机,逼着朱月受胎之形未全的状态下早产而出,仅仅是在生字上稍稍摸着了点边,那个死字却是还有点迷糊。 但就算如此,却也几乎将朱月一身生机尽握于手,逼着她显出了荼吉尼天根本法相,强行吞噬人心人肝以补自身形骸之缺。 只可怜那些西门庆家中豪奴,无端端就成了牺牲品,化作她口中血食。 潘金莲捧着庞春梅的那颗心脏,托到嘴边,一条条地将心肌撕剥下来,强韧的心肌很不好咀嚼,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慢慢地消化其中的养分。 随着心肌被一点点咀嚼下肚,朱月那柔弱如秋草般无力的四肢,渐渐肌肉丰盈,变得健壮完美起来。 对于这等变化,魏野轻轻敲动渔鼓,温柔劝说道:“慢点吃,这里绝对没有人和你抢。” 对于仙术士的话,朱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双手接着手印,低声唱出荼吉尼天本尊真言,驱使着潘金莲又咬了一口人心。 她知道,墙外那人之所以没有进来,直截了当把自己烧成灰,并非是什么猫捉老鼠般的戏虐兴致,只是因为他要借着这件事,在这里弄一场锻炼成狱的大案。 至于朱月本身,不过是一个借题发挥的引子,才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而她现在唯一的机会,只是趁着现在,多消化一点血食,多积攒一点力量,才可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那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西门庆的别院外,已经亮起了火把,喧喧嚷嚷的人声鼎沸间,还能听到喊门的声音:“西门大官人,俺们奉了府尹相公钧旨,来请你议事,事情甚急,实在是等不得了!” 这走过场地喊了一声,门外的人早就按捺不住,直接将别院大门撞开。 牛皮靴子踏过门槛的声音,刀鞘撞着门板的动静,还有那一声声的“快,守住后门,不可让嫌犯逃脱”的喝令声,顿时起此彼伏。 可当这一伙人直冲到西门庆住宿的内院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诡异的场面! 就算这些奉命来“请”西门庆去知府衙门问话的军汉里,还有几个边军退下来的人物,但看着那满地的尸体,肚腹膨大如人体葫芦的妇人,还有被踩在脚下人事不知的西门庆,也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 而就在此时,朱月睁开双眼,道了声:“大仙,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声准备好了,荼吉尼天本尊法相怒啸一声,那些冲进别院里的衙役整个身躯猛地爆开,心脏与肝脏却完好无损地飞出来,正落在了那尊恐怖法相的掌心! 而在此刻,朱月只听得有人轻描淡写地应道:“既然你准备好了,那我该动手了。” 说话间,仙术士猛然一拍渔鼓,别院上空顿时传来一阵厉杀之意,随即化作无云夜空中的一声惊雷! 不是那些借着听觉袭杀入心神的暗雷,而是晴天中直接打了一个霹雳! 雷震之力直落在荼吉尼天法相的头顶,于是那只骷髅装成的宝冠碎了,吞食尸体、以骨为饰的荼吉尼天法相通体都镀上了一层死锈色。 别院里,还活着的人们都被这道惊雷震趴在地上,清河县里不知有多少人魂未养全的小儿开始夜哭,家家养来看门的狗儿呜咽着撒了满地的尿水。 荼吉尼天法相保持着那个满是狂气的舞姿,就此凝固成一道剪影,而后仿佛将千万年间岩石风化成沙的画面瞬间显露给人们看一样,淡淡的佛光一层层地黯淡,荼吉尼天法相一层层地解裂,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微粒,就此散去。 而随着法相散去,从潘金莲的双眼、双耳、鼻孔、嘴巴、下身,都渗出血来,淋得西门庆满头满脸,紧接着人们就听见一声轻响。 像是猪尿泡爆碎在顽童手里的声音。 潘金莲的身躯整个爆碎开来,她胎宫中那已具天女之相的少女,也连皮带骨化成了一滩烂泥样的物事。 只是被踩在脚下的西门庆,就这么被那些腥血,那些烂肉行了一次再亲密不过的灌顶礼。 一只白玉雕琢的童女像,从那堆血泥中掉落下来,正落在西门庆的手边。 饶是如此,那荼吉尼天本尊真言兀自绕梁不觉,听得人心中寒意大作,不知该将一颗心安放于何处: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而就在此刻,别院外,有人已经扬起了头,看着那道荼吉尼天本尊法相爆碎后的佛息,带着某人残存的一点精神碎片,朝着南方蔓延。 只是那道佛息看起来孤零零的,似乎根本没有同伴在南方等待着她的归来。 …… ……… 五指山上,不知何人用细密的银沙和金泥,在峰头画下了一副繁杂的莲花图案。 在那朵莲花的中央,是一位头戴宝冠的菩萨,三张面孔有善有恶,其中一张脸,长嘴獠牙,竟是张猪脸。八条手臂各握着天弓、神箭、香花、绳索诸般法器,足下莲台却有七头野猪托着。 在这尊菩萨像前,如光和尚满头是汗,口中结着手印不断地唱诵着真言: “唵摩利支耶娑诃!” 唱诵声中,他不满地朝着北方那道佛息看去,心中埋怨道:“你死便死好了?为什么还想要回来?到底对于你的身份,本山的信仰,还有最受看重的忠诚心还保留下哪点?” 防盗版,稍后修改 一墙之隔,两种风景。 墙内是一片已非人间的食人筵席,墙外的魏野,只是翘着腿,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轻叩渔鼓。 与洞阳离火、玄霜青女真符,这动静两极端的道法不同,五城玄器所演化的云雷天狱禁法,虽分五气,却别有一番玄奥。以青灵符节而论,虽然是用以制诸鬼神,根子却在阴阳运化的生死玄机之上做文章。 而天地之间阴阳运化之妙,莫过于雷霆风雷之变。 此刻,魏野轻敲渔鼓,暗送雷音,强行催发生机,逼着朱月受胎之形未全的状态下早产而出,仅仅是在生字上稍稍摸着了点边,那个死字却是还有点迷糊。 但就算如此,却也几乎将朱月一身生机尽握于手,逼着她显出了荼吉尼天根本法相,强行吞噬人心人肝以补自身形骸之缺。 只可怜那些西门庆家中豪奴,无端端就成了牺牲品,化作她口中血食。 潘金莲捧着庞春梅的那颗心脏,托到嘴边,一条条地将心肌撕剥下来,强韧的心肌很不好咀嚼,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慢慢地消化其中的养分。 随着心肌被一点点咀嚼下肚,朱月那柔弱如秋草般无力的四肢,渐渐肌肉丰盈,变得健壮完美起来。 对于这等变化,魏野轻轻敲动渔鼓,温柔劝说道:“慢点吃,这里绝对没有人和你抢。” 对于仙术士的话,朱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双手接着手印,低声唱出荼吉尼天本尊真言,驱使着潘金莲又咬了一口人心。 她知道,墙外那人之所以没有进来,直截了当把自己烧成灰,并非是什么猫捉老鼠般的戏虐兴致,只是因为他要借着这件事,在这里弄一场锻炼成狱的大案。 至于朱月本身,不过是一个借题发挥的引子,才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而她现在唯一的机会,只是趁着现在,多消化一点血食,多积攒一点力量,才可能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那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西门庆的别院外,已经亮起了火把,喧喧嚷嚷的人声鼎沸间,还能听到喊门的声音:“西门大官人,俺们奉了府尹相公钧旨,来请你议事,事情甚急,实在是等不得了!” 这走过场地喊了一声,门外的人早就按捺不住,直接将别院大门撞开。 牛皮靴子踏过门槛的声音,刀鞘撞着门板的动静,还有那一声声的“快,守住后门,不可让嫌犯逃脱”的喝令声,顿时起此彼伏。 可当这一伙人直冲到西门庆住宿的内院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个诡异的场面! 就算这些奉命来“请”西门庆去知府衙门问话的军汉里,还有几个边军退下来的人物,但看着那满地的尸体,肚腹膨大如人体葫芦的妇人,还有被踩在脚下人事不知的西门庆,也不由得倒退了好几步! 而就在此时,朱月睁开双眼,道了声:“大仙,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声准备好了,荼吉尼天本尊法相怒啸一声,那些冲进别院里的衙役整个身躯猛地爆开,心脏与肝脏却完好无损地飞出来,正落在了那尊恐怖法相的掌心! 而在此刻,朱月只听得有人轻描淡写地应道:“既然你准备好了,那我该动手了。” 说话间,仙术士猛然一拍渔鼓,别院上空顿时传来一阵厉杀之意,随即化作无云夜空中的一声惊雷! 不是那些借着听觉袭杀入心神的暗雷,而是晴天中直接打了一个霹雳! 雷震之力直落在荼吉尼天法相的头顶,于是那只骷髅装成的宝冠碎了,吞食尸体、以骨为饰的荼吉尼天法相通体都镀上了一层死锈色。 别院里,还活着的人们都被这道惊雷震趴在地上,清河县里不知有多少人魂未养全的小儿开始夜哭,家家养来看门的狗儿呜咽着撒了满地的尿水。 荼吉尼天法相保持着那个满是狂气的舞姿,就此凝固成一道剪影,而后仿佛将千万年间岩石风化成沙的画面瞬间显露给人们看一样,淡淡的佛光一层层地黯淡,荼吉尼天法相一层层地解裂,化为肉眼不可见的微粒,就此散去。 而随着法相散去,从潘金莲的双眼、双耳、鼻孔、嘴巴、下身,都渗出血来,淋得西门庆满头满脸,紧接着人们就听见一声轻响。 像是猪尿泡爆碎在顽童手里的声音。 潘金莲的身躯整个爆碎开来,她胎宫中那已具天女之相的少女,也连皮带骨化成了一滩烂泥样的物事。 只是被踩在脚下的西门庆,就这么被那些腥血,那些烂肉行了一次再亲密不过的灌顶礼。 一只白玉雕琢的童女像,从那堆血泥中掉落下来,正落在西门庆的手边。 饶是如此,那荼吉尼天本尊真言兀自绕梁不觉,听得人心中寒意大作,不知该将一颗心安放于何处: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南无三曼多荼吉尼诃利诃莎诃!” 而就在此刻,别院外,有人已经扬起了头,看着那道荼吉尼天本尊法相爆碎后的佛息,带着某人残存的一点精神碎片,朝着南方蔓延。 只是那道佛息看起来孤零零的,似乎根本没有同伴在南方等待着她的归来。 …… ……… 五指山上,不知何人用细密的银沙和金泥,在峰头画下了一副繁杂的莲花图案。 在那朵莲花的中央,是一位头戴宝冠的菩萨,三张面孔有善有恶,其中一张脸,长嘴獠牙,竟是张猪脸。八条手臂各握着天弓、神箭、香花、绳索诸般法器,足下莲台却有七头野猪托着。 在这尊菩萨像前,如光和尚满头是汗,口中结着手印不断地唱诵着真言: “唵摩利支耶娑诃!” 唱诵声中,他不满地朝着北方那道佛息看去,心中埋怨道:“你死便死好了?为什么还想要回来?到底对于你的身份,本山的信仰,还有最受看重的忠诚心还保留下哪点?” 第793章 .秋风起处听雷声(十一) 荒木贞夫坐在一条山溪旁,轻轻抚弄着他那副著名的普鲁士风八字胡。 这几日的交涉中,出乎他所料的,首相犬养毅和大藏大臣高桥是清,就已经流露出了要与那些高野山僧人合作的意象。 这种毫无节操的表现,除了让荒木贞夫更加厌恶那些帝国文官和民选政客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感想可以发表。 他一个人静坐在这里,思考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犬养毅和高桥是清如此轻易地倒向高野山,除了他这样的老军头挂在嘴上的“腐败”、“不忠”、“非国民”之类帽子外,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便是在伊藤博文那批明治元老之后,内阁方面竟是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通吃陆军和海军的强势首相。 内阁文官对军部的影响力越发微弱,于是渐渐地内阁也就不把军部方面视作自己的利益范围。在此之前,军部方面还可以依赖陆军的绝对强势地位,对内压制海军,对外震慑内阁,可如果有比陆军更为强势的力量登上舞台的话,局面又会如何? 内阁文官们不用说,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和对方攀上关系。而在内阁权威已经显出衰象的现在,意图重新将政局导回到大正时代的犬养毅、高桥是清,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将军部的利益拱手让给高野山! 虽然像荒木贞夫这样的军部大佬,没事就在军部主导的刊物上,大谈特谈什么“帝国陆军皆是捍卫皇国的清廉正直之士”。而且军方不比政友会这类参政党,平时里有军事保密原则在,新闻记者们也极少曝光军方的负面新闻,相对而言还算是保持着帝国政界中少有的正面形象。 但这种全然靠新闻管制装点出来的正面形象下面,到底有多肮脏? 或许有人觉得,当初弄得海军大将们纷纷下台的“西门子事件”,已经算是军部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贪渎大案。可海军在那场事件中捞的好处,放在陆军大臣面前,便只得一个轻蔑的冷笑。 要知道,在沙俄灭亡之后,陆军借口对红色俄罗斯政权进行武装干涉,出兵西伯利亚其间,陆军大员们就直接把六亿军费给吞掉了大半!直到战争结束,还截留下两千四百万日元的特别预算款,当成了陆军高官们的小金库。 两千四八万日元在此时是个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帝国最大的官营钢铁厂“八幡制铁所”,其启动资金也不过是五十七万日元。陆军侵吞的经费,就等于是一口气吞掉了五个八幡制铁所! 而就算陆军吃相如此难看,也没有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虽然当时众议院组织了联合调查会,打算调查这笔军费的去向,而陆军就敢直接刺杀了主持调查的东京检察长,而后宣布“尸体已经火化”了事! 作为陆军上层的大人物,陆军皇道派台面上的领袖,荒木贞夫自然也享受了很多年这种横着走的愉悦感。 而且他也深知,到底什么才是陆军的根本利益枪和钱袋! 不管是足够压制海军和内阁的常备武力,还是让最腐败的政客都望尘莫及的巨额军费,这两条才是陆军得以在帝国立足的根本,也是陆军和内阁、海军斗争不断的原因。 甚至作为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随时可以鼓动东京第一师团的下级军官们,为了尽忠天皇,而去刺杀内阁要员,玩“天诛國贼”的把戏。事后,再把犯人朝军事法庭一送,换取一个惩办减免。 这种手法,不但震慑了政敌,还确保了皇道派的大佬们手上不沾血,也难怪皇道派的力量越来越强,几乎有一统军部、唯我独尊的势头! 可要是有一支战斗力不输给陆军的军事力量,突然出现在了帝国内部的话,该怎么办? 原本这种假设是不可能存在的,海军固然有着强大的军备,但是海军的作战主场在海上,联合舰队的炮口也绝对不敢对准东京,天然地就比掌握帝国所有陆上驻军的陆军矮一头。 更不要说,陆军的前身长州藩军,便是推翻幕府、还政天皇的维新功臣,这些年来,陆军对外开疆拓土,对内护卫皇居、鎭压叛乱,不管是天皇家族还是华族财阀,民选政客还是内阁要员,都是在陆军的保护之下。 就连天皇也明白,万一国内发生了沙俄般的大规模叛乱,只凭那些幕府御庭番众之流改组的警视厅,还是上不了岸的海军,都顶不上用场,能够堪为帝国守护神的,也只有陆军而已。 所以天皇裕仁要表示他作为军方领袖的一面时,也只会穿上陆军元帅服。 可是这种超然的地位,眼下竟然有不保之虞! 天晓得高野山那些装神弄鬼的僧人,何时掌握了如此强大的武备,竟在短时间内就控制了整个东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行了这样一场兵变! 陆军所有的地位,都建立在它是一个只对天皇负责的最强暴力机关。可如果“最强暴力机关”变成了“第二强暴力机关”,那么陆军之前攫取的利益,必然都要被吐出来,拿去供奉给新的胜利者享用! 想到此处,作为陆军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就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绞。 但对于这样的事情,该怎样应对,那就不是荒木贞夫一个人说了算的。起码,他的老搭档真崎甚三郎,还有陆军部、军事参议院的老将们,都应该参加进来。 毕竟,这不是之前那些定点拔除内阁要员的刺杀事件,只要几位大佬略略地示意一下,便有被皇道派小册子弄坏了脑子的天真青年军官,嗷嗷叫着替他们无偿卖命的。 这一次要战斗的,乃是之前从所未有的敌人! 荒木贞夫正想到出神时候,身后却想起了大角岑生的声音:“荒木阁下,原来你在这里。请收拾一下,此番与高野山僧正的联合考察行动即将结束,我们也该返回大本营,在陛下御前奏陈所见所闻啦。” 看着粗壮得如北海道黑熊一般的海军大臣大角岑生,荒木贞夫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要和高野山这支政变僧军对抗,那么要不要联合海军的力量? 这个念头才出现,又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日清、日俄两场战争里,海军力量急速膨胀,如果不是陆军借着西门子事件,强行把海军打压下去,逼着大批海军要员下台,以至于海军现在都屈居陆军之下。那么此刻的帝国,便是海军的天下,再没有陆军什么事了。 这样危险的竞争者,还是让他们保持这个应有的模样吧。 何况…… 看着面前这个粗壮如熊的海军大臣,荒木贞夫却有些嘲弄地想起,这位看起来威严无比的海相阁下,虽然是当仁不让的海军掌门人,可惜其才具和胆量,一点也比不上他的前任们。这样的人物,还有那支不能上岸的海军,还真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起到什么作用不成? 心下如此鄙夷着,荒木贞夫还是矜持地一点头:“海相阁下,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离开吧。” 说到这里,荒木贞夫一转身,像要将面前的美景全部收入掌心一般地握住拳头:“下一次到来的时候,希望这片美丽的土地,已经是属于皇国的领土!” …… ……… 遥远的海南岛,如今的大宋琼州地界,一群时空偷渡客们的野心、妄念、私慾、阴谋交错着。 但从这座亚热带岛屿向北,大宋东平府地界,则是上演着另一幕的活剧。 “抄家?” 盘膝坐在大运河畔的一方青石上,早已摘了巫师胡子的仙术士,手中把玩着那只渔鼓,蹙眉道:“就算是要抄西门庆家,公孙师侄你莫非还以为我们能捞到大头不成?” 说到这里,魏野仍旧是那张嘲讽脸,望着府衙方向冷笑道: “陈文昭虽然在蔡党中算是比较清廉的一个,可不表示他对西门庆家的产业不动心!要知道,如今蔡京已经罢相在家,就算再怎么功名心热,此刻也得做出个写《闲情赋》的态度去给那位赵官家看。他这位老公相都要装怂雌伏,下面这些鸡零狗碎的党羽,自然也得为自家找出路。别的不说,起码王黼这金睛子那里要多送点好处打点吧?不说升官发财,只求太平度日,这笔款子也总是少不了的。那除了西门庆家,陈文昭又能到哪找补?” 说到这里,仙术士终于是带上了一丝痛惜之情:“不说陈文昭,清河县和阳谷县还有这么多只鬣狗在等着分尸体。虽然给他们一万个担子,也没种昧了咱们这份,可是咱们要吃独食,官面上的难度就大了些。要换成你那师兄许玄龄,凭他葆光殿侍宸的身份,倒是不难,可汴梁那边离不得他。而你……” 魏野叹息一声,感慨道:“区区一个神霄宫使差遣,这就太微不足道了一些。” 以下内容防盗版,稍后修正 荒木贞夫坐在一条山溪旁,轻轻抚弄着他那副著名的普鲁士风八字胡。 这几日的交涉中,出乎他所料的,首相犬养毅和大藏大臣高桥是清,就已经流露出了要与那些高野山僧人合作的意象。 这种毫无节操的表现,除了让荒木贞夫更加厌恶那些帝国文官和民选政客之外,也没有更多的感想可以发表。 他一个人静坐在这里,思考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犬养毅和高桥是清如此轻易地倒向高野山,除了他这样的老军头挂在嘴上的“腐败”、“不忠”、“非国民”之类帽子外,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便是在伊藤博文那批明治元老之后,内阁方面竟是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通吃陆军和海军的强势首相。 内阁文官对军部的影响力越发微弱,于是渐渐地内阁也就不把军部方面视作自己的利益范围。在此之前,军部方面还可以依赖陆军的绝对强势地位,对内压制海军,对外震慑内阁,可如果有比陆军更为强势的力量登上舞台的话,局面又会如何? 内阁文官们不用说,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和对方攀上关系。而在内阁权威已经显出衰象的现在,意图重新将政局导回到大正时代的犬养毅、高桥是清,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将军部的利益拱手让给高野山! 虽然像荒木贞夫这样的军部大佬,没事就在军部主导的刊物上,大谈特谈什么“帝国陆军皆是捍卫皇国的清廉正直之士”。而且军方不比政友会这类参政党,平时里有军事保密原则在,新闻记者们也极少曝光军方的负面新闻,相对而言还算是保持着帝国政界中少有的正面形象。 但这种全然靠新闻管制装点出来的正面形象下面,到底有多肮脏? 或许有人觉得,当初弄得海军大将们纷纷下台的“西门子事件”,已经算是军部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贪渎大案。可海军在那场事件中捞的好处,放在陆军大臣面前,便只得一个轻蔑的冷笑。 要知道,在沙俄灭亡之后,陆军借口对红色俄罗斯政权进行武装干涉,出兵西伯利亚其间,陆军大员们就直接把六亿军费给吞掉了大半!直到战争结束,还截留下两千四百万日元的特别预算款,当成了陆军高官们的小金库。 两千四八万日元在此时是个什么概念?举个例子,帝国最大的官营钢铁厂“八幡制铁所”,其启动资金也不过是五十七万日元。陆军侵吞的经费,就等于是一口气吞掉了五个八幡制铁所! 而就算陆军吃相如此难看,也没有任何人敢于说三道四。虽然当时众议院组织了联合调查会,打算调查这笔军费的去向,而陆军就敢直接刺杀了主持调查的东京检察长,而后宣布“尸体已经火化”了事! 作为陆军上层的大人物,陆军皇道派台面上的领袖,荒木贞夫自然也享受了很多年这种横着走的愉悦感。 而且他也深知,到底什么才是陆军的根本利益枪和钱袋! 不管是足够压制海军和内阁的常备武力,还是让最腐败的政客都望尘莫及的巨额军费,这两条才是陆军得以在帝国立足的根本,也是陆军和内阁、海军斗争不断的原因。 甚至作为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随时可以鼓动东京第一师团的下级军官们,为了尽忠天皇,而去刺杀内阁要员,玩“天诛國贼”的把戏。事后,再把犯人朝军事法庭一送,换取一个惩办减免。 这种手法,不但震慑了政敌,还确保了皇道派的大佬们手上不沾血,也难怪皇道派的力量越来越强,几乎有一统军部、唯我独尊的势头! 可要是有一支战斗力不输给陆军的军事力量,突然出现在了帝国内部的话,该怎么办? 原本这种假设是不可能存在的,海军固然有着强大的军备,但是海军的作战主场在海上,联合舰队的炮口也绝对不敢对准东京,天然地就比掌握帝国所有陆上驻军的陆军矮一头。 更不要说,陆军的前身长州藩军,便是推翻幕府、还政天皇的维新功臣,这些年来,陆军对外开疆拓土,对内护卫皇居、鎭压叛乱,不管是天皇家族还是华族财阀,民选政客还是内阁要员,都是在陆军的保护之下。 就连天皇也明白,万一国内发生了沙俄般的大规模叛乱,只凭那些幕府御庭番众之流改组的警视厅,还是上不了岸的海军,都顶不上用场,能够堪为帝国守护神的,也只有陆军而已。 所以天皇裕仁要表示他作为军方领袖的一面时,也只会穿上陆军元帅服。 可是这种超然的地位,眼下竟然有不保之虞! 天晓得高野山那些装神弄鬼的僧人,何时掌握了如此强大的武备,竟在短时间内就控制了整个东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进行了这样一场兵变! 陆军所有的地位,都建立在它是一个只对天皇负责的最强暴力机关。可如果“最强暴力机关”变成了“第二强暴力机关”,那么陆军之前攫取的利益,必然都要被吐出来,拿去供奉给新的胜利者享用! 想到此处,作为陆军皇道派的大佬,荒木贞夫就不由得感到心如刀绞。 但对于这样的事情,该怎样应对,那就不是荒木贞夫一个人说了算的。起码,他的老搭档真崎甚三郎,还有陆军部、军事参议院的老将们,都应该参加进来。 毕竟,这不是之前那些定点拔除内阁要员的刺杀事件,只要几位大佬略略地示意一下,便有被皇道派小册子弄坏了脑子的天真青年军官,嗷嗷叫着替他们无偿卖命的。 这一次要战斗的,乃是之前从所未有的敌人! 荒木贞夫正想到出神时候,身后却想起了大角岑生的声音:“荒木阁下,原来你在这里。请收拾一下,此番与高野山僧正的联合考察行动即将结束,我们也该返回大本营,在陛下御前奏陈所见所闻啦。” 看着粗壮得如北海道黑熊一般的海军大臣大角岑生,荒木贞夫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要和高野山这支政变僧军对抗,那么要不要联合海军的力量? 这个念头才出现,又被他自己按了下去。 日清、日俄两场战争里,海军力量急速膨胀,如果不是陆军借着西门子事件,强行把海军打压下去,逼着大批海军要员下台,以至于海军现在都屈居陆军之下。那么此刻的帝国,便是海军的天下,再没有陆军什么事了。 这样危险的竞争者,还是让他们保持这个应有的模样吧。 何况…… 看着面前这个粗壮如熊的海军大臣,荒木贞夫却有些嘲弄地想起,这位看起来威严无比的海相阁下,虽然是当仁不让的海军掌门人,可惜其才具和胆量,一点也比不上他的前任们。这样的人物,还有那支不能上岸的海军,还真能在接下来的战争中起到什么作用不成? 心下如此鄙夷着,荒木贞夫还是矜持地一点头:“海相阁下,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离开吧。” 说到这里,荒木贞夫一转身,像要将面前的美景全部收入掌心一般地握住拳头:“下一次到来的时候,希望这片美丽的土地,已经是属于皇国的领土!” …… ……… 遥远的海南岛,如今的大宋琼州地界,一群时空偷渡客们的野心、妄念、私慾、阴谋交错着。 但从这座亚热带岛屿向北,大宋东平府地界,则是上演着另一幕的活剧。 “抄家?” 盘膝坐在大运河畔的一方青石上,早已摘了巫师胡子的仙术士,手中把玩着那只渔鼓,蹙眉道:“就算是要抄西门庆家,公孙师侄你莫非还以为我们能捞到大头不成?” 说到这里,魏野仍旧是那张嘲讽脸,望着府衙方向冷笑道: “陈文昭虽然在蔡党中算是比较清廉的一个,可不表示他对西门庆家的产业不动心!要知道,如今蔡京已经罢相在家,就算再怎么功名心热,此刻也得做出个写《闲情赋》的态度去给那位赵官家看。他这位老公相都要装怂雌伏,下面这些鸡零狗碎的党羽,自然也得为自家找出路。别的不说,起码王黼这金睛子那里要多送点好处打点吧?不说升官发财,只求太平度日,这笔款子也总是少不了的。那除了西门庆家,陈文昭又能到哪找补?” 说到这里,仙术士终于是带上了一丝痛惜之情:“不说陈文昭,清河县和阳谷县还有这么多只鬣狗在等着分尸体。虽然给他们一万个担子,也没种昧了咱们这份,可是咱们要吃独食,官面上的难度就大了些。要换成你那师兄许玄龄,凭他葆光殿侍宸的身份,倒是不难,可汴梁那边离不得他。而你……” 魏野叹息一声,感慨道:“区区一个神霄宫使差遣,这就太微不足道了一些。” 第794章 .妾心胜似磁针石(一) 满身脓血的西门庆,怎么看都很恶心。 但不管怎么恶心,押解他去沙门岛的差人,还得捏着鼻子把他从牢里提出来。 按照大宋治下这些差人衙役的潜规则,接下来就该带着西门庆去拜访他的亲戚朋友、街坊邻里,弄上一笔盘缠使费,方才肯押着西门大官人走上那条有去无回的路。 但是差人们也不是傻子,眼看着知府相公们忙着抄西门庆的家当,谁还会在这个时候不长眼地去讨什么盘缠? 而且派遣出来做这事的差人,也都是公门里面混了许多年的老油条了,清楚知府相公这样的安排到底用意何在 押解到沙门岛?不用那么老远地送到沙门岛那些活阎王的手下,半路上直接报个“该犯不耐长途跋涉,半路暴毙”,也就算是完满了大宋官场的程序正义了。 对这个安排,除了要自掏腰包出远门的差人们不满意,大家都很满意。 陈文昭很满意,毕竟他还算一位有底线的官僚,十分尊重大宋的律令,只要在官场程序上做到完美无缺,而西门庆这人也谈不上是什么清纯无辜小白兔,那么他就同时兼顾了自己的利益与良心。 作为幕后黑手的魏野很满意,毕竟西门庆不是林豹头,没有鲁智深这样一位身在佛门却深具侠心的挚友,肯在半道上演出一场《大闹野猪林》的传奇。 带着重伤未愈的哥哥,到东平府来出面控告西门庆的武松也很满意,虽然嫂嫂没了,但是能让欺压哥哥的狗大户西门庆就此完蛋大吉,出了他心中恶气。 只有武大郎,听到妻子死讯的时候,怔怔地呆了半天,然后很严肃地对自己的兄弟说道:“不管知府相公们怎样判案,俺只信一点,你嫂嫂虽然泼辣了些,却不是那样的人。” 对于兄长的话,武松虽然觉得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认真地问道:“那哥哥准备如何做?” 武大郎木着脸想了半天,最后低下头,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俺们回清河县,我会为她买一块好地。她是俺的媳妇,俺没有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那就在以后的日子里多陪陪她,不然你嫂嫂一个人太孤单。” 听着这些似乎很平常的话,武松面色肃静,却又怅惘无言。 …… ……… 从东平府到沙门岛,这条路一路向东,倒比去岭南、琼州这等烟瘴之地近得多。沿途村舍野店不断,也并不算难走。 跋涉了几天,两个差人押解着西门庆就到了孟州道北面,这些天西门庆除了会喘气,就像是个仍人摆弄的木偶,扛了七斤重的木枷跟着两个差人爬山涉水,不发一言,就连眼神都是木愣愣的。让这两个差人都有些发怵。 这天傍晚,走到一处土坡前,那土坡傍着山溪,立着十来间草房,挑出一帘酒招。 两个差人议论一下,索性就拐下土坡,绕过草房前那数人合抱的大树,攀着树上枯藤叫门道:“店家,俺们是押解犯人的公差,在你这买些酒饭吃!” 只见那野店大门推开,里面走出一个红衫红裙的粗壮妇人,脸上脂粉擦得极厚,像灵堂里安设的那种纸扎童女般吓人。 那妇人打量这两个差人一眼,娇声道:“原来是两位差大哥,奴奴倒是有失远迎。俺们这小店,有好酒也有好肉,肥花糕一般的黄牛肉,有嚼头的水牛肉,都是现成。家酿的村酒虽然浑了些,可也十分香美。更有大馅儿馒头,一口咬去,准保两位满口是油!” 两个差人听了,不由得笑道:“这等好牛肉,俺们在东平府里却吃它不着,今日却是占了个大便宜。” 说着,便一推西门庆,兴冲冲地进了店里坐下。 那妇人去厨下收拾了一大盘酱得黑糊糊的肉,又拿了一大桶酒,外带一笼肉馒头,连三双筷子一并送上。 两个差人早已饿得狠了,也不分好歹,只是大吃大嚼。 西门庆扛着木枷,只是怔怔坐着,也不看那些吃食,也没有多余的表示。 那卖酒的妇人一边殷殷勤勤地给两个差人筛着酒,一边随口问道:“差大哥,这犯人生得好生俊俏,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吃了什么样的官司,怎么落到如此惨淡地步?” 一个差人嚼着酱肉抬起头,大概是被妇人那桃红色的抹胸上那一团敦实的白腻弄得有些迷糊,他只是笑道:“大姐莫要小看了他,这位大官人,原本也是在原籍一脚抖三抖的人物。只是不该窝藏钦犯,不但赔上了家中好些娇滴滴的美人,自己也落到了这等抄家充公、发配沙门岛的地步。若在往常,便俺们三跪九叩,也不知这大官人肯不肯赏俺们体面哩!” 另一个差人喝了一碗酒,摇头道:“大姐,你这村酒滋味太薄,不知可有什么好酒管待俺们?” 那妇人听了,轻笑道:“有,都有,只是俺家的好酒虽然气力大,颜色可也更浑,差大哥莫要嫌弃才好。” 那衙役拿着肉馒头咬了一口,虽然觉得那肉馅酸不酸、骚不骚的有股怪味,还是点头道:“有好酒便好,大姐只管去拿不妨。就吃醉了也不打什么紧,晚上就在大姐这里留宿便是。” 说着,那目光就不经意地在妇人胸口绕了一圈。 那妇人只是笑嘻嘻地跟这两个差人说些荤段子,一边扭着腰,走进后厨,不多时便拿了一坛未曾过滤、满浮着米粒的村酒出来。 她拿着一只椰瓢,给两个差人各舀了一碗,也不筛了那些浮米,就笑道:“俺家的好酒已经来了,差大哥可要赏俺一个体面,满干了这碗。” 那两个差人被她一番劝,都有些撩起心火,不由得点头道:“好,好,俺们满饮了便是。” 说罢,两个差人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却听见一旁妇人叫了声:“倒也,倒也!”纵然这两个差人心头警兆大起,却是再也无力支撑,就这么一头栽倒下去! 第795章 .妾心胜似磁针石(二) 看着那两个差人倒在地上,这红衫妇人笑了笑,将红裙子捞起在腰间,一脚就踏到了板凳上,向着西门庆说道:“这位官人,你倒是莫怕,老娘这店里有三条戒律,是老娘那没用丈夫定下的。只要是云游僧道、流配犯人、卖笑娘子,俺这里都不下手。大官人你运气好,占了流配犯人这一条,偏又生得俊俏,所以才饶你不杀。只要你将随身细软留下,却随便你天高地阔,自去寻人投奔,俺管你不着!” 西门庆像是全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一眼,仍旧还是那个毫无活气的死样。 这母夜叉哪里管这许多,见着西门庆不理会她,顿时跳过来一把薅住西门庆的发髻,冷喝道:“大官人,你可知道小店是什么地方?江湖上有句话,道是‘大树底下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进了小店,便是入了鬼门关,到了阎王鼻子下面!老娘见你生得俊俏,有心搭救你出火坑,大官人你却莫要不识抬举!” 喝罢,她眼光一转,却看见西门庆一只手收在怀里,不知掏摸些什么东西,她是江湖上有名的女悍匪,武艺也算是精强,顿时劈手抢了过来。却见那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白玉童女,面上似带许多愁绪。 她不抢这白玉童女还罢了,只这一下,西门庆却是突然暴喝一声,如疯虎一般扑了上来,猛地就冲着那母夜叉来了一记窝心脚! 母夜叉混没料到会起了这变故,怔愣之间,冷不防就被踹倒在地,头撞着房柱,震落一屋的积灰! 被冲撞了这么一下,母夜叉也是暴怒,叫一声:“好个不知死的东西,伙计们都出来搭把手,把这厮拖下去剁了馒头馅儿再说!” 她发了这声喊,后厨里顿时涌出十几个大汉,提着剔骨尖刀就冲了上来。 野店外,又见着一个挑担儿的汉子,生得高额头、凸颧骨,如飞一般地跑了过来。 那母夜叉已经爬了起来,朝着那汉子骂道:“你个没用的货,这贼配军要砸了咱们的店,你却哪里去了?” 这声喊里,那些伙计早已一拥而上,把西门庆围在当中,一把弄倒在地,不由分说地朝着野店后厨里拖去。 那后厨极为扩大,还连着一间屠宰作坊,墙上满绷着人皮,吊着七八条腌腊人腿,简直不像是在人间,反倒像是妖魔鬼怪的剥皮亭一类! 这些伙计将西门庆身上衣服扒了,在剥人凳上一绑,有冒失鬼就拿起刀来要放血挖心。一旁有老成的人便拦阻道:“你也是好没计较,这厮身上脓血满身,腥臭难闻,若不洗刷干净,那肉便切下来也是臭的,怎么好拿去卖?” 说着,几个伙计便把西门庆抬到一旁水池里,又拿了老丝瓜瓤子,就在西门庆身上洗刷起来。 然而才刷了没有两下,就见着一池清水就这么变得血红一片,那种脓血腥味更是随风飘散,挥之不去! 母夜叉在外面也闻到这股味道,不由得骂道:“你们这些惫懒鸟货,难道是刚入行的不成,怎的如此不懂规矩!放血掏肠子,都要仔细清干净,不得留下怪味来。” 这些伙计刚要答话,那一池血水却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猛地翻起一蓬血浪,将那些伙计全都浸入了血水里面! 血水翻涌间,西门庆的身躯缓缓地离开了水池,站到了那聚涌如球般的血水前面。 外面那对开黑店的夫妻听见屠宰作坊的动静,快步赶了进来,却见到面前是一团血水,浸在里面的那些黑店伙计一个个双眼圆睁,抓着脖子,死命挣扎,却是怎样也冲不出那血球的外面。 西门庆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一开口,却是极为清冷、毫无人类情感般的女音:“我本来想借着这具肉身流放沙门岛的机会,借着沙门岛罪人血肉筋骨,重塑荼吉尼天身。但是似乎你们这座黑店里,那些怨念和死气,也不比沙门岛差多少?” 这淡淡的话语间,西门庆已经走到了那对夫妻面前,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散开去,化作飘散的蛇发,他的双眼更是透出光焰,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那黑店的店主暴喝一声,想要护住他的妻子,但就在此刻,那团血水猛地张开了一张带着四排獠牙的巨口,猛地把他们全吞了进去! …… ……… 如果有人此刻正从这十字坡前路过,便会发现那十几座草屋微微震动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草屋里面挣扎。 而不过数息之间,最大的那间草屋就整个爆了开来,在漫天乱飞的草秆间,有一个圆球样的物事从里面挣脱出来。 土坡前后,像是有几万条大蚯蚓一同蠕动一般,扭动着,在地表留下了一道道扭曲的土垄。 土垄破开来,便有发黑的泥土、残损的人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大球聚拢过去。 头骨、颌骨、锁骨、肋骨、脊椎骨。 手骨、臂骨、盆骨、足骨、大腿骨。 不知多少骨骼,还有带着尸臭味的泥土,像是有生命一般朝着那圆球聚集起来,甚至将那株数人合抱粗的大树都拱了起来! 大树的根系呻吟着,抗拒着,但是那些内脏腐烂而成的泥、那些剥离筋肉剩下的骨,却是不依不饶地朝外蠕动,最终将那棵靠尸体而自肥的老树也推倒在地! 所有的骨骼和尸泥,将那团血球包裹成了一个更为奇怪的物事。 人头骨空洞的眼,像是充满欢愉般地望着久违了的天空,那些已经没法以关节连接的骨片微微地颤动着,最后化作了一阵幽幽满足的叹息。 不知道这叹息声里表达的是欢喜还是悲恸。 而后,这白骨和尸泥在外,包裹着血水与新鲜尸体的大球隆隆地滚动起来,将那座黑店残留的建筑碾压成一片废墟,就这样欢快地朝着前方移动着。 那是日头升起的方向,那是海水汹涌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 她要回家去。 防盗版,稍后修正 看着那两个差人倒在地上,这红衫妇人笑了笑,将红裙子捞起在腰间,一脚就踏到了板凳上,向着西门庆说道:“这位官人,你倒是莫怕,老娘这店里有三条戒律,是老娘那没用丈夫定下的。只要是云游僧道、流配犯人、卖笑娘子,俺这里都不下手。大官人你运气好,占了流配犯人这一条,偏又生得俊俏,所以才饶你不杀。只要你将随身细软留下,却随便你天高地阔,自去寻人投奔,俺管你不着!” 西门庆像是全没听见她的话,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一眼,仍旧还是那个毫无活气的死样。 这母夜叉哪里管这许多,见着西门庆不理会她,顿时跳过来一把薅住西门庆的发髻,冷喝道:“大官人,你可知道小店是什么地方?江湖上有句话,道是‘大树底下十字坡,客人谁敢那里过?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却把去填河!’进了小店,便是入了鬼门关,到了阎王鼻子下面!老娘见你生得俊俏,有心搭救你出火坑,大官人你却莫要不识抬举!” 喝罢,她眼光一转,却看见西门庆一只手收在怀里,不知掏摸些什么东西,她是江湖上有名的女悍匪,武艺也算是精强,顿时劈手抢了过来。却见那是一只精雕细琢的白玉童女,面上似带许多愁绪。 她不抢这白玉童女还罢了,只这一下,西门庆却是突然暴喝一声,如疯虎一般扑了上来,猛地就冲着那母夜叉来了一记窝心脚! 母夜叉混没料到会起了这变故,怔愣之间,冷不防就被踹倒在地,头撞着房柱,震落一屋的积灰! 被冲撞了这么一下,母夜叉也是暴怒,叫一声:“好个不知死的东西,伙计们都出来搭把手,把这厮拖下去剁了馒头馅儿再说!” 她发了这声喊,后厨里顿时涌出十几个大汉,提着剔骨尖刀就冲了上来。 野店外,又见着一个挑担儿的汉子,生得高额头、凸颧骨,如飞一般地跑了过来。 那母夜叉已经爬了起来,朝着那汉子骂道:“你个没用的货,这贼配军要砸了咱们的店,你却哪里去了?” 这声喊里,那些伙计早已一拥而上,把西门庆围在当中,一把弄倒在地,不由分说地朝着野店后厨里拖去。 那后厨极为扩大,还连着一间屠宰作坊,墙上满绷着人皮,吊着七八条腌腊人腿,简直不像是在人间,反倒像是妖魔鬼怪的剥皮亭一类! 这些伙计将西门庆身上衣服扒了,在剥人凳上一绑,有冒失鬼就拿起刀来要放血挖心。一旁有老成的人便拦阻道:“你也是好没计较,这厮身上脓血满身,腥臭难闻,若不洗刷干净,那肉便切下来也是臭的,怎么好拿去卖?” 说着,几个伙计便把西门庆抬到一旁水池里,又拿了老丝瓜瓤子,就在西门庆身上洗刷起来。 然而才刷了没有两下,就见着一池清水就这么变得血红一片,那种脓血腥味更是随风飘散,挥之不去! 母夜叉在外面也闻到这股味道,不由得骂道:“你们这些惫懒鸟货,难道是刚入行的不成,怎的如此不懂规矩!放血掏肠子,都要仔细清干净,不得留下怪味来。” 这些伙计刚要答话,那一池血水却像是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猛地翻起一蓬血浪,将那些伙计全都浸入了血水里面! 血水翻涌间,西门庆的身躯缓缓地离开了水池,站到了那聚涌如球般的血水前面。 外面那对开黑店的夫妻听见屠宰作坊的动静,快步赶了进来,却见到面前是一团血水,浸在里面的那些黑店伙计一个个双眼圆睁,抓着脖子,死命挣扎,却是怎样也冲不出那血球的外面。 西门庆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一开口,却是极为清冷、毫无人类情感般的女音:“我本来想借着这具肉身流放沙门岛的机会,借着沙门岛罪人血肉筋骨,重塑荼吉尼天身。但是似乎你们这座黑店里,那些怨念和死气,也不比沙门岛差多少?” 这淡淡的话语间,西门庆已经走到了那对夫妻面前,头顶的发髻不知何时散开去,化作飘散的蛇发,他的双眼更是透出光焰,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那黑店的店主暴喝一声,想要护住他的妻子,但就在此刻,那团血水猛地张开了一张带着四排獠牙的巨口,猛地把他们全吞了进去! …… ……… 如果有人此刻正从这十字坡前路过,便会发现那十几座草屋微微震动不安,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草屋里面挣扎。 而不过数息之间,最大的那间草屋就整个爆了开来,在漫天乱飞的草秆间,有一个圆球样的物事从里面挣脱出来。 土坡前后,像是有几万条大蚯蚓一同蠕动一般,扭动着,在地表留下了一道道扭曲的土垄。 土垄破开来,便有发黑的泥土、残损的人骨,一点一点地朝着那大球聚拢过去。 头骨、颌骨、锁骨、肋骨、脊椎骨。 手骨、臂骨、盆骨、足骨、大腿骨。 不知多少骨骼,还有带着尸臭味的泥土,像是有生命一般朝着那圆球聚集起来,甚至将那株数人合抱粗的大树都拱了起来! 大树的根系呻吟着,抗拒着,但是那些内脏腐烂而成的泥、那些剥离筋肉剩下的骨,却是不依不饶地朝外蠕动,最终将那棵靠尸体而自肥的老树也推倒在地! 所有的骨骼和尸泥,将那团血球包裹成了一个更为奇怪的物事。 人头骨空洞的眼,像是充满欢愉般地望着久违了的天空,那些已经没法以关节连接的骨片微微地颤动着,最后化作了一阵幽幽满足的叹息。 不知道这叹息声里表达的是欢喜还是悲恸。 而后,这白骨和尸泥在外,包裹着血水与新鲜尸体的大球隆隆地滚动起来,将那座黑店残留的建筑碾压成一片废墟,就这样欢快地朝着前方移动着。 那是日头升起的方向,那是海水汹涌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 她要回家去。 第796章 .妾心胜似磁针石(三) 在这不着寸缕的少女面前,仙术士抱着新改良的渔鼓,望着她啧啧有声:“果然你还是留着头发更好看些,不过我如今该怎么称呼你?朱月、潘金莲,还是西门庆?” 说到最后那个名字,仙术士恶意满满地把对方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但这血莲重塑的天女身躯却是完美无比,大概也不会变成那种兼具双性特征的奇异生物。 从朱月入胎起,再到她为了尽快回复境界,借着潘金莲肉身与西门庆同修密教乐空双运之法,再到最后的大欢喜空乐定中,化血水为甘露,为西门庆行密教灌顶之仪。 虽然最后血水灌顶的一步,被魏野搅黄了,但朱月的意识碎片还是留在了西门庆的识海里。从那一刻起,西门庆就不是西门庆,而只是一个被桃代李僵的可怜虫。 就像寄生在螳螂身上的铁线虫那样,朱月的意识碎片渐渐消磨掉了西门庆的人格,吞噬掉了西门庆的记忆。而后这个徒有其表的西门大官人,就只能受那些朱月残存的执念控制,以他灌顶所承接的荼吉尼天神力驱动着,向着朱月记忆中的故乡走去。 但是这样的一个组合,也只能算是稍微高级一点的活死人,但潘金莲那被封禁在白玉童女像里的灵魂却渐渐地成了两者之间的黏合剂。 到了最后,朱月、潘金莲、西门庆的意识与魂魄渐渐趋同而融合,在朱月本能施展的荼吉尼天法里,汇聚罪业秽血,重塑天女之身的过程中造成了这般诡异的变化。 现在面前的这个少女,到底该算是谁? 就算有意推动事件发展的仙术士,只怕也很难说得清楚。 不过魏野也并不需要关心这个,这样乱七八糟地重塑出来的天女之身,混杂而成的灵魂,不管是朱月的意识碎片,还是已经成了一滩浆糊的凡人魂魄,谁都没法掌控大局,彼此间的冲突和捏合,只会让她的脑子更加混乱。 就结果看,她除了那些执念之外,大抵就像一张洁白的纸,很适合重新写画些东西上去。 仙术士一言不发,伸出手来,按上了朱月姑且还是叫她朱月吧的头顶。 感应到来人气机,朱月终于缓缓地改变了单足立地的起舞之姿,缓缓地睁开双眼望向他。 魏野迎着她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和声说道:“真是个乖巧的孩子,和我家那只活泼过度的猫儿完全不像。” 朱月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抗,但也不像是喜欢这种肢体接触。 但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那水润如樱的嘴唇,她那白皙无垢的身躯,都在诉说着同样一件事。 想要回家。 仙术士点了点头,从袖囊中扯出一件道海宗源低辈弟子所穿的道服,包裹住了少女的身躯,微笑道:“既然你这个路标落到我的手上,那么我自然要带你找到那条回家的路。” “因为,我也很想到你的家乡去,去问问那些秃驴,到底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到我的地盘搞事?” 狠话往往都是些空话,如果不能捕捉到对方那藏得极好的时空锚点,就算是星界冒险者,没有另一个时空的坐标,那也只能在无尽的时空中试着学习那只碰上死老鼠的瞎猫。 但此刻,魏野一手按住了朱月的头顶,一手拿出了竹简式终端,淡绿色的数据流疯狂地扫描过朱月的全身,在仙术士的眼中化为一个又一个繁杂的数据。 虽然连着死在仙术士手中两回,虽然如今重生的朱月早已丧失了前生的大部分记忆,但她的意识碎片,她留下的因果链条,却还没有被斩断。通过因果律进行回溯运算,本来就是星界之门数据库最擅长的工作。 只是这种回溯运算也实在是太烧通用点券,如果不是魏野这种占据了几个时空点的暴发户,普通的星界冒险者还真下不去手。比如像苏澈、古瑞格斯那种打零工度日的星门佣兵,就绝对不肯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押到这种异常昂贵的回溯运算中去。 渐渐地,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数据开始归纳,开始总结,大段的数据流最终汇总成了一行单调乏味、缺乏个性的文字: “发现了新的时空坐标,初步确认对方能级数值,评估等级传奇,捕捉到上位神性生物活动痕迹,建议持有第三级以下权限的冒险者,尽量避免与该时空发生冲突。” 第三级权限是怪谭级,也就是说,通过方才的运算,星界之门数据库确认了,只有怪谭级的星界冒险者,才能在那个时空点里具备自保之力。而初步评估的结果,那个时空点的能级数值便轻松地进入了第五阶“传奇”的档次! 而所谓的“上位神性生物”指的是,那个世界还存在着真正的神灵。 神这个词,也有很多种定义,在星界之门,并没有按照多元宇宙中那汗牛充栋的各种神学理论来进行划分,而纯粹是以能级来定义。 按照冒险者的习惯来判断的话,诸如那些空享香火却没有多少神通的守庙血食之鬼,虽然也算是神性生物,可也并不值得拿到台面上去说。 但如贺兰公那样,已经进入传奇能级,隐隐将突破到“史诗”一列的妖神,便能被目为真正的神性生物。 而按照这一条来分析,那么对面那个时空,岂不是和著名的“传奇满地走,巫妖不如狗”的被遗忘国度时空一个样了? 何况对面还是个标准的后古典时代工业化国家。 要知道,一个同时点出了超自然力量和科技树的时空,难搞程度一向都是以几何倍数上升的!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后话了,如果不亲身去看一看的话,谁知道对面那些家伙到底都是些什么成色? 又摸了摸朱月的头,魏野以难得一见的温柔口吻说道:“跟我走吧,魏某来带你回家。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把这份雇佣契约签一下。” 第797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一) 迎着猎猎海风,远东地区最大也最豪华的巨型邮轮“冰川丸”正朝着那个自诩日出处的岛国航行,这艘由三菱财阀名下横滨造船厂建造的太平洋女王,优雅地在东海的水面上犁出了一道雪白的浪花。 正值傍晚时分,那座迎来殖民者、送往冒险家的租界都市已经是华灯初上。如果从天空中朝下俯瞰,便能看见整片东亚大陆都沉浸在一片让人沮丧无助的黑暗中,让人联想到那些适合幽魂与魍魉出没、啃食尸骨的夜晚。 而像上海这样,彻夜闪动着璀璨灯光的大都会,却像是蛋糕上用来装点的蜡烛,很快就会被人吹上一口气,然后在黑暗中没顶。 但在那烛光熄灭之前,还是尽职尽责地将金黄色的光辉投入到了冰川丸犁出的银白色海浪之上。 冰川丸这一次的短途航行,从上海起始,所以头等舱和二等舱的客人们,大多是帝国驻华的军官、外交人员与商人。 参谋本部作战部支那课的课长酒井隆,便是其中之一。 作为参谋本部著名的中國通,这位农家子弟出身的军官看着并不是那种崖岸高峻的类型。他留着陆军特有的那种和尚头发型,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圆眼镜,看着就像是一个温和的中学老师,这种第一印象让人很难把他和陆军高级军官联系到一起。 但也就是这位酒井隆,在他担任日本驻华济南领事馆武官的时候,便敢以“支那北伐军进入山东,导致局势混乱,帝国必须保护在华侨民安全”的名义,上书军部,要求第六师团入华。而后更是在那位“千古完人”蒋校长的面前,缴了北伐军的械,亲自操刀来了一场屠城示威,不但济南军民死伤过万,连拥有外交豁免权的外交官都不放过! 但是这个看似温和、实则疯狂的男人,却很得军部大佬们的重视,不但保护他逃过了军事法庭审判,并且直接将他提拔成为中佐,进入了大本营参谋本部。 就像翰林院的翰林学士被视为储相一般,在陆军方面的升官图序列里,参谋本部的参谋官,便是未来的大将预备役,只有参谋本部的参谋们,才有晋升为陆军大臣的资格。 而作为济南惨案的元凶祸首,酒井隆也喜欢上了这种擅自挑起战端的独走行动。 能混到战功,能主动掌军,事后出了问题,还有军部的大佬们帮着包庇,内阁更是要捏着鼻子善后。试问作为一个军人,还能在哪一个国可以得到这种待遇? 要知道,作为陆大毕业、成为参谋本部的参谋,就等于走上了未来必将获得大将军衔、有可能成为陆军大臣的金光大道。那么在陆军内部,这些参谋官就等于是精英中的精英,不管是军事主官还是军部大佬,对这样的精英参谋都多了些纵容,像酒井隆在济南惨案里,先是对军部伪造情报,后面又抢夺第六师团指挥权,放到任何一个有着正常体制的国家里,枪毙十回都不为过,但是到了日本陆军这里,就变成了只需要写个检查了事的小问题。 更何况如今的酒井隆已经坐到了参谋本部作战部课长的位置,除了那些参加过日俄战争的军中老将,他已经有资格不用看任何人面子。 就是这样一位志得意满的陆军精英,此刻的神情却是格外凝重。 这些时日以来,如他这样的精英参谋官,领着大本营的命令,负责将对外驻留的参谋官们一一召回本部。 这条命令在酒井隆看来,简直是不折不扣的乱命。不管是关东军还是天津军,没有了参谋官,那还如何保持军队的体制?又如何确保驻军的战斗力? 但是这条命令却又不由得他不服从。 帝国陆军虽然是一支军队,但是它同时也是一个庞大的官僚组织,所以不论是谁,都必须尊重体制内的传统与规则。具体在这件事上,是经过陆军大臣荒木贞夫上奏天皇陛下,又通过了军事参议院的御前会议研讨,并下达了天皇敕令,还有陆军三巨头的副署签名,也就是说,这是掌握军部的老人们一致同意的事情。 那么就算是前途无量的酒井隆参谋课长,也只有恭敬遵从的份儿。 这一次他负责召回的参谋官,是出身佐贺县的牟田口廉也,也是他在陆大的学弟。 在陆军大学时代,这位牟田口廉也可是出了名桀骜不驯的怪人,但在高他一届的酒井隆面前,牟田口廉也就只能保持着身为学弟的恭顺态度。这种以资历论尊卑的陆军传统,也是军部一贯的内部生态,那些大佬也差不多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把酒井隆派来执行这个任务。 牟田口廉也穿着一件不加军衔的便装,正朝着他的学长酒井隆打着招呼:“酒井阁下,不,酒井学长,大本营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敕令?您作为前辈,可有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 面对这位喜欢逢场作戏的学弟,看着他那一双提溜乱转的眼睛,酒井隆只是沉着脸回答道:“无可奉告!” 但是牟田口廉也却没有被酒井隆周身那股低气压所压倒,只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但是我听说,皇居中出现了僧人” 不容他的话讲完,酒井隆就低喝出声:“牟田口,请记住自己的身份,不可擅议陛下之事!” 面对酒井隆的呵斥,就算是牟田口廉也,也不得不挺直了背,猛地一低头:“是!” 想起了东京那些让人不安的变故,就算是酒井隆这样看似温文的刽子手,也稍稍感到有些惘然。但是在学弟兼下属的面前,他绝对不会露出这种软弱来,只是朝着对方一点头:“我们还是到酒吧去吧,冰川丸上的威士忌可不能错过啊。” 说着这样看似和煦的话语,酒井隆心中却是寒冷如刃,到底皇国的中枢出了什么样的问题?为什么最近那些欧美派的政客如此地活跃,而军部却明显地在进行收缩 思考着这个问题,有人操着带着浓重口音的日语,传入了他的耳中。 “甜酱油配烤年糕?这么热的天气里,这种不好消化的甜食我可敬谢不敏,给我来杯甘草酸梅汤就好。” 举止轻浮放浪的男人毫不在意周围的乘客那厌烦的视线,占据了酒厅里最显眼最考究的一角,而与他对坐的白衣少女正握着一柄桧木扇,笑得像偷吃到了小鱼干的猫。 侍立在一旁的少女俯下身,从极考究的装饰着錾银梅花的小漆桶里夹出一尾鳞甲宛然的剔透冰鱼,投入青瓷杯里,柔嫩如玉的梅子青釉面上立刻浮上一层薄薄的雾露。 做派如此豪奢的男子下巴上蓄着短须,却没留着唇髭,举手投足都带着浓重的西洋派头,看起来似乎是留过洋的豪门子弟。然而这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男人却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袖长衣。如果说那个人穿的是僧衣的话,但是又没有看到他披着袈裟,反倒像是一个巡回灵山的山伏,留着披肩的长发。 不,不对,现在已经不是和服洋装混搭、人人追捧欧美气派的大正时代了,在上流社会都渐渐开始流行仿军服衣装的当下,就算是那些乡下豪族也不会打扮得如此怪异又复古。不知道为什么,酒井隆总觉得男人这样的打扮,更像那些支那古画里闲散放旷的人物。 也就只有外表像而已,做派豪奢的男子和少女那高声说笑的模样充满了欧美人的野蛮做派,完全不像是什么好门第出身。充其量,大概是乡下暴富没过三代的豪族,或者在大正时代挣了大钱的暴发户家的少爷。 然而他的观感完全不能传递到几乎目中无人地高声说笑的那对怪异组合身上。 而在看似平常的日常对话的掩盖下,外人根本无法侦知的某个精神交流波段里正进行着相当没品的抱怨与吐槽: “我记得我可爱的铃铛拿来的星界传送门卷轴坐标是定位在长崎,为什么我们却出现在伦敦贝克街的221号某名侦探事务所门口?以至于我们多花了那么多功夫,现在才坐上从上海开到长崎的冰川丸号!” “这个要去问星界之门的多元宇宙投送系统到底出了什么故障,不要来问我啊叔叔!” “十九世纪后半叶到二十世纪前半叶的东亚是个让人感到愤怒的地方,你阿叔我看着满眼都是积贫积弱、饱受瘟疫和饥荒折磨的人民,胸口非常之痛。” “因为某些不可描述、无可名状的原因,对于某些时空点的某些人物、某些事件,叔叔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说起来叔叔你带我也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难道是看中了我身为金精清明化形,不管是吉野号还是红衣炮,都可以嘎嘣脆,牛肉味?” “恕我打个岔,红衣炮那种货色是从这个时空起算三百年前的古董玩意,这个时代的军火新宠应该是即将在苏德战争中登场的喀秋莎。” “押韵,我这是为了押韵!叔叔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韵文的音律美?” “我更想知道,如果要把你送回甘晚棠那边去,重新联通星界之门的定位时间还剩多少。” “下一次开启星界之门的时间在三天后。” “在第一次探索到的时空点,联通星界之门必须依赖星相运行的特定轨迹,这真是让人不爽的规定。” “比起睡在太平洋深处的史前古城等待几千年一次星相归位的可怜家伙,我们的待遇已经足够好啦。” “不要再提什么太平洋深处的史前古城,和那种邪神打一次交道就已经是非常严重的精神污染了!” “啊啦啊啦,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叔叔你要不要这么纤细敏感?” 交换着很成问题的对话,小胡子的男人端起浮着冰鱼的酸梅汤啜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身侧的军官,感受到那若有若无的敌视,还有空气中那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只是微微一笑。 船快入港 第798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二) 在德川幕府发布锁国令的江户时代,长崎是这个岛国唯一对外开放的港都。 虽然说是对外开放,但也只有华商与荷兰商会才有资格在此登陆。而在这之前,从唐宋到元明,华商们也往往选择此地作为登陆点。 所以在长崎,还保留了些许大陆来的风物,比如裹着炒米的麦芽糖,被称作唐人饴,而酥脆的炸麻花,则被称作唐人卷。 而长崎名胜之一的中岛川古桥群,也是华商们修筑而成。 在中岛川古桥中最有名的眼镜石桥,甚至与江户的日本桥、岩国的锦带桥一起,被江户文人赞誉为“天下三桥”。在日本桥已经变成了明治时代的钢筋水泥桥,岩国的锦带桥又屡屡被洪水冲垮的当下,只有这座明末禅僧如定和尚主持修造的石拱桥,还默默地横跨在中岛川上。 眼镜桥那形如半月的桥洞,与映在水面的倒影,化作了一对大圆眼镜,又像是一双空洞的眼,默默打量着这个渐渐没有了华人的城市。 但就算经济萧条,长崎也还是一座值得一游的城市,这里自古就是金钱与异国货物的吞吐口。荷兰人带着东南亚土人奴隶,在商馆里过着欧洲式的殖民地上流生活,华商则在幕府划定的唐馆里渐渐地修出了那条有名的长崎华街。 于是欧亚大陆文明与岛国的邂逅,催生出了长崎不同于江户的广厦华屋、醇酒甘旨,也因此有了与江户吉原、京都岛原并称的长崎丸山花街。 此等风流销骨之地,不知曾有多少远洋万里的异邦商人、去国怀乡的前明遗老,在此邂逅出一幕幕悲喜交加的人间戏剧。所谓“长崎之恋,一万三千里”,实在不是夸大之言。 但丸山花街又像是明末的秦淮,在艺伎们心慕的眼神中,幕末的那位天才狂士坂本龙马,便在丸山的花月庭园间,定下了“大政奉还”的倒幕策略,又在这里,制定了那曾经是践行他个人理想的“世界的海援队”计划。 尽管曾经属于坂本龙马的“世界的海援队”,已经变成了帝国海军的血肉的一部分,也不想承担什么世界一同的不切实际理想。 只有丸山花街上的艺伎们,偶尔还会提起那个既是剑客,也是名士,却总是头发蓬乱、举止轻浮的男人:“土佐的坂本大人,曾经在我们这里饮酒呢!” 丸山花街最绝妙的销魂处,便是那间名叫花月的料亭。 和东京和京都那些风气谨严的料亭不同,花月的气氛更为随意一些。毕竟,江户料亭和京都料亭招待的都是幕府的官员,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股公卿气或者武家气,而丸山料亭却主要面向各国豪商,自然就显得更亲民一些。 这里的亲民也仅仅就气氛而言,在消费上,花月可是一点也不亲民。在这里吃一顿长崎有名的卓袱料理,便等于花掉了商社雇员半年的佣金,这还没有算上给陪酒艺伎的小费! 所谓卓袱,便是桌子与桌布,具体说来便是华商们传入长崎的八仙桌,从名字上也看得出来,这并非是岛国本土的菜品,而是明末禅僧隐元和尚东渡日本时,将江南斋菜一并传扬过来。起先这类斋菜不过是禅僧们拿来招待幕府中人,因为席上以茶代酒,所以叫做普茶料理。然而长崎地方上不是华商就是洋商,偶尔吃一顿素斋清清肠胃还可以,哪能天天吃这个? 于是华商、洋商们偏好的各类荤食纷纷加入,普茶料理变作了卓袱料理,萝卜青菜、豆腐芋头就换成了鸡蓉刺身、烧肉鱼翅。 这种料理没有京都那些料亭的精美和食那样,只一个冷火秋烟般的清淡无味,只吃一个日本公卿们吸风饮露般的强撑体面。 正相反,因为加入了荷兰风味与中餐,卓袱料理就显得亲民多了。 花月今日招待贵客的卓袱料理,依着规矩先向来客奉上一碗地道的清汤鱼翅。 虽然只是一碗清汤里飘着些发丝般的鱼翅,但那些本来奇腥无比的鱼翅都用用菌菇山笋之类鲜货吸出了腥味,自有一股清意。 而后是依着曾经的斋菜传统,奉上名叫“满女”的蜜渍芸豆、再有就是芋片、豆腐、魔芋、薯蓣之类清爽斋菜。 但这些斋菜之后,便是弹牙紧实的捞鲨鱼片、色如樱花的鲷鱼刺身、肉质红嫩的金枪鱼片,还有外皮微焦、内部却带着红宝石般紫红光泽的盐烤鲣鱼…… 不论怎么看,这些菜品都和大和尚们没有关系。 至于用来佐酒的荷兰碳烤鸭胸片、鸡蓉奶酪糕、起司咖喱球、照烧鰤魚片,还有日语中称为“角煮”的红烧五花肉,不管哪一样,都是大荤大腥之物。 起码在天武天皇推行肉食禁止令后,一千多年以来,卓袱料理都算是日式料理中的一道奇葩。也就是明治维新之后,从天皇开始强制推行肉食,上流社会皆以在东京鹿鸣馆吃牛排为时髦,这个自诩草食之人的民族,才稍稍晓得了肉味。 只是在如今蔓延的大萧条中,眼看着大家又要吃不起肉,就连豆子饭也不能管饱了。 以下部分防盗版,稍后会修正为正确后文。 在德川幕府发布锁国令的江户时代,长崎是这个岛国唯一对外开放的港都。 虽然说是对外开放,但也只有华商与荷兰商会才有资格在此登陆。而在这之前,从唐宋到元明,华商们也往往选择此地作为登陆点。 所以在长崎,还保留了些许大陆来的风物,比如裹着炒米的麦芽糖,被称作唐人饴,而酥脆的炸麻花,则被称作唐人卷。 而长崎名胜之一的中岛川古桥群,也是华商们修筑而成。 在中岛川古桥中最有名的眼镜石桥,甚至与江户的日本桥、岩国的锦带桥一起,被江户文人赞誉为“天下三桥”。在日本桥已经变成了明治时代的钢筋水泥桥,岩国的锦带桥又屡屡被洪水冲垮的当下,只有这座明末禅僧如定和尚主持修造的石拱桥,还默默地横跨在中岛川上。 眼镜桥那形如半月的桥洞,与映在水面的倒影,化作了一对大圆眼镜,又像是一双空洞的眼,默默打量着这个渐渐没有了华人的城市。 但就算经济萧条,长崎也还是一座值得一游的城市,这里自古就是金钱与异国货物的吞吐口。荷兰人带着东南亚土人奴隶,在商馆里过着欧洲式的殖民地上流生活,华商则在幕府划定的唐馆里渐渐地修出了那条有名的长崎华街。 于是欧亚大陆文明与岛国的邂逅,催生出了长崎不同于江户的广厦华屋、醇酒甘旨,也因此有了与江户吉原、京都岛原并称的长崎丸山花街。 此等风流销骨之地,不知曾有多少远洋万里的异邦商人、去国怀乡的前明遗老,在此邂逅出一幕幕悲喜交加的人间戏剧。所谓“长崎之恋,一万三千里”,实在不是夸大之言。 但丸山花街又像是明末的秦淮,在艺伎们心慕的眼神中,幕末的那位天才狂士坂本龙马,便在丸山的花月庭园间,定下了“大政奉还”的倒幕策略,又在这里,制定了那曾经是践行他个人理想的“世界的海援队”计划。 尽管曾经属于坂本龙马的“世界的海援队”,已经变成了帝国海军的血肉的一部分,也不想承担什么世界一同的不切实际理想。 只有丸山花街上的艺伎们,偶尔还会提起那个既是剑客,也是名士,却总是头发蓬乱、举止轻浮的男人:“土佐的坂本大人,曾经在我们这里饮酒呢!” 丸山花街最绝妙的销魂处,便是那间名叫花月的料亭。 和东京和京都那些风气谨严的料亭不同,花月的气氛更为随意一些。毕竟,江户料亭和京都料亭招待的都是幕府的官员,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股公卿气或者武家气,而丸山料亭却主要面向各国豪商,自然就显得更亲民一些。 这里的亲民也仅仅就气氛而言,在消费上,花月可是一点也不亲民。在这里吃一顿长崎有名的卓袱料理,便等于花掉了商社雇员半年的佣金,这还没有算上给陪酒艺伎的小费! 所谓卓袱,便是桌子与桌布,具体说来便是华商们传入长崎的八仙桌,从名字上也看得出来,这并非是岛国本土的菜品,而是明末禅僧隐元和尚东渡日本时,将江南斋菜一并传扬过来。起先这类斋菜不过是禅僧们拿来招待幕府中人,因为席上以茶代酒,所以叫做普茶料理。然而长崎地方上不是华商就是洋商,偶尔吃一顿素斋清清肠胃还可以,哪能天天吃这个? 于是华商、洋商们偏好的各类荤食纷纷加入,普茶料理变作了卓袱料理,萝卜青菜、豆腐芋头就换成了鸡蓉刺身、烧肉鱼翅。 这种料理没有京都那些料亭的精美和食那样,只一个冷火秋烟般的清淡无味,只吃一个日本公卿们吸风饮露般的强撑体面。 正相反,因为加入了荷兰风味与中餐,卓袱料理就显得亲民多了。 花月今日招待贵客的卓袱料理,依着规矩先向来客奉上一碗地道的清汤鱼翅。 虽然只是一碗清汤里飘着些发丝般的鱼翅,但那些本来奇腥无比的鱼翅都用用菌菇山笋之类鲜货吸出了腥味,自有一股清意。 而后是依着曾经的斋菜传统,奉上名叫“满女”的蜜渍芸豆、再有就是芋片、豆腐、魔芋、薯蓣之类清爽斋菜。 但这些斋菜之后,便是弹牙紧实的捞鲨鱼片、色如樱花的鲷鱼刺身、肉质红嫩的金枪鱼片,还有外皮微焦、内部却带着红宝石般紫红光泽的盐烤鲣鱼…… 不论怎么看,这些菜品都和大和尚们没有关系。 至于用来佐酒的荷兰碳烤鸭胸片、鸡蓉奶酪糕、起司咖喱球、照烧鰤魚片,还有日语中称为“角煮”的红烧五花肉,不管哪一样,都是大荤大腥之物。 起码在天武天皇推行肉食禁止令后,一千多年以来,卓袱料理都算是日式料理中的一道奇葩。也就是明治维新之后,从天皇开始强制推行肉食,上流社会皆以在东京鹿鸣馆吃牛排为时髦,这个自诩草食之人的民族,才稍稍晓得了肉味。 只是在如今蔓延的大萧条中,眼看着大家又要吃不起肉,就连豆子饭也不能管饱了。 在德川幕府发布锁国令的江户时代,长崎是这个岛国唯一对外开放的港都。 虽然说是对外开放,但也只有华商与荷兰商会才有资格在此登陆。而在这之前,从唐宋到元明,华商们也往往选择此地作为登陆点。 所以在长崎,还保留了些许大陆来的风物,比如裹着炒米的麦芽糖,被称作唐人饴,而酥脆的炸麻花,则被称作唐人卷。 而长崎名胜之一的中岛川古桥群,也是华商们修筑而成。 在中岛川古桥中最有名的眼镜石桥,甚至与江户的日本桥、岩国的锦带桥一起,被江户文人赞誉为“天下三桥”。在日本桥已经变成了明治时代的钢筋水泥桥,岩国的锦带桥又屡屡被洪水冲垮的当下,只有这座明末禅僧如定和尚主持修造的石拱桥,还默默地横跨在中岛川上。 眼镜桥那形如半月的桥洞,与映在水面的倒影,化作了一对大圆眼镜,又像是一双空洞的眼,默默打量着这个渐渐没有了华人的城市。 但就算经济萧条,长崎也还是一座值得一游的城市,这里自古就是金钱与异国货物的吞吐口。荷兰人带着东南亚土人奴隶,在商馆里过着欧洲式的殖民地上流生活,华商则在幕府划定的唐馆里渐渐地修出了那条有名的长崎华街。 于是欧亚大陆文明与岛国的邂逅,催生出了长崎不同于江户的广厦华屋、醇酒甘旨,也因此有了与江户吉原、京都岛原并称的长崎丸山花街。 此等风流销骨之地,不知曾有多少远洋万里的异邦商人、去国怀乡的前明遗老,在此邂逅出一幕幕悲喜交加的人间戏剧。所谓“长崎之恋,一万三千里”,实在不是夸大之言。 第799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三) 三味线的乐音飘荡在夜色之中,那些倚门卖笑的少女,一生中最宝贵的辰光,已经消磨在了丸山这条看似繁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花街上。 曾经的青涩与憧憬,在她们被诨名“做竹笼”的人贩子们卖到花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剥蚀干净,只剩下虚伪如那层脂粉面具般的假笑。 但不知为何,此刻那哀泣空寂的三味线音回荡间,那些笑容却不由得一僵。 就连花月的当家花魁,此刻都有些忧郁,微微侧开头,避过了客人的调笑,却将目光转向天空,看着自己出生的家乡。 就算家乡的时候,只能吃豆子煮成的饭,连白米都成了待客才舍得用的东西,物质享受上与花月的生活完全不能比拟。但是她现在非常想念那个山中竹林后的家,想念钝刀砍在竹子上的声音,甚至想念起童年里那首最熟悉的歌: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单独是她,许多丸山上的女子,都开始微微地哼唱起这首歌。 只是在此刻,仙术士向着朱月一点头,正在弹奏《平家物语》的朱月,将音调骤然转平,那首童谣便这样响起在花街上: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知道是哪方无人居住的庭院里,像锦鲤跃出又落回水中般轻微的水声响起,然后一切又复归死寂。 只是那声音魏野可以确认,就来自于丸山的地层之下! 仙术士微微一哂:“这首名叫《笼目》的童谣,也是一首用来驱魔的咒歌。果然这地方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说话间,仙术士将神念缓缓四散开,透过地面,直入花街之下,却感应到一片下水管道,他追着那点异动,感知着下水道那污水中的种种物性。 不弄这手还好,一出手,不出几分钟,在多如乌苏里江开春马哈鱼般的时空冒险者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仙术士,一张脸就涨的血红,变得惨白,最后又转成了黑铁般深沉的乌青! 什么鸡毛鸭血的污秽之物就不说了,半腐烂的死猫死狗死耗子也不提了,最晦气的还是那水里还泡了个初成人形的连胞男胎,也不知道是哪个艺妓打下来的私孩子……种种不净厌患之状,着实让人吃不消怪道那些修炼不净观以破去俗谛彻悟无常的密教和尚老爱往乱葬岗、恒河边上跑,换了谁看多了这些玩意,不觉得人生了无乐趣才是怪事! 至于那些热爱阿三哥的精神天竺人,没说的,来干了这碗恒河水,来生还当印度人!就没有恒河浮尸水,这日本长崎下水道的水也差强人意了,按那些精神外国友人的理论,起码比国内的净化水强得多。 魏野对印度文化没什么歧视,但起码在好恶上还算是正常人,没有当场吐出来,已经算他修道有成,道心凝定了。默默地收回了神念,魏野看了眼满脸关切加着点看好戏神情的司马铃,轻咳了一声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三味线的乐音飘荡在夜色之中,那些倚门卖笑的少女,一生中最宝贵的辰光,已经消磨在了丸山这条看似繁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花街上。 曾经的青涩与憧憬,在她们被诨名“做竹笼”的人贩子们卖到花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剥蚀干净,只剩下虚伪如那层脂粉面具般的假笑。 但不知为何,此刻那哀泣空寂的三味线音回荡间,那些笑容却不由得一僵。 就连花月的当家花魁,此刻都有些忧郁,微微侧开头,避过了客人的调笑,却将目光转向天空,看着自己出生的家乡。 就算家乡的时候,只能吃豆子煮成的饭,连白米都成了待客才舍得用的东西,物质享受上与花月的生活完全不能比拟。但是她现在非常想念那个山中竹林后的家,想念钝刀砍在竹子上的声音,甚至想念起童年里那首最熟悉的歌: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单独是她,许多丸山上的女子,都开始微微地哼唱起这首歌。 只是在此刻,仙术士向着朱月一点头,正在弹奏《平家物语》的朱月,将音调骤然转平,那首童谣便这样响起在花街上: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知道是哪方无人居住的庭院里,像锦鲤跃出又落回水中般轻微的水声响起,然后一切又复归死寂。 只是那声音魏野可以确认,就来自于丸山的地层之下! 仙术士微微一哂:“这首名叫《笼目》的童谣,也是一首用来驱魔的咒歌。果然这地方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说话间, 将神念缓缓四散开,感知着下水道那污水中的种种物性。不弄这手还好,一出手,不出几分钟,在多如乌苏里江开春马哈鱼般的时空冒险者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仙术士,一张脸就涨的血红,变得惨白,最后又转成了黑铁般深沉的乌青! 什么鸡毛鸭血的污秽之物就不说了,半腐烂的死猫死狗死耗子也不提了,最晦气的还是那水里还泡了个初成人形的连胞男胎,也不知道是哪个艺妓打下来的私孩子……种种不净厌患之状,着实让人吃不消怪道那些修炼不净观以破去俗谛彻悟无常的密教和尚老爱往乱葬岗、恒河边上跑,换了谁看多了这些玩意,不觉得人生了无乐趣才是怪事! 至于那些热爱阿三哥的精神天竺人,没说的,来干了这碗恒河水,来生还当印度人!就没有恒河浮尸水,这日本长崎下水道的水也差强人意了,按那些精神外国友人的理论,起码比中国的净化水强得多。 魏野对印度文化没什么歧视,但起码在好恶上还算是正常人,没有当场吐出来,已经算他修道有成,道心凝定了。默默地收回了神念,魏野看了眼满脸关切加着点看好戏神情的司马铃,轻咳了一声 三味线的乐音飘荡在夜色之中,那些倚门卖笑的少女,一生中最宝贵的辰光,已经消磨在了丸山这条看似繁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花街上。 曾经的青涩与憧憬,在她们被诨名“做竹笼”的人贩子们卖到花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剥蚀干净,只剩下虚伪如那层脂粉面具般的假笑。 但不知为何,此刻那哀泣空寂的三味线音回荡间,那些笑容却不由得一僵。 就连花月的当家花魁,此刻都有些忧郁,微微侧开头,避过了客人的调笑,却将目光转向天空,看着自己出生的家乡。 就算家乡的时候,只能吃豆子煮成的饭,连白米都成了待客才舍得用的东西,物质享受上与花月的生活完全不能比拟。但是她现在非常想念那个山中竹林后的家,想念钝刀砍在竹子上的声音,甚至想念起童年里那首最熟悉的歌: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单独是她,许多丸山上的女子,都开始微微地哼唱起这首歌。 只是在此刻,仙术士向着朱月一点头,正在弹奏《平家物语》的朱月,将音调骤然转平,那首童谣便这样响起在花街上: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知道是哪方无人居住的庭院里,像锦鲤跃出又落回水中般轻微的水声响起,然后一切又复归死寂。 只是那声音魏野可以确认,就来自于丸山的地层之下! 仙术士微微一哂:“这首名叫《笼目》的童谣,也是一首用来驱魔的咒歌。果然这地方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说话间, 将神念缓缓四散开,感知着下水道那污水中的种种物性。不弄这手还好,一出手,不出几分钟,在多如乌苏里江开春马哈鱼般的时空冒险者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仙术士,一张脸就涨的血红,变得惨白,最后又转成了黑铁般深沉的乌青! 什么鸡毛鸭血的污秽之物就不说了,半腐烂的死猫死狗死耗子也不提了,最晦气的还是那水里还泡了个初成人形的连胞男胎,也不知道是哪个艺妓打下来的私孩子……种种不净厌患之状,着实让人吃不消怪道那些修炼不净观以破去俗谛彻悟无常的密教和尚老爱往乱葬岗、恒河边上跑,换了谁看多了这些玩意,不觉得人生了无乐趣才是怪事! 至于那些热爱阿三哥的精神天竺人,没说的,来干了这碗恒河水,来生还当印度人!就没有恒河浮尸水,这日本长崎下水道的水也差强人意了,按那些精神外国友人的理论,起码比中国的净化水强得多。 魏野对印度文化没什么歧视,但起码在好恶上还算是正常人,没有当场吐出来,已经算他修道有成,道心凝定了。默默地收回了神念,魏野看了眼满脸关切加着点看好戏神情的司马铃,轻咳了一声 三味线的乐音飘荡在夜色之中,那些倚门卖笑的少女,一生中最宝贵的辰光,已经消磨在了丸山这条看似繁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花街上。 曾经的青涩与憧憬,在她们被诨名“做竹笼”的人贩子们卖到花街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剥蚀干净,只剩下虚伪如那层脂粉面具般的假笑。 但不知为何,此刻那哀泣空寂的三味线音回荡间,那些笑容却不由得一僵。 就连花月的当家花魁,此刻都有些忧郁,微微侧开头,避过了客人的调笑,却将目光转向天空,看着自己出生的家乡。 就算家乡的时候,只能吃豆子煮成的饭,连白米都成了待客才舍得用的东西,物质享受上与花月的生活完全不能比拟。但是她现在非常想念那个山中竹林后的家,想念钝刀砍在竹子上的声音,甚至想念起童年里那首最熟悉的歌: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单独是她,许多丸山上的女子,都开始微微地哼唱起这首歌。 只是在此刻,仙术士向着朱月一点头,正在弹奏《平家物语》的朱月,将音调骤然转平,那首童谣便这样响起在花街上: “笼子中的鸟儿,无时无刻都想逃跑,黎明前的黑夜里,龟与鹤滑倒了……” 不知道是哪方无人居住的庭院里,像锦鲤跃出又落回水中般轻微的水声响起,然后一切又复归死寂。 只是那声音魏野可以确认,就来自于丸山的地层之下! 仙术士微微一哂:“这首名叫《笼目》的童谣,也是一首用来驱魔的咒歌。果然这地方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说话间, 将神念缓缓四散开,感知着下水道那污水中的种种物性。不弄这手还好,一出手,不出几分钟,在多如乌苏里江开春马哈鱼般的时空冒险者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仙术士,一张脸就涨的血红,变得惨白,最后又转成了黑铁般深沉的乌青! 什么鸡毛鸭血的污秽之物就不说了,半腐烂的死猫死狗死耗子也不提了,最晦气的还是那水里还泡了个初成人形的连胞男胎,也不知道是哪个艺妓打下来的私孩子……种种不净厌患之状,着实让人吃不消怪道那些修炼不净观以破去俗谛彻悟无常的密教和尚老爱往乱葬岗、恒河边上跑,换了谁看多了这些玩意,不觉得人生了无乐趣才是怪事! 至于那些热爱阿三哥的精神天竺人,没说的,来干了这碗恒河水,来生还当印度人!就没有恒河浮尸水,这日本长崎下水道的水也差强人意了,按那些精神外国友人的理论,起码比中国的净化水强得多。 魏野对印度文化没什么歧视,但起码在好恶上还算是正常人,没有当场吐出来,已经算他修道有成,道心凝定了。默默地收回了神念,魏野看了眼满脸关切加着点看好戏神情的司马铃,轻咳了一声 第800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四) 满是神圣气息的光辉,带着净化邪秽的纯净力量,笼罩在阿尔卡德伯爵身上。 但是这位面色苍白、举止温文的东欧贵族,只是缓缓地朝着礼堂走去,似乎没有感受到那道圣洁光辉中对他的排斥,一直向前走去。 虽然无法阻挡来者的脚步,一座座殉道圣人的雕像,依然沉默却坚决地透出同样的神圣光辉。 在这神辉中,一位头发花白、蓄着络腮胡子的黑衣神父,肩上披着装饰十字纹章的紫色肩袈裟,手中握着一本硬皮装帧的祷文手册,拦在了阿尔卡德伯爵面前,肃容吟唱起一段圣歌: “主耶稣基督,天主父的圣言,一切受造物的天主,你曾给予你宗徒们权力,因你的名征服邪魔,并压制仇敌的一切权势神圣的天主,在你的一切奇事中,你曾命令我们:驱逐邪魔。” “强有力的天主,因你的德能,撒旦如闪电般自天跌落;我以恐惧和颤抖的心,恳求你的圣名,使我在你大能的保护下,满怀信心去攻击那困扰你这位受造者的邪魔。你是那要以火来审判生者及死者和世代者……” 最后那个作为结语的“阿门”还没有说出来,他的圣咏就被阿尔卡德伯爵尖锐如硬币划玻璃般的声音打断了:“收起你的圣咏,也收起你的祷告,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去祈求圣母和天使长们援助,西蒙神父。我来到这座让人厌恶的教堂,并不是要挑起战争,而是来咨询一个小问题。” 说到这里,他看着如临大敌的西蒙神父,还是自失一笑:“放轻松些,神父,在第一帝国时代,伟大的皇帝拿破仑·波拿巴的驾前,我已经从梵蒂冈当时最杰出的圣骑士那里拿到了这件衣服,起码在这件衣服磨损之前,我都没有物色新衣服的兴趣。” 望着面前这个肤色苍白的贵族,还有那张本该属于一百年前那位梵蒂冈圣骑士的英俊脸庞,西蒙神父沉默片刻,然后警惕地问道:“那么你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对于西蒙神父的这个态度,阿尔卡德伯爵显然不能满意,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纠正道:“神父,不要忘了,是梵蒂冈的现任宗座阁下,邀请我来到这个国家。虽然我不知道梵蒂冈在谋划着什么阴谋,但在此刻,我是你们阵营的重要客人,你们理所应当应该满足我的要求。” 说到这里,阿尔卡德伯爵目光转向了长崎花街丸山的方向,不悦地说道:“就在刚才,我感知到我后裔的眷族们,在这座城市里遭到了永久的抹杀。而很明显的,抹杀他们的人,身具你们光明阵营的力量。如果梵蒂冈想要再度挑起新的战争,请相信,我有办法将这场战争扩大,就像一百年前那样!” 听着这样的威胁,西蒙神父沉默了片刻,然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向有权管理这件事的人们传达你的意见,但是我要警告你,请克制你的肮脏欲念,被天父与光明诅咒的伯爵先生。” …… ……… 与本州、四国地区那样充斥着浓厚的佛门气息不同,九州的宗教气氛总比别处淡薄一些。 这里没有名目繁多的灵场和巡礼寺院,也没有足够多的灵山,可以供山伏们巡山修行,就连道旁的石地藏都要显得稀疏许多。 具体到长崎这座多元交汇的城市,连佛寺也以大陆传来的禅宗寺院为主,便是当地人称为“四唐寺”或者“四福寺”的兴福寺、福济寺、崇福寺、圣福寺。遥想当年,长崎街道间,身穿直裰的汉僧云水往来,也是长崎一景。 而到了现在,却只有四大唐寺犹在,却连寺中僧人都换成了货真价实的日僧。 这其间变化,又岂止几所寺院如此?就连长崎的华侨,要么被警署、甚至特高课的特务扣上“支那间谍”的帽子,从此人间蒸发;要么就只能低价处理家产,匆匆逃离这个日渐严密的警察国家;要不然就只能宣誓成为归化民,改了汉姓,弃了祖宗。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岩里政男般的人物。 而在佛门势力的兴衰间,禅宗衰退的同时,真言宗、日莲宗、一向宗的僧院佛堂却是渐渐兴旺起来。 长崎如今的佛门事务,拢共统御在三所寺院之间,分别是一向宗的长崎本愿寺、日莲宗的本经寺、再有便是高野山真言宗智山流掌管的青莲寺。 这三所寺院,一向宗的本愿寺自然以信众广布、财力雄厚见长,日莲宗的本经寺却是作为军部特高课的合作机关而隐隐有雄踞魁首之势。 但在东京事变之后,不论是本愿寺还是本经寺,都要让过青莲寺一头。 青莲寺现任住持僧,经历过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令运动,在那场要求和尚吃肉、结婚、蓄发、保留俗名的运动中,这位住持和尚也已经改回了自己的俗家姓名“松园名敬”,但在高野山内,这位属于智山流一派的前辈法力僧,依然使用着他的法号“善守大僧都”。 大僧都在高野山十六级僧阶中,位居第七位,也是高野山普通和尚在“律师、僧都、僧正”三级中,所能做到的最高一位。在大僧都之上,还有六级僧正阶级,都是由身为大僧正的高野座主、身为中僧正的真言宗各流派宗主,以及他们的继承人,才有资格获得的身份。 而对于高野山的法力僧而言,能够获得僧都阶位,而后谋取一个高野山下属小寺院的住持身份,就算是一辈子的奋斗到顶了。 但就这,比起这个国家里大部分的人,再怎么拼搏奋斗,也只能原地打转的结局,已经要好得太多了。 此刻,善守老和尚坐在青莲寺的大殿中,身后是貌如童女的莲冠童子,他的面前,则是一位举止显得有些粗鲁的年轻法力僧。 望着那个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晚辈,善守老和尚不由得喝道:“慈空,你从御本山奉命来到本寺修行,为什么这样不用心?”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满是神圣气息的光辉,带着净化邪秽的纯净力量,笼罩在阿尔卡德伯爵身上。 但是这位面色苍白、举止温文的东欧贵族,只是缓缓地朝着礼堂走去,似乎没有感受到那道圣洁光辉中对他的排斥,一直向前走去。 虽然无法阻挡来者的脚步,一座座殉道圣人的雕像,依然沉默却坚决地透出同样的神圣光辉。 在这神辉中,一位头发花白、蓄着络腮胡子的黑衣神父,肩上披着装饰十字纹章的紫色肩袈裟,手中握着一本硬皮装帧的祷文手册,拦在了阿尔卡德伯爵面前,肃容吟唱起一段圣歌: “主耶稣基督,天主父的圣言,一切受造物的天主,你曾给予你宗徒们权力,因你的名征服邪魔,并压制仇敌的一切权势神圣的天主,在你的一切奇事中,你曾命令我们:驱逐邪魔。” “强有力的天主,因你的德能,撒旦如闪电般自天跌落;我以恐惧和颤抖的心,恳求你的圣名,使我在你大能的保护下,满怀信心去攻击那困扰你这位受造者的邪魔。你是那要以火来审判生者及死者和世代者……” 最后那个作为结语的“阿门”还没有说出来,他的圣咏就被阿尔卡德伯爵尖锐如硬币划玻璃般的声音打断了:“收起你的圣咏,也收起你的祷告,不要为了一点小事就去祈求圣母和天使长们援助,西蒙神父。我来到这座让人厌恶的教堂,并不是要挑起战争,而是来咨询一个小问题。” 说到这里,他看着如临大敌的西蒙神父,还是自失一笑:“放轻松些,神父,在第一帝国时代,伟大的皇帝拿破仑·波拿巴的驾前,我已经从梵蒂冈当时最杰出的圣骑士那里拿到了这件衣服,起码在这件衣服磨损之前,我都没有物色新衣服的兴趣。” 望着面前这个肤色苍白的贵族,还有那张本该属于一百年前那位梵蒂冈圣骑士的英俊脸庞,西蒙神父沉默片刻,然后警惕地问道:“那么你想要得到什么答案?” 对于西蒙神父的这个态度,阿尔卡德伯爵显然不能满意,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纠正道:“神父,不要忘了,是梵蒂冈的现任宗座阁下,邀请我来到这个国家。虽然我不知道梵蒂冈在谋划着什么阴谋,但在此刻,我是你们阵营的重要客人,你们理所应当应该满足我的要求。” 说到这里,阿尔卡德伯爵目光转向了长崎花街丸山的方向,不悦地说道:“就在刚才,我感知到我后裔的眷族们,在这座城市里遭到了永久的抹杀。而很明显的,抹杀他们的人,身具你们光明阵营的力量。如果梵蒂冈想要再度挑起新的战争,请相信,我有办法将这场战争扩大,就像一百年前那样!” 听着这样的威胁,西蒙神父沉默了片刻,然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向有权管理这件事的人们传达你的意见,但是我要警告你,请克制你的肮脏欲念,被天父与光明诅咒的伯爵先生。” …… ……… 与本州、四国地区那样充斥着浓厚的佛门气息不同,九州的宗教气氛总比别处淡薄一些。 这里没有名目繁多的灵场和巡礼寺院,也没有足够多的灵山,可以供山伏们巡山修行,就连道旁的石地藏都要显得稀疏许多。 具体到长崎这座多元交汇的城市,连佛寺也以大陆传来的禅宗寺院为主,便是当地人称为“四唐寺”或者“四福寺”的兴福寺、福济寺、崇福寺、圣福寺。遥想当年,长崎街道间,身穿直裰的汉僧云水往来,也是长崎一景。 而到了现在,却只有四大唐寺犹在,却连寺中僧人都换成了货真价实的日僧。 这其间变化,又岂止几所寺院如此?就连长崎的华侨,要么被警署、甚至特高课的特务扣上“支那间谍”的帽子,从此人间蒸发;要么就只能低价处理家产,匆匆逃离这个日渐严密的警察国家;要不然就只能宣誓成为归化民,改了汉姓,弃了祖宗。 当然,这其中也不是没有岩里政男般的人物。 而在佛门势力的兴衰间,禅宗衰退的同时,真言宗、日莲宗、一向宗的僧院佛堂却是渐渐兴旺起来。 长崎如今的佛门事务,拢共统御在三所寺院之间,分别是一向宗的长崎本愿寺、日莲宗的本经寺、再有便是高野山真言宗智山流掌管的青莲寺。 这三所寺院,一向宗的本愿寺自然以信众广布、财力雄厚见长,日莲宗的本经寺却是作为军部特高课的合作机关而隐隐有雄踞魁首之势。 但在东京事变之后,不论是本愿寺还是本经寺,都要让过青莲寺一头。 青莲寺现任住持僧,经历过明治时代的神佛分离令运动,在那场要求和尚吃肉、结婚、蓄发、保留俗名的运动中,这位住持和尚也已经改回了自己的俗家姓名“松园名敬”,但在高野山内,这位属于智山流一派的前辈法力僧,依然使用着他的法号“善守大僧都”。 大僧都在高野山十六级僧阶中,位居第七位,也是高野山普通和尚在“律师、僧都、僧正”三级中,所能做到的最高一位。在大僧都之上,还有六级僧正阶级,都是由身为大僧正的高野座主、身为中僧正的真言宗各流派宗主,以及他们的继承人,才有资格获得的身份。 而对于高野山的法力僧而言,能够获得僧都阶位,而后谋取一个高野山下属小寺院的住持身份,就算是一辈子的奋斗到顶了。 但就这,比起这个国家里大部分的人,再怎么拼搏奋斗,也只能原地打转的结局,已经要好得太多了。 此刻,善守老和尚坐在青莲寺的大殿中,身后是貌如童女的莲冠童子,他的面前,则是一位举止显得有些粗鲁的年轻法力僧。 望着那个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晚辈,善守老和尚不由得喝道:“慈空,你从御本山奉命来到本寺修行,为什么这样不用心?” 第801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五) 西蒙神父穿过青莲寺茶室的枯山水庭园,见到了青莲寺的主人善守和尚。 西蒙神父的罗马式常服是黑的。 善守和尚白袈裟下的僧衣也是黑的。 “那位东欧来的客人,对自己的眷族被抹杀感到十分不满,要求贵方给出一个解释。” “不满?他这种贪求血食为滋养、永远见不得光的魔物,就算在黑暗的世界中,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有什么资格要求解释?如果在十年前,老僧便亲自出手驱逐了他。” 西蒙神父看着面前的老僧,沉默片刻,还是说道:“但是这有违教廷与贵教山门的旨意。” 善守和尚也叹息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那位伯爵如今的行动,也比他过去算是收敛了许多,就连猎食也只选在丸山那种污脏的地方。好吧,我可以暂时忽略他的行动,然后传话给本地各宗寺院,到底是哪一家的弟子,不知好歹地对那些魔物出了手。” 长崎的教会,在德川幕府闭关锁国的那数百年间,也一直潜伏着,还借用梵文掩饰圣经,用圣母玛利亚冒充送子观音。这些小伎俩算是得了佛门的默许,彼此间关系倒还算是亲密。西门神父听着善守和尚这样说,忍不住问道:“难道你还真要将人送到那些魔物跟前,给它们一个说法?” 对此,善守和尚不屑地一笑:“这些只敢在黑夜中鬼祟行事的老鼠,却偏偏喜欢装出一副贵族气质,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特别对待?就算是本宗的弟子擅自出手,那也只能说明此子是心地光明的佛子,只是稍稍鲁莽了些,让其师长稍加薄惩即可,无须对那些老鼠这样低声下气!” 说罢,善守和尚想起了那些魔物猎食的花街,又想起了来自本山的那个未来大有前途的弟子,微微地摇了摇头:“至于这些魔物的猎食活动,只要他们知道收敛,便不要特意阻拦了。为了大局,少数人的牺牲总是难以避免,何况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卖笑女子……” 茶室中,语声渐低,茶香渐冷,突然有些了寒意。 …… ……… 不止在青莲寺,有资格接触暗面事务的人物,在为那夜里的异变而奔走联络,在长崎,还有更多的人在关注着这件事情。 长崎四海楼,是一家清末就开办起来的唐人街酒楼,东主陈顺平祖籍福建,原本只是长崎唐人街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帮工。但他做了三年帮工,却突然发达起来,在长崎港附近风水最佳之处,开起了四海楼。 四海楼不但承办酒席,一楼大厅还兼卖小吃,诸如福州风味的卤面、拌面、面线、炒粉干之类,让福建籍的留日学生吃了大呼过瘾,也在长崎华社挣下了好口碑。在大正时代,这里也一度是长崎知识分子雅集聚会的首选之地。 从酒楼上的雅间朝外望去,正好能将小丘上的格洛弗家族一棵松别墅、纪念二十六圣徒殉难的大浦天主堂尽收眼底。 一位相貌威严、眉眼古朴的中年人,正望着那片建筑物凝神观瞧。 他身后侍立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面相富态,身穿长衫,看着便是个讲究和气发财的生意人,正是四海楼的东家陈平顺。 陈平顺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后:“神君,根据我等搜集的情报,一棵松别墅现在正招待一位东欧来的贵族设计师做客。但他的真实身份,却是……” 陈平顺的情报没有说完,就被中年人抬手打断了:“我受高野座主之请东渡此地,并不是为了这种小角色而来。比起这个,昨天夜里你可有感知到,有仙道中人的气息出现在此地?” 陈平顺知道面前这位中年人有着极为尊贵不可言的身份,能够亲眼一见这位中年人,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缘,但他还是强压住激荡的心神,低着头恭敬答道:“神君是说昨夜里出现的那一道真火气息?卑职修为浅薄,那道火息又是转瞬即逝,只是稍稍感应到了一二……” 中年人点了点头,满意说道:“你远离师门,这些年打理四海楼,但修行却也没有落下,甚至还有精进,这很好。” 说到这里,他背着手沉吟片刻,而后说道:“自我执掌神君之位以来,天下道门皆受本门执掌,修成仙道的耆老前辈,也都在本门轩辕镜上留名契印,然而似那道火息般纯正者,却是从所未见。如今本门虽然号称执掌道门牛耳,但真实实力却难以与另外两处圣地相比拟,如今在东瀛却遇见这样的隐世高人,岂可错过?你立刻派遣四海楼中众弟子,马上找到那位高人!” 说到这里,这位“神君”又补充了一句:“切不可让本地密教中人发觉你们的行动!” 陈平顺听了,心中微微不安,但还是抱拳躬身:“卑职谨遵神君法旨!” …… ……… 午后的暖阳下,长崎这座海港都市的风光依然迷人,但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个庞然大物都在试探着伸出了触角。 然而引着它们微微震动的那厮,依旧像个不知人世艰辛的浪荡子一般,进行着他浮光掠影般的长崎花街游。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西蒙神父穿过青莲寺茶室的枯山水庭园,见到了青莲寺的主人善守和尚。 西蒙神父的罗马式常服是黑的。 善守和尚白袈裟下的僧衣也是黑的。 “那位东欧来的客人,对自己的眷族被抹杀感到十分不满,要求贵方给出一个解释。” “不满?他这种贪求血食为滋养、永远见不得光的魔物,就算在黑暗的世界中,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有什么资格要求解释?如果在十年前,老僧便亲自出手驱逐了他。” 西蒙神父看着面前的老僧,沉默片刻,还是说道:“但是这有违教廷与贵教山门的旨意。” 善守和尚也叹息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那位伯爵如今的行动,也比他过去算是收敛了许多,就连猎食也只选在丸山那种污脏的地方。好吧,我可以暂时忽略他的行动,然后传话给本地各宗寺院,到底是哪一家的弟子,不知好歹地对那些魔物出了手。” 长崎的教会,在德川幕府闭关锁国的那数百年间,也一直潜伏着,还借用梵文掩饰圣经,用圣母玛利亚冒充送子观音。这些小伎俩算是得了佛门的默许,彼此间关系倒还算是亲密。西门神父听着善守和尚这样说,忍不住问道:“难道你还真要将人送到那些魔物跟前,给它们一个说法?” 对此,善守和尚不屑地一笑:“这些只敢在黑夜中鬼祟行事的老鼠,却偏偏喜欢装出一副贵族气质,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特别对待?就算是本宗的弟子擅自出手,那也只能说明此子是心地光明的佛子,只是稍稍鲁莽了些,让其师长稍加薄惩即可,无须对那些老鼠这样低声下气!” 说罢,善守和尚想起了那些魔物猎食的花街,又想起了来自本山的那个未来大有前途的弟子,微微地摇了摇头:“至于这些魔物的猎食活动,只要他们知道收敛,便不要特意阻拦了。为了大局,少数人的牺牲总是难以避免,何况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卖笑女子……” 茶室中,语声渐低,茶香渐冷,突然有些了寒意。 …… ……… 不止在青莲寺,有资格接触暗面事务的人物,在为那夜里的异变而奔走联络,在长崎,还有更多的人在关注着这件事情。 长崎四海楼,是一家清末就开办起来的唐人街酒楼,东主陈顺平祖籍福建,原本只是长崎唐人街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帮工。但他做了三年帮工,却突然发达起来,在长崎港附近风水最佳之处,开起了四海楼。 四海楼不但承办酒席,一楼大厅还兼卖小吃,诸如福州风味的卤面、拌面、面线、炒粉干之类,让福建籍的留日学生吃了大呼过瘾,也在长崎华社挣下了好口碑。在大正时代,这里也一度是长崎知识分子雅集聚会的首选之地。 从酒楼上的雅间朝外望去,正好能将小丘上的格洛弗家族一棵松别墅、纪念二十六圣徒殉难的大浦天主堂尽收眼底。 一位相貌威严、眉眼古朴的中年人,正望着那片建筑物凝神观瞧。 他身后侍立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面相富态,身穿长衫,看着便是个讲究和气发财的生意人,正是四海楼的东家陈平顺。 陈平顺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后:“神君,根据我等搜集的情报,一棵松别墅现在正招待一位东欧来的贵族设计师做客。但他的真实身份,却是……” 陈平顺的情报没有说完,就被中年人抬手打断了:“我受高野座主之请东渡此地,并不是为了这种小角色而来。比起这个,昨天夜里你可有感知到,有仙道中人的气息出现在此地?” 陈平顺知道面前这位中年人有着极为尊贵不可言的身份,能够亲眼一见这位中年人,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缘,但他还是强压住激荡的心神,低着头恭敬答道:“神君是说昨夜里出现的那一道真火气息?卑职修为浅薄,那道火息又是转瞬即逝,只是稍稍感应到了一二……” 中年人点了点头,满意说道:“你远离师门,这些年打理四海楼,但修行却也没有落下,甚至还有精进,这很好。” 说到这里,他背着手沉吟片刻,而后说道:“自我执掌神君之位以来,天下道门皆受本门执掌,修成仙道的耆老前辈,也都在本门轩辕镜上留名契印,然而似那道火息般纯正者,却是从所未见。如今本门虽然号称执掌道门牛耳,但真实实力却难以与另外两处圣地相比拟,如今在东瀛却遇见这样的隐世高人,岂可错过?你立刻派遣四海楼中众弟子,马上找到那位高人!” 说到这里,这位“神君”又补充了一句:“切不可让本地密教中人发觉你们的行动!” 陈平顺听了,心中微微不安,但还是抱拳躬身:“卑职谨遵神君法旨!” …… ……… 午后的暖阳下,长崎这座海港都市的风光依然迷人,但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几个庞然大物都在试探着伸出了触角。 然而引着它们微微震动的那厮,依旧像个不知人世艰辛的浪荡子一般,进行着他浮光掠影般的长崎花街游。 西蒙神父穿过青莲寺茶室的枯山水庭园,见到了青莲寺的主人善守和尚。 西蒙神父的罗马式常服是黑的。 善守和尚白袈裟下的僧衣也是黑的。 “那位东欧来的客人,对自己的眷族被抹杀感到十分不满,要求贵方给出一个解释。” “不满?他这种贪求血食为滋养、永远见不得光的魔物,就算在黑暗的世界中,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物,有什么资格要求解释?如果在十年前,老僧便亲自出手驱逐了他。” 西蒙神父看着面前的老僧,沉默片刻,还是说道:“但是这有违教廷与贵教山门的旨意。” 善守和尚也叹息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那位伯爵如今的行动,也比他过去算是收敛了许多,就连猎食也只选在丸山那种污脏的地方。好吧,我可以暂时忽略他的行动,然后传话给本地各宗寺院,到底是哪一家的弟子,不知好歹地对那些魔物出了手。” 长崎的教会,在德川幕府闭关锁国的那数百年间,也一直潜伏着,还借用梵文掩饰圣经,用圣母玛利亚冒充送子观音。这些小伎俩算是得了佛门的默许,彼此间关系倒还算是亲密。西门神父听着善守和尚这样说,忍不住问道:“难道你还真要将人送到那些魔物跟前,给它们一个说法?” 对此,善守和尚不屑地一笑:“这些只敢在黑夜中鬼祟行事的老鼠,却偏偏喜欢装出一副贵族气质,有什么资格让我们特别对待?” 第802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六) 长崎县警察部,在这个港口都市,一向都是很有存在感的地方官僚机关。 清末镇远舰停泊在长崎港进行补给的时候,仅仅是地方治安系统的长崎警察署,就敢和镇远舰水兵在长崎街头上演白刃巷战。 而那一场被称为“镇远事件”或者日人所谓的“长崎清国水兵事件”里,那些浪人与落魄藩士组成的长崎警察,手持警用佩刀,袭杀镇远水兵,可是创造了五死六重伤的战绩。 而这场镇远事件,也越发刺激了明治元老们的海军创建计划,民间捐款给海军,高呼“膺惩清国奴”的声音不绝,又替日后甲午之战埋下了又一根引火线。 但就算如此敢战、能战、善战的长崎县警察部,到了昭和年间,也多出来一个事事要作主的婆婆。 那个婆婆名叫军部,而长崎县警察部的特别高等警察课,就是替这恶婆婆盯着长崎县警察们的小姑子。 特别高等警察课,也就是所谓的特高课,自然是直属军部的机关,名义上是警察,实质上是特务。对外,特高课在情报搜集上从来不遗余力,对内的工作也卓为可观。 不管你姓左还是姓右,是崇拜赤色学说的****分子,还是推崇自由的传统学人,或者只是单纯同情破产农民和失业工人而号召改良的温和派,甚至热爱天皇陛下、发誓效忠的右翼国家主义者,都会被请去喝茶。 “国”自然是要爱的,但是“爱国”有没有经过天皇陛下与诸位大臣的批准?擅自爱国,这也是反皇国的非国民! 以这样的指导思想,而长崎特高课的负责人神内大尉更是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这个挂着少尉衔的特高课课长,没有上陆军大学的命,却得了陆军大学的秀才们那种办事不着地气、整人一把好手的毛病。 兼之军部一贯的简单粗暴作风,长崎县警察部就首先折腾了个鸡飞狗跳,中层官员大量地被免职,高层官员也隐隐有了被架空之虞。 而在警察部的日常运作中,神内大尉更是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权力,不论什么事情,都得要插上一手。 于是神内大尉的特高课下属资料室,就成了长崎县卷宗情报最为系统庞大的地方。 然而今天的特高课资料室,却有不速之客冒昧造访。 负责管理卷宗的特高课文员,全都被捆成龙舟粽般的模样,放到了一边,资料室外又被魏野下了好几道禁制,各种各样标注着“保密”的案卷就这么送到了仙术士的案头上。 这个时代,不管是天皇的诏书还是行政文件,基本上都还使用着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这两种注音字母,只作为文意的补充使用,倒谈不上什么阅读障碍。仙术士目光扫过,便能将这些卷宗的内容了解个大概。 大部分的卷宗,无非是长崎县特高课对本地的外国侨民,还有“思想危险”的思想犯嫌疑人进行监视的资料,要不然就是对本地各类结社的调查与追踪。但在这类卷宗中,有一份被划为“保密”的卷宗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那份卷宗,显然是从长崎各个警署收集来的报案文件,但统统都被压下来,禁止立案。 这些卷宗虽然案发地点、时间,但是案件的内容却是一般地大同小异 全部是少女失踪案,没有一件例外。 一开始的失踪案,受害人也有小店的帮工,也有工厂的女工,也有家境良好的女学生。到了后来,受害者就集中在一个职业上了 或者是艺伎,或者是流莺。 而比起之前的失踪案,这类后续案件就显得少了很多。没错,对那些做着皮肉生意的女子而言,除了那些从她们身上压榨好处的流氓们,谁还会关心她们的死活? 而且这样受害者的选择方式,也应该是犯人在某种压力下做出的因应。 肯定不是警方,看看这些警察拒不立安,只把卷宗朝特高课里一送的应对就该清楚了。 那么,能够迫使特高课和警察部都无法过问的大人物,这么想想,还真是呼之欲出了。 除了高野山那些敢于穿越时空,到北宋末年搞风搞雨的和尚,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一家在长崎港有这样的力量。 以下防盗版,稍后会进行修正,希望各位读者老爷多多体谅 长崎县警察部,在这个港口都市,一向都是很有存在感的地方官僚机关。 清末镇远舰停泊在长崎港进行补给的时候,仅仅是地方治安系统的长崎警察署,就敢和镇远舰水兵在长崎街头上演白刃巷战。 而那一场被称为“镇远事件”或者日人所谓的“长崎清国水兵事件”里,那些浪人与落魄藩士组成的长崎警察,手持警用佩刀,袭杀镇远水兵,可是创造了五死六重伤的战绩。 而这场镇远事件,也越发刺激了明治元老们的海军创建计划,民间捐款给海军,高呼“膺惩清国奴”的声音不绝,又替日后甲午之战埋下了又一根引火线。 但就算如此敢战、能战、善战的长崎县警察部,到了昭和年间,也多出来一个事事要作主的婆婆。 那个婆婆名叫军部,而长崎县警察部的特别高等警察课,就是替这恶婆婆盯着长崎县警察们的小姑子。 特别高等警察课,也就是所谓的特高课,自然是直属军部的机关,名义上是警察,实质上是特务。对外,特高课在情报搜集上从来不遗余力,对内的工作也卓为可观。 不管你姓左还是姓右,是崇拜赤色学说的****分子,还是推崇自由的传统学人,或者只是单纯同情破产农民和失业工人而号召改良的温和派,甚至热爱天皇陛下、发誓效忠的右翼国家主义者,都会被请去喝茶。 “国”自然是要爱的,但是“爱国”有没有经过天皇陛下与诸位大臣的批准?擅自爱国,这也是反皇国的非国民! 以这样的指导思想,而长崎特高课的负责人神内大尉更是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这个挂着少尉衔的特高课课长,没有上陆军大学的命,却得了陆军大学的秀才们那种办事不着地气、整人一把好手的毛病。 兼之军部一贯的简单粗暴作风,长崎县警察部就首先折腾了个鸡飞狗跳,中层官员大量地被免职,高层官员也隐隐有了被架空之虞。 而在警察部的日常运作中,神内大尉更是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权力,不论什么事情,都得要插上一手。 于是神内大尉的特高课下属资料室,就成了长崎县卷宗情报最为系统庞大的地方。 然而今天的特高课资料室,却有不速之客冒昧造访。 负责管理卷宗的特高课文员,全都被捆成龙舟粽般的模样,放到了一边,资料室外又被魏野下了好几道禁制,各种各样标注着“保密”的案卷就这么送到了仙术士的案头上。 这个时代,不管是天皇的诏书还是行政文件,基本上都还使用着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这两种注音字母,只作为文意的补充使用,倒谈不上什么阅读障碍。仙术士目光扫过,便能将这些卷宗的内容了解个大概。 大部分的卷宗,无非是长崎县特高课对本地的外国侨民,还有“思想危险”的思想犯嫌疑人进行监视的资料,要不然就是对本地各类结社的调查与追踪。但在这类卷宗中,有一份被划为“保密”的卷宗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那份卷宗,显然是从长崎各个警署收集来的报案文件,但统统都被压下来,禁止立案。 这些卷宗虽然案发地点、时间,但是案件的内容却是一般地大同小异 全部是少女失踪案,没有一件例外。 一开始的失踪案,受害人也有小店的帮工,也有工厂的女工,也有家境良好的女学生。到了后来,受害者就集中在一个职业上了 或者是艺伎,或者是流莺。 而比起之前的失踪案,这类后续案件就显得少了很多。没错,对那些做着皮肉生意的女子而言,除了那些从她们身上压榨好处的流氓们,谁还会关心她们的死活? 而且这样受害者的选择方式,也应该是犯人在某种压力下做出的因应。 肯定不是警方,看看这些警察拒不立安,只把卷宗朝特高课里一送的应对就该清楚了。 那么,能够迫使特高课和警察部都无法过问的大人物,这么想想,还真是呼之欲出了。 除了高野山那些敢于穿越时空,到北宋末年搞风搞雨的和尚,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一家在长崎港有这样的力量。 长崎县警察部,在这个港口都市,一向都是很有存在感的地方官僚机关。 清末镇远舰停泊在长崎港进行补给的时候,仅仅是地方治安系统的长崎警察署,就敢和镇远舰水兵在长崎街头上演白刃巷战。 而那一场被称为“镇远事件”或者日人所谓的“长崎清国水兵事件”里,那些浪人与落魄藩士组成的长崎警察,手持警用佩刀,袭杀镇远水兵,可是创造了五死六重伤的战绩。 而这场镇远事件,也越发刺激了明治元老们的海军创建计划,民间捐款给海军,高呼“膺惩清国奴”的声音不绝,又替日后甲午之战埋下了又一根引火线。 但就算如此敢战、能战、善战的长崎县警察部,到了昭和年间,也多出来一个事事要作主的婆婆。 那个婆婆名叫军部,而长崎县警察部的特别高等警察课,就是替这恶婆婆盯着长崎县警察们的小姑子。 特别高等警察课,也就是所谓的特高课,自然是直属军部的机关,名义上是警察,实质上是特务。对外,特高课在情报搜集上从来不遗余力,对内的工作也卓为可观。 不管你姓左还是姓右,是崇拜赤色学说的****分子,还是推崇自由的传统学人,或者只是单纯同情破产农民和失业工人而号召改良的温和派,甚至热爱天皇陛下、发誓效忠的右翼国家主义者,都会被请去喝茶。 “国”自然是要爱的,但是“爱国”有没有经过天皇陛下与诸位大臣的批准?擅自爱国,这也是反皇国的非国民! 以这样的指导思想,而长崎特高课的负责人神内大尉更是陆军士官学校出身,这个挂着少尉衔的特高课课长,没有上陆军大学的命,却得了陆军大学的秀才们那种办事不着地气、整人一把好手的毛病。 兼之军部一贯的简单粗暴作风,长崎县警察部就首先折腾了个鸡飞狗跳,中层官员大量地被免职,高层官员也隐隐有了被架空之虞。 而在警察部的日常运作中,神内大尉更是肆无忌惮地扩张自己的权力,不论什么事情,都得要插上一手。 于是神内大尉的特高课下属资料室,就成了长崎县卷宗情报最为系统庞大的地方。 然而今天的特高课资料室,却有不速之客冒昧造访。 负责管理卷宗的特高课文员,全都被捆成龙舟粽般的模样,放到了一边,资料室外又被魏野下了好几道禁制,各种各样标注着“保密”的案卷就这么送到了仙术士的案头上。 这个时代,不管是天皇的诏书还是行政文件,基本上都还使用着汉字,平假名和片假名这两种注音字母,只作为文意的补充使用,倒谈不上什么阅读障碍。仙术士目光扫过,便能将这些卷宗的内容了解个大概。 大部分的卷宗,无非是长崎县特高课对本地的外国侨民,还有“思想危险”的思想犯嫌疑人进行监视的资料,要不然就是对本地各类结社的调查与追踪。但在这类卷宗中,有一份被划为“保密”的卷宗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那份卷宗,显然是从长崎各个警署收集来的报案文件,但统统都被压下来,禁止立案。 这些卷宗虽然案发地点、时间,但是案件的内容却是一般地大同小异 全部是少女失踪案,没有一件例外。 一开始的失踪案,受害人也有小店的帮工,也有工厂的女工,也有家境良好的女学生。到了后来,受害者就集中在一个职业上了 或者是艺伎,或者是流莺,全都是些做皮肉生意的姑娘。 而比起之前的失踪案,这类后续案件就显得少了很多。没错,对那些做着皮肉生意的女子而言,除了那些从她们身上压榨好处的流氓们,谁还会关心她们的死活? 而且这样受害者的选择方式,也应该是犯人在某种压力下做出的因应。 肯定不是警方,看看这些警察拒不立安,只把卷宗朝特高课里一送的应对就该清楚了。 那么,能够迫使特高课和警察部都无法过问的大人物,这么想想,还真是呼之欲出了。 除了高野山那些敢于穿越时空,到北宋末年搞风搞雨的和尚,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一家在长崎港有这样的力量。 第803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七) 奈代竹依稀记得,自己被一辆很气派的西洋马车接走,去了长崎城外的一处洋馆。 来接自己的老管家,态度格外和气,显得十分有教养,这让少女稍稍地安心了些许。但是到达洋馆之后,洋馆仆人们的举动,却又让少女有些狐疑。 到底是多么讲究的人家,请舞伎到家中表演,还要沐浴一番,香精油按摩,然后换上洋装的? 换了一身女式晚礼服的奈代竹,惴惴不安地跟着那个眉目严肃的管家,朝着洋馆深处走去。 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一幅幅油画,主题却只有那么几个:瘟疫、饥荒、战争,死亡。 身穿黑袍的骷髅在忙着收割人命,死人、棺材和十字架,占据了每一幅油画大部分的空间。 在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油画间,有两幅肖像画交错着出现。 一幅画上是一位眼神忧郁的中年贵族,另一幅画上,却是一个笑容莫名残忍的年轻女人。 而走廊里渐渐没有了光亮,似乎走廊是朝着地下而去一样。 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用黑纱蒙着面的女人,出现在走廊对面,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奈代竹:“伊丽莎白小姐的沐浴乳不够用了,小姐派我来询问一句,是否能够将这位姑娘送到她的浴室来?” 对此,那个面目威严的老管家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这位小姐,是受邀来为伯爵大人表演歌舞的。另外,请向伊丽莎白小姐转达我的看法,在这个国家里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去做的,希望伊丽莎白小姐可以暂时忍耐一下她那不健康又浪费的嗜好。” 对此,穿着丧服的女人只是嘻嘻地笑了笑,然后退了开去。但不知为什么,奈代竹觉得自己依稀闻到了腐肉般的味道。 老管家带着奈代竹,一直走到了洋馆下方,那是一个空旷的地下空洞,一座哥特式的城堡依岩层而修建起来。 在城堡高耸的尖顶上,一个黯淡的十字架挂在上面。 “为什么在地底下会有教堂……” “这个问题问得好。”老管家低声回答道,“这里是德川幕府时代,曾经追随天草四郎时贞阁下的基督徒们,为了躲避幕府的迫害,在地下修筑的修道院。但是这座修道院,从它建成的那一日起,便没有真正被使用过。当时高野山的僧人来到这里,告诫这些忠贞的信徒们,信仰他们的神,并不需要将生命浪费在无益的战斗中。他们可以将观世音菩萨当成是圣母玛利亚,将佛珠当成是玫瑰经念珠,将梵语当成是拉丁语祷文,就这样平静地在长崎生活下去,直到这个国家再度允许他们公开展露自己的信仰。” 老管家所说的,便是基督教历史上著名的“长崎信徒再发现”事件。只是在老管家口中,这一远东教会的大事后面,却隐隐站着高野山的影子。 只是奈代竹根本不懂得这件事里代表的意义,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老人走进了修道院内部。 在那间简朴的石质礼拜堂里,阿尔卡德伯爵一身黑天鹅绒礼服,正专注地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良久,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奈代竹,微微感慨道:“亚洲的女孩子,皮肤虽然光滑,但是骨骼的发育,终究要逊色了许多。” 对于这个评价,老管家不置可否,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只留下奈代竹一个人,微微瑟缩地看了一眼这个肤色苍白的中年贵族。 面对她的目光,阿尔卡德伯爵毫不在意,直接开口道:“虽然我被外面那些污秽的东西视为家族中的长辈,但是和投靠了邪神的他们不同,我的存在,仍然是为了彰显神的意志。所以我相信,我将给你带来的选择,终究要比那些污秽又卑怯的家伙们好得多,你不必惊惶,只需要放开身心,全方位地接受我的存在即可。”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奈代竹依稀记得,自己被一辆很气派的西洋马车接走,去了长崎城外的一处洋馆。 来接自己的老管家,态度格外和气,显得十分有教养,这让少女稍稍地安心了些许。但是到达洋馆之后,洋馆仆人们的举动,却又让少女有些狐疑。 到底是多么讲究的人家,请舞伎到家中表演,还要沐浴一番,香精油按摩,然后换上洋装的? 换了一身女式晚礼服的奈代竹,惴惴不安地跟着那个眉目严肃的管家,朝着洋馆深处走去。 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一幅幅油画,主题却只有那么几个:瘟疫、饥荒、战争,死亡。 身穿黑袍的骷髅在忙着收割人命,死人、棺材和十字架,占据了每一幅油画大部分的空间。 在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油画间,有两幅肖像画交错着出现。 一幅画上是一位眼神忧郁的中年贵族,另一幅画上,却是一个笑容莫名残忍的年轻女人。 而走廊里渐渐没有了光亮,似乎走廊是朝着地下而去一样。 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用黑纱蒙着面的女人,出现在走廊对面,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奈代竹:“伊丽莎白小姐的沐浴乳不够用了,小姐派我来询问一句,是否能够将这位姑娘送到她的浴室来?” 对此,那个面目威严的老管家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这位小姐,是受邀来为伯爵大人表演歌舞的。另外,请向伊丽莎白小姐转达我的看法,在这个国家里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去做的,希望伊丽莎白小姐可以暂时忍耐一下她那不健康又浪费的嗜好。” 对此,穿着丧服的女人只是嘻嘻地笑了笑,然后退了开去。但不知为什么,奈代竹觉得自己依稀闻到了腐肉般的味道。 老管家带着奈代竹,一直走到了洋馆下方,那是一个空旷的地下空洞,一座哥特式的城堡依岩层而修建起来。 在城堡高耸的尖顶上,一个黯淡的十字架挂在上面。 “为什么在地底下会有教堂……” “这个问题问得好。”老管家低声回答道,“这里是德川幕府时代,曾经追随天草四郎时贞阁下的基督徒们,为了躲避幕府的迫害,在地下修筑的修道院。但是这座修道院,从它建成的那一日起,便没有真正被使用过。当时高野山的僧人来到这里,告诫这些忠贞的信徒们,信仰他们的神,并不需要将生命浪费在无益的战斗中。他们可以将观世音菩萨当成是圣母玛利亚,将佛珠当成是玫瑰经念珠,将梵语当成是拉丁语祷文,就这样平静地在长崎生活下去,直到这个国家再度允许他们公开展露自己的信仰。” 老管家所说的,便是基督教历史上著名的“长崎信徒再发现”事件。只是在老管家口中,这一远东教会的大事后面,却隐隐站着高野山的影子。 只是奈代竹根本不懂得这件事里代表的意义,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老人走进了修道院内部。 在那间简朴的石质礼拜堂里,阿尔卡德伯爵一身黑天鹅绒礼服,正专注地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良久,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奈代竹,微微感慨道:“亚洲的女孩子,皮肤虽然光滑,但是骨骼的发育,终究要逊色了许多。” 对于这个评价,老管家不置可否,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只留下奈代竹一个人,微微瑟缩地看了一眼这个肤色苍白的中年贵族。 面对她的目光,阿尔卡德伯爵毫不在意,直接开口道:“虽然我被外面那些污秽的东西视为家族中的长辈,但是和投靠了邪神的他们不同,我的存在,仍然是为了彰显神的意志。所以我相信,我将给你带来的选择,终究要比那些污秽又卑怯的家伙们好得多,你不必惊惶,只需要放开身心,全方位地接受我的存在即可。” 奈代竹依稀记得,自己被一辆很气派的西洋马车接走,去了长崎城外的一处洋馆。 来接自己的老管家,态度格外和气,显得十分有教养,这让少女稍稍地安心了些许。但是到达洋馆之后,洋馆仆人们的举动,却又让少女有些狐疑。 到底是多么讲究的人家,请舞伎到家中表演,还要沐浴一番,香精油按摩,然后换上洋装的? 换了一身女式晚礼服的奈代竹,惴惴不安地跟着那个眉目严肃的管家,朝着洋馆深处走去。 长长的走廊墙壁上,挂着一幅幅油画,主题却只有那么几个:瘟疫、饥荒、战争,死亡。 身穿黑袍的骷髅在忙着收割人命,死人、棺材和十字架,占据了每一幅油画大部分的空间。 在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油画间,有两幅肖像画交错着出现。 一幅画上是一位眼神忧郁的中年贵族,另一幅画上,却是一个笑容莫名残忍的年轻女人。 而走廊里渐渐没有了光亮,似乎走廊是朝着地下而去一样。 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用黑纱蒙着面的女人,出现在走廊对面,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奈代竹:“伊丽莎白小姐的沐浴乳不够用了,小姐派我来询问一句,是否能够将这位姑娘送到她的浴室来?” 对此,那个面目威严的老管家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这位小姐,是受邀来为伯爵大人表演歌舞的。另外,请向伊丽莎白小姐转达我的看法,在这个国家里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去做的,希望伊丽莎白小姐可以暂时忍耐一下她那不健康又浪费的嗜好。” 对此,穿着丧服的女人只是嘻嘻地笑了笑,然后退了开去。但不知为什么,奈代竹觉得自己依稀闻到了腐肉般的味道。 老管家带着奈代竹,一直走到了洋馆下方,那是一个空旷的地下空洞,一座哥特式的城堡依岩层而修建起来。 在城堡高耸的尖顶上,一个黯淡的十字架挂在上面。 “为什么在地底下会有教堂……” “这个问题问得好。”老管家低声回答道,“这里是德川幕府时代,曾经追随天草四郎时贞阁下的基督徒们,为了躲避幕府的迫害,在地下修筑的修道院。但是这座修道院,从它建成的那一日起,便没有真正被使用过。当时高野山的僧人来到这里,告诫这些忠贞的信徒们,信仰他们的神,并不需要将生命浪费在无益的战斗中。他们可以将观世音菩萨当成是圣母玛利亚,将佛珠当成是玫瑰经念珠,将梵语当成是拉丁语祷文,就这样平静地在长崎生活下去,直到这个国家再度允许他们公开展露自己的信仰。” 老管家所说的,便是基督教历史上著名的“长崎信徒再发现”事件。只是在老管家口中,这一远东教会的大事后面,却隐隐站着高野山的影子。 只是奈代竹根本不懂得这件事里代表的意义,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老人走进了修道院内部。 在那间简朴的石质礼拜堂里,阿尔卡德伯爵一身黑天鹅绒礼服,正专注地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 良久,他的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然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奈代竹,微微感慨道:“亚洲的女孩子,皮肤虽然光滑,但是骨骼的发育,终究要逊色了许多。” 对于这个评价,老管家不置可否,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只留下奈代竹一个人,微微瑟缩地看了一眼这个肤色苍白的中年贵族。 面对她的目光,阿尔卡德伯爵毫不在意,直接开口道:“虽然我被外面那些污秽的东西视为家族中的长辈,但是和投靠了邪神的他们不同,我的存在,仍然是为了彰显神的意志。所以我相信,我将给你带来的选择,终究要比那些污秽又卑怯的家伙们好得多,你不必惊惶,只需要放开身心,全方位地接受我的存在即可。” 第804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八) 如果把时间从某人在那间罪恶的洋馆纵火的那一刻,朝前拨一个小时,长崎的新闻社都还在按部就班地忙碌着。 长崎新闻界有实力的报社就那么几家,规模最大的两家报社,则都带着些官方色彩。 明治时代创刊的长崎新闻,不但是长崎报业中的老资格,它的社长更是长崎县议会的议长。 而佐世保地方的《军港新闻》,则有另一个传奇人物为后盾,曾经是《军港新闻》王牌记者的中田正辅,现在则是转为民选政治家的政坛新星。 不过这些大人物,都和军港新闻的王牌记者檀上侦作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多日不打理的头发一股油腻味道、胡子拉碴又满是倦容的颓废脸孔,看着就像是老婆带着儿女改嫁后的失业大叔,就是这位不修边幅的王牌记者给人的第一印象。 但当他接到那个匿名电话之后,却猛地跳了起来,像一头发现落单羚羊的猎豹般冲到了社长室里:“社长,我们可能得到了最近沸沸扬扬的女性失踪案的线索,我要马上出去见知情者一趟!” 靠着这种猎豹捕食般的行动力,很快地,檀上侦作就来到了知情者在电话里约定的会面地点长崎最有名的洋果子老店福砂屋。 与他在福砂屋约见的知情者,是一位少女。 虽然她穿着大正时代女校大小姐们最钟爱的紫藤花色二尺振袖,与之搭配的小牛皮靴子也是普通市民等闲买不起的手工品,但是偏偏这样一个打扮清美、容姿稚嫩的女孩,说起话来自然而然就有一种气度不凡的味道。 “福砂屋的长崎蛋糕,在舶来的洋果子当中也算是少有的用心之作了。” 带着老气横秋的京都口音,少女点评着面前的茶点,随即朝檀上侦作一点头:“比起这里的纯正口味,江户的洋果子店,只追捧原产地的奶油和起司,认为只有用进口食材制作的洋果子才可以称为正宗。殊不知洋果子也是要和人一样,呼吸着一样的空气,融合一样的水,才能成就真正的美味。在这点上,江户人终究是眼界太窄了一点,毕竟是只做了三百年国都的乡下地方。” 对京都和东京的那点瑜亮情结,檀上侦作不置可否,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据说小姐你掌握着近期女性失踪案的关键情报?” “关键不关键的不好说,但是应该是足够重要的情报。失踪的女孩们,应该被关押在城外的某座洋馆里,这里洋馆的地址。” 端起咖啡轻抿了一口,少女将一张印刷好的白纸递了过去。 望着那张白纸,檀上侦作反而用更加感兴趣的目光打量起面前的少女:“大小姐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一些更重要的内幕消息,能为这个情报做出更有力的证言么?” “这种事情就无可奉告了。”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檀上侦作手指一弹面前蛋糕口味的弹珠汽水,微微地笑道:“如果大小姐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我也是不强求您满足我这点小小好奇心的。不过在本人供职的《军港新闻》上面,出现大小姐的漂亮照片,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哦。” 这简直就是最不加掩饰的威胁了,可是面对檀上侦作的威胁,少女只是摇了摇头,感慨道:“叔叔果然没有说错呢,新闻业者都是些缺乏基本道德的怪大叔,为了弄到新闻,都像是德国小蠊般活动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着下水道的味道。” 听着如此辛辣的讽刺,檀上侦作丝毫不为所动,但接下来,他就看见少女从随身的小手提袋里拿出了一只奇怪的机器。 那是一只银色的小玩意,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小手电筒,但是从光源处散发出来的光却异常地强烈。 随着强光的照射,他耳边最后回响起的声音只剩下一句话:“困扰大家的女子失踪案快要告破了,你从同行那里打听到了这个消息,现在你抓紧时间快点赶到案发现场去吧,迟了的话,什么一手新闻都搞不到了。”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福砂屋的侍应生以一种嫌弃的眼神看着自己,而檀上侦作望着桌上摆放的各色洋果子、牛奶咖啡、还有好几瓶蛋糕口味弹珠汽水,也十分惭愧地想道:“自己这个年纪的男人,还跑来福砂屋吃甜食,确实是太丢脸了一些。” …… ……… 在长崎茶碗蒸的名店“吉宗”,用虾仁、香菇、鱼片、鸡肉茸等配料混合鸡蛋做出的蛋羹“茶碗蒸”,一向是老饕们的挚爱。在吉宗的雅间里,一身女仆装扮的朱月眼神冷淡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蒸,然后看向面前那个来自长崎新闻的老牌记者。 “记者先生,我能转达给您的情报都在这里了,除此之外,您不需要知道更多的情报。” 她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了一根同样的银色手电筒,强烈却不刺目的白光笼罩了整个雅间:“您好不容易得到了女子失踪案的情报,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抢在前面把这件事做成号外刊发出去。” 在刺目的白光中,朱月冷淡地推开了和纸拉门,留下那个表情凝固如雕像般的记者,只有一句“失陪了”,还回荡在吉宗的雅间里。 所以,当强光冲入了洋馆建筑,大部分地表的木质结构被高温碳化的同时,一辆辆隶属于各个报社的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纷纷朝着这个方向疾驰而来! 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力,简直能让以“见了新闻就跑得飞快”闻名的西方记者们自愧不如。 就连长崎警察部收到情报,并赶到现场的时候,也比这些报社记者慢了太多! 警察部硕果仅存的几位长官,都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老油条,在这件事情上面,立刻嗅到了一股异常气息,立刻就以“此事与在日外国人有关,不属于单纯刑事案件,应该由特高课负责处理”,立刻就把自身的责任一推六二五,撕脱得干干净净! 而长崎县特高课课长神内大尉赶到现场的时候,场面已经出乎他的预料,不但大批记者几乎包围了这座几乎成了火灾废墟的洋馆,就连民众也围拢过来不少。 见着那位英俊的陆军军官一出现,大群记者直接就涌了上来,要不是顾忌这位长崎县特高课头子的权势,说不定就要架着他进行逼问了。 “神内大尉,我是《长崎民友新闻》的记者,请问警方对此次女性失踪案件有何看法?” “神内课长,《岛原新闻》收到情报称,此次大规模女性绑架案件,是来自欧洲的贵族所为,请问这是否属实?” “现场从拷问刑具里拯救出来的受害者们宣称,有疑似秘密宗教的欧美人士,准备杀死她们取血沐浴,并且发现了部分受害者遗骸,请问警察部将对此作何处理?” 在这些记者们连珠炮般的发问中,还有越聚集越多的民众,其中也有失踪少女的亲族们到了现场。 于是哭泣声、怒吼声,甚至“杀光白鬼”的极端口号声,转眼间就把场面弄成了一锅沸粥! 这其中,还有一个模样邋遢的记者,向着神内大尉提问道:“大尉,近期从长崎登陆的外籍人士入境审查,应该是长崎县特高课的职责吧?对此,神内大尉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不只是刁钻,而且很有种耗子撩拨老猫般不要命的无赖劲儿,神内大尉看了一眼对方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反问道:“你是?” “啊,我是来自《军港新闻》的檀上侦作。” 《军港新闻》原名《佐世保军港新闻》,身为军部特高课本部派驻长崎的军官,神内大尉比谁都清楚,这家报社背后站着的不是什么记者出身的议员,而是海军对外宣传的机关之一。 于是神内大尉平静地看了一眼檀上侦作,开了口:“《军港新闻》的檀上君啊,你的问题问得很好,这说明特高课的工作受到了潜伏在机关内部的非国民们的干扰。如果说是谁加害了这些无辜的国民,不但是那些欧美白鬼的恶行,更是因为那些干扰特高课工作的非国民们!” “对于此次严重的事件,特高课决定尽速、严厉地进行处理,绝不容犯罪者离开我们的管辖地!” 随着他的现场讲话,原本就难以收拾情绪的人群,越加地狂热地呼喊起来: “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 “膺惩欧美白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把白鬼们消灭,亚洲是黄种人的亚洲!” 这样的气氛中,神内大尉矜持地向四周的人们招手,而人们也回之以更加强烈的掌声:“神内大尉,请严惩那些凶手!” 就连檀上侦作,望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转变,也不由得微微叹息:“真不愧在陆士学校就被称为‘传教士’的神内大尉啊。这个男人对人群气氛的把握与利用,简直是天生的无师自通,就像怪物一样。” 然而在人群中,一个身穿白色赛马礼服的男人,微微偏了偏头,低低地冷笑出声:“这件事情,哪里只是一件恶性刑事案件那么简单?就算是特高课,又如何肯独自担着压力,替那些秃驴擦屁股?舆论已经被这位大尉全然挑起来了,任何干扰特高课办案的人,都是非国民。那么面对这样的压力,青莲寺还能独善其身,站在干岸上?要知道,特高课的这些特务头子,都是些清醒的疯子,一点不比大本营的独走参谋们逊色。” “魏某倒要看看,被神内大尉这只特高课疯狗咬住,青莲寺甚至它背后的高野山是不是还要冒充不动明王,展现八风吹不动的气派。” …… ……… 就像是印证仙术士的话语,就在那座吸血鬼洋馆被大日如来法相冲击的当口,青莲寺中,善守老和尚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吸血鬼洋馆的方向:“好强大的力量,到底是谁?难道是高野山的哪位大阿阇黎大驾光临?” 四海楼中,被尊为“神君”的中年人捧着一面古镜,镜身十寸,满布云雷秘篆,镜光明澈无比,宝气灿然。 古镜中,显露出被大日如来宝相冲毁的洋馆。 但除了那无比夺人眼球的大日如来宝相之外,更有一道剑光贯穿于镜面之上,令人一望而心胆俱寒。 就连檀上侦作,望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转变,也不由得微微叹息:“真不愧在陆士学校就被称为‘传教士’的神内大尉啊。这个男人对人群气氛的把握与利用,简直是天生的无师自通,就像怪物一样。” 然而在人群中,一个身穿白色赛马礼服的男人,微微偏了偏头,低低地冷笑出声:“这件事情,哪里只是一件恶性刑事案件那么简单?就算是特高课,又如何肯独自担着压力,替那些秃驴擦屁股?舆论已经被这位大尉全然挑起来了,任何干扰特高课办案的人,都是非国民。那么面对这样的压力,青莲寺还能独善其身,站在干岸上?要知道,特高课的这些特务头子,都是些清醒的疯子,一点不比大本营的独走参谋们逊色。” “魏某倒要看看,被神内大尉这只特高课疯狗咬住,青莲寺甚至它背后的高野山是不是还要冒充不动明王,展现八风吹不动的气派。” …… ……… 就像是印证仙术士的话语,就在那座吸血鬼洋馆被大日如来法相冲击的当口,青莲寺中,善守老和尚猛地抬起头来,盯着吸血鬼洋馆的方向:“好强大的力量,到底是谁?难道是高野山的哪位大阿阇黎大驾光临?” 四海楼中,被尊为“神君”的中年人捧着一面古镜,镜身十寸,满布云雷秘篆,镜光明澈无比,宝气灿然。 古镜中,显露出被大日如来宝相冲毁的洋馆。 但除了那无比夺人眼球的大日如来宝相之外,更有一道剑光贯穿于镜面之上,令人一望而心胆俱寒。 第805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九) 来自特高课的军车,如风驰电掣一般,气势汹汹地杀向了青莲寺。 作为军部情报机关出来的人,虽然不是陆军大学百里挑一的秀才,神内大尉也见识过了太多的军中政争,一路朝上爬的时候,也展露了足够的手腕。 他也很清楚,自己将要前往的地方,隐隐有一些潜伏在台面下的力量,并不是那些无耻而又无能、全凭欺骗信徒过日子的秃驴。 但洋馆里那些残存的骨骸,那些幸存者的控诉,还有隐隐被挑动起来的民间情绪,便是神内大尉手上最好的牌。在滔滔舆情、汹汹民愤面前,何人不需要避道?就是首相也要鞠躬下台! 当然,这个前提在于,这滔滔舆情、汹汹民愤,能不能为军方所用? 比如皇道派的大佬们,又喊着“天诛國贼”的口号,指使些脑筋不清楚的军人砍死些政敌,事后就能厚着脸皮跳出来保护“义士”,与他们平素看不上眼的人民站到一起。 但如果民愤指向了军方呢?对不起,这是非国民的诡计、赤色分子的阴谋,军部只需要用步枪和他们讲话。 这些年来,文官们之所以越来越斗不过军方,原因也正在此。军部是那只握枪的手,而这只手偏偏还成了政争中最强大的那个派阀。 军车包围了青莲寺的山门,直属长崎特高课的宪兵们全副武装地跳下了车,在神内大尉身旁拉开了警戒线。 一身陆军军服的神内大尉腰间佩着军刀,向门前如临大敌的守门和尚一点头:“我是长崎县警察部特高课课长神内,负责调查洋馆少女虐杀案,现在正式对贵寺进行搜查,请各位配合我们的行动。” 说罢,神内大尉也不容那几个和尚拒绝,猛地一挥手,顿时他麾下的特高课宪兵们就直接冲进了青莲寺中! 青莲寺大殿之上,善守和尚端坐在青莲寺供奉的本尊法相不动明王与明王八大童子像前,身披高野山大僧都的桐巴纹袈裟,手中拈着佛珠,面色自若。 和外界所想象的不同,高野山僧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法力僧,都知道高野山一千多年以来究竟是在怎样的风雨之中走过来的。不要说是特高课的宪兵们上門搜查,就是织田信长率军血洗高野山的那一役,高野山真言宗十八派也没有后退过半步! 善守和尚还有心情翻看了一下手边的几页纸,那是身旁侍者匆匆送来的资料:“神内权造,群马县农家出身的子弟,在陆军士官学校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也是陆军青年将校里难得的精英。只是很可惜,因为家境不好,没有考入陆军大学的机会。否则的话,也不是区区一个长崎特高课的课长所能限量的。” 说到这里,善守和尚感慨了一声:“终究是国家难得的青年英才啊,岂能随便断送在老僧手上?稍后还是要为他保全一二,这样在御本山来人面前,总也可以分说一二。” 这这样老人家的自言自语声里,平时随侍左右的两名侍者低呼出声,只见暮色中,大群的蝙蝠从天空中落下,在一队队翼翅间,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显出身形来。 善守和尚向着那个男人微微一点头:“阿尔卡德伯爵,你还是来了。不,在青莲寺中没有俗人,老僧还是该称呼你一声堕落的圣骑士、曾经的穿刺公德卡尔亚阁下。虽然曾经是教会最忠诚的骑士,但最后还是因为教会的背叛,而使得你舍弃了光明,转向了黑暗,可惜,可叹。” 说到这里,善守和尚还是轻轻一合掌:“但是就算你舍弃了光明,但也不该和那些污秽的南美土著神狼狈为奸。虽然老僧至今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御本山的大阿闍黎诛灭了血腥女伯爵伊丽莎白,但这不失为一个对阁下的警告!请你好好深思一下自己的作为,早日忏悔你的罪行,返回光明的阵营中来吧。” 第三百一十三章先生带剑入扶桑九 来自特高课的军车,如风驰电掣一般,气势汹汹地杀向了青莲寺。 作为军部情报机关出来的人,虽然不是陆军大学百里挑一的秀才,神内大尉也见识过了太多的军中政争,一路朝上爬的时候,也展露了足够的手腕。 他也很清楚,自己将要前往的地方,隐隐有一些潜伏在台面下的力量,并不是那些无耻而又无能、全凭欺骗信徒过日子的秃驴。 但洋馆里那些残存的骨骸,那些幸存者的控诉,还有隐隐被挑动起来的民间情绪,便是神内大尉手上最好的牌。在滔滔舆情、汹汹民愤面前,何人不需要避道?就是首相也要鞠躬下台! 当然,这个前提在于,这滔滔舆情、汹汹民愤,能不能为军方所用? 比如皇道派的大佬们,又喊着“天诛國贼”的口号,指使些脑筋不清楚的军人砍死些政敌,事后就能厚着脸皮跳出来保护“义士”,与他们平素看不上眼的人民站到一起。 但如果民愤指向了军方呢?对不起,这是非国民的诡计、赤色分子的阴谋,军部只需要用步枪和他们讲话。 这些年来,文官们之所以越来越斗不过军方,原因也正在此。军部是那只握枪的手,而这只手偏偏还成了政争中最强大的那个派阀。 军车包围了青莲寺的山门,直属长崎特高课的宪兵们全副武装地跳下了车,在神内大尉身旁拉开了警戒线。 一身陆军军服的神内大尉腰间佩着军刀,向门前如临大敌的守门和尚一点头:“我是长崎县警察部特高课课长神内,负责调查洋馆少女虐杀案,现在正式对贵寺进行搜查,请各位配合我们的行动。” 说罢,神内大尉也不容那几个和尚拒绝,猛地一挥手,顿时他麾下的特高课宪兵们就直接冲进了青莲寺中! 青莲寺大殿之上,善守和尚端坐在青莲寺供奉的本尊法相不动明王与明王八大童子像前,身披高野山大僧都的桐巴纹袈裟,手中拈着佛珠,面色自若。 和外界所想象的不同,高野山僧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法力僧,都知道高野山一千多年以来究竟是在怎样的风雨之中走过来的。不要说是特高课的宪兵们上門搜查,就是织田信长率军血洗高野山的那一役,高野山真言宗十八派也没有后退过半步! 善守和尚还有心情翻看了一下手边的几页纸,那是身旁侍者匆匆送来的资料:“神内权造,群马县农家出身的子弟,在陆军士官学校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也是陆军青年将校里难得的精英。只是很可惜,因为家境不好,没有考入陆军大学的机会。否则的话,也不是区区一个长崎特高课的课长所能限量的。” 说到这里,善守和尚感慨了一声:“终究是国家难得的青年英才啊,岂能随便断送在老僧手上?稍后还是要为他保全一二,这样在御本山来人面前,总也可以分说一二。” 这这样老人家的自言自语声里,平时随侍左右的两名侍者低呼出声,只见暮色中,大群的蝙蝠从天空中落下,在一队队翼翅间,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显出身形来。 善守和尚向着那个男人微微一点头:“阿尔卡德伯爵,你还是来了。不,在青莲寺中没有俗人,老僧还是该称呼你一声堕落的圣骑士、曾经的穿刺公德卡尔亚阁下。虽然曾经是教会最忠诚的骑士,但最后还是因为教会的背叛,而使得你舍弃了光明,转向了黑暗,可惜,可叹。” 说到这里,善守和尚还是轻轻一合掌:“但是就算你舍弃了光明,但也不该和那些污秽的南美土著神狼狈为奸。虽然老僧至今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御本山的大阿闍黎诛灭了血腥女伯爵伊丽莎白,但这不失为一个对阁下的警告!请你好好深思一下自己的作为,早日忏悔你的罪行,返回光明的阵营中来吧。” 第三百一十三章先生带剑入扶桑九 来自特高课的军车,如风驰电掣一般,气势汹汹地杀向了青莲寺。 作为军部情报机关出来的人,虽然不是陆军大学百里挑一的秀才,神内大尉也见识过了太多的军中政争,一路朝上爬的时候,也展露了足够的手腕。 他也很清楚,自己将要前往的地方,隐隐有一些潜伏在台面下的力量,并不是那些无耻而又无能、全凭欺骗信徒过日子的秃驴。 但洋馆里那些残存的骨骸,那些幸存者的控诉,还有隐隐被挑动起来的民间情绪,便是神内大尉手上最好的牌。在滔滔舆情、汹汹民愤面前,何人不需要避道?就是首相也要鞠躬下台! 当然,这个前提在于,这滔滔舆情、汹汹民愤,能不能为军方所用? 比如皇道派的大佬们,又喊着“天诛國贼”的口号,指使些脑筋不清楚的军人砍死些政敌,事后就能厚着脸皮跳出来保护“义士”,与他们平素看不上眼的人民站到一起。 但如果民愤指向了军方呢?对不起,这是非国民的诡计、赤色分子的阴谋,军部只需要用步枪和他们讲话。 这些年来,文官们之所以越来越斗不过军方,原因也正在此。军部是那只握枪的手,而这只手偏偏还成了政争中最强大的那个派阀。 军车包围了青莲寺的山门,直属长崎特高课的宪兵们全副武装地跳下了车,在神内大尉身旁拉开了警戒线。 一身陆军军服的神内大尉腰间佩着军刀,向门前如临大敌的守门和尚一点头:“我是长崎县警察部特高课课长神内,负责调查洋馆少女虐杀案,现在正式对贵寺进行搜查,请各位配合我们的行动。” 说罢,神内大尉也不容那几个和尚拒绝,猛地一挥手,顿时他麾下的特高课宪兵们就直接冲进了青莲寺中! 青莲寺大殿之上,善守和尚端坐在青莲寺供奉的本尊法相不动明王与明王八大童子像前,身披高野山大僧都的桐巴纹袈裟,手中拈着佛珠,面色自若。 和外界所想象的不同,高野山僧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法力僧,都知道高野山一千多年以来究竟是在怎样的风雨之中走过来的。不要说是特高课的宪兵们上門搜查,就是织田信长率军血洗高野山的那一役,高野山真言宗十八派也没有后退过半步! 善守和尚还有心情翻看了一下手边的几页纸,那是身旁侍者匆匆送来的资料:“神内权造,群马县农家出身的子弟,在陆军士官学校以最优异的成绩毕业,也是陆军青年将校里难得的精英。只是很可惜,因为家境不好,没有考入陆军大学的机会。否则的话,也不是区区一个长崎特高课的课长所能限量的。” 说到这里,善守和尚感慨了一声:“终究是国家难得的青年英才啊,岂能随便断送在老僧手上?稍后还是要为他保全一二,这样在御本山来人面前,总也可以分说一二。” 这这样老人家的自言自语声里,平时随侍左右的两名侍者低呼出声,只见暮色中,大群的蝙蝠从天空中落下,在一队队翼翅间,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显出身形来。 善守和尚向着那个男人微微一点头:“阿尔卡德伯爵,你还是来了。不,在青莲寺中没有俗人,老僧还是该称呼你一声堕落的圣骑士、曾经的穿刺公德卡尔亚阁下。虽然曾经是教会最忠诚的骑士,但最后还是因为教会的背叛,而使得你舍弃了光明,转向了黑暗,可惜,可叹。” 说到这里,善守和尚还是轻轻一合掌:“但是就算你舍弃了光明,但也不该和那些污秽的南美土著神狼狈为奸。虽然老僧至今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御本山的大阿闍黎诛灭了血腥女伯爵伊丽莎白,但这不失为一个对阁下的警告!请你好好深思一下自己的作为,早日忏悔你的罪行,返回光明的阵营中来吧。” 第806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十) “黄家仙道,轩辕正传,正在何处?” “败神农于阪泉,斩蚩尤于涿鹿,问道广成于崆峒,乘龙冲举于桥山,为我九州群仙之祖,流传我黄家仙道一脉,是为道门之主,千年不绝。” “黄家仙道……”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仙术士低笑一声,反问道:“足下贵姓?” 身后那中年人微微挑眉,应声道:“我为黄家仙道本代家主,俗名已舍,承袭天道神君无上真人之位,道友可以称我一声神君。” 魏野的声音淡淡地飘来:“轩辕氏得土德之瑞,故尊号为黄帝,然而论起后裔姓氏,或为公孙南宫,或为轩辕皇甫,或者姬、李、周、张这些五帝后嗣族姓,都算是说得过去。可是号称轩辕氏嫡脉的贵门,却以黄为姓,此事道书不曾载,‘轩辕嫡脉’四字,依我看还是要打个问号的。” 开言就放嘲讽,还一路质疑到了对方的祖宗头上,那位黄家仙道的天道神君也当真好涵养,反问道:“道友似乎对本门误解极深?” 看也不看身后的天道神君,仙术士微微摇头道:“只要是道门中人便知道,天道神君且不论,那无上真人四字极尊极贵,所指只有一位,便是于函谷关前请道祖留下五千道德灵文的文始先生关尹子,再不能滥用。如此看来,黄家仙道虽然挂着仙道的名义,却未必真是来历清白纯正的仙道中人。” 短短数语间,就被人质疑自己一門是攀龙附凤、乱认祖宗之辈,又被质疑自己的宗门并不在道门一脉,这对天下道门中人而言,真是再过分也没有的羞辱。 黄神君自幼就是黄家仙道唯一的继承人,一生只知道仗剑持镜,统御黄家仙道门人与黑暗中的那些魑魅魍魉厮杀,而黄家仙道执掌道门牛耳的地位,也让他很少能与人进行什么言辞上的激烈交锋。 此刻,却是被某个言辞尖刻的家伙,如此不加掩饰地羞辱,弄得道心隐隐不稳! 就算是他一向遇事极有静气,面对如此一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也只能先压住那股怒意,直接换了一个话题:“先生在此主动与我攀谈,想来不只是为了质疑本门的传承来历?” 而这句话问出,黄神君本来预想中,对方还要虚伪矫饰地胡扯些荒诞的理由,总不可能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同时对黄家仙道和高野山这道门佛宗最强大的两处圣地同时流露出敌意。却没有料到,面前这厮,却是格外诚恳地应下了: “我既然现身在此,存心要拦你一拦,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气机虽然驳杂不纯,但却也是旁人难以比拟的强悍。高野山法力僧和吸血鬼伯爵的厮杀间,足够显露出很多情报让我观察,这样的战事中,作为观察者的我,实在不需要你这样强大的外援进去搅局。” 要观察什么?自然是要观察,高野山的整体实力究竟如何。像朱月这样肩负着潜入任务的弟子,理所当然就该是高野山中人潜心培训出来的精英,从她们身上并不能看出高野山的综合实力。 但像青莲寺这种远在九州岛的真言宗偏远小寺,又地处长崎这多元宗教共处的港口都市,不像高野山所在的本州岛,乃是五步一神社、十步一佛寺,货真价实的佛门重地。 因此,从青莲寺僧人的水准,对高野山总体实力的评价,便可以得出一个更清楚明确的结论。 而对魏野而言,只要是高野山想要去做的事情,搅黄了它,那便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闲话家常般地向黄神君说着这些事,仙术士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嘲讽道:“据你们的说法,黄家仙道执天下道门牛耳,地位之高,似乎还胜过真言宗高野山一头。但结果,却是你们黄家仙道的掌门人,改头换面借四海楼为掩护,偷渡客一般地潜入长崎,却不是反过来?看来高野座主的地位,似乎比我想得还要高很多。” 以下防盗版章节,稍后修正 “黄家仙道,轩辕正传,正在何处?” “败神农于阪泉,斩蚩尤于涿鹿,问道广成于崆峒,乘龙冲举于桥山,为我九州群仙之祖,流传我黄家仙道一脉,是为道门之主,千年不绝。” “黄家仙道……”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仙术士低笑一声,反问道:“足下贵姓?” 身后那中年人微微挑眉,应声道:“我为黄家仙道本代家主,俗名已舍,承袭天道神君无上真人之位,道友可以称我一声神君。” 魏野的声音淡淡地飘来:“轩辕氏得土德之瑞,故尊号为黄帝,然而论起后裔姓氏,或为公孙南宫,或为轩辕皇甫,或者姬、李、周、张这些五帝后嗣族姓,都算是说得过去。可是号称轩辕氏嫡脉的贵门,却以黄为姓,此事道书不曾载,‘轩辕嫡脉’四字,依我看还是要打个问号的。” 开言就放嘲讽,还一路质疑到了对方的祖宗头上,那位黄家仙道的天道神君也当真好涵养,反问道:“道友似乎对本门误解极深?” 看也不看身后的天道神君,仙术士微微摇头道:“只要是道门中人便知道,天道神君且不论,那无上真人四字极尊极贵,所指只有一位,便是于函谷关前请道祖留下五千道德灵文的文始先生关尹子,再不能滥用。如此看来,黄家仙道虽然挂着仙道的名义,却未必真是来历清白纯正的仙道中人。” 短短数语间,就被人质疑自己一門是攀龙附凤、乱认祖宗之辈,又被质疑自己的宗门并不在道门一脉,这对天下道门中人而言,真是再过分也没有的羞辱。 黄神君自幼就是黄家仙道唯一的继承人,一生只知道仗剑持镜,统御黄家仙道门人与黑暗中的那些魑魅魍魉厮杀,而黄家仙道执掌道门牛耳的地位,也让他很少能与人进行什么言辞上的激烈交锋。 此刻,却是被某个言辞尖刻的家伙,如此不加掩饰地羞辱,弄得道心隐隐不稳! 就算是他一向遇事极有静气,面对如此一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也只能先压住那股怒意,直接换了一个话题:“先生在此主动与我攀谈,想来不只是为了质疑本门的传承来历?” 而这句话问出,黄神君本来预想中,对方还要虚伪矫饰地胡扯些荒诞的理由,总不可能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同时对黄家仙道和高野山这道门佛宗最强大的两处圣地同时流露出敌意。却没有料到,面前这厮,却是格外诚恳地应下了: “我既然现身在此,存心要拦你一拦,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气机虽然驳杂不纯,但却也是旁人难以比拟的强悍。高野山法力僧和吸血鬼伯爵的厮杀间,足够显露出很多情报让我观察,这样的战事中,作为观察者的我,实在不需要你这样强大的外援进去搅局。” 要观察什么?自然是要观察,高野山的整体实力究竟如何。像朱月这样肩负着潜入任务的弟子,理所当然就该是高野山中人潜心培训出来的精英,从她们身上并不能看出高野山的综合实力。 但像青莲寺这种远在九州岛的真言宗偏远小寺,又地处长崎这多元宗教共处的港口都市,不像高野山所在的本州岛,乃是五步一神社、十步一佛寺,货真价实的佛门重地。 因此,从青莲寺僧人的水准,对高野山总体实力的评价,便可以得出一个更清楚明确的结论。 而对魏野而言,只要是高野山想要去做的事情,搅黄了它,那便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闲话家常般地向黄神君说着这些事,仙术士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嘲讽道:“据你们的说法,黄家仙道执天下道门牛耳,地位之高,似乎还胜过真言宗高野山一头。但结果,却是你们黄家仙道的掌门人,改头换面借四海楼为掩护,偷渡客一般地潜入长崎,却不是反过来?看来高野座主的地位,似乎比我想得还要高很多。” “黄家仙道,轩辕正传,正在何处?” “败神农于阪泉,斩蚩尤于涿鹿,问道广成于崆峒,乘龙冲举于桥山,为我九州群仙之祖,流传我黄家仙道一脉,是为道门之主,千年不绝。” “黄家仙道……”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仙术士低笑一声,反问道:“足下贵姓?” 身后那中年人微微挑眉,应声道:“我为黄家仙道本代家主,俗名已舍,承袭天道神君无上真人之位,道友可以称我一声神君。” 魏野的声音淡淡地飘来:“轩辕氏得土德之瑞,故尊号为黄帝,然而论起后裔姓氏,或为公孙南宫,或为轩辕皇甫,或者姬、李、周、张这些五帝后嗣族姓,都算是说得过去。可是号称轩辕氏嫡脉的贵门,却以黄为姓,此事道书不曾载,‘轩辕嫡脉’四字,依我看还是要打个问号的。” 开言就放嘲讽,还一路质疑到了对方的祖宗头上,那位黄家仙道的天道神君也当真好涵养,反问道:“道友似乎对本门误解极深?” 看也不看身后的天道神君,仙术士微微摇头道:“只要是道门中人便知道,天道神君且不论,那无上真人四字极尊极贵,所指只有一位,便是于函谷关前请道祖留下五千道德灵文的文始先生关尹子,再不能滥用。如此看来,黄家仙道虽然挂着仙道的名义,却未必真是来历清白纯正的仙道中人。” 短短数语间,就被人质疑自己一門是攀龙附凤、乱认祖宗之辈,又被质疑自己的宗门并不在道门一脉,这对天下道门中人而言,真是再过分也没有的羞辱。 黄神君自幼就是黄家仙道唯一的继承人,一生只知道仗剑持镜,统御黄家仙道门人与黑暗中的那些魑魅魍魉厮杀,而黄家仙道执掌道门牛耳的地位,也让他很少能与人进行什么言辞上的激烈交锋。 此刻,却是被某个言辞尖刻的家伙,如此不加掩饰地羞辱,弄得道心隐隐不稳! 就算是他一向遇事极有静气,面对如此一个蛮不讲理的家伙,也只能先压住那股怒意,直接换了一个话题:“先生在此主动与我攀谈,想来不只是为了质疑本门的传承来历?” 而这句话问出,黄神君本来预想中,对方还要虚伪矫饰地胡扯些荒诞的理由,总不可能有人如此丧心病狂,同时对黄家仙道和高野山这道门佛宗最强大的两处圣地同时流露出敌意。却没有料到,面前这厮,却是格外诚恳地应下了: “我既然现身在此,存心要拦你一拦,自然是因为你身上气机虽然驳杂不纯,但却也是旁人难以比拟的强悍。高野山法力僧和吸血鬼伯爵的厮杀间,足够显露出很多情报让我观察,这样的战事中,作为观察者的我,实在不需要你这样强大的外援进去搅局。” 要观察什么?自然是要观察,高野山的整体实力究竟如何。像朱月这样肩负着潜入任务的弟子,理所当然就该是高野山中人潜心培训出来的精英,从她们身上并不能看出高野山的综合实力。 但像青莲寺这种远在九州岛的真言宗偏远小寺,又地处长崎这多元宗教共处的港口都市,不像高野山所在的本州岛,乃是五步一神社、十步一佛寺,货真价实的佛门重地。 因此,从青莲寺僧人的水准,对高野山总体实力的评价,便可以得出一个更清楚明确的结论。 而对魏野而言,只要是高野山想要去做的事情,搅黄了它,那便绝对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闲话家常般地向黄神君说着这些事,仙术士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嘲讽道:“据你们的说法,黄家仙道执天下道门牛耳,地位之高,似乎还胜过真言宗高野山一头。但结果,却是你们黄家仙道的掌门人,改头换面借四海楼为掩护,偷渡客一般地潜入长崎,却不是反过来?看来高野座主的地位,似乎比我想得还要高很多。” 第807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十一) 在青年身后,一众头戴竹筐式斗笠的普化宗虚无僧一字排开。 而在这些普化虚无僧当中,普化宗首座安山手中握着竹笛,轻奏一曲禅音。 笛奏禅声,青莲寺中原本渐渐微弱下去的佛光,乍然再明,随着那披甲青年唱出真言:“南无薄伽梵帝.毗沙舍.俱卢毗琉璃……” 真言声中,青莲寺内毫光大放! 魏野手搭凉棚,完全是看戏般地朝下望去:“哦呀哦呀,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灌顶真言么?毕竟对方是吸血鬼,不管是圣光还是佛光,总之都算是对症下药了。只是对方是那位有名的穿刺公,曾经的梵蒂冈圣骑士,做吸血鬼能做到敢在阳光下活动这么创意,寻常的佛光炼化之法,真能起作用么?” 身后,天道神君托着轩辕镜,稍稍改变了宝镜与渐渐升起的月光的角度,却没有回应他的风凉话。 一方是普化宗禅声入耳,一方是高野山神将催发的药师佛琉璃光,但是“穿刺公”德卡尔亚却是丝毫没有放在眼内。 还是善守老和尚,一面维持着金杵咒轮,一面出声警告道:“珊底罗大将,不可将对方当成是寻常的血族!他不但身前曾经是教廷所封赐的圣骑士,转化为血族之后,又在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的支持下,夺取了当时最强圣骑士的躯体。一般的光明之力,伤害不了他的!” “什么?” 珊底罗讶异间,只觉得咽喉一凉,本能地朝后退去,却是颈动脉已然溅出血花!如果不是他退得及时,只怕这一下就要了他的性命。 不知何时出手,又是何时退回的德卡尔亚,掏出手帕来微微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摇头道:“密教的护身咒法,依然是那样隐秘而讨厌。年轻人,你看起来像是无所畏惧,事实上,却在身上写下了密教种子字作为最后的护身手段。感谢那个在你身上写下护身真言的人吧,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一击,就能够要了你的命。” 但听着德卡尔亚的话,被称为珊底罗的青年,只是微微咬了咬牙,并没有作答。 作为旁观者的魏野,却是轻声感慨了一声:“珊底罗么?在护卫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十二药叉大将中,在护世十二天中位居下方的神将,属于罗刹天,十二生肖中司掌午马,这算什么,高野山是不是有给门下弟子不赐法号,直接就用本尊护法神命名的习惯?” 指摘着高野山的命名习惯,仙术士目光又一转,望向了那位曾经的罗马尼亚守护者“穿刺公”,感慨说道:“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拿破仑,私底下居然还和吸血鬼贵族有勾结。结果这么一个标准的野心家,却是在梵蒂冈行的加冕礼,看起来这边的教廷,真是弱鸟到了让人感慨的地步。” 第三百一十五章.先生带剑入扶桑(十一) 在青年身后,一众头戴竹筐式斗笠的普化宗虚无僧一字排开。 而在这些普化虚无僧当中,普化宗首座安山手中握着竹笛,轻奏一曲禅音。 笛奏禅声,青莲寺中原本渐渐微弱下去的佛光,乍然再明,随着那披甲青年唱出真言:“南无薄伽梵帝.毗沙舍.俱卢毗琉璃……” 真言声中,青莲寺内毫光大放! 魏野手搭凉棚,完全是看戏般地朝下望去:“哦呀哦呀,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灌顶真言么?毕竟对方是吸血鬼,不管是圣光还是佛光,总之都算是对症下药了。只是对方是那位有名的穿刺公,曾经的梵蒂冈圣骑士,做吸血鬼能做到敢在阳光下活动这么创意,寻常的佛光炼化之法,真能起作用么?” 身后,天道神君托着轩辕镜,稍稍改变了宝镜与渐渐升起的月光的角度,却没有回应他的风凉话。 一方是普化宗禅声入耳,一方是高野山神将催发的药师佛琉璃光,但是“穿刺公”德卡尔亚却是丝毫没有放在眼内。 还是善守老和尚,一面维持着金杵咒轮,一面出声警告道:“珊底罗大将,不可将对方当成是寻常的血族!他不但身前曾经是教廷所封赐的圣骑士,转化为血族之后,又在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的支持下,夺取了当时最强圣骑士的躯体。一般的光明之力,伤害不了他的!” “什么?” 珊底罗讶异间,只觉得咽喉一凉,本能地朝后退去,却是颈动脉已然溅出血花!如果不是他退得及时,只怕这一下就要了他的性命。 不知何时出手,又是何时退回的德卡尔亚,掏出手帕来微微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摇头道:“密教的护身咒法,依然是那样隐秘而讨厌。年轻人,你看起来像是无所畏惧,事实上,却在身上写下了密教种子字作为最后的护身手段。感谢那个在你身上写下护身真言的人吧,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一击,就能够要了你的命。” 但听着德卡尔亚的话,被称为珊底罗的青年,只是微微咬了咬牙,并没有作答。 作为旁观者的魏野,却是轻声感慨了一声:“珊底罗么?在护卫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十二药叉大将中,在护世十二天中位居下方的神将,属于罗刹天,十二生肖中司掌午马,这算什么,高野山是不是有给门下弟子不赐法号,直接就用本尊护法神命名的习惯?” 指摘着高野山的命名习惯,仙术士目光又一转,望向了那位曾经的罗马尼亚守护者“穿刺公”,感慨说道:“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拿破仑,私底下居然还和吸血鬼贵族有勾结。结果这么一个标准的野心家,却是在梵蒂冈行的加冕礼,看起来这边的教廷,真是弱鸟到了让人感慨的地步。” 第三百一十五章.先生带剑入扶桑(十一) 在青年身后,一众头戴竹筐式斗笠的普化宗虚无僧一字排开。 而在这些普化虚无僧当中,普化宗首座安山手中握着竹笛,轻奏一曲禅音。 笛奏禅声,青莲寺中原本渐渐微弱下去的佛光,乍然再明,随着那披甲青年唱出真言:“南无薄伽梵帝.毗沙舍.俱卢毗琉璃……” 真言声中,青莲寺内毫光大放! 魏野手搭凉棚,完全是看戏般地朝下望去:“哦呀哦呀,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灌顶真言么?毕竟对方是吸血鬼,不管是圣光还是佛光,总之都算是对症下药了。只是对方是那位有名的穿刺公,曾经的梵蒂冈圣骑士,做吸血鬼能做到敢在阳光下活动这么创意,寻常的佛光炼化之法,真能起作用么?” 身后,天道神君托着轩辕镜,稍稍改变了宝镜与渐渐升起的月光的角度,却没有回应他的风凉话。 一方是普化宗禅声入耳,一方是高野山神将催发的药师佛琉璃光,但是“穿刺公”德卡尔亚却是丝毫没有放在眼内。 还是善守老和尚,一面维持着金杵咒轮,一面出声警告道:“珊底罗大将,不可将对方当成是寻常的血族!他不但身前曾经是教廷所封赐的圣骑士,转化为血族之后,又在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的支持下,夺取了当时最强圣骑士的躯体。一般的光明之力,伤害不了他的!” “什么?” 珊底罗讶异间,只觉得咽喉一凉,本能地朝后退去,却是颈动脉已然溅出血花!如果不是他退得及时,只怕这一下就要了他的性命。 不知何时出手,又是何时退回的德卡尔亚,掏出手帕来微微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摇头道:“密教的护身咒法,依然是那样隐秘而讨厌。年轻人,你看起来像是无所畏惧,事实上,却在身上写下了密教种子字作为最后的护身手段。感谢那个在你身上写下护身真言的人吧,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一击,就能够要了你的命。” 但听着德卡尔亚的话,被称为珊底罗的青年,只是微微咬了咬牙,并没有作答。 作为旁观者的魏野,却是轻声感慨了一声:“珊底罗么?在护卫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十二药叉大将中,在护世十二天中位居下方的神将,属于罗刹天,十二生肖中司掌午马,这算什么,高野山是不是有给门下弟子不赐法号,直接就用本尊护法神命名的习惯?” 指摘着高野山的命名习惯,仙术士目光又一转,望向了那位曾经的罗马尼亚守护者“穿刺公”,感慨说道:“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拿破仑,私底下居然还和吸血鬼贵族有勾结。结果这么一个标准的野心家,却是在梵蒂冈行的加冕礼,看起来这边的教廷,真是弱鸟到了让人感慨的地步。” 第三百一十五章.先生带剑入扶桑(十一) 在青年身后,一众头戴竹筐式斗笠的普化宗虚无僧一字排开。 而在这些普化虚无僧当中,普化宗首座安山手中握着竹笛,轻奏一曲禅音。 笛奏禅声,青莲寺中原本渐渐微弱下去的佛光,乍然再明,随着那披甲青年唱出真言:“南无薄伽梵帝.毗沙舍.俱卢毗琉璃……” 真言声中,青莲寺内毫光大放! 魏野手搭凉棚,完全是看戏般地朝下望去:“哦呀哦呀,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灌顶真言么?毕竟对方是吸血鬼,不管是圣光还是佛光,总之都算是对症下药了。只是对方是那位有名的穿刺公,曾经的梵蒂冈圣骑士,做吸血鬼能做到敢在阳光下活动这么创意,寻常的佛光炼化之法,真能起作用么?” 身后,天道神君托着轩辕镜,稍稍改变了宝镜与渐渐升起的月光的角度,却没有回应他的风凉话。 一方是普化宗禅声入耳,一方是高野山神将催发的药师佛琉璃光,但是“穿刺公”德卡尔亚却是丝毫没有放在眼内。 还是善守老和尚,一面维持着金杵咒轮,一面出声警告道:“珊底罗大将,不可将对方当成是寻常的血族!他不但身前曾经是教廷所封赐的圣骑士,转化为血族之后,又在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的支持下,夺取了当时最强圣骑士的躯体。一般的光明之力,伤害不了他的!” “什么?” 珊底罗讶异间,只觉得咽喉一凉,本能地朝后退去,却是颈动脉已然溅出血花!如果不是他退得及时,只怕这一下就要了他的性命。 不知何时出手,又是何时退回的德卡尔亚,掏出手帕来微微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摇头道:“密教的护身咒法,依然是那样隐秘而讨厌。年轻人,你看起来像是无所畏惧,事实上,却在身上写下了密教种子字作为最后的护身手段。感谢那个在你身上写下护身真言的人吧,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一击,就能够要了你的命。” 但听着德卡尔亚的话,被称为珊底罗的青年,只是微微咬了咬牙,并没有作答。 作为旁观者的魏野,却是轻声感慨了一声:“珊底罗么?在护卫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十二药叉大将中,在护世十二天中位居下方的神将,属于罗刹天,十二生肖中司掌午马,这算什么,高野山是不是有给门下弟子不赐法号,直接就用本尊护法神命名的习惯?” 指摘着高野山的命名习惯,仙术士目光又一转,望向了那位曾经的罗马尼亚守护者“穿刺公”,感慨说道:“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皇帝拿破仑,私底下居然还和吸血鬼贵族有勾结。结果这么一个标准的野心家,却是在梵蒂冈行的加冕礼,看起来这边的教廷,真是弱鸟到了让人感慨的地步。” 但听着德卡尔亚的话,被称为珊底罗的青年,只是微微咬了咬牙,并没有作答。 作为旁观者的魏野,却是轻声感慨了一声:“珊底罗么?在护卫药师琉璃光如来的十二药叉大将中,在护世十二天中位居下方的神将,属于罗刹天,十二生肖中司掌午马,这算什么,高野山是不是有给门下弟子不赐法号,直接就用本尊护法神命名的习惯?” 第808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十二) 桃木板上的符篆消逝无踪,就像原本淤积的土坝,被搬开了那块封口的石头,静止的一切开始朝外奔流。 神内大尉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石头,也被搬开了去,精神猛然一畅! 也便在此时,他见到了长廊尽头,青莲寺供奉本尊佛像的大殿前,那场看似险恶的厮杀。 也看见了善守和尚双手结印,引动金杵咒轮,遮护全身的异象。 从来不是宗教信徒的神内大尉,第一次看见这样非人间的景象,心中的反应只有一片空白。 紧张之下,肾上腺素飞快地分泌,冷汗微微打湿了衬衣,那种濡濕感让神内大尉终于反应过来,手中紧握的九四式手槍指向前方,却不知道该瞄准谁。 “你们……你们这些怪物!” 可惜面对着他的枪口,不论是德卡尔亚伯爵,还是药师神将珊底罗,都丝毫不理会。 只有善守和尚微微叹息一声,转过头来望着这位年青的特高课军官,皱眉道:“神内课长,这里不是你应该进入的地方,请先回去吧,此事结束之后,我会给特高课的各位一个满意答复的。” 这已经是当前的情形下,这位高野山大僧都所能拿出的最大善意。可是这些话落在神内大尉耳中,就好像在说:“这里是成年人的场合,小孩子还是老实离开的好。” 对一位自尊心过高的陆军军官而言,这又是何等的侮辱! 再也不顾忌什么,神内大尉一手扳动了扳机,而他枪口正对的方向,正是善守和尚! 九四式手槍的爆音突起。 然而没有人对这声枪响做出反应。 正如这位青莲寺住持、高野山大僧都的法号“善守”一般,他在高野山法力僧中一贯以结界之术见长,在他的守御结界面前,不要说是九四式军官手槍这种杀伤力薄弱的枪械,就是陆军大量装备、外号“歪把子”的大正一一年式轻机槍,在他的护御结界面前,也像是蚊子叮一般不痛不痒。 子弹打在金杵咒轮所凝结的光幕上,爆出点点碎光,然后直弹向半空。 便在此刻,月华与赤炎彼此绞杀间,两道人影已经来到了青莲寺上空。 天道神君手中轩辕镜闪动清妙宝光,如蟾宫月魄从天上来到了人间。 宝光映照间,这位此方世界的道门第一人,眉直如剑,虽未出剑,气势却如同神兵出匣,气成龙虎,空气中那些肉眼难见的纤尘,都被遥遥迫开。 天地间最纯净的气息,感知着佛寺中的变化,感受到那镜光接引而来的月华,似乎欢欣鼓舞,纷纷涌入青莲寺上空。 点点微光,就像是夏夜里的萤火虫般,朝着最理想的栖息地聚集。 青莲寺的夜色中,再没有了黑暗存身余地。 就算是德卡尔亚伯爵这位大名鼎鼎的穿刺公,也不得不在这样纯净的气息前选择了避让! 珊底罗身为高野山的药师神将,一直在高野山内部残酷得近乎荒诞的修行中,去寻求药师如来的琉璃光土。他信奉的是光明,每天寻找的也是光明,此刻见着那位道门神君展现出来的高妙境界,看着那渐渐填充满这片空间的光明,心中感念,微觉酸楚,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三钴剑。 善守和尚的喝声再起:“这是黄家仙道降魔神通,北辰玄罡神降法!速退!” 在他的喝声中,天道神君中指与拇指一合,食指小指挑起,结成一个印诀,口中低喝一声:“临!” 火光之中,魏野心神微动:“是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的六甲秘祝?那手诀不对!” 话音未落,夜空中北斗第三星的天玑星微微摇动,星光猛然下落,却带着一股佛门心火之威,化成一道光柱,联通天地。 感受着星光火柱中那一股沛然佛息,魏野微微愕然,盯着天道神君结成的手诀,瞪大了眼问道:“北斗七星中天玑为司火之星不假,但你却用不动明王的俱胝梵火印来打通天玑星位?” 话音未落,天道神君再变手中印诀,断喝出声:“兵!” 看着他中指并拢,小指无名指竖立如宝杵,魏野低声骂道:“这是降三世明王的内五股宝杵印,好好好!降三世五股杵为兵戈之相,配合六甲秘祝便是兵字秘祝,上应北斗第七星摇光。行啊,这已经不算是道门本等,只能是货真价实的法力僧一路了。你的意思,是摆明了讲,黄家仙道乃是留头发的密教行者一路,让我不必再顾念道门香火之情?” 说罢,仙术士步子一转,却是整个人都踏入了那道天玑星火化成的光柱之中。 全身笼罩在北斗星精拟化的佛门心火之中,仙术士周身却有火息涌流而出,转眼间,两股相似却不同源的火焰,就像水和油一般不肯互溶,在半空中爆出不知多少火星! 洞阳真火攀援着星光,化作朵朵火莲升腾而上,火莲之中,显出绣衣童子,手捧香华而向天玑星作礼而歌。 便有微缈步虚之声,随之而起:“禄存保命,高真散神。正炁摄伏,侍卫敬宾。七元上籍,运致元真。流演灵明,契体洞津……” 步虚声中,那不动明王手印招摄而来的星华心火猛然一抖,却被洞阳真火拟化的火莲排开了去,空留一道真火巨柱,随着星华下落而升腾不已。 便在此刻,又是连串枪声响起! 神内大尉已经不管不顾,手中紧握着他的九四式配枪,就这么站到了善守和尚面前,大叫一声:“去死吧,非国民!”不停地扳动扳机! 转眼间,又让他打出四发子弹! 但是作为坐机关的文职精英,这种特高课特制九四式配枪,又不是正规的陆军手槍,能有多少杀伤力? 四发子弹,全从善守和尚身周的金杵咒轮外弹开了去。 而在此刻,半空中似有意似无意,一瓣火莲飘落,钻入了神内大尉的弹匣中。 又是一声枪响,弹头打在看似无坚不摧的金杵咒轮上,却像是烧至灼红的铁刀划开黄油般,将咒轮中心那柄金杵打得粉碎,随即就穿透了善守和尚的身躯! 这变化来得太快,让天道神君都为之一怔。 珊底罗更是面色大变,猛地跑上前去,搀住了善守和尚摇摇欲坠的身体:“善守大僧都!” 说着,这位年轻的药师神将,双手绞缠起佛珠,要唱出药师真言来为老僧疗伤。 善守和尚按住中枪的伤口,感受到身体内正有一道火劲,如小刀一般零切碎割着脏腑,恣意收割着他的生机,他望着珊底罗那张还留着少年青涩意味的脸,不由得黯然摇了摇头:“珊底罗,我受创已深,不用再白费力气了。” 看着年少的药师神将要手伸向腰间的三钴剑,善守和尚微微地一摇头:“珊底罗,神内大尉只是忠于职守而已,他也是被利用了的可怜人,不可以迁怒在他身上。” 但是此刻的神内大尉,脑子里除了捐躯报国,哪还有其他念头?金杵咒轮破碎,他已经抽出了腰间的军刀,朝着已在弥留之际的善守和尚冲过来:“受死吧,非国民的叛贼!” 随即便是一声金铁交击的脆响,他那柄制式军刀在三钴剑前被斩成了两段,随之落下的不光是断刀,还有脱离了他身躯的半截手臂! 珊底罗抬起手中三钴剑,毫不犹豫地用剑柄将神内大尉打翻在地。 身后,善守和尚微微叹息一声,又望了一眼空中正在对峙的两位道门高人,用最后的力气说道:“珊底罗,带领本寺的僧众,火速撤离吧,有天道神君在此,你们没有参加战斗的必要,立刻将这里的情报传回御本山,才是你的职责……” 善守和尚在交代遗言,天道神君的面色却变得一黯。 之前,虽然面前这人隐隐带着敌意,那敌意却未曾变为杀意。但此刻,但见火柱撑天如剑,其中的杀意竟是异常饱满。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的对手是我,而不是善守大师。” 看着天道神君隐隐飘飞而起的须发,仙术士摇头道:“你错了。当我发觉,这方世界并不是道门衰微,而是道门沉沦,只作为佛门宗脉之一属而存在的时候,那么清理门户就是理所当然之事。就像一个人,来到一个名叫地球的地方,眼里所见,关在笼子里的是人,而满街走的都是猩猩,而偏偏这人手握杀器,那他会如何做?” “如果某家不是仙术士而是圣骑士,或许会有蛋疼菊花痒的白痴,跑来和我研究‘圣骑士这么做还算是善良阵营吗’的屁话。可是对我而言,既然眼前所见,不过是假冒名相的佛门一脉,又何必问我杀意何来?” 面对仙术士的回答,天道神君默然,随即一手抚上轩辕镜面。 天道神君掌心月华流动如水,镜中月魄间龙吟渐起,一口龙首吞口的直刃唐刀,从轩辕镜中被抽了出来!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日逼我出剑,在下地狱时请你不要后悔。” 第809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十三) 天道神君掌中锋刃初现,一股磅礴雄浑之力,随着北斗七星的星辉,慷慨落于人间。 看着那柄唐式横刀,再想了想这所谓的黄家仙道与日本密教撕脱不开的关系,魏野低声一笑,问道:“这刀不错,叫什么名字。” “此剑上应北斗七辰,一如龙雷旋绕北辰,而圣妃附宝感孕,诞下圣祖轩辕黄帝。故此剑为我黄家仙道历代天道神君佩剑,其名龙星。” “刀名不甚雅驯,不过如今我不想就这点小事纠缠。”仙术士望着那口横刀上隐隐闪动的七点星芒,依然负手于身后,应声道:“北斗九辰,断生死,统乾坤,何等高妙。虽然在我眼中,你黄家一脉北斗法,已经落入旁门,却也不敢小觑。” 说到这里,魏野低声一笑:“北斗九辰,唯有司火的第三星天玑禄存与我的关系亲密些,最多再略略一借司水的第四星天权文曲之力,便是极限。怎么看,这一局,我也是未战先输。” 对魏野的话,天道神君只是轻轻摇头道:“既然确定了彼此的立场,何必再说些无聊话乱人心志?龙星剑出,必分生死,那些话先生不必说,我也不必听” 所有和某人交过手的人都觉得,魏野是个废话极多的人。 很多人喜欢在厮杀中说些垃圾话,在言语间讽刺你的爸妈,侮辱你的全家,施暴你的情人,打杀你的崽子。于是你火冒三丈,心神有缺,于是最终让对方搞你爸妈,杀你全家。 但魏野说出来的,往往都是些太冷门的“常识”,太无趣的说教,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中心思想。 我在对你讲道理,而任何道理总在于立场的差异,当我们处于敌对的双方,那么你就是错的,不论你如何伟大光荣正确,在我眼里你就是错的。 错而再错,铸成大错,罄竹难书之错,流恶难尽之错。 这其实比讽刺你的爸妈,侮辱你的全家,施暴你的情人,打杀你的崽子,更让人觉得火大。 就算是面对着一派正道高人气度的天道神君,看着青莲寺的僧人那样的坚毅而慈悲,这种坚持也没有丝毫改变。 感知到了这一点的天道神君,放弃了去听魏野那些道理,所以他猛地一挥手中利刃,七点星芒向着仙术士周身袭去。 然后撞出了一声凄厉的爆音。 一朵火莲阻在了星芒之上,随即爆碎开来。 十朵火莲撞在了星芒之上,爆碎开来。 百朵火莲,千朵火莲,莲瓣飞散,直卷上天! 片片莲瓣簌簌飘飞,在半空中重又结成一片莲海。 朱火为莲,青焰化叶,看上去清美无比。 那些星辉遇着莲瓣与荷叶,随即被折射开去,在夜色中添了些许光明,却再也不能来到莲海之下。 这片火莲之海,应该只是某种阵法的演化,但此刻却隐隐自成一界。 天道神君望着这片莲海,神情凝重,手中再度盘了一个复杂的手印,随即他整个人都被莲海所淹没。 …… ……… 青莲寺中的变故,并不影响“穿刺公”德卡尔亚,他很有贵族风度地施施然从战场上离开,走到了马车前。 老管家向他一低头,准备打开车门,就在此刻,一道佛息挟着强猛的咒力,猛地直射而来:“唵.摩利支耶.莎诃!” 金光之中,一柄独钴杵直射而来。 这是摩利支天真言,在密教中,这位密号具光佛母的光明女神,不但可以隐匿密法僧行踪,同样也能够化为狠辣的杀手锏! 穿刺公避无可避,猛地张开嘴,把那只独钴杵衔在了雪白的利齿间。 真言声起,独钴杵像条毒蛇般地扭动起来。无奈咬着它的这人铁齿得很,死死咬住了独钴杵的杵尖,尽管这支独钴杵已经被咒力催逼得弯成拱形,却依旧不得前进半分。 但随即,就有更多的光束朝着他强袭而来! 那是一粒粒佛珠,每一粒佛珠上都闪动着梵字真言,带着强悍的劲力,仿佛机关扫射一般朝着黑色马车狂轰滥炸! 这样凶暴的攻击中,穿刺公德卡尔亚一扬斗篷,一双蝙蝠般的肉翅猛地张开在他身后,随即就将他整个遮护了起来。 在肉翅的防护下,那些佛珠发出了密集而沉闷的撞击声,乒乒乓乓!乓乓乒乒! 就像训练有素的军乐队,正在打着前进的鼓点。 黑色的马车在这样的撞击中,转眼间已经残损一片,德卡尔亚身上的礼服,也被划破了多处,露出了精悍强健的身材。 但是不论独钴杵还是佛珠,都没有对他造成丁点伤害。 这位大名鼎鼎的血族伯爵,看着这些密教法器袭来的方向,淡声说道:“高野山的法力僧,还是这样的老一套,身为密教大本营的精英,我原以为你们这套残酷的战法,随着人类的进步,会逐渐变得有些新意。” 在他的嘲讽声里,独钴杵的主人已经怒吼着冲了上来:“该死的吸血鬼,把奈代竹小姐还给我!” 第810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十四) 来人正是曾让善守和尚操尽了心的那个年轻法力僧,来自高野山的慈空。 然而他的独钴杵与佛珠,只是让“穿刺公”德卡尔亚厌烦地挥了挥手,随即望了一眼那辆残破的马车,方才说道: “我在这个世间游荡了数百年,逃避了数百年,并不想和你们这些自诩光明的咒术家们直接冲突。我也不像伊丽莎白这样痴狂的后辈,不厌其烦地杀戮人类来榨取鲜血。所以我有时倒向黑暗的恶魔一侧,有时又独善其身,光明的一方和黑暗的一方,才容许我做这样一根左右摇摆的鼠尾草。” “所以你其实原本用不着担心,我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这话说得极为诚恳,但是那个“原本”,却带上了不祥的意味。 德卡尔亚伯爵一闪身,让开了自己的马车,原本被佛珠打穿了的车门,凄惨地倒了下来,让来人可以看清里面的光景。 奈代竹静静地坐在马车中,脸上那微微而起的笑容而不曾退去,但是她那件白色洋装上却满是血渍! 贯穿了她心口的不是子弹,而是一粒佛珠。 德卡尔亚看了一眼生命即将消逝的少女,遗憾地说道:“施加了咒术的念珠,被你们法力僧灌注佛息之后,就变成了比机槍更恐怖的杀人兵器。但是数百年来,我所见到的高野山法力僧,似乎从来不知道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是怎样可怖的一群人。 从管家的手中接过了新的衬衫和礼服,并没有在背上开出孔的白衬衣是怎样穿到德卡尔亚身上的,似乎也成了一个难以理解的谜题。 他的面前,那个面色黧黑的青年僧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中那原本闪动着摩利支天宝相的铁环锡杖,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为了杀死一只妖魔,可以将整个村庄投入不动明王的咒火之中,为了围捕一个转世的魔头,可以效法古希伯来的希律王,将所有同岁的孩童抓起来处死。当然,你们也可以这样随便对着人群打出那些比火器更危险的佛珠,反正事后你们的座主会去强迫世俗的统治者们,为你们擦洗屁股。” 嘲笑着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密教本山,德卡尔亚望了眼浑身颤抖,双膝倒向地面的慈空,却摇了摇头:“算了,这个时候,不需要一个黑暗居民对光明的大本营进行批判……只需要安安静静地让你们告别就好。” 年轻的僧侣张着嘴,发出没有声音的嚎叫,一点一点以膝头挪向死去的少女。 曾经红润的脸,在大量失血的当下,露出让人心痛的青白色。但少女到死去的瞬间,都不知道自己死亡的原因,就这样听着那个僧人颂唱真言的声音,在希翼中死去了。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能够飞速唱出拗口真言的舌头和声带,此刻都已经打结了,年轻的和尚大张着嘴,拼尽全力也只发出了濒死野兽一般的嚎叫。 不想再看痛失挚爱的男人的丑态,德卡尔亚转过身去,以符合他身份的仪态准备离开。 被火莲包围的青莲寺,没有一点声响传出来,那些原本过于浓重的月光,猛然散开,在山寺外的道路上铺陈出一条银沙般的小路。 有人群从小路的尽头走来。 那是些盛装打扮的男女,男人们穿着体面的和服,手中举着白绢的小幡,被称为“女形”的少年歌舞伎们,演奏着节奏舒缓的乐曲。 手拿花枝的女童们托举着一件彩锦的和服,走到了破败的马车前,像是一千多年前,乘着云车的天人们下降到皇宫中,迎接那位美丽的辉夜姬一般 “丸山的新花魁奈代竹小姐,我们来迎接你到月亮上去!” 在奈代竹渐趋冰冷的身躯上,立起了身穿白衣的少女魂魄,那些女童随即从腰间取出玳瑁磨制的头暂与发梳,精心地替少女妆扮起来。只是最后那枚牡丹发簪却被少女拒绝了,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雕饰着菊花的旧发簪,插在了发髻间,随着那些女童的引导,依依不舍地望着慈空,发出了无声的道别: “来世再见了,和尚先生!” 德卡尔亚感慨地望着夜空中的那一轮秋月:“大天使沙利叶的国度,也是你们密教的月光菩萨的净土,亡者们将在那里度过转世前的岁月,很可惜,那个世界却与我无关……” 有人冷淡地在他身后打断了他的感慨:“伯爵先生,因为我现在腾不出手来,所以暂时不准备烧了你,识趣的话,就从这件事里抽出身去。至于青莲寺的一切问题,把它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忘掉它,对你今后继续享受见不得太阳的生活会很有帮助。” 依旧是女仆装扮的朱月,严守礼节地站在德卡尔亚身后,结束了她的发言:“按照我主人的意愿,转达劝告如上。” 虽然头上带着荷叶边的女仆帽,身上那件白色的围裙也是极简朴的样式,但在朱月身后,却有一股强悍的气息升起,结成了九尾白狐与捧珠天女的虚像。 德卡尔亚看了一眼面前的女仆,又看了一眼青莲寺,燃烧的寺院上空那一片火莲带着他无比忌惮的气息,于是他耸耸肩,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著名的吸血鬼伯爵准备离开,朱月却走到了慈空的面前,少女像打量什么不可燃垃圾一样,俯视着慈空的脸。 “真难看啊,慈空。你是高野山大阿闍黎慈海的弟子,那个男人在高野山也是仅次于座主的大咒术家,被他当成儿子般抚育的你,却为了这样的小事而哭泣。” 少女的神态,像是恢复了之前身为高野山荼吉尼天的时候,那种看似驯服却又桀骜的神态,只是那股对男人们的轻蔑,却又多了一丝潘金莲的气质。 但慈空只是看了一眼少女,而后目光有些呆滞地转过头。 被无视的朱月,脸上没有一点不满,像是美丽的毗湿奴神给与信徒慈悲一般,一脚踩在了慈空的额头。 “不过几年不见,你变成了一个更加窝囊废的男人。” 回答她的,是慈空如将死老人一般枯涩的一声“啊”。 对这样的表现,朱月当然不会满意,于是她抬起脚,猛地把慈空整个踩趴在尘土间。 “回答我,高野山的咒术家应该是你这样窝囊废的样子么?” 她的问题当然得不到回应,只有少女一个人继续说下去: “懵懂的幼童在草屋里结成手印,便能将那简陋的小屋变成几百条巨龙也无法摧毁的堡垒。衰朽的老人在魔神的宫殿前唱出真言,便能将须弥山一般坚固的魔城化作最凄惨的废墟。肉身的死亡不能够阻挡咒术家的脚步,哪怕是神明的诅咒也只能在咒术家面前避道,而不是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小鬼一样,在我面前如此无助地哭泣!” 这段话,终于让慈空有了反应:“是的,有还魂的咒术……但那是御本山所不准许的禁忌。” 对慈空的反应,朱月冷淡地一笑:“如果高野山真的有禁忌的话,那么我的结缘本尊,司掌着八大尸陀林,吞食尸体,却又唤醒死人,打破生与死界限的空行母荼吉尼天便不该在高野山受到敬奉,甚至演变出了反叛高野山的真言宗立川流那些贪食尸体又喜欢****的破戒僧。” 朱月低下头,向着慈空伸出手:“来吧,来向我的结缘本尊荼吉尼天祈请,观想它的身形,念诵它的真言,向它求得荼吉尼天的返魂之术……” 像是被朱月的话语迷惑了一般,慈空颤抖地伸出手来,想要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但就在此刻,却有一柄桧木扇毫不客气地敲在了朱月的后脑勺上:“啊!只是稍稍迟到了一会儿,你的本性就又流露出来!叔叔告诫过我了,荼吉尼天法的修行者,会有不自觉地向人安利返魂术和破瓦夺舍法的爱好,而且不论是返魂术制造的活死人,还是用夺舍法冒充复活术,都是很恶劣的行为!” “我明白了,大小姐,请允许我告退……” “别走,真是的,叔叔总喜欢收留一些奇怪的家伙,而我就像是那个被迫要牵着鬣蜥之类怪异宠物散步的不幸晚辈……” 一边抱怨着,司马铃随即伸出桧木扇,向着魂体飘荡,即将跟着那支怪异的花魁游街队伍飞起的少女一招手:“广寒清虚,岂是女孩子应该去的地方?魂兮归来,事情都交给我家阿叔。” 这摆明了是推卸责任一般的咒祝,却带着异常的气息,一股锐金之气,转眼间就将那些迎接奈代竹魂魄的虚假人形绞成了漫天光粒。 看着停驻在桧木扇上那萤火虫一般的魂体,司马铃转头瞪了一眼朱月:“复活术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跑出来跟人安利奇怪的伪复活术,我就……喵啊,我还真不知道该把你这个阿叔的侍女怎么办!” 第811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十五) 发着牢骚,司马铃还是小心地从随身的小手袋里翻出一只玉瓶,将那只小巧的萤火虫收入瓶中。 然后,她又摸出一粒通体泛着冷光的玉珠,走上前去,将玉珠放进了少女已经失去血色的口中。 随着玉珠含在口中,少女的身躯随即被隐带青蓝光华的坚冰所封起。 司马铃绕着这具冰棺转了一圈,又敲了敲冰面,满意地点点头:“没有定颜珠,叔叔开发的这种冰属性的符珠勉强也能用啦。至于接下来是去采购九转还生丹还是天香续命露,那就是阿叔的事情了。” 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轻轻松松地将整具冰棺单手托举而起,像是送外卖的打工妹举着食盒一般:“走吧,要修复这具身体,就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先把她照顾好。” “明白了,大小姐。” 朱月随侍在司马铃身后,准备跟着司马铃离开。 直到这对怪异的主仆组合将要远去的时候,慈空才茫茫然站起,伸出手高喝一声:“等等,你们站住!要把奈代竹小姐带到哪里去?” 回答他的,是一手举着冰棺,迈着小碎步却速度远胜短跑运动员的少女,那带着戏谑的笑声:“想知道,那就追上来啊。你要能追上来,我就让你和奈代竹小姐喵嘿嘿嘿……” “大小姐,你这个用词很容易让这些高野山从小没见过女孩子的和尚误会的。” 恢复了平日里安静的女仆形象,朱月如此劝告道。 …… ……… 一群又一群的人,在燃烧的青莲寺前来了又去。 而去得坚决,也最快速的,还是珊底罗为首的高野山僧军们。 背着已经死去的善守和尚尸体,年轻的药师神将眼里含泪,却又强自压抑着自己要回头与那人战上一场的杀意,带着狼狈的普化宗虚无僧们,在山林间急急而奔。 在他的身后,普化宗首座安山,沉默片刻,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此次青莲寺被毁,善守大僧都圆寂,但最后的战斗却是因为黄家仙道的内乱而起,此事应该如何向座主大人提起?” 这个问题一提出,顿时僧军中人人沉默。 普化宗属于禅宗一脉,虽然普化宗的法灯会与明暗寺,还有一宗首座安山,都是仰赖高野山的庇护,才没有从明治时代的冲击下灭顶。 但安山身为一宗首座,在高野山的地位近乎客卿,所以很多话,别人不方便说,却钳制不了他的舌头。 而此刻,安山如此说,意思就只有一个: 这次战败的责任,是作为道门领袖的黄家仙道内乱而起,这个青莲寺被毁的黑锅就让天道神君去背。而高野山只是在黄家仙道的内部问题上保持中立,而作为协力者的普化宗更是一点责任也没有。 但是谁敢接这个话题? 就算是药师十二神将,也只是属于高野山药师院的部属,在这种表明高野山立场的话题上,连开口的资格都没有。 而安山身为普化宗首座,谁能阻止一宗首座这样推卸责任? 只能是地位与他相当的大人物。 此刻,便有人漫不经心地应道:“就算是黄家仙道内部有了问题,然而御本山的各位大阿闍黎,也不会看着盟友陷入内乱而坐视不理。” 说话间,山路那头,便有一僧,身穿三巴纹的紫色袈裟,缓缓朝青莲寺方向走来。 安山遥遥望着那僧人,神色收敛,眉目平静,合十为礼:“不想此事居然惊动了如光少僧正。” 如光和尚合十还礼道:“安山首座,你可知道,自弘法大师空海上人开脉以来,甚至更早的修验道大行者役小角的时代起,我国的密教就与黄家仙道结下了深厚因缘。至今,本国修验道和本宗山伏僧里,也有很多灵山中修行的支派,与黄家仙道有着密切的联系?” 说到这里,如光和尚双眉一扬,说道:“所以不论如何,都要先相助天道神君一场。” 就像安山之前面对高野山僧军,可以恣意放言,卸责推锅。但面对如光和尚之时,他就只能合掌应声:“那么便请少僧正随我们来。” 如光和尚没有理会他,只是缓步走到了珊底罗面前,看了看他肩上如沉眠一般的善守和尚,叹息一声:“我来迟一步,以至于善守大僧都殉身。黄家仙道的内乱,御本山可以不管,但是对善守大僧都的离世,不论黄家仙道是否扶立新一代的天道神君,都必须要给御本山一个满意的回答!” 一众高野山僧军与法力僧凛然应是,只有珊底罗,望着如光那似乎和善慈祥的目光,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 ……… 重新回到早已成了废墟的青莲寺,望着上空那片火莲结成的海,所有的人感受到那股纯净无比的火焚之意,还是隐隐震撼。 如光和尚盘膝而坐,一手捻着念珠,一手微微朝前伸出,似乎掌心托着一个钵。 药钵。 他望着那片火莲之海,眉目映出一片明光,光华透彻如琉璃,诚心诚意地说道:“三毒如火,我佛慈悲如甘露,大愿如宝药,这火能阻有形之物,又怎能阻住我佛的琉璃光,将它照射得内外明澈?” 随着他的话语,四周药师院所属的僧兵在珊底罗的带领下,环跪于如光和尚身侧,合声唱出药师佛赞: “能除病苦药上尊,身如琉璃宝映彻,光明照触得解脱,药王如来我赞礼,犹如日光除冥暗,亦如月光除困苦,能治众生三毒苦,供养药师琉璃光,犹如世间大医王,能除烦恼困苦病,如净琉璃宝智身……” 佛赞声起,以珊底罗为首,一众僧军掷出手中各式法器,随即在如光和尚身后结成了一道宝轮,正如神佛身后的那一轮圆光,璀璨不可逼视! 佛光照处,那片火莲之海顿时显露出原本模样。 只见一道龙影,低吟声声,在化为莲海的烈焰中来回冲奔。龙首之上,天道神君手中结印,盘了个降魔坐,身周星芒点点,化作浑圆宝光,将他全身牢牢地遮护住。 望着天道神君的模样,如光和尚稍稍有些欣慰,向着对方合掌作礼:“神君无恙,实在是让山僧宽慰。不知此刻,可有要山僧效劳之处?” 对如光和尚的问题,天道神君微微摇了摇头:“此阵杀机内蕴,却犹有一道生机暗藏。七日,只要七日,我便能参透阵局变化,脱困而出。但若有外力扰动,阵内杀机翻覆,却不知将如何应对。” 如光和尚点了点头,又问道:“与神君斗法之人何在?” 天道神君摇了摇头道:“他将我强留在此地,其人却不知隐去何处,莫非是感应到了少僧正将要到来?” 如光和尚摇了摇,苦笑道:“山僧乃药师院主事,不通斗战之法,比不上黄家仙道斩除邪魔的无上奥义,让神君见笑了。” 这话说得一点不含糊,却让安山微微一哂,心道:“当初你显化雷帝因陀罗的帝释法相,一击便让律宗之主入灭,此刻却装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学问僧?” 但普化宗如今尚不能完全自立,安山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拆穿如光的话,只是闭口不语。 如光和尚又望了一眼四周,确认并没有人在此窥视,方才向天道神君歉然合掌道:“神君既然一时不得脱困,山僧便命人将青莲寺暂时封锁保护。待神君破开阵法后,山僧再来恭迎神君上御本山与座主相会。” 天道神君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说完这句话,这位黄家仙道的掌门人双眼微闭,重又进入了推演阵法变化的定境中。 结束了这番对话,如光和尚留下一部僧军与法力僧,开始在青莲寺的废墟上清理杂物,布置坛城结界。 而他则是一脸凝重的模样,准备离开。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望了一眼珊底罗,看到了年轻的药师神将眼中的瑟缩,还有靠近他劲动脉处的伤口,随即改变了想法: “珊底罗随我返回御本山,其他人在此守护天道神君。”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但普化宗如今尚不能完全自立,安山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拆穿如光的话,只是闭口不语。 如光和尚又望了一眼四周,确认并没有人在此窥视,方才向天道神君歉然合掌道:“神君既然一时不得脱困,山僧便命人将青莲寺暂时封锁保护。待神君破开阵法后,山僧再来恭迎神君上御本山与座主相会。” 天道神君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说完这句话,这位黄家仙道的掌门人双眼微闭,重又进入了推演阵法变化的定境中。 结束了这番对话,如光和尚留下一部僧军与法力僧,开始在青莲寺的废墟上清理杂物,布置坛城结界。 而他则是一脸凝重的模样,准备离开。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望了一眼珊底罗,看到了年轻的药师神将眼中的瑟缩,还有靠近他劲动脉处的伤口,随即 第812章 .先生带剑入扶桑(十六) 昭和七年,格里高利历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五日,正逢中秋。 这一天,被岛国的居民们称为“月见节”,平安时代的公卿们,便在此刻备下酒乐,通宵饮宴作诗。如今的帝国公卿们都穿上了洋服,吃起了牛排,曾经的风雅只留下些许余韵。 倒是民间的神社与寺院,会在今天供奉月光菩萨或者辉夜姬,做一堂法會,并抬着神龛出行,邀请善信参拜。 而明治开化的崇洋风气,也并没有消灭月见节。东京各市町的人家,还会在素雅的角膳小桌上摆好白净如月的糯米粉团,代表月相十五日变化的十五只粉团,配上插入芒草的九谷烧瓷瓶,便是拜月的全套祭品。虽然也有人会添上板栗、水果和清酒,但这样豪奢的作风,在萧条气息尚未退去的东京,就显得格外显眼了些。 但就算受到了大萧条的冲击,东京也始终是东京,享受着整个帝国最宽松的环境,最优厚的供养。 东京的街道上,通用、福特、克莱勒斯的经典车型随处可见,虽然还没有造成什么交通拥堵,但在这个时代的亚洲也是独有的风景线。至于那些美式车型里混入了多少山寨版的丰田造,就是只有车主才心知肚明的事情。 还没有失业的上班族们,还能享用咖喱饭和面包为主基调的早餐,挤着电车去上班的时候,还能摸出几枚硬币买一份《朝日新闻》或者《东京都新闻》,下班的时候,或许抽出时间会订购一本讲谈社的《国王》杂志。 岩波书店和改造社的名著丛书正在教育界与文化界风行不衰,一日元一本的良心价,吸引了大批读者成为了它们的铁杆粉丝,这两家出版社也是文化界少数还在坚持反对军国主义的讲座派阵地。 但比起这些厚厚的名著来,外文电影才是东京人关注的重点,哪怕在中学生的嘴里,念念不忘的也只有凯瑟琳·赫本、葛丽泰·嘉宝、克拉克·盖博这些大红大紫的好莱坞明星。至于日本的艺人?谁关心他们! 那些国文课教师更是对他们教外语的同行们各种羡慕嫉妒恨,不为别的,就为了学生们在外语课上总是那样地如饥似渴,拼命地背单词、练听力,只为了能在电影院里直接去追看最新的好莱坞进口电影。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充满热情、还肯无偿出义工的字幕组。 所以当神内大尉穿过银座的街道,听见路边咖啡屋里喝着弹珠汽水的少女们,惊讶地赞叹着:“那个人,真的好像好莱坞明星啊。” 这位断了一臂、却依然不肯病退休养的特高课精英,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世道如此,国事艰辛,和无知的小市民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作为长崎特高课的课长,陆士出身的秀才,神内大尉已经做到了他作为陆士出身军官的极致,权势之大,更不是那些县市的议长、知事可以比拟。 但是此刻,他空荡荡的袖管时刻在提醒他,几天前他遭遇了一场什么样的噩梦! 而当他苏醒的时候,来看望他的长崎县知事铃木和长崎警察部长薄田,以那种看似温和的口吻表达了他们的“问候”: “神内阁下,你在长崎任职期间,忠诚于皇国,尽忠于陛下,实在是帝国军人的典范!” “如今阁下因公负伤,我等已经向军部转达了你的现况,不要担心,你现在是因公负伤的休假期间,特高课的工作暂时不用放在心上啦。” 原本一直装聋作哑的两个长崎本地政客,就这样联手将自己排除在外。但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中间关系到多么严重的事态,怎么能如此轻忽! 可是所谓的疗养,就等同于软禁,就连软禁他的地点,也选在了长崎的一座偏僻寺院里。 “必须,必须把这件事情,转达给陆军的大将们知道!” 如此忧心忡忡的神内大尉,却在当天晚上就遇到了一个逃出的机会 “什、什么人!” “爱与和平的战士?或者说会走路的灾星?这些小事无须在意,诸位只要记得,大家正在忙碌地准备着月见节的筹备工作,有那么多糯米团子要捣,那么多经文要抄写,那么多善信要邀请来参加法會,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最近大家只要关心这件事,至于看押什么神内大尉,那都是没有影子的事情。” 随着男人戏谑的笑声,银色的强光不断地在寺院中此起彼伏,当神内大尉的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头戴白色高礼帽,身穿白色赛马礼服的奇怪男人,带着假面舞会上常见的银色面具,向他点头致意:“好了,神内大尉,这里的看守都被我催眠了,所以趁这个机会,赶快离开吧,这个国家还需要你这样的志士,去阻止那些僧人的野心。” “你是什么人?” “嗯,我是个反对者,反对那些在阴影中统治这个世界的密法集团。当然,出于个人安全考虑,还是不在你面前暴露我真实的身份了,总之,你可以称呼我为怪盗w。” 一本正经说着让人怀疑的鬼话,自称“怪盗”的男人朝着神内大尉丢过去一只钱包:“我为你准备了去东京的车票,今天晚上就离开。这个国家,只有忠勇的军中武士们,才能够真正守护它,不让它落到别有用心的集团手里去。在长崎,势单力孤的神内大尉做不到任何事情,但是在东京,有陆军的前辈与同僚,相信你能做得比现在更出色。”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男人的话里到处都是破绽和漏洞,但是有一件事他没有说错,只有在东京,在陆军大将们的支持下,他才能够做出真正对皇国有利的事情。 在这个前提下,神内大尉愿意付出任何东西。 …… ………… 东京的气氛,就如突如其来的寒流一般,变得格外寒冷。 九月的新宿,那些闪烁着霓虹灯的爱情宾馆,已经有了初具销魂蚀骨气息。但是在骤然来临的寒潮中,那点绮思很快就会被冷风吹得不见踪影。所有的人都是步履匆匆,像是在躲避着寒风。 新宿的某家高级会所里,陆军真崎甚三郎沉默地望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冷雨,然后回过头来,望着沙发上的男人开了口 第三百二十章.先生带剑入扶桑(十六) 昭和七年,格里高利历一九三二年九月十五日,正逢中秋。 这一天,被岛国的居民们称为“月见节”,平安时代的公卿们,便在此刻备下酒乐,通宵饮宴作诗。如今的帝国公卿们都穿上了洋服,吃起了牛排,曾经的风雅只留下些许余韵。 倒是民间的神社与寺院,会在今天供奉月光菩萨或者辉夜姬,做一堂法會,并抬着神龛出行,邀请善信参拜。 而明治开化的崇洋风气,也并没有消灭月见节。东京各市町的人家,还会在素雅的角膳小桌上摆好白净如月的糯米粉团,代表月相十五日变化的十五只粉团,配上插入芒草的九谷烧瓷瓶,便是拜月的全套祭品。虽然也有人会添上板栗、水果和清酒,但这样豪奢的作风,在萧条气息尚未退去的东京,就显得格外显眼了些。 但就算受到了大萧条的冲击,东京也始终是东京,享受着整个帝国最宽松的环境,最优厚的供养。 东京的街道上,通用、福特、克莱勒斯的经典车型随处可见,虽然还没有造成什么交通拥堵,但在这个时代的亚洲也是独有的风景线。至于那些美式车型里混入了多少山寨版的丰田造,就是只有车主才心知肚明的事情。 还没有失业的上班族们,还能享用咖喱饭和面包为主基调的早餐,挤着电车去上班的时候,还能摸出几枚硬币买一份《朝日新闻》或者《东京都新闻》,下班的时候,或许抽出时间会订购一本讲谈社的《国王》杂志。 岩波书店和改造社的名著丛书正在教育界与文化界风行不衰,一日元一本的良心价,吸引了大批读者成为了它们的铁杆粉丝,这两家出版社也是文化界少数还在坚持反对军国主义的讲座派阵地。 但比起这些厚厚的名著来,外文电影才是东京人关注的重点,哪怕在中学生的嘴里,念念不忘的也只有凯瑟琳·赫本、葛丽泰·嘉宝、克拉克·盖博这些大红大紫的好莱坞明星。至于日本的艺人?谁关心他们! 那些国文课教师更是对他们教外语的同行们各种羡慕嫉妒恨,不为别的,就为了学生们在外语课上总是那样地如饥似渴,拼命地背单词、练听力,只为了能在电影院里直接去追看最新的好莱坞进口电影。毕竟,那个年代,还没有那么多充满热情、还肯无偿出义工的字幕组。 所以当神内大尉穿过银座的街道,听见路边咖啡屋里喝着弹珠汽水的少女们,惊讶地赞叹着:“那个人,真的好像好莱坞明星啊。” 这位断了一臂、却依然不肯病退休养的特高课精英,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世道如此,国事艰辛,和无知的小市民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作为长崎特高课的课长,陆士出身的秀才,神内大尉已经做到了他作为陆士出身军官的极致,权势之大,更不是那些县市的议长、知事可以比拟。 但是此刻,他空荡荡的袖管时刻在提醒他,几天前他遭遇了一场什么样的噩梦! 而当他苏醒的时候,来看望他的长崎县知事铃木和长崎警察部长薄田,以那种看似温和的口吻表达了他们的“问候”: “神内阁下,你在长崎任职期间,忠诚于皇国,尽忠于陛下,实在是帝国军人的典范!” “如今阁下因公负伤,我等已经向军部转达了你的现况,不要担心,你现在是因公负伤的休假期间,特高课的工作暂时不用放在心上啦。” 原本一直装聋作哑的两个长崎本地政客,就这样联手将自己排除在外。但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中间关系到多么严重的事态,怎么能如此轻忽! 可是所谓的疗养,就等同于软禁,就连软禁他的地点,也选在了长崎的一座偏僻寺院里。 “必须,必须把这件事情,转达给陆军的大将们知道!” 如此忧心忡忡的神内大尉,却在当天晚上就遇到了一个逃出的机会 “什、什么人!” “爱与和平的战士?或者说会走路的灾星?这些小事无须在意,诸位只要记得,大家正在忙碌地准备着月见节的筹备工作,有那么多糯米团子要捣,那么多经文要抄写,那么多善信要邀请来参加法會,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最近大家只要关心这件事,至于看押什么神内大尉,那都是没有影子的事情。” 随着男人戏谑的笑声,银色的强光不断地在寺院中此起彼伏,当神内大尉的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头戴白色高礼帽,身穿白色赛马礼服的奇怪男人,带着假面舞会上常见的银色面具,向他点头致意:“好了,神内大尉,这里的看守都被我催眠了,所以趁这个机会,赶快离开吧,这个国家还需要你这样的志士,去阻止那些僧人的野心。” “你是什么人?” “嗯,我是个反对者,反对那些在阴影中统治这个世界的密法集团。当然,出于个人安全考虑,还是不在你面前暴露我真实的身份了,总之,你可以称呼我为怪盗w。” 一本正经说着让人怀疑的鬼话,自称“怪盗”的男人朝着神内大尉丢过去一只钱包:“我为你准备了去东京的车票,今天晚上就离开。这个国家,只有忠勇的军中武士们,才能够真正守护它,不让它落到别有用心的集团手里去。在长崎,势单力孤的神内大尉做不到任何事情,但是在东京,有陆军的前辈与同僚,相信你能做得比现在更出色。” 如今回想起来,那个男人的话里到处都是破绽和漏洞,但是有一件事他没有说错,只有在东京,在陆军大将们的支持下,他才能够做出真正对皇国有利的事情。 在这个前提下,神内大尉愿意付出任何东西。 …… ………… 东京的气氛,就如突如其来的寒流一般,变得格外寒冷。 九月的新宿,那些闪烁着霓虹灯的爱情宾馆,已经有了初具销魂蚀骨气息。但是在骤然来临的寒潮中,那点绮思很快就会被冷风吹得不见踪影。所有的人都是步履匆匆,像是在躲避着寒风。 第813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一) 真崎甚三郎与永田铁山这样的陆军大佬,可以在新宿的高档会所密会约谈,但东京近卫师团与第一师团的青年军官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去。 他们要么扎堆在东京的居酒屋里,要么就只能在短暂的假期中,集资到东京周围的茶室、温泉旅馆小聚。 当然,还有一个人的书斋,也常年免费向他们开放。 那个人便是有名的社会活动家,曾经与辛亥志士们关系极近的北一辉。 像往常一样,北一辉那间狭窄的二层小楼,标准的半和风半洋风的“文化住宅”里,今天也是挤满了人。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北一辉的客人并不仅仅包含青年军官这个小圈子,事实上,东京各个院校的年轻讲师、行动力大过思考力的学生领袖、喜欢夸夸其谈的新晋律师,也都是他的座上宾。 此刻,便有一位戴金边眼镜的律师,正挥着手,用极为夸张的语调说道:“诸君,便如我们所知道的,国家是由一个个国民所组成,帝国是由普通的帝国国民共同构建的利益共同体。而法律,就是由全体国民所签订的社会契约。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都是帝国的利益攸关方……” 乍听起来,这是卢梭那著名的社会契约论的一个翻版,但是那个年轻律师接下来的话,就足够让法学家和社会学家碎了一地眼镜:“……正因为我们都是帝国的一分子,所以损害帝国的利益,就是损害我们个人的利益。那么,当國贼们掌握了帝国,他们在损害了人民利益的同时,人民便有资格拿起批判的武器,从肉體上消灭他们!所以刺杀國贼,就等于合法自卫,是不应该受到谴责,甚至不应该被审判的!” 这番话,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热烈掌声,就连北一辉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曾经同情与援助过辛亥运动的著名活动家,身形清瘦、神态温文,但在这些访客面前,这位温文的学者就变成了一个极有煽动力的大众导师: “大正时代过去了,曾经被人民寄托以厚望的民选政治家们,除了爆发出一连串的受贿丑闻,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对内,他们只知道对财阀们摇尾乞怜,帮助那些腐朽的资本家压榨劳动者的脂膏,对外,他们对白人主导的殖民体系亦步亦趋,福泽先生那‘脱亚入欧’的告诫,变成了将我们这个民族,改造成白人殖民体系里的小跟班。” “特别是在中國、在印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为亚洲民族的国家,遭受着欧美殖民者的摆布,却仅仅满足于边境上挑起事端,稍加蚕食,没有站出来成为亚洲民族解放者和领导者的勇气。” “这样的帝国,已经生病了,而且病得不清,只有我们这些清醒过来的人们,才能够将帝国错误的一切纠正过来!而要拯救这个积重难返的国家,就必须依靠先进向上的力量!”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第三百二十章.血诚遍染万朵樱(一) 真崎甚三郎与永田铁山这样的陆军大佬,可以在新宿的高档会所密会约谈,但东京近卫师团与第一师团的青年军官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去。 他们要么扎堆在东京的居酒屋里,要么就只能在短暂的假期中,集资到东京周围的茶室、温泉旅馆小聚。 当然,还有一个人的书斋,也常年免费向他们开放。 那个人便是有名的社会活动家,曾经与辛亥志士们关系极近的北一辉。 像往常一样,北一辉那间狭窄的二层小楼,标准的半和风半洋风的“文化住宅”里,今天也是挤满了人。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北一辉的客人并不仅仅包含青年军官这个小圈子,事实上,东京各个院校的年轻讲师、行动力大过思考力的学生领袖、喜欢夸夸其谈的新晋律师,也都是他的座上宾。 此刻,便有一位戴金边眼镜的律师,正挥着手,用极为夸张的语调说道:“诸君,便如我们所知道的,国家是由一个个国民所组成,帝国是由普通的帝国国民共同构建的利益共同体。而法律,就是由全体国民所签订的社会契约。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都是帝国的利益攸关方……” 乍听起来,这是卢梭那著名的社会契约论的一个翻版,但是那个年轻律师接下来的话,就足够让法学家和社会学家碎了一地眼镜:“……正因为我们都是帝国的一分子,所以损害帝国的利益,就是损害我们个人的利益。那么,当國贼们掌握了帝国,他们在损害了人民利益的同时,人民便有资格拿起批判的武器,从肉體上消灭他们!所以刺杀國贼,就等于合法自卫,是不应该受到谴责,甚至不应该被审判的!” 这番话,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热烈掌声,就连北一辉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曾经同情与援助过辛亥运动的著名活动家,身形清瘦、神态温文,但在这些访客面前,这位温文的学者就变成了一个极有煽动力的大众导师: “大正时代过去了,曾经被人民寄托以厚望的民选政治家们,除了爆发出一连串的受贿丑闻,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对内,他们只知道对财阀们摇尾乞怜,帮助那些腐朽的资本家压榨劳动者的脂膏,对外,他们对白人主导的殖民体系亦步亦趋,福泽先生那‘脱亚入欧’的告诫,变成了将我们这个民族,改造成白人殖民体系里的小跟班。” “特别是在中國、在印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为亚洲民族的国家,遭受着欧美殖民者的摆布,却仅仅满足于边境上挑起事端,稍加蚕食,没有站出来成为亚洲民族解放者和领导者的勇气。” “这样的帝国,已经生病了,而且病得不清,只有我们这些清醒过来的人们,才能够将帝国错误的一切纠正过来!而要拯救这个积重难返的国家,就必须依靠先进向上的力量!” 第三百二十章.血诚遍染万朵樱(一) 真崎甚三郎与永田铁山这样的陆军大佬,可以在新宿的高档会所密会约谈,但东京近卫师团与第一师团的青年军官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去。 他们要么扎堆在东京的居酒屋里,要么就只能在短暂的假期中,集资到东京周围的茶室、温泉旅馆小聚。 当然,还有一个人的书斋,也常年免费向他们开放。 那个人便是有名的社会活动家,曾经与辛亥志士们关系极近的北一辉。 像往常一样,北一辉那间狭窄的二层小楼,标准的半和风半洋风的“文化住宅”里,今天也是挤满了人。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北一辉的客人并不仅仅包含青年军官这个小圈子,事实上,东京各个院校的年轻讲师、行动力大过思考力的学生领袖、喜欢夸夸其谈的新晋律师,也都是他的座上宾。 此刻,便有一位戴金边眼镜的律师,正挥着手,用极为夸张的语调说道:“诸君,便如我们所知道的,国家是由一个个国民所组成,帝国是由普通的帝国国民共同构建的利益共同体。而法律,就是由全体国民所签订的社会契约。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都是帝国的利益攸关方……” 乍听起来,这是卢梭那著名的社会契约论的一个翻版,但是那个年轻律师接下来的话,就足够让法学家和社会学家碎了一地眼镜:“……正因为我们都是帝国的一分子,所以损害帝国的利益,就是损害我们个人的利益。那么,当國贼们掌握了帝国,他们在损害了人民利益的同时,人民便有资格拿起批判的武器,从肉體上消灭他们!所以刺杀國贼,就等于合法自卫,是不应该受到谴责,甚至不应该被审判的!” 这番话,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热烈掌声,就连北一辉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曾经同情与援助过辛亥运动的著名活动家,身形清瘦、神态温文,但在这些访客面前,这位温文的学者就变成了一个极有煽动力的大众导师: “大正时代过去了,曾经被人民寄托以厚望的民选政治家们,除了爆发出一连串的受贿丑闻,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对内,他们只知道对财阀们摇尾乞怜,帮助那些腐朽的资本家压榨劳动者的脂膏,对外,他们对白人主导的殖民体系亦步亦趋,福泽先生那‘脱亚入欧’的告诫,变成了将我们这个民族,改造成白人殖民体系里的小跟班。” “特别是在中國、在印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为亚洲民族的国家,遭受着欧美殖民者的摆布,却仅仅满足于边境上挑起事端,稍加蚕食,没有站出来成为亚洲民族解放者和领导者的勇气。” “这样的帝国,已经生病了,而且病得不清,只有我们这些清醒过来的人们,才能够将帝国错误的一切纠正过来!而要拯救这个积重难返的国家,就必须依靠先进向上的力量!” 第三百二十章.血诚遍染万朵樱(一) 真崎甚三郎与永田铁山这样的陆军大佬,可以在新宿的高档会所密会约谈,但东京近卫师团与第一师团的青年军官们,却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去。 他们要么扎堆在东京的居酒屋里,要么就只能在短暂的假期中,集资到东京周围的茶室、温泉旅馆小聚。 当然,还有一个人的书斋,也常年免费向他们开放。 那个人便是有名的社会活动家,曾经与辛亥志士们关系极近的北一辉。 像往常一样,北一辉那间狭窄的二层小楼,标准的半和风半洋风的“文化住宅”里,今天也是挤满了人。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北一辉的客人并不仅仅包含青年军官这个小圈子,事实上,东京各个院校的年轻讲师、行动力大过思考力的学生领袖、喜欢夸夸其谈的新晋律师,也都是他的座上宾。 此刻,便有一位戴金边眼镜的律师,正挥着手,用极为夸张的语调说道:“诸君,便如我们所知道的,国家是由一个个国民所组成,帝国是由普通的帝国国民共同构建的利益共同体。而法律,就是由全体国民所签订的社会契约。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都是帝国的利益攸关方……” 乍听起来,这是卢梭那著名的社会契约论的一个翻版,但是那个年轻律师接下来的话,就足够让法学家和社会学家碎了一地眼镜:“……正因为我们都是帝国的一分子,所以损害帝国的利益,就是损害我们个人的利益。那么,当國贼们掌握了帝国,他们在损害了人民利益的同时,人民便有资格拿起批判的武器,从肉體上消灭他们!所以刺杀國贼,就等于合法自卫,是不应该受到谴责,甚至不应该被审判的!” 这番话,引起了在座所有人的热烈掌声,就连北一辉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曾经同情与援助过辛亥运动的著名活动家,身形清瘦、神态温文,但在这些访客面前,这位温文的学者就变成了一个极有煽动力的大众导师: “大正时代过去了,曾经被人民寄托以厚望的民选政治家们,除了爆发出一连串的受贿丑闻,再没有做过什么正经的事情。对内,他们只知道对财阀们摇尾乞怜,帮助那些腐朽的资本家压榨劳动者的脂膏,对外,他们对白人主导的殖民体系亦步亦趋,福泽先生那‘脱亚入欧’的告诫,变成了将我们这个民族,改造成白人殖民体系里的小跟班。” “特别是在中國、在印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同为亚洲民族的国家却仅仅满足于边境上挑起事端,稍加蚕食,没有站出来成为亚洲民族解放者和领导者的勇气。” 第814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二) 一木喜德郎男爵看着面前这位陛下沉下去的脸色,想起之前被活活吓得辞职病亡的首相田中义一,知道只能用最谦卑谨慎的态度当好自己传话人的角色。 一低头,一木喜德郎男爵早已打好腹稿的报告以最快的语速流泻而出:“陛下,高野山大僧正阁下上奏,请求陛下恩准高野山上下在宫城外苑修十八日药师琉璃光护摩法,以祈求陛下皇图永祚,帝国繁荣昌盛……” 宫城外苑就是皇居与东京市区的交接处,这里在江户时代被修建成了一株株古松与白色沙石地组成的枯山水,疏朗的空间、一踩就出声音的白沙地,都曾经是幕府用来防范忍者的特殊手段。 但同样的,那些间距极大的矮松所组成的枯山水,也根本起不到一点遮蔽的作用,东京人只要站在御苑之外,就可以看见大群的僧人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一个信号,对明治时代废佛令的一个强硬反弹,也是对天皇家族的警告。 起码此刻的裕仁就是这样认为的。 毫不意外地,一木喜德郎男爵听见了那个年轻皇帝用力拧着高尔夫球杆的声音。 但最后,裕仁还是放下了球杆,点了点头:“一千多年以来,高野山便是帝国最忠诚的守护者,对于他们的忠诚之心,朕极欣慰,特许高野山僧人入宫城觐见。” 看到裕仁总算压抑住了他的怒气,一木喜德郎男爵总算放下些心。 作为宫内派的一员,常年有机会面承清光的一木喜德郎男爵,对这位一贯情绪外露的昭和天皇那些心理活动还算是能够把握得住的。既然裕仁没有第一时间暴走,拿自己的亲信们当出气筒,那么在这种相对理智的情形下,还是要汇报一些能让天皇感到宽心的事情。 “军令部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有事求见陛下。” 一听到永田铁山的名字,这位非常好懂的天皇立刻就露出了笑容:“朕的卫青来了?很好,让他在觐见室等待片刻,朕要亲自接见他!” 如此直白的态度,让一木喜德郎男爵不由得再一次在心中暗自叹息。虽然拥有这个国家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很明显的,这位天皇陛下并不懂得怎样才是一位帝王统驭臣下的手段。他的好恶太明显,情绪也太外露,不管是宫内派大臣还是那些经常可以觐见、甚至有权帷幄上奏的军方领袖们,都可以把天皇的性格把握个七八成。 而不管是哪一种人,都是从险恶的政治斗争中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有足够的阅历与手腕,可以把天皇耍弄得团团转。尽管他们未必有织田信长那样的胆量,可是学一学丰臣秀吉还是没有问题的。别的不论,这些年来,陆军不断地出现着参谋独走的事件,而军方只要说一句“战争已经开始,为了帝国的尊严与皇国将士的生命考虑,希望能够对他们采取支持的立场。” 而这个时候的裕仁,只会兴奋地搓着手,等待前方的捷报。这位天皇压根就想不起来,哪怕是正常的封建王朝中,帝王也要对这样自行其是的将领严加惩处,免得军方脱离了自己的掌握。而能让一般水平线上的皇帝怒掀大狱的军队独走事件,到了裕仁这里,只要他的叔祖闲院宫亲王和陆军大臣说上几句好话,裕仁自己就能变身成最狂热的军国主义者! 虽然是传承千年的古老皇室,但是天皇家族也当了太久的摆设与花瓶,以至于天皇家根本没有什么合理有效的皇族继承人教育方式。这位理政毛躁、处事情绪化的天皇,或许更适合在永田铁山的一夕会里当个只会喊“七生报国”口号的陆军马鹿,而不是反过来去领导那个本来就满是马鹿的军部…… 何况天皇陛下的启蒙老师,还是那个以自杀冲锋闻名的陆军马粪楷模乃木希典! 如此腹诽着,一木喜德郎男爵还是认命地去安排一切。 当裕仁从觐见室离开的时候,一木喜德郎男爵都可以看见他们的天皇陛下那几乎要小跑起来的步伐,还有偶尔从天皇嘴里冒出的半句话:“……只要等待,等待他们自己跳出来,手握大义名分的朕,便能扫荡一切!” 一木喜德郎男爵沉默地望着裕仁的背影,怀疑地想道:“陛下又被永田铁山灌了什么致幻药了?” …… ……… 不仅仅是东京,在本州、在四国、在九州和北海道,每个府县的知事们都面对着当地真言宗寺院提交的各种护摩火供的祭典举办申请。 而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这些护摩火供祭典,无一例外地被允许通过,而它们的时间却被统一定在了九月十八日。 而和歌山县那座真言宗的御本山,更是以最大的热情投入到了即将到来的护摩火供大会中。 那些已经取得了僧都资格的住持僧,就带着自己麾下的僧众,忙碌地制备着大会上用来燃烧的护摩木。 高野山各寺的住持,更是忙着到处联络林场,采办木材,时不时就能听见这样的对话: “不对,本寺负责准备的是削成长方形的干松木。饱含树汁的乳桑木这是南面圣观音院订购的,你走错地方了。” “我们订购的是切成小段的杉树根,这种苹果木应该送到西面阿弥托院去。” 而已经初步取得阿闍黎资格的法力僧,则都握着毛笔,在一段段修切得条直面方的木条上写下各种真言与经文。而每一块即将送到护摩火坛去燃烧的护摩木,都等若是一道佛门大咒。 也只有高野山这样千年底蕴的大宗门,才有资格做出如此大的场面。 在这样的一片忙乱中,几名头戴斗笠,身穿黑色僧衣的游方僧人,背上挂着锡杖,手中结着手印,缓缓走上了高野山的山道。 山道上巡逻的僧兵,望着为首那僧人威严的面孔,武将般的美髯,顿时惊喜出声:“是慈海大阿闍黎回山了!” 第815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三) 望着那位面目威严的阿闍黎,有些入门不久的僧兵还在疑惑:“那位大阿闍黎到底是谁?” 这种疑惑换来的便是师长们带着宽容的微笑:“傻孩子,那是我高野山近百年来最强大的阿闍黎大人。这位大人完全修成了空海上人金胎不二的密法,就像是龙树菩萨再世一般!” 但也有年纪轻轻就已经取得了僧都阶级身份的天才法力僧,望着那位美髯如军将的大阿闍黎,心中暗暗地想道:“就算是高野山一百年来最强大的天才,可你已经快九十岁了,就算容颜未老,又能在那个崇高的位置上多坐几天?” 但面对着那位慈海大阿阇黎,所有僧人都微微低下头,合掌表示敬意。 而那些取得了传法阿闍黎身份的高野山大僧都们,却望着慈海的双手,难掩心中的震惊。 慈海的双手一上一下相搭结成手印,如持禅定,而此印与普通的禅定印不同,乃是胎藏界大日如来所结的法界定印! 法界定印,左手表众生之“地水火风空”五大轮,右手表大日如来、宝幢如来、开敷华王如来、阿弥陀如来、天鼓雷音王如来五佛,双手相叠而成法界定印,便是众生与诸佛自性为一,即成不二法门,寂静不动,融通无碍,能令一切天魔外道不得侵犯。 此印法,也是高野山最深奥的金胎二部大手印,等闲法力僧不得知其玄奥,今日里却亲眼目睹,福分不浅! 而且也不止慈海大阿阇黎一人,在他身周的一众老僧,竟是人人结成法界定印,一股宁和之气充溢四周,仿佛这群老僧已经不在人间,踏入佛国净土之内! 也就是说,以慈海为首的这群老僧,竟然都是获取了传灯大阿阇梨地位的大僧正! 金刚峰寺的僧人们身披三巴纹的袈裟,急匆匆地从山道上赶来:“座主法旨在此,请诸位大阿闍黎速到根本大塔前,座主正等待诸位禀告其事!” 慈海点了点头,一开口便是遮掩不住的疲倦:“此番奉佛旨下山,虽然死伤惨重,但仰赖藏密与黄家仙道诸位同修的牺牲与奉献,终于不辱使命。我等这便去拜见座主。” 之后,高野山最中心的金刚峰寺,那座由空海所设计修建的根本大塔间,佛光阵阵,禅唱声声,却连高野山内部的法力僧们也并不知道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有内八叶各大寺的寺主才被告知,自慈海大阿闍黎以下,那些曾经下山执行机密任务的传灯大阿阇梨们,都突然选择了千日断食的即身成佛修行,断绝了与自己弟子们的一切外来。 就在高野山如此忙碌而纷乱的时候,奉命到达东京、准备在宫城外苑开始“药师琉璃光护摩火供修法”的如光和尚,也在马不停蹄地奔走着。 拜见了首相犬养毅,又觐见了臭着一张脸的天皇裕仁,如光和尚与他所属的药师院眷属们,连同御本山拨给他一千名法力僧,就开始在宫城外苑那些矮松与白沙地间修筑起即将用来安放护摩火的药师佛坛城。 依照密教的仪轨,药师如来曼荼罗,属于杂曼荼罗的一种,坛城主尊自然是药师琉璃光如来,而其外则有六尊古佛、八大菩萨,最外围乃是十二神将与千万天人鬼神眷属。而依照密教“息增怀诛”四类修法的划分,药师如来护摩火供,属于“怀法”,亦即“敬爱法”的一种,所以坛城之上的护摩火坛则皆需修筑成八叶莲花的形状。 这一要求,更加增添了修筑的麻烦。 而在他忙碌于修筑那些火坛的时候,在东京郊外的一间茶室里,也有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什么。 近卫师团的年轻军官们在局促的茶室中团团围坐,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但那位断臂军人的话,却让他们无法不相信: “曾经在五山时代,恣意把持政权的僧侣们,又一次地回来了!安藤君,你是近卫师团的一员,请你告诉大家,在几个月前,近卫师团的师部突然被僧兵们控制,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作为特高课的一员,我甚至可以告诉诸位,不但光荣的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被控制,就连宫城也被高野山的僧人们秘密潜入,一度劫持了参加御前五相会议的荒木贞夫阁下!” 空荡荡的袖管在神内大尉激烈的动作中摇晃着,被他称作“安藤君”的近卫师团步兵大尉安藤辉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神内课长说得没有错,近卫师团确实在当时受到了来历不明僧兵的控制。” 只这句话,就引起了在座军官们的激烈不满:“混蛋!近卫师团是守护天皇陛下的皇国精锐,那些僧侣到底把皇军的荣誉当成了什么!” 但引起他们不满的不仅仅是这条消息,还有紧接着而来的大爆料:“根据真崎中将与荒木阁下传来的消息,那些僧人对于这次政变非常激动,并且要在神圣的宫城内举办盛大的祭典。名为守护陛下的修法,实际上庆祝他们重新进入中枢、掌握权力,简直是丝毫忠君爱国之心也没有的非国民!” 在座的军官中,陆士毕业的栗园安秀是个安静寡言的青年,但此刻他却微微用力攥了攥双拳。 一旁,从来和他形影不离的对马胜雄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而一直隐为他们同窗中宣传家与撰稿人的中桥基明却微微对他摇了摇头。 这三个形影不离的年轻军官,都在陆士毕业,也都是近卫师团的步兵中尉,而看上去最沉默寡言的栗园安秀却是机槍队的小队长,看似沉默的人,却有机关槍一般狂暴的行动力。 而他的挚友对马胜雄与中桥基明,就是负责在他狂飙突进时,拉住他缰绳的人。 在这些年轻军官中,相貌英俊而作风洋派的中桥基明中尉,是北一辉最看好的军中秀才,他也是北一辉一派的文化人士中最著名的军中鼓吹手。出身没落的贵族家庭,笔名“维新义军”的他,有着老派狂士一般的性情与作风,喜好美酒与美人的他,甚至传出过“变卖军大衣和军刀换取酒资”的轶闻,甚至在陆军中也是为人所侧目的怪胎。 但中桥基明却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他甚至可以将已故父亲中桥少将的名刀当成军刀随身佩戴,也要强拖着两个挚友到新宿去彻夜买醉,只为了欣赏挚友们不胜酒力的醉脸。就连北一辉也不得不感慨道,这位因为家庭关系而走上了军官道路的俊杰,其实生错了时代,如果他生活在大正时代,只怕早已经成为了文化界的新锐名人,东洋的王尔德。 但在三人组里,他的目光却比两位挚友看得更远:“但是仅仅凭这些,不能断定他们就是國贼。神内大尉,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 面对中桥基明的这个问题,神内大尉点了点头:“另一个证据是,高野山正在支持犬养毅,全力谋划废除帝国的满蒙战略,并且策划对陆军下手!” 第816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四) 对中桥基明的疑问,神内大尉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一旁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 独臂的特高课课长,单手缓缓地打开文件袋,显得无比吃力,但是取出文件的动作却依旧沉稳如昨。 那是几份文件的副本,皇室专用的菊花纹与内阁字样惹眼无比,而上面标注的保密等级却是“绝密”!换句话说,这些文件都不是一个即将因为伤残而退役的前特高课长崎县分课长所能接触到的东西! 对着中桥基明狐疑的眼神,神内大尉很随和地一笑:“确实,以本人在特高课的地位,这些文件确实不是我能够找到途径带出来的。但是能够带出这些文件的人,却是绝对可靠” “是谁?” “现任内阁的官房书记长森恪阁下,他已经决定与犬养毅这个非国民断绝交谊,全面支持我们的义举!这些文件,就是他动用手中的权限,冒死从國贼犬养毅那里复制回来的,这件事情,也由真崎中将和荒木大臣专门确认过了!所以,诸君请仔细看看文件的内容吧!” 中桥基明首先拿过了一份文件,上面的内容,是对关东军进行裁军,并将关东军方面的参谋们统统调回国内的计划。而这样做的原因,就是为了防止关东军方面继续贯彻陆军的满蒙攻略! 从明治时代以来,不管是西乡隆盛留下的西南藩士余孽,还是执行了对清国与帝俄战争的山县有朋等元老,对于东北三省,或者说他们口中的“满蒙地区”,一直抱持着深重的执念。特别是日俄战争之后,三国干涉还辽事件,更是让日本陆军对那片曾经被开发过,又被满清所废弃的黑土地念念不忘。 而陆军中的精英,如永田铁山、石原莞尔,心心念念的都是各种蚕食加鲸吞的满蒙殖民计划。那位号称昭和参谋第一妄想家的石原莞尔,更是喊出了“帝国应当以日莲大圣人的教诲为指导,征服支那作为对抗白种人的基地,并将支那分成七个行省,由陆军派遣七位总督治理。” 这也就是“支那肢解七块论”的起始之处,直到百年之后,犹然被跳梁群丑们当成是天才般的创见而跪舔不已。 而这份文件中透露出来的放弃满蒙攻略的主张,更是让所有陆军成员都得瞬间爆炸! 中桥基明倒是平静地看完了这份文件,又拿起另外一份,细细阅读起那封下达给东京警视厅的指令,在指令中,内阁要求警视厅对归国参谋们进行监视和跟踪。 且不论东京警视厅何时有胆量去捋陆军的虎须,也不论这件事多么不合惯例,又显露出犬养毅内阁有多么没底气。但这同样对陆军成员而言,是一枚不下于前者的重磅爆弹! 传看了这些文件,其他人虽然愤怒,却还没有形于表面,外号“会计大尉”、刚刚考入陆军经理学校的矶部浅一,却是狠狠地一拍榻榻米:“这些國贼,他们不但想消灭陆军,而且想要毁灭这个国家啊!” 但这些军官里最年长的安藤辉三等几位军官,却还是沉默不语。 最后,是安藤辉三看了一眼与他同为中队长的香田与野中,然后回答道:“神内课长,你希望我们举起义旗,拯救国家。但是我们作为军人,只是代陛下带领士兵们。我们可以为了心中的义愤,而随随便便将他们引领到这条路上么?” 神内大尉望着这位近卫师团的中队长,语气深沉地回答:“作为陛下的军人,作为国家的柱石,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为了挽回这个国家,背负着不名誉的恶名而战死,要么便成为任由國贼们摆布的行尸走肉,去见证帝国的沉沦。” …… ……… 就在近卫师团的军官们聚集在茶室中的时候,昭和参谋们组织的一夕会,也在一间著名的料亭中举行着他们的会议: “情报整理得如何?” “森恪阁下传来的消息,犬养毅的特使萱野长知,作为曾经追随孫文的同盟会员,正在与南京方面积极接触。毫无意外,他们想要破坏关东军在满蒙的行动。” “这个情报必须让我们掌握的喉舌发声,必要的话,将森恪阁下提供的那些文件一一解密!大义在前,真正的国民都会理解我们!” “负责近卫师团军火库的是谁?立刻联络上他,如果要挑起兵变,对方乃是具有灵能的高野山僧人,槍械弹藥就是帝国军人唯一能够依仗的东西!” “因为犬养毅的舰船限制政策,海军的战友们也对他充满了不满,如果可以,我们可以联络海军一起行动!” 自诩精英的参谋们激烈地争论着,但是作为会议主持人的永田铁山,却是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近卫师团并不像一般的部队,像诸君这样,没有真正成为军事主官的资历,是很难带领近卫师团的士兵做出些什么的。”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石原莞尔:“石原君,想来你对这件事更有体会一些?” 一脸病弱模样、被好事者称之为“天才参谋”、“昭和兵家”的石原莞尔,看了一眼那些参谋本部的后辈,摇了摇头:“近卫师团是真崎甚三郎和荒木的大本营,我们这些帝国精英的劝告,并没有那两个老人的呓语更管用。永田君,想来你也是抱着同样的看法吧。” 永田铁山轻声笑了笑,矜持地微微一点头:“身为陛下的近臣,必须要爱惜自己的羽毛,才能够追随在陛下的身后。这件事情,与其由我们动手,倒不如让那些愚蠢而狂妄的老人们,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近卫师团,朝着毁灭的路上狂奔吧。想来,他们在撞得粉身碎骨的时候,还能为陛下清除掉一些阻碍,让高野山的人们明了我们的态度,这也是一件非常方便的事。” 第817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五) 在陆军的高级军官里,真崎甚三郎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 与他一样出身于农民家庭的军官并不少见,至少在昭和时代,就连大本营里,出身于农家却前途光明的军刀组参谋也多得满坑满谷。 但是不论是那些陆大毕业的军刀组参谋,还是早已爬到中将、大将位置的高级军官,就算他们出身平民家庭,此刻也已经跻身于这个帝国的统治者行列。不论如何,他们的屁股都应该坐在天皇的这一边,成为统制派的一员。 但真崎甚三郎就偏偏这么与众不同,作为皇道派的核心,这位农家出身的中将,从来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每次与那些华族出身的大臣、大将们见面,他总是感到自卑与格格不入。而反过来,那些出身华族甚至皇族的大臣,也并不把这位中将当成自己人。 作为皇族在陆军中的代表,天皇裕仁的叔祖闲院宫载仁亲王就不止一次地抱怨过:“真崎甚三郎是个不懂得礼数的野蛮人,到底是怎么让他爬到如今的地位上来的?” 而真崎甚三郎也越发地厌恶那些政阀与财阀,反倒把自己的精力都放在了结好年轻军人上面。 在年轻的军人中间,真崎甚三郎中将迅速地得到了尊重与景仰。在这个讲究阶级,就连学长和学弟都成了不平等的上下级关系的社会里,有一位陆军中将放弃了高高在上的架子,走到士兵当中去,其实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真崎甚三郎收获的声望,甚至结成了一股庞大的力量,能够让他同陆军的主流势力分庭抗礼! 说到底,这个号称“脱亚入欧”,标榜明治维新的国家,其实是个很奇怪的混合体。一方面,它自大正天皇登基以来,自由开通的风气已经让它的国民获得了远超同时代其它亚洲国家的待遇。 但另一方面,它的体制却异常顽固地维护着皇族的最高权威,留下了华族,让五摄政和九清华的后人在政商两界满地跑。江户时代那些藩士家族,纷纷摇身一变,转为了政阀与财阀,就连议员选区都变成了可以传家的资本。不论从什么层面看,这个国家的体制不但没有进步,反倒向着天皇家族当政的中古时代退了无数步。 军人们懵懵懂懂地追求自己的利益,而真崎甚三郎就这么不自觉地成了下级军官和士兵们权益诉求的代言人。可是作为一位陆军大佬,这位皇道派的灵魂人物却并不敢利用这股足可以改天换地的力量。他和荒木贞夫就只是利用这些下级军人,对自己的政敌玩天诛國贼,免得自己的手上沾上了血。 不得不说,皇道派的声势越来越大,天诛國贼的行动逼得统制派都不得不退让几分,只能通过人事调动来对皇道派稍加限制。到最后,荒木贞夫做到了陆军大臣的位置,而真崎甚三郎也成为了参谋本部副部长,可是那些想要追求“昭和维新”的军人呢? “昭和维新,真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口号啊。喊着这个口号,年轻人就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幕末的那些维新志士,就算面前是池田屋那样的险地,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踏过去。” 月色下,真崎甚三郎与荒木贞夫都换上了宽松的浴衣,在荒木贞夫家中望着渐渐消瘦的那轮明月,微微地感慨着。 真崎甚三郎想起这些天串联的结果,也微微对奔走其间的那个断臂军人有些敬佩之意:“想不到啊,一个陆士毕业的特高课成员,当他心中的忠义天性被激发而起,却能变成这样大的能量。那些脑满肠肥的政客与财阀,面对着这样的日本军人,心中也应该感到羞愧!” “这个积重难返的时代,必须有新的力量站出来引领这个国家了。这一次,就算是陛下也该明白,到底应该依靠哪一方的力量,才是帝国迈向辉煌的必要条件。” “正是如此,但是真崎君,我还是要提醒你一点。我们在这件事中,只是对青年官兵们怀有同情的长者,而不是亲自领导他们做出过激反应的人。一切的行动,都拜托给这些年轻人就好啦!” 皇道派的两大巨头,默契地对视一眼,拿起了桌上的陶杯,茶水的热气袅袅蒸腾而起,像极了寒风中将死的战士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 ……… “这些老家伙,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想着手上不要沾血?这样的保身之道,固然显得很老奸巨猾,可是你们这是兵变、这是谋反,现在还想着全身而退,那还能成什么事?!” 坐在一家和果子店里,端着满杯的抹茶,低声嘀咕了一句,仙术士目光转向了走进和果子店的神内大尉:“哦,是神内君,快来快来。” 在神内大尉眼里,面前是一位蓄着几乎垂到地面的长胡子的老神官,头戴乌帽子,身穿唐草纹的狩衣,穿戴得十分正式。 神内大尉微微一点头,道声失礼,在老神官的对面坐了下来。 老神官看了一眼这个脸色越发憔悴,眼神越加明亮的前特高课课长,微微点了点头,将一封信从胡子里翻出来,双手递给了他:“这是你们需要的药方,服用时间在晚上八点之后,具体怎么调配,你也是很熟悉的,我就不饶舌了。” 神内大尉接过那“药方”,脸色还是微微一变:“这么珍贵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取得的?” “很多人也和你一样,得了这样的病,但是这副药毕竟很危险,他们不敢吃,所以就想看看你们服用的效果。” 老神官说着,目光正对上了神内大尉的眼:“啊,不要用这些可怕的眼神看着老夫,老夫也只是一个传话的人而已。但有一点你不用疑虑,身为神社的神官,我们也并不想把佛像当成神体去供奉啊。” 神内大尉沉默片刻,拿起那“药方”,匆匆地离去了。 身后,有 第818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六) 嘴上说得轻松,“老神官”从怀里取出了一幅地图,摊开在桌子上。 地图是最常见也不过的东京游览地图,只是和一般的观光地图不同,这幅地图是所谓的“灵地参拜地图”。 在这个又信奉佛法,又尊崇神道的国家,就算是不懂得修行的普通人,也会在脖子上挂着“半袈裟”或“折五条”,穿上巡礼圣地的白色短衣,在那些著名的寺院之间巡礼。 这幅《东京都巡礼地图》,便将东京地区所有的佛寺与神社一一标注出来,甚至非常详尽地列出了那些官方神社在国家神道中属于哪个阶级。,那些著名的古寺又属于哪个宗派。 其中,从明治时代东京军镇改编而来的第一师团,和驻扎在皇居外围的近卫师团驻地,尤其是老神官查看的重点。 “近卫师团地位特殊,推行废佛令的明治天皇也不会愿意他的寝宫外面住着秃驴,所以在宫城外围的宗教设施基本上都是神社。嗯,东京大神宫……这间神社其实只是伊势神宫分社、供奉天照大御神和《古事记》所记载的创世三神。这间属于天皇的家庙,里面也没有什么高人,或者说,高野山根本不想让天皇掌握什么高人,所以划掉划掉。” “其次是九段坂的筑土神社,这里供奉天照的孙子,也就是神武天皇的曾祖父琼琼杵尊。倒是经常有日本陆军的白痴们来这里祈祷那位打败了国津神的天孙琼琼杵尊,保佑他们武运长久。倒是和隔壁那间臭名昭著的靖國神社一样,都是用来骗傻子的样子货。” 把千代田区这几间国家神道最尊崇的大神社统统划了叉,老神官拿着紫毫笔,在一旁的几间小神社上画了一个圈。 “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商业发达之地,而发达的商业区,可以没有寺院,却不能没有稻荷神社。” 老神官看着宫城周围那些用鸟居符号标注出来的一个个小神社:五十稻荷神社、三崎稻荷神社、柳森稻荷神社……俨然是一条街一个神社的分布位置,就把天皇宫城所在的千代田区染成了一片狐狸的王国。 “而说起稻荷神社,就不能不提到它供奉的所谓稻荷大明神。虽然神道教的这位大明神是宇迦之御魂神,但佛门千年浸染,所谓宇迦之御魂神,它原本的神格早就被空海为首的佛门中人篡夺而去,以佛门荼吉尼天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老神官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短裙女仆:“宇迦之御魂神这种扑街,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它,不过荼吉尼天么,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人选。” 冒充神道教神官的仙术士此刻面上一肃:“朱月,我要你以东京这些稻荷神社为基地,以你本尊荼吉尼天法掩护那些准备起事的陆军成员,此事你做得到不?” 面对老神官的问话,朱月以手抚胸,微微躬身:“请主公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嘴上说得轻松,“老神官”从怀里取出了一幅地图,摊开在桌子上。 地图是最常见也不过的东京游览地图,只是和一般的观光地图不同,这幅地图是所谓的“灵地参拜地图”。 在这个又信奉佛法,又尊崇神道的国家,就算是不懂得修行的普通人,也会在脖子上挂着“半袈裟”或“折五条”,穿上巡礼圣地的白色短衣,在那些著名的寺院之间巡礼。 这幅《东京都巡礼地图》,便将东京地区所有的佛寺与神社一一标注出来,甚至非常详尽地列出了那些官方神社在国家神道中属于哪个阶级。,那些著名的古寺又属于哪个宗派。 其中,从明治时代东京军镇改编而来的第一师团,和驻扎在皇居外围的近卫师团驻地,尤其是老神官查看的重点。 “近卫师团地位特殊,推行废佛令的明治天皇也不会愿意他的寝宫外面住着秃驴,所以在宫城外围的宗教设施基本上都是神社。嗯,东京大神宫……这间神社其实只是伊势神宫分社、供奉天照大御神和《古事记》所记载的创世三神。这间属于天皇的家庙,里面也没有什么高人,或者说,高野山根本不想让天皇掌握什么高人,所以划掉划掉。” “其次是九段坂的筑土神社,这里供奉天照的孙子,也就是神武天皇的曾祖父琼琼杵尊。倒是经常有日本陆军的白痴们来这里祈祷那位打败了国津神的天孙琼琼杵尊,保佑他们武运长久。倒是和隔壁那间臭名昭著的靖國神社一样,都是用来骗傻子的样子货。” 把千代田区这几间国家神道最尊崇的大神社统统划了叉,老神官拿着紫毫笔,在一旁的几间小神社上画了一个圈。 “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商业发达之地,而发达的商业区,可以没有寺院,却不能没有稻荷神社。” 老神官看着宫城周围那些用鸟居符号标注出来的一个个小神社:五十稻荷神社、三崎稻荷神社、柳森稻荷神社……俨然是一条街一个神社的分布位置,就把天皇宫城所在的千代田区染成了一片狐狸的王国。 “而说起稻荷神社,就不能不提到它供奉的所谓稻荷大明神。虽然神道教的这位大明神是宇迦之御魂神,但佛门千年浸染,所谓宇迦之御魂神,它原本的神格早就被空海为首的佛门中人篡夺而去,以佛门荼吉尼天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老神官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短裙女仆:“宇迦之御魂神这种扑街,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它,不过荼吉尼天么,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人选。” 冒充神道教神官的仙术士此刻面上一肃:“朱月,我要你以东京这些稻荷神社为基地,以你本尊荼吉尼天法掩护那些准备起事的陆军成员,此事你做得到不?” 面对老神官的问话,朱月以手抚胸,微微躬身:“请主公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嘴上说得轻松,“老神官”从怀里取出了一幅地图,摊开在桌子上。 地图是最常见也不过的东京游览地图,只是和一般的观光地图不同,这幅地图是所谓的“灵地参拜地图”。 在这个又信奉佛法,又尊崇神道的国家,就算是不懂得修行的普通人,也会在脖子上挂着“半袈裟”或“折五条”,穿上巡礼圣地的白色短衣,在那些著名的寺院之间巡礼。 这幅《东京都巡礼地图》,便将东京地区所有的佛寺与神社一一标注出来,甚至非常详尽地列出了那些官方神社在国家神道中属于哪个阶级。,那些著名的古寺又属于哪个宗派。 其中,从明治时代东京军镇改编而来的第一师团,和驻扎在皇居外围的近卫师团驻地,尤其是老神官查看的重点。 “近卫师团地位特殊,推行废佛令的明治天皇也不会愿意他的寝宫外面住着秃驴,所以在宫城外围的宗教设施基本上都是神社。嗯,东京大神宫……这间神社其实只是伊势神宫分社、供奉天照大御神和《古事记》所记载的创世三神。这间属于天皇的家庙,里面也没有什么高人,或者说,高野山根本不想让天皇掌握什么高人,所以划掉划掉。” “其次是九段坂的筑土神社,这里供奉天照的孙子,也就是神武天皇的曾祖父琼琼杵尊。倒是经常有日本陆军的白痴们来这里祈祷那位打败了国津神的天孙琼琼杵尊,保佑他们武运长久。倒是和隔壁那间臭名昭著的靖國神社一样,都是用来骗傻子的样子货。” 把千代田区这几间国家神道最尊崇的大神社统统划了叉,老神官拿着紫毫笔,在一旁的几间小神社上画了一个圈。 “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商业发达之地,而发达的商业区,可以没有寺院,却不能没有稻荷神社。” 老神官看着宫城周围那些用鸟居符号标注出来的一个个小神社:五十稻荷神社、三崎稻荷神社、柳森稻荷神社……俨然是一条街一个神社的分布位置,就把天皇宫城所在的千代田区染成了一片狐狸的王国。 “而说起稻荷神社,就不能不提到它供奉的所谓稻荷大明神。虽然神道教的这位大明神是宇迦之御魂神,但佛门千年浸染,所谓宇迦之御魂神,它原本的神格早就被空海为首的佛门中人篡夺而去,以佛门荼吉尼天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老神官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短裙女仆:“宇迦之御魂神这种扑街,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它,不过荼吉尼天么,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人选。” 冒充神道教神官的仙术士此刻面上一肃:“朱月,我要你以东京这些稻荷神社为基地,以你本尊荼吉尼天法掩护那些准备起事的陆军成员,此事你做得到不?” 面对老神官的问话,朱月以手抚胸,微微躬身:“请主公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嘴上说得轻松,“老神官”从怀里取出了一幅地图,摊开在桌子上。 地图是最常见也不过的东京游览地图,只是和一般的观光地图不同,这幅地图是所谓的“灵地参拜地图”。 在这个又信奉佛法,又尊崇神道的国家,就算是不懂得修行的普通人,也会在脖子上挂着“半袈裟”或“折五条”,穿上巡礼圣地的白色短衣,在那些著名的寺院之间巡礼。 这幅《东京都巡礼地图》,便将东京地区所有的佛寺与神社一一标注出来,甚至非常详尽地列出了那些官方神社在国家神道中属于哪个阶级。,那些著名的古寺又属于哪个宗派。 其中,从明治时代东京军镇改编而来的第一师团,和驻扎在皇居外围的近卫师团驻地,尤其是老神官查看的重点。 “近卫师团地位特殊,推行废佛令的明治天皇也不会愿意他的寝宫外面住着秃驴,所以在宫城外围的宗教设施基本上都是神社。嗯,东京大神宫……这间神社其实只是伊势神宫分社、供奉天照大御神和《古事记》所记载的创世三神。这间属于天皇的家庙,里面也没有什么高人,或者说,高野山根本不想让天皇掌握什么高人,所以划掉划掉。” “其次是九段坂的筑土神社,这里供奉天照的孙子,也就是神武天皇的曾祖父琼琼杵尊。倒是经常有日本陆军的白痴们来这里祈祷那位打败了国津神的天孙琼琼杵尊,保佑他们武运长久。倒是和隔壁那间臭名昭著的靖國神社一样,都是用来骗傻子的样子货。” 把千代田区这几间国家神道最尊崇的大神社统统划了叉,老神官拿着紫毫笔,在一旁的几间小神社上画了一个圈。 “江户时代开始,这里就是商业发达之地,而发达的商业区,可以没有寺院,却不能没有稻荷神社。” 老神官看着宫城周围那些用鸟居符号标注出来的一个个小神社:五十稻荷神社、三崎稻荷神社、柳森稻荷神社……俨然是一条街一个神社的分布位置,就把天皇宫城所在的千代田区染成了一片狐狸的王国。 “而说起稻荷神社,就不能不提到它供奉的所谓稻荷大明神。虽然神道教的这位大明神是宇迦之御魂神,但佛门千年浸染,所谓宇迦之御魂神,它原本的神格早就被空海为首的佛门中人篡夺而去,以佛门荼吉尼天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老神官看了一眼身旁侍立的短裙女仆:“宇迦之御魂神这种扑街,一时之间我也找不到它,不过荼吉尼天么,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人选。” 冒充神道教神官的仙术士此刻面上一肃:“朱月,我要你以东京这些稻荷神社为基地,以你本尊荼吉尼天法掩护那些准备起事的陆军成员,此事你做得到不?” 面对老神官的问话,朱月以手抚胸,微微躬身:“请主公大人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第819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七) 随着道重信教的言语,那代表着贪嗔痴三毒的三解脱门,似乎在黑暗中微微地震动起来。 守护在三解脱门前的僧人们惊叫连连:“怎么回事,三解脱门上写下的经文被……” 话未说完,便有人惨叫一声,在黑暗中转瞬没顶! 唯独道重信教还保持着镇静,握紧了手中佛珠,低声道:“果然还是来了么?” 随即他猛地大喝出声:“都不要慌张,各守本位,开始持诵阿弥陀如来之名,请本尊加持于我们!” 只见增上寺的僧人们团团围坐四周,十八人为一组,托着单个珠子足有篮球大的长串佛珠,唱出了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声佛号里,道重信教向着出口王仁三郎一点头:“出口阁下,请协助我等,尽速将鬼门封闭吧!” 出口王仁三郎一点头,随即拔出了腰间的木刀,一手按住木刀的刀脊,低声念起了神道教用来祓除邪秽的咒祝: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天清净,恭奉清净天神八百万!地清净,恭奉清净地祇八百万!内外清静,恭奉一切清净守护大明神……” 祝告声中,那柄白坚木的木刀透出了洁白的光芒,无比清澈,无比光明。 但也在同时,许多僧人正盘膝端坐,用力拨动着篮球大的佛珠,手却突然不听使唤一般,朝着诡异的地方拗了过去! 紧跟着,便是一连串骨骼碎裂的惨号,甚至有几个距离三解脱门最近的僧人,整个身体都凭空凹陷下去,在咽喉处更留下了被猛兽撕咬一般的血痕 如此诡异的情状,让许多僧人连舌头都开始打结,只有道重信教中气十足的声音还在大吼:“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专心致志,称念弥陀!念佛,继续念佛!” 曾经多次进入深山苦修,又几度因为“非法宗教结社”罪名下狱的出口王仁三郎,却是根本不去理会这些增上寺僧人的死活,继续念诵出他的咒祝文:“……六根清净,恭奉清净其身其体。令此极污极滞极秽事,于瑞垣内外清之!净之!白之!” 咒文声里,他手中的木刀已经变得纯白一色,有若光明凝成的神器。出口王仁三郎就握着这柄神刀,猛然朝着虚空中斩去! 无数纯白色的光线,从木刀上喷薄而出,四散交错,其形如网。 在神道教中,这样网格形的图案在水中是网,在陆上是篱笆,便是驱魔的笼目。 此刻,出口王仁三郎施展的,便是这样的神道秘法,笼目之阵! 纯白的光线把增上寺的前庭染上了一层洁净之意,但那些散发着洁净的光线却隐藏着大凶险。 交织的光线形成了一道道光的篱墙,而那些极细小的网眼,根本不容许任何生物从中脱离开去。 便在一瞬间,仿佛磨得锋利的厨刀切割着肥美的金枪鱼块一般,空气中传来了嗤嗤碎响。 一块块碎肉带着黑血,落在了地面,腥臭的味道让所有闻到它的人都有种反胃的冲动! 那些碎肉中还能看到又像黄鼬又像蛇一般的怪异生物,虽然被笼目之阵零割碎切而死,但那些模样怪异的生物,还在血泊中不停蠕动着。 见多识广的道重信教顿时就喝道:“这是饭纲之法役使的管狐,所有人听着,不要乱动,继续念佛。这种不入流的左道妖术,无法破坏本寺的封印!” 但道重信教的这话显然很没有说服力,如果不是他早早地请来了出口王仁三郎这位有名的大本教圣师,只怕增上寺早在刚才的袭击中就已经全灭了。 在道重信教身前,出口王仁三郎还是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前方。 在三解脱门外,有老人嘿嘿地尖声笑着,渐渐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个颧骨高耸、唇部突出,如同猴子一般的矮小老人,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参拜白衣,牵着一件黑色的僧衣走了出来。 黑僧衣的主人戴着白色的包头布,只能看出她是个尼姑,却把真容整个藏在了包头布下。 “堕落了啊,连净土宗的关东本山增上寺也堕落了啊。”猴子般的老人喃喃自语着,将生满黑毛的手臂对准了道重信教:“这样不堪一击的结界,怎么能够守护东京的里鬼门!”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随着道重信教的言语,那代表着贪嗔痴三毒的三解脱门,似乎在黑暗中微微地震动起来。 守护在三解脱门前的僧人们惊叫连连:“怎么回事,三解脱门上写下的经文被……” 话未说完,便有人惨叫一声,在黑暗中转瞬没顶! 唯独道重信教还保持着镇静,握紧了手中佛珠,低声道:“果然还是来了么?” 随即他猛地大喝出声:“都不要慌张,各守本位,开始持诵阿弥陀如来之名,请本尊加持于我们!” 只见增上寺的僧人们团团围坐四周,十八人为一组,托着单个珠子足有篮球大的长串佛珠,唱出了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声佛号里,道重信教向着出口王仁三郎一点头:“出口阁下,请协助我等,尽速将鬼门封闭吧!” 出口王仁三郎一点头,随即拔出了腰间的木刀,一手按住木刀的刀脊,低声念起了神道教用来祓除邪秽的咒祝: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天清净,恭奉清净天神八百万!地清净,恭奉清净地祇八百万!内外清静,恭奉一切清净守护大明神……” 祝告声中,那柄白坚木的木刀透出了洁白的光芒,无比清澈,无比光明。 但也在同时,许多僧人正盘膝端坐,用力拨动着篮球大的佛珠,手却突然不听使唤一般,朝着诡异的地方拗了过去! 紧跟着,便是一连串骨骼碎裂的惨号,甚至有几个距离三解脱门最近的僧人,整个身体都凭空凹陷下去,在咽喉处更留下了被猛兽撕咬一般的血痕 如此诡异的情状,让许多僧人连舌头都开始打结,只有道重信教中气十足的声音还在大吼:“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专心致志,称念弥陀!念佛,继续念佛!” 曾经多次进入深山苦修,又几度因为“非法宗教结社”罪名下狱的出口王仁三郎,却是根本不去理会这些增上寺僧人的死活,继续念诵出他的咒祝文:“……六根清净,恭奉清净其身其体。令此极污极滞极秽事,于瑞垣内外清之!净之!白之!” 咒文声里,他手中的木刀已经变得纯白一色,有若光明凝成的神器。出口王仁三郎就握着这柄神刀,猛然朝着虚空中斩去! 无数纯白色的光线,从木刀上喷薄而出,四散交错,其形如网。 在神道教中,这样网格形的图案在水中是网,在陆上是篱笆,便是驱魔的笼目。 此刻,出口王仁三郎施展的,便是这样的神道秘法,笼目之阵! 纯白的光线把增上寺的前庭染上了一层洁净之意,但那些散发着洁净的光线却隐藏着大凶险。 交织的光线形成了一道道光的篱墙,而那些极细小的网眼,根本不容许任何生物从中脱离开去。 便在一瞬间,仿佛磨得锋利的厨刀切割着肥美的金枪鱼块一般,空气中传来了嗤嗤碎响。 一块块碎肉带着黑血,落在了地面,腥臭的味道让所有闻到它的人都有种反胃的冲动! 那些碎肉中还能看到又像黄鼬又像蛇一般的怪异生物,虽然被笼目之阵零割碎切而死,但那些模样怪异的生物,还在血泊中不停蠕动着。 见多识广的道重信教顿时就喝道:“这是饭纲之法役使的管狐,所有人听着,不要乱动,继续念佛。这种不入流的左道妖术,无法破坏本寺的封印!” 但道重信教的这话显然很没有说服力,如果不是他早早地请来了出口王仁三郎这位有名的大本教圣师,只怕增上寺早在刚才的袭击中就已经全灭了。 在道重信教身前,出口王仁三郎还是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前方。 在三解脱门外,有老人嘿嘿地尖声笑着,渐渐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个颧骨高耸、唇部突出,如同猴子一般的矮小老人,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参拜白衣,牵着一件黑色的僧衣走了出来。 黑僧衣的主人戴着白色的包头布,只能看出她是个尼姑,却把真容整个藏在了包头布下。 “堕落了啊,连净土宗的关东本山增上寺也堕落了啊。”猴子般的老人喃喃自语着,将生满黑毛的手臂对准了道重信教:“这样不堪一击的结界,怎么能够守护东京的里鬼门!” 随着道重信教的言语,那代表着贪嗔痴三毒的三解脱门,似乎在黑暗中微微地震动起来。 守护在三解脱门前的僧人们惊叫连连:“怎么回事,三解脱门上写下的经文被……” 话未说完,便有人惨叫一声,在黑暗中转瞬没顶! 唯独道重信教还保持着镇静,握紧了手中佛珠,低声道:“果然还是来了么?” 随即他猛地大喝出声:“都不要慌张,各守本位,开始持诵阿弥陀如来之名,请本尊加持于我们!” 只见增上寺的僧人们团团围坐四周,十八人为一组,托着单个珠子足有篮球大的长串佛珠,唱出了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一声声佛号里,道重信教向着出口王仁三郎一点头:“出口阁下,请协助我等,尽速将鬼门封闭吧!” 出口王仁三郎一点头,随即拔出了腰间的木刀,一手按住木刀的刀脊,低声念起了神道教用来祓除邪秽的咒祝: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天清净,恭奉清净天神八百万!地清净,恭奉清净地祇八百万!内外清静,恭奉一切清净守护大明神……” 祝告声中,那柄白坚木的木刀透出了洁白的光芒,无比清澈,无比光明。 但也在同时,许多僧人正盘膝端坐,用力拨动着篮球大的佛珠,手却突然不听使唤一般,朝着诡异的地方拗了过去! 紧跟着,便是一连串骨骼碎裂的惨号,甚至有几个距离三解脱门最近的僧人,整个身体都凭空凹陷下去,在咽喉处更留下了被猛兽撕咬一般的血痕 如此诡异的情状,让许多僧人连舌头都开始打结,只有道重信教中气十足的声音还在大吼:“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专心致志,称念弥陀!念佛,继续念佛!” 曾经多次进入深山苦修,又几度因为“非法宗教结社”罪名下狱的出口王仁三郎,却是根本不去理会这些增上寺僧人的死活,继续念诵出他的咒祝文:“……六根清净,恭奉清净其身其体。令此极污极滞极秽事,于瑞垣内外清之!净之!白之!” 咒文声里,他手中的木刀已经变得纯白一色,有若光明凝成的神器。出口王仁三郎就握着这柄神刀,猛然朝着虚空中斩去! 无数纯白色的光线,从木刀上喷薄而出,四散交错,其形如网。 在神道教中,这样网格形的图案在水中是网,在陆上是篱笆,便是驱魔的笼目。 此刻,出口王仁三郎施展的,便是这样的神道秘法,笼目之阵! 纯白的光线把增上寺的前庭染上了一层洁净之意,但那些散发着洁净的光线却隐藏着大凶险。 交织的光线形成了一道道光的篱墙,而那些极细小的网眼,根本不容许任何生物从中脱离开去。 便在一瞬间,仿佛磨得锋利的厨刀切割着肥美的金枪鱼块一般,空气中传来了嗤嗤碎响。 一块块碎肉带着黑血,落在了地面,腥臭的味道让所有闻到它的人都有种反胃的冲动! 那些碎肉中还能看到又像黄鼬又像蛇一般的怪异生物,虽然被笼目之阵零割碎切而死,但那些模样怪异的生物,还在血泊中不停蠕动着。 见多识广的道重信教顿时就喝道:“这是饭纲之法役使的管狐,所有人听着,不要乱动,继续念佛。这种不入流的左道妖术,无法破坏本寺的封印!” 但道重信教的这话显然很没有说服力,如果不是他早早地请来了出口王仁三郎这位有名的大本教圣师,只怕增上寺早在刚才的袭击中就已经全灭了。 在道重信教身前,出口王仁三郎还是保持着双手握刀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前方。 在三解脱门外,有老人嘿嘿地尖声笑着,渐渐露出了全貌。 那是一个颧骨高耸、唇部突出,如同猴子一般的矮小老人,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参拜白衣,牵着一件黑色的僧衣走了出来。 黑僧衣的主人戴着白色的包头布,只能看出她是个尼姑,却把真容整个藏在了包头布下。 第820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八) 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仙术士让过了巨猿的那个拳头。 三解脱门是德川幕府时代最著名的木构建筑,选用的木材也是在岛国中最上等的硬木,但是遇着巨猿的拳头,却像是面对着一只铁锤的酥皮点心,转眼就稀烂一片,转眼间又塌了半座。 以风为席,仙术士盘膝端坐,望着如临大敌的出口王仁三郎,和气问道:“大本教的那位圣师,这些人在这里拆迁重要文化古迹,你也不管管?” 出口王仁三郎摇了摇头,维持着那座笼目之阵,苦笑道:“想不到是六道众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前来,能护持住里鬼门不陷落,本人已经心愿满足,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看来我们彼此间对高手的定义略有不同。” 魏野耸了耸肩,又转过头望了一眼至今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个女尼:“这老猴儿的三板斧,我算是见识过了,这位比丘尼既然敢和他一起出现,想来肩负的任务也差不多?你也不必作壁上观了,抓紧时间一起上吧,我这里赶时间。” 和位属“泰山府君”的猴子老者不同,这位女尼虽然也是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可她的地位要高得多,更不是那等弄蛊养鬼、任人驱遣的角色,在世间更有一宗之主的身份。所以在她听来,这话何其挑衅,何其放肆。 望着端坐虚空的仙术士,她缓缓向前走出一步,露出了包头布下美丽而冷漠的脸,寒声说道:“虽然不知道黄家仙道何时又多了阁下这样一位强者,但是黄家仙道莫非以为随便派遣一个高手前来支援,便能够无视我六道众?” 几句话间,仙术士便微微把握住了其中蕴含的信息,轻声说道:“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咒术家已经掌握了如此强悍的密教咒法,却甘心隐身于幕后,做着见不得光的隐藏势力?当然不是因为的共济会、四姊妹之类阴谋论,而是有同样的敌对力量相纠缠,迫使双方都必须在隐秘的战线上厮杀而已。高野山和黄家仙道动辄满嘴的光明普照,那么这些六道众便是所谓的黑暗理事会一般的角色了?” 感慨之后,便是该做决定的时候。 按照传统的立场判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至不济也是潜在的盟友。既然魏野和高野山已经势成水火,对冒充道门、实为密教行者集团的黄家仙道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那么理所应当地就该和这些自称魔神后裔的人物发展一段友谊或超乎友谊的关系。 然而魏野望着这位比丘尼,嗅着她身上不比“泰山府君”少半分的恶臭尸气,轻轻摇了摇头:“黄家仙道或许不敢无视你们,可是我却一向有随手清理垃圾的习惯,对你们进垃圾堆时候的抗议,我其实并不关心。” 道重信教没有听懂这两人间的谈话,却听懂了最后的这句比喻,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女尼,望着她身上那件形制近似高野山僧人的三巴纹袈裟,想了一想却惊异道: “莫非,你是立川流的尼僧!” 听见道重信教的喊声,魏野偏了偏头:“立川流?哦,高野山空海的徒子徒孙分为十八流派,不被承认的第十九流派便是立川流,也是唯一明目张胆公开以乐空双运的双修成就法招徕信众的一派。可是我记得不论是高野山的立川流,还是比睿山天台宗的玄旨归命坛,这两个专注交配活动的派系,应该早就被消灭了才对。” 道重信教还想要说什么:“可是这个女人”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仙术士让过了巨猿的那个拳头。 三解脱门是德川幕府时代最著名的木构建筑,选用的木材也是在岛国中最上等的硬木,但是遇着巨猿的拳头,却像是面对着一只铁锤的酥皮点心,转眼就稀烂一片,转眼间又塌了半座。 以风为席,仙术士盘膝端坐,望着如临大敌的出口王仁三郎,和气问道:“大本教的那位圣师,这些人在这里拆迁重要文化古迹,你也不管管?” 出口王仁三郎摇了摇头,维持着那座笼目之阵,苦笑道:“想不到是六道众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前来,能护持住里鬼门不陷落,本人已经心愿满足,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看来我们彼此间对高手的定义略有不同。” 魏野耸了耸肩,又转过头望了一眼至今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个女尼:“这老猴儿的三板斧,我算是见识过了,这位比丘尼既然敢和他一起出现,想来肩负的任务也差不多?你也不必作壁上观了,抓紧时间一起上吧,我这里赶时间。” 和位属“泰山府君”的猴子老者不同,这位女尼虽然也是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可她的地位要高得多,更不是那等弄蛊养鬼、任人驱遣的角色,在世间更有一宗之主的身份。所以在她听来,这话何其挑衅,何其放肆。 望着端坐虚空的仙术士,她缓缓向前走出一步,露出了包头布下美丽而冷漠的脸,寒声说道:“虽然不知道黄家仙道何时又多了阁下这样一位强者,但是黄家仙道莫非以为随便派遣一个高手前来支援,便能够无视我六道众?” 几句话间,仙术士便微微把握住了其中蕴含的信息,轻声说道:“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咒术家已经掌握了如此强悍的密教咒法,却甘心隐身于幕后,做着见不得光的隐藏势力?当然不是因为的共济会、四姊妹之类阴谋论,而是有同样的敌对力量相纠缠,迫使双方都必须在隐秘的战线上厮杀而已。高野山和黄家仙道动辄满嘴的光明普照,那么这些六道众便是所谓的黑暗理事会一般的角色了?” 感慨之后,便是该做决定的时候。 按照传统的立场判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至不济也是潜在的盟友。既然魏野和高野山已经势成水火,对冒充道门、实为密教行者集团的黄家仙道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那么理所应当地就该和这些自称魔神后裔的人物发展一段友谊或超乎友谊的关系。 然而魏野望着这位比丘尼,嗅着她身上不比“泰山府君”少半分的恶臭尸气,轻轻摇了摇头:“黄家仙道或许不敢无视你们,可是我却一向有随手清理垃圾的习惯,对你们进垃圾堆时候的抗议,我其实并不关心。” 道重信教没有听懂这两人间的谈话,却听懂了最后的这句比喻,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女尼,望着她身上那件形制近似高野山僧人的三巴纹袈裟,想了一想却惊异道: “莫非,你是立川流的尼僧!” 听见道重信教的喊声,魏野偏了偏头:“立川流?哦,高野山空海的徒子徒孙分为十八流派,不被承认的第十九流派便是立川流,也是唯一明目张胆公开以乐空双运的双修成就法招徕信众的一派。可是我记得不论是高野山的立川流,还是比睿山天台宗的玄旨归命坛,这两个专注交配活动的派系,应该早就被消灭了才对。” 道重信教还想要说什么:“可是这个女人” 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仙术士让过了巨猿的那个拳头。 三解脱门是德川幕府时代最著名的木构建筑,选用的木材也是在岛国中最上等的硬木,但是遇着巨猿的拳头,却像是面对着一只铁锤的酥皮点心,转眼就稀烂一片,转眼间又塌了半座。 以风为席,仙术士盘膝端坐,望着如临大敌的出口王仁三郎,和气问道:“大本教的那位圣师,这些人在这里拆迁重要文化古迹,你也不管管?” 出口王仁三郎摇了摇头,维持着那座笼目之阵,苦笑道:“想不到是六道众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前来,能护持住里鬼门不陷落,本人已经心愿满足,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看来我们彼此间对高手的定义略有不同。” 魏野耸了耸肩,又转过头望了一眼至今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个女尼:“这老猴儿的三板斧,我算是见识过了,这位比丘尼既然敢和他一起出现,想来肩负的任务也差不多?你也不必作壁上观了,抓紧时间一起上吧,我这里赶时间。” 和位属“泰山府君”的猴子老者不同,这位女尼虽然也是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可她的地位要高得多,更不是那等弄蛊养鬼、任人驱遣的角色,在世间更有一宗之主的身份。所以在她听来,这话何其挑衅,何其放肆。 望着端坐虚空的仙术士,她缓缓向前走出一步,露出了包头布下美丽而冷漠的脸,寒声说道:“虽然不知道黄家仙道何时又多了阁下这样一位强者,但是黄家仙道莫非以为随便派遣一个高手前来支援,便能够无视我六道众?” 几句话间,仙术士便微微把握住了其中蕴含的信息,轻声说道:“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咒术家已经掌握了如此强悍的密教咒法,却甘心隐身于幕后,做着见不得光的隐藏势力?当然不是因为的共济会、四姊妹之类阴谋论,而是有同样的敌对力量相纠缠,迫使双方都必须在隐秘的战线上厮杀而已。高野山和黄家仙道动辄满嘴的光明普照,那么这些六道众便是所谓的黑暗理事会一般的角色了?” 感慨之后,便是该做决定的时候。 按照传统的立场判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至不济也是潜在的盟友。既然魏野和高野山已经势成水火,对冒充道门、实为密教行者集团的黄家仙道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那么理所应当地就该和这些自称魔神后裔的人物发展一段友谊或超乎友谊的关系。 然而魏野望着这位比丘尼,嗅着她身上不比“泰山府君”少半分的恶臭尸气,轻轻摇了摇头:“黄家仙道或许不敢无视你们,可是我却一向有随手清理垃圾的习惯,对你们进垃圾堆时候的抗议,我其实并不关心。” 道重信教没有听懂这两人间的谈话,却听懂了最后的这句比喻,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女尼,望着她身上那件形制近似高野山僧人的三巴纹袈裟,想了一想却惊异道: “莫非,你是立川流的尼僧!” 听见道重信教的喊声,魏野偏了偏头:“立川流?哦,高野山空海的徒子徒孙分为十八流派,不被承认的第十九流派便是立川流,也是唯一明目张胆公开以乐空双运的双修成就法招徕信众的一派。可是我记得不论是高野山的立川流,还是比睿山天台宗的玄旨归命坛,这两个专注交配活动的派系,应该早就被消灭了才对。” 道重信教还想要说什么:“可是这个女人” 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仙术士让过了巨猿的那个拳头。 三解脱门是德川幕府时代最著名的木构建筑,选用的木材也是在岛国中最上等的硬木,但是遇着巨猿的拳头,却像是面对着一只铁锤的酥皮点心,转眼就稀烂一片,转眼间又塌了半座。 以风为席,仙术士盘膝端坐,望着如临大敌的出口王仁三郎,和气问道:“大本教的那位圣师,这些人在这里拆迁重要文化古迹,你也不管管?” 出口王仁三郎摇了摇头,维持着那座笼目之阵,苦笑道:“想不到是六道众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前来,能护持住里鬼门不陷落,本人已经心愿满足,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看来我们彼此间对高手的定义略有不同。” 魏野耸了耸肩,又转过头望了一眼至今隐藏在阴影中的那个女尼:“这老猴儿的三板斧,我算是见识过了,这位比丘尼既然敢和他一起出现,想来肩负的任务也差不多?你也不必作壁上观了,抓紧时间一起上吧,我这里赶时间。” 和位属“泰山府君”的猴子老者不同,这位女尼虽然也是外金刚院的天部高手,可她的地位要高得多,更不是那等弄蛊养鬼、任人驱遣的角色,在世间更有一宗之主的身份。所以在她听来,这话何其挑衅,何其放肆。 望着端坐虚空的仙术士,她缓缓向前走出一步,露出了包头布下美丽而冷漠的脸,寒声说道:“虽然不知道黄家仙道何时又多了阁下这样一位强者,但是黄家仙道莫非以为随便派遣一个高手前来支援,便能够无视我六道众?” 几句话间,仙术士便微微把握住了其中蕴含的信息,轻声说道:“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个世界的咒术家已经掌握了如此强悍的密教咒法,却甘心隐身于幕后,做着见不得光的隐藏势力?当然不是因为的共济会、四姊妹之类阴谋论,而是有同样的敌对力量相纠缠,迫使双方都必须在隐秘的战线上厮杀而已。高野山和黄家仙道动辄满嘴的光明普照,那么这些六道众便是所谓的黑暗理事会一般的角色了?” 感慨之后,便是该做决定的时候。 按照传统的立场判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至不济也是潜在的盟友。既然魏野和高野山已经势成水火,对冒充道门、实为密教行者集团的黄家仙道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那么理所应当地就该和这些自称魔神后裔的人物发展一段友谊或超乎友谊的关系。 然而魏野望着这位比丘尼,嗅着她身上不比“泰山府君”少半分的恶臭尸气,轻轻摇了摇头:“黄家仙道或许不敢无视你们,可是我却一向有随手清理垃圾的习惯,对你们进垃圾堆时候的抗议,我其实并不关心。” 道重信教没有听懂这两人间的谈话,却听懂了最后的这句比喻,他小心翼翼地望着那个女尼,望着她身上那件形制近似高野山僧人的三巴纹袈裟,想了一想却惊异道: “莫非,你是立川流的尼僧!” 听见道重信教的喊声,魏野偏了偏头:“立川流?哦,高野山空海的徒子徒孙分为十八流派,不被承认的第十九流派便是立川流,也是唯一明目张胆公开以乐空双运的双修成就法招徕信众的一派。可是我记得不论是高野山的立川流,还是比睿山天台宗的玄旨归命坛,这两个专注交配活动的派系,应该早就被消灭了才对。” 道重信教还想要说什么:“可是这个女人” 听见道重信教的喊声,魏野偏了偏头:“立川流?哦,高野山空海的徒子徒孙分为十八流派,不被承认的第十九流派便是立川流,也是唯一明目张胆公开以乐空双运的双修成就法招徕信众的一派。可是我记得不论是高野山的立川流,还是比睿山天台宗的玄旨归命坛,这两个专注交配活动的派系,应该早就被消灭了才对。” 道重信教还想要说什么:“可是这个女人” 第821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九) 听着少女的话,看着她那件洁白的荷叶边围裙,还有薄蓝色的女仆装,立川流的女宗主更是生出了一种因荒诞而暴怒的感觉。 一声暴喝,她的拳头就朝着少女的头颅砸过去。 在她想来,这能够一击碎石的拳头面前,少女转眼间就会变成一滩碎肉。 但在那个拳头到达少女额头之前,却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半途。 少女的掌心浮现出一粒不比豌豆大多少的莹润宝珠,而另一只手上托着一柄只有韭叶宽的小剑。 而立川流的女宗主近距离地感受到那宝珠和小剑上透出的佛息,更是生出了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 这是荼吉尼天女所持的如意宝和三钴剑,不但与她苦修数百年的荼吉尼天法同源,而且似乎比她所修的荼吉尼天法更为纯正和强大! 荼吉尼天在胎藏界曼荼罗的外金刚院,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 她统领八大尸陀林,是一切罗刹和尸鬼的首领,是墓地之神,也是盗掘坟墓吞噬尸体之神,她有着死神的权能,能够预知人类的死期,盗走将死未死者的内脏作为食物。但同时,她又是能战胜死亡的神,使亡灵重生的神,是给与死者新生命的神。 生与死,善与恶,复杂地共处于一身。 而她身为罗刹们的首领,又是争斗之神。 同样是荼吉尼天,彼此相见就肯定要厮杀一番。 只是立川流的女宗主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的荼吉尼天法,早已修持到了进无可进的地步,却还是隐隐被对方压过了一头? 因为朱月曾经死过,曾经转世过,曾经破瓦夺舍过,然后在罪血铸体之下,重又自幽冥归来。 她经历了三生,经历了死亡,最后重新回到了人间,得到了鲜活的身躯与新生。 没有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又怎么能与本尊荼吉尼天彻底同调? 拜殿内,立川流的女宗主发出一声惨叫,随即便是有人吞吸血液、啃噬皮肉的声音响起。 立川流,由弘法大师空海的再传弟子仁宽所创,以男女双身之术走入魔道之中,高野山千百年来千方百计想要剿灭这叛门的一支,却始终有漏网之鱼。 本代立川流宗主诞生于江户中期,在立川流中是唯一修成最上一层荼吉尼天空行佛母法的人。就算在号称六道众的黑暗密教中,她也是外金刚院数一数二的强者。 昭和七年九月十七日凌晨,立川流僧众尽化血泥,立川流宗主死于自己最得意的荼吉尼天法之下。 除了她曾经继承的荼吉尼天称号,至死无名。 …… ……… 千代田区南端的永田町,是日本政要云集的中枢腹心之地。 而不远处的霞关则是各国使馆的聚集地。 而德国驻日大使馆,却非常不同流俗地告别了霞关,径直进入了永田町。在它的后門,隔着那条名叫“梨木坂”的小街,就是陆军省的大楼。 在大使馆的一间秘密会客室里,驻日大使迪克逊牙疼般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日耳曼人,看起来显得衰老的身躯,似乎依然蕴藏着无穷的精力。此刻,这位客人正握着一卷汉语写成的古卷抄本,阅读得津津有味。 迪克逊大使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卡尔·豪斯霍费尔少将,你的要求太过于荒诞了。在你所支持的那位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正在忙于竞选的时候,你突然离开了德国,来到这个远东国家,实在是让人很难理解的行为。” “更难以理解的是,在这个国家正处于一个动荡时期的当下,你居然要求我们协助你,去高野山这类佛教地区采集研究资料!” “大使先生,我已经退役了,请称呼我豪斯霍费尔博士。”卡尔·豪斯霍费尔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好吧,来自慕尼黑大学的豪斯霍费尔博士,请你稍微配合一下大使馆的工作。在这个国家的一连串变故彻底平定之前,像你这样的学者,最好还是留在大使馆里,直到我们确认动荡期已经过去!” 对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并没有让这位慕尼黑大雪的豪斯霍费尔博士有所触动。他摇了摇头:“不能够啊,作为一位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地理学家,高野山作为亚洲最重要的佛教圣地,是我必须探访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这是我必须抓紧时间到达的地方,如果延误了这个机会,恐怕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听着这位著名的前少将说着这样的话,迪克逊大使也只得出于礼貌多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急迫?” 听着少女的话,看着她那件洁白的荷叶边围裙,还有薄蓝色的女仆装,立川流的女宗主更是生出了一种因荒诞而暴怒的感觉。 一声暴喝,她的拳头就朝着少女的头颅砸过去。 在她想来,这能够一击碎石的拳头面前,少女转眼间就会变成一滩碎肉。 但在那个拳头到达少女额头之前,却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半途。 少女的掌心浮现出一粒不比豌豆大多少的莹润宝珠,而另一只手上托着一柄只有韭叶宽的小剑。 而立川流的女宗主近距离地感受到那宝珠和小剑上透出的佛息,更是生出了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 这是荼吉尼天女所持的如意宝和三钴剑,不但与她苦修数百年的荼吉尼天法同源,而且似乎比她所修的荼吉尼天法更为纯正和强大! 荼吉尼天在胎藏界曼荼罗的外金刚院,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 她统领八大尸陀林,是一切罗刹和尸鬼的首领,是墓地之神,也是盗掘坟墓吞噬尸体之神,她有着死神的权能,能够预知人类的死期,盗走将死未死者的内脏作为食物。但同时,她又是能战胜死亡的神,使亡灵重生的神,是给与死者新生命的神。 生与死,善与恶,复杂地共处于一身。 而她身为罗刹们的首领,又是争斗之神。 同样是荼吉尼天,彼此相见就肯定要厮杀一番。 只是立川流的女宗主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的荼吉尼天法,早已修持到了进无可进的地步,却还是隐隐被对方压过了一头? 因为朱月曾经死过,曾经转世过,曾经破瓦夺舍过,然后在罪血铸体之下,重又自幽冥归来。 她经历了三生,经历了死亡,最后重新回到了人间,得到了鲜活的身躯与新生。 没有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又怎么能与本尊荼吉尼天彻底同调? 拜殿内,立川流的女宗主发出一声惨叫,随即便是有人吞吸血液、啃噬皮肉的声音响起。 立川流,由弘法大师空海的再传弟子仁宽所创,以男女双身之术走入魔道之中,高野山千百年来千方百计想要剿灭这叛门的一支,却始终有漏网之鱼。 本代立川流宗主诞生于江户中期,在立川流中是唯一修成最上一层荼吉尼天空行佛母法的人。就算在号称六道众的黑暗密教中,她也是外金刚院数一数二的强者。 昭和七年九月十七日凌晨,立川流僧众尽化血泥,立川流宗主死于自己最得意的荼吉尼天法之下。 除了她曾经继承的荼吉尼天称号,至死无名。 …… ……… 千代田区南端的永田町,是日本政要云集的中枢腹心之地。 而不远处的霞关则是各国使馆的聚集地。 而德国驻日大使馆,却非常不同流俗地告别了霞关,径直进入了永田町。在它的后門,隔着那条名叫“梨木坂”的小街,就是陆军省的大楼。 在大使馆的一间秘密会客室里,驻日大使迪克逊牙疼般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日耳曼人,看起来显得衰老的身躯,似乎依然蕴藏着无穷的精力。此刻,这位客人正握着一卷汉语写成的古卷抄本,阅读得津津有味。 迪克逊大使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卡尔·豪斯霍费尔少将,你的要求太过于荒诞了。在你所支持的那位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正在忙于竞选的时候,你突然离开了德国,来到这个远东国家,实在是让人很难理解的行为。” “更难以理解的是,在这个国家正处于一个动荡时期的当下,你居然要求我们协助你,去高野山这类佛教地区采集研究资料!” “大使先生,我已经退役了,请称呼我豪斯霍费尔博士。”卡尔·豪斯霍费尔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好吧,来自慕尼黑大学的豪斯霍费尔博士,请你稍微配合一下大使馆的工作。在这个国家的一连串变故彻底平定之前,像你这样的学者,最好还是留在大使馆里,直到我们确认动荡期已经过去!” 对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并没有让这位慕尼黑大雪的豪斯霍费尔博士有所触动。他摇了摇头:“不能够啊,作为一位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地理学家,高野山作为亚洲最重要的佛教圣地,是我必须探访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这是我必须抓紧时间到达的地方,如果延误了这个机会,恐怕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听着这位著名的前少将说着这样的话,迪克逊大使也只得出于礼貌多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急迫?” 听着少女的话,看着她那件洁白的荷叶边围裙,还有薄蓝色的女仆装,立川流的女宗主更是生出了一种因荒诞而暴怒的感觉。 一声暴喝,她的拳头就朝着少女的头颅砸过去。 在她想来,这能够一击碎石的拳头面前,少女转眼间就会变成一滩碎肉。 但在那个拳头到达少女额头之前,却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半途。 少女的掌心浮现出一粒不比豌豆大多少的莹润宝珠,而另一只手上托着一柄只有韭叶宽的小剑。 而立川流的女宗主近距离地感受到那宝珠和小剑上透出的佛息,更是生出了一股极其荒谬的感觉。 这是荼吉尼天女所持的如意宝和三钴剑,不但与她苦修数百年的荼吉尼天法同源,而且似乎比她所修的荼吉尼天法更为纯正和强大! 荼吉尼天在胎藏界曼荼罗的外金刚院,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 她统领八大尸陀林,是一切罗刹和尸鬼的首领,是墓地之神,也是盗掘坟墓吞噬尸体之神,她有着死神的权能,能够预知人类的死期,盗走将死未死者的内脏作为食物。但同时,她又是能战胜死亡的神,使亡灵重生的神,是给与死者新生命的神。 生与死,善与恶,复杂地共处于一身。 而她身为罗刹们的首领,又是争斗之神。 同样是荼吉尼天,彼此相见就肯定要厮杀一番。 只是立川流的女宗主没有想过,为什么她的荼吉尼天法,早已修持到了进无可进的地步,却还是隐隐被对方压过了一头? 因为朱月曾经死过,曾经转世过,曾经破瓦夺舍过,然后在罪血铸体之下,重又自幽冥归来。 她经历了三生,经历了死亡,最后重新回到了人间,得到了鲜活的身躯与新生。 没有真正经历过死亡的人,又怎么能与本尊荼吉尼天彻底同调? 拜殿内,立川流的女宗主发出一声惨叫,随即便是有人吞吸血液、啃噬皮肉的声音响起。 立川流,由弘法大师空海的再传弟子仁宽所创,以男女双身之术走入魔道之中,高野山千百年来千方百计想要剿灭这叛门的一支,却始终有漏网之鱼。 本代立川流宗主诞生于江户中期,在立川流中是唯一修成最上一层荼吉尼天空行佛母法的人。就算在号称六道众的黑暗密教中,她也是外金刚院数一数二的强者。 昭和七年九月十七日凌晨,立川流僧众尽化血泥,立川流宗主死于自己最得意的荼吉尼天法之下。 除了她曾经继承的荼吉尼天称号,至死无名。 …… ……… 千代田区南端的永田町,是日本政要云集的中枢腹心之地。 而不远处的霞关则是各国使馆的聚集地。 而德国驻日大使馆,却非常不同流俗地告别了霞关,径直进入了永田町。在它的后門,隔着那条名叫“梨木坂”的小街,就是陆军省的大楼。 在大使馆的一间秘密会客室里,驻日大使迪克逊牙疼般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日耳曼人,看起来显得衰老的身躯,似乎依然蕴藏着无穷的精力。此刻,这位客人正握着一卷汉语写成的古卷抄本,阅读得津津有味。 迪克逊大使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卡尔·豪斯霍费尔少将,你的要求太过于荒诞了。在你所支持的那位阿道夫·希特勒先生正在忙于竞选的时候,你突然离开了德国,来到这个远东国家,实在是让人很难理解的行为。” “更难以理解的是,在这个国家正处于一个动荡时期的当下,你居然要求我们协助你,去高野山这类佛教地区采集研究资料!” “大使先生,我已经退役了,请称呼我豪斯霍费尔博士。”卡尔·豪斯霍费尔彬彬有礼地回答道。 “好吧,来自慕尼黑大学的豪斯霍费尔博士,请你稍微配合一下大使馆的工作。在这个国家的一连串变故彻底平定之前,像你这样的学者,最好还是留在大使馆里,直到我们确认动荡期已经过去!” 对方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并没有让这位慕尼黑大雪的豪斯霍费尔博士有所触动。他摇了摇头:“不能够啊,作为一位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地理学家,高野山作为亚洲最重要的佛教圣地,是我必须探访的地方。甚至可以说,这是我必须抓紧时间到达的地方,如果延误了这个机会,恐怕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听着这位著名的前少将说着这样的话,迪克逊大使也只得出于礼貌多问了一句:“那是什么事情,竟然让豪斯霍费尔博士你如此急迫地行动着??” 第822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 对于森恪的表态,犬养毅有些意外,但是想到森恪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华实业会社”的社长,犬养毅随即便接受了现状。 望着空荡荡的会议现场,这位年迈的首相沉默片刻,然后向秘书一点头:“立刻给大藏大臣高桥阁下、还有外相打电话,让他们立刻跟随我去宫城吧。目前,我们这些老人也只能暂时稍避一下年轻人们的锋芒啦。” 大藏大臣高桥是清与外相芳泽谦吉,是犬养毅现在唯一能相信的盟友。 芳泽谦吉与犬养毅还有一层翁婿关系且不论,高桥是清为了抗议军部势力扩张,甚至主动放弃了男爵爵位和贵族院议员席位。如此有原则的政治家,在昭和时代的政坛上可是不多见了。 对于犬养毅而言,不论怎样,也要先保护住这位日本第一的银行家。 帝国可以没有犬养毅,但是不能没有这位几度挽救日本经济的高桥是清。 …… ……… 比起首相官邸,宫城内部的人们甚至更早地得到了这个消息。 天皇裕仁今天甚至特意地换上了陆军元帅服,挎着军刀夸张地在宫城内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按着刀柄不停摩挲:“朕之忠勇将士,行动起来果然很快,效率之高甚至出乎朕的预料!” 而随侍的宫内大臣和侍从武官,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中苦笑道:“就算陛下您知道这场变乱的起因,但是也不该如此兴奋。作为一位君主,您实在是太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啦……” 裕仁丝毫没有觉得他现在的反应有何不妥之处,仍然一连串地下令:“去联络军事参议院,还有永田铁山他们,朕对于后续的情况要有一个全面的掌握!” 那个侍从武官连忙一躬身:“谨遵陛下的旨意!” 侍从武官一路小跑地退出去,宫内大臣一木喜德郎男爵也匆匆退出,在半道拦住了他:“难道你们也被传染成了陆军那样的马鹿?这个时候,不是要联络陆军,而是要抓紧时间加强宫城的防御!对外联络的问题,我自然会去向永田铁山他们做确认!” …… ……… 比起宫城内的种种反应,陆军省内却是一派轻松的气氛。 不论是陆军大臣荒木贞夫、大本营参谋部副部长真崎甚三郎,还是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都神态平和,甚至永田铁山还有心情欣赏起窗外飘飞的雪花。 在陆军内部两大派系的领导者们看来,这种不用自己手上染血、完全由下级军官自发行动的兵变,实在是很符合日本人的美学。现在,只要等待局面溃烂之后,再由他们站出来,将兵变归结为“我皇国将士的忠君天性自发流露”,便可以完美地了结一切。 不但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做如此想,永田铁山也没有例外。 望着窗外的飞雪,军务局局长微微带着笑容,喃喃地说道:“但就算参加兵变的士兵是出于他们忠君的天性,才做出如此行动的。可是皇国的军队却杀会进了宫城御苑之中,这无可辩驳的事实,难道不是帝国臣民所不能想象的大罪吗?荒木和真崎鼓吹如此极端的思想,造成了这样的恶果,难道陛下还能够容忍你们继续在陆军省里呆下去?” …… ……… 只要不是瞎子和聋子,谁都会发现今日的东京都气氛与平素不同。 而高野山的法力僧,六识敏锐之处,更超过常人不知多少倍。 已经修筑完成的护摩坛上,如光和尚盘膝而坐准备确认坛下的一重重结界是否已经布置妥当。 在他之外,护摩坛上还有六名传法阿闍黎,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等已将金刚橛贯入御苑土地,与大地之下金轮之上安立,成就清净殊胜地结界。” 在六名传法阿闍黎之外,又有八名法力僧上前汇报:“我等以三钴杵画地,立为金刚墙,布置下了四方金刚结界。” 以珊底罗为首的药师院十二神将,在护摩坛下半跪回话:“十二神将为首的药师院眷属,张开了虚空金刚网结界。” 得到回报,如光和尚点了点头:“那么最后一重结界,由山僧主持。其余人等各入其位,等待御本山传来的信号!” …… ……… 在街头,人们还在忍受着乍然而来的寒雪天气,但没有一个人的心中能真正安定下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拿着报纸,互相传看:“首相真的做了这样过分的事情?真的将关东军车里,要把我们在满蒙好不容易取得的利益拱手让给苏联人和支那人?” “就算犬养首相是曾经的宪政守护者,但也不能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叛國行为!” 对于森恪的表态,犬养毅有些意外,但是想到森恪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华实业会社”的社长,犬养毅随即便接受了现状。 望着空荡荡的会议现场,这位年迈的首相沉默片刻,然后向秘书一点头:“立刻给大藏大臣高桥阁下、还有外相打电话,让他们立刻跟随我去宫城吧。目前,我们这些老人也只能暂时稍避一下年轻人们的锋芒啦。” 大藏大臣高桥是清与外相芳泽谦吉,是犬养毅现在唯一能相信的盟友。 芳泽谦吉与犬养毅还有一层翁婿关系且不论,高桥是清为了抗议军部势力扩张,甚至主动放弃了男爵爵位和贵族院议员席位。如此有原则的政治家,在昭和时代的政坛上可是不多见了。 对于犬养毅而言,不论怎样,也要先保护住这位日本第一的银行家。 帝国可以没有犬养毅,但是不能没有这位几度挽救日本经济的高桥是清。 …… ……… 比起首相官邸,宫城内部的人们甚至更早地得到了这个消息。 天皇裕仁今天甚至特意地换上了陆军元帅服,挎着军刀夸张地在宫城内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按着刀柄不停摩挲:“朕之忠勇将士,行动起来果然很快,效率之高甚至出乎朕的预料!” 而随侍的宫内大臣和侍从武官,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中苦笑道:“就算陛下您知道这场变乱的起因,但是也不该如此兴奋。作为一位君主,您实在是太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啦……” 裕仁丝毫没有觉得他现在的反应有何不妥之处,仍然一连串地下令:“去联络军事参议院,还有永田铁山他们,朕对于后续的情况要有一个全面的掌握!” 那个侍从武官连忙一躬身:“谨遵陛下的旨意!” 侍从武官一路小跑地退出去,宫内大臣一木喜德郎男爵也匆匆退出,在半道拦住了他:“难道你们也被传染成了陆军那样的马鹿?这个时候,不是要联络陆军,而是要抓紧时间加强宫城的防御!对外联络的问题,我自然会去向永田铁山他们做确认!” …… ……… 比起宫城内的种种反应,陆军省内却是一派轻松的气氛。 不论是陆军大臣荒木贞夫、大本营参谋部副部长真崎甚三郎,还是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都神态平和,甚至永田铁山还有心情欣赏起窗外飘飞的雪花。 在陆军内部两大派系的领导者们看来,这种不用自己手上染血、完全由下级军官自发行动的兵变,实在是很符合日本人的美学。现在,只要等待局面溃烂之后,再由他们站出来,将兵变归结为“我皇国将士的忠君天性自发流露”,便可以完美地了结一切。 不但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做如此想,永田铁山也没有例外。 望着窗外的飞雪,军务局局长微微带着笑容,喃喃地说道:“但就算参加兵变的士兵是出于他们忠君的天性,才做出如此行动的。可是皇国的军队却杀会进了宫城御苑之中,这无可辩驳的事实,难道不是帝国臣民所不能想象的大罪吗?荒木和真崎鼓吹如此极端的思想,造成了这样的恶果,难道陛下还能够容忍你们继续在陆军省里呆下去?” …… ……… 只要不是瞎子和聋子,谁都会发现今日的东京都气氛与平素不同。 而高野山的法力僧,六识敏锐之处,更超过常人不知多少倍。 已经修筑完成的护摩坛上,如光和尚盘膝而坐准备确认坛下的一重重结界是否已经布置妥当。 在他之外,护摩坛上还有六名传法阿闍黎,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等已将金刚橛贯入御苑土地,与大地之下金轮之上安立,成就清净殊胜地结界。” 在六名传法阿闍黎之外,又有八名法力僧上前汇报:“我等以三钴杵画地,立为金刚墙,布置下了四方金刚结界。” 以珊底罗为首的药师院十二神将,在护摩坛下半跪回话:“十二神将为首的药师院眷属,张开了虚空金刚网结界。” 得到回报,如光和尚点了点头:“那么最后一重结界,由山僧主持。其余人等各入其位,等待御本山传来的信号!” …… ……… 在街头,人们还在忍受着乍然而来的寒雪天气,但没有一个人的心中能真正安定下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拿着报纸,互相传看:“首相真的做了这样过分的事情?真的将关东军车里,要把我们在满蒙好不容易取得的利益拱手让给苏联人和支那人?” “就算犬养首相是曾经的宪政守护者,但也不能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叛國行为!”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对于森恪的表态,犬养毅有些意外,但是想到森恪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华实业会社”的社长,犬养毅随即便接受了现状。 望着空荡荡的会议现场,这位年迈的首相沉默片刻,然后向秘书一点头:“立刻给大藏大臣高桥阁下、还有外相打电话,让他们立刻跟随我去宫城吧。目前,我们这些老人也只能暂时稍避一下年轻人们的锋芒啦。” 大藏大臣高桥是清与外相芳泽谦吉,是犬养毅现在唯一能相信的盟友。 芳泽谦吉与犬养毅还有一层翁婿关系且不论,高桥是清为了抗议军部势力扩张,甚至主动放弃了男爵爵位和贵族院议员席位。如此有原则的政治家,在昭和时代的政坛上可是不多见了。 对于犬养毅而言,不论怎样,也要先保护住这位日本第一的银行家。 帝国可以没有犬养毅,但是不能没有这位几度挽救日本经济的高桥是清。 …… ……… 比起首相官邸,宫城内部的人们甚至更早地得到了这个消息。 天皇裕仁今天甚至特意地换上了陆军元帅服,挎着军刀夸张地在宫城内走来走去,神经质地按着刀柄不停摩挲:“朕之忠勇将士,行动起来果然很快,效率之高甚至出乎朕的预料!” 而随侍的宫内大臣和侍从武官,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中苦笑道:“就算陛下您知道这场变乱的起因,但是也不该如此兴奋。作为一位君主,您实在是太藏不住自己的情绪啦……” 裕仁丝毫没有觉得他现在的反应有何不妥之处,仍然一连串地下令:“去联络军事参议院,还有永田铁山他们,朕对于后续的情况要有一个全面的掌握!” 那个侍从武官连忙一躬身:“谨遵陛下的旨意!” 侍从武官一路小跑地退出去,宫内大臣一木喜德郎男爵也匆匆退出,在半道拦住了他:“难道你们也被传染成了陆军那样的马鹿?这个时候,不是要联络陆军,而是要抓紧时间加强宫城的防御!对外联络的问题,我自然会去向永田铁山他们做确认!” …… ……… 比起宫城内的种种反应,陆军省内却是一派轻松的气氛。 不论是陆军大臣荒木贞夫、大本营参谋部副部长真崎甚三郎,还是军务局局长永田铁山,都神态平和,甚至永田铁山还有心情欣赏起窗外飘飞的雪花。 在陆军内部两大派系的领导者们看来,这种不用自己手上染血、完全由下级军官自发行动的兵变,实在是很符合日本人的美学。现在,只要等待局面溃烂之后,再由他们站出来,将兵变归结为“我皇国将士的忠君天性自发流露”,便可以完美地了结一切。 不但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做如此想,永田铁山也没有例外。 望着窗外的飞雪,军务局局长微微带着笑容,喃喃地说道:“但就算参加兵变的士兵是出于他们忠君的天性,才做出如此行动的。可是皇国的军队却杀会进了宫城御苑之中,这无可辩驳的事实,难道不是帝国臣民所不能想象的大罪吗?荒木和真崎鼓吹如此极端的思想,造成了这样的恶果,难道陛下还能够容忍你们继续在陆军省里呆下去?” …… ……… 只要不是瞎子和聋子,谁都会发现今日的东京都气氛与平素不同。 而高野山的法力僧,六识敏锐之处,更超过常人不知多少倍。 已经修筑完成的护摩坛上,如光和尚盘膝而坐准备确认坛下的一重重结界是否已经布置妥当。 在他之外,护摩坛上还有六名传法阿闍黎,对着他点了点头; “我等已将金刚橛贯入御苑土地,与大地之下金轮之上安立,成就清净殊胜地结界。” 在六名传法阿闍黎之外,又有八名法力僧上前汇报:“我等以三钴杵画地,立为金刚墙,布置下了四方金刚结界。” 以珊底罗为首的药师院十二神将,在护摩坛下半跪回话:“十二神将为首的药师院眷属,张开了虚空金刚网结界。” 得到回报,如光和尚点了点头:“那么最后一重结界,由山僧主持。其余人等各入其位,等待御本山传来的信号!” …… ……… 在街头,人们还在忍受着乍然而来的寒雪天气,但没有一个人的心中能真正安定下来。 几乎所有的人都拿着报纸,互相传看:“首相真的做了这样过分的事情?真的将关东军车里,要把我们在满蒙好不容易取得的利益拱手让给苏联人和支那人?” “就算犬养首相是曾经的宪政守护者,但也不能进行这样丧心病狂的叛國行为!” 第823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一) 高野座主开眼的一刻,进入高野山的路途间正有血光冲天而起! 血光中,豪斯霍费尔博士背着手正向着高野山中走来。 风衣飘飘,他的头发却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一尘不染。 他走过全身武装、皮甲上闪动佛光的僧兵,于是僧兵在一瞬间血脉干枯、筋肉萎缩。 他走过手中结印、口中唱诵真言的法力僧,于是法力僧在一瞬间身后神佛虚像溃散,袈裟法衣朽烂如泥,皮肤骨骼寸寸成灰。 仿佛行走在山路上的不是一位来自德国的人类学者,而是行走着的死亡本身。 比起寻常的高野山僧人,那些年纪老大、至少进入了僧都阶级的老僧们,在豪斯霍费尔博士面前及时地将真言手印都转为守御之势,一时间却得以在这位看似温文的学者面前幸存。 然而他们严密防护下的身躯却是同样在朽坏。 不健康的老人斑飞快地在老僧们保养极好的身躯上蔓延,眼睛里的玻璃体在飞速地浑浊,牙齿一个一个地在脱落。 他们以自己的全力防御,暂时留住了性命,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凌迟都难以比拟的死亡前的衰朽过程。 一路走去,进山的路上尸横遍野。 而豪斯霍费尔博士表情还是那么淡淡的,播洒着死亡,似乎什么都不能叫他心神稍有动摇。 直到他走过一个快要死去的法力僧身旁,听见了那个法力僧念诵的真言: “唵.阿尾啰.吽佉.咗啰……” 此是文殊菩萨八字秘密心咒,表文殊菩萨为诸佛之师的智慧功德、根本发心。 然而听着这咒音,豪斯霍费尔博士面上却是闪过一丝嘲讽:“文殊之心,你们真的懂得么?” 随着这句问话,他抬起脚,从那个早已半截身躯化为尸骸的法力僧身上跨过去。 一脚踏过,便有一股力量从地面传出,将那个半死的法力僧震飞在半空。随即有细碎的裂纹,如同老瓷器身上的釉面开片一般,渐渐布满了那个法力僧的全身,而后开始一片片缓缓掉落。 这是另一种的凌迟。 一座座的寺院里,都有佛光透出,佛光中可以听见不知多少僧人在念诵真言、吟咏佛经,然而那些犹带唐时古韵的颂唱声,在豪斯霍费尔博士走过寺门前的瞬间,便嘎然而止。 佛光消逝,砖木倾颓,仿佛经历了久远的岁月,终究证实了佛门诸行无常的法理。 一路走来,一路死寂,豪斯霍费尔博士最终望见了高野山的中心金刚峰寺。那座与其说是宝塔,不如说是一座唐风楼阁的根本大塔,在雾气中显露出庄严微妙的光华,仿佛是净土中的建筑被移到了人间。 望着这座塔,豪斯霍费尔博士终于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感慨说道:“千年以来,自空海将这片山岭中的一切都打造成了密教的城堡,很少有人能看到它的全貌。数百年前,我借着织田信长的双眼,来这里看过一回,但终究没有自己亲自上門来得方便。” 根本大塔的塔门打开,露出了高野首座那张枯瘦如鬼的脸,慈祥说道:“大师或许可以留在鄙宗山门中,这样便可以朝夕相对,看个痛快。” 高野首座现身,豪斯霍费尔博士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朝夕相对,那么再好的景致也有看厌的一天。虽然我对于高野山还需许多好奇,但作为一个学者,总有法子进行抢救发掘。那么等高野山毁灭之后,我再细细地看个痛快。” 高野首座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大师终究放不下那件东西。” 豪斯霍费尔博士冷笑一声,反问道:“不论是谁,知道了它的存在,又怎么会放手?何况,只有得到他,我们这些失落了神话时代荣耀的族裔,才能够重新找回旧日的记忆与光荣。” 说到这里,豪斯霍费尔博士猛地伸出手来:“就算你们用层层的法力封印,但没有圣者的身躯遮掩,我仍然可以找到它的气息。来吧,把那统治世界的关键交出来!”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高野座主开眼的一刻,进入高野山的路途间正有血光冲天而起! 血光中,豪斯霍费尔博士背着手正向着高野山中走来。 风衣飘飘,他的头发却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一尘不染。 他走过全身武装、皮甲上闪动佛光的僧兵,于是僧兵在一瞬间血脉干枯、筋肉萎缩。 他走过手中结印、口中唱诵真言的法力僧,于是法力僧在一瞬间身后神佛虚像溃散,袈裟法衣朽烂如泥,皮肤骨骼寸寸成灰。 仿佛行走在山路上的不是一位来自德国的人类学者,而是行走着的死亡本身。 比起寻常的高野山僧人,那些年纪老大、至少进入了僧都阶级的老僧们,在豪斯霍费尔博士面前及时地将真言手印都转为守御之势,一时间却得以在这位看似温文的学者面前幸存。 然而他们严密防护下的身躯却是同样在朽坏。 不健康的老人斑飞快地在老僧们保养极好的身躯上蔓延,眼睛里的玻璃体在飞速地浑浊,牙齿一个一个地在脱落。 他们以自己的全力防御,暂时留住了性命,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凌迟都难以比拟的死亡前的衰朽过程。 一路走去,进山的路上尸横遍野。 而豪斯霍费尔博士表情还是那么淡淡的,播洒着死亡,似乎什么都不能叫他心神稍有动摇。 直到他走过一个快要死去的法力僧身旁,听见了那个法力僧念诵的真言: “唵.阿尾啰.吽佉.咗啰……” 此是文殊菩萨八字秘密心咒,表文殊菩萨为诸佛之师的智慧功德、根本发心。 然而听着这咒音,豪斯霍费尔博士面上却是闪过一丝嘲讽:“文殊之心,你们真的懂得么?” 随着这句问话,他抬起脚,从那个早已半截身躯化为尸骸的法力僧身上跨过去。 一脚踏过,便有一股力量从地面传出,将那个半死的法力僧震飞在半空。随即有细碎的裂纹,如同老瓷器身上的釉面开片一般,渐渐布满了那个法力僧的全身,而后开始一片片缓缓掉落。 这是另一种的凌迟。 一座座的寺院里,都有佛光透出,佛光中可以听见不知多少僧人在念诵真言、吟咏佛经,然而那些犹带唐时古韵的颂唱声,在豪斯霍费尔博士走过寺门前的瞬间,便嘎然而止。 佛光消逝,砖木倾颓,仿佛经历了久远的岁月,终究证实了佛门诸行无常的法理。 一路走来,一路死寂,豪斯霍费尔博士最终望见了高野山的中心金刚峰寺。那座与其说是宝塔,不如说是一座唐风楼阁的根本大塔,在雾气中显露出庄严微妙的光华,仿佛是净土中的建筑被移到了人间。 望着这座塔,豪斯霍费尔博士终于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感慨说道:“千年以来,自空海将这片山岭中的一切都打造成了密教的城堡,很少有人能看到它的全貌。数百年前,我借着织田信长的双眼,来这里看过一回,但终究没有自己亲自上門来得方便。” 根本大塔的塔门打开,露出了高野首座那张枯瘦如鬼的脸,慈祥说道:“大师或许可以留在鄙宗山门中,这样便可以朝夕相对,看个痛快。” 高野首座现身,豪斯霍费尔博士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朝夕相对,那么再好的景致也有看厌的一天。虽然我对于高野山还需许多好奇,但作为一个学者,总有法子进行抢救发掘。那么等高野山毁灭之后,我再细细地看个痛快。” 高野首座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大师终究放不下那件东西。” 豪斯霍费尔博士冷笑一声,反问道:“不论是谁,知道了它的存在,又怎么会放手?何况,只有得到他,我们这些失落了神话时代荣耀的族裔,才能够重新找回旧日的记忆与光荣。” 说到这里,豪斯霍费尔博士猛地伸出手来:“就算你们用层层的法力封印,但没有圣者的身躯遮掩,我仍然可以找到它的气息。来吧,把那统治世界的关键交出来!” 高野座主开眼的一刻,进入高野山的路途间正有血光冲天而起! 血光中,豪斯霍费尔博士背着手正向着高野山中走来。 风衣飘飘,他的头发却是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一尘不染。 他走过全身武装、皮甲上闪动佛光的僧兵,于是僧兵在一瞬间血脉干枯、筋肉萎缩。 他走过手中结印、口中唱诵真言的法力僧,于是法力僧在一瞬间身后神佛虚像溃散,袈裟法衣朽烂如泥,皮肤骨骼寸寸成灰。 仿佛行走在山路上的不是一位来自德国的人类学者,而是行走着的死亡本身。 比起寻常的高野山僧人,那些年纪老大、至少进入了僧都阶级的老僧们,在豪斯霍费尔博士面前及时地将真言手印都转为守御之势,一时间却得以在这位看似温文的学者面前幸存。 然而他们严密防护下的身躯却是同样在朽坏。 不健康的老人斑飞快地在老僧们保养极好的身躯上蔓延,眼睛里的玻璃体在飞速地浑浊,牙齿一个一个地在脱落。 他们以自己的全力防御,暂时留住了性命,可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凌迟都难以比拟的死亡前的衰朽过程。 一路走去,进山的路上尸横遍野。 而豪斯霍费尔博士表情还是那么淡淡的,播洒着死亡,似乎什么都不能叫他心神稍有动摇。 直到他走过一个快要死去的法力僧身旁,听见了那个法力僧念诵的真言: “唵.阿尾啰.吽佉.咗啰……” 此是文殊菩萨八字秘密心咒,表文殊菩萨为诸佛之师的智慧功德、根本发心。 然而听着这咒音,豪斯霍费尔博士面上却是闪过一丝嘲讽:“文殊之心,你们真的懂得么?” 随着这句问话,他抬起脚,从那个早已半截身躯化为尸骸的法力僧身上跨过去。 一脚踏过,便有一股力量从地面传出,将那个半死的法力僧震飞在半空。随即有细碎的裂纹,如同老瓷器身上的釉面开片一般,渐渐布满了那个法力僧的全身,而后开始一片片缓缓掉落。 这是另一种的凌迟。 一座座的寺院里,都有佛光透出,佛光中可以听见不知多少僧人在念诵真言、吟咏佛经,然而那些犹带唐时古韵的颂唱声,在豪斯霍费尔博士走过寺门前的瞬间,便嘎然而止。 佛光消逝,砖木倾颓,仿佛经历了久远的岁月,终究证实了佛门诸行无常的法理。 一路走来,一路死寂,豪斯霍费尔博士最终望见了高野山的中心金刚峰寺。那座与其说是宝塔,不如说是一座唐风楼阁的根本大塔,在雾气中显露出庄严微妙的光华,仿佛是净土中的建筑被移到了人间。 望着这座塔,豪斯霍费尔博士终于露出些不一样的表情,感慨说道:“千年以来,自空海将这片山岭中的一切都打造成了密教的城堡,很少有人能看到它的全貌。数百年前,我借着织田信长的双眼,来这里看过一回,但终究没有自己亲自上門来得方便。” 根本大塔的塔门打开,露出了高野首座那张枯瘦如鬼的脸,慈祥说道:“大师或许可以留在鄙宗山门中,这样便可以朝夕相对,看个痛快。” 高野首座现身,豪斯霍费尔博士微微摇了摇头说道:“朝夕相对,那么再好的景致也有看厌的一天。虽然我对于高野山还需许多好奇,但作为一个学者,总有法子进行抢救发掘。那么等高野山毁灭之后,我再细细地看个痛快。” 高野首座微微摇了摇头,说道:“看来大师终究放不下那件东西。” 豪斯霍费尔博士冷笑一声,反问道:“不论是谁,知道了它的存在,又怎么会放手?何况,只有得到他,我们这些失落了神话时代荣耀的族裔,才能够重新找回旧日的记忆与光荣。” 第824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二) 对于宫城之外的那些暴怒市民,对那些“天诛國贼”的刺耳口号,来自高野山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无视。 只有一段段经文,一声声真言,低低响起,应和着高野山方向那越来越明亮的佛光。 佛光中,隐隐有一尊古佛显现而出,古佛的身躯莹澈如琉璃,完全通透而看不到任何脏器组织,更不要说是一丝杂质。这尊古佛手托药钵,钵盂中有香花、芳草、佳果、灵芽无数,只让人望一眼便觉得心情安适。 在古佛身旁,有两位菩萨头戴镂空玲珑的金冠,手中捧着青莲与白莲,莲上各托着日轮与月轮。 手捧莲花日轮的菩萨,通体朱红,却不像是火焰般灼热的红色,给人以暴烈的感觉,反倒像是最上等的海中红珊瑚一般,透着股丰润如水的圣洁感觉。 而另一位捧莲花月轮的菩萨,则是通体白皙洁净,仿佛是一块毫无石絮的白玉。 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与日光遍照、月光遍照两位大菩萨的本尊法相。 在药师琉璃光如来之外,又有六尊古佛现身,古佛之外是八尊大菩萨,再外围是药师十二神将与他们的眷属。 或者是身上除了璎珞垂珠、再不穿什么衣物的古印度国王,或者是愤怒如恶鬼、头发纠结飘扬、骑着各式动物的怒面金刚,或者是生着禽兽头颅却有着人类身躯、打扮得象平安时代小官吏的仆从们。 或庄严,或妩媚,或狰狞,或可怖,种种神佛身影,遥遥地浮现在宫城上空。 那巨大的身形,渐渐扩张开去,只在皇居广场前给人们留下了光幕间的一丝衣褶,看不到旁的物事。 而对于人类的双眼而言,这样的光明太过于强烈,于是也就很难捕捉到光线中真实的形象。 至于神迹云云…… 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叫受了很多年教育的人们再单纯地相信什么神迹,那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已经做了好些年不夜城的东京,却在一片灿烂的光华之中。 占据了皇居广场的人们越来越多,但是对于广场尽头的宫城,对于御苑之中那些隐隐可见的僧人,那些自认忠诚于帝国、忠诚于天皇的人们,只能暴怒连连却束手无策。 他们只能看着御苑中光明大作,然后一连声地痛骂那些非国民的僧人,居然在宫城中毫无敬畏地施放着舞台灯光效果,把神圣崇高的宫城变成了宝冢的歌舞剧表演秀现场。 但就算如此,这些义愤填膺的好市民,也不敢翻阅那低矮的御苑围墙,闯入宫城之内,掀翻那些可笑的护摩火坛,把那些非国民的和尚痛打一顿,剥了他们的袈裟,押着他们在东京都的每条街区上巡回展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 那里是天皇陛下所居住的地方啊! 仅仅这一条,就让忧国忠君的人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比起这些光凭着热血上头,却从千年前的祖先那里起,就不知道真正的抗争为何物的东京市民。 更有行动力的近卫师团、第一师团,仍然在不断地准备着。 比起中桥基明这些满腔维新志愿,视财阀和政阀们为死敌的年轻军官,神内大尉作为一名前情报官,特高课的精英,反而更加地老练而果断。 东京都警视厅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一位来自特高课的大尉,与一队气势汹汹的士兵所造访。 警视厅的高官们早在自己的情报不被内阁重视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怯意。在看到今天的新闻号外之后,又联系不上首相,于是以警视总监大野为首,所有能负责人的成员,也都早已提前离开了东京都警视厅。 而余下的那些警视们,只能在神内大尉面前不断地鞠躬,没有丝毫抵抗地被接管。 紧接着落入神内大尉掌握的,是东京都的广播电台东京都中央局。 直到确认这两大要地完全被控制之后,神内大尉才如释重负地微微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身旁的年轻军官:“治安机关与宣传机关已经被我方掌握,接下来,才是爱国的军中男儿需要开始行动的时候啊!” 对于他的话,一直跟随着这位特高课精英行动的中桥基明早已经敬佩万分,此刻这位军中秀才坚定地一点头:“神内阁下,请放心,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一定会诛灭所有寄生在帝国肌体内的蠹虫,给帝国带来一次浴火涅槃的昭和维新!”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第三百三十二章.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二) 对于宫城之外的那些暴怒市民,对那些“天诛國贼”的刺耳口号,来自高野山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无视。 只有一段段经文,一声声真言,低低响起,应和着高野山方向那越来越明亮的佛光。 佛光中,隐隐有一尊古佛显现而出,古佛的身躯莹澈如琉璃,完全通透而看不到任何脏器组织,更不要说是一丝杂质。这尊古佛手托药钵,钵盂中有香花、芳草、佳果、灵芽无数,只让人望一眼便觉得心情安适。 在古佛身旁,有两位菩萨头戴镂空玲珑的金冠,手中捧着青莲与白莲,莲上各托着日轮与月轮。 手捧莲花日轮的菩萨,通体朱红,却不像是火焰般灼热的红色,给人以暴烈的感觉,反倒像是最上等的海中红珊瑚一般,透着股丰润如水的圣洁感觉。 而另一位捧莲花月轮的菩萨,则是通体白皙洁净,仿佛是一块毫无石絮的白玉。 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与日光遍照、月光遍照两位大菩萨的本尊法相。 在药师琉璃光如来之外,又有六尊古佛现身,古佛之外是八尊大菩萨,再外围是药师十二神将与他们的眷属。 或者是身上除了璎珞垂珠、再不穿什么衣物的古印度国王,或者是愤怒如恶鬼、头发纠结飘扬、骑着各式动物的怒面金刚,或者是生着禽兽头颅却有着人类身躯、打扮得象平安时代小官吏的仆从们。 或庄严,或妩媚,或狰狞,或可怖,种种神佛身影,遥遥地浮现在宫城上空。 那巨大的身形,渐渐扩张开去,只在皇居广场前给人们留下了光幕间的一丝衣褶,看不到旁的物事。 而对于人类的双眼而言,这样的光明太过于强烈,于是也就很难捕捉到光线中真实的形象。 至于神迹云云…… 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叫受了很多年教育的人们再单纯地相信什么神迹,那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已经做了好些年不夜城的东京,却在一片灿烂的光华之中。 占据了皇居广场的人们越来越多,但是对于广场尽头的宫城,对于御苑之中那些隐隐可见的僧人,那些自认忠诚于帝国、忠诚于天皇的人们,只能暴怒连连却束手无策。 他们只能看着御苑中光明大作,然后一连声地痛骂那些非国民的僧人,居然在宫城中毫无敬畏地施放着舞台灯光效果,把神圣崇高的宫城变成了宝冢的歌舞剧表演秀现场。 但就算如此,这些义愤填膺的好市民,也不敢翻阅那低矮的御苑围墙,闯入宫城之内,掀翻那些可笑的护摩火坛,把那些非国民的和尚痛打一顿,剥了他们的袈裟,押着他们在东京都的每条街区上巡回展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 那里是天皇陛下所居住的地方啊! 仅仅这一条,就让忧国忠君的人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比起这些光凭着热血上头,却从千年前的祖先那里起,就不知道真正的抗争为何物的东京市民。 更有行动力的近卫师团、第一师团,仍然在不断地准备着。 比起中桥基明这些满腔维新志愿,视财阀和政阀们为死敌的年轻军官,神内大尉作为一名前情报官,特高课的精英,反而更加地老练而果断。 东京都警视厅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一位来自特高课的大尉,与一队气势汹汹的士兵所造访。 警视厅的高官们早在自己的情报不被内阁重视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怯意。在看到今天的新闻号外之后,又联系不上首相,于是以警视总监大野为首,所有能负责人的成员,也都早已提前离开了东京都警视厅。 而余下的那些警视们,只能在神内大尉面前不断地鞠躬,没有丝毫抵抗地被接管。 紧接着落入神内大尉掌握的,是东京都的广播电台东京都中央局。 直到确认这两大要地完全被控制之后,神内大尉才如释重负地微微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身旁的年轻军官:“治安机关与宣传机关已经被我方掌握,接下来,才是爱国的军中男儿需要开始行动的时候啊!” 对于他的话,一直跟随着这位特高课精英行动的中桥基明早已经敬佩万分,此刻这位军中秀才坚定地一点头:“神内阁下,请放心,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一定会诛灭所有寄生在帝国肌体内的蠹虫,给帝国带来一次浴火涅槃的昭和维新!” 第三百三十二章.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二) 对于宫城之外的那些暴怒市民,对那些“天诛國贼”的刺耳口号,来自高野山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无视。 只有一段段经文,一声声真言,低低响起,应和着高野山方向那越来越明亮的佛光。 佛光中,隐隐有一尊古佛显现而出,古佛的身躯莹澈如琉璃,完全通透而看不到任何脏器组织,更不要说是一丝杂质。这尊古佛手托药钵,钵盂中有香花、芳草、佳果、灵芽无数,只让人望一眼便觉得心情安适。 在古佛身旁,有两位菩萨头戴镂空玲珑的金冠,手中捧着青莲与白莲,莲上各托着日轮与月轮。 手捧莲花日轮的菩萨,通体朱红,却不像是火焰般灼热的红色,给人以暴烈的感觉,反倒像是最上等的海中红珊瑚一般,透着股丰润如水的圣洁感觉。 而另一位捧莲花月轮的菩萨,则是通体白皙洁净,仿佛是一块毫无石絮的白玉。 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与日光遍照、月光遍照两位大菩萨的本尊法相。 在药师琉璃光如来之外,又有六尊古佛现身,古佛之外是八尊大菩萨,再外围是药师十二神将与他们的眷属。 或者是身上除了璎珞垂珠、再不穿什么衣物的古印度国王,或者是愤怒如恶鬼、头发纠结飘扬、骑着各式动物的怒面金刚,或者是生着禽兽头颅却有着人类身躯、打扮得象平安时代小官吏的仆从们。 或庄严,或妩媚,或狰狞,或可怖,种种神佛身影,遥遥地浮现在宫城上空。 那巨大的身形,渐渐扩张开去,只在皇居广场前给人们留下了光幕间的一丝衣褶,看不到旁的物事。 而对于人类的双眼而言,这样的光明太过于强烈,于是也就很难捕捉到光线中真实的形象。 至于神迹云云…… 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叫受了很多年教育的人们再单纯地相信什么神迹,那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已经做了好些年不夜城的东京,却在一片灿烂的光华之中。 占据了皇居广场的人们越来越多,但是对于广场尽头的宫城,对于御苑之中那些隐隐可见的僧人,那些自认忠诚于帝国、忠诚于天皇的人们,只能暴怒连连却束手无策。 他们只能看着御苑中光明大作,然后一连声地痛骂那些非国民的僧人,居然在宫城中毫无敬畏地施放着舞台灯光效果,把神圣崇高的宫城变成了宝冢的歌舞剧表演秀现场。 但就算如此,这些义愤填膺的好市民,也不敢翻阅那低矮的御苑围墙,闯入宫城之内,掀翻那些可笑的护摩火坛,把那些非国民的和尚痛打一顿,剥了他们的袈裟,押着他们在东京都的每条街区上巡回展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 那里是天皇陛下所居住的地方啊! 仅仅这一条,就让忧国忠君的人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比起这些光凭着热血上头,却从千年前的祖先那里起,就不知道真正的抗争为何物的东京市民。 更有行动力的近卫师团、第一师团,仍然在不断地准备着。 比起中桥基明这些满腔维新志愿,视财阀和政阀们为死敌的年轻军官,神内大尉作为一名前情报官,特高课的精英,反而更加地老练而果断。 东京都警视厅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一位来自特高课的大尉,与一队气势汹汹的士兵所造访。 警视厅的高官们早在自己的情报不被内阁重视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怯意。在看到今天的新闻号外之后,又联系不上首相,于是以警视总监大野为首,所有能负责人的成员,也都早已提前离开了东京都警视厅。 而余下的那些警视们,只能在神内大尉面前不断地鞠躬,没有丝毫抵抗地被接管。 紧接着落入神内大尉掌握的,是东京都的广播电台东京都中央局。 直到确认这两大要地完全被控制之后,神内大尉才如释重负地微微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身旁的年轻军官:“治安机关与宣传机关已经被我方掌握,接下来,才是爱国的军中男儿需要开始行动的时候啊!” 对于他的话,一直跟随着这位特高课精英行动的中桥基明早已经敬佩万分,此刻这位军中秀才坚定地一点头:“神内阁下,请放心,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一定会诛灭所有寄生在帝国肌体内的蠹虫,给帝国带来一次浴火涅槃的昭和维新!” 第三百三十二章.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二) 对于宫城之外的那些暴怒市民,对那些“天诛國贼”的刺耳口号,来自高野山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无视。 只有一段段经文,一声声真言,低低响起,应和着高野山方向那越来越明亮的佛光。 佛光中,隐隐有一尊古佛显现而出,古佛的身躯莹澈如琉璃,完全通透而看不到任何脏器组织,更不要说是一丝杂质。这尊古佛手托药钵,钵盂中有香花、芳草、佳果、灵芽无数,只让人望一眼便觉得心情安适。 在古佛身旁,有两位菩萨头戴镂空玲珑的金冠,手中捧着青莲与白莲,莲上各托着日轮与月轮。 手捧莲花日轮的菩萨,通体朱红,却不像是火焰般灼热的红色,给人以暴烈的感觉,反倒像是最上等的海中红珊瑚一般,透着股丰润如水的圣洁感觉。 而另一位捧莲花月轮的菩萨,则是通体白皙洁净,仿佛是一块毫无石絮的白玉。 正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与日光遍照、月光遍照两位大菩萨的本尊法相。 在药师琉璃光如来之外,又有六尊古佛现身,古佛之外是八尊大菩萨,再外围是药师十二神将与他们的眷属。 或者是身上除了璎珞垂珠、再不穿什么衣物的古印度国王,或者是愤怒如恶鬼、头发纠结飘扬、骑着各式动物的怒面金刚,或者是生着禽兽头颅却有着人类身躯、打扮得象平安时代小官吏的仆从们。 或庄严,或妩媚,或狰狞,或可怖,种种神佛身影,遥遥地浮现在宫城上空。 那巨大的身形,渐渐扩张开去,只在皇居广场前给人们留下了光幕间的一丝衣褶,看不到旁的物事。 而对于人类的双眼而言,这样的光明太过于强烈,于是也就很难捕捉到光线中真实的形象。 至于神迹云云…… 已经是昭和时代了,叫受了很多年教育的人们再单纯地相信什么神迹,那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些。 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已经做了好些年不夜城的东京,却在一片灿烂的光华之中。 占据了皇居广场的人们越来越多,但是对于广场尽头的宫城,对于御苑之中那些隐隐可见的僧人,那些自认忠诚于帝国、忠诚于天皇的人们,只能暴怒连连却束手无策。 他们只能看着御苑中光明大作,然后一连声地痛骂那些非国民的僧人,居然在宫城中毫无敬畏地施放着舞台灯光效果,把神圣崇高的宫城变成了宝冢的歌舞剧表演秀现场。 但就算如此,这些义愤填膺的好市民,也不敢翻阅那低矮的御苑围墙,闯入宫城之内,掀翻那些可笑的护摩火坛,把那些非国民的和尚痛打一顿,剥了他们的袈裟,押着他们在东京都的每条街区上巡回展览。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 那里是天皇陛下所居住的地方啊! 仅仅这一条,就让忧国忠君的人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比起这些光凭着热血上头,却从千年前的祖先那里起,就不知道真正的抗争为何物的东京市民。 更有行动力的近卫师团、第一师团,仍然在不断地准备着。 比起中桥基明这些满腔维新志愿,视财阀和政阀们为死敌的年轻军官,神内大尉作为一名前情报官,特高课的精英,反而更加地老练而果断。 东京都警视厅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关头被一位来自特高课的大尉,与一队气势汹汹的士兵所造访。 警视厅的高官们早在自己的情报不被内阁重视的时候,就已经萌生了怯意。在看到今天的新闻号外之后,又联系不上首相,于是以警视总监大野为首,所有能负责人的成员,也都早已提前离开了东京都警视厅。 而余下的那些警视们,只能在神内大尉面前不断地鞠躬,没有丝毫抵抗地被接管。 紧接着落入神内大尉掌握的,是东京都的广播电台东京都中央局。 直到确认这两大要地完全被控制之后,神内大尉才如释重负地微微呼出一口气,然后转向身旁的年轻军官:“治安机关与宣传机关已经被我方掌握,接下来,才是爱国的军中男儿需要开始行动的时候啊!” 对于他的话,一直跟随着这位特高课精英行动的中桥基明早已经敬佩万分,此刻这位军中秀才坚定地一点头:“神内阁下,请放心,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一定会诛灭所有寄生在帝国肌体内的蠹虫,给帝国带来一次浴火涅槃的昭和维新!” 第825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三) 说慈悲,道慈悲,世间自有佛门起,佛门便等于慈悲。 然而弘法大师空海上人的慈悲,究竟为何? 用不着豪斯霍费尔博士多加考虑,一片佛音之中,那个小小的女孩捧着莲花已经渐渐走近了根本大塔之下。 望着那柄被岁月包裹沉淀出积垢的金杵,感应到那小巧金杵之中隐含的恐怖威势,豪斯霍费尔博士反倒平静下来,静静注视着高野首座。 “你如能弑神,则我便请你来杀。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想要将我灭度于最终寂静之中。然而你们一再杀,我亦一再生,这场战争漫长而不见了局,除了我,你们连做见证的机会也没有。” 听着他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慈海和尚却突然笑出声,只是笑声显得很没有温度:“为了今天这场战争,御本山牺牲了多少人命,若只为了消灭你,那么之前我们艰苦的付出就显得很没有价值。” 高野首座摇了摇头,于是慈海和尚也不再说话。 然在根本大塔之外,小女孩将手中的莲花捧到额前,虔诚的小脸上都是过早成熟的神色。 莲花脱离了小女孩的手,稳定地朝着根本大塔行进。 便在此刻,这座以高野山为坛城底座而摆成的胎藏界大曼荼罗中,产生了些异样的变化。 一尊模样丑怪的神灵,不知道是哪座小神社所崇拜的鬼神或者妖魔,突然身躯摇了摇,猛然缩小,整个神躯化为了一点萤光,就这样朝着位于高野山中心的根本大塔飘去。 不独这一尊神灵,环布高野山外围的鬼神天人,又有许多尊小神化成了同样的光点,朝着根本大塔方向飘去。 名不见经传的小神之后,是罗刹、夜叉诸威德鬼王,持明、瞿昙诸外道仙人,继之以双子、双鱼等星宫,子鼠卯兔等生肖,角亢娄室等星宿…… 而后是三十二天间,四王天、地水火风天、日天月天子、计都罗睺罗、帝释因陀罗、湿婆大自在、梵天辩才天、毗湿奴遍入天…… 诸天光辉,如星陨流光,一一而向根本大塔投来。 外金刚院的诸天光辉之后,便是诸罗汉、诸辟支佛、诸大菩萨、诸大明王,一尊尊千手的菩萨摇动着手中法器,一位位怒发的明王收敛了全身火焰,化作一点又一点的光辉,附在了根本大塔之上。 光明大作的高野山,无处不是光明的国度,无处不是神圣的净土。然而此刻,光明敛去,黑夜重临。 只有根本大塔还放射着让人心神动摇的光辉。 罗汉们隐去,菩萨们隐去,明王们隐去,唯有手结说法印的释迦牟尼法相,端坐于遍知院的中央,望着根本大塔,然后变说法印为侧卧之姿。 一尊佛母菩萨手持吉祥树果,坐在孔雀背上,走到了侧卧的佛陀身后,将吉祥果放在地上。 于是吉祥果发芽抽枝,长成了一对双生之树。 娑罗双树。 一枯一荣,非假非空。 双树之下,佛陀涅槃,示寂灭于大众。 于是那朵缓缓飘向根本大塔的莲花,连着莲上金杵,化作灿然宝光直入塔门之中! 不知何处响起了诵经声,乍听之下,犹是千载前的唐音: “世尊,云何如来应供、正遍知。得一切智?彼得一切智,为无量众生广演分布,随种种趣、种种****、种种方便道,宣说一切智。或声闻乘道、或缘觉乘道、或大乘道、或五通智道,或愿生天、或生人中,及龙、夜叉、乾达婆,乃至说生摩睺罗伽法。 若有众生应佛度者,即现佛身,或现声闻身,或现缘觉身,或菩萨身,或梵天身,或那罗延身,乃至摩睺罗伽、人、非人等身,各各同彼言音,住种种威仪。而此一切智智道一味,所谓如来解脱味。 世尊,譬如虚空界离一切分别、无分别、无无分别。世尊,譬如大地,一切众生依,如是一切智,天、人、阿修罗依。世尊,譬如火界,烧一切薪无厌足,如是一切智智,烧一切无智薪无厌足。世尊,譬如风界除一切尘,如是一切智,除去一切烦恼尘。世尊,譬如水界,一切众生依之欢乐,如是一切智,为诸天世人利乐。世尊。如是智慧以何为因?云何为根?云何究竟?”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说慈悲,道慈悲,世间自有佛门起,佛门便等于慈悲。 然而弘法大师空海上人的慈悲,究竟为何? 用不着豪斯霍费尔博士多加考虑,一片佛音之中,那个小小的女孩捧着莲花已经渐渐走近了根本大塔之下。 望着那柄被岁月包裹沉淀出积垢的金杵,感应到那小巧金杵之中隐含的恐怖威势,豪斯霍费尔博士反倒平静下来,静静注视着高野首座。 “你如能弑神,则我便请你来杀。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想要将我灭度于最终寂静之中。然而你们一再杀,我亦一再生,这场战争漫长而不见了局,除了我,你们连做见证的机会也没有。” 听着他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慈海和尚却突然笑出声,只是笑声显得很没有温度:“为了今天这场战争,御本山牺牲了多少人命,若只为了消灭你,那么之前我们艰苦的付出就显得很没有价值。” 高野首座摇了摇头,于是慈海和尚也不再说话。 然在根本大塔之外,小女孩将手中的莲花捧到额前,虔诚的小脸上都是过早成熟的神色。 莲花脱离了小女孩的手,稳定地朝着根本大塔行进。 便在此刻,这座以高野山为坛城底座而摆成的胎藏界大曼荼罗中,产生了些异样的变化。 一尊模样丑怪的神灵,不知道是哪座小神社所崇拜的鬼神或者妖魔,突然身躯摇了摇,猛然缩小,整个神躯化为了一点萤光,就这样朝着位于高野山中心的根本大塔飘去。 不独这一尊神灵,环布高野山外围的鬼神天人,又有许多尊小神化成了同样的光点,朝着根本大塔方向飘去。 名不见经传的小神之后,是罗刹、夜叉诸威德鬼王,持明、瞿昙诸外道仙人,继之以双子、双鱼等星宫,子鼠卯兔等生肖,角亢娄室等星宿…… 而后是三十二天间,四王天、地水火风天、日天月天子、计都罗睺罗、帝释因陀罗、湿婆大自在、梵天辩才天、毗湿奴遍入天…… 诸天光辉,如星陨流光,一一而向根本大塔投来。 外金刚院的诸天光辉之后,便是诸罗汉、诸辟支佛、诸大菩萨、诸大明王,一尊尊千手的菩萨摇动着手中法器,一位位怒发的明王收敛了全身火焰,化作一点又一点的光辉,附在了根本大塔之上。 光明大作的高野山,无处不是光明的国度,无处不是神圣的净土。然而此刻,光明敛去,黑夜重临。 只有根本大塔还放射着让人心神动摇的光辉。 罗汉们隐去,菩萨们隐去,明王们隐去,唯有手结说法印的释迦牟尼法相,端坐于遍知院的中央,望着根本大塔,然后变说法印为侧卧之姿。 一尊佛母菩萨手持吉祥树果,坐在孔雀背上,走到了侧卧的佛陀身后,将吉祥果放在地上。 于是吉祥果发芽抽枝,长成了一对双生之树。 娑罗双树。 一枯一荣,非假非空。 双树之下,佛陀涅槃,示寂灭于大众。 于是那朵缓缓飘向根本大塔的莲花,连着莲上金杵,化作灿然宝光直入塔门之中! 不知何处响起了诵经声,乍听之下,犹是千载前的唐音: “世尊,云何如来应供、正遍知。得一切智?彼得一切智,为无量众生广演分布,随种种趣、种种****、种种方便道,宣说一切智。或声闻乘道、或缘觉乘道、或大乘道、或五通智道,或愿生天、或生人中,及龙、夜叉、乾达婆,乃至说生摩睺罗伽法。 若有众生应佛度者,即现佛身,或现声闻身,或现缘觉身,或菩萨身,或梵天身,或那罗延身,乃至摩睺罗伽、人、非人等身,各各同彼言音,住种种威仪。而此一切智智道一味,所谓如来解脱味。 世尊,譬如虚空界离一切分别、无分别、无无分别。世尊,譬如大地,一切众生依,如是一切智,天、人、阿修罗依。世尊,譬如火界,烧一切薪无厌足,如是一切智智,烧一切无智薪无厌足。世尊,譬如风界除一切尘,如是一切智,除去一切烦恼尘。世尊,譬如水界,一切众生依之欢乐,如是一切智,为诸天世人利乐。世尊。如是智慧以何为因?云何为根?云何究竟?” 说慈悲,道慈悲,世间自有佛门起,佛门便等于慈悲。 然而弘法大师空海上人的慈悲,究竟为何? 用不着豪斯霍费尔博士多加考虑,一片佛音之中,那个小小的女孩捧着莲花已经渐渐走近了根本大塔之下。 望着那柄被岁月包裹沉淀出积垢的金杵,感应到那小巧金杵之中隐含的恐怖威势,豪斯霍费尔博士反倒平静下来,静静注视着高野首座。 “你如能弑神,则我便请你来杀。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想要将我灭度于最终寂静之中。然而你们一再杀,我亦一再生,这场战争漫长而不见了局,除了我,你们连做见证的机会也没有。” 听着他的话,一直沉默不语的慈海和尚却突然笑出声,只是笑声显得很没有温度:“为了今天这场战争,御本山牺牲了多少人命,若只为了消灭你,那么之前我们艰苦的付出就显得很没有价值。” 高野首座摇了摇头,于是慈海和尚也不再说话。 然在根本大塔之外,小女孩将手中的莲花捧到额前,虔诚的小脸上都是过早成熟的神色。 莲花脱离了小女孩的手,稳定地朝着根本大塔行进。 便在此刻,这座以高野山为坛城底座而摆成的胎藏界大曼荼罗中,产生了些异样的变化。 一尊模样丑怪的神灵,不知道是哪座小神社所崇拜的鬼神或者妖魔,突然身躯摇了摇,猛然缩小,整个神躯化为了一点萤光,就这样朝着位于高野山中心的根本大塔飘去。 不独这一尊神灵,环布高野山外围的鬼神天人,又有许多尊小神化成了同样的光点,朝着根本大塔方向飘去。 名不见经传的小神之后,是罗刹、夜叉诸威德鬼王,持明、瞿昙诸外道仙人,继之以双子、双鱼等星宫,子鼠卯兔等生肖,角亢娄室等星宿…… 而后是三十二天间,四王天、地水火风天、日天月天子、计都罗睺罗、帝释因陀罗、湿婆大自在、梵天辩才天、毗湿奴遍入天…… 诸天光辉,如星陨流光,一一而向根本大塔投来。 外金刚院的诸天光辉之后,便是诸罗汉、诸辟支佛、诸大菩萨、诸大明王,一尊尊千手的菩萨摇动着手中法器,一位位怒发的明王收敛了全身火焰,化作一点又一点的光辉,附在了根本大塔之上。 光明大作的高野山,无处不是光明的国度,无处不是神圣的净土。然而此刻,光明敛去,黑夜重临。 只有根本大塔还放射着让人心神动摇的光辉。 罗汉们隐去,菩萨们隐去,明王们隐去,唯有手结说法印的释迦牟尼法相,端坐于遍知院的中央,望着根本大塔,然后变说法印为侧卧之姿。 一尊佛母菩萨手持吉祥树果,坐在孔雀背上,走到了侧卧的佛陀身后,将吉祥果放在地上。 于是吉祥果发芽抽枝,长成了一对双生之树。 娑罗双树。 一枯一荣,非假非空。 双树之下,佛陀涅槃,示寂灭于大众。 于是那朵缓缓飘向根本大塔的莲花,连着莲上金杵,化作灿然宝光直入塔门之中! 不知何处响起了诵经声,乍听之下,犹是千载前的唐音: “世尊,云何如来应供、正遍知。得一切智?彼得一切智,为无量众生广演分布,随种种趣、种种****、种种方便道,宣说一切智。或声闻乘道、或缘觉乘道、或大乘道、或五通智道,或愿生天、或生人中,及龙、夜叉、乾达婆,乃至说生摩睺罗伽法。 若有众生应佛度者,即现佛身,或现声闻身,或现缘觉身,或菩萨身,或梵天身,或那罗延身,乃至摩睺罗伽、人、非人等身,各各同彼言音,住种种威仪。而此一切智智道一味,所谓如来解脱味。 世尊,譬如虚空界离一切分别、无分别、无无分别。世尊,譬如大地,一切众生依,如是一切智,天、人、阿修罗依。世尊,譬如火界,烧一切薪无厌足,如是一切智智,烧一切无智薪无厌足。世尊,譬如风界除一切尘,如是一切智,除去一切烦恼尘。世尊,譬如水界,一切众生依之欢乐,如是一切智,为诸天世人利乐。世尊。如是智慧以何为因?云何为根?云何究竟?” 第826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四) 开口问路的人语气和蔼,然而身上炎气鼓荡,转眼间就扰乱了这座药师如来曼荼罗中那清澈无比的琉璃光,带上了几分人间意味。 感知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而强悍的气息,如光和尚心中一片冰凉,却在下一息间以绝大毅力,将心中惘然、恐惧诸般杂念统统抹去,全力大喝一声: “药师院众僧听令,全力结阵!” 一声“结阵”,端坐于曼荼罗坛城中的药师十二神将同时大喝一声,手中结印,身后各色法器同声飞起。 锡杖、长枪、薙刀、如意珠、三钴剑、五股杵、八幅轮…… 种种看起来仪式感更甚于实战效果的法器,同时在佛光沐浴下向着仙术士袭来! 密教修法,为什么要建立曼荼罗坛城? 因为每一座完全建立起来的坛城,就等于是在人间临时修出了一片佛国净土。这片佛土之中,一切法度都依照佛理成就,不论是波旬之流的天魔,还是如魏野这般、被佛门认证挂牌的外道,都要受到绝对的限制。 原本这座药师如来曼荼罗运转圆融无碍之时,便令诸天外魔无能侵害,此刻虽然魏野借兵变军人之手,悍然破法而入,可是药师如来曼荼罗还在,那一点折损也迅速有新的法力僧替补上去,转眼间就恢复旧观。而以药师十二神将为主,药师如来曼荼罗中不知多少法力僧同时含怒出手! 描画着不动明王、风天伐由、雷帝因陀罗等护法神与真言的真言宗护符飞射间,化作了烈火、风刃与电光,一一席卷仙术士周身。 而一件件法器与咒力穿梭之间,却是彼此并行不悖,丝毫不受干扰。两支相对而来的独钴杵,在它们即将相撞的一刻,就立即角度偏折,继续朝着魏野身上刺去。 然而在一件件法器在将及未及仙术士之身的时候,却猛然停住! 不论是长枪还是短杵,不论它们的尖锐刃口离仙术士的身躯有多近,却再进不得半分。 而那些真言咒力所催动的火球、风刃与电光,却被迫在仙术士身周凝结成一颗颗明光灿然的圆珠,珠光间浮现出一个个梵文种子字,还原了这些真言咒力的本来面目。 所有的人望着这一幕不能存在的景象,却是震撼惊惧,不知应说何言。 这突然闯入药师如来曼荼罗的长须怪叟,一身气息虽然不带暗邪之意,却也和佛门截然不同。为什么这样的人,却在药师如来曼荼罗中来去自如,甚至无法伤到他? 其他人震惊难言,如光和尚却望着仙术士手中擎着的那枝含苞未放的白莲沉默不语。 就在对方闯入药师如来曼荼罗的一刻,指尖虚空点化之间,就有这朵白莲随他描画而出。 而以药师如来为修法本尊的他,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那朵白莲中隐隐流泻而出的尊贵气息是什么。 “这……不可能……” 听见了如光和尚的声音,仙术士不耐烦地一挥手: “某不曾修你密教之术,却知道符法之奥旨何在。” 说到这里,仙术士将手中那枝白莲一抖,看似柔弱的莲枝扫过周身,顿时枪剑横飞,轮杵倒卷,砸得那些法力僧满身是血! 然而不知为何,仙术士稍稍一挥袖,没有趁势取了这些僧人性命,只是神色冷淡地说道: “你佛门说诸佛,虽有一真法界,佛如恒沙,过去未来,无量无边。然而诸佛名虽有异,佛性是一,落在你密教法度中,则诸佛根本,尽归大日如来本尊法身。理既如此,则某以摩尼光佛真形符为本,描画药师如来真形,成此一枝白莲,孕其性于莲胎之中,又有何难?” 听着这句话,如光和尚脸色又白了一点。 白莲为胎,孕养佛性,这是传说中那些早已超脱六凡法界、即身成佛的大圣人才能完成的神通。在佛门的记载里,唯有那些领受佛旨、开辟一宗的真正大德,方有如此神通。 便如高野山初祖空海上人。 然而此等神通,此时却见于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长须怪叟之手。 如光和尚望着魏野,黯然叹息道:“大仙所出身的那个世界,遇绝天地通之劫,群仙飞升上界,远离人间,唯有大仙一人不愿飞升,留形住世。我本以为这是因为大仙功行未完,不得不滞留人间。此刻看来,却是我错了,是大仙有大愿心,情愿守护一方天地,而如大仙此等高妙神圣的存在,又哪里是一座曼荼罗阵可以阻拦的?” 听了他的叹息,魏野微微一笑,和声说道:“你也不要自谦,在我所见,这里的密教传承很有意思,其中也不乏高妙之处。以此药师如来曼荼罗而论,其中隐藏的这座杀阵,灭魔护法的杀意十分饱满,若不是我在此,换了寻常角色,便被你等灭杀在阵中了。” 说罢,仙术士一抚巫师胡子,安慰道:“有此赞誉,你们也可以感到自豪一些。” 如光和尚却很难接受这种安慰,只是闭上了眼睛,苦笑道:“大仙不立刻杀了我,是要多说些话来发泄一下怒气么?” 魏野望着面前这个僧人,摇了摇头:“所以说,昭和时代的人,都沾染了这种‘失败之后就要名誉地去死’的怪毛病?某不是嗜杀之人,何况你们尚有用处,我也不舍得杀你们。” 听着这话,如光和尚想起之前仙术士的云车落在护摩火坛上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位大师你好,请问这座药师琉璃光如来曼荼罗大阵,是不是去高野山最近的路?” 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僧正阶级的如光和尚,既然能负责东京这样重要的地区,又是高野山对俗世的负责人,他不但有着如此的权位,也有着能匹配这权位的智慧与修为。看着对方那张笑吟吟的老脸,他猛然了悟: “你想要” “不是我想要,而是我要做。” 说话间,仙术士一抖手中白莲,含苞的莲花在颤抖间,猛然绽放。 手托药钵的古佛,在莲花中显现。 正是花开见佛,莲开见如来。 古佛跏趺而坐,药钵中甘露涌动,又有团团烈火浮涌甘露之间。拈着白莲的仙术士望着这尊药师如来宝相,向着满脸震惊的如光和尚一点头:“集结众药的药钵怎么变成救度地狱的甘露火焰钵了?看来不小心把六业轮里度脱地狱的伽罗释迦法相混了进来。这点疏漏,见笑,见笑。”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开口问路的人语气和蔼,然而身上炎气鼓荡,转眼间就扰乱了这座药师如来曼荼罗中那清澈无比的琉璃光,带上了几分人间意味。 感知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而强悍的气息,如光和尚心中一片冰凉,却在下一息间以绝大毅力,将心中惘然、恐惧诸般杂念统统抹去,全力大喝一声: “药师院众僧听令,全力结阵!” 一声“结阵”,端坐于曼荼罗坛城中的药师十二神将同时大喝一声,手中结印,身后各色法器同声飞起。 锡杖、长枪、薙刀、如意珠、三钴剑、五股杵、八幅轮…… 种种看起来仪式感更甚于实战效果的法器,同时在佛光沐浴下向着仙术士袭来! 密教修法,为什么要建立曼荼罗坛城? 因为每一座完全建立起来的坛城,就等于是在人间临时修出了一片佛国净土。这片佛土之中,一切法度都依照佛理成就,不论是波旬之流的天魔,还是如魏野这般、被佛门认证挂牌的外道,都要受到绝对的限制。 原本这座药师如来曼荼罗运转圆融无碍之时,便令诸天外魔无能侵害,此刻虽然魏野借兵变军人之手,悍然破法而入,可是药师如来曼荼罗还在,那一点折损也迅速有新的法力僧替补上去,转眼间就恢复旧观。而以药师十二神将为主,药师如来曼荼罗中不知多少法力僧同时含怒出手! 描画着不动明王、风天伐由、雷帝因陀罗等护法神与真言的真言宗护符飞射间,化作了烈火、风刃与电光,一一席卷仙术士周身。 而一件件法器与咒力穿梭之间,却是彼此并行不悖,丝毫不受干扰。两支相对而来的独钴杵,在它们即将相撞的一刻,就立即角度偏折,继续朝着魏野身上刺去。 然而在一件件法器在将及未及仙术士之身的时候,却猛然停住! 不论是长枪还是短杵,不论它们的尖锐刃口离仙术士的身躯有多近,却再进不得半分。 而那些真言咒力所催动的火球、风刃与电光,却被迫在仙术士身周凝结成一颗颗明光灿然的圆珠,珠光间浮现出一个个梵文种子字,还原了这些真言咒力的本来面目。 所有的人望着这一幕不能存在的景象,却是震撼惊惧,不知应说何言。 这突然闯入药师如来曼荼罗的长须怪叟,一身气息虽然不带暗邪之意,却也和佛门截然不同。为什么这样的人,却在药师如来曼荼罗中来去自如,甚至无法伤到他? 其他人震惊难言,如光和尚却望着仙术士手中擎着的那枝含苞未放的白莲沉默不语。 就在对方闯入药师如来曼荼罗的一刻,指尖虚空点化之间,就有这朵白莲随他描画而出。 而以药师如来为修法本尊的他,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那朵白莲中隐隐流泻而出的尊贵气息是什么。 “这……不可能……” 听见了如光和尚的声音,仙术士不耐烦地一挥手: “某不曾修你密教之术,却知道符法之奥旨何在。” 说到这里,仙术士将手中那枝白莲一抖,看似柔弱的莲枝扫过周身,顿时枪剑横飞,轮杵倒卷,砸得那些法力僧满身是血! 然而不知为何,仙术士稍稍一挥袖,没有趁势取了这些僧人性命,只是神色冷淡地说道: “你佛门说诸佛,虽有一真法界,佛如恒沙,过去未来,无量无边。然而诸佛名虽有异,佛性是一,落在你密教法度中,则诸佛根本,尽归大日如来本尊法身。理既如此,则某以摩尼光佛真形符为本,描画药师如来真形,成此一枝白莲,孕其性于莲胎之中,又有何难?” 听着这句话,如光和尚脸色又白了一点。 白莲为胎,孕养佛性,这是传说中那些早已超脱六凡法界、即身成佛的大圣人才能完成的神通。在佛门的记载里,唯有那些领受佛旨、开辟一宗的真正大德,方有如此神通。 便如高野山初祖空海上人。 然而此等神通,此时却见于这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长须怪叟之手。 如光和尚望着魏野,黯然叹息道:“大仙所出身的那个世界,遇绝天地通之劫,群仙飞升上界,远离人间,唯有大仙一人不愿飞升,留形住世。我本以为这是因为大仙功行未完,不得不滞留人间。此刻看来,却是我错了,是大仙有大愿心,情愿守护一方天地,而如大仙此等高妙神圣的存在,又哪里是一座曼荼罗阵可以阻拦的?” 听了他的叹息,魏野微微一笑,和声说道:“你也不要自谦,在我所见,这里的密教传承很有意思,其中也不乏高妙之处。以此药师如来曼荼罗而论,其中隐藏的这座杀阵,灭魔护法的杀意十分饱满,若不是我在此,换了寻常角色,便被你等灭杀在阵中了。” 说罢,仙术士一抚巫师胡子,安慰道:“有此赞誉,你们也可以感到自豪一些。” 如光和尚却很难接受这种安慰,只是闭上了眼睛,苦笑道:“大仙不立刻杀了我,是要多说些话来发泄一下怒气么?” 魏野望着面前这个僧人,摇了摇头:“所以说,昭和时代的人,都沾染了这种‘失败之后就要名誉地去死’的怪毛病?某不是嗜杀之人,何况你们尚有用处,我也不舍得杀你们。” 听着这话,如光和尚想起之前仙术士的云车落在护摩火坛上时,对他说的那句话: “这位大师你好,请问这座药师琉璃光如来曼荼罗大阵,是不是去高野山最近的路?” 年纪轻轻就取得了僧正阶级的如光和尚,既然能负责东京这样重要的地区,又是高野山对俗世的负责人,他不但有着如此的权位,也有着能匹配这权位的智慧与修为。看着对方那张笑吟吟的老脸,他猛然了悟: “你想要” “不是我想要,而是我要做。” 说话间,仙术士一抖手中白莲,含苞的莲花在颤抖间,猛然绽放。 手托药钵的古佛,在莲花中显现。 正是花开见佛,莲开见如来。 古佛跏趺而坐,药钵中甘露涌动,又有团团烈火浮涌甘露之间。拈着白莲的仙术士望着这尊药师如来宝相,向着满脸震惊的如光和尚一点头:“集结众药的药钵怎么变成救度地狱的甘露火焰钵了?看来不小心把六业轮里度脱地狱的伽罗释迦法相混了进来。这点疏漏,见笑,见笑。” 第827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五) 慈悲二字终究作何解? 自然,佛门中有许多清妙言语,梳理演绎。 但此刻高野首座的回答,却是冷硬如斯,让人闻之梗在耳,言之梗在喉,不知如何评价。 魏野坐在青鲤紫云车中,听着对方的回答,摇头说道:“只护一方世界之安危,这倒也是佛门慈悲。只是你佛门慈悲也有三六九等,真正证入大菩萨果位者,眼中所见皆为空性,就算发下护世大愿,也断然不至于似你这般颠倒行事。” 迦罗文殊在塔里淡淡应声道:“高野首座虽然号称人间之佛,却不是真正的佛。” 魏野到没有想到这位被封禁的魔神会有心思搭话,但随即他只是一笑:“迦罗文殊有话要说?” 对仙术士的问题,迦罗文殊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来阻止这帮和尚开天,那便是我暂时的盟友,我有什么理由要安静不出声?” 魏野摇了摇头道:“我虽然厌憎这班假惺惺的秃驴,但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们这些魔物。要知道在来高野山之前,我在东京动了手,斩了魔。” 听着魏野的话,迦罗文殊更快地回答道:“立川流的荼吉尼天和泰山府君,不过外金刚院的成员,就算他们魂飞魄散,也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 听着这毫无节操的回答,仙术士耸了耸肩:“虽然号称是不死不灭的魔神,但是这节操的稀缺度倒是让我倍感亲切。只是我们之间同样是道魔不两立,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被封印的魔神的话?《天方夜谭》里渔翁和瓶中魔鬼的故事,相信你也听过。” 如此明确的拒绝之下,迦罗文殊的应变也足够快:“高野山或许对你的世界存着别的想法,但是我们却不一样。身为神灵,我岂会感觉不出来,你的世界被一种寂清死灭的气息渐渐包围,将一切隔离在外?这样渐渐封闭的世界,便是高野山为太古神族选定的囚笼,两项权衡,我当然愿意选择和你合作。” “而且照甘露王的说法,你就算被我一剑斩了,也能很快转生为人,再度取回神通法力,所以也不关心某的剑锋利不锋利,是么?” “最重要的一点,你的世界人类如此稀少,并没有这个世界滋生得这样多。太古神族虽然将人类看成下等生物,但就像人类不会灭绝那些对人类有益的生物,神族也需要足够多的人类来作为神族的供养。单凭这个理由,我们也可以进行合作。请你相信,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神族,并不会随便侵入你们的世界。” 供养为何?见过了这个世界那些活跃在黑暗中的族裔,魏野差不多可以确认,所谓供养,不过是对人肉筵席的美化。 对于伽罗文殊的回答,仙术士不置可否,又转向了高野首座:“迦罗文殊是这个行情,那么高野山这边,自称甘露王的老和尚又怎么说?” 高野座主沉默片刻,回答道:“同样是简单的加减法,魔神们认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有若被流放到了贫瘠困苦的荒野中,所以拒绝离开。而我会这样选择,也是因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 魏野听着这个论调,微微眯起眼来,冷冷问道:“怎么说?” “这个世界的人类经过漫长的时间,进化、发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人口的总数也在不断攀升。而那个宋末的世界,并没有这样高度发展的文明,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因为是相对的少数,所以为了人类整体的幸福,放弃落后而少数的一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这个回答,让魏野耸了耸肩,片刻后只说了一句话:“和尚,你以为某之剑斩不得你么?” 高野首座摇头道:“事成之后,我等行此大恶事者,愿入金刚地狱,永世不得出,一切罪孽,皆归老僧。只是仙人起无明之火之前,高野山也愿意拿出诚意来。如果仙人愿意配合,高野山愿意接引你守护的人民进入帝国,并且安排他们的工作。” 这在高野首座,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但换来的只是魏野的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和尚,在日本帝国安排工作,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们要安排的地方,是财阀们敲骨吸髓的死亡工厂,是整体灭亡、不留活口的破产农村,还是比这更不堪的死亡矿山和屠杀集中营?” 对话至此,终于破裂。 高野首座放弃了说服塔外的那人,漠然端坐。 根本大塔所凝结成的这座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一切天魔外道不得入,正如迦罗文殊如今不得出,那么对方又能阻挠到哪一步?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慈悲二字终究作何解? 自然,佛门中有许多清妙言语,梳理演绎。 但此刻高野首座的回答,却是冷硬如斯,让人闻之梗在耳,言之梗在喉,不知如何评价。 魏野坐在青鲤紫云车中,听着对方的回答,摇头说道:“只护一方世界之安危,这倒也是佛门慈悲。只是你佛门慈悲也有三六九等,真正证入大菩萨果位者,眼中所见皆为空性,就算发下护世大愿,也断然不至于似你这般颠倒行事。” 迦罗文殊在塔里淡淡应声道:“高野首座虽然号称人间之佛,却不是真正的佛。” 魏野到没有想到这位被封禁的魔神会有心思搭话,但随即他只是一笑:“迦罗文殊有话要说?” 对仙术士的问题,迦罗文殊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来阻止这帮和尚开天,那便是我暂时的盟友,我有什么理由要安静不出声?” 魏野摇了摇头道:“我虽然厌憎这班假惺惺的秃驴,但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们这些魔物。要知道在来高野山之前,我在东京动了手,斩了魔。” 听着魏野的话,迦罗文殊更快地回答道:“立川流的荼吉尼天和泰山府君,不过外金刚院的成员,就算他们魂飞魄散,也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 听着这毫无节操的回答,仙术士耸了耸肩:“虽然号称是不死不灭的魔神,但是这节操的稀缺度倒是让我倍感亲切。只是我们之间同样是道魔不两立,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被封印的魔神的话?《天方夜谭》里渔翁和瓶中魔鬼的故事,相信你也听过。” 如此明确的拒绝之下,迦罗文殊的应变也足够快:“高野山或许对你的世界存着别的想法,但是我们却不一样。身为神灵,我岂会感觉不出来,你的世界被一种寂清死灭的气息渐渐包围,将一切隔离在外?这样渐渐封闭的世界,便是高野山为太古神族选定的囚笼,两项权衡,我当然愿意选择和你合作。” “而且照甘露王的说法,你就算被我一剑斩了,也能很快转生为人,再度取回神通法力,所以也不关心某的剑锋利不锋利,是么?” “最重要的一点,你的世界人类如此稀少,并没有这个世界滋生得这样多。太古神族虽然将人类看成下等生物,但就像人类不会灭绝那些对人类有益的生物,神族也需要足够多的人类来作为神族的供养。单凭这个理由,我们也可以进行合作。请你相信,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神族,并不会随便侵入你们的世界。” 供养为何?见过了这个世界那些活跃在黑暗中的族裔,魏野差不多可以确认,所谓供养,不过是对人肉筵席的美化。 对于伽罗文殊的回答,仙术士不置可否,又转向了高野首座:“迦罗文殊是这个行情,那么高野山这边,自称甘露王的老和尚又怎么说?” 高野座主沉默片刻,回答道:“同样是简单的加减法,魔神们认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有若被流放到了贫瘠困苦的荒野中,所以拒绝离开。而我会这样选择,也是因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 魏野听着这个论调,微微眯起眼来,冷冷问道:“怎么说?” “这个世界的人类经过漫长的时间,进化、发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人口的总数也在不断攀升。而那个宋末的世界,并没有这样高度发展的文明,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因为是相对的少数,所以为了人类整体的幸福,放弃落后而少数的一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这个回答,让魏野耸了耸肩,片刻后只说了一句话:“和尚,你以为某之剑斩不得你么?” 高野首座摇头道:“事成之后,我等行此大恶事者,愿入金刚地狱,永世不得出,一切罪孽,皆归老僧。只是仙人起无明之火之前,高野山也愿意拿出诚意来。如果仙人愿意配合,高野山愿意接引你守护的人民进入帝国,并且安排他们的工作。” 这在高野首座,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但换来的只是魏野的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和尚,在日本帝国安排工作,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们要安排的地方,是财阀们敲骨吸髓的死亡工厂,是整体灭亡、不留活口的破产农村,还是比这更不堪的死亡矿山和屠杀集中营?” 对话至此,终于破裂。 高野首座放弃了说服塔外的那人,漠然端坐。 根本大塔所凝结成的这座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一切天魔外道不得入,正如迦罗文殊如今不得出,那么对方又能阻挠到哪一步? 慈悲二字终究作何解? 自然,佛门中有许多清妙言语,梳理演绎。 但此刻高野首座的回答,却是冷硬如斯,让人闻之梗在耳,言之梗在喉,不知如何评价。 魏野坐在青鲤紫云车中,听着对方的回答,摇头说道:“只护一方世界之安危,这倒也是佛门慈悲。只是你佛门慈悲也有三六九等,真正证入大菩萨果位者,眼中所见皆为空性,就算发下护世大愿,也断然不至于似你这般颠倒行事。” 迦罗文殊在塔里淡淡应声道:“高野首座虽然号称人间之佛,却不是真正的佛。” 魏野到没有想到这位被封禁的魔神会有心思搭话,但随即他只是一笑:“迦罗文殊有话要说?” 对仙术士的问题,迦罗文殊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你来阻止这帮和尚开天,那便是我暂时的盟友,我有什么理由要安静不出声?” 魏野摇了摇头道:“我虽然厌憎这班假惺惺的秃驴,但我也不怎么喜欢你们这些魔物。要知道在来高野山之前,我在东京动了手,斩了魔。” 听着魏野的话,迦罗文殊更快地回答道:“立川流的荼吉尼天和泰山府君,不过外金刚院的成员,就算他们魂飞魄散,也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交流。” 听着这毫无节操的回答,仙术士耸了耸肩:“虽然号称是不死不灭的魔神,但是这节操的稀缺度倒是让我倍感亲切。只是我们之间同样是道魔不两立,我为什么要相信一个被封印的魔神的话?《天方夜谭》里渔翁和瓶中魔鬼的故事,相信你也听过。” 如此明确的拒绝之下,迦罗文殊的应变也足够快:“高野山或许对你的世界存着别的想法,但是我们却不一样。身为神灵,我岂会感觉不出来,你的世界被一种寂清死灭的气息渐渐包围,将一切隔离在外?这样渐渐封闭的世界,便是高野山为太古神族选定的囚笼,两项权衡,我当然愿意选择和你合作。” “而且照甘露王的说法,你就算被我一剑斩了,也能很快转生为人,再度取回神通法力,所以也不关心某的剑锋利不锋利,是么?” “最重要的一点,你的世界人类如此稀少,并没有这个世界滋生得这样多。太古神族虽然将人类看成下等生物,但就像人类不会灭绝那些对人类有益的生物,神族也需要足够多的人类来作为神族的供养。单凭这个理由,我们也可以进行合作。请你相信,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神族,并不会随便侵入你们的世界。” 供养为何?见过了这个世界那些活跃在黑暗中的族裔,魏野差不多可以确认,所谓供养,不过是对人肉筵席的美化。 对于伽罗文殊的回答,仙术士不置可否,又转向了高野首座:“迦罗文殊是这个行情,那么高野山这边,自称甘露王的老和尚又怎么说?” 高野座主沉默片刻,回答道:“同样是简单的加减法,魔神们认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有若被流放到了贫瘠困苦的荒野中,所以拒绝离开。而我会这样选择,也是因为那个世界的人类太少。” 魏野听着这个论调,微微眯起眼来,冷冷问道:“怎么说?” “这个世界的人类经过漫长的时间,进化、发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人口的总数也在不断攀升。而那个宋末的世界,并没有这样高度发展的文明,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因为是相对的少数,所以为了人类整体的幸福,放弃落后而少数的一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这个回答,让魏野耸了耸肩,片刻后只说了一句话:“和尚,你以为某之剑斩不得你么?” 高野首座摇头道:“事成之后,我等行此大恶事者,愿入金刚地狱,永世不得出,一切罪孽,皆归老僧。只是仙人起无明之火之前,高野山也愿意拿出诚意来。如果仙人愿意配合,高野山愿意接引你守护的人民进入帝国,并且安排他们的工作。” 这在高野首座,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但换来的只是魏野的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和尚,在日本帝国安排工作,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们要安排的地方,是财阀们敲骨吸髓的死亡工厂,是整体灭亡、不留活口的破产农村,还是比这更不堪的死亡矿山和屠杀集中营?” 对话至此,终于破裂。 高野首座放弃了说服塔外的那人,漠然端坐。 根本大塔所凝结成的这座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一切天魔外道不得入,正如迦罗文殊如今不得出,那么对方又能阻挠到哪一步? “这个世界的人类经过漫长的时间,进化、发展,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人口的总数也在不断攀升。而那个宋末的世界,并没有这样高度发展的文明,也没有这么多的人口。因为是相对的少数,所以为了人类整体的幸福,放弃落后而少数的一方,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这个回答,让魏野耸了耸肩,片刻后只说了一句话:“和尚,你以为某之剑斩不得你么?” 高野首座摇头道:“事成之后,我等行此大恶事者,愿入金刚地狱,永世不得出,一切罪孽,皆归老僧。只是仙人起无明之火之前,高野山也愿意拿出诚意来。如果仙人愿意配合,高野山愿意接引你守护的人民进入帝国,并且安排他们的工作。” 这在高野首座,已经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但换来的只是魏野的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和尚,在日本帝国安排工作,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们要安排的地方,是财阀们敲骨吸髓的死亡工厂,是整体灭亡、不留活口的破产农村,还是比这更不堪的死亡矿山和屠杀集中营?” 对话至此,终于破裂。 高野首座放弃了说服塔外的那人,漠然端坐。 根本大塔所凝结成的这座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一切天魔外道不得入,正如迦罗文殊如今不得出,那么对方又能阻挠到哪一步? 高野首座放弃了说服塔外的那人,漠然端坐。 根本大塔所凝结成的这座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一切天魔外道不得入,正如迦罗文殊如今不得出,那么对方又能阻挠到哪一步? 高野首座放弃了说服塔外的那人,漠然端坐。 根本大塔所凝结成的这座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一切天魔外道不得入,正如迦罗文殊如今不得出,那么对方又能阻挠到哪一步? 第828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六) 就在这简短的交流间,光杵已经靠近了一线天。 只待穿身而过。 这汇集这个世界的佛门大半力量的光杵,仅仅是靠近了一线天,就给一线天两边的世界带来了难以估量的震动。 西太平洋的海面,有水柱猛然而起,那是飓风在海面上翻卷,不知多少吨海水被飓风卷入了云空。 这种景象,曾经被称之为龙卷风,更为古雅的名字,则是龙挂。 但对一艘艘工业时代的远洋轮船而言,突然出现的飓风,也是人类至今无法抗衡的天灾。 但是今天的飓风却显得无比畏惧。 是的,飓风正在畏惧,畏惧着即将来到的世界碰撞。 在人类肉眼看不到的飓风之中,一条条形态各异的巨龙,不安地扭动着身躯。 如同白垩纪霸主般的有翼龙,身躯修长的无翼龙,不安地望着天上那一柄光杵。 这个世界的龙族,哪怕是被称为龙神和龙王的龙中强者,其地位,也仅仅是有资格列入胎藏界曼荼罗外金刚院的下位神。 因此,这些龙族只是颤抖着,却不知道该将自己的目光落到何处。 …… ……… 在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有能力、有资格感知到那场变化的修士、神灵、妖魔,都以无比震惊的目光注视着那柄光杵。 但也有一些看似缥缈茫远的气息,猛然流露出了暴怒情绪。 一个个低哑的声音开始在世间响起,却只有它们的同类可以聆听: “文殊这个愚蠢的家伙,身为暗八叶的一员,却被人类玩弄于鼓掌之上!” “如果他不曾过去阻拦,那么高野山就会把圣杯送到其他的世界,那么我们长久时间里一切的准备和筹谋,终究要成空。” “现在,他和圣杯即将一起被从这个世界驱逐离开。那么之前他所有的预测和谋划,都是些白痴的行动。哈,以智慧著称的文殊,这真是一个反讽!” “那么我们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必须尽全力阻止高野山的行动!” 寥寥数语之间,事情就已经决定了。 …… ……… 这几道缥缈茫远的气息,一旦决定动了,他们便动如雷电,转眼间就来到了高天之上,来到了根本大塔之外。 在根本大塔外,浮现出了八座莲台,华美恍如纯金熔铸。莲台之上,端坐着七位老人,空出来的那一座莲台,显然是留给根本大塔内的迦罗文殊的。 他们用僧衣和头巾把全身包裹起来,不但看不见他们的脸,也看不见他们任何一寸肌肤。但只是坐在那里,他们全身就流露出一股经历了无数时光的陈腐气息。 八座莲台正挡在光杵与一线天之间,并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举动。 但有那八座莲台存在,根本大塔四周的气息就猛地一滞! 一股强悍无比的力量,带着深厚不见底的气息,遍布在一线天四周。 八座莲台排布在一线天周围,正如一朵绽放的八叶金莲。 在八座莲台的中心,有光华聚集,化作了空荡荡的第九座莲台,莲台之上只有一轮佛光,像新生的恒星一般不断地燃烧着。 这是胎藏界曼荼罗的中台八叶院。 由七位魔神摆出的中台八叶院。 甚至用不着展露全部的胎藏界曼荼罗,只是显露出中台八叶院,就让根本大塔前进不得! 从根本大塔里传来某人的一声蔑笑: “这个世界最强大的黑暗眷族,却是藏头遮脸之辈。” 对仙术士的嘲讽,端坐金莲之上的魔神们丝毫不以为意,淡声道:“来自异界的仙人,你尽可以去守护你那贫瘠的世界。我们也不需要你的帮助,只要你从这个不属于你的世界离开。” 然而对方却根本不理会魔神们的话,只是将对话的方向转向了另一边: “高野山摆下的胎藏界曼荼罗大阵,以高野山为根基,以外金刚院的天人鬼神、遍布四大岛的无数佛门曼荼罗阵,高野山全部的法力僧,汇聚一切佛力,显化万佛朝宗之相,而后终归于中台八叶院中心一佛。在胎藏界曼荼罗中,诸佛菩萨、天人鬼神,皆由中台八叶院中央的大日如来所流出。而高野山如此作法,等于是由一朵伸展开的莲花,重归于最初的种子。这场面固然宏大无比,可是终究是逆流而上之事。相比较而言,这七位老先生摆下的中台八叶院虽然缺了一位迦罗文殊,但却是直接从中央大日如来而生发,顺应其势而成。” 说到这里,仙术士感慨道:“顺则易,逆则难。甘露王,你的筹谋还是差了一着。这无关智慧高下,只是实力的差别。若只有迦罗文殊一位,你们的谋划或许可成,但塔外还有这老几位,你却再到哪里摆七座曼荼罗大阵,把他们一一封禁起来?” 对这番话,高野首座摇了摇头道:“八叶尊者是太古时代生存至今的魔神,能封禁一位,已经是人力的极限,何况是八位齐出?而你又借药师如来曼荼罗为桥,闯入根本大塔内,将慈海阿闍黎驱逐在外,本山最初的布置尽成虚话,也不必再提。” 简短的对话间,高野首座已经确认了一件事。 自远古生存至今的八叶尊者齐至,那么高野山原本的谋划就成了一场空。 至少曾经的那些筹谋无法实现。 从头到尾,都没有愧疚的高野座主,突然满怀歉意地望向仙术士,轻声说道:“我有一是非,你有一是非。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我们都只按照自己的是非观去行动,而且至今我也不认为那是错误的。但是此刻,我还是要对仙人说一声抱歉。” 魏野望着高野座主,手中白莲渐渐有火气涌起,冷淡答道:“如果你是打算和面前这些家伙同归于尽,自己去做就好了,犯不着搭上我。” 高野座主突然像个偷到了糖果的孩子般微笑道:“仙人真身不在此处,在我面前的只是一道神符,那么又怎么会被牵连到?” 魏野也点了点头:“此言有理,只是……” 他望了一眼根本大塔,感慨道:“可惜了这座可以上文化遗产目录的木塔。” 一语道罢,仙术士将手中白莲朝莲座中一掷。 抽夺了药师如来曼荼罗全部佛息的白莲落在莲座上,随即生了根。 花叶展开的白莲上,象征宝幢如来的宝轮光焰重生。 而放开了白莲的仙术士,转眼间就被胎藏界曼荼罗中无处不在的佛力强行驱逐了出去! 高天之上,青鲤紫云车四周云气翻滚,仙术士端坐云车之上,淡然望着对面那七位形如老僧的魔神。 居于普贤位上的八叶尊者和蔼问道:“仙人,莫非要与我等为敌?” “某真身不在此处,毁了这道真形符,也没把握干掉你们,何苦冒险?” 说到这里,仙术士摆了摆手说道:“不过这件事我既然插手,总要旁观到底。” 对于魏野的说辞,八叶尊者并不在意,只是那座残缺的胎藏界曼荼罗中台八叶院中,一股精纯而又磅礴万分的毁灭气息,猛然爆发出来! 魔神的胎藏界曼荼罗,与人类的胎藏界曼荼罗,一者生于黑暗又残缺不全,一者本于光明却法理逆反。 两者相接,究竟是何种惊人景象? 根本大塔凝结成的光杵,在触着那座残缺不全的胎藏界曼荼罗的瞬间,光杵的尖端就碎裂开来,化作点点光粒,没入了魔神们组成的中台八叶院中。 这个场面很平淡,就像是将时间的流逝速度加快了无数倍后,世间一切的存在渐渐朽化的过程瞬间呈现在面前。 这个场面也很可怕,因为见识过高野山之前那样的阵势,感受过这座胎藏界曼荼罗中蕴藏的无上佛威,而见到此刻光杵崩解的场面,胆子小一些的人甚至会战意全无! 然而就在同时,那已经开始崩解的根本大塔之内,真言梵唱再度响起!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这是地藏菩萨真言。 “唵.缚日罗.恒襄.唵恒洛.娑婆诃!” 这是虚空藏菩萨真言。 “唵阿噜力迦娑婆诃!” 此是观世音菩萨灭业障真言。 “南无三曼多勃驮喃.摩诃瑜伽.瑜拟宁.瑜诣诜缚履.欠若利计.莎诃!” 这是弥勒真言,表诸佛成就之根。 佛眼佛母真言、七俱胝佛母真言、大随求佛母真言。 不动明王真言、降三世明王真言、无能胜明王真言。 文殊师利心咒、如意轮观音心咒、释迦牟尼佛心咒。 也有外金刚院的真言声相随而起,罗刹、夜叉诸威德鬼王,持明、瞿昙诸外道仙人,继之以双子、双鱼等星宫,子鼠卯兔等生肖,角亢娄室等星宿…… 而后是三十二天间,四王天、地水火风天、日天月天子、计都罗睺罗、因陀罗帝释天、湿婆大自在天、大梵天辩才天、毗湿奴遍入天…… 真言之声无量无边,然而所有的真言咏唱声,最后只汇聚成为一个声音: “唵.阿谟伽.尾卢左曩.摩贺母捺罗.摩尼钵纳摩.入缚罗……” 大日如来光明真言起,崩解的根本大塔中,有光柱直射而出,正投入了八叶尊者所排成的中台八叶院内! 以高野首座为首,七位高野山的大僧正,同时结成法界定印入于七朵莲座之内。 法界定印成,一股宁和气息伴随着佛光,将七位魔神牢牢困锁在莲座之中! 而距离魔神如今接近的七位老僧,身躯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化。 而随着七位老僧离开,崩解的根本大塔之内,那由金杵作顶、莲花为底的舍利塔,骤然崩碎,露出了其中豪斯霍费尔博士的身形。 不,此刻已经不能够称他为豪斯霍费尔博士了。 端坐在莲台之上的男人,虽然还保留着日耳曼民族的特征,然而他的身上却没有了那件军官常服,而是披着轻纱般的短衣,露出强健的胸肌和手臂,手中拈着一对含苞未放的青莲。 在他的胸口,挂着珠玉黄金串联而成的大串璎珞,手臂间装饰着臂钏与宝镯,而他的头上更是带着三重宝冠,顶上扎着五个发髻。 此是文殊师利菩萨相! 青鲤紫云车中,仙术士望着那尊张着豪斯霍费尔博士脸孔的文殊菩萨大摇其头:“文殊师利菩萨若现天衣璎珞的菩萨像,便该是头顶五髻的童子形,这张老脸怎么看都和正主差得太远了些。” 豪斯霍费尔博士,或者说八叶尊者之一的迦罗文殊,丝毫不以为忤,拈着一双青莲微微颌首道:“若非仙人阻了他们一阻,只怕我也等不到救援。” 仙术士摆了摆手:“客套话就省下吧,此间事已了,你们若不想侵入一线天那边,我和你们也没有别的话好讲。” 说话间,青鲤紫云车微微转动,就朝着一线天方向驶去。 面对着魏野,就算是八叶尊者这样的魔神,感知着对方身上那股仿佛能够净化一切邪秽的炎气,也不得不稍避其锋。 但就在青鲤紫云车与迦罗文殊交错的一刻,迦罗文殊猛然大喝一声:“唵!” “唵”字声起,那一对含苞未放的青莲猛然绽开,莲心之中般若经箧、金刚宝剑同时显现,一股炎流就朝着青鲤紫云车罩去! 然而烈焰飞空的同时,却有一片青莲如海,展现于迦罗文殊面前! 原本一直背在仙术士身后的青莲剑囊猛然展开如长卷,莲海长卷之中,一直不得出鞘的桃千金长鸣一声,挣开层层枷锁,直斩对方那对青莲! 桃千金一直被锁在青莲法衣之中,困于日莲宗的虚幻佛国之中。 是佛国封锁,也是某人本意藏锋。 几多时日以来,剑锋养炼于佛国之中,看破六道轮回,看破森罗法界,于是一腔剑意全然流泻而出,正对上了迦罗文殊手中那对青莲! 剑锋杀意饱满,一剑斩破如海青莲。 迦罗文殊那一对青莲,也在这青莲海内。 金刚宝剑断,般若经箧破,迦罗文殊头上宝冠碎裂,胸前璎珞崩散,眼睁睁看着桃木法剑刺入了他的真身法体之内! 第829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七) 桃千金贯胸而入。 然而迦罗文殊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痛苦表情,只是低头望了一眼没入胸口的桃木法剑,诚恳问道:“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手,然而却没有想到你会出手,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以手撑颌,嘲笑答道:“高野山玩以邻为壑的把戏而自诩慈悲,固然是一些让人见之生厌的秃驴。但是像你们这些躲在暗地里吞噬生命的魔神眷族,在我的眼中也不是什么可怜可爱的生物。” “八叶尊者齐至此地,选择这个时机出手,仙人不觉得太过愚蠢?” 听到这个问题,仙术士鄙夷地望了一眼面前的迦罗文殊,回答道:“虽然具备文殊之相,但是你真的没有文殊之智。就算八叶尊者齐聚此地,你却还没有进入中台八叶院,又在高野山针对你排布下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中受创深重。此刻的你,便是八叶尊者中最弱小的那个。” 说到这里,仙术士目光一冷:“何况你的眼神不对。虽然你尽力掩饰起自己的贪念,然而对于你们这些渴求血食的魔神而言,一个可以侵蚀占领的新世界,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何况你们还知道了,那个世界的守护者,不过某一人。这等诱惑,你们摆脱不开。” 话音落,仙术士身形瞬动,高天之上,虎啸声涌 没入迦罗文殊身躯之内的桃千金引动洞阳真火,筋脉焦,血髓枯,尽伐生机! 不过转眼之间,迦罗文殊已经化作一具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尸,随着仙术士剑诀指处,爆碎成点点火星,不复原形! 焦尸化炭,火星乱飞,却有佛偈声起:“一度火供养,暖烟及光明,剑中发妙音,梵声狮子吼。雷鸣庄严响,钟鼓雅歌声。种种解脱音,行人得悉地,护摩如教法,微细明解之,少分不相应,众恶皆来集,三俱胝数满,常得见文殊。心通解脱门,智慧不可测,世出世间愿,所求皆满足” 佛偈稍停,然后化作礼赞之音: “金色放光明,王者狮子座。操持智慧剑,左执青莲华。华台立智杵,首髻五智尊。晖光遍十方,佛师妙吉祥!” 妙吉祥者为何?文殊曰妙,师利曰吉祥。 点点飞散的火星,在半空中重又聚集,显露出一尊高如巨峰的菩萨宝相。 没有了肉身限制,这尊菩萨宝相显得格外地庄严华美,只有豪斯霍费尔博士的那张日耳曼人的老脸,看起来拉低了不少档次。 望着那尊大如高峰的菩萨宝相,魏野仰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肉身虽灭,神性长存,果然有自称不死不灭的资格。” 将手一招,桃千金返回掌中,仙术士足踏虚空,向着对面的文殊菩萨宝相颌首为礼: “文殊不存,中台八叶院便永远不能真正成形,见识过了高野山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我觉得现在就把你处置掉,真是个划算的买卖。” 组成菩萨宝相的丝丝炭火与黑气间,传来了大气震动的声音:“杀了你,便能取得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伟大种族的牧场,这也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寥寥数语杀意起。 高大如山的菩萨宝相,依旧双手拈起一对青莲,莲瓣开处,露出了里面的莲房。 莲瓣八叶,莲房八角,正如这位文殊所居的中台八叶院,也是一朵八叶的莲花。 宝相四周,有一朵朵莲花开放,每一朵莲花中都端坐一位粉妆玉琢的童子,头梳五髻,身披天衣,手捧青莲。 而青莲之中,有光华如剑,渐次闪动。 高野座主端坐在阿弥陀佛位上,在七位大僧正里,他的身躯受损最还能够看见迦罗文殊与仙术士的对峙。 望着那些光华,他突然想起一事。 在高野山所传承的密卷中,太古时代的光明诸神与黑暗诸神的战争里,曾经有一种可怖可畏的神通横扫诸神的战场,凡遇见那种神通的下级神,便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 那种大神通,名为华弁文殊莲华光。 以下防盗版,稍后进行修正。 桃千金贯胸而入。 然而迦罗文殊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痛苦表情,只是低头望了一眼没入胸口的桃木法剑,诚恳问道:“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手,然而却没有想到你会出手,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以手撑颌,嘲笑答道:“高野山玩以邻为壑的把戏而自诩慈悲,固然是一些让人见之生厌的秃驴。但是像你们这些躲在暗地里吞噬生命的魔神眷族,在我的眼中也不是什么可怜可爱的生物。” “八叶尊者齐至此地,选择这个时机出手,仙人不觉得太过愚蠢?” 听到这个问题,仙术士鄙夷地望了一眼面前的迦罗文殊,回答道:“虽然具备文殊之相,但是你真的没有文殊之智。就算八叶尊者齐聚此地,你却还没有进入中台八叶院,又在高野山针对你排布下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中受创深重。此刻的你,便是八叶尊者中最弱小的那个。” 说到这里,仙术士目光一冷:“何况你的眼神不对。虽然你尽力掩饰起自己的贪念,然而对于你们这些渴求血食的魔神而言,一个可以侵蚀占领的新世界,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何况你们还知道了,那个世界的守护者,不过某一人。这等诱惑,你们摆脱不开。” 话音落,仙术士身形瞬动,高天之上,虎啸声涌 没入迦罗文殊身躯之内的桃千金引动洞阳真火,筋脉焦,血髓枯,尽伐生机! 不过转眼之间,迦罗文殊已经化作一具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尸,随着仙术士剑诀指处,爆碎成点点火星,不复原形! 焦尸化炭,火星乱飞,却有佛偈声起:“一度火供养,暖烟及光明,剑中发妙音,梵声狮子吼。雷鸣庄严响,钟鼓雅歌声。种种解脱音,行人得悉地,护摩如教法,微细明解之,少分不相应,众恶皆来集,三俱胝数满,常得见文殊。心通解脱门,智慧不可测,世出世间愿,所求皆满足” 佛偈稍停,然后化作礼赞之音: “金色放光明,王者狮子座。操持智慧剑,左执青莲华。华台立智杵,首髻五智尊。晖光遍十方,佛师妙吉祥!” 妙吉祥者为何?文殊曰妙,师利曰吉祥。 点点飞散的火星,在半空中重又聚集,显露出一尊高如巨峰的菩萨宝相。 没有了肉身限制,这尊菩萨宝相显得格外地庄严华美,只有豪斯霍费尔博士的那张日耳曼人的老脸,看起来拉低了不少档次。 望着那尊大如高峰的菩萨宝相,魏野仰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肉身虽灭,神性长存,果然有自称不死不灭的资格。” 将手一招,桃千金返回掌中,仙术士足踏虚空,向着对面的文殊菩萨宝相颌首为礼: “文殊不存,中台八叶院便永远不能真正成形,见识过了高野山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我觉得现在就把你处置掉,真是个划算的买卖。” 组成菩萨宝相的丝丝炭火与黑气间,传来了大气震动的声音:“杀了你,便能取得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伟大种族的牧场,这也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寥寥数语杀意起。 高大如山的菩萨宝相,依旧双手拈起一对青莲,莲瓣开处,露出了里面的莲房。 莲瓣八叶,莲房八角,正如这位文殊所居的中台八叶院,也是一朵八叶的莲花。 宝相四周,有一朵朵莲花开放,每一朵莲花中都端坐一位粉妆玉琢的童子,头梳五髻,身披天衣,手捧青莲。 而青莲之中,有光华如剑,渐次闪动。 高野座主端坐在阿弥陀佛位上,在七位大僧正里,他的身躯受损最还能够看见迦罗文殊与仙术士的对峙。 望着那些光华,他突然想起一事。 在高野山所传承的密卷中,太古时代的光明诸神与黑暗诸神的战争里,曾经有一种可怖可畏的神通横扫诸神的战场,凡遇见那种神通的下级神,便只有灰飞烟灭一条路。 那种大神通,名为华弁文殊莲华光。 桃千金贯胸而入。 然而迦罗文殊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痛苦表情,只是低头望了一眼没入胸口的桃木法剑,诚恳问道:“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手,然而却没有想到你会出手,请问这是为了什么?” 青鲤紫云车上,仙术士以手撑颌,嘲笑答道:“高野山玩以邻为壑的把戏而自诩慈悲,固然是一些让人见之生厌的秃驴。但是像你们这些躲在暗地里吞噬生命的魔神眷族,在我的眼中也不是什么可怜可爱的生物。” “八叶尊者齐至此地,选择这个时机出手,仙人不觉得太过愚蠢?” 听到这个问题,仙术士鄙夷地望了一眼面前的迦罗文殊,回答道:“虽然具备文殊之相,但是你真的没有文殊之智。就算八叶尊者齐聚此地,你却还没有进入中台八叶院,又在高野山针对你排布下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中受创深重。此刻的你,便是八叶尊者中最弱小的那个。” 说到这里,仙术士目光一冷:“何况你的眼神不对。虽然你尽力掩饰起自己的贪念,然而对于你们这些渴求血食的魔神而言,一个可以侵蚀占领的新世界,哪里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何况你们还知道了,那个世界的守护者,不过某一人。这等诱惑,你们摆脱不开。” 话音落,仙术士身形瞬动,高天之上,虎啸声涌 没入迦罗文殊身躯之内的桃千金引动洞阳真火,筋脉焦,血髓枯,尽伐生机! 不过转眼之间,迦罗文殊已经化作一具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焦尸,随着仙术士剑诀指处,爆碎成点点火星,不复原形! 焦尸化炭,火星乱飞,却有佛偈声起:“一度火供养,暖烟及光明,剑中发妙音,梵声狮子吼。雷鸣庄严响,钟鼓雅歌声。种种解脱音,行人得悉地,护摩如教法,微细明解之,少分不相应,众恶皆来集,三俱胝数满,常得见文殊。心通解脱门,智慧不可测,世出世间愿,所求皆满足” 佛偈稍停,然后化作礼赞之音: “金色放光明,王者狮子座。操持智慧剑,左执青莲华。华台立智杵,首髻五智尊。晖光遍十方,佛师妙吉祥!” 妙吉祥者为何?文殊曰妙,师利曰吉祥。 点点飞散的火星,在半空中重又聚集,显露出一尊高如巨峰的菩萨宝相。 没有了肉身限制,这尊菩萨宝相显得格外地庄严华美,只有豪斯霍费尔博士的那张日耳曼人的老脸,看起来拉低了不少档次。 望着那尊大如高峰的菩萨宝相,魏野仰起头来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肉身虽灭,神性长存,果然有自称不死不灭的资格。” 将手一招,桃千金返回掌中,仙术士足踏虚空,向着对面的文殊菩萨宝相颌首为礼: “文殊不存,中台八叶院便永远不能真正成形,见识过了高野山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我觉得现在就把你处置掉,真是个划算的买卖。” 组成菩萨宝相的丝丝炭火与黑气间,传来了大气震动的声音:“杀了你,便能取得一个新的世界作为伟大种族的牧场,这也是一本万利的好事。” 寥寥数语杀意起。 高大如山的菩萨宝相,依旧双手拈起一对青莲,莲瓣开处,露出了里面的莲房。 莲瓣八叶,莲房八角,正如这位文殊所居的中台八叶院,也是一朵八叶的莲花。 宝相四周,有一朵朵莲花开放,每一朵莲花中都端坐一位粉妆玉琢的童子,头梳五髻,身披天衣,手捧青莲。 而青莲之中,有光华如剑,渐次闪动。 高野座主端坐在阿弥陀佛位上,在七位大僧正里,他的身躯受损最还能够看见迦罗文殊与仙术士的对峙 第830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八) 中台八叶院的阿弥陀佛位上,手结法界定印的高野首座,看着一卷竹简飘转于迦罗文殊面前。 而后,华弁文殊莲华光散。 文殊菩萨宝身法相消失无踪。 万千真形符显化的散仙化身消失无踪 就连耶稣头骨的气息也在转瞬间不知去了何处,仿佛就在瞬间从这个世界抹去一般。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迦罗文殊、来自异界的散仙,还有让光明与黑暗双方都牵肠挂肚的圣杯,便等于消灭,便等于不存在。 高野首座那张干枯如鬼的面上,露出一点发自内心的欢悦笑容,他微微转过头,望向其他六位大僧正,欢喜说道:“诸位大德,我等一生筹谋,造下身语意无边黑业,命终之日,多少还是得了一点报偿。” 六位大僧正颌首还礼:“我等此去金刚地狱路上,辛苦首座在后慢行。” 一句道罢,六位已经半露骷髅骸骨的大僧正散了手中法界定印,口中欢喜道出一偈: “圆通已是开方便,五衍无非会一乘。去来今世有修行,身语意业皆随喜。黄叶谓金因亦善,聚沙为塔道犹成。一切曾生不净心,故兹悔过我顶礼。” 佛偈声中,六位大僧正身形塌陷,尽化灰烬。 然而失去了法界定印压制的八叶尊者们,只是沉默片刻,而后莲台离开中台八叶院,朝着世间化为一道道流光而去。 对已经是个死人、全靠绝高修为留着一口气的高野首座,迁怒云云已经没有了意义。 迦罗文殊在世间消失,圣杯也失去了踪迹,那么余下的八叶尊者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作为太古时代生存至今的魔神,愤怒没有价值,只有继续进行新的行动,弥补之前的过失。 这个世界上,光明与黑暗、善良与邪恶的斗争,不会因为少了一尊太古时代的魔神,少了一只耶稣基督的圣杯,就可以欢天喜地开始庆祝,阴云密布的天空更不是放飞和平鸽的时机。 可以想见的未来,元气大伤的各种咒术家集团,将要面对黑暗眷族们最激烈也最残酷的报复。 战争的号角,依旧在远方响起。 …… ……… 将目光从云空之上投入人间,被某人蓄意挑起的那场九一八兵变,仍然如野火一般在东京都里延烧。 以宫城所在的千代田区为中心,绵密的枪声就没有停顿过一刻! 近卫师团和第一师团的士兵们,就算一开始尚且有所克制,一旦杀了人、见了血,就变成了真正脱缰而出的凶兽! 不知多少政阀和财阀的官邸,在这一夜被兵变的联队用枪炮轰开,冲进去血洗! 东京都处处起火生烟,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现任总裁、曾经几度担任代理首相的内田康哉伯爵家中,却是一片安泰景象。 这位伯爵的府上,此刻聚集了支持帝国满蒙攻略的绝大部分政客,也包括关东军前司令本庄繁男爵与参谋本部的名人石原莞尔大佐。 为了应付欧美国家的外交压力,本庄繁已经被解除了关东军总司令的职务,改任为军事参议官这个御前顾问的虚职。而石原莞尔更是被调离了关东军,让他在陆军兵器本厂混吃等死。 但在陆军中,被称为“厚道老头”的本庄繁和已经隐隐成为昭和参谋偶像的石原莞尔,又哪里是这样两个闲职就能够拘束起来的?他们之所以出现在内田康哉这个秘密聚会中,便是要联络那些支持军部、赞成帝国大陆攻略的政阀们,在犬养毅内阁倒台的当下,尽快组成新一任内阁。 话虽如此,作为九一八侵华事变的挑起者,本庄繁和石原莞尔的神情都谈不上愉快。 不过一年的时间,才取得了支那九一八事变的战果,结果在帝国的心脏,却出现了一场九一八兵变! 这是上天对他们的嘲讽么? 当然,本庄繁和石原莞尔并不知道,这嘲讽并不来自上天,而是来自一位很有恶趣味的小胡子仙术士。 除了他们,与对华投资产业相关的财阀政客更是济济一堂,内阁官房书记长森恪、外交官松冈洋右、政友会总务长山本条太郎、当过一任台湾总督的司法大臣川村竹治……这些人的势力集合起来,确实足够在犬养毅内阁倒台后,重新组建起一个临时政府。 就连内田康哉的爱将、满铁上层中有名的政坛掮客与智囊十河信二,也参与到了这场密会里。 一开始,大家的表情还很轻松写意,三三两两地端着高脚酒杯,香槟酒的气息飘散,随着美酒的甘芳,彼此矜持交换着接下来的局势变化: “……陆军毕竟是帝国的栋梁啊,接下来,还需要有力的政治家站出来,收拾这场乱局,带领大家走向新的繁荣时代。” “可惜了哪,高桥阁下,本来我还属意他来出任新一届内阁的大藏大臣,但是高桥阁下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我们也只好放弃这位金融奇才了哪……” “陆军的各位,现在应该正在和叛军进行沟通了吧?这种时候,就更加要小心,荒木和真崎很可能在这中间弄些玄虚。在这个时候,务必不能给他们留下蒙蔽陛下的空间,最好能和军事参议院的诸位联络一下……” “但不论怎么说,我们需要等待,只要确认了宫城中的意外被拔除,那么就要立刻去面见陛下,然后传达鹤音让叛军归营。这个时候,务必保证是属于我方的侍从官们掌握局面,诸君也该和宫内派的大臣们交流交流吧……” 矜持地发表着对这场兵变的看法,一群老人们神情唏嘘,很有一种艰难守护了帝国国体的自豪感。 然而身处这群最年轻也有六十开外的老人中间,石原莞尔这位“昭和第一兵家”,未免就年轻地让人侧目。 一身军装的石原莞尔,却是表情严肃地望着他的老上司,因为替他背黑锅而转入预备役的本庄繁男爵:“阁下,这个时候政治家们很难发挥作用,他们也根本无法控制近卫师团与第一师团的暴乱者!这个时候,唯有尽快调集其他师团,才能够将事件导回我们的掌握!” 但比起石原莞尔的果决,本庄繁未必就有些漫不经心了。从立场上说,本庄繁这样的老资历,虽然不至于明着站到荒木贞夫和真崎甚三郎一边,但是作为中立派,本庄繁也并不喜欢那些咄咄逼人的统制派小年轻。 出席这个密会,仅仅是出于他和担任过满铁总裁的内田康哉多年共事的友谊而已。 正思考着怎样应付面前的石原莞尔这个从来都桀骜不驯的前部下,本庄繁的措辞才起了个头:“石原君……” 他的话就被一阵步槍声打断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内田家警卫拔枪还击的声音! 匆匆闯入酒会现场的一名警卫刚喊了一声:“叛军冲进来了!” 他整个人已经被乱枪打成了马蜂窝,就这么倒在了入口处。 踏着粘稠的血迹,一群年轻军官带着士兵就冲了进来,伴随着一声天诛,就朝着面前那些满身陈腐气味的老人们开了枪! 石原莞尔这个时候还来得及站出来,大喊了一声:“混蛋!你们这些暴徒,在这里聚会的都是陆军方面的支持者,你们怎么可以……” 但他的吼声却被那些军官的怒吼所打断了:“是石原莞尔,永田铁山的共谋者!” 这句话一出,顿时就是一排子弹在这位昭和第一兵家的身上绽开出赤红血花,依稀能听见这位九一八事变的策划者,倒在地上的时候喃喃地重复道:“你们这些暴徒國贼……” 听到这句话,那些年轻的军官向着石原莞尔猛地立正,鞠了一躬:“阁下,你在满蒙的行动,是帝国的英雄。然而为了昭和维新的事业,建设新的国家,只有请你安心地离开!” 而后这些军官朝天鸣枪作为对这位昭和第一兵家的祭奠,随即快速地离开了尸横遍地的会场。 只有本庄繁,因为他军中老好人的名声,侥幸地逃过一劫,望着这个尸横遍野的地方,深深地陷入了疑问:“这个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的脚下,石原莞尔却微微颤抖一下,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阁下,请尽快联系医生……内田阁下的家庭医生应该就在宅邸里!” …… ……… 就在一处处政阀与财阀的宅邸中上演着同样的血腥画面时候,宫城御苑中的战斗也渐渐到了尾声。 被魏野一次性抽调了大部分佛息佛光,化药师琉璃光如来为法舟而去的时候,这座坚固无比的药师如来曼荼罗,再也顶不住近卫师团的抵死冲锋。何况那些近卫师团的武器上,还闪动着洞阳剑祝的符令! 最后,直属药师院的法力僧与僧兵,只能放弃维持千疮百孔的药师如来曼荼罗,而扑入了与兵变部队的残酷杀戮中去 临兵斗者九字印、因陀罗雷印破、不动明王火界咒……真言与手印变化间,不知有多少士兵被猛然窜起的电光、突兀涌起的火焰化为一具具焦尸! 但同样的,那些闪动着洞阳剑祝符令的枪械,也轻易地穿透了法力僧的护身法衣、僧兵的唐风咒甲。 如此血腥的交换比下,双方的死亡率始终持平,而比起那些满脑子七生报国思想的陆军士兵,药师院的精锐僧兵与法力僧,相比之下就金贵得太多! 除了身为药师院之主的如光和尚,以及他麾下的少数精锐,这场绞肉机一般的血战中,药师院的法力僧已经不知道死去了多少。 就是以他为首的这些药师院强者,也几乎人人带伤,只能够放弃了御苑,退向宫城入口处。 神内大尉身上也多了许多伤口,那是之前被一位法力僧拼死施展的风天真言带来的风刃所撕裂的。但是只简单包裹了一下的神内大尉,依然神情平静,走到了如光和尚面前:“投降吧,如光阁下,如果你们退回高野山,不再考虑像这样干预帝国的事务,真言宗的诸位依然可以受到国民的信仰和尊敬。” 如光望着面前那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士兵,摇了摇头:“你们不懂,你们完全不懂,为什么御本山会放弃千年来的原则,对人类的世俗世界进行干预。御本山虽然关心帝国的事务,但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谋求帝国甚至人类更大的利益。” “更大的利益?” 神内大尉重复了一句,然后举起了手中的配枪:“作为帝国的军人,我只相信我眼前所见到的,对不起了,阁下” 一连串枪声响起,却没有预想中血肉溅射的画面。 一位枯瘦如鬼的老僧,手结施无畏印,蓦然出现在如光身前。 以神内大尉为首,一发发子弹就这样伫立在了半空,没有一发能够朝前再飞行半厘米! 望着老僧的背影,以如光为首的药师院残余人等,纷纷欢喜出身,大礼伏地:“座主!” 高野座主神情淡然,回过头来望着如光和尚感慨道:“因我一念,让本山的僧众死伤惨重,这是我的罪业。幸好谋划已成,幸好你们坚持下来了,这很好,我很欢喜。” 说着,他向如光招了招手,如光和尚不知其意,但还是膝行至高野座主面上,虔诚合掌伏地。 只听得高野座主缓缓道出一偈: “畴昔与今诸福业,总将空慧悉融通。庶汇若非同解脱,我心终未取菩提。不离因缘所起心,即见空中无相体。普愿犹如妙吉祥,俱时明了如来性。” 体味着佛偈中那股安详出世之意,惇惇教诲之心,如光和尚猛然一惊,却有一只枯瘦的手,抚上了他的头顶:“自初祖弘法大师遍照金刚空海上人传灯以来,圣圣相继,千年不绝。老僧今将金胎二部无上微妙法、诸佛一切智,为尔灌顶而密契之,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第831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十九) 高野座主枯瘦的指尖按在如光和尚头上,随即从只包着层皮的骨节间涌出点点纯净如醍醐般的佛光,粘稠如酥,点点涌入如光和尚的毛孔中。 药师院所属的法力僧与僧兵们,望着这一幕,听见高野座主之前所说的话,心中微微明悟,却是震惊难言,纷纷行五体投地之礼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直视那个场面。 千年以来,这是空海上人以来,高野座主传位时候最隐秘的那道手续“秘密传灯灌顶仪”,第一次展露于人前! 然而他们就算想看也不得,那灿然夺目的佛光瞬间化作了一朵八叶莲花,将高野座主与如光和尚包裹了进去。 就算如此,那过于强大的光明,还是让人们仿佛过长时间地直视正午的太阳,很快就让所有人都暂时失去了视觉。 就算如此,人们心中依然祥和一片,本能便知欢喜合掌,跪地叩首。 只有神内大尉在双眼短暂致盲之前,打出了一发子弹。 没有过去太久时间,那朵莲花重又开放,而后凋谢。 三千清妙佛光渐渐黯淡。 高野座主的手依然搭着如光和尚的头,有一滴血,从干瘪的胸口一直落到了如光和尚的眉心。 那滴血粘稠无比,殷红无比,似乎没有一点水分残留,落在如光和尚的额头随即便安家住下,渗入皮肤,印入颅骨,嵌入七识,像一粒永远拂不去的胭脂记。 随即,从高野座主的周身不知有多少气流夹着灰尘流泻出来,像是放在杂物间里千年未动的老物件,突然接受了强风的洗礼。 那些灰尘从骨骼间喷出,直到骨骼都化成了灰,随风而散,不见即身佛,没有舍利子。 灰飞漫天如恒沙数。 一粒弹头出现在高野座主化成的灰中。 如光和尚紧闭双眼,没有看高野座主化成的残灰,也没有看那枚弹头。 他只是微微颤抖着,全身的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通透,仿佛是石英石在高温高压下熔化成了一团琉璃坯。 在场的人们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视力,神内大尉距离佛光最近,受佛息禁制也最深。此刻压力稍去,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毫不犹豫地朝着如光和尚打出又一发子弹! 那发子弹停滞在如光和尚面前,被高野山的少僧正握在了掌心。 握着那发子弹,如光和尚缓缓站起身,周身琉璃光耀,映照得漫天飘雪如同银华。 他望着面前的神内大尉,又似乎看着整个世界,开口说道:“这个世界病了,病了很久。阿弥陀佛无量光、无量寿,也只能让这个世界的众生厌离秽土,往生净土。但我愿意救治这个世界,修正那些错误的、病态的事物,因此身为本代高野座主,我之佛号名为大医王。” 随着这句话的宣布,从夺目光明中恢复视力的法力僧们面露欢悦之色,合十礼拜:“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南无平等金刚!南无大医王!” 宫城之前的这些变化,自然有人第一时间就通报给了闲院宫亲王。 但是比起外面的变化,闲院宫亲王更头疼的是宫城内部的麻烦。 暴怒地将面前的茶具掀翻在地,裕仁的声音大得几乎能让大半个宫城都听到:“陆军到底在做什么!此等叛军,伤害朕之股肱,屠戮朕之臣子,然而军事参议院居然向朕进言,承认将他们编入即将调入东京的各师团平叛序列中去!” 已经登基很多年的裕仁会突然爆发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就在这个夜里,不经由他这位天皇主持,没有明确的诏书颁布,由陆军那些资历老大的军事参议官们牵头,就堂而皇之地召开了一场没有天皇主持的军事参议院御前紧急会议。 而这些老资格的陆军将领,第一时间就把永田铁山为首的统制派军官们排除出列,以荒木贞夫与真崎甚三郎的意见为主,写成了这样一份陆军大臣告起义官兵书: “一:蹶起之趣旨已经上达天听 二:承认诸君之真意基于显现国体之至情 三:对国体真姿显现之现状,不胜诚恐 四:各军事参议官商定,一致按如上趣旨前进 五:此外一切有待予大御心。” 这以告示形式张贴出去的陆军大臣布告,几乎就是明着对裕仁说:“陛下,此次兵变是受到陆军支持的正义活动,我们不胜惶恐地等待陛下批准此事。” 但问题是,统制派只希望借皇道派这些炮灰的力量,把高野山一支势力驱逐出去,并没有指望皇道派搞他们名为“天皇家长制”,实际是真崎甚三郎和荒木贞夫把持操揽大权的那套昭和幕府! 但就算皇道派都没有想过,一旦下级士兵们的热情被各方势力自觉不自觉地挑动起来,于是仅仅一夜之间,东京都就被这股名为“昭和维新”的野火延烧成一片废墟,原本的政治势力划分,瞬间洗牌! 传统上属于政友会一方的政阀,这个晚上大半都莫名其妙地做了断头鬼。就连几大财阀的重要人物,也莫名其妙地躺了枪,被突然冲上門的士兵们天诛了个干净。 而同样的,以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为代表,大批力主满蒙甚至整个支那攻略、一贯被视为陆军主要盟友的财阀政阀,也同样地在天诛國贼的怒吼声里变成了一具具死尸。 当一个社会中,对底层的敲骨吸髓、压榨剥削到了一个临界点,而它的上层进行的危机转嫁式的对外侵略还未完全达成,那么沸腾的民怨终究会找到一个爆发口。 尽管军部为首的很多势力,已经开始了各种各样的舆情管制,用监狱和疯人院当成是对付非国民的利器。甚至为了获得充足的兵源,或者说炮灰,开始默许各种由官方主导的军事洗脑教育一步步侵蚀校园。但是这些矛盾还是受到压制的,就像一座火山,被强行投放了大量制冷剂而暂时封冻起来。 但是一旦有人在火山口里投入足够的催化剂,那么这座火山便会爆发出来,让压制在火山口的那些愚人一个个都尸骨无存! 就如此夜。 但作为这个国家的最高元首与权力的实际掌握者,裕仁只能守在这座皇宫中,暴跳如雷而无法做出什么事情! 便在此刻,闲院宫亲王正准备去说服自己的侄孙,却见到一木喜德郎男爵跌跌撞撞地奔进来:“陛下,新任高野山座主大医王猊下,要面见陛下,就目前东京都的状况上奏!” 只这一句话,裕仁的咆哮就全部噎进了喉咙里,最后换成了一声叹息:“朕明白了,请大僧正稍待片刻。” 而当一身陆军元帅服的裕仁见到那位“大医王猊下”的时候,却看到了这些天来带给他无尽羞辱和噩梦的那张脸。 虽然那个僧人身上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但只看着那张脸,就让裕仁的血压升高了不知多少。 而站立在新任高野座主身边充任随员的,俨然就是现任首相犬养毅! 高野座主枯瘦的指尖按在如光和尚头上,随即从只包着层皮的骨节间涌出点点纯净如醍醐般的佛光,粘稠如酥,点点涌入如光和尚的毛孔中。 药师院所属的法力僧与僧兵们,望着这一幕,听见高野座主之前所说的话,心中微微明悟,却是震惊难言,纷纷行五体投地之礼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直视那个场面。 千年以来,这是空海上人以来,高野座主传位时候最隐秘的那道手续“秘密传灯灌顶仪”,第一次展露于人前! 然而他们就算想看也不得,那灿然夺目的佛光瞬间化作了一朵八叶莲花,将高野座主与如光和尚包裹了进去。 就算如此,那过于强大的光明,还是让人们仿佛过长时间地直视正午的太阳,很快就让所有人都暂时失去了视觉。 就算如此,人们心中依然祥和一片,本能便知欢喜合掌,跪地叩首。 只有神内大尉在双眼短暂致盲之前,打出了一发子弹。 没有过去太久时间,那朵莲花重又开放,而后凋谢。 三千清妙佛光渐渐黯淡。 高野座主的手依然搭着如光和尚的头,有一滴血,从干瘪的胸口一直落到了如光和尚的眉心。 那滴血粘稠无比,殷红无比,似乎没有一点水分残留,落在如光和尚的额头随即便安家住下,渗入皮肤,印入颅骨,嵌入七识,像一粒永远拂不去的胭脂记。 随即,从高野座主的周身不知有多少气流夹着灰尘流泻出来,像是放在杂物间里千年未动的老物件,突然接受了强风的洗礼。 那些灰尘从骨骼间喷出,直到骨骼都化成了灰,随风而散,不见即身佛,没有舍利子。 灰飞漫天如恒沙数。 一粒弹头出现在高野座主化成的灰中。 如光和尚紧闭双眼,没有看高野座主化成的残灰,也没有看那枚弹头。 他只是微微颤抖着,全身的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通透,仿佛是石英石在高温高压下熔化成了一团琉璃坯。 在场的人们终于稍稍恢复了一点视力,神内大尉距离佛光最近,受佛息禁制也最深。此刻压力稍去,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毫不犹豫地朝着如光和尚打出又一发子弹! 那发子弹停滞在如光和尚面前,被高野山的少僧正握在了掌心。 握着那发子弹,如光和尚缓缓站起身,周身琉璃光耀,映照得漫天飘雪如同银华。 他望着面前的神内大尉,又似乎看着整个世界,开口说道:“这个世界病了,病了很久。阿弥陀佛无量光、无量寿,也只能让这个世界的众生厌离秽土,往生净土。但我愿意救治这个世界,修正那些错误的、病态的事物,因此身为本代高野座主,我之佛号名为大医王。” 随着这句话的宣布,从夺目光明中恢复视力的法力僧们面露欢悦之色,合十礼拜:“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南无平等金刚!南无大医王!” 宫城之前的这些变化,自然有人第一时间就通报给了闲院宫亲王。 但是比起外面的变化,闲院宫亲王更头疼的是宫城内部的麻烦。 暴怒地将面前的茶具掀翻在地,裕仁的声音大得几乎能让大半个宫城都听到:“陆军到底在做什么!此等叛军,伤害朕之股肱,屠戮朕之臣子,然而军事参议院居然向朕进言,承认将他们编入即将调入东京的各师团平叛序列中去!” 已经登基很多年的裕仁会突然爆发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就在这个夜里,不经由他这位天皇主持,没有明确的诏书颁布,由陆军那些资历老大的军事参议官们牵头,就堂而皇之地召开了一场没有天皇主持的军事参议院御前紧急会议。 而这些老资格的陆军将领,第一时间就把永田铁山为首的统制派军官们排除出列,以荒木贞夫与真崎甚三郎的意见为主,写成了这样一份陆军大臣告起义官兵书: “一:蹶起之趣旨已经上达天听 二:承认诸君之真意基于显现国体之至情 三:对国体真姿显现之现状,不胜诚恐 四:各军事参议官商定,一致按如上趣旨前进 五:此外一切有待予大御心。” 这以告示形式张贴出去的陆军大臣布告,几乎就是明着对裕仁说:“陛下,此次兵变是受到陆军支持的正义活动,我们不胜惶恐地等待陛下批准此事。” 但问题是,统制派只希望借皇道派这些炮灰的力量,把高野山一支势力驱逐出去,并没有指望皇道派搞他们名为“天皇家长制”,实际是真崎甚三郎和荒木贞夫把持操揽大权的那套昭和幕府! 但就算皇道派都没有想过,一旦下级士兵们的热情被各方势力自觉不自觉地挑动起来,于是仅仅一夜之间,东京都就被这股名为“昭和维新”的野火延烧成一片废墟! 第832章 .血诚遍染万朵樱(二十) 九月十八日东京时间早六时,突兀而来的风雪骤然停止。 一直被高野山法力僧们坚守的宫城大手门打开,装饰着天皇家族菊花家纹的御旗涌出。 以宫内大臣一木喜德郎男爵为首的侍从官们,纷纷出现在了二重桥边上。 骑着一匹白马、身穿陆军元帅服的裕仁,看似神情俨然地出现在宫城之外。 在他的身旁,是换上了一身横七条金斓袈裟的大医王,看似恭敬地替这位昭和天皇牵着马。 而闲院宫亲王、伏见宫亲王这两位代表皇族管理陆海两军的皇族重臣,以及宫内派的大臣们,则恭敬地跟随在后。 从裕仁到皇族重臣们,都在身上挂上了宝星勋章,金质的勋章在阳光中闪动着别样的光芒。 二重桥的另一头,从千代田区各个地方汇集而来的一支支联队,还有率领联队的青年军官们,神情复杂却又充满喜悦地望着走向二重桥的那个矮小男人。 一木喜德郎男爵看着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然后又看了一眼大手门后那些沉默的法力僧,最终放弃了挣扎,大声喊道:“近卫师团与第一师团的诸君,你们的忠勇之心已为天皇陛下所认可!陛下接受了你们的陈情,即将重整国事!皇军官兵们,你们的奋斗已经获得认可,现在你们应该归于军旗之下,返回你们的营地,不要让陛下忧心,让国民恐惧!” 随着一木喜德郎男爵的喊声,一种异样的沉默蔓延在皇居广场上。 渐渐地,有几位带队的年轻军官聚集在一起中桥基明、安藤辉三、矶部浅一、对马胜雄、栗园安秀,他们聚集在一起,神态复杂地望着出现在二重桥上的那些帝国大人物。 大医王的声音缓缓地传来:“诸君,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应该明白这个国家的体制。不论是财阀、政阀还是军部、文官,我们以名望、财富、武力拱卫在天皇陛下身边,建立起万民翼赞陛下的帝国体制。也正如诸君所反对的,当所有的掌权者渐渐勾结在一起之后,就变成了现在的情形。那么,当高野山愿意帮助诸君,导正国体、开创昭和维新时代的时候,诸君又有什么理由要反对本山的行动呢?山僧相信,诸君是一定会理解本山的苦心,并且认同本山的计划的。” 如果说大医王这位新任高野座主有什么不同之处的话,比起一位单纯怀着救世之念的修行者,他更像是一位具备了强大神通的政治家。 虽然这强迫别人理解自己的作风,也只能是这个岛国特产的政治家。 但就算如此,他的话还是让裕仁为首的皇族与重臣们稍稍变了脸色! 不知是明治时代以来,国家神道为首的各种宣传机器制造的天皇崇拜太过深入人心,还是大医王的劝说终于起到了作用。渐渐地,四周的士兵收起了手中武器,重又排成了那种仿佛请裕仁阅兵一般的整齐队伍。 最后,不知是谁起了头,一首裕仁和高官们最厌恶的歌声响起: “汨罗渊中波涛动,巫山峰旁乱云飞;昏昏浊世吾独立,义愤燃烧热血涌;权贵只晓傲门第,忧国此中真乏人;豪阀但知夸积富,社稷彼心何尝思;贤者见国衰微征,愚氓犹自舞世间。治乱兴亡恍如梦,世事真若一局棋;昭和维新春空下,儿连结为正义!胸中自有百万兵,死去飘散万朵樱;腐旧尸骸跨越过,此身飘摇共浮云。忧国挺身立向前,男儿放歌从此始!” 为裕仁牵着马的大医王,望着那些渐渐远去的身影,面上的目光却渐渐变冷:“陛下,您听见了么?苍天震怒大地动;轰轰鸣鸣非常声;永劫眠者不能寝。如果陛下真的觉得,皇国可以千秋万代地存在,那么山僧可以保证,您总有一天,也会吟诵平家物语的那首和歌的……” 似乎要印证他的话一样,远处即将离去的风雪间,有少女弹着三味线,哀戚的歌声无端而临:“祇园精舎の钟の声、诸行无常の响きあり、娑罗双树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はす……” 听着那声音,大医王面上微微戒备,然而戒备很快就变成了茫然,因为在他的感知中,唱歌的女子,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到踪影。 九月十九日,陆军参谋总长闲院宫载仁亲王与海军军令部长伏见宫博恭亲王宣布辞去军职隐退,两人从此转入预备役,标志着天皇家族对军方的控制已经被全面斩断。犬养毅再度组阁,然而在传统的五相御前会议中,多了一个高野山大僧正的席位。 对此,驻日各国大使匆忙地联系本国政府,纷纷扰扰间却没有什么准确的消息。 …… ……… 一场乱事已起,一个国家动荡不安,但最初挑起这场变乱的人,在这场乱事里扮演幕后黑手的人,最后在关键时刻出手、却也很难被高野山感谢的人,只是坐在树下,手中青瓷杯中浮着冰鱼,没什么干劲地躺在地上。 在他身边,一盘摆盘精致的秋刀鱼刺身散发出浓郁却不腻人的香味。 在秋刀鱼表面,还有酱汁经过炙烤后的淡淡焦糖色,相对普通的秋刀鱼刺身更有一丝不同的变化。 一只团子猫伸出前爪,拨弄了一下鱼片,然后猛地扑进盘子里,一口咬住最肥美的一块鱼肉,仰着短脖子把目标吭哧吭哧吞了下去。 仙术士端着青瓷杯,随意地一摆手:“朱月,秋天的时候,换首比较应景的歌来听听。” 拨动了三味线的少女,点了点头,然后轻声唱道:“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初恋的香味,就这样被我们寻回。那温暖的阳光,像刚摘的鲜艳草莓。你说你舍不得吃掉,这一种感觉……” 随着过气的老情歌,仙术士嘴里的冰茶一口气全喷了出来:“铃铛,不要给朱月没事灌输一些过期的中古音乐!” 半个身子都坐在盘子上,用小舌头舔了舔爪子上残余的秋刀鱼香味,团子猫不屑地斜睨了仙术士一眼:“比起这歌,其实我更喜欢另外一首《西厢》来着。不过秋刀鱼不是显得应景吗?” 朝着朱月招了招前爪,善解人意的女仆已经将满盛着秋刀鱼杂炊饭的古朴陶碗送到了猫儿面前。 望了一眼低头吃起猫饭的司马铃,仙术士放下手中的瓷杯,取下腰间的竹简式终端展开。 终端上,满满地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卷目录。 仙术士望着那些经卷,指尖在其中一篇上任意一点,随即便有一尊小小的菩萨宝相浮现在他面前。 这尊菩萨宝相通体如紫金色,头顶五髻,一手持金刚宝剑过于头顶,一手拈着一朵青莲,青莲上放着一卷经文。 仙术士再一点,那尊菩萨宝相眸光闪动,仿佛要活过来一般,轻声吟诵道:“我观正法,无为无相,无得无利,无生无灭,无来无去,无知者,无见者,无作者,不见般若波罗蜜……” 吟诵未完,仙术士摇了摇头:“以空入空,这是佛门般若之说,终究还是个弃圣绝智的路子,和迦罗文殊的路子不一样。” 说罢,他手一挥,菩萨宝相乍然湮灭。 随即他再一划,指尖又浮现出一尊菩萨宝相,一手握剑、一手持莲,端坐于青毛狮子背上,神态庄严,威武如金刚。 这尊文殊菩萨宝相出现,便发狮子吼声:“救护一切面前住,究竟发于菩提心,一切有情作利益,轮回有情至彼岸……” 仙术士再度一摇头:“这是佛门起菩提心发宏愿的路数,虽然也能修成神通,但和迦罗文殊那种吞吸能量的模样毫无关系。” 再一转,又有一尊菩萨宝相,形如童子,身披僧衣,合掌而赞:“诸畏怖中,文殊现身,若常诵念,速证菩提。” 这一次,仙术士连评价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将之按灭为虚无。 而声声佛偈,更是让吭哧吭哧享用着秋刀鱼炊饭的团子猫厌恶地转了转耳朵,最后抬起前爪向朱月招了招手:“叔叔又进入噪音制造阶段了,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自得其乐去。” 九月十九日,陆军参谋总长闲院宫载仁亲王与海军军令部长伏见宫博恭亲王宣布辞去军职隐退,两人从此转入预备役,标志着天皇家族对军方的控制已经被全面斩断。犬养毅再度组阁,然而在传统的五相御前会议中,多了一个高野山大僧正的席位。 …… ……… 一场乱事已起,一个国家动荡不安,但最初挑起这场变乱的人,在这场乱事里扮演幕后黑手的人,最后在关键时刻出手、却也很难被高野山感谢的人,只是坐在树下,手中青瓷杯中浮着冰鱼,没什么干劲地躺在地上。 在他身边,一盘摆盘精致的秋刀鱼刺身散发出浓郁却不腻人的香味。 在秋刀鱼表面,还有酱汁经过炙烤后的淡淡焦糖色,相对普通的秋刀鱼刺身更有一丝不同的变化。 一只团子猫伸出前爪,拨弄了一下鱼片,然后猛地扑进盘子里,一口咬住最肥美的一块鱼肉,仰着短脖子把目标吭哧吭哧吞了下去。 仙术士端着青瓷杯,随意地一摆手:“朱月,秋天的时候,换首比较应景的歌来听听。” 拨动了三味线的少女,点了点头,然后轻声唱道:“秋刀鱼的滋味,猫跟你都想了解。初恋的香味,就这样被我们寻回。那温暖的阳光,像刚摘的鲜艳草莓。你说你舍不得吃掉,这一种感觉……” 随着过气的老情歌,仙术士嘴里的冰茶一口气全喷了出来:“铃铛,不要给朱月没事灌输一些过期的中古音乐!” 半个身子都坐在盘子上,用小舌头舔了舔爪子上残余的秋刀鱼香味,团子猫不屑地斜睨了仙术士一眼:“比起这歌,其实我更喜欢另外一首《西厢》来着。不过秋刀鱼不是显得应景吗?” 朝着朱月招了招前爪,善解人意的女仆已经将满盛着秋刀鱼杂炊饭的古朴陶碗送到了猫儿面前。 望了一眼低头吃起猫饭的司马铃,仙术士放下手中的瓷杯,取下腰间的竹简式终端展开。 终端上,满满地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卷目录。 仙术士望着那些经卷,指尖在其中一篇上任意一点,随即便有一尊小小的菩萨宝相浮现在他面前。 这尊菩萨宝相通体如紫金色,头顶五髻,一手持金刚宝剑过于头顶,一手拈着一朵青莲,青莲上放着一卷经文。 仙术士再一点,那尊菩萨宝相眸光闪动,仿佛要活过来一般,轻声吟诵道:“我观正法,无为无相,无得无利,无生无灭,无来无去,无知者,无见者,无作者,不见般若波罗蜜……” 吟诵未完,仙术士摇了摇头:“以空入空,这是佛门般若之说,终究还是个弃圣绝智的路子,和迦罗文殊的路子不一样。” 说罢,他手一挥,菩萨宝相乍然湮灭。 随即他再一划,指尖又浮现出一尊菩萨宝相,一手握剑、一手持莲,端坐于青毛狮子背上,神态庄严,威武如金刚。 这尊文殊菩萨宝相出现,便发狮子吼声:“救护一切面前住,究竟发于菩提心,一切有情作利益,轮回有情至彼岸……” 仙术士再度一摇头:“这是佛门起菩提心发宏愿的路数,虽然也能修成神通,但和迦罗文殊那种吞吸能量的模样毫无关系。” 再一转,又有一尊菩萨宝相,形如童子,身披僧衣,合掌而赞:“诸畏怖中,文殊现身,若常诵念,速证菩提。” 这一次,仙术士连评价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将之按灭为虚无。 而声声佛偈,更是让吭哧吭哧享用着秋刀鱼炊饭的团子猫厌恶地转了转耳朵,最后抬起前爪向朱月招了招手:“叔叔又进入噪音制造阶段了,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自得其乐去。” 第833章 .谁留枕中黄石书(上) 百炼青罡的抵价拍卖会很是吸引了一些人。 虽然百炼青罡的产品单一了些,而且名为“刀剑行”,其实只做精品剑器的生意,但在这行里也算是数得着的牌子。 各色背着剑匣、挎着剑囊、扛着剑架的剑客,就成了到场的主力。 让过一位身背三联立式剑架的剑客,看着那紫檀剑架中插着的七八柄青锋剑,仙术士不由得轻轻摇头:“这哪里像是剑道高人,倒和跑江湖卖艺的差不太多。” 像这类背着一架子长剑,或者干脆背着半人多高大号剑匣的剑客还有不少。然而这些人的剑匣剑架或许也带着法器灵光,但对于魏野这样的散仙中人,一眼望去就看出了底蕴深浅。 “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这号常见祭炼手路的法器最多,天罡数的都很少见,差不多都是地煞数的法器。就算有几件地煞数祭炼圆满的物事,法器质地也嫌太粗糙,进之无路了。” 而在这些移动兵器架般的角色中间,少数几个佩剑或不佩剑的人物,便显得格外突兀些。 若是形神合妙之剑器,便是真正的人即是剑,剑还是丹,变化无方,就如魏野显化的真形符一般,不是什么剑毁人亡的本命剑器可比。而这等人物,才算是真正证入剑仙之境,自然也不会随便将剑器显露在外。 甚至此等人物修成的剑器,也往往脱去了剑形,而如丹家一般,养成剑丸,化剑成丹。 当然,剑丸作为飞剑中的一个大类,也有另外一个路子,便是采五金之英锻成仙剑,再以外丹养炼之法,化百炼神兵为绕指之柔而炼成剑丸。此类剑器,静时是一粒丹丸,动时则化成一道剑光,收藏于窍穴之间,却比起真正化剑成丹的剑仙境界要逊色许多,只能算是一种取巧的路数。 但若论剑器本身的高下,往往剑丸的质地、炼造的水准大都在寻常剑器之上,高手炼造出来的剑丸又极易孕养灵性,算是剑仙中人孜孜以求的至宝。 而能够降伏这类剑丸的剑仙中人,本身水平也不会低到哪里去就是。 在仙术士眼中,立在人群中的一个跛足少年,手中扶着一支黑刺李木打磨的手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然而他的周身纤尘不染,就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靠近他的时候,也被无形力量排除在外。 而在另一边,却站着两个道装打扮的中年人。一个头戴木冠,长须垂腹,宽头大肚,口若悬河,一个剑眉入鬓,面相清秀,轻拈三绺短须,似在听面前的同伴讲论什么。这两位道士却没有背剑,那短须道士却背了一只黑曜石琢成的大葫芦,那二尺高的葫芦上隐隐透出银鳞点点,化成云龙盘绕模样。 和他对谈的那木冠道者背上却背着一支画轴,青玉轴头,云锦轴面,上垂着云头玉签,看着雅致中无端透出些俗气来。 那长轴与葫芦,看上去无一丝灵光外露,然而光是这两人立在那里,便让周围空出一大块来。 正四下打量间,身后已经有人惊喜出声:“人客官,你不是在佛山开坛阐教之后,就在外面凿建洞天福地,预备作一派开山之祖。怎么,如今想到回星界之门来了?” 听着“人客官”三字,仙术士也不回头,低笑一声应道:“魏某真身依然坐镇洞光灵墟,不过是化身出游而已。倒是封店长,你放着风月堂不管,跑来占文成公主的便宜,无乃太贪得乎?” 风月堂的店长封岳丝毫不在意地凑上来,拍了拍仙术士的肩膀:“人客官,你和文成公主的关系也很不坏,可也过来了不是?” “我和那位做派疑似西门大官人的家伙关系不错?这一点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明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准备潜入藏宝洞的小贼和守护大门的龙一样糟糕。” “就算你们关系糟糕吧,但也不用在这里站着啊。还是说,你对这些来踩点的剑仙中人感兴趣?” “除了个别人物,那些像刀具推销员多过像剑仙的家伙,我还真放不在眼里。” 得了魏野这个话头,封岳笑嘻嘻地就把仙术士一拖:“那走吧,走吧,难得遇见人客官。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喝一杯,反正抵价拍卖会可以远程出价啦。” “喂,我们很熟么,别用拖的!” …… ……… 说是喝一杯,坐在那间看似很有文人气质、连跑堂都穿了一身秀才的青布襕衫的酒楼里,仙术士望着面前的酒菜,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你真的有心情请客,何至于请我到淑士国人开的酒店里来?” 面前的一碟子青梅、一碟子酸菜、一碟子盐豆,一碟子青豆,一碟子豆芽,一碟子豆瓣、一碟子豆腐干,一碟子豆腐皮,一碟子酱豆腐,一碟子糟豆腐。如果在算上旁边的苹果醋和比醋更酸的浊米酒,仙术士简直可以怀疑,面前这个鸟窝头的家伙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没法子啊,人客官,魏文成前阵子说百炼青罡资金周转不灵,想要我帮忙做担保人去贷款。结果他突然牵扯上什么大案子,刀剑行被强制抵押,我也连带着付了一大笔违约金,除了淑士酒店这种专卖酸酒咸菜的小酒店,真的没有多的开销了。” “好在不是咸亨酒店,我们也不是孔乙己和迅哥。”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百炼青罡的抵价拍卖会很是吸引了一些人。 虽然百炼青罡的产品单一了些,而且名为“刀剑行”,其实只做精品剑器的生意,但在这行里也算是数得着的牌子。 各色背着剑匣、挎着剑囊、扛着剑架的剑客,就成了到场的主力。 让过一位身背三联立式剑架的剑客,看着那紫檀剑架中插着的七八柄青锋剑,仙术士不由得轻轻摇头:“这哪里像是剑道高人,倒和跑江湖卖艺的差不太多。” 像这类背着一架子长剑,或者干脆背着半人多高大号剑匣的剑客还有不少。然而这些人的剑匣剑架或许也带着法器灵光,但对于魏野这样的散仙中人,一眼望去就看出了底蕴深浅。 “天罡三十六地煞七十二这号常见祭炼手路的法器最多,天罡数的都很少见,差不多都是地煞数的法器。就算有几件地煞数祭炼圆满的物事,法器质地也嫌太粗糙,进之无路了。” 而在这些移动兵器架般的角色中间,少数几个佩剑或不佩剑的人物,便显得格外突兀些。 若是形神合妙之剑器,便是真正的人即是剑,剑还是丹,变化无方,就如魏野显化的真形符一般,不是什么剑毁人亡的本命剑器可比。而这等人物,才算是真正证入剑仙之境,自然也不会随便将剑器显露在外。 甚至此等人物修成的剑器,也往往脱去了剑形,而如丹家一般,养成剑丸,化剑成丹。 当然,剑丸作为飞剑中的一个大类,也有另外一个路子,便是采五金之英锻成仙剑,再以外丹养炼之法,化百炼神兵为绕指之柔而炼成剑丸。此类剑器,静时是一粒丹丸,动时则化成一道剑光,收藏于窍穴之间,却比起真正化剑成丹的剑仙境界要逊色许多,只能算是一种取巧的路数。 但若论剑器本身的高下,往往剑丸的质地、炼造的水准大都在寻常剑器之上,高手炼造出来的剑丸又极易孕养灵性,算是剑仙中人孜孜以求的至宝。 而能够降伏这类剑丸的剑仙中人,本身水平也不会低到哪里去就是。 在仙术士眼中,立在人群中的一个跛足少年,手中扶着一支黑刺李木打磨的手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然而他的周身纤尘不染,就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靠近他的时候,也被无形力量排除在外。 而在另一边,却站着两个道装打扮的中年人。一个头戴木冠,长须垂腹,宽头大肚,口若悬河,一个剑眉入鬓,面相清秀,轻拈三绺短须,似在听面前的同伴讲论什么。这两位道士却没有背剑,那短须道士却背了一只黑曜石琢成的大葫芦,那二尺高的葫芦上隐隐透出银鳞点点,化成云龙盘绕模样。 和他对谈的那木冠道者背上却背着一支画轴,青玉轴头,云锦轴面,上垂着云头玉签,看着雅致中无端透出些俗气来。 那长轴与葫芦,看上去无一丝灵光外露,然而光是这两人立在那里,便让周围空出一大块来。 正四下打量间,身后已经有人惊喜出声:“人客官,你不是在佛山开坛阐教之后,就在外面凿建洞天福地,预备作一派开山之祖。怎么,如今想到回星界之门来了?” 听着“人客官”三字,仙术士也不回头,低笑一声应道:“魏某真身依然坐镇洞光灵墟,不过是化身出游而已。倒是封店长,你放着风月堂不管,跑来占文成公主的便宜,无乃太贪得乎?” 风月堂的店长封岳丝毫不在意地凑上来,拍了拍仙术士的肩膀:“人客官,你和文成公主的关系也很不坏,可也过来了不是?” “我和那位做派疑似西门大官人的家伙关系不错?这一点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明明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就如同准备潜入藏宝洞的小贼和守护大门的龙一样糟糕。” “就算你们关系糟糕吧,但也不用在这里站着啊。还是说,你对这些来踩点的剑仙中人感兴趣?” “除了个别人物,那些像刀具推销员多过像剑仙的家伙,我还真放不在眼里。” 得了魏野这个话头,封岳笑嘻嘻地就把仙术士一拖:“那走吧,走吧,难得遇见人客官。我们一起找个地方喝一杯,反正抵价拍卖会可以远程出价啦。” “喂,我们很熟么,别用拖的!” …… ……… 说是喝一杯,坐在那间看似很有文人气质、连跑堂都穿了一身秀才的青布襕衫的酒楼里,仙术士望着面前的酒菜,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你真的有心情请客,何至于请我到淑士国人开的酒店里来?” 面前的一碟子青梅、一碟子酸菜、一碟子盐豆,一碟子青豆,一碟子豆芽,一碟子豆瓣、一碟子豆腐干,一碟子豆腐皮,一碟子酱豆腐,一碟子糟豆腐。如果在算上旁边的苹果醋和比醋更酸的浊米酒,仙术士简直可以怀疑,面前这个鸟窝头的家伙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没法子啊,人客官,魏文成前阵子说百炼青罡资金周转不灵,想要我帮忙做担保人去贷款。结果他突然牵扯上什么大案子,刀剑行被强制抵押,我也连带着付了一大笔违约金,除了淑士酒店这种专卖酸酒咸菜的小酒店,真的没有多的开销了。” “好在不是咸亨酒店,我们也不是孔乙己和迅哥。” 说是喝一杯,坐在那间看似很有文人气质、连跑堂都穿了一身秀才的青布襕衫的酒楼里,仙术士望着面前的酒菜,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你真的有心情请客,何至于请我到淑士国人开的酒店里来?” 说是喝一杯,坐在那间看似很有文人气质、连跑堂都穿了一身秀才的青布襕衫的酒楼里,仙术士望着面前的酒菜,微微皱了皱眉:“如果你真的有心情请客,何至于请我到淑士国人开的酒店里来?” 面前的一碟子青梅、一碟子酸菜、一碟子盐豆,一碟子青豆,一碟子豆芽,一碟子豆瓣、一碟子豆腐干,一碟子豆腐皮,一碟子酱豆腐,一碟子糟豆腐。如果在算上旁边的苹果醋和比醋更酸的浊米酒,仙术士简直可以怀疑,面前这个鸟窝头的家伙是不是在消遣自己。 “没法子啊,人客官,魏文成前阵子说百炼青罡资金周转不灵,想要我帮忙做担保人去贷款。结果他突然牵扯上什么大案子,刀剑行被强制抵押,我也连带着付了一大笔违约金,除了淑士酒店这种专卖酸酒咸菜的小酒店,真的没有多的开销了。” “好在不是咸亨酒店,我们也不是孔乙己和迅哥。” 第834章 .谁留枕中黄石书(中) 混元如意法箓看上去不是什么揽日捉月的大神通,就连当初魏野这样初识道术的初哥也可以参修成功。 但是其中法度谨严处,却不是普通的缩物术、变巨术可比,却是兼有祭炼之术与变化之术所长。以小见大,便知道记载混元如意法箓的那部道书残篇,也绝非泛泛,必是大有来历之物。 话虽如此说,当初甘晚棠取得那部道书残篇,只标注了出自一部名为《如意地卷》的道书,抄录人也只有“胡氏”这么个有姓无名的落款,再没有多的线索。所以就算仙术士再好奇,也只能丢到脑后。 然而此刻望去,魏文成倒仿佛一声不响地收集了个全套! 这种情况,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也不能忍。 腕子一抖,展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仙术士朝着封岳一点头:“这些道书残卷,魏某要包圆了,还是说封店长想要和我玩一回用点券砸人的游戏?” 看着仙术士的脸,封岳缩了缩脖子:“这种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如果人客官你想要,那么请便。说起来,我也该去附近买点东西,比如鲜花和巧克力什么的……” 不知所云地嘀嘀咕咕了几句,封岳匆匆站起身,几乎是撞出门去。 仙术士微微一哂,眼中数据流转,已经加了一个价过去。 和单打独斗的普通冒险者不同,到了如他这样,在数个时空占据了主导地位的角色,便如同希腊神话里那编织着万物命运的命运三女神,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便牵连着不知多少人的喜乐悲欢。随因果产生而计算的通用点券,就成了一个随时在变动的极大数据,收益、损失时刻变动间,也就没有了成天看点券的必要。 就像一国之财计,精确的数据之外,最重要的仍然是增长比和赤字率。 只不过,就算封建时代的帝王,也不能随便把国库的银子搬进内库里去,而如魏野这样的冒险者,倒是可以躺在海量的通用点券上花用 理论上是如此。 但就如同佛门论业因,有净业不净业黑白双分,通用点券也不全然是正面的收益。对于因果律负面变动获取的通用点券,对星界之门的交易系统而言就像是无法流通的劣币,最后只会堆积返还到冒险者个人头上。 而与一个时空点的因果律纠缠越深,负面影响便越大,能够达到总资产正负冲抵而略有结余就算是很难得了。倘若一旦陷入其中,甚至弄到“资不抵债”,那么原本属于冒险者掌控的时空点,就会直接被lhg接收,落得个扫地出门一场空的下场。 但如果对一个时空点太过专注、百千万年地进行治理投入,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算是星界冒险者也有可能在无边业力牵缠中沉沦其中,最后被时空点所同化,变成那个时空点的“主神”一样的存在,再无自由之身。 但起码现在,仙术士还是有资格玩玩用通用点券砸人的游戏。 然而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味道。随着仙术士加价之后,不过几息之间,竞拍价就翻了几番,显然还有不少的竞拍者,而且各个都是资本雄厚,深明用通用点券活埋对手的心得! 仙术士面上一寒,猛地牙关一咬,把嘴里噙着的青梅核咬得粉碎:“一帮子剑仙中人,对符篆之术这么上心做什么!” 此刻不止他一位,在一座小茶楼里,跛脚的短发少年一手捏着镶金怀表,一手摩挲着手杖顶上安放的无瑕晶珠,摇头道:“怎么有这么多人关注起这批道书残卷?难道消息已经走露出去了?” 随即他摇头一笑:“竞拍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看大家的资金充裕不充裕,很不巧,本人自认还是能调动不少流动资金的。” 说罢,他的手指在怀表上轻轻抚过,眼中数据流大变! 随着他的动作,一座小院里也有人开了腔:“一群起哄的剑修,是学剑学到视网膜脱落了吗?这又不是什么《上真九霄飞仙剑经》那样的无上剑仙秘典,而是符道秘传天书,何况木盒外有重重封印禁制,等闲根本看不出那些道书的真正玄奥,到底是哪个吃多了撑的狗大户,没事跑来做局拱架子?” 小院中一派古木参天的景象,那身背藏剑玉轴的长须道人端坐一片落叶之上,随风飘转无定,却总对着枝头挂着的那只质地恍如黑曜石的葫芦绕圈子。 那葫芦里传来一声轻笑:“木真人,何必急躁?我们手上可供支配的资金也不少,他们想提价,也要看够不够资格玩这样的游戏。” 长须道人摇了摇头:“壶中子,这一回我总觉得不对劲!总部那些神棍,平日里说话不至于这么不清不楚地,只告诉我们要把那批道书搞到手,却没有告诉我们这些道书有什么用处!如果是剑经丹诀也就罢了,可那明明是符道中人才用得着的玩意!” “总部既然保密,那么我们只要奉命行事就好了,作为打工的,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八卦。”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混元如意法箓看上去不是什么揽日捉月的大神通,就连当初魏野这样初识道术的初哥也可以参修成功。 但是其中法度谨严处,却不是普通的缩物术、变巨术可比,却是兼有祭炼之术与变化之术所长。以小见大,便知道记载混元如意法箓的那部道书残篇,也绝非泛泛,必是大有来历之物。 话虽如此说,当初甘晚棠取得那部道书残篇,只标注了出自一部名为《如意地卷》的道书,抄录人也只有“胡氏”这么个有姓无名的落款,再没有多的线索。所以就算仙术士再好奇,也只能丢到脑后。 然而此刻望去,魏文成倒仿佛一声不响地收集了个全套! 这种情况,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也不能忍。 腕子一抖,展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仙术士朝着封岳一点头:“这些道书残卷,魏某要包圆了,还是说封店长想要和我玩一回用点券砸人的游戏?” 看着仙术士的脸,封岳缩了缩脖子:“这种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如果人客官你想要,那么请便。说起来,我也该去附近买点东西,比如鲜花和巧克力什么的……” 不知所云地嘀嘀咕咕了几句,封岳匆匆站起身,几乎是撞出门去。 仙术士微微一哂,眼中数据流转,已经加了一个价过去。 和单打独斗的普通冒险者不同,到了如他这样,在数个时空占据了主导地位的角色,便如同希腊神话里那编织着万物命运的命运三女神,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便牵连着不知多少人的喜乐悲欢。随因果产生而计算的通用点券,就成了一个随时在变动的极大数据,收益、损失时刻变动间,也就没有了成天看点券的必要。 就像一国之财计,精确的数据之外,最重要的仍然是增长比和赤字率。 只不过,就算封建时代的帝王,也不能随便把国库的银子搬进内库里去,而如魏野这样的冒险者,倒是可以躺在海量的通用点券上花用 理论上是如此。 但就如同佛门论业因,有净业不净业黑白双分,通用点券也不全然是正面的收益。对于因果律负面变动获取的通用点券,对星界之门的交易系统而言就像是无法流通的劣币,最后只会堆积返还到冒险者个人头上。 而与一个时空点的因果律纠缠越深,负面影响便越大,能够达到总资产正负冲抵而略有结余就算是很难得了。倘若一旦陷入其中,甚至弄到“资不抵债”,那么原本属于冒险者掌控的时空点,就会直接被lhg接收,落得个扫地出门一场空的下场。 但如果对一个时空点太过专注、百千万年地进行治理投入,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算是星界冒险者也有可能在无边业力牵缠中沉沦其中,最后被时空点所同化,变成那个时空点的“主神”一样的存在,再无自由之身。 但起码现在,仙术士还是有资格玩玩用通用点券砸人的游戏。 然而今天的事情,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诡异味道。随着仙术士加价之后,不过几息之间,竞拍价就翻了几番,显然还有不少的竞拍者,而且各个都是资本雄厚,深明用通用点券活埋对手的心得! 仙术士面上一寒,猛地牙关一咬,把嘴里噙着的青梅核咬得粉碎:“一帮子剑仙中人,对符篆之术这么上心做什么!” 此刻不止他一位,在一座小茶楼里,跛脚的短发少年一手捏着镶金怀表,一手摩挲着手杖顶上安放的无瑕晶珠,摇头道:“怎么有这么多人关注起这批道书残卷?难道消息已经走露出去了?” 随即他摇头一笑:“竞拍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看大家的资金充裕不充裕,很不巧,本人自认还是能调动不少流动资金的。” 说罢,他的手指在怀表上轻轻抚过,眼中数据流大变! 随着他的动作,一座小院里也有人开了腔:“一群起哄的剑修,是学剑学到视网膜脱落了吗?这又不是什么《上真九霄飞仙剑经》那样的无上剑仙秘典,而是符道秘传天书,何况木盒外有重重封印禁制,等闲根本看不出那些道书的真正玄奥,到底是哪个吃多了撑的狗大户,没事跑来做局拱架子?” 小院中一派古木参天的景象,那身背藏剑玉轴的长须道人端坐一片落叶之上,随风飘转无定,却总对着枝头挂着的那只质地恍如黑曜石的葫芦绕圈子。 那葫芦里传来一声轻笑:“木真人,何必急躁?我们手上可供支配的资金也不少,他们想提价,也要看够不够资格玩这样的游戏。” 长须道人摇了摇头:“壶中子,这一回我总觉得不对劲!总部那些神棍,平日里说话不至于这么不清不楚地,只告诉我们要把那批道书搞到手,却没有告诉我们这些道书有什么用处!如果是剑经丹诀也就罢了,可那明明是符道中人才用得着的玩意!” “总部既然保密,那么我们只要奉命行事就好了,作为打工的,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八卦。” 仙术士面上一寒,猛地牙关一咬,把嘴里噙着的青梅核咬得粉碎:“一帮子剑仙中人,对符篆之术这么上心做什么!” 此刻不止他一位,在一座小茶楼里,跛脚的短发少年一手捏着镶金怀表,一手摩挲着手杖顶上安放的无瑕晶珠,摇头道:“怎么有这么多人关注起这批道书残卷?难道消息已经走露出去了?” 随即他摇头一笑:“竞拍这件事,说到底还是看大家的资金充裕不充裕,很不巧,本人自认还是能调动不少流动资金的。” 说罢,他的手指在怀表上轻轻抚过,眼中数据流大变! 随着他的动作,一座小院里也有人开了腔:“一群起哄的剑修,是学剑学到视网膜脱落了吗?这又不是什么《上真九霄飞仙剑经》那样的无上剑仙秘典,而是符道秘传天书,何况木盒外有重重封印禁制,等闲根本看不出那些道书的真正玄奥,到底是哪个吃多了撑的狗大户,没事跑来做局拱架子?” 小院中一派古木参天的景象,那身背藏剑玉轴的长须道人端坐一片落叶之上,随风飘转无定,却总对着枝头挂着的那只质地恍如黑曜石的葫芦绕圈子。 那葫芦里传来一声轻笑:“木真人,何必急躁?我们手上可供支配的资金也不少,他们想提价,也要看够不够资格玩这样的游戏。” 长须道人摇了摇头:“壶中子,这一回我总觉得不对劲!总部那些神棍,只告诉我们要把那批道书搞到手,却没有告诉我们这些道书有什么用处!如果是剑经丹诀也就罢了,可那明明是符道中人才用得着的玩意!” 第835章 .谁留枕中黄石书(下) 口头上鄙薄着魏文成,墨玉将身一偏,在这卷《法源秘录》四周踱了一圈。 如果说魏野这散仙当得有什么短板,那便是在卜算前知这技能树上,几乎一点技都没有点。 虽然到了散仙位业,对于与本身相关的命数已经冥冥有所感应,但那种“心血来潮,掐指一算便知吉凶”或者“法眼观照,能见过去因未来果”的本事,魏野却从未留心过。 那么除了道书所记载的内容,还有什么可以追索的线索? 若是真正的大神通之辈,号称“普阅周天之事,遍识周天之物”,以灵台映照世界,自能在方寸灵台之中重演世间万象。但这等灵台推演境界,便不是寻常散仙可以望其项背的了。 但比起寻常散仙,仙术士却有一个长处。 自从在太渊宫中参悟了如何以真形符法拟化神魔之身,他这一手以符拟意之术,也算是他在符道中领悟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绝学。 墨玉略一沉思,玉身透出一道星华,在半空拟出了一道人形虚影,头戴嵌玉小冠,身披碧纱鹤氅,就连那极具暴发户审美的海牙纹和团鹤牡丹花样也没有落下。 望着那道魏文成的真形符,墨玉却微微摇了摇头:“虽然看起来似模似样,但和这卷《法源秘录》上的气息还不太相合……” 说到这里,墨玉周身星华涌动,点点星光投入了《法源秘录》之中:“何况有了演员,哪里能没有表演的舞台?这卷《法源秘录》内容旁杂无比,却是对一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法度都有所涉猎,正是最好的舞台搭建素材。” 随着星光透入长卷之中,《法源秘录》之中近千道符篆,与数十万文字,如同活物一般挣脱了纸面,连着长卷间沉淀的复杂气息熔铸在一起,化作了一座简陋柴门,立在了峰顶。 冒充魏文成的那道真形符落在柴门前,懵懵懂懂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 ……… 柴门后是一条乡间小路,土垄间处处是青青麦苗,远处小丘间梨花开得正艳。 魏文成依旧是那身天水碧的团鹤纱氅,头戴赤金小冠,衣袂飘飘地走在田垄间。 道上偶尔有耕作的农夫、拾粪的孩童,看见他这一身华贵衣饰,顿时就躬身侧腰,小心翼翼地让出道来。 一道微风从他的鹤氅旁拂过,直入道旁村落,在村塾里打瞌睡的老塾师身旁翻乱了一本黄历,“嘉靖二十年”几个字清晰可见。 云端之上,有人感慨一声:“嘉靖二十年?北边有俺答部入寇,南边海寇渐起,严嵩快要上位,明季乱象已现,还真是个好时候。” “魏文成”缓缓走过村庄,却听庄子里有几个老婆子的声口道:“秦师父,辛苦你来为我们讲经,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好物供奉,只收拾了些素斋茶饭,还望师父吃些再去。” 只听得有个女子应声道:“诸位老檀越且留步,我与贵庄有缘,所以情愿以佛法布施,哪里就贪图诸位老檀越的供养?何况贫尼自修行以来,不动烟火之物有年矣,为诸位老檀越供养之念,便饮一瓯水便了。” 魏文成望去,只见那庄子上走出一群老婆子,簇拥着一位不过三十来岁的俏丽女尼。 那女尼身披一件墨纱禅衣,也不颈挂念珠,也不手捧经卷,就连木鱼钵盂这些僧尼沿途抄化用的吃饭家伙也一样没有。正相反,这女尼肩上背了一口长剑,浑身隐隐有煞气暗藏,不像是什么良善路数。 那些婆子听这女尼说,吃一瓯水便算供养,又是欢喜又是称叹,各自到家里拿了花瓶瓷盆,盛了满满的清水争着来供养。 那女尼也不推辞,先接过一只花瓶,一仰头便灌了个涓滴不剩,任那些婆子的大盆大碗敬献过来,只是到口就干。 一时间把清水喝了一空,那女尼又合掌念佛,转身便走。 别看她喝了那么多清水,走起路来还是轻盈无比,足不沾尘。而每走一步,便有飘渺云气从地涌起,转眼之间人就去得远了。 那女尼去处,正好与魏文成打了个照面。 虽然不过是错身之间,却见这女尼将魏文成上下打量了个通透,微微点头赞叹道:“郎君好个相貌,极富极贵之处,即使公卿亦不能比拟。贫尼行游四海多年,也是第一回见到这样贵不可言的面相!” 随着这句话,那道真形符就如同被点透关窍一般,神情顿时变得鲜活无比,回头笑道:“师姑取笑了,小生不过是个普通人,哪里当得起这般赞誉?” 那女尼摇头道:“汉高祖未发迹前,也不过是沛县一个乡间无赖。我见郎君相貌,富贵二字尚难概括全貌,便比拟汉高与本朝太祖,也犹有胜过处。郎君若是有心人,贫尼便在前面五十里外蒋家庄中驻锡,烹茗扫榻相待郎君来访便是。” 若说烹茗扫榻待客,本来是一件雅事,可是从这俏尼姑嘴里说出来,无端就带上了一股桃色的暧昧气息。 对此,那道真形符拟化的魏文成已经拿出了几分正主般的风流倜傥气味:“既然师姑虔心相请,择日不如撞日,我这便随师姑一行那蒋家庄好了。” 对方如此自来熟,这女尼也颇为讶异,展颜一笑:“郎君若能跟得上贫尼脚程,便只管随贫尼走这一遭。” 说话间,那女尼也不待如何行动,举步踏出,身形已在数丈之外。 也不见她驾风,也不见她施展遁术,就这么一步踏出数丈。 若在人前展露这等手段,免不了要被人见神见怪,以为是真仙在前,然而云空之上已经有人了然轻笑:“缩地成寸,果然是地煞变化之术。这尼姑饮水数瓮的时候,已经显出些不凡来,此刻用上了缩地成寸之术,更是有意卖弄,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俏尼姑偏偏看中了魏文成?” 然而便在那俏尼姑施展缩地成寸之术的同时,魏文成身形一晃,动如鬼魅,紧紧地缀在了俏尼姑身后。 纵然那尼姑施展缩地成寸之术,也不过化数丈距离为一步,虽然在凡俗眼里已经是神仙中人才有的手段,终究还不曾达到那“咫尺天涯,千里户庭”的仙家境界。 起码,魏文成那迅捷如鬼魅的身法,便始终缀在那俏尼姑身后。 那俏尼姑微微一笑,微微颌首道:“这等轻功,放在绿林道上也是剑侠一流人物,倒让贫尼开了眼界。” 然而云空之上,有人摇头道:“那轻功看着厉害,然而魏文成不该是走的剑仙一路修法么?如果他施展开剑遁之术,那俏尼姑的半吊子缩地成寸,只怕真不是他的对手。” 正感慨间,那俏尼姑朝着魏文成回头嫣然一笑:“然而郎君便修得这般世间少见的轻身功夫,也切莫太看轻我。” 说罢,这俏尼姑手中捏着剑诀,虚虚在地上一划,指力点处,尘土飞扬。却听得“喀喇”一声,那条乡间土路顿时被指力从中截成两段。那道指力划出的浅浅土沟,转眼间就化作了一道十余丈宽的深河,一道浊河鼓荡咆哮其中,转眼已成人力不得轻越的天堑! 望着那道横亘地面的深河,云空之上有人大摇其头:“从天而降一条浊河?可这黄河怒吼的景色,不是三门峡的风光么,地煞幻术始终不脱这个‘幻’字,以假作真,哪里比得上真货?若真有人能出手就是一条黄河,就是魏某我也要二话不说、扭头就跑了。”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口头上鄙薄着魏文成,墨玉将身一偏,在这卷《法源秘录》四周踱了一圈。 如果说魏野这散仙当得有什么短板,那便是在卜算前知这技能树上,几乎一点技都没有点。 虽然到了散仙位业,对于与本身相关的命数已经冥冥有所感应,但那种“心血来潮,掐指一算便知吉凶”或者“法眼观照,能见过去因未来果”的本事,魏野却从未留心过。 那么除了道书所记载的内容,还有什么可以追索的线索? 若是真正的大神通之辈,号称“普阅周天之事,遍识周天之物”,以灵台映照世界,自能在方寸灵台之中重演世间万象。但这等灵台推演境界,便不是寻常散仙可以望其项背的了。 但比起寻常散仙,仙术士却有一个长处。 自从在太渊宫中参悟了如何以真形符法拟化神魔之身,他这一手以符拟意之术,也算是他在符道中领悟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绝学。 墨玉略一沉思,玉身透出一道星华,在半空拟出了一道人形虚影,头戴嵌玉小冠,身披碧纱鹤氅,就连那极具暴发户审美的海牙纹和团鹤牡丹花样也没有落下。 望着那道魏文成的真形符,墨玉却微微摇了摇头:“虽然看起来似模似样,但和这卷《法源秘录》上的气息还不太相合……” 说到这里,墨玉周身星华涌动,点点星光投入了《法源秘录》之中:“何况有了演员,哪里能没有表演的舞台?这卷《法源秘录》内容旁杂无比,却是对一个世界方方面面的法度都有所涉猎,正是最好的舞台搭建素材。” 随着星光透入长卷之中,《法源秘录》之中近千道符篆,与数十万文字,如同活物一般挣脱了纸面,连着长卷间沉淀的复杂气息熔铸在一起,化作了一座简陋柴门,立在了峰顶。 冒充魏文成的那道真形符落在柴门前,懵懵懂懂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 ……… 柴门后是一条乡间小路,土垄间处处是青青麦苗,远处小丘间梨花开得正艳。 魏文成依旧是那身天水碧的团鹤纱氅,头戴赤金小冠,衣袂飘飘地走在田垄间。 道上偶尔有耕作的农夫、拾粪的孩童,看见他这一身华贵衣饰,顿时就躬身侧腰,小心翼翼地让出道来。 一道微风从他的鹤氅旁拂过,直入道旁村落,在村塾里打瞌睡的老塾师身旁翻乱了一本黄历,“嘉靖二十年”几个字清晰可见。 云端之上,有人感慨一声:“嘉靖二十年?北边有俺答部入寇,南边海寇渐起,严嵩快要上位,明季乱象已现,还真是个好时候。” “魏文成”缓缓走过村庄,却听庄子里有几个老婆子的声口道:“秦师父,辛苦你来为我们讲经,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好物供奉,只收拾了些素斋茶饭,还望师父吃些再去。” 只听得有个女子应声道:“诸位老檀越且留步,我与贵庄有缘,所以情愿以佛法布施,哪里就贪图诸位老檀越的供养?何况贫尼自修行以来,不动烟火之物有年矣,为诸位老檀越供养之念,便饮一瓯水便了。” 魏文成望去,只见那庄子上走出一群老婆子,簇拥着一位不过三十来岁的俏丽女尼。 那女尼身披一件墨纱禅衣,也不颈挂念珠,也不手捧经卷,就连木鱼钵盂这些僧尼沿途抄化用的吃饭家伙也一样没有。正相反,这女尼肩上背了一口长剑,浑身隐隐有煞气暗藏,不像是什么良善路数。 那些婆子听这女尼说,吃一瓯水便算供养,又是欢喜又是称叹,各自到家里拿了花瓶瓷盆,盛了满满的清水争着来供养。 那女尼也不推辞,先接过一只花瓶,一仰头便灌了个涓滴不剩,任那些婆子的大盆大碗敬献过来,只是到口就干。 一时间把清水喝了一空,那女尼又合掌念佛,转身便走。 别看她喝了那么多清水,走起路来还是轻盈无比,足不沾尘。而每走一步,便有飘渺云气从地涌起,转眼之间人就去得远了。 那女尼去处,正好与魏文成打了个照面。 虽然不过是错身之间,却见这女尼将魏文成上下打量了个通透,微微点头赞叹道:“郎君好个相貌,极富极贵之处,即使公卿亦不能比拟。贫尼行游四海多年,也是第一回见到这样贵不可言的面相!” 随着这句话,那道真形符就如同被点透关窍一般 第836章 .君身似火妾为冰(一) 那一杯青玑髓入喉,魏文成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腹内直冲脑宫,精神不由得一振。 除此之外,这杯酒倒也没有别的异处,他随即就放下心去,和秦尼姑、蒋自兴谈了些剑术拳脚之类。 这一场酒吃到红日西斜,蒋自兴已经酩酊大醉,秦尼姑和魏文成倒是彼此对望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没有一点酒醉后的酡红色。 秦尼姑向着魏文成说道:“蒋庄主虽然醉了,然而这蒋家庄里贫尼还能做得主,便请郎君到庄中精舍歇息如何?” 说罢,秦尼姑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垂髫女童手中打了灯笼走上来,替魏文成引路。 只见庄中院落,点缀竹石兰草,青瓦白墙间别有一番纤巧韵致,倒不像是绿林中人营造得出的。 那两个女童引着魏文成到了一处院落,只见竹风送凉,径满苍苔,掩映一座小轩。窗棂满嵌云母,地面全用似玉青石,一旁设着古树根雕琢的长几,上设一琴,琴身金徽玉轸,断纹如冰裂,琴腹处镌刻隶字两行,铭文是“翳龙门兮无枝,妃玉轸兮冰丝,与子期兮静好,偕百年兮友之。”后有一行落款,全系蝇头小楷,道是“皇庆元年中秋,天水子昂为仲姬夫人铭于鸥波馆”。 魏文成把玩着这张古琴,信手一拨,琴声清越如凤鸣,不由得点头道:“此琴甚好,当系赵子昂旧物无疑,不想秦姑娘也是一位知音雅人。” 那两个女童只作不理,替各处点起灯烛后,向着魏文成一颌首,随即退去。 然而烛火映照之下,这两个女童看起来容姿秀丽,却是面色白里隐透青色,不像是活人肌肤,倒是像是盐鸭蛋外壳的那种青白色。而她们在烛火之下,却是一点影子不留。 魏文成望了她们一眼,摆了摆手,摇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山精鬼怪,被符令拘了来,替人端茶送水。只可惜,这些丫头还没有真正修成人形,全靠符令借形,不然今晚倒也不算寂寞。” 正惋惜间,他忽然觉得一道热气从脑宫而下,沿着十二重楼直入脏腑之中,带着无边热气汇入了下腹之内。 这股热气奔涌间,魏文成只觉得一股躁意从小腹升起,随即燃于骨髓,灼于肌肤,瞬间就让他燥热难耐! 对这变故,他倒是应变得极快,顿时双腿盘了个五岳朝天,双手一合,一呼一吸间,将那股躁意一点一点收纳起来! 但就算他反应极快,但是躁意涌动间,心神却是隐隐有散乱之兆。 更不用说,他一身内息随着这股躁意,竟是纷纷有暴走之态。 这一下,就让魏文成不由得暗叫一声:“糟了,我练的那部功夫,本来就有阳亢过度之虞。那秦尼姑给我喝的那什么青玑髓,偏偏又有培元壮气,鼓动气血之效,结果就让我修成的那道真气再度造起反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顾其它,只是意守下丹田处,将全身游走的内气不断梳理,导回下丹田内。 可随着他不断导引内气,一身气血也随之引入下丹田中,等若火上浇油,阳亢之态更甚! 也亏他自从修了那部内功之后,这样的问题不是第一次遇到,也知道如何徐徐化解这种阳亢爆发,几乎陷在走火入魔边缘的险境,才能够徐徐以水磨工夫缓缓梳理内气。换了旁人,只怕在这个时候,就要落入阳亢烁心之险,走火入魔而死。 也不知魏文成盘膝端坐多久,只觉得自己身旁似乎多了一块寒玉,平静地吸收着自己身上几乎暴走的火性。 然而这块寒玉也不是那么安分,它不断地在魏文成身周游走,有时还若有若无地在魏文成胸口、耳垂、面颊这些敏感地方轻轻磨蹭。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那一杯青玑髓入喉,魏文成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腹内直冲脑宫,精神不由得一振。 除此之外,这杯酒倒也没有别的异处,他随即就放下心去,和秦尼姑、蒋自兴谈了些剑术拳脚之类。 这一场酒吃到红日西斜,蒋自兴已经酩酊大醉,秦尼姑和魏文成倒是彼此对望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没有一点酒醉后的酡红色。 秦尼姑向着魏文成说道:“蒋庄主虽然醉了,然而这蒋家庄里贫尼还能做得主,便请郎君到庄中精舍歇息如何?” 说罢,秦尼姑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垂髫女童手中打了灯笼走上来,替魏文成引路。 只见庄中院落,点缀竹石兰草,青瓦白墙间别有一番纤巧韵致,倒不像是绿林中人营造得出的。 那两个女童引着魏文成到了一处院落,只见竹风送凉,径满苍苔,掩映一座小轩。窗棂满嵌云母,地面全用似玉青石,一旁设着古树根雕琢的长几,上设一琴,琴身金徽玉轸,断纹如冰裂,琴腹处镌刻隶字两行,铭文是“翳龙门兮无枝,妃玉轸兮冰丝,与子期兮静好,偕百年兮友之。”后有一行落款,全系蝇头小楷,道是“皇庆元年中秋,天水子昂为仲姬夫人铭于鸥波馆”。 魏文成把玩着这张古琴,信手一拨,琴声清越如凤鸣,不由得点头道:“此琴甚好,当系赵子昂旧物无疑,不想秦姑娘也是一位知音雅人。” 那两个女童只作不理,替各处点起灯烛后,向着魏文成一颌首,随即退去。 然而烛火映照之下,这两个女童看起来容姿秀丽,却是面色白里隐透青色,不像是活人肌肤,倒是像是盐鸭蛋外壳的那种青白色。而她们在烛火之下,却是一点影子不留。 魏文成望了她们一眼,摆了摆手,摇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山精鬼怪,被符令拘了来,替人端茶送水。只可惜,这些丫头还没有真正修成人形,全靠符令借形,不然今晚倒也不算寂寞。” 正惋惜间,他忽然觉得一道热气从脑宫而下,沿着十二重楼直入脏腑之中,带着无边热气汇入了下腹之内。 这股热气奔涌间,魏文成只觉得一股躁意从小腹升起,随即燃于骨髓,灼于肌肤,瞬间就让他燥热难耐! 对这变故,他倒是应变得极快,顿时双腿盘了个五岳朝天,双手一合,一呼一吸间,将那股躁意一点一点收纳起来! 但就算他反应极快,但是躁意涌动间,心神却是隐隐有散乱之兆。 更不用说,他一身内息随着这股躁意,竟是纷纷有暴走之态。 这一下,就让魏文成不由得暗叫一声:“糟了,我练的那部功夫,本来就有阳亢过度之虞。那秦尼姑给我喝的那什么青玑髓,偏偏又有培元壮气,鼓动气血之效,结果就让我修成的那道真气再度造起反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顾其它,只是意守下丹田处,将全身游走的内气不断梳理,导回下丹田内。 可随着他不断导引内气,一身气血也随之引入下丹田中,等若火上浇油,阳亢之态更甚! 也亏他自从修了那部内功之后,这样的问题不是第一次遇到,也知道如何徐徐化解这种阳亢爆发,几乎陷在走火入魔边缘的险境,才能够徐徐以水磨工夫缓缓梳理内气。换了旁人,只怕在这个时候,就要落入阳亢烁心之险,走火入魔而死。 也不知魏文成盘膝端坐多久,只觉得自己身旁似乎多了一块寒玉,平静地吸收着自己身上几乎暴走的火性。 然而这块寒玉也不是那么安分,它不断地在魏文成身周游走,有时还若有若无地在魏文成胸口、耳垂、面颊这些敏感地方轻轻磨蹭。 那一杯青玑髓入喉,魏文成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腹内直冲脑宫,精神不由得一振。 除此之外,这杯酒倒也没有别的异处,他随即就放下心去,和秦尼姑、蒋自兴谈了些剑术拳脚之类。 这一场酒吃到红日西斜,蒋自兴已经酩酊大醉,秦尼姑和魏文成倒是彼此对望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没有一点酒醉后的酡红色。 秦尼姑向着魏文成说道:“蒋庄主虽然醉了,然而这蒋家庄里贫尼还能做得主,便请郎君到庄中精舍歇息如何?” 说罢,秦尼姑拍了拍手,便有两个垂髫女童手中打了灯笼走上来,替魏文成引路。 只见庄中院落,点缀竹石兰草,青瓦白墙间别有一番纤巧韵致,倒不像是绿林中人营造得出的。 那两个女童引着魏文成到了一处院落,只见竹风送凉,径满苍苔,掩映一座小轩。窗棂满嵌云母,地面全用似玉青石,一旁设着古树根雕琢的长几,上设一琴,琴身金徽玉轸,断纹如冰裂,琴腹处镌刻隶字两行,铭文是“翳龙门兮无枝,妃玉轸兮冰丝,与子期兮静好,偕百年兮友之。”后有一行落款,全系蝇头小楷,道是“皇庆元年中秋,天水子昂为仲姬夫人铭于鸥波馆”。 魏文成把玩着这张古琴,信手一拨,琴声清越如凤鸣,不由得点头道:“此琴甚好,当系赵子昂旧物无疑,不想秦姑娘也是一位知音雅人。” 那两个女童只作不理,替各处点起灯烛后,向着魏文成一颌首,随即退去。 然而烛火映照之下,这两个女童看起来容姿秀丽,却是面色白里隐透青色,不像是活人肌肤,倒是像是盐鸭蛋外壳的那种青白色。而她们在烛火之下,却是一点影子不留。 魏文成望了她们一眼,摆了摆手,摇头道:“也不知道是什么山精鬼怪,被符令拘了来,替人端茶送水。只可惜,这些丫头还没有真正修成人形,全靠符令借形,不然今晚倒也不算寂寞。” 正惋惜间,他忽然觉得一道热气从脑宫而下,沿着十二重楼直入脏腑之中,带着无边热气汇入了下腹之内。 这股热气奔涌间,魏文成只觉得一股躁意从小腹升起,随即燃于骨髓,灼于肌肤,瞬间就让他燥热难耐! 对这变故,他倒是应变得极快,顿时双腿盘了个五岳朝天,双手一合,一呼一吸间,将那股躁意一点一点收纳起来! 但就算他反应极快,但是躁意涌动间,心神却是隐隐有散乱之兆。 更不用说,他一身内息随着这股躁意,竟是纷纷有暴走之态。 这一下,就让魏文成不由得暗叫一声:“糟了,我练的那部功夫,本来就有阳亢过度之虞。那秦尼姑给我喝的那什么青玑髓,偏偏又有培元壮气,鼓动气血之效,结果就让我修成的那道真气再度造起反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顾其它,只是意守下丹田处,将全身游走的内气不断梳理,导回下丹田内。 可随着他不断导引内气,一身气血也随之引入下丹田中,等若火上浇油,阳亢之态更甚! 也亏他自从修了那部内功之后,这样的问题不是第一次遇到,也知道如何徐徐化解这种阳亢爆发,几乎陷在走火入魔边缘的险境,才能够徐徐以水磨工夫缓缓梳理内气。换了旁人,只怕在这个时候,就要落入阳亢烁心之险,走火入魔而死。 也不知魏文成盘膝端坐多久,只觉得自己身旁似乎多了一块寒玉,平静地吸收着自己身上几乎暴走的火性。 然而这块寒玉也不是那么安分,它不断地在魏文成身周游走,有时还若有若无地在魏文成胸口、耳垂、面颊这些敏感地方轻轻磨蹭。 可随着他不断导引内气,一身气血也随之引入下丹田中,等若火上浇油,阳亢之态更甚! 也亏他自从修了那部内功之后,这样的问题不是第一次遇到,也知道如何徐徐化解这种阳亢爆发,几乎陷在走火入魔边缘的险境,才能够徐徐以水磨工夫缓缓梳理内气。换了旁人,只怕在这个时候,就要落入阳亢烁心之险,走火入魔而死。 也不知魏文成盘膝端坐多久,只觉得自己身旁似乎多了一块寒玉,平静地吸收着自己身上几乎暴走的火性。 然而这块寒玉也不是那么安分 第837章 .君身似火妾为冰(二) 随着魏文成与秦尼姑一道修炼那《法源秘录》,这方虚幻天地便顿时凝固不动。 墨玉望着柴门后的光景,便有一道目光在满地的道书中扫了一遍。 片刻之后,又有一部道书浮起。 道书的形制是坊间最常见的线装本,一寸来厚的书页缓缓展开,便有一页页朱红符篆升起空中,朝着柴门中那片虚幻天地涌入。 随着符篆化入柴门之内,柴门之中景色又一变,而就在道书落地的瞬间,扉页上那“宝箓天章”四字也随之飘散而出,化作奇秀峰峦,青翠松竹间掩映着一座洞府。 一道云光落在洞门前,从中现出一位高大道人,头戴碧玉莲冠,身披紫霞道服,一双修长凤目将洞门打量一下,便喝道:“老猿何在?” 话音未落,洞中就跑出一头苍猿,见着紫衣道人欢喜无地,连连叩首。 紫衣道人微微一笑,也不入洞,只是一指那老猿笑道:“莫再叩首,我教下从不收录异类弟子,何况你贪恋你那猿妻,擅入人间去寻她转世之身,此事已大有乖戾处,日后免不得要受些苦恼,安敢再求仙缘?” 老猿听罢,又朝着紫衣道人连连叩头,却见那道人笑了笑,手中现出一个白石匣,递给老猿道:“也罢,也罢,你看守玉屋洞数百年,亦微有薄劳。如此,我便将此物放入洞中丹室着你看守,日后吾师兄火龙真人有一弟子冷于冰寻至此处,你可将此物与我柬帖献于他。他若肯收录你,你便与他做徒弟罢了。” 说罢,紫衣道人仍旧化云光而去,老猿捧着石匣进洞收藏。 不知过了多久,那老猿出洞驾风而去,却有一道剑光落在洞口,魏文成的身形显露出来,二话不说就冲入洞中,匆匆在丹室中寻着那石匣,仍然化成一道剑光,朝着东天而去。 这道剑光看似迅捷,然而在云中飞腾多时,也不过刚离了衡山地界,便有气无力落了下来。 魏文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又从袖中取了一粒绿豆大的丹药吞服下去,调息片刻后,将身上冠服收拾整齐,从袖中摸出一只草扎的小龙,朝地上一丢。 他双手一合,口中暗诵咒文,向着四方指画一番,朝那条小龙一指,顿时那条五寸长的草龙随风就涨,化成一条三丈余长的青龙,趴伏在地上。 魏文成跨在青龙身上,将手一拍龙头,顿时这青龙遍体生云,摇头摆尾地腾起半空,朝着东方疾飞而去。 云空中那道目光望了望魏文成的举动,却突然疑惑道:“扎草化龙,这法术怎么这般眼熟?” 墨玉想了片刻,竹简式终端在面前浮出一篇文字,却是《西游记》第七十一回,孙悟空麒麟山降伏金毛犼,护送金圣宫皇后回宫一节: “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原由备说了一遍,寻些软草,紥了一条草龙,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带你回朝见主也。’那娘娘谨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半个时辰,带进城,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阁龙楼,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 只见那条草龙飞过一道小岭,却渐渐压低云头,只见山道上行来一人,样貌儒雅,头戴方巾,身穿直裰,一副秀才装束,偏偏布绦草履,又像是个游方道士一般。 魏文成一按草龙,在半空止住云头,高声叫道:“下面走路的,可是广平冷于冰,号不华者乎?” 那人听得有人唤他名字,抬头看去,却见一人头戴紫玉金冠,身披碧纱鹤氅,跨着一条青龙,周身云气蒸腾,道气盎然,忙举手作礼道:“弟子便是冷于冰,敢问真人何来?” 魏文成应声道:“吾乃东海流珠山火龙祖师座下仙官,奉祖师法旨,见你修行精诚,大称祖师之心,故将紫阳真人一部道书《宝箓天章》取来颁赐于你,还不速速叩谢祖师深恩!” 冷于冰听得是师长差来的仙官,心头一喜,道一声:“吾师已赐了弟子丹诀、法宝,今又颁赐道书,真天地之厚恩,纵粉身难报也!” 说罢,就朝着东海方向叩拜下去。 魏文成将手中白石匣朝下一抛,便有一朵轻云托住石匣,一路送到冷于冰面前。 冷于冰见那石匣全由一方白石琢成,四面毫无缝隙,正疑惑间,就听得面前“仙官”又道声:“紫阳真人与火龙祖师一般,皆是东华帝君门人,此番颁赐道书,亦是紫阳真人提携后进之意,真人柬帖在此,你自拆看吧。” 说罢,又是一封柬帖送到冷于冰面前,冷于冰不疑有他,取了柬帖,见上面有“紫阳封寄,冷于冰拆收”字样,忙拆开看去,却见帖子上写了四句偈子:“神书遥寄冷于冰,为是东华一脉情。藉此济人兼利物,慎藏休做等闲经。”四句偈子后,另注打开白石匣的符咒。 冷于冰将符咒暗暗记下,将白石匣放在路旁一块大石上,拜了四拜,又叩谢紫阳真人成全之德,方才依着符咒,朝着白石匣一拂,顿时石匣打开,露出其中一部六寸长、一寸厚的道书,封皮上写着“宝箓天章”四字。 冷于冰正在欢喜处,却冷不防一道青光猛然卷下,将那卷道书整个卷了去。 乍然生变,却见那“仙官”手中握着宝箓天章,大笑一声道:“紫阳真人封固石匣的符咒已去,道书也已经赐下,是冷于冰你自己守不住宝物,却怪不得旁人,此番厚赐还要多谢老兄替我开匣,就此拜别!” 说罢,他一拍龙头,那条草龙周身云气滚滚,护着魏文成就要离开。 冷于冰这才知道受了妖人愚弄,怒喝一声,手中猛然打出一粒赤红宝珠! 那宝珠乃是火龙真人以雷部神将发雷所用的雷楔调和符咒磨碎,勾招太阳真火匹配自身三昧真火,再以丹炉离火锻炼十二年而炼就的一枚雷火珠。此宝一经祭起便雷火并行,霸道非常,稍稍擦着半点,哪怕修炼千年的妖物,也要骨焦肉烂。 然而此回他祭起雷火珠去打那假仙官,却见对方冷笑一声,袖子一扬,就有数道青光脱出,猛地迎上那枚雷火珠! 只听得雷火珠撞在那数道青光结成的光网之前,霹雳一声,那数道青光固然哀鸣一声,纷纷断裂开去,可雷火珠通体赤光也随之一暗,落回冷于冰掌中。 再看那数道青光落在地上,光华敛去,化作一柄柄形似青石琢成的断剑,剑身之上犹然有寒气涌动不止。 魏文成一拍龙头,大笑道:“雷火珠毕竟是火龙真人赐给你的法宝,果然厉害!这一击之下,就断送了我六口万载玄冰炼成的霜华剑。然而万载玄冰之气也侵入雷火珠中,这买卖不亏!火龙真人又不曾传你腾云之法,却看你向何处追我来?” 笑声里,那草龙摇头摆尾匆匆向东南而去。 云空中一道目光扫过,有人低声一笑:“那白石匣上有紫阳真人符印,柬帖中也暗藏玄机,除了冷于冰之外,旁人一旦妄想开匣取书,便会为紫阳真人察觉。何况仙家前知,怎会没有防备?只是有魏文成这个异数在,居然让他抢到宝箓天章,又假冒火龙真人座下仙官,诈得冷于冰替他开匣取宝。只是这里事发,只怕流珠山上那位火龙真人已经查知,差遣门下仙官来捉你了,这短短时间,你怎么联系星界之门,细软跑路?” 话未毕,只见东海方向已有白云一朵,朝着东南方向疾飞而来! 白云之上,立着一个模样古怪的瘦高道人,头不戴冠,腿露袍外,面宽似锅,眼大如碗,皮肤一色泛青,翠绿长发粗如柳条,飘拂脑后,看着比恶鬼还丑怪十分。然而这道人周身仙气涌动,正而不邪,云遁之速更快,转眼间就已到了衡山地界。 那丑怪道人见着前方云路中那条青龙蜿蜒飞行,微微一笑,将蒲扇大的手掌朝前一握。 顿时那条青龙如同小青蛇被捉蛇花子捏住七寸一般,转眼间就动弹不得。 魏文成察觉草龙有异,顿时将身一抖,化成一剑光,猛然朝前窜去! 丑怪道人不料对方尚有这等剑仙手段,微微“噫”了一声,足下云涌,追了上去。 剑光在前,云光在后,转瞬之间就越过几多城廓村庄,到了一座高山之前。那道剑光直投入山中一道石罅之内。 那石罅中妖气纵横,不知多少神头鬼脸的小妖,见着那道剑光闯入,连拦都不及拦,便被绞成一堆堆碎******中原本毒雾弥漫,被剑光一通乱搅,反倒清朗了些。只见洞中现出一个身穿大红蟒袍的红脸壮汉,头戴远游冠,满口尖牙凸出嘴外,又有一个头戴金丝道冠的黄袍道人,双眼如火珠闪烁,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路数。 这两个妖王提剑怒叫道:“何方妖人,敢来我洞府讨死?” 那剑光落地,仍旧显出魏文成本相,却是冷笑道:“我是讨死,你们龙山二怪却是劫数难逃!东海流珠山火龙真人厌恶你们两个怪物在此占山为王、兴妖作怪,遣门下桃仙客来此诛除你们,那桃仙客随侍火龙真人千年有余,尽得火龙氏道法玄妙。我机缘巧合,得知此事,拼死赶来通报,你们还不速速逃生为妙!” 听了这话,那两个妖王怔了一怔,那尖牙蟒服的大汉随即怒道:“那桃仙客不过是一株成精桃树,侥幸投入郑火龙门下,成了道果,论根脚却与我们仍是一般,怎得这般不念同为异类得道的情分!” 那黄袍道人向那蟒袍大汉说道:“此事来得蹊跷,大王不可听此人一面之词,贫道先遣人观望一回……” 正劝说间,外面小妖已经哭着喊着连滚带爬跑了进来:“大王爷爷,外面来了个绿毛绿面的丑怪道人,二话不说便打杀许多兄弟!” 听得小妖哭诉,那蟒袍大汉怪叫一声:“果然是那桃仙客欺上門来!真道我龙山无人么?” 说罢,他也不顾那黄袍道人拦阻,猛地冲出洞去。 黄袍道人见没有法,只得随着那蟒袍大汉赶出洞去。 桃仙客立在云头,手中掣出一口桃木法剑,正在点画四方,却见石罅中一道黑气涌起,显出一个蟒袍壮汉,一个黄袍道人,满身毒云笼罩,腥臭触鼻,不由怒道:“好妖人,还与这些邪怪结交,沆瀣一气!” 那龙山二怪见着桃仙客,也大怒道:“老桃精,你不跟在郑火龙在流珠山消受清福,却敢来寻我兄弟的晦气!今日叫你千年道行一朝尽丧!” 桃仙客望着那对妖王,冷笑道:“你等修行千年,尚未脱妖形,却敢觊觎我师叔紫阳真人所传宝箓天章,今日便叫你辈难逃天诛!” 说罢,他高喝一声:“冲霄主雷邓天君何在?此间有妖物盘踞,伤天害民,望天君率雷部诸圣,助贫道诛除!” 喝声中,一道雷光就劈在了那蟒袍大汉身上,顿时黑气四散,现出一条头生赤角如珊瑚的金鳞大蟒,怒张大口就朝着桃仙客咬来。 那蟒怪现形,一旁黄袍道人也显出原形,却是一条遍体生光的天蜈,头顶双目如灯通明。 这一蟒一蜈蚣都隐隐有了化龙异象,张牙舞爪、威势赫赫,桃仙客却懒得理会它们,只是盯着那石罅之内,猛然断喝一声:“妖人休走!” 喝声中,他将手中桃木法剑一抛,那法剑化成一道流光,如风驰电掣,直入石罅。 然而法剑入于石罅,却没了声息。 桃仙客不管那龙山二怪与雷部神将厮杀,身一纵便进了石罅之中。那些小妖被雷声震慑,跪伏不敢稍动,桃仙客也懒得理会这些小角色,直入洞底,却没有见到那冒充仙官的窃书妖人,只有那卷宝箓天章放在一张石桌上,而他以自身仙蜕所炼的那口桃木法剑却和窃书妖人一起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第838章 .君身似火妾为冰(三) 就在桃仙客追入龙山妖洞的前一刻,那柄桃木法剑已如怒蛟掀涛,直入妖洞之中。 剑气过处,邪毒顿消,不知几多不成气候的蛇虺蜈蚣在剑锋之前化为齑粉! 感知着那股扫荡群邪的无匹剑气,魏文成微微一笑,赞叹道:“好剑,好剑!久闻桃仙客在火龙真人门下已修成地仙位业,此剑灵异之处,却远胜那些有名剑仙的剑器,更有不畏邪秽之能,只怕就是峨眉妙一夫人那柄鸳鸯霹雳剑,也要稍稍逊色一筹!” 说话间,桃木法剑引动风雷之音,直刺洞底! 剑气过处,龙山妖洞中那蟒蛟、天蜈二妖陈设的金屏、玉榻、琉璃台之类人间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却在转眼消失无踪。 不是魏文成到了这个地步还要钱不要命,将那些金玉陈设一一收起,而是在桃木法剑之前,不论至坚如玉,还是至韧如金,都转眼化为金粉玉屑,不留其形! 剑气迫身,魏文成面色不改,身形如电而转,却有一支玉轴从袖中脱出,玉轴展卷之间,却有无边剑影由虚化实,更有数道瑰丽剑光自玉轴长卷之内涌出。 那每一道剑光的气息,纵然比起桃仙客那柄桃木法剑稍弱数筹,却也庸非凡铁,竟与桃木法剑僵持半空。 而就在这桃木法剑困于剑光网罗之时,玉轴长卷如龙护珠,将长卷一盘,于是一片剑光重化卷中丹青。 只是长卷起首处,那柄古雅法剑墨色浓重如新,剑身微微挺起,几乎就要冲破卷面! 魏文成也不顾其余,猛地双手抱住玉轴,将身朝石壁撞去。他的身躯几乎要撞到石壁的一刻,那石壁之上闪出一道门户,直接将他接引进去! …… ……… 水烟沧然,似无尽头。 一位道人身背墨色葫芦,盘膝坐在一方礁石之上,面前趴伏一头色如苍玉的异色灵龟。 那灵龟背上托着一柄锈蚀不堪的古剑,连剑柄上的花纹都在漫长岁月中剥蚀得漫漶不清。然而那柄古剑的剑鞘却是历久弥新一般,丝毫不见稍许朽坏。 灵龟望着那道人,讨好般地想要伸长脖子去将剑身从鞘内抽出,却被那道人“咄”地一声喝住: “无知蠢物!此剑虽是异宝,却全仗剑鞘养炼那一股无匹剑意,若随意出鞘,便要废了!” 说罢,这道人手抚胡须说道:“唐时有农夫耕地得剑,磨洗适市,值波斯胡以万贯重价求售,约来日取之。夜归语妻子,此何异而价至。是庭中有石,偶以剑指之,立碎。诘旦,胡人载镪呈,则叹叱曰:剑光已尽,不复买。农夫苦问之。曰:是破山剑,唯一可用,吾欲持之破宝山耳。” 说罢,这道人叹息道:“可惜这破山剑无匹剑气,养炼千万年,只得一次出鞘,却必须用在正道之上。就如我辈剑仙中人,经历千劫万难,也要行在正道之上。” 就在桃仙客追入龙山妖洞的前一刻,那柄桃木法剑已如怒蛟掀涛,直入妖洞之中。 剑气过处,邪毒顿消,不知几多不成气候的蛇虺蜈蚣在剑锋之前化为齑粉! 感知着那股扫荡群邪的无匹剑气,魏文成微微一笑,赞叹道:“好剑,好剑!久闻桃仙客在火龙真人门下已修成地仙位业,此剑灵异之处,却远胜那些有名剑仙的剑器,更有不畏邪秽之能,只怕就是峨眉妙一夫人那柄鸳鸯霹雳剑,也要稍稍逊色一筹!” 说话间,桃木法剑引动风雷之音,直刺洞底! 剑气过处,龙山妖洞中那蟒蛟、天蜈二妖陈设的金屏、玉榻、琉璃台之类人间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却在转眼消失无踪。 不是魏文成到了这个地步还要钱不要命,将那些金玉陈设一一收起,而是在桃木法剑之前,不论至坚如玉,还是至韧如金,都转眼化为金粉玉屑,不留其形! 剑气迫身,魏文成面色不改,身形如电而转,却有一支玉轴从袖中脱出,玉轴展卷之间,却有无边剑影由虚化实,更有数道瑰丽剑光自玉轴长卷之内涌出。 那每一道剑光的气息,纵然比起桃仙客那柄桃木法剑稍弱数筹,却也庸非凡铁,竟与桃木法剑僵持半空。 而就在这桃木法剑困于剑光网罗之时,玉轴长卷如龙护珠,将长卷一盘,于是一片剑光重化卷中丹青。 只是长卷起首处,那柄古雅法剑墨色浓重如新,剑身微微挺起,几乎就要冲破卷面! 魏文成也不顾其余,猛地双手抱住玉轴,将身朝石壁撞去。他的身躯几乎要撞到石壁的一刻,那石壁之上闪出一道门户,直接将他接引进去! …… ……… 水烟沧然,似无尽头。 一位道人身背墨色葫芦,盘膝坐在一方礁石之上,面前趴伏一头色如苍玉的异色灵龟。 那灵龟背上托着一柄锈蚀不堪的古剑,连剑柄上的花纹都在漫长岁月中剥蚀得漫漶不清。然而那柄古剑的剑鞘却是历久弥新一般,丝毫不见稍许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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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龟望着那道人,讨好般地想要伸长脖子去将剑身从鞘内抽出,却被那道人“咄”地一声喝住: “无知蠢物!此剑虽是异宝,却全仗剑鞘养炼那一股无匹剑意,若随意出鞘,便要废了!” 说罢,这道人手抚胡须说道:“唐时有农夫耕地得剑,磨洗适市,值波斯胡以万贯重价求售,约来日取之。夜归语妻子,此何异而价至。是庭中有石,偶以剑指之,立碎。诘旦,胡人载镪呈,则叹叱曰:剑光已尽,不复买。农夫苦问之。曰:是破山剑,唯一可用,吾欲持之破宝山耳。” 说罢,这道人叹息道:“可惜这破山剑无匹剑气,养炼千万年,只得一次出鞘,却必须用在正道之上。就如我辈剑仙中人,经历千劫万难,也要行在正道之上。” 说罢,这道人手抚胡须说道:“唐时有农夫耕地得剑,磨洗适市,值波斯胡以万贯重价求售,约来日取之。夜归语妻子,此何异而价至。是庭中有石,偶以剑指之,立碎。诘旦,胡人载镪呈,则叹叱曰:剑光已尽,不复买。农夫苦问之。曰:是破山剑,唯一可用,吾欲持之破宝山耳。” 说罢,这道人叹息道:“可惜这破山剑无匹剑气,养炼千万年,只得一次出鞘,却必须用在正道之上。就如我辈剑仙中人,经历千劫万难,也要行在正道之上。” 就在桃仙客追入龙山妖洞的前一刻,那柄桃木法剑已如怒蛟掀涛,直入妖洞之中。 剑气过处,邪毒顿消,不知几多不成气候的蛇虺蜈蚣在剑锋之前化为齑粉! 感知着那股扫荡群邪的无匹剑气,魏文成微微一笑,赞叹道:“好剑,好剑!久闻桃仙客在火龙真人门下已修成地仙位业,此剑灵异之处,却远胜那些有名剑仙的剑器,更有不畏邪秽之能,只怕就是峨眉妙一夫人那柄鸳鸯霹雳剑,也要稍稍逊色一筹!” 说话间,桃木法剑引动风雷之音,直刺洞底! 剑气过处,龙山妖洞中那蟒蛟、天蜈二妖陈设的金屏、玉榻、琉璃台之类人间难得一见的稀世之珍,却在转眼消失无踪。 不是魏文成到了这个地步还要钱不要命,将那些金玉陈设一一收起,而是在桃木法剑之前,不论至坚如玉,还是至韧如金,都转眼化为金粉玉屑,不留其形! 剑气迫身,魏文成面色不改,身形如电而转,却有一支玉轴从袖中脱出,玉轴展卷之间,却有无边剑影由虚化实,更有数道瑰丽剑光自玉轴长卷之内涌出。 那每一道剑光的气息,纵然比起桃仙客那柄桃木法剑稍弱数筹,却也庸非凡铁,竟与桃木法剑僵持半空。 而就在这桃木法剑困于剑光网罗之时,玉轴长卷如龙护珠,将长卷一盘,于是一片剑光重化卷中丹青。 只是长卷起首处,那柄古雅法剑墨色浓重如新,剑身微微挺起,几乎就要冲破卷面! 魏文成也不顾其余,猛地双手抱住玉轴,将身朝石壁撞去。他的身躯几乎要撞到石壁的一刻,那石壁之上闪出一道门户,直接将他接引进去! …… ……… 水烟沧然,似无尽头。 一位道人身背墨色葫芦,盘膝坐在一方礁石之上,面前趴伏一头色如苍玉的异色灵龟。 那灵龟背上托着一柄锈蚀不堪的古剑,连剑柄上的花纹都在漫长岁月中剥蚀得漫漶不清。然而那柄古剑的剑鞘却是历久弥新一般,丝毫不见稍许朽坏。 灵龟望着那道人,讨好般地想要伸长脖子去将剑身从鞘内抽出,却被那道人“咄”地一声喝住: “无知蠢物!此剑虽是异宝,却全仗剑鞘养炼那一股无匹剑意,若随意出鞘,便要废了!” 说罢,这道人手抚胡须说道:“唐时有农夫耕地得剑,磨洗适市,值波斯胡以万贯重价求售,约来日取之。夜归语妻子,此何异而价至。是庭中有石,偶以剑指之,立碎。诘旦,胡人载镪呈,则叹叱曰:剑光已尽,不复买。农夫苦问之。曰:是破山剑,唯一可用,吾欲持之破宝山耳。” …… 第839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一) 那婆子听了,欢喜无地道:“天者阳也,虚也,简也,地者阴也,实也,繁也。先生与法师取得那地煞七十二术,不过驱遣世间有情有形之物,受制于天数,终究不得上干于造化,便修持万载,终得一地仙而已。不想却另有这天罡三十六法,若得而修之,即跳出三界之外,虽天数亦不能制之矣!” 不理那婆子如何感慨,魏文成只是笑道:“实际如何,还要解出来才能算数。” 婆子笑了笑,捧着那几张纸又细细看了一遍,感慨道:“这天罡正法,果然比地煞之术玄奥许多。那地煞之术,只要懂得符篆作用,炼气有成,便可苦修成功,这天罡之法,若非已具仙体之人,便短头修行一万年,也不得长进半分。” 魏文成不理会这婆子如何感慨,只笑道:“老妈妈此刻修持不得,待七十二地煞术修成,得了地仙功果、天狐位业,自然一举参悟明白。” 那婆子听了这言语,心中惊了几跳,暗道:“他怎知老身并非人身,乃是雁门山中久年老狐?” 然而此刻见着那如意宝册,这老狐婆也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细读这天罡三十六法。 魏文成笑道:“那地煞七十二术,我已得了十余家传承,再不稀罕的。只这天罡三十六法,关系重大,事关我一桩大事,非到手一个全套不可。我看老妈妈大有仙缘,又颇知修炼之事,将这天罡三十六法传了你也无不可。只是今夜里,大家还是仔细注解清楚,而后我送了你这天罡三十六法,大家各自走路,岂不是好?” 那老狐婆听了,把头点得如老母鸡啄米一般道:“先生定是前辈真仙,有意显化来作成于我,老身哪里不知进退,错过这大好机缘?这便与先生注解便是。” 当下里,这两人一个注解,一个抄录,魏文成虽然学的是剑仙一路,但是在道门地煞术上,先后得了《法源秘录》、《宝箓天章》等十余家传承,也有旁门小术,也有玄门秘法,眼界上高出同侪不少。那老狐婆只管解译天书,魏文成在一旁就一一纠正错漏之处。 这两人一个解译,一个点校,最后索性将如意宝册上下两部一道译出。 那如意宝册原文,不过几十张白纸就拓印了个全套,经过这一剑客、一妖狐的解译点校,却成了厚如砖头的一部大书。 照着魏文成的吩咐,那如意宝册也改成了上下两部。上部名为《玉笥天篇》,分三十六篇,记载天罡三十六法,下部题为《石匮地卷》,分七十二卷,收录地煞七十二术。 老狐婆照着魏文成的吩咐,把《如意宝册》誊写成《玉笥天篇》与《石匮地卷》,望着那厚得能当砖头的道书,向魏文成不解问道:“先生为何要将《如意宝册》誊写改换成这般模样?又叫老身誊写之时,处处都用道家隐语,如水银改作玄女,朱砂换为朱雀,玉石唤作玄真君,处处打着埋伏?便有人得了这等道书,将符术认作丹诀,丹诀认作符术,则除了先生与我,再无第二个人解得了。” 魏文成捧着那来原意都不清楚的道书,微笑道:“譬如这句‘九灵黄童朝玄女,虔心礼拜朱雀君’,俗人一见,以为是请神咒诀,谁知道这是炼化画符丹砂之秘?到了这一步,我倒要看谁还能摸得出我百炼青罡的关窍所在!”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那婆子听了,欢喜无地道:“天者阳也,虚也,简也,地者阴也,实也,繁也。先生与法师取得那地煞七十二术,不过驱遣世间有情有形之物,受制于天数,终究不得上干于造化,便修持万载,终得一地仙而已。不想却另有这天罡三十六法,若得而修之,即跳出三界之外,虽天数亦不能制之矣!” 不理那婆子如何感慨,魏文成只是笑道:“实际如何,还要解出来才能算数。” 婆子笑了笑,捧着那几张纸又细细看了一遍,感慨道:“这天罡正法,果然比地煞之术玄奥许多。那地煞之术,只要懂得符篆作用,炼气有成,便可苦修成功,这天罡之法,若非已具仙体之人,便短头修行一万年,也不得长进半分。” 魏文成不理会这婆子如何感慨,只笑道:“老妈妈此刻修持不得,待七十二地煞术修成,得了地仙功果、天狐位业,自然一举参悟明白。” 那婆子听了这言语,心中惊了几跳,暗道:“他怎知老身并非人身,乃是雁门山中久年老狐?” 然而此刻见着那如意宝册,这老狐婆也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细读这天罡三十六法。 魏文成笑道:“那地煞七十二术,我已得了十余家传承,再不稀罕的。只这天罡三十六法,关系重大,事关我一桩大事,非到手一个全套不可。我看老妈妈大有仙缘,又颇知修炼之事,将这天罡三十六法传了你也无不可。只是今夜里,大家还是仔细注解清楚,而后我送了你这天罡三十六法,大家各自走路,岂不是好?” 那老狐婆听了,把头点得如老母鸡啄米一般道:“先生定是前辈真仙,有意显化来作成于我,老身哪里不知进退,错过这大好机缘?这便与先生注解便是。” 当下里,这两人一个注解,一个抄录,魏文成虽然学的是剑仙一路,但是在道门地煞术上,先后得了《法源秘录》、《宝箓天章》等十余家传承,也有旁门小术,也有玄门秘法,眼界上高出同侪不少。那老狐婆只管解译天书,魏文成在一旁就一一纠正错漏之处。 这两人一个解译,一个点校,最后索性将如意宝册上下两部一道译出。 那如意宝册原文,不过几十张白纸就拓印了个全套,经过这一剑客、一妖狐的解译点校,却成了厚如砖头的一部大书。 照着魏文成的吩咐,那如意宝册也改成了上下两部。上部名为《玉笥天篇》,分三十六篇,记载天罡三十六法,下部题为《石匮地卷》,分七十二卷,收录地煞七十二术。 老狐婆照着魏文成的吩咐,把《如意宝册》誊写成《玉笥天篇》与《石匮地卷》,望着那厚得能当砖头的道书,向魏文成不解问道:“先生为何要将《如意宝册》誊写改换成这般模样?又叫老身誊写之时,处处都用道家隐语,如水银改作玄女,朱砂换为朱雀,玉石唤作玄真君,处处打着埋伏?便有人得了这等道书,将符术认作丹诀,丹诀认作符术,则除了先生与我,再无第二个人解得了。” 魏文成捧着那来原意都不清楚的道书,微笑道:“譬如这句‘九灵黄童朝玄女,虔心礼拜朱雀君’,俗人一见,以为是请神咒诀,谁知道这是炼化画符丹砂之秘?到了这一步,我倒要看谁还能摸得出我百炼青罡的关窍所在!” 那婆子听了,欢喜无地道:“天者阳也,虚也,简也,地者阴也,实也,繁也。先生与法师取得那地煞七十二术,不过驱遣世间有情有形之物,受制于天数,终究不得上干于造化,便修持万载,终得一地仙而已。不想却另有这天罡三十六法,若得而修之,即跳出三界之外,虽天数亦不能制之矣!” 不理那婆子如何感慨,魏文成只是笑道:“实际如何,还要解出来才能算数。” 婆子笑了笑,捧着那几张纸又细细看了一遍,感慨道:“这天罡正法,果然比地煞之术玄奥许多。那地煞之术,只要懂得符篆作用,炼气有成,便可苦修成功,这天罡之法,若非已具仙体之人,便短头修行一万年,也不得长进半分。” 魏文成不理会这婆子如何感慨,只笑道:“老妈妈此刻修持不得,待七十二地煞术修成,得了地仙功果、天狐位业,自然一举参悟明白。” 那婆子听了这言语,心中惊了几跳,暗道:“他怎知老身并非人身,乃是雁门山中久年老狐?” 然而此刻见着那如意宝册,这老狐婆也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细读这天罡三十六法。 魏文成笑道:“那地煞七十二术,我已得了十余家传承,再不稀罕的。只这天罡三十六法,关系重大,事关我一桩大事,非到手一个全套不可。我看老妈妈大有仙缘,又颇知修炼之事,将这天罡三十六法传了你也无不可。只是今夜里,大家还是仔细注解清楚,而后我送了你这天罡三十六法,大家各自走路,岂不是好?” 那老狐婆听了,把头点得如老母鸡啄米一般道:“先生定是前辈真仙,有意显化来作成于我,老身哪里不知进退,错过这大好机缘?这便与先生注解便是。” 当下里,这两人一个注解,一个抄录,魏文成虽然学的是剑仙一路,但是在道门地煞术上,先后得了《法源秘录》、《宝箓天章》等十余家传承,也有旁门小术,也有玄门秘法,眼界上高出同侪不少。那老狐婆只管解译天书,魏文成在一旁就一一纠正错漏之处。 这两人一个解译,一个点校,最后索性将如意宝册上下两部一道译出。 那如意宝册原文,不过几十张白纸就拓印了个全套,经过这一剑客、一妖狐的解译点校,却成了厚如砖头的一部大书。 照着魏文成的吩咐,那如意宝册也改成了上下两部。上部名为《玉笥天篇》,分三十六篇,记载天罡三十六法,下部题为《石匮地卷》,分七十二卷,收录地煞七十二术。 老狐婆照着魏文成的吩咐,把《如意宝册》誊写成《玉笥天篇》与《石匮地卷》,望着那厚得能当砖头的道书,向魏文成不解问道:“先生为何要将《如意宝册》誊写改换成这般模样?又叫老身誊写之时,处处都用道家隐语,如水银改作玄女,朱砂换为朱雀,玉石唤作玄真君,处处打着埋伏?便有人得了这等道书,将符术认作丹诀,丹诀认作符术,则除了先生与我,再无第二个人解得了。” 魏文成捧着那来原意都不清楚的道书,微笑道:“譬如这句‘九灵黄童朝玄女,虔心礼拜朱雀君’,俗人一见,以为是请神咒诀,谁知道这是炼化画符丹砂之秘?到了这一步,我倒要看谁还能摸得出我百炼青罡的关窍所在!” 那婆子听了,欢喜无地道:“天者阳也,虚也,简也,地者阴也,实也,繁也。先生与法师取得那地煞七十二术,不过驱遣世间有情有形之物,受制于天数,终究不得上干于造化,便修持万载,终得一地仙而已。不想却另有这天罡三十六法,若得而修之,即跳出三界之外,虽天数亦不能制之矣!” 不理那婆子如何感慨,魏文成只是笑道:“实际如何,还要解出来才能算数。” 婆子笑了笑,捧着那几张纸又细细看了一遍,感慨道:“这天罡正法,果然比地煞之术玄奥许多。那地煞之术,只要懂得符篆作用,炼气有成,便可苦修成功,这天罡之法,若非已具仙体之人,便短头修行一万年,也不得长进半分。” 魏文成不理会这婆子如何感慨,只笑道:“老妈妈此刻修持不得,待七十二地煞术修成,得了地仙功果、天狐位业,自然一举参悟明白。” 那婆子听了这言语,心中惊了几跳,暗道:“他怎知老身并非人身,乃是雁门山中久年老狐?” 然而此刻见着那如意宝册,这老狐婆也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细读这天罡三十六法。 魏文成笑道:“那地煞七十二术,我已得了十余家传承,再不稀罕的。只这天罡三十六法,关系重大,事关我一桩大事,非到手一个全套不可。我看老妈妈大有仙缘,又颇知修炼之事,将这天罡三十六法传了你也无不可。只是今夜里,大家还是仔细注解清楚,而后我送了你这天罡三十六法,大家各自走路,岂不是好?” 那老狐婆听了,把头点得如老母鸡啄米一般道:“先生定是前辈真仙,有意显化来作成于我,老身哪里不知进退,错过这大好机缘?这便与先生注解便是。” 第840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二) 他这里开了口,玉屋洞门之中一位青衫秀士手提木剑缓步走出。 魏文成望了一眼他手中那柄木剑,不觉摇头道:“郑火龙门下什么都好,就是这佩剑喜好不敢恭维,桃仙客也罢,你冷于冰也好,都只用木剑。虽然你手中木剑也是郑火龙祭炼过的东海灵木,然而论剑器本质,灵木剑也好,桃木法剑也罢,怎及得上五金精英炼成的剑器?” 冷于冰倒是心神沉稳,拱手为礼道:“先生此来,想来并不是与我论剑?” 魏文成摆了摆手道:“当年我为遍参地煞七十二术,打上了你师叔紫阳真人赐你的《宝箓天章》主意。如今我已遍参诸家地煞之术,理当登门致歉。方才交给你门下守洞老猿的玉匣之中,存着天府修文院中《天罡总枢》一书,乃八景宫中秘典。我将此书送你览阅,助你上参天仙大道,以偿当日借阅《宝箓天章》之债。” 冷于冰手一抬,一旁老猿就将玉匣捧上,这青衫秀士轻轻一抚玉匣,思忖片刻才摇头道:“非贫道信先生不过,然而当日先生何等机巧变诈,安知今日不是别有勾当?” 魏文成一指那玉匣道:“这《天罡总枢》本来收藏于太上八景宫中,不久前天府修文院中充任书吏的一头天狐,道号雪山道人者入八景宫领取牒文,趁机将它盗入人间,藏在灵宝宗坛所在的阁皂山凌云峰下。然而此书乃八景宫秘典,收藏它的玉匣又通体剔透,夜里放出瑞光宝气直冲霄汉,惊动鄱阳湖中一头成精鲲鱼,破了天狐禁制,将书与玉匣囫囵吞在肚里。” “我知道此事,便去九华山妖洞中,斩了那老鲲鱼门下一头成精鳌鱼,又入了那鲲鱼肚内抢了此书,转交与你。日后那天狐雪山道人必然找上足下,恳请你替他寻回此书,仗东华帝君嫡脉情分,将《天罡总枢》缴还八景宫中。那雪山道人手中尚有一道开匣灵符,若无此符,依足下法力,开不得玉匣,读不得天书,此乃足下仙缘,我不过提前作成于你罢了。” 冷于冰听罢,一拍那玉匣,感慨道:“这样讲来,此番机缘不浅。然而那鄱阳湖鲲鱼一番因果,也落于我的身上,先生诚然好算计也。” 魏文成大笑道:“这《天罡总枢》既然是八景宫不传之秘,与紫阳真人《宝箓天章》相比,真云泥之别。何况此间岛洞真仙读过此书的也没有几个,便是令师郑火龙也无此福缘。何况老君乃诸天神真之祖,岂不知此事?只是有心提携于你,假我与天狐之手,传法于足下罢了。话尽于此,后会无期!” 一句道罢,魏文成身形一转,异风起处,人已不见。 …… ……… 风落之处,却在蒋家庄门首。 从当初劫夺《宝箓天章》算起,这也有几年光景,这蒋家庄门首更显得萧条不少。 魏文成缓步走入庄门,却见一个老苍头正蹲在墙根晒太阳,只一股朽败气息,丝毫不见当初大群绿林汉子聚啸模样。 他走上前去,一拱手道:“老丈,敢问贵庄蒋庄主可在?” 那老儿耳朵有些背,啊了半天才听清楚,摇头道:“庄主三年前招了一个女婿,叫什么师尚诏,又招了许多庄客,嫌弃这庄子不够轩敞,已在彰德府买地起了个新庄子,人也走了不少。这庄子里,如今没什么人居住,只秦神师不时过来小住片刻。” 魏文成也不细问,走入后园,却见自己住的那座精舍,却是依然打理得十分仔细,四周竹林青翠,兰草送芳,精舍中的摆设,还和当年离去时一个模样。 他微微露出一丝怀念神色,而后却将一卷帛书放在那张赵孟頫所制的古琴旁。 那帛书中是他摘录诸家地煞法术中最精要的几篇,不知为何,却没有用那等缺德无比的修编法加密过。 放下了帛书,他再环顾一眼四周陈设,眼一闭,终究是消失无踪。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他这里开了口,玉屋洞门之中一位青衫秀士手提木剑缓步走出。 魏文成望了一眼他手中那柄木剑,不觉摇头道:“郑火龙门下什么都好,就是这佩剑喜好不敢恭维,桃仙客也罢,你冷于冰也好,都只用木剑。虽然你手中木剑也是郑火龙祭炼过的东海灵木,然而论剑器本质,灵木剑也好,桃木法剑也罢,怎及得上五金精英炼成的剑器?” 冷于冰倒是心神沉稳,拱手为礼道:“先生此来,想来并不是与我论剑?” 魏文成摆了摆手道:“当年我为遍参地煞七十二术,打上了你师叔紫阳真人赐你的《宝箓天章》主意。如今我已遍参诸家地煞之术,理当登门致歉。方才交给你门下守洞老猿的玉匣之中,存着天府修文院中《天罡总枢》一书,乃八景宫中秘典。我将此书送你览阅,助你上参天仙大道,以偿当日借阅《宝箓天章》之债。” 冷于冰手一抬,一旁老猿就将玉匣捧上,这青衫秀士轻轻一抚玉匣,思忖片刻才摇头道:“非贫道信先生不过,然而当日先生何等机巧变诈,安知今日不是别有勾当?” 魏文成一指那玉匣道:“这《天罡总枢》本来收藏于太上八景宫中,不久前天府修文院中充任书吏的一头天狐,道号雪山道人者入八景宫领取牒文,趁机将它盗入人间,藏在灵宝宗坛所在的阁皂山凌云峰下。然而此书乃八景宫秘典,收藏它的玉匣又通体剔透,夜里放出瑞光宝气直冲霄汉,惊动鄱阳湖中一头成精鲲鱼,破了天狐禁制,将书与玉匣囫囵吞在肚里。” “我知道此事,便去九华山妖洞中,斩了那老鲲鱼门下一头成精鳌鱼,又入了那鲲鱼肚内抢了此书,转交与你。日后那天狐雪山道人必然找上足下,恳请你替他寻回此书,仗东华帝君嫡脉情分,将《天罡总枢》缴还八景宫中。那雪山道人手中尚有一道开匣灵符,若无此符,依足下法力,开不得玉匣,读不得天书,此乃足下仙缘,我不过提前作成于你罢了。” 冷于冰听罢,一拍那玉匣,感慨道:“这样讲来,此番机缘不浅。然而那鄱阳湖鲲鱼一番因果,也落于我的身上,先生诚然好算计也。” 魏文成大笑道:“这《天罡总枢》既然是八景宫不传之秘,与紫阳真人《宝箓天章》相比,真云泥之别。何况此间岛洞真仙读过此书的也没有几个,便是令师郑火龙也无此福缘。何况老君乃诸天神真之祖,岂不知此事?只是有心提携于你,假我与天狐之手,传法于足下罢了。话尽于此,后会无期!” 一句道罢,魏文成身形一转,异风起处,人已不见。 …… ……… 风落之处,却在蒋家庄门首。 从当初劫夺《宝箓天章》算起,这也有几年光景,这蒋家庄门首更显得萧条不少。 魏文成缓步走入庄门,却见一个老苍头正蹲在墙根晒太阳,只一股朽败气息,丝毫不见当初大群绿林汉子聚啸模样。 他走上前去,一拱手道:“老丈,敢问贵庄蒋庄主可在?” 那老儿耳朵有些背,啊了半天才听清楚,摇头道:“庄主三年前招了一个女婿,叫什么师尚诏,又招了许多庄客,嫌弃这庄子不够轩敞,已在彰德府买地起了个新庄子,人也走了不少。这庄子里,如今没什么人居住,只秦神师不时过来小住片刻。” 魏文成也不细问,走入后园,却见自己住的那座精舍,却是依然打理得十分仔细,四周竹林青翠,兰草送芳,精舍中的摆设,还和当年离去时一个模样。 他微微露出一丝怀念神色,而后却将一卷帛书放在那张赵孟頫所制的古琴旁。 那帛书中是他摘录诸家地煞法术中最精要的几篇,不知为何,却没有用那等缺德无比的修编法加密过。 放下了帛书,他再环顾一眼四周陈设,眼一闭,终究是消失无踪。 他这里开了口,玉屋洞门之中一位青衫秀士手提木剑缓步走出。 魏文成望了一眼他手中那柄木剑,不觉摇头道:“郑火龙门下什么都好,就是这佩剑喜好不敢恭维,桃仙客也罢,你冷于冰也好,都只用木剑。虽然你手中木剑也是郑火龙祭炼过的东海灵木,然而论剑器本质,灵木剑也好,桃木法剑也罢,怎及得上五金精英炼成的剑器?” 冷于冰倒是心神沉稳,拱手为礼道:“先生此来,想来并不是与我论剑?” 魏文成摆了摆手道:“当年我为遍参地煞七十二术,打上了你师叔紫阳真人赐你的《宝箓天章》主意。如今我已遍参诸家地煞之术,理当登门致歉。方才交给你门下守洞老猿的玉匣之中,存着天府修文院中《天罡总枢》一书,乃八景宫中秘典。我将此书送你览阅,助你上参天仙大道,以偿当日借阅《宝箓天章》之债。” 冷于冰手一抬,一旁老猿就将玉匣捧上,这青衫秀士轻轻一抚玉匣,思忖片刻才摇头道:“非贫道信先生不过,然而当日先生何等机巧变诈,安知今日不是别有勾当?” 魏文成一指那玉匣道:“这《天罡总枢》本来收藏于太上八景宫中,不久前天府修文院中充任书吏的一头天狐,道号雪山道人者入八景宫领取牒文,趁机将它盗入人间,藏在灵宝宗坛所在的阁皂山凌云峰下。然而此书乃八景宫秘典,收藏它的玉匣又通体剔透,夜里放出瑞光宝气直冲霄汉,惊动鄱阳湖中一头成精鲲鱼,破了天狐禁制,将书与玉匣囫囵吞在肚里。” “我知道此事,便去九华山妖洞中,斩了那老鲲鱼门下一头成精鳌鱼,又入了那鲲鱼肚内抢了此书,转交与你。日后那天狐雪山道人必然找上足下,恳请你替他寻回此书,仗东华帝君嫡脉情分,将《天罡总枢》缴还八景宫中。那雪山道人手中尚有一道开匣灵符,若无此符,依足下法力,开不得玉匣,读不得天书,此乃足下仙缘,我不过提前作成于你罢了。” 冷于冰听罢,一拍那玉匣,感慨道:“这样讲来,此番机缘不浅。然而那鄱阳湖鲲鱼一番因果,也落于我的身上,先生诚然好算计也。” 魏文成大笑道:“这《天罡总枢》既然是八景宫不传之秘,与紫阳真人《宝箓天章》相比,真云泥之别。何况此间岛洞真仙读过此书的也没有几个,便是令师郑火龙也无此福缘。何况老君乃诸天神真之祖,岂不知此事?只是有心提携于你,假我与天狐之手,传法于足下罢了。话尽于此,后会无期!” 一句道罢,魏文成身形一转,异风起处,人已不见。 …… ……… 风落之处,却在蒋家庄门首。 从当初劫夺《宝箓天章》算起,这也有几年光景,这蒋家庄门首更显得萧条不少。 魏文成缓步走入庄门,却见一个老苍头正蹲在墙根晒太阳,只一股朽败气息,丝毫不见当初大群绿林汉子聚啸模样。 他走上前去,一拱手道:“老丈,敢问贵庄蒋庄主可在?” 那老儿耳朵有些背,啊了半天才听清楚,摇头道:“庄主三年前招了一个女婿,叫什么师尚诏,又招了许多庄客,嫌弃这庄子不够轩敞,已在彰德府买地起了个新庄子,人也走了不少。这庄子里,如今没什么人居住,只秦神师不时过来小住片刻。” 魏文成也不细问,走入后园,却见自己住的那座精舍,却是依然打理得十分仔细,四周竹林青翠,兰草送芳,精舍中的摆设,还和当年离去时一个模样。 他微微露出一丝怀念神色,而后却将一卷帛书放在那张赵孟頫所制的古琴旁。 那帛书中是他摘录诸家地煞法术中最精要的几篇,不知为何,却没有用那等缺德无比的修编法加密过。 放下了帛书,他再环顾一眼四周陈设,眼一闭,终究是消失无踪。 第841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三) 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位虬髯道官,头戴方冠,身上一袭圆领道服,腰间按剑直入此间。 那件道服上犹然带着几许征尘气息,不知染了几多血火。一望而去,这哪里像是位高坐法坛,讲经说法、行科演教的道官,反倒像是一位老于军略的边帅。 以他带头,素景玄度府所属北方诸路威仪使鱼贯而入,与朱明丹天府所属南方诸路威仪使彼此见礼毕,方才落座。 见着这位有名的莽牛威仪使燕伏龙,南方各路道官也就将嘴一闭,来个万言不如一默,就当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 自从当年妖踪现于塞北,妖城被掌教师君打落河北路遵化县昌瑞山,北地龙脉大受惊扰不说,晋、冀、辽、吉、黑、蒙诸路更是受害最深之地。 当年授首的一众妖王魔君,虽然已经被斩于剑下,但是妖氛流毒所染,却年年要催生无数妖鬼。那些或鬼脸、或狗头,被欧罗巴人喊成“哥布林”的下等妖鬼,固然是灵智低下,但繁衍起来有如老鼠,若没有道海宗源调派道兵,赐下法器,年年剿杀,早就泛滥成灾。 除了这些下等妖鬼之外,诸如形如黏液聚合的黏怪、附体尸骨作祟的尸鬼骨妖,或者种种山鬼野怪,不过是邪气周流演化而成,灵智既低,尚不足为患。但世间通灵禽兽、百岁草木乃至年久古物变化人形的案子,却有渐渐多起来。 面对此种情形,素景玄度府一面要调遣门下弟子斩除那些犯案精怪,一面又要将那些初得灵智的精怪一一收揽起来,免得这些懵懵懂懂、未知人事的精怪在民间闹出乱子来。 比起素景玄度府种种事务之剧烦,朱明丹天府只要将军略重点放在沿海的鱼龙变怪之事上,对比起来不要显得太幸福。 于是隐隐之间,南北两府的气质也变得有些不同,朱明丹天府中人更多的心思都放在牧守一方的政事之上,而素景玄度府中人,就往往更偏重战阵军略一途。甚至每年争预算,朱明丹天府这边觉得大家理政有功,更应该多有几分政策倾斜,而素景玄度府方面却认定,如今太平气象都是我们一剑剑厮杀出来的,劳苦功高,如何不能占大头? 何况一年一度,魏野与慕容鹉二圣同临无光冥藏,观视两家麾下儿郎狩魔之礼,往往都是素景玄度府所部力争第一,这个面子挣下来,怎么也该多关照北府一点! 南北两府间这点心结,人人有数,两边威仪使们大眼瞪小眼,只是不开言。 此刻门外又有人叹息一声:“才嘲笑别人家里陆军海军天天不对付,见面如同乌眼鸡一样,没想到,我这里也有了这陆海两军之争的雏型。总算魏某仍在,还压得住你们,不至于你们两府成天骂对方是白痴马鹿,成天想着鼓动道兵搞天诛國贼,真不知是该笑好还是哭好。” 这话说出来,满堂威仪使顿时离座,抱拳躬身:“弟子等参见师君!” 一片行礼如仪中,魏野头戴高冠,身披青袍,依然是一副道人装束,缓步走入,朝着他们一摆手:“行啦,一个个在各路也是手握一镇的大员,若在前唐,也当得起一声节度使了。现在我也没心思看你们闹这虚文,都坐吧。” 一众威仪使见着魏野在主位上落座,方才各自入座,听着自家这位师君训话:“说说,各路道兵动员情况如何?” 还是燕伏龙抢先站起来:“禀师君,素景玄度府下辖晋、冀、鲁、豫、陕、甘、新、藏、黑、吉、辽、蒙诸路,已经动员完毕,确认转入军职道官三万名!” 魏野听了,略一点头道:“燕伏龙,你倒是一听见打仗就坐不住。行,这次你依然打个头阵,你家王聪儿也不用在家里冒充望夫石,我特许你们一起出征!” 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位虬髯道官,头戴方冠,身上一袭圆领道服,腰间按剑直入此间。 那件道服上犹然带着几许征尘气息,不知染了几多血火。一望而去,这哪里像是位高坐法坛,讲经说法、行科演教的道官,反倒像是一位老于军略的边帅。 以他带头,素景玄度府所属北方诸路威仪使鱼贯而入,与朱明丹天府所属南方诸路威仪使彼此见礼毕,方才落座。 见着这位有名的莽牛威仪使燕伏龙,南方各路道官也就将嘴一闭,来个万言不如一默,就当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 自从当年妖踪现于塞北,妖城被掌教师君打落河北路遵化县昌瑞山,北地龙脉大受惊扰不说,晋、冀、辽、吉、黑、蒙诸路更是受害最深之地。 当年授首的一众妖王魔君,虽然已经被斩于剑下,但是妖氛流毒所染,却年年要催生无数妖鬼。那些或鬼脸、或狗头,被欧罗巴人喊成“哥布林”的下等妖鬼,固然是灵智低下,但繁衍起来有如老鼠,若没有道海宗源调派道兵,赐下法器,年年剿杀,早就泛滥成灾。 除了这些下等妖鬼之外,诸如形如黏液聚合的黏怪、附体尸骨作祟的尸鬼骨妖,或者种种山鬼野怪,不过是邪气周流演化而成,灵智既低,尚不足为患。但世间通灵禽兽、百岁草木乃至年久古物变化人形的案子,却有渐渐多起来。 面对此种情形,素景玄度府一面要调遣门下弟子斩除那些犯案精怪,一面又要将那些初得灵智的精怪一一收揽起来,免得这些懵懵懂懂、未知人事的精怪在民间闹出乱子来。 比起素景玄度府种种事务之剧烦,朱明丹天府只要将军略重点放在沿海的鱼龙变怪之事上,对比起来不要显得太幸福。 于是隐隐之间,南北两府的气质也变得有些不同,朱明丹天府中人更多的心思都放在牧守一方的政事之上,而素景玄度府中人,就往往更偏重战阵军略一途。甚至每年争预算,朱明丹天府这边觉得大家理政有功,更应该多有几分政策倾斜,而素景玄度府方面却认定,如今太平气象都是我们一剑剑厮杀出来的,劳苦功高,如何不能占大头? 何况一年一度,魏野与慕容鹉二圣同临无光冥藏,观视两家麾下儿郎狩魔之礼,往往都是素景玄度府所部力争第一,这个面子挣下来,怎么也该多关照北府一点! 南北两府间这点心结,人人有数,两边威仪使们大眼瞪小眼,只是不开言。 此刻门外又有人叹息一声:“才嘲笑别人家里陆军海军天天不对付,见面如同乌眼鸡一样,没想到,我这里也有了这陆海两军之争的雏型。总算魏某仍在,还压得住你们,不至于你们两府成天骂对方是白痴马鹿,成天想着鼓动道兵搞天诛國贼,真不知是该笑好还是哭好。” 这话说出来,满堂威仪使顿时离座,抱拳躬身:“弟子等参见师君!” 一片行礼如仪中,魏野头戴高冠,身披青袍,依然是一副道人装束,缓步走入,朝着他们一摆手:“行啦,一个个在各路也是手握一镇的大员,若在前唐,也当得起一声节度使了。现在我也没心思看你们闹这虚文,都坐吧。” 一众威仪使见着魏野在主位上落座,方才各自入座,听着自家这位师君训话:“说说,各路道兵动员情况如何?” 还是燕伏龙抢先站起来:“禀师君,素景玄度府下辖晋、冀、鲁、豫、陕、甘、新、藏、黑、吉、辽、蒙诸路,已经动员完毕,确认转入军职道官三万名!” 魏野听了,略一点头道:“燕伏龙,你倒是一听见打仗就坐不住。行,这次你依然打个头阵,你家王聪儿也不用在家里冒充望夫石,我特许你们一起出征!” 随着那句话,只见一位虬髯道官,头戴方冠,身上一袭圆领道服,腰间按剑直入此间。 那件道服上犹然带着几许征尘气息,不知染了几多血火。一望而去,这哪里像是位高坐法坛,讲经说法、行科演教的道官,反倒像是一位老于军略的边帅。 以他带头,素景玄度府所属北方诸路威仪使鱼贯而入,与朱明丹天府所属南方诸路威仪使彼此见礼毕,方才落座。 见着这位有名的莽牛威仪使燕伏龙,南方各路道官也就将嘴一闭,来个万言不如一默,就当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 自从当年妖踪现于塞北,妖城被掌教师君打落河北路遵化县昌瑞山,北地龙脉大受惊扰不说,晋、冀、辽、吉、黑、蒙诸路更是受害最深之地。 当年授首的一众妖王魔君,虽然已经被斩于剑下,但是妖氛流毒所染,却年年要催生无数妖鬼。那些或鬼脸、或狗头,被欧罗巴人喊成“哥布林”的下等妖鬼,固然是灵智低下,但繁衍起来有如老鼠,若没有道海宗源调派道兵,赐下法器,年年剿杀,早就泛滥成灾。 除了这些下等妖鬼之外,诸如形如黏液聚合的黏怪、附体尸骨作祟的尸鬼骨妖,或者种种山鬼野怪,不过是邪气周流演化而成,灵智既低,尚不足为患。但世间通灵禽兽、百岁草木乃至年久古物变化人形的案子,却有渐渐多起来。 面对此种情形,素景玄度府一面要调遣门下弟子斩除那些犯案精怪,一面又要将那些初得灵智的精怪一一收揽起来,免得这些懵懵懂懂、未知人事的精怪在民间闹出乱子来。 比起素景玄度府种种事务之剧烦,朱明丹天府只要将军略重点放在沿海的鱼龙变怪之事上,对比起来不要显得太幸福。 于是隐隐之间,南北两府的气质也变得有些不同,朱明丹天府中人更多的心思都放在牧守一方的政事之上,而素景玄度府中人,就往往更偏重战阵军略一途。甚至每年争预算,朱明丹天府这边觉得大家理政有功,更应该多有几分政策倾斜,而素景玄度府方面却认定,如今太平气象都是我们一剑剑厮杀出来的,劳苦功高,如何不能占大头? 何况一年一度,魏野与慕容鹉二圣同临无光冥藏,观视两家麾下儿郎狩魔之礼,往往都是素景玄度府所部力争第一,这个面子挣下来,怎么也该多关照北府一点! 南北两府间这点心结,人人有数,两边威仪使们大眼瞪小眼,只是不开言。 此刻门外又有人叹息一声:“才嘲笑别人家里陆军海军天天不对付,见面如同乌眼鸡一样,没想到,我这里也有了这陆海两军之争的雏型。总算魏某仍在,还压得住你们,不至于你们两府成天骂对方是白痴马鹿,成天想着鼓动道兵搞天诛國贼,真不知是该笑好还是哭好。” 这话说出来,满堂威仪使顿时离座,抱拳躬身:“弟子等参见师君!” 一片行礼如仪中,魏野头戴高冠,身披青袍,依然是一副道人装束,缓步走入,朝着他们一摆手:“行啦,一个个在各路也是手握一镇的大员,若在前唐,也当得起一声节度使了。现在我也没心思看你们闹这虚文,都坐吧。” 一众威仪使见着魏野在主位上落座,方才各自入座,听着自家这位师君训话:“说说,各路道兵动员情况如何?” 还是燕伏龙抢先站起来:“禀师君,素景玄度府下辖晋、冀、鲁、豫、陕、甘、新、藏、黑、吉、辽、蒙诸路,已经动员完毕,确认转入军职道官三万名!” 魏野听了,略一点头道:“燕伏龙,你倒是一听见打仗就坐不住。行,这次你依然打个头阵,你家王聪儿也不用在家里冒充望夫石,我特许你们一起出征!” 还是燕伏龙抢先站起来:“禀师君,素景玄度府下辖晋、冀、鲁、豫、陕、甘、新、藏、黑、吉、辽、蒙诸路,已经动员完毕,确认转入军职道官三万名!” 魏野听了,略一点头道:“燕伏龙,你倒是一听见打仗就坐不住。行,这次你依然打个头阵,你家王聪儿也不用在家里冒充望夫石,我特许你们一起出征!” 第842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四) 无光之夜,对于依赖光线视物的人类而言,这睁眼瞎的环境毫无疑问是危机四伏。 但对那些习惯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的物种而言,这样的环境却是再完美也没有的主场。 有“人”把玩着身上那件装饰着繁复刺绣的大礼服,小心地用手绢掸着满是蕾丝花边的袖口,一边注视着远方的战场。 它那双凸起的眼珠,带着冷血动物特有的黄色水晶体,微微地转动了一下。 在它的视野里,那带着强烈光线和热度的城塞带着一股让他本能戒备的气息,使得生性谨慎的它终究没有贸然靠近。 最后,它还是将带着华水晶戒指的十指收入了礼服之下,向着四周那些跪伏在地的野蛮人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奴隶们,为你们的主人献上生命的光荣机会到来了,去吧,把那座城市的大门打开,作为你们忠诚于我的象征!” 那是野蛮人们根本听不懂的异邦语言,但是随着声音响起,声音主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却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所有野蛮人奴隶的大脑中。 随着这残忍奴隶主的命令,那些跪伏在地的女真武士发出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单调噪音,朝着涿州城再度冲过去! 城头之上,沈清宁手中那张黄藤符纸猛烈地燃烧起来,黄藤纸的纤维化成了一点点的细碎火星,随着夜风飞散到了涿州城下。 这些看着极不起眼,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在夜风中的火星,却在飘散城下的瞬间,像发现了蜗牛的萤火虫一般,猛然飞散,而后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骤然燃起火焰! 而火焰腾起的地方,是一个个梳着金钱鼠尾头的女真武士。 烈火在他们的皮甲上燃烧,在他们的衣物上燃烧,在他们的皮肤上燃烧,可是这些女真鞑子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烈火灼伤的痛苦,只是狂乱地嚎叫着,朝城楼上放出骨箭。 女墙之上,一张张蒙着牛皮的大盾早已立了起来,但骨箭撞着牛皮盾牌的瞬间,那些硝制加厚的皮革、厚木板做的盾底,瞬间就被那些骨箭腐蚀穿透。 时不时地就有中箭后、创口腐蚀扩大的军卒惨叫着倒地。 沈清宁一剑磕飞一支骨箭,只是大喝连声:“朝那些身上发火的鞑子放箭!” 顿时城头箭矢如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地乱射下来,时不时地就有女真武士中箭倒地,但是这些女真武士却是神情平静如旧,依然朝前面冲过去。 就在此刻,沈清宁探手入怀,摸出一把比米粒大不了的碎石子,猛地朝下洒了出去。 那些碎石子一脱手,顿时化作几十块斗大坚石,毫不留情地将城下女真武士的头颅砸开了花,脑浆和骨片溅得一地都是。 就连城头上都传来了守军们倒吸气的声音。 但沈清宁面色不改,只是喝道:“众军,继续放箭,将这些鞑子留在城下!” 他的喝声里,满城楼的军士只是再度开弓发箭,一瞬间又收割掉了十几条生命。 但这样的损伤,却根本没有起到吓阻余下女真武士的作用。那些梳着金钱鼠尾头的蛮族,依然发出单调刺耳的吼声,继续朝涿州城下撞上来。 知州周伯符不知道何时到了沈清宁身后,望着这个场面,不由得摇头道:“不对,很不对,女真鞑子不该是这样的战法!”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无光之夜,对于依赖光线视物的人类而言,这睁眼瞎的环境毫无疑问是危机四伏。 但对那些习惯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的物种而言,这样的环境却是再完美也没有的主场。 有“人”把玩着身上那件装饰着繁复刺绣的大礼服,小心地用手绢掸着满是蕾丝花边的袖口,一边注视着远方的战场。 它那双凸起的眼珠,带着冷血动物特有的黄色水晶体,微微地转动了一下。 在它的视野里,那带着强烈光线和热度的城塞带着一股让他本能戒备的气息,使得生性谨慎的它终究没有贸然靠近。 最后,它还是将带着华水晶戒指的十指收入了礼服之下,向着四周那些跪伏在地的野蛮人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奴隶们,为你们的主人献上生命的光荣机会到来了,去吧,把那座城市的大门打开,作为你们忠诚于我的象征!” 那是野蛮人们根本听不懂的异邦语言,但是随着声音响起,声音主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却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所有野蛮人奴隶的大脑中。 随着这残忍奴隶主的命令,那些跪伏在地的女真武士发出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单调噪音,朝着涿州城再度冲过去! 城头之上,沈清宁手中那张黄藤符纸猛烈地燃烧起来,黄藤纸的纤维化成了一点点的细碎火星,随着夜风飞散到了涿州城下。 这些看着极不起眼,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在夜风中的火星,却在飘散城下的瞬间,像发现了蜗牛的萤火虫一般,猛然飞散,而后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骤然燃起火焰! 而火焰腾起的地方,是一个个梳着金钱鼠尾头的女真武士。 烈火在他们的皮甲上燃烧,在他们的衣物上燃烧,在他们的皮肤上燃烧,可是这些女真鞑子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烈火灼伤的痛苦,只是狂乱地嚎叫着,朝城楼上放出骨箭。 女墙之上,一张张蒙着牛皮的大盾早已立了起来,但骨箭撞着牛皮盾牌的瞬间,那些硝制加厚的皮革、厚木板做的盾底,瞬间就被那些骨箭腐蚀穿透。 时不时地就有中箭后、创口腐蚀扩大的军卒惨叫着倒地。 沈清宁一剑磕飞一支骨箭,只是大喝连声:“朝那些身上发火的鞑子放箭!” 顿时城头箭矢如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地乱射下来,时不时地就有女真武士中箭倒地,但是这些女真武士却是神情平静如旧,依然朝前面冲过去。 就在此刻,沈清宁探手入怀,摸出一把比米粒大不了的碎石子,猛地朝下洒了出去。 那些碎石子一脱手,顿时化作几十块斗大坚石,毫不留情地将城下女真武士的头颅砸开了花,脑浆和骨片溅得一地都是。 就连城头上都传来了守军们倒吸气的声音。 但沈清宁面色不改,只是喝道:“众军,继续放箭,将这些鞑子留在城下!” 他的喝声里,满城楼的军士只是再度开弓发箭,一瞬间又收割掉了十几条生命。 但这样的损伤,却根本没有起到吓阻余下女真武士的作用。那些梳着金钱鼠尾头的蛮族,依然发出单调刺耳的吼声,继续朝涿州城下撞上来。 知州周伯符不知道何时到了沈清宁身后,望着这个场面,不由得摇头道:“不对,很不对,女真鞑子不该是这样的战法!” 无光之夜,对于依赖光线视物的人类而言,这睁眼瞎的环境毫无疑问是危机四伏。 但对那些习惯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的物种而言,这样的环境却是再完美也没有的主场。 有“人”把玩着身上那件装饰着繁复刺绣的大礼服,小心地用手绢掸着满是蕾丝花边的袖口,一边注视着远方的战场。 它那双凸起的眼珠,带着冷血动物特有的黄色水晶体,微微地转动了一下。 在它的视野里,那带着强烈光线和热度的城塞带着一股让他本能戒备的气息,使得生性谨慎的它终究没有贸然靠近。 最后,它还是将带着华水晶戒指的十指收入了礼服之下,向着四周那些跪伏在地的野蛮人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奴隶们,为你们的主人献上生命的光荣机会到来了,去吧,把那座城市的大门打开,作为你们忠诚于我的象征!” 那是野蛮人们根本听不懂的异邦语言,但是随着声音响起,声音主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却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所有野蛮人奴隶的大脑中。 随着这残忍奴隶主的命令,那些跪伏在地的女真武士发出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单调噪音,朝着涿州城再度冲过去! 城头之上,沈清宁手中那张黄藤符纸猛烈地燃烧起来,黄藤纸的纤维化成了一点点的细碎火星,随着夜风飞散到了涿州城下。 这些看着极不起眼,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在夜风中的火星,却在飘散城下的瞬间,像发现了蜗牛的萤火虫一般,猛然飞散,而后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骤然燃起火焰! 而火焰腾起的地方,是一个个梳着金钱鼠尾头的女真武士。 烈火在他们的皮甲上燃烧,在他们的衣物上燃烧,在他们的皮肤上燃烧,可是这些女真鞑子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烈火灼伤的痛苦,只是狂乱地嚎叫着,朝城楼上放出骨箭。 女墙之上,一张张蒙着牛皮的大盾早已立了起来,但骨箭撞着牛皮盾牌的瞬间,那些硝制加厚的皮革、厚木板做的盾底,瞬间就被那些骨箭腐蚀穿透。 时不时地就有中箭后、创口腐蚀扩大的军卒惨叫着倒地。 沈清宁一剑磕飞一支骨箭,只是大喝连声:“朝那些身上发火的鞑子放箭!” 顿时城头箭矢如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地乱射下来,时不时地就有女真武士中箭倒地,但是这些女真武士却是神情平静如旧,依然朝前面冲过去。 就在此刻,沈清宁探手入怀,摸出一把比米粒大不了的碎石子,猛地朝下洒了出去。 那些碎石子一脱手,顿时化作几十块斗大坚石,毫不留情地将城下女真武士的头颅砸开了花,脑浆和骨片溅得一地都是。 就连城头上都传来了守军们倒吸气的声音。 但沈清宁面色不改,只是喝道:“众军,继续放箭,将这些鞑子留在城下!” 他的喝声里,满城楼的军士只是再度开弓发箭,一瞬间又收割掉了十几条生命。 但这样的损伤,却根本没有起到吓阻余下女真武士的作用。那些梳着金钱鼠尾头的蛮族,依然发出单调刺耳的吼声,继续朝涿州城下撞上来。 知州周伯符不知道何时到了沈清宁身后,望着这个场面,不由得摇头道:“不对,很不对,女真鞑子不该是这样的战法!” 无光之夜,对于依赖光线视物的人类而言,这睁眼瞎的环境毫无疑问是危机四伏。 但对那些习惯了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生活的物种而言,这样的环境却是再完美也没有的主场。 有“人”把玩着身上那件装饰着繁复刺绣的大礼服,小心地用手绢掸着满是蕾丝花边的袖口,一边注视着远方的战场。 它那双凸起的眼珠,带着冷血动物特有的黄色水晶体,微微地转动了一下。 在它的视野里,那带着强烈光线和热度的城塞带着一股让他本能戒备的气息,使得生性谨慎的它终究没有贸然靠近。 最后,它还是将带着华水晶戒指的十指收入了礼服之下,向着四周那些跪伏在地的野蛮人做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奴隶们,为你们的主人献上生命的光荣机会到来了,去吧,把那座城市的大门打开,作为你们忠诚于我的象征!” 那是野蛮人们根本听不懂的异邦语言,但是随着声音响起,声音主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却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所有野蛮人奴隶的大脑中。 随着这残忍奴隶主的命令,那些跪伏在地的女真武士发出了一种毫无意义的单调噪音,朝着涿州城再度冲过去! 城头之上,沈清宁手中那张黄藤符纸猛烈地燃烧起来,黄藤纸的纤维化成了一点点的细碎火星,随着夜风飞散到了涿州城下。 这些看着极不起眼,似乎马上就要熄灭在夜风中的火星,却在飘散城下的瞬间,像发现了蜗牛的萤火虫一般,猛然飞散,而后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骤然燃起火焰! 烈火在他们的皮甲上燃烧,在他们的皮肤上燃烧,可是这些女真鞑子却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烈火灼伤的痛苦,只是狂乱地嚎叫着,朝城楼上放出骨箭。 第843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五) 火光自天而落。 卷起漫天烈火,剑势如龙矫腾,火光剑光已成一色,难辨剑影,然而那股焚天煮海的霸道气息,却让四周环境骤然一变,不见剑身,剑威却无所不在! 被尸骸与血液浸染的地面,湿气蒸腾而起,野火四面延烧。 隐隐间,这一剑之威已经有了些魏野当年一剑飞落羌军之前、阻住贺兰公去路的味道。 那柄周天烈火剑,出自沧浪云台对外销售剑器的部门切云镂雪阁。 和百炼青罡这种专做定制剑器生意的剑器商不同,沧浪云台通过切云镂雪阁拿出来销售的剑器,都是制式装备。 或者更确切地说,切云镂雪阁出售的制式剑器都是残损剑器与剑胎回炉加工而成,虽然就祭炼之术而言,此种剑器虽然也属于仙剑神兵一流,却缺乏真正仙剑那样的独特个性。 也正因为缺乏个性,这类剑器也就难有孕养成灵,蜕变进化之望。 但是切云镂雪阁拿来出售的上品剑器,前身皆是剑仙中人采五金之英、天材地宝,养炼千百年的神兵。只是不知为何而遭了剑断人亡之劫,被沧浪云台取来,投入地肺玄炉之中重锻为剑器。 因此上,在制式剑器这个领域,切云镂雪阁轻而易举就成了同行们难以望其项背的行业领头羊。 魏野订购的这批周天烈火剑,其祭炼手法出自一派名为云霞观的散仙宗门,说起来也不算是剑仙偏好的剑器,而是法剑一类。 原本的周天烈火剑能发三昧真火,为道门中人炼魔护身之宝。而切云镂雪阁拿出来大批量出售的制式周天烈火剑,放弃了单纯追求精纯的三昧真火,反以勾招天地间的火元见长,倒是和道海宗源门下弟子所学更为匹配。 烈焰中,有着粉红色章鱼脑袋的夺心魔,却在瞬间消失了。 而后,它在烈火席卷的荒原间再度出现,只是已经到达了地段边缘。 和五色龙族这种喜欢劫掠财宝,然后在成堆贵重金属上面睡觉的大蜥蜴不同,这种被称为夺心魔或者灵吸怪的章鱼头生物,一贯不喜欢正面作战。它们那强大得过分的精神力,能让它们随意施展各种危险的心灵感应型异能。 使用精神力连接受害者,用无形的触须操控别人的精神活动,甚至直接破坏对方的精神世界,是这类章鱼头最擅长干的事情。 但如果是生存时间较长、对心灵异能的操纵得心应手的高等灵吸怪,它们的心灵异能就会提升到对现实世界的干涉上去。 譬如这种干涉空间的传送异能。 在王聪儿掌中的莲光定魄镜光华一闪,依然分毫不错地照定了那个拿着卷轴的灵吸怪,它手中的卷轴露出了银色的复杂线条,勾勒出大篇异世界的咒文。 随即,那些咒文开始在皮质的卷轴上燃烧起来,银蓝色的光芒笼罩了夺心魔的全身,扭曲的光线在它的四周结成了海面漩涡般的波纹。 对方的身躯被扭曲的蓝色光门所包围,随即,蓝色的光消失无踪,灵吸怪也不知去向。 燕伏龙低下头,望了一眼对方消失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娘的,瞬间移动也就算了,还带着传送门!” 王聪儿捧着莲光定魄镜,向着燕伏龙说道:“当家的,那怪物走的似是神念之术一路,师君赐下的这面宝镜专破神念之术,刚才对那怪物生出反应,对方却走得太快,留它不得!” “媳妇啊,就算师君赐下的法宝有了反应,可你要能帮为夫把那章鱼头留下来,如今咱们公母俩就能带着烤章鱼丸回去向师君请赏了!” “啐,都做了这么多年道官了,说话怎么还是这么没规没距的,像是个绿林大王!” “哈,我是绿林大王,那我的媳妇不就是压寨夫人?” “这么大的人了,还贫嘴!” 说罢,燕伏龙猛地抬手将剑诀一勾,那口周天烈火剑长吟一声,刺入地面。余劲所至,带起席卷荒原的火旋风,将四周散落的尸骸卷入烈焰之中,转眼就化作了灰白色的骨灰,散落地面。 一面运使周天烈火剑,燕伏龙一面感慨道:“这里的民户丝毫法术不懂,也没有道官驻守村落,一旦遇上这样厉害妖物,便是千百条人命被葬送,真是可叹、可怜……这样的乱世景象,终究还是要我辈收拾起来。媳妇,那咱们这对鸳鸯大盗,就去看看师君在这地界布置的涿州分舵受了多少战损再说!” …… ……… 龙兴观内,仙术士轻轻将丹灵如意在手中敲了几下,摇了摇头:“这个燕伏龙,还是那么个毛糙糙的脾气!剑出如龙,天火燎原,这场面看着不小,但实际杀伤力又如何?大炮打蚊子,屁用不顶!这些年来,率领军团作战,养成了这么个重炮主义的作风,一对一的斗法都能出这种纰漏!” “夺心魔这种喜欢用触手钻开头骨吞食脑浆的怪物,虽然天生有着强大精神力和智力,但除了那些破坏他人精神力的旁门左道,整体实力算不上高。只是它们的心灵异能里多是些蛊惑、欺骗人心的手段,可以说是进行敌后破坏的好手,对这种奸猾对手,就应该用莲光定魄镜摄住了它的心神,再慢慢料理才是。可惜那两口子都是些喜欢看火炮连发的暴力分子……” 评价过了自家道官的战术水平,仙术士的目光却落在了那片海蓝色的临时传送门上:“基于心灵异能开发的瞬移、时间加速之类手法,往往是通过强大的精神力,让四周生物对时间流动的感知错乱,从而达成的一种虚假技巧。但是这定向传送门散发的法术灵光,倒是让我觉得很眼熟啊?” 略略把那些研究传送门技术的魔法学派过一遍,仙术士随即一点头:“著名的传送卷轴业垄断大鳄,赫拉迪姆兄弟会出产的定向传送门卷轴,无须法术知识,无须魔法道具使用技巧,扯开就生效,无危险无副作用,号称连猴子都会用。最重要的,每个卷轴的销售价不过数枚金币,简直是魔法卷轴厂商中的绝顶良心价。” “但是为什么赫拉迪姆兄弟会出品的传送门卷轴,会出现在夺心魔的手中?” 虽然赫拉迪姆兄弟会的传送门卷轴被星界之门的商人们卖得满世界都是,但流通到夺心魔的手里?那就等于是星界之门的商会在对星界之门的消毒对象进行资敌,在查封工作上,lhg的效率可不像它一贯的官僚主义那么迟钝拖沓。 事实上,赫拉迪姆兄弟会出品、经由星门商会销售的传送门卷轴在卖出之后,就会变成一次性消耗的个人绑定道具,根本没有二次转手的余地。就连卷轴上的咒文也经过了信息屏蔽处理,想要通过抄写法术卷轴的方式进行法术解析,也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谁叫赫拉迪姆兄弟会如此有商业头脑,与星界冒险者合作之后,第一时间就在星界之门办理了术法专利许可证?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夺心魔从哪里得到赫拉迪姆兄弟会的传送门卷轴的?” 赫拉迪姆兄弟会所在的时空点,著名的庇护所世界,在星界之门的名声很响亮。 譬如在那个孤立于特异时空中的星球上,人类是天使与恶魔混血的后代,譬如那个星球上,人间、地狱和天堂没完没了的三方混战。 譬如,庇护所世界的地狱位面中,高热的岩浆带来了高纯度、大储备的黄金资源,以至于星界之门不得不限制庇护所世界的金币和金矿的对外流通,免得对大部分金本位时空点造成货币震荡。 还譬如这个星球上的传送卷轴和回复药剂是如此高产与廉价,在星界冒险者的介入下,使得赫拉迪姆兄弟会为首的数支法师派系,成功垄断了相关的产业链。 说起来,魏野的熟人里,就有一位在庇护所世界进修魔法的死灵法师,没准能从他那里获取些情报? 联通了冒险者交流频道的仙术士,很快就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死灵法师古瑞格斯。 和过去比起来,有着一头棕黄色短发的少年显得比过去高了些,但比起沉迷书本的学院派法师们,他的身材显得更为强壮,这种兼有肌肉和柔韧性的纤细身段,会让人马上联想到舞蹈家和花样滑冰选手。 而比起之前的兜帽长袍这种朴素打扮,古瑞格斯现在换上了一件浅黑色的连帽斗篷,斗篷上的细碎符文抽象地展露着亡者世界的风光。 而在他那雕琢成骨骼模样的腰带上,系着一柄质地彷如象牙的短匕首,匕首蟠曲如蛇的刀身,闪动着一样的光芒。 仙术士的目光在这支匕首的手柄处扫过,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条蟠曲如蛇的龙纹,那是拉斯玛教团所信奉的世界守护者星辰巨龙“塔格奥”的纹章。 这种象牙般的匕首,是只有获得了拉斯玛教团认可的死灵法师才能获赠的魔法武器。据说拉斯玛教团的第一任领袖门德恩,就在拉斯玛与塔格奥的指导下,从远古的英灵手中获赠了圣者遗骸所转化的一柄蛇形匕首,作为他的武器。 或者说,持有这匕首的拉斯玛教团死灵法师,才是真正明了生死之间的平衡、被塔格奥与拉斯玛所祝福的死灵法师。 仙术士一耸肩:“恭喜你了,小古,终于从见习生和侍僧这样的半吊子转职,成为正式的拉斯玛教团祭司中的一人。不过,拉斯玛教团一向追求苦行和禁欲,都是些为了追求平衡而压抑自我慾望的家伙,苏姑娘知道你最终还是和那些苦行僧前辈走上一条路了么?虽然之前你就很有点三无倾向,但是变成三无系的好男人,却未必是好事情,这样下去苏澈会哭的。” “如前辈你所知道的那样,平衡之道的坚守者都是慾望淡薄的人,就像我的指导者扎尔前辈那样,我们是为了守护而存在的施法者。与扎尔前辈行动的期间,我确认到了这点……” “听起来就像是迷弟在谈论偶像一样……好啦,我不管你那位扎尔前辈是什么人,对拉斯玛教团中这些肤色苍白、瞳色淡薄,匕首玩得比盗贼还好的近身流同行暂时也不感兴趣,这次找上你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请说吧,具体的情报交流费用,之后和苏学姐去谈就好。” “死要钱这点上倒还和苏澈是一家人……庇护所世界中,最近有什么特殊的事件发生?我不是说你们那里没完没了的三方战争,而是说在庇护所世界活动的冒险者里有没有比较奇怪的人?” “因为星界冒险者们的涌入,暂时形成了人间、地狱和天堂间的平衡状态,赫拉迪姆兄弟会都从隶属于正义天使泰瑞尔的法师组织变成了魔法卷轴与炼金术商会,来自多元宇宙的冒险者无时无刻不在造访此处。奇怪的人,那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仙术士一按额头,轻轻叹息一声:“我就知道会这样……拉斯玛教团作为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你们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报吗?” “作为少部分通过了平衡之道试炼的冒险者,前辈你知道的,我们拉斯玛教团是个隐世而保守的组织,并不愿意和星界冒险者深入交往。教团一直认为,和异世界的访客过度交流,会将其他世界的战乱带到这个世界上,就连我在这个世界的活动,也必须二十四小时接受扎尔前辈的随身指导……” “辛苦你了。”仙术士一摇头,正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就切断联系,古瑞格斯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在沙漠王国鲁高因等地,最近发现了一些并非受星界之门管辖的时空旅行者。因为这些流浪者对当地的帮助不小,在猎杀恶魔中也有出色表现,所以大家默许了他们的存在,但很快这些人又消失了。” 第844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六) “来自其他时空的旅行者吗?” 仙术士微微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么就不打扰你和你那位扎尔前辈的二人时光,具体的情报费用,我会通过你那位枪兵学姐支付。就这样吧,谨祝好运!” 结束了通话,仙术士随即联通了另一位友人:“甘祭酒,你们在开拓时空点的时候,有遇见过其他时间旅行者么?” “当然,自称‘时空管理局’或者‘亚空间巡逻队’的妄人,在多元宇宙中总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不过基本上,只要他们能够维护其辖区内的秩序,而不是些爱干些违法勾当的家伙,lhg也不会主动对他们挑起战争,一般只是驱逐在外了事。” “但是庇护所这个时空点里,有过类似的问题吗?”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自称受‘主神’掌控、其实被非法时空组织绑架的倒霉蛋?庇护所时空点倒查获过那么几次相关案件,lhg还组织过几次大场面的查封行动。但是自那之后起,庇护所世界原本的封闭性就受到了很大程度的破坏,非自愿的时空旅行受害者经常出没在庇护所世界中。为了确保那个时空点的安全,作为世界守护者的星辰巨龙塔格奥,与lhg达成了协议,容许星界之门与庇护所世界进行合作,但必须要杜绝那类光暗善恶之类二元灭世战争波及它守护的世界。” 按了按眉心,仙术士叹息一声:“也就是说,庇护所世界只是一个和lhg签署合作协议,却并没有正式纳入星界之门开发项目中的时空点吗?” “没错,赫拉迪姆兄弟会为首的庇护所法师派系,只是与冒险者合作的商业伙伴,却不表示他们和星界之门处于同样的立场上。如果你贸贸然地找上門去搜寻情报,还是赫拉迪姆兄弟会的相关情报,就等于侵犯了那些庇护所原住民的时空治权哟。” “如今大战将起,魏某哪里有心思再去别处搞风搞雨?坐镇洞光灵墟,再难抽开身的。何况区区传送卷轴,也很难证明什么事情。不过有一件事,魏某倒是可以确认。” “哦?”甘晚棠也有了些兴趣,追问道:“那么魏真君对眼下情况有什么高见?” “赫拉迪姆兄弟会的传送卷轴,属于定位传送魔法,那些卷轴只是用来开启传送门,但传送门的位置,却由预先搭建的恒定传送门确认。也就是说,在辽国境内,应该有一个使用赫拉迪姆兄弟会的技术搭建起来的恒定传送门才对。” 甘晚棠顿时明白了他的话意:“而赫拉迪姆法师的恒定传送门,可以轻易联通不同的时空,这个技术也是他们曾经多次遭遇恶魔入侵法师塔事件的元凶。你是说,有人在偷偷修建双向时空穿越装置!” “而且很可能,修建双向时空穿越装置、让夺心魔侵入这个时空点的家伙,与曾经出现在赫拉迪姆兄弟会面前的那些人畜无害时空旅行者” 甘晚棠神情凝重地一点头:“是同一批人。” 确认了这条情报,仙术士将身朝后一靠,摇了摇头:“先是高野山的秃驴们居心叵测,接下来就是时空偷渡的夺心魔?这个时空点,还真是多灾多难,接下来的日子里只怕是劳心劳力都少不了。” 听着仙术士半真半假地叫苦,甘晚棠微微一笑,反问道:“既然魏真君深觉独木难支,可要我太平道伸出援手?” “虽然赵佶这荒唐官家给魏某修的香火下院叫什么‘太平灵佑宫’,但也不表示道海宗源与贵方就是一家人了好么?如果大家愿意携手抗敌,我双手双脚欢迎,但太平道想要在魏某这里修道坛,那就敬谢不敏了。” 道海宗源之主与即将继承太平道人之位的女祭酒,简短地交流着彼此间的信息,关注点全然不在涿易二州的乱事上面。 又在太平道入宋的问题上扯了百来句毫无营养的淡,这场通话才算是正式结束。 握着手中丹灵如意,仙术士面上神情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女真侵伐已经让辽国应付不暇,哪里还经得起这些夺心魔跑出来折腾?只怕这一回,就算是耶律大石这样的末世雄杰,也未必有机会拉了兵马去中亚建立西辽。就差半口气的契丹不论,就是女真,面对夺心魔又能好到哪里去?” 举起丹灵如意,朝着墙上那幅燕云形势图画了一圈,仙术士最后还是一点头:“燕云之地北接长城,是兵家必守之地,也是辽国菁华所系,这块地方赵佶和蔡京、王黼辈吃不下来,却也不能白白地让人占了便宜。” 说罢,他向着案上摆设的玉磬一弹指:“去通知李汝珍,拟一道调令,外门弟子岑太真、沈清宁守土护民有功,特加拔擢,岑太真授职南华郎、沈清宁授职丹林郎,调入素景玄度府转为军职。除此之外,即日起,涿易二州开始军管!” …… ……… 当那艘云舟出现在涿州城头的时候,那笼罩四野的黑暗早已散去,不论是谁,都能看见月华之下,仿佛披着层银彩的龙首飞舟,大大咧咧地穿行于风中。 城头上,那些被围困几天、见多了诡异事情的老军,望着那艘龙首云舟,连话都懒得说,就直接把手中弓箭朝地上一丢:“厮杀可以,但俺们凡夫俗子,不是人家有法术人的对手!” 随着这泄气话,云舟之上燕伏龙一抚连腮长须,大笑道:“看你们之前倒还算是能战,怎么一见到本官这艘云舟,就成了这个德行?不要慌,本官奉法旨来接收涿州城防,外门弟子沈清宁何在?” 听见这声喝呼,沈清宁勉强用云纹剑撑住身体,抬头作礼道:“小道便是沈清宁,敢问仙官何来?” 一旁王聪儿一拉燕伏龙,应声道:“这位是道海宗源素景玄度府清虚大夫燕伏龙,而我为素景玄度府碧虚夫人王聪儿,论师承字派,你该称呼他一声师伯,唤我一声师伯母。” 燕伏龙从袖中取出一卷檀木云锦札子,双手捧定,向着沈清宁说道:“奉师君法旨,外门弟子沈清宁守土护民不无微劳,特加拔擢,授职为八品丹林郎,转隶素景玄度府。好师侄,你升授道官的告身札子在此,收下告身、科盟设誓之后,你便要跟着师伯,在我们北府军中搅马勺啦!” 城头小吏,有稍微见识广些的,知道这丹林郎是南朝道官散阶,视同文臣的第三十六阶修职郎,虽然官低职小,却也是正经官身。只是宋国的道官,怎么来了辽土?就算南朝攻伐而来,为什么不见大军,只见这些云来雾去的道士? 周伯符正带着他的亲卫巡城,也是第一批有幸望见那腾空云舟的一人。 身旁亲卫还在戒备大喊:“什么东西上了城头,弟兄们,还不快些保护大府!” 然而他的话,却被周伯符打断了:“还有什么大府!都老实约束部下,随本官回府,点校府库、民户田籍,然后准备办理交接!” 这话说得几个部下懵懵懂懂,瞪着眼看着他:“大府,这是从何说来?” “什么从何说来,涿州从今日起,只怕就不姓耶律了!” “不姓耶律,那姓什么?” 周伯符懒得和他们费口舌,一甩袖子就走:“也许姓赵,也许不姓赵,现在你们问我,我也没有个准数,倒是那乘飞舟入城之人,说的话才算数!”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来自其他时空的旅行者吗?” 仙术士微微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么就不打扰你和你那位扎尔前辈的二人时光,具体的情报费用,我会通过你那位枪兵学姐支付。就这样吧,谨祝好运!” 结束了通话,仙术士随即联通了另一位友人:“甘祭酒,你们在开拓时空点的时候,有遇见过其他时间旅行者么?” “当然,自称‘时空管理局’或者‘亚空间巡逻队’的妄人,在多元宇宙中总还是有那么一些的。不过基本上,只要他们能够维护其辖区内的秩序,而不是些爱干些违法勾当的家伙,lhg也不会主动对他们挑起战争,一般只是驱逐在外了事。” “但是庇护所这个时空点里,有过类似的问题吗?” “如果你说的是那些自称受‘主神’掌控、其实被非法时空组织绑架的倒霉蛋?庇护所时空点倒查获过那么几次相关案件,lhg还组织过几次大场面的查封行动。但是自那之后起,庇护所世界原本的封闭性就受到了很大程度的破坏,非自愿的时空旅行受害者经常出没在庇护所世界中。为了确保那个时空点的安全,作为世界守护者的星辰巨龙塔格奥,与lhg达成了协议,容许星界之门与庇护所世界进行合作,但必须要杜绝那类光暗善恶之类二元灭世战争波及它守护的世界。” 按了按眉心,仙术士叹息一声:“也就是说,庇护所世界只是一个和lhg签署合作协议,却并没有正式纳入星界之门开发项目中的时空点吗?” “没错,赫拉迪姆兄弟会为首的庇护所法师派系,只是与冒险者合作的商业伙伴,却不表示他们和星界之门处于同样的立场上。如果你贸贸然地找上門去搜寻情报,还是赫拉迪姆兄弟会的相关情报,就等于侵犯了那些庇护所原住民的时空治权哟。” “如今大战将起,魏某哪里有心思再去别处搞风搞雨?坐镇洞光灵墟,再难抽开身的。何况区区传送卷轴,也很难证明什么事情。不过有一件事,魏某倒是可以确认。” “哦?”甘晚棠也有了些兴趣,追问道:“那么魏真君对眼下情况有什么高见?” “赫拉迪姆兄弟会的传送卷轴,属于定位传送魔法,那些卷轴只是用来开启传送门,但传送门的位置,却由预先搭建的恒定传送门确认。也就是说,在辽国境内,应该有一个使用赫拉迪姆兄弟会的技术搭建起来的恒定传送门才对。” 甘晚棠顿时明白了他的话意:“而赫拉迪姆法师的恒定传送门,可以轻易联通不同的时空,这个技术也是他们曾经多次遭遇恶魔入侵法师塔事件的元凶。你是说,有人在偷偷修建双向时空穿越装置!” “而且很可能,修建双向时空穿越装置、让夺心魔侵入这个时空点的家伙,与曾经出现在赫拉迪姆兄弟会面前的那些人畜无害时空旅行者” 甘晚棠神情凝重地一点头:“是同一批人。” 确认了这条情报,仙术士将身朝后一靠,摇了摇头:“先是高野山的秃驴们居心叵测,接下来就是时空偷渡的夺心魔?这个时空点,还真是多灾多难,接下来的日子里只怕是劳心劳力都少不了。” 听着仙术士半真半假地叫苦,甘晚棠微微一笑,反问道:“既然魏真君深觉独木难支,可要我太平道伸出援手?” “虽然赵佶这荒唐官家给魏某修的香火下院叫什么‘太平灵佑宫’,但也不表示道海宗源与贵方就是一家人了好么?如果大家愿意携手抗敌,我双手双脚欢迎,但太平道想要在魏某这里修道坛,那就敬谢不敏了。” 道海宗源之主与即将继承太平道人之位的女祭酒,简短地交流着彼此间的信息,关注点全然不在涿易二州的乱事上面。 又在太平道入宋的问题上扯了百来句毫无营养的淡,这场通话才算是正式结束。 握着手中丹灵如意,仙术士面上神情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女真侵伐已经让辽国应付不暇,哪里还经得起这些夺心魔跑出来折腾?只怕这一回,就算是耶律大石这样的末世雄杰,也未必有机会拉了兵马去中亚建立西辽。就差半口气的契丹不论,就是女真,面对夺心魔又能好到哪里去?” 第845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七) 将飞渡云舟的龙首拆解下去,仙术士一手托着龙头,向着王聪儿示意:“就比如说这龙头,魏某哪里是为了当装饰才安上去的?本来呢,我想在龙头里安装个喷火口或者炮管之类,只可惜这龙头太小,一般使用化学动能的炮口实在是安装不进去,就算安装进去了火力也有限,这才作罢。” 听着仙术士的解说,王聪儿想了一想说道:“师君,虽然我们这些年来研制的火器威力不错,在北面横扫罗刹人,但是这种兵器终究太过笨重,比起修行有成的弟子,终究灵活性有限,机动性更加不足。弟子心想……” “心想我这个师君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魏野偏过头,笑着应了一声:“你们啊,见到的那些火炮,不管是欧洲造还是美洲造,终究杀伤力还是有限,射程也不很远,以你们的修为,的确有的是法子预先防备、克制。但要换了那些‘一炮糜烂数十里’的魔改兵器,我们道海宗源如今研发的火器,就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不要太温柔。”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指灵活地拆解开龙头,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道海宗源与慕容鹉他们的合作,其实走的是这样一种海葵和寄居蟹般的共生模式,他们搞火器开发,我们负责火器附法。固然,这种合作模式之下,双方的技能树可以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但是离开了对方,我们各自的技术就不免有些跛脚鸭的模样。” 说到这里,仙术士拨开龙嘴,从喉咙深处取出了一枚小钢管,看着那钢管上面繁复的符篆花纹,摇了摇头:“我道海宗源一门上下,最擅长的便是符篆之术。但是在其他技术上,不免总隔了一层。若说咒法符术与机关术的结合,大千世界间有偃师之术,倒是更专擅这方面的技巧。” 说到这里,仙术士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所知道的偃师之术,都是些拿天材地宝当实验素材的败家子才玩得起的东西。一根雷击灵木,放在本门中,足可打造祭炼出数件上好法器,但放到偃师手中,说不定只派上一块线路板的作用。这样价性比反差大得离谱的技术,终究不是能大面积推广的。” 听着自家师君在这里自言自语,王聪儿倒是主动搭上了话:“师君这样说,弟子倒觉得,不如不要管进攻火力,倒是在护御功效上下功夫?师君不是说,这飞渡云舟,还要有护持之效么?我与龙哥在漠北时候,经常有道官不慎被罗刹人枪手袭击的事件传出。虽然当时龙哥在两府会议上大吵了一顿,坚决要调拨上品法衣支援北府,才算是刹住这股风气。但照着师君的设想,倘若这飞渡云舟之内,刀剑火器难伤,雷火也难侵入,那么门下弟子的伤亡,应该不会像那些年开拓漠北时候那么大才对。” 仙术士听了这话,转过身来朝着王聪儿一点头:“饭要一口口吃,聪儿你倒是比燕伏龙聪明多了。”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将飞渡云舟的龙首拆解下去,仙术士一手托着龙头,向着王聪儿示意:“就比如说这龙头,魏某哪里是为了当装饰才安上去的?本来呢,我想在龙头里安装个喷火口或者炮管之类,只可惜这龙头太小,一般使用化学动能的炮口实在是安装不进去,就算安装进去了火力也有限,这才作罢。” 听着仙术士的解说,王聪儿想了一想说道:“师君,虽然我们这些年来研制的火器威力不错,在北面横扫罗刹人,但是这种兵器终究太过笨重,比起修行有成的弟子,终究灵活性有限,机动性更加不足。弟子心想……” “心想我这个师君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魏野偏过头,笑着应了一声:“你们啊,见到的那些火炮,不管是欧洲造还是美洲造,终究杀伤力还是有限,射程也不很远,以你们的修为,的确有的是法子预先防备、克制。但要换了那些‘一炮糜烂数十里’的魔改兵器,我们道海宗源如今研发的火器,就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不要太温柔。”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指灵活地拆解开龙头,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道海宗源与慕容鹉他们的合作,其实走的是这样一种海葵和寄居蟹般的共生模式,他们搞火器开发,我们负责火器附法。固然,这种合作模式之下,双方的技能树可以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但是离开了对方,我们各自的技术就不免有些跛脚鸭的模样。” 说到这里,仙术士拨开龙嘴,从喉咙深处取出了一枚小钢管,看着那钢管上面繁复的符篆花纹,摇了摇头:“我道海宗源一门上下,最擅长的便是符篆之术。但是在其他技术上,不免总隔了一层。若说咒法符术与机关术的结合,大千世界间有偃师之术,倒是更专擅这方面的技巧。” 说到这里,仙术士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所知道的偃师之术,都是些拿天材地宝当实验素材的败家子才玩得起的东西。一根雷击灵木,放在本门中,足可打造祭炼出数件上好法器,但放到偃师手中,说不定只派上一块线路板的作用。这样价性比反差大得离谱的技术,终究不是能大面积推广的。” 听着自家师君在这里自言自语,王聪儿倒是主动搭上了话:“师君这样说,弟子倒觉得,不如不要管进攻火力,倒是在护御功效上下功夫?师君不是说,这飞渡云舟,还要有护持之效么?我与龙哥在漠北时候,经常有道官不慎被罗刹人枪手袭击的事件传出。虽然当时龙哥在两府会议上大吵了一顿,坚决要调拨上品法衣支援北府,才算是刹住这股风气。但照着师君的设想,倘若这飞渡云舟之内,刀剑火器难伤,雷火也难侵入,那么门下弟子的伤亡,应该不会像那些年开拓漠北时候那么大才对。” 仙术士听了这话,转过身来朝着王聪儿一点头:“饭要一口口吃,聪儿你倒是比燕伏龙聪明多了。” 将飞渡云舟的龙首拆解下去,仙术士一手托着龙头,向着王聪儿示意:“就比如说这龙头,魏某哪里是为了当装饰才安上去的?本来呢,我想在龙头里安装个喷火口或者炮管之类,只可惜这龙头太小,一般使用化学动能的炮口实在是安装不进去,就算安装进去了火力也有限,这才作罢。” 听着仙术士的解说,王聪儿想了一想说道:“师君,虽然我们这些年来研制的火器威力不错,在北面横扫罗刹人,但是这种兵器终究太过笨重,比起修行有成的弟子,终究灵活性有限,机动性更加不足。弟子心想……” “心想我这个师君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魏野偏过头,笑着应了一声:“你们啊,见到的那些火炮,不管是欧洲造还是美洲造,终究杀伤力还是有限,射程也不很远,以你们的修为,的确有的是法子预先防备、克制。但要换了那些‘一炮糜烂数十里’的魔改兵器,我们道海宗源如今研发的火器,就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不要太温柔。”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指灵活地拆解开龙头,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道海宗源与慕容鹉他们的合作,其实走的是这样一种海葵和寄居蟹般的共生模式,他们搞火器开发,我们负责火器附法。固然,这种合作模式之下,双方的技能树可以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但是离开了对方,我们各自的技术就不免有些跛脚鸭的模样。” 说到这里,仙术士拨开龙嘴,从喉咙深处取出了一枚小钢管,看着那钢管上面繁复的符篆花纹,摇了摇头:“我道海宗源一门上下,最擅长的便是符篆之术。但是在其他技术上,不免总隔了一层。若说咒法符术与机关术的结合,大千世界间有偃师之术,倒是更专擅这方面的技巧。” 说到这里,仙术士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所知道的偃师之术,都是些拿天材地宝当实验素材的败家子才玩得起的东西。一根雷击灵木,放在本门中,足可打造祭炼出数件上好法器,但放到偃师手中,说不定只派上一块线路板的作用。这样价性比反差大得离谱的技术,终究不是能大面积推广的。” 听着自家师君在这里自言自语,王聪儿倒是主动搭上了话:“师君这样说,弟子倒觉得,不如不要管进攻火力,倒是在护御功效上下功夫?师君不是说,这飞渡云舟,还要有护持之效么?我与龙哥在漠北时候,经常有道官不慎被罗刹人枪手袭击的事件传出。虽然当时龙哥在两府会议上大吵了一顿,坚决要调拨上品法衣支援北府,才算是刹住这股风气。但照着师君的设想,倘若这飞渡云舟之内,刀剑火器难伤,雷火也难侵入,那么门下弟子的伤亡,应该不会像那些年开拓漠北时候那么大才对。” 仙术士听了这话,转过身来朝着王聪儿一点头:“饭要一口口吃,聪儿你倒是比燕伏龙聪明多了。” 将飞渡云舟的龙首拆解下去,仙术士一手托着龙头,向着王聪儿示意:“就比如说这龙头,魏某哪里是为了当装饰才安上去的?本来呢,我想在龙头里安装个喷火口或者炮管之类,只可惜这龙头太小,一般使用化学动能的炮口实在是安装不进去,就算安装进去了火力也有限,这才作罢。” 听着仙术士的解说,王聪儿想了一想说道:“师君,虽然我们这些年来研制的火器威力不错,在北面横扫罗刹人,但是这种兵器终究太过笨重,比起修行有成的弟子,终究灵活性有限,机动性更加不足。弟子心想……” “心想我这个师君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魏野偏过头,笑着应了一声:“你们啊,见到的那些火炮,不管是欧洲造还是美洲造,终究杀伤力还是有限,射程也不很远,以你们的修为,的确有的是法子预先防备、克制。但要换了那些‘一炮糜烂数十里’的魔改兵器,我们道海宗源如今研发的火器,就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不要太温柔。” 说到这里,仙术士手指灵活地拆解开龙头,叹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道海宗源与慕容鹉他们的合作,其实走的是这样一种海葵和寄居蟹般的共生模式,他们搞火器开发,我们负责火器附法。固然,这种合作模式之下,双方的技能树可以很好地结合在一起。但是离开了对方,我们各自的技术就不免有些跛脚鸭的模样。” 说到这里,仙术士拨开龙嘴,从喉咙深处取出了一枚小钢管,看着那钢管上面繁复的符篆花纹,摇了摇头:“我道海宗源一门上下,最擅长的便是符篆之术。但是在其他技术上,不免总隔了一层。若说咒法符术与机关术的结合,大千世界间有偃师之术,倒是更专擅这方面的技巧。” 说到这里,仙术士又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所知道的偃师之术,都是些拿天材地宝当实验素材的败家子才玩得起的东西。一根雷击灵木,放在本门中,足可打造祭炼出数件上好法器,但放到偃师手中,说不定只派上一块线路板的作用。这样价性比反差大得离谱的技术,终究不是能大面积推广的。” 听着自家师君在这里自言自语,王聪儿倒是主动搭上了话:“师君这样说,弟子倒觉得,不如不要管进攻火力,倒是在护御功效上下功夫?师君不是说,这飞渡云舟,还要有护持之效么?但照着师君的设想,倘若这飞渡云舟之内,刀剑火器难伤,雷火也难侵入,那么门下弟子的伤亡,应该不会像那些年开拓漠北时候那么大才对。” 第846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八) 第三百五十四章.万象门开通有无(八) 将最后一面背分八卦的莲光镜安设在北门上,燕伏龙和王聪儿预想中的情形也并没有发生。 仿佛那一夜逃窜的夺心魔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忙着研发飞渡云舟防御系统的魏野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夺心魔这些章鱼头,虽然身体构造和社会形态都很低级,但它们的智商却不低。见着涿易二州的森严防御,暂时退却,隐忍潜伏,都是意料中事。何况这些章鱼头最擅长的战斗,还是使用洗脑控制的奴隶兵玩人海战术,要不然就是潜伏在暗处,以操纵人心的心灵异能制造混乱。至于和强大敌人肛正面?它们可没有这种勇气。” 前来废弃水府向仙术士汇报近期工作的王聪儿一脸无奈:“师君,有这根钉子在,叫我们怎么进行后面的工作?莲光定魄镜照您的吩咐,以八门阵势守定涿州城,但万一在外活动的人马被夺心魔控制该怎么处置?” 仙术士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展开竹简式终端,在防护道具的商品名录上指指点点:“心灵护符、恒定防护邪恶卷轴……效果是,略微增加控制类法术的失败率?奥术产品就这点不好,要价高昂,还没法达成绝对防御效果。” “嗯,这件叫灵心珠的法器倒有点意思,戴在身上就等于时刻在修持普善清心咒一般,倒是对这类心灵异能的对症之宝。” 在商品目录上又打了几个勾,仙术士才转过头来望着面前女冠:“对我道海宗源而言,要面对的敌人可不止夺心魔,如今涿易二州易手,虽然我军已经封锁情报外泄。但涿易二州乃是燕云门户,辽国虽然内乱连连,政争不断,但主事之人可不止是耶律乙辛、李处温之流政斗有术、理政无方的庸人!” “师君是说?” “让儿郎们准备好,说不定不久就要和契丹的最后精锐见上一仗!” …… ……… 辽国南京,那座千古雄城燕京此刻还只是辽国五都之一。 比起魏野和慕容鹉搞风搞雨的那个时空,这座雄城却没有那般占地广阔、宫阙连云。 比起汴梁那般的金粉繁华之地,固然像是只丑小鸭,就连洛阳也比它多了几分富贵气。唯一能可证明辽国南京繁盛的,却是城中一座又一座的佛寺。 城楼之上,有人沉默注视着落日下的燕京。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第三百五十四章.万象门开通有无(八) 将最后一面背分八卦的莲光镜安设在北门上,燕伏龙和王聪儿预想中的情形也并没有发生。 仿佛那一夜逃窜的夺心魔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忙着研发飞渡云舟防御系统的魏野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夺心魔这些章鱼头,虽然身体构造和社会形态都很低级,但它们的智商却不低。见着涿易二州的森严防御,暂时退却,隐忍潜伏,都是意料中事。何况这些章鱼头最擅长的战斗,还是使用洗脑控制的奴隶兵玩人海战术,要不然就是潜伏在暗处,以操纵人心的心灵异能制造混乱。至于和强大敌人肛正面?它们可没有这种勇气。” 前来废弃水府向仙术士汇报近期工作的王聪儿一脸无奈:“师君,有这根钉子在,叫我们怎么进行后面的工作?莲光定魄镜照您的吩咐,以八门阵势守定涿州城,但万一在外活动的人马被夺心魔控制该怎么处置?” 仙术士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展开竹简式终端,在防护道具的商品名录上指指点点:“心灵护符、恒定防护邪恶卷轴……效果是,略微增加控制类法术的失败率?奥术产品就这点不好,要价高昂,还没法达成绝对防御效果。” “嗯,这件叫灵心珠的法器倒有点意思,戴在身上就等于时刻在修持普善清心咒一般,倒是对这类心灵异能的对症之宝。” 在商品目录上又打了几个勾,仙术士才转过头来望着面前女冠:“对我道海宗源而言,要面对的敌人可不止夺心魔,如今涿易二州易手,虽然我军已经封锁情报外泄。但涿易二州乃是燕云门户,辽国虽然内乱连连,政争不断,但主事之人可不止是耶律乙辛、李处温之流政斗有术、理政无方的庸人!” “师君是说?” “让儿郎们准备好,说不定不久就要和契丹的最后精锐见上一仗!” …… ……… 辽国南京,那座千古雄城燕京此刻还只是辽国五都之一。 比起魏野和慕容鹉搞风搞雨的那个时空,这座雄城却没有那般占地广阔、宫阙连云。 比起汴梁那般的金粉繁华之地,固然像是只丑小鸭,就连洛阳也比它多了几分富贵气。唯一能可证明辽国南京繁盛的,却是城中一座又一座的佛寺。 城楼之上,有人沉默注视着落日下的燕京。 第三百五十四章.万象门开通有无(八) 将最后一面背分八卦的莲光镜安设在北门上,燕伏龙和王聪儿预想中的情形也并没有发生。 仿佛那一夜逃窜的夺心魔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忙着研发飞渡云舟防御系统的魏野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夺心魔这些章鱼头,虽然身体构造和社会形态都很低级,但它们的智商却不低。见着涿易二州的森严防御,暂时退却,隐忍潜伏,都是意料中事。何况这些章鱼头最擅长的战斗,还是使用洗脑控制的奴隶兵玩人海战术,要不然就是潜伏在暗处,以操纵人心的心灵异能制造混乱。至于和强大敌人肛正面?它们可没有这种勇气。” 前来废弃水府向仙术士汇报近期工作的王聪儿一脸无奈:“师君,有这根钉子在,叫我们怎么进行后面的工作?莲光定魄镜照您的吩咐,以八门阵势守定涿州城,但万一在外活动的人马被夺心魔控制该怎么处置?” 仙术士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展开竹简式终端,在防护道具的商品名录上指指点点:“心灵护符、恒定防护邪恶卷轴……效果是,略微增加控制类法术的失败率?奥术产品就这点不好,要价高昂,还没法达成绝对防御效果。” “嗯,这件叫灵心珠的法器倒有点意思,戴在身上就等于时刻在修持普善清心咒一般,倒是对这类心灵异能的对症之宝。” 在商品目录上又打了几个勾,仙术士才转过头来望着面前女冠:“对我道海宗源而言,要面对的敌人可不止夺心魔,如今涿易二州易手,虽然我军已经封锁情报外泄。但涿易二州乃是燕云门户,辽国虽然内乱连连,政争不断,但主事之人可不止是耶律乙辛、李处温之流政斗有术、理政无方的庸人!” “师君是说?” “让儿郎们准备好,说不定不久就要和契丹的最后精锐见上一仗!” …… ……… 辽国南京,那座千古雄城燕京此刻还只是辽国五都之一。 比起魏野和慕容鹉搞风搞雨的那个时空,这座雄城却没有那般占地广阔、宫阙连云。 比起汴梁那般的金粉繁华之地,固然像是只丑小鸭,就连洛阳也比它多了几分富贵气。唯一能可证明辽国南京繁盛的,却是城中一座又一座的佛寺。 城楼之上,有人沉默注视着落日下的燕京。 第三百五十四章.万象门开通有无(八) 将最后一面背分八卦的莲光镜安设在北门上,燕伏龙和王聪儿预想中的情形也并没有发生。 仿佛那一夜逃窜的夺心魔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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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着研发飞渡云舟防御系统的魏野听到这个消息后,只是点了点头:“夺心魔这些章鱼头,虽然身体构造和社会形态都很低级,但它们的智商却不低。见着涿易二州的森严防御,暂时退却,隐忍潜伏,都是意料中事。何况这些章鱼头最擅长的战斗,还是使用洗脑控制的奴隶兵玩人海战术,要不然就是潜伏在暗处,以操纵人心的心灵异能制造混乱。至于和强大敌人肛正面?它们可没有这种勇气。” 前来废弃水府向仙术士汇报近期工作的王聪儿一脸无奈:“师君,有这根钉子在,叫我们怎么进行后面的工作?莲光定魄镜照您的吩咐,以八门阵势守定涿州城,但万一在外活动的人马被夺心魔控制该怎么处置?” 仙术士却没有马上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展开竹简式终端,在防护道具的商品名录上指指点点:“心灵护符、恒定防护邪恶卷轴……效果是,略微增加控制类法术的失败率?奥术产品就这点不好,要价高昂,还没法达成绝对防御效果。” “嗯,这件叫灵心珠的法器倒有点意思,戴在身上就等于时刻在修持普善清心咒一般,倒是对这类心灵异能的对症之宝。” 在商品目录上又打了几个勾,仙术士才转过头来望着面前女冠:“对我道海宗源而言,要面对的敌人可不止夺心魔,如今涿易二州易手,虽然我军已经封锁情报外泄。但涿易二州乃是燕云门户,辽国虽然内乱连连,政争不断,但主事之人可不止是耶律乙辛、李处温之流政斗有术、理政无方的庸人!” “师君是说?” “让儿郎们准备好,说不定不久就要和契丹的最后精锐见上一仗!” 第847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九) 比起已经透出一股末世腐败味道的燕京,更遥远的北方,那带着通古斯寒风的女真行营,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女真贵戚往来不绝,这些所谓贵人,却都是常年乘马历练出来的罗圈腿,身上甲兵几不离身,完全就是随时准备上阵厮杀的模样。 虽然完颜阿骨打已经建国登基,国号为大金,但是女真部族的文法却还依然在草创之时,这些所谓贵人之间说话依然是比赛着各自嗓门的大小: “我家完颜设合马与你家扫合出去行猎,为什么到后来,只有随行几个疯了的苍头找到,他们人去了哪里?” “不要说你那个不成器的阿虎迭,我之次子完颜查剌,从来开得硬弓,骑得野马,是可以随我上阵的女真好汉子,该为阿骨打老皇帝战阵上出力的,为什么也不见了踪影?” “都不要吵!自家的孩儿有什么本事,你们都清楚,就算他们一时贪玩,我女真大军所至之处,还有人敢伤了他们不成?” 完颜宗弼、完颜宗望、完颜宗磐、完颜宗峻、完颜宗干……一个个素来为完颜阿骨打信重的女真大将,此刻却统统没了那疆场厮杀的戾气,只一副为儿孙担心受怕的父祖模样。 这也难怪,女真崛起未久,风气尚带几分渔猎民族的质朴,上下规矩没有那么森严,而完颜部的宗室子弟也还没有辽国契丹那般完全汉化后的世家脂粉味道。 所以当完颜扫合起头,带着完颜阿虎迭、完颜查剌等完颜部诸将子弟出去游猎,仿效父辈打草谷为乐,谁都没有担忧什么。这些女真贵戚就算知道了,也只觉得小子后生辈大有乃父乃祖之风,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杀人劫掠。 但这些女真贵戚子弟一去不返,顿时就让女真行营里炸开了锅! 要知道,女真各部过去在白山黑水之间,年年受着契丹盘剥,不论是布匹、铁器,还是茶盐、粮食,都金贵无比。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活质量不必说,就连部族繁衍也大成问题,小儿夭折十之七八,能养大到开得弓、骑得马的年纪,那就是部族中的宝贵财富,哪里容得轻掷出去? 何况对完颜部而言,就算阿骨打老皇帝已经建号登基,可是女真崛起的核心就在完颜部,而完颜部想要保持如今强盛之态,接班人也是少不了的。 现在完颜部的接班人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剩下几个疯颠颠说不了人话的苍头,也难怪这些女真贵人一个个都像是发了疯! 最后还是完颜宗弼发了话:“既然那些奴隶娃子问不出什么,那就全都杀了!女真的规矩,主将战死,全队殉葬,这条不会变!” 而爱子心切的完颜宗峻,直接跳了起来:“我带人向南搜索他们踪迹,若我儿有个好歹,不管是契丹、渤海还是汉儿,便要他们全族陪葬,再不留一个活口!” …… ……… 随着儿孙们的失踪,女真贵戚们怒火满胸,而在涿州城外拒马河水府之中,忙着改造飞渡云舟的仙术士又一次听取着部下们的汇报。 只是这一次,汇报的人从王聪儿变成了燕伏龙。 检查着飞渡云舟铆接口,仙术士随手一挥,没趣地说道:“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最近涿州城里安静得过分,你们除了防疫、宣导这些卫生文教事业,也没有别的好做,不要总拿着来汇报工作当借口,玩水府一日游。虽然河神水府在主基地那里不常见,但看来看去也就是这么个模样,你们两口子都不嫌烦?” “师君,您老别这么说啊,如果咱们能把这水府建设技术搞到手,那起码东海、南海的水下妖魔繁衍,就能直接控制起来。何况水中矿藏之丰富,更胜于陆上。虽然天地灵机和无光冥藏不能比,但胜在河海之中占地广阔啊!” 仙术士随手拆下一块凿刻成鳞片形的船体外壳,回头看了他一眼:“朱明丹天府那边,私下里都管你叫燕蛮子、燕莽牛,不料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很有几分见识。” “都是师君調教得好,我老燕看着鲁莽,其实是猪八戒喝磨刀水,心里内秀着呢!” “捧哏的技术倒也见长,看来这些年王聪儿出力真是不小。”把手中部件朝着燕伏龙那一丢,仙术士在飞渡云舟的船头坐下,反问道:“那你现在有什么事情要汇报?” “师君可记得咱们接收涿易二州的时候,虽然放跑了那章鱼头妖人,却抓了不少的女真鞑子?” 仙术士看了自己这个老部下一眼,一耸肩:“是啊,抓了芝麻跑了西瓜,这种小事情你自己处置就好,是杀是关,你看着办,用不用专门来烦我?” 燕伏龙赶忙凑过来笑道:“这些鞑子关进州衙地牢里也有段日子了,开始还在胡乱咆哮,这些天却安分下来,似乎总算能听得懂人话了。我一时起疑,找了几个北面来懂女真话的渤海人,细细一问才知道,这些鞑子都是些女真贵人子弟……”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仙术士就丝毫没有兴趣地打断了他的话: “女真贵人子弟又如何?我道海宗源对阵,向来是兴堂堂正正之师,不玩绑票勒索那一套。你要想处置他们,改天搞个公审大会,把前阵子死难者的苦主找上来,历数其罪,宣判行刑,是砍是剐都随便。不要因为这些鞑子身上沾着‘贵人’这么个招牌,你就额外高看他一眼。来,说说看,我道海宗源理政原则是什么?” “是富强、民权、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制……” 不等燕伏龙把那二十四字的执政核心论背完,人就被仙术士赶了出来:“没事的话,回去叫你的部下们写个学习心得,开个研讨会什么的,不要再来烦我!” …… ……… 完颜宗弼的爱子完颜设合马,从浑身的疼痛中醒了过来。 作为一位素来有平庸之名的知州,周伯符的治政理念从来都是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州衙地牢这等地方,他也从来懒怠督促狱卒打理。 于是这地牢里经年湿气不散,疫病横生,再健壮得如铁塔般的汉子,无伤无痛地丢进牢里,几天功夫下来也要变成活骷髅一般的病鬼。更何况这些女真贵戚子弟,一个个被燕伏龙率亲卫俘虏,丢进地牢的时候,身上都带着伤。 他们原本被夺心魔洗脑控制,也听不大懂人话了,牢饭都一口不吃,只是咆哮跳跃。这种无意义的体力消耗之下,被疫病放倒得就更快一些。 而等到心灵异能给与他们的心智枷锁渐渐消退,渐渐摆脱控制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如此凄惨的境界。 昨日还是耀武扬威的女真贵戚子弟,今日就成了大牢里的囚徒,这种滋味可也不好受! 比起已经透出一股末世腐败味道的燕京,更遥远的北方,那带着通古斯寒风的女真行营,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女真贵戚往来不绝,这些所谓贵人,却都是常年乘马历练出来的罗圈腿,身上甲兵几不离身,完全就是随时准备上阵厮杀的模样。 虽然完颜阿骨打已经建国登基,国号为大金,但是女真部族的文法却还依然在草创之时,这些所谓贵人之间说话依然是比赛着各自嗓门的大小: “我家完颜设合马与你家扫合出去行猎,为什么到后来,只有随行几个疯了的苍头找到,他们人去了哪里?” “不要说你那个不成器的阿虎迭,我之次子完颜查剌,从来开得硬弓,骑得野马,是可以随我上阵的女真好汉子,该为阿骨打老皇帝战阵上出力的,为什么也不见了踪影?” “都不要吵!自家的孩儿有什么本事,你们都清楚,就算他们一时贪玩,我女真大军所至之处,还有人敢伤了他们不成?” 完颜宗弼、完颜宗望、完颜宗磐、完颜宗峻、完颜宗干……一个个素来为完颜阿骨打信重的女真大将,此刻却统统没了那疆场厮杀的戾气,只一副为儿孙担心受怕的父祖模样。 这也难怪,女真崛起未久,风气尚带几分渔猎民族的质朴,上下规矩没有那么森严,而完颜部的宗室子弟也还没有辽国契丹那般完全汉化后的世家脂粉味道。 所以当完颜扫合起头,带着完颜阿虎迭、完颜查剌等完颜部诸将子弟出去游猎,仿效父辈打草谷为乐,谁都没有担忧什么。这些女真贵戚就算知道了,也只觉得小子后生辈大有乃父乃祖之风,小小年纪就知道怎么杀人劫掠。 但这些女真贵戚子弟一去不返,顿时就让女真行营里炸开了锅! 要知道,女真各部过去在白山黑水之间,年年受着契丹盘剥,不论是布匹、铁器,还是茶盐、粮食,都金贵无比。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生活质量不必说,就连部族繁衍也大成问题,小儿夭折十之七八,能养大到开得弓、骑得马的年纪,那就是部族中的宝贵财富,哪里容得轻掷出去? 何况对完颜部而言,就算阿骨打老皇帝已经建号登基,可是女真崛起的核心就在完颜部,而完颜部想要保持如今强盛之态,接班人也是少不了的。 现在完颜部的接班人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剩下几个疯颠颠说不了人话的苍头,也难怪这些女真贵人一个个都像是发了疯! 最后还是完颜宗弼发了话:“既然那些奴隶娃子问不出什么,那就全都杀了!女真的规矩,主将战死,全队殉葬,这条不会变!” 而爱子心切的完颜宗峻,直接跳了起来:“我带人向南搜索他们踪迹,若我儿有个好歹,不管是契丹、渤海还是汉儿,便要他们全族陪葬,再不留一个活口!” …… ……… 随着儿孙们的失踪,女真贵戚们怒火满胸,而在涿州城外拒马河水府之中,忙着改造飞渡云舟的仙术士又一次听取着部下们的汇报。 只是这一次,汇报的人从王聪儿变成了燕伏龙。 检查着飞渡云舟铆接口,仙术士随手一挥,没趣地说道:“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最近涿州城里安静得过分,你们除了防疫、宣导这些卫生文教事业,也没有别的好做,不要总拿着来汇报工作当借口,玩水府一日游。虽然河神水府在主基地那里不常见,但看来看去也就是这么个模样,你们两口子都不嫌烦?” “师君,您老别这么说啊,如果咱们能把这水府建设技术搞到手,那起码东海、南海的水下妖魔繁衍,就能直接控制起来。何况水中矿藏之丰富,更胜于陆上。虽然天地灵机和无光冥藏不能比,但胜在河海之中占地广阔啊!” 仙术士随手拆下一块凿刻成鳞片形的船体外壳,回头看了他一眼:“朱明丹天府那边,私下里都管你叫燕蛮子、燕莽牛,不料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很有几分见识。” “都是师君調教得好,我老燕看着鲁莽,其实是猪八戒喝磨刀水,心里内秀着呢!” “捧哏的技术倒也见长,看来这些年王聪儿出力真是不小。”把手中部件朝着燕伏龙那一丢,仙术士在飞渡云舟的船头坐下,反问道:“那你现在有什么事情要汇报?” “师君可记得咱们接收涿易二州的时候,虽然放跑了那章鱼头妖人,却抓了不少的女真鞑子?” 仙术士看了自己这个老部下一眼,一耸肩:“是啊,抓了芝麻跑了西瓜,这种小事情你自己处置就好,是杀是关,你看着办,用不用专门来烦我?” 检查着飞渡云舟铆接口,仙术士随手一挥,没趣地说道:“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吧,最近涿州城里安静得过分,你们除了防疫、宣导这些卫生文教事业,也没有别的好做,不要总拿着来汇报工作当借口,玩水府一日游。虽然河神水府在主基地那里不常见,但看来看去也就是这么个模样,你们两口子都不嫌烦?” 第848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十) 女真世子完颜设合马被那皮肤暗淡发灰的矮子引着,准备离开涿州地界,去向女真亲贵们禀告他们的爱子们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周伯符却是望着头顶那些闪烁着点点微光的石钟乳,不发一语。 片刻后,他的声音才响起来:“不够啊,快要灭国亡族的契丹,全凭着一点血勇蛮干的女真,哪里最够掀起足够的风雨?”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头顶上的那些石钟乳沉默相对。 …… ……… 大宋河间府,此刻也是一片大军开拔的忙乱景象。 原因无他,大宋官家与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终于定下了海上之盟,下定决心起兵攻辽,收复汉家燕云故地。 而以西军为主、汴梁禁军为辅的伐辽大军,便在宣抚使童贯的率领下,正向着辽境陈兵。 经过无数有心人的推动,加之契丹如今国事衰微之相,就连三岁孩童都瞒不得,而一贯以“丰亨豫大”为基本国策的赵佶,哪里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想当年,太宗皇帝赵光义以扫荡南唐北汉的百战雄师、举国菁华伐辽,却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落得个高粱河畔伏尸百万、堂堂天子的尊臀都变成了契丹人的箭靶,只能趴在驴背上仓惶逃遁的下场。 而后真宗被宰相寇准逼着御驾亲征,却被老军头们玩了一招援军不至,吓得真宗草草与萧燕燕、韩德让这公母俩定下檀渊之盟。从此只玩些封禅泰山、天诏降凡的神棍把戏,终生不敢北望。 到了赵佶的父兄辈,神宗、哲宗力图振作,河湟开边,压得西夏困守贺兰山不得再出,而日渐腐败、宫乱政争不断的契丹也没有了南下余力。虽然这其中还有如司马光一般的误国之辈扯了不少后腿,但起码将赵光义以来的守势一举逆转。 这些经历,对赵佶而言也不是没有影响。 何况他这些年大修宫观、招揽道官也好,重制礼乐、广集翰墨也罢,作为艺术家和收藏家,已经幸福到了极处,甚至也满足到了极处。 换句话说,赵佶这位全能艺术家,终于打算从他的园林、宫观、书画、古玩中抬起头来,换一个更刺激的游戏来找乐子了。 当然,就算是大军伐辽这种对天水赵家王朝而言攸关国运的大事,赵佶的荒唐轻易性子也没能稍稍收敛一点。 作为伐辽主帅的宣抚使童贯,虽然是内宦出身,但是好歹也参与了河湟开边。论武略,童贯就算不能和宋初的内宦秦翰那样的名将相提并论,但起码也算是有点胆识,当初还能硬顶着皇帝诏书一力求战,总算不是个外行。 所以尽管以此时制度而言,宣抚使非两府大臣不得担任,但大家还是默认了童贯出任宣抚使的这个结果。 但是伐辽大军的两位副帅,那配置就让人没法不吐槽了。 宣抚副使蔡攸,这位小蔡学士是有名的风流蕴藉汴梁子,别说军旅之事,就是理政视事的才华也没有几分,唯一值得称道之处,就是小蔡学士在吃喝玩乐四字上极有讲究,是赵佶平日里不可少的帮闲。当然,身为蔡京家的大公子,小蔡学士在党争上面也极具天赋,他家老头子此回罢相,也少不了蔡攸在背后串联。 这么一个人物为副帅,就已经让有识之士看不过眼了。 但赵佶的荒唐轻易之处,又岂止如此? 这一回,他是同时送出去了两个宣抚副使的差遣,而另一位宣抚副使,正是如今继林灵素林侍宸之后,最炙手可热的道官,清虚大夫、洞灵守静先生、葆光殿侍宸许玄龄! 对于许玄龄这位道官骤然而为宣抚副使,这也是历朝历代罕见绝伦之事。要换了赵佶他哥哥哲宗在位时候,光这个旨意发出来,就能引得朝野哗然,东府西府一起罢工,不把这旨意顶回去不罢休。 但如今东府主事之人是王黼这浪子班头,这位的做官宗旨就是只管逢迎官家,哪管清议哗然! 于是大宋继当年太宗伐辽之后,又一支伐辽大军的主帅,便是一个太监、一个纨绔、一个道士的诡异组合。 不知道多少清流之辈都在摇头,感慨一声大宋药丸! 而这支伐辽大军从成军一刻起,心思似乎就不在打仗上面。 西军种师道、种师中兄弟俩,都已经是军中老将,种家自种世衡那一辈起到如今,几代子弟都在西军中效力,如今已经成了西军中头号将门,也便等于是西军这个大宋唯一拿得出手的军事团体中名副其实的掌门人。 如果真要让西军发挥出它百战精锐的实力,那便该以种家兄弟为首,调集诸路军马,以堂堂正正之势,穿州过县,将燕云之地的州县一一稳稳占据,才是宋军最该选择的战略。 但不管是童贯还是蔡攸,对于这个再稳妥不过的战略却没有丝毫兴趣。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西军将门自成体系,外人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如果再让西军立此灭辽之不世奇功,那么日后要怎样对西军进行分化瓦解? 要知道,天水赵氏如何得国?是身为后周禁军大将的赵匡胤兵变陈桥,黄袍加身。赵家子孙,可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却不能容忍武人势力有稍越雷池之处。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女真世子完颜设合马被那皮肤暗淡发灰的矮子引着,准备离开涿州地界,去向女真亲贵们禀告他们的爱子们受到的不公正待遇。 周伯符却是望着头顶那些闪烁着点点微光的石钟乳,不发一语。 片刻后,他的声音才响起来:“不够啊,快要灭国亡族的契丹,全凭着一点血勇蛮干的女真,哪里最够掀起足够的风雨?”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头顶上的那些石钟乳沉默相对。 …… ……… 大宋河间府,此刻也是一片大军开拔的忙乱景象。 原因无他,大宋官家与金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终于定下了海上之盟,下定决心起兵攻辽,收复汉家燕云故地。 而以西军为主、汴梁禁军为辅的伐辽大军,便在宣抚使童贯的率领下,正向着辽境陈兵。 经过无数有心人的推动,加之契丹如今国事衰微之相,就连三岁孩童都瞒不得,而一贯以“丰亨豫大”为基本国策的赵佶,哪里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想当年,太宗皇帝赵光义以扫荡南唐北汉的百战雄师、举国菁华伐辽,却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落得个高粱河畔伏尸百万、堂堂天子的尊臀都变成了契丹人的箭靶,只能趴在驴背上仓惶逃遁的下场。 而后真宗被宰相寇准逼着御驾亲征,却被老军头们玩了一招援军不至,吓得真宗草草与萧燕燕、韩德让这公母俩定下檀渊之盟。从此只玩些封禅泰山、天诏降凡的神棍把戏,终生不敢北望。 到了赵佶的父兄辈,神宗、哲宗力图振作,河湟开边,压得西夏困守贺兰山不得再出,而日渐腐败、宫乱政争不断的契丹也没有了南下余力。虽然这其中还有如司马光一般的误国之辈扯了不少后腿,但起码将赵光义以来的守势一举逆转。 这些经历,对赵佶而言也不是没有影响。 何况他这些年大修宫观、招揽道官也好,重制礼乐、广集翰墨也罢,作为艺术家和收藏家,已经幸福到了极处,甚至也满足到了极处。 换句话说,赵佶这位全能艺术家,终于打算从他的园林、宫观、书画、古玩中抬起头来,换一个更刺激的游戏来找乐子了。 当然,就算是大军伐辽这种对天水赵家王朝而言攸关国运的大事,赵佶的荒唐轻易性子也没能稍稍收敛一点。 作为伐辽主帅的宣抚使童贯,虽然是内宦出身,但是好歹也参与了河湟开边。论武略,童贯就算不能和宋初的内宦秦翰那样的名将相提并论,但起码也算是有点胆识,当初还能硬顶着皇帝诏书一力求战,总算不是个外行。 所以尽管以此时制度而言,宣抚使非两府大臣不得担任,但大家还是默认了童贯出任宣抚使的这个结果。 但是伐辽大军的两位副帅,那配置就让人没法不吐槽了。 宣抚副使蔡攸,这位小蔡学士是有名的风流蕴藉汴梁子,别说军旅之事,就是理政视事的才华也没有几分,唯一值得称道之处,就是小蔡学士在吃喝玩乐四字上极有讲究,是赵佶平日里不可少的帮闲。当然,身为蔡京家的大公子,小蔡学士在党争上面也极具天赋,他家老头子此回罢相,也少不了蔡攸在背后串联。 这么一个人物为副帅,就已经让有识之士看不过眼了。 但赵佶的荒唐轻易之处,又岂止如此? 这一回,他是同时送出去了两个宣抚副使的差遣,而另一位宣抚副使,正是如今继林灵素林侍宸之后,最炙手可热的道官,清虚大夫、洞灵守静先生、葆光殿侍宸许玄龄! 对于许玄龄这位道官骤然而为宣抚副使,这也是历朝历代罕见绝伦之事。要换了赵佶他哥哥哲宗在位时候,光这个旨意发出来,就能引得朝野哗然,东府西府一起罢工,不把这旨意顶回去不罢休。 但如今东府主事之人是王黼这浪子班头,这位的做官宗旨就是只管逢迎官家,哪管清议哗然! 于是大宋继当年太宗伐辽之后,又一支伐辽大军的主帅,便是一个太监、一个纨绔、一个道士的诡异组合。 不知道多少清流之辈都在摇头,感慨一声大宋药丸! 而这支伐辽大军从成军一刻起,心思似乎就不在打仗上面。 西军种师道、种师中兄弟俩,都已经是军中老将,种家自种世衡那一辈起到如今,几代子弟都在西军中效力,如今已经成了西军中头号将门,也便等于是西军这个大宋唯一拿得出手的军事团体中名副其实的掌门人。 如果真要让西军发挥出它百战精锐的实力,那便该以种家兄弟为首,调集诸路军马,以堂堂正正之势,穿州过县,将燕云之地的州县一一稳稳占据,才是宋军最该选择的战略。 但不管是童贯还是蔡攸,对于这个再稳妥不过的战略却没有丝毫兴趣。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西军将门自成体系,外人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如果再让西军立此灭辽之不世奇功,那么日后要怎样对西军进行分化瓦解? 要知道,天水赵氏如何得国?是身为后周禁军大将的赵匡胤兵变陈桥,黄袍加身。赵家子孙,可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却不能容忍武人势力有稍越雷池之处。 于是大宋继当年太宗伐辽之后,又一支伐辽大军的主帅,便是一个太监、一个纨绔、一个道士的诡异组合。 不知道多少清流之辈都在摇头,感慨一声大宋药丸! 而这支伐辽大军从成军一刻起,心思似乎就不在打仗上面。 西军种师道、种师中兄弟俩,都已经是军中老将,种家自种世衡那一辈起到如今,几代子弟都在西军中效力,如今已经成了西军中头号将门,也便等于是西军这个大宋唯一拿得出手的军事团体中名副其实的掌门人。 如果真要让西军发挥出它百战精锐的实力,那便该以种家兄弟为首,调集诸路军马,以堂堂正正之势,穿州过县,将燕云之地的州县一一稳稳占据,才是宋军最该选择的战略。 但不管是童贯还是蔡攸,对于这个再稳妥不过的战略却没有丝毫兴趣。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西军将门自成体系,外人水泼不进,针扎不入,如果再让西军立此平灭辽国之不世奇功,那么日后要怎样对尾大不掉的西军进行分化瓦解? 要知道,天水赵氏如何得国?是身为后周禁军大将的赵匡胤兵变陈桥,黄袍加身。赵家子孙,可以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却不能容忍武人势力有稍越雷池之处。 第849章 .万象门开通有无(十一) 对于稍稍以志节自诩的大宋士大夫而言,宣和朝用事之人,就是一蟹不如一蟹。 蔡京虽然逢迎赵佶,然而蔡京揽权之外还能当好一个裱糊匠,算是一个权臣。而梁师成、王黼、蔡攸之流,除了陪着赵佶高乐,就是自家里拼命捞钱,论治事之才,那是拍马都追不上那位老公相。至于东南应奉局的朱勔,不过纯为官家豢养了来敛财的鹰犬,说奸臣都抬举了他,只不过是弄臣之流。 而那些侍奉官家身旁,天天讲经说法、以幻术眩惑人主的道官们,更是再标准也不过的弄臣。 但这样的弄臣,反倒要在伐辽这等关系国运的战事中发挥出格外的影响力来。倒是那些自诩清流的士大夫,一个个要闭嘴靠边站! 许玄龄手摇蕉叶扇,仍是那一身黄冠青袍的道人装束,就这么走到了节堂之下,童贯、蔡攸虽然不知道这位许侍宸玩了这么一手突然袭击,到底是个什么用意。但是就凭许玄龄在赵佶面前那份强大影响力,他们两个还是满面春风,站起身来,快步走出节堂,降阶相迎。 满座衣冠,熙河军的姚古、环庆军的刘延庆都跟着站起身来,小种却是先搀起了自家哥子,方才随着童贯蔡攸他们向前。 许玄龄倒是笑呵呵地先拱了手,含笑道:“宣帅乃大宋股肱,小蔡学士乃玉堂华选,西军诸位相公皆国之栋梁,贫道乃山野散人,岂当得诸位这般重礼?” 童贯走上前来,一把拉住许玄龄的手道:“先生与我老童同殿为臣,又是官家钦点的宣抚副使,与咱便是一体,岂有不当得的道理?说起来,老种相公年纪老大,却还要跋涉千里,为国出征,还望先生你多替老种相公传些修身养性的玄妙,我们大宋可少不了老种相公这般宿将坐镇!” 童贯这老军头般的身段使出来,许玄龄面色依旧丝毫不变,含笑颌首,向缓步走来的老种望了一眼,和声道:“老种相公坐镇西军多年,威震西夏,党项龟缩兴灵之地,不敢寇边,此功在华夏,玄龄敢不尽力乎?” 老种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种家为大宋效力数代,但知忠勤王事,不知退步惜身,养静修炼之术更非我辈武人所能奢望一二,许侍宸好意我心领了。” 这节堂之上,看似温文和煦的对话间,却是试探、反击了不知多少次。 一旁刘延庆倒是笑了一声,凑了过来道:“先生,你乃是有道高士,腹内自有玄机。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房里还放了些小娘子伺候,正要向先生求一个延生保命的方,好多替官家效力几年,自家也多享受几年官家这富贵太平的盛世呢!” 许玄龄听着刘延庆凑趣,微微一笑,随口说道:“既然刘太尉这般说,贫道便写一个服椒养寿的方子,传与太尉。神仙虽然不得,但尚还可以让太尉享受百岁遐龄。” 这一团和气间,蔡攸也不免多问了些养生之道,就连姚古,看着不说话,听得却无比认真。 节堂之外,为老种、小种、姚古、刘延庆带来的那些亲卫,免不了都瞪着眼睛,低低操着陕西口音感叹几句: “直娘贼,这许先生一到,相公们就一个个迎将上来,倒仿佛是来拜见钦差!” “钦差哪里比得上这一位?官家都当作活神仙的人物!” “可俺们这是要去和辽狗厮杀,要这么个活神仙有甚用处!听见杀声,这等人还不早早就脚底抹油!”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对于稍稍以志节自诩的大宋士大夫而言,宣和朝用事之人,就是一蟹不如一蟹。 蔡京虽然逢迎赵佶,然而蔡京揽权之外还能当好一个裱糊匠,算是一个权臣。而梁师成、王黼、蔡攸之流,除了陪着赵佶高乐,就是自家里拼命捞钱,论治事之才,那是拍马都追不上那位老公相。至于东南应奉局的朱勔,不过纯为官家豢养了来敛财的鹰犬,说奸臣都抬举了他,只不过是弄臣之流。 而那些侍奉官家身旁,天天讲经说法、以幻术眩惑人主的道官们,更是再标准也不过的弄臣。 但这样的弄臣,反倒要在伐辽这等关系国运的战事中发挥出格外的影响力来。倒是那些自诩清流的士大夫,一个个要闭嘴靠边站! 许玄龄手摇蕉叶扇,仍是那一身黄冠青袍的道人装束,就这么走到了节堂之下,童贯、蔡攸虽然不知道这位许侍宸玩了这么一手突然袭击,到底是个什么用意。但是就凭许玄龄在赵佶面前那份强大影响力,他们两个还是满面春风,站起身来,快步走出节堂,降阶相迎。 满座衣冠,熙河军的姚古、环庆军的刘延庆都跟着站起身来,小种却是先搀起了自家哥子,方才随着童贯蔡攸他们向前。 许玄龄倒是笑呵呵地先拱了手,含笑道:“宣帅乃大宋股肱,小蔡学士乃玉堂华选,西军诸位相公皆国之栋梁,贫道乃山野散人,岂当得诸位这般重礼?” 童贯走上前来,一把拉住许玄龄的手道:“先生与我老童同殿为臣,又是官家钦点的宣抚副使,与咱便是一体,岂有不当得的道理?说起来,老种相公年纪老大,却还要跋涉千里,为国出征,还望先生你多替老种相公传些修身养性的玄妙,我们大宋可少不了老种相公这般宿将坐镇!” 童贯这老军头般的身段使出来,许玄龄面色依旧丝毫不变,含笑颌首,向缓步走来的老种望了一眼,和声道:“老种相公坐镇西军多年,威震西夏,党项龟缩兴灵之地,不敢寇边,此功在华夏,玄龄敢不尽力乎?” 老种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种家为大宋效力数代,但知忠勤王事,不知退步惜身,养静修炼之术更非我辈武人所能奢望一二,许侍宸好意我心领了。” 这节堂之上,看似温文和煦的对话间,却是试探、反击了不知多少次。 一旁刘延庆倒是笑了一声,凑了过来道:“先生,你乃是有道高士,腹内自有玄机。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房里还放了些小娘子伺候,正要向先生求一个延生保命的方,好多替官家效力几年,自家也多享受几年官家这富贵太平的盛世呢!” 许玄龄听着刘延庆凑趣,微微一笑,随口说道:“既然刘太尉这般说,贫道便写一个服椒养寿的方子,传与太尉。神仙虽然不得,但尚还可以让太尉享受百岁遐龄。” 这一团和气间,蔡攸也不免多问了些养生之道,就连姚古,看着不说话,听得却无比认真。 节堂之外,为老种、小种、姚古、刘延庆带来的那些亲卫,免不了都瞪着眼睛,低低操着陕西口音感叹几句: “直娘贼,这许先生一到,相公们就一个个迎将上来,倒仿佛是来拜见钦差!” “钦差哪里比得上这一位?官家都当作活神仙的人物!” “可俺们这是要去和辽狗厮杀,要这么个活神仙有甚用处!听见杀声,这等人还不早早就脚底抹油!” 对于稍稍以志节自诩的大宋士大夫而言,宣和朝用事之人,就是一蟹不如一蟹。 蔡京虽然逢迎赵佶,然而蔡京揽权之外还能当好一个裱糊匠,算是一个权臣。而梁师成、王黼、蔡攸之流,除了陪着赵佶高乐,就是自家里拼命捞钱,论治事之才,那是拍马都追不上那位老公相。至于东南应奉局的朱勔,不过纯为官家豢养了来敛财的鹰犬,说奸臣都抬举了他,只不过是弄臣之流。 而那些侍奉官家身旁,天天讲经说法、以幻术眩惑人主的道官们,更是再标准也不过的弄臣。 但这样的弄臣,反倒要在伐辽这等关系国运的战事中发挥出格外的影响力来。倒是那些自诩清流的士大夫,一个个要闭嘴靠边站! 许玄龄手摇蕉叶扇,仍是那一身黄冠青袍的道人装束,就这么走到了节堂之下,童贯、蔡攸虽然不知道这位许侍宸玩了这么一手突然袭击,到底是个什么用意。但是就凭许玄龄在赵佶面前那份强大影响力,他们两个还是满面春风,站起身来,快步走出节堂,降阶相迎。 满座衣冠,熙河军的姚古、环庆军的刘延庆都跟着站起身来,小种却是先搀起了自家哥子,方才随着童贯蔡攸他们向前。 许玄龄倒是笑呵呵地先拱了手,含笑道:“宣帅乃大宋股肱,小蔡学士乃玉堂华选,西军诸位相公皆国之栋梁,贫道乃山野散人,岂当得诸位这般重礼?” 童贯走上前来,一把拉住许玄龄的手道:“先生与我老童同殿为臣,又是官家钦点的宣抚副使,与咱便是一体,岂有不当得的道理?说起来,老种相公年纪老大,却还要跋涉千里,为国出征,还望先生你多替老种相公传些修身养性的玄妙,我们大宋可少不了老种相公这般宿将坐镇!” 童贯这老军头般的身段使出来,许玄龄面色依旧丝毫不变,含笑颌首,向缓步走来的老种望了一眼,和声道:“老种相公坐镇西军多年,威震西夏,党项龟缩兴灵之地,不敢寇边,此功在华夏,玄龄敢不尽力乎?” 老种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种家为大宋效力数代,但知忠勤王事,不知退步惜身,养静修炼之术更非我辈武人所能奢望一二,许侍宸好意我心领了。” 这节堂之上,看似温文和煦的对话间,却是试探、反击了不知多少次。 一旁刘延庆倒是笑了一声,凑了过来道:“先生,你乃是有道高士,腹内自有玄机。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房里还放了些小娘子伺候,正要向先生求一个延生保命的方,好多替官家效力几年,自家也多享受几年官家这富贵太平的盛世呢!” 许玄龄听着刘延庆凑趣,微微一笑,随口说道:“既然刘太尉这般说,贫道便写一个服椒养寿的方子,传与太尉。神仙虽然不得,但尚还可以让太尉享受百岁遐龄。” 这一团和气间,蔡攸也不免多问了些养生之道,就连姚古,看着不说话,听得却无比认真。 节堂之外,为老种、小种、姚古、刘延庆带来的那些亲卫,免不了都瞪着眼睛,低低操着陕西口音感叹几句: “直娘贼,这许先生一到,相公们就一个个迎将上来,倒仿佛是来拜见钦差!” “钦差哪里比得上这一位?官家都当作活神仙的人物!” “可俺们这是要去和辽狗厮杀,要这么个活神仙有甚用处!听见杀声,这等人还不早早就脚底抹油!” 童贯走上前来,一把拉住许玄龄的手道:“先生与我老童同殿为臣,又是官家钦点的宣抚副使,与咱便是一体,岂有不当得的道理?说起来,老种相公年纪老大,却还要跋涉千里,为国出征,还望先生你多替老种相公传些修身养性的玄妙,我们大宋可少不了老种相公这般宿将坐镇!” 童贯这老军头般的身段使出来,许玄龄面色依旧丝毫不变,含笑颌首,向缓步走来的老种望了一眼,和声道:“老种相公坐镇西军多年,威震西夏,党项龟缩兴灵之地,不敢寇边,此功在华夏,玄龄敢不尽力乎?” 老种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种家为大宋效力数代,但知忠勤王事,不知退步惜身,养静修炼之术更非我辈武人所能奢望一二,许侍宸好意我心领了。” 这节堂之上,看似温文和煦的对话间,却是试探、反击了不知多少次。 一旁刘延庆倒是笑了一声,凑了过来道:“先生,你乃是有道高士,腹内自有玄机。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房里还放了些小娘子伺候,正要向先生求一个延生保命的方,好多替官家效力几年,自家也多享受几年官家这富贵太平的盛世呢!” 第850章 .燕山雪,燕山血(一) 老种和小种在感慨这场伐辽战事中千盘百结的党争,也在提防着突然向西军示好的那位宣抚副使。 但许玄龄却没有心情和身为西军将门领袖的种家兄弟再多谈什么,种家身为西军将门中执牛耳者,不管老种或小种是怎样一个态度,最后他们的行事总免不了以西军利益的最大化为考量。 对许玄龄,或者背后下棋的魏某人而言,老种小种所领的秦凤、泾源两军,至少比刘延庆带的环庆军要强些,能在正面战场上不拖后腿便足矣。 身为宣抚副使,许玄龄自己也有一支总数在九百人的亲卫在,而这支亲卫才是许玄龄最重视的军事力量。 此刻,在他临时驻跸的公署内,许玄龄正向着一面铜镜躬身见礼:“山主,上一回山主遣人送到的甲胄,马宣赞、林教头、杨制使都已经披挂试验过了。真个是刀砍不进,剑射不入!” 铜镜中,仙术士笑着一点头:“若只是刀砍不进,箭射不入,那这批甲胄就太廉价了些。要知道,这批软甲是在无光冥藏之中采掘的锡精混合铜英,祭炼百日才熔炼成环,再细细编连成甲胄,布置了辟兵、辟雷、辟火、辟毒四重禁制才算是成功。甲胄上的符文激发之后,不要说是普通兵刃,就算被火炮正面轰一发,也能保住性命。唯一可虑者,就是这批试做品制造成本大了点,没法子大规模生产,还得再研究研究。” 抱怨着制造成本,仙术随即向着许玄龄一点头:“玄龄啊,我这里收到哨探来报,燕京方面辽人似有异动。你要是还和童贯之流在河北路磨磨蹭蹭,那么这一回全歼辽人的战果,你连汤都喝不上一口了。” 听着魏野打趣,许玄龄只是恭谨地一躬身:“弟子全凭山主吩咐。” …… ……… 落雨的云总是浓黑一片,像是倾在水面却化不开的墨汁,然而飘雪的云却是一片惨淡的灰,让人不自觉联想起收敛死人的廉价裹尸布。 现在,这匹巨大无朋的裹尸布,正缓缓地铺展在燕云大地上空。 点点粉屑般不成形状的雪粒子飘洒而下,没有雪花六出霜晶的美感,但带来的寒意却是丝毫不减,落在人的身上,便带走一分热量。 这样恶劣无比的天气,换在契丹统治燕云的承平时候,就算是被盘剥甚苦的贫民,也可以缩在矮屋中围着灶火取暖,努力熬过又一个严酷的冬天。 但现在,却不知有多少逃难而来的辽东百姓,就算是冻得面色惨白、嘴皮发青,也只是机械地向前,再向前 虽然面前是夯土包砖的坞堡,虽然箭镞拼命地射将下来,一块块石头把靠近的人打得脑浆迸裂,可是人们还是不要命一样朝前涌过去! 时不时就有人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坞堡的壕沟下,然而这些顶风冒雪的难民却是丝毫没有多余的情绪,连怒吼的声音也没有,只是继续朝着那坞堡涌上来。 堡主姓莫,是个半老的乡绅,原本在契丹也算是有功名的,几代大族、诗书传家,气质高华不是说说而已。但是到了此刻,那披了全副皮甲的老头子已经顾不上旁的了,只是挥着剑大叫道:“别叫这些活鬼淹过来!让他们进了堡,不止我莫家遭劫,你等也要落一个家破人亡的收场!” 其实用不着这老儿大叫,庄客们都没命地搬木料、砸石头,连妇人孩童都上了墙头,拼命地把那些难民打退下去。 坞堡外的壕沟,已经被一具具的尸首填平了,甚至还高出地面一截来,后来的人就踩着这些尸首当作云梯,一点点地朝前涌。 没有云梯之类最简单的攻城器械,也没有负责监战弹压的军法队,甚至不需要威逼和蛊惑,这些南下逃亡的辽东难民,就如此无惧生死般地朝着坞堡冲击而来。 沿途的坞堡都听到了风声,不知多少高墙深壕的坞堡,就这么被这些辽东难民用手指和牙齿生生啃开,满堡的积储就这么被争抢一空,活下来的人便成为了这支难民大军的一分子。如果他们没有倒在下一次围攻坞堡的战事里,那么就只会变成这些不知死亡为何物的亡命徒。 不,亡命徒至少是知道惜命的,然这些难民连惜命这个生物的本能都快忘记了。 如果不是他们还要吃喝,这些成群结队的难民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群僵尸。 对着渐渐要漫过高墙的难民们,那个半老的堡主大吼了一声,一剑劈下去,却正好将剑刃卡在了一个难民的脖颈间拔不出来。还不等他抽剑,好几只手已经朝他伸了过来,一把就将他拖进了人潮里,只听得惨叫一声,便再没有了声息。 类似莫家堡这样的事情,从燕北而起,渐渐朝燕南蔓延。 比起难民们行进的速度,谣言和恐慌的泛滥就成了更大的问题。不但升斗小民们惊恐不安,就连那些传家百多年的豪强们也放弃了自己多年经营的产业,凄凄然、惶惶然地挟家带口朝着涿易二州奔逃。 但尤为可怪的是,一旦人们逃入了涿易二州的地界,这样的情形就再也看不到了,仿佛之前那些坞堡的惨状,只是人们发昏的时候做的一场噩梦。 可是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么? 天空中那片灰白如裹尸布般的雪云,依然缓慢却坚定地扩散着它的面积,燕北的大片平原已经被那种粉屑般的雪粒覆盖了二尺多深。 可这样的积雪,却挡不住一匹匹军马越过了燕山,朝着涿易二州方向行进。 马上的骑手们,虽然披了御寒的厚衣,遮住了大半面孔,却还是露出了他们头上那一根根细长小辫子。 就算如此恶劣的天气,这些骑手还是满不在乎,高声谈笑,只是那一阵阵女真蛮音里,却止不住地都是惋惜 都说燕云之地是契丹的南京路,最是富庶不过,为什么俺们这一路走来,只见到扒毁的废墟和一路上道标一般的尸体?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老种和小种在感慨这场伐辽战事中千盘百结的党争,也在提防着突然向西军示好的那位宣抚副使。 但许玄龄却没有心情和身为西军将门领袖的种家兄弟再多谈什么,种家身为西军将门中执牛耳者,不管老种或小种是怎样一个态度,最后他们的行事总免不了以西军利益的最大化为考量。 对许玄龄,或者背后下棋的魏某人而言,老种小种所领的秦凤、泾源两军,至少比刘延庆带的环庆军要强些,能在正面战场上不拖后腿便足矣。 身为宣抚副使,许玄龄自己也有一支总数在九百人的亲卫在,而这支亲卫才是许玄龄最重视的军事力量。 此刻,在他临时驻跸的公署内,许玄龄正向着一面铜镜躬身见礼:“山主,上一回山主遣人送到的甲胄,马宣赞、林教头、杨制使都已经披挂试验过了。真个是刀砍不进,剑射不入!” 铜镜中,仙术士笑着一点头:“若只是刀砍不进,箭射不入,那这批甲胄就太廉价了些。要知道,这批软甲是在无光冥藏之中采掘的锡精混合铜英,祭炼百日才熔炼成环,再细细编连成甲胄,布置了辟兵、辟雷、辟火、辟毒四重禁制才算是成功。甲胄上的符文激发之后,不要说是普通兵刃,就算被火炮正面轰一发,也能保住性命。唯一可虑者,就是这批试做品制造成本大了点,没法子大规模生产,还得再研究研究。” 抱怨着制造成本,仙术随即向着许玄龄一点头:“玄龄啊,我这里收到哨探来报,燕京方面辽人似有异动。你要是还和童贯之流在河北路磨磨蹭蹭,那么这一回全歼辽人的战果,你连汤都喝不上一口了。” 听着魏野打趣,许玄龄只是恭谨地一躬身:“弟子全凭山主吩咐。” …… ……… 落雨的云总是浓黑一片,像是倾在水面却化不开的墨汁,然而飘雪的云却是一片惨淡的灰,让人不自觉联想起收敛死人的廉价裹尸布。 现在,这匹巨大无朋的裹尸布,正缓缓地铺展在燕云大地上空。 点点粉屑般不成形状的雪粒子飘洒而下,没有雪花六出霜晶的美感,但带来的寒意却是丝毫不减,落在人的身上,便带走一分热量。 这样恶劣无比的天气,换在契丹统治燕云的承平时候,就算是被盘剥甚苦的贫民,也可以缩在矮屋中围着灶火取暖,努力熬过又一个严酷的冬天。 但现在,却不知有多少逃难而来的辽东百姓,就算是冻得面色惨白、嘴皮发青,也只是机械地向前,再向前 虽然面前是夯土包砖的坞堡,虽然箭镞拼命地射将下来,一块块石头把靠近的人打得脑浆迸裂,可是人们还是不要命一样朝前涌过去! 时不时就有人一声不响地倒在了坞堡的壕沟下,然而这些顶风冒雪的难民却是丝毫没有多余的情绪,连怒吼的声音也没有,只是继续朝着那坞堡涌上来。 堡主姓莫,是个半老的乡绅,原本在契丹也算是有功名的,几代大族、诗书传家,气质高华不是说说而已。但是到了此刻,那披了全副皮甲的老头子已经顾不上旁的了,只是挥着剑大叫道:“别叫这些活鬼淹过来!让他们进了堡,不止我莫家遭劫,你等也要落一个家破人亡的收场!” 其实用不着这老儿大叫,庄客们都没命地搬木料、砸石头,连妇人孩童都上了墙头,拼命地把那些难民打退下去。 坞堡外的壕沟,已经被一具具的尸首填平了,甚至还高出地面一截来,后来的人就踩着这些尸首当作云梯,一点点地朝前涌。 没有云梯之类最简单的攻城器械,也没有负责监战弹压的军法队,甚至不需要威逼和蛊惑,这些南下逃亡的辽东难民,就如此无惧生死般地朝着坞堡冲击而来。 沿途的坞堡都听到了风声,不知多少高墙深壕的坞堡,就这么被这些辽东难民用手指和牙齿生生啃开,满堡的积储就这么被争抢一空,活下来的人便成为了这支难民大军的一分子。如果他们没有倒在下一次围攻坞堡的战事里,那么就只会变成这些不知死亡为何物的亡命徒。 不,亡命徒至少是知道惜命的,然这些难民连惜命这个生物的本能都快忘记了。 如果不是他们还要吃喝,这些成群结队的难民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群僵尸。 对着渐渐要漫过高墙的难民们,那个半老的堡主大吼了一声,一剑劈下去,却正好将剑刃卡在了一个难民的脖颈间拔不出来。还不等他抽剑,好几只手已经朝他伸了过来,一把就将他拖进了人潮里,只听得惨叫一声,便再没有了声息。 类似莫家堡这样的事情,从燕北而起,渐渐朝燕南蔓延。 比起难民们行进的速度,谣言和恐慌的泛滥就成了更大的问题。不但升斗小民们惊恐不安,就连那些传家百多年的豪强们也放弃了自己多年经营的产业,凄凄然、惶惶然地挟家带口朝着涿易二州奔逃。 但尤为可怪的是,一旦人们逃入了涿易二州的地界,这样的情形就再也看不到了,仿佛之前那些坞堡的惨状,只是人们发昏的时候做的一场噩梦。 可是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么? 天空中那片灰白如裹尸布般的雪云,依然缓慢却坚定地扩散着它的面积,燕北的大片平原已经被那种粉屑般的雪粒覆盖了二尺多深。 可这样的积雪,却挡不住一匹匹军马越过了燕山,朝着涿易二州方向行进。 马上的骑手们,虽然披了御寒的厚衣,遮住了大半面孔,却还是露出了他们头上那一根根细长小辫子。 就算如此恶劣的天气,这些骑手还是满不在乎,高声谈笑,只是那一阵阵女真蛮音里,却止不住地都是惋惜 都说燕云之地是契丹的南京路,最是富庶不过,为什么俺们这一路走来,只见到扒毁的废墟和一路上道标一般的尸体? 第851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 牛皋嘴巴敞,但是岳飞却是摇了摇头:“先生说的话,句句都应验了,如今辽国境内残破,军力又被女真拖住,正是千载难逢的收复燕云良机。发迹不发迹,我倒是不在意,但是若能在这场大战里略尽绵薄之力,也不枉俺攻书学剑一场!” 说到这里,岳飞举目四顾,眼中所见只是灰白黯淡的天,荒僻幽冷的地,既看不到小村炊烟,也没有拾柴村童,就只有那么一片冷寂到了极处的景象。 此情此景,就算是他这样天生的厮杀汉子也不由感慨道:“白沟河南,为了提防辽人打草谷,主政相公们又是掘堤放水,把平地淹成水泽,又是密密种树,阻拦辽人马军。这么折腾下来,沿途的村寨也不见多少,但好歹俺们来时还看得见樵夫趁晴打柴,渔翁凿河捉鱼,哪里见着这样一片死地?牛蛮子,你需记着,若俺们大宋遭了兵火,怕要比辽人这百里无人的模样更加不堪!” 牛皋不知道岳飞这感慨从何而来,只是一点头道:“若俺们河北地方遭了兵火,那没说的,俺就和哥哥们拉起旗号来,什么大将军不敢想,保得乡里乡亲太平,倒是俺们的本分!” 后面张显笑道:“牛蛮子,你这一回倒是说了句正理,倒没有枉费岳家哥哥成天地说你!” 牛皋一摇头道:“岳家哥哥拿好言语来教俺,俺自然也是朝心里去的,俺牛皋又难道是什么不通人情的牲口不成?” …… ……… 就在牛皋谈笑的当口,一双眼睛却在半里地外遥遥地注视着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 说眼睛或许不大恰当,那是一个浑身被铁甲包裹起来的大汉,从全封闭的头盔中只能看到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瞳。 在这具高大的铁板甲腰间挂着一口阔刃长剑,可剑鞘与剑柄连接的地方都爬满了锈痕,只怕是一拔就会断在剑鞘里。 那铁板甲的主人也丝毫没有拔剑的想法,只是端着一张十字弩,远远地对准了正在和张显斗口的牛皋。 在十字弩上横着一支看似无奇的羽箭,幽蓝色的箭羽闪动着异样的光,而在箭镞上却浮着一层白霜。 轻轻一声弦响,那羽箭顿时化作一道霜华,朝着牛皋的喉咙就射了过去! 但也在弦响的一瞬间,岳飞猛地一拨马头,手已经抄起得胜钩上挂着的长枪,不待他解开上面的布条,就直接一枪扫了过去! 箭头与枪尖一触,爆出连串颤音,那裹着枪身的布条转眼间就化作了一片片碎布,露出了其中冷光灿然的枪身。 一道霜晶凝结的擦痕在枪身上蔓延起来,但随即枪身一抖,猛然发出一声龙吟,霜气在龙吟声中转瞬就消失不见! 岳飞沉着脸,望向对面,冷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在这里暗箭伤人?俺乃汤阴岳飞,要与你讨教!” 牛皋嘴巴敞,但是岳飞却是摇了摇头:“先生说的话,句句都应验了,如今辽国境内残破,军力又被女真拖住,正是千载难逢的收复燕云良机。发迹不发迹,我倒是不在意,但是若能在这场大战里略尽绵薄之力,也不枉俺攻书学剑一场!” 说到这里,岳飞举目四顾,眼中所见只是灰白黯淡的天,荒僻幽冷的地,既看不到小村炊烟,也没有拾柴村童,就只有那么一片冷寂到了极处的景象。 此情此景,就算是他这样天生的厮杀汉子也不由感慨道:“白沟河南,为了提防辽人打草谷,主政相公们又是掘堤放水,把平地淹成水泽,又是密密种树,阻拦辽人马军。这么折腾下来,沿途的村寨也不见多少,但好歹俺们来时还看得见樵夫趁晴打柴,渔翁凿河捉鱼,哪里见着这样一片死地?牛蛮子,你需记着,若俺们大宋遭了兵火,怕要比辽人这百里无人的模样更加不堪!” 牛皋不知道岳飞这感慨从何而来,只是一点头道:“若俺们河北地方遭了兵火,那没说的,俺就和哥哥们拉起旗号来,什么大将军不敢想,保得乡里乡亲太平,倒是俺们的本分!” 后面张显笑道:“牛蛮子,你这一回倒是说了句正理,倒没有枉费岳家哥哥成天地说你!” 牛皋一摇头道:“岳家哥哥拿好言语来教俺,俺自然也是朝心里去的,俺牛皋又难道是什么不通人情的牲口不成?” …… ……… 就在牛皋谈笑的当口,一双眼睛却在半里地外遥遥地注视着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 说眼睛或许不大恰当,那是一个浑身被铁甲包裹起来的大汉,从全封闭的头盔中只能看到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瞳。 在这具高大的铁板甲腰间挂着一口阔刃长剑,可剑鞘与剑柄连接的地方都爬满了锈痕,只怕是一拔就会断在剑鞘里。 那铁板甲的主人也丝毫没有拔剑的想法,只是端着一张十字弩,远远地对准了正在和张显斗口的牛皋。 在十字弩上横着一支看似无奇的羽箭,幽蓝色的箭羽闪动着异样的光,而在箭镞上却浮着一层白霜。 轻轻一声弦响,那羽箭顿时化作一道霜华,朝着牛皋的喉咙就射了过去! 但也在弦响的一瞬间,岳飞猛地一拨马头,手已经抄起得胜钩上挂着的长枪,不待他解开上面的布条,就直接一枪扫了过去! 箭头与枪尖一触,爆出连串颤音,那裹着枪身的布条转眼间就化作了一片片碎布,露出了其中冷光灿然的枪身。 一道霜晶凝结的擦痕在枪身上蔓延起来,但随即枪身一抖,猛然发出一声龙吟,霜气在龙吟声中转瞬就消失不见! 岳飞沉着脸,望向对面,冷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在这里暗箭伤人?俺乃汤阴岳飞,要与你讨教!” 牛皋嘴巴敞,但是岳飞却是摇了摇头:“先生说的话,句句都应验了,如今辽国境内残破,军力又被女真拖住,正是千载难逢的收复燕云良机。发迹不发迹,我倒是不在意,但是若能在这场大战里略尽绵薄之力,也不枉俺攻书学剑一场!” 说到这里,岳飞举目四顾,眼中所见只是灰白黯淡的天,荒僻幽冷的地,既看不到小村炊烟,也没有拾柴村童,就只有那么一片冷寂到了极处的景象。 此情此景,就算是他这样天生的厮杀汉子也不由感慨道:“白沟河南,为了提防辽人打草谷,主政相公们又是掘堤放水,把平地淹成水泽,又是密密种树,阻拦辽人马军。这么折腾下来,沿途的村寨也不见多少,但好歹俺们来时还看得见樵夫趁晴打柴,渔翁凿河捉鱼,哪里见着这样一片死地?牛蛮子,你需记着,若俺们大宋遭了兵火,怕要比辽人这百里无人的模样更加不堪!” 牛皋不知道岳飞这感慨从何而来,只是一点头道:“若俺们河北地方遭了兵火,那没说的,俺就和哥哥们拉起旗号来,什么大将军不敢想,保得乡里乡亲太平,倒是俺们的本分!” 后面张显笑道:“牛蛮子,你这一回倒是说了句正理,倒没有枉费岳家哥哥成天地说你!” 牛皋一摇头道:“岳家哥哥拿好言语来教俺,俺自然也是朝心里去的,俺牛皋又难道是什么不通人情的牲口不成?” …… ……… 就在牛皋谈笑的当口,一双眼睛却在半里地外遥遥地注视着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 说眼睛或许不大恰当,那是一个浑身被铁甲包裹起来的大汉,从全封闭的头盔中只能看到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瞳。 在这具高大的铁板甲腰间挂着一口阔刃长剑,可剑鞘与剑柄连接的地方都爬满了锈痕,只怕是一拔就会断在剑鞘里。 那铁板甲的主人也丝毫没有拔剑的想法,只是端着一张十字弩,远远地对准了正在和张显斗口的牛皋。 在十字弩上横着一支看似无奇的羽箭,幽蓝色的箭羽闪动着异样的光,而在箭镞上却浮着一层白霜。 轻轻一声弦响,那羽箭顿时化作一道霜华,朝着牛皋的喉咙就射了过去! 但也在弦响的一瞬间,岳飞猛地一拨马头,手已经抄起得胜钩上挂着的长枪,不待他解开上面的布条,就直接一枪扫了过去! 箭头与枪尖一触,爆出连串颤音,那裹着枪身的布条转眼间就化作了一片片碎布,露出了其中冷光灿然的枪身。 一道霜晶凝结的擦痕在枪身上蔓延起来,但随即枪身一抖,猛然发出一声龙吟,霜气在龙吟声中转瞬就消失不见! 岳飞沉着脸,望向对面,冷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在这里暗箭伤人?俺乃汤阴岳飞,要与你讨教!” 牛皋嘴巴敞,但是岳飞却是摇了摇头:“先生说的话,句句都应验了,如今辽国境内残破,军力又被女真拖住,正是千载难逢的收复燕云良机。发迹不发迹,我倒是不在意,但是若能在这场大战里略尽绵薄之力,也不枉俺攻书学剑一场!” 说到这里,岳飞举目四顾,眼中所见只是灰白黯淡的天,荒僻幽冷的地,既看不到小村炊烟,也没有拾柴村童,就只有那么一片冷寂到了极处的景象。 此情此景,就算是他这样天生的厮杀汉子也不由感慨道:“白沟河南,为了提防辽人打草谷,主政相公们又是掘堤放水,把平地淹成水泽,又是密密种树,阻拦辽人马军。这么折腾下来,沿途的村寨也不见多少,但好歹俺们来时还看得见樵夫趁晴打柴,渔翁凿河捉鱼,哪里见着这样一片死地?牛蛮子,你需记着,若俺们大宋遭了兵火,怕要比辽人这百里无人的模样更加不堪!” 牛皋不知道岳飞这感慨从何而来,只是一点头道:“若俺们河北地方遭了兵火,那没说的,俺就和哥哥们拉起旗号来,什么大将军不敢想,保得乡里乡亲太平,倒是俺们的本分!” 后面张显笑道:“牛蛮子,你这一回倒是说了句正理,倒没有枉费岳家哥哥成天地说你!” 牛皋一摇头道:“岳家哥哥拿好言语来教俺,俺自然也是朝心里去的,俺牛皋又难道是什么不通人情的牲口不成?” …… ……… 就在牛皋谈笑的当口,一双眼睛却在半里地外遥遥地注视着他们这一支小小的骑兵队伍。 说眼睛或许不大恰当,那是一个浑身被铁甲包裹起来的大汉,从全封闭的头盔中只能看到一双闪着红光的眼瞳。 在这具高大的铁板甲腰间挂着一口阔刃长剑,可剑鞘与剑柄连接的地方都爬满了锈痕,只怕是一拔就会断在剑鞘里。 那铁板甲的主人也丝毫没有拔剑的想法,只是端着一张十字弩,远远地对准了正在和张显斗口的牛皋。 在十字弩上横着一支看似无奇的羽箭,幽蓝色的箭羽闪动着异样的光,而在箭镞上却浮着一层白霜。 轻轻一声弦响,那羽箭顿时化作一道霜华,朝着牛皋的喉咙就射了过去! 但也在弦响的一瞬间,岳飞猛地一拨马头,手已经抄起得胜钩上挂着的长枪,不待他解开上面的布条,就直接一枪扫了过去! 箭头与枪尖一触,爆出连串颤音,那裹着枪身的布条转眼间就化作了一片片碎布,露出了其中冷光灿然的枪身。 一道霜晶凝结的擦痕在枪身上蔓延起来,但随即枪身一抖,猛然发出一声龙吟,霜气在龙吟声中转瞬就消失不见! 岳飞沉着脸,望向对面,冷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在这里暗箭伤人?俺乃汤阴岳飞,要与你讨教!” 但也在弦响的一瞬间,岳飞猛地一拨马头,手已经抄起得胜钩上挂着的长枪,不待他解开上面的布条,就直接一枪扫了过去! 箭头与枪尖一触,爆出连串颤音,那裹着枪身的布条转眼间就化作了一片片碎布,露出了其中冷光灿然的枪身。 一道霜晶凝结的擦痕在枪身上蔓延起来,但随即枪身一抖,猛然发出一声龙吟,霜气在龙吟声中转瞬就消失不见! 岳飞沉着脸,望向对面,冷喝道:“哪里来的贼子,在这里暗箭伤人?俺乃汤阴岳飞,要与你讨教!” 第852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 就在岳飞一行遇见某个仙术士的时候,涿州城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王聪儿背着手,走在城北的粥场上。她看着从流民营里涌出来的难民,忧心忡忡地问道:“虽然四周的坞堡最近莫名其妙被屠了不少,但是辽国四境的流民却络绎不绝地朝着涿易二州涌来。每天至少也有千余人,多一个活人就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这样消耗下去涿州的存粮还剩下多少?” 陪同王聪儿巡视粥场的人是新任丹林郎的沈清宁,作为燕地土著,也是目前少数深知涿州内情的道官,沈清宁理所当然地就成了各项庶务都少不了的联络人。 此刻他换了道海宗源传统的道官常服,头戴折帛道巾、身穿束腰道衣,腰间挂着云纹剑与道官印囊,看起来格外干练些。 对王聪儿的问题,沈清宁也摇了摇头:“数月前燕京那边来了使者,领了大石林牙钧旨,要涿州将秋粮缴送过去。只是弟子想来,大军行动,无粮不成,私下里劫杀了那使者,就当没有发生过这等事。那周知州是见过师君展露神通的,也就装糊涂一推六二五,只当没有见过那燕京来人,算是蒙混过去。虽然把今年的秋粮全入了官库,涿州和易州城里还有常平仓的积储,但是这几年收成不好,若来得人再多些,怕只有坐吃山空” 说到最后,他也有些不甚自信,目光悄悄地挪到了粥场那几口从周围佛寺强征的大锅上面。 大锅旁负责点验粥场伙食的书办,看到两位“大宋道官”的目光,顿时点头哈腰地凑了过来:“沈真人,每日散粥,小人等都是亲自点着粮食下锅,绝没有用观音土充数的。粥也熬得稠,粥场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插了筷子不倒!” 沈清宁正待问话,一旁王聪儿已经先开了口:“你们在这里主持粥场,用心与否,我是看在眼里的。你老实对我讲,流民营里各项事务,执行起来可有什么困难没有?” 那书办也是办老了差事的,见着这位“大宋仙姑”问话,忙一躬身:“仙姑说得哪里话,俺们这等微末小吏,在伪辽从贼多年,空怀一腔血诚,却无门路自献于大宋天兵之前。如今是仙姑慈悲为怀,给了俺们一条新路,哪有不用心做的道理!” 这些套话,王聪儿也都是听过不知多少遍的,只是面带微笑却不言语。 那书办看着这看似不过二十七八岁,眉目间却自有一股蜜桃般成熟韵味的女冠,又见着对方眉间那一点威煞气,知道是个不好相与的,只得一垂首:“入营的流民,俺们已经将他们的旧衣破衫都收集起来,用百部草根与闹羊花一道煮水,人也都搓洗了一遍,那臭虫虱子跳蚤,总算是少了许多。但衙门里实在拿不出那许多冬衣给他们御寒,只得多烧起些篝火,就这样,每天里也少不得要倒下百多个的老人孩子” 王聪儿听着书办的禀报,面色沉静,心中却有一些不是滋味。 在原本的时空,魏野与慕容鹉的共治模式下,道海宗源门人实际上担任的是技术官僚的工作。虽然道海宗源的南北二府,也有对外征讨的军事行动,但是那基本上是以征讨各类妖物异怪和蛮族为主。所谓素景玄度府“上马管军、下马管民”云云,只有前半截还算名实相符。 更何况在民政主官这一块,差不多都是慕容鹉的徒子徒孙所把持,素景玄度府就算有所涉及,也有限得很。只有在素景玄度府直领的军屯里,才有让道海宗源门下一展长才的可能。 但这类垦殖团场的数量毕竟有限,挂着道官衔头却实际是村长、乡长的角色,也一贯被习惯了刷军功的道官们视为贬谪之徒。两相对照之下,能培养什么民政人才更是天知道。 就像眼下,虽然号称开始军管,但素景玄度府的道官们习惯了那种一板一眼的军队后勤制度,真让他们开始民政工作,那就是两眼一抹黑。 对于收罗燕地的流民,这是素景玄度府在调动前就早已定下调子的,不管是汉儿还是渤海人、是契丹还是女直,整个辽境都是道海宗源的囊中物,而人口更是重中之重。一个“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辽国,可不符合道海宗源的利益。 但是目前来看,在收罗难民、调配物资上面,以燕伏龙和王聪儿带出来的这批下级道官,却很明显没有起到预想中的作用。 “流民营的死伤人数,要尽快降下来,不然我和夫君在师君面前哪里还有体面可言。”听着书办的报告,王聪儿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就在王聪儿正准备在收容流民的工作上大展拳脚的时候,燕伏龙却暂时离开了涿州城,出现在了洞光灵墟。 洞光灵墟的群峰之间,有一条山路已经被来来往往的人马踏得不见一点绿意,山路的尽头是一处石洞。 而站在石洞前的燕伏龙知道,这石洞的对面,正连接着朱明山房下的时空门。 嵌在洞门上的三十六颗演天珠微微闪动光芒,燕伏龙望着石洞中涌起的云气中走出一位清瘦道者,他顿时三步并作地迎了上去:“松石兄押运粮草远来,真是一路幸苦!不是我燕伏龙说嘴,大军开拔,粮草最重,如今俺们在辽国收拢难民也少不了人吃马嚼,全都仰望松石兄了!” 他的面前,李汝珍也是正色还礼:“师君法旨一到,救济难民的口粮就已经送了过来,连同你们要的各类丹药,朱明丹天府也不敢稍有马虎,一概尽力满足。至于这次送来的救济口粮与丹药,照规矩还是要经过我们双方核算,还要程夫人点验质量之后,才能交割清楚。” 听李汝珍这般说,燕伏龙忙点了点头:“灵素夫人便在丹房等待,松石兄是头一次来这洞光灵墟,地头不熟,还是俺引着你去。” 第853章 .燕山雪,燕山血(四) 碧筠清居的女主人程灵素今天照旧是一身雷打不动的青缎比甲,腰间还系了一条沾满药渍的鹿皮裙,显然是刚刚结束了她炮制药物的工作。 不过看她的表情,显然是在研发丹药上陷入了瓶颈,所以对着可称位高权重的两位道海宗源威仪使,也没有什么多的客套表示。 燕伏龙与李汝珍都知道,这位灵素夫人地位特殊,也不敢在她面前摆什么架子,跟着程灵素穿过一道竹拱门,在一座草庐中分宾主落了座。 程灵素也不和他们多寒暄,只是向李汝珍一伸手:“朱明丹天府运来的口粮、丹药,照规矩是要抽检核对的,你们也不要说什么废话,先办事吧。” 李汝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朱漆攒盒来,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程灵素面前。 这朱漆攒盒看着不大,周身也不见多少雕花纹饰,却是道海宗源这些年炼造的咒具中最受军民欢迎的物件。 这类咒具的名字统一,一概是“混元盒”,顶多在后面添上个型号代码。而熟悉道海宗源基础道术培训的道人,倒也对这类咒具所运用的究竟是哪部符法一目了然,甚至那些喜好咒具炼造与维修的道人,更能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一般地摆起龙门阵:“虽然都叫混元盒,运用的也都是混元如意法那缩物收纳之妙,但是军用混元盒与民用混元盒,那便是天上地下,三年元祖版与五年普及版,也是云泥之别。别的不论,军用混元盒在材质都大有讲究,盒身用的精铁中还混了云梁石,强度、硬度、容量都不是民用版那些三年一修的大路货可比……” 久在中枢的李汝珍带来的混元盒,当然不是普通的民用版或军用版咒具,而是离火裁金院为各位威仪使专门祭炼的特供版法器。单就混元盒最重要的容量指标一项而论,李汝珍这朱漆混元盒的容量就有数百石上下,用来运送粮草物资最合适不过。 程灵素可不管这混元盒上透出的那些尊卑高下虚文,只是一按混元盒,顿时从攒盒里弹出一个个包裹严密的桑皮纸包,上面写着“救济口粮,朱明丹天府厚生司监制”一行字。程灵素随手拿起一方桑皮纸包,入手感到极为沉重,倒像是拿着一方砖头,她随即解开外面包装的桑皮纸,露出来的是一方浅黄发灰、看起来质地异常紧密的淀粉块。 掂量了一下那淀粉块的分量,程灵素不置可否,又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刀,轻轻在“砖头”中间一剖。 一股杂粮的香味混着些许几乎可以忽略的油脂气味散发出来,程灵素拿着“砖头”轻轻嗅了嗅,又伸出指尖沾了些许砖头间的粉屑送入口中,最后得出结论:“这是用番薯干磨制成粉,混了些菜叶和蛋粉打制成块。味道是算不上什么,但混进了不少糖和盐,煮成稀粥倒是能给饥寒交迫的人吊起命来。” 说罢,她又抽检了其他几种型号的救济口粮论成分都是大同小异,用番薯干磨粉,掺了少许油脂,混入些菜蔬和动物性蛋白质材料,掺上盐糖就算完事。 至于那动物性蛋白质的来源到底是什么?程灵素随手切下几块救济口粮,丢给燕伏龙,示意他尝尝看。 燕伏龙虽然少年时也算苦出身,但这些年一路打拼下来,也已经是起居八座的一方大员。就算他算是素来与道兵们同甘共苦,但道海宗源的后勤供应也一贯用心,很少再碰这种纯粹只考虑热量、完全不在口味上用心的粗劣食物。 勉强用牙齿刮了些粉屑送进嘴里,一股子土腥味就直冲鼻腔,不由得呛得咳嗽了一声,又不敢在程灵素面前失礼,只得抓起手边竹根杯,大口地用茶水把那味道古怪、口感粗砺的救济口粮往肚里囫囵吞下。 看着燕伏龙那个模样,程灵素回头望了一眼李汝珍,却是丝毫不给他面子:“这救济口粮二号和三号,成本要比一号要低吧?” 李汝珍不敢隐瞒,应声道:“除了薯干粉,这里面也混了豆渣粉,另外蛋粉毕竟太贵了些,所以大家研究之下,又试做了二号和三号两种救济口粮。二号救济口粮使用的是沿海各路渔获中剔除的杂鱼做成的鱼粉,三号救济口粮则用的是蚯蚓粉和黄粉虫粉。” 他这里做解说,燕伏龙满嘴的茶水就全喷了出来:“松石兄,你们朱明丹天府搞什么鬼?豆渣和鱼粉也就算了,这东西虽然是饲料,人也不是不能吃。可那蚯蚓粉、黄粉虫粉是搞什么?这还叫救济口粮?我看倒和喂猪的饲料差不多!” 对燕伏龙的牢骚,李汝珍倒是难得地硬气了一回:“燕兄,黄粉虫虽然腥了点,但是提供的热量可不比蚕蛹和龙虱低蚯蚓粉也是同样的道理。如今师君主持伐辽大计,现在是要收罗燕地的难民,让他们尽快活下去。至于救济口粮的口味如何,那都不是重要的事情了。最近燕兄送来的通报里不是说,已经有很多流民沿途把树皮都剥干净了,都开始吃观音土了么?比起树皮和观音土,救济口粮就算添了黄粉虫和蚯蚓,营养和热量都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咱们既然要收罗难民,也要证明我道海宗源乃是以济世度人为宗旨、天字头一号正大堂皇的仙道宗门,不说别的,这救济口粮上也得多下点本吧?面粉不论,你们朱明丹天府治下各路一贯是米多面少,那仓储的陈米、糙米磨粉,不也比红薯干粉强?” “燕兄!用薯干粉和鱼粉、虫粉,也是为了免得大规模调动粮食。不要忘了,我们南北二府之外,还有慕容鹉他们一伙人,仓储米粮不能轻动!稍有问题,对面就能拿这事做文章!难不成,你打算给他们一个支援师君的借口,让北面那位明目张胆地介入过来,再在这宋辽二国间搞一个南北二圣的局面不成?” 对南北二府两位威仪使的争论,程灵素可是没有理会,又从一旁拿起一个小木盒打开。和那些桑皮纸包裹的救济口粮不同,这里面都是一颗颗蜡封的丸药。 程灵素捏碎了一枚丹丸外封的蜡壳,光一嗅就知道,这丹丸中用的是薏米、桃仁、枣肉、茯苓、黄精、淮山之类,加了糖蜜抟成药丸,也就是道门中最常用的辟谷丹一类。 除了这种辟谷丹,也有豆类与芝麻混合的辟谷丸、茯苓与松脂合炼的休粮散,程灵素挑拣了一番只是摇了摇头:“这些辟谷丹药,也只适合你们这些内气完壮、修炼有成之辈,在深山炼气时候服用。何况这些辟谷药物只是餐霞服气时服食的外药,还免不了要用药酒送下,哪里是给灾民用的救荒食品?消化都不好消化的,只能拿给在外巡逻的道兵补充体力。说起来,倒不如直接用糖蜜打成小块,更方便实用一些。” 这些辟谷丹本来是李汝珍收集了一些道门中辟谷、救荒的方子,试验式地制作了一批,预备在这次收罗难民的行动中多多表现一番。然而此刻被程灵素道破,顿时有点挂不住面子,只好干笑道:“这是我们想得差了。” 程灵素抬起手,在碧筠清居四周划了一圈,摇头道:“我这药庐四面,这些年来种下的华山大灵豆与东荒清肠稻,也收获了不少,都是辟谷绝粒的上好灵药。然而这些灵药非地气深厚之处不得生长,若非种在洞光灵墟这福地之中,换了地气薄弱之处下种,那连生根发芽都是妄想。所以这类真正的辟谷药物,都属于一级管控物资,不经许可不能调用,就算是各位威仪使,每人能调用的份额也是有限。所以用辟谷丹药代替救济口粮的想头,还是暂时打消了也罢。” 否定了朱明丹天府用辟谷丹药救荒的计划,对于那些带着一股子腥味的救济口粮,程灵素反倒没有流露出多少不满,反倒点了点头:“山东人喜欢吃蚕蛹,粤省偏好龙虱与禾虫,云贵也有用蜈蚣入馔的。虽说各路的风俗不同,可吃蝉和蚱蜢的人也都不少,与我们通商的欧罗巴人也有好吃蜗牛的。这样说起来,蚯蚓本来就列名本草,黄粉虫又是魏大哥教你们养了做饲料的,荒年里自然也都能当成吃食。至于口味不好,比起保住一条命这样大事,口味差了些许,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说到这里,程灵素从鹿皮裙里翻找几下,摸出一方青翠欲滴的小印,又寻出一张表格,一一填写过去,随即盖上印章:“我这里的检验算是通过了,救济口粮质量合格,批准你们大规模地运往涿易二州的难民营使用。至于那些朱明丹天府制作的辟谷丹药,就配发给燕伏龙麾下道兵,给他们巡逻的时候补充热量用。” 第854章 .燕山雪,燕山血(五) 在王聪儿面前混了个脸熟的书办姓萧,名大观,可惜他这个萧字,是挂在兰陵萧氏一支,却不是大辽后族的奚人萧氏。 虽然萧大观这名字取得很讨巧,但兰陵萧氏在河北这一支,经历了唐末五代的变乱,宋辽边境的征伐,早就败落下去。更不要说像玉田韩氏那样,父子几代,先投靠耶律阿保机,后得宠于萧燕燕,打下好大家业,与耶律家和萧家鼎足而三,萧大观这一支却是没有什么指望。 至于像辽地那些豪强家族一般,修着连片的庄园坞堡,占着宋辽贸易的好处,给大辽皇亲们当着南北回易的“白手套”,再培养几个子弟去应辽国的科举,当个南面官,萧大观家也没这个本钱。 萧家几代人混下来,也不过是在衙门里混了一个吏员身份传家,最荣耀的,也不过是爷爷那一辈做了一任押司而已。如果说萧大观身上还有什么兰陵萧氏的遗风,那也就是信佛这一条上,颇有点梁武帝萧衍的遗传。 但要说萧大观肯把自己的家财拿来请和尚吃斋,给佛像装金,那也是误会了他萧大观他爷爷那辈虽然做过押司,也很有点仗义轻财的名声,但家产也糟蹋了不少,又扯进一桩江湖好汉们的案子,把几代人的积蓄败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萧押司在衙门里人情熟,把儿子送进衙门当了吏目,只怕萧家从此就得败落干净。 说到底,还不是衙门里人人都晓得,知州周伯符是个有名的耳朵软、膝盖硬的角色,周知州说一百句,顶不过周夫人一句的。那周夫人又是个喜欢念佛看经的,萧大观也就仗着萧家祖传的佛门因缘,经常弄些善本佛经与周夫人结缘,算是在衙门里站住了脚。 而在“大宋道官”们接收了涿州之后,很读过几本书、在大辽也算半个衣冠中人的萧大观很快就下了决心,把他的祖宗和信仰梁武帝萧衍与释迦牟尼佛全部都丢到须弥山那头去。 虽然梁武帝萧衍一直大骂“老氏诚邪道”,又高呼“宁可入释教之地狱,绝不求老氏之长生”,但对一个尚在年富力强时候的小官吏而言,长生之说固然让他觉得虚无缥缈,地狱何尝不是秃驴们骗香火的大话? 相对比较,大宋的道官们要能给自己白衣换成青袍,不要说有贴职有差遣的官位,就是一个朝请郎的不入流小官,萧大观也舍得现在就写一篇《梁武帝萧衍信邪而不信道灭国殒身论》,贴到城里瑞光寺门口去的。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王聪儿整理的《近期值得发展的辽国带路党名单》里,萧大观已经处在了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 现在,萧大观为了表示对大宋官家,还有各位大宋道官的忠心耿耿,带着自己家里的苍头差不多就住在了粥场边上。 于是,当燕伏龙押解着朱明丹天府支援的那批救济口粮返回涿州城,并且开始有计划地用那些蕃薯粉、豆渣粉、杂鱼粉混合打制的方砖般的救济口粮取代原本粥场杂粮粥的时候,这事情自然就交给了萧大观处置。 打发难民中的壮劳力收集来的冰块与积雪在大锅中渐渐融化,萧大观带着他家里的老苍头,注视着熬粥的伙夫笨手笨脚地拆开那些被桑皮纸包裹严实的纸包,露出砖头一般的救济口粮来。 萧大观盯着那棕灰色的“砖块”,头一个念头是:“这玩意也能吃?” 但他转念一想,荒年饥民,连观音土都当成了充饥之物,这“砖块”看着不怎么好看,但拿到鼻子边上一嗅,多少还是有一点粮食的香气,看起来倒比观音土要好得多了。 抱着“反正不会似观音土般地吃死人”这样的念头,萧大观朝着伙夫一点头,就先拿了几块“砖头”,照着桑皮纸上的说明,拿大锤子乒乒乓乓地砸了一阵,好不容易将那坚硬如石的“砖块”砸成小块,方才朝锅里一丢。 那些碎块在大锅里很顽固地沉下去,但热水还是慢慢浸润到了救济口粮内部,那些薯干粉、豆渣粉、杂鱼粉渐渐从“砖块”上剥离开去,粮食与油脂的香气,缓缓地从锅中升腾起来。 只是香气中还掺着一股子格外明显的土腥味,那是混在其中的蚯蚓粉和黄粉虫粉在借着锅里的蒸汽,努力地朝四面围拢的流民们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在王聪儿面前混了个脸熟的书办姓萧,名大观,可惜他这个萧字,是挂在兰陵萧氏一支,却不是大辽后族的奚人萧氏。 虽然萧大观这名字取得很讨巧,但兰陵萧氏在河北这一支,经历了唐末五代的变乱,宋辽边境的征伐,早就败落下去。更不要说像玉田韩氏那样,父子几代,先投靠耶律阿保机,后得宠于萧燕燕,打下好大家业,与耶律家和萧家鼎足而三,萧大观这一支却是没有什么指望。 至于像辽地那些豪强家族一般,修着连片的庄园坞堡,占着宋辽贸易的好处,给大辽皇亲们当着南北回易的“白手套”,再培养几个子弟去应辽国的科举,当个南面官,萧大观家也没这个本钱。 萧家几代人混下来,也不过是在衙门里混了一个吏员身份传家,最荣耀的,也不过是爷爷那一辈做了一任押司而已。如果说萧大观身上还有什么兰陵萧氏的遗风,那也就是信佛这一条上,颇有点梁武帝萧衍的遗传。 但要说萧大观肯把自己的家财拿来请和尚吃斋,给佛像装金,那也是误会了他萧大观他爷爷那辈虽然做过押司,也很有点仗义轻财的名声,但家产也糟蹋了不少,又扯进一桩江湖好汉们的案子,把几代人的积蓄败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萧押司在衙门里人情熟,把儿子送进衙门当了吏目,只怕萧家从此就得败落干净。 说到底,还不是衙门里人人都晓得,知州周伯符是个有名的耳朵软、膝盖硬的角色,周知州说一百句,顶不过周夫人一句的。那周夫人又是个喜欢念佛看经的,萧大观也就仗着萧家祖传的佛门因缘,经常弄些善本佛经与周夫人结缘,算是在衙门里站住了脚。 而在“大宋道官”们接收了涿州之后,很读过几本书、在大辽也算半个衣冠中人的萧大观很快就下了决心,把他的祖宗和信仰梁武帝萧衍与释迦牟尼佛全部都丢到须弥山那头去。 虽然梁武帝萧衍一直大骂“老氏诚邪道”,又高呼“宁可入释教之地狱,绝不求老氏之长生”,但对一个尚在年富力强时候的小官吏而言,长生之说固然让他觉得虚无缥缈,地狱何尝不是秃驴们骗香火的大话? 相对比较,大宋的道官们要能给自己白衣换成青袍,不要说有贴职有差遣的官位,就是一个朝请郎的不入流小官,萧大观也舍得现在就写一篇《梁武帝萧衍信邪而不信道灭国殒身论》,贴到城里瑞光寺门口去的。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王聪儿整理的《近期值得发展的辽国带路党名单》里,萧大观已经处在了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 现在,萧大观为了表示对大宋官家,还有各位大宋道官的忠心耿耿,带着自己家里的苍头差不多就住在了粥场边上。 于是,当燕伏龙押解着朱明丹天府支援的那批救济口粮返回涿州城,并且开始有计划地用那些蕃薯粉、豆渣粉、杂鱼粉混合打制的方砖般的救济口粮取代原本粥场杂粮粥的时候,这事情自然就交给了萧大观处置。 打发难民中的壮劳力收集来的冰块与积雪在大锅中渐渐融化,萧大观带着他家里的老苍头,注视着熬粥的伙夫笨手笨脚地拆开那些被桑皮纸包裹严实的纸包,露出砖头一般的救济口粮来。 萧大观盯着那棕灰色的“砖块”,头一个念头是:“这玩意也能吃?” 但他转念一想,荒年饥民,连观音土都当成了充饥之物,这“砖块”看着不怎么好看,但拿到鼻子边上一嗅,多少还是有一点粮食的香气,看起来倒比观音土要好得多了。 抱着“反正不会似观音土般地吃死人”这样的念头,萧大观朝着伙夫一点头,就先拿了几块“砖头”,照着桑皮纸上的说明,拿大锤子乒乒乓乓地砸了一阵,好不容易将那坚硬如石的“砖块”砸成小块,方才朝锅里一丢。 那些碎块在大锅里很顽固地沉下去,但热水还是慢慢浸润到了救济口粮内部,那些薯干粉、豆渣粉、杂鱼粉渐渐从“砖块”上剥离开去,粮食与油脂的香气,缓缓地从锅中升腾起来。 只是香气中还掺着一股子格外明显的土腥味,那是混在其中的蚯蚓粉和黄粉虫粉在借着锅里的蒸汽,努力地朝四面围拢的流民们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在王聪儿面前混了个脸熟的书办姓萧,名大观,可惜他这个萧字,是挂在兰陵萧氏一支,却不是大辽后族的奚人萧氏。 虽然萧大观这名字取得很讨巧,但兰陵萧氏在河北这一支,经历了唐末五代的变乱,宋辽边境的征伐,早就败落下去。更不要说像玉田韩氏那样,父子几代,先投靠耶律阿保机,后得宠于萧燕燕,打下好大家业,与耶律家和萧家鼎足而三,萧大观这一支却是没有什么指望。 至于像辽地那些豪强家族一般,修着连片的庄园坞堡,占着宋辽贸易的好处,给大辽皇亲们当着南北回易的“白手套”,再培养几个子弟去应辽国的科举,当个南面官,萧大观家也没这个本钱。 萧家几代人混下来,也不过是在衙门里混了一个吏员身份传家,最荣耀的,也不过是爷爷那一辈做了一任押司而已。如果说萧大观身上还有什么兰陵萧氏的遗风,那也就是信佛这一条上,颇有点梁武帝萧衍的遗传。 但要说萧大观肯把自己的家财拿来请和尚吃斋,给佛像装金,那也是误会了他萧大观他爷爷那辈虽然做过押司,也很有点仗义轻财的名声,但家产也糟蹋了不少,又扯进一桩江湖好汉们的案子,把几代人的积蓄败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萧押司在衙门里人情熟,把儿子送进衙门当了吏目,只怕萧家从此就得败落干净。 说到底,还不是衙门里人人都晓得,知州周伯符是个有名的耳朵软、膝盖硬的角色,周知州说一百句,顶不过周夫人一句的。那周夫人又是个喜欢念佛看经的,萧大观也就仗着萧家祖传的佛门因缘,经常弄些善本佛经与周夫人结缘,算是在衙门里站住了脚。 而在“大宋道官”们接收了涿州之后,很读过几本书、在大辽也算半个衣冠中人的萧大观很快就下了决心,把他的祖宗和信仰梁武帝萧衍与释迦牟尼佛全部都丢到须弥山那头去。 虽然梁武帝萧衍一直大骂“老氏诚邪道”,又高呼“宁可入释教之地狱,绝不求老氏之长生”,但对一个尚在年富力强时候的小官吏而言,长生之说固然让他觉得虚无缥缈,地狱何尝不是秃驴们骗香火的大话? 相对比较,大宋的道官们要能给自己白衣换成青袍,不要说有贴职有差遣的官位,就是一个朝请郎的不入流小官,萧大观也舍得现在就写一篇《梁武帝萧衍信邪而不信道灭国殒身论》,贴到城里瑞光寺门口去的。 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王聪儿整理的《近期值得发展的辽国带路党名单》里,萧大观已经处在了一个很显眼的位置上。 现在,萧大观为了表示对大宋官家,还有各位大宋道官的忠心耿耿,带着自己家里的苍头差不多就住在了粥场边上。 于是,当燕伏龙押解着朱明丹天府支援的那批救济口粮返回涿州城,并且开始有计划地用那些蕃薯粉、豆渣粉、杂鱼粉混合打制的方砖般的救济口粮取代原本粥场杂粮粥的时候,这事情自然就交给了萧大观处置。 第855章 燕山雪,燕山血(六) 虽然在主持北伐的几位高官中,童贯与蔡攸都是很和平主义者的招抚派。但不管是童宣抚还是小蔡学士,他们选择招抚辽国的契丹贵族和南面汉官,用意和赵良嗣这个招抚论的鼓吹者又不一样。 童贯之所以选择招抚,而不是直接拉着军马去把已经残破不堪的燕地边军厮杀一顿,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的任务从头到尾就是制衡西军将门,让这支大宋唯一堪战、敢战的野战军不要变成了唐时的藩镇。 所以不到天崩地裂的时候,这位当太监当到长胡子这么有个性的人物,是绝对不会让老种小种为首的西军将门去战场上混军功的。 而蔡攸的动机就简单得很了,自从给了他老子蔡京一记背刺,巴结上王黼之后,这位风流儒雅的小蔡学士就只能搬离蔡府,过起了自立门户的日子,蔡京一辈子聚敛的那笔巨大财富,也就和他没了什么关系。而在赵佶治下的宣和朝,想要在汴梁为高官显宦也好,维持神仙般的精致享受也罢,财货永远是逃避不开的问题。而只要西军不向辽国境内开拔,那么后方源源不绝供应上来的粮草兵杖,就大半进了小蔡学士的荷包里没法子,这两年小蔡学士离了蔡府分家另过,他又是一贯大手大脚惯了的,这两年实在是穷得狠了,以至于捞起钱来就似东南应奉局的朱勔一般不要脸。 而赵良嗣之所以大唱“皇宋招抚燕民的恩诏一到,上到国主耶律淳,下到黎民村老,莫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高调,与童贯和蔡攸相比,又是别一番肚肠。 分化瓦解西军,那是童贯这样的赵佶心腹才要做筹谋的大事,他赵良嗣还没有资格去和老种经略相公掰腕子。 至于鲸吞蚕食伐辽军费?那更谈不上了。一个南归降人,谁肯把他放到后方转运军械粮草这样的重任上?赵佶虽然用人任事都荒唐轻易了些,但是基本的常识还没丢掉。 虽然对于“辽国光禄寺卿马植,宁可改名换姓李良嗣,也要南投大宋”这件事,赵佶一直怀有极高的兴致,很觉得装点了一下他道君皇帝的太平盛世,甚至专门给这位南归降人赐姓为赵。但赵佶给赵良嗣的官职,也依然只是些龙图阁直学士、提举万寿宫使之类的清贵闲职。 说到底,赵良嗣之所以主张“招抚”,还是因为他的屁股依旧坐在了辽国汉人豪族的那一边上。 论家世,赵良嗣与如今北辽炙手可热的宰相李处温是表叔侄,他的家族在辽国繁衍生息百余年,也就把关系网如蜘蛛般伸展到了方方面面。不论是燕京中那些南面汉官的高门大户,还是燕地各个有名的坞堡豪族,哪一家不和赵良嗣有着七转八拐的远亲? 这样的一个人物,又哪里肯让西军一路厮杀进辽国,让多年的亲朋故旧的家产、官爵甚至性命,都随着耶律家的灭亡而付之一炬? 最好,是如他潜逃宋国的那一刻起就规划的那样,由他赵良嗣这位契丹通勾连他的表叔李处温,温文尔雅地不动一刀一兵,只写上一道降表,就算是大功告成。顶多再请早就病到快咽气的耶律淳穿起囚服,双手反绑,嘴里叼块玉璧,一旁让穿孝服的皇后萧普贤女牵上一只羊,算是满足一下赵佶在礼制上复古主义的审美趣味…… 如果伐辽战事完全照着赵良嗣的剧本走的话,那么应该也算一个非常皆大欢喜的大团圆结局: 大宋不费一兵一卒,便在形式上获得了艺祖、太宗心心念念却不得踏足的燕云之地;童贯、蔡攸还有如今的太宰王黼,都凭着伐辽大功封王封公,顺道彻底断绝了老公相蔡京重新用事的机会;西军可以全须全尾地回到关西,和西夏人继续他们的百年恩仇;而辽国的南面官与豪族们,不过是头顶上换了一个皇帝,而可以保全他们在契丹人治下博取的功名、积蓄的财富…… 而大宋第一的“契丹通”赵良嗣自己,也可以凭着这场泼天也似的大功,一举摆脱他身上那些直学士、宫观使之类的闲职,直入中枢,留名于青史。而他的家族,也会像出过名相韩琦的相州韩氏那样,成为大宋又一支百年豪族。 大丈夫建功立业,不就为的这个? 但是他的梦想与谋划,在宋军北伐的一开始,就遇到了不大不小的打击 涿州和易州,这二州之地是燕京门户,位置冲要自不待言。可没想到从一开始,这两州就宣布投宋易帜,甚至丝毫没有和他赵良嗣通气的打算! 如果是两州的辽国守臣主动易帜,那作为北伐宣抚司中对辽事最有发言权的赵良嗣,有一百种法子把这件事归于他的神机妙算、童宣抚的英明领导。而作为南归降人的两州守臣,只要还打算在大宋治下讨生活,也不得不巴结他赵良嗣这根高枝。 可是如果说降两州的大功,是深受官家信重的道官许玄龄所为,那不要说他赵良嗣,就是童贯、蔡攸想分润些许功劳,也必须拿出足够的代价去交换。 从收到这个消息开始,一直到跟着马扩前往接应两州降人的路上,嫉妒和不甘就像毒蛇一样啮噬着赵良嗣的心。 这其中的种种痛苦,自然不足以为外人道,而作为曾经的大辽光禄寺卿,赵良嗣也有足够的城府把自己的心绪整个隐藏起来。 赵良嗣的心情,作为官场初哥、比起官场规矩更熟悉军中法度的马扩是丝毫没有体会到的。他现在整个人都被一种即将建立不世大功、效法汉唐名将的豪情所鼓舞着,也根本没有考虑在这场战争中,如何兼顾个人的利益荣辱。 他只是以一贯的军中口吻向着赵良嗣招呼道:“赵龙直,前方就是涿州城了,俺们带出来的都是胜捷军将士,地头不熟,一会入城,还指望赵龙直替官家多多宣扬大宋的仁德了。” 第856章 燕山雪,燕山血(七) 对马扩的招呼,曾经的大辽光禄寺卿马植,如今的大宋直龙图阁、提点万寿观、右文殿修撰赵良嗣,那张黑胖的脸也并没好看到哪去。 大宋固然是个标准的官僚国家,契丹虽崛起于漠北,但从宋辽缔结檀渊之盟算起,百多年来的辽主差不多都是“哈宋族”,辽国的官制虽然仿了唐时少许遗意,但南面汉官们也很是眼馋了一下他们南边同行们的气派。就连官场习气,两边都一般无二。 宋辽官场上的称呼,一概是喊高不喊低的,赵良嗣那一连串的官名里,“提点万寿观”这种宫观使纯属只拿俸禄不管事的点缀,有含金量的就是直龙图阁与右文殿修撰。 虽然直龙图阁与右文殿修撰都是清要官阶,这里面却又有些不同。别看那直龙图阁与龙图阁直学士就差了学士两字,却只是馆阁词臣的仕途基本。只要走文臣路线的,五削圆满地从选海里挣出头,从选人变作朝官,熬到了郡县地位,都有资格博一个直龙图阁出来。 但是到了直龙图阁这一步,后面还有龙图阁待制、龙图阁直学士、龙图阁学士一步步位置要爬。大宋官场上,管龙图阁学士叫“老龙”,龙图阁直学士次一等,是“大龙”,龙图阁待制又次一等,为“小龙”,都是货真价实的朝中重臣才有分的。而赵良嗣这个直龙图阁就只能算是假龙了 要是这黑脸胖子就一直顿在这直龙图阁上,再没有升迁余地,那便连假龙都算不上,只好叫一声死龙了。 相比这直龙图阁,那赵佶恩旨特加的右文殿修撰反倒更金贵一些,若按照大宋官场规矩,称赵良嗣一声“修撰”才算是尊重。 平心而论,马扩是不大看得起赵良嗣这位南归降人的。虽然自出使女真、合谋伐辽以来,他马子充与赵良嗣也算是共事许久,对这个黑胖子那套折冲樽俎的纵横家手段很是领教了一番,也很有些佩服。但是赵良嗣这样出身燕地豪门、做到了辽国光禄寺卿位置的高官,不顾国恩深重,也不管家族前程,精光着身子就朝童贯的军马里一藏,大摇大摆地来了大宋,心心念念以灭辽为目标 这等无德无行之辈,想让他马子充看得过眼,倒除非日头打西边起来! 但对着马扩这似有意似无意的轻视,赵良嗣虽然表现出些若有若无的不满,可在心里却是未必如何重视。自从凄凄惶惶地躲进出使燕京的童贯队伍,再到被当今这位官家赐姓为赵,加之以清贵贴职,他就知道这几乎抛却身家性命的一次行险是赌对了! 而他南归以来,走的便是文臣路子,与马扩这样几代西军将门出身的武人子弟终究不同,虽然眼下赵佶看上去对马扩这英武俊朗的西军千里驹颇多青眼,但说到底,也赶不上赵良嗣这个直龙图阁的文臣。 就算是南归降人,却也是实打实的文臣士大夫! 这样一个面和心不合的外交组合,好歹也是经过好几次出使女真人的磨合期了,而在出身背景上,马扩也好,他赵良嗣也罢,都有很鲜明的童贯一系的色彩。赵良嗣不用说,从南逃宋境起,就抱的是童贯的大腿,马扩作为伐辽派的年轻军官,从战事一起,便在童贯的宣抚司中效力,说起来居然也算是一党中人。 一个南归降人出身的非典型文臣,一个得了赵佶与童贯青眼的武人,这么个怪异却势均力敌的组合,就这么彼此怀着些不满,一路走到了现在。 就像马扩常年都是戴一顶武臣上阵的交脚铁幞头,赵良嗣更是在马上都戴着乌纱长脚幞头不肯除下,他们现在负担的任务,也是一文一武,各有不同。 武的方面,不过是抢在西军之前,尽量将宣抚司下辖兵马安排进去。文的方面,却是要靠赵良嗣这个南归降人在辽境的老关系了。 虽然许玄龄号称是说降了涿易二州,但是这些地方上的南面官与豪门巨室,与赵良嗣这个前大辽光禄寺卿,哪个没有一点关系?譬如赵良嗣如果遇见了周伯符,论一论在大辽的科甲排名,道一个前辈后辈,那都是题中应有之义。至于涿易二州的豪门,和他赵良嗣见了面,拉拉关系,看看家谱,说不得两家祖上就算不是入了五服的血亲,最起码也当过连襟说不得还都娶的是耶律家的旁支女眷。 许玄龄那说降涿易二州的首功,不用说是谁都抢不去了,但是剩下的汤水,却也足够让童贯和蔡攸心动。 如官家那般醉心书画诗文,几乎在所有艺术领域都堪称天生圣手的人物,并没有前代雄主般的战略家气质,如果前线军报是什么“今日斩获若干契丹武士”、“大宋天军血战数月,终夺一城”,赵佶说不得看着奏报就要打哈欠了。 但“舌辩之士一人说降二州之地”,这等极有战国纵横之士风采的传奇事迹,再用生花妙笔细细渲染出来,仿佛一出三瓦两舍里说三分的平话,充满了戏剧性,那就很能打动官家那颗充满艺术感受力的心了。 所以不管是老种小种,还是童贯蔡攸,现在忙前忙后,拼了命把心腹人等朝这里派遣,就为的是能在这收复燕云的头一件大功里,为各自的团体与个人捞足利益好处! 当然这种深入辽土的艰险任务,蔡攸也好,童贯也罢,是不肯、不愿也不敢亲身走一趟的。河北三路宣抚制置使、宣抚制置副使,屁颠颠地来拜几个辽国降臣,那也太难看了些。所以一贯像脱缰野马般闲不住的马扩,还有地头熟、人头更熟、还一脑门子热切心思的赵良嗣就成了最妥当不过的人选。 赵良嗣的骑术不坏,像他这样的北地豪门子弟,打小的骑射功夫就不会落下的。就算此刻他满心里都在回忆涿易二州的那些南面汉官守臣,谁是和他沾亲,谁又与他带故,谁与他同榜登科,甚至都想到了见到周伯符的时候,是不是该从他那有名悍妒的老婆上先叙个远亲起来……可身子坐在马上照旧一点不歪。 这等精明干练兼而有之的文臣气度,倒也把那黑胖脸的晦气劲冲淡了不少,看得马扩也暗暗点头:这位赵龙直就算操守不怎么样,好歹也算是个肯做事的人,起码比宣帅幕下那些专门来蹭军功、正事办不了一件的汴梁子们要强不少。而这笼络二州降宋守臣、接应大军北上之事,离了这黑胖子只怕还真办不了…… 正想到入神处,前面军马却是一阵扰攘,顿时就吸引了马扩全副的注意力,眼中依稀可见路前方有一队人马朝着他们要去的方向迎来。 毕竟这涿易二州号称降宋,可终究是在辽国境内,万一撞上辽人骑军,那就是一场厮杀!他顿时催马上前一赶,正迎了过去,抓住一个匆匆赶来的哨探马军:“对面是什么军马,可有旗号?” 那探马是河东出身的老卒,宋辽边境百多年没有大战,他们这些马军平日里也没少接些护卫富商大贾与辽人回易的私活,辽人各部军马的旗号只怕比耶律家子弟还熟悉些。这时候被马扩拦着,却只是摇头:“马宣赞,对面那人马来得蹊跷,也没有放出远拦子四下哨探,打的旗号也是古怪,俺们竟从未见过!只怕不是好相与的,宣赞贵人也,还请暂退一步!” 听得前方有变,马扩那武臣性子反倒起来了:“俺们奉命驰援涿易二州,本就是行险,怎么能怕了临阵厮杀!你们分出一队,护着赵龙直退后,其余人等且随我来!” 看了眼马扩头上那顶武臣上阵常用的半旧交脚铁幞头,那老卒只是在马上叉手:“马宣赞有命,俺们无不遵从!” 马扩虽然这些年是靠着出使北地而一跃而起的仕途新秀,但西军子弟哪有不识战阵的?何况马扩自己也是亲身厮杀在第一线的人物,当下心中豪气一起,正待发号施令,话却被远远的一个大嗓门打断了: “那边的军马,是宋辽女真哪一边所部?你们潜入涿易二州的行动已经被发现了,立刻停止前进,接受俺们的拦截检查!” 说话间,一面朱红色的大旗就已经招展在马扩眼前,朱红如火的旗面上,一头螭虎盘如太极双分之相,四周却是枝叶牵缠如环,数头栩栩如生的三足火鸦抓着那如环枝叶,似飞欲飞,恍如活物。 这旗号下面,却见为首一匹黑马上,坐着个头戴折帛道巾,身穿圆领道服的年轻汉子。那汉子虽然是一身道家装束,却是收窄袖口、腰间鞶带束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宽袍大袖的道人风致,反倒更像是个武夫也似。 这汉子手中拿了个阔嘴喇叭样的物事,就正冲着马扩在喊:“为首那戴折脚铁幞头的汉子,遮没是大宋的武臣不是?老种经略相公以下,西军接应人马已经到了,你们却是哪一路来人?” 第857章 燕山雪,燕山血(八) 那年轻汉子一身铁绀色道服,落在护卫马扩与赵良嗣的西军眼里,也是一阵不对味。 就连拦着马扩不叫他上前的那个河东老卒,也低低地嘀咕了一声:“厮杀搏命的地方,这些道士来胡羼和什么,契丹远拦子须不是小鬼,拿把桃木剑便唬着了!” 比起这些只知道厮杀的朴实汉子,马扩和赵良嗣都算是童贯宣抚司中地位重要的人物,又是赵佶简在帝心、被官场老成之辈当成幸进之徒的异类,涿易二州归降的内情更清楚一些。 这耀武扬威的道士,九成九定是许玄龄的门人,说不得身上还有道官告身。 眼见着面前这个年轻汉子,一身形制颇似文官公服的圆领道服,腰间系着的朱红革带上饰着錾银犀牛带板,带板上还以鎏金手法细细点染了一番。那精巧细致的做工,也绝非辽国所能打造,而是出自宋人名匠之手。 只这条鎏金錾银的犀牛带,就让赵良嗣眼角一跳。 作为前辽国光禄寺卿,赵良嗣一直就对大宋冠服礼制极为上心,更不要说在大宋官僚体系里,官服是最直观的礼制参照物。面前这年轻道士腰间的朱红革带与涂金錾银的犀牛银带板,有个官面名目,叫做“红鞓金涂银排方”,并非是寻常道官有资格使用的物事。 不要说道官,就是他赵良嗣,自从转行当了为大宋灭辽先锋的带路党,赵佶特加恩旨,授以直龙图阁、右文殿修撰这等清贵美职,但也只是刚刚摸到了朝官的边,为一从六品文臣而已。虽然也有绯袍、银带、银鱼袋这些清贵文臣排场,但在大宋体制内,还有一等贵官,是不佩鱼袋,只用犀带或者御仙花带的。 比如诸殿阁学士乃至翰林学士,只用一条金御仙花带,而谏议大夫、诸殿阁待制等贵官则只用红鞓黑犀角带。 而面前这举止粗鲁、全然是武人气质的道官,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用上了这等贵官服饰! 他心中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那年轻得不像话的道官在马上嗤了一声:“伐辽大军顿在河东路几个月不肯动,如今听说涿易二州易帜请降,一个个倒是跑得飞快!老种那边打发的是熙河军的姚平仲,看你们这飞豹旗号,却是童贯亲领的胜捷军一路……也罢,一个也是迎,两个也是送,你们谁是主事之人?约束好自家军马,随俺们进涿州城!” 这话里信息量着实不小,听得马扩一喜,赵良嗣一惊。 马扩喜的是,老种相公究竟是镇抚西军多年的宿将,没放过这等战机,终于是派遣军马上前接应,伐辽大计可期。赵良嗣惊的是,老种的手脚倒是不慢,遣姚平仲这与童贯有旧怨的西***上前接应涿易二州降臣,摆明了就是要和童贯、和宣抚司、还有他赵良嗣做对到底! 但不等赵良嗣细细地分析出当前的局面,那腰系金涂银犀带的道官就已然到了他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想不到还有文臣随军,倒算是有些胆色!本官奉宣抚副使许玄龄之命,接应大宋军马接收涿易二州,还未请教,贵官是哪一位?” 这话问得鲁莽,也没有什么大宋官场的尊卑体制,赵佶宠信道官,赵良嗣在辽国就有所耳闻,但亲身一见,终究是有些不是味道。何况这个南归降人虽然是官场异类,但也已然以大宋士大夫自居了,甚至在尊卑体制上面,比东华门唱出的正牌子士大夫还要看重几分。 心中一叠声地暗骂了几句“小人、幸进”,这黑胖子还是拿出他右文殿修撰的文臣气度来,直在马上不发一言,只把眼色不住地朝马扩丢过去。这意思也很明显了,辽人降臣的事体,俺赵良嗣便包圆了也没有二话,但这大宋的道官打交道,还是你马子充代劳了吧。 马扩忙将马一催,拦在那道官马前,应声道:“不可无礼,这位赵龙直乃是直龙图阁、右文殿修撰,现在宣抚司为童宣帅参赞军机” 那年轻道官听着这一串官衔,却是轻笑一声道:“不过是正七品的直龙图阁,就算上个右文殿修撰,也不过是从六品的前程,倒是恁般拿大!” 马扩听着这话,也不由得侧目文官贵重,何况是这等加了馆职的文臣,怎么到了这小小道官口中就如此不尊重起来! 然而他目光一转,却落在那年轻道官的银犀带上,那银犀带上缀着一只虎头鞶囊,还有一方数寸长的金牌悬挂在外。马扩长于骑射,眼力自然也是不差的,顿时就将金牌上的文字尽收眼底。 那金牌上镌一道九叠篆也似的符文,下有一行瘦劲小楷,正是官家所创的瘦金体: “赐蕊珠殿授经、紫虚郎殷小楼奉以行教,有违天律,罪不汝贷” 马扩这几年往来汴梁,见识惯了汴梁风物,知道这是内府特地铸造,颁赐给高品道官的金方符。只是这种牌符,都是缀在法衣的胸口处,非罗天大醮之类道家重礼,等闲见不到,怎么到了这里,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缀在腰带上?挂在腰上,倒和文臣所佩的鱼符鱼袋相似,起了个标识身份的作用。 但这方金符上的文字,透露出的信息量依然不小蕊珠殿授经为道职,紫虚郎等若正六品的文散官朝奉郎,于官阶上等若是有了清贵馆职的正六品文臣!就这官品,妥妥地压过了赵良嗣一头去。 不独马扩,就连赵良嗣面色都有些不好看起来。 但殷小楼可懒得理会马扩和赵良嗣的心情,只是将手一摆:“二位,天色已然不早,这便和本官同行,早些入城休息如何?” 对这小人得志一般的话语,赵良嗣寒着脸,只道了声:“如此便随这位道官安排便是。” 说罢,这黑胖子打马便走,倒是马扩望了一眼这名叫殷小楼的道官,神情挣扎了一下,只是低声道了一句:“赵龙直乃是童宣帅腹心。”方才打马归队。 殷小楼嘿嘿笑了一声,也不多话,在马上做了个手势,一夹马腹就回到自己队伍里。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支马军小队就顿时散开来,将马扩与赵良嗣带队的这支胜捷军人马环绕在中间,其中警戒防备意味再明显不过。 殷小楼带的这支队伍人不算多,不过几十人的规模,却是人人配了双马,比起胜捷军那些从西贼那里弄来的矮小西河马,这些古怪马军的坐骑却是真正高大神骏的北地良驹! 马背上的人装束也让胜捷军的马军们看得啧啧称奇,不论辽宋,远追汉唐,骑兵无非是轻骑、重骑两个路子,轻骑弓马哨探,重骑具甲冲阵,这也是千百年来从未改变的定式。 但这些古怪马军却是太过离经叛道了一些,人人背上负剑,腰上还挂着一壶泛着幽幽精铁冷光的无羽长箭,却是又不挎弓、也不带弩,也不知道带了那么多箭矢想做什么。马鞍旁得胜钩上,倒是全挂了一根形如竹节的铁鞭,那一段段铁竹节上隐隐有刻花填朱砂的蟠曲篆字隐现,威煞雄烈中别有一股玄秘意味。 凡是用了铁鞭、铜锏、金瓜锤、狼牙棒之类钝器的马军,那就和哨探骑射关系不大,都是人顶盔、马贯甲,预备冲入敌阵厮杀的。这些沉重钝器不比刀剑枪矛,只要砸到实处,不是打碎天灵盖溅出脑浆来,就是肋骨断上七八十根,五脏庙碎个一塌糊涂,真正是标准的具甲重骑装备。 但这些古怪马军头不戴盔,多是头戴绛色巾子,外罩一顶束发铁冠,身上连皮甲也没有一领,全是一色朱红的绣锦长衣,肩膀、手肘等处加了绣工精巧的护臂、护腕,胸腹间挂了一领轻薄已极的半身鳞甲,也毫无甲胄应有的笨重模样。那每片甲叶上犹有云纹蟠曲,美观到了极处,但在这些老卒眼里也不实用到了极处! 有几个跟着童贯找惯了青唐蕃部麻烦的厮杀汉,眼神不由自主就朝着那些古怪马军身上各处要害乱瞄,心中暗暗盘算着,若是暴起发难,只怕这些厮鸟半个回合下来,就得被爷爷们砍翻! 胜捷军都是童贯拣选西军中精锐敢战之士新编成军,不用说,童贯这一手算是把老种为首的西军将门得罪了个底掉。而这支新成之军作为童贯亲领的嫡系人马,也知道自家自从在童宣抚麾下搅起了马勺,也就没了回关西五路安家立业的指望,只有紧靠着童贯这棵大树。 将来童贯伐辽功成,不论是出镇燕云还是回汴梁享福,大家在童贯麾下一刀一枪拼出的前程也算是牢靠,将来少不得也有个将门传家的事业。 有这层关系在,这些胜捷军的骑军看这些赤乌螭虎旗下的古怪马军就更不顺眼,一个个在队列里都是酱咸醋酸的言语乱飞: “直娘贼,这些厮鸟又是什么来路?恁般拿大!” “俺们都是血里火里寻出的前程,这番北上,也预备着发个利市,留份家当与家里那几个讨债鬼受用,真正是敢上阵的,却偏要听这些泼厮摆布!” “人不带弓,马不带枪,却带这么多箭矢,可不作怪!那马剑也是不合式,剑身虽阔,刃却太薄了些,磕在甲叶上面,一转眼就能崩了口,用得力道大了,怕就断成两截!” “这般寒冷天气,身上穿得好生单薄,却是绣锦的绸面,皮甲也不披一领,也没有冬衣,只图个好看,遮没不是汴梁瓦子里跑马卖解的小子?厮杀场上,这等卖俏的样子货,却值得什么!” “这话说得倒是!眼瞅着这些厮鸟,怕不是汴梁来的,这些只懂吹拉弹唱的货色,却懂得什么军阵厮杀!” 这些胜捷军兵马,既然为童贯选出,自然都是军中真正精锐,多年厮杀下来,眼光也算是老辣,对周围这几十骑马军的弱点一望即知。 既然一眼就看出了谁是天下有数强兵,谁是浑水摸鱼的废物,那些怪话就更没遮拦了一些。 而身为这队伍里地位最高的二人,马扩是不忿那道官殷小楼小人得志之态,赵良嗣则是被自己这右文殿修撰不如那蕊珠殿授经的事实气得不轻。虽然他城府够深,面上还忍得住,也懒得约束这些胜捷军兵马说怪话。 只是不管这些军马怎样的言语,骑在马上的殷小楼神色不变,而那些随他布控的骑兵,更是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 只有殷小楼低低地嘀咕了一声:“听不懂宋人的官话,其实也是有好处的。起码他们现在像是在听鸟语,还是不用过考试的鸟语,生气什么的,只有本官一个人而已。” 正嘀咕间,他身后有人冷淡应声道:“所谓宋音近乎闽腔,你带队的人马都是北地出身,又没有提前受过培训,听不明白是理所应当。然而在我看来,你这个口舌便给、在通事科高等综合考试里连着三年拿了头名的紫虚郎,是不是给这些宋人透露了太多的情报过去?” 对如此冷淡的声音,殷小楼学着某人的派头耸了耸肩:“谢大监军,你也是在一旁听了全套的,我有泄漏什么机密没有?把西军动向传达给童贯这边的人马,让他们两家心急火燎起来,本就是我们接到的指示。别忘了,本官可是朱明丹天府出身,海军中的保密条例不比你们素景玄度府差了。” 被他称作“谢大监军”的人,年岁看着也不算大,一般的折帛道巾、圆领道服,只是道服是一色水合色,腰间没有像殷小楼那样佩着那块招摇无比的金方符而已。 听到殷小楼的话,谢监军倒是一蹙眉:“师君亲调两府人马混编成军,哪里有朱明丹天府与素景玄度府的区别?殷小楼,你知道不知道自家这个连着三年第一的通事科状元,怎么就被打发去南面落了个巡海夜叉的待遇?还不都是你这张没把门的嘴惹祸!” 第858章 燕山雪,燕山血(九) 殷小楼与谢监军这几句话里,很多内容都是不宜在宋人与辽人面前透露的。``し但两人对话的时候刻意用了前清就渐渐普及的京师官话,不论对宋人还是辽人而言,这种源自明末辽东军话的方言,也等若是鸭子听雷,再听不懂的。 如果说乾隆末年的道海宗源,还是一个仅仅依靠魏野的神通法力而粗成规模的道门宗派,那么在道海宗源与红铜冠小组共治天下,不断对外扩张的当下,道海宗源就是那个东亚时空点里最强大的政治实体之一。 既然已经不是单纯的道门宗派,那道海宗源体制中的道人转为道官,入道等若出仕,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当然,随之而来避不开的也是官僚体制的一应顽疾,首先是机构庞杂,渐有叠床架屋之势,随之而来的便是文牍剧烦、虚文胜于实干,而南北二府间的权力斗争,隐隐晦晦地都有了些党争雏形的样子。 而比起草创时期,某人随随便便就派出一堆威仪使的大手笔,如今的道海宗源积功升迁之制的严密细致之处较诸那些拥有成熟官僚制度的政治实体也不遑多让。 就以殷小楼这个火线提拔起来的紫虚郎而论,他是青埂书院通事科毕业的高材生,不但是三门外国语综合考试特优的状元,转入朱明丹天府的道籍后,更是只用一年时间就掌握了六甲箭诀、六甲坛法、五方烈火阵等数部道术,若放在那些体系松散的仙道宗门中,此等俊才那便是门内菁华所钟,外丹药饵也好,法器洞府也罢,都有格外优厚待遇可享。 但是在道海宗源这里,英才培养是一回事,积功升迁是另一回事。就以道海宗源最低一阶的道官、从九品下的金坛郎而论,想要取得这佐杂道官的告身,就有好几个坎要翻过去 考试是不用说的,没有一个看得过眼的毕业成绩和甲种文凭,连选拔道官的崇玄试的考场大门都别想进。 但就算在崇玄试上拿了头名,也不是说你小子就是鲤鱼跳龙门,从此走上人生赢家的道路了。仿佛和前明、前清那般,中了秀才就开始免粮税、免徭役,中了举人就成了本地的缙绅乡贤,而中了进士就直接踏上仕途,状元探花这些一甲中人保送进了翰林院,居清要之职,以储相之位对待。 恰相反,经过了崇玄试的选拔,接下来就准备去朱明丹天府或者素景玄度府治下,开始至少为期两年的吏员生涯吧。道海宗源可没有什么“小事糊涂而大事不糊涂是宰相才”的选拔标准,如果连仓库里的几个仓丁、驿站上的几个驿卒都管理不好,那就别扯什么掌兵治国的淡,老老实实地去吃老米饭。 当然,如果能证实自己于术法修炼或法器祭炼上确实是天赋异禀,调入诸如离火裁金院这样的机要部门倒也算是一条好路子。要不然,就主动朝边陲地方申请调职吧,不论是边夷叛乱还是妖物作祟,刷起军功来,总要比守着仓库、驿站、道塾之类地方有利得多,积功升迁的速度也来得更快捷一些。 殷小楼作为首批被朱明丹天府选拔出来的道官,走的就是这样一条刷军功的路子。要不是南洋地区局势复杂,海盗也好,鲨化人鱼也好,不安分的安南阮朝、缅甸的贡榜王朝、暹罗的吞武里王朝,还有那一堆挂着“东印度”名字的欧罗巴殖民公司,提供了太多的征讨目标,只怕殷小楼不要说如今的紫虚郎,一个从九品上的丹林郎都未必能捞得到。 大概也正因如此,在日渐崇尚文德教化的朱明丹天府,殷小楼这个做派野泼泼的另类道官,自然也不怎么受欢迎,甚至有人给这位起了个“巡海夜叉”的外号。可殷小楼听了之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干脆自己刻了一方“殷夜叉”的闲章,除了正式公文,那些不怎么重要的文牒往来间,处处都少不了他这个字号。 如此一来,朱明丹天府里看不惯他的人就更多了些。 而随着魏野开始了对这场宋辽女真三方大战的插手,殷小楼这种麻烦人物也就第一时间告别了他的海巡舰铁骊号,带着一帮子带北音的部下,投入到了这场燕云之战中来。 当然,比起原本铁骊号上没什么存在感的监军,他如今搭伙的监军是出身素景玄度府的谢明弦。 也是过去在青埂书院较劲了好些年的老对头过去在青埂书院,不论是各科考试还是斗酒加拳脚,他们俩针锋相对的次数可以清清楚楚地算出来照着一日三餐算就对了。 唯一让殷小楼感到自豪的是,这次针对大宋来人的火线提拔,他殷小楼是正六品上的紫虚郎,死对头谢明弦却只得一个正六品下的碧虚郎,总算比他高出了半级! 说起道海宗源的道官制度,也不知道是出于某人的恶趣味,还是一早就在为对宋、辽、女真这场席卷东亚大地的战事布局落子,道海宗源的道官体制,借用的就是赵佶所立的那几十阶道官名目。起码在五品以下的道官身份上,道海宗源门下都可以完全无缝对接上去,连改口都用不着。 至于道官告身、钦赐金方符之类物件,有许玄龄这个最受赵佶信重的洞灵守静先生在,还不就是传个话的事情? 最关键的,南宋不论,北宋年间士大夫对武臣与杂途官、伎术官的压制,杀军将如屠一狗般的气势,也是历朝罕见。但自从赵佶开了道举,推出了道官品阶制度,并且直接同文散官和馆阁贴职挂了钩,就等于把道官纳入了文官体系当中。不管大宋的士大夫们有多不情愿,暗地里骂了多少声的“幸进小人”,但道官不是佐杂官,不是伎术官,也不属于武臣,而是实实在在的文官一途 不要说蔡攸那个废物点心,就是童贯这样久掌大军的权阉,也没有擅杀文官的胆量,哪怕如今是大宋祖宗成法几乎全面崩坏的徽宗朝也一样! 第859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 童贯和蔡攸都不敢轻易对得宠道官下手,那赵良嗣这样的南归降人,对着向他大开嘲讽的殷小楼,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他赵良嗣本来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物,这么一来,那张黑脸就更不好看了些。就算是那些领命护卫他的胜捷军士卒,还有童贯送来服侍他的伶俐下人,看着赵修撰这张臭脸,也下意识地就离他远了些。 然而赵良嗣虽然面色难看,一双眼睛却是依然转动得颇为灵活。如果之前他还在想的是如何结好辽国守臣,将涿易二州归宋的大功多分润一点给自己所属的童贯、蔡攸这一党,为自己将来在大宋的仕途多多营运铺路,现在他就把全挂子精神都放在了四面打量沿途情景上面,目光更加一瞬不乱! 作为曾经做到了辽国光禄卿这样位置的南面官,赵良嗣对这个北地之国虚实的掌握,远非那些一路游赏异国风物的宋使可比。辽国在女真的连续攻击下,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他更是门清 辽国北面重镇接连沦陷,几十万契丹大军被女真强军以少胜多,连续被歼灭,这些事自然不用说。就是在素称辽国菁华所聚的幽燕之地,契丹人的统治基础也已经是全面动摇了。目前盘踞涿易二州的常胜军,前身就是怨军,那支曾经在辽国对女真的大战中临阵哗变的怨军! 如今燕京城里那个自立为帝的耶律淳,也正因为怨军哗变才落得仓惶逃遁,以至于惊悸成病。眼瞅着耶律淳过了把皇帝瘾后,就要咽气蹬腿去见耶律阿保机,却依然无法对改名常胜军的这支汉军有什么过激举动,反倒任由他们守在燕京南方屏障的涿易二州,甚至还多有笼络之举。 曾经的万乘之邦,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怎么看都是一副王朝末世之相。 更不要说,随着女真大军步步进逼,辽国境内多出了多少有心人,扯起了多少旗号 渤海人叛了,有人举起了百多年前渤海国王族的名号,建号称王,也有的干脆就直接投奔了女真人,俨然以熟女真一部的身份开始了民族大融合。 草原上的杂胡诸部叛了,这些草原上的杂胡部落对于力量的感觉从来都敏锐得仿佛天生。契丹皇帝们持续不断的四方捺钵,一年四季的行营多半都放在草原上,放在鸭绿江畔,为的就是震慑这些杂胡部落。定期的减丁、盘剥,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杂胡中出现一个耶律阿保机般的人物。 但就算如此,在女真崛起之后,这些杂胡就是跟在猛兽后面的鬣狗,绝不会放过在辽国这头老去的头狼最柔软地方咬一口的机会。 就连契丹人过去最看不起的汉儿,现在也是一般地蠢蠢欲动。 地方上豪强以坞堡自守不用说了,燕京的南面官们试图南联宋人而北联女真,预备把耶律家打包卖个好价钱也不用说了。就连理论上应该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现在丢下木鱼、抄起戒刀、杀了辽国守臣而裹挟流民成军的都有不少! 这样一片纷纷乱乱,堪称是礼崩乐坏的王朝末世之相里,区区一个献媚于人主之前的道官,还有一帮子不学无术的道士,哪里来的本钱,能效法苏张舌辩之士,轻易说服涿易二州降宋? 说不得,这些道士就和北地的乱民、大盗,甚至是扯明旗号的叛军有往来。不然,这古里古怪的军旗从何而来?那些身形雄壮、马术精良,像武人多过像道士的悍捷之士又作何解释? 何况不管是兵还是贼,经过之地的破坏程度有多么严重,他这个曾经目睹过女真战乱的大辽光禄寺卿可是一清二楚。 只要抓紧了这一点,弄到些通匪证据,将来在汴梁都下,就有的是官司可打。 只是当下么,还是且瞧着,且瞧着就是,看这些道官能横行到几时! 打定了这个念头,赵良嗣的目光就向着四面观望得更勤快了些。 (以下防盗版) 童贯和蔡攸都不敢轻易对得宠道官下手,那赵良嗣这样的南归降人,对着向他大开嘲讽的殷小楼,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他赵良嗣本来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物,这么一来,那张黑脸就更不好看了些。就算是那些领命护卫他的胜捷军士卒,还有童贯送来服侍他的伶俐下人,看着赵修撰这张臭脸,也下意识地就离他远了些。 然而赵良嗣虽然面色难看,一双眼睛却是依然转动得颇为灵活。如果之前他还在想的是如何结好辽国守臣,将涿易二州归宋的大功多分润一点给自己所属的童贯、蔡攸这一党,为自己将来在大宋的仕途多多营运铺路,现在他就把全挂子精神都放在了四面打量沿途情景上面,目光更加一瞬不乱! 作为曾经做到了辽国光禄卿这样位置的南面官,赵良嗣对这个北地之国虚实的掌握,远非那些一路游赏异国风物的宋使可比。辽国在女真的连续攻击下,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他更是门清 辽国北面重镇接连沦陷,几十万契丹大军被女真强军以少胜多,连续被歼灭,这些事自然不用说。就是在素称辽国菁华所聚的幽燕之地,契丹人的统治基础也已经是全面动摇了。目前盘踞涿易二州的常胜军,前身就是怨军,那支曾经在辽国对女真的大战中临阵哗变的怨军! 如今燕京城里那个自立为帝的耶律淳,也正因为怨军哗变才落得仓惶逃遁,以至于惊悸成病。眼瞅着耶律淳过了把皇帝瘾后,就要咽气蹬腿去见耶律阿保机,却依然无法对改名常胜军的这支汉军有什么过激举动,反倒任由他们守在燕京南方屏障的涿易二州,甚至还多有笼络之举。 曾经的万乘之邦,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怎么看都是一副王朝末世之相。 更不要说,随着女真大军步步进逼,辽国境内多出了多少有心人,扯起了多少旗号 渤海人叛了,有人举起了百多年前渤海国王族的名号,建号称王,也有的干脆就直接投奔了女真人,俨然以熟女真一部的身份开始了民族大融合。 草原上的杂胡诸部叛了,这些草原上的杂胡部落对于力量的感觉从来都敏锐得仿佛天生。契丹皇帝们持续不断的四方捺钵,一年四季的行营多半都放在草原上,放在鸭绿江畔,为的就是震慑这些杂胡部落。定期的减丁、盘剥,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杂胡中出现一个耶律阿保机般的人物。 但就算如此,在女真崛起之后,这些杂胡就是跟在猛兽后面的鬣狗,绝不会放过在辽国这头老去的头狼最柔软地方咬一口的机会。 就连契丹人过去最看不起的汉儿,现在也是一般地蠢蠢欲动。 地方上豪强以坞堡自守不用说了,燕京的南面官们试图南联宋人而北联女真,预备把耶律家打包卖个好价钱也不用说了。就连理论上应该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现在丢下木鱼、抄起戒刀、杀了辽国守臣而裹挟流民成军的都有不少! 这样一片纷纷乱乱,堪称是礼崩乐坏的王朝末世之相里,区区一个献媚于人主之前的道官,还有一帮子不学无术的道士,哪里来的本钱,能效法苏张舌辩之士,轻易说服涿易二州降宋? 说不得,这些道士就和北地的乱民、大盗,甚至是扯明旗号的叛军有往来。不然,这古里古怪的军旗从何而来?那些身形雄壮、马术精良,像武人多过像道士的悍捷之士又作何解释? 何况不管是兵还是贼,经过之地的破坏程度有多么严重,他这个曾经目睹过女真战乱的大辽光禄寺卿可是一清二楚。 只要抓紧了这一点,弄到些通匪证据,将来在汴梁都下,就有的是官司可打。 只是当下么,还是且瞧着,且瞧着就是,看这些道官能横行到几时! 打定了这个念头,赵良嗣的目光就向着四面观望得更勤快了些。 童贯和蔡攸都不敢轻易对得宠道官下手,那赵良嗣这样的南归降人,对着向他大开嘲讽的殷小楼,也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他赵良嗣本来就不是个心胸开阔的人物,这么一来,那张黑脸就更不好看了些。就算是那些领命护卫他的胜捷军士卒,还有童贯送来服侍他的伶俐下人,看着赵修撰这张臭脸,也下意识地就离他远了些。 然而赵良嗣虽然面色难看,一双眼睛却是依然转动得颇为灵活。如果之前他还在想的是如何结好辽国守臣,将涿易二州归宋的大功多分润一点给自己所属的童贯、蔡攸这一党,为自己将来在大宋的仕途多多营运铺路,现在他就把全挂子精神都放在了四面打量沿途情景上面,目光更加一瞬不乱! 作为曾经做到了辽国光禄卿这样位置的南面官,赵良嗣对这个北地之国虚实的掌握,远非那些一路游赏异国风物的宋使可比。辽国在女真的连续攻击下,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他更是门清 辽国北面重镇接连沦陷,几十万契丹大军被女真强军以少胜多,连续被歼灭,这些事自然不用说。就是在素称辽国菁华所聚的幽燕之地,契丹人的统治基础也已经是全面动摇了。目前盘踞涿易二州的常胜军,前身就是怨军,那支曾经在辽国对女真的大战中临阵哗变的怨军! 如今燕京城里那个自立为帝的耶律淳,也正因为怨军哗变才落得仓惶逃遁,以至于惊悸成病。眼瞅着耶律淳过了把皇帝瘾后,就要咽气蹬腿去见耶律阿保机,却依然无法对改名常胜军的这支汉军有什么过激举动,反倒任由他们守在燕京南方屏障的涿易二州,甚至还多有笼络之举。 曾经的万乘之邦,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怎么看都是一副王朝末世之相。 更不要说,随着女真大军步步进逼,辽国境内多出了多少有心人,扯起了多少旗号 渤海人叛了,有人举起了百多年前渤海国王族的名号,建号称王,也有的干脆就直接投奔了女真人,俨然以熟女真一部的身份开始了民族大融合。 草原上的杂胡诸部叛了,这些草原上的杂胡部落对于力量的感觉从来都敏锐得仿佛天生。契丹皇帝们持续不断的四方捺钵,一年四季的行营多半都放在草原上,放在鸭绿江畔,为的就是震慑这些杂胡部落。定期的减丁、盘剥,也是为了防止这些杂胡中出现一个耶律阿保机般的人物。 但就算如此,在女真崛起之后,这些杂胡就是跟在猛兽后面的鬣狗,绝不会放过在辽国这头老去的头狼最柔软地方咬一口的机会。 就连契丹人过去最看不起的汉儿,现在也是一般地蠢蠢欲动。 地方上豪强以坞堡自守不用说了,燕京的南面官们试图南联宋人而北联女真,预备把耶律家打包卖个好价钱也不用说了。就连理论上应该是清心寡欲的佛门弟子,现在丢下木鱼、抄起戒刀、杀了辽国守臣而裹挟流民成军的都有不少! 这样一片纷纷乱乱,堪称是礼崩乐坏的王朝末世之相里,区区一个献媚于人主之前的道官,还有一帮子不学无术的道士,哪里来的本钱,能效法苏张舌辩之士,轻易说服涿易二州降宋? 说不得,这些道士就和北地的乱民、大盗,甚至是扯明旗号的叛军有往来。不然,这古里古怪的军旗从何而来?那些身形雄壮、马术精良,像武人多过像道士的悍捷之士又作何解释? 何况不管是兵还是贼,经过之地的破坏程度有多么严重,他这个曾经目睹过女真战乱的大辽光禄寺卿可是一清二楚。 只要抓紧了这一点,弄到些通匪证据,将来在汴梁都下,就有的是官司可打。 只是当下么,还是且瞧着,且瞧着就是,看这些道官能横行到几时! 打定了这个念头,赵良嗣的目光就向着四面观望得更勤快了些。 第860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一) 王聪儿会这么问,还是因为这段时间内,作为城防负责人的她担的压力实在不小。 就算领到了莲光定魄镜这样极有针对性的降魔宝镜布下法阵,也在涿州城中进行了堪称是地毯式的搜索,但是预计中会被逼上台面的夺心魔势力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这样劳而无功的大行动,对负责此事的他们两夫妻可是不小的打击。 别的不论,目前调派到涿州城的人手,已经有不满编的两营道兵、除去直领兵力的军事主官与政事监军外,还多出二十几位出自朱明丹天府、素景玄度府与离火裁金院的道官受他们夫妻调派。 这样的人手,用来进行原时空的边境治安战绝对是战无不克,足够弹压阿勒泰山以西数州的开拓地要是用在地广人稀的乌苏里江北境,这人马都可以直越过叶尼塞河,直接震动彼得堡了! 但是这样的投入之下,却连那帮子夺心魔的影子都找不到。要知道,自从这些夺心魔的踪迹暴露,它们就直接被掌教师君列入了甲级清剿名单里,如果毫无所获,丢面子事小,传回后方去,朱明丹天府那边难保不会传出什么怪话来。 最后燕伏龙干脆还是按照素景玄度府在北疆一贯的战术“筑棱堡,打呆仗”,先把涿州城扩建起来,确保自家立于不败之地,再慢慢考虑其他。 眼下这将涿州城面积扩大了数倍的八角棱堡,就是他们夫妻俩接管涿州城以后的最大成就。 比起普通的四方城池,棱堡在建筑上的特征就是,不论对手从哪个方面强攻,都必然要进入两面城墙所构成的夹角之内。而城上的守军,更是轻而易举地以两面夹击之势,让敌人饱尝子弹和箭矢两边倾泻的滋味。 有了棱堡为依托,不论敌军从哪边发起攻击,目前的两营道兵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朝对手头上倾泻闪着洞阳剑祝符令的六甲箭。那么相对的,不管是接应流民还是严防敌人,都要比之前得心应手了许多。 当然,单纯的混凝土棱堡,对那些道术之士却未必构成威胁。于是排设五方烈火阵之类的护御法阵,就是王聪儿目前的重中之重,方方面面的疏漏都绝对不肯放过的。 那个身材敦实的道官大号木岚,名字虽然多了几分脂粉气,却是离火裁金院里土木科的专才,一年到头都和营建工作打交道,官场上的事情不甚了了,只是点头道:“夫人无须多虑,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也是做过技术预案的。”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粒通体墨色温润的玉珠,向着王聪儿展示道:“这种玄济珠,是近来借助玄霜青女真符研发的新品符珠,和之前的产品不同,它有着两种不同物性。当气温过低时,玄济珠可以吸纳周遭的水汽进入符珠内部保存,但温度过高时,它又会将水汽转化为云水,滋养四周草木。如果我们预先将玄济珠安置在洞霄竹制成的竹筋之内,那么一旦五方烈火阵运转过久,造成洞霄竹内的甲木之气伤损过甚,那么玄济珠就会及时滋润洞霄竹,使得洞霄竹的甲木之气不至断绝,五方烈火阵自然常保无虞。” 见木岚如此说,王聪儿方才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的强化防御工事一应事务,便有劳了。” …… ……… 萧大观此刻正带着几个“心慕大宋王化”的前衙役,指挥着几个役夫扛着大桶的救济糊糊和杂粮饼子,指挥着应募的难民们过来吃饭。 虽然逃荒和逃难,一直是东亚地区的人民在农耕时代习以为常的自救行动,但是缺少食物、干净饮水和医疗救治的恶劣环境下,老人和幼儿是很难挺过这样地狱般的逃亡的。就算道海宗源的道官们几乎在搜集流民上尽了全力,但收拢到涿州城里的流民也依然是以青壮年男子居多,占了难民总数的六成以上,而幸运得受到道海宗源救助的女性,也基本是农妇、仆妇这样粗手大脚的下层妇女居多。 大辽这些年来,全民都成了宋粉,上层人士的女性审美观自然和大宋士大夫毫无二致。不论是南面官家族的闺秀还是契丹、奚人的贵女,或者驯顺的牡马还能骑得,偶尔还能在庭中张弓为戏,但也都讲究起辞藻文瀚,以填词作诗为荣了。 而大劫一来,这些被父兄、丈夫细心雕琢打磨的美丽女性,就像是一件件被镂刻过甚、既薄且脆的玉饰,转瞬间就凋残不知于何处。只有那些每天忙碌着农事、蓬头垢面地做工的粗蠢妇人,仍然像是带着石根子的璞石,哪怕辗转在燕云乱世之间,还有着能把山贼脑壳砸破的力量。 之前,道海宗源收容了这些流民,但是本着“吃不饱、饿不死的流民最好管理”的原则,每天分配的食物中含有多少可供人类吸收的热量,都是经过精心测算的。保持最低限度的热量供给,也是确保这些流民能够老实听话的手段。别的不说,给他们吃得太饱,万一别有用心之辈在人群里鼓噪,精力过剩的流民中爆发出营啸,人群踩踏之下,不知要枉送多少性命。 但是现在要营造棱堡、强化城防,原本那点番薯、杂鱼、蚯蚓、黄粉虫混合的救济糊糊就不够用了。朱明丹天府那边又将各色杂粮、陈化粮之类的源源不断送来前线,确保粮食供应无虞。而用那些各色陈粮做成的颜色如土坷垃般的杂粮饼子,就成了流民们每天出工后最大的奖励。 经过道官木岚的简单训练,原本就经手过营造事务的萧大观现在也算是个相对合格的工头了。给出工的流民分发过了食物,萧大观就背着手,把几个挑选出来、原先做过泥瓦匠行当的流民叫了出来,这些人是这些做工流民中的“工程队长”。 “吃完了饭,你们再去检查一遍这几天扎起来的支架和模板牢靠不牢靠,真人们接下来就要施法筑城,可不能出漏子!” 第861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二) 作为流民中少有的技术工种,这些泥瓦匠多少还是受了一些优待的起码那种掺了蚯蚓、黄粉虫和杂鱼粉的救济糊糊管够。 救济糊糊的味道如何且不论,至少其中添加的这些动物性原料,多少还是提供了一定的脂肪和蛋白质。虽然按照后世的营养标准,从救济糊糊里摄取的脂肪和蛋白质依然不足,可对于这些在冰天雪地中挣出命来的流民们,就真正不啻是龙肝凤髓般的美味了。 就算这救济糊糊里那股土味加腥味总是挥之不去,但是从最底层的小工到这些受萧大观另眼看重的泥瓦匠,一个个依然捧着竹碗吸溜吸溜喝得极香甜。 辽境素来就不是竹子的产地,也没有大宋那样专门负责竹木生产交易的竹木务和司竹监,就算有宋人客商运来些许竹竿、竹器,也都算是稀罕玩意。但是如今涿州城中,人人食则竹碗、竹杯,坐则竹席、竹垫,真正把苏轼那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贯彻到了极点。 对此,萧大观只是单纯地感慨“大宋之豪富,远非辽国可比”,说不得对自己将来在大宋官家治下的美好生活还多了几分期待。而人类一旦对未来有了指望,积极性也就提高了许多。 萧大观不在意面前这些泥瓦匠抱着竹碗不肯松手,仿佛饿死鬼投胎一般的模样,照旧拿出一种他从上司们那里学到的气质来。 他挺胸腆肚,看上去随和而不失雍容,很符合他对自己未来仕途的设想: “几位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挣出命来的,也亏得我大宋官家天恩,诸位道官慈悲,接诸位到了这桃源乐土中来。如此深恩厚德,岂不该努力相报么?何况修起城池来,也是保全大家的好法子,所以大家一定要用心做、好生做!板子要竖得稳,竿子要扎得牢,不然这救命的好粥饭可不就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这句话,不过是萧大观开场的官面文章,但却让泥瓦匠里看上去最老成的那个工头停住嘴不再喝救济糊糊,嗫嚅着道:“萧爷,俺也是弄了一辈子营造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句话起头,萧大观皱了皱眉道:“田老,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这筑城乃是大事,一点纰漏也容不得。有事情,你提前说,反倒是件好事。我与你们讲,前朝的时候修城墙,都是拿大锥子砸墙砖,砸不进去,验收的人斩首;砸进去,修城的人砍头!大宋虽然不怎么喜欢砍人吃饭家伙,可要是做不好工,少不得也要流配沙门岛!” 这番话说出来,顿时几个泥瓦匠都缩了缩脑袋,那开口的田老汉也微微有点退缩,但听萧大观说得惨烈,反倒壮起胆子道:“萧爷容禀,本来俺们这行当,不过是主家如何吩咐,俺们如何做罢了,只要自家能混一个肚圆,旁的事都不去管的,小老儿几辈子传下来的手艺,也不知道怎样筑城,只知道如何砌墙罢了。在小老儿想来,这天下间修墙,无非就是将黄土柳条掺将起来,再打桩夯实。讲究些的,便和了灰泥,砌上砖石。若还担心不牢固,那也只将灰泥里掺了糯米浆水便好,总还不脱这个章程……” 萧大观听他说得絮叨,不耐烦挥手道:“这些事情人人都晓得,却用你来聒噪?” 田老汉应声道:“萧爷,俺们这几日,筛沙子、搬石头,俺便知道,这是要调灰泥、砌石墙了。可是如今天气冰寒得紧,灰泥便拌起来,不多时也要冻上。只怕是缓不济急,误了老爷们的大事。” 这话说出来,倒叫萧大观沉吟起来,一旁几个泥瓦匠见萧大观沉吟,也跟着七嘴八舌地献宝道:“这几日,俺们在这里扎竿子、立木板,也不是傻干的。晚上与田爷商议了一番,只怕真人们不是要修石墙,而是要修冰墙!” 田老汉趁势对萧大观道:“照老汉的拙见,我们之前立的那板子,就是一个冰模子,里面的竿子就是支着冰块所用。若是纯挑了水倒将进去,渗也全渗走了。可若是调了灰泥灌下去,泥水粘连一起,倒不怕渗走,这样寒冬腊月天气,转眼就成了一坨冻土。照小老儿想头,大宋来的真人们,便是要这般修起城墙来。” 这番话入情入理,就连萧大观也不得不微微颌首。 这田老汉见萧大观点头,心中觉得有戏,又向前凑了几步说道:“然而这样修起来的冻堡子,一开春就要化开去,调和灰泥又大是费力。既然真人们只是暂时修些御敌的高墙,小老儿却有个法子,更省时省力许多,不知……” 萧大观本来就是一门心思想在这些大宋道官面前卖好,如今见这老头子颇有见识,与自己又说得入港,不由拍着胸脯道:“老丈若是有妙策说与我,献上给诸位真人,自然有你无穷的好处!” 田老汉赔笑道:“小老儿只全凭萧爷带掣,哪有什么旁的想头?既然是冰堡,那灰泥也是不用调的,只用草袋把沙土填实,仔细地垒将起来。垒一道沙袋,浇一道水,自然就冻成一体,再容易不过了,更不知要节省了多少人工!” 这话说出来,萧大观是微微颌首,但他朝四面望了望,在涿州城现在应该要叫涿州内城了四面,照着八卦方位竖起了八座高塔。那高塔都是一色青灰,在阴霾的天空下更有一股森冷的味道。 这些流民不清楚,他可是亲眼见识过的,几个道官取了几个不过二尺来高的塔模子,又用玉斗盛了砂浆灌将进去。一夜之间,就筑成了这般八座高塔! 如此神通仙迹,也让萧大观本能地不肯生出违逆这些大宋真人的念头。 他最终还是先摆了摆手:“田老丈随我去见木真人,先分说清楚,再决定不迟。这等大事,还是要稳一稳,稳一稳的好!” 第862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三) 第三百七十章.燕山雪,燕山血(十三) “沙袋浇水筑城?” 望着面前一脸讨好模样的萧大观,道海宗源的琼台郎、主持涿州外城扩建工作的木岚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那六个字。 但只这六个字,萧大观就觉得四周的温度乍然降低了许多,就连他面前竹杯里的茶汤也不再泛出热气。 然而,木岚只是毫无兴趣地应了一声:“这事我知道了,不过眼下筑城要紧,筛砂子一事不可耽误,萧兄还是要多多留意才是。” 说完这句话,这位琼台郎端起自己面前那竹根雕成的松纹杯,道了一声:“久谈茶冷,不足相待,且换了仙术汤来。” 随着他这句话,便有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武卒装束,端着两盏汤走进了工事房。 辽国风俗是迎客点汤,送客点茶,大宋官场上却是迎客点茶,送客点汤,萧大观知道,这是面前这个宋人道官不耐烦再听自己多说,要点汤送客了。 他也只好从那少年军卒手中接过乌黑釉色中透着根根银毫的建窑盏,略把那用苍术、红枣、杏仁之类熬煮的药汤一沾唇,随即告辞出来。 目送着萧大观的背影离开,木岚匆匆饮了一口仙术汤,将汤盏推开,重又埋首在面前的大堆文件里 不管是水泥、钢筋这些建筑材料,还是洞霄竹、玄济珠这些道门法物,至少现阶段,都属于宋辽两国无法就地征用的战略物资。 别的不论,单以这个时空点里大宋的冶炼规模而言,一年各路铁监也不过产出二百万斤的铁料,而且是生铁多,熟铁少,所谓百炼钢,更是非良工百锻而不得。 这样的现状下,就算能借着许玄龄的虎皮从河东路等处调拨铁料,大量的生铁也并不合用。可要是修起高炉、生铁炼钢,在目前战况一触即发的情形下就更显得格外不现实,那用作建材的钢筋就只能从道海宗源治下调运了。 而现阶段,如萧大观这样还处在观察使用期的降人,自然不可能让他经手战略物资调控这样的大事。于是涿易二州的城防建设里,各项物资调用了多少,用在了何处,都要靠木岚这样的中下级道官亲自做出明细账目,以供将来核对。 这么一忙,就忙到了半夜里。中间勤务兵给木岚送了两次餐点,可这位琼台郎是一口都顾不上吃,只吞了颗辟谷丹,就接着忙他的事去了。 直到月明星稀的时候,木岚才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端起竹根杯饮了一口早已冷掉的残茶,缓步从自己临时办公的大帐里走了出来。 大帐外就是工地,远远可以看见橘色的光在四周游弋,那是提着八角玻璃风灯的道兵们正在警戒巡逻。 在原本的时空,万历年间的海商就开始小规模贩运来自威尼斯的穆拉诺玻璃,而康乾年间,广州十三行大量进口的钟表里也少不了不列颠铅玻璃的身影,山东、广东都有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窑,更不要说清宫雇佣耶稣会传教士修起的玻璃厂了。 只是随着耶稣会传教士们渐渐老去,乾隆三十年后,清宫玻璃厂就渐渐造不出通透的无色玻璃,仍旧朝着传统的仿玉质琉璃器路子走回去。民间的玻璃窑也渐渐技术低落,就连京师的满人宗室贵戚,渐渐也没了曹雪芹笔下那花样繁多的玻璃灯使用,还是回到了用驴皮、羊角之类胶质材料做灯罩的老路上。 这种颓势,随着金钱帮与道海宗源引导的技术扩散而结束,随之而来的就是玻璃器的大面积普及,还有传统的扎灯、铸镜等行业的衰亡。就连湖州传承自宋元时候的薛惠公铜镜这老字号,最后也被玻璃镜打得不能翻身。要不是少许薛家镜工被道海宗源招揽了去协助铸造各类道门法镜,只怕这门老手艺就要干脆断了传承。 而作为一直掌管土木营建的木岚而言,他眼中所见的就不止是“新时代的光明”这么简单又官面的东西了。 绕着施工现场走了一圈,确定了工程的进度,木岚从城墙的地基旁走过,却正好看见了两个熟人:殷小楼和谢明弦这对死对头。 作为同窗兼同袍,这两人的关系为什么就糟糕到如此地步,木岚却一点不想管,只是将目光在谢明弦手中的法镜上稍一停留。 那面法镜皎洁如银,原本应该铸造在镜背的龟纽、后天卦图、八方符吏真形,却隐隐化为镜面流动的光影,显出一种真实与虚幻交错的异样景色。 比起那种黄里闪白、质地粗劣还容易起黑锈的黄铜镜,这面铜英混合五金铸造的法镜就是真正的艺术品了。 将赞赏的目光从那面法镜上收回,木岚向着殷小楼和谢明弦略一点头,就要转身离开,却不防肩膀被那个像海盗头子多过像道官的家伙一把按住:“老木,今天晚上这么有空出来散步?正好,我们这一轮的巡夜刚结束,正打算去食堂弄点吃的喝的暖和暖和,走走走,今天算我做东!” 对于“老木”这个称呼,年纪不比殷小楼大几岁的木岚是拒绝的,但是面对殷夜叉这个自来熟,含蓄的暗示也好,直接的拒绝也罢,基本上不会起什么作用。木岚只是保持着他在工地上一贯的监工脸,轻轻点了点头:“生受二位了。” 食堂虽然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专人照看,但是半夜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吃。基本是泡菜、咸蛋、咸鱼、熏肠、风干肉之类不易腐坏的腌腊食品为主。道海宗源的大部分道兵走的都是从骠骑心印中简化而出的兵家一路炼气术,为了保证他们内气完壮,那么脂肪和蛋白质的摄入就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然而作为离火裁金院出身的道官,木岚也曾经去过那些专供两府道兵的食品厂,知道那些肉食制品都是怎么加工出来的 鱼肉肠是用捕捞上来的各种白肉鱼,经过盐水漂洗,祛除异味,然后送进特制的绞肉机里让鱼骨和鱼肉彻底分离。将打成浆状的鱼糜和蕃薯粉、香料、防腐用的药盐混合起来灌进肠衣里进行熟成。 熏肉肠的做法也差不多,只不过金钱帮管理下的食品厂,都是些世间罕见的吝啬鬼,绝不肯浪费一丁点的材料。一头猪进了肉肠车间,那就注定了它全身的每一个器官都变成**的一部分,就连骨头都剩不下。猪骨被熬煮干净后,将会磨成骨粉作为饲料使用。 至于肉肠里用了多少下水肉,反正都打成了肉糜,放了香料盖掉味道,等闲再吃不出来了。 从那之后,木岚对于这些供应军中的肉食就彻底失去了兴趣,不过道官们在战地也很少有开荤的机会。为了保证真气充盈,作战期间的道官补给品大多是补益元气的辟谷丹与药酒。至于辟谷丹和药酒里用的是平常的黄精茯苓,还是特别培养的灵草异卉,那就要视道官的品级而定了。 就像现在,殷小楼弄来的宵夜就是几瓶色作青碧的米酒,几块重油重糖的酥皮茯苓糕,还有一盘子春卷和带着浓稠卤汁的笋脯。 应酬式地咬了一口茯苓糕,那种放了太多糖蜜和油脂而过于甜腻的味道在木岚的嘴里横冲直撞,完完全全地盖过了茯苓特有的清香,至于那柔和绵淡的一丝回甘韵味,更是丝毫都尝不出来了。但木岚也并没有心情对这种战地甜点多加评论,只是静静听着殷小楼说话: “大宋所谓西军,也是些不老实的,叫他们老实在城里扎营,那个什么小姚太尉,还硬是要到外城来凑热闹。要不是你谢大监军多事,我直接就一鞭敲断了那厮的狗腿!不过你别说,这姓姚的武艺也只寻常,可马术还真不赖,跑得也真利索,瘸着腿在马上颠啊颠的,就是不落地,看得人真想给他来一发六甲箭!” “那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是熙河军姚古的养子姚平仲。姚家在西军内是仅次于种家的将门,目前我军对宋军还是笼络为主,你真要射死了他,现在我们就得进入背腹受敌的状态。虽然我不觉得被辽军和宋军围攻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任务就是任务!” “说起围攻,原本涿州城的城防就算不上什么了,老木啊,你早点修好了外城,我们也早点安心一点。我们的战法,依托棱堡才能达到最大的火力输出,要是人手不够,我们亲自带着部下帮你运砂子拌水泥,这点上大家绝对没二话!” 见着殷小楼在自己面前拍胸脯,木岚费力地把嘴里那黏度太高的糖蜜茯苓糕吞咽下去,望着殷小楼一点头:“人手?我倒是真的需要,不过不是叫兄弟们干苦力,而是做好督战队的任务。” “督战队?” “涿易二州已经进入战时体制,赶筑棱堡就是战场,破坏工程进度就是逃兵,偷工减料就是临阵投敌,谢监军,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谢明弦冷冷应声:“一概军法从事!” 第863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四) 谢明弦一句“军法从事”说出来,随即正色道:“虽然涿易二州现在是进行军管,但军法从事就少不了组织军律庭。这方面,我们可以上报给威仪使,抽调随军的军法官们先把临时军律庭搭起来。” 作为技术官僚,木岚对于规章制度的重视度更高,追问道:“那么该采用哪部法条,这些被收容的流民又该算什么身份?” 谢明弦微微一笑道:“虽然不能给流民正式军籍,但给与临时民兵身份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民兵在参加军事调动期间出现的违犯军律事件,自然是由军律庭审判。” “这方面,我们从来不搞前朝的‘十七禁五十四斩’那套落伍军法,一来过于严苛,二来这种苛法从来都没有有效落实过,不过是一套将帅们拍脑袋出来做摆设的玩意而已。我们素景玄度府在北方边境地区实行的《开拓点军民管理条例》,就目前看来,就很可以套用到这些燕地流民身上。” 说完后,谢明弦为自己斟了一杯碧色米酒一饮而尽,随即目光转到了殷小楼脸上:“这事情,已经由威仪使们审定,在涿易二州使用《开拓点军民管理条例》的通知已经送到了各级监军的案头,所以这不算违反保密纪律。” 眼见着这对老冤家又要继续他们从青埂书院开始的低级战争,木岚沉默地夹了一块笋脯,咀嚼了两下,然后打断了即将到来的纷争:“我不是军法官,也不管诉讼审判这套,但是土木工程这一部分,木某人见多了工人们为了交差赶进度,都做过什么花样。对他们而言,不是和自家利益挂钩的,那就不算是大事。工程作业里面,那些常见的工作懈怠、施工质量不合格之类问题,我也懒得多说了,过去的做法是质检不合格就返工,额外费用由施工方垫赔。但是这边就不一样了,辽国境内的流民,还没有做好接受我们领导的准备,就算最恭顺的流民,对自己身份的认知也不过是投靠豪强坞堡的部民而已。” 他把嚼得没了味道的笋根老渣吐出,继续说道:“就拿眼下来说,还没有开始浇筑混凝土,流民里那些泥瓦匠已经开始向萧大观这些投降我们的辽国小吏鼓吹歪门邪道的把戏了。什么用沙袋浇水筑城,什么直接给涿州城墙浇冰壳之类建议,每天都能听到几个。如果不严肃管理起来,很快地,我就能见识到曾经在南沙海巡署的前哨防御工事见过的那种赶工技巧了连砂子都不拌,直接用水泥调砂浆!” 这话说出来,连殷小楼都吓了一跳。南沙海巡署是对鲨化鱼人为主的各类海生精怪进行剿杀的前线,遍布南海各岛屿的前哨防御工事,一直都是朱明丹天府南进方略的重中之重。但当惯了海贼头的殷夜叉也没有想过,在前哨防御工事建设里还出过这种纰漏。 没有砂石和钢筋作为混凝土方的骨架,那么浇筑出来的水泥块也就是和传统的柳条夯土差不多的东西,甚至强度比柳条夯土还不如。而这样匆匆应付事的防御工事,到底能提供多少防护力,真是说不准的事。 看着殷小楼的神色,木岚摇了摇头:“这问题是我当时就发现的,当事人也已经被处决了。有的时候,这样的严刑可以适当地规范施工现场的纪律。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做好施工教育和普法教育的工作,让这些流民不要这么快地体会到我们道海宗源的法度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对这句话,殷小楼与谢明弦都没有什么异议。 世人只知道门崇尚清静无为,所谓黄老治术,也只是些与民休息之类的片汤话,却不知申不害、韩非所谓的法家,其治道之术仍然自道德经中流变而来。道海宗源被落魄儒生们背后说闲话,什么“以吏为师”、“以吏为官”、“暴秦气象”之类怪话,可不是无凭无据而发。 …… ……… 最后的混凝土浇筑工程,就在琼台郎木岚那张监工脸,快速组建的临时军律庭,以及更为严格的管理下开始了。 根据之前的设计,从洞光灵墟送来了大批建材玄济珠、洞霄竹这两种用来强化五方烈火阵的法物不必说,甚至还多调拨了一批朱明山房特产的丹玉火髓。 当然,道海宗源就算是财大气粗,丹玉火髓这种专门用来祭炼各类玉印、玉符的贵重玉材也不可能随便浪费。实际上,调运来的丹玉火髓都是制作法器后剩下的玉屑。 这些玉屑已经不足以制作正经的法器,但用来充当修筑法坛的强化素材却是正好。 但就算是玉屑,这些晶莹温润兼而有之的玉石碎粒,也足够让施工的流民甚至小吏产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所以送达到涿易二州的丹玉火髓又经过了一道加工,全部磨成了赤红色的玉粉,从外观上看,除了色如朱砂之外,很难看出它们原本的玉质了。 这样的大投入下,木岚也不敢稍有懈怠,时刻就守在工地上,确保一点纰漏都不要出来。这样的压力下,他那张监工脸就显得更可怕了些,让靠近他的流民不由自主就感到腿肚子转筋。 相比外城的工地一派忙碌景象,身处在内城的大宋文武,感观就没有那么好了。 周伯符的知州衙门已经改作了招待这些宣抚司与西军来人的驿馆,理论上说,不论是马扩、赵良嗣还是姚平仲,在已经易帜投宋的涿易二州都有着足够的行动自由。 但很明显的,主持涿州防务的燕伏龙夫妇一点不想要他们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让这些派系复杂的大宋官僚干预到涿州城的防务,别的不论,就大宋党争里那种互相扯后腿的猪队友作风,就够恶心的了。 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这些大宋来人在州衙里好吃好喝的圈起来,更合他们夫妻的意思。 第864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五) 临时驿馆里的享用其实不坏,供应这些宋军来人的标准完全比照着河东豪门的规格来,羊酒蔬果不论,甚至还有全套的建州窑兔毫盏、上品的瑞云翔龙小团茶,供右文殿修撰的赵良嗣去临窗分茶。 就连他们的随员,也都每日里有三斤羊肉供应,这样的标准,放到汴梁也都算得豪阔了。 但是身负重任的人们马扩、赵良嗣、姚平仲,都没有被这样的糖衣炮弹打倒。 赵良嗣就不必说了,曾经做到辽国光禄寺卿位置上,区区几块龙团茶,不过是数十贯的价钱,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马扩是西军千里驹,姚平仲是熙河军小太尉,作为将门后起之秀,他们的家族势力可不是大明那些挂着武将衔头,实际上不过与乡下土财主相似的卫所官可比。大宋拥有着雄中古时代的强大财力,而财政支出的大头都拿来支应了西军这唯一拿得出手的野战军。 虽然西军上上下下的将门也算是忠勤王事,每有战事,将门子弟殁于战阵之上也只当平常,马扩的兄长、姚平仲的亲生父亲都是这样战死在边镇。但同样的,中枢源源不绝支应的财货,也让西军大小将门有了经营的本钱,在关西诸路打下了深厚根基。 虽然汴梁集中了大宋王朝统治下的大部分财货,但这些财货的一多半,又不断地朝着关西输送。至少西军将门的享用,不敢比蔡京、王黼这些权贵,但相比大部分文官士大夫,也算是毫不逊色。 在这几位眼里,涿州城里这招待只能算是尚可,但大家顶风冒雪赶来涿州,可不是图这点菲薄招待!涿州所谓降臣,所谓道官,一个个如此跋扈,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有必要让他们知道大宋天军不容这般糊弄。 唯一的问题在于,马扩属于童贯直领的宣抚司,而姚平仲却是出身熙河军。 两人所属的位置不同,立场自然也有些区别。姚平仲在这里的意义就是代表老种一系,为西军将门谋取在伐辽战事当中的话语权。 而西军将门和童贯之间的那些明争暗斗,让两位将门新秀都不得不多了许多顾忌之处,但好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个赵良嗣。作为赵佶钦点的右文殿修撰,赵良嗣和童贯虽然是一党,但在武臣的纷争中却理所当然地有那么一点超然中立的意思在。 有赵良嗣居中说合,大家也就半推半就地先坐到了一起。特别是姚平仲,他一进涿州城就因为擅闯道兵驻地,大腿上挨了殷小楼一记铁鞭,到现在仍然有点不良于行。这一鞭之仇也让他更加地和赵良嗣同仇敌忾。 花厅之内,早已摆起了一张茶桌,满摆着香药果品。赵良嗣坐在上首,身旁有俏丽侍女推着银茶碾,细细地将那数十贯才得一两的瑞云翔龙小团茶碾作茶粉。又有伶俐童子手持长柄银杓,照看着炉上汤瓶,预备点茶。 马扩与姚平仲坐在下首,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处,直到汤瓶水沸,童子取水点茶一一献客,才被赵良嗣打发了出去。 现在赵良嗣俨然就是众人里的主心骨,对着马扩与姚平仲居然也很有点大宋士大夫的气度,先开声道:“马宣赞、小姚太尉,学生与二位到得涿州,却见此地形胜如何?” 对赵良嗣这个问题,马扩沉吟一下还是直接应声道:“过去都说涿易二州是辽国常胜军驻守,那常胜军是之前败于女真的怨军一部改成,之前既然能阵前哗变,军纪什么的,就也再谈不上了。可是驻守涿州的这支军马,却是号令森严,法度谨然,分明是一部强军!” 还有的话,马扩是咽在喉咙里没有说出来的。他作为宣抚司一员,又是曾经深入与女真接触过的能员,在宣抚司管的就是“招降纳叛”这方面的事务,虽然辽国守臣没有招降多少,但是随着辽境兵祸连绵,难逃的燕地汉儿,也差不多都是他在负责安置。这当中,不知道有多少拖家带口的逃难辽民,就被伐辽军里那些各路二流、三流的杂牌军祸害了去。 就算是老种、小种所领的秦凤军、泾源军,姚古所领的熙河军、童贯自领的胜捷军,作为伐辽的主力部队,军纪相对严明一点,但是祸害起地方也是毫不含糊!大军驻扎在边境这段时日,差不多天天都有地方官跑来给童贯、蔡攸他们诉苦。 比起宋军这般军纪,涿州城里这一支古怪军马,不但巡城、布防极有章法,甚至还收容起了燕地流民。 马扩专门在饭点的时候,到流民营看了一看,不但整个流民营不见粪便、污水,就连流民们的气色也看着健康许多,没有那种饥寒交迫下的青白蜡黄颜色。甚至排着队领救济糊糊的流民们还都穿了整齐划一的遮寒衣物,一种灰蓝色、极厚重的套头衫,没有马扩在边境上所见过的逃难辽民那种衣衫褴褛模样。 更不要说,在涿州城外还在赶筑外城,这种大工程,不但极花人工,更少不了输送砖石土木,到了寒冬季节,消耗的钱粮更是成倍增加。这等大役,就算是富有四海的大宋,也只有黄河到汴河那一段的河工,才舍得如此投入,却不料在一座小小的涿州城见到了这个场面! 不论从哪个方面讲,眼前所见都大大有违马扩这个将门子弟的常识。 说这些古怪兵马是宋军?宋军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旗号,这样全用道官指挥的军中体制。更不要说这支军马不靠河东路接济粮草,却又有大量钱粮拿来接济流民,加固城防! 若他们打的大宋旗号为真,大宋几时有了这样一支不受统制的军马?而本该以斋醮讲经为本分的道官,又是怎么把手伸进军中的? 这些问题,一条一条都不能细想,一往深处想,就算马扩这样从来胆大包天的军中俊彦也是一身冷汗! 第865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六) 比起马扩这厢思忖良多,姚平仲的反应就直接得多了,他重重地放下手中建窑鹧鸪盏,冷哼一声道:“这伙人来路定然不正!道官身份虽然值钱,但是大家也不想想,在后面坐镇的那位宣抚副使自己,不就是如今一个现成的道家枢密使?有他在后面撑腰,什么大盗流寇,不能换一个道官告身回来?” 说到这里,姚平仲心有余悸般地摸了摸大腿,似乎被那年轻道官一鞭打下的淤青又开始隐隐作痛。 但这若有若无的一丝痛楚,又刺激了他的大脑,话也源源不绝地朝外冒:“辽国乱成什么样子,光在河东,听也听了一耳朵了。俺们此番北上,沿途所见,村寨坞堡都被祸害得差不多了,分明就是乱军洗过好几遍后的模样。值此大乱之世,乱军扯旗造反也是走马灯一般!说不得如今占据涿易二州的,便是这样一伙乱军,不知怎的走了俺们那位宣抚副使的门路,就买了道官告身、改了大宋旗号!” 对姚平仲这番话,赵良嗣只是不动声色,端起手中茶盏啜了一口,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不满这瑞云翔龙小团茶的味道,还是不满姚平仲这番推测。 片刻后,这黑胖子的声音才阴恻恻地响起来:“小姚太尉,你这些话可有真凭实据?许侍宸乃是如今官家最宠信的道官,这等猜测之语一旦传将出去,不但扳不倒他,只怕要无端为令尊姚太尉招祸了。” 姚平仲虽然是将门出身,但他的叔父兼养父、熙河军之主姚古一贯将这个幼年失怙的侄儿当亲生儿子养,身上衙内习气也实在不少。当初对着童贯,他就能涎着脸说嘴,要求把军功换成面圣机会,何况是对着赵良嗣这个不算正统大宋士大夫出身的南归降臣,岂会开不了口? 当下他只是嘿嘿冷笑道:“俺率领这点人马,只不过是前面探路的,后面大军自然源源不绝跟上。童宣帅也不会只打发赵修撰与马宣赞这点人马,就与辽人大军见阵的吧?涿州城里的这支军马,可以把俺们几百号人好吃好喝地圈起来,可大军一到,这点军马还不是转瞬化为飞灰?” 听了这话,赵良嗣淡淡地放下茶杯,摇头道:“此话说得差了。许侍宸说动涿易二州来归,此功之大,诚不下于苏秦、张仪,宣帅已然具本为许侍宸表功了,何况领军之人都有大宋官身,如何能擅发大军,剿灭这支军马?如此一来,朝廷体制安在,官家颜面安在?更怕的是,这般孟浪行事,要寒了辽臣南归之心啊。” 这话说出来,姚平仲只是嘿地冷笑一声,反问道:“那依着赵修撰,计将安出?” 赵良嗣对着姚平仲,面色依旧淡淡的,只是一指南面:“宣帅所领胜捷军即将直入涿州,西军各路也必随之北上,这才是大势所在,无人能抗。赵某既然身在涿州,当务之急便是弄清楚这支军马究竟为何人所领,人马几何。待得大军齐至,便借此堂皇之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为首之人扣下。首脑既去,余部自然胆寒,而后将这支军马打散,编入各路军中” 说到这里,赵良嗣却又淡淡一笑:“这是赵某思虑得差了,如此流寇,将之编入各路军中都属多事。应该直接遣散,或者干脆转为厢军,才是真正去了心腹之患!” 虽然赵良嗣说话的时候,很有点中气不足,声音也不怎么响亮,但落在马扩和姚平仲耳中,只觉得四周空气都变得阴寒了数分! 这一股森寒冷气中,赵良嗣就望着马扩和姚平仲开了口:“我等既然奉命前来接应涿易二州,怎能不见见如今主事之人?起码田薄民籍这些物事,也该上缴封存,以待接收才是,这都是理所当然之事。何况马宣赞与小姚太尉皆有接应联络各军之责,又岂能在此空耗时日?” 这番话说出来,姚平仲虽然很有些衙内习气,但他又不是傻子,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俺也闲着无聊,便随赵修撰去看看这涿易二州的主事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英雄豪杰!” 赵良嗣拈着须,点头不语,末了才望了一眼马扩:“马宣赞?” 马扩面上僵了僵,还是一拱手:“自然与赵修撰共进退。” 得了马扩这句话,赵良嗣淡淡一笑,站起身来,口中道了一声:“马宣赞言重了。” 可看他的样子,哪里有一点谦退模样? …… ……… 赵良嗣本来就是个极有决断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舍了大辽光禄寺卿的位置,躲进童贯的车马里一路投宋了。 这时候他决定要离开州衙,那就是二话不说,直接要走。 州衙外面,负责保卫之责的只是一群意图“投效大宋”的衙役。见着这位大宋文官大步踏出,顿时就有点撑不住场面。 为首的是周伯符过去提拔的州衙班头,总算还记得自家的任务是让这几位老老实实地呆在州衙里面,别出来给道官大爷们添乱,稍稍整了整衣服,陪着笑迎了上去。 这也就是这些涿州衙门原本的角色,见着乌纱帽骨头就先软了九分。要是换了道海宗源麾下的道兵,领了军令就服从到底,见着赵良嗣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将出来,六甲箭可以暂时不准备,法剑那是一定会出鞘的。 可道兵就那么多,处处都要用人,燕伏龙才懒得调集道兵来看守这些个大宋来人呢! 只有那个班头还在尽量软语哀恳赵良嗣:“大人远来辛苦,俺们管待不周,实在是罪过不小。可是就算大人差遣要紧,怎么也得再歇息将养几日,不急在这一时吧……” 他话没说完,就被姚平仲一脚踹了个跟头。倒是赵良嗣稍稍拦了一拦,开了口:“涿易二州全土归于大宋,此功甚大,诚本朝真宗皇帝以来不曾有之大捷。然而主持二州归降之人何在?一应田薄民籍交接,功过赏罚明细,总要先拿出个章程来,不然宣帅到来之时,岂非大为不美?此事关系重大,非尔等小吏所能知,还不快让出道来!” 赵良嗣这几句话,也隐隐有了几分大宋士大夫以天下自任的气概,真正是一派名臣气度。起码,眼前这些衙役见惯了周伯符那怕老婆的脓包模样,头一回见着赵良嗣这般说辞,都不由得呆了一呆。 可趁着这时节,赵良嗣已经朝着姚平仲和马扩一点头:“小姚太尉,马宣赞,我等随员还是由两位早早召集起来。涿易二州全土归宋,我大宋天军自然也该协防守城,岂能任由涿易二州再沦于辽人之手?这协防一时,也是要当面与主事之人商讨一二的,可怠慢不得!” 马扩听着这话,面色又是一阵难看赵良嗣说着要等大军接应而来,实际上就想借着姚平仲的熙河军与自己所领的胜捷军人马,现在就在城里来一场火拼! 这是真正打算要和守城那些道官破脸了!可推动伐辽大业,这其中许侍宸居功也不小,就算勾连辽国义军夺下涿易二州,这也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要按照赵良嗣的剧本进行下去,非生生逼反了这支义军不可! 但是招纳流亡、加固城防,这些事情,确实不应该是义军来做的。就算再好说话的大宋士大夫,看见这样的举动,也只会做出赵良嗣一般的反应,甚至手段会更为激烈! 马扩也看出来了,毕竟赵良嗣是南归降臣,根基不稳,涿易二州又深入辽国本土,如果等待大军上来,他区区一个六品文官,也行不得快意事。而这场大功,更是分润不到他头上半点! 可要是他现在就把对方打成流寇,一举夺城的话。就算易州不能到手,有涿州在手,也足以应付官家了。 而童贯、蔡攸更和许玄龄有的是官司可打! 甚至对童贯而言,这是重新掌握北伐大军全局的机会! 可这样做,真不会寒了辽国万千汉人的心吗? 第866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七) 马扩面上的犹疑、不忍,赵良嗣当然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这位右文殿修撰只是摆着他文官士大夫的气派,并不多加解释。 在这个大宋,想要做成事情,而且是北伐辽国、重夺燕云十六州这样的大事,不抱团、不结党,哪有成事的机会?只怕连出头的余地都不要想! 你马扩马子充既然已经进了童贯的宣抚司,便注定了要与童贯一党相始终了。何况你马子充是武臣,许玄龄却是官家的亲信道官,官家御宇多年,自有他的一套帝王心术,哪里就容得两下里相互勾连起来?何况此等道官,向官家吹风固然是无人可比,但武臣升迁次序,依然是掌握在文官士大夫手中。就算王黼、蔡攸虽然都是一派浪子纨绔做派,大宋开国以来以文制武的士大夫立场却不会错一步。你马子充就算为了将来前程,也不敢转投了许玄龄这等光杆道官 姚平仲倒比马扩看得开些,一来,他进城就吃了殷小楼一记铁鞭,早就暗恨在心,二来,他从来功名心重,姚家作为西军中仅次于种家的将门,姚家子弟要说没有取种家而代之的野心,那是骗鬼。而伐辽大战,就是姚家百年来再难一见的机会,他姚平仲若能在这场大战中露出头角,未尝不是姚家富贵更进一步的先手。 至于和有旧怨的童贯一系合作,会不会对西军有什么妨害,那是老种小种要操心的事体,他小姚太尉只要取那封侯封公的马上功名! 姚平仲毕竟是久经战阵的将门子弟,知道接下来的事情,重点还是一个以快打快,就算事有不成,若有马匹在,直接闯出城外,联络上后续大军,也比在城中死战来得强。当下就揪住面前一个衙役的领子,喝道:“还不带俺取了坐骑来!” 但他们这里一片纷乱,州衙本来就属城中重地,虽然没有道兵驻守,但负责巡城的道兵小队路线差不多就绕着州衙做圆周运动。此刻州衙门口生变,顿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音,随即又是一声大喝:“你们在做什么!” 哨音里,只见几个铁冠绣袍的年轻道士就朝着州衙门口围拢上来,为首的道士锵地一声拔出一口隐带赤色的阔刃铜剑,冷然喝道:“州衙重地,不得擅自出入,守卫人等回到原本岗位,其他人立刻退回去!” 这句官话不知带着哪个地方的乡音,听起来诘屈聱牙地厉害,姚平仲冷笑一声,逼着那衙役为他带路外,兀自瞋目大喝:“俺是熙河军前军副统制、武翼大夫姚平仲,这位是右文殿修撰赵龙直,还有宣抚司马宣赞,要见尔等掌事之人!倒要问一问他,这涿易二州是不是归于俺们大宋,还是别有怀抱,欲行不轨之事!” 这帽子扣下来,要换了寻常人,不管是大辽降臣还是大宋兵丁,只怕都要腿肚子转筋。但是对上魏野麾下这些道兵,只换来一声呵斥,甚至连宋音的腔调都不带了,只剩下那种清代称之为官话的语调:“立刻退回州衙,否则我们就依据战时管理条例,对战俘营哗变事件进行镇暴!” 这句话的用词、腔调,都不和宋人习惯,那就更难让这些大宋来人听个明白了,但看着那些道士的模样,姚平仲心知今天这事已然不能善了,大叫一声,就将随身佩剑拔了出来,猛地要扑上去。 但比起他的动作,那些夹在两边不知如何是好的衙役们应变反而更快些。 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衙役,哈着腰走了上来,满脸是要两边劝和的样子。 像这样的小人物,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关口一般是无人注意的,他又不能代替赵良嗣这些大宋使者发言,又不能取得道兵们的谅解。就连赵良嗣也懒得表现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来,更不要说一直在戒备中的马扩、姚平仲了。 反倒是另一边,为首的道兵看到那衙役无端靠近,剑锋一转,已经对准了对方:“停止前进,马上退下……” 话没有说完,那衙役眼中幽光一闪,整个人都合身撞了上来,剑锋转眼间就没入了他的胸口,只给赵良嗣他们看到贯出后背的半截剑尖来。 这一扑之下,顿时好几个衙役都厉声高叫道:“这些妖道是假充的大宋来人,俺们弃暗投明,保着大宋官人们杀出去!” 这一声声厉吼中,为首的道兵腕子一转,要抽出剑来,铜剑剑身却像是生了根一般,拔之不出! 为首的道兵面色一沉,他是在素景玄度府麾下经历过几次开拓战的老兵,当下只是猛地将剑柄在手中一绞,随即撤开剑柄,身形猛地朝后一退! 铜剑直入躯干,这种赤铜法剑都是一等一的锋利,单纯的穿刺造成的不过是贯穿伤,只要及时消毒缝合,生存下来的几率还是蛮大的。但是这一绞之下,等于是伤口周边的内脏全部被剑刃撕裂,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伤害 道兵弃剑急退的瞬间,那衙役的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怜悯的笑容,身上的皮肤猛然膨大,就像是一头年节前被屠夫放血吹气的年猪般,猛地鼓胀起来。 不止是他,那些鼓噪连连的衙役里也很有几个货浑身鼓胀起来,就朝着面前这支道兵小队扑过去! 赵良嗣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个衙役逼近,一手拖着他就跑:“龙直莫怕,俺们就算舍了性命也要搭救你们离了这龙潭虎穴!” 马扩盯着那些扑将上去的古怪衙役,一手按剑却是没有动,然而一旁的姚平仲早已拽住他的胳膊:“马子充,这地方且不知如何,俺们也要先走了再论其他!” 就在这两人拉扯间,那个胸口插着铜剑的衙役怪嚎一声,就朝着道兵小队撞了过去。顷刻间,只听得一声庞然巨响,血水四溅中,一股气浪将他们推出老远! 第867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八) 爆震声中,一抹朱红火色无端而出! 火光流转,化为亦虚亦实的一道火幕,正挡在一众道兵身前。 火幕之后,圆领道服的燕伏龙手中执定一面朱红令旗,旗面之上铺陈离卦,火云飞卷,灵动如真,几欲脱出旗面,神似魏野当年与左慈合炼的那面丹天流珠旗。 只不过燕伏龙手中这面丹天流珠旗,不是魏野手中那面元祖版,而是离火裁金院炼造的二版货。 这种被命名为朱明火宿旗的缩水量产版,不再拥有丹天流珠旗那种大范围内勾连、催动火阵的妙用,但是相对的,朱明火宿旗能够快速地在小范围里构筑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五方烈火阵,更强化了五方烈火阵的护御之力。 至少此刻在燕伏龙手里的这面朱明火宿旗,就显出几分不俗灵效,竟是将爆震带来的气浪统统挡下于无形之间! 红旗招展,火劲延烧,立身火线之后的燕伏龙面色却是一片冰寒:“好吃好喝地养着这些宋臣,却不料他们如此不识抬举!还有这些衙役,究竟是怎么搞成这幅鬼德行?” 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有人飞身撞在了火幕之上! 撞上火幕的那衙役面上都是凸起的血管,身上衣衫也被膨大鼓胀的躯干撑成了一片片破布头,微微绽裂的皮肤表面,隐隐有丝丝邪异气息流淌而出。 无端邪气,道门净火,两下相遇,便是冰炭两不容,朱红炎火流转而成的火幕之上,居然多了一丝丝幽绿火焰,在燃烧中爆出连串颤音。 乍然生变间,燃起幽绿之焰的火幕骤然薄了数分,州衙大门之上窜出几道身影,正朝着那火幕薄弱之处直冲了进来! 火幕被突破,燕伏龙倒转手中朱明火宿旗,撤掌向后,左掌却将拇指食指相扣,拈诀迎上。 指诀变化瞬间,结成护御火幕的炎劲顿如灵蛇飞窜,转眼间已缠护在燕伏龙这位道门威仪使身侧,恍若火部正神临凡。 而在同时,朱明火宿旗无风自动,一股燥烈风劲护着燕伏龙身后一众道兵朝后急退! 但在燕伏龙汇聚火劲的瞬间,原本夯实了土的衙前大道,那坚硬如石的冻土层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蛛吐丝,结成了一张黑色的蛛网! 构成黑色蛛网的线条间,隐隐还能见到一丝丝新鲜的土块裂茬,带着一股冻土层特有的冰寒气息。 燕伏龙拈诀的左手,已被缕缕火云包裹,正挡着半空中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那是一个敦实而又粗矮的光头,蜷曲的络腮胡子像极了唐三彩里的胡人俑,但包裹着这光头矮子的乌金色甲胄却隐隐透出一股奇异的术法灵光。 不单是那身奇异的甲胄,就连这矮子的光头也泛着诡异的乌金色。照着这矮子那炮弹般的姿势看,不论燕伏龙道术如何,只要被这发****撞个结实,那也只剩下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领个符官职份一条道了。 重重火云化为护身坚盾,挡住了这一发夺命****,燕伏龙冷哼一声:“北欧的矮人?倒是有意思!” 一语未毕,他左手虚推,周身火云飞卷,足下风声似虎啸,猛然旋身而起。就在此刻,又是几道矮壮身影从州衙大门和围墙上窜出,发出意义难明的吼声,如炮弹般朝着燕伏龙撞了过去! 如果不是燕伏龙及时催动风虎遁诀升上半空,如此密集的多角度****洗礼,就算是燕伏龙将五方烈火阵之力集中护持自身,也难免要受重伤。 身在半空,燕伏龙的面色已经非常不好看:如此针对性的攻击,分明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刺杀。而刺客的路数,不必说,大宋也好,辽国也罢,都拿不出这样的豪奢手段,只能是之前掌教师君下令权力清剿的那些章鱼头魔物! 心思把定,燕伏龙足踏虚空,一步踏前,一步向后,如后羿开弓,朱明火宿旗无风自展,火云漫卷之间,隐隐有古篆结形而出。 符篆结形,燕伏龙将旗一摆,猛喝一声:“朱明威光,洞阳烈焰,真符化剑,诸魔伏虔,敕!” 火符受咒言一激,顿时赤芒闪动,化为百余道赤色剑光,如雨而下! 此是魏野当初草创而出的朱明玄晖真符,此是燕伏龙威震北疆的洞阳朱明剑阵,不知有几多精怪,多少叛军,便是饮恨于此阵之下! 洞阳朱明剑如雨而下,那些身躯膨大的衙役首先经受不住符剑斩击,凄厉悲号一声,身躯爆碎,一丝丝诡邪阴气从爆碎的尸骸间流窜而出,碎肉、碎骨漫天飞舞 倒是那些皮肤泛着乌金色的光头矮人,就算被火符化成的洞阳朱明剑斩中,也不过在身上多添了几道血口,反倒狂性大发,将一柄柄手斧朝着燕伏龙抛去。 这时候,一声声哨音窜响在州衙附近的道路上,还有带队道兵的口令声不断传来:“发现敌人潜入破坏,本队全体注意,六甲箭准备!” 在洞阳朱明剑组成的火雨剑幕间,一支支闪动寒光的符箭穿梭而来,只一瞬间,就将州衙之前化作了一片有死无生的绝地! 如此密集的火力之下,那些满脸凶悍的矮人已经被射成了血葫芦相似,浑身几乎没有一寸好肉。但是不论是燕伏龙的洞阳朱明剑,还是四面支援的道兵们催发的六甲箭,只能给这些矮人身上带去些许皮肉伤,根本阻止不了这些大发狂性的光头矮子。 有几个手持战斧的光头矮子更是凶悍非常,甚至顶着大片六甲箭的攻势,直接突入到了一队道兵中间,砍翻了数名来不及停止催动六甲箭的倒霉蛋。 这片混乱中,燕伏龙一皱眉,下面的道兵群里已经传来了殷小楼的喝呼声:“平时的训练都到狗肚子里去了!全体都有,拔剑,结阵!” 这一声喝呼,顿时四面围拢过来的道兵们齐声相应: “丙号申班,拔剑!” “辛号丑班,拔剑!” “甲号寅班,拔剑!” 第868章 燕山雪,燕山血(十九) 一柄柄法剑出鞘,映着百余道洞阳朱明剑,剑符炽红如火,法剑火红正炽! 领队之人,正是殷小楼。 这位道海宗源的紫虚郎,一如他率领的麾下儿郎,绣符朱袍外罩一件轻省薄透兼而有之的半身鳞甲,右手虚按着腰间由离火裁金院打造的阔刃法剑。 而在他的身后,法剑出鞘之声随着一道道口令,显得格外清晰: “丙字申班,拔剑!” “癸字卯班,拔剑!” “丙字辰班,拔剑!” 殷小楼五指猛然一拢,火铜混合诸种奇金炼造的道官法剑铮然出鞘:“紫虚郎殷小楼,拔剑!” 剑出鞘。 剑成林。 从朔北而来的干冷寒风,从这片剑林间穿过,顿时也被染上了一层燥意,风中火性渐起。 枝头细梢瘦如骨,暖了。 檐下冰凌粗如椽,融了。 一滴水珠挂在冰尖,毫不迟疑地就落到了地面上。 矮人刺客,拔剑道官,同时发出一声怒吼! 闪动着术法灵光的巨斧朝前挥舞,甚至隐隐可以看见巨斧那银色的长柄在运动中被过大的冲力拗得微弯。 沉重的斧头砸在法剑上,在剑脊处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 宽而且厚的剑身被斧头带来的冲力迫得猛然一弯,握剑的手掌上那些积年的剑茧转眼裂开,露出老皮下红嫩的软肉。 但是剑身上多了一只手,强抵着微微弯曲的法剑,剑不断,人不退,硬是和那柄带着强蛮大力的巨斧咬在了一处! 殷小楼一剑抵住了对方的巨斧,便有一剑、两剑、三剑……乃至十余剑群集而出,将对手罩进了一片剑棘之中! 厚重的剑锋勾着斧背,架着斧刃,顶着甲胄,锋利的刃和平滑的铠不断摩擦,发出了绝对称不上好听的声音。 殷小楼没有看虎口上渐渐渗出的血,只是盯着对方那个难看的蒜头鼻子,扯着嘴角说道:“就算是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就你们这秃头耗子两三只,也想闹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一柄柄法剑强压住这些矮子的巨斧,这场面足够壮观,但是也等于把涿州城泰半机动力量全拖在了州衙之前。 比起这些火焚不伤、剑斩不死的光头矮子,甚至连赵良嗣、姚平仲这班人的去向,一时间都无人过问! …… ……… 正在赶工的外城工地上,木岚正指挥着流民们搅拌混凝土池中新倒入的沙石和水泥。大群的流民在道兵的监管下,将那些搅拌好的混凝土铲入铁皮焊接的手推车,向着绑扎好支架和模版的外城墙基处运送。 川流不息的人群,挥汗如雨的工地,然而气氛却显得格外紧张,木岚身为道官,五感之敏锐远在一般人之上,各处施工点的动静都在他的监视之中。他身旁随扈的道兵不是说随扈着他这位离火裁金院的技术官僚就可以了,时刻要根据他的命令奔赴各个施工点,去及时纠正流民们的违规操作行为。 安全教育云云,就算是已经开始推广国民扫盲教育的道海宗源直接控制区域,也没法让民工们有什么深刻的认知,工伤事故总是不断。这些辽国流民就更谈不上什么安全意识了,对这些流民的教育结果只能是以道兵们的强制体罚作为“教规矩”的唯一手段。 不论是大宋还是辽国,百姓们定期服徭役已经是实行千年的成法,对于“替官府做工”这事并不会有什么抵触。而且“大宋来的道官爷爷”们,又肯让大家吃得饱,又穿得暖,替道官爷爷们做工在流民看来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但是对那些动辄奔过来,对大家又打又骂的粗野道士,就让大家没什么好感了。在每个人屁股上都挨了几脚,甚至被拖到一边用小板子招呼后,流民们算是明白过来:道官爷爷们规矩大,甚至怎么做活都有法度,轻易触犯不得。 “民不和官斗”是底层人民从数千年的血泪史中总结出的生存智慧,哪怕是从大宋来的道官也一样,只要沾着一个“官”字,那便对于有了特殊的神力。 但在沉默的大多数中,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是总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 在这些做工的流民里,那些木匠和泥瓦匠之类的“技术人员”,无疑就属于这样想发声的人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到哪里修房筑墙不是这样用,怎么到了大宋这里,就换了个规矩?就算鲁班爷爷转世的俞都料,也没有这许多讲头吧? 几个泥瓦匠也在工地上奔走,过去都是带着徒弟、帮工,颇有头脸的人,现在也只能一个个推着那铁皮小车,一趟一趟地运着那掺了砂石的奇怪灰浆,一个个眼中都有几分不得志的郁气。 推了几趟车,中间又被赶过来纠察违规的道兵踹了几脚,这些人就越发地有种悲从中来的哀叹。 然而无端之间,这种哀愁突然被放大,随即就是一条条沉淀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片段突然诡异地鲜活起来。 可以是多年前嫁给村里太公家小儿子的青梅,可以是少给了二尺布做工钱的东家,也可以是昨夜的救济糊糊比别人少了半勺。 更多的,是一路抛家弃业、生离死别的逃亡中,那种种惨事,种种哀戚景象! 于是哀愁变成怨怼,怨怼燃成恨火,瞬间就爆出连串的怪叫! 这样的异变,瞬间就被木岚所查知,朝着发出怪声的地方一指:“那边在混闹什么?立刻弹压下去,我们现在的施工期很短,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工地上却是瞬间发出了海潮一般的杂音,所有正在施工的流民,突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大喊大叫起来! 如果只是喊叫还好办,这些流民却是一边哭叫,一边四处乱冲,也有人以头抢地,也有人干脆就不管不顾,逮着身旁最近的人就厮打起来! 随侍在木岚身边的道兵却是反应最快,向着木岚一躬身:“道官大人,这情形不对,像是爆出了营啸!” 第869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 一声营啸,四面悲哭之音如潮波涌,原本还是秩序井然的施工现场,现在就变成了一片诡异难言的修罗杀场! 面目扭曲的流民们抓住自己身边最接近的人,要么让拳头朝着对方的头脸胸腹间不停地落下,要么指爪在对方的咽喉、肾囊这类柔弱地方乱抓,至于那些神智已经陷入疯狂的人,甚至直接就开始用牙齿撕咬起来。 如果不是这些流民有生以来差不多都靠着粗粝杂粮果腹,几乎人人都有牙病,牙釉质也磨损得差不多了,这转眼间功夫说不得就要闹出人命! 至于浇筑现场那些流民就更加不堪,他们手里都发了工兵铲之类的工具,在此刻,这些工兵铲就是最好的杀人利器! 负责维持施工现场秩序的道兵想要上前弹压,却被木岚一声高喝拦住:“这种场面,你们道术微末,人数又少,撒进人潮里根本不能济事!全体都有,列队向我靠拢!” 在外城的道海宗源道官里,以木岚的道阶最高,作为工地负责人,他也有资格指挥这些道兵。 转眼间,散落在四面的道兵纷纷拔剑而出,硬是从那些狂乱无比的人潮里撞出了一条路来。要不是这些道兵多少还有些留手,道兵法剑也是阔刃重锋,不必剑锋劈砍,剑脊平拍,剑柄倒砸,就能拍翻了那些营养不良的流民,只怕这一路死的人还会更多些! 转眼之间,调配给木岚的五个班道兵已经集结一处,护卫着木岚就要离开,却被木岚一袖子甩开:“当初奉命巡视各地防御工事,也见多了这等事。如今场面在我眼里不过儿戏,你们不配合本官弹压下去,却想做逃兵么!” 说话间,不知何时木岚的掌中已经虚虚扣住了一面通体恍如素银的铜镜,铜镜的形制是道门法镜中最常见的龟纽圆镜,镜背内区排列后天八卦,外环却是字体奇古的鸟虫篆镜铭,若是译写出来,便是“龟自卜,镜自照,吉可贞,光不耀”十二字。 此种法镜形制为上清宗师司马承祯所创,号为上清含象鉴。这种带着“龟自卜”镜铭的上清含象鉴,又名龟卜含象镜,虽然比不了那号称“写规万物、洞鉴百灵”的天地含象鉴,但也有占算吉凶、推演世事、洞照鬼邪之妙。 含象镜若即若离地虚浮于木岚掌间,随即镜随掌起,动若舞者胡旋! 法镜动,这位在旁人眼中只会修城筑墙的道官已然脚踏禹步,起于甲子之位。 他眸光一转,四周道兵虽然不知道这位出身离火裁金院的道官要做什么,还是本能地照着道兵操典,队列依据十二元辰方位,紧紧将他守护在内。 道兵护卫间,木岚单手虚托飞旋不止的含象镜,口中顿发咒音: “女青主者,律令九章,四时五行,青赤白黄,太一为师,日月为光,荧惑先引,辟除不祥,北斗诛罚,除凶去殃,五神导我,周游八方……” 咒音起处,含象镜的镜面上隐隐浮出后天卦符,透光在地,化为卦符虚影,朝着八方散去,地上几许浮尘更是化作滚滚灰龙,朝着四下漫卷而去,凝成一道道低矮土垄。 那些道兵见着卦符虚影四散,精神一振,这木道官施展的分明是极上乘的咒禁之术,咒音所及之处,禁制五行杂气,而土垄之内便成清净坛场,邪祟难入! 但如此咒禁之法,对那些发狂的流民,却有什么用?卦符现形瞬间,那股掺不得假的道门真气,就引得那些发狂流民朝着木岚结成的净坛之地涌来! 木道官的咒禁之术再高妙,也是用来禁制鬼邪一类非人之物的,这些不知为何发了狂的流民,身上却看不到什么邪气,那也就难以阻挡流民的行动! 有的道兵看着那些围拢过来的流民,手中的法剑俨然就有些跃跃欲试,但他们的举动却被木岚一声喝住:“这时候砍了三个五个,也吓不住这些失了心的家伙,留着力气给我干点正事!” 一面喝呼,木岚手中龟卜含象镜就朝着一个冲在最前面的流民面上一照,咒音再发: “我今咒曰:欲来伤害人者,令其作事莫成!” 咒音出,镜光耀,那流民飞奔向前的身影却是猛地一个踉跄,就这么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咒音琅琅而起,木岚手中龟卜含象镜银芒闪动,落在一个个扭曲的人脸上。 “我今咒曰:世间愚人,欲相杀害,拔刀自刺,拔箭自射,五兵摧折!” 咒言启,镜光落处,那柄狂乱挥舞的工兵铲忽被无端大力折断,锋利的铲头落下,划伤了抓着铲杆的那双满是老茧的手。 “我今咒曰:世间愚人,欲相杀害,手足蜷缩,爪牙摧折!” 又一声咒音催动,好些满脸杀气腾腾的流民,喉咙里突地咯吱一声,随即就像是枝头成熟过分的一只只大柿子,就这么扑通扑通倒了下去。仔细看去,还能看到他们嘴里流出了白沫。 三段咒音连出,转眼间就在四周放翻了上百流民,这些倒下的流民也打乱了四周流民前进的步伐,更是空出大片的间隙。 木岚一指那些间隙,再度下令:“还愣着做什么?两人一组,把那些倒地的家伙拖进坛场里!” 这次他的命令,只换来道兵们轰然应声,随即就朝着四周那些动作本就不怎么灵活的流民们扑了上去。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木岚不断催动的咒言作为背景音: “我今咒曰:净坛已成,辟侧百步,莫令相伤,吾禁五方恶贼,伏吾足下,不得浪行!” 恰也正在此时,州衙之前,殷小楼一手执定道官法剑,一手却是摸向了腰间银犀带:“皮厚,甲沉,耐火烧,又是头血牛,砍不死,扎不透,以为我们就没法子拿下你这矮秃驴了?” 银犀带上,正挂着一柄形如竹节的钢鞭,此刻在殷小楼的手中却带起了沉沉破风之声! 第870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一) 钢鞭之上,十二节如竹鞭身,唯有符令隐透灵光。 钢鞭在手,可能打尽天下魍魉、世间群鬼? 鞭身撞着那身厚重板甲,闷声连响,就像是社日祭神时节,壮汉们擂响的那面大鼓。 钢鞭连撞之间,符箭难伤之躯却是猛然一动,似乎比起那些留在这悍勇矮子光头上的那些烧伤,那些箭伤,那些剑伤,更加让他难以忍受。 这点反应,自然逃不过殷小楼这个像极了上岸海贼头子的道官双眼,顿时引来他一声厉喝:“你老母的,不怕砍,却怕砸?我们这里除了法剑,钢鞭铜锏也一样不少,全部都有,给我砸!” 能被选拔出来到此地执行任务的道兵,都是南北二府精挑细选、有过丰富实战经验的老兵。再加上他们带队的军事主官们,不论出身朱明丹天府还是素景玄度府,差不多也全是殷小楼这样骄傲到骨子里的悍将。 这样一支将骄傲二字刻入骨头里的部队,惯常执行军务,便是先祭起六甲箭,来了一场让四方诸国畏惧不已的符箭雨,然后又展露出强悍的近战搏杀素质,结成剑阵冲杀。 要知道,不论是陕、甘、新、藏的那些叛民,还是北方冻土带上活动的哥萨克开拓团,在这样一轮箭雨、一轮冲锋的交替收割下,不是溃退四散,便只能跪地等死! 但这种曾经无往而不利的战术,却在这些矮子那几乎可称钢筋铁骨的防御力面前吃了大亏。 虽然只是几个同袍被斧头斩成重伤,但道兵们身上朱袍,外罩的轻甲,都是符法强化过的附法装备,护御之力极强,不但刀剑难伤,甚至还能有效防护枪铳射击。这样不对等的条件下,还是吃了对方一个闷亏,怎能叫大家咽得下这口气? 此刻殷小楼一声令下,顿时一柄柄闪动符篆光芒的钢鞭被握在掌心,朝着那几个浑身披甲的矮子头上、胸口砸下! 连番重击之下,那些陷入道兵剑林压制的矮子终于吃不住这样凶悍的连环攻击,嘶吼声中,口角带上了几丝血沫子。 便在此刻,殷小楼识海之中突然响起一个恨铁不成钢的声音:“ironbody,或者说精金身躯,固然是极为高明的术法。在这种术法的护持之下,不但皮肤坚实如精金,水火风雷诸般伤害也要削弱四五成。但你以为,用钝器内伤的法子,就能奈何得了这种等级高达八环的护身奥术?要不是你们身上装备的钢鞭上有下元太渊宫中所出的十二大夫神真符印,别有破法之力,这一通钢鞭打击,也是一般不痛不痒!” 呵斥间,殷小楼就听得识海中那人冷哼一声:“要破这钢筋铁骨的护身咒法,光靠量产的铁鞭上那一点破法之力怎能够用?引自身真气,催发神真符印,导引十二大夫之气灌他五脏六腑!” 这一声呵斥,殷小楼不由自主就抛下手中法剑,一手拈诀,在钢鞭上猛然一划 指尖落处,正是钢鞭第三节,其上符印篆形如鸟,正是十二大夫之一的从魁大夫。神将符印在指下一闪即没,转眼间,似乎那铁英锻造的沉重钢鞭就褪去了五金之质,唯留一道吞吐无定的赤气在手! 钢鞭变化间,殷小楼就已经将这道赤气朝前一递。 削铁如泥的火铜法剑、开山碎碑的符印钢鞭,都是在道海宗源门下道兵手中建功无数的神兵利器。可今日里,却都在这光头矮子那铜筋铁骨、皮糙肉厚兼而有之的怪异体质下不得建功,那么此刻又如何? 化作一抹赤气的钢鞭,在寒风中显得那样飘忽不定,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这厮杀场上被呼吸和剑锋搅乱的气流而被撕扯成缕缕淡烟。 但在矮人的眼中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他的虹膜上映照不出殷小楼那张杀气森森的脸,只有一尊头戴凤翅金盔的神将,身披赤色道服,外罩半身明光甲,面无表情地将手中赤色长剑贯入了自己的胸口。 原本包围着自己的那一环来自奥术力量的光环,就在赤色的剑贯入自己胸口的瞬间,轰然爆碎! 一声惊惧、愤怒、痛楚兼而有之的怪吼,从矮人的口中窜起。吼声响动四周的同时,一阵阵骨骼碎裂、筋肉撕扯的声响传来,只有皮肤还完好的矮人,就像是一团灌肉泥失败了的肉肠,再也撑不起沉重的甲衣,就这么瘫倒在地,生息不存。 殷小楼望着那具突然惨变的尸骸,不由得低低咕哝了一声:“他老母的,我以后再不吃肉肠了……” 而在同时,他于识海内只听到有人不甚满意地啧了一声:“只引动了从魁大夫一尊神将之力,真是差强人意……也罢了,道海宗源不是那等仗着七八个天才、三五个老不死支撑门户的三流宗门,你也不是我的关门弟子、衣钵传人。这十二大夫神变真符本来就是预备在领兵道官中推广的符法,你小子算是运道好,先当了这个试操作人员,回头记得把这部符法演练精熟。还有,别忘了写一份初步上手报告发上来……” 虽然紫虚郎这个道官身份还有点名实不符的水分,但殷小楼也是修行有成的道官,如何不知道这识海中讯息,肯定来自于道海宗源的高层?别的不论,就这对着紫虚郎呼来喝去如指使道兵般的口气,起码也是摆脱了郎官位分,挣到了大夫位置。 可这心心念念要研究报告的做派,却是有点似曾相识。让殷小楼顿时就想起了在青埂书院读书的时候,书院里那些兼着离火裁金院的研发工作的教授们。 这些基本不知道传道授业为何物的教授和助教,比起教书育人,一向更喜欢抓免费苦力和小白鼠来着。 想到勾连自己识海的,说不得就是那些离火裁金院里除了发明古怪法物,平日见着人就只剩下一脸湿冷笑容的奇葩教授。殷小楼顿时一个哆嗦,强行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面前去:“愣着做什么,一个个送这些王八养的矮子下地府!” …… ……… 手中捏着丹灵如意,形如流火的如意云头轻叩掌心,仙术士目光朝着州衙方向一望即收,只是略一点头:“这就是近年来在南北战线上成长起来的年轻道官们?虽然道术上没有什么逆天资质,但临阵应变的战术素养倒是不坏!” 在他身后,岳飞早已下了马,有他这位岳家哥哥带头,就连牛皋这蛮子都老老实实地牵着马走路。 但是此刻听着涿州城中遥遥传来的阵阵厮杀声,岳飞却是皱了皱眉,向着面前这位屡显玄异的竹冠道者开言道:“先生!城中杀声四起,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俺们别的不甚来得,这厮杀却是本等!” 手中丹灵如意倒转,拍了拍岳飞胸口,魏野笑道:“鹏举,不过是些送上門来的肉货,还用不着咱们挂心。你们一路哨探辛苦,如今进了涿州城,魏某身为半个东道,倒该先为你们洗尘,旁的事么,却不急着谈。” 仙术士话音未落,长街之上只闻马蹄声声,数百骑仓促而来! 为首一匹战马背上,那个身量长大的年轻汉子,可不正是熙河军的小太尉姚平仲? 这位姚家小太尉倒不愧是西军里有数的将门子弟,那一匹白额黑马在他的驾驭下,轻轻松松地就比旁人抢先了几个身位。 在他身后,一手握缰,一手不停挥鞭打马向前的,则是赵良嗣这个黑胖子。 乘着州衙生变的当口,赵龙直也好,小姚太尉也罢,瞬间就确认了两件事:第一,这些掌握涿易二州的道官,确实是武艺精强、兼通异术的道术之士;第二,涿易二州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单凭这些道术之士,还不得掌握完全! 那只要涿易二州生起乱子,那单凭这些似还不懂得呼风唤雨、云来雾去的道术之士,则二州难守。说不得辽国分出一支军马,就能将这些道术之士迫出涿易二州!那许玄龄说降二州之功,也就等于是折去了大半,再难以此功绩去主导伐辽战事。 就算将来,西军和童贯之间还有的是争斗,但此刻能把许玄龄这个道官排挤出伐辽战事的主帅圈子,不管对哪一家都是好事! 姚平仲与赵良嗣一路策马狂奔,目光却是落在长街两旁的那些木屋上,目光偶一交错,都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一点头 俺们出城之前,还是要在这涿州城里再放一把火! 在这谋划着准备放火的一武一文两人身后,曾在汴梁与化身空冥子的魏野有过一面之缘的马扩,则是一脸不甘,只是抓着缰绳,不住回头而看。 这是即将全土归宋的涿州! 这是未来伐辽大军必须一手掌握的燕云门户! 然而此刻,如此重要的一座燕南重镇,却要浪掷在又一轮险恶而龌龊的党争之中,曾经争取而来的地利、人和,也都化为泡影 后人若读史至此,宁不恨乎! 他的身侧,一个头戴范阳笠、披挂一身精巧皮甲的小使臣已然策马赶了上来:“马宣赞!两下既然破脸,此地已不是善地,宣赞还是速速随俺们冲杀出去!”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马扩不由得咬住嘴唇,英俊面容扭曲得不知是悲是怒,生生就将嘴唇咬下一块肉来:“这等胜机一旦错过,待辽国皮室军南下回防,则伐辽大事,不知将伊于胡底!恨只恨,不能取此二州以归大宋!” 对马扩这声怒啸,赵良嗣和姚平仲只当没有听到,赵良嗣一面狠挥马鞭,一面叫道:“带了引火之物的兵士,速速在各处点起火来,有火势相阻,我等便退得更从容些!” 不论胜捷军还是熙河军,都是西军的老底子。大宋百余年来,以举国之力供养的这支职业野战军,虽然也少不了大宋官军那“不拿军饷不出操、不拿犒赏不上阵”的雇佣兵恶习,但与西夏的百年战争中,却也养成了西军朴实敢战的风气。 进了涿州城,也见识了据守涿州的这支道士军马,虽然那神棍做派让大家一百个不顺眼、一千个看不上,但这些道士倒也有些令行禁止的强军模样,负责管待他们这些大头兵、小使臣的先生,每日酒肉充足,也很是豪阔。 虽然上阵厮杀指不上这些道士,但再怎么说,有了这么一座坚城为依托,大家杀进燕京城的把握就大了不止一分,同队袍泽也能多留下几个去领官家的犒赏。 朝远了说,关西诸路也少几个戴孝的寡妇、打幡的孤儿! 可这突然之间,小姚太尉和那个什么鸟龙直就要拉着人马赶回去,还要大家在城中放火? 还是说相公们不想要这涿易二州了? 一向最得大家尊敬的马宣赞,怎么又是那么个兵败逃将的丧气模样? 这些西军将士,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绕绕弯,最后也只能摸出随身火绒与延州出产的火油瓶,在马上打火欲点! 然而就在火石敲击,火绒燃着的霎那,那点点微弱火光,却是不由自主地脱离了这些西军将士的手,飘飘摇摇地悬在半空,随即似日暮鸟投林一般,纷纷朝着城门口落去! 手擎丹灵如意,仙术士一手向前,托着那一团形似灯花的火团,望着火团中充分燃烧的火绒,面上却是带着一丝阴恻恻的笑容: “虽然魏某不是什么宋粉,但比起那佞佛的大理、秃头的西夏、一身腥膻的契丹,好歹对赵宋还存了三分善意。” 话到此处,魏野目光在渐渐逼近的大队人马处一扫,长叹一声:“说起来也算是半个友军,可你这大宋的当道诸公,怎么就这么喜欢自己作死呢?好好活着难道不好吗?” 望了一眼那为首的一文一武,仙术士转过头去,向着岳飞一点头:“鹏举,我门下道兵只怕你还带不了,这第一次正式带兵的兵员,就从这里出好了。” 第871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二) 赵良嗣、姚平仲一行人正要趁着涿州乱起的当口出逃,却偏偏在即将冲出涿州城的这一刻,遇着黄冠道者拦路。 见过了那些来历古怪的道官,现在姚平仲对道士模样的人物已然是防备到了极处,一手依旧控着缰绳,另一手已然抄起得胜钩上挂着的铁矛,对准那黄冠道士猛然一掷! 关西将门,除了种家这等顶级将门,是仰仗自号云溪醉侯、极受官家爱重的隐君种放余荫,改文资为武途外,诸如府州折家、麟州杨家,也包括三原姚家这类武人家族,家中功名,无不是从沙场搏命挣回来了的,这等百年将门的武艺传承,才是这个冷兵器时代中货真价实的杀人术。 究其原因,虽然到了宋时,雕版印刷大为发展、科举取士已成定制,已经彻底打破了汉时经学名门那种知识的垄断,但是武艺、军略这种东西,依然是寒门子弟难以问津的屠龙之技。 一来,行军布阵之术实在是太过犯忌,寻常文人士大夫收集几本《太白阴经》、《李卫公问对》之类兵书,说不得就是一顶“谋逆”帽子扣下来。二者,冷兵器时代,不说置办全套的上阵行头,就一杆好一些的长槊,也能把寻常人家弄得几近破产,小使臣有一件半身铁甲,也得细细保养起来,当成是家传之宝代代相传。 更不要说,练武之人少不得脂肪蛋白质的补充,可寒门士子能吃饱饭就算是富裕了。 这样的大环境下,什么江湖门派都是虚的,所谓武林世家也不过只是府县土豪一流,够不上拿到明面讲论的资格,唯有西军将门才是货真价实的大宋武学高峰。 就像魏野所结交的那些大概没机会再上梁山的好汉们林冲也好,鲁智深也罢,甚至师从禁军教头王进的史大郎,之所以能在江湖上闯出了响亮名头,凭的就是一手传承自西军中的枪棒功夫。 而姚平仲这手掷矛之术,也是熙河军中的招牌,当初河湟开边,便有西军斗将阵前掷矛,七矛连杀七将,就算身上披戴着青唐羌有名的瘊子甲都难逃一死,何况是黄冠道服、不披片甲的一个道士? 铁矛挟风而至,转眼就到了魏野面前,离着某人鼻尖不过数寸! 然而仙术士负手而立,眼不眨,身不动,浑身上下连个基本的应激反应都没有,不知道是没有搞清楚状况,还是打算就这么引颈就戮。 然而在他身后,一道枪影暴起,枪杆正托着那铁矛中段,猛然朝上一挑! 沉重的铁矛带着投掷而来的惯性,在枪身上猛地打了个突,铁矛急旋间,就这么被架得飞起,猛地头朝下刺入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这身闷响下,那手中托着一朵焰火的黄冠道士方才将目光朝前打量了一下,只一眼看去,姚平仲不知怎的,就发觉胯下战马猛地刹住步伐,甚至还朝后退了数步。 不独他的战马如此,数百骑军人人都控不住马,赵良嗣更是差点被他那匹坐骑颠下背去! 便在这一片突来变故中,那竹冠道者的声音无端扬起:“是童宣抚打发来的赵龙直,还有老种相公那边差来的小姚太尉是么?诸位也都是老于行伍之辈,人人打算在伐辽战事中博个封妻荫子的前程,只是诸位不赶快联络后方大军,接应涿易二州,早一些立于不败之地,却欲不辞而别,匆匆离去,这算是个什么花样?” 听着这道士口气,赵良嗣顿时就明白,只怕面前这厮就是涿州城内真正主事之人,说不得还是许玄龄的心腹,在官家面前挂过号的人物。 越是这等人,越要顾忌着大宋体制,反倒比起那些不知体制尊卑的粗蛮道士来好对付! 赵良嗣这黑胖子深吸一口气,打马向前,先在马上拱手道:“不知先生道号如何称呼?我等正欲回转大营,详议接应涿易二州之事。此乃关系伐辽大业的重中之重,不得不谨慎行事,其间往还,岂是一刻半刻可以说清的?先生也当知道这其中干系,待本官回禀宣帅,定下章程,再与先生细说不迟!” 这一套打马虎眼的话,只换来某人一声嗤笑,随即低声一叹:“要说大辽的光禄寺卿,大宋的右文殿修撰是个空有投机胆子的妄人,倒也冤枉了他。你赵良嗣南逃赵宋,推动伐辽,能在辽灭宋亡金兴的这个历史拐点上窜下跳,留名于史,也算是个人物了。只是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进程……” 这番话,只有挺身护卫在他身前的岳飞听见了只言片语,却是不明其意: “……就像匆匆逃离沉船的耗子,只看见了契丹这艘破船处处漏水,却没有发觉对面那艘大宋花艇固然是用料讲究,做工细致,可划船的和掌舵的都是些不做不死的短命鬼啊。” 最后那段话,却是连岳飞都听不见了:“只怕如今意气风发的右文殿修撰,从没有想过,他会因为蔡京复相,王黼下台,而被随便找了个‘拒纳辽臣’的罪名贬谪郴州?又在宋钦宗继位后那发了疯的大清洗中直接被赐死?” 说到这里,仙术士瞥了一眼半守在赵良嗣身前的姚平仲,又低低嗤了一声:“熙河军的姚平仲,靖康之变的时候孤注一掷地夜袭女真大营不成,抢了头骡子弃军而逃,从此浪迹江湖,自称得吕纯阳授以玉液还丹之术,蹲在青城山上冒充得道高士。比起赵良嗣,这厮的不要脸处也真是不遑多让。童贯和种师道就打发这两个极品来,实在是没有丝毫建设性,只会坏事!” 点评过了这两人,魏野的声音猛然高了八度,却是不啻一声雷响:“许玄龄早已具表上奏,献涿易二州图册民籍于官家面前,涿易二州,已为大宋之土!汝等既得官身,不思为国守此燕云一片土,反而无端焚城潜逃,此等大罪,理应诛之无赦!岳指挥使,与我将此辈犯官拿下!” 第872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三) 一声断喝,别人还不如何,赵良嗣却是瞬间就青了脸! 赵宋一朝,所谓“与士大夫治天下”,也只是个误打误撞出来的既成事实。艺祖雄烈,太宗忌刻,文臣士大夫不过是用来平衡武臣的棋子。而接下来的两代官家,真宗不过是个有天赋的神棍,仁宗更是文弱而少主见,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强势君王。 偏偏在真、仁两代帝王秉国期间,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夏元昊叛乱自立,正是需要对外用兵的关键时刻。可大宋所谓禁军,所谓边军,犹带着五代乱军做派,军将吃空饷不亦乐乎,兵卒平日里祸害地方,上阵要先拿犒赏,以至于国家大政全靠着那些有操守、有能力的儒臣勉力支撑。 也正因为真、仁年间的济济名臣,这才打下了“士大夫与君王共天下”的基础。 但到了赵佶这位道君皇帝的时代,越发没了下限的党争使得中枢权力又重归官家手上。然而权力的过度集中后,就需要每日工作十几个小时的朱元璋、朱棣这等工作狂,方才能有效地维持中枢体系运转。可偏偏赵佶是宁可花一天功夫去画几笔花鸟翎毛,也懒得批阅什么奏章的,对朝局的把握,无非是那套在朝臣中搞平衡的帝王心术而已。 皇帝带头破坏了中枢体系,许多在神宗、哲宗朝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就变得理所应当。如林灵素、许玄龄这样受到赵佶宠信的道官,不仅仅是负责皇家斋醮礼仪与帝王长生梦想的私人顾问,而是很直接地在大宋权力中心中分到了一大块蛋糕,就连官员选铨都可以插一脚进去。 而比起正牌子的士大夫,这些道官对于皇权的依附性更重,甚至比起文臣士大夫,道官与皇帝的联系更紧密,倒和梁师成之类内宫权宦相似。赵佶登基以来,道官与内侍间结成政治同盟的更是比比皆是。 或许在蔡京、王黼这些拔尖的宰执重臣面前,许玄龄这当红道官还算不得什么威胁,但面对着赵良嗣这等毫无根基的南归降臣,那差不多就是一言断死的判官阎罗! 不过赵良嗣的脸色很快就又恢复如常就算许玄龄一早推动涿易二州来降,每一步都赶在了所有人前头。但从河北到汴梁,就算速度最快的金字牌急脚递,想要到达汴梁也要不少时日,哪里就能马上接到消息? 而在这个时候,只要自家平平安安回了宣抚大营,那什么“焚城潜逃”的罪名,就变成了纠缠不清的笔墨官司,自然有童贯与王黼这些大人物与许玄龄对上。 虽然将来仕途免不得多受波折,但总比落在这伙道官手里强得多! 主意打定,赵良嗣朝着姚平仲使个眼色,两人有志一同地猛地一夹马肚子,强催着坐骑朝前 然而马行半途,道旁瓦上,素白积雪忽然一动。 那些雪在屋瓦上停留许久,冬日的太阳竭力送给世间的一丝暖意,也只让它们原本互不相连的六角冰花稍稍融化些许,随后又被冷风凝固,在雪面上罩上一层薄薄的冰衣。 瓦上积雪,瓦下残雪,就在这层冰衣下渐渐失了冰花六出的纤巧,只一味地粗苯着,缓缓地凝滞着。但就在此刻,那层冰衣瞬间破碎,不论是轻薄的冰,还是沉滞的雪,统统都散成了晶莹却寒冷依旧的粉末。若仔细看去,那每一粒比黍米更微小的碎冰,重又绽成形状完全对称的六角晶花,无风自舞而下! 漫天飘雪,转瞬便是一片素白。 白雪本来无色,只是霜晶映着光明,返照出一片纯净。 片片晶花飘卷风中,却是片片相连,恍如大军行进,次序井然。 飞雪之中,方冠素裙一闪而现,手中法镜灿然生光,让人不由联想起了司霜降雪的青女之神 然而这般仙家气象,却被某人直接一声叫破:“王聪儿,这边用不着你出场,燕伏龙那边遇见的那些个矮人,才是你该去关注的地方!” 魏野一声喝呼,漫天飘雪随之一凝,方冠素裙的少妇身形一落,先朝着仙术士稽首为礼:“师君容禀,北面有紧急军情送到,是” 说到这里,她为难地看了一眼魏野身后的岳飞一行,却被仙术士不在意地一挥手:“鹏举是自己人,用不着对他保密。赵良嗣、姚平仲这些厮鸟不过釜底游鱼,被他们听见了也不妨事!” 被魏野一句话定了性,赵良嗣还想呵斥几句,然而他却发觉自己的坐骑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去。 马是一种天生敏感的动物,对环境的变化、危险的来临,要比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某些灵长类更为敏锐。 虽然只是雪花漫卷,但是这些战马却是本能地不愿意再向前,任凭赵良嗣和姚平仲如何鞭挞催赶也无用。 而在他们这微窘情态中,面前那素衣女冠虚扣着掌中铜镜,却朝着他们扫了一眼。 只一眼,便叫人周身寒彻! 不是精神上的寒,而是生理上的寒,无数飞雪随着女冠那充满寒意的眼神,笼罩了他们周身,飞旋如链。 霜雪本是自然界中极脆弱的物事,人只要呵一口气,就能消融几多雪片,赵良嗣与姚平仲却在此刻,被百雪千霜结成的虚链生生缚住!就连他们身上官服与皮甲,也在霜雪虚结的锁链间压缩成一道道下陷的凹痕,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扎着一道道麻线预备下锅的五香脱骨肘子。 仅仅是身躯被捆缚也就罢了,可在霜雪虚结锁链的同时,赵良嗣和姚平仲四周的空气也被这股寒意所禁锢,甚至不敢有丝毫流动之意,也就毫无声音传播的渠道。 这样的消音禁制,比塞抹布还来得彻底许多。 处置了引发这场变乱的两个罪魁祸首,王聪儿方才开始了她的军情通报:“北面哨探回报,契丹大军已经离开燕京,朝着我方进发。女真军马,也有越过古北口南下的迹象!” 第873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四) 郁郁墨云,渐渐横亘于北天之上。 墨云之下,是望楼、箭塔、鹿砦、拒马、寨栏、长壕层层围护的营盘,牛皮大帐连成一片,营门却是大开,辽军骑兵中最为菁华的远探拦子马,就在寨门中进进出出。 这巨大的营盘八门皆开,显然毫无久守之意,高耸的望楼之上,一位宽肩厚背、面容粗豪得仿佛边塞武人的契丹亲贵,独自按剑而立。 正是辽国翰林承旨、辽兴军都统的耶律大石。 不论皇族耶律家还是后族萧氏,对上耶律大石都是口称大石林牙,留守燕京的耶律家子弟更是将这位从未领军作战的翰林承旨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这也难怪,自女真兴起以来,契丹大军先败于宁江州,继败于鸭子河,大败亏输于黄龙府,不管耶律家还是萧家,所谓猛将、名将、知兵老将,纷纷败亡在女真兵锋之前,只成就了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本该坐镇燕京的天祚帝耶律延禧,却是在黄龙府一役中彻底破胆,卷了残军财货,惶惶然逃亡云中。 这还不算,逃亡云中之时,已然心智错乱的耶律延禧又赐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耶律敖卢斡,搅得耶律宗室、萧氏后族都是一片人心混乱。不少握有实权的耶律皇族生怕这昏君杀到自己头上,索性就率本帐军马投了女真,要不是耶律大石等一众留守燕京的辽国亲贵拥立耶律淳为帝,废了耶律延禧皇帝位,只怕整个辽国上层就要在这种混乱中彻底散了架子! 就算如今勉强收拾了人心,但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留下的偌大家底,曾经骇得汴梁一日三警的辽国大军,也几乎凋零殆尽,整个燕京可调动的力量,不过是这数万军马而已。 河山残破,风雪交逼,最后出来支撑大辽社稷的,亦只得耶律大石一人,若这数万军马挡不住十余万宋军攻势,则残辽命运不知将伊于胡底! 如此重任,是耶律家子弟的莫大荣耀,却也是深重压力,然而耶律大石领军南下以来,行军安营章法有度,吃用住宿不过与寻常皮室按钵的小军官一般,兀自精神百倍。调兵遣将之余,甚至还有闲情将随身带的汉书批注上几句。 这等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气度,自然就让全军归心,但夜间独立望楼之上,耶律大石面上忧色却是再也遮掩不住。 虽然以科举得官,以翰林学士这等清贵之位参政,耶律大石却是正牌子的契丹宗室,生下来就有随宫帐四方按钵的资格。更不要说契丹虽是汉化程度颇深,但文网森严终究比不上赵宋,宗亲皇族收藏讲论兵家著述,并不算犯忌,甚至兵家布阵所用的太乙式占、奇门风遁之学,都颇有几个通家。 似耶律大石本人,也略知一点兵家望气之术,此刻观望营中军气,只见黑沉之气郁郁如云,恍如军阵排列,自有一股雄悍壮阔之意,正是士气高亢,战意强盛之象。 然而透过这股盘踞营垒之上的军气,直达层层黑云间,却有一道隐带苍凉之意的白气贯通天幕,其形如车辙,直连北斗方位,让人一眼望去而自生寒意。 凝神望着这夜色中也难掩盖的天象,耶律大石不由得喃喃自语:“兵书有云,白气经天,云气连北斗中,皆主天下有兵火之灾,必有大战起。只是不知道,这大战到底落在哪一边?宋军还是女真?” 耶律大石在夜空下观星望气,思考着一个盘踞北地百余年的帝国如何在风暴中存续下去。而在燕京所在的析津府,却早已是一片末世都不忍见的地狱景象。 干冷的空气中,粉尘般散碎的细小霰雪簌簌而下。 沿途所见,一座座坞堡上空只腾起乌黑浓烟,就算在夜幕之下,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夹杂点点火星的烟尘漫卷。 尸体在火场中炙烤出油脂,让那些已经烧得表面发白、整体炭化的木梁木柱多了些持续燃烧的火力。 苍凉凄寒的月光之下,犹有装饰着兽尾的黑色大纛猎猎扬起,满载给养兵刃的牛皮车帐上满积着霜雪,散发着皮革不曾硝过的特有难闻味道,连同那些一人双马的女真骑军,不断朝前行进。 这等冰寒天气里,也丝毫不见这些女真骑兵有什么不适应处,一个个只在甲衣外裹着不知道有没有保暖效果的兽皮,哨探、押队,一丝不乱。火把的光芒间,映照出这些通古斯蛮族的眼睛都像狼一般地带光,仿佛一不留神就要扑上来咬断人的喉咙。 东亚内陆,接连西伯利亚平原的大片苦寒土地,造就了独特的针叶林和草原植被。相比较环境更为严苛的北极圈苔原带,这里的气候就显得相对温暖湿润,虽然无法发展出更高等的农耕文明,但也足够让游牧渔猎的民族有了过度繁殖的余裕。而严苛的环境与落后原始的部族社会,缺少了高等文明社会分工的特征,反倒有了全民皆兵的动员力,特别是如曾经的契丹耶律氏,如今的女真完颜部这样相对接受了高等文明浸润的而没有完全腐朽的部族,反倒能在强盛期爆发出更强的战斗力。 白山黑水之间活跃的女真鞑子,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的将领们看来,的确是最好的兵员。对于吃用待遇混不在意,干肉酪酒就是无上美味,寒冬深夜不眠不休地长途奔袭也绝不叫苦,上阵厮杀更如同狼群一般凶残,而且敢战不退,真正是一群牲口! 蛮荒时代的部族社会没有什么仁义礼法,更谈不上人道主义,女真鞑子自苦如此,那对其他民族而言,便是真正的恶鬼。 军阵之间,不知多少辽国子民,无分契丹、渤海、汉儿,就被这样驱赶为大军挟裹的炮灰。不要说尊严、人道之类奢侈的虚话,这些落入女真鞑子之手的百姓甚至连身上衣衫都不得多穿几件 女真鞑子宁可剥了这些生口的衣衫为军马御寒,也没打算让这些已经为自己财货的生口奴隶多活几天! 第874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五) 寒冬时节,贯通辽国析津府左近的几条水路都早已封冻,白雪皑皑的地面上,一条条凝结成冰的河道映日生光,让人稍一久视就有些睁不开眼睛。 七渡河厚厚封冻的河面之上,一架架木底冰车不断向前。 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北地,自魏晋以来冬季货运都仰赖这种形如长床、下接铁皮的冰车,也就是后世换了个名目的雪橇车,说起来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物。但在宋境,这种又被称作凌床、冰床的交通工具,却只有接近辽土的雄州、沧州等地,可以稍稍见到些踪迹,雄州冬日里的冰床队伍,甚至让大宋士大夫视为难得一见的异域景致。 但眼前所见,哪有什么可让人付诸翰墨、再三吟咏的北国风光?冰车前挽辕的没有多少骡马,却是一个个衣衫残破、胡乱套着麻袋般衣裳的燕地百姓,拉纤一样拉着这些沉重冰车在封冻的河面上挣扎! 一眼望去,许多人甚至连破口袋一样的麻衣都不得周全,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处处都是被冻裂的血口子。在他们的头脸面目间,鼻子耳朵已由通红转为黯然的血痂色,显然是皮肉已经在严寒下坏死的征象,就算华佗在世,也只能将这冻坏的耳鼻割掉了事。 这些人的头颅已经被污脏的乱发遮盖起来,很难再区别之前他们是梳着发髻还是编了发辫。而他们当中那些习惯于剃光头、只在头顶留下几缕半长垂发的契丹人,却因此成为了女真人重点关照的对象,没几日就被时不时落下的皮鞭折磨到死,或者干脆就成了女真人日常练习的活动箭靶子。 这些落入女真军马之手的燕地百姓,或者来自燕京北大门的檀州,或者来自燕京周边的坞堡集落。在残辽最后的统治中心,这些地区勉强地维持着末世中的一点秩序,但随着白山黑水间的女真大军漫过古北口,席卷残辽南京道的此刻,这点脆弱的秩序就像是暴晒在日光下的菌菇,转眼间就萎缩成了一堆碎末! 而比起这些,最不可思议的,还是辽国上下调集兵马的时候,似乎只盯着白沟河南岸的宋军,而关外虎视眈眈的女真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的确,女真与宋人之间有海上之盟,辽国北境是女真皇帝完颜阿骨打驰骋的马场,而燕云十六州尽归于赵宋之手,两国兴兵,各取所需。而残辽上下获知了这个军情,于是不论是坐镇燕京的萧普贤女,还是率兵南下抗宋的耶律大石,也就全然没有据守古北口以拒女真的打算。 于是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时空中,辽国灭亡的最后一出戏就变成了一幕无厘头到了极点的荒诞剧,一面是白沟河畔,宋辽大战至血流漂杵、伏尸遍野,一面是女真大军按兵观望于长城之外,宁可兴兵追讨天祚帝耶律延禧,也绝不踏足析津府之地。 直到十余万宋军被耶律大石那三万辽军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之后,走投无路的童贯只得厚礼卑辞地请求完颜阿骨打出兵,女真军马方才直入燕云。 而女真大军攻下燕京之后,自然顺道将辽国南京道积攒百余年的财富与人口劫掠一空,只留了一座空空荡荡的死亡之城也把这“强宋盛世”的画皮在女真人面前扒了个底掉。 残辽的宗室国戚要不过要保全社稷宗庙,赵宋的最高统治者追求的只是远迈汉唐的虚名,主持伐辽的王黼、童贯辈,除了稳固地位、宦官封王的诱惑吊着外,更是再没有其他念头可想。 燕京城瑶池殿上皑皑白雪,云母窗的暖房内红梅如血。 而整个析津府,早已是白骨皑皑,遍地赤血,仿佛城里城外两不相干。 七渡河的冰面上,那些已经被女真人当作牲畜驱使的燕地百姓,只是朝前一步一步挣扎,不时就有人因为饥饿、寒冷、过度的劳累,就这么一头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这个时候,监押这些生口的苍头仆从,就得赶紧将尸首胡乱拖到一边,免得挡住了冰车的路。 于是一条不怎样宽阔的七渡河上,三步一尸,七步一骸,冬天里的狐狸豺狼,甚至红着眼睛的野狗,就这么大群大群地跟在那长长的女真辎重队伍后面,一个个都吃得肥了不少! 而监押这些生口的女真军马,还有带队的蒲里衍,对一路惨况,却丝毫没有在意处,甚至连食水都懒得多加安排,只让底下奔走的苍头之流仆从军,每天给些潲水似的吃食就算了事。这一路折磨下来,只有最壮健的汉子,才能勉强苟延残喘,老弱妇孺,干脆就是一路上尸体相藉,不知留下多少野鬼孤魂 然而一手造就这条尸骨之路的女真军将,却是毫不在意地坐在马上,一双小小的眼睛只是盯着那些苍头之类仆从军的动作。 这军将出身生女真四大部之一的蒲察部,虽然不算是完颜部的直系,但蒲察部历代都与完颜部通婚,两部之间的关系就仿佛契丹皇族和奚人后族一般。因此上别看他只是个小小的蒲里衍,只掌管一个女真百人队,连正牌子谋克都算不上,然而地位却隐隐在这个百人队的谋克之上。 原因无他,这个百人队的谋克是女真小部温都部出身,抽走了一半人马去和女真大军汇合,七渡河上这长长的一条辎重队伍,只有数十女真精骑与近二百的苍头辅兵押送而已。 但在辽国大军望见女真大纛就溃退无余的当下,就算只不过三两女真骑军,都可以将数百辽军精锐如赶羊一般撵得乱窜,这不到三百的兵力也足够看押这数千生口转运辎重,而不虞出什么纰漏了。 女真初兴,最重军功,这也是女真诸部唯一可以在完颜阿骨打一手缔造的这个军事集团里出人头地的机会。这个蒲察部的蒲里衍也自然怀着这样的野心,很想带着人马,多砍杀一些辽狗头颅,多掳掠一些辽人生口,为自己这一支挣得更多实惠。 然而很不巧的,他所在的这个谋克里,主事的谋克虽然是温都部这样的小部出身,但却是完颜宗翰麾下爱将完颜银术可的族人。完颜银术可原本出身温都部,只是娶了完颜家的女人,成了完颜戚族,但对自己的族人稍稍照拂一下,在阵前积攒战功,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么以来,就让这个蒲察部的蒲里衍无端地憋了一股子不平之气,只是在这些转运女真大军辎重粮草的生口们身上发泄。 原本女真人对待劫掠人口就已经格外残酷,老弱伤残往往第一时间就被挑出来砍杀一空,而这个蒲察部的蒲里衍干脆就对这些壮健生口也是随意杀戮。若是死伤太多,干脆就直接去附近那些劫后余生的坞堡再招募一批 那些早已破胆的坞堡豪族,这个时候也只会把庄客部曲成群驱赶出来,要不然就干脆自己备好兵刃干粮,投在这些女真军马之下,做了苍头辅兵做辅兵却总比身死族灭来得强,更和沦为奴隶的生口相去天渊! 这些坞堡豪族也多半是诗书传家门第,这些人在升平时节,从书上看得了那前朝乱世、人命如草的记述,不过轻飘飘一行墨字,真正落入其间,才知道个中是怎样的沉痛滋味。 只是人一旦被裹入这末世大潮之内,个人的力量便渐渐地不足论了。面对凶悍的女真鞑子,敢反抗的人死了,有勇气的人死了,甚至眉目之间稍稍露出不驯服神色的人也死了。 没有了领导者带领和组织的普通人,就算人数再多,也只能温驯如羊群,慢慢地自蹈死地,连呼救的呻吟都发不出几声。 唯有河岸之侧那一株株伸展着枯瘦枝杈的老榆树,随着寒风微微摇动身躯,不知是悲是怨。 就算是习惯了在白山黑水之间渔猎为生的女真人,也无法从那些风过林梢时的雪落声上分辨出些什么多余的东西。 自然,他们也看不到在那满积着残雪的树杈间,有人身上裹着几乎与树干一色的阔大斗篷,仿佛是一节不再发芽的朽坏树干,只有一双眸子不断地注视着七渡河上的死亡辎重队。 比起这个很有耐性的人,树下的雪窝子里有人难耐地转动了一下发麻的四肢,扬起头来,终于压低了声音开口:“我说长官,我们就这样钉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蛮人从鼻子下面过去?” 这个问题,终于让站在老树上的人稍稍低下了头,望了一眼自己这个新来的部下:“你虽然得了些师尊指点,但囿于先天体质,只适合在‘交感外气’四字上做文章,自身的战斗力依旧低下无比。所以在你真正强大起来之前,不要尝试这种作死的行为。” 说到这里,他微微摘起了半遮住面容的兜帽,寒声警告道:“吃了师尊灵丹才以续命的人,没有资格去浪费这条命,因为你的命现在不属于你。” 第875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六) 对自己新上司的冷淡口吻,趴在雪窝子里的男人愣了愣,也轻轻拉下了头上与积雪一色的兜帽,露出满头短茬白发,黝黑的面上浮上一个笑容:“咱们的大老板可比长官你好说话。” 想起了那位总是一脸嘲讽的竹冠道士,卓尔这个皮肤黝黑的年轻汉子目光又转回了那条冰封的死亡之河上,回忆起了他在故乡投军后,辗转于北地,与草原上蛮族们厮杀的短暂日子。 故乡北面草原上的蛮子,也差不多是这样,每每越过边境,把村庄城镇付诸一炬,然后把手无寸铁的百姓变成奴隶娃子和他们祭天的祭品。而他不多的上阵经历中,刀锋染上的就是这些蛮子的血。 那些血沿着刀锋淌下来,沾满了手掌后,会有些粘,然后有些痒。那是种深入骨髓的痒,不拿起刀来再砍下几个草原蛮族的脑袋,就无法止住的痒。 他短暂的回忆很快就被戴兜帽的上司打断了:“鞑子的数量不多,全歼他们甚至用不着我出手,但是这些辽人……” 他的话没有说完,卓尔就已经理解了自己新上司的顾虑:作为道海宗源活跃在析津府左近的精锐谍报部队,解决这些鞑子很简单,袭杀和破坏本来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但那布满在七渡河冰面上的辽人百姓,却会成为他们最大的负担,如果接收他们,那么就需要提供粮食、药品、御寒衣物,还要带领他们向道海宗源所控制的涿易二州转移。这些事远远超出了谍报部队的能力,甚至等于将这支谍报部队直接暴露在了对方的眼皮底下。 何况就他所知,这支部队也实在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区区几十号人撒到这片严冬笼罩的土地上,真是连个响声都别想听见。就他们监视辽人辎重的这小猫两三只,更没有能耐带着这起码千八百的辽人百姓穿越冬原到达涿易二州。 那么就只能咬咬牙,当面前这一幕不存在? 下意识地摸到了腰间的直刀,卓尔忽然感到掌心有一丝痒,奇痒,钻入骨髓的痒。 但这种难以忍受的痒,却因为新上司的下一句话轻易地止住了:“还是想干掉这些鞑子?我可以批准你去试试看。” “试试看”三个字,让卓尔握刀的手微微一紧,随后又稍稍松开:“只有我一个人?长官,你不觉得这很残忍?” “只有你一个人。严格说来,你只是被师尊临时雇佣的佣兵,并不在我管辖的洞明飞捷司成员序列内,所以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 说到这里,他的新上司眼中有一道青芒一闪即逝,只有公事公办的口吻依旧如故:“如果你战死了,我会按照烈士抚恤标准照顾好你的家人哦,对了,你没有成家,在这个时空里也没有自己的亲族。但就算如此,我不觉得你眼里那种对草原蛮族的杀意都是假的。” 说到这里,戴着兜帽的青年重新站回到树干的阴影中去:“我只给你三个时辰。” 得了上司这句话,卓尔轻轻点了点头:“足够了。” …… ……… 冬日一贯的昼短夜长,转眼间日已偏西,天幕中仿佛笼罩了一层烧化尸首时候特有的灰色,一轮红日默然半沉于地平线上,所剩不多的日光,只给七渡河上镀上一层惨淡的色彩。 放眼望去,夕阳下但见林黑如墨,雪黯似烟。 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间,女真人本能地晓得,日头落下去,说明寒气要涌上来。就算是再耐寒的女真鞑子,也不由得把身上裹的兽皮紧了紧,从怀里拿出风干肉和奶疙瘩啃了起来。 浓酸微涩还掺了盐巴的奶疙瘩坚硬如石,风干肉更是坚韧如老牛皮,但这些女真军马却是嘎巴嘎巴嚼得有劲,再拿起水囊匆匆灌几口快要结冰的冷水,就算是填了肚子。 连女真鞑子都自奉如此菲薄,那被他们抓来做苦力的燕地百姓,就更指望不上,只是被苍头与被称作“阿里喜”的仆从军们赶着继续向前,时不时地在苍头们的喝骂鞭打下倒下。 那个蒲察部出身的蒲里衍,倒是坐在马上一片宁宁定定的模样,还朝着身边的什长一点头:“叫那些阿里喜再用心些,今日还要再赶个三十里!夜里不要舍不得火把,若是叫生口逃跑、辎重短缺,我认得你们,宗翰的军法须认不得你们!” 这几句话出来,顿时被一个个负责来回警戒巡视的骑军一路喝令下去,那些苍头们更是喝骂连连,手中鞭子棍棒又抽又打,赶着生口们拼命向前。 眼见得辎重队伍又稍稍走快了一点,那个蒲里衍才从干粮袋里摸出一块相对奶疙瘩松软些的奶豆腐,混着干肉咀嚼起来。 直到干肉和奶豆腐都在嘴里细细的嚼烂,他才仰了仰头,心满意足地把嚼成碎粒状的干肉咽下去。 也就在他仰头吞咽的那一刻,有箭从林间而来。 那支箭无声无息,精钢锻打的箭身却没有金属特有的光泽,反倒黯沉如冬日的暮色,要将四周的光线都吞吸进去。 这样一支如鬼似魅的暗箭,却在逼近了这个蒲里衍的时候,猛然发出一声唳啸,像是期待饱饮仇人之血的厉鬼般,转瞬就要催命断魂! 一声箭啸,便是一道杀声。 久经沙场的蒲里衍,猛地将身子朝后一倒,但人的速度却比箭的去势稍迟了半分,锋锐的箭镞顿时就擦着他的鼻梁骨,直贯了过去。 一道平直的血线将蒲里衍的脸分成了两半,虽然他很侥幸地没有死,但是整个鼻梁被箭镞削去的瞬间,这个女真军将依旧发出了一声惊异、疼痛兼有的怒叫! “敌袭!” 一声怒叫中,他身边的女真军马已经第一时间张开了随身弓弩,朝着那道暗箭射来的地方,猛然就是一阵回射。 然而装着翎毛的长箭向着黯淡的河岸树林中乱射的时候,却没有发现一点的响动,树林之中静谧无比,连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半分。 第876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七) 林黑如墨,不见人踪。 偏在此时,七渡河畔那积攒了多日的雪堆中,一道夺魂之箭穿过那杂着积灰的厚厚雪面,再度射出。 这一次,黯淡无光的箭镞直接收割了一个阿里喜的性命。 而在片刻之后,十余支粗长沉重兼而有之的狼牙箭,同时穿过了那片积雪深处,然而半凝半冻的雪堆里没有血液渗出,也没有箭镞贯穿人体的响动。 仿佛雪堆里只有那么一支夺命的短箭,无弓亦无弩,却像是最危险的毒蛇,用最直接了当的手段夺走着女真勇士的生命。 不得不说,女真人在对辽国的征战中养成了最狂热的嗜血性情,如果换成了笃信佛法的辽*马,或者在有着大批喜好装神弄鬼的军将、差不多已经形成军队传统的宋军,这样奇诡万分的暗箭连袭,已经足够让军士们的士气低落下去。 然而那个没了鼻子的蒲里衍只是胡乱在身上扯了一截布条,匆匆在脸上缠了一圈,也不管自己说话声音都变了,就这么忍着痛、咬着牙,一连串的命令就这么发了出来:“蒲察奴申,你带上阿里喜们,仔细看好后面的生口。一旦有生口出声、逃跑,格杀勿论!” “其他人,一旦听见箭声,就朝声音传来的地方对射回去!” 这短短几句命令,算是对当前情形掌握了九成。 对方只敢暗箭袭杀,却不敢正面攻坚,那说明对手人数不多,起码在这数十骑的女真骑军,还有数倍于此的苍头、阿里喜之类仆从军面前,对方的军力绝不够看,根本没有正面攻坚的胆量和意愿。 说不定就是辽狗军中放出来的小股的远拦子马,正面对阵被女真人杀得大败亏输,于是就只敢玩这些背后袭扰的腌臜手段。 而只要将那些生口压制住,不使他们和这些远拦子马里应外合,那这数十骑女真骑军,怎么样也能把这股远拦子马杀个干净! 然而他的命令才刚刚发出,幽深浓密的河畔林中,冬雪堆积的七渡河畔,却有弦声乍起。 一声弦,两声弦,弦弦拨动无情丝,不见雕弓,不见良弩,唯有箭飞如蝗,突来于四方八面! 黯淡无光的短箭瞬间破开了女真骑军身上的兽皮,穿透了那些辽国工匠精心打造的铁甲,而后狠狠地撕裂了人身的筋肉和内脏,穿身而过。 这种可怖的杀伤力,让那个蒲察部的蒲里衍想起了一种传说中的兵器,据说是南人所使用的军国利器 神臂弩! 但神臂弩为什么会出现在辽国? 这个问题不容他细想,一支钢箭已经穿过了他部下的身躯,去势不减地直直钉上了他的喉咙。 这个蒲里衍喉咙里发出漏气般的“荷荷”声,却是再也无法保持身体的重心,就这么头一歪地倒了下去。 就在他倒地的瞬间,一道雪亮的刀光猛然自雪地中腾起,转眼之间,便有一颗颗梳着老鼠尾巴般小辫的女真脑袋,像是成熟过度的果实般,落下地去。 握刀的青年穿着一身鳞甲,不是辽*将那种用铁片和铁环缀连起来的沉重铁甲,而是用蛇或者蜥蜴之类爬行动物那满布细密鳞片的皮革鞣制的带鳞皮甲。不论是材质还是形制,这种皮甲穿戴起来都给人一种单薄感,而那些满布皮甲表面的黯淡鳞介,似乎能够吸收光线一般,又反过来强化了这种第一眼印象。 如果不是青年的头发已经全白,单就他这身黯淡的皮甲,还有黝黑的肤色,就让他仿佛像个在夜色中潜行的鬼怪一般。 他手中的直刃长刀,也和此时流行的斩马刀、朴刀之类大异其趣,除了修长笔直的刀刃外,刀柄处多了一个特别的铁管式设计,铁管四周的油亮光泽说明它的主人经常用油脂对铁管进行保养,甚至比刀刃本身还要用心得多。 这样一把造型诡异的刀,配上这个行踪诡异的青年,反倒取得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感。 而就在此刻,青年刀身一扬,直刺向前,一声爆响中,又有数名女真骑军猛地落马。 只是和他们中箭而亡的同袍不同,这些女真骑军却是瞬间身上就爆开一个个血洞,比起他们被一箭穿喉的蒲里衍来,这死相显得更加凄惨! 这支辎重队伍,转眼间就失去了押队的数十名女真骑军,转眼间原本由女真人所维持的秩序就已经大乱。 能够投靠女真人当起苍头,甚至巴结到阿里喜地步的,要么是不属于完颜部之类真正女真贵戚部族的杂胡部落,要么干脆就是在女真与辽国征战中及时跳槽投靠的汉人、渤海人甚至契丹人。 这些人在人命如草的乱世中,早已经磨练出了怎样在烈风中扭曲自己身段,时刻朝着风向倒下去的绝技。此刻,只听见一声声的兵刃落地声,这些苍头们没有看见前面的这场战斗,只是远远看见女真贵人们倒了一地。 可这一眼也已经足够他们做出最明智的选择,早已经乱哄哄跪了下去:“贵人在上,俺们都是大辽的子民,愿降,愿降!” 然而对这一片请降声,那个转眼杀光了女真贵人的年轻汉子只是提着刀,朝着他们走过来,只听着那人口音甚重地念叨些什么。 那声音不似北音,却带着些南人的声气,然而细听去却又让人不甚明白:“杀了这些草原来的蛮子,可是这些人该怎么办呢?带着这些辎重向南?转运物资我又不是很懂……带着他们向南,我怎么能把这么多人保护周全?” 然而对这一片请降声,那个转眼杀光了女真贵人的年轻汉子只是提着刀,朝着他们走过来,只听着那人口音甚重地念叨些什么。 那声音不似北音,却带着些南人的声气,然而细听去却又让人不甚明白:“杀了这些草原来的蛮子,可是这些人该怎么办呢?带着这些辎重向南?转运物资我又不是很懂……带着他们向南,我怎么能把这么多人保护周全?” 第877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八) 破虏令是千秋快意之曲,杀胡声是汉道昌盛之音。 但是“履胡之肠涉胡血”,固然是痛快淋漓,可世上的事情,从来是有了三分痛快,便得面对七分的繁缛琐屑。 道海宗源在辽国的潜伏期差不多已经结束,现在正是拉着大宋的旗帜当虎皮,对辽国的地方官招降纳叛、对燕云的百姓安抚流亡的时候。 辎重队里千余辽国丁壮,对于忙着招募流民的涿易二州不无小补,起码在涿易二州负责基层工作的道官们已经有了如何管理流民、并且充分使用这部分人力资源的经验。 但是如何带着这千余辽国丁壮从宋辽交战的前线撤下来,则是一个极为考验带队者军事能力的严苛任务。 握有侦缉军情之责的洞明飞捷司,在战争一触即发的辽国境内已经撒下了一支支道兵小队,作为道海宗源的耳目而活跃着。如果集合洞明飞捷司的部分队伍,在训练有素又掌握了杀伐道术的道兵接应下,将辽国丁壮成批地转移到涿易二州绝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作为编外临时工的卓尔,在洞明飞捷司这个道海宗源内都显得十分特殊的道官机构里,显然没有这样的指挥权。 甚至洞明飞捷司的主官,那个不论说话还是行事作风都冷冽如冰的年轻道官到底在想什么,卓尔也很难明白。但曾经的军队谍子,现在的道海宗源编外雇佣兵还是明白了一件事 道海宗源是个事事都有规章、让人逞不得英雄的地方,就算在队伍里放个屁,也要先举手打报告。 在卓尔身侧的年轻道官扫视了一眼面前这一片下跪请降的苍头、阿里喜之类仆从军,倒是先开了口:“既然你们投降,按理说我该按照战俘条例对你们进行收编管理。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情要先说个清楚,按照女真军法,主将战死,所属军马一概处死示众。听清楚了这一节,我现在数十声,如果还有人想要去投女真人,陆某绝不拦着,随你们所愿一、二、三……” 在数数声里,这些跪地的苍头互相看了一眼,却实在摸不着面前这是个什么路数。有几个胆大些的苍头,望了望四周,发觉除了面前这两个来路不明、满口宋音的年轻汉子,也并没有什么大军在前,不由得大着胆子站起身,一边操着北音极重的汉话,连连打躬作揖,一边朝人群外出溜过去:“贵人是天上的海东青,俺们是地下的蝼蚁,哪有什么值得贵人操烦处。只求贵人慈悲,宽赦俺们的贱命,俺们便再猪狗不如,也不敢和贵人作对的……” 陆道官也不理会他们,只是继续数着数:“……七、八、九、十。” 数到“十”的时候,陆道官意味深长地看了卓尔一眼,这一次,不用陆道官多说什么,卓尔身形一动,直刀在寒夜中亮起一线冷光,转眼间就是数颗人头飞起! 血色中,年轻道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打算去联络女真军马,然后被鞑子用失陷军将的罪名处死?那何不干脆一些,现在就送你们上路,也省了你们一路跋涉的辛苦。” 然而话锋冰寒间,不论是这些新附军还是那些命如草芥的生口丁壮,显然对于这样的杀戮场面早已是司空见惯。就算是那些没有起身的苍头,也只是趴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头皮砸在坚硬寒冷的冰面上,甚至磕出了一道道浅浅的裂纹,也不见他们有旁的动作。 年轻的道官根本不理会这些磕头虫,只是将斗篷兜帽下露出的半张脸转向了卓尔:“师尊说过,人性是不能被试探的东西,想要扭曲人、摧毁人,费不了多少工夫。就像这些丁壮,拿起刀枪也没有挥舞的胆量,不过是一群待宰羔羊,空有尖角而只知道用在同类争夺水草和配偶上面。” “自然,如果将他们转移到后方,不论是修筑工事还是农业生产,他们总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但带领这些乌合之众穿越大军广布的前线太困难,也和洞明飞捷司正在执行的任务相冲突,所以我不会下达让谍报部队护卫这些丁壮转移的命令。当然,不在洞明飞捷司正式编制里的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年轻道官扬了扬下巴:“是继续跟随我潜伏在敌军后路搜集情报,还是带着这些只适合做顺民的辽人穿越宋辽战场南下,取舍都在你一人身上。当然,这沿途的洞明飞捷司小队,不会冒着暴露自身存在的危险给与你援助。” 这硬梆梆的话丢下来的时候,卓尔正踩着一个女真人的尸首,扯下一块尸体身上裹着的貂皮,仔细地擦拭着直刀上的血迹,直到刀锋上的血迹全部清理干净,他才回过头看了年轻道官一眼: “大人,属下年幼时也经历过饥荒,见过那些掏空了耗子洞,挖干净了草根,连树皮都剥得精光的饥民。属下也见过那些瘦得像鬼一样的难民,哪怕连拿起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还会咬住离他最近的活人,试图撕下一块肉来。” 似乎想起了些不愉快的经历,皮肤黝黑的白发汉子摇了摇头,随即扫视了一遍面前的这些苍头和丁壮生口:“这些辽人还会说话,还知道磕头,那肯定还是人而不是牲口,那么他们饿极了也会去抢别人的,吃别人的,杀别人的。只要带领他们的人够强,砍他十个百个女真鞑子都不在话下,那他们就不是现在这个阉羊模样,而是尝过人肉味道的红眼睛野狗。” 年轻的道官抱起双臂,似乎有了一些兴趣:“继续。” 卓尔用手中直刀,对着那些女真人留下的辎重画了一个圈:“属下请大人赏个脸,把这些辎重借给属下,那么属下也好带着一群野狗,帮大人在女真人的后方添一些麻烦。” 这句话终于让年轻的道官发出了一声轻笑:“想得不错,但是组建这种敌后武装的决策权,并不在洞明飞捷司手上……” 但他的话,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战时决策权是在涿易二州的临时指挥部手上,更确切地说,是在魏某手上。” 话音起,七渡河上那些被扬起的雪,被撞碎的冰,闪动起淡淡微光,转眼间凝成六出霜晶般的一道符篆,最后化成了一个不过寸许长短的竹冠道士,肩背木剑,跨坐在一条通体纯青的冰鲤背上。 望着那道符篆结成的道者虚影,年轻的道官微微一躬身:“弟子见过老师。” “阿衍,啊,不对,这个场合下,应该称呼你为洞明飞捷司主事、洞明云麾使、丹台大夫陆衍。关于洞明飞捷司如何在敌后开战抵抗工作的建议,我已经收到了。不过,就魏某看来,你选的这人选不怎么样。” 话说到这里,魏野轻轻一拍冰鲤额头,那条不过一指长的冰晶鲤鱼在空中一摆尾鳍,就到了卓尔面前:“虽然也算是军人出身吧,不过这黑小子的思路,也不过是座山雕一般的山大王。照他的这个思路,短期内或许可以拉起一支山贼队伍起来,可要是女真一旦将军力集中围剿,这种完全依赖首领个人维系起来的山贼团、或者好听一点叫义军,很快就会被彻底打散,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对魏野的评价,陆衍点了点头:“纵观宋、金史料,从辽国灭亡到宋金隔江对峙,女真人统治范围内的义军组织此起彼伏、连绵不断,但是九成九的抗金义军组织在得到宋军接应和补给前,都是如昙花一般地旋起旋灭。再加上南宋官僚本身就对这些义军组织有极大的戒心,大部分时间都站在了这些抗金义军的对立面。所以就算反抗的火苗到处都有,却无法从根本上动摇女真人的势力。” “所以说啊,卓尔你这黑小子还是得学习一个,比如切.格瓦拉的《游击战》?还是更有名的《论持久战》?或者作为反面教材的《华北治安战》和《游击战与反游击战》?但是很不巧的,你的雇主我在军略兵学上并没有什么好的创见,那么就只好应了那句老话,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没准今天在你洞明飞捷司里跑龙套的小谍子,会是以后驰骋疆场的大将?最起码在后勤补给这方面,我道海宗源的后勤工作,还是要比就粮于敌的女真人、损耗大于转运的大宋转运体系要强那么一星半点的。” 话说到这里,陆衍望着魏野这道真形符还是开了口:“老师……” “知道,知道,保密原则嘛,详细的内容我们回头慢慢研究。”不在意地一摆手,仙术士朝着卓尔点了点头:“黑小子,从现在起,你的隶属关系就从洞明飞捷司直接转到临时指挥部这边,我给你一个营的编制,按月补充给养和装备,有没有信心拉起个队伍来?” …… ……… 七渡河上,战战兢兢的苍头与丁壮们,好不容易摆脱了为女真人转运辎重的这条死亡之旅,但看着面前冷面的青年道官、杀人不眨眼的凶悍黑汉子,还有那在黑夜中仿佛一团冷焰般的乘鲤道士,却感到自己的命运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而从七渡河向南,远在数百里外的涿州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原本由流民们浇筑的混凝土墙体,已经在木制模板下透出了深青色,就连那些泥瓦匠也觉得那颜色像极了上等石场里出产的大青石。 而在墙体周围,时不时地就有道兵小队巡逻,并对混凝土墙体进行监测。 涿州城的外墙中加入了丹玉火髓研磨的玉粉,也使用了木岚为首的离火裁金院道官所设计的竹筋砼强化技术。这些奉命巡视混凝土外城的道兵,不但要监测外城墙体的凝结程度,也时不时地催动符令,勾连墙体内混入的丹玉火髓,施行最基础的咒祭之法进行最基础的道术强化。 而设计并监造这座混凝土外城的一众道官,正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竹冠道服的某人,在这座尚未验收的混凝土外城上漫步。 这些道官里,也有几个是火线提拔起来的辽国小吏,萧大观因为管理流民方面尚算得力,在之前的流民营啸事件里,又因为木岚弹压及时,没有造成大的伤害。事后,参加弹压流民的道兵记了一个集体三等功,萧大观适逢其会,也就因为“立场坚定”而得了青眼,补了一个没品级的从事官差遣。 虽然是没品的差遣,但好歹也是个官身,这就让萧大观兴奋不已,此刻他头戴无翅纱帽,身穿圆领袍,端着手板,一派仿佛参加大朝会的文臣气派,走在道官队列的尾巴上。 和他同处于队列最后的,差不多都是涿州出身的降人,也多是衙门小吏、不得志的杂流佐贰官之类,一个个都换了纱帽袍服,看着居然比那些一身道装的道官们更有些老爷体面。 这些人萧大观自然都是认得的,比如那个走在城墙上连迈步都踮着脚的老儿,就是原本涿州城的驿丞。这老儿走得慢,自然就拖累了后面的人,顿时就有人抱怨道:“曾老,你这般走路,我们原本就排得靠后,如何还能有机会一瞻大宋贵人风采?” 那曾老驿丞只是摇头:“这地面不是夯土,也不是砖木,全是冻起来的泥浆!诸位冬天凿冰钓鱼取乐,也当知道,万一冰面冻不结实,掉进冰窟窿里可不是玩笑!虽然这旱地里淹不死人,可也须防着摔破脑袋!” 这番老成之言,旁人却丝毫不感兴趣,只是称叹连连:“不过数日功夫,就修起这么大的外城,大宋果然是天下第一富庶都丽的所在。却不知今日巡城的那位大宋贵人,是个什么地位?莫不是林灵素老神仙的门人?” “噤声!这位据说没有道官身份,可如今官家最信重的道官却都是他徒弟哩!” 第878章 燕山雪,燕山血(二十九) 这些“降宋”小吏的议论声都压得极低,事实上他们也只是作为某人视察的陪衬品而已,只要不说些太过犯忌的话,随侍道官们甚至都懒得理会。 燕伏龙和王聪儿夫妻俩正走在魏野身后,在一众道官中,这夫妻俩的道阶最高,燕伏龙又是跟随魏野多年,自道兵位置上一路提拔上来的老部下,与那些书院培养出来的年轻道官相比,更有一分亲厚在。 但也正因如此,燕伏龙这位道门威仪使就显得越发不自在 这次道海宗源对辽用兵,他燕伏龙身为方面重将,必然是要得大用的,可偏偏在他的管理下,涿州城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羁留在州衙的宋军使者突然发难,还有莫名其妙的刺客出现,就连流民营也爆发了营啸,险些就让这帮人闯了出去。 虽然看主公的模样,是个要把丧事当喜事办的路子,肯定要“表彰先进集体、先进个人”,对外展现出道海宗源的强大战斗力。这其中,以木岚为首的技术主官在流民发生营啸的当口,断然弹压了騒乱,对比州衙那场差点被刺客翻盘的战斗就显得相当惹眼。 不然主公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专门来视察涿州外城的棱堡进度了。 木岚则是毫无所觉,只是按照他在离火裁金院的习惯,关于整个棱堡工程有什么需要解说的,他就上前履行自己技术官的职责,一条条的数据报上来。说完了,他就直接走回道官队列里。 大家都晓得离火裁金院的道官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但这么真正打起交道来,反倒感觉不怎么适应。 当然,道海宗源的掌教师君都没什么表示,那大家也只好笑着点点头了事。 将整个八角棱堡转了一圈,一众道官倒没有什么意见。按他们的看法,这棱堡的进度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墙体厚度不过八尺,防一防投石机什么的倒是称职,但要是面对重炮火力,八尺厚的墙体就显得单薄了些。 不过好在棱堡的防御工事里还有布防五方烈火阵这一项,在五方烈火阵的强化下,这座竹筋混凝土的棱堡,防御力应当有一个质的飞跃,倒也不用苛责便是。 仙术士伸了个懒腰,又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望了一眼燕伏龙夫妻俩,很随意地一招手:“巡视这么一段,倒也有些渴了。燕伏龙、王聪儿,据你们说,还给赵良嗣一班人供应了上好的团茶?这些贼厮鸟不肯消受,那咱们就先去点些茶汤解解渴!” …… ……… 话是说得轻省,然而等燕伏龙为首的主事道官们跟着魏野到了州衙之内,哪有什么烹茗清话的余地。 一众落座,就先敬聆了魏野的训话: “我本以为,诸位也算是多历战事,不是赵括、马谡这等纸上谈兵的人物,不料这一回和暗处的对手一战,就暴露出我们的不足来了。” 放下茶盏,仙术士还是摇头不已:“仔细地想了想,你燕伏龙在甘陕剿灭那些哲和忍耶的血脖子教叛贼也好,是在东北欺负罗刹国的哥萨克开拓团也好,这哪里算是正经大战了?那些哲和忍耶的叛贼,无非是凭着那什么为主殉教的血勇,用脑袋来接你的六甲箭。就算是俄罗斯的那些哥萨克,手里哪有什么正经重火力,被道兵一通符箭齐射,也就溃不成军。” “从头到尾,都是我道海宗源凭着道术加枪炮的绝大代差在欺负野蛮人,搞得诸位以为这种不对等的战争就是战争的精髓了。可要是换成同样精通术法的对等敌手,不说什么‘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瞧瞧,瞧瞧,一位清虚大夫、一位碧虚夫人,两位高阶道官压阵才算是打了一个平手,要不是我赶回的及时,赵良嗣都能一气跑过白沟河去!” 说到这里,仙术士站起身来踱了一个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诸君,要引以为鉴啊!不要以为火力压制这一套,到什么地方都好使。我们这次的对手里,可是很有一些在术法的战场运用上有心得的势力。再这么用郊游一样的心态糊弄事,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把半温的茶汤抿了一口,转头看了一眼王聪儿:“燕伏龙这回固然是麻痹大意,可是王聪儿你呢?你执掌莲光定魄镜,就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被点了名的王聪儿也只能站起身来挨训:“师君批评的是,我们对内的监察工作不够到位,以至于麻痹大意,让敌人钻了空子。” 对此,魏野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一面莲光定魄镜的主镜外加几面子镜,也建立不起完整的监控体系,我们现在人力资源本来就不足,会出纰漏也是意料中事。不过” 说到这里,仙术士的声音陡然高了三分:“既然人力资源不足,那么目前就要从别处下功夫。我道海宗源别的不论,些许咒具法器,还是拿得出来的。”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第三百八十六章.燕山雪,燕山血(二十九) 这些“降宋”小吏的议论声都压得极低,事实上他们也只是作为某人视察的陪衬品而已,只要不说些太过犯忌的话,随侍道官们甚至都懒得理会。 燕伏龙和王聪儿夫妻俩正走在魏野身后,在一众道官中,这夫妻俩的道阶最高,燕伏龙又是跟随魏野多年,自道兵位置上一路提拔上来的老部下,与那些书院培养出来的年轻道官相比,更有一分亲厚在。 但也正因如此,燕伏龙这位道门威仪使就显得越发不自在 这次道海宗源对辽用兵,他燕伏龙身为方面重将,必然是要得大用的,可偏偏在他的管理下,涿州城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羁留在州衙的宋军使者突然发难,还有莫名其妙的刺客出现,就连流民营也爆发了营啸,险些就让这帮人闯了出去。 虽然看主公的模样,是个要把丧事当喜事办的路子,肯定要“表彰先进集体、先进个人”,对外展现出道海宗源的强大战斗力。这其中,以木岚为首的技术主官在流民发生营啸的当口,断然弹压了騒乱,对比州衙那场差点被刺客翻盘的战斗就显得相当惹眼。 不然主公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专门来视察涿州外城的棱堡进度了。 木岚则是毫无所觉,只是按照他在离火裁金院的习惯,关于整个棱堡工程有什么需要解说的,他就上前履行自己技术官的职责,一条条的数据报上来。说完了,他就直接走回道官队列里。 大家都晓得离火裁金院的道官是个什么样的脾性,但这么真正打起交道来,反倒感觉不怎么适应。 当然,道海宗源的掌教师君都没什么表示,那大家也只好笑着点点头了事。 将整个八角棱堡转了一圈,一众道官倒没有什么意见。按他们的看法,这棱堡的进度也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墙体厚度不过八尺,防一防投石机什么的倒是称职,但要是面对重炮火力,八尺厚的墙体就显得单薄了些。 不过好在棱堡的防御工事里还有布防五方烈火阵这一项,在五方烈火阵的强化下,这座竹筋混凝土的棱堡,防御力应当有一个质的飞跃,倒也不用苛责便是。 仙术士伸了个懒腰,又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望了一眼燕伏龙夫妻俩,很随意地一招手:“巡视这么一段,倒也有些渴了。燕伏龙、王聪儿,据你们说,还给赵良嗣一班人供应了上好的团茶?这些贼厮鸟不肯消受,那咱们就先去点些茶汤解解渴!” …… ……… 话是说得轻省,然而等燕伏龙为首的主事道官们跟着魏野到了州衙之内,哪有什么烹茗清话的余地。 一众落座,就先敬聆了魏野的训话: “我本以为,诸位也算是多历战事,不是赵括、马谡这等纸上谈兵的人物,不料这一回和暗处的对手一战,就暴露出我们的不足来了。” 放下茶盏,仙术士还是摇头不已:“仔细地想了想,你燕伏龙在甘陕剿灭那些哲和忍耶的血脖子教叛贼也好,是在东北欺负罗刹国的哥萨克开拓团也好,这哪里算是正经大战了?那些哲和忍耶的叛贼,无非是凭着那什么为主殉教的血勇,用脑袋来接你的六甲箭。就算是俄罗斯的那些哥萨克,手里哪有什么正经重火力,被道兵一通符箭齐射,也就溃不成军。” “从头到尾,都是我道海宗源凭着道术加枪炮的绝大代差在欺负野蛮人,搞得诸位以为这种不对等的战争就是战争的精髓了。可要是换成同样精通术法的对等敌手,不说什么‘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瞧瞧,瞧瞧,一位清虚大夫、一位碧虚夫人,两位高阶道官压阵才算是打了一个平手,要不是我赶回的及时,赵良嗣都能一气跑过白沟河去!” 说到这里,仙术士站起身来踱了一个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诸君,要引以为鉴啊!不要以为火力压制这一套,到什么地方都好使。我们这次的对手里,可是很有一些在术法的战场运用上有心得的势力。再这么用郊游一样的心态糊弄事,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把半温的茶汤抿了一口,转头看了一眼王聪儿:“燕伏龙这回固然是麻痹大意,可是王聪儿你呢?你执掌莲光定魄镜,就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被点了名的王聪儿也只能站起身来挨训:“师君批评的是,我们对内的监察工作不够到位,以至于麻痹大意,让敌人钻了空子。” 对此,魏野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一面莲光定魄镜的主镜外加几面子镜,也建立不起完整的监控体系,我们现在人力资源本来就不足,会出纰漏也是意料中事。不过” 说到这里,仙术士的声音陡然高了三分:“既然人力资源不足,那么目前就要从别处下功夫。我道海宗源别的不论,些许咒具法器,还是拿得出来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站起身来踱了一个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诸君,要引以为鉴啊!不要以为火力压制这一套,到什么地方都好使。我们这次的对手里,可是很有一些在术法的战场运用上有心得的势力。再这么用郊游一样的心态糊弄事,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把半温的茶汤抿了一口,转头看了一眼王聪儿:“燕伏龙这回固然是麻痹大意,可是王聪儿你呢?你执掌莲光定魄镜,就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被点了名的王聪儿也只能站起身来挨训:“师君批评的是,我们对内的监察工作不够到位,以至于麻痹大意,让敌人钻了空子。” 对此,魏野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一面莲光定魄镜的主镜外加几面子镜,也建立不起完整的监控体系,我们现在人力资源本来就不足,会出纰漏也是意料中事。不过” 说到这里,仙术士的声音陡然高了三分:“既然人力资源不足,那么目前就要从别处下功夫。我道海宗源别的不论,些许咒具法器,还是拿得出来的。”说到这里,仙术士站起身来踱了一个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诸君,要引以为鉴啊!不要以为火力压制这一套,到什么地方都好使。我们这次的对手里,可是很有一些在术法的战场运用上有心得的势力。再这么用郊游一样的心态糊弄事,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把半温的茶汤抿了一口,转头看了一眼王聪儿:“燕伏龙这回固然是麻痹大意,可是王聪儿你呢?你执掌莲光定魄镜,就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被点了名的王聪儿也只能站起身来挨训:“师君批评的是,我们对内的监察工作不够到位,以至于麻痹大意,让敌人钻了空子。” 对此,魏野只是挥了挥手:“罢了,一面莲光定魄镜的主镜外加几面子镜,也建立不起完整的监控体系,我们现在人力资源本来就不足,会出纰漏也是意料中事。不过” 说到这里,仙术士的声音陡然高了三分:“既然人力资源不足,那么目前就要从别处下功夫。我道海宗源别的不论,些许咒具法器,还是拿得出来的。” 第879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 十里的距离是什么概念?欧罗巴诸国也好,红铜冠小组也罢,军队中服役的大型火炮的有效杀伤距离也不过三华里左右而已。 这还得是膛线炮,如果是滑膛炮,有效距离就更短了。比如红铜冠装备的鹞鹰炮这种小型野战炮,有效距离不过一华里而已。 而道海宗源的精锐道兵对六甲箭的精确控制范围,顶天了也只在八百米以内。 在蒸汽工业时代,一炮糜烂数十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终究只能存在于文官奏折和笔记小说里。就算是青铜榴弹炮的铸造和装备普及,依然是展现一个国家的工业力量的试金石。 武器装备上是如此,通讯技术上也是如此。 自古以来,信息传递无非是烽燧和驿传。前者只能用来传递边患和敌情,驿传才是一个国家进行有效管理的大动脉。不论唐宋明清,就算明知道维持驿站传邮体系,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驿站、驿官、驿卒、驿马,样样都是庞大的财政负担,但除了崇祯这位勤勤恳恳为国事添乱的奇葩皇帝,还有同样奇葩的明末清流外,从无人想过在这维系国家统治的大动脉上玩什么“裁撤传驿”的放血治疗法。 而越到王朝末期,托古改制也好,改良图存也罢,受到的反噬也越是强大。清末那场洋务运动能办起来电报局,能够在华夏大地上渐进式地推行改驿为邮,全仗着李鸿章这手握重兵的头号地方实力派撑持。 不然的话,光是电报局推广后造成的驿卒失业潮,哪怕出不了李自成第二,也够让清廷上下喝一壶的。 而对人类而言,几乎每一项新技术都会推动社会的变化,而电报这样的高效通讯技术对任何国家和政治集团而言,都是不可轻忽的统治工具。就算是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了京城,慈禧太后带着已成傀儡的光绪仓惶逃出直隶,又一路转移“行在”到了西安城,这其中的目的也并非为了追慕汉唐雄风,而是要借助西安城相对完整的电报线路联系上李鸿章为首的地方督抚们 讽刺的是,在这场由满人亲贵一手鼓动而成的全民运动中,放眼整个北方大地,除了刚刚平定白彦虎叛乱的陕西外,饱受义和团冲击的山西、山东、直隶、河南各地已经再找不到一条完整的电报线路和电报局了。 晚清几十年内,京城连着两回沦入敌国之手,先有咸丰西狩承德避暑山庄,后有慈禧和光绪西巡西安城,换在历朝历代,这都是王朝灭亡、藩镇割据的乱世序幕。但是偏偏这么一个丧权辱国的朝廷却还能强撑着最后一点中枢权威不倒,居然勉力压下了地方督抚东南互保的小算盘,硬是将满清国祚又硬是续了十来年,有线电报在其中真可说是居功大焉。 正在推动电报技术******的慕容鹉,做的又岂止是一篇技术革新的文章? 当然,出于时代的局限性,除了魏野自己,道海宗源门下的道官们未必能看到这么远的地方。顶天了,也不过是出于两家即合作又竞争的关系,稍稍有些警惕而已。 但慕容鹉的行动,又哪里瞒得过魏野去? 借鉴莲光定魄镜的子母镜思路,开始龟卜含象镜的修正推广,说到底还是要在有线电报之外,再开一条路出来。 而燕云之地的这场战事,正好是一个最合适的试验场。 正沉思间,却有一位道官站起来,向着魏野躬身一礼:“师君,我们久在前线,对于后方的事所知不多。但有线电报和师君祭炼的新法镜中,似乎在道理上有几分相似之处。请问师君,有线电报的技术文件能否赐下一份?” 看了一眼站起身来的这个年轻道官,仙术士微微一笑,点了他的名:“谢明弦是吗?记得也是青埂书院的高材生,但我印象里你似乎不是格物学相关专业出身?” 魏野这一句话,顿时满堂道官都不由自主将目光落在这个身材挺拔的年轻道官身上,诧异与审视中免不了多了几分玩味神色。但谢明弦只是保持着躬身姿势,不为所动。 短暂地沉默后,倒是魏野自己笑了一声:“现在补课也不是来不及,慕容鹉搞的那个有线电报,原理倒是很简单。要制造成精明的机械,就不是书本上几条公式可以拿得下了。你是带兵的人,如今也没有书斋做学问的闲暇,近三十年来设计出的电报模型也不过十余种,相关的资料我自然都有现成的,可以给有兴趣的人都发放一份。但是” 说到这里,魏野转过头去,向着角落里的年轻书吏点了点头:“把这条记上,本次会议将要发放的电报机设计档案属于密级文件,要做好借阅、归档和移交的管理。” 一语道罢,仙术士袖子一拂,便有早已装订成册的图纸和手册落在桌上。 “别的不论,你们先把这几个基础的静电电报模型弄弄清楚不迟。” 魏野拿出来的,是最基础也最原始的几种电报机模型。一种是十八世纪中期、英王乔治二世时代的学者摩尔逊设计的导线电报,这种电报机模型通过静电运作,使用二十六根导线来表示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另外一种是西班牙学者萨瓦的水泡电报,这种电报通过盐水中的电解反应生成气体,来代替摩尔逊电报的导线字母。 而最后一种,则是俄国人巴伦.希林制作的指针编码电报机,也是设计思路最接近第一代有线电报机的指针式实验电报机。不论是英国的查尔斯电报,还是美国的摩尔斯电报,都是建立在希林电报机的基础上。 只是不知道,道海宗源门下在这类需要精密的逻辑思维的学问上,能不能像研习道经、修持诸般术法那样,给人一个惊喜? 最不济,这次参加会议的精英道官们,应该也不至于拿出什么符纸鹤这类玩意来糊弄事了吧? 第880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一) 道海宗源还在为装备升级换代而开会,析津府南面,却只听得到女真兵马的铁蹄踏入燕云之地的战嚣。 燕云之地是北辽最后的菁华所在,然而随着耶律大石拉出了大半军马去涿易二州,防卫空虚之下,残余辽军只能谨守着深壑高墙的燕京城不出。 而女真军马居然此时依旧谨守完颜阿骨打的命令,舍了燕京不攻,只是一气朝南,往涿易二州而去。 自然,经过了辽金战争磨练的女真将领们,也深知燕京城这样城防完固的北地雄城是怎样难啃的硬骨头。那些依附女真本部的杂胡骑军不用说,连甲胄都只能紧着部落头人们穿戴,打草谷这些杂胡还算使唤得力,攻城拔寨就只能送人头。 就是当初辽金大战于黄龙府,所谓“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精锐,在攻城战上同样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绩。号称女真绝代名将的完颜娄室,面对防御严密的坚城,也只能拿出围点打援的老一套,先将来援的辽军一支支全吃掉,再像老鼠推磨般一点点磨开城防。 到了最后,完颜娄室身为主将,也要亲自背着木柴爬云梯,抢城放火的时候连靴子都烧掉了。主将以下,不管是猛安、谋克还是蒲里衍,死伤惨重得连完颜阿骨打都心惊不已。要不是女真初兴,尚有数分敢战不畏死的蛮勇在,只怕阿骨打的灭辽大业也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没有了强攻燕京的苦差,女真军马更在燕京城外过了一把随意劫掠的瘾。燕京城等闲打不下来,析津府的那些村镇堡寨,却是只要几个女真人站在寨墙外怪叫一声,那些修起了寨子的豪强,就主动装上满车的粮草、捆了成队的民壮,亲自送到他们手上! 但是就算如此,女真大部还是保持着相对严明的军纪,领军的完颜娄室也毕竟是主持过黄龙府大战的重将,更是女真中少有的万户。论军功,论威望,就算是完颜宗望、完颜宗翰这些实际上的二代领袖,也不得不敬重他三分。 更何况,完颜娄室出身也不算低微,在阿骨打一统女真诸部之前,娄室一家就是女真七水诸部的领头人。虽然女真崛起后,完颜阿骨打也渐渐有意识地开始改用汉法,渐渐不复过去的部族政治格局,但是女真重将的权力大小,依然要看他们出身的部族势力如何。 这也很好理解,女真起兵到现在,权力的争夺依赖于各自的军功,而想要刷军功,身后若没有强大部族的支持,那就只能自己用命去挣了。 二十一岁而为女真诸小部之主,到了四十岁的壮盛年纪便成了女真军中少有的万户,甚至手握阿骨打钦赐的免罪铁券,这样的完颜娄室,是女真军将们无比欣羡又努力效法的对象。 可是这位女真人中声威赫赫的重将,此刻却是盘坐在一张胡床上,盯着面前的那个谋克,一张久经塞外寒风而显得粗糙的脸上,没有仔细保养的胡茬都带着股危险意味。 然而最后,他只是一扬手:“失陷辎重,押队的蒲里衍被人杀得一个不剩,苍头、生口裹挟辎重逃了个净净空空。都是跟着阿骨打老皇帝从按出虎水杀出来的,自己知道这是个什么罪名。拖下去,重重打他一百皮鞭,让他长点记性!” 那谋克还想分辨什么,然而完颜娄室面前,哪有他区区一个谋克说话余地?当下就有如狼似虎的娄室亲卫扑上来,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那谋克身上衣甲,也不管这天寒地冻的天气,直接就把人绑到帐前木柱上,牛皮拧的长鞭在空气中搜搜作响,一下下地脆响里,不时地就要带起几片零碎皮肉来。 就在这鞭刑的声音里,完颜娄室望着自己胡床下首的那些女真军将,声音不高也不低,却让这些谋克们浑身冷飕飕的:“一个蒲里衍的兵马,就敢押送千余生口、在辽国地面上运送辎重,真是好长一条队伍!不要说遇见辽狗的远拦子马,就是那些生口鼓噪起来,也足够给我们添上乱子!” “不要以为辽国那个狗皇帝被我们打破了胆子,我们就能一口吃下契丹人,让他们的儿童、女人世世代代做放羊的海珍、服侍人的亚海珍!辽狗还有一支兵马在手,其中多是当初敢和俺们死战的远拦子马,小看他们是要吃大亏的!俺们是狼,契丹是熊,群狼不能一口气把熊咬死,让它缓过气来,俺们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似乎要为他的话做烘托,外面鞭子抽得更狠、更急了些。 完颜娄室不去管那个倒霉的谋克,将目光一转,落在了身旁一个粗壮的女真军将身上:“银术可,你管着前线哨探,来说说看,涿易二州是个怎样的章程?” 这个粗壮军将便是完颜银术可,在女真伐辽、攻宋的战史上也是个极重要的角色。 但和娄室这样出身高贵,一路风生水起的重将不同,完颜银术可出身温都小部,虽然投靠完颜阿骨打极早,也曾经作为女真使者数度前往辽国,甚至是坚决的伐辽派。但经过了达鲁古城、黄龙府等连场大战,这位女真重将依然只是一个谋克地位,再难更进一步。 在战场上,他也算是娄室的老部下、老搭档,又是格外留心军情的,当下就应声站起:“契丹军马由他们那什么大石林牙带着,正朝涿易二州开进。涿易二州的南人军马,据回报,不过千余精兵。对上耶律大石的远拦子马,绝不敢正面厮杀,只会守城待援。俺们只要缀在后面,等到耶律大石攻城之时,四面包抄,不论是辽狗还是南人,都能一口气吃下去!只是阿骨打老皇帝那里……” 然而完颜娄室只是大笑一声:“老皇帝与南人约定,燕京让他们自取,俺们这番只是为了报仇,不是攻城掠地。等宗望他们消了气,收取了辽狗的子女财货,只把土地留给南人便是!” 第881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二) 正逢无月之夜,冷风刮过树梢,几片冻死在枝头的叶子应和着风声,呜呜地响。 一队道兵正在带队道官的带领下,对易州北面的官道进行着每日的警戒式巡逻。 灰白色的连帽斗篷,几乎与久积而微微发乌的冬雪一色,是黑夜里最佳的隐蔽手段。人影转动间,只有偶尔在斗篷下探出头的青竹箭壶,以及箭壶中沉甸甸的无羽铁箭,才微微泛动着些许不一样的冷光。 为首的道官单手按着腰间法剑,目光一瞬不错地只是向北,然而眉心却有一道小巧符印缓缓旋转。 在这个年轻道官的视域里,北方正有一道黑气如鹰欲扬,向南张开双翅,将飞未飞,显然是辽军南下之相。 只是在这道军气之下,黑气纷纷如兽群迁徙,规整中的那股散乱不稳之态就再明显也不过。 维持着眉心的望气符印运转,道官的声音不断地传来: “本日凌晨丑时,记录一号:辽军的军气,形状开始改变,从开始的城廓形,变成了飞鸟形。依据云气占法,主辽军气势高扬,战意旺盛。” “记录二号:飞鸟形军气下方,隐约可见形如兽群的黑色杂气。北辽残破,辽祚将终,敌将虽然破釜沉舟般地豪赌出击,却只是哀兵之势,所以隐伏此等败散之气。” “记录三号:黑色杂气之中,有白气上升,白气四周有微黄光晕,隐带润泽之相,强行收束败散之气,不使作乱。根据观测进行推导,此为敌军主将的将气,说明敌将地位尊贵,众军畏威怀德,非庸将之辈。职部依据《辽史》对照,可以初步确认为北辽宗室耶律大石。” 他每报一条,身旁担任护卫的道兵早就拿出了飞快地记录一条,转眼间就写满了好几页信笺。年轻的道官口述完毕,又拿过信纸核对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错误的地方,方才从腰间鞶囊中摸出一方色泽沉润如松烟墨的冻石印,轻轻在信笺上按了下去。 不用印泥,石印落在纸面上便留下了黑色的印文,盘曲的九叠篆文却是排成了好长一串,占满了半张信笺:“南华郎、知易州录事参军事、管勾易州敌前侦缉事”。 原本道海宗源的道官体制就很有复古主义倾向,这道官法印更是充满了宋人官制那“官阶、官职、差遣三位一体”的特色。好在从金坛郎算起,各级道官随身佩戴的法印也算是一类特制的法器,不然区区一方小巧石印还真刻不下这么多字来。 将加了法印的信笺装订好,这位眉眼间带着几分村农朴拙意味的年轻道官,用带着粤音的官话吩咐道:“立刻将这份对辽军的军气观测报告传入易州城内……”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是将眉心的皱纹抚平,补充道:“把军报送到那个新来易州城的阳燧方诸馆,请他们联络涿州的本部!” …… ……… 易州阳燧方诸馆是个临时组建的新衙门,但这个新衙门却在如今战事一触即发的当口,一口气安排了两位精英道官坐镇。 按照涿州方面给的编制,阳燧方诸馆的掌事道官为从七品的阳燧令一名,从八品的方诸丞一名。从品级上看,并不算高,但衡量一个官署的重要程度,从来都不在品阶上面,而是看这个官署负责的具体事务上面。 以明清官场为例,同样是七品官,身为科道清流的六科给事中,官场地位就远远高出于那些人称“百里侯”的七品知县。 同样的,一个新出炉的部门,它的第一任主官是什么样的人物,也就说明了这个部门究竟有多少的含金量。 正六品下、碧虚郎、判阳燧令事,谢明弦。 从八品下、琼台郎、知方诸丞事,木岚。 谢明弦走的是军功路子,但是木岚这个琼台郎却是货真价实的离火裁金院道官,真正的清华之选,地位超然,何况又刚刚在涿州平乱里立了功。这样的人物,放到这个新建的衙门里头,谁都看得明白: 阳燧方诸馆是个挂号在两府里面的机要衙门,在这里挂职的道官将来肯定是要大用的! 但是此刻的阳燧令和方诸丞,可没有什么仕途高升的喜悦之情。 易州州衙之内,以谢明弦与木岚为首的阳燧方诸馆成员,正忙着检验一面面法镜。 像木岚惯用的龟卜含象镜自然占了阳燧方诸馆这批法镜的绝大多数,但也有几面法镜,隐带灵光,镜背环列八卦神吏真形,倒是和谢明弦随身装备的八真炼形镜是一个型号。 既然以阳燧方诸馆为名,那就该知道,道门中所谓阳燧和方诸,都是先秦方士炼丹合药时常用的法镜。正所谓“阳燧见日则然而为火,方诸见月则津而为水”,阳燧又名火镜,其实就是用来聚焦日光的凹面镜,而通过冷凝现象来制取夜露的玉镜,便被称作方诸或者水镜。 而所谓阳燧方诸馆,就是一个专门研究法镜联络的机构。 不用说,这个古雅得让人听不懂的官署名,自然是来自于道海宗源的掌教师君、前民俗学家魏野。 谢明弦还清楚地记得两天前,掌教师君和高阶道官们大眼瞪小眼的情形: “叫你们代拟新官署的名字,结果交上来的呈文,都写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捏着手里的一叠文书,魏野没好气地一个个翻过去:“先看这个因为魏某修道于汉灵帝光和年间,所以有人就拟了个‘尚方法镜监’,那魏某要是修道于唐宋,你们是不是就来一个‘少府法镜监’?何况这也不是专门监造法镜的部门,更非是为我一人所用,哪里和帝王家的什么尚方、少府能联系起来?改天你们是不是还打算给我上什么‘仙王’、‘仙帝’这种没文化的尊号?” 将手中的呈文抽出来,仙术士随即又拿起了另外一份文书,摇了摇头:“尚方法镜监还算是沾了点边,这个神照洞察院是个什么东西?慕容鹅手底下那些黑皮狗子的都察院吗?这是个技术通讯部门,又不是监察机构,什么洞察院,简直胡闹!” 在嘲讽与批判兼而有之的声音里,好几个被点到名的道官都耷拉着脑袋,哑巴吃黄连一般地吸着气,听着顶头上司兼老师一个一个数落过去: “尚方法镜监用典错误、神照洞察院离题万里也就算了,还有这个什么磨镜局……哼,磨镜……”磨了一下后槽牙,仙术士掌心火光一闪,干脆把整叠呈文都燎成了一道灰烟:“一松就乱,一抓就死,我道海宗源号称和慕容鹉那帮子人南北共治,可论行政素质,也不过是比清廷、沙俄略高一筹也有限的水准。算了,新部门就叫阳燧方诸馆,安排碧虚郎谢明弦判阳燧令、琼台郎木岚知方诸丞,先到易州那边去。一方面,与洞明飞捷司的人马搭上线,一方面,将法镜联络的战地试运行工作的架子搭起来!” 回忆的时光不过短短数息,来自前线的观测报告就已经放到了谢明弦堆满各色铜镜、镜架、镜台的书案上。 将这份关于辽军军气的报告翻阅了一遍,谢明弦随即将报告转交给了木岚:“前线传来的情报,我们带来易州的法镜,能够将情报第一时间传到涿州去吗?” 木岚对谢明弦的问题沉默不答,接过那份报告翻了翻,才点了点头:“字数多了点,传讯效果不会好。如果一定要进行传讯,给我半个时辰,让我拣选出一面最适合与涿州方面共鸣的法镜来。” “尽量加快速度吧,师君派遣我等来易州,是希望我们做出成绩来的。” 木岚一面指挥着麾下道兵们挑选着法镜,一面回答道:“法镜传讯还有不少问题没有搞清楚,哪里就谈得上立刻出成绩?而且你不但是阳燧方诸馆的阳燧令,也兼掌军中监察事,没有你扯着缰绳,跟我们一起来易州的殷夜叉,谁还能管得住他?” 谢明弦望了一眼窗外无星无月的寒夜大幕,摇了摇头:“殷小楼身上是有些海贼气味不假,但是他也是久经战阵的人,应当不至于失了分寸……” …… ……… “分寸是什么?分寸就是分分钟把这些辽国远拦子马都剁成一寸寸的馒头馅儿,没有了这些哨探提供情报,辽军就都成了瞎子,那还不是我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殷小楼坐在马背上,手中握着一副火石玻璃磨制的双筒望远镜,包裹着黄铜筒身的鞣制海蛇皮似乎还带着海水的味道。而他的话里话外,似乎已经很熟练地准备从海贼转职马贼了。 而在他手中那副开普勒式双筒望远镜的帮助下,哪怕是在昏暗得几无光源的夜晚,这位道海宗源的新晋紫虚郎,还是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的猎物。 黑夜中的那队远拦子马,虽然只在望远镜里留下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但也足够给某人当宵夜的了。 第882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三) 萧鼎今年十四岁,根正苗红的大辽后族拔里氏的子孙。 如果说投胎是一門技术活,那么萧鼎完全可以傲视这片土地上大部分的同龄人:他降生在一座有着美丽花园,处处模仿着宋人亭榭的府邸里。满月的时候,他的父母骄傲地抱着他,像是抱着天降的祥瑞一般,让来访的亲族和僧人啧啧称奇。而他就像个骄傲而不理会凡人的神佛般,抓起了白玉雕琢的海东青与香檀的佛珠,然后不甚爱惜地将这些平凡的玩具丢了开去。那个时候,人们看着落在地上、摔断了翅膀的白玉海东青,并不会责怪他的不懂事,而是为小孩子的健康与活泼而感到欢喜。 等到会走路的时候,萧鼎就已经习惯了腰带上那些装饰着黄金的小刀、缀着宝石的火石袋,但他仍然毫不吝惜地摘下几块宝石、金银丝的绣囊,作为主子给下人的奖励。 燕京的冬天总是那样干冷,裹着紫貂皮的少年可以安坐在暖房里呷着参茶,精心挑选出来的漂亮女奴则负责为年轻的主子消火,并让他懂得怎样寻找生命中新的愉悦。 如果在契丹国势勃兴的年月,这个少年会是名正言顺的国舅帐成员,家中的长辈会在他呱呱落地的时候,就为他选定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位耶律家的宗女。而在他这个年纪,就会被选入宫分军,成为辽帝身旁的侍卫。 但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不只是父祖的余荫和个人的奋斗,还得看历史的进程。 虽然与赵佶是在同一年登基改元,但比起那位将帝王平衡之术玩出花来的同行,天祚帝耶律延禧就是一派标准的昏君做派了。才登基就掀起大狱,从此朝堂之上就是从大狱到政争,从政争到大狱。 宗室、后族、将门、世家,不论契丹还是汉儿,不知几多豪门败落,几多新贵发迹,甚至外有女真侵伐的当口,这样的破事也没有断过。 萧鼎的家族,也在这样的政争里渐渐败落,虽然性命无虞,但那些雄健如龙的名马、装饰着金银的雕弓、华贵耀目的珠玉、有着亭台水榭的花园,渐渐都变成了全家度日的柴米。 因为难以接受这样从云端坠落的命运,萧鼎的父母很快就在贫病中撒手人寰。而萧鼎就像每个朝代末期都会出现的那种破落户子弟一般,成了燕京城里的小泼皮。 但在战云密布的燕云之地,泼皮们也过不上汴梁城同行们那种混江湖的快意日子,而作为后族子弟,萧鼎也读过几年书,练过几年弓,骑马更是打小练出来的。于是在耶律大石整军备战的时候,他就这么成了扩招后的一名远拦子马。 和那支曾在北方战场与女真精锐厮杀得有来有回的辽军精锐不同,现在的远拦子马是耶律大石用辽军仅剩一点余烬为底子,重新组建出来的新军。 老于军伍的人都知道,一支军队只要建制没有彻底打散,还有些许久经战事的老兵做底子,那么这些百战后的菁华,就能够将队伍重新拉起来,新兵也会在老兵的带领下很快变成在战场上丝毫不慌的精兵。 当然,有些时候,这种老兵带新兵的练兵法,也能带出一帮子混军饷的老兵油子,尤其在实行了雇佣兵制的赵宋,这种问题就显得尤其突出些。 但契丹立国,靠的就是弓马,耶律大石用的这些远拦子马的老兵,虽然是败军,勉强还有一点余勇没有磨折干净。 起码萧鼎这队远拦子马的队正,带着他们出来哨探的时候,依然很有章法。 马背上驮着甲包,除了弓刀枪箭之外,每人都带着一葫芦烈酒。当然,这酒不是让远拦子马们敞开了肚皮喝的,寒冬里,几口烈酒说不得就是保命的仙丹。谁要敢偷喝,带队的队正就能一鞭子抽个满脸花! 到了辽国就要山穷水尽的现在,能被选为远拦子马的,也只有契丹和奚人了。这小小一支队伍里,五个姓耶律,三个姓萧。虽然都不是宗室与后族的近支子弟,但是对于辽国灭亡的前景,可说是心有戚戚焉。 同时,也还有一点辽宋对峙百年的虚火在烧 大辽雄踞世间二百年,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南朝初立的时候,赵官家尽起他扫荡群雄的三十余万精锐侵辽,不是照样在高粱河畔全军覆没,只能乘驴车而逃?当年承天皇太后与圣宗孝宣皇帝更是率领契丹好汉,更是一路杀到了南朝腹心之地! 女真人厮杀起来不要命,俺们契丹汉子弄他们不过,但你们南朝这些只会捡便宜的柔弱军马,又当得什么事情! 比起这些新兵蛋子心中熊熊燃起的火焰,带队的耶律家老兵却只是从怀里摸出带着体温的干粮袋子,将掺了盐的杂粮炒面抓了一把,送到战马嘴边。 战马不客气地伸出舌头在老兵的掌心一卷,就把杂粮炒面都卷进了嘴里。老兵也不在乎手上沾着的战马口水,只是丢开缰绳,朝着地上细细地望了一圈,最后走到了雪上一片散乱的马蹄印旁。 夜里哨探,不敢打火,这个耶律家的老兵只是借着一点模糊轮廓,来来回回看了一圈才一点头:“马蹄印踏得又深又乱,这蹄印一看就是马术稀松软烂的宋人马军!囚攮的,这些宋人果然摸到了析津府边上!” 这老兵却不知道,他这一个“马术稀松软烂”的评价,却落不到正牌子的赵宋伐辽马军头上,而只能是某支上了岸准备转职马贼的不良前海军。 骂完后,这老兵立刻就翻身上马:“我们走,去摸摸这宋人马军的成色,再砍上几个首级,回去向大石林牙表上一功!” 然而他刚一上马,却有一道火线,转瞬间就在寒夜中切割出一片格格不入的灼红! 而那道火线的终点,正是被冲力撞离了战马背上的老兵胸口! 第883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四) 原本掩盖了整个易州地界的沉黯夜幕,就在灼红烈焰中斩开了一线光明。 萧鼎很幸运,眼睁睁地看着红色的无羽长箭从他的面前划过,因为高温而微微扭曲的空气,似乎余温都在灼烫着他的眼球,却没有给他带来什么真正的伤害。 萧鼎很不幸,因为他就在那个带队老兵身边,眼睁睁看着这个弓马娴熟的粗鲁汉子还来不及披上甲衣,整个人就从马上被撞飞了去。 火光一闪的瞬间,在萧鼎的视网膜上留下的画面,是胸口开了一个大洞,血肉从后背喷洒出来的可怖景象! 数息之前,这个射术出众、让他们这些新兵蛋子都无比崇拜的“头儿”,转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具死状狰狞的尸体。 再往后,就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转瞬间在火光中退却。 收割人命的箭镞破空声,坐骑受惊的人立长嘶声,同袍中箭倒地的哀号声,纷纷然响成一片。 萧鼎的马也一样受了惊,猛地尥起蹶子,他一时没有握紧缰绳,就这么被颠下马来。这个刚刚吃上兵饷的远拦子马,只觉得头上一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 不知过了多久,萧鼎在后脑钝痛带来的眩晕感中渐渐恢复了些许意识,在眼皮和眼睛都继续罢工的时候,两耳却已经忠勤地收集起了外界的信息。 带着奇怪口音的宋腔,在他的身边不断地响起: “我数一二三,有活的吗?能喘气的,自己爬起来吭个声!” “看起来是没有能喘气的了,锺兄,劳烦你帮忙打扫一下战场,物资回收干净,然后替这些辽人安排安排身后事!” “殷紫虚,打扫战场之后一切物资要上缴,包括俘虏也要经过点验管理,你不能自己乱来!特别是处决俘虏这种敏感问题,需要同级别的监军和军事主官开会之后,留档决议!” “锺兄啊,区区一个管勾敌前侦缉事的录事参军,真是屈才了。你这样一板一眼的较真性格,也该是谢明弦那种冰块的同行才是……” “依据前唐之制,录事参军本就有监察州县守臣之责,算起来鍾某与谢碧虚正是同行,只是职责有别而已。” “……这个正经到无趣的口吻,也和谢明弦像是一个模子里捯饬出来的一般。” 几句话下来,萧鼎只听了懂了只言片语,但是这几句话中间,他却已经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迫近的感觉。在危机感的催促下,萧鼎就算睁不开眼,身躯却也努力地挣了几挣。 殷小楼无趣看了一眼脚边的这个“小鞑子”,朝着一旁的那位知易州录事参军事的锺道官一点头:“得啦,这俘虏就由锺兄你接手,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再搜搜附近还有没有小股远拦子马没干掉!” 朱明丹天府有名的刺头、一度威震南海诸国的“殷夜叉”,就这么直接翻身上了马,一声唿哨,便带着他的部下们准备离开。 锺道官望了殷小楼的背影一眼,朴实如农人的面孔却不见一点多余的神情,只是朝着自己的亲卫一扬下巴:“架起俘虏,打扫战场,然后跟紧了殷紫虚所部照他这个打法,早晚一头撞进耶律大石的大营里去!” 这位面容朴实的道官说这些话的时候,萧鼎已经微微地动了动眼皮,可以大概看清四周的物事了。 首先是一股股明亮的火光,不是之前那闪过他的面前,转眼就夺去了“头儿”的性命的灼热火光,而是更为明亮却柔和的灯光。 在萧鼎家道尚好的时候,他的家里也有上好的羊角灯。那是灯匠们专门挑选的上好羊角,放在清水里煮得发软而透明,再用萝卜小心仔细地插入角的中空部分,一点点撑大后固定冷却。这样做成的灯罩透明如水玉,虽然用的不是贵重材料,可做起来却是格外耗费人工,一个老练的灯匠花几个月也不过只能做一对羊角灯出来。 但是现在萧鼎面前的灯,却是用上了绿漆的铁件上下固定,中间是长圆似酒樽般的灯身,火苗就在那完全透明澄澈的灯罩里跳动。 曾经享受过后族萧氏的富贵生活,萧鼎自然也接触过不少常人难以一见的金珠玉器,这上面要比那些一辈子都为“温饱”二字挣命的平头百姓更有见识些。他可以确定,面前这些宋人拿出的这盏灯,竟是用整块无色透明的水玉琢磨出来的。但是水玉质地脆硬,放在铁灯座里,却不怕一个不留神就打碎了去! 但萧鼎的心神,却不在那盏水玉灯上头,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眯着眼,偷望着灯光照耀下的那些曾经是人的物事 曾经的头儿,早就不会喘气了,因为他的胸口被什么东西囫囵地撕开,空洞洞的胸膛里一片焦黑,可以看见血洞下的雪地。 而另一个死者,则干脆连都面孔没法子分辨了他的脸被什么东西从鼻梁上钻过去,开了一个碗口大的伤口,完美地将眼耳口鼻都统合在一个大洞的范围内。 一个曾经分过他一块肉干的同袍,倒是很幸运地保全了整个首级,但是他的躯干却从腰部分开去,身子分成了一般长短的两截。 更多的和他在一个食槽里没搅几天马勺的远拦子马,则已经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只有手、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碎肉,散落在四周,被那些口音奇怪的宋人抡起铲子收拢到一起。 萧鼎还听得那个姓锺的宋人军官咬着牙骂:“炎光箭乙型三号……殷小楼你这个泼夜叉,这是拿海事部队的对船型炎光箭来射这些辽人马军!这么射下来,还打扫什么战场?不要说马匹没留下活的,连甲胄兵器都被破坏得一干二净,只能拿来当肥料了!” 骂归骂,这个年轻的道官还是从袖中摸出一张黄藤纸,赤红古篆在藤纸上闪动微光。 转眼间,藤纸燃烧起来,满地的辽军尸身也随之燃烧起来。 瞬间,尸身变成焦炭。 片刻,焦炭化作飞灰。 最后,只在地面上留下微白的一捧灰,被这些宋人铲开地面,埋入土中。 直到骨灰葬入地面,这位南华郎才拔出剑来,在埋入骨灰的那棵老树旁,以剑代笔,写下一道符令。 符令之下,则是一段简短的墓志:“道海宗源易州前敌处置司所辖,紫虚郎殷小楼、南华郎锺云从领军杀北辽耶律大石麾下远拦子马七人,收埋骨殖于此,刻木为碑以志之。” 将墓志写罢,锺云从才收剑回鞘,看了一眼身子微微抖动的那个“小鞑子”,随即一挥手:“带上俘虏,我们走!” 主官既然已经下令,直属这位易州录事参军的道兵们齐声响应,同时翻身上马。自然也不忘了将萧鼎捆了个四马攒蹄,横在马上。 跨上马的时候,南华郎锺云从不知道的是,宋辽大战的导火索,也正要从他刻写在老树身上的那一篇短短墓志上开始。 第884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五) 夜色方退,角声即起。 “霜天晓角”这四个字如果只是词牌,那无非是文士樽前浅斟低唱的风流生涯。但换成了雪原之上,大营雄踞,朔风翻卷一面面战旗,簇拥着中央那白虎为象的帅旗,气象雄烈之处,仿佛依稀回到了当初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亲率契丹大军纵横北地的年月。 帅帐正中,耶律大石头戴点金兜鍪,一身青黑色的明光瘊子甲,连甲片上那冷锻后留下的小铁瘊子都带着青黑冷光。整个人看去仿佛一尊犹带三分唐时遗风的神王造像,不怒自威,气度天成。 在后世想象中,辽国宗室也好,后来的女真贵戚也罢,甚至什么匈奴、鲜卑,都时刻都在头上裹着貂皮大帽子,耳边还要垂下几条貂尾来。但事实上,辽金贵人的汉化程度可比爱新觉罗家强了不少,除了在光头上留下几缕发辫外,在章服器用上却是格外迅速地接受了汉家制度。就连耶律大石这位辽国宗室,平日里也多是圆领公服的士大夫装束。 自然,辽军装备的甲胄也基本沿袭了唐时明光甲、五代步人甲的形制,甚至不仅辽军甲胄如宋军,西夏、大理、青唐蕃部也莫不如此。两军对阵的时候,如果没有旗号区分,普通人根本分辨不出交战双方哪边是宋人,哪边又是辽人。 但耶律大石坐在这里,绝对不是为了回顾唐以来的东亚甲胄发展史的。 他的手中握着一节树皮,光滑泛青的桦树皮上,那一段质朴无文的墓志还带着一股火灼的焦意。 这位辽军统帅面上满是玩味神色,缓缓道:“紫虚郎、南华郎,这都是宋人道官的名色,如何能领军打仗,深入敌前?据传,此番伐辽,还有一位守静先生,领了宣抚副使的差遣?宋室崇道如此,竟以黄冠秉政,内宦掌军,以羽士为将佐,大军困顿于边境不敢北上,却派了这许多道士做这等勾当!宋人此举,何异于前唐越王李贞,带避兵符去攻杀则天皇后的大军?” 他这番评价,两旁辽人将领也都算是契丹百余年菁华所聚的一点余烬,纷纷颌首,有些人还要再提几条前朝旧事,替耶律大石补充论据: “王右军次子王凝之为会稽内史,忍看孙恩倡乱,不设城防,入静室请祷于神兵,而神兵未至,贼军入城,身死名灭,为琅琊王氏之羞。不料,今日又能见王凝之一流人物在南朝衣冠之内矣!” “慕容彦超据守兖州,号称能战,孰料后周太祖郭威兵临城下时,却只管在镇星祠里祈求神佑,事败后只得点火烧庙,投井而死,与南朝以道士为先锋,可同一大噱。此辈愚人,战又无胆,守又无术,直和土鸡瓦狗一般,末将等请大石林牙军令,一鼓作气灭了这班南人,为南朝趁火打劫之辈戒!” 这一片请战声里,一个粗嘎嘎的嗓音突然地冒出来,就显得格外不和谐了些: “远拦子马都是百战精骑,却为宋人中几个道士所杀,诸位将军便不觉得其中有不对劲处?” 这声音的主人生着一双暗黄色的怪眼,精赤的脑袋炯炯生光,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颗颗拳大子珠都剔透如晶玉,隐隐能见着佛珠中有灰白雾气盘旋无定,别有一股玄异气息。 当然,比起这串佛珠,还是挂着佛珠的和尚本身更让人过目不忘一些。 那身金丝黑锦的袈裟,代表了他的身份不凡,但是那张阴沉而棱角突出的脸,就显得格外让人不舒服了些额头有七点金星闪动如北斗,鼻梁塌陷得几乎看不出来,只有两个鼻孔在呼着气,眉骨和颧骨都显得格外模糊,平滑的脸上只有一对暗黄色的眼睛在转动,人中完全看不出来,阔大的嘴就开在鼻子下面。 这是一张不属于人类,而是活脱脱来自冷血生物的脸。 但是满帐辽将,似乎无人觉得这张脸有什么不妥,反倒认真地听着这怪模怪样的和尚说话: “除了大石林牙手上的树皮外,昨夜撒出去的远拦子马,到底有几人回返大营?到了此刻,只怕只有少数人马返回,大部分都不知去向了吧?便是宋人西军的百战精锐,想要和大辽的远拦子马杀个平手也是不易,何况除了西军,宋人本就拿不出多少军马来支应,杀伤我军哨探兵马的骑军却从何来?” “回营的哨探,既然带回了这块树皮,应当也见到了厮杀的痕迹与尸首,那么宋人杀我数名远拦子马,又赔上了几条性命?这些事情,可有查探得分明?” 这和尚说话的语气十分平稳,却处处都问在要害上,主管哨探的辽将只得站出来,先向着这和尚行了礼,才讷讷回答道:“国师这话,是责怪俺们办事不用心了。末将据底下的儿郎回报,却是只见伏杀痕迹,不见尸首,更没有血迹,连箭头都没有找到半个!地上倒是有掩埋尸首的痕迹,但是挖开了看,却只找到这个!” 说着,那辽将从怀里摸出一个皮囊,递了过来。 那个长得不似人类的和尚将皮囊接过,放在手心掂了掂,又朝下倒了倒,却是倾出一捧细白的灰来。 望着那捧白灰,这个被辽将们尊为国师的和尚却是丝毫没有动容,只是看了耶律大石一眼,然后叹息道:“大石林牙,下面的话,事关机密军机,请恕贫僧僭越则个,屏退诸位将军,与大石林牙单独商议可好?” 耶律大石静静望着这和尚,片刻后才一摆手:“国师说哪里话来,既然是重要军议,众将便该共赞军机,不必这般警惕!” 得了耶律大石这句话,这个模样怪异的和尚才一点头:“既如此,贫僧便说开了也好。以贫僧看来,宋军前锋,并非是寻常军马,却是南朝道术之士成军。之前撒出去的远拦子马,只怕大半都遭了毒手” 他这句话说出来,顿时大帐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先前与他对谈的辽将盯着那捧白灰,不相信地问道:“国师,这灰” 国师那张怪脸本来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居然眼神里也有三分郑重之意,颌首道:“将军猜得不错,这是道门符火煅烧后的人骨灰烬,该是前方哨探的远拦子马所留。只是那行法之人道行不深,不然便连这捧灰怕也找不回来了。” 国师的口吻淡然中却有一分慈悲意,但是留给一众辽将的却不啻是一记旱地惊雷! “这却是从何说起?若是那些鬼画桃符的伎俩有用,当年黄巾乱起,坐天下的便该是这些道士,却要我们学什么文武艺?” “国师,俺们大石林牙敬你,可战场之上,从来都是刀剑说话,却轮不上这些装神弄鬼的物事!” 一片鼓噪声里,耶律大石一抬手,压住了众将的议论,将目光落在了国师的身上:“若依国师所见,却该如何处置?” 国师淡淡一笑,却是朝着耶律大石一竖掌:“贫僧浅见,请大石林牙拨我五百军马,先厮杀一场,再做打算!” 看着面前这个和尚请战,耶律大石轻笑一声,随即一挥手:“五百军马岂能震慑南人之胆?国师放心,我拨你一千军马,由国师亲自去挑,马匹甲杖绝不勒掯半点。某也不在意胜负,只望国师能真正摸出这些南人的成色来!” 有了耶律大石这句话,国师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道:“如此,贫僧便奉大石林牙将令了。” 易州城内,阳燧方诸馆。 负担着“法镜联络技术实用化”的使命,不管是新任阳燧令谢明弦,还是主管技术的方诸丞木岚,都没有想到,刚刚来到易州的殷小楼,就已经刺激得辽军开始大规模调军朝易州方面运动了。 现在困扰着阳燧方诸馆的问题,是在法镜传信上面。 将手中检验的最后一面法镜放回镜台上,木岚终于摇了摇头:“这不行,虽然都是按照子母镜的模式铸造,但是不同的法镜,对涿州方向母镜的联系却有着时强时弱的问题。” “是因为材质不够精纯吗?” 对这个问题,木岚果断摇了摇头:“这些法镜都是严格按照铜锡合金比例铸造,镜面磨制开光所用的丹水也是取的扬子江心水调和,又经过道门真气涵养多时以精纯物性,再挑不出毛病的。” 谢明弦想了想,又问道:“那就是法镜本身不足以支撑远距离传信?” 木岚依然以他那张无趣的监工脸回答道:“如果连这样特殊祭炼的法镜都不能达成连续传信的要求,那么就只有耗费天材地宝祭炼的上品法器,才能够用来进行远距离传信了。但是这样的法器,就算是离火裁金院的全部人员进行祭炼,一年也制作不了几面,除非师君亲自动手” 这话说到这里,谢明弦只能苦笑着摇头:“如果法镜传讯的基础器材到最后,只有师君这样驻世留形的散仙才能祭炼的高端设施,那道海宗源上下,也就和废物累赘差不了多少。如果法镜传讯变成了如此奢侈而低效的技术,也根本没有法子大规模应用在军事与民生上。” 木岚点了点头,补充道:“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推广这个传讯手段,而是要先弄清楚,如莲光定魄镜这类的法镜,之所以能够以子母镜式进行信息传递,到底是由干什么样的术法原理。” 交谈间,却有道兵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有前线军情送到!” 谢明弦除了阳燧方诸馆,也兼着监军工作,当下就站起身来,走向门外,从传令道兵手里接过一个桑皮纸袋。 光看着纸袋上的火灼痕迹,谢明弦就有些不好预感,打开来,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潦潦草草地写道:“易州北部地区活动之辽军远拦子马,已经被我部肃清,特此上报,前敌主事官、紫虚郎殷小楼。” 第885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六) 道海宗源的道官,十个里有八个都走过军功路线,北方的军垦也好,南方的护航也罢,面对沙俄的哥萨克、英国的武装商船,都少不得磨练出一套“等着对手先开枪,然后六甲箭洗地”的强硬作风。 这其中,有着“殷夜叉”花名的殷小楼,也算是最出挑的一个。 “他这算一到前线,就撒开欢了?” 自言自语地说完这句,谢明弦还是向着传令道兵一点头:“本官身负监军之责,职掌军令传达、军法执行、军职审查,并不干涉军事主官的指挥权。但是同样的,本官有权知道,殷紫虚现在人在何处,几时返回易州城?” 对谢明弦的问题,面前的道兵立刻立正报告:“报告,紫虚郎所部在易州城东北方一百二十里处活动,暂时没有回城计划!” “离城一百二十里,他这是打算一头撞进耶律大石的帅帐里去?”抬手按了按突然发涨的太阳穴,谢明弦很努力地压住想要爆粗口的冲动。 在道海宗源的军制中,谢明弦身为监军官,并没有这行的前辈们那样的威风煞气。 唐时的监军太监不用说了,这些横行无忌的阉货身负“皇命”、“圣谕”,根本不受军将制约,差不多就是横行无忌的官场怪物。而且因为阉人自身的补偿心理,监军太监要么贪财好货,要么威福擅权,放在边镇之内,本身就成了一个不知何时会炸开的定时爆弹。因为得罪监军太监而丢掉性命的帅臣固然是个长长的名单,但就算是侥幸活下来的那些幸运者,最起码也要在“丢官去职”、“抄家流放”、“被刨了祖坟”这几条里选一个。 假设前朝的军将们在地府有社交网站可刷,那么仅仅李唐一朝,便不知道有多少被监军太监坑了的方面大将要对上面这段话点赞其中还少不了如高仙芝、封常清、郭子仪这些真正的一代名将。 赵宋、朱明的监军文官也不用说了,赵宋的风气虽然歧视军人,但是赵官家们好歹肯将出大笔财政支出,维持着那个低效又腐烂到家的雇佣兵制度。而朱明时代,朱元璋创造的那个“天才”的军户制度,直接将军人变成了国家奴隶,而又在卫所军官的权力寻租下,直接变成了标准的农奴。这样大环境下的文武分途,加上赵宋将门那传承自五代藩镇的稀烂底子,不但文官士大夫们都把军人看成是潜在的犯罪分子,百姓们也直接用“赤佬”作为军人的代称,直到千年之后,依然是部分方言中最污脏的骂人话。 这样的扭曲环境下,带着“文贵武贱”思维的文官监军,同样有着娘胎里带出来的瞎议论、瞎指挥的绝症。 但是尽管监军制度存在这样那样的严重问题,却不表示这个制度就一无是处,不管是太监监军还是文官监军,都是一个政权加诸于军队身上的安全阀。一旦这个安全阀失去作用,那么就意味着诸如唐末五代的割据藩镇,或者如明末那样的关宁军、南明三镇之类人渣集合体就要很快登上历史舞台了。 对于这个问题,当然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说到底,监军太监是来自于皇权的监督者,监军御史是来自于文官士大夫集团的监督者。不论是代表皇权进行监督的监军太监,还是代表文官集团进行监督的监军御史,都是外来者强加于军队本身的产物,就像器官移植会造成排斥反应,这些强加于军队身上的监察体系,也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而要解决监军制度的问题,那就不能简单粗暴地将监察系统从内宦集团或者文官集团移植过来就算完事,而是要将监军制度本身当成是军队建设的一环。 所谓“政委建在连上”的三湾改编,事实上就是对监军制度进行改造的一大创举,使得政治委员彻底成为军队的有机组成部分。若仅仅是“党指挥枪”这么简单的事情,那么不需要周密的制度,直接使用监军太监和监军御史,也能在短期内得到一样的结果。 就以谢明弦个人而言,他身为道海宗源的监军官,负责传达上峰军令,担任军法审判,甚至在军官任免问题上也有审核之权。但是监军官没有军官升职的提名权,甚至军法审判的权力,也收归军法庭所有,是个“无赏有罚”的黑脸角色,也就基本避免了监军官干涉军事主官指挥权的问题。最起码,像二战时代的日军那样,一个个军事主官被昭和参谋们耍得团团转,一条又一条的大新闻比美帝大选刷得还快,那道海宗源也不要搞什么道兵道官制度了,干脆封山退隐,转行单纯的修仙兴趣小组比较实际些。 就算道海宗源的师君一直在吐槽,自己的部下们处处带着浓郁的昭和风味,但是以史为鉴之下,起码目前还出不了“昭和参谋”这种奇葩团体。 虽然以工业时代的正规军而言,像殷小楼这样隐带海贼气味的军官,就已经够奇葩的了。道海宗源被红铜冠小组的赤色冒险家们评价为“带着浓厚封建残余的组织”,也不算太冤枉。 所以谢明弦也只能压下心中的火气,尽量平静地下令道:“传话给殷紫虚,尽量保持与易州城方面的联络,绝不可以单方面独走下去!” 但是他的话没说完,就被突然从背后冒出来的木岚打断了:“距离一百二十里是吗?倒不算太远,只是骑兵传信肯定来不及了,你带着这对法镜给殷紫虚,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只见这位方诸丞手中擎着一对青铜古镜,比起之前那些泛着银光的龟卜含象镜,这对古镜满身铜绿,色泽也显得黄暗晦沉许多。两面古镜的镜背之上,高踞着金乌形与蟾蜍形的镜纽,镜纽下浮着一环古篆。 金乌形镜纽四周的镜铭,乃是四言咒祝,描摹大日悬天之景:“金轮呈瑞,洞焕阳明,炎光奔飞,万里*******蟾蜍形镜纽四周的镜铭,则是明月行天之象:“散蔚寒飙,七晨悬琅,回阴三合,天地吐光”。 这两面古镜的形制,虽然也当是出自道门一脉,但明显不是道海宗源的制式法镜,而是古时道门中人铸造的法物,不知出自何门何派,怎么流落到了木岚手上。 将这对古镜交给传令道兵,这位离火裁金院出身的技术道官还不忘一遍遍提醒着:“你们的指挥官殷小楼,应该知道怎么使用这对古镜传讯。别的也不多说,我只说一句,这对古镜分为日镜与月镜,白天用日镜联络,晚上用月镜通信,他殷小楼要是在青埂书院上课的时候没有打瞌睡,便应该分得清楚!” 木岚说罢,谢明弦在一旁一挥手:“军情紧急,联络为重,去领上一颗辟谷丹,马上出城。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抓紧时间联络上你们这位殷紫虚!” 第886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七) 当一对古镜被快马加鞭地送出易州城的时候,也有人背着一个二尺长的黄皮葫芦,亲领着大队军马向南而行。 这个身背黄皮葫芦的人,身穿一件怎么看都华丽过了度的黑锦袈裟,袈裟上金丝绣成的福田格映日生光,脖子上挂着的大串晶珠也富贵得颇有暴发户气质。 但这样一身与军队格格不入的佛门打扮,却没有在这支辽人前锋军马中引来什么非议。固然,辽人大半虔信释家,契丹人取名大抵是耶律佛奴,而奚人取名多半是萧菩萨奴,但让这些辽人精锐敬之畏之的和尚,却是因为他脑门还还顶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招牌 大辽推忠翊圣匡国赞治纯德功臣、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上柱国梁国公食邑一万户食实封一千户、辅国广教大师、赐紫沙门普风。 虽然辽国的宗室和儒臣,见天地嘲讽赵佶宠信道官,觉得赵宋加道官以馆职如清贵文臣例,实在是亡国之兆。 但是大辽自百年之前,就开了先例,专门给和尚们封赠高品官位。侍中这种五代时候专门封赠藩镇的高官,都只能算是起步点,什么光禄大夫、鸿胪寺卿,也叫做正常待遇,甚至连太师、太傅、太保这三师,太尉、司徒、司空这三公,向来是宰臣方有资格享有的荣衔,也都不要钱一样朝光头上扣。 和契丹比起来,赵宋就算在赵佶的带领下拼命地犯蠢作死,看上去居然也像是一个蒸蒸日上的负责任大国了。 可见世间的优越感,往往都是比**出来的。 但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在官制混乱、滥授名器的辽国,“推忠翊圣匡国赞治纯德功臣”这种功臣号,也是很有含金量的东西。“推忠”,说明此人立下了拥立帝王之功,“翊圣”,说明此人还平定了谋朝篡位的叛乱,“匡国”则至少在用兵作战上得了大功,但凡为臣者拿到了这几项成就,那就真正步入了权臣行列,至于接下来是走郭子仪路线还是曹孟德路线,就端看各自的际遇造化了。 在辽国,一个有官身的和尚拿到三师、三公的荣衔倒不算罕见,但是基本都是无实权的虚衔,方便这些僧官进宫和辽主讲经说法而已。可是若有和尚身负功臣号、加开府仪同三司、实封国公,这就实在太过骇人听闻了些纵观二千年帝王将相的家谱,以和尚身份刷出了这些成就,身后一度配享太庙的猛人,也只有明成祖朱棣的那个和尚谋士、黑衣宰相姚广孝一人而已。 这个国师普风,到底在北辽这残破局面下混出了什么功绩,让耶律淳和萧普贤女不惜开出这样大的条件来拉拢他? 至少在这支先锋军马当中,不论军将还是士兵,看着国师普风的那张蛇脸,都是一派虔敬崇信到了极处的眼神。 而负责带兵的那些军将,则一脸崇敬地围绕在国师普风的身边,敬聆这位佛门大德训话: “诸位将军想来也知道了,此番入寇的南人兵马中颇有一些精通异术的妖道在。诸位将军与麾下健儿,虽然是海东青一般的好汉子,但终究是血肉之躯,对上那些精通术法之人,难免要吃些小亏。贫僧既然领了大石林牙将令,有些话当讲还是要讲的。” 这些辽国军将,到了契丹末世,愚忠的憨人不是没有,但更多的还是见惯了耶律延禧秉国这些年来的政斗乱象的乖猾角色,知道乱世之中只有掌兵才是求存之道。此刻这位头衔好长一串、在耶律淳登基上也出了不少力的国师既然开口,那就是要接收这一千兵马的意思。 大家虽然不敢和国师顶牛,但是想让这些小军头吐实了口风投靠过来,也要看这位国师老爷开不开得出足够的价码。 当下就有个耶律家远支出身的军将搓了搓手道:“国师明鉴,您老人家是总领前锋军务的大将,自然是俺们头上的该管相公。但小将们也有几句下情容禀:不是俺们硬顶着大石林牙的将令不遵,实在是末将们的兵,都是临时凑出来的,其中多是燕京城里的恶少游侠儿,这些熊兵,打顺风仗说不定还算是得力,但真要打起硬仗,没有末将等临阵弹压实在是不成。若是国师有甚大神通,便在阵前敌住了那些南朝来的道士,俺们各率本部儿郎,卖力厮杀绝没有二话若是末将们临阵不肯力战,便国师不说,大石林牙也非摘了俺们的脑袋去!” 听着这话,普风倒是平和一笑,摇头道:“众将以为贫僧是何等样人物?不过是看经坐禅一个出家人,为山门世代受我大辽皇恩,所以出山来寻这一场烦恼,了结一番因果而已。贫僧也不懂兵家行营领军的手段,只有些方外伎俩,可为我大辽所用罢了。这总领前锋军务,本是无处说起,更没有夺了诸位军权的念头,众将也不必担什么心思,只用心当差,自然有无穷福荫留与后人。” 这种场面话,那些军将也只是听过就算,一双双眼睛还是盯着这位国师老爷,想要他给个明确的说法。 好在这位普风国师倒也做事爽快,直接应道:“单凭诸位的血肉之躯,想要与道术之士厮杀是不成的。然而天下事,有法便有破,南朝只道他道门术法精妙,岂知我释教神通更胜一筹?贫僧曾学得个鼍龙阵图,一经摆开,便成诸天欢喜之相,一切胎卵湿化诸龙王当亲率龙众护持国土,我大辽得神龙护国,何惧南人寇边?” 这些军将听着面前这位国师说得天花乱坠,只是皱眉,还是那个耶律家远支出身的军将面皮厚一些,陪着笑道:“国师乃是肉身菩萨、在世活佛,法力宏深不比俗流,但是俺们厮杀汉子,只晓得一刀一枪地挣命,实在地不晓得什么阵图之学,还望国师老爷慈悲,开示俺们一二。” 普风笑着将手中马鞭一扬,虚虚点了点那军将一下:“毕竟是宗室家出来的海东青,不见兔子连眼睛都懒得睁的。也罢,贫僧便与诸位将军试演一回,也好教诸位得知,如何是真实不虚的我佛如来威神力。” 说罢,他从背上将那只黄皮葫芦解下,拔开木塞就倒出一枚紫红色的丹丸来。 掌心托着那枚丹丸,普风向着这个军将虚虚一递,就有一股无形之力托着丹丸直来到对方面前,正悬在他的鼻尖前一寸处。 因为和这枚丹丸靠得太近,这个耶律家的远支子弟眼里,紫红色的丹丸就显得格外特殊些 整个丹丸透着一股润意,不是玉石的那种温润感,而是介乎打磨良好的皮革和半溶化的胶质之间的那种湿润感。仔细看去,这粒青杏大小的丹丸,像是半透明的皮囊,其中蕴含着一汪液体,而在丹液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什么东西拖曳着尾巴在游动。 但是当他将这枚丹丸握在手心的时候,掌心的皮肤传来的触感,却是握着一块又硬又滑的鹅卵石,还带着一股微微的热流。 摸着这颗仿佛上品暖玉般的丹丸,不等他发问,普风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贫僧送与将军的这颗药丹,名唤龙济受生丹,非是道家五金八石炼成的外丹可比,实为脱胎换骨、蜕凡成圣的至宝。将军吞服一粒下肚,且试试有什么不同?” 那军将将信将疑地将这枚半透明的紫红药丹放在嘴边,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只觉得这劳什子的龙济受生丹尝着微微有些咸涩味道,倒还不算太难入口。他随即一仰头,啯地一声就往下咽,然而这龙济受生丹却是入口即化,只有一股子腥咸***从喉关直冲而下,还有少许越过了小舌头的防护,直沿着这军将的鼻腔上冲,呛得他连连咳嗽起来。 一旁普风只是叫一声:“不要咳嗽,莫打喷嚏,走了药力,却是浪费了贫僧的一番苦心!” 这军将听了普风的话,勉强将鼻腔里快要喷涌而出的**又从鼻腔吸了回去,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鼻腔里拱了一下,随即这种忽然而起的异样感触便消失无踪。这军将也就将这点小事丢在脑后,只是望着普风道:“国师,俺吃了你的神丹,怎的不见什么好处来?” 普风呵呵一笑,从胯下坐骑的马鞍边,摘下个仿着皮酒囊形制的凤首银扁壶,扬手丢给他:“将军且试试看,这酒壶落在手中是个什么感觉?” 那军将抬手接过银壶,手指还没有怎么用力,那银壶已经像是厚纸板做的一样,就这么被他扯成了好几片纤薄如纸的银箔! 这个变化一起,只听得普风赞叹道:“将军如今浑身力大无穷,一举手一抬足,真个有十龙十象之势,莫说是区区一只银壶,便是南朝道官手中百炼火铜而成的法剑,也难当将军一抓之威!” 第887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八) 赵宋宣和三年、北辽建福元年、女真天辅三年,其实是同一个年份。 岁逢辛丑,时入仲冬,燕云大地一片白雪皑皑之中,几支军马却在这片雪原之上开始了最残酷的厮杀。 当然,战火早已被寒夜中那一支炎光箭给引燃了,而射出这一箭的殷小楼却是浑然不知他这一时兴起的“远拦子马狩猎”到底燃起了多么大的一堆易燃易爆物品。 至于负责拉着这位道海宗源年轻军官的易州方面,除了加紧联络、防止这支小队一头撞进辽军大营外,也并没有给与这支人马什么过多的掣肘处。 就算作风相对保守的谢明弦与木岚,考虑最多的,也无非是殷小楼一行不要有什么战损。 要知道,一个合格的道兵,也要经过数年的培养,文化程度至少能拿到中等文凭,还要有基础的吐纳炼气功夫在身放到前清,这就是江湖上名门大派内家好手的标准了! 终究是在青埂书院建立之后,渐渐培养而出的年轻道官。这些年轻道官,不是前明那些一贯畏敌如虎、被十数名倭寇就能追得鸡飞狗跳的卫所军官,也不是另一个时空中的傻大胆或傻不大胆的晚清官吏。 虽然道海宗源与红铜冠小组“共治天下”的这个局面十分诡异,既不算真正的人民当家作主,也不是合格的共和国,连古罗马那种贵族共和都十分勉强。但是一个新生却强势的政权,它的扩张本能就在那里摆着,不管这个政权的意识形态是宗教神权还是君主集权,是左翼激进还是右翼保守,最后都会变成大国沙文主义这类的东西。 所以谢明弦和木岚这些年轻道官在考虑问题的时候,是绝没有什么“不得擅开边衅”、“不得侵犯他国领土主权”之类概念。 而对朱明丹天府的海事部队而言,南海也好,几乎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也罢,朱明丹天府的海巡队所到之处,就是道海宗源的内海。在欧罗巴,因为火炮技术的发展,沿海炮台的有效攻击范围促成了最初的领海观念。但这种初生的领海观念,很不幸地遇上了它的颠覆者那些装备着附法火炮和海战咒具的海巡队。 就像南洋诸国,不论安南的阮朝、缅甸的贡榜王朝、暹罗的吞武里王朝,对于殷小楼那个不受同僚待见的“夜叉”花名,可没有一丝轻视处。正相反,不管阮朝的水师还是暹罗的海贼,私下里提起殷小楼来,不敢直呼其名,连“殷夜叉”三字都轻易不肯出口,而是敬畏地冠以“夜叉王”这个名号。 就连安坐在朱明山房的魏野,也在洞明飞捷司的文报中看过关于这位“夜叉王”的报告。 可惜某人阅后的反应只是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的战绩尽是些小打小闹,伟大航路也没开辟一条,连海贼王都算不上,长得也只是普通英俊,哪里够得上夜叉王这个通常是给与万人迷男二号的称号了?” 但不论旁人如何品头论足,殷小楼自己来说的话,提三尺法剑,领数十精骑,千军辟易,追亡逐北消受如此快意事,更复何求? 他是痛快了,但被他追亡逐北的辽军远拦子马可不做如是想。 不管是多精强的远拦子马,再开得强弓、骑得劣马,撞上殷小楼,就是迎面一发六甲箭要是赶上这位紫虚郎心情好,那连六甲箭都不用,上来就是炎光箭招呼! 冷兵器和热武器之间的代差,不啻于云泥之别。除非这些远拦子马里有鲁智深那个级数的好手,能抢在符箭及身之前,全力掷出手中兵刃,提前引爆符箭上的洞阳火劲,否则一个照面就是生死之隔! 但像鲁智深那样的军中斗将,不论北辽还是赵宋,都是金贵得不得了的角色,一军之中,这样的斗将也不过寥寥数人,不到关键时刻动用不得。远拦子马就算被河北边军吹得再神乎其神,也不过是哨探军马,哪里找这样的猛人出来? 于是自易州城北上,一路上总少不了腾腾火光。 至于火光是来自于殷小楼的炎光箭,还是那位南华郎锺云从火化敌军尸首的符火,就不好说了。 可以确定的是,耶律大石撒到易州北面的这些远拦子马,一晚上就减员了六成上下! 固然,这个时空点的高端力量里,不乏各路散仙一流人物,洞天福地之间多的是待诏飞升之辈,像公孙胜这样修成道术后不甘山中寂寞之辈,也很有几个。但是整体上看来,整个世界的力量体系还是标准的仙凡二元格局,各守其界,彼此不扰。 作为割据政权的北辽军马,或许高端力量上也有倾国之力供养的一众北地佛门高僧,其中也不乏几个证得阿罗汉果的人物。但是自从魏野身化陨星入界、撞破天关地锁,正砸在辽国护国曼荼罗上,把辽国供养的佛门高僧逼得入灭了大半,现在就剩下一个来历不清楚的国师普风撑场面。 而在北辽高端力量不够数的情况下,有先进技术和制度武装的道海宗源道兵部队,就轻轻松松地把局部战争变成了单方面的火葬场。 如果此刻辽国尚有数名阿罗汉坐镇,不论是禅唱扰心,还是护法鬼神作祟,有的是法子挡住殷小楼这支小部队的脚步。 如果到了那一步,这场伐辽之战就会和这个时空点过去的无数场战争一样,走向“兵对兵,将对将,神仙应杀劫”的无聊路数了。 然而现在出现在北辽军马面前的这支军队,却是彻底颠覆了这个战争潜规则 而宋辽战争的颠覆者.发射火箭之人.辽军哨探的屠杀者.上了岸的海贼与夜叉之王.小楼.殷,此刻没有这么多有的没的感叹,只是望着前方渐渐出现在他望远镜里的那支军马,还有在队列里被众军簇拥着的那个和尚,猛地勒住了马: “全体都有,做好战斗准备!” 第888章 燕山雪,燕山血(三十九) 殷小楼喊话的时候,负责联络易州方面的传令兵还不忘拿着木岚交代的那两面古镜,提醒着他的这位主官:“长官,这是易州方面交代的传讯法器,请你一定不要忘记!” “老木也真是的,这两面镜子在手,让人看着岂不成了个电母元君模样?” 嘀嘀咕咕地将古镜接过,殷小楼也没有什么爱惜的意思,就着两面古镜镜纽上的杏黄丝绳,非常随便地在银犀带上打了个结,就这么胡乱挂了起来。 . 如此打扮,看着不像是位领兵道官,倒像是戴着铜镜跳大神的角色。 不管腰带上的负重又增加了不少,殷小楼举着望远镜,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出现在地平线上的辽军马队。 除了没有宋军特有的范阳笠,那些身披墨漆皮甲,头戴无翅兜鍪的辽人马军,浑身上下大概只有那剃得半秃的小辫子头,算是唯一属于契丹原创的东西。 也难怪在青埂书院的西域史课程里,重点提到了耶律大石率北辽残部西征后,打得那些自诩“一手持刀,一手拿先知圣训”的天方诸国心惊胆战,甚至在西辽灭亡后的许多年内都以“契丹”称呼那个远东大国了。 不过,这也仅仅是对普通人而言罢了,从殷小楼的眼中望去,却只见一股血气蔓延于这些马军周身。 百战精兵组成军伍,血气旺盛本来算不得什么稀奇事情,但是殷小楼眼中所见,这股血气却是旺盛得到了有些离奇的地步。 道海宗源传承的这部兵家望气术是很大路的货色,就算在传习过程中多少经过些许修正和完善,但论起那些号称正宗的望气之术来,未必比得上那些潜心于望天星、堪地舆之道的星占术算高人。 但是这部望气术的理论却是别出一格 按照兵家的理论,所谓军气,说白了就是人气。人之精神作用于内,血气映照在外,便成了气色。所谓风鉴之术,看的就是精神血气而已,只是个人的气血再健旺,从宏观上看去也嫌太过微弱,所以必须拿出医家望闻问切的手段,有面相,有手相,有摸骨,有太素脉诀,拿出解剖蚊子的功夫,体察到最细致入微之处。而百千人聚集,聚少成多,微观转为宏观,始能映照于外,才有了可以直接进行观望测算的军气存在。 而在殷小楼的观望中,这支辽人马军的军气却是显得格外诡异,只有一片蠕蠕而动的赤气盘旋在对方头顶,却没有一点成形的意思。而且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那团赤气却是没有寻常军气那样群聚或散乱的模样,反倒像是藏着什么阴冷的捕食者,正在寻找四周有什么可以填充饥饿肚肠的东西…… 就在殷小楼驻马凝神的时候,一众辽军簇拥的国师普风照旧背着葫芦,面上带着些似有所感的神秘笑容,平静地望向前方。 甚至在殷小楼的目光偶一扫过他身上时,他还微微点了点头,像是要向数里外的这位年轻道官致意。 但是这个动作,放在殷小楼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了。 可越到了这种时候,这个被同僚们当成海贼头子的道官,反倒越沉静下来,放下手中火石玻璃的望远镜,向着身旁的传令兵一挥手:“传我的命令,收起六甲箭,准备炎光箭,软甲上的护身禁制时刻准备激活。这一次我们运气好,遇见一条大鱼!有多大?在南海,起码是海魔级别、拥有祭司团的鲨化人鱼群落,才值得这个待遇!” …… ……… 来自易州的道兵小队与北辽马军相隔仅有数里,遥遥对峙间,雪原间却有另一队人马正缓缓靠近过来。 这些骑手都是皮衣皮帽,甚至还有些人身上的皮衣不用牛羊皮革,更不见貂皮之类贵重物件,却是半透明的鱼皮,里面胡乱塞了些兽毛。但人人都生得格外粗壮,头顶着金钱鼠尾,身边除了弓袋就是刀枪,不管是生女真还是熟女真,起码有百余人! 百余女真族人是个什么概念,在契丹对女真的几场大战中,辽国亲贵率领的各帐军马被女真人冲得稀烂,创下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现在的女真人,连同他们收罗的渤海人、汉人甚至契丹人组成的仆从军,只要有百十人的规模,就能追着数倍于自己的辽国守军满地乱窜,不知多少辽国州县就这么轻易被女真人马打破! 当然,女真国草创至今,贵贱区分也是很明显的,这支军马里从上到下,除了带队的谋克之外,没有几个真正的完颜部亲贵,都是秃答、兀勒、乌萨扎之类小部出身的战士。 对于这些小部之人,那个完颜家的谋克也懒得叫他们的名字,直接就是“乌萨扎家的小子”之类代号招呼。 他倒也算是谨慎,知道自己带的这批人马不算精锐,只是遮护大军撒出来的哨探。如果用这点人马抢城,那是根本不够,但在野战上,辽**马也好,那些至今未见的宋人也罢,只怕谁都留不住他们! 公允地说,这个完颜家的谋克也算是谨慎了,遇见那个诡异的“两军对峙”场面,居然还能按捺住跃跃欲试的情绪,先喝止了手下人:“阿里罕、胡鲁、挞不野,收拢好你们的人!辽狗明明有上千军马,为什么对着那不到百人的宋军,这样的警戒提防,都不上前?看仔细两边的动静,再收拾不迟!” 他这里喝止间,辽军中也有了些微动静,明明看见了那些天杀的“宋军”就在数里外,只要一阵冲锋,就能全歼了这小股人马,可为什么国师不肯下令? 普风身旁那个姓耶律的辽将也有些不稳,频频回头去看普风。 这位大辽国师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微笑道:“将军莫要这般急切,贫僧的鼍龙阵图尚未摆开,怎能叫大军轻动,倒教这些南人看风色先逃了开去?” (本章完) 第889章 燕山雪,燕山血(四十) 那姓耶律的军将一路上听了满耳朵的鼍龙阵图,却是没有看面前这位大辽国师有过什么实际布置,只让全军上下人人都吞了一粒那紫红色的丹丸。 这种入口腥咸的药丹固然有些神奇的地方,凡是吞服过的人,要么膂力见长,要么视力和听力比原来敏锐了数倍,甚至还有些人连脑子也像比过去灵活了些,说话都显得比过去有条理。但是这点好处拿来单打独斗或许略占优势,可在一场大战里却未必够得上数。 而且不知为什么,身为掌握这一部辽军的关键人物,这个耶律家的军将却对自己部下的印象越来越模糊。 起先是脸和名字对不上号,接着就忘记了他们的长相,最后很多人的名字也有渐渐想不起的兆头。 紧接着,他忘记了儿时养的第一条狗,忘记了自己学的第一段文章,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抱的第一个女人,就连早已故去的双亲面容,也很快变得模糊。 只有策马迎战南人的念头,始终不曾忘记。 不仅他这位将主如此,就连那些马军的脸上也时时浮现出忘记了什么的困惑表情,显然这种不正常的记忆消褪现象正在这部辽军中飞速蔓延。 不过很快地,他们连“自己忘记了什么”这件事本身也都忘记了。 记忆飞速地流逝。 年轻的骑兵不记得自己怀里揣着的小锦囊,更想不起锦囊里是没过门的妻子亲笔抄写的《佛顶尊胜陀罗尼经》。 手脚粗大的老军忘了腰间挂着的磨刀石,哪能记得起这块不起眼的方石是自己才六岁的儿子亲手磨出来的。 有人忘记了亲族,有人忘记了身家,有人忘记了纠缠无定的爱恨,也有人忘记了信仰中无比贪求的天堂与无比恐惧的地狱。 随着记忆的消退,人类本应具有的情绪也就渐渐地谈不上了,喜悦、恐惧、忧愁、悲哀,这些情绪在空荡荡的心神中再找不到落脚处,像是无根的浮萍般漂在思维的海洋上,随着海下的庞然大物猛然翻腾,就被绞碎成了空虚的碎末。 肩背着黄皮葫芦的国师普风,一双隐带精芒的暗黄大眼将辽军这片刻间的变化尽收眼底,方才慢悠悠地道了声:“待诸位军将士卒将心里杂念去个干净后,贫僧才好布置起这鼍龙阵图来。” 说罢,普风拈起颈子上挂的那串拳大佛珠,两根指头在一颗珠子上轻轻一转。随着他的动作,那些辽军的眼中也泛起了暗黄色的光。 国师普风的瞳孔中,浮现出了如同昆虫复眼般的多层晶面,每一个微小的晶面,便是一片视域。 上千辽军的视域,全被这个蛇脸的和尚连接在了一起! 而不仅仅是普风和尚,上千辽军的眼中也同样浮现出了这形似复眼的多层晶面,所有人的视域就此共享在了一起。 普风的声音,同时在所有辽军的脑海中响起:“既然贫僧以阵行法,列阵之人若不能让贫僧这阵主如臂使指,便有精妙阵法,又能派上何用?众军听令,列阵冲击!” …… ……… 对于辽军的动向,殷小楼并没有太多的关注,因为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架黄铜仪器固定在地面上,上半部像是一架朱明丹天府为海事部队普遍列装的单筒望远镜,但是下半部的台式结构上却组装着罗盘、水准仪和游标度盘。 显然,这是一架用于地面测量的游标经纬仪。 负责校射的道兵一面通过经纬仪测距,一面将计算的数据递给了殷小楼。 人类发明的远程武器,不论是最原始的木弓,还是刚刚主宰热武器时代的火炮,都要面对一个有效打击距离的问题。道海宗源门下所装备的各类符箭,虽然在灵活度上远超过普通的弓弩与枪炮,但是在有效打击距离上,也有相当大的局限性。 虽然理论上说,只要修为足够深厚,又有元神返照山川大地之能,不论是符箭还是飞剑,诸如一箭射破千里、一剑横贯河山,这种神话般的壮阔画面,也未尝不能演绎一番。但是以道海宗源的实际情况而言,能修成百步飞剑一流的人物,便可以算是值得南北二府抢破头的精锐了。 虽然火枪手在肉眼瞄准的情况下,有效射击距离的极限也不过四百米左右,看起来远不如道兵御使的六甲箭。 但是比起火枪手来,培养一个合格道兵的前期投入,可是远远高出数倍来。要知道,就算是大字不识的非洲黑蜀黍,只要敢按扳机、懂得瞄准、还没有把火枪当成是一种魔法道具,在非洲南部诸国,这就算是精锐中的精锐,放到一战时代的凡尔登之类著名的战场绞肉机上,也算是合格的炮灰了。 照魏野的话说:“如果我们培养道兵,只照着慕容鹅他们培养火枪手的路子走,当成是战争中消耗的炮灰,那么光是那大笔训练费用,都能逼得道海宗源非得申请破产了不可。” 因此上,道海宗源的道兵,实际上是一种复合型的技术兵种作为一个合格的道兵,道海宗源一脉数种符法、各种近战功夫、战场急救技术、兵家望气术……精不精通另说,但起码要掌握两种以上。 当然,在作风一贯简单粗暴的殷小楼这里,他率领的道兵基本上就朝着热武器时代的某个兵种一去不回了。 殷小楼的部队流行的这种“用炎光箭说话”的粗暴作风,还有某人一手带出来的强蛮作战风格,怎么看,都像是一帮子机动性极高、单兵作战能力极强的…… 炮兵。 虽然被嘲讽为“夜叉”这种粗鲁又野蛮的鬼神,但是殷小楼挑部下反倒比别的海事部队更严格。他选人标准的头一条就是算学必须精通,如果是青埂书院术算科毕业的高材生那就更好不过。六分仪、经纬仪这类天象观测兼测距仪器,更是他部队里必备的装备。 虽然殷小楼那“海贼头”的名声在朱明丹天府可说是如雷贯耳,但他带的部队论起“重火力炮击战”的专业素质,倒在道海宗源的南北二府里显得格外出挑。 可也格外地烧钱就是了。 在殷小楼的眼中,辽人军阵的气机一直在变化,那道怪异的赤色军气一开始还有点隐而未发的意思,现在却是直接显化而出,结成一道漫卷无定的赤云,仿佛有无数史前的怪异生物,正在赤云中张牙舞爪。 可这个时候,他反倒没有仔细端详对方的兴致了,只是捏着一根无羽铁箭,飞快地复核着部下们的计算结果,最后取了一个平均值。 随即,他托起手中的铁箭。这枝沉重的精铁符箭不像道海宗源普遍装备的六甲箭那样,使用了接近菱形的锐角箭头,正相反,它的箭头被制作成了锋利的倒半月形,箭头上密布着朱红符令,无端就让人觉得整枝符箭都笼罩着一股厉煞之气。 道海宗源的紫虚郎一弹指,这枝符箭无声无息之间就落到了辽军即将大股冲入的地段上。 第890章 燕山雪,燕山血(四十一) 铁箭落地的瞬间,仿佛给了对峙的双方一个明确的信号。 最先响起的,是辽军的鼓角声。 虽然“击鼓进兵,鸣金收兵”是千年来的老传统,但是在初唐的那些岁月里,被后世尊为“大唐太宗皇帝”的那个李家二郎,却率着一支玄甲骑军,纵横于边塞大漠之间。也从那时起,军旅渐渐地多了一丝带着些苍凉雄浑兼而有之的牛角号声。 而契丹这样起家于辽水之畔的游牧民族,更没有继承原王朝那些“鼓进金退”之类军令的必要,鼙鼓隆隆,角声如啸,便是契丹军令所在! 李唐灭,赵宋兴,这当数十年的藩镇割据,契丹国便是在这样的鼓角声席卷燕云,刚刚勃兴而起的契丹人,也是在同样的牛角号声杀进汴梁,灭了后晋。 高粱河畔,宋太宗赵光义趴在驴车仓惶遁逃的时候;澶州城里,宋真宗赵恒躲在行宫里六神无主的时候;甚至为了变法图强不惜挑起新旧党争、号称“励精图治”的宋神宗赵顼,一听到辽国要割让代州之土,不然撕毁和议的时候…… 他们大概也听过一样的号角声。 当一个政权诞生时起,它本该继承自汉唐的疆域已经残破,燕赵旧土、秦时边关,都沦入了异族之手。更不要说契丹的铁蹄时刻能从燕云之地取高屋建甄之势,踏破黄河天堑,直入它的枢心脏之地,只这一条,能让垂拱殿的一代又一代赵官家们食不甘味、睡不安寝! 都道是汉唐雄武,两宋柔弱,可从赵宋立国算起,军多的是敢战士,阵前见惯了舍命汉,只是勇武的士兵,却碰了“热爱和平”的最高统帅们,那么个人的勇武便只能变作虚妄。 真宗时,萧太后孤军直入澶州城下,重将萧挞凛战死,兼之真宗亲征,宋军士气大振,况且此刻的宋军尚有些许赵大、赵二时候的老底子在,不像后来那么不堪。这本是全歼辽军的最好局面,然而掌军大将按兵不动,真宗赵恒畏敌如虎,却是生生葬送了战机,换了一个每年缴纳岁币的澶渊之盟回来。 再往后,西夏、交趾,盗贼蜂起,紧跟着靖康北狩、绍兴议和,史书大段大段的都是不忍言之事。风波亭的岳飞固然是千古冤,但南宋在开禧北伐失败之后,赵家居然能把当朝宰相的人头送去作为议和的礼物,这份无耻也是千古罕见。 不过现在,听到号角声的人,虽然挂着“大宋道官”的虚名,却真没有什么忠于赵官家的闲情逸致,更不会有宋人遗传了百多年的恐辽症。 对面是千辽军精骑,具装甲士气势雄武,一匹匹燕地良驹奔腾如龙。 这景象,曾经出现在赵官家们的噩梦里,出现在大宋名臣们的奏章里,出现在边将们闭城自守的胆怯阴影里。 从汉时白登,晋时五胡,东亚内陆那些数不清的柔然、铁勒、回鹘、土谷浑,一波波地崛起。匈奴、鲜卑、突厥,一代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可汗,带着同样嗜血而野蛮的军马,迎着秦时明月,越过汉时阴山,把曾经花繁锦簇的原大地,一次次化为白骨露於野、处处两脚羊的无间地狱。 面对千骑席卷之势,殷小楼胯下战马不由得烦躁地趵蹄子,却被这位紫虚郎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头,随即又顺从地静立不动。 一面是狂飙突进似乱云的千骑辽军,一面是稳固不摇如孤峰的宋军小队,动与静的对下,连一直伏在雪原窥探双方的女真探马们也不由得有目眩神驰之感! 为首的那个谋克也许应该称呼他的大名完颜斡论才是望着眼前横冲而下的千骑辽军,只是死死地按着身旁的副手,声音压得低低的,全是惊异到了极处的迷惑不解: “是辽狗的远拦子马精锐!千精骑,直冲区区一个小队的南人,辽狗这是发了疯不成?!还有那些南人骑军,居然还不逃走,却想做甚?!” 随着他的话语,冲锋的千余辽军精骑距离殷小楼之前射出的那支无羽铁箭已不过十余丈远。 而那些宋人骑军,既没有逃走的意思,也没有冲阵的打算,只是随着为首的宋将一声喝令,做了一个让完颜斡论完全想象不到的动作 自殷小楼以下,所有道兵同时左手结成诀印,拇指绞定指离。 指诀成,一众道兵腰间箭壶猛地打了一个旋,全然不用皮革包裹的青竹箭壶,数支精铁符箭脱离了箭壶的拘束,虚虚浮于半空。 每一道符箭瞬间都笼罩了洞阳火符特有的灼红色,尖锐的菱形箭镞如同钻头般飞速旋转起来。 在完颜斡论的角度,却只能看见铺天盖地的火焰划过大气后,残留在视膜的红色光轨。 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朝前冲锋的整个辽军骑阵便被铺天盖地的火焰所覆盖,冬雪覆盖的平原,那些半凝结的厚厚积雪转瞬间在高温消融一空,化为了沸腾的蒸汽,将整个辽军都笼罩在内。 算有幸运儿能够顺利地闪避开百余支洞阳炎光箭的冲击,也极幸运地没有被卷入炽热的火海之,但随之而来的高温蒸汽也会瞬间烫伤他的呼吸道黏膜,进而将他的皮肤、肌肉瞬间蒸熟! 尤其在殷小楼的部队讨伐鲨化人鱼部落的时候,这种近百支洞阳炎光箭齐射的“烤鱼”战术便是全歼敌人最好的杀手锏。 现在看起来,似乎用在骑兵部队面效果也不错。 水蒸气在高温下瞬间蒸腾干净,然而预想焦尸横陈的场面却并没有出现。 千余辽军依然保持着冲锋姿态,虽然在阵列多出了好大的空隙,不少的马军都被炎光箭生生钉死在地,但是这支辽军的建制依然在,死伤绝没有想象那么惨烈。 甚至不少辽军,要不注意他们衣甲的焦灼痕迹,都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这么挺过了一波炎光箭的打击。 然而殷小楼的目光已经转到了那些辽军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这些辽军那散发着紫红异芒的瞳仁,很明显地告诉着道海宗源的紫虚郎:这些辽军,此刻已经称不是人了。 近距离之下,殷小楼更能看清楚这些辽军身涌动着的怪异气机,汇聚的军气化成扭曲蠕动如水蛭般的生物。 而这支怪异的军马之后,国师普风依然背着他的黄皮葫芦,十分满意地验收着他这部阵图的实战效果: “千人之阵,聚沙成塔,化虫成龙,果然将我这部鼍龙阵图的威力推高了数倍。算是那位石真君的门下催动这等凶猛的道门符火,却也难伤我这重修大改过的鼍龙阵图分毫。只是要炼这鼍龙阵,便要准备鼍龙丹,这鼍龙丹所用的材料也太过难得了些,却不知道那些域外异类之后还肯不肯多拿出些异虫来炼药?” 正叹息间,却见对面那些宋人哨探带队的道官朝着他轻蔑地一笑。 笑容起处,殷小楼已经冷哼出声:“管你是用了避火诀还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左道旁门,却以为你家夜叉老爷的炎光箭只是给你们开个火葬场这么简单?” 冷哼声里,这位紫虚郎腰间法剑锵然出鞘,左手挽个剑诀搭剑脊,咒诀催动而起: “南方丹天,赤灵所专,威光烈焰,施化不偏,真司行罚,火索自缠。丹天火部一应威灵,符到奉行如律令,炎火化阵,摧灭魔群!” 咒音起处,那支最先被殷小楼射入地面的无羽铁箭之赤芒大作,箭镞入地之处,地面龟裂,炎气自裂缝冲出。 随着一道道地火冲起,一支支射杀了那些变异辽军的炎光箭随着火光而起,化作道道流火,编织成一张绵密火,将近千变异辽军困在了间! 虽然这些辽军紫红色的眼时时闪动着异样精芒,分明是不惧洞阳真火焚灼之威,然而一道道符箭穿梭间,却是以火助箭势,瞬间收割了数条性命! 变数再起,国师普风也不由得目光微动,略一沉默,已然扬声喝道:“以符箭行火阵,石真君门下果然皆非庸手,却不知此阵何名?” 对普风的问题,殷小楼执剑扬眉,很有他家师君风格地嘲讽一声:“那蛇脸的和尚,这炎火威光阵是我道海宗源秘传之学,怎么能传了你这疑似披毛戴角的货色?想学的话,便请舍了这臭皮囊,再转人身,说不定有缘分做本官一个小学弟,到时候你想学什么阵法,本官都绝不藏私!” 他这几句话,却惹得普风和尚那一双暗黄瞳子露出凶光,额七点金星闪烁无定,只是冷笑道:“先生只道你玄门妙用无穷,岂知我佛光明普照的神通无边?既然大家以阵斗阵,贫僧这鼍龙阵图也非等闲,且请先生仔细应对了!” 第891章 燕山雪,燕山血(四十二) 就如同大多数人通过话本小说之类消遣读物得来的认知那样,不论是散仙还是阿罗汉,这类中古时空点中的仙佛中人都免不了有一些老派的作风与味. 就像中世纪的贵族永远都在表面上推崇骑士风度,混到了北辽国师的位置,头顶上还挂着一长串官衔的普风和尚,也得稍稍让自己有些前辈高人的体面,这样才算是有了些成就感。 就连《西游记》里一手打拼下西天路上家族霸业的牛魔王,到了事业巅峰的时候,也不免有些“丹房细玩《参同契》”的从容。这等境界,像红孩儿这样一腔叛逆中二气的妖怪二世祖自然是很少领略得来。 平心而论,殷小楼这满身贼头气的家伙未必有这种一代妖王的领悟,但是从南海一路横冲直撞到印度洋的他,却是没少和当地土王打交道,对这种满带着暮气的所谓上位者风度那是熟得不能再熟,应对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却见他轻轻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已知他的心意,如同这位紫虚郎一般骄傲地昂着头,迈着轻捷的步子来到炎火威光阵外。 这种彻头彻尾的挑衅行为,更是激得被困在炎火威光阵内的那些辽人马军双眼赤,拼命想要突破箭阵封锁,给面前这个不怕死的南人道官来个狠的。 然而火光腾腾间,洞阳火符之力对于诡邪之物那种天然的排斥就体现得特别明显。不论这些辽人马军仗着什么样的辟火术法,能够暂时不被洞阳真火焚灼化灰,但也休想从箭阵中离开一步。 当然也有一些双目紫红的辽人马军试图对着殷小楼张弓射箭,但他们射出的箭支都毫无例外地在半道上被飞旋的烈火符箭烧成了一捧飞灰。 普风和尚带着一丝赞赏的声音从这近千辽人马军身后传来:“毕竟是那位石真君的高足,且不论这部箭阵,只这份胆色便叫贫僧感佩万分。” 然而殷小楼的回应就显得不是那么斯文了:“蛇脸的,既然也是行家,多的话我就不说了,要斗阵法是么?划下个道来吧。” 普风和尚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地响起:“石真君传下的箭阵,贫僧已经见识到了几分玄妙,然而贫僧炼就的鼍龙阵图,却也非是等闲。今日以阵斗阵,若是贫僧的鼍龙阵图冲不开贵派箭阵,那贫僧情愿回返燕京,劝大辽皇帝向大宋称臣纳贡。但若我佛庇佑,贫僧侥幸胜了一筹,便请这位道友回禀石真君,大辽尚有三分天数未尽,请真君莫要逆天强求、搅扰红尘可好?” 对普风和尚这番话,殷小楼只是摇了摇头:“这事情太大,我小小一个紫虚郎,做不了这主。和尚你当没说过,我也从来没有听见,该厮杀就厮杀,不要扯这些没有营养的废话可好?” 被殷小楼噎了这一句,普风也依然不着恼,声音还是淡淡地从两军阵后传出:“贫僧岂不知这点分寸?然而石真君身份贵重,又是当今道门硕果仅存的仙道高人,岂容贫僧这小辈向他老人家面前喋喋不休?这位道友,若你肯传语一句,便是足感盛情了。” 话到此处,殷小楼也不多饶舌,向着隔阵对峙的普风和尚一指点出:“也不过是这等话头,想托我传话,先让我试试你这和尚的本事!” 随着指尖的移动,鸣镝声声起于火阵半空,却不知殷小楼何时已经催起数支炎光箭,隐于炎火威光阵的重重真火之内,此刻方才难! 符箭突袭,普风和尚额上七点金星光明大盛,一直挂在他脖颈上的那串拳大佛珠乍然飘起,甚至省略了挣脱丝绳这个步骤,一颗颗浑圆无孔的佛珠如同群鱼弄潮,飞旋于普风周身数丈方圆。 晶珠圆润,不染尘埃,符箭犀利,啸起烽烟。 迥异的道术神通,在这片燃烧的雪原上,划出生与死的境界线! 直袭眉心的火光凝如实质,质如晶玉的大珠中烟云翻卷无定,然而却是一模一样的杀机森森,不留丝毫喘息余地。 殷小楼催动炎光箭的同时,手中法剑卷起一片精芒,将那些袭杀近身的拳大佛珠全都绞入了剑圈之内。 火铜锻炼的法剑,晶玉琢磨的佛珠,此刻一相逢,便是金声玉振之音纷纷乱人耳识,更不要说佛珠中蕴含的那股大力,更将殷小楼手中法剑压得一弯。然而殷小楼执剑的手,却是以不可思议般的度调动起筋肉 绷紧,放松,绷紧,剑圈荡起的精芒中,反击之力连续而起,剑身上洞阳剑祝符令连连闪动,蓄势,反冲! 被绞入剑圈的佛珠,倒飞而出,却砸入了炎火威光阵内,数名辽人马军躲避不及,要么是坐骑被佛珠砸碎了头颅,要么就是身上直接被贯穿出一个碗大血口。 只这一来一回,便不知道收割了几多人命! 当然,殷小楼握剑的虎口也浮起了好些细碎的裂口,很显然,方才这一轮反击下,对他的负担明显有些大。 比起殷小楼,普风和尚的表现显得更游刃有余许多,他的身侧虚浮着一道暗银色的迅捷影子,配合着数颗拳大佛珠。 每当炎光箭突近普风和尚身边的时候,便有一颗佛珠猛然迎上,在撞击中强行改变了炎光箭的轨迹。而由炎光箭带来的洞阳真火,则被那道暗银色的虚影收化于无形。 虽然那道虚影飞行的度奇快无比,但是殷小楼听着风中传来的琅琅环响,依然可以确定那道虚影的真身,应该是一柄佛门中人惯用的锡杖。 道兵们合力施展的炎火威光阵锁住了辽人马军组成的鼍龙阵图,殷小楼和普风和尚则在一招招、一式式的箭来珠往中,将对方都陷入了泥泞般的缠战里。 看上去,这场遭遇战最终还是要变成一场耗时良久的持久战,然而就在此刻,殷小楼剑锋挑处,又击飞了一粒晶莹佛珠,眼角余光却望见那粒佛珠中翻卷的烟云猛然沉黑一片 “不对!” 殷小楼这个念头刚起,那颗内中翻卷着如墨烟云的佛珠便很诡异改变了它的运行轨迹,似有意似无意地落在了炎火威光阵内。在火舌的舔舓下,这颗不知道材质的佛珠就像落入火盆里的冰屑,转瞬间就融化无踪。 随着佛珠融化,一道黑色的烟气飘散在了炎火威光阵内,在不到一息之间,就让整座炎火威光阵染上了一片烟黑色。 当然不只是染色那么简单,那种比煤炭更暗沉、丝毫不反光的黑烟转眼间就盖过了炎火威光阵中洞阳真火的光芒,把整座箭阵搅得昏天沉地。那些在炎火威光阵内苦苦抵抗着真火焚邪之力的辽人马军,像是与这股墨色烟气同化了一般,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如果只是这近千辽人马军消失也就算了,但是随着烟气的弥漫,殷小楼立足之处也被这股墨烟侵染得昏暗难辨方位。 还不等殷小楼做出反应,墨烟腾涌间,便是另一种完全不逊于炎火威光阵的神通反噬! 如果是洞阳真火乃是截取离象之气,合诸道门法理,将“守正诛邪”四字演化于符法之妙,那么此刻翻卷而来的墨烟之内,却是风吼阵阵,将原本最平和的大气流转,化为了绞杀一切生命的毁灭湍流。 而最讽刺的是,这股力量倒有一多半依赖着炎火威光阵烧灼空气后,制造出来的上升气流! 偏偏就在这一片墨烟翻卷之中,有形如巨蛇般的巨大身影,无端地来去穿梭! 身在这片墨烟笼罩之下,殷小楼第一时间就捏个指诀,猛然催动身上甲衣的护身禁制。 从殷小楼绾着髻的火纹铁冠上,从他那件绣着道门辟邪灵符的朱袍上,从甲叶饰以云纹的软甲上,一股清气轻轻流泻而出。这道清气看似浑不着力,然而清气涌动周身的瞬间,数道逼近了殷小楼的风刃却在接触到这道清气的瞬间,暴乱之意稍稍有抚平之象,竟是减去了数分煞威。 饶是如此,殷小楼肩头一沉,绣符朱袍上绽开一道血花。 受伤的殷小楼一声不吭,指尖火劲流泻,抬手向着创口一抹,用火灼暂时锁住伤口。 同时,他将裆劲一沉,压得胯下战马嘶鸣一声,不由自主四蹄跪地。却在跪地的瞬间,让过了一道袭面而来的腥风。 腥风中,隐约可见一道怪蟒般的暗影,带着些让人无端感到毛骨悚然的紫红鳞甲,再度消失在了重重墨烟之间。 所谓鼍龙阵图,便该有个鼍龙在内,然而那些影影绰绰藏身在墨烟中的似蟒暗影,却很难让殷小楼联系起一般人所理解的鼍龙 所谓鼍龙,也有叫猪婆龙的,说穿了就是大鳄鱼,就算年久通灵成了气候,也谈不上真正龙种。 然而墨烟之中翻卷来去的怪蟒暗影,却真叫人觉得那是一条条依仗洪水兴风作浪的蛟龙。 而此刻这从炎火威光阵内漫卷而出的墨烟怪蟒之相,才是这所谓鼍龙阵图的真正模样! 炎火威光阵本身,只是五方烈火阵中衍生而出的一个杀阵变化。这部箭阵的原理,是将五方烈火阵借离火之气生五行、隔绝一应阴杂秽气的妙用倒转过来,以离火之气封锁五方杂气在阵内,而后以洞阳炎光箭催真火。如果主持阵法之人修为足够高明,列阵的人也都是殷小楼这样的精锐道官,那阵势自然别生变化,内不得出,外不得入,更能借洞阳真火之势,模拟洞阳八炎变于一二,真个有销金烁石之威。 若到了那个地步,莫说这组成阵势的近千辽人马军,就是普风和尚演化出来的这墨烟怪蟒之像,也都一同灰飞烟灭,哪来的余力说什么“以阵斗阵”? 但是把问题放到殷小楼身上,那这般大好前景就显得很不切实际了。 更不要说,他此刻人被卷入到鼍龙阵图之内,麾下道兵眼见得他的身影在墨烟之间乍隐乍现,顿时就有些不稳 军心微动,原本法度井然的炎火威光阵顿时露出几分不稳,反倒是源出鼍龙阵图的那大股墨烟,气势更甚! 而受阵势阻隔,就算传音出阵都极为困难,殷小楼就是有什么军令,这个时候也指挥不动。 对于一支军队而言,指挥系统失灵,那比出了什么问题都更要命。 但就在炎火威光阵已显露出左支右拙之相的瞬间,马蹄声声里,又有一支道兵小队猛然从左翼补充了上来。 为的带队道官面相朴实如同农家子弟,然而头上火纹铁冠,身上绣符朱袍、云纹软甲,一如殷小楼。 随着这位带队道官的回合,二话不说地就接过了殷小楼所部的指挥权:“南华郎锺云从在此,所有战斗人员服从指挥,继续维持炎火威光阵,强化阵势运转度!” 随着他一声令下,后续补上来的这一批道兵却没有催动更多的炎光箭,而是从马鞍上挂着的得胜钩上摘下一张张长弓,弓身上除了道海宗源道兵装备特有的朱红符令外,更是加装了复杂的滑轮结构,配上弹簧钢制造的弓身,透露出一种繁复却又简洁的美感。 弓弦响处,数十支通体刻画符令的精铁符箭飞射而出,准确无误地填充在已现颓势的炎火威光阵薄弱处。 随着这数十支符箭填充入炎火威光阵内,顿时赤光再炽,原本漫卷炎火威光阵内的墨色烟气受到洞阳真火压制,有些涣散,开始变淡,就连那些藏匿在墨烟中的怪蟒,也降低了它们活动的频率。 运剑避开又一道偷袭而来的怪蟒,殷小楼望着渐渐淡去的墨烟,还有攻势渐弱的风刃,心情愉悦地吹了声口哨。 同时,他还有些满意地拍了拍腰间银犀带,被胡乱挂在银犀带上的一对传讯法镜也随之轻轻鸣响。 “这玩意还是有些用处的,只是接到我求援信号的为什么是锺云从这个闷葫芦?” 他的疑问才起了头,墨烟再度消散,重又露出了炎火威光阵内的全貌。 只是和方才墨烟弥漫之前相比,近千北辽马军,却只剩下数百人而已,而要说那些消失的马军都死在方才的一轮冲突内,可却也看不到他们的尸。 鼍龙阵图本来就怪异万分,和这部诡异阵图打了一番交道的殷小楼自己都说不清这部阵图到底是个什么路数。自然,也别指望殷小楼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分析出鼍龙阵图的基础法理这种高难度的差事,道海宗源上下,也只有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于这一道算是个熟手。 但是刚才在鼍龙阵图里吃的亏,却不要指望殷小楼能不计较了,既然在朱明丹天府里他殷小楼一贯被嫌弃满身的海贼味道,那就有一个海盗特有的固执和坚持。 就在墨烟从他身边消退的瞬间,殷小楼却是觑准时机,袍袖微扬,一张素白藤纸飘飞而出。 藤纸见风便燃,一声清越的鹿鸣声中,殷小楼猛然从战马背上跃起,如一头雄鹿般猛然逼近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辽人马军。 作为道海宗源“最像海贼的道官”,殷小楼在挑选挟持目标的时候,也很有贼头的毒辣眼力,被他一把掀翻下马的这个辽人,身上的明光甲和装饰鹰翅的兜鍪,都说明了他在这群辽人马军中地位更特殊些。 一击得手,殷小楼倒提法剑,猛地就用剑猛地在对方后脑上一砸。 这一击砸得颇重,而且还用上道门真气直贯进去,对方连哼都不哼一声,就这么软倒下去。 殷小楼一手夹着这个俘虏跳上马背,一面向着锺云从大吼:“点子太硬,替我拦一拦这些家伙,必须要把这个舌头送回到前敌指挥部!” 对殷小楼的这个判断,锺云从自无不可,微微一点头,随即拔出腰间法剑,直迎了上来:“掩护殷紫虚,兄弟们跟我上!” 可也就在此刻,普风和尚背着黄皮葫芦,却是不紧不慢地骑着马朝前赶了几步:“南朝的诸位道官,既然以阵斗阵不得取胜,若不留下些彩头,就这么夺了利物要走,岂不太小看了贫僧手段?” 话声里,一粒粒拳大佛珠再度从淡去的墨烟里浮现出来,朝着殷小楼与锺云从乱打而下! 锺云从怒喝一声,剑锋迎着数颗佛珠连斩而上,但就在同时,一股寒意无端从他的身后涌出,如果不是锺云从从近距离感受到了那蛛丝般细微的冷气游走的话,也只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就是这样微弱的冷气游走,却在越过锺云从的瞬间猛地加。 就算是殷小楼、锺云从这样的精锐道官,也仅仅能分辨出几声细微碎响,像是钢针撞在了玻璃板上。 但连声的碎响里,那一颗颗飞旋自如的拳大佛珠,却是转眼失了准头,纷纷落下地来。 变数忽起,殷小楼、锺云从都不打算恋战,彼此一点头,纷纷打马,向后调转:“所有人听口令,准备变阵!” 虽然殷小楼和锺云从所率领的道兵小队,不论是绣符朱袍还是火纹铁冠,都是一个形制,很难区别出他们的归属关系。但这个时候,就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两支部队的不同来了。 属于锺云从的道兵们面色依然沉静,只是飞快地变化指诀,响应着他们军事主官的命令。 属于殷小楼的道兵,则是在变化指诀的同时,脸上带着些难以掩饰的兴奋神色。 而让某个夜叉王的部下如此兴奋的原因,马上就出现了。 随着道兵们的指诀变化,那些钉入地面的符箭,那些在炎火威光阵内来去穿梭的符箭,向着同一个方向聚拢而去。 这些精铁锻造的符箭在改变运作方式的同时,整齐划一地开始互相碰撞,而在符箭碰撞的同时,起先是火星,而后是火团,剧烈燃烧的火焰猛然爆开来,化为了遮天蔽日的巨大火云,腾腾席卷了雪原。 就像五方烈火阵能够运化离火之气,对外抗拒一应杂气入侵那样,炎火威光阵向内封禁一切杂气脱离。当炎火威光阵被倒转的同时,这个密封的阵势里所禁制的离火之气便会暴烈万分地施放出来。 而如果在这个过程中,还混杂进了旁的东西,那么就像是进入沸点的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 飞卷的火云在雪原上延烧,烈火的漩涡带起吞吸一切的旋风,将所有可触及之物都卷入了这毁灭的高温之中。 只有殷小楼那“风紧!扯乎!”的切口,还在远远的地方隐隐响起…… …… ……… 大火持续地燃烧,哪怕是钢铁,在这样的高温中也会被烧融、扭曲。 不过冬日的雪原上,可供燃烧的燃料毕竟稀少了许多,渐渐地,一度飞卷得几乎上接天际的火云渐渐低落下去,露出了被焦灼得一片漆黑的大地。 在点点余火中,普风和尚依然背着他那只黄皮葫芦,神情平静地走在这片火场中。 他的身后,一群沉默的辽人军士,睁着他们紫红色的双眼,跟随着普风和尚,亦步亦趋。 普风和尚在火场中走了几步,突然俯下身,从一小捧灰堆里拣出了一粒沾满焦灰的佛珠。 这粒佛珠看上去完好无损,然而用手指抚摸上去的话,却能现佛珠表面留着一个不过丝粗细的小孔,像是什么人用钢针钉穿了一般。 捏着这颗佛珠,普风和尚不由得满面感慨:“果然有隐身暗处的高手掩护么?几乎无声无息之间,就破了贫僧的混元珠,那洞光灵墟到底是有散仙大能坐镇的宗门,门下弟子能人辈出啊。” 感慨声中,普风和尚又望了望身后那百余名残存辽军,再度自失一笑:“近千枚鼍龙丹,最后可堪造就的精锐也不过是这些?若不是遇上石真君门下这些高手,贫僧只凭这一千鼍龙军,便能横扫宋国了,可惜,可惜。” 连声“可惜”声里,普风和尚还是向着这些残存辽军一挥手:“百余鼍龙军,终究难以布置成阵,还是要回去见见那位大石林牙,再将人马补充起来。不论如何,北辽残存龙气,终究要有个依托之人,只希望这位大石林牙不要错了念头!” 说罢,这个蛇脸和尚背着黄皮葫芦转身就走,那百余鼍龙军随着他掉头不顾而去。 只有远处的雪窝子里,藏身其中的完颜斡论瞪着眼,死死盯着那片焦黑的大地,向着身旁的副手喊了一声:“阿里罕,你掐掐俺的腿,看看俺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副手阿里罕也是完颜部子弟,和这个完颜斡论从小一起长大的,闻言只是叹了一口气:“怪!太怪!这些南人如此邪门,怎么会被辽狗打了那么多年草谷?还有这些辽狗,若真的如此凶悍能战,为什么在鸭子河,在黄龙府,在拔步岗,被俺们女真儿郎杀得那样凄惨?” (本章完) 第892章 燕山雪,燕山血(四十三) 不论这些女真哨探如何地惊诧莫名,最后还是完颜斡论站起身来,朝着南方与北部望了一望,咬牙道:“不管是哪一头,这等大事,都要回去报与宗翰他们知道!不然的话,俺们女真大军真撞上了这些古怪军马,那是要吃大亏的!” 说罢,他也不顾自己身负的哨探任务,直接就走:“带上马,回大营,早一点传回这个消息,宗翰他们早一点有个准备!”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空气中微微有冷意涌动,随即这个完颜部的谋克身子猛然一僵,最后的视域里,只看着他带来的阿里罕、胡鲁、挞不野,一个个面露迷茫之色,随即栽倒在地。 风卷起了粉屑般的积雪,将这几个女真探马的身躯渐渐埋入雪中,没有人能够现,从他们后颈射入脑干的致命针孔。 …… ………… 雪原上这场混乱的遭遇战,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数刻功夫。 但是带来的后续问题,却足够让负责善后的部门人仰马翻。 比如在易州城新设立的阳燧方诸馆的会议室里,兼着监军职责的谢明弦便一脸不善地盯着殷小楼那张满不在乎的脸:“在现敌方有术法高手活动的迹象,甚至你殷小楼已经通过望气术确认了对方军队里的异常反应,可为什么不立刻与我们联络?要不是锺云从他赶到的及时,你知道这一战要折损多少战斗人员?” 面对谢明弦,殷小楼只是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一卷太平贴给自己震裂的虎口裹伤。 认识谢明弦的人都知道,这位青埂书院出身的军中秀才一向处事沉稳,但是看今天他横眉瞪目的激烈模样,阳燧方诸馆里的道兵们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然而他们摸不着头脑,木岚这位技术型道官倒是心里和明镜也似,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先哼了一声:“今天要对传讯法镜进行性能测试,你们手头的工作都做完了吗?” 这一句话提醒之下,谁都不是傻子,顿时一个个走得飞快,转眼间就来了个卷堂大散,只把会议室留给了谢明弦和殷小楼。 随着木岚关上门,在右手上裹了太平贴的殷小楼才抬起头,望着谢明弦那张愤怒的脸,好整以暇地问道:“我的谢大监军,你要说的话就是这个?那行,我也有几句话要说。” 他把姿势稍稍调整了一下,看起来不像刚才那么吊儿郎当,声音也沉稳了一点:“你谢大监军也是青埂书院毕业的,历史学也学得不坏,军史成绩更是优异。那我问你,不管是契丹还是女真,或者蒙古、满人勃兴的时候,为什么都要造出些‘满万不可敌’的瞎话来?” 谢明弦瞪了他一眼:“振我军威,墮彼士气,这还用问?” 殷小楼一拍大腿,接着他的话头应道:“着啊!你看,连女真这种没看过《孙子兵法》、《卫公问对》的蛮族,都晓得的事情,你谢大监军怎么就迷糊了呢?是,我承认,咱们投放到这燕云之地的人手太少,才几个营,而且都是实打实能文能武的精锐,少了一个,都能让咱们上峰心疼半天。但是谢大监军,你想过没有,咱们这是正式开战,不是你们素景玄度府一年一度地扫荡那些吓破胆的蛮族部落。不管是北辽还是女真,甚至还有那些个藏在暗处的章鱼脑袋,他们可没被咱们吓破胆,说不定就有些家伙,一门心思地憋着想给我们一个狠的,是不是?” 谢明弦听了,不置可否,只是回答道:“你接着说。” 说到这里,殷小楼站起身来,走到了会议室正中摆放的沙盘上,拿起一面代表道海宗源的红色小旗,插到了燕京城外。他捏着那支小纸旗,嘴里依然不闲着:“打仗这回事,不是你谢大监军那样,像个护鸡仔的老母鸡一样,让大家伙只管躲在阵势里,或者要塞中,对外乱射符箭就算合格了。我们本来人就少,想要把整个燕云之地攥在手里,这点人马守不过来的。” “不说别的,就燕地这些个修起了坞堡的老王八们,你猜他们是害怕只管守城的咱们呢,还是害怕那些呼啸着南下的女真人呢?” “那些墙头草的燕地豪强,谁来了他们都是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你别和我打岔,现在说的是你擅自行动和不主动联络的问题!” 面对谢明弦的冷脸,殷小楼顿时一拍大腿,换上了一张看起来格外朴实的脸:“诶哟,我的谢大监军喂,我知道你是忠于职守,但也得让我把话说完了吧?咱们既然是带兵的,那就得用带兵的眼光去看问题修工事、砌城墙,那是老木他们技术主官的活,咱插不上手。我就还和你说说这个打仗的事。你看,那些修坞堡的土老财也好,北辽那帮子一脑门子心思打算尽忠的孤臣也罢,还有正朝南下的女真人,这里有哪一个是吃好草料的?一旦咱们把战线铺开,那些土老财看不清楚形势,今天放个火,明天投个毒,你说这是不是闹心得很,还有那些要做殉国忠臣的北辽余孽,没有把这些人打怕了,他有的是和咱们做对的心思。 “让他们怎么怕?你带上几个人,挨家挨户地给这帮人讲咱们的平辽策?不能吧?人哪,都是这个德行,贱得慌。你不真刀真枪地架到他脖子上,再顺道放放血,他真以为咱们是吃斋的呢!别的不说,当初江南的那些什么乡贤、义门、官绅,都闹着要讲‘维护名教’、‘给读书人留点体面’,连土地税都不想交?咱们师君和北面那位是怎么处置的?抗税打砸的,直接绑炮口上面啊!这一通杀下来,这些狗娘养的才算是安分一点这还是他们晓得咱们师君的手段呢!” 挥了挥手,殷小楼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那咱们在这燕云十六州,该怎么办,当然是先打他娘的!不管是北辽还是女真,或者干脆是闹了痰气儿的那些个土老财,只要和咱们对上,那就是‘箭阵开兮烧他娘’,甭管是远拦子马还是什么女真谋克,对上了就给他个论建制全歼,这么轰轰烈烈地搞上几回,人的胆子也就破了,提起咱们就腿肚子转筋,那个时候,自然就没人能动歪心思,咱们想做什么事,也就顺顺当当地,再不用考虑战斗减员的问题。谢大监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明弦听完殷小楼这一大通话,末了才意味深长地反问道:“殷夜叉,你在南海的时候,玩的就是这一手?” 自然,换来的只有殷小楼那看似极淳朴的笑容:“哪能呢?海事部队执行任务,面对外藩的海军,从来是有礼有节,不开第一炮,也不让对手开第二炮,这是咱们朱明丹天府的优良传统!” 隔着沙盘,谢明弦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殷小楼,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这一大篇说辞:“行,就算你殷夜叉说得有理,但是你现敌方有异人相助的时候,为什么不马上联络本部?这可是标准的独走行为!” “嘿哟,我的谢大监军,你还记着这么一档子事儿呢?我方和敌军接触的时候,我向你们阳燧方诸馆信了啊,可老木给的这老镜子不好使唤,只有他锺云从接到了讯息,这事可不能怪我啊不是……” 他的话没说完,会议室的大门便被人猛地推开,琼台郎木岚风风火火地直闯了进来:“殷夜叉,你说话可要讲点良心,给你配备的传讯法镜,可是直接从洞光灵墟调运过来的通灵宝镜,有效联络距离可以覆盖数百里,如果不是你冲得太靠近前线,根本不会借给你用的。结果你却说什么只能联系上附近的锺云从?” 殷小楼对着木岚只是一摊手:“老木,这事我可没有撒谎的必要,镜子给你,你自己查验一下上面的气机就知道了” 将信将疑地接过那面古镜,木岚捏着那指代月相的蟾蜍镜纽,思考片刻,然后开口说道:“殷夜叉,你使用这面法镜传讯是在什么时辰?” “辰时啊!” 还不等木岚开口,谢明弦就直接揭了谜底:“这面是月镜,入夜感应效果最强,你居然大白天地使用?!能联络上锺云从已经是你小子走了运了!” “诶,我说谢大监军,你不是一向是操守自律吗?可不兴学我这个贼头骂脏话啊!” “近墨者黑,稍不注意……” 然而一旁的木岚却是沉吟良久,一手把玩着蟾蜍纽的古镜,一手扯下了殷小楼银犀带上的另一面金乌纽古镜。他将两面古镜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又从自己袖中取出一面龟卜含象镜端详片刻,突然大叫一声:“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说罢,也不管殷小楼和谢明弦那里已经爆了唇枪舌剑,他抓着几面铜镜扭头就跑,甚至一脚踩着道服下摆,跌了个跟头也浑然不觉。 这模样,终于让殷小楼和谢明弦也放下彼此争执,讶异地望了过去。殷小楼抓了抓后脑勺,向着谢明弦问道:“老木今天这是怎么啦?” …… ……… “离火裁金院琼台郎木岚,为阳燧方诸馆造镜事,推究玄理,略言其事:轩辕会群真于王屋,故造镜十二,以月用之。故古仙相袭,皆用其制,含象之图,三元之术,秘旨相承,言理甚明……” 镜面上这大段官样文章后面,被人毫不留情地批下一句:“造镜传讯是军国之重,不必缀词成文,好好说话。” 批文后的正文,顿时一变:“职部考察目前所使用的各类法镜,其铸镜范式,多从上清宗师所传镜式而来。上清法镜,号称‘含象’,一镜之内,有日月五星,有山河岳渎,故有‘写规日月,洞鉴百灵’之说。然而推思轩辕造镜以来,以镜拟象,终究有日月之别,阴阳之分。职部依据近日现,我军通行之法镜,以上清龟卜含象镜为基本范式,感通日月之光,作为传讯之基础。然而龟卜含象镜为代表之法镜,无法进行远距离通讯,实由于其感通日月之性较弱。对此,如果强化每一面龟卜含象镜之灵机,则造镜成本大幅度提升,不符合我军目前之状况。鉴于这一现实,职部按照日月双镜之模式,设计了新的传讯方式如下……” 翻看着手中文报,魏野很愉快地点了点头:“嗯哼……于燕云各地脉节点,建立镜坛,坛上安置日月双镜,作为联通个人装备的龟卜含象镜的信号基站,强化传递效率。不得不说,木岚这小子还是很有想法的,让他成天修城墙,确实是屈才了一些。” 听着魏野的评价,一旁等候批文的燕伏龙不由得应声道:“那师君如此说,是不是可以找个机会让他锻炼一下?” 对此,仙术士摆了摆手:“不着急,是金子哪里都能光。他这个构思能否实现,还要看实际运作怎么样。拨一批物资去易州城,让他们先在城中修筑一座实验性的法镜坛,看看效果理想不理想再说。” 放下传讯法镜,仙术士话题再一转:“说起来,高粱河、白沟河、七渡河等河道内的水府联通情况如何了?水府航道,是目前我方重要的辎重转运体系,绝不容有失,这事你要和王联系好,他这个河北路水府大总管,也该拿出点本事来了!” 对此,燕伏龙拿起一份文书,翻了翻,摇头道:“从白沟河开始,一直到北面鸭绿江,成精水族极为稀缺,目前只能维持涿易二州之间的转运工作。王大总管来的文书,都在诉苦,说是麾下水族不足。” 魏野想了想,点了点头:“既然我们已经钉死了涿易二州,那么宋境内压力应该不是太大,传讯给桃花山玉波池的白鲤君李渔,让他率本部水族北上援助。如有必要,让镇守汴河的汴水侯摩卡也准备一下,尽全力确保整个转运体系不要出问题。” 说到这里,魏野又想起一事,转向燕伏龙问道:“据说易州方面,那个殷夜叉出了不少的风头,还捉了个舌头回来?” 燕伏龙笑着应道:“可不就是这个殷夜叉!根据易州方面的战报,他所率的队伍在前线遭遇了北辽的远拦子马,近千马军倒不算什么,但据说当中还有北辽的国师坐镇,甚至对手炼有一部鼍龙阵图,颇为精擅异术。仓促之下,能勉强占个上风,把队伍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还抓了个军将当舌头,这就算他不错了。易州方面觉得那什么鼍龙阵图颇为诡异,也不似佛门路数,特别向我们提请支援,山荆听说之后,已经专门赶去易州确认情况了。” 听着燕伏龙的回答,魏野面色却不那么轻松,只是望向燕伏龙说道:“若是说那什么北辽国师普风,当初我也是见过这厮一面的。不光他,他那个师尊乌灵圣母我也算是知根知底。只是这些货色当年就投在异教门下,当初因为害怕得罪了我,连滚带爬般地被他们主子接引而走,如今却又回转过来,这就叫我想不通了。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隐藏得颇深,难解,难解啊。” 对魏野这一声声“难解”,燕伏龙只是笑着道:“师尊已是散仙位业,神通广大,就算有什么妖魔鬼祟,在师尊剑下,哪里有他们兴妖作怪的余地?” …… ……… “这人已经被封了周身穴道,又给他灌了麻药,就算是身上有什么古怪,在这面莲光定魄镜下,又能有什么兴妖作怪的余地?” 带着白口罩的王聪儿,不满地看了一眼随她过来做俘虏审讯的几个医护兵,随即用酒精清洁了双手,带上橡胶手套,双手捧定了方瓷盘:“程姐姐,辛苦你出山一趟。” 在王聪儿身侧的人,全身都裹在一件写满辟邪防魔符印的防护服里,但火石玻璃的护目镜下,依旧可以看见程灵素的双眼灵动如昨,仿佛又回到了在药王门下学艺的日子。 “我那魏大哥倒是知道我,有了这等难得的病例,就送来给我练手,只是不知道这病人是个什么症状?” 程灵素说着,轻轻拨开俘虏的眼皮,在灯光下,这个辽人军将的双眼一片紫红,看着让人心中隐隐生悸。 检查过了瞳孔,又测了脉搏、血压,一切都看似正常,程灵素思考片刻,终于摇了摇头道:“太素脉法之类,那是相术,不是我这药王门下的本等。想要知道这人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说罢,程灵素一探手,从王聪儿捧着的方瓷盘里拿起一把小刀,递到了身边的一个医护兵手里:“愣着做什么?先帮我把俘虏的头都剃了。” 随着医护兵们开始为那个俘虏剃去头顶不多的几缕辫,程灵素拿起特制的小刀,刺入头皮下,沿着颅顶骨进行最精密的切割。 随着头盖骨被切割的杂音,红色的大脑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几个医护兵的表情看似镇定,但他们微微抖的双腿却出卖了他们的内心。 作为这次开颅手术的主刀医生,程灵素略带不满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向着王聪儿一点头:“我相信,这个被动过手脚的大脑,应该就是异变的主要原因了。” 在手术参与者们的面前,这个辽人军将的大脑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模样:整个大脑皮层像是生过虫的蚕豆般,被啃食得千疮百孔。在那些原本该是脑部组织的空缺处,则被一种绿色的胶质所覆盖,看上去就像是霉变后的食用凝胶。 而在大脑正中,盘踞着一个足有拳头大的紫红色卵囊,卵囊中充满着羊水般的物质,一只看起来很像蠕虫,却又像蝌蚪般生着鳃和尾鳍的怪虫,正懒洋洋地在卵囊中游动。 程灵素盯着那只卵囊,还有卵囊外那些伸入大脑内部的外延组织,郑重地一点头:“虽然看起来很古怪,有些像是传闻中三尸脑神丹寄生脑部的模样,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东西要比三尸脑神丹可怕得多了。” 王聪儿微微侧开了脸,却依然不忘记自己的任务:“之前没法和俘虏沟通,是因为他的脑部已经被这虫子吃掉了?” “不是吃掉了脑子这么简单,”程灵素兴致勃勃地观察了一下卵囊中那怪异的蠕虫状蝌蚪,方才回答道:“从卵囊里分泌出来的绿色胶质,覆盖了原本的脑部组织。也就是说,这个人原本属于人类的意识,已经渐渐地随着他脑部组织的毁灭,而不复存在了。这种情况下,除了运动能力,他个人的情感、知识,甚至在这种情况下,魂识也很难保全下来,都变成了这卵囊中蝌蚪的营养物质。除非是魏大哥这样已修成散仙位业的高人,或许有什么法子可以重塑他的脑宫魂识外,我所掌握的医术是拿这样的病人没有什么法子的。或者以你们道门中人的话来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个活人了,而是被这只蝌蚪夺舍的躯体而已。” “夺舍”这个词,终于让王聪儿稍稍厘清了当前的状况,但她还是继续说道:“这怎么可能,区区一条怪虫,便有吞噬魂魄之能……” “魂魄是很脆弱的东西,物质性的力量也可以对它进行干涉这是魏大哥说的。”程灵素正色回答道:“我药王门专心研究药理,便现许多药物可以让人绕过感觉器官,直接带给心神以错误的感觉。魏大哥厉行禁绝的福寿膏之类药物,便有这方面的功效,天竺僧人所造的苏摩酒之类药物,也多是能错乱心智之物,更不要说传闻中的情花之类奇毒之物了。” 说到这里,程灵素回头看了一眼四周的人:“何况夺舍之法,也并不高深,类似这种怪虫一样的异虫,我也见得多了。比如有一种铁线虫,它会寄生在螳螂头内,使得螳螂行为错乱,爬进水中溺死,这铁线虫便咬破螳螂身躯,在水中产卵下仔。又比如海中有一种蟹奴虫,能寄生在螃蟹身躯内,在蟹肉中布满根须,直入蟹脑内。从此,这只螃蟹便只是被蟹奴虫驱役的傀儡,甚至公蟹也被这种怪虫改造成了母蟹,满心欢喜地替蟹奴虫产卵繁衍后代呢。” 这番猎奇的生物课,让周围的人都有些接不上话,只能装哑巴。 王聪儿干笑一声,勉强应道:“程姐姐,虽然世间千奇百怪无所不有,但是这类虫豸毕竟少见,和我们现的这种怪虫不能比吧?” 程灵素摇了摇头,一脸“这话何其天真”的表情,略想了想才回答道:“司马小妹曾经拿过一部书,是道门中前辈编修的妖魔谱录,其中有许多种异形妖物,便和这铁线虫、蟹奴虫类似,专门在人身上寄生产卵。似那些用毒素控制宿主,让他们心智错乱、沉迷欲海,为自己产卵的小妖魔,只要现及时,又有高人作法净化,一般倒还救得回来。但更高明一筹的,则是一些天生异种,其形貌与人相似,却能以异能重塑凡人心智,从此变成一心迷恋那些异种的痴人,心甘情愿为对方生儿育女虽然只是借出肚皮,做那异种的胎宫罢了。” 这话越说越渗人,几个医护兵都露出了快要窒息的表情,程灵素却是谈兴颇高,又说道:“似这类妖魔,都有惑人心智之能,让被控制的凡人心甘情愿,甚至满心慈爱地替它们繁育后代。那我们现的这种食脑异虫,吞食甚至抹杀宿主神魂,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比起那些异怪之类要高明许多罢了。” 面对着程灵素,王聪儿也只好放弃了和她深入探讨这等诡异话题,换了个话头道:“既然程姐姐你已经弄清楚了这怪虫如何吞噬人脑,那这人该怎么处置?” 程灵素叹息一声道:“还能如何处置?这人脑内一多半组织都被这怪虫吞噬殆尽,而后用那种绿色胶质代替了脑组织,等于已经是被这怪虫夺舍,就算神魂尚有些许残损种子留存,想要还魂复生,也非得魏大哥亲自出手不可。但就我看来,这怪虫既然能侵占脑宫,吞食脑部,自然也有抹杀原主神魂的手段,能替这人抢出些许残魂,送入地府,便算他祖上积德甚厚了。” 说罢,她想了一想,向王聪儿又说道:“之前我听你说,魏大哥要你们防备一种以活人脑髓为食又精于异能的妖物,说起来和这怪虫倒是颇为相似,说不得两者间便有什么关联在内。这一节,倒值得你们仔细追究一番,不要轻易错过了。” …… ……… “大石林牙,燕云之土本非契丹王业所在,就贫僧看来,大辽祖陵木叶山王气未衰,若能再贾余勇,重择善地,耶律家未尝不能借势重起,不要轻易错过了。” 帅帐之内,对着面色铁青的耶律大石,普风和尚重又拿出了他的国师派头,端坐于鹿皮褥上,向着面前这位辽人统帅侃侃而谈。 普风和尚的这些套话或许可以拿去糊弄如今坐镇燕京的北辽皇后萧普贤女,但是拿来晃点这位北辽统帅的耶律大石就差了点意思。但是帅帐之内,处处都是双眼紫红的马军环立,这一派兵谏模样,还是让耶律大石没有吐出什么嘲讽的话来。 这位北辽最后的擎天一柱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愠怒,却又极快地收拾起来,沉声说道:“国师突然说到这个话头,莫非前番与南人交战,吃了大亏不成?也是,我拨给国师一千精锐,此刻却不过数百人回返,这亏却吃得不小!” 耶律大石虽然没有动气,但这番话还是露出了追责的意思,普风和尚也知道,自己要是不能给这位大石林牙一个交代,那就什么合作也都休提,大家一拍两散还来得痛快些。 毕竟,那鼍龙阵图全靠他葫芦里的鼍龙丹才成根本,又必须挑选心智出色的壮健汉子,才能挥效果。军中百战锐卒,无疑是最好的对象,就为这条,目前也不能和耶律大石翻脸。 想到这一层,普风和尚扯动嘴角,蛇脸上露出一个绝说不上好看的笑容,向着耶律大石说道:“大石林牙,贫僧之前便说过,南朝以道术之士成军,那等道门呼风唤雨、起火生烟的手段用来攻城陷阵,岂是寻常军马所能抵挡?若非贫僧炼成了鼍龙阵图,便这半数人马也难遇返回大营,可见南朝此番北侵,布置周密,所图甚大,实在非是贫僧不肯出力。这一条,还望大石林牙不要错辜了贫僧一番苦心。” 耶律大石不置可否,只是反问道:“那南朝军马既然如此气势汹汹,国师可有什么退敌良策?” 普风和尚面色一肃,点头道:“自然是有的,只是此事急不得,还需贫僧亲向北面走一遭才是。” “北面”二字入耳,耶律大石目光已然钉在了普风和尚脸上! 大家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北面”,不是被女真军马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那位大辽天祚皇帝,何况耶律大石为的北辽群臣,早已经拥立了耶律淳为新帝,转而给天祚皇帝耶律延禧一个“湘阴王”的废号。 而耶律延禧所掌握的那些残兵败将,更是被女真军马杀破了胆,根本是糊不上墙的烂泥,短时间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个时候,雄踞东亚北部的最强军事集团,毫无疑问地便是方才勃兴而起的女真。 当然,以契丹贵族们的一贯思维,也都把女真视为存亡大患,至于南边的赵宋不过是一群阴险怯懦、趁火打劫之辈罢了。 在女真初兴的时候,契丹内部也不是没有人提议暂时与女真议和,效法辽宋澶渊之盟,换取些许喘息时机。但是耶律延禧这个辽国末世之君,在别的事情上都办得荒唐透顶,丝毫不见什么帝王心术,到了认怂装孙子的时候,偏偏他“天老大,我老二”的皇帝脾气作,死活要在完颜阿骨打称帝的问题上讨论起“金为小邦,辽称大国”这种作死的礼法问题。 原本完颜阿骨打就对这种和议不怎么感兴趣,耶律延禧的作死行为更是让这位女真各部的共主有借口把辽国按在地上继续摩擦。 于是辽金议和的大门也就这么被耶律延禧给彻底关上了。 但是现在普风和尚却说要联络金国?耶律大石也来了些兴致,盯着普风和尚那张蛇脸,追问道:“国师何意?” 普风和尚向着耶律大石缓缓说道:“大石林牙也知道,女真起兵之因,也不过是我大辽所派遣去女真各部索取海东青和东珠的银牌天使们刻剥太过,以至于完颜阿骨打兴兵而起。若说契丹与女真有不共戴天之仇,那是说得重了。何况湘阴王倒行逆施之下,也颇有我大辽宗室转投女真的,其中也多有为完颜阿骨打托以腹心的重将。可见完颜阿骨打兴兵以来,这‘问鼎天下’四字实有之,却没有屠尽契丹以复仇的意思。而女真一部兴起未久,族众稀少,将来无非又是如我大辽一般,称雄北地罢了。这天下恁般广阔,若大石林牙肯舍了这燕云之地,跳出这是非圈子,必能保全契丹国族。而南朝官家与女真皇帝,一者好大喜功,有汉武之荒唐昏庸,无汉武之气魄手段,那女真各部新崛起的贵人又甚多,我大辽的金帛子女用来供奉这些饿狼也是不足,毕竟这天下万国皆不如南朝富庶。完颜家若见到南朝繁华,又岂有不动心之理。燕云之地,将来必然是双方起衅的根苗。一旦金宋交战,我大辽又保全元气,迁都远避,岂会没有重新生聚强盛的机会么?”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丝丝入扣,耶律大石沉吟片刻,也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蛇脸和尚那“舍弃燕云,迁都西进”的布置,竟是当前唯一可以保全大辽宗庙社稷的办法。 至于国土沦丧云云,原本这燕云十六州就是当初的儿皇帝石敬瑭割让出来的,哪里是真正的祖宗家业? 就是契丹源的祖陵木叶山,也是一片穷山恶水,远远谈不上什么王业之基! 普风和尚看着耶律大石的眉毛时而蹙起,时而舒展,知道这位契丹宗室里一等一的豪杰已经有些意动了。 当下他便趁热打铁道:“大石林牙若顾忌这个与女真讲和的名声不好听,贫僧乃方外之人,倒是能替林牙走这一遭的。” 但耶律大石终究是耶律大石,沉思间目光却落到了普风这个蛇脸和尚身上,打量半晌,方才说道:“国师为国画策,当居大功!然而国师既然是方外之士,为何替我大辽出力甚多,不惜与俺共挽这天倾之势?我看国师也非是那等慈悲为怀的大乘菩萨,却不要用话头来唬我。” 对这个问题,普风和尚依然面色庄严,合掌道:“赵氏宠信羽流,黄冠之徒反居于我释家之上,便连我佛如来,也被改作了大觉金仙。贫僧在大辽,是位列三公的国师,但若在他赵氏的治下,却只得一个苦守庵堂的禅僧。便请大石林牙放心,贫僧再如何不肖,也断不会去投他南朝赵氏。” 这话说得太直白,耶律大石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国师剖白,俺岂有不信的?这番出使金营,劳烦国师去回!” …… ……… 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石笋间,间或有大群荧荧闪动的绿色萤火无助地在薄雾中飘动。 精通心灵感应的心灵术士,却能从这些绿色萤火中聆听到亡者们一遍遍重复他们临死前的痛苦悲号声。 一个个用附魔长袍包裹起来的身影,忙碌地穿梭在石笋之间,和那些高大的石笋,倒挂在上层岩壁上的巨型石钟乳比起来,这些身穿长袍的忙碌身影看上去就如同在巨大蚁穴外进进出出的工蚁。 复杂的灵光在那些石笋和石钟乳中回荡,只有当人们接近了这些巨大的岩石后,才会现这些中空的巨大岩柱上满是镶嵌水晶和宝石的门窗,精金、秘银这类魔法亲和度极强的贵金属,则被用来制作门栏、立柱和窗棂。 而在石钟乳和石笋之间,时刻有魔法浮空碟和飞毯之类的小型飞行器在游荡。 看上去,这是一个极为富庶而繁华的魔法都市。 在众多的巨型石钟乳中,居于中心位置的那座石钟乳上,强大的灵光甚至让岩石显露出了水晶般的质感,而这种不同寻常的景象代表着这座巨型石钟乳汇聚了多么强大的能量。 两个意识正在巨型石钟乳中交汇,思想迅捷无比地传达着讯息,甚至比光更快: “城市的迷锁依然保持原状么?” “是的,我们城市的迷锁可以阻挡一切预言魔法的感知,哪怕是那些软弱的伪神,也没有办法绕过迷锁的防御。” “那些虚伪的光之教徒,想要再向我们购买一批蝌蚪。” “真是贪婪的地表生物啊,那些因为多个城市的毁灭而残留的蝌蚪,却被用来制作那样无聊的东西。” “在我们的社会里,随着城市毁灭而残留的蝌蚪本身就是一个禁忌,既然它们失去了成长的可能性,那么用来结好那些合作者,也是必要的代价。” “他们的仪式准备好了么?” “所有必须的条件,都已经达成了,现在只需要愚蠢的地表生物们进行一场惨烈的战争,就可以完成我们的目的了。” “真是代价高昂的行动啊,但是我认为这件事很值得做。” “如你所愿吧,本城执政会议的大长老阁下。” 万字大章送上~ (本章完) 第893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一) 赵宋宣和三年、北辽建福元年、女真天辅三年,也是西夏元德三年,大理文治十二年。 这也是越南李朝的天符睿武二年,日本鸟羽天皇的保安二年。 只要是对历史有心的人,都会关注两件大事 初秋时节,格鲁吉亚之王大卫四世在迪德格里山脉击溃了塞尔柱突厥的数十万大军,这位被教会尊为“弥赛亚之剑”的十字教圣徒,凭着一己之力改变了西北亚的地缘格局,信奉天方教的塞尔柱突厥不得不放弃了这片地区,专心致志地应对另一条战线上来自西方诸国的十字军战士们。 而在深冬之日,在东亚北部,不管是暮气深沉的北辽、方兴未艾的女真,以及如同成熟过度的水果般散出味道的赵宋,正试图通过一场大战来决定谁是这片大6真正的天命主宰。 和这两场战争比起来,诸如北非的天方教徒建立了一个换汤不换药的新国家、日本平安京又爆了一场佛门宗派互相焚烧寺院的闹剧、越南的李朝在进行一场没什么卵用的“封建制度改革”,都让人难以提起兴趣关注。 至于高丽?这个连自己年号都没有的半万年藩属国,除了那些痛苦于谚文和汉字之间阅读障碍的宇宙史明家,没人关注这个国家生了什么。 而在青藏高原上,就连宋神宗、宋哲宗主导的河湟开边也难以让这片雪域有什么震动。有着赞普血统的头人们还困顿于吐蕃王权灭亡后的混乱局面,除了热心于传法的密教僧,谁也懒得朝这片世界最高的人类活动区域关注一眼。 战云起于北地,宋、辽、女真三股力量的碰撞,注定了是要在世界史上浓墨重书的一件大事,仅仅是在这个冬月,就有很多人披衣挑灯而起,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西夏兴庆府的王宫之内,大高白国的第四代主人李乾顺便是这些失眠患者里症状特别严重的一个。 作为一个割据政权的当家人,李乾顺也算是比较有作为的一个,如果他的祖父元昊有真正的战略眼光,而不是像山贼似的只在宋境西部打家劫舍,那么这位大高白国的第四代君王大概也可以作为一代明君留名青史。 但很不幸地,这位可称贤明的国王面对的是一个外戚乱政后留下来的烂摊子,而西夏的外部环境,随着赵宋几十年如一日的河湟开边,也恶劣到了极处。西夏和赵宋之间的体量差别太大,以数州之地寇扰赵宋关西诸路的打劫活动,面对主动出击的西军就成了个笑话。 如果不是李乾顺求娶了契丹宗女耶律南仙为妻,辽国那位天祚皇帝在被女真按在地上摩擦之前,又通过外交渠道替自家便宜女婿撑场面,而赵佶本人遗传自祖先的恐辽症又适时作的话,只怕老种小种早就率军踏进了兴庆府。 应该说,在西军被调出去伐辽的当下,李乾顺的日子还是过得很不错的,没有了磨刀霍霍的宋军,大高白国至少可以又多休养生息些年月。 但坐在西夏国主这个位置上,深谙“亲辽臣宋”这套墙头草哲学的李乾顺,可是没有什么“岁月静好”之感,只是拼命地遣人打探宋、辽、女真交战的情形。 若辽国能在赵宋与女真的围攻下屹立不倒,那没说的,他李乾顺还是大辽的孝顺女婿。 可一旦大辽吹灯拔蜡,李乾顺就得尽快地换根大腿抱了当然只能是去抱女真人的大腿。不管是谁当了赵官家,想的都是“收复兴灵旧土”这档子事,一旦宋军灭辽而收复燕云,那接下来只会磨刀霍霍地挑上西夏,而他李乾顺到时候想求一个违命侯的结局只怕也不可得了。 人在焦虑的时候,往往就会想到依赖神佛,而西夏几代国主,个个都是极狂热的佛门信徒,李乾顺自然不例外。兴庆府皇宫之中,也别开生面,多的是供佛之处。 佛殿之上长明灯耀人眼目,上供毗卢遮那佛,也即是密教所尊的大日如来,左为手持金刚剑与般若经箧的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右为紧握金刚杵与金刚铃的大行普贤菩萨。这三尊佛门法相的组合,号称“华严三圣”,正是佛门华严宗一脉的修法本尊。 只是华严宗兴于隋唐,自开宗初祖帝心尊者之后,就渐渐衰微。如今全靠着西夏历代国主供养,才能偏安于兴灵之地,只好算作是一个地方小宗了。 华严三圣的法相之下,西夏华严宗的本代传人、西夏国师鲁布智云手捧着香斗,正持诵《华严经》:“……菩萨现身作国王,于世位中最无等,福德威光胜一切……” 夜半犹然不睡的李乾顺坐在下,合掌静听鲁布智云禅唱,听到“现生贵族升王位,禀性仁慈无毒虐”两句,心有所感,不觉口角隐带笑容,连白天思虑过甚的愁绪也减轻好些。 只是苦了那一众作陪的僧官,一个个拿出之前猛灌了好些茶汤激出来的精神,把木鱼和小磬轻敲,给唱经的国师大人当伴奏。 这一片祥和无比的君臣礼佛图中,鲁布智云却突然将禅唱声音提高了八度,经文也变了个调子:“如是我闻,菩萨能破一切诸魔众、菩萨能破一切业障山、菩萨能破一切诸外道!” 这位西夏国师声如雷震,显然已用上了佛门狮子吼的禅功,然而隆隆禅唱声中,却见着佛殿藻井之上无端生出了一朵碗大白莲。 仔细看去,构成那朵白莲的却是最纯粹也不过的光明,在这朵光莲之中,隐隐有人温声笑道:“华严经虽然是修行菩萨道的无上法门,然而若如贵宗这样偏安于西北小国,哪里算是真正的菩萨行?” 笑语中,白莲已然从藻井上飘落而下,正落在李乾顺的面前。白莲之中,立着一个僧人的虚影,向着这位西夏国主合十问讯:“山僧大医王,拜见大夏国主陛下。” (本章完) 第894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二) 白莲无端而现,莲上那人头戴尖顶僧帽,身披大袖僧衣,纯紫色的袈裟自生一派贵气,并不高大的身躯配合微微前倾的姿态,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端详着猎物的伯劳鸟。 随着那朵光凝成的白莲缓缓降下,莲上的僧人正好选了一个和李乾顺视线平行的地方。 西夏国师鲁布智云以下,那些诵经的僧官一个个连滚带爬地涌上来,把西夏国王身前的位置挤了个满满当当。 可惜莲上僧人全然不管这些僧官那如临大敌的模样,纯以光明结成的面孔只是看了一眼那位大高白国的国师、华严宗的当代宗主鲁布智云,声音中是全然不容拒绝的意味:“华严宗自唐初帝心尊者之后,人才果然越发地凋零,但山僧以为贵宗也曾是大乘八宗之一,不该是这般没有见识的模样。” 随着他这番话,鲁布智云那张满布着皱纹的老脸微微扬起,盯着脸上那僧人,沉声应道:“老衲有护持兀卒之责,岂容野僧惊驾!便是夜犯禁中,亦是族诛之罪,还不立刻收了神通,束手就擒来!” 这一番呵斥,倒是义正词严得紧,然而那白莲上的僧人却是想了一想,才记起“兀卒”这个党项尊号的含义乃是西夏国主自封的“青天子”,方才笑了一笑,向着李乾顺再施一礼:“山僧不识朝仪,无端冲撞了兀卒圣驾,伏望恕罪则个。然而山僧此来,却有一件要紧的事要报与兀卒深知,些许冒犯,倒是也顾不得许多了。” 李乾顺虽然落下地来便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但是一个能在宋辽两国之间玩起平衡木游戏的弱势君主,身段柔韧却是他的看家本事。而且不论如何,李乾顺都是个颇为虔信的佛家居士,虽然在狂热度这条上比梁武帝萧衍差了不少,可面对这种当面显露神异的僧人,还是颇为恭敬。 当下李乾顺便仰着头应声道:“这位长老不知是在何方名山宝刹焚修,来到朕的内宫,却为何事下顾?” 那莲上僧人摆了摆手,摇头道:“下顾二字不敢当,然而却有一关系大夏国的军国重事欲告知陛下。此事,非大夏国师所能知晓,亦非寻常探马所能侦缉,所以他人不能言,山僧却特来为陛下言之。” “敢问长老,是何事要说与朕知道?” 李乾顺的声音才起,顿时便被那莲上僧人的声音盖了下去,一字一顿,还带着奇怪的口音,然而那声音起处,却让佛殿上人人都变了脸色:“山僧要说的,乃是辽灭、宋亡、女真不兴,则陛下与这大高白国,将来却该投了何处去?” …… ……… 大宋江南东路,歙州之南,正联通着杭州与歙州两地间的要道上,有奇峰从地而起,峰峰秀耸。 山形灵秀,然而山名就有点不吉利,特别犯商旅、水手的忌讳覆船山。 但如此不吉利的山名,却偏偏极有人气,山间佛寺香堂相连,每年不知有多少头包香帕、身挎香包的善男信女,三步一叩首地不远百里来此上香。 今日里,上香的人群里多了一行僧人。与本地人们习见的光头缁衣形象不同,这些僧人看起来体格要比农夫们高大许多,身上僧衣也是白叠布的短打装扮,更在肩膀上挂着两挂白绒球,不知是个什么说头。 然而这些僧人多半手中握着根六棱铁棍,看着面相也不像是良善出家人,这一路上却无人敢凑近他们身前。 随着这些模样古怪的僧人走上那覆船山主峰,却没有见着什么堂皇庙宇,只有一座法坛上接于天,无端多出了些许天高地阔之感。 法坛两旁,却立着一僧一道。 那和尚胖壮如牯牛,身上穿一件大红金线袈裟,福田格里满饰着火焰花样,就这么盘膝而坐。最奇的是这和尚额头上生着七个红痣,恰如一朵六瓣莲花,微微透出金光,满腮如铁线般的胡子更是一股子凶恶味道。 那一旁的道人头戴乌巾、身披皂袍,衣着就显得比那和尚朴素许多。然而这道士肩背长剑,面色冷然,配上那高颧骨、薄嘴唇的面容,哪怕只在他跟前站上片刻,身上也会被一股子砭肤冷意迫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一僧一道之外,法坛正中端坐的是个身披素白长衣的长发行者,身材长大处,和那和尚相比也不逊色什么。最奇的是这人颌下蓄着五绺短须,双目中却有五色混绕,端坐在法坛之上,就无端生出一股威势,让人一见便如见神佛,无端从心底生出想要叩首膜拜的冲动。 那白衣行者只是在法坛上端坐不动,一路沿着山路走来的那些善男信女到了法坛之下,见着这个场面,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一面磕头,一面“活佛”、“圣公”地乱叫。末了,便有一旁伺候香火的童男童女,也一般地穿了白衣,过来接了香火,收了布施。 这些人供奉的若是米粮菜肉、点心果子之类,便有一帮子壮汉迎上来,挑的挑、扛的扛,都收过一边。但若是钱钞、布匹甚至钗环首饰之类,则都被胡乱散在法坛之下。只见那青莹莹的玉钗、黄澄澄的铜钱、白森森的银镯,混在一处,堆积如山,却也不见人去收拾,也无人去抢拾。 那白衣行者闭目坐在法坛上,看似只是一尊不言不动的肉菩萨,然而那些进香礼拜的农人,有的磕头下去,面上却忽然露出喜色,有的献了供养,面上表情反倒露出许多尴尬惊惧。 可不管这些人表情是喜是忧,一个个离去的时候,都显得更虔诚了许多。 然而随着那些装束古怪的白衣僧人走到法坛之下,坛上那位白衣行者却是睁开了眼,坛下随侍的那些童男童女顿时会意,走到人群前道声:“吉时已过,诸位善信请随我们往斋堂用饭。” 那些进香的人不明所以,然而自古以来赶香会的规矩,来上香的人总有一顿素斋可吃,顿时人群哄地一声便跟着那些童男童女退了开去。 只有那一行装束古怪的白衣僧正对着面前的白衣行者。 一个绝说不上好听的声音从这群白衣人中响起来:“方圣公,一别经年,不知你们的准备如何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矮小的白衣僧走了出来,但比起周围那些面色严肃的同伴,他的打扮就更有些不同,头顶上还留着层短短的发茬,嘴唇上还留着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一撮短胡子。 法坛上的白衣行者朝下看了一眼,略一合掌,却没有起身,只是淡淡答道:“长德法师,自朱勔在江南征发花石纲以来,富户破财,中等人家破产,穷人破家,你们一路走来,怕也见得多了,何必再问我?若不是你们一再不通音信,本教又顾忌汴梁城中有那位石真君隐隐拨弄风云,只凭这江南民怨处处,只要本教洒下一个火星,就能将这大好河山,烧成一片光明净土!” 听着对方话里那遮掩不住的不满,长德法师笑了一笑,向白衣行者一点头:“方圣公,做事情总需要长远的眼光和捕捉机会的耐心,过去我们要求贵方忍耐,第一是因为赵氏还有一支有战斗力的野战军,第二,则是因为道门方面还是很强大的力量坐镇。但是,现在不同了,西军的老种小种已经将他们的军马调转到伐辽战线上,整个赵宋内部,已经没有可信赖又强大的军力调用,而那位石真君的目光也已经被这场关系到东亚诸国命运的大战所吸引,能够威胁我们计划的两支力量,都已经被困顿在了北方!” 说到这里,长德法师的心情变得更好了些,继续说道:“而伐辽的大笔军费,依然要仰赖朱勔的东南应奉局,他对江南民间的搜刮,要远远比过去主持花石纲的时候要狠!而且为了搜刮足够的军费,他不但盘剥商人和农民,就连江南的宋国士大夫也是他压榨的对象!这种情况下,只要方圣公登高一呼,不但普通百姓会听从你的召唤,就连江南路的宋国士大夫们也未必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这话说出来,就连方圣公也有些感兴趣起来,看了一眼长德法师:“法师此话何意?” 长德法师将手一指,正对准了南面杭州城:“朱勔和他的东南应奉局,损害了整个江南路所有人的利益。只要方圣公以‘驱逐朱勔,解散东南应奉局’为口号,那么整个江南的宋国士大夫都会乐见其成,甚至暗中对你有所助益!” 长德法师说到这里,方圣公却笑了笑,摇头道:“长德法师毕竟是外地人,却不了解那些大头巾的心思!不错,若本教以驱逐朱勔为旗号起事,那些深恨朱勔抢夺他们口中之食的大头巾自然少不了要给本教行一些方便,甚至与本教合作,让朱勔死在乱军之中也不一定。但是本教既然扯旗造反,那么朱勔身死之后,他们又会盼着朝廷剿灭我们!” 对这番话,长德法师却是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方圣公,你的确将宋国的士大夫们看得很清楚,但是这些士大夫之所以会寄望于汴梁的朝廷,那是因为在中原和江南,赵氏还握有统治天下的大义!一旦赵氏失去这个大义,那么这些宋国士大夫只会选择一个强势人物进行合作,在这点上,出身江南的方圣公有着无可比拟的优势!” 这句话说出来,方圣公的脸上也露出些可堪玩味的神情,不自觉地将身体微微前倾了些许:“长德法师此话何解?” 长德法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狂热来,高声回答道:“战争!即将席卷世界的战争!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不论是宋国、辽国还是女真,他们不成熟的战争技术、低效的运作方式,在这场即将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中会变得毫不足道,将在那场伟大的战争中被毫不留情地淘汰,完完全全地粉碎!而在这场伟大的变革中,方圣公你的选择就尤为重要,只要贵方和我们精诚合作,那么伟大的光明净土、让所有人共沐荣光的佛国乐土,都可以在你的领导下实现!甚至在未来,人们将不在称呼你的姓名,而以‘光明皇帝’称呼开创了伟大新时代的你!” 这番话说出来,就算方圣公一向心思沉稳也不由得有些意动,向着长德法师点点头:“攻打东南应奉局,这是轻易之事,然而你们也该在中间出些力,须知道这并不是本教一家之事!” 对此,长德法师只是了然地一点头:“自然如此!我们潜入江南路,就是为了这件大事而来!” 说到这里,他猛地扯下了身上的白色僧衣,露出了里面黄绿色的军装:“华南特务机关长德江光,奉命前来协助圣公方腊阁下,请多多指教!” 随着这位华南特务机关长的话语声,那些跟随他的白衣僧人也都猛地一顿手中六棱铁杖,顿时素白的僧衣爆碎如雪,露出了这些僧人藏在在僧衣下的青黑甲胄。 为首的僧人一手握着铁杖,上前一步,朝着方圣公略一施礼:“鄙人是来自身延山久远寺的水上秀雄,有幸被大医王猊下选拔为高野山五轮坊的僧兵导师之一,现在率领五轮坊地轮众的僧兵们,协助贵方的行动。” 看着这个手持铁杖的僧人身上那隐带真言华光的甲胄,坛下的一僧一道已经对着圣公,也就是在北宋末年留下一笔的摩尼教教主方腊一点头,那意思无非是“这些僧兵实力不差,的确可用”。 方腊神情不变,却是站起身来,一手一个地拉着长德江光和水上秀雄的手,大笑道:“既然两位如此诚心相助本教,那还有什么说的?等本教联络布置完毕,便一口气把这江南的天翻过来,从此这地方就再也没有他赵官家说话的余地,真正造出一片光明遍照的本教乐土!” 第895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三) 作为大宋财赋重地的江南,此刻没人知道那一船船运往汴梁的花石纲后面,缀着人们怎样的眼神。 在东南应奉局里忙着收罗古玩名画、奇石异草的朱勔,也从没有把目光从手中把玩的金石珠玉上移开,稍稍地望一眼杭州北面那座从歙州延伸而出的覆船山。 而从杭州出发,沿着那条隋代开凿的大运河一路朝北,直入山东半岛,便到了东平府清河县。 曾经在阳谷县做炊饼买卖的武家兄弟,如今早已处置了在阳谷县的房产,便在清河县的东岳观外寻了一处二进小院安身。 清河县的一班衙役快手,都晓得这武家兄弟两个极得那位公孙宫使的照顾,而那位复姓公孙的神霄宫使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许侍宸的同门。而公孙宫使自办了逆党案子,抄了西门庆的家,又替官家到东岳上香完毕,便讨了清河县那座东岳观住持。 似这种朝里有人的道官,不要说他们这些衙役快手,就连清河县令也要尽力巴结起来。 要知道,官场上便送礼都有十分讲究,真金白银地朝人家面前送,送不送出去且两说,人家就是收了礼单,背后也要嫌弃一声“村”。 特别是如公孙宫使这样要长久打交道的,那就更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 比如武大郎选的这处二进小院,和卖房的人论好价钱,到了定契写文书的时候,从衙门里造册的胥吏到吃两头的牙人,一个个亲切得仿佛面前这矮汉子是自己亲生父亲一样,连笔墨钱都不曾要。 至于武大郎重新张罗起炊饼铺子的时候,衙门陋规也好,道上例钱也罢,更是谁都不肯收他的。 就连查抄西门庆这场东平一府两县的盛大宴会,武大郎居然也得以侧身其中。毕竟,西门庆奸骗潘金莲以至闹出人命的事情,也是众目睽睽所见证,陈文昭这位东平府府尹便作主,在西门庆府中挑了个年轻丫鬟替武大郎续了弦。 这丫鬟姓孙名雪娥,性格倒也老实本分,又是西门庆家里专管厨房用度的管事娘子,据说还是西门庆第一任妻子的陪房丫头,自小学了一身极好手艺,就是东京汴梁那些正店里的掌勺师傅,尝了她调和的羹汤汁水,也得道一个“好”字。 这样一个能干女子,又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武大郎的炊饼铺子没多久就改了茶食铺,除了炊饼、芝麻胡饼这类武大郎过去整担挑着叫卖的实在吃食,又多了许多精细点心,蜜糖酥蒸、玫瑰糖糕、椒盐果馅饼、黄米面枣儿糕,样样都是精细甜美。清河县这种连接大运河的冲要之地,自然也少不得客商往来,这小小的茶食铺子,偏有这么精巧的吃食,不用多久,便在清河县里打响了招牌,人人一提起“东岳观前武家铺子”,都少不得口中流涎。 便连茶汤饮子也多了许多讲究,什么胡桃瓜仁茶、香菜豆儿茶、青盐樱桃茶、蜜煎香橙茶之类,武大郎过去想也不曾想到过,遑论去吃! 吃**美,茶汤甘芳,武大郎的小茶食铺子自然是生意兴隆,甚至往来客商也都喜欢在这茶食铺里吃茶谈生意。 眼见着生意越来越好,武大郎也勉强收拾起心里伤感,他又是闲不住的人,又听孙雪娥讲,西门庆家里有个厨娘宋蕙莲,也有一身好厨艺,尤其擅长烧猪头,能用一根柴禾将一整只大猪头烧得骨脱肉烂。武大郎也不想旁的,干脆将这位厨娘宋蕙莲聘到铺子里专门烧菜,小茶食铺索性就改成了酒店。 虽然这武家酒店暂时没有自酿酒水发卖的权力,也没在打出什么“和旨”、“法清”之类佳酿名头,但往来的客商吃了后,都说这武家酒店的酒肴点心滋味与东京汴梁的正店风味相比,也不算差了。 武大郎人虽然生得矮小,又有些沉默寡言,但心里并不糊涂,知道自家这番发迹,全仗了东岳观的公孙先生照顾。这些日子里,那公孙先生常常带些江湖人,只是与自家兄弟讲论武艺,闲着无事便在观中演练武艺,知道这是公孙先生爱重自己兄弟,爱屋及乌之下,对自己这个当哥哥的也有好些帮衬。 明白这一点,他又是自小吃苦的人,也就格外惜福,只是对兄弟照顾得更细致了些。每每兄弟在东岳观里熬炼筋骨、锻炼拳脚,他在铺子里便叫自家媳妇准备精细点心、宋厨娘置办好酒烧肉,自己挑着给兄弟送去。 孙雪娥在西门庆家里只是个管厨房的丫鬟,又是个不会迎逢人的憨性子,在西门庆家里没少受排挤。如今被陈文昭做主嫁给武大郎,虽然丈夫相貌不俊俏,身材又这么矮小,却对自己十分怜惜,何况武大兄弟俩与东岳观的道官交好,便在东平府的府尹陈文昭那里也受几分尊重,这样的归宿倒比过去当烧火丫鬟强了不少,也就安下心来为武大郎做一个贤内助。 这一天正午,雪落纷纷似芦花,街上早没了行人,夫妻两个叫宋蕙莲收拾了她最拿手的烂焖猪头肉,又摆了满桌子酥蒸、卷子一类吃食,只等着他们家的二叔武松回来吃饭。 不多时,只见武松精赤着上身,把一件直裰胡乱在腰间系了,和一个高大汉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在孙雪娥眼里,那汉子也算是相貌堂堂,年岁看着比二叔武松还年少许多,只是一双眼瞳却是灿然如金,依稀仿佛是西门庆收藏的上等金珀一般,只看一眼就觉得仿佛被什么凶兽盯住扑食一般,让人没来由地浑身颤抖。 她忙让开身,匆匆去后堂抱了一坛子郓州产的风曲白佛泉来,给自家丈夫、二叔与三叔一一倒了满碗。 就听着那生着一双金瞳子的王三叔开口道:“公孙一清接了我那个雇主的传书,此刻正朝河北赶去,可惜这么大热闹,却让我们闪在这清河县吃风!” 以下防盗版 作为大宋财赋重地的江南,此刻没人知道那一船船运往汴梁的花石纲后面,缀着人们怎样的眼神。 在东南应奉局里忙着收罗古玩名画、奇石异草的朱勔,也从没有把目光从手中把玩的金石珠玉上移开,稍稍地望一眼杭州北面那座从歙州延伸而出的覆船山。 而从杭州出发,沿着那条隋代开凿的大运河一路朝北,直入山东半岛,便到了东平府清河县。 曾经在阳谷县做炊饼买卖的武家兄弟,如今早已处置了在阳谷县的房产,便在清河县的东岳观外寻了一处二进小院安身。 清河县的一班衙役快手,都晓得这武家兄弟两个极得那位公孙宫使的照顾,而那位复姓公孙的神霄宫使又是当今炙手可热的许侍宸的同门。而公孙宫使自办了逆党案子,抄了西门庆的家,又替官家到东岳上香完毕,便讨了清河县那座东岳观住持。 似这种朝里有人的道官,不要说他们这些衙役快手,就连清河县令也要尽力巴结起来。 要知道,官场上便送礼都有十分讲究,真金白银地朝人家面前送,送不送出去且两说,人家就是收了礼单,背后也要嫌弃一声“村”。 特别是如公孙宫使这样要长久打交道的,那就更讲究一个润物细无声。 比如武大郎选的这处二进小院,和卖房的人论好价钱,到了定契写文书的时候,从衙门里造册的胥吏到吃两头的牙人,一个个亲切得仿佛面前这矮汉子是自己亲生父亲一样,连笔墨钱都不曾要。 至于武大郎重新张罗起炊饼铺子的时候,衙门陋规也好,道上例钱也罢,更是谁都不肯收他的。 就连查抄西门庆这场东平一府两县的盛大宴会,武大郎居然也得以侧身其中。毕竟,西门庆奸骗潘金莲以至闹出人命的事情,也是众目睽睽所见证,陈文昭这位东平府府尹便作主,在西门庆府中挑了个年轻丫鬟替武大郎续了弦。 这丫鬟姓孙名雪娥,性格倒也老实本分,又是西门庆家里专管厨房用度的管事娘子,据说还是西门庆第一任妻子的陪房丫头,自小学了一身极好手艺,就是东京汴梁那些正店里的掌勺师傅,尝了她调和的羹汤汁水,也得道一个“好”字。 这样一个能干女子,又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武大郎的炊饼铺子没多久就改了茶食铺,除了炊饼、芝麻胡饼这类武大郎过去整担挑着叫卖的实在吃食,又多了许多精细点心,蜜糖酥蒸、玫瑰糖糕、椒盐果馅饼、黄米面枣儿糕,样样都是精细甜美。清河县这种连接大运河的冲要之地,自然也少不得客商往来,这小小的茶食铺子,偏有这么精巧的吃食,不用多久,便在清河县里打响了招牌,人人一提起“东岳观前武家铺子”,都少不得口中流涎。 便连茶汤饮子也多了许多讲究,什么胡桃瓜仁茶、香菜豆儿茶、青盐樱桃茶、蜜煎香橙茶之类,武大郎过去想也不曾想到过,遑论去吃! 吃**美,茶汤甘芳,武大郎的小茶食铺子自然是生意兴隆,甚至往来客商也都喜欢在这茶食铺里吃茶谈生意。 眼见着生意越来越好,武大郎也勉强收拾起心里伤感,他又是闲不住的人,又听孙雪娥讲,西门庆家里有个厨娘宋蕙莲,也有一身好厨艺,尤其擅长烧猪头,能用一根柴禾将一整只大猪头烧得骨脱肉烂。武大郎也不想旁的,干脆将这位厨娘宋蕙莲聘到铺子里专门烧菜,小茶食铺索性就改成了酒店。 虽然这武家酒店暂时没有自酿酒水发卖的权力,也没在打出什么“和旨”、“法清”之类佳酿名头,但往来的客商吃了后,都说这武家酒店的酒肴点心滋味与东京汴梁的正店风味相比,也不算差了。 武大郎人虽然生得矮小,又有些沉默寡言,但心里并不糊涂,知道自家这番发迹,全仗了东岳观的公孙先生照顾。这些日子里,那公孙先生常常带些江湖人,只是与自家兄弟讲论武艺,闲着无事便在观中演练武艺,知道这是公孙先生爱重自己兄弟,爱屋及乌之下,对自己这个当哥哥的也有好些帮衬。 明白这一点,他又是自小吃苦的人,也就格外惜福,只是对兄弟照顾得更细致了些。每每兄弟在东岳观里熬炼筋骨、锻炼拳脚,他在铺子里便叫自家媳妇准备精细点心、宋厨娘置办好酒烧肉,自己挑着给兄弟送去。 孙雪娥在西门庆家里只是个管厨房的丫鬟,又是个不会迎逢人的憨性子,在西门庆家里没少受排挤。如今被陈文昭做主嫁给武大郎,虽然丈夫相貌不俊俏,身材又这么矮小,却对自己十分怜惜,何况武大兄弟俩与东岳观的道官交好,便在东平府的府尹陈文昭那里也受几分尊重,这样的归宿倒比过去当烧火丫鬟强了不少,也就安下心来为武大郎做一个贤内助。 这一天正午,雪落纷纷似芦花,街上早没了行人,夫妻两个叫宋蕙莲收拾了她最拿手的烂焖猪头肉,又摆了满桌子酥蒸、卷子一类吃食,只等着他们家的二叔武松回来吃饭。 不多时,只见武松精赤着上身,把一件直裰胡乱在腰间系了,和一个高大汉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在孙雪娥眼里,那汉子也算是相貌堂堂,年岁看着比二叔武松还年少许多,只是一双眼瞳却是灿然如金,依稀仿佛是西门庆收藏的上等金珀一般,只看一眼就觉得仿佛被什么凶兽盯住扑食一般,让人没来由地浑身颤抖。 她忙让开身,匆匆去后堂抱了一坛子郓州产的风曲白佛泉来,给自家丈夫、二叔与三叔一一倒了满碗。 就听着那生着一双金瞳子的王三叔开口道:“公孙一清接了我那个雇主的传书,此刻正朝河北赶去,可惜这么大热闹,却让我们闪在这清河县吃风!” 第896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四) 武松听着宋江诉苦,想了想道:“公明哥哥不必愁烦,公孙先生奉了师门前辈之命,出山来投奔他的师兄许侍宸,得了许侍宸引见官家,方才领了这东平府神霄宫使的差遣。如今官家正对辽国用兵,许侍宸官拜宣抚副使,正是大用的时候,公孙先生若到了阵前,自然也有建功立业的去处,待许侍宸与公孙先生领兵班师回朝,献俘太庙的时候,官家岂会没有恩赏?便是大赦天下也是理所应当,那时节,哥哥自然免了罪责,依然清清白白地还乡。” 宋江听了,也只能点头道:“如此,我也只盼当今天子洪福无穷,天军讨逆马到功成,立此不世功了。” 正说话间,武大郎与孙雪娥夫妻两人一个挑担,一个抱瓶,来给宋江这一伙人送酒肉。 武大郎那挑子两边装了好几个食盒,一一打开来,先是一盆焖得皮酥肉烂的脱骨整猪头,酱色得红彤彤地,香气扑鼻,让人闻着食指大动,正是厨娘宋蕙莲的手艺。紧跟着又是肉冻剔透如水晶的去骨蹄髈、炒得脆嫩弹牙的胡桃羊腰、整条灌了肉馅在高汤里滚熟的肥羊***肚膛填满八宝馅子的蒸鹅,转眼间便弥漫了满厅肉香。 那孙雪娥也是西门庆这等豪富之家里出来的,还算有点见识,捧着一大瓶郓州名酒风曲白佛泉,向着宋江这一行人福了一福道:“叔叔们远来是客,俺家只是个小吃食铺子,备办不得好酒好茶饭,只有这些下饭酒果,与叔叔们接风。” 宋江便向武大郎、孙雪娥道:“宋江与二郎骨肉契好,二郎的兄嫂,便是宋江的兄嫂,请兄长与嫂嫂快请入席,不用为宋江这般费神劳累。” 武大郎虽然做生意做到了有了一家酒店的地步,但是他是个老实人,便开店也只晓得将本求财,哪里和宋江这号江湖有名的大豪面对面打交道?当下只是朝着宋江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俺知道俺兄弟结识的都是真正好汉,俺只是个卖炊饼的,不似我家二郎本事大、见识广,实在不敢冒渎了好汉们。” 一旁孙雪娥忙接话道:“叔叔莫怪,俺们平头百姓,只知道围着锅灶打转,实没有什么见识的。何况俺们开着酒店,便要支应四方客商,这是俺们的本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叔叔们只管吃喝,俺们自把叔叔们管待起来。” 说话间,孙雪娥又道个万福,那矮脚虎王英打从进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没少在孙雪娥身打转。此刻孙雪娥道了万福,低头的时候,隐隐露出小袄下的抹胸,更让这矮脚虎看直了眼。 锦毛虎燕顺见着王英这个色迷迷的样子,忙咳嗽一声,向着武大郎与孙雪娥道:“既然如此,武家大哥与嫂嫂且自去,俺们这里自在饮酒不妨。” 这几句话,总算把王英从那股色饿鬼投胎的模样里叫了出来,勉强算是遮掩过去。 武大郎与孙雪娥夫妻两个摆好满桌子的酒菜,又客套几句,便匆匆退去。 宋江这做老了吏目的角色,见着武大郎夫妻这个模样,知道他们是畏惧自己这一行人的草莽身份,不由得有些不自在。然而,这位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大豪,终究城府不旁人,只是与武松畅叙当年在沧州小旋风柴进的庄园里共度的短短时光,说到动情处,还时不时落几点泪下来。 燕顺、王英、郑天寿这三个,都是在青州清风山落草的贼头,这号打家劫舍的山贼在江湖也没有什么好名声。然而陪着宋江在这里同武松叙旧,见他说得动情,不由得也大为触动,无端感慨起来。 只有王虎抓着一块水晶蹄髈啃得起劲,等到一大块蹄髈都撕扯下肚,方才抄起温酒的锡壶,给宋江敬酒道:“押司不必烦恼,便像二郎说的,只要此番那皇帝收复了燕云,押司自然能清清白白还乡。” 宋江捧着酒碗,偏偏这风曲白佛泉又是他家乡的名酒,不由得更生出些功名蹭蹬之感,叹道:“宋江啊宋江,便似这风曲白佛泉,明明也是清冽甘醇的无妙品,却只得在郓州这穷乡僻壤与人解解酒渴,不得贡御给官家受用,岂不可叹、可惜?” 宋公明在这里自伤自悼,武松被宋江之前那一番话触动,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投奔柴进的时节,这位江湖人称“小旋风”的柴庄主,只把自己当作卖艺的看待,又叫庄里的武师试探自己斤两,又将自己看作吃闲饭的,甚至一时害病都要自己挣扎着收拾炭火。若不是宋江慧眼识人,极力誉扬,只怕柴进从没对自己正眼相看过! 起宋江这样的江湖大豪,武松更在乎的便是这知己情分,当下心头一热,向着宋江道:“公明哥哥,俺知道公明哥哥胸有一部锦绣章,只可笑那些官儿不识货,让哥哥屈在押司位置许多年不得伸张志向。如今既然赵官家在北面用兵,公孙先生又领了师门长辈之令,要去襄助许侍宸建功立业,俺与公孙先生情义深厚,如今替哥哥打算,便为哥哥写下书字,引哥哥去许侍宸幕效力,此去一战功成,也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名!” 宋江听了武松这话,面喜色忽现,却又猛地收拾起来,摆手道:“二郎此言差了,宋江是通缉在逃之人,若在官府行走,却是无端送羊入虎口,更替公孙先生招祸。倒不如仍去了青州,清风山三位兄弟之外,还有山下清风寨的花知寨与我情同骨肉,总有投靠之处,等到公孙先生功成回朝,官家大赦天下,也是一般。” 武松见得宋江这样说,只得罢了。 倒是燕顺、王英、郑天寿三个,一开始听武松说要引荐宋江到伐辽军效力,不由得面露急色,等听到宋江一口回绝,方才放下心来,又齐齐来给宋江敬酒。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武松听着宋江诉苦,想了想道:“公明哥哥不必愁烦,公孙先生奉了师门前辈之命,出山来投奔他的师兄许侍宸,得了许侍宸引见官家,方才领了这东平府神霄宫使的差遣。如今官家正对辽国用兵,许侍宸官拜宣抚副使,正是大用的时候,公孙先生若到了阵前,自然也有建功立业的去处,待许侍宸与公孙先生领兵班师回朝,献俘太庙的时候,官家岂会没有恩赏?便是大赦天下也是理所应当,那时节,哥哥自然免了罪责,依然清清白白地还乡。” 宋江听了,也只能点头道:“如此,我也只盼当今天子洪福无穷,天军讨逆马到功成,立此不世功了。” 正说话间,武大郎与孙雪娥夫妻两人一个挑担,一个抱瓶,来给宋江这一伙人送酒肉。 武大郎那挑子两边装了好几个食盒,一一打开来,先是一盆焖得皮酥肉烂的脱骨整猪头,酱色得红彤彤地,香气扑鼻,让人闻着食指大动,正是厨娘宋蕙莲的手艺。紧跟着又是肉冻剔透如水晶的去骨蹄髈、炒得脆嫩弹牙的胡桃羊腰、整条灌了肉馅在高汤里滚熟的肥羊***肚膛填满八宝馅子的蒸鹅,转眼间便弥漫了满厅肉香。 那孙雪娥也是西门庆这等豪富之家里出来的,还算有点见识,捧着一大瓶郓州名酒风曲白佛泉,向着宋江这一行人福了一福道:“叔叔们远来是客,俺家只是个小吃食铺子,备办不得好酒好茶饭,只有这些下饭酒果,与叔叔们接风。” 宋江便向武大郎、孙雪娥道:“宋江与二郎骨肉契好,二郎的兄嫂,便是宋江的兄嫂,请兄长与嫂嫂快请入席,不用为宋江这般费神劳累。” 武大郎虽然做生意做到了有了一家酒店的地步,但是他是个老实人,便开店也只晓得将本求财,哪里和宋江这号江湖有名的大豪面对面打交道?当下只是朝着宋江连连作揖道:“不敢不敢,俺知道俺兄弟结识的都是真正好汉,俺只是个卖炊饼的,不似我家二郎本事大、见识广,实在不敢冒渎了好汉们。” 一旁孙雪娥忙接话道:“叔叔莫怪,俺们平头百姓,只知道围着锅灶打转,实没有什么见识的。何况俺们开着酒店,便要支应四方客商,这是俺们的本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叔叔们只管吃喝,俺们自把叔叔们管待起来。” 说话间,孙雪娥又道个万福,那矮脚虎王英打从进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没少在孙雪娥身打转。此刻孙雪娥道了万福,低头的时候,隐隐露出小袄下的抹胸,更让这矮脚虎看直了眼。 锦毛虎燕顺见着王英这个色迷迷的样子,忙咳嗽一声,向着武大郎与孙雪娥道:“既然如此,武家大哥与嫂嫂且自去,俺们这里自在饮酒不妨。” 这几句话,总算把王英从那股色饿鬼投胎的模样里叫了出来,勉强算是遮掩过去。 武大郎与孙雪娥夫妻两个摆好满桌子的酒菜,又客套几句,便匆匆退去。 宋江这做老了吏目的角色,见着武大郎夫妻这个模样,知道他们是畏惧自己这一行人的草莽身份,不由得有些不自在。然而,这位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大豪,终究城府不旁人,只是与武松畅叙当年在沧州小旋风柴进的庄园里共度的短短时光,说到动情处,还时不时落几点泪下来。 燕顺、王英、郑天寿这三个,都是在青州清风山落草的贼头,这号打家劫舍的山贼在江湖也没有什么好名声。然而陪着宋江在这里同武松叙旧,见他说得动情,不由得也大为触动,无端感慨起来。 只有王虎抓着一块水晶蹄髈啃得起劲,等到一大块蹄髈都撕扯下肚,方才抄起温酒的锡壶,给宋江敬酒道:“押司不必烦恼,便像二郎说的,只要此番那皇帝收复了燕云,押司自然能清清白白还乡。” 宋江捧着酒碗,偏偏这风曲白佛泉又是他家乡的名酒,不由得更生出些功名蹭蹬之感,叹道:“宋江啊宋江,便似这风曲白佛泉,明明也是清冽甘醇的无妙品,却只得在郓州这穷乡僻壤与人解解酒渴,不得贡御给官家受用,岂不可叹、可惜?” 宋公明在这里自伤自悼,武松被宋江之前那一番话触动,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投奔柴进的时节,这位江湖人称“小旋风”的柴庄主,只把自己当作卖艺的看待,又叫庄里的武师试探自己斤两,又将自己看作吃闲饭的,甚至一时害病都要自己挣扎着收拾炭火。若不是宋江慧眼识人,极力誉扬,只怕柴进从没对自己正眼相看过! 起宋江这样的江湖大豪,武松更在乎的便是这知己情分,当下心头一热,向着宋江道:“公明哥哥,俺知道公明哥哥胸有一部锦绣章,只可笑那些官儿不识货,让哥哥屈在押司位置许多年不得伸张志向。如今既然赵官家在北面用兵,公孙先生又领了师门长辈之令,要去襄助许侍宸建功立业,俺与公孙先生情义深厚,如今替哥哥打算,便为哥哥写下书字,引哥哥去许侍宸幕效力,此去一战功成,也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名!” 宋江听了武松这话,面喜色忽现,却又猛地收拾起来,摆手道:“二郎此言差了,宋江是通缉在逃之人,若在官府行走,却是无端送羊入虎口,更替公孙先生招祸。倒不如仍去了青州,清风山三位兄弟之外,还有山下清风寨的花知寨与我情同骨肉,总有投靠之处,等到公孙先生功成回朝,官家大赦天下,也是一般。” 武松见得宋江这样说,只得罢了。 倒是燕顺、王英、郑天寿三个,一开始听武松说要引荐宋江到伐辽军效力,不由得面露急色,等听到宋江一口回绝,方才放下心来,又齐齐来给宋江敬酒。 /bk 第897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五) 那摇铃的僧人一双眼睛大睁着,却是满眼只有眼白,没有瞳孔,便瞎也瞎得如此有创意。 虽然双眼不能视物,这僧人还是准确无地转过头,将脸对了宋江,咧开嘴笑了一笑:“这位客人,可愿意叫和尚与你卜算一下前程?” 宋江面沉稳依旧,向着燕顺这几人一摆手,自己走到了这盲僧面前,细细打量一番,却见这僧人只穿了一件极轻极薄的僧衣,甚至布料都被磨得有些透明了。盲僧身更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也没有消融迹象,这僧人也没有一点被冻伤。 宋江将这些古怪处看在眼内,随即直接在雪地里盘腿坐了,笑问道:“长老下如何称呼,在何方宝刹出家?” 那盲僧放下手铃铛,用袖子在面前那太乙式盘拂了一拂,应声道:“客人也不必问和尚的出身师门,和尚也不说破客人的来处去处,只是今日相逢,便是有缘,为客人稍稍指点前路吉凶罢了。” “长老请讲。” 盲眼的和尚将象征天象的九宫天盘拨了一拨,却自冬至叶蛰宫一路拨到立春天留宫,摇头道:“客人来历不凡,天星下世,注定有一番风云造化不与凡同。然而前路凶险,步步危机,常人只消错得一步,便是身入沙门岛,名留鬼门关。客人此去,一者要戒备阴人妨害,二者要小心口舌官非,不然呵,纵是逃得性命,也有许多牢狱之灾。” 这话头说得宋江那一张黑脸越发地黑了许多,只向怀里摸出几枚铜钱要给这盲僧,不料这和尚嘿嘿笑了几声,又说道:“还有一事,客人也须小心谨慎,便是今生不可与道士往来。那阴人妨害、口舌官非,不过是牢狱之祸,若胡乱与道士往来,只怕连性命也不保了。” 这话说出来,宋江面色更差,将铜钱放在那太乙式盘,自己站起身,向着燕顺、王英与郑天寿说道:“不必管这些风言风语,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那盲眼和尚呵呵冷笑一声,也不去收拾铜钱,指着宋江的脊背道:“宋押司,和尚好心要指点你一条生路,岂知你却一心往死路去,真是让佛也难度。你道是公孙一清发迹得官,想要傍着他的路子?那公孙一清的师门长辈,最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角色,便你身边的这锦毛虎、矮脚虎、白面郎君三个,在清风山打家劫舍也罢了,偏偏好绑了活人山,摘取心肝做醒酒汤吃,这一件事便犯了那人的忌讳,定不肯饶的。你是将来想走公孙一清的门路受招安,只怕有这桩事情在,招安不得,反倒要被剿了个干净,到那时,却悔之无及了。和尚也是可叹,好端端一位星主,却这般不识天数,岂不可叹?” 那锦毛虎燕顺、矮脚虎王英与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不料想给这盲僧一口道破身份,也不由得又惊又怒,正要围拢来,那盲眼和尚连同雪那具太乙式盘,却是转眼之间都消失无踪! 只有一个绝称不和蔼的声音,如告丧般远远传来:“押司此去,可要时刻在意,青州地界可不容押司安稳度日。若不信,且问问你身边这些兄弟,曾经与他清风山并立的桃花山人马,如今却往何处去了?若能躲过劫数,将来我在还道村玄女庙等你便了。” 这番话说出来,是燕顺、王英、郑天寿这三个清风山的山大王,也是忽地闭口不语。 宋江见他们三个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燕顺兄弟,这桃花山是怎么一回事?” 燕顺支吾了一阵,方才道:“那桃花山原来也有一股人马,几个头领唤作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开山立柜甚早,与俺清风山也有几分交情。只不料,那年春天,桃花山无端便没了声息,只听说山里有什么水神显圣,得了朝廷敕封,整个山头都沉作了一汪大湖。俺们打发去桃花山的人,也没有寻着那两个头领,这桃花山许多人马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十分地作怪,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宋江听了这话,摇头道:“或许那两位首领是遇着什么天灾,也未可知。今日遇见的这僧人甚是古怪,也不知他来路如何,为何这般戏耍于我。” 几个人惊一阵,怪一阵,疑神疑鬼,依旧朝着青州方向去了。 …… ……… 大宋的江山万里,原江南,有人雌伏而不甘心,有人已经蠢蠢欲动,可将目光收回,转向宋辽边境,又是另一副忙碌景象。 伐辽大军原本一直顿在雄州,不管是蔡攸童贯,还是老种小种,以及西军那些有数的将门家主,一个一个,有资格的都在扯皮,试图争夺这场攸关大宋国运的战事的主导权。而地位稍差一点的,则早早根据各自的利益所关,开始选边站。 不过随着涿易二州不复为辽人所有,宋军终于有了进兵的可能,这个时候,西军将门和童贯蔡攸这对宣抚使、宣抚副使的官司也打得越发白热化。 当然,间更少不了许玄龄这位道官搀和,把局势弄得更加混乱。 之前童贯方面派出了赵良嗣,西军方面则是熙河军姚古的养子姚平仲,试图绕过许玄龄这个光杆道官,掌握涿易二州。 但赵良嗣和姚平仲这一去,成了黄鹤一去不复返,而许玄龄只是装傻充愣当不知道。 最让童贯和蔡攸腻味的,是涿易二州易帜的事情,早通过许玄龄的路子传入了汴梁,赵佶固然对这般功颇为激赏。但同时,童贯还在雄州按兵不动,这让大宋最具艺术家才情的那位官家有点不满了。 虽然童贯的圣眷始终不减,但赵佶也从方方面面的渠道暗示了这位童宣帅,让他立刻挥师北,收复燕云,不要再顿在雄州等过年。要不是顾虑童贯感受,只怕赵佶直接通过政事堂发明旨了。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那摇铃的僧人一双眼睛大睁着,却是满眼只有眼白,没有瞳孔,便瞎也瞎得如此有创意。 虽然双眼不能视物,这僧人还是准确无地转过头,将脸对了宋江,咧开嘴笑了一笑:“这位客人,可愿意叫和尚与你卜算一下前程?” 宋江面沉稳依旧,向着燕顺这几人一摆手,自己走到了这盲僧面前,细细打量一番,却见这僧人只穿了一件极轻极薄的僧衣,甚至布料都被磨得有些透明了。盲僧身更是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也没有消融迹象,这僧人也没有一点被冻伤。 宋江将这些古怪处看在眼内,随即直接在雪地里盘腿坐了,笑问道:“长老下如何称呼,在何方宝刹出家?” 那盲僧放下手铃铛,用袖子在面前那太乙式盘拂了一拂,应声道:“客人也不必问和尚的出身师门,和尚也不说破客人的来处去处,只是今日相逢,便是有缘,为客人稍稍指点前路吉凶罢了。” “长老请讲。” 盲眼的和尚将象征天象的九宫天盘拨了一拨,却自冬至叶蛰宫一路拨到立春天留宫,摇头道:“客人来历不凡,天星下世,注定有一番风云造化不与凡同。然而前路凶险,步步危机,常人只消错得一步,便是身入沙门岛,名留鬼门关。客人此去,一者要戒备阴人妨害,二者要小心口舌官非,不然呵,纵是逃得性命,也有许多牢狱之灾。” 这话头说得宋江那一张黑脸越发地黑了许多,只向怀里摸出几枚铜钱要给这盲僧,不料这和尚嘿嘿笑了几声,又说道:“还有一事,客人也须小心谨慎,便是今生不可与道士往来。那阴人妨害、口舌官非,不过是牢狱之祸,若胡乱与道士往来,只怕连性命也不保了。” 这话说出来,宋江面色更差,将铜钱放在那太乙式盘,自己站起身,向着燕顺、王英与郑天寿说道:“不必管这些风言风语,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那盲眼和尚呵呵冷笑一声,也不去收拾铜钱,指着宋江的脊背道:“宋押司,和尚好心要指点你一条生路,岂知你却一心往死路去,真是让佛也难度。你道是公孙一清发迹得官,想要傍着他的路子?那公孙一清的师门长辈,最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角色,便你身边的这锦毛虎、矮脚虎、白面郎君三个,在清风山打家劫舍也罢了,偏偏好绑了活人山,摘取心肝做醒酒汤吃,这一件事便犯了那人的忌讳,定不肯饶的。你是将来想走公孙一清的门路受招安,只怕有这桩事情在,招安不得,反倒要被剿了个干净,到那时,却悔之无及了。和尚也是可叹,好端端一位星主,却这般不识天数,岂不可叹?” 那锦毛虎燕顺、矮脚虎王英与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不料想给这盲僧一口道破身份,也不由得又惊又怒,正要围拢来,那盲眼和尚连同雪那具太乙式盘,却是转眼之间都消失无踪! 只有一个绝称不和蔼的声音,如告丧般远远传来:“押司此去,可要时刻在意,青州地界可不容押司安稳度日。若不信,且问问你身边这些兄弟,曾经与他清风山并立的桃花山人马,如今却往何处去了?若能躲过劫数,将来我在还道村玄女庙等你便了。” 这番话说出来,是燕顺、王英、郑天寿这三个清风山的山大王,也是忽地闭口不语。 宋江见他们三个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燕顺兄弟,这桃花山是怎么一回事?” 燕顺支吾了一阵,方才道:“那桃花山原来也有一股人马,几个头领唤作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开山立柜甚早,与俺清风山也有几分交情。只不料,那年春天,桃花山无端便没了声息,只听说山里有什么水神显圣,得了朝廷敕封,整个山头都沉作了一汪大湖。俺们打发去桃花山的人,也没有寻着那两个头领,这桃花山许多人马这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十分地作怪,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宋江听了这话,摇头道:“或许那两位首领是遇着什么天灾,也未可知。今日遇见的这僧人甚是古怪,也不知他来路如何,为何这般戏耍于我。” 几个人惊一阵,怪一阵,疑神疑鬼,依旧朝着青州方向去了。 …… ……… 大宋的江山万里,原江南,有人雌伏而不甘心,有人已经蠢蠢欲动,可将目光收回,转向宋辽边境,又是另一副忙碌景象。 伐辽大军原本一直顿在雄州,不管是蔡攸童贯,还是老种小种,以及西军那些有数的将门家主,一个一个,有资格的都在扯皮,试图争夺这场攸关大宋国运的战事的主导权。而地位稍差一点的,则早早根据各自的利益所关,开始选边站。 不过随着涿易二州不复为辽人所有,宋军终于有了进兵的可能,这个时候,西军将门和童贯蔡攸这对宣抚使、宣抚副使的官司也打得越发白热化。 当然,间更少不了许玄龄这位道官搀和,把局势弄得更加混乱。 之前童贯方面派出了赵良嗣,西军方面则是熙河军姚古的养子姚平仲,试图绕过许玄龄这个光杆道官,掌握涿易二州。 但赵良嗣和姚平仲这一去,成了黄鹤一去不复返,而许玄龄只是装傻充愣当不知道。 最让童贯和蔡攸腻味的,是涿易二州易帜的事情,早通过许玄龄的路子传入了汴梁,赵佶固然对这般功颇为激赏。但同时,童贯还在雄州按兵不动,这让大宋最具艺术家才情的那位官家有点不满了。 虽然童贯的圣眷始终不减,但赵佶也从方方面面的渠道暗示了这位童宣帅,让他立刻挥师北,收复燕云,不要再顿在雄州等过年。要不是顾虑童贯感受,只怕赵佶直接通过政事堂发明旨了。 第898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六) 西军年轻士兵们带着三分进取、七分乐观的私语,却和老种军议上的气氛截然不同。 能响应老种召集的这些军中重将,除了他的胞弟、秦凤路经略使种师中外,地位最高的便是熙河路经略使姚古。 似姚古这般的将门家主,本不该存在于赵官家们的制度设计中。若不是赵宋与西夏持续近百年的战争,让关西诸路长期处于战时体制,如西军将门这样的武人集团也很难一步步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虽然在仁宗到哲宗的漫长岁月里,关西军政大权还是由范仲淹、王韶这些文臣所执掌,但这些高级将门经过数代经营,都已经变成了尾大难掉的利益集团,在自己辖地里甚至隐隐有了一丝唐时藩镇气象。 对着西军这些将主们,就算是做到了一州观察使、在雄州经营十余年的和诜,也只能是腆着脸,拿父辈曾在狄青狄武襄帐下效力的香火情来套近乎。 但西军这种几代浸润下来的将门团体,一向极其看重论资排辈。和诜虽然是雄州的地头蛇,然而他一介右武大夫、相州观察使,在挂着保静军节度使的老种面前固然要避道,就连小种和姚古也都做到了一路经略使,地位远远在他之上,能敬陪末座都算是西军的大佬们很给他面子了。 虽然自老种以下,堂上人人都是独领一军的重将,放到唐末五代足可以开府建牙的。但雄州城里名义上还是童贯这个宣抚使为主帅,最好的地方自然也都被宣抚制置使司占了去。老种这行辕所在,也只是在雄州城里临时征用的僧房,虽然这禅院颇有几分“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闹中取静之妙,可是比起童贯大摇大摆住进的雄州府衙,可就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了。 然而这小小的禅房之内,弯着腰板、须皆白的这么一个猫冬老头子,却是让童贯提防了数十年、针对了数十年,却依然奈何不得的西军领袖。 尽管这位保静军节度使、陕西五路都统制、泾源军经略使,如今看起来,身上连骨头带筋肉,加起来都没有御寒的裘衣重了。但在堂上诸人眼里,这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却仿佛一头病虎,纵瘦骨嶙嶙,却犹然生威。 莫说是一向以自己哥子马是瞻的小种,一直在种家面前当绿叶的姚古,就是不在西军体系中的和诜,在老种面前也隐隐有了些汗不敢出的感觉! 但老种的神色依然平静得像是冬闲絮谈,一开口的汴梁官话里还带着几分关西土音,仿佛说的是今天的暖胃饮子该放几钱姜片一般自然:“在关西呆得久了,不免眷恋那一方水土,到了河北,身子就越不济事。西军这些子弟虽然都还壮健,不似某一般老病缠身,但总也是异地为战的客军,这水土不服总是个麻烦” 老种可以这般闲话家常也似地絮叨,和诜却不能像应付絮叨老人那样胡乱支应,忙一挺身道:“老种相公这说得哪里话,童宣帅领了宣抚制置使,总掌河北诸路军务,总都以北伐为重,供应西军又是下官当着的差遣,岂能不用心的?” 拨了拨手炉里的炭,老种“嗯”了一声,算是对和诜的回答,话题却是径直转向另一边:“西军从未深入幽燕之地,异地为战,路途难明,就连哨探也撒不开去,不免有碍大军行动,这一桩也着实可虑。” 和诜一怔,心道自从北伐开始,不但河北诸路的边军都动员起来,又就地招募了数万河北敢战士,其中不乏经常到燕地贩马的行商这样深知辽地内情的人物。虽然这些人主要是配给王禀的胜捷军与刘延庆的环庆军,但老种的泾源军、小种的秦凤军、姚古的熙河军,却也不是什么都没捞着,怎么现在又说起这个话来? 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和诜也知道,既然站到了西军这边,多少还是要有些表示,要和那位童宣帅分开立场。 事实上,因为童贯和蔡攸在雄州按兵不动,大军每日消耗的粮食、柴炭甚至油盐酱醋,都要就地供应,宋时制度又是一贯地强干弱枝,地方上财力本就不强,这么祸害起来,本地官员包括他和诜,都得把财货倒贴进去不少。 因此以和诜为代表的这些河北路守臣边将,反倒是主战最坚决的,都盼着大军早些北上祸害契丹人去,不然地方上实在是经不起这么多丘八大爷糟蹋了。 种种压力堆积之下,也难怪和诜会耐不住改投到西军这边。 他一咬牙,点头道:“老种相公且请放心,某这便去调拨一批熟知燕地路径的人手过来,都是贩马的积年,燕云十六州有哪些官道、小路,他们都仿佛掌上观纹一般清楚!” 老种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了:“军情紧急,此事还望和观察从料理清爽为宜。” 有了老种这句话,和诜匆匆应是,向着满堂诸人道声告退,就匆匆而去。 和诜前脚离开,姚古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也向着老种道:“老种相公,燕地广阔,要派遣哨探人马也需多拣选人手,此事急切,某便先回熙河军防地,把这件事办起来!” 对着姚古,老种面色却是一变,语重心长地先唤了一声姚古的表字:“穆夫,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家二郎奉令前往涿易二州,却失陷在内,音书不通。长辈忧心子弟安危,这是天伦常情,便圣人也说不得的。然而辽国沦亡在即,这个大势在此,辽人纵然在涿易二州尚有措手处,也不敢伤了你家二郎一根汗毛,这一件事且把心思把定!” 老种毕竟是坐镇西军几十年,就算是姚古这位姚家之主心中再有什么不服处,但是老种统带西军的威望所在,他也只能先点头称是,随后才抗辩道:“老种相公,某岂是为了犬子的安危便不顾大局的人物?然而俺们不奉宣帅将领,擅自调兵北上,这却是马虎不得的!” 老种不及答话,一旁小种已经冷冷地截断他的话道:“大军不得擅动,哨探人马撒出去多少,他宣抚制置使司也过问不到这个上头来。当下的局面,谁人掌握了涿易二州,谁人便掌握了伐辽主动,这件事我们不做,难道要让给刘延庆的环庆军、王禀的胜捷军来做?” 老种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年纪相仿佛、气性却依然老大的弟弟,轻叹一声,放下手炉,向着姚古说道:“穆夫,我们这位宣帅到底对西军是个什么用心,你自也明白。不是老夫一把年纪还要贪权恋栈,争这北伐事权。但若我们不争,西军将来在他童道夫手中是个下场,就真不可问了。而掌握涿易二州,以二州之地,衔接高粱河南,便对燕京成了深固不摇之势,这一次于公于私,我们是非争这二州之地不可。这是攸关大宋气运、攸关我西军数十万远戎子弟的大事,某与师中不好擅离防地,万事就全仗穆夫你在前面折冲了!” 被老种这么交托一场,姚古也再没有多余的话好说,只是一垂:“老种相公,此事我理会得,熙河军先出两营人马,说什么都要抢在环庆军与胜捷军前头,老种相公只等俺的好消息便是!” 姚古这里匆匆而去,禅房里就剩下种师道与种师中这对兄弟对坐。 没了外人,小种的话就比之前更显出几分崖岸自高的性情:“姚穆夫不过是为人太热衷了一些,还算是能上阵的汉子,不算辱没了他三原姚家的门风。然而和诜此人,虽然也号称是边军,性情却太柔懦了一点。他在雄州经营十余年,只听说雄州兵擅长哨探侦缉,却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实打实的功绩,就连这个相州观察使,也是靠献了新制重弩‘凤凰弓’换回来的,这等人说是武将,行事却更近于文臣,遇见大事怕是派不上用场!” 听着自家兄弟在这里臧否人物,老种也是一笑:“这位和观察怕是从未真正上阵过,若放在军中,说不得就要乱我军心。但燕云之事,离不得他们这些地理情熟之人,何况他也颇热衷伐辽之功,若真能出力些许,便分润他一些功绩也无不可。” 说到这里,小种却是想起一事:“我们这里忙碌,可最终还是要靠汴梁中人说话。如今恶了童道夫,便是恶了小蔡,恶了王金睛,想要在都门活动都不易。某看那许玄龄也赞成北上,似与王金睛一辈人不是同道,不若” 小种话未说完,却被老种一下打断:“不论走谁的门路,也不可走那位许侍宸的门路!道官不同文臣,乃是天家近臣,这等人行事诡谲,煽惑帝心,已是士林公论。西军说什么也不能和这等事沾染上,我们不是官家宠臣,经不得那些大头巾鸣鼓而攻之!” (本章完) 第899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七) 北风起处,大路上又有宋军行伍向着辽国腹心之地而进。 只是在大片头戴范阳笠的西军锐卒之中,多了些身上裹着厚厚皮袍夹袄的汉子,一身打扮不见军中气象,见了人也是分外热络,说起漂亮话来脸上五官都能笑得移了位。 西军中多是关西朴实汉子,不朴实的都去管了西军对外经商的回易差遣,看着这些满身铜臭做派的生面孔,免不得就要私下里动问几句: “这班厮鸟却是什么来历?” 便有自诩情面大的人接口:“却是河北的马贩子,这班鸟男女都是祖上起便总往辽国跑的,路头精熟不论,又开得弓、骑得马,便厮杀不成,做个带路的倒也合适!” “俺们在关西也见惯了这些贩马客商,一个个都是钻在钱眼里便不要命的货,这等人比兔子还乖滑,若遇见辽人军马,却不要闪了我们在这鸟地方,自己却溜回南边去钻狗洞!” “若说兔子,那班贩马客人里为首的一个,好端端的七尺昂藏汉子,却生了一副比婆娘还嫩的小白脸,只怕还真的是只兔子,却好给大家下火!” “那可是河北有名的大财主、诨名‘玉麒麟’的卢大员外头一个贴心知热的人,也不看看你们这些鸟配军是个什么模样,除了几位将主,谁能动着他一根汗毛去?” 军中言语粗鲁,一旦扯着带色的话题更是这些厮杀汉为数不多的乐趣所在,也不管那些马贩子人就在身边。好些耳目机敏的伴当盯着那些扎堆偷笑的西军汉子,就一股憋不住想找事的神色。 然而这群马贩为首那青年,虽然脸上涂了厚厚一层防冻油脂,混着沿途尘土,早已经结成一层灰泥壳子,但依然能看出青年面庞白皙如雪,五官清秀,虽然裹着厚厚皮袍夹袄,依然能看出那蜂腰猿臂的身材,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他虽然眉目俊朗,举止间自有一股风流俊逸气息,然而当两个伴当悻悻然地凑近了过来,叫了一声“小乙哥”的时候,却被他一眼扫了回来: “不必说了,员外打发俺们过来,本就是为了伐辽大事出力,除了这件大事,什么啰唣都做等闲。你们仔细将底下人约束起来,要认认真真地引着大军直奔涿易二州,却不得有误!” 一番话呵斥了这两个伴当,这位素有浪子名头、在卢俊义身边充为腹心的青年,却是望着北面寒声道:“诸事小心,此番北上的气氛太怪,我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 从宋辽边境一路向北,越过如今赵宋、北辽、女真三方都摸不着虚实的涿易二州,一道军气腾空如黑云压城,又隐隐透出一丝血色,使望气之士见之,便不由得心惊胆战,难以自持。 有黑衣僧人抬头望着那遮天军气几乎笼盖四野,面上却是一片宁宁定定的神色,一手拈着串晶玉佛珠,一手扯着背上黄皮葫芦腰间捆的细绳,就这么满不在乎地朝着那片军气笼罩的大帐走去。 正是北辽国师普风。 与辽人举国崇佛的风习相反,虽然地处辽东的女真也从邻近的高丽人那里大概了解到,世上除了巫医萨满外,还有些光头和尚干着差不多的勾当。但女真以武立国以来,部族传统的巫医萨满都在新崛起的贵人们面前束手避道,何况是这来路不明的黑衣秃驴? 登时便有满头无发、只在后脑勺拖着两条金钱鼠尾的女真汉子怪叫一声,张弓就射! 鸣镝声起,普风却是连戏也懒得做,只是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扯着背上黄皮葫芦,只是朝前便走。 箭镞破空而至,却在即将沾着普风身上那件黑锦袈裟的瞬间,猛然一偏,随即滑落于地。 本该是辽军特有的燕尾铁镞猛地钻入冻土中,只把形如橄榄的骨哨露在外面,兀自发出让人胆寒的鸣啸声! 一箭不中,旁的女真武士只是向着那开弓的同伴一通嘲笑,随即又有几个身材粗矮的女真弓手拉开了手中缴获自辽军的铁胎弓,牛筋扭成的弓弦发出一声声颤音,一支支出自辽**器坊匠人之手的鸣镝向着北辽国师射来! 女真军马擅射的名声,是辽军经过一次次血的教训得来的。如果单论射术,辽人自然也不差,不论是渤海还是汉儿,或者贵为国族的契丹人与奚人,哪个不是打小就摸着弓箭长大?但是女真人这样刚刚崛起的渔猎部族,天生还带着一股子和山中的猛虎熊罴搏杀的悍勇血气,每次辽军与女真军对射,双方承受同样的战损,每一次都是辽军首先支持不住,组成箭阵的弓手成建制的崩溃!而那时候,女真军马不但说不上人人披甲,就连弓箭也是最不堪用的牛角弓、骨矢一类,就能把装备精良的契丹军马压着打! 可是普风依然不理会这一波箭雨,一手拨着手中佛珠,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而一支支鸣镝,却是在逼近普风和尚身周三丈之内,就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浆中一般,瞬间就不再着力,要么偏开准头,要么就直接落在地上。 女真人的确是少见的蛮勇嗜血之徒,但能够将辽国这个雄踞北地的万乘之邦逼到如今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有的是心思细密之人。 顿时就有几个蒲里衍对望一眼,就要朝着军中贵人大帐跑过去。 但还不等他们行动起来,普风的身影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他们前头。 更有一声如雷响般的声音轰然而起:“贫僧乃大辽推忠翊圣匡国赞治纯德功臣、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师、上柱国梁国公、辅国广教大师、赐紫沙门普风,求见大金诸位贵人!” 声音中,一股气浪从这位北辽国师脚下腾起,更是将这几个女真蒲里衍直直地震飞了出去。 这一次,整个女真大营终于被全然惊动,不知多少军马就这么将普风和尚包围在了当中! (本章完) 第900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八) 像女真这样刚刚勃兴而起的蛮族,对于战场的血腥味几乎有着天生的嗅觉,营门才被普风扰动,四周人马已经涌了来,把这个额头生着七点金星的古怪僧人围在了当下。 普风却还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只是朝着为首的那女真军将一点头:“这位将军,敢问大金诸位贵人何在?贫僧有一桩大事要与你家贵人商议!” 被他招呼的这个女真军将却是丝毫不理会他,只是将马背得胜钩挂着的蒺藜骨朵抄起,一夹马腹逼近了过来。 所谓蒺藜骨朵,是宋人百姓念念在兹的“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的那个狼牙棒,与宋军惯用的铁锏一般,都是马搏杀用的钝器。女真初兴,这类蒜头骨朵、蒺藜骨朵都是缴获的辽人军械,骨朵不过碗口大,面稀稀疏疏浇铸出的几个铁尖算是“狼牙”了,起宋金对峙的时代里,兀术、海陵王麾下密布铁刺的大号狼牙棒起来要温柔不少。 但论起杀伤力,这种蒺藜骨朵也不宋军爱用的那些铁鞭、铁锏差什么,满是铁刺的蒺藜骨朵在给敌人放血这方面还单纯是钝器打击的铁鞭、铁锏、铁锤有效得多。算是身着步人甲的壮汉,被这种蒺藜骨朵砸实了也少不得吐血,何况是只披了一袭袈裟的这个怪和尚? 然而这女真军将与胯下战马只不过到了普风身前三丈地里,异变再起! 起初皮肤接触到的空气像是灯油般的滑腻,而后像是整个人落入水一般,四肢百骸都多了一股包裹粘连的阻力,到了后来,仿佛连人带马沉在满是烂泥的沼泽里,哪怕做出最微小的动作,也要拿出十分的力气! 饶是如此,这个跟随完颜部起自辽东,一路厮杀到如今地步的女真军将到底不失悍勇本色,咬牙怒喝一声,腰使力,蒺藜骨朵对准普风和尚的秃脑门狠狠甩出。 只可惜,纵然他这一掷已经用了十二分的力道,那根蒺藜骨朵也只是歪歪斜斜地飞出不到二尺距离,而后这么缓之又缓地僵在了半空,以一种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在空气“下沉”。 起这根铁铸的蒺藜骨朵,那些质地更轻的箭镞、鸣镝,则干脆悬在半空,像是钉在了看不见的墙。 直到普风和尚缓缓走出数丈远外,那些悬于半空的箭镞、鸣镝,还有那缓缓下沉的蒺藜骨朵才摆脱了这看不见的束缚,飞快地坠落于地,在冻土敲出一片纷乱的杂音。 箭射无功,又有更多的女真马军或挺矛前突,或拔刀挥砍,但不管是谁,总也靠近不了那自称辽国国师的僧人身侧。他们只能瞪着眼,一面干喘,一面嘶吼这还是离得较远的女真军马,若是和普风和尚靠得太近,连张口说话都是困难异常。 有几个辽国降将、还有精通契丹话的渤海人则抓住这个机会,隔着那些女真军马用契丹话叫道:“那和尚,你擅闯女真贵人大营,却是休要走了,速速随俺们去见贵人们!” 普风和尚微微一笑,以女真话合掌应道:“贫僧也正要一会女真诸位贵人,烦请诸位引路则个。” 这便宜话说得场所有粗通女真话的人都涨红了脸,不论辽国降人还是女真本部兵马都听得出其的讽刺意味,但是面对着那箭矢射不进、兵器攻不入的和尚周身数丈地,谁都没了章法。 这还得算女真初兴,军心旺盛,人人敢战,如果换了宋辽两国那些杂凑出来的厢军、怨军之类杂牌军,光是普风和尚展露出来的这般神通,能把所剩不多的那点军心斗志消磨干净。 但女真毕竟是女真,这种新崛起的部族,凭借大破辽国精锐的威名,足以卷动契丹人压制多年的诸多蛮族,轻而易举地搅动了整个北地局势。要知道,如今在燕京苟延残喘的北辽君臣,所掌握的不过是南京道一点余烬,压得宋国伐辽大军顿在两国边境,丑态百出地不敢北,而女真军马当初摧垮的可是辽国京、京等地作为立国之资的宫分军、皮室军。这等百战之威,足可以把整个北地所有部族的人力物力都调拨起来,不论是草原的杂胡头人还是燕云之地的汉儿豪强,都只能跪地去舔女真人的马靴。 若非如此,普风和尚也绝对没有离开北辽大军,亲至女真军的兴致。 女真大营角声呜呜,纯黑色的羊毛大纛依然临风而不动,却有数骑从军如分海一般而出。 普风和尚手捏着佛珠,望着那身披玄色皮裘的女真贵人们从军而出。 一代兴亡之间,气数二字看似虚渺茫远,但落在细微处已经分出了高下。辽天祚帝耶律延禧所谓的御驾亲征,十余万辽国精锐与两万女真兵马相遇后便一触即溃,耶律延禧更是弃军而逃,随后把辽国国库的珍宝席卷大半,一路仓惶西去。辽国亲贵宗室如耶律章奴、耶律余睹等手握重兵之辈,更是纷纷投降女真,偌大辽国,只有耶律大石一人收拾余烬据守燕京,若论气数之衰微,可谓至矣尽矣,无以加矣。 然而女真这些贵人,不论是东路军以完颜宗望为首的完颜阿骨打嫡亲子嗣,还是西路军以完颜宗翰为首的国相撒改后嗣,都是一样的半秃脑壳,后脑勺挂着一对金钱鼠尾,身除了玄狐裘、紫貂裘之类皮货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华贵装扮,都是一样的身形粗壮、举止朴野,身犹然带着百战余生的雄烈气息,可知女真勃兴,也并非偶然。 普风和尚面色宁定依然,向着为首那两个身裹狐裘的女真贵人打了个问讯:“贫僧拜见大金二太子、四太子。” 所谓“二太子”便是女真东路军之首完颜宗望,“四太子”便是女真西路军之首完颜宗翰,至干什么“二皇子”、“四太子”,女真初兴,典章制度皆在草创之,作为大金核心的完颜部贵人们犹带部族首领议事的旧俗,辽人宋人这般“皇子”、“太子”的乱叫,换了耶律家和赵家治下,一个“太子”之名足够杀得朝野下人头滚滚,搬出什么“大宋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也只扯淡,可女真人自己却全不当回事。 宗望和宗翰却是先把面前这和尚打量一通,随即对望一眼,眼里都看出些对这来自辽国的异僧的忌惮。 起宗翰,宗望生来是一张满月般的大圆脸,在女真贵戚素来以爱护部下闻名,又是这一代女真人里少有的佛门信徒,在女真人里甚至还有个“菩萨太子”的诨名。与佛门有这点情分在,宗望对面前这个头顶七点金星的北辽国师多了几分好感,先在马开言道:“大师来俺军前,莫不是也知道耶律家已经不长久了,要转投俺们大金帐下?” 普风和尚微微一笑,依旧是那一副高深莫测模样,合掌应道:“大西天我佛如来处说尽如海般的佛法,也只得‘诸行无常’四字,便贤圣如阿育王菩萨,也不得久享其国,何况耶律氏消受了百余年福分,正到运终时候,除了不明顺逆的愚人,谁肯与他家同败?然而贫僧久已跳出三界之内,不受六道勾牵,本该脱出尘,一去不还,只是心尚有些许慈悲心作挂碍,不得不向尘寰间走跳一场,度脱有缘。二太子前生乃是我佛座下第三百三十三尊罗汉,因与大金完颜皇帝有父子之缘,因此转世入胎,消受一场人间大富贵。贫僧与二太子乃是宿世至好,知道二太子如今正逢失雏之恸,所以不揣冒昧,前来为二太子化解这场磨难。” 宗望被普风和尚触及丧子之痛,不由微微颌首,正待细问,一旁宗翰已经不耐烦地打断道:“耶律家的国师果然是有道的罗汉,俺大金也颇敬重你们僧家,既然国师只身来投,俺便拨一队人马,护送国师去见俺家老皇帝,依然与国师在辽国一般的敬重。只我家几个小子不巧被南人害了,俺指挥大军只要破了涿易二州,为他们报仇雪恨,国师若无要紧事,便请到后面用斋,回头再与二太子说法讲经也不迟。” 这话在宗翰,自觉话已经讲得客气到了十分,雅到了极致,但在普风看来,却依然是标准的“桀骜刚强”、“难以度化”的标杆。只是普风和尚自家也知道,这番前来女真大营所肩负的使命重大,倒也不是真正来收罗信众的。 他一撩黑锦袈裟,向着宗翰也打个问讯道:“贫僧在燕京久闻四太子乃是一代名将,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竟似是我佛座前那罗延力士后身。只是四太子想要踏破涿易二州,若在数月前,倒也不难。女真儿郎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军,区区二州,何敢当女真强军一击之威?只是如今二州已经归入宋土,宋人与大金又有盟誓在身,等闲不可破盟。何况在贫僧看来,那二州之土,如今也非是四太子等闲能破了。” 这话似褒还贬,顿时惹得宗翰面色一沉:“国师这般说,是以为俺女真儿郎横扫辽国,只因为那耶律延禧无能,耶律淳无胆,那什么宫分军、皮室军都是一班女娘般拿不起刀枪的废物,才让俺大金得了便宜?” 这话看似鲁直,然而刚才普风和尚炫露神通,千女真精锐无人能杀入他身前数丈之地,这个打击对女真军心士气可不算小。要知道,大凡蛮族初兴,都靠着这股锐气鼓劲,一旦锐气泄去,那之后腐烂败坏起来,甚至汉家王朝更快,战斗力之低下处,只要看看曾经一度成为李唐大患的吐蕃,最后怎么变成了只会拿奴隶血祭妖神的“佛国”,号称继承“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神话的满清,最后只剩下大群天桥遛鸟的八旗大爷,便可知一二了。 宗翰这话明着是说给普风和尚,其实却是在提振军心。 他这番话说出,那些盯着普风和尚喉咙,目光如狼群般的谋克、蒲里衍,个个都是不服输的模样。 普风和尚也不在乎这些渗人的目光,合掌笑道:“若是诸位女真勇士围攻贫僧,贫僧虽有神通,也难撑持到底。然而如贫僧这般手段,南朝道门却也拿得出些许,那道门人虽名外道,却于术法神通别具一功,何况南朝官家敬他道门,不奉三宝,所以道门人多有在南朝军效力的。四太子试想,若是涿易二州有此等人物坐镇,则女真大军要折损多少,方能打破这区区二州之地?” 这句话,算是踩倒女真人的痛脚了。 女真勃兴至今不过短短数年,辽天祚帝耶律延禧已经一路朝西逃窜,辽国京、京这腹心之地尽入女真之手,据守南京道的耶律淳刚登基已经病得半死不活,所谓北辽小朝閮更是和他们这位天锡皇帝一般苟延残喘,过一天算一天。 这样的大好形势之下,不论是完颜阿骨打本人,还是完颜宗望这些嫡亲子孙,想的无非是接收了辽国的财货子女,过一过当初自己眼馋无的辽国贵人生活。只有完颜宗翰这些国相撒改的后人,在灭辽的战争分润战利不足,才想着一路扩大战争,甚至挑起后来的入寇宋境之战打草谷只是赵佶没有担当,匆匆禅位于太子好甩锅,结果钦宗赵桓与枢臣齐心合力做大死,把整个北宋弄得完了蛋。 现在的女真东路军,要不是出了好些个亲贵子弟莫名其妙死在涿易二州的事件,宗望为首的东路军是根本不会跟着西路军的宗翰来这么一出的。算东路军来了,底下人肯不肯用心死战也是个问题! /bk 第901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九) 这时候,就听得普风和尚又慢悠悠地说道:“我辈修行人梵行清净,不理世事,便有神通法力,也不可仗之祸乱红尘。南朝如今依仗道术之士领军,涿易二州皆是南朝道官镇守,此事虽是大招天忌,然而若真如贫僧所言,便是一件不可不防的大事。四太子细想,此番南下后,可有什么异常之事?” 这一句话说出,宗翰这样战争嗅觉格外灵敏的方面重将立刻就想起了之前在七渡河畔无端全军覆没的一支女真人马,还有逃散无踪的大批生口。 但没有真凭实据,想要让他这种打老了仗的大将听一个和尚东拉西扯,那还是免谈为妙。因此上,宗翰只是摇头道:“女真汉子只晓得铁是硬的,血是热的,却不知道这些神神鬼鬼的勾当” 普风和尚也不在乎,从肩头取下那只黄皮葫芦,拔开木塞倾出一粒鼍龙丹来,故技重施地向着宗翰说道:“四太子信不过贫僧空口白话,那贫僧这里有一粒助人增长膂力的丹药,四太子可挑个心腹人吃了,看看效验如何。若是此丹有灵效,贫僧再与四太子仔细谋划如何?” 宗翰却不理会普风和尚,只是打量了一眼身旁宗望,见这个“菩萨太子”已经有些意动,心中暗道:“量这小小一粒丹丸,倒也不算什么。” 他点了点头,随即朝着身边一个亲卫一挥手。 普风和尚只是将手中鼍龙丹朝着那亲卫一递,随即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做出一派佛门中人万事不扰禅心的做派。 就连素来观察力敏锐的宗翰,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自称辽国国师的和尚眼角那一点转瞬不见的嘲谑。 夜深了,女真大营里没有什么好吃食、好酒果、好茶点,给辽国国师供养的斋食也是宗望这个菩萨太子带着东路军各部的女真贵戚们准备的,说是斋食,也不过是辽人常吃的乳饼、女真人爱喝的豆粥之类,另外多了一小碗蜂蜜,就算宗望格外看重普风和尚了。 自然,“菩萨太子”的斋供也不是这么便宜吃的,普风和尚先替这班女真贵人说了一回目连救母的变文,又讲了一段“光明净土”的不可思议功德,种种微妙境界又有什么样的光明妙乐。 东路军这些女真贵戚在普风和尚面前,一会听得光明净土如何庄严,又有多少世间没有的享受,听这和尚打包票,要把自己死去子弟超生净土,少不了感慨一回,悲悼一回。又听普风和尚讲说暗魔黑狱是个什么样的恐怖所在,又有多少人世想不出的酷刑折磨,又咬牙切齿一回,发誓要把涿易二州的宋人也这么炮制一回。 这么闹了半夜,这些女真贵戚方才一个个离席而去,只留下普风和尚一个人慢吞吞喝那早凉透了的豆粥。 空荡荡的牛皮帐篷里,普风和尚吸着豆粥的声音不时响起,然而这低低的声音却怎么样都传不出牛皮帐篷去。便在此时,地面上微微透出一道诡异的黯淡红光,一只紫红色的光头出现在红光中。 仿佛章鱼一般布满黏滑液体的头颅很难看出对方到底有没有脊椎动物该具有的头骨,而带着吸盘的触手和腕足纲生物特有的口器,更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而在这章鱼般的头颅下,却是完完全全的人形,甚至身上还裹着一件宽大的法袍,领口袖口上都用金银丝绣出繁复的异世界咒文,看着气派比普风和尚这个辽国国师还大许多。 普风和尚却向着那章鱼脑袋一点头:“贫僧下一炉鼍龙丹还缺一味主药,贵主有命你带来么?” 对普风和尚的话,章鱼脑袋不置可否,只是用一种掠食者的目光打量了一番普风和尚,然后朝他丢过去一个小小的水晶瓶。 水晶瓶中,有无数比针尖还微小许多的浮游生物在缓缓地游动,如果将这些浮游生物放大看,俨然就是一只只紫红色的丑陋蝌蚪。 将水晶瓶交给普风和尚,章鱼脑袋不想和对方做什么深入交流,以一种冷漠的异域礼节略一点头,随即就消失在那道黯淡的红光中。 普风和尚望着对方消失的身影,若有所思的一蹙眉:“来去如此匆匆,甚至不对贫僧加以嘲讽,显然这些域外妖魔的动作也在加快了。只是不知道,这些域外妖魔的布局是落子在何处?” 北辽燕京,荐福山大昊天寺。 这座一度落寞的皇家大寺,这些天却显得格外热闹些。 不但李处温为首的北辽汉官们络绎不绝地来此拜访,就连北辽的统治者病得快咽气的天锡皇帝耶律淳和他的皇后萧普贤女也以为大辽国运祈福的名义,来此进香,做起了佛事。 大昊天寺如今的住持和尚妙柳大师,也凭着他大开山门救济流民的大慈大悲,在燕京城中成了少数能够安定人心的人物。 只是大昊天寺就算是皇家寺院,存粮也终究有限,没过多久就坐吃山空,就连身为汉官班头的李处温和皇后萧普贤女都专门来问这位大昊天寺的住持高僧,寺里的粮食够不够吃,要不要从官中拨出些许? 然而很快地,大昊天寺的存粮问题就被这位妙柳大师解决了,来到大昊天寺乞食的流民不再有粥饭供应,反倒是换成了每人发一粒辟谷丹,据说吃了这辟谷丹便学会了道门中辟谷服气之术,从此自然不用再吃烟火食。 有这样的好事,不但饿怕了的流民们都聚集到大昊天寺的山门外,恳请妙柳大师赐一粒辟谷丹,让他们从此解脱了饥渴之苦,就是暂时吃喝不愁的官吏、贵戚,也纷纷来大昊天寺求药。 大辽气数如何,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个明白。不准备和耶律家同殉的人,自然也要做好在乱世中生存的机会,这等服下一颗就不必吃喝的神丹,却是不论贵贱,什么人都用它得着的! 第902章 风起萍末乱天常(十) 妙柳和尚缓缓地走在大昊天寺的广场上。 这位大昊天寺的住持和尚看起来年岁已经老大了,头上畏冷裹着一块布巾,脸上的皱纹细密得都能夹死苍蝇,一手扶着条方竹杖,一手还要让侍者搀着,才能缓缓地在满寺的香客与流民间走动。 不论契丹人、奚人还是汉人,见着这位苍老的僧人走来,大老远地都跪在地上,磕头的也有,合掌念佛的也有,更多的人则是拼命想要往这位老僧身上凑。间或有几个胆子大些的人,就扑到老僧的脚下,摸一摸那双旧僧鞋,就觉得是天大的福分。 妙柳和尚只是满脸慈祥地笑着,含混不清地念几句佛号,向着这些狂热的信众点头示意,这样平易近人的动作,就让人们更加热烈地呼喊起来:“活佛!活佛!” 大凡一个王朝即将灭亡,一个地区的秩序即将毁灭的时候,不要说眼光老辣的能干官僚、满腹经纶的饱学宿儒能够捕捉到那种隐隐将要降临的毁灭气息,就是每天为衣食奔波挣命的平头百姓,也能稍稍察觉到一点让人不堪细想的变化: 家里囤的粮食是渐渐不够吃了,市面上的各样吃食也渐渐看不到了,便偶尔有那么些吃食出现在店铺中,价格也会贵得让普通人难以问津,又很快地被出得起价钱的人们买走。 没头没尾的传言,伴随着远方亲族的噩耗,会一阵一阵地出现在耳边。没有电报、电话更没有互联传递消息的时代,人们对信息的获取都仰赖于远方的来客。承平时代,这项工作往往由商人和官吏们负责,但现在,远方的商人们已经从燕京中消失了踪影,不管是契丹北面官还是汉儿南面官,都是一脸半夜撞邪般的晦气脸色,而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消息,全都是流民们带来的。 这些瘦骨伶仃、身上满是冻疮的流民们,那形体不全的模样本身就像是从无间地狱里逃出的怨鬼了,而他们带来的消息,也比僧人们中元普渡时候讲起的目连救母变文里的地狱更恐怖。 有汉子少了半只耳朵或者整个鼻子,不用说那是被女真人切了去下酒的有军汉断了一条腿,自然也是被女真人的战马踏坏的,甚至有逃难妇人的脸被簪子划成了个皮肉外翻的鸠盘荼模样,却还是被女真人糟蹋得成了个半疯子这些流民们的模样,伴随着更可怕的传言,在燕京城所有人的眼前、耳边不住地晃: “破了坞堡,手上拿了兵刃的汉子不用说,都是一下砍翻。妇人自然不用说,全给女真人糟蹋了,便是刚满月的小子,也要被他们挑在枪尖上,戳出血来喝。” 这些话描绘出了燕京城的居民们过去根本想不到的可怖地狱,让人本能地不肯相信,但那些仿佛怨鬼般涌入燕京城的流民,那些零件残缺、皮肉外翻的脸,那些露着骨茬子的断肢,那些已经不像个活物却还在挣命的人,无声地证明着这一点。 这样的燕京城,人人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了佛寺中,似乎那些庄严的涂着泥金的佛爷们,成了人们最大的庇护所。 若是再有一二有心人稍微炫露一下神通,那么人们就会把仅存的一点念头都托付过来。 就像此刻的大昊天寺。 妙柳和尚很慢很慢地在大昊天寺中巡视,虽然看上去他老得像一把干柴,似乎不用催发佛门心火就能自燃起来,但是妙柳和尚的记忆力却好得出奇。 每一个由他赐下辟谷丹的人,都能记得一清二楚,没有获赐神丹的善信,他会第一时间从袖中取出一粒紫红色的丹药,将带着腥咸味的药丸塞进对方的嘴里。 而对这样的神丹,也没有人在吞服下之后,会主动要求第二颗。 那些被赐下了神丹的人,也会很配合这位老僧的说教一般,主动地带着家人聚集在大昊天寺之外,每天帮助大昊天寺的僧人接待那些到寺里求药的人。 如果稍微仔细看的话,这些人里还有许多头戴幞头、身着圆领官袍的人物,红袍、青袍不用说了,甚至紫袍贵官也很有几个! 除了如今炙手可热的那位萧皇后的帐中娇客李处温,为首那个面相儒雅的老翁俨然是司徒左企弓,还有西京留守虞仲文、枢密使曹永义、参知政事康公弼 除了领兵在外的萧干、耶律大石那一众辽国亲贵,燕京大半的实权人物都已经成了这位妙柳和尚的门下弟子。 虽然辽人素来好做佛事,但这样声势的僧人还是第一次出现! 只是妙柳和尚显然对自己这群高官弟子没有什么格外青眼的地方,甚至待他们和大昊天寺的一众执事僧是一个态度,偏偏这些北辽高官一个个还毕恭毕敬,把妙柳和尚的吩咐几乎是当成圣旨在办了。 而不论是天锡皇帝耶律淳和皇后萧普贤女,还是燕京城里的平头百姓,谁也没有觉得这事情有什么可怪处。 结束了每日巡视的妙柳和尚,重又回到他每夜参禅的禅房中。 在禅房的阴影里,有人头戴着天鹅绒的兜帽,披着宽大的金银丝绣法袍,正等着这位大昊天寺的住持僧。 头戴兜帽的来客把自己的脸隐藏在阴影中,然而他注视着妙柳和尚的目光还是透着难以压抑的厌恶:“你好,虔诚的僧院大师,我该称呼你为妙柳大师呢,还是” “善哉善哉,施主,和尚是和尚,和尚又不是和尚。和尚妖怪,不过名相,贫僧一念向佛便是佛,一念向魔便是魔,总不过慈悲二字,总放在心上。” 这段绕口令一般的机锋,让兜帽来客更不快了些,但来客还是以一贯的优雅冷漠声音强调道:“我过去很嫉妒你,但现在我很可怜你,不过在我看来,你将任务完成得很好。在这座人类城市里,我们还需要多少同胞来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 这一次,老僧不再打机锋,只是伸出了手指:“我们还需要五百个新生的同胞。” 第903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一) 当燕京城中一片神鸦社鼓般的佛事连绵,易州北面却还是一片冬季里罕有的工地忙碌景象。 道海宗源在燕地的布局,最根本之处,自然是洞光灵墟这处被魏野点化而出的福地。不但设立了道海宗源上上下下在洞光灵墟中开辟的灵泉、芝田,近百种灵木异草,放到哪里都是一等一的散仙家业,又有程灵素这位药王门的掌门人主持打理,只炼丹合药这一项,就胜过了离火裁金院里一众道官。 而洞光灵墟这等道家福地,也是魏野真身所在,虽然正牌的下元太一君被封在灵石仙胎中,只能以真形符寄托身外化身在外行走,可该搞风搞雨的时候也从没落下。从燕地漠北到东海南溟,谁不晓得天桂山中有这么一位连斩百余仙佛中人、凶名赫赫的石真君? 其次就是魏野亲领道海宗源高阶道官们坐镇的涿州城了,这里本来就是辽国析津府南部的重镇,城中丁口众多,仓储也算充实,只要以强有力的手腕军管起来,那就基本不用担忧内部问题。虽然城中有几次夺心魔势力诱导作乱,但也转眼平定下去。 更不要说,王超这个新出炉的燕地水府大总管,已经领着一众水族打通了洞光灵墟到涿易二州的水路,而涿易二州中,涿州又是重点照顾对象,不论是粮草被服这些基本军资,还是法剑符箭、法镜道衣、丹药灵草,都优先转运给涿州方面。 相比涿州,易州方面不论人力还是军资,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 易州城官阶最高的几位道官,分别是正六品上的紫虚郎殷小楼、正六品下的碧虚郎谢明弦,再算上一个地位超然的木岚,可就算是离火裁金院的道官,也只得正八品上的琼台郎而已。 至于负责侦缉前敌的锺云从,在道官序列里不过一个正九品下的南华郎,居然也是易州方面官品在前列的人物。 负责人的权限高下,直接决定了政策倾斜的方向,于是易州方面的很多事情就享受不到涿州方面的便利。 这一点,琼台郎木岚的体会绝对是最深的一个 “为什么调运到易州的强化水泥数量这么少?除了修筑法坛,易州的城防一样要加固,何况易州还是对敌前线!” “木兄,息怒,息怒!易州方面当然也很受重视,但如今涿州才是大本营。不要说女真和北辽,南面赵宋军马也是要提防的对象,涿州城防必须固若金汤,不然我们谁在师君面前都说不过去!要不然,我们拨一批耐火砖过去,你们先在易州城里试着修一个水泥窑?反正石灰和白垩土都是燕地特产,我们直接就地取材便是……” …… ……… 作为一种被广泛运用的筑材,不论是欧罗巴地区已经投入生产的罗马水泥、天然水泥,还是红铜冠和道海宗源致力推广的火山灰水泥,都没有什么技术门槛,除了少数特种水泥外,基本都是石灰石和黏土混合煅烧的产物。 但比起还在摸索中的英国人,能够直接调阅星界之门数据库的星界冒险者们就从容得多了。从最基本的石灰石和粘土的配合比,到高效率水泥窑的修造,乃至精密的窑内温度控制,每一样都难不倒红铜冠和道海宗源。 作为离火裁金院出身的道官,又常年主管土木基建,不管是技术难度最低的火山灰水泥还是道海宗源修筑法坛专用的特种强化水泥,自然都难不倒他。只要人手充足,材料到位,修一个似模似样的高温水泥窑也不在话下。 很快的,一座简易的水泥立窑就在易州城中的匠作营附近修建起来。 被木岚调用的匠人和流民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大宋道官”叫他们从水井中打捞出那些坚实致密如上好白石的方砖,又懵懵懂懂地将这些上好的石砖砌成了一个砖塔不似砖塔、瓷窑不似瓷窑的怪模样,上面装着精铁打造的烟囱、篦子和大漏斗。 这怪异的高大建筑,和“大宋道官”们看起来就古怪万分的言行,让这些燕地土著顿时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 有自作聪明的,就直接摇了摇头,找相熟的人咬起了耳朵:“这些大宋的贵人,怕是要在城里炼丹啊!” 对于这些手艺人而言,炼丹终究是个神秘而渺远的事情,也有人很想不明白地反问:“隆冬腊月的,炼丹有什么用?” “你不懂,你不懂,炼丹的玄妙大着哩。老辈人都说,吃一粒仙丹,从此百病不生,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好处更多着。这些大宋来的先生,怕是看重俺们燕地的水土好,要采药炼丹献给赵官家呢!” 对这种推测,那些自诩见过市面的人,则是嗤之以鼻,对这座古怪的铁头炉子有了更合乎逻辑的判断:“大辽眼看着就不成了,北面女真人又那般凶悍,这个骨节眼上炼的什么丹?只怕是在合黄白之术,缩锡成银也好,点铁成金也罢,弄出许多金银,才有军费可用!” “这炉子修得恁般高大,怕不是点金炼银,却是一座剑炉。俺听说,世上有一班剑仙,能用飞剑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万军之中阵斩上将仿佛探囊取物,只是这等剑炉上干天忌,当年干将莫邪炼剑,便是以身殉炉才炼成了干莫二剑……怕是这些征调的匠人,一个个都活不下来了。” 类似这类的传言,倒是没有给木岚添多少麻烦,只要有说怪话的,直接就被殷小楼的道兵抓起来去筛沙子了水泥、钢筋、砂石这混凝土三要素里,砂石虽然最不起眼,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而后,当第一炉试烧的火山灰水泥出炉的时候,这些充满劳动人民朴素的浪漫主义想象的流言也就统统消灭无踪,甚至人们看着那些水泥窑里产出的灰泥,还有很不少的幻灭感。 感到失望的人当中,也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鞑子”就是被锺云从顺手从殷小楼手底下捞出来的萧鼎。 作为极少数能进入易州城里的战俘,萧鼎自然也成为了易州城内劳动大军的一员易州城不养闲人,从谢明弦和木岚的角度说,当下也没有修什么战俘营的打算。 道海宗源对收容的流民基本是用蕃薯粉掺虫粉、鱼粉的救济口粮煮成糊糊养活起来,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人。但对参加重体力的民壮,这点粗劣食物所提供的热量就远远够不上需求了。 一开始,给民壮们发的还是杂粮饼子,等到水泥立窑修起来,需要加快工程进度的时候,大部分的伙夫也都被派来运水泥、筛沙子,杂粮饼就变成了杂粮饭官仓里的陈化粮和新粮,不管是麦仁、黄米、豆类还是高粱,统统朝锅里一丢,添上水就煮成饭。 因为每顿饭里都掺着不少的高粱,这饭里总少不了一股子涩味,但除了杂粮饭,民壮们也有些荤腥佐餐。说是荤腥,其实就是虾酱。这种带着浓重腥味的猪肝色酱料,配上掺多了高粱米的猪肝色杂粮饭,另添一锅飘着海带、海藻、海莴苣的醋汤,就是民壮们日常的伙食。 只有干得格外出色的人,才会另外有些咸肉、熏鱼之类的奖赏。 这些东西,萧鼎家里未败落的时候,就连家中下人也未必乐意吃的。但是几经忧患到如今,这等粗粝的食物他却是吃得香甜起码这东西,要比那喝下去满嘴土腥味的救济糊糊要强!更不要说,时不时还能见点荤腥了。 仗着过去养下的身体底子好,萧鼎在民壮里很快就出了头,专门调到水泥立窑这里做了运煤工。 烧制水泥需要大量的燃料,不管是契丹还是赵宋,都已经开始大量使用煤炭作为冶铁业的主要燃料。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无烟煤的讲究,煤炭一烧起来就是满城烟尘乱舞,像萧鼎这样每天守着水泥立窑运煤的人,更是只有眼珠和牙齿还是白的。 自然,身为琼台郎的木岚,倒有的是法子让自己点尘不沾身,在视察工程进度的时候,还雅兴颇高地把沈括的《石炭诗》吟了一遍: “二郎山下雪纷纷,旋卓穹庐学塞人。化尽素衣冬不老,石烟多似洛阳尘。” 萧鼎虽然是契丹亲贵子弟出身,但是辽国立国百余年,诗文也是必修课,听着那位大宋道官吟诗,不由得跟着低低重复了一遍,末了轻轻摇头道:“若用冬不老,却不合平仄。” 他声音已经尽量压低,但是木岚这样六识敏锐的道官还是听得清楚,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一旁运煤工的管事以为是这个小鞑子惹得大宋贵人不快,忙快步走上前来,还没开口,就听着面前这位年轻道官温和应道:“沈存中这《石炭诗》,传世有两个本子,也有冬不老,也有冬未老,若论平仄,自然是冬未老好些。” 这句话顿时让萧鼎有了些知音之感虽然他家在北辽的政争中败落下来,自己也混成了一个破落户子弟,但骑得马、开得弓,还懂得辽东数族的方言,经义诗文也不算一无所知,这样的人别说放在大部分人都是睁眼瞎子的辽国,就是传说中识字率极高的宋境,也算是一个读书人了。 然而这么个读书人现在却只是一个浑身炭黑的运煤苦力! 但现在似乎就有了一个摆脱苦力身份的道路,萧鼎似乎能看到自己被大宋官人赏识,而后在南朝出人头地,甚至出仕为官的光明前景了。 但是他的梦想被木岚接下来的话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文翰词章固然重要,然而兵事当前,雅士才人便有宋玉的才情、司马相如的笔力,也非此时所宜。再好的文章写出来,是送给耶律大石欣赏呢,还是转交给女真人听天书呢?比起这个来,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能在这里多运一车煤炭,便多出一炉水泥,易州的城防也就多加固一分,反倒是眼下最要紧之事。好好干,用心做,待到燕云战事底定,放你还乡,将来未尝没有东华门外唱出的福分!” 大宋的道官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把萧鼎重新留在了满是煤灰的水泥立窑旁。 萧鼎的眼中带着失落,死死地盯着那个道官的圆领道服,默默地咬了咬牙:“你们这些南人,莫欺少年穷……” 他的狠还没有发完,就被管事的工头一脚踹开:“还愣着干啥,没有听见木大人说的么?去运煤,越快越好!” …… ……… 从水泥立窑视察归来,木岚直接回到了阳燧方诸馆内,在这座临时官署内,一座高约丈许的混凝土八角法坛早已浇筑完工。 法坛之上,按照四象方位,立着四象、十二时、二十八宿的符文长幡,上面罗列青龙孟章神君、白虎监兵神君、朱雀陵光神君、玄武执明神君为首的罗天诸宿真形。 在诸多星宿长幡的拱卫之下,法坛正中是阴阳双鱼盘旋而出的太极图,阴阳二极上各供着一面法镜,镜鼻一为日里金乌,一为月中蟾蜍。 木岚登上法坛,双手捧定那面日镜,口中默诵咒言,掌心催发道门真气。 镜光闪动中,露出了竹冠道服的某人那张总也正经不起来的脸:“小木啊,看起来你的推论没有错,通过日月二镜勾连日精月华,的确能够很好地完成讯息传输工作,现在我们直接从电报传讯一步进入视频通话的领域,干得不错。” “师君,此番我不是来向你邀功的,而是根据我们的侦查,女真兵马和北辽军阵已经逼近了易州城,而城墙的水泥加固工程还没有完全收尾!” “嗯,易州城防工事且不论,以殷夜叉那个一点就炸的性格,全歼来犯之敌不是什么问题吧?” “如果真是女真和北辽兵马倒不怕,但是锺云从和殷小楼都在前线发现了敌军中似有可疑的施法者在活动!” 第904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 对北辽和女真兵马,道海宗源上上下下并没有太重视,就算女真兵马再如何悍勇能战,遇上殷小楼那个催动洞阳炎光箭往脸上招呼的狂野路子,也只能在阵前成建制地崩溃。 做事一板一眼的木岚,按照他往年随军监理工程的经验看,按照殷夜叉那种搞法,只怕女真军马在崩溃之前就变成了一堆堆焦黑的碎肉。 但是施法者就不一样了。 道海宗源的门人大部分都是在满清覆灭、所谓“南北二圣”的共治格局形成之后,才渐渐被收录门墙。就算是出身离火裁金院的木岚,接触过不少保密级别颇高的资料,也并不知道,在魏野火炼真文、定元天地之前,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极普通的低能级时空,所能容纳的战力上限也不过就是陈家洛、苗人凤这样的江湖大豪而已。 但是在魏野与慕容鹉联手之后,对这个时空点的探索也就成了双方磨合的一部重头戏。纳萨力克大坟墓被爆破之后,所谓“世界级道具”所残留的天地遗蜕精华,都被魏野以火炼真文之法,重新梳理而纳入此方天地本源之中。但那些稍逊一筹的魔法宝物却没有这个待遇,随着纳萨力克大坟墓的爆炸,这些残缺宝物连同那浓郁的魔力,都在无光冥藏这个纳萨力克大坟墓最终陨落之地埋藏,最终化为天地之间的灵机。 但是这样浓郁的魔力潮,反倒引发了新的问题。 作为这个时空点的原住民,不管是鸟兽虫鱼,还是人类,对于这些异时空而来的浓郁魔力都谈不上适应,反倒是那些火炼真文之后,借由异时空天地遗蜕的杂气所化生的新物种,对于魔力、或者说天地灵机的亲和度反倒几如天生。 在道海宗源的调查报告中,将这些新诞生的智慧种族称之为“亚人蛮族”,除了在南海地区不断袭击商船的鲨化鱼人之外,近期内也发现了活跃在西北戈壁的豺狼人、出现在东南亚丛林区的蜥蜴人这样的新物种。就连一开始不怎么受重视的哥布林,也渐渐地有了部落化的组织形式。 而这些亚人蛮族中,也出现了少许的变异个体,一诞生就显露出种种异能,元素亲和也好,死灵控制也罢,很明显是继承了纳萨力克大坟墓的些许遗泽。 如果只是多出一些天生异能的蛮族,这倒不算是什么大事,这种没有师承、全凭变异的幸运儿在道海宗源的道兵部队面前完全不值一提。但是很快地,当一个西北的豺狼人部落与叛乱的小和卓后人勾搭起来,那个天生懂得死灵魔法的豺狼人萨满开始用白布裹着脑袋,满口的“热爱和平”与“认主唯一”之后,素景玄度府针对这些蛮族和叛军的定期扫荡,就直接变成了洞阳炎光箭洗地。 单个的变异蛮族,单纯的邪教叛乱,对道海宗源的南北二府无非是日常任务的一环而已,除了那些需要挣军功的下级道官,谁也不会当作一回事。但是异变的蛮族和叛乱的邪教勾结到一起,那就是很大的问题! 虽然按照朱明山房方面的调查,血脖子教也好,曾经出过大小和卓叛乱的白山派也罢,基本上教中所传的那套“灵修”,不过是很粗浅的静坐冥想法门,但是这些教派的开山祖也不是个正经修行人,就是个傍着寡妇吃软饭、假传天意拉兵马的枭雄。他传下来的一百一十四章经文,拿来修行是不怎么好使,拉杆子占山头,可比前清理学家们痛恨无比的《水浒传》要强不少! 那一阵子,嘴里汪呜汪呜喊着“胡大万岁”、然后浑身饱吸尸气地往西北要害部门甚至农场、矿山冲的豺狼人,已然成了西北一害。由此造成的战损,也比平常的蛮族清剿战惨烈了不知多少倍。 不过在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的这个时间段,没有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与长期冷战而建立的那些人道主义共识,也就犯不着把土耳其苏丹请到西域都护府去表演“亲人们、教内兄弟们,俺来迟了”的拖棚烂戏。吃了几次亏的素景玄度府痛定思痛之下,立刻就开始了更凶悍的反击报复。 但这样的低烈度战争行为,也让道海宗源的门人们意识到,单个的施法者或许不能成为战场上的正面力量,可在敌后破坏这条上面,他们的个人袭击活动,造成的危害却犹有过之! 这一点,看看现在木岚的反应也可略知一二了。 对此,魏野只是一笑:“这种非常规的战法,只有承平年月才算是有用,其用心也不是为了杀伤士卒,只是要在黎民百姓之中制造恐慌若是再有一群满嘴‘团结’、‘博爱’、‘求抱抱’的奸贼在内鼓吹就更好不过。然而此刻是战时,魏某虽然不屑白起在长平那等粗蛮手段,但一二施法者冒充死士,却还动摇不了大军之势!” 说罢,仙术士向着木岚一点头:“作为易州前敌处置司成员,对这类破坏活动你们皆有临机处断之权,该怎么处置,你们应该不用我再手把手地教才是!” …… ……… 就在道海宗源涿易二州进行着法镜传讯技术的开发升级时分,涿州城下的防御工事也到了最后验收的当口。 这种事情本来只有木岚这样的专业道官负责,不论施工、监理还是验收,都少不了离火裁金院出身的这些技术官僚。然而这次的验收,闲杂人等就多了些。 固然,姚平仲与赵良嗣这对大宋来使,因为太热衷挑事了些,就直接享受了一把苏武的待遇。虽然没有把他们远远丢到贝尔加湖放羊玩,但也给送进一间小佛堂里严加看管起来,每天能看到的只有佛堂里的四方天。 但他们的同僚马扩却是格外地运道好,虽然也没法子离城南归,向童贯禀报涿易二州的虚实。但是这位马宣赞好歹还能在涿州城里走动走动,机要部门不容他随便进去参观,城防工程验收这种事情,他还是可以去看几眼的。 (本章完) 第905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 不独马扩,他带来的那些西军和河北兵马,只要身上有个武官的身份,便每天有着出来放风的“特权”。 有宋一朝,冗官可说是个绝症,三十七阶文官、五十三阶武官的升官路漫长无比,多少人煎熬一生也不过沉沦选海,到老依旧是个八品、九品出头的选人。但是这套叠屋架床的体制,倒弄得低品的文武官员满地都是,光是马扩、姚平仲、赵良嗣这三人带出来的人马里,没品的进武校尉、进义校尉这样的小军头也有不少。 虽然大宋从赵匡胤算起,就继承了五代的那套军制,再怎么弄些“杯酒释兵权”之类的改良手段小修小补,也改不了宋军本质上就是个职业军人集团的事实。比起唐时那些要自备甲杖出征的府兵,或者朱元璋那形同农奴的奇葩卫所兵,宋军这些职业军人也有着十分突出的时代特征。 像地方州县所掌握的厢军、屯驻禁军这些有名无实的“赤佬”不必说了。厢军与屯驻禁军但凡有一丁点战斗力,有宋一朝就不会闹出各种“三十六人”、“一百单八人”的“大寇”劫掠州县,以至于“诸路不安”的笑话来。而最有战斗力的驻泊禁军,也就是所谓边军,看西军这些年来表现,什么哗变、冒饷之类破事从来就没断过。 当初韩琦用一句“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男儿”喷得狄青讷讷不敢言,后人读书一知半解,只说是宋人重文轻武,坏了汉唐以来的慷慨悲歌之气。但是韩琦说这话的时候,哪里是针对狄武襄一人?实在是要狠狠杀一杀边军中诸如焦用之流“好男儿”盘剥士卒、贪墨粮饷的风气。 上梁不正下梁歪,将官贪墨成风,下面这些丘八爷军纪差是不用说的了,祸害起地方来,比起所谓“有活力的社会团体”更强蛮到了极处。甚至犹带五代兵变遗风,只要闹起饷来,军中锐卒拆了地方官的园林亭台烤火都算是家常便饭。 就是以“树洞灌水取球”的段子长期出现在儿童教育读物上的一代名臣文彦博,面对这种闹事的禁军也只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要说西军比这些驻泊禁军强的地方,便是军纪不至于弛废到家,对上青唐的蕃部、西夏的西贼甚至辽国,还知道豁命死战,多多少少有一点朴素的道德观与荣誉感。 但是这种朴素的道德观与荣誉感,现在反倒让这些小使臣七个不服、八个不愿他们大多是没有直接参与到姚平仲和赵良嗣那个冒险行动中的,所以也没有享受姚平仲和赵良嗣那样在小佛堂里数星星的待遇。但是就这么做了俘虏,对方那身官皮又这般可疑,大家落到对方手里,事后到底算不算“从贼”就很让人纠结起来。 这种有压力的环境下,人自然地就会抱团西军出身的老兄弟们自然算是一家人,河北、河东的边军也都自然站在一起,只有从汴梁来的那个都门禁军出身的前教头没人搭理,自成一派。 他们此刻站的地方,正是涿州城外围那一环八角星棱堡的护城壕中。 和过去这些西军老兵常见的城外护城河不同,这些道士驱使着燕地民夫,是在城外城内连挖了两道极深的护城壕,壕沟也不是常见的土堑,而是被泥瓦匠们刮修得极光滑的石面。 那“石面”也不是天然而成的石头,而是那些道士运来的粉灰,用水与石子调和成了灰泥样的物事,不用数日就凝成了青灰色的石面,坚硬无比。就算有人提着铁锏砸将上去,也不过留下一个白点! 至于那怪模怪样的八角星般的城墙,也是修成两般模样,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这四面的尖角都是用那种名唤“水泥”的物事与竹扎骨架浇筑出来的实心堡寨,堡寨之上除了箭垛之外,还各立了一座法坛,却不知道是怎么个想头。 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尖堡则是修成了几重厚厚的水泥石墙,如千层糕一般护住里面的屯兵所。 这样一座坚城,就算是几代都和西贼挣命的西军老卒,也是从未见过的花俏模样! 那些作风古怪的道官也根本不管这些西军老卒在东张西望地瞧热闹,只是捧着一个个账簿般的本子,时不时地交换几句大家听不明白的话: “兑位主堡实心层的砼试块检测结果已经出来了,合格!抗震层与法坛部分的砼试块检测进度再加快一点!” “坤位屯兵所的外层半月堡仰角测算合格!” “外围护城壕的混凝土层强度不足,需要立刻强化!” “这事马上报上去,返工是来不及了,用阵式补强吧!” 这些话让人听得半懂不懂,但是那些身上挂着进义校尉、承信郎之类衔头的小军头还是忍不住交头接耳:“这般坚城,却叫这些道士转眼就修筑起来!” “王枢密修的武胜城,韩枢密修的同武城,洒家又不是没有见过,都是黄土夯实了的。却没有见过这般古怪的石城,只用这灰泥石子就弄将出来!” 说话的人是熙河军出身,说起神宗朝的王韶、韩绛这些帅臣还是一阵感慨,那同武城便是宋夏征战多年、你争我夺的罗兀城,只这一座边陲小城,就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命下去。 提起这些宋夏之战中的城塞,更有人一阵唏嘘:“当年我家二伯去修永乐城,城刚修起来,西贼大军就围了城,若不是新城土软,让西贼觑得便宜,俺二伯也不至于死在永乐城中,至今寻不着尸骨……” “直娘贼,这些道士修起的这城,又高又大,不用一块砖石,也不见夯土,却是个铁乌龟壳子,只怕辽狗一点也咬不开去!” 也有人眼神飘忽,低声嘀咕道:“莫说辽狗,就是……” 当然这人立刻就被同袍们捂起嘴来朝角落里拖大家如今虽然行动不甚自由,但好歹也是三个饱一个倒,若是这些道士肯和辽狗见阵,大家就是上阵厮杀也没什么。但若惹怒了这些道士,别的不说,晚上羊汤胡饼的好饭食还想不想要啦? 西军的汉子们打老了仗,不介意在战场上与辽狗面对面地较量,便要死的时候也要抓对面一个垫背的。但是在上阵之前,就算忠心赵官家,也不能让人吃不到香喷喷的羊汤肉与胡饼。 不过也有人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吃到羊汤胡饼,或者说,羊汤胡饼也好,那种带着土腥味的救济糊糊也罢,到了他的嘴里都是一个味道。 宣抚司宣赞、秉节郎马扩此刻只是望着这座即将完工的坚城,仔细打量,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若有看不明白的地方,还主动去问那位名义上是“陪同”、实际是监视自己的年轻道官: “先生等用的灰泥,调水后不多久便凝结如石,甚是神妙,不知是怎样造出来的?” “马宣赞,此物说穿了也不值一提,便是丹家前辈用来封锁丹炉,预防走了药性的固济神胶,又唤六一泥的便是。” “可是《抱朴子》中所言的,用雄黄水、矾石水、戎盐、卤盐、矾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锻炼出来的六一泥?” “若用这许多药物煅烧成泥,所得甚少,也只好拿来封固丹炉,却没法子用作筑城。本门所用的水泥,只用石灰石、干净粘土与些许矿粉煅烧便可,马宣赞若是留心土木工程,回头战事平息,我找几本这行入门的小书送你也是不难。” 在此时人心中,哪怕只是个防冻疮的方子都要一家人世代严防死守,何况是这等凝水成石、似从道门仙方中演化出来的秘诀?结果这些道官是丝毫不加掩饰,直接就把配伍方子说破了去。 马扩沉吟片刻,又看了眼那寸步不离自己身旁的林教头现在不好叫教头,应该也是小使臣身份的官人了。这位汴梁都门禁军出身、诨名豹子头的汉子,据说便是走的道官门路,才从一个教禁军耍些花枪的枪棒教头变作了从九品的承节郎。如今看来,这豹子头自入城后的少言寡语,实际上倒是与这些道官一个鼻孔出气。 林冲也只能沉默不语他是许玄龄打了招呼,又在汴梁城那一场妖贼案子里冒了尖,方才得了这个官身,身上许侍宸一派的烙印早已鲜明得过分。这样的身份,想要改投别家,就算是童宣帅与小蔡学士这样手眼都通了天的人物,也绝没有胆量招纳下来。何况许侍宸与其师长这般深恩与他,他林冲是何等样人,安能恩将仇报,让天下好汉从此戳起脊梁骨来? 既然跳不下船去,也不想跳下船去,所以姚平仲等人一进了城,负责监视这伙人物、联络城中道官的,便是他豹子头林冲了。 马扩也稍稍知道一点林冲的底细,然而此刻大宋官场上结党已经成了惯常风景,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也不至于为此怪到别人头上。 他如今只是想多盘出些这伙道官底细,又一指那突出如剑的棱堡一角:“将城池修成这般,我倒是看出些好处来。这城墙又高大又光滑,云梯、勾锁等闲难上,要抢城门,这城墙两边将擂石、灰瓶、箭矢打下,便是个进不得退不得的死路,只怕便有十万大军,想要冲城也是为难!俺只看了几眼,便晓得其中奥妙无穷,只是不免杀伤太过了些,难免有伤天和……而且为何修筑的时候,全用那水泥,不用砖石?” 那年轻道官上下打量了马扩几眼,方才笑着摇了摇头,嘀咕了一声:“用砖石,被火炮轰中,闹出跳弹来可不是玩的!” 他正想再多说几句,谈谈这棱堡在火炮普遍装备的战争中是个怎样的用处,腰间挂着的那面巴掌大的八真炼形镜已经清鸣作响。 这个年轻道官猛地变了脸色,一把将法镜擎在手心,镜面上只见一片杂色光气窜动,然而从镜面中传来的声音还是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 “胡良河飞霜坛向本部告警,我部发现了大部军马,自北向南,正向涿州城方向运动!依据战时守则,我部已经收拢哨探人马,启动了小六戊藏形阵,暂停一切哨探活动。重复,我部发现了大部军马,自北向南,正向涿州城方向运动!” …… ……… 就在这来自法镜传讯的声音中,在涿州城北的胡良河畔一处河汊小洲上,一座水泥浇筑而成的法坛静静地对着已经封冻的河面。 而在这封冻的河面上,一阵阵马蹄踏着冰面的声响不断回荡,那是大队的辽人骑军,全副武装地朝着涿州城方向而来。 只是那座法坛之上,在戊子、戊寅、戊辰、戊午、戊申、戊戌这六戊位上,符幡静立,坛中一位道官连同麾下十余名道兵凝神屏息,静静地注视着这些辽人军马向着涿州扑城的狼群之姿。 为首的道官一手执定法剑,心中默默温习着守护法坛的小六戊藏形阵的总诀: “以六戊符,置六戊方,谨按黄帝风后遁甲式,专请玉女、六戊,画地敷局,出天门,入地户,闭金关,认定天门地户之方,识其玉女守门之处……” 这位道官也是离火裁金院出身,同样是土木工程的负责人,但没有木岚那么多的临阵经验。这一次奉命在涿州北面胡良河旁修筑法镜传讯坛,本来准备修好了法坛,验收完毕就返回涿州城。 然而从北面退下来的哨探道兵,还有那微微震动冻土,让地面上的沙砾都开始跳动的群马奔腾之声,还是让他吃了不小惊吓。 如果不是他在这些人当中道阶最高,又学了这部小六戊藏形阵,匆匆地封了法坛四周的天门地户,隐去了法坛所在,说不得他身边这些满脸雀跃、一心求战的年轻道兵就要直接和那大股骑兵开战了! 此刻,他也只能咬着牙,低低压制着道兵们的求战之心:“都安静下来,现在传讯给本部才是我们的首要责任!” (本章完) 第906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 在小六戊藏形阵的护持之下,这座临时修筑而起的传讯法坛四周光线顿时一偏,大气折射之下,沙洲四周景物顿时一变,整座沙洲就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只有一片白茫茫到了单调的冰封河面。 小六戊藏形阵这部阵法的数象之理脱胎于风后奇门,其中或多或少地用到了些遁甲术数,但追根究底,小六戊藏形阵也是一部幻阵,专门在误导敌人五感上做文章。这类幻阵虽然有隐蔽身形的妙用,然而要说单纯的防护作用,比起五方烈火阵这样的纯防御型阵式就要大有不如。 这位道官身材胖壮,修行小有所成以来也算是寒暑不侵了,身上就穿了一件白布中单,外面罩了一件香云纱的玄色氅衣,要是夏天穿这一身,倒也清凉透气,然而隆冬时节这样打扮就着实让人看了就觉得寒意袭身。然而此刻,他额上、身上处处见汗,汗水渗出来就化作蒸腾而上的丝丝热蒸汽,不知有多少汗水沿着眉毛淌进眼里、顺着鼻梁挂上鼻头、顺着胡须渗进唇间,不多时就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一道一道的盐渍痕迹。 倒不是他维持阵法运转的消耗太大,像小六戊藏形阵这样以藏形匿影为长的幻阵本来就是一类投入少、收效高,可以说是非常“绿色经济”的阵式。而是这位从未正经上过阵的胖道官,胆子实在不大,一遇见这样的事,立刻就出现了紧张过度的反应。要不是他多少还有些修为在身,只怕这汗水直流、肾上腺激素大增的当下,就要吓出些好歹来。 好歹这位也算是出身离火裁金院,又是个极好面子的性子,只是硬撑着脸色不改,一手持剑,一手掐诀,兀自伫立不动,只是那张馒头般的大圆脸只是望着那支从地平线上渐渐露出全貌的马军,心中默默祝告不已: “甭管是女真还是辽人哪支军马,你们要赶路便只管赶路,可千万不要半道上手痒,朝着我们这边乱放箭!这小六戊藏形阵虽然藏形匿影可称一绝,然而这阵法只能遮人眼目,却不似五方烈火阵那般是个外魔难入的铜墙铁壁,万一你们不留神,一箭射到你崔汉唐崔道爷的屁股上,这怕是不能算成因战负伤,只算因公负伤,那你崔道爷可是亏大了!” 他这里心中碎碎念叨,然而此刻心中警兆却是无端而起,像极了昔年刚入道的时节,修持不谨而招惹外魔的状况。 警兆起处,要换了佛门中人,遇到这种交感外魔的情形,便要以观想五脏化为琉璃镜、如意珠、吉祥宝瓶之类的法门收摄心神、调养气脉,使得外魔不得动摇禅心。然而崔汉唐到底也是离火裁金院出身,虽然行事不着调了些,见识倒不算差,当下顿时收摄心神,安镇七情,转眼之间那一点外魔警兆随着他收摄心神,登时退去。 胡良河上,一双眼睛狐疑地朝着那座刚建成的飞霜坛方向打量了一番,马上的人戴着北地也不多见的貂皮暖帽,却遮不住发青的光头皮和因为积垢而纠结成一团的两条鼠尾辫子。这样的丑陋打扮,俨然便是一个女真军中的蒲里衍。 这人眼里紫红色的异光一闪而没,只是望着那空荡荡的河面,疑惑地摇了摇头:“可是作怪,怎么总觉得那地方有什么难得一见的好吃食,勾得我有些饿了!” 一旁一个脑袋半秃、只在额角垂下两撮长发的辽人军官,也十分有志一同地望了一眼那片看起来空无一物的冰封河面,心有戚戚焉地一点头。 任谁也想象不到,在完颜阿骨打一怒之下决心彻底灭亡辽国的当前,辽人和女真人居然会如此亲密地联起手来! 游牧的契丹。 渔猎的女真。 两个本该不共戴天的北方部族,此刻却是亲密得像是一个部族出来的一样。 而在这些充作前锋的辽金军马之后,女真的黑色大纛、辽军的白色大纛并列飘扬于本阵之上。 辽人那用白牦牛尾巴制成的大纛两旁,是代表五方的五色旗和金鼓,由唤作“旗鼓拽剌”的亲贵子弟在马上扛旗负鼓。 这排场拱卫下的那员重将,正是辽兴军都统、被辽人视为最后一根擎天玉柱的耶律大石。 此刻与他并肩的人,不是坐镇燕京的皇后萧普贤女之弟、官拜知北院枢密事的奚六部大王萧干,而是女真军中那位素来号称“菩萨太子”的完颜宗望。 此刻,这两位契丹与女真主帅并辔而行,换了数月前,简直就像是猫儿给老鼠喂奶般没可能的事情。然而此刻,辽人、女真人做梦都见不到的荒诞场面,就这么诡异地上演在面前。 按理说,在女真人的眼里,辽人不论是契丹还是奚人,或者更低一等的汉儿与渤海人,在被女真兵锋冲得破胆的当下,也只是奴隶的预备役而已。而在经过了百余年汉风浸润的辽人眼中,起自按出虎水之畔的女真人,粗蛮凶残之处也和地狱里的恶鬼差不多了。只是没有人想起,百多年前,耶律德光率军南下中原的时候,中原百姓当初也是这般看待契丹人。 但是现在这支契丹与女真的联军,却是很有一点“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的“民族大团结”味道。而耶律大石与完颜宗望这两位大军统帅,一面并辔而行,一面还很是亲切友好地交换了许多意见: “本以为大辽领军的贵人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今日一见大石林牙,才知道耶律家也不只是耶律延禧这等废物,仍然有好汉子在!此番你我两家携手对付宋人,将来也必是一段流芳百世的佳话!” 对宗望这女真东路军首领,耶律大石只是略一颌首道:“佳话二字,大石着实不敢当,若大金能顾念我们两国之间百余年旧情,让我大辽宗庙仍然得存,便是阿骨打皇帝与诸位太子厚赐了。” 这话说出来,宗望却是摇了摇头,笑道:“大石林牙是个极聪明的人,岂不知道你大辽的天祚皇帝……哦,是如今的湘阴王,与俺大金仇深似海?阿骨打老皇帝下了死命,非拿住湘阴王不可。至于你大辽的燕云十六州,阿骨打老皇帝也是与南朝议定,等着宋人来取!大石林牙在辽国也不甚受重用,立下这等大功,连王位也不得一个,若是就此降顺俺们大金,莫说空头的王爷,就是做国相,我看也是很使得的!” 对上这么一段再明显不过的劝降说辞,耶律大石面色不改,只是微微一笑,方才应声道:“二太子,大辽立国,从不在五京诸路的土地上,也不在区区析津府和早晚就要残破的燕京城上。契丹国族,才是俺大辽的立身之基!大金皇帝想擒捉湘阴王、问罪于驾前,耶律大石阻拦不得,然而我大辽若是弃了这早已残破的五京诸路,率领契丹好汉再重新打下一方沃土,那自然还能重续太祖皇帝的基业。到那时,我大辽与大金,仍然不失今日的情分,方才是真正一桩美谈!”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就算宗望在完颜宗室之中算是格外宽厚的人物,听到这里也不免有些不快。他目光落在耶律大石那张粗糙得不似宗室亲贵的脸上,片刻后方才哼了一声道:“只可惜,辽人如今要么追着你们那个湘阴王逃入夹山,要么就尊奉燕京那个病歪歪的天锡皇帝为主,林牙的一腔大志,却是无处铺展,也真是可惜了。” 装模作样地惋惜之后,宗望口风又是一变:“林牙乃是耶律家的千里驹,耶律家的老皇帝在世时候便夸赞过的,一般流着你家耶律阿保机老皇帝的骨血,却比如今这位天锡皇帝要强。若是林牙有朝一日执掌了辽国上下,只怕俺大金上下便睡也睡不安稳了。” 这话里就微微带了一点杀机,但是不论是完颜宗望还是耶律大石,脸上也都依然是那个言笑不忌的亲热样,似乎不是两国的大军统帅在议论两国将来的国运,倒像是情分极深的两位朋友在酒桌上谈笑一般。 只是在耶律大石和完颜宗望身后,不过差了半匹马的位置,那个头顶七点金星、还有几十字长串官衔的大辽国师普风,却是面色和蔼无比。 正是因为这位大辽国师的斡旋,辽国金国、契丹女真,这两个本该不共戴天的北地大国,才会在这个辽国即将吹灯拔蜡、女真一统北地的当下,如此诡异地携起手来! 只是这位大辽国师目光却是变幻无定,朝着四周望将过去,只要女真和北辽军马少有冲突,他的目光随即就朝那里一落。在这和蔼得过了头的目光中,那些女真人和契丹人的冲突也就随之消弭无形。 最后,普风的目光在胡良河上猛地扫过,随后又收了回去:“若破了那幻阵,就要与那位石真君真个撕破脸了,这般做却是不智。左右不过是几个小辈潜伏,且随他们去!” (本章完) 第907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五) 普风身为大辽国师,虽然所学不正,非是佛门嫡传路数,倒是大半归于左道,小半入于旁门,不但佛门所谓“慧眼”、“法眼”之类号称“普见法界,观照实相”的神通并非普风所长,就连那所谓的“天眼通”也差了许多。 也正因如此,虽说小六戊藏形阵的藏形匿影之能只能拿来遮掩凡夫俗子的眼目,落到普风眼中,这等寻常幻阵的破绽多少也能看出些许。但是想要一眼看破小六戊藏形阵的遮蔽之能,看出幻阵之下的实际情形,那就不是普风这空顶了佛门高僧名义的异僧所能办到的。 所以在普风的眼中,不过是那位洞光灵墟的石真君的门人弟子借着那小六戊藏形阵潜伏左近、侦缉敌情而已。却全没料到,在那座小六戊藏形阵的掩护之下,那些他视为无名小辈的道官与道兵究竟在做些什么事。 崔汉唐满脸的汗水顾不上擦拭,香云纱的氅衣上只见点点的盐花印子,却是一手握着法剑,一手扶着飞霜坛中央的那面金乌法镜,不断地调整着法镜镜面的角度。 法镜中,时不时地传来沙沙的杂音,间或有一句半句的人声传出,仔细听的话,还可以听见木岚那略带暴躁的声音:“喂喂,听得到吗?……飞霜坛的崔汉唐,你那里布置的法阵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传讯干扰这么大?!” “大概是因为我们这里额外布置了小六戊藏形阵,使得传讯效果下降了?” “……小六戊藏形阵是标准的遁甲阵局,这部幻阵只能颠倒阵外的折射光,造成阵外敌人的视觉死角,却对阵中之人没什么用处,更不要说是坛上法镜了。” “……嗯,什么?飞霜坛修建在胡良河的河洲上?……唔,坎卦为水,兑卦为泽,坎属太阴,兑为少阴,这环境于勾招日华不利,不当用金乌日镜,你换了玉蟾月镜再说……” 崔汉唐被指挥着又扶着另一面的玉蟾法镜,终于,镜面那边的声音才清晰起来,却是另一个不怎样正经的声口:“现场摄像已经架设好了吗?干得不坏,易州清光坛、涿州昭明坛、胡良河飞霜坛,三处道镜法坛就算是修筑完毕,联络成功。这三座法坛就是三座无线信号基站,接下来的战斗中,魏某是再不用担心指挥部命令不到位了。” 听着那个“魏某”,崔汉唐顿时一激灵,半激动半试探地低声问道:“……师、师君?” “正是魏某,崔胖子你在飞霜坛的表现不错,侦查意识很高,用小六戊藏形阵遮掩飞霜坛的思路也很好。接下来,把摄像头……咳嗯,把玉蟾法镜转到敌军上面去,魏某倒要看看,席卷了东亚的女真大军,到底是个什么样威武雄壮的军容……” 木岚的声音闷闷地插进来:“师君,不止是女真军马,易州方面侦查的结果,耶律大石所率领的北辽军马也同女真人有合流的迹象。我们报告中的施法者痕迹,本来就是最早在北辽军马中发现的。” “嗯哼,有意思~” 口中说着有意思,仙术士将桌案上安放的传讯铜镜转了个角度,正对着会议室里的人们。 铜镜之内透出一道光华,正落在墙壁上,浮出了大股人马通过封冻的胡良河面的画面。 涿州城内,道职在正七品正素郎以上的道官,全部都到了会议室里,位阶最高的自然还是清虚大夫燕伏龙、碧虚夫人王聪儿这公母俩。 不过比起这对老夫妻,那些得以列席这次作战会议的年轻道官一个个脸色都带着些血气上冲的兴奋神色,有些人稍稍按捺不住心情,直接就和身边的同僚交头接耳地嗡嗡议论起来: “辽军和金军居然合流了!” “正常现象,一部《金史》里面,左企弓之类投金的汉官不论,董庞儿这些投了宋又被赵宋逼到投鞑的义军也不提,像什么耶律余睹、耶律怀义、耶律涂山、耶律马五,个个都是辽国宗室贵戚出身,最后还不是当了女真人的都监、招讨使?” “可是根据易州方面传来的消息,辽军统领可是那个后来一手建立西辽帝国的耶律大石!” “倘若耶律大石真的视女真为世仇,他在建立西辽之后,也不会像赵构一般露出一副偏安模样了。如果女真人答应保留辽国西京道诸州县,耶律大石说不定真的肯同女真讲和,甚至肯亲自绑了天祚帝去和完颜阿骨打立盟光凭南京道析津府这一路残破之地,北有女真、南有赵宋,辽国早晚要撑不住!” “不管是女真还是辽人,反对我们的军事力量的集结其实是好事,正好一举全歼,震慑各方!” 望着法镜传讯而来的直播画面,燕伏龙这样久经战事的宿将似乎充耳不闻年轻人们的兴奋议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女真人和辽人的轻骑、重骑纷纷踏过胡良河的冰面。 末了,他才站起身,随着他的起立,四周的议论声顿时消失,只有这位道门威仪使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辽金联军来袭,本来是歼灭辽金军事力量,让契丹和女真在北地的统治力彻底倾覆的好机会。然而我方军力也显得非常捉襟见肘,能够同时弹压涿易二州已经是极限。所以在本官看来,依托涿易二州的防御工事,最大限度地杀伤来犯之敌,就是我军所能采取的最优解。对于整个北地,我军需要彻底地消灭辽金统治集团,并且有效地摧毁契丹、女真奴隶主和汉人、渤海人豪强家族的存在基础。” 魏野撑着下巴,轻轻点了点头:“说得不错,继续。” 燕伏龙向着自家师君点头致意,然后继续说道:“在这个长期战略目标面前,局部战争的歼敌数目并不需要投入太多的心力,而适当地施放部分辽金军马逃回他们的大本营,能够更有效地打击辽金双方的士气!” “嗯,这个想法还不赖。”仙术士轻轻捻了捻下巴上的短须,却是从袖中抽出一份信笺来:“然而许玄龄传来的消息,西军老种和童贯所掌宣抚制置使司已经派遣大股人马朝涿易二州而来。这两批宋军的到来,很明显会对我方的战术布置造成很大困扰。” “宋军?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朝前运动?依照史料记载,童贯伐辽之时,在宋辽边境可是磨蹭了差不多大半年,直到郭药师献出涿易二州,方才敢北上!” 某人一贯的嘲讽腔直接接了上去:“因为现在涿易二州已经明确易帜投宋,正是伐辽军各方西军的各家军头、蔡攸和童贯这对活宝组合,还有汴梁的王黼与蔡京这对冤家,谁都想在这场大功中插个手!” 说到这里,魏野轻轻捏着手中丹灵如意敲了敲手心:“不过涿易二州这样的战略要地,又不是薄皮大馅十八个褶的炒肝包子,真能让你们这么容易吃进口?” (本章完) 第908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六) 宋军的到来,让参加军议的道官们又是一阵议论。 道海宗源如今的道官中,除了魏野从那个南北汉并立的凉州带出来的少部分道兵外,门人弟子里更多了许多生在大清国、长在新中华的年轻一辈。 这些道官和道兵,就算对《宋史》、《辽史》、《金史》没有细读,也不曾留意过《大金吊伐录》、《三朝北盟会编》之类史籍,但坊间的《杨家将》、《说岳传》这些说书人最爱讲的评话起码也是听过的。 对辽金,大家都怀着一种极朴素的敌国意识,特别是那些年轻人在课堂上学了清初爱新觉罗氏的那些倒行逆施后,对这类蛮族王朝的恶感就更深了些。 只是在魏野与慕容鹉的治下,爱新觉罗家都改了姓氏,或姓赵、或姓金,更没有留下什么满洲人的说法,这点刻意煽动起来的民族情绪也就没了发泄目标。这一次穿渡时空的战事一起,不知多少恨不“重回靖康”、“重回崇祯”,立志“重挽天倾”、“重造河山”的年轻人,都憋着一股子战意,只待在辽金军马身上试剑。 但对待赵宋,大家的情绪就显得颇有些复杂了 以法统论,宋辽金三朝中以宋室为正朔,但是只要对有宋一朝稍有了解的人,就对这个传说中“中古时代最辉煌、最文明、最富庶的王朝”多有几分不以为然: “赵匡胤以兵变发家,欺负郭家无后、柴家孤儿寡母,假托禅让,实则篡位,得国不正如晋室,又无司马氏混一华夏之功,如何能称正朔!不过如曹魏,乃为王者前驱耳!” “赵光义有斧声烛影之变,捏造金匮之盟,编管幼弟、逼死侄子、逼疯亲儿,高粱河畔伐辽无功,两臀中箭而逃,也非是开拓之主!” “真宗庸懦而好谈鬼神虚无之事、仁宗宽仁而无振作刷新之志、英宗事太后不孝、神宗有变法之功却一手缔造了新旧党争,哲宗虽有进取之心,却年寿不永。至于如今那位赵官家,无非是个有才情、善丹青的骚人词客罢了!” “嘿,还是章子厚说得一针见血:‘端王轻佻,不可以王天下’!” “别的不论,赵佶此人倒还颇明道理,懂得好道敬贤,别立道官品阶,广搜历代道门前贤的著述,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区区俗人,自封为玉京金阙、七宝玄台、紫微上宫、灵宝至真、玉宸明皇天道君,亵慢不经,以此为甚!他赵佶奏表告天时,又自称奉行玉清神霄、保仙玄一、六阳三五、璇玑七九、飞元大法、司都天教主,不知这贪花好色的赵官家,如何是灵宝至真?又如何是司都天教主?这等僭越矫饰之辈,吾不知其道理明在何处?” “够了够了,今天是军议会,又不是宋史研讨会,少说这些有的没的!” “不然,辽金两国是犹带几分腥膻的蛮夷,但是赵宋多少还背着一个正朔名头,不先把赵宋这层画皮揭开,只怕俺们带的兵马心思都要被搅得糊里糊涂,自己就先把自己认作反贼了。要我说,赵宋的这些龌龊处、不干净处,最好是时时说,****讲,更要把赵宋盘剥天下州县,把大量财富囤积于汴梁的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个一清二楚。统一了军心民心,才有利于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这话题一扯就扯得没边,在一旁负责维持军议会秩序的道官不由得拿起小锤,轻轻一敲面前悬着的鱼形玉磬,一声清音把这些杂乱纷纷的跑题议论都压了下去: “离题太远,现在要讨论的是宋军有可能打乱我军部属的问题,请诸位注意自己的发言内容!” 这一回的例行跑题结束,这些兴奋过度的年轻道官才稍稍收敛些许,开始在细节问题上下功夫,话题渐渐地转移到了如何“北伐辽金,南拒宋军”这上面来了。 一个看上去刚从青埂书院毕业没几年的年轻道官首先站了起来,在会议桌的等比例沙盘上指点着:“白沟河是涿易二州南面的最大水系,我们可以利用白沟河作为天然防御带,融开河面,让宋军望河兴叹。等到我们吃下了辽金联军,辽国固然是灭亡在即,金国失去了这支军马,还有大量女真完颜部的部族贵戚,自然也是元气大伤。到那个时候,整个燕云十六州,自然是我军掌握一切!” “融开白沟河?说得好,但是拿什么去融化河冰?涿易二州库存的柴草煤炭,是当下最重要的资源,不论是目前在运转的水泥窑,还是给难民供暖,这些燃料都必不可少,不可能浪费在融化河冰这种事上!” 这一听就是来自文职道官的反对声。 “动用符箭、火阵溶解河冰目前也不现实,特别是目前的严寒天气会让化冻的河水飞速冻结,我认为火阵布置还是应该放到棱堡的强化工事上去。我们现在兵员有限,不论是道兵还是道官,都是最重要的战斗力,必须用在钢刃上,不能让他们的体力、真气全都浪费在融化河冰这种低效率的工作里。” 负责军事指挥的道官显然也不怎么看好这个计划。 一个不着调的计划才按下去,更不着调的计划跟着就提出来:“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安排洞明飞捷司的精锐,冒充辽人细作直接刺杀宋军主帅。比如现在担任宣抚使的童贯?这样一来,宋军必然军心大乱,而以赵宋官场一贯的党争和低效率,宋军北上的行动也必然会停滞……” “我不同意这种刺杀行动!刺杀个别军政要员,只会给对方带来一时的混乱,但却于大势无补。而且这种行动必然让我军潜伏于宋军内部的人员受到更多怀疑,甚至有暴露的危险,是完全得不偿失的无谋举动!” …… ……… 一场又一场的争论下来,最后却是通过易州清光坛、远程参与这次会议的几位年轻道官拿出了一份详尽无比的作战计划书。 比起那些拍脑袋的所谓“奇谋”,还有那些青埂书院刚毕业的参谋道官们对着沙盘推演出来的报告,这份内容详尽的作战计划书,还有作战计划书中提出的战术构思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充分发挥白沟河、拒马河、高粱河的水府体系,通过我军掌握的水脉投送水府服役精怪,对辽金联军和宋军进行切割包围。而后集中我方优势兵力,寻机全歼?这个思路不错……不过对宋军方面的处理还是稍稍有些不够完善的地方,这部分,就由洞明飞捷司方面进行补完吧。” 魏野这句话,算是给这场军议定了性,也为易州前敌处置司的作战计划做了背书。 …… ……… 白沟河南,河面冰封依旧,厚实无比的冰面上泛着淡淡青白色的光,粉末状的残雪在冰面上无处可依,寒风一吹便微微滚动起来。 河岸边,来自童贯亲领的胜捷军、刘延庆所领的环庆军这两支军马所组成的接应涿易二州兵马,终于离开了雄州驻地,花了两日辰光、连正兵带辅兵,疾行了百余里路程,终于到达了白沟河这条宋辽界河之畔。 没法子,宋军大规模聚集的雄州城离着宋辽边境就是这般遥远,若不是带队的王禀是童贯的死忠、统带环庆军的韩遵又是刘延庆一贯倚为腹心的斗将,而胜捷军、环庆军也算是西军里素质过硬的军马,还未必有这般速度。 若是王禀和韩遵统带的全是骑军,除了甲胄兵杖之外只带斗许米粮,这个时候早就直越白沟河,进入辽国境内。 然而如今王禀和韩遵都晓得,所谓“涿易二州易帜归宋”这大捷里不知掺了多少水分,占据涿易二州的那些军马究竟打的什么盘算现在也很难说清。这般情势下,孤军深入辽境还不带上足够粮草,那就显得太过无智了些。 也亏得王禀、韩遵都是军中颇得人心的重将,统带兵马也算是颇有章法,兵马行进、粮草转运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才终于赶到了白沟河畔。要换了个人,只怕现在还在和军中转运司马就军粮的问题扯皮。 (本章完) 第909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七) 恋上你 ,最快更新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婺州观察使、胜捷军统制王禀在战袄之外,披了一袭猩红色斗篷,把他粗壮微矮的身躯半裹了起来。 这位胜捷军统制虽然是开封府出身,家世却是稀松平常,虽然族谱可以攀亲到唐时几位宰执大臣身上,但唐末的权阉乱政、藩镇割据,还有黄巢、朱温这些枭雄的狠辣杀手,什么样的家世也都灰飞烟灭,后人若不能在科举中出头,那也就只好投军当了“赤佬”。 既不是将门出身,也没有得力的亲族,王禀能做到一州观察使这样的高品武臣,一来也是他武艺精强、又通诗书,二来也是他运数太奇、命数够硬,赶上了童贯拆分西军精锐、另立胜捷军的好时候,就这么一跃而成为童贯的心腹班底。 开封人士、出身寒微,只这两条就足够让西军将门不屑一顾了,何况王禀还是童贯提拔起来、专门为了拆分西军才重用的私人? 所以在伐辽军中,西军将领遇见王禀,客气的不过勉强寒暄一句半句,自恃资历老的干脆就挺胸凹肚装看不见。 王禀也知道自己和西军将门不是一路,平时不免就更有些崖岸高峻的严毅做派,显得更不合群了些。 然而如今执掌环庆军的刘延庆已经投靠到了童贯这边,对刘延庆看重的韩遵,王禀多少也要有点表示,所以凭韩遵区区武功大夫、团练副使的身份,却与王禀并辔白沟河畔,弹压着转运军资的民壮队伍。 依着赵宋的军制,一军编制不过三万兵员到顶,这其中马军不过六千、余下的全是步卒,至于随军负责转运军资、修筑营寨、烧火做饭的马夫、工匠、火头之类,照例也有七八千人的编制。 这还只是纸面上的数字,事实上,为了应付赵佶这个“丰亨豫大”的“太平盛世”,也为了让文官将门多几条生发路子,中枢裁兵员、地方吃空饷,早已经成了大家有志一同默认下来的既成事实。大宋的规矩又是一贯的强干弱枝,地方财政基本都被各路转运司抽吸了个七七八八,便是空饷吃得也不爽利。倒是都门禁军,名正言顺地把京畿部队变成了私家产业。 都门禁军除了殿前司为了充门面,还挑选了些身材高大的将门子弟进入天武军、捧日军、拱圣军内,其余号称是都门禁军的军马,实际上有六成都是空饷。剩下的四成,也都变成了汴梁将门私人占有的奴仆,涌入了汴梁城中各行各业之内,不论是手工业还是运输业,甚至汴梁城外的大片田庄也都是这些名义上的京畿卫戍部队在打理。这种名义上是军人,实际却比包身工还不如的部队,也就是朱元璋那“天才”的卫所农奴军可以比拟一二了。 军政已经乱成这种鬼德行,西军也跟着有样学样,军将喝兵血固然是自古以来武将发财的不二法门,但好歹西军还是要防备已经奄奄一息、龟缩灵夏二州不出头的西夏,所以空饷基本都在辅兵与随军匠作民夫上面做文章。 因此上,王禀、韩遵带出的胜捷、环庆两部骑军,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专门负责转运军资的车夫、马夫,就是那些俗称“贼配军”、被发配在军中做苦役的流配犯人也没半个。这样情形下,王禀、韩遵只能通过宣抚制置使司,从雄州就地征发民壮转运军资。 自然,兵贵神速为先,转运军资也不能全靠民夫推着小车朝辽国境内跑了,主要还是顿在雄州的几个大马帮,连着些三五成群的马贩子,成了胜捷军和环庆军前锋入辽的免费脚力。 马帮不比军伍,这些人在宋辽之间穿梭,在城里粗看去是正经商人,但到了荒原上面,没准就变成了马贼。就算没有当过马贼,跑商的人也多少有一些自由散漫的倾向,除了马帮的大掌柜外,一般人还真指挥不了这些桀骜不驯的货。 这也就是为什么王禀和韩遵非要在白沟河畔盯着的缘故了好几伙人混在一处,这秩序多半就好不起来,万一这些马帮中人为了些许旧怨,忽然在转运军资中间闹出点事情来,砍了这些贼厮鸟的首级事小,耽误了军情事大! 但事实却远远出乎王禀和韩遵的意料,不论是满负着粮袋的驮马,还是装着各色军中所需物资的板车,竟是规规矩矩地在排出了一个前后顺序,一点不慢地紧跟着越过冰封河面的伐辽先锋军。 王禀这样手脚并用从下面爬上来的军将,深知军资转运对一支军马来说有多么重要,更清楚这转运军资的活计有多么繁琐。押粮官干得兢兢业业,上头也不过道个“好”字,军功什么的,却分润不到多少。但是一旦出了纰漏,主帅们就很喜欢学习曹孟德之流那不入流的安定军心手段,要借人头一用了。 王禀此番走得匆忙,胜捷军的随军司马之类文吏幕僚没带出来几个,他也深知自己军中这些小吏不是这等能做事的料。他看了一眼身旁老神在在的韩遵,倒是大觉意外,心中暗道:“刘延庆在西军中不算顶出挑的宿将,带兵也只是不过不失,不料环庆军中还有这样善于理事的干才!” 一旁韩遵望着那支转运马队,也是瞪着眼睛打量片刻。不过他的作风倒是干脆许多,直接就拦了一个跑前跑后的汉子来:“这些转运车马行动起来甚是有章法!兀这汉子,是哪位转运司马将你们安排得这般妥当?” 那汉子见着韩遵打扮,又见他头上带着铁骨的交脚幞头,知道面前起码也是一位大使臣,忙哈了哈腰道:“不瞒将军说,这是河北有名的玉麒麟家的管事,江湖上人人夸叹的浪子燕小乙,将俺们安排起来,免得误了转运粮草的大事!” 韩遵听着“玉麒麟”三字,随即一笑道:“洒家道是哪个,原来是河北有名的玉麒麟卢员外!既然是他的家人,莫怪有这般好的手段!你们且去,只要忠勤王事,将来打下燕云论功,你们中造化大的,说不得也能博个功名出身回来!” 那汉子在韩遵面前卖了好,也不敢多纠缠,一面告罪,一面匆匆地去了。 韩遵又看了一眼那井井有条的车队,方才向着王禀笑道:“王观察,如今俺们已经越过白沟河,却不曾见到一人一骑的远拦子马,想来当是辽狗已然破胆,收缩兵马在析津府一带。那传闻中的涿易二州易帜,也该有七八分是真。如今后路转运又是如此得用,看来此番北上,你我当发个不小的利市!” 他话未说完,王禀眸光却是一沉,腰间佩剑锵地一声出鞘,那柄磁州名匠锻造的斩马剑分量极沉,却在王禀的手中卷起一片银光,把韩遵整个人都罩了进去! 剑光闪动间,却是金铁交鸣的一声爆响,一柄刃不甚宽、柄不甚长的斧头就这么被王禀手中斩马剑格开了去,擦着剑锋倒飞出去,直落在地! 在车队后方负责押运的宋军士卒发出了第一声警告,也是最后一声警告:“敌袭!有人在抄俺们的后路……啊!” 惨叫声刚起,接着就是利刃撕裂肌肉、钝器砸断骨头的声音不断传来。 韩遵眼尖,一下就看见后路不断倒伏的士卒之中,一个个身披玄色重甲的矮汉,挥舞着和他们身量差不多高的阔刃重斧,就这么砍瓜切菜一般横扫过去。不论挡在面前的是人是马或者连人带马,这伙矮汉只是挥动手中阔刃重斧,转眼间就斩破皮甲、剖开皮肉,只有筋骨在斧刃下断裂的牙酸声音不断响起! 后路的宋军士卒里有反应过来的,顿时从马鞍后抄起牛皮鼓,拼命地擂鼓示警。咚咚的鼓声里,还有王禀一叠声的号令传出:“马军向前,压住转运车马不得惊散!有惊慌失措欲乱阵形者,皆斩!余者列箭阵,将这些重甲辽兵逼退回去!” 虽然喊的是辽兵,王禀和韩遵脑子里却只有一个念头:“辽人一向以骑军为主,几时多了这般手持巨斧、身披重甲的陷阵重甲兵?” 更何况一眼望去,那些手持巨斧如入无人之境的重甲兵,身上穿的也不是宋辽步卒最常见的步人甲,也不是军官们常穿的明光铠,却是一块块微微带着弧度的精铁板拼装起来的全身重甲,连着头上那装着铁牛角、把头脸整个罩起来的铁盔,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会动的铁疙瘩。 一具步人甲就有六十斤重,非是身材粗壮的北地男儿根本穿不起来,更遑论穿着这样的重甲挥动巨斧厮杀。但眼看着那些浑身包裹在重甲中的矮汉,身上重甲只怕起码最少也有百余斤的份量,却还能挥动着巨斧如风车一般冲入宋军阵列,这样的蛮力已经是可畏可怖,而王禀此刻更注意到一件事,他方才用剑架开了那柄飞斧,自己那柄磁州名匠打造的斩马剑,已经多了老大一个缺口! 到了这个时候,王禀心神反倒镇定下来,只是朝着韩遵一摆手:“来敌不是辽人,辽人军器没有这般犀利!若是硬碰硬,俺们绝拼不过这班浑身是铁的蛮兵!当以箭阵远射,马军袭扰,累也累死了这些重甲陷阵兵!” 王禀的眼光可算是老辣,似这类身披重甲、以巨斧、铁锤、狼牙棒之类重兵器冲阵厮杀的兵种,汉家不是没有。只是这个兵种对兵员素质、甲胄武具的要求都奇高,但除了两军对阵时候的正面厮杀,再没有什么发挥作用的地方,是个机动力奇低、价性差的鸡肋兵种,属于冷兵器时代“砸大钱、打呆仗”这一传统战术思维的特有产物。 而西军自仁宗朝以来,多少代人都在和西夏那些骑骆驼的西贼、青唐那些喜爱打草谷的蕃部打交道,在战术上很是吸收了不少蕃人作风。这个时候,这种蕃人战术倒被王禀反过来用在了这些来路不明的重甲陷阵兵身上。 王禀的应对已经是迅捷之至,然而胜捷军与环庆军的前锋想要及时回援却还需要时间,就在宋军尚未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反击之前,那数百重甲蛮兵就已经突入到了转运军资的车马队伍中! 为胜捷军与环庆军转运军资的这些民夫,本就是辽国宋地两处跑的马帮。宋辽虽然约为兄弟之邦,然而边境上大战没有、由打草谷引起的冲突却不断,敢于跑辽国这条商路的马贩子,谁不是胆子过人,谁手上没沾上些不清不楚的血迹? 当下就有马贩子呼喝一声,抄起一张牛角弓就向着一个重甲蛮兵射去。然而那支箭只在那如镜面般光滑的重甲上一偏,随即磕落下去。 反倒是这样的抵抗,激发了那些重甲蛮兵的凶性,只见斧光一闪,血花飞溅,那个马贩子连人带弓就断成了两截! 马帮终究不是军伍,虽然火拼厮杀、客串马贼的事情大家都干过,但是这样压倒性的险恶当下,血气之勇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最滑头的马贩子,已经侧眼看了看四周押运的宋军,开始打主意要开溜了: “上阵厮杀,这与俺们却有何干?说是为国效力,然而若惊散了马匹,折了本钱,送了性命,官府也无多少抚恤烧埋的钱钞,这本却亏得大了也!” “南无天尊、南无菩萨,且护佑俺们逃过这一劫去,后半辈子俺们安心在家吃斋、进庙烧香,再不弄这提头的买卖!” 这一片混乱中,却有一个年轻马贩,身上裹了厚厚的皮袍,头上也是防冻的口罩毡帽,看不出原本模样。然而这年轻的马贩子身后却背着一个大长包裹,正在轻轻地颤抖不止。 那包裹封得极厚,却依然有一股暖流不断从包裹的缝隙中流泻而出,那股暖意间,更有数分极淡极清的香气散出在冷风中。这年轻汉子周围原本有些失措的马贩子,嗅着这香味却是忽然平静了数分!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910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八) 恋上你 ,最快更新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背着包裹的年轻马贩,正是燕青。 从包裹里散出的淡淡香气,他自然也闻着了,那不是富贵逼人的百和香,也不是一味孤清的雪兰香,那香气虽然淡到了极处,却是拢聚身周、丝毫不散。 那是专用来供养仙真的降真香之味。 多日前,在五台山下遇见那竹冠道者时节,那番话不由得在燕青心头闪过: “卢员外,莫道这两件法器像是小孩玩意,却能禳解你来日一场大难。这松木剑,你放在待客花厅里,早晚用降真香供养……到了你那魔星造访时候,这法器自有妙处……这青石与松木剑,关系你们两个将来运数,小乙你千万要仔细照看……” “小乙,此番朝廷伐辽,雄州必然多事。当日那位竹冠先生与我两件法物护身,我将那镇宅青石留下,你便携了这松木剑去。待这里诸事了结,俺自然也要为朝廷报效出力,你我主仆在雄州重聚便了。你也莫道这松木剑乃是竹冠先生与我的护身之宝,我身边只你这一个知心的人,若有什么闪失,我便失了半条命一般。” 心神转动间,血腥味已经扑鼻而来,一个浑身都糊满血沫碎肉的矮个蛮兵已经怪叫着向他冲了上来,那面甲中露出的一双眼睛,闪着血光,似是疯狂已极! 然而一斧尚未劈到,燕青身形转动间已经避开锋芒,只是身子偏转间,背上包裹却是被斧刃带住,登时破开! 包裹中是一方长木匣,致密坚硬的楠木匣子也经不起这一斧之威,木茬爆裂,转眼就成了两段。匣中的物事也随之掉落出来,却是一支长不过二尺的松木剑,那剑身被人粗粗打磨过一遍,犹带着松木纹理,看上去就和寻常儿童玩耍的木剑无甚区别,甚至更粗劣了几分。 然而这柄松木剑上却蟠着一道古奥符篆,朱芒微动间,那松木剑便直刺入冻土之中,剑上符篆散出一片毫光,其色正朱,让四周众人莫名感到一丝暖意。 松木剑刺入冻土的瞬间,正北方向似有人发出一声轻噫,随后便是细不可查的几句感慨:“燕小乙怎么离了大名府,跑到雄州来了?还带着魏某当初点化的松木剑?也罢,便送一场造化给你,又有何不可?” 寥寥数语间,但见北天一点微光闪动,转瞬间已到了白沟河畔,却是一粒不比针尖大多少的火星猛然朝着那柄松木剑投来。 火星落在剑柄之上,顿时剑身符篆如火浇油,朱芒大作,那原本微觉黯淡的剑身毫光,转眼就燃成了一片耀目光焰。似乎连那柄松木剑也在光焰中熊熊燃烧起来,化作一支二尺余长的火炬。 腾腾赤光中,一众马贩子还不觉得怎样,那浑身披甲的陷阵蛮兵却是猛地怪叫出声,猛地倒在地上! 只见那精铁面甲中腾起一缕焦烟,带着一股子皮肉焦糊的味道,却是那蛮兵的两只眼珠就这么被光焰灼伤,把眉骨眼窝都烧成了一片焦黑,那双眼珠不用说更是保不住了。 从匣破剑出到剑光大作,不过是呼吸间事,这迅雷不及掩耳的数息间,原本如砍瓜切菜般冲入马队的蛮兵几乎同时将步子一停! 但很快地,这些粗矮却强壮得夸张的重甲陷阵兵就发出了一阵阵咆哮。别看这些矮汉不过四尺来长短,就算武大郎面对他们都要略略生出些宽慰感,然而在厮杀上却是悍勇无比! 转眼间,就见着那个瞎了眼的重甲陷阵兵怪叫一声,也不顾剑上光焰一点点侵入甲胄,灼烧肌肤,就这么直挺挺地合身冲将上来,那矮壮身躯连着身上沉重甲胄,就朝那柄松木剑一扑! 松木性脆,何况是削成薄薄一柄木剑的松木?这么一个粗矮壮汉连着身上沉重甲胄,起码也是三百来斤的分量,那木剑哪里能经得起这般摧折? 燕青眼见不好,正要上前抢下松木剑,却见着那矮汉双眼焦黑,已经是瞎得不能再瞎,却在周身窜起一股莫名气息,从甲胄到骨节,都喀拉拉地作响!转眼间,那瞎眼矮汉连同身上甲胄都是见风即涨,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八尺高的粗蛮大汉,猛地把松木剑扑倒在身下。 这犹然不算完,从这重甲蛮兵身上,从那件沉重甲胄的关节等缝隙间,一道道黑气弥散而出,拢成一团朔风都吹不散的沉重黑烟,死死罩在蛮兵身上,更似让松木剑上符篆光焰,不得透出一星半点! 虽然被黑气笼罩,旁人难以见着其中虚实,但是如同羊肉在炭火上滋滋冒油的声音,连着皮肉焦糊的味道,还是一点一点传出,让人们清楚知道,那重甲蛮兵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死前折磨! 从王禀、韩遵到胜捷军、环庆军的士卒,从燕青到几个马帮凑起来的马贩子,心里都忍不住要思量一下:这到底是哪里来的军马?竟有这般多不畏死的猛士! 便在场上突然现出那柄光焰灿然的松木剑之时,不同于宋音、契丹语、女真话的语言,也正在这支突袭而来的重甲蛮兵队伍里响起: “一切为了灰色盾牌的流放之王!” 随着这吼声,来自地下的狂暴士兵们,开始用他们最大的战斗意识向着那些人类冲锋。 这是一个聚居于地层之下、在中空的岩层中生活的异时空民族,他们精通探矿和冶炼技术,同时也掌握着较为普及的术法知识。如果说女真是刚刚崛起的蛮族,辽国是契丹人对汉文明画虎类猫的拙劣模仿者,那么这些矮壮的异族士兵,在文明程度上至少与整个大宋是等同的。 而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些异族士兵都是最标准也不过的虔诚狂热者,哪怕在战场上出现了一柄极为可怖的魔法剑,他们的反应也只是疯狂地反击。甚至在他们当中最强悍的一个士兵,直接扑到了剑身上,用他们种族天赋的异能,让自己的身躯放大了一倍,并用血脉中的黑暗之力拼死封锁了剑上光芒!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911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九) 松木剑乍现灵异之处,如果换了一个场面,这“木剑斩妖”的戏码起码能让宋军士气大振。看到 大宋不是没有修行之人,不论是如公孙胜那样学过正宗地煞幻术的道门嫡传,还旁门左道的三山九侯术、金刚禅邪法,都有些传人。但是整个大宋如这般的修士总数太少,大部分都在山中闭门清修、一心求证上乘功果,只有那辈下手处就入了旁门之辈,才会按捺不住山中岑寂,下到红尘中来搅扰。 这种施法者珍稀如熊猫、飘渺如神龙的状态下,军中士卒对于术法的好奇与敬畏,也与那些低魔时空中满脑子神神鬼鬼的愚夫愚妇差不太多了。而这种情绪,实质上在两军对战之时格外地有害些。 不止一次的记载中,若是两军对阵皆有道术之士在侧,很快地战场就变成了修行之士比斗术法,而两军将士只顾着眉开眼笑观赏那地煞幻术对三山九侯术的视觉盛宴,连战意都给消散干净。 但是比起宋军,这些身披重甲的矮人士兵显然对于超自然力量见怪不怪,甚至他们本身就有着一定的法术能力。这样的兵马,不要说和宋军比较,就是在道海宗源内部,也是道兵部队中十里挑一的标准精锐 在悍勇不畏死这条上,说不定还犹有过之,无不及也! 为首的矮人士兵拼死压制住了身下的松木剑,其他的矮人士兵只是发出了一阵怪吼。 不是全凭声带振动,而是借由喉部和胸腔共振后,如铁板铜琵琶的关西大汉般的高亢吼声。 吼声中,车马队列中的马贩子们首当其冲,两个拔出腰刀来的马贩子对着这些重甲蛮兵首先落胆,身形稍稍一顿,胯间就有点湿乎乎的。 但是战场之上,哪有让你吓到尿裤子的机会?只见几柄重斧划出残忍的轨迹,转瞬之间地上就多了几块四分五裂的尸骸! 马贩子们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重甲蛮兵面前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那么胜捷军与环庆军的精锐面对这些铁疙瘩一样的重甲蛮兵也是同样吃力 宋军对辽国与西夏,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弓弩,这还要亏了神宗、哲宗年间对军器制造加大了投入,要换了仁宗年间,军器粗劣到能被西夏军马压着打。胜捷军是童贯亲军,环庆军自从刘延庆投靠上来之后,童贯也是别有一份青眼,用的军械都是格外用心,不说平常弓弩,连神臂弓都安排了不少。 这种特制的弩机,号称能在百步外贯穿札甲,就算是青唐羌冷锻的瘊子甲也能从甲叶中钻个小洞出来。这个时候,胜捷军与环庆军的射士就端起一张张神臂弓,上弦、装箭,朝着那些身披重甲的蛮兵射去! 箭镞破空之声连贯响起,一支支上满了弦的弩箭贯空而去,转眼间就撞在重甲矮人们的甲胄上。然而铁矢撞在那些矮人的板甲上,却是连个凹痕都不留,只是爆出点点火星! 如果有星界冒险者在场的话,就能注意到,矮人们身上那些色泽微微沉黯的精铁板甲,事实上却不是铁甲,而是地底精金锻造的高档货,甲胄强度与硬度都远远在钢铁之上!不要说是普通弓矢,被宋人视为军国重器的神臂弓,在这种高强度的甲胄面前也是罕能发挥作用。 间或有几支弩箭射中了矮人板甲的关节缝隙处,却见那箭头被甲片刮擦得脱去了一层铁屑,最终也是未能射进板甲中。 文明与文明相遇的时候,让学者引以为傲的高妙哲思也好,让文士击节称赏的华美词章也罢,或者被誉为最伟大社会制度的考试选拔文官的科举取士,都是要先置之不论的细枝末节。而生产力的高低,以及随之而来的武器制造水平,才是两者在黑森林中相逢后,判断彼此生死的最好坐标。 大宋在这个时空,是当之无愧的人类文明之花,虽然它从诞生之初起,就和各种各样开国君主有意识创造出的绝症相始终。但是汉家儿女的勤劳与智慧,还是让东亚大地享受着这个黑暗时代最后的文明火光。 但是当它遇见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入侵者的时候,哪怕是制度全然落后的野蛮矮人,但器物制造上的差距,已经决定了双方的命运! 精金打造的沉重战斧连挥,不论是磁州所造的沉重马剑,还是费了无数功夫上漆上胶的强韧马槊,都是一碰即断。不管是轻薄的皮甲,还是沉重的步人甲,在这样的攻势面前也只有连着披甲人一起被拦腰斩断的命运。 胜捷军和环庆军不能说不善战,王禀和韩遵这个时候也不顾自己身为一军主将的身份,早就已经跨在马背上,握着铁胎弓不断地朝这些披着重甲的蛮兵面甲空隙处不断射出箭矢。 毕竟是打老了仗的老军头,王禀和韩遵都看出来了,这些身披重甲、挥舞重斧的披甲蛮兵身上甲胄坚固,仿佛刀枪不入,手中战斧犀利,不论什么兵刃,碰着就断。 但是这些粗矮蛮兵有个致命的弱点他们身形太矮,只有常人的一半出头。个头矮,披重甲,还是步战武卒,这几样加到一起,就是机动性大大不如骑军! 王禀一面张弓,一面喝呼:“胜捷军、环庆军,全部都上马,不用箭阵,在马上张弓!” 恰也就在王禀喝呼的这当口,北天方向,有人冷冷哼了一声:“精金重甲,精金战斧,强韧到不像话的体质,疯狂如狂战士的作战风格,还有那天生的超自然力量这么多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某些魔法时空中生活着的矮人亚种,还是阵营天生倾向于邪恶的灰矮人,这事情未免就有点意思了。” “不过,你们以为魏某点化的松木剑,是你们舍身用命封锁就可以制得住的寻常玩具么?” 一语道罢,车马队中,那个已经被剑上光焰灼烧的半死不活的矮人重甲兵发出了一声临死前最凄厉的惨号!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松木剑乍现灵异之处,如果换了一个场面,这“木剑斩妖”的戏码起码能让宋军士气大振。 大宋不是没有修行之人,不论是如公孙胜那样学过正宗地煞幻术的道门嫡传,还旁门左道的三山九侯术、金刚禅邪法,都有些传人。但是整个大宋如这般的修士总数太少,大部分都在山中闭门清修、一心求证上乘功果,只有那辈下手处就入了旁门之辈,才会按捺不住山中岑寂,下到红尘中来搅扰。 这种施法者珍稀如熊猫、飘渺如神龙的状态下,军中士卒对于术法的好奇与敬畏,也与那些低魔时空中满脑子神神鬼鬼的愚夫愚妇差不太多了。而这种情绪,实质上在两军对战之时格外地有害些。 不止一次的记载中,若是两军对阵皆有道术之士在侧,很快地战场就变成了修行之士比斗术法,而两军将士只顾着眉开眼笑观赏那地煞幻术对三山九侯术的视觉盛宴,连战意都给消散干净。 但是比起宋军,这些身披重甲的矮人士兵显然对于超自然力量见怪不怪,甚至他们本身就有着一定的法术能力。这样的兵马,不要说和宋军比较,就是在道海宗源内部,也是道兵部队中十里挑一的标准精锐 在悍勇不畏死这条上,说不定还犹有过之,无不及也! 为首的矮人士兵拼死压制住了身下的松木剑,其他的矮人士兵只是发出了一阵怪吼。 不是全凭声带振动,而是借由喉部和胸腔共振后,如铁板铜琵琶的关西大汉般的高亢吼声。 吼声中,车马队列中的马贩子们首当其冲,两个拔出腰刀来的马贩子对着这些重甲蛮兵首先落胆,身形稍稍一顿,胯间就有点湿乎乎的。 但是战场之上,哪有让你吓到尿裤子的机会?只见几柄重斧划出残忍的轨迹,转瞬之间地上就多了几块四分五裂的尸骸! 马贩子们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重甲蛮兵面前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那么胜捷军与环庆军的精锐面对这些铁疙瘩一样的重甲蛮兵也是同样吃力 宋军对辽国与西夏,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弓弩,这还要亏了神宗、哲宗年间对军器制造加大了投入,要换了仁宗年间,军器粗劣到能被西夏军马压着打。胜捷军是童贯亲军,环庆军自从刘延庆投靠上来之后,童贯也是别有一份青眼,用的军械都是格外用心,不说平常弓弩,连神臂弓都安排了不少。 这种特制的弩机,号称能在百步外贯穿札甲,就算是青唐羌冷锻的瘊子甲也能从甲叶中钻个小洞出来。这个时候,胜捷军与环庆军的射士就端起一张张神臂弓,上弦、装箭,朝着那些身披重甲的蛮兵射去! 箭镞破空之声连贯响起,一支支上满了弦的弩箭贯空而去,转眼间就撞在重甲矮人们的甲胄上。然而铁矢撞在那些矮人的板甲上,却是连个凹痕都不留,只是爆出点点火星! 如果有星界冒险者在场的话,就能注意到,矮人们身上那些色泽微微沉黯的精铁板甲,事实上却不是铁甲,而是地底精金锻造的高档货,甲胄强度与硬度都远远在钢铁之上!不要说是普通弓矢,被宋人视为军国重器的神臂弓,在这种高强度的甲胄面前也是罕能发挥作用。 间或有几支弩箭射中了矮人板甲的关节缝隙处,却见那箭头被甲片刮擦得脱去了一层铁屑,最终也是未能射进板甲中。 文明与文明相遇的时候,让学者引以为傲的高妙哲思也好,让文士击节称赏的华美词章也罢,或者被誉为最伟大社会制度的考试选拔文官的科举取士,都是要先置之不论的细枝末节。而生产力的高低,以及随之而来的武器制造水平,才是两者在黑森林中相逢后,判断彼此生死的最好坐标。 大宋在这个时空,是当之无愧的人类文明之花,虽然它从诞生之初起,就和各种各样开国君主有意识创造出的绝症相始终。但是汉家儿女的勤劳与智慧,还是让东亚大地享受着这个黑暗时代最后的文明火光。 但是当它遇见了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入侵者的时候,哪怕是制度全然落后的野蛮矮人,但器物制造上的差距,已经决定了双方的命运! 精金打造的沉重战斧连挥,不论是磁州所造的沉重马剑,还是费了无数功夫上漆上胶的强韧马槊,都是一碰即断。不管是轻薄的皮甲,还是沉重的步人甲,在这样的攻势面前也只有连着披甲人一起被拦腰斩断的命运。 胜捷军和环庆军不能说不善战,王禀和韩遵这个时候也不顾自己身为一军主将的身份,早就已经跨在马背上,握着铁胎弓不断地朝这些披着重甲的蛮兵面甲空隙处不断射出箭矢。 毕竟是打老了仗的老军头,王禀和韩遵都看出来了,这些身披重甲、挥舞重斧的披甲蛮兵身上甲胄坚固,仿佛刀枪不入,手中战斧犀利,不论什么兵刃,碰着就断。 但是这些粗矮蛮兵有个致命的弱点他们身形太矮,只有常人的一半出头。个头矮,披重甲,还是步战武卒,这几样加到一起,就是机动性大大不如骑军! 王禀一面张弓,一面喝呼:“胜捷军、环庆军,全部都上马,不用箭阵,在马上张弓!” 恰也就在王禀喝呼的这当口,北天方向,有人冷冷哼了一声:“精金重甲,精金战斧,强韧到不像话的体质,疯狂如狂战士的作战风格,还有那天生的超自然力量这么多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某些魔法时空中生活着的矮人亚种,还是阵营天生倾向于邪恶的灰矮人,这事情未免就有点意思了。” “不过,你们以为魏某点化的松木剑,是你们舍身用命封锁就可以制得住的寻常玩具么?” 一语道罢,车马队中,那个已经被剑上光焰灼烧的半死不活的矮人重甲兵发出了一声临死前最凄厉的惨号! 第912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 将时间朝前回拨一个时辰,就在王禀和韩遵亲率胜捷军与环庆军准备越过白沟河的当口,易州与涿州二城的北面,又是另一番景象。就爱上网 …… 冷兵器时代,战争最残酷的一面,永远都在那些城防最严密的要塞与城池中上演。一座坚城,只要它还有一支敢于驻守在城墙上的部队,城中的粮草积储又足够支撑守军和居民长时间消耗,那么这场攻城战就变得异常血腥而漫长。 战国之时,那位以“千金市骨”名留青史的燕昭王,命一代名将乐毅讨伐齐国,打得堂堂齐国只剩下临淄一城苟延残喘。但临淄守将田单就凭着这一城之地坚守不降,甚至守城之余连出奇计,逼得燕帅乐毅挂印而走,又摆下火牛阵大败燕军,凭一人之力尽复齐国之土。 田单复齐固然是战争史上少有的奇迹,但战国之初虽然号称是“礼崩乐坏”,但为将帅者多少还有一点士人风骨,像白起之流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毫无下限的狂人毕竟是少数。而纵观战史,诸如唐时睢阳城、宋时襄阳城,像这样以孤城而阻大军的例子也是历历可数。 究其原因,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攻城一方可以说在“地利”一项上完全失分,只要守军主帅不是那号天生没有膝盖骨的软骨病患者,单凭城防优势就能够大量杀伤来犯之敌。而攻城一方除非肯付出军力大幅度折损的代价,否则也不会轻易攻城,而是以围城对峙的手段,直逼得城中存粮消耗殆尽,不得不煮皮革、捕老鼠,甚至吃人肉的时候,才一鼓作气攻入城中。 而更高明的统帅,则会采取“围点打援”这种经典战术。或者就像蒙古灭金之战那样,面对金国用铁水封死了居庸关大门的誓死一战模样,铁木真直接绕过居庸关防线,破紫荆关,直取金国中都。 但是在道海宗源的兵棋推演中,这几种传统的攻城法,都失去了意义 以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蚁聚攻城而言,别管是契丹还是女真,只要他们舍得死,道海宗源上上下下就舍得埋。经过离火裁金院重新设计的涿易二州城墙,都是用特种竹筋砼加固、五方烈火阵强化的真正坚城,完完全全是按照炮战时代的防御要塞标准修筑起来的。 更不要说,涿州城在筑造外城的过程中更是大手笔地用上了棱堡设计,比起欧罗巴那些可用“袖珍”来形容的棱堡式山间要塞,这座由涿州城改造而成的大型棱堡就像是鸡雏和白头鹰般的差距。 在这种豪奢过了头的巨大要塞面前,缺乏火力输出的冷兵器军队付出再多的人命也休想撼动哪怕一小块城砖。至于说长期围城,胡良河、拒马河、高粱河等诸多燕地水系都在道海宗源任命的水府总管掌握之下,通过地下水系建立起来的军资转运体系,从来就不怕和敌人打持久战。 至于说围点打援就更无稽了,道海宗源虽然披着赵宋道官的皮,但是一点都没有为赵官家开疆拓土的义务。涿易二州作为道海宗源向外扩张的基地,本身就是联通一气,任凭你大军包抄,也是既围不死,又吃布下,真正是一块厚重无比的玄铁锭子,足够磕断任何凑上来的门牙。 所以不论是道官还是道兵,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轻敌的情绪。 在棱堡外城负责巡逻的道官们收到的通知,也是以戒备敌军中那些至今不知正体为何的施法者为主,至于契丹人和女真人组成的联军,随便应付也就是了。 “小鞑子”萧鼎也被叫上了外城。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将时间朝前回拨一个时辰,就在王禀和韩遵亲率胜捷军与环庆军准备越过白沟河的当口,易州与涿州二城的北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冷兵器时代,战争最残酷的一面,永远都在那些城防最严密的要塞与城池中上演。一座坚城,只要它还有一支敢于驻守在城墙上的部队,城中的粮草积储又足够支撑守军和居民长时间消耗,那么这场攻城战就变得异常血腥而漫长。 战国之时,那位以“千金市骨”名留青史的燕昭王,命一代名将乐毅讨伐齐国,打得堂堂齐国只剩下临淄一城苟延残喘。但临淄守将田单就凭着这一城之地坚守不降,甚至守城之余连出奇计,逼得燕帅乐毅挂印而走,又摆下火牛阵大败燕军,凭一人之力尽复齐国之土。 田单复齐固然是战争史上少有的奇迹,但战国之初虽然号称是“礼崩乐坏”,但为将帅者多少还有一点士人风骨,像白起之流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毫无下限的狂人毕竟是少数。而纵观战史,诸如唐时睢阳城、宋时襄阳城,像这样以孤城而阻大军的例子也是历历可数。 究其原因,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攻城一方可以说在“地利”一项上完全失分,只要守军主帅不是那号天生没有膝盖骨的软骨病患者,单凭城防优势就能够大量杀伤来犯之敌。而攻城一方除非肯付出军力大幅度折损的代价,否则也不会轻易攻城,而是以围城对峙的手段,直逼得城中存粮消耗殆尽,不得不煮皮革、捕老鼠,甚至吃人肉的时候,才一鼓作气攻入城中。 而更高明的统帅,则会采取“围点打援”这种经典战术。或者就像蒙古灭金之战那样,面对金国用铁水封死了居庸关大门的誓死一战模样,铁木真直接绕过居庸关防线,破紫荆关,直取金国中都。 但是在道海宗源的兵棋推演中,这几种传统的攻城法,都失去了意义 以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蚁聚攻城而言,别管是契丹还是女真,只要他们舍得死,道海宗源上上下下就舍得埋。经过离火裁金院重新设计的涿易二州城墙,都是用特种竹筋砼加固、五方烈火阵强化的真正坚城,完完全全是按照炮战时代的防御要塞标准修筑起来的。 更不要说,涿州城在筑造外城的过程中更是大手笔地用上了棱堡设计,比起欧罗巴那些可用“袖珍”来形容的棱堡式山间要塞,这座由涿州城改造而成的大型棱堡就像是鸡雏和白头鹰般的差距。 在这种豪奢过了头的巨大要塞面前,缺乏火力输出的冷兵器军队付出再多的人命也休想撼动哪怕一小块城砖。至于说长期围城,胡良河、拒马河、高粱河等诸多燕地水系都在道海宗源任命的水府总管掌握之下,通过地下水系建立起来的军资转运体系,从来就不怕和敌人打持久战。 至于说围点打援就更无稽了,道海宗源虽然披着赵宋道官的皮,但是一点都没有为赵官家开疆拓土的义务。涿易二州作为道海宗源向外扩张的基地,本身就是联通一气,任凭你大军包抄,也是既围不死,又吃布下,真正是一块厚重无比的玄铁锭子,足够磕断任何凑上来的门牙。 所以不论是道官还是道兵,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轻敌的情绪。 在棱堡外城负责巡逻的道官们收到的通知,也是以戒备敌军中那些至今不知正体为何的施法者为主,至于契丹人和女真人组成的联军,随便应付也就是了。 “小鞑子”萧鼎也被叫上了外城。 将时间朝前回拨一个时辰,就在王禀和韩遵亲率胜捷军与环庆军准备越过白沟河的当口,易州与涿州二城的北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冷兵器时代,战争最残酷的一面,永远都在那些城防最严密的要塞与城池中上演。一座坚城,只要它还有一支敢于驻守在城墙上的部队,城中的粮草积储又足够支撑守军和居民长时间消耗,那么这场攻城战就变得异常血腥而漫长。 战国之时,那位以“千金市骨”名留青史的燕昭王,命一代名将乐毅讨伐齐国,打得堂堂齐国只剩下临淄一城苟延残喘。但临淄守将田单就凭着这一城之地坚守不降,甚至守城之余连出奇计,逼得燕帅乐毅挂印而走,又摆下火牛阵大败燕军,凭一人之力尽复齐国之土。 田单复齐固然是战争史上少有的奇迹,但战国之初虽然号称是“礼崩乐坏”,但为将帅者多少还有一点士人风骨,像白起之流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毫无下限的狂人毕竟是少数。而纵观战史,诸如唐时睢阳城、宋时襄阳城,像这样以孤城而阻大军的例子也是历历可数。 究其原因,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攻城一方可以说在“地利”一项上完全失分,只要守军主帅不是那号天生没有膝盖骨的软骨病患者,单凭城防优势就能够大量杀伤来犯之敌。而攻城一方除非肯付出军力大幅度折损的代价,否则也不会轻易攻城,而是以围城对峙的手段,直逼得城中存粮消耗殆尽,不得不煮皮革、捕老鼠,甚至吃人肉的时候,才一鼓作气攻入城中。 而更高明的统帅,则会采取“围点打援”这种经典战术。或者就像蒙古灭金之战那样,面对金国用铁水封死了居庸关大门的誓死一战模样,铁木真直接绕过居庸关防线,破紫荆关,直取金国中都。 但是在道海宗源的兵棋推演中,这几种传统的攻城法,都失去了意义 以冷兵器时代最残酷的蚁聚攻城而言,别管是契丹还是女真,只要他们舍得死,道海宗源上上下下就舍得埋。经过离火裁金院重新设计的涿易二州城墙,都是用特种竹筋砼加固、五方烈火阵强化的真正坚城,完完全全是按照炮战时代的防御要塞标准修筑起来的。 更不要说,涿州城在筑造外城的过程中更是大手笔地用上了棱堡设计,比起欧罗巴那些可用“袖珍”来形容的棱堡式山间要塞,这座由涿州城改造而成的大型棱堡就像是鸡雏和白头鹰般的差距。 在这种豪奢过了头的巨大要塞面前,缺乏火力输出的冷兵器军队付出再多的人命也休想撼动哪怕一小块城砖。至于说长期围城,胡良河、拒马河、高粱河等诸多燕地水系都在道海宗源任命的水府总管掌握之下,通过地下水系建立起来的军资转运体系,从来就不怕和敌人打持久战。 至于说围点打援就更无稽了,道海宗源虽然披着赵宋道官的皮,但是一点都没有为赵官家开疆拓土的义务。涿易二州作为道海宗源向外扩张的基地,本身就是联通一气,任凭你大军包抄,也是既围不死,又吃布下,真正是一块厚重无比的玄铁锭子,足够磕断任何凑上来的门牙。 所以不论是道官还是道兵,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轻敌的情绪。 在棱堡外城负责巡逻的道官们收到的通知,也是以戒备敌军中那些至今不知正体为何的施法者为主,至于契丹人和女真人组成的联军,随便应付也就是了。 “小鞑子”萧鼎也被叫上了外城。 至于说围点打援就更无稽了,道海宗源虽然披着赵宋道官的皮,但是一点都没有为赵官家开疆拓土的义务。涿易二州作为道海宗源向外扩张的基地,本身就是联通一气,任凭你大军包抄,也是既围不死,又吃布下,真正是一块厚重无比的玄铁锭子,足够磕断任何凑上来的门牙。 至于说围点打援就更无稽了,道海宗源虽然披着赵宋道官的皮,但是一点都没有为赵官家开疆拓土的义务。涿易二州作为道海宗源向外扩张的基地,本身就是联通一气,任凭你大军包抄,也是既围不死,又吃布下,真正是一块厚重无比的玄铁锭子,足够磕断任何凑上来的门牙。 所以不论是道官还是道兵,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轻敌的情绪。 在棱堡外城负责巡逻的道官们收到的通知,也是以戒备敌军中那些至今不知正体为何的施法者为主,至于契丹人和女真人组成的联军,随便应付也就是了。 “小鞑子”萧鼎也被叫上了外城。 所以不论是道官还是道兵,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轻敌的情绪。 在棱堡外城负责巡逻的道官们收到的通知,也是以戒备敌军中那些至今不知正体为何的施法者为主,至于契丹人和女真人组成的联军,随便应付也就是了。 “小鞑子”萧鼎也被叫上了外城。 第913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一) 年轻的道兵们正拿着新下发的武器说明手册,忙着掌握他们新装备的新式符箭的使用方法与安全须知。 某人则展开了竹简式终端,静静地看着整个华北平原上一个个在移动的光点。 在白沟河稍稍偏西一面,连续不断的光点,那是老种小种与姚古所派遣的秦凤军、泾源军、熙河军三支西军的精锐,正以哨探名义分成小股游骑,试图越过白沟河。 在雄州直面辽国的一侧,集结于白沟河畔的则是王禀的胜捷军与韩遵的环庆军所组成的伐辽大军前锋。 手把着竹简式终端,某人的声音不断地响起,满是老魏家特有的嘲讽声口: “老种的秦凤军、小种的环庆军、姚古的熙河军,这三支军马才是西军菁华所在,也是西军和西夏征战多年来打磨而出的真正强军,反倒是环庆军显得有些军纪稀松,统帅刘延庆又是个无胆无能之辈,论战力,环庆军可在西军中排名倒数。至于童贯一手组建起来的胜捷军,成军时日太短,建军以来也没有真正打过硬仗,拿得出的手的战绩不是欺负已经不成气候的青唐蕃部,就是袭扰如今只会装死狗的西夏,强军两字也要打个折扣。” “如果童贯之流真的想要直入辽境,把魏某这号称易帜投宋的涿易二州拿在手里,以此为根基,打造出一个深固不摇的伐辽态势。那么就应该集合秦凤军、泾源军、熙河军、胜捷军、环庆军这五路精兵,一气越过白沟河,营造出一股泰山压卵般的绝对大势。如此,不但远在析津府的契丹贵人们要吓到人心惶惶,就是燕地那些残存坞堡,也必然望风而降。毕竟,燕地这些汉儿豪族最大的本事就是看风色与舔马靴!” “然而看现在宋军这个稀稀松松的模样,不用说,童贯是只打算把好处留给自己嫡系的胜捷军,勉强让环庆军跟着喝口汤,一点都没有让西军将门沾光的意思。而老种为首的西军也不敢和这位童宣帅扯破面皮,只敢调遣小股骑军见机行事。这么一来,宋军最擅长的集团作战也就泡了汤,变成了现在这么个猫三狗四、零零碎碎的模样。所以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哪!” 感慨过了离心离德的宋军,仙术士的目光重又落到了涿易二州北面,那新结盟的“契丹女真联军”,带着淡淡紫红色标识的军队向着涿州城又逼近了不少。 小胡子的仙术士握着竹简式终端,轻轻一摇头:“比起阿衍在敌后顶风冒雪地侦测,座下门人又这般辛苦万分地修法镜坛,星界冒险者终端还真是好用,只要权限上去了,监视敌军行踪也不过是花点通用点券的事情。” 然而有一句话,仙术士却是不曾说破。 冒险者终端的应用功能很多,服务项目更是数之不清,哪怕在仙道宗门里,冒险者个人终端的价值也远远超过那些传法嗣教之器和镇山护教之宝。 这是高能级文明和低能级文明之间,质的不同。 但是,作为道海宗源的师君,已经在三个时空点建立了个人基地的魏野而言,现在却需要尽力减少对星界之门便利服务的依赖。 星界之门的冒险者服务再如何强大,那始终都是属于星界之门的强大,与身为星界冒险者的魏野无关。 而星界之门也不会无条件地将这些冒险者福利,扩散到魏野的门人弟子和宗派身上。 依赖度越高,付出的代价也越高,等价交换是星界之门中不言而喻的基本准则之一。 所以对这场战争而言,道海宗源宁可经由自己的道术与嫁接自红铜冠小组的那些蒸汽朋克技术的皮毛,重新开发属于道海宗源自己的特有技术,也不想因为贪一时的小便宜,从此把道海宗源彻底地和绑定起来。 就是单凭道海宗源的技术力,这样做不免还是吃力了些。 正感慨间,仙术士眸光一闪,目光从那个“契丹女真联军”渐渐逼近的兵锋直转到了燕京城内。 不同于契丹女真联军那淡淡的紫红光泽,整个燕京城都被同样的紫红光泽笼罩,似乎要有什么东西在燕京城上空凝结出来!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年轻的道兵们正拿着新下发的武器说明手册,忙着掌握他们新装备的新式符箭的使用方法与安全须知。 某人则展开了竹简式终端,静静地看着整个华北平原上一个个在移动的光点。 在白沟河稍稍偏西一面,连续不断的光点,那是老种小种与姚古所派遣的秦凤军、泾源军、熙河军三支西军的精锐,正以哨探名义分成小股游骑,试图越过白沟河。 在雄州直面辽国的一侧,集结于白沟河畔的则是王禀的胜捷军与韩遵的环庆军所组成的伐辽大军前锋。 手把着竹简式终端,某人的声音不断地响起,满是老魏家特有的嘲讽声口: “老种的秦凤军、小种的环庆军、姚古的熙河军,这三支军马才是西军菁华所在,也是西军和西夏征战多年来打磨而出的真正强军,反倒是环庆军显得有些军纪稀松,统帅刘延庆又是个无胆无能之辈,论战力,环庆军可在西军中排名倒数。至于童贯一手组建起来的胜捷军,成军时日太短,建军以来也没有真正打过硬仗,拿得出的手的战绩不是欺负已经不成气候的青唐蕃部,就是袭扰如今只会装死狗的西夏,强军两字也要打个折扣。” “如果童贯之流真的想要直入辽境,把魏某这号称易帜投宋的涿易二州拿在手里,以此为根基,打造出一个深固不摇的伐辽态势。那么就应该集合秦凤军、泾源军、熙河军、胜捷军、环庆军这五路精兵,一气越过白沟河,营造出一股泰山压卵般的绝对大势。如此,不但远在析津府的契丹贵人们要吓到人心惶惶,就是燕地那些残存坞堡,也必然望风而降。毕竟,燕地这些汉儿豪族最大的本事就是看风色与舔马靴!” “然而看现在宋军这个稀稀松松的模样,不用说,童贯是只打算把好处留给自己嫡系的胜捷军,勉强让环庆军跟着喝口汤,一点都没有让西军将门沾光的意思。而老种为首的西军也不敢和这位童宣帅扯破面皮,只敢调遣小股骑军见机行事。这么一来,宋军最擅长的集团作战也就泡了汤,变成了现在这么个猫三狗四、零零碎碎的模样。所以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哪!” 感慨过了离心离德的宋军,仙术士的目光重又落到了涿易二州北面,那新结盟的“契丹女真联军”,带着淡淡紫红色标识的军队向着涿州城又逼近了不少。 小胡子的仙术士握着竹简式终端,轻轻一摇头:“比起阿衍在敌后顶风冒雪地侦测,座下门人又这般辛苦万分地修法镜坛,星界冒险者终端还真是好用,只要权限上去了,监视敌军行踪也不过是花点通用点券的事情。” 然而有一句话,仙术士却是不曾说破。 冒险者终端的应用功能很多,服务项目更是数之不清,哪怕在仙道宗门里,冒险者个人终端的价值也远远超过那些传法嗣教之器和镇山护教之宝。 这是高能级文明和低能级文明之间,质的不同。 但是,作为道海宗源的师君,已经在三个时空点建立了个人基地的魏野而言,现在却需要尽力减少对星界之门便利服务的依赖。 星界之门的冒险者服务再如何强大,那始终都是属于星界之门的强大,与身为星界冒险者的魏野无关。 而星界之门也不会无条件地将这些冒险者福利,扩散到魏野的门人弟子和宗派身上。 依赖度越高,付出的代价也越高,等价交换是星界之门中不言而喻的基本准则之一。 所以对这场战争而言,道海宗源宁可经由自己的道术与嫁接自红铜冠小组的那些蒸汽朋克技术的皮毛,重新开发属于道海宗源自己的特有技术,也不想因为贪一时的小便宜,从此把道海宗源彻底地和绑定起来。 就是单凭道海宗源的技术力,这样做不免还是吃力了些。 正感慨间,仙术士眸光一闪,目光从那个“契丹女真联军”渐渐逼近的兵锋直转到了燕京城内。 不同于契丹女真联军那淡淡的紫红光泽,整个燕京城都被同样的紫红光泽笼罩,似乎要有什么东西在燕京城上空凝结出来! 年轻的道兵们正拿着新下发的武器说明手册,忙着掌握他们新装备的新式符箭的使用方法与安全须知。 某人则展开了竹简式终端,静静地看着整个华北平原上一个个在移动的光点。 在白沟河稍稍偏西一面,连续不断的光点,那是老种小种与姚古所派遣的秦凤军、泾源军、熙河军三支西军的精锐,正以哨探名义分成小股游骑,试图越过白沟河。 在雄州直面辽国的一侧,集结于白沟河畔的则是王禀的胜捷军与韩遵的环庆军所组成的伐辽大军前锋。 手把着竹简式终端,某人的声音不断地响起,满是老魏家特有的嘲讽声口: “老种的秦凤军、小种的环庆军、姚古的熙河军,这三支军马才是西军菁华所在,也是西军和西夏征战多年来打磨而出的真正强军,反倒是环庆军显得有些军纪稀松,统帅刘延庆又是个无胆无能之辈,论战力,环庆军可在西军中排名倒数。至于童贯一手组建起来的胜捷军,成军时日太短,建军以来也没有真正打过硬仗,拿得出的手的战绩不是欺负已经不成气候的青唐蕃部,就是袭扰如今只会装死狗的西夏,强军两字也要打个折扣。” “如果童贯之流真的想要直入辽境,把魏某这号称易帜投宋的涿易二州拿在手里,以此为根基,打造出一个深固不摇的伐辽态势。那么就应该集合秦凤军、泾源军、熙河军、胜捷军、环庆军这五路精兵,一气越过白沟河,营造出一股泰山压卵般的绝对大势。如此,不但远在析津府的契丹贵人们要吓到人心惶惶,就是燕地那些残存坞堡,也必然望风而降。毕竟,燕地这些汉儿豪族最大的本事就是看风色与舔马靴!” “然而看现在宋军这个稀稀松松的模样,不用说,童贯是只打算把好处留给自己嫡系的胜捷军,勉强让环庆军跟着喝口汤,一点都没有让西军将门沾光的意思。而老种为首的西军也不敢和这位童宣帅扯破面皮,只敢调遣小股骑军见机行事。这么一来,宋军最擅长的集团作战也就泡了汤,变成了现在这么个猫三狗四、零零碎碎的模样。所以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哪!” 感慨过了离心离德的宋军,仙术士的目光重又落到了涿易二州北面,那新结盟的“契丹女真联军”,带着淡淡紫红色标识的军队向着涿州城又逼近了不少。 小胡子的仙术士握着竹简式终端,轻轻一摇头:“比起阿衍在敌后顶风冒雪地侦测,座下门人又这般辛苦万分地修法镜坛,星界冒险者终端还真是好用,只要权限上去了,监视敌军行踪也不过是花点通用点券的事情。” 然而有一句话,仙术士却是不曾说破。 冒险者终端的应用功能很多,服务项目更是数之不清,哪怕在仙道宗门里,冒险者个人终端的价值也远远超过那些传法嗣教之器和镇山护教之宝。 这是高能级文明和低能级文明之间,质的不同。 但是,作为道海宗源的师君,已经在三个时空点建立了个人基地的魏野而言,现在却需要尽力减少对星界之门便利服务的依赖。 不同于契丹女真联军那淡淡的紫红光泽,整个燕京城都被同样的紫红光泽笼罩,似乎要有什么东西在燕京城上空凝结出来! 第914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二) 恋上你 ,最快更新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禅唱声声,大昊天寺的佛气却在这似是而非的禅唱中感到不知所措。 再无佛门高僧住持,大昊天寺的残存佛气与当初修建大曼荼罗所聚集的燕京地气受到禅唱扰动,却朝着天际显出异形。 只见一尊巨大佛身,头上肉髻螺发,自成庄严德相,身披僧衣,当风似飞。 佛身之下,却是数条异龙翻卷于云海之中,只见龙首飞舞,却不见龙爪龙尾在何处。 佛气、地气撑起的外相之中,却有如碧玉般柔嫩的翠色清光骤然充斥其中,将整个燕京城都包裹在玉色光华之中。 佛身现形,玉光挥洒,转眼之间,整座燕京城便为云烟笼罩,只见佛光闪耀云天之上,禅唱出于阖闾之间,俨然便似成了一片不属人间的“佛国净土”! 但也只是“似成了”。 所谓佛土,所谓神国,皆是自成法度的一片天地,其中法理全部建立在大能自身的法度之上。 这样的特异空间,想要重现于天地自然之中,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几乎在佛身出现的一瞬间,身在燕京城中的人们就开始发现,自身的记忆,特别是关于“知识”的记忆,开始大段大段地失去。 这就是这尊异佛显化于人间的代价。 但是失去知识的瞬间,更多的信息却在一瞬之间朝着人们的脑中强硬地灌输进去! 那是不属于人类的记忆,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异族的认同感,但就在一瞬间,这些海量的信息就将人们的记忆全部覆盖完毕,不管之前吃过大昊天寺妙柳大师赐予的那些诡异神丹没有。燕京城中,人人虔诚叩首,就连萧普贤女这位北辽皇后,连同她身边随侍的宫娥宦官,也是一个个面露虔诚之色,向着云中乘龙巨佛舞拜不止。 然而就在此时,燕京城的南面,一道纯正无比的炎气猛然腾起。 炎气贯天,似虹挂云,转眼间就化作了一道色如赤玉的长桥,联通燕京城与它曾经的南面门户涿州城。 赤虹桥上,但见九首火凤清鸣彻于云天,火凤背上,有人头戴浮筠竹冠,身披青溪道服,肩背桃木法剑,赫然而现。 炎光耀于北天之上,玉光佛气盘踞燕京城中,两股庞然气机只是一触,随机便不由得分开。 不论是魏野这样已在仙道路上小有所成的道门散仙,还是那借着佛气地气假造幻形的异界来客,气机法度皆自成一体。 而在那隐藏在乘龙巨佛之后的异界来客,身上的气机法度,俨然带着典型的神明与神力特征。 不过对魏野而言,这也不算第一次与神力存在打交道了,何况他执掌下元太一真形图,乃是如假包换的下元太一君,论位格,大家差不多,都已经走过了蜕凡这一步。何况那佛气地气所撑起的外壳下面,充其量不过是一具神力化身,远非神明本体,这点还真不用害怕什么! 道门散仙,异界外神,只是气机初相接,能获得的情报也便如此了。 然而跨坐符火所化九首炎凤之上,魏野掌中的竹简式终端却是不断地将一道道数据流朝着持有人传递: “发现敌人真实身份,请小心戒备!” “对方是灵吸怪的守护神,被多个单体时空的灵吸怪所共同尊奉的唯一主脑,神明称号为‘伊尔神思因’!依照神力存在划分,对方神力化身的存在判断标准已经进入史诗级上位,请谨慎因应,重复,请谨慎因应。” “这点不用说也知道,不过是通过降神仪式所召唤的神力化身,而且还没有完全降临,那么看某的炎官朱鸟变!” 禅唱声声,大昊天寺的佛气却在这似是而非的禅唱中感到不知所措。 再无佛门高僧住持,大昊天寺的残存佛气与当初修建大曼荼罗所聚集的燕京地气受到禅唱扰动,却朝着天际显出异形。 只见一尊巨大佛身,头上肉髻螺发,自成庄严德相,身披僧衣,当风似飞。 佛身之下,却是数条异龙翻卷于云海之中,只见龙首飞舞,却不见龙爪龙尾在何处。 佛气、地气撑起的外相之中,却有如碧玉般柔嫩的翠色清光骤然充斥其中,将整个燕京城都包裹在玉色光华之中。 佛身现形,玉光挥洒,转眼之间,整座燕京城便为云烟笼罩,只见佛光闪耀云天之上,禅唱出于阖闾之间,俨然便似成了一片不属人间的“佛国净土”! 但也只是“似成了”。 所谓佛土,所谓神国,皆是自成法度的一片天地,其中法理全部建立在大能自身的法度之上。 这样的特异空间,想要重现于天地自然之中,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几乎在佛身出现的一瞬间,身在燕京城中的人们就开始发现,自身的记忆,特别是关于“知识”的记忆,开始大段大段地失去。 这就是这尊异佛显化于人间的代价。 但是失去知识的瞬间,更多的信息却在一瞬之间朝着人们的脑中强硬地灌输进去! 那是不属于人类的记忆,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异族的认同感,但就在一瞬间,这些海量的信息就将人们的记忆全部覆盖完毕,不管之前吃过大昊天寺妙柳大师赐予的那些诡异神丹没有。燕京城中,人人虔诚叩首,就连萧普贤女这位北辽皇后,连同她身边随侍的宫娥宦官,也是一个个面露虔诚之色,向着云中乘龙巨佛舞拜不止。 然而就在此时,燕京城的南面,一道纯正无比的炎气猛然腾起。 炎气贯天,似虹挂云,转眼间就化作了一道色如赤玉的长桥,联通燕京城与它曾经的南面门户涿州城。 赤虹桥上,但见九首火凤清鸣彻于云天,火凤背上,有人头戴浮筠竹冠,身披青溪道服,肩背桃木法剑,赫然而现。 炎光耀于北天之上,玉光佛气盘踞燕京城中,两股庞然气机只是一触,随机便不由得分开。 不论是魏野这样已在仙道路上小有所成的道门散仙,还是那借着佛气地气假造幻形的异界来客,气机法度皆自成一体。 而在那隐藏在乘龙巨佛之后的异界来客,身上的气机法度,俨然带着典型的神明与神力特征。 不过对魏野而言,这也不算第一次与神力存在打交道了,何况他执掌下元太一真形图,乃是如假包换的下元太一君,论位格,大家差不多,都已经走过了蜕凡这一步。何况那佛气地气所撑起的外壳下面,充其量不过是一具神力化身,远非神明本体,这点还真不用害怕什么! 道门散仙,异界外神,只是气机初相接,能获得的情报也便如此了。 然而跨坐符火所化九首炎凤之上,魏野掌中的竹简式终端却是不断地将一道道数据流朝着持有人传递: “发现敌人真实身份,请小心戒备!” “对方是灵吸怪的守护神,被多个单体时空的灵吸怪所共同尊奉的唯一主脑,神明称号为‘伊尔神思因’!依照神力存在划分,对方神力化身的存在判断标准已经进入史诗级上位,请谨慎因应,重复,请谨慎因应。” “这点不用说也知道,不过是通过降神仪式所召唤的神力化身,而且还没有完全降临,那么看某的炎官朱鸟变!” 禅唱声声,大昊天寺的佛气却在这似是而非的禅唱中感到不知所措。 再无佛门高僧住持,大昊天寺的残存佛气与当初修建大曼荼罗所聚集的燕京地气受到禅唱扰动,却朝着天际显出异形。 只见一尊巨大佛身,头上肉髻螺发,自成庄严德相,身披僧衣,当风似飞。 佛身之下,却是数条异龙翻卷于云海之中,只见龙首飞舞,却不见龙爪龙尾在何处。 佛气、地气撑起的外相之中,却有如碧玉般柔嫩的翠色清光骤然充斥其中,将整个燕京城都包裹在玉色光华之中。 佛身现形,玉光挥洒,转眼之间,整座燕京城便为云烟笼罩,只见佛光闪耀云天之上,禅唱出于阖闾之间,俨然便似成了一片不属人间的“佛国净土”! 但也只是“似成了”。 所谓佛土,所谓神国,皆是自成法度的一片天地,其中法理全部建立在大能自身的法度之上。 这样的特异空间,想要重现于天地自然之中,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几乎在佛身出现的一瞬间,身在燕京城中的人们就开始发现,自身的记忆,特别是关于“知识”的记忆,开始大段大段地失去。 这就是这尊异佛显化于人间的代价。 但是失去知识的瞬间,更多的信息却在一瞬之间朝着人们的脑中强硬地灌输进去! 那是不属于人类的记忆,那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异族的认同感,但就在一瞬间,这些海量的信息就将人们的记忆全部覆盖完毕,不管之前吃过大昊天寺妙柳大师赐予的那些诡异神丹没有。燕京城中,人人虔诚叩首,就连萧普贤女这位北辽皇后,连同她身边随侍的宫娥宦官,也是一个个面露虔诚之色,向着云中乘龙巨佛舞拜不止。 然而就在此时,燕京城的南面,一道纯正无比的炎气猛然腾起。 炎气贯天,似虹挂云,转眼间就化作了一道色如赤玉的长桥,联通燕京城与它曾经的南面门户涿州城。 赤虹桥上,但见九首火凤清鸣彻于云天,火凤背上,有人头戴浮筠竹冠,身披青溪道服,肩背桃木法剑,赫然而现。 炎光耀于北天之上,玉光佛气盘踞燕京城中,两股庞然气机只是一触,随机便不由得分开。 不论是魏野这样已在仙道路上小有所成的道门散仙,还是那借着佛气地气假造幻形的异界来客,气机法度皆自成一体。 而在那隐藏在乘龙巨佛之后的异界来客,身上的气机法度,俨然带着典型的神明与神力特征。 不过对魏野而言,这也不算第一次与神力存在打交道了,何况他执掌下元太一真形图,乃是如假包换的下元太一君,论位格,大家差不多,都已经走过了蜕凡这一步。何况那佛气地气所撑起的外壳下面,充其量不过是一具神力化身,远非神明本体,这点还真不用害怕什么! 道门散仙,异界外神,只是气机初相接,能获得的情报也便如此了。 然而跨坐符火所化九首炎凤之上,魏野掌中的竹简式终端却是不断地将一道道数据流朝着持有人传递: “发现敌人真实身份,请小心戒备!” “对方是灵吸怪的守护神,被多个单体时空的灵吸怪所共同尊奉的唯一主脑,神明称号为‘伊尔神思因’!依照神力存在划分,对方神力化身的存在判断标准已经进入史诗级上位,请谨慎因应,重复,请谨慎因应。” “这点不用说也知道,不过是通过降神仪式所召唤的神力化身,而且还没有完全降临,那么看某的炎官朱鸟变!” 禅唱声声,大昊天寺的佛气却在这似是而非的禅唱中感到不知所措。 再无佛门高僧住持,大昊天寺的残存佛气与当初修建大曼荼罗所聚集的燕京地气受到禅唱扰动,却朝着天际显出异形。 只见一尊巨大佛身,头上肉髻螺发,自成庄严德相,身披僧衣,当风似飞。 佛身之下,却是数条异龙翻卷于云海之中,只见龙首飞舞,却不见龙爪龙尾在何处。 佛气、地气撑起的外相之中,却有如碧玉般柔嫩的翠色清光骤然充斥其中,将整个燕京城都包裹在玉色光华之中。 佛身现形,玉光挥洒,转眼之间,整座燕京城便为云烟笼罩,只见佛光闪耀云天之上,禅唱出于阖闾之间,俨然便似成了一片不属人间的“佛国净土”! 但也只是“似成了”。 所谓佛土,所谓神国,皆是自成法度的一片天地,其中法理全部建立在大能自身的法度之上。 这样的特异空间,想要重现于天地自然之中,不付出些代价是不可能的。 几乎在佛身出现的一瞬间,身在燕京城中的人们就开始发现,自身的记忆,特别是关于“知识”的记忆,开始大段大段地失去。 看清爽的小说就到 第915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三) 大昊天寺中,前代辽帝为护持国祚,不惜以泰半国库积储修建的一应佛像,以中央大日殿的殿址上那尊遍体鎏金的大日如来为首,一尊尊如来,一位位菩萨,佛身犹然散着温润柔光。 这些许佛力显得很有些微弱,毕竟在数年前,大昊天寺那部用来护持燕京城的佛顶光明星宫法界早被某人打破,能留有些许残余已经很是难得了。然而此刻燕京城中无论僧俗贵贱,人人口发禅音,个个和南伏地,就算佛顶光明星宫法界的根基半毁,眼下又缺人主持,却还是将那点佛力彻底激发出来。 头顶肉髻生光,诸佛立于莲台之上。 眼似青莲低垂,菩萨胁侍莲海之间。 佛形出,菩萨现,更有诸天捧花,金刚持地,依稀是曾经的大辽帝都,北地佛国景象。然而佛形之下,却是绿玉神光为骨架,借此佛门法度铺展自身界域,更将天地间对外来神灵的排斥一下降到了最低! 一株莲花从大日如来掌心展开,素白菡萏似月,亭亭青叶如盖,转眼间便是百亩、千亩,展开了一片莲海。 说是莲海铺展,却只有青荷如亭盖,带着如玉神光,层层严密护持。 对佛门或者伪佛门喜欢铺张的这种莲花净土之相,魏野虽不至于审美疲劳,但是看得多了也有点烦,当下收摄心神,一拈指诀,似拈起一缕火云流丝,向着燕京城方向遥遥一渡! 重重环绕在燕京城外的火色流云随着仙术士指诀变化,顿时云成篆字,结形虚空。 大昊天寺中,大雄宝殿的殿址之上,老僧妙柳仰首而观,双瞳虽是紫红色,却是二色分明,眼似莲瓣,隐隐用上了佛门天眼神通。 在妙柳和尚眼中,环绕燕京城的火云翻卷间,缕缕流云如笔下墨丝,卷动间,篆字成骨,结咒成符,转眼间便是不知几多玄奥演化,甚至连妙柳老僧夺舍无名神僧后继承的佛门天眼,也无法捕捉到其中关窍。 便是这般目不暇接的变化中,火云中,有仙官头戴赤玉法冠,身披绛文朱袍,火凤为驭,丹焰化剑,赫然而显。 燕京城四面云天间,便是千百朱袍仙官,排布成阵,仿佛天罗罩顶,尽锁生门。 正是火云压城城欲摧。 炎官朱鸟变成,只听凤鸣声声,清越无比,却猛地将燕京城中那似是而非的禅唱之音压低了三分。 满城辽人,不分民族、不分贵贱,听着那凤鸣之音,却是面上露出惊骇之色,一个个向天礼拜更勤,口中赞颂之声更急促了数分: “唵,无畏解脱最上乘,愿我受持得安忍。” “唵,恼乱加害坏道者,观此无相得安忍。” “唵,三界熏染唯心造,勘破空幻得安忍。” 淡淡的檀香味伴随着声声禅音,流转在燕京城的街道上,在东面的安东门与迎春门前,一尊尊天人头顶形如须弥山的纯金王冕,手持金轮大杵,护持俨然。 檀香穿过皇城西侧的瑶池宫,在清晋门、显西门外,一尊尊头戴莲花,项挂璎珞的天女,身上那如云轻柔、似风通透的天衣随风飘举,琴声起,手鼓动,便成了一场天魔摄魄的摄心妙舞。 南方的丹凤门、开阳门两处,却是鸟首人身的巨鹏,黑沉似铁的脚爪踏在城门之上,双手抓着两条半人半蛇的清丽女子,撕扯着蛇女们的衣饰,露出洁白的胴体与青色的蛇身。 北方的通天门、拱辰门却是大群怒发如火、皮肤青黑的魔怪守卫,这些项挂人骨、人油淋漓满身的魔物,手中挥舞着满是金环的刀杖,发出半是沉醉半是狂怒的尖啸! 便在此刻,百凤鸣,千鸾啸,一柄柄朱火法剑卷起漫天星火,同时向着这座由异界之神演化的“万佛城”挥剑斩下! 一剑十剑,百剑千剑! 一道道火色剑痕瞬间满布了那莲海之上,让天人的金冕黯淡无光,让天女的娇躯处处带伤,让狂怒的迦楼罗和诸般魔怪血肉模糊! 不仅是这些以绝大禅念演化的虚像被重创,那些虔诚跪地赞颂着神恩的歌者们,更是不约而同地喷出一口污血! 只是不知道为何,那血液却是一片墨蓝色,像是沉淀过度的过期蓝墨水。 大口大口地呕出蓝血的同时,这些虔诚者的脸和头颅也随之扭曲,不少人从嘴里伸出了一根根章鱼触手般的口器,就连他们的眼瞳也从哺乳动物的特有水晶体,变成了紫红微黄如章鱼般凸起的怪眼! 就连大昊天寺内居中主持一切的妙柳和尚也不能免俗,他那颗干瘪的头颅暴绽开丝丝裂纹,小小的触须在裂纹中探了出来。 他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凝重之意,感慨万分:“如此强大,如此亵渎,自诩守护这个位面的似神者啊,你光辉如斯却不明白唯一的真理,走上了一条自我灭亡的错路!” 随着妙柳和尚的话,禅唱声再起: “唵,行识名色挂碍者,悉为调伏得安忍!” 禅唱声中,那一道道印在燕京城四面八方的朱火剑痕,连同剑痕内不断朝着这座“万佛城”内侵入的洞阳离火之气,却是在一道凝结如实质般的精神力量面前再不得寸进! 不但不得寸进,炎官朱鸟变的力量还被这股强悍无比的精神力飞快地聚合,最终化作一柄巨剑,剑柄盘踞燕京皇城,那剑刃反倒直对着宋境。 转眼间,炎官朱鸟变就这么被对方直接弹了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巨大的火虹,目标正是宋境的边城雄州! 便在此刻,魏野怒喝一声:“魔类敢尔!” 指诀再动间,一道虚火结成的符令猛然附上了火焰巨剑的剑身,硬是在半空中将火剑方位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宋辽边境的无人区斩下! 饶是如此,当火剑斩落的瞬间,从燕京城到雄州城,所有人都看见了那道火虹,听见了那声巨响! 但也就在此时,燕京城上那一片莲海青叶之间,也浮出了一个巨大的怪异生物,像是被绿玉光华包围的一团虚幻胶质,探出了一条条透明的绿玉色的触手。 (本章完) 第916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四) 道气结赤虹。 炎官驭火凤。 这一式炎官朱鸟变,净魔荡秽,是伐邪诛恶之招,亦是护世度人之招,然而此刻,火剑被神力返转,斩在了宋辽边境线上,徒然留下一道撕裂大地的狰狞伤痕。 而那位域外之神的本相,却也被一举逼了出来。 这般激烈而极端的第一次接触,进攻者没有斩获预想中的战果,防守者看似举重若轻地化解了来敌攻势,但暗亏也吃了不少 凡是在禅音大合唱中应和的“人”们,都歪歪倒倒地趴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地呕出墨蓝色的血液,甚至不少“人”就这么直接反倒,皮肤和肌肉在高温中飞速地抽搐收缩,像是在热锅里被煎烤过了头的章鱼。 原本气派而庄严的接驾迎佛盛会,就在这一片烤章鱼般的惨象中露出了那华美佛衣下的真面目。 大辽皇后萧普贤女也是这场惨剧的目睹者之一,这位辽国最尊贵的妇人不安地坐在芳亭辇中,一手扶着辇上扶手,向着接驾的萧干轻唤他的本名:“回离保,这是怎么回事,究竟出了何事!” 然而那位身兼无数尊贵衔头的大辽奚王,此刻却是用大袖掩着口,但红纱大袖之后,依然能看见他口角淌下的污血把白色的曲心方领都染出大块墨蓝。 萧干呕着蓝血,一旁的李处温也好不到哪里去,半趴半跪地倒在地上,倒是没有吐血,只是两只眼睛已经翻得只见眼白、不见瞳仁了。 比起萧干这个弟弟,萧普贤女倒是更疼这位李郎,忙朝着身旁内侍一挥手:“还愣着作甚?速速将李郡王扶起来!” 说着,又朝随侍的宫娥吩咐道:“李郡王怕是害了风,还不快将随身带的至宝丹与苏合香丸取了,与李郡王吃一剂!” 本来大昊天寺中布施“神丹”,是不论出身贵贱,有求必应的,然而辽国就算到了如今快要灭亡的当口,反倒在种种细枝末节上有了汉家王朝特有的腐朽气味。 当年韩德让为萧燕燕入幕之宾,那位承天皇太后萧燕燕非但不避人言,甚至公然给韩德让赐姓耶律,成为事实上的摄政王。而辽圣宗耶律隆绪也把这位隔壁韩叔叔当亲爹相待,让玉田韩氏成为留名玉牒的宗室近支,真正做到了亲如一家。 可到了萧普贤女这一代,虽然谁都晓得漆水郡王李处温与皇后的关系不清不楚,但是这位皇后执掌宫掖的手段又岂是等闲?宫娥内监被她约束得极为得力,真真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甚至没有机会走出宫门到大昊天寺去求一丸“神丹”吃。 却也正因为如此,在燕京城中,这些宫娥内侍与萧普贤女,却是唯一一群没有同那片伪装成莲海的精神屏障联系起来的智慧生物。 用不着用自己的精神力去迎接炎官朱鸟变的强悍冲击,这是她们的大幸运。 但也是大不幸。 因为就在萧普贤女的亲信女官捧着朱漆药盒匆匆走向李处温的时候,那位漆水郡王怪叫了一声,依然翻着白眼,却又准又狠地将那个女官按倒在地上。 在女官的尖叫声中,李处温那张温文尔雅的俊脸整个扭曲起来。 眉眼、鼻子连着脸皮都在蠕动中卷曲到了一处,只有那张嘴,像是没有了下颌骨固定一样,在脸的中央一张一缩地开合着。 这样的面孔,就不要说什么窃玉相如、偷香韩寿的风流了,倒像是只在地狱变相里才会出没的鬼物一般可怖! 身穿绀青色团花衫子的女官拼命地蹬着腿,双手抵着李处温的胸口,一张被瓜蒌松花粉涂成淡黄色的脸,连同那朱砂染色的眉稍,都吓得几乎错了位。 然而李处温一点也不介意女官的这般表现,一张嘴温柔地贴上了对方的额头。从唇中伸出的舌头上满是短小的触手和吸盘,上面满布着细小如针尖的碎齿,转眼间就突破了女官额上那一层厚厚的粉底,撕裂了皮肤,直贴上头骨。 一阵比老鼠啃木头、老猫挠玻璃还要让人心悸的尖利声音,伴随着女官濒死时的惨叫回响起来。如此惨象,让目睹这一切的萧普贤女几乎心胆俱裂,只是一手指着自己昔日的情郎,喃喃地道:“这是、这是……” 倒是一旁的萧干终于吐干净了胸中蓝色的淤血,从袖中摸出一方绢帕,细细地擦去口角的血,方才转过身,望着自己名义上的这位姐姐正色道:“李郡王驾前失仪,诚为不得已之举,何况也是陛下亲允他服药疗伤在前,不无可恕之理。望陛下恕其不谨之过,不必追究了。” 这话说得极其轻描淡写,仿佛李处温只是在吞服一粒苏合香丸一般的小事。对这样的萧干,萧普贤女也像是从未见过般的陌生人,只是将手指先指了指李处温,又指了指萧干:“李郎君,回离保……你们……你们……” 萧干嘴角处探出两根章鱼腕足般的触须,面上倒是一派公忠体国口吻:“陛下,城外宋军重将来势汹汹,城内安危,全仗我等为臣者苦心孤诣为国守御,这等紧要时刻,区区驾前失仪之过,还是不追究的好。” 这个时候,萧普贤女只觉得,她在契丹宗室命妇中磨练出来的手腕全没了用处,只是盯着萧干那两根嘴角上的触须,软软地问道:“……这般说,则公等待要如何?” 萧干恭敬施了一礼道:“满朝南北官,此刻都受创不浅,则陛下为国母,不得厚此而薄彼,只令漆水郡王服药,还望陛下降下恩诏,容许随驾百官,速速服药为上。” 话没说完,以司徒左企弓为首,西京留守虞仲文、枢密使曹永义、参知政事康公弼等一群达官显贵就直接擦着口角蓝血,朝着萧普贤女乘坐的这驾芳亭辇左近扑过来。也不管是宫娥、内侍,还是扛辇力士,只要落到这群口角流着蓝血,五官扭曲还露出触须的大辽显贵,顿时就是被触须钻开头骨,开始吞吸鲜活的脑浆! (本章完) 第917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五) 燕京城中开起了人脑筵席,有资格出席的“人”都吃得极为认真、庄重又很是优雅得体。 毕竟,在这座渐渐死亡的燕京城里,他们才是一的擎天白玉柱。 在这个已经预备好进棺材的大辽,他们才是唯一的架海紫金梁。 那么让低等种族为他们献上脑子和灵魂作为滋养身心的食粮,也是很天经地义又合理合法的事。 头盖骨被吸盘紧紧贴住,满是锯齿的吸盘口器轻松地锯开了颅腔,把新鲜的脑灰质吞食下肚 智慧生物的脑灰质,饱含着情感与记忆,是知识与思维之所以存在的生物基础。而对这些已经化为异怪的燕京显贵们而言,这些脑灰质就是汲取其他智慧生物精神力的最佳渠道。 只是有一点,哪怕把燕京皇城中的宫娥、内侍、杂役全加起来,又哪里够这满满一城的异怪们分食的? 最后,也只有那些紫衣朱袍的贵官们得以饱餐新鲜的人脑,连那些青袍绿衫之辈都不得在其中分润,只配舔一舔上位者们丢开的颅腔,而更多的异怪,只是强忍着精神力遭受重创的痉挛剧痛,强撑着发出声声禅唱。 只是声声禅唱,却被一声声凤鸣搅动,传入了某人的冷嘲声:“奉献这个词,永远是底层的专利,从不是对贵人们用的。这话看起来不但对人类社会适用,对这些章鱼脑袋也是一般。” 这寥寥数语间,却是隐带一股森然气息,那些原本就在苦苦支撑的下级灵吸怪再支撑不住,一个个遍体表皮碎裂,蓝血四溅! 单在魏野这边而论,十字教圣咏也好,天龙禅唱狮子吼也罢,这类特擅攻心的神通,都非是身负“纵火狂”恶评的某个仙术士摆弄得起来的。 对于坐镇洞光灵墟的“石真君”,虽然夺心魔们谈不上情报详尽,但是勾连了乌灵圣母、国师普风这群冒充佛门中人的摩尼僧,也粗粗晓得对头符火凶悍,须得小心防备。 但一般思路中,不管是什么魔法,只要和“火”字勾连上了,那就是各种防护魔法要出场的时候。而就魔法而言,不论是通过魔网或者直接从自然中汲取魔力因子“玛那”构建起来的奥术魔法体系,还是通过向元素界的元素之王、外层界的神明与魔王借力的信仰魔法体系,还是灵吸怪们推崇的这种完全依赖强大精神力扭曲现实的灵能魔法体系,都在“防火”的思路上没有多余的想法。 要么是隔绝火焰对施法者的伤害,要么强化施法者自身的火焰耐性,灵能魔法那些强化体质和火元素抗性的技巧,基本就运用在这个场合。 然而那些表皮碎裂如同鱼鳞碎割的下级灵吸怪,却让占据了辽国高官躯壳的灵吸怪长老们猛地发觉不对:“这是……破邪斩?!” 破邪斩应该是那些追随善神的信奉者,通过严格的考验与磨练而获得的一种特殊能力,使得这些善神信徒可以在战斗获得对邪恶阵营生物的伤害加成。 然而这种关乎善恶阵营之间冲突的力量,除了少许虔信者可以通过苦修之类的方式接触少许之外,只有天生自善恶本源而生的高阶神使与上位魔族懂得如何运用。 但是如今折腾得低阶夺心魔们生不如死的声音里,却是带着同样的效果! 在这些夺心魔长老中,化身妙柳和尚的那一位,与佛门法理契合得最为深入,甚至以类似夺舍之法抢夺了这具肉身原主的天眼神通。此刻满城夺心魔的祝祷禅唱,也是以这位妙柳和尚为桥,连通伊尔神思因的化身下降,演化虚假佛土。 妙柳和尚居于如此紧要的位置上,加上佛门天眼神通本来就以关照万物极细极微而著称,顿时就发现了不对劲处。 声音本该是随着声波震荡而传播,但刚才那几句冷嘲热讽,却不是某人传音进了燕京城,虚空间,却有一个个微小如蚊蚋的符令显化而出。 那一个个微小的符令,似如人形,头生顶髻,脚踏莲台,振动大气,代某人发声。 符咒二字从来并称,关系紧密,甚至某种程度上说来,符是书之于笔的咒,咒是宣诸于口的符,然而对方竟然直接将这些微小符令送入这片虚假佛土之内,分明对于佛门法度的理解还在自己这方之上! 他却不知道,魏野当年会同左慈、张角大战那位号称明王的贺兰公,又见识多了摩尼教那些似是而非的光明净土之类附佛外道法门,甚至亲身体验了一把密教号称包罗四圣六凡法界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如今将拟化佛门金身的真形符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来,只不过是做得再手熟不过的事。 但事已至此,吃后悔药是来不及了,妙柳和尚只得将双目一闭,再发颂赞:“唵!一切善根悉回向,一切业障皆得转,一切善根俱积集,共成莲华光云海!” 佛赞声起,莲花海上那一尊伊尔神思因的大脑虚影却是猛地一动,将无数形如神经束的触手朝下一垂! 伊尔神思因的化身本来就是汇聚一城灵吸怪的虔诚心念,化禅念为神相,走的是神道中虚空外显这一路,本质上依然是虚幻不实之物。此刻,那一根根神经束的虚影如高手垂钓,根根都勾连上了那些灵吸怪的脑宫之内,看起来诡异已极! 如果说之前的宏大场面、万人禅唱,还是灵吸怪们主动献出精神力量给与伊尔神思因,那么现在感知到信徒受创的伊尔神思因,就是直接将神力与信徒完全连接起来,巩固为一体。 这一次,虚假佛土之内,那毫不掺假的绿玉神光再度大盛,充斥在燕京城的每一处细微空间之内,将那些借着佛门法度潜入的符令一点点地排除出去! 仙道攻伐,神道守御,各显其能间,那位夺舍了萧干的夺心魔却只好整以暇地护着萧普贤女:“燕京城那座佛顶光明星宫法界,终是要有大辽龙气为基,陛下乃我大辽国母,此刻务须保重,不可让臣等功亏一篑啊。” (本章完) 第918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六) 燕京城上,散仙对外神,相见不如不见,攻守之势却是保持了一个均衡之态。 对比起来,魏野起手就是洞阳八炎变,反倒显得急切了些,倒是伊尔神思因这位灵吸怪之神,虽只是分神化影而来,反倒应对得当,颇有举重若轻的气度。 而魏野心知肚明,对方只求守御,不求反击,是因为在那位形如大脑的灵吸怪之神看来,通过佛顶光明星宫法界内蕴的佛门法度,解析这一片天地之理,才是当务之急。 佛顶光明星宫法界本就是此界佛门一等一的祈禳护国神通,其法理本就出自密教一系,走的是显化诸天星宿法相的路子,当然以佛门法度而言,不论显化的是日月五星并罗喉计都这九曜星,还是十二宫与二十八宿,皆统于一尊佛形之下,演化出一座星宿曼荼罗坛城来。 这部神通既然能将诸多星宿法相统合于一座坛城之中,自然护御之能不俗,但它根本的作用,却是借助显化于坛城之中的诸多星神法相,上通于天,感召星力,行祈禳息灾之实。 原本这般设计也不算错,这方天地,原本的结构便是不同界域层层排布而成,西方佛国也是自成一界,自有天人鬼神,依托天地之理而生,身居佛国外围的六凡法界,响应万民信愿,处理那些六欲横流的人间琐事。 佛门所谓“息、增、怀、诛”四种事业,便是息灾厄、增善缘、怀爱敬、诛怨敌四事,不论如何装点,都与人心五浊六欲分割不开,这等牵连六欲的脏活,便是交由这些不入四圣的天人鬼神之流佛门眷属负责。而这辈天人鬼神若肯发心护持,不论是水旱瘟疫,还是兵灾**,多多少少也能有些助益。 只是当年魏野入界之时,也是大欲界天狗道的无边死气入侵之时,那沉沦死气虽然只是过境些许,却是如同热刀切黄油,转眼就成天人双分之相,真成了绝天地通。而死气包裹之下渐渐稳固,就等于给这方天地包了一层厚壳,彻底让天界与人间分离成了两个世界。 似这样天地双分的界域,依据“天清地浊,天动地静”之理,自然就要一者上升,一者下降,这也是前些年来,那些有根脚的大宗门与得道仙真,一个个急于飞升、冲破天地关门的原因所在。而这样的环境下,佛顶光明星宫法界虽然仍然保有显化佛门诸天星神的神通,但却勾招不到佛国天人鬼神的真身下顾,基本就算是废了一多半,反倒让魏野身化落星的当口,把辽国供养的阿罗汉尽数逼得入灭。 不然的话,若是当初真让这座佛顶光明星宫法界勾连上了西方佛国,不说玩一招从天而降的万佛朝宗,就是摆出个二十诸天车轮战,也够某人喝一壶的。 但对伊尔神思因而言,这座佛顶光明星宫法界的价值就不止是一座佛门护法坛城这么简单的了。 既然是祈禳神通,“息、增、怀、诛”四种事业便一样不少,世间六欲熏染,不论士农工商,百业千行,都能牵涉进去,上到帝王不堪与人说的隂私,下到农夫少收了三五斗米麦,都有勾连相关之处。而回应这些凡俗六欲之求的佛门天人鬼神,也差不多算是有一位算一位,弄了一个齐全。 这等法门,虽然与佛门自我标榜的“涅槃清净”之道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对伊尔神思因而言,却是最合适入手解析的一个此方天地的法理模版。 从头到尾,伊尔神思因展现出来的种种反应,都不像是一般的智慧生物,甚至人格神的表现,反倒理智得像是一台计算力超绝的智能机器。而每一回对魏野杀伐道术的回应,都越发老练圆融,其中原本的佛门色彩也显得越加异化,多了不少属于灵吸怪之神的特有气息。 随着那一根根似实还虚的神经束下垂勾连,一城灵吸怪的精神力全被伊尔神思因调用,佛顶光明星宫法界又生出新的变化。 莲海之上以伊尔神思因的绿玉色大脑为中心,一只五色金轮升上半空,以这只五色金轮为中枢,东方有金杵,南方有宝珠,西方有利剑,北方有法铃,光似琉璃,焰气腾腾,隐作金碧之色,笼罩于燕京城之上。 轮是转法金轮,杵是金刚宝杵,珠是摩尼如意珠,剑是三钴金刚剑,铃是佛首金刚铃,恰成佛门五器。 这一重神通变化,虽然只有五件佛门法器显化,但是魏野却是一眼看出了不凡来。 这佛门五器显化之后,便都有一朵小巧纤丽的重瓣莲花将之托住,映着法器周身的圆融佛光,竟成佛门大神通之士端坐莲台之相。 这场面一出,倒让魏野啧了啧舌:“以器拟相,显化佛身,居然是佛门正传的三昧耶形?” 就像道门常以真形符拟化神真之相,佛门对诸佛菩萨的本尊,也有梵文种子字与诸般佛门法器为主的三昧耶形两种拟化手段,这其中各具玄妙,倒一时间分不出高下。 但是魏野以洞阳八炎变将燕京城层层围困,符火拟化的骑凤仙官虽然无法突破佛顶光明星宫法界的防护,气机却早已锁定其中,此刻随着对方气机变化,一柄柄火剑却是剑吟声声,将杀伐之气渡了进去! 剑鸣声声,让五座莲台的花叶轻轻颤抖起来,但很快地,那五件佛门法器周身佛光便朝外撑大了数圈,却是将这点气机相冲的影响排除在外。 但佛光一盛,那五件佛门法器之外就隐隐显出了五尊菩萨虚影,尽管宝冠、天衣、璎珞、钏环都显得虚幻如泡影,几乎看不分明,但五尊菩萨法相在体表流动的光华,却是露出些玄机来。 鎭压中央的金轮依然还是光分五色,但东方之位的金刚杵被一片青碧佛光笼罩,南方之位的摩尼宝珠则是色如晨曦赤日,据守西方的三钴金刚剑却将白金也似的锐利佛光尽情抛洒,只有北面那只金刚法铃周身光色奇异,幽暗如夜却又透出一股莹澈之意。 五器生五光,五光成五色,却又隐隐带着些道门五行之术的气味。 魏野扫了一眼,却是一点头:“不是佛门诸天星神,而是五部护国金刚菩萨?有意思!” 五部护国金刚菩萨不在佛顶光明星宫法界的法度之内,而是另一项不输于它的佛门祈禳神通“般若仁王宝轮坛城”所尊奉的五大本尊菩萨。 原本辽国佛门便一贯以“显密圆通”自我标榜,能修到阿罗汉位业的辽国高僧,莫不是既精通显宗经论,也精于密教神通。护持燕京城的这座佛顶光明星宫法界,更是几经数代高僧推衍修正,甚至将“般若仁王宝轮坛城”的精义也融入其中。 而般若仁王宝轮坛城这部神通以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为根本法理,演化五方五部金刚菩萨法相。这五尊菩萨即是东方金刚手菩萨、南方金刚宝菩萨、西方金刚利菩萨、北方金刚药叉菩萨、中央金刚波罗蜜多菩萨。 单看这五大菩萨名目,除了身为八大菩萨之一的金刚手菩萨外,其余四位菩萨皆是其名不彰,对密教法理不清楚的人或许还会迷糊。但若给五方五部金刚菩萨换了一个名头,这部神通的法理也就更清楚明晰了许多: 金刚宝菩萨,便是虚空藏菩萨。 金刚利菩萨,便是文殊师利菩萨。 金刚药叉菩萨,便是普贤菩萨。 金刚波罗蜜多菩萨,又名轉**菩萨,其名不甚为人所知,但其明王法相便是大日如来的教令轮身不动明王。 以不动明王为中心,坐镇四方的是金刚手、虚空藏、文殊师利加上普贤四位大菩萨,在佛门法理之中,这类本尊曼荼罗才是四圣法界精要所在,天然就要比那些以一位菩萨为主尊,杂七杂八配上一堆天人甚至威德鬼神凑出来的杂曼荼罗高出数筹。 简而言之,佛顶光明星宫法界与般若仁王宝轮坛城,虽然都是以“护持国土”著称的祈禳神通,二者之间却还是有点区别。 佛顶光明星宫法界虽然以大日如来为主尊,以炽盛佛光统御诸天星神,但那一众星神终究只是六凡法界所属的六欲诸天。法理既然落在十丈软红之中,那便只是世间法门,于佛家看来,不过是外求神通之用,终究落入了外道中去。 至于那般若仁王宝轮坛城,既然源出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佛门中不少大神通之士,也传下了许多仁王护国经相关的修法、仪轨乃至真言手印之密,但这些修行法门就显得不那么单纯了。 如果只是借着“仁王护国”的名头,挑动那些一朝一代的君王,以护持国运的幌子换自家修行的进益,倒还罢了。毕竟佛门中固然有餐风卧雪住坟地的苦行僧,但密宗修法,从来都是烧钱的窟窿,从香木草药到金银珠玉,甚至工匠艺人、美女姣童,需求都不算不找些财大气粗的冤大头做施主,根本支撑不下来。 但是纵观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的经义,其中“护国”云云,更像是顺道给的赠品纸巾。要知道不动明王加四位大菩萨,所表达的乃是诸佛之德、诸佛之智、诸佛之行、诸佛之愿,涉及了佛门最核心的法理。不论在哪个层面上,这等明王菩萨,都占据着佛门精义最核心的位置,直指佛门涅槃之真意。 和那些负责打伞、撒花、看场子的天人鬼神比起来,双方的差距就像是主人和护院的分别,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而动用到这么多牵涉佛门根本义理的大菩萨,所推衍出来的神通,又岂止是护持一国一朝那么简单?须知道,当年释迦族灭国之时,释迦牟尼身为佛陀,也只是坐看业报到来、亲族死绝而已。 而那般若仁王宝轮坛城,既然根子就放在不动明王与四尊大菩萨身上,其中反倒没有天人鬼神、红尘六欲存在的余地,说是护国神通,倒不如说是护教神通 依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之意,国家的存在,也不过是因缘和合下的俗谛幻化,唯有佛门那不落二边的涅槃寂灭之道才是唯一的真实,虽然这“真实之域”,从人天六欲众生,到小乘四果罗汉,乃至缘觉圣者、菩萨十地,沿途攀登间所见风景总有不同,但总越不过佛门这个根本去。 在那部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的叙述中,凡是受持这部经文的国王,不是立刻证悟小乘果位,就是干脆出家求取更上一层功果。也就是说,在这部佛门秘法预设的条件下,所谓的“仁王”,不是仁厚治国之君,而是干脆就是头戴王冕的佛门中人而且最起码也是得了三昧定境,修到小乘果位的佛门高人! 所谓“仁王”既然都是僧王,那所谓国土,自然也不是世间之国,只会是真正佛土。 佛门所谓佛土有四品,四果阿罗汉所居为方便有余土,十地菩萨所居为实报庄严土,诸佛所居为常寂光净土,而四圣六凡共居之地,则是凡圣同居土。 也就是说,这般若仁王宝轮坛城的护国之能,护持的绝非人间王朝,而是这等统摄四圣六凡、彻底为佛门真意染化的佛国最起码也是凡圣同居土的档次! 如此一来,这部神通的要求也未免太高了些,世间帝王不论如何信奉佛法,但终究不是真正佛门弟子,不要说三昧定境、四果修为,就是信佛的发心上,也基本是在“求福免灾”四个字上打转。若是执迷得深了,便如梁武帝一般,落个饿死台城的可悲下场,还在佛门修行僧口中作为反面教材公示,根本不落什么好。 这等人物,或许心智手腕多有值得嘉许之处,但是不论是求福、免灾、贪生、惧死,发心起处就已经迷了本来灵明,和佛门心法所求的那一个“觉”字,说南辕北辙都算是轻的。如果说证得佛门小乘果位之人,其自性便已如璞玉新磨,这些人的心性就是茅坑中又臭又硬的石头,除了六欲隂魔,无人看得上眼,怎么能够统合凡圣同居土这等真正佛土? 事实上,除了佛门传说中的转轮圣王,或者干脆就是那些菩萨开辟的道场净土,世间的王朝、帝国,谁都对这部般若仁王宝轮坛城仰仗不到。 那为什么辽国一众修得阿罗汉果的高僧,要在佛顶光明星宫法界中暗藏这么一记后手? 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这部佛经以及推演而出的神通号称“护国”,但法理都立足于佛门般若之学,说的是佛门修者蜕凡入圣、回小向大之路,护国息灾之类事件利益,在这关系佛门中人成道之途的大事面前真是什么都不算。 而细看这部经典的话意,以诸佛菩萨对人王说法而起,以人王证入佛门果位而终,最后还要发愿护持佛法在国中的流传广布,只此一节便能分明:护国是虚的,护教是实的,最后落脚的关键还是人间之国如何化为净土佛国的安排。 佛经中,大凡佛陀登座说法,与会大众里,有几千几万人登时了悟,证入小乘预流果、一来果、不还果、阿罗汉果都是轻易,就算是证入初地菩萨甚至登地菩萨的应机之士,也很有一些。但这等讲经说法之会,与会的不是虔修佛理的僧尼,便是一众大小菩萨,再不济也是天人龙众之类自具神通之类。 但像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这样,专门对人王说法、对人王托付教法未来的经文却是极少见的一类。特别是最后佛陀嘱咐人王护持未来教法一节,却像是佛门针对末法时代预先做的一个先手布置。 末法时代? 如今西方佛国已经彻底从这方天地剥离开来,已然两界双分,愈行愈远,此界佛门修者莫说是超脱六道,就是想往生诸佛净土,也比过去多了无数烦难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药师如来的琉璃净土这等所在茫远的接引佛土不论,那依附于此方天地的南海普陀山、文殊清凉山、妙拂洲铜色山甚至兜率天内院这些大菩萨净土,就彻底绝了踪迹。 虽然佛陀说法,以涅槃清净为宗,但是人之为物,若苦修一场,最后只为了入灭而去,这吸引力其实还真不大。特别是小乘转入大乘之后,有净土往生,有诸大罗汉永驻世间作众生福田,有菩萨于生死间无挂无碍,甚至涅槃清净也走了涅槃自在、生死一如的道路。此等似仙非仙,仙佛等观的大乘教法,才是佛门修者趋之若鹜的根本。 因此上,西天佛国无踪,菩萨道场不存,对此界佛门传承便成了天大劫关,比起佛门预言中的末法时代那戒律沦丧、人心堕落之相还更恐怖一些。 因为哪怕到了末法时代,有心向佛之人还能仗着佛缘接引,进入那些菩萨、缘觉、阿罗汉的道场求法修法。而如今,佛门竟是连这条退路也不存了! 对于一个视天地为枷锁、以寂灭为超拔的体系,以及这个体系中的修行人而言,再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了。 那么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呢? 纵然不是佛门出身,魏野也很清楚一件事,佛门法理之中,六度万行一切法门以般若为根,诸佛菩萨以般若为母。 仁王护国,名为护国,实为护教,既然是护教,佛门教法根本何在? 自然是在般若之上。 而此中玄奥,才是佛门立教之基若给伊尔神思因得去了全套,危害也更大! 心思转眼电闪,却是让人猛然看出一些端倪。魏野不是那些自恃甚高的异界施法者,没事会跑到伊尔神思因面前,为了一窥宇宙之秘,不惜把自己变成白痴。他的推论来得快,动作更快 桃千金上剑鸣更甚,当下不由分说,一剑朝着那五尊菩萨虚影化成的般若仁王宝轮坛城斩下! 第919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七) 自撞破天地关门,身化灵石仙胎以来,魏野对这方天地的了解算是比较透彻的。 虽然诸天远离,不论洞天还是净土都早已脱离这方天地,但那些散仙、妖仙一流所居的福地,多半仰赖山川秀气而成,倒还保全一线;仙真菩萨的真身虽然不在大地上行走,但是阴神鬼仙与妖魔精怪之类还留下不少。 窥一斑而知全豹,原本的这方天地,又有道宗佛门,一居中天,一居西天,封召天人鬼神,巡守三界,不用说也知道其法度是何等森严。 就像龙虎山伏魔殿中放出的天罡地煞一百单八魔星,还有随之下界应劫的那一伙散仙与仙官,就可以看出过去这方世界中,“天理”二字织成了如何紧密的一张大网,所谓“冥冥中万事万物皆有定数”,又将“秩序”二字贯彻到了何种地步。 这等法度严密的世界,其实是最容不得外来者侵入的。若不是魏野在文始先生所留的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中得了机缘,入主下元太渊宫,身登下元太一君之位,论根脚也是再纯正不过的玄门正宗,只怕撞破天地关门的时节,就要引发世界反噬,三灾诸劫给招呼一个遍不可。 不独魏野这位下元太一君如此,伊尔神思因这位灵吸怪之神又何能例外?须知道,这等针对外来侵入者的灾劫是能级相对较高的世界所能做出的本能反应,不论这方世界的那所谓的“天心”、“天理”、“星球意识”之类,到底有没有彻底觉醒,都会对外来者做出类似的排斥反应。 如果只是那些灵吸怪和灰矮人之类智慧生物偷渡也就罢了,对这些凡俗生命体,充其量也就是会针对性地引发人劫而已。这类人劫,最极端的形式也不过引爆外来者与本地原住民的冲突,结果引来此界大神通之士关注。 但要换成了一灵不昧,投胎夺舍,连人劫都能免去许多。 说到底,还是外来者能级越低,引来的关注度就越小。 至于星界冒险者那样,每次降临都是在因果律上变动修改,冒名顶替地嵌入时空中,就连人劫都发作不得。 如果以人体比喻天地,那么星界冒险者如同病毒,侵入细胞,改换形貌,瞒天过海于无声无息;那些有意无意穿越时空的偷渡客,便是细菌,免不了要被白细胞之类噬菌体盯上,除非找到共生之道,成为有益菌群,否则多半只有被轰杀一途;而到了伊尔神思因这样强大的神力存在,那就像是移植而来的脏器,一开始的排斥反应之大,足以送掉人半条命,但若是融合得当,那就成了再也排除不得的关键器官。 此界佛门如今没有了大神通之士坐镇,偏偏佛门体系法理完备,既有超脱的出世间法这个内核,也有连接外部的世间法之应用,是帮助伊尔神思因这位灵吸怪之神降低天地反噬的不二选择。 更不要说,所谓的灵能魔法,也是在心识上面做文章,其法理与佛门唯识之学、如来藏之理还真能凑上几分关系。 燕京城中,那一声声梵音禅唱,便是最佳的注脚。 佛门中有段公案,说是释迦牟尼入灭之前,魔主波旬发狠,要在释迦入灭之后,让世间魔众都到佛门中体验生活,穿袈裟却不干人事,彻底把佛门弄成藏污纳垢的魔染之地。 要真让伊尔神思因借佛门的壳上市,虽然对此界佛门残余的打击没有魔国染化那么大,但是对此界佛门修者而言,只怕还糟糕点。 天魔染化,不过是佛门修者必逢的劫数,不论是六欲天魔还是他化天魔,未必然就是绝对的恶,只不过佛门求的是超脱出离,魔道求的是堕落。这个堕落,未必然是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之类,对波旬这类魔主而言,释迦牟尼若是肯放弃菩提树下禅坐开悟,改行去当转轮圣王一统天下,缔造盛世,这位魔主说不得还能一路护持到底,绝不起丝毫恶意。 但要让佛门法度为伊尔神思因这位灵吸怪之神利用,重新搭起个新佛国的架子,弄出个似是而非的新佛出世…… 一群爱吃活人脑子的佛门大德,一个专门把绝代高人变白痴的脑子如来? 虽然灵吸怪也叫夺心魔,可这夺心魔主导的冒牌佛门,可比六欲魔染的末法佛门还更操蛋许多。 就算魏野这样对佛门好感度奉欠多多的人物,一想到此后灵吸怪之神,连同这位外神带来的章鱼脑袋们,借着佛门遗泽,尽起庵堂兰若,重立西天佛国,从此一个个菩萨罗汉都是章鱼脑袋的模样,也不由得有一丝恶寒之感。 恶心是次要的,让灵吸怪之神和灵吸怪城邦在这里扎下根才是麻烦! 与伊尔神思因斗法之下,一边是真形符篆化形,一边是神力化身投影,双方都没有拿出真正实力,但只要是明眼人就看得清楚,论体量、论手腕,伊尔神思因终究是一个强大种族推出来的神明,稳压魏野这下元太一君一头是没说的。 但伊尔神思因远来是客,此方天地虽然不全,但法度谨然的本质未变,虽然少了之前天理如网、严丝合缝的封闭体系,但是对外来者的反噬力也极强。只要魏野有心,引动天心,以天厌地弃之势给伊尔神思因来一场三灾九劫的欢迎会,绝对不是问题。 可是一旦伊尔神思因借着佛国体系深扎下根,那么天劫也好,天刑也罢,终究拿不出抹杀妖魔邪神的力度来了。 因为就这方天地而言,西方佛国已经将佛门法度刻画到了天地法理之内,再也难分彼此。如此丰厚遗产,真要让伊尔神思因鸠占鹊巢,也不用在佛门各宗那个自说自话的“涅”上做文章,只要得了佛门外围世间法的精要,从此如附骨之蛆,再也割舍不断,转眼就成此界大害! 偏偏此刻,世间佛门乏人,最有可能阻止伊尔神思因的北辽一众阿罗汉,先被魏野逼得入灭大半,有望证得果位的残余种子又在摩尼教的桃代李僵手段下摧残殆尽,现在真的是一丝一毫都别想指望。 至于宋境之内…… 智真禅师为首的那一众佛门大德,正按照佛门的预言,走了那“三乘入山,福德之地,恬泊自守”的路子,只求为佛门留一脉隐修香火,怕是如今已经封了五台山,更别说会为这等劫难出头。 上天下地,能阻此劫者,似乎就只剩下了魏野一人? 然而便在此刻,身跨火凤之上的仙术士目光朝着南方一瞥,指尖点画之间,便有一道符篆结形。 符篆结形同时,千里之外,潭州碧云山上,依旧是清荷满池,只是荷池水榭之中,琉璃云床之上,那头绾道髻、手握棕拂的年迈道者,面色沉静如旧,却望着北方淡笑出声:“那石中仙,你自去播弄风云,求那轩辕功果,却怎么要将这莽红尘一滩腌事,弄到我碧云山前?” 说罢,却又一摆棕拂,摇头道:“外道邪神降临北地,辽国燕京已成异类横行之所,又欲借着佛门遗泽瞒天过海,此事关系重大,我便出一分力又如何?” 便在此刻,一道灵光已在他面前闪过,光华刷动间,一层层的色彩转瞬就刷了上来,正落在碧云山之主、这位人称鲍方老祖的散仙前辈掌心。 鲍方祖掌心托着的是一枚赤红玉珠,其色殷红不亚于上等玛瑙,却是没有玛瑙特有的缠丝纹,只是一片纯正火色,正是道海宗源门下最常见不过的火玉丹珠,也不知是某人何时送来的。 只是从这枚火玉丹珠中,却传来了某人一贯有些嘲讽的声口:“魏某门下弟子,如今掌握涿易二州已经是极限,扑杀辽金联军已是极限,却经不起摩尼教中那些大妖浑水摸鱼了。老鲍若是有暇,替我照顾门下一二,魏某受此厚意,将来必有回报。” 话中语意,看似轻飘飘不着寸力,可暗含的杀机,让鲍方祖也是微微皱眉道:“那普风乃是生来就头顶七星的异种,在蜃华江中礼拜北斗也修持千载,老道若真身不至,未必拿得下他。” 火玉丹珠之中,魏野笑声轻轻传来:“我道海宗源门下,虽是立教不足一甲子,根脚不免浅薄,尚未有证得长生之客,但于排兵布阵,自有所长,守御城池,也别具一功。老鲍你只要牵制住那条蜃华江中得道乌鱼,余下的货色,尽数交托给他们不妨。” 一位是道海宗源开山之主,一位是当前唯一不肯飞升的地仙中人,比起凋零的佛门,此界道门的家底依然极厚。 千里之外,万军之中,一直仿佛智珠在握的普风和尚,已经将他鼍龙阵的架子展布起来,几如实质的精神利刃正要试探性地朝着面前坚城送出。 便在此刻,他面色骤然一变,二话不说就从马上跃起,一身墨色袈裟飘举,竟是直化遁光,朝着云中仓惶急退!2k阅读网 第920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八) 将时光前推数刻,正是普风随着辽金联军逼近涿州城的时节。 自从坐上北辽国师之位,普风的性情反倒比过去越发地谨慎了十成。 没有办法,当初他受乌灵圣母指派,以摩尼教引渡神通演化光明天柱,将洞光灵墟的那一位很是得罪不浅。 虽然乌灵圣母这位幕后主使见机得快,早早就退入光明净土之中,看起来那一位也没有追究小鱼小虾的心情,算是逃过一劫。接下来,宋辽大战又起,那一位似乎在宋境内很是呼风唤雨了一番,宋军伐辽的变故中就很有洞光灵墟一脉弟子活动的迹象。 此界仙佛中人搀和王朝更替虽然有些犯忌,但只要看明了天数所钟,也算是成就一场功德,甚至是化解道途杀劫的无上妙法。这本来也不稀奇,但是教中高层接下来的安排,却让他感觉有些不对。 那鼍龙阵,本该是采撷身具龙种血脉的异兽蛇虫,以血饲之术催成灵智不全的鼍龙凶兽,布置下的一个旁门阵法,走的是凶兽血杀的路子。但是教中高层安排下来的这个鼍龙阵,却是大为改变,是用那些天外异怪带来的异种怪虫,寄生在活人身上,以其脑宫气血神魂为滋养,催生而成。比起那原版的鼍龙阵,这已经不能说是旁门左道,而是彻彻底底的邪魔手段。 他肩头葫芦里盛的近万斤鼍龙丹,外头那一层软膜看似坚韧无比,实际上遇着唾液就化。包裹在软膜中的,就是那些形如蝌蚪的半沉眠怪虫,只要吞服入口,自然能借着丹丸下肚的瞬间,借助丹丸外膜上暗藏的后手,将这些怪虫挪移进入脊柱之内,送上脑宫。 自然,这种怪虫进入脑宫,便比送只食人魔进婴儿房还要惨烈十倍,人身七情六欲、神魂所系,皆在脑宫,偏偏这种怪虫眼中,不论是七情六欲这些近乎本能的心志变化,还是先天灵明、后天智识这些神魂存在的基本,都被视为无上美味,吞噬殆尽。 而将这些东西吞噬一空之后,那空荡荡的颅骨之内就成了那怪虫孵化的巢穴,渐渐就生成章鱼一般的内核,彻底取代这具肉身原主。不独脑宫变化如此,以脊椎为主线,身躯也要经过怪虫改造变化,一如修行中人夺舍之术,肉身庐舍也要随之改换枢机炉鼎。 若换了十数年前,仅此夺舍食魂一事,就能引动当境地祇警觉,一旦地祇示警,必然进而惊动巡天神将,便是雷部火部齐至,也是说不准的事情。而普风好不容易修到即将证入长生的当口,便要因为勾连此事,不得不面临一场天刑雷劫! 但如今不但天将无踪,地祇正神也没了什么掌事的正主,只有些许不成气候的鬼吏,就是未脱凡身的野脚道士,若懂得些许粗浅符咒之术,也能使唤得动。这样的环境下,曾经天罗地网一般严密的天地,如今却松快得让他这得道大妖舒坦无比,有阵子甚至有事没事就想要仰天长啸。 前提是不要惹上那些好管闲事、不曾飞升的大神通之士! 偏偏他就招惹上了一个,还是他修行千年所见,杀性最重的一个! 此刻,那人便在北地,那占据涿易二州的宋军,实际上皆是此人的门人。 若不是那些以生灵神魂为食的天外异怪到来,并且有勾连外道神明显化之相,引走了那位石真君的绝大多数注意力,普风可是一点也不想留在辽金联军阵内。 但是梁子早就已经结下,现在想要撇清也未免太迟了点。为今之计,只能是尽速协助那些组成鼍龙阵的天外异怪,攻破涿易二州,一口气将教中安排之事做到完满。 就算因此惹动那位石真君的杀机,现在那位正被这群天外异怪所尊奉的神明绊住,一时半会也腾不出手来找自己算账。只要能抓紧时间,凭着对教中的功勋,得了上升光明净土的机缘,那么便是石真君想要事后算账,自家也不怕他什么了。 正是抱定这个念头,普风动作自然也是极快,一开始因为畏惧杀孽引来天劫而略显保守的手段,都一股脑地用了出来。 迷魂符,惑心咒,颠乱七情,勾牵六欲,这些个阴损法子,普风对着辽金两军首脑使了一个遍……摩尼教的心法,本来就是要将心内情志以光暗双分之法化作圣魔二极,讲究的就是“圣者登天,魔者堕地”,若作用于人心之上,也是一等一玩弄人心的神通。 只是千年修行,头顶此界天规地律,更有雷劫时时刻刻引而不发,虽然一朝摆脱樊笼,千年来形成的惯性还是让普风约略保留了些许辣手。似耶律大石、完颜宗翰、完颜宗望等似有大气运在身的人物,他虽然一般地催发七情,却是换了一个方向用力。 似耶律大石,本来就是一脑门子“保全大辽宗社,重建耶律氏王业根基”的念头,只要稍稍扭转些许情绪,将“执着”催化成了“执念”,甚至不用普风开口,耶律大石也会觉得“一部身具异能的虎狼强军,纵然杀性太重,食人为乐,也必成大辽中兴之基”。 至于完颜宗翰眼中的野心,完颜宗望那一望可知的复仇恨火,普风和尚也是一处都没落下,统统催化到了十分。 七情六欲,虽然是生而为人必不可少之物,然而不论是源出“自我”的七情还是根乎“本我”的六欲,比起人之为人的那一点先天灵明,终究落了一层。不论是执着、野心还是恨火,受到摩尼教光暗圣魔双分之术引化,那便是“一念可升光明净土,一念可落暗魔地狱”,竟是丝毫再不由人,而普风和尚更是就引着三人的念头就朝着人性阴暗的一面走。 摩尼教这等法门运用,化光成暗,本就很有些外魔染化内魔的意味,只是没有走入极端,直接将人身化为魔物,反倒正合适普风眼下的状况。 以辽金首脑们的全力推动,这支联军基本上都吞了鼍龙丹,那些消化较快的人,嘴角不断吐出的紫红色触须就是明证。但看在普风眼里,谁消化了谁就得颠倒着看了。 这样一支全由天外异怪组成的兵马,以那些异怪近乎佛门禅念的神通手段,若真要去围攻哪位散仙宗派的山门,说不定都能一鼓而下! …… ……… 论修行,比神通,耶律大石和完颜宗翰肯定拍马都赶不上那位已在蜃华江中修炼千年的乌鱼精,但是纵然千载苦修,又得了摩尼教正传法诀,在排兵布阵这方面,普风也根本就是个门外汉。 为将者,也有高下异同,所谓“沉而有谋,御军齐肃,包罗英雄,使群才各当其用”,这是有谋有略的一军大将之姿;稍次一等,也要是“领一偏师,所向无故”,才算得上猛将;若只是至于那辈只有“胆气果敢,奋捷矫悍”八字可以称道的,便只是斗将之流。 耶律大石和完颜宗翰都可说是天资出众又不乏战阵经验之人,已经算是领军大将一级的人物,可在这样的军将眼中,那等悍勇敢战、武艺精熟的健勇武卒,却未必是真正合适的士兵。养兵带兵的法门,南边宋国那位开国皇帝其实说得就很清楚了,好兵的标准不是武艺过人,而是“安辛苦而易使”。 一支军马,若是人人身负神通异能,那么谁能安心为一阵前走卒?身负几分斤两,便求几分待遇,此是人情之常,可也是军中最容易掀起风潮的因子所在。赵匡胤当年见多了五代年间的骄兵悍将,知道那等百战精兵闹起饷来是什么德行,甚至几多藩镇、天子,也是这些闹饷丘八们推举上位的,因此也对这等强军最为防备。 就不说宋国,辽国军马,为什么将精锐都调入了远拦子马这种习惯分散作战的轻骑之中?还不一样是作为打发军中刺头的妙法。 要真让那些灵吸怪彻底取代了辽金联军的兵马,以灵吸怪看什么智慧种族都像是看食材的傲慢性格,耶律大石和完颜宗翰不要说指挥军马了,只怕自家脑子都充作了军粮。 也就是普风拿来的鼍龙丹,实际上是经过改造的东西,那些蝌蚪模样的怪虫,实际上是发育不完全的幼生灵吸怪,又被人用些古怪法门污染过了先天灵明,导致这些幼生灵吸怪的灵智看似正常,却缺乏完整的自我意识。 而完整的自我意识,却是灵吸怪幼虫在吞噬对方脑髓与神魂之时,最关键的东西。没有了自我意识,灵吸怪对神魂的吞噬,就变成了灵识的转移,对方的记忆和自我意识,也能保留下来。 这种对灵吸怪幼体的污染和改造,简直就是对灵吸怪社会体系最大的嘲弄和否定,说一声“亵渎”都毫无问题。而提供给随军南下的普风和尚那万斤的“鼍龙丹”,更不知道是搜刮干净了多少灵吸怪城邦抚育幼生灵吸怪的脑池才凑了出来。 但这样污染后的“鼍龙丹”,对于鼍龙阵的运转却是刚好。 被毁了大半自我意识的幼体灵吸怪,是很难生出“反抗”、“自由”这类基于生灵自我概念之上的意识的,而被它们吞噬消化过一回的辽金军马神魂,同样也会残缺许多,只有关于武艺和精神异能的部分,还有那些几成本能的习惯,能够重新刻印下来。 这等最大限度被抹杀了自我的异能军马,落在耶律大石、完颜宗翰手里才是真正的无上利器。 不过这一点,就非对“鼍龙丹”一知半解的普风所能知了。 他只知道,距离对方尚近三里之外,就见着那座不知拓宽几倍的城墙之上,箭光如雨而来! 宋军依仗为神兵利器的神臂弓,以机括蓄力而射,顶多也就是半里距离内尚有杀伤之力。然而对方的赤红箭光,却是转眼超出了数倍距离。 自然,这是那位石真君门下弟子的手段,应该是祭起了道门符箭的缘故。 放在最先头的是辽金联军用来探路的部族军,也有契丹强征而来的杂胡小部,也有那些面对女真兵锋望风而降的辽东部族。 这些小部军马军资不全太齐全,但也是人人披着一身皮甲,何况他们也都在普风威逼利诱的手段之下吞过鼍龙丹的,已经不能算是凡夫俗子了。当下为便有族中首领嘶声喝呼,所有的杂胡骑手,眼中都透出暗红色的光来。 随着一双双红色眼瞳亮起,顿时便有无形的精神异力以眼瞳为节点,纷纷喷涌而出。 这些精神力量,在虚空中隐隐盘结扭曲,像是修改空气中的结构,硬是在符箭来袭的半途修起了一道道气墙! 然而洞阳剑祝为锋,六甲箭诀为本,这套道海宗源用来征伐一界的招牌符箭,又岂是区区数道气墙所能限制的? 仿佛金玉交错的剑鸣声,在气墙上连连爆起,转眼间,一支支钉入气墙的符箭上便有赤色剑光腾起,朝着前方阻碍的气墙狠狠斩下! 也就在此刻,普风猛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大喝一声:“以符箭为桥,逆送精神爆震之力,坏去对方心神!” 但不及将命令下全,只见那座已经扩大数倍的城墙之上,一道璀璨明光升腾而起,明光中,一枚碧色玉珠似荷盖清露滚动无休,别有一股清凉静谧之意,笼罩了棱堡上空。 也正因为这股清凉静谧之意,城下鼍龙阵中这些半成品的灵吸怪渡过去的精神震爆之力,却是全数被那颗碧色玉珠守御封堵在外! 云空中,传来了一声苍老却元气十足的笑声:“此珠形似清露,竟有宁神清心之妙用,真是修道人安镇心神、抵御外魔之难得异宝,那石中仙家底这般豪富,还要老道千里迢迢自碧云山跑这一遭,真个是精打细算的人物!” 只这一句话,普风脸色就已经大变,一个名字不由自主浮上心神之间:“潭州碧云山,久已得道的地仙鲍方老祖!” 只是这个名号,就让这位大辽国师忍不住地在马背上一腾身,就要朝着北面遁走。 然而比他的动作更快数分,半空中风云忽聚,带着一道数十丈的长影猛然下扑。 那长影的前端,是墨黑色的长髯拂云飘举,更有一双墨玉色的长角随着车轮大的头颅摆动无休,一对深沉大眼中似乎有雷火隐隐窜动。 尽管那头颅的鬃毛实在太长了些,几乎把修长的身躯大半都裹在了长鬃里,可那形貌入得普风眼底,分明是就一条威煞十足的墨髯老龙! 尽管是天生头顶七星的异种,生来就懂得礼拜北斗,又在蜃华江中修炼千年,但普风和尚至今尚未脱去原身,依然是水族出身的得道妖类,对龙种的恐惧几乎是与生俱来。何况这条随着鲍方祖的声音而至的老龙,身上威煞几乎让他浑身血气都蒸腾起来,谁知道是不是这位地仙召来的何方敕封龙君、名登天箓的司雨大龙神! (本章完) 第921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十九) 一道遁光,迅疾如电般在云空上划出仿佛能灼伤眼球般的痕迹。 厚厚的云层被遁光搅动得翻涌如潮,隐隐带着普风本身摇动不安的心境。 的确如他所想,北面赤光映红半边天幕,纯正却满是诛魔净秽之意的玄门道气,让普风和尚甚至不敢朝北面多挪一步,更有那沉晦浩大、似佛非佛的浑厚气息若隐若现。这样的大场面,分明就是两位大神通之士已经在燕京城上空撕破了脸,除非有人活得腻味了,才会朝着那针锋相对的气机冲突中钻过去。 但是那位石真君腾不出手来,却不知道他从哪里请动了鲍方老祖这位前辈地仙来趟这北地浑水! 此界大妖的生活其实过得不怎么如意,自从许旌阳真君试剑东南,一众妖王之血便染得大江水赤。又是这位许真君亲铸铁树,以一人之力压了那头孽龙得道的妖君。普风和尚的师尊乌灵圣母,若非本是嫁给蛟精的凡间女子,当初只怕也成了满江蛟尸中的一员。 乌灵圣母当初侥幸在许真君剑下逃生,那位剑斩天下妖魔的道门宗师,却是心怀普渡悲愿,心知乌灵圣母转人身为妖身,想要重改炉鼎已经是千难万难。而已然嫁给妖王、甚至抚育了几头幼蛟的女子,也在凡俗间没了存身之基,唯有隐居深山终老一途。为此,许真君甚至破例传了一部直指长生的异类修真法诀给她,让她不至于再沉溺于蛟类引动洪灾的天生神通。 但乌灵圣母当年只是个被蒙蔽的无知妇人,便是当年天下蛟种为首的妖王们造下了滔天杀孽,也追究不到也算是受害者的乌灵圣母头上。 普风和尚清楚,许真君或许可以怜惜当年那个懵懵懂懂就被夫君移转炉鼎枢机、由人化蛟的温婉少妇,鲍方祖和石真君却绝对不会对他这头成精乌鱼有什么多余的慈悲怜悯。 别的不论,就这数万身化异类的辽金联军,就是让他形神俱灭的最好罪证! 但他自启了灵智以来,跟随乌灵圣母也有数百年之久,玄门道术、旁门异法都颇有涉猎,更得了摩尼教那光暗双分的根本心法,哪里肯就此坐以待毙! 身躯被遁光护住,普风和尚那件极有国师气派的黑锦袈裟随风飘举,从袖中却是猛然脱出一道浑黄光华,朝着那条墨髯长鬃的老龙迎了上去 那道浑黄光芒离了普风袖口,顿时暴涨数十倍,黄铜般的光华间,却化成一条数丈长短、鱼不似鱼、蛇不似蛇的异兽。 那异兽通体无足,生着蝮蛇般的三角形头颅,额上满是殷红血斑,却又生着一对倒钩般的短角,修长的身躯上不见鳞甲,只有那一层黏滑外皮依稀泛着青铜与黄铜混杂般的精芒。 这似鱼非鱼、似蛇非蛇的异兽迎着那条墨髯老龙而上,却见那条墨髯老龙露出一个极人性化的不耐烦神情,长吟一声就是一爪抓下。 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看似简单,但龙吟声中自然就带上了一股鳞虫之长的天生威煞。不论那异兽是蛇是鱼,只要是受到这股龙种威煞压制的鳞虫水族,便只有臣服一条路可走。 然而在墨髯老龙的龙爪之前,那条似蛇似鱼的异兽只是将身一扭,顿时整个身躯就在龙爪中险之又险地滑了出去。 这还不算,那条异兽颈项一扬,便有数颗拳大宝珠从口中喷出,朝着那条墨髯老龙面上袭来。 看似是莹澈温润的宝珠,在欺近龙头的瞬间,猛然爆开,崩解的碎晶飞舞间,却是化作一片浓浊的黑。 不是那种混入了太多杂质粉尘而化成的黑烟,而是一种彻头彻尾留于人心上的“黑”。 云空之上,转眼就被卷荡而起的黑潮污染了大半,再也难以看出原本的景象。 棱堡之上,那颗荷叶清露般滚动着的碧玉圆珠似是感应到了云空中的异象,圆珠滚动间,带起清光,一层又一层地刷上去,似是如临大敌一般。 在悬空玉珠之下,正对着一方法坛,坛前立着的女冠,手捧玉炉,一线祥烟结成芝盖模样,渺渺飘举而上,却是凝而不散,正托着上空那枚玉珠。 这女冠打扮的女子,正是王聪儿,她心神宁定,捧着掌中玉炉,依然朝着身后随侍的道官们淡淡发令:“这枚灵心珠,乃是师君那位旧友自一处名唤水月宫的散仙宗门中借来的至宝,虽无杀伐之能,却有护持心神、祛除外魔的灵效。只是这灵心珠虽然自具妙用,却只有身佩此珠的人才能仰仗它抵御外魔。如今师君改以法坛供养,以玉炉祥烟催化其灵效,使得此宝遮护范围扩大许多,但也要有道术之士主持法坛,以自家真气持续催发才可奏功。” “按照推算,寻常道术之士纵然内气完壮,连续催发灵心珠也不超过一个时辰。所以你们随时要准备两名精锐道官作为替补,随时接应。此宝是我们用来隔绝那些天外异怪外道禅念的重要手段,决不允许有失!” 她这里面色郑重,那些负责看护法坛的道官一个个也是郑重回应:“夫人放心,敢不如命!” 比起云空中的神通之变,又或者是棱堡法坛上的种种安排,棱堡的箭垛中却是另一个模样。 一个个用了朱砂印泥、黄藤符纸加了封固的竹筒、铁匣,被负责转运的民壮们飞快地运了上来,中间还夹杂着低阶道官们的喝呼声:“这个时候不要在乎符箭损耗,也不要尝试对射出的符箭进行过度操纵和引导!我们的符箭有效杀伤距离本来就是比照杀伐法器进行祭炼的,对方的那些弩箭、鸣镝比起来就是只配烧柴的货色!” “重复一遍,现在只需要对辽金联军以及进入我军射击范围的灵吸怪进行火力覆盖,不需要进行二次引导射击!” 吆喝声里,有个道官顺便给了一个年轻的民壮一脚:“不许抬头看!小心受到斗法高人的余威波及!” :,, 第922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 请输入正文 被踹了一脚的年轻民夫正是萧鼎。 搬运军资的民壮,对眼下的局面都有些懵懵懂懂,但乱世人命贱如草,别管来的是辽军还是女真,只要破了城,三天三夜不封刀也是等闲。这般处境下,大家真谈不上什么“为辽国尽忠”的觉悟,只盼着这座落入南人手中的坚城不被攻破才是正理。 但萧鼎是在远拦子马里呆过一段日子的,消息渠道比寻常人强了太多。 这支耶律大石搜集辽国南路余烬,以他天生将才勉强编成的军马里,契丹、奚人的亲贵子弟实在太多了点,消息门路也远非寻常士卒可比。这些人未必打听得到核心的军情,但是各路军将的仕途背景、家族关系可都给翻了个底掉。 这里面,像当今大辽国师普风这么惹眼的重臣,自然也是大家关注的重心所在。 普风的那一长串官爵头衔,不是空摆着好看的花俏文章,每一个字下面都是刀兵血海里带出来的血腥味。而在多数人的口耳相传里,这位神通广大的佛门高僧都没有什么佛门中人应有的慈悲心,反掌间杀人无形的传闻反倒满天乱飞。 但是那些神头鬼面的传闻,哪里比得上此刻,让人一望而觉得冰蓝彻骨的云天之上,那位大辽国师腾身于风云之间,更有墨龙翻卷,怪蛟吐珠,转眼就成了这一片玄奇景象! 那一瞬间,萧鼎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些宋人手中做苦力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起码比起那些装神弄鬼的宋国道官,大辽也有这般大神通的真活佛在,将来赶走宋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但是就在那些宋国道官的喝呼声里,空中那条无爪无鬃也无鳞片的怪蛟吐出了数颗宝珠。 看似晶玉雕琢的通透宝珠,却在爆开的瞬间,染化出一天浓浊如墨的“黑”。 这片浓浊的“黑”才一映入萧鼎的视网膜,顿时萧鼎的心脏就不受控制般猛烈跳动起来。 心脏的跳动带来血液的上涌,随机就是那些平时埋藏在心中的情绪,久远前本应模糊的记忆,却完全不受控制地一一浮涌在脑海中。 秋日游猎时,被参加按钵的上层亲贵子弟嘲弄的无奈。 父亲犯事后,提着食盒站在大牢门口进退无路的惶恐。 还有家门衰败后,第一次参加燕京城混混的聚众斗殴,被人按在地上用鞋底抽脸的耻辱…… 仿佛记忆中所有刻意记得的、刻意忘记的,甚至连自己都已经缺乏印象的碎片,都一次性地翻涌上来,而且都是最让人沉浸在某种情绪中不能自拔的存在! 懊悔,而后愤怒。 不满,随之失落。 沉迷,继以贪婪。 留恋,化作悲哀。 几乎所有人类能够体验的情绪,都在一瞬间浮现出来,交错在心湖之中,似乎要将萧鼎的脑宫变成它们任意主导的一片荒芜大地,让这些情绪无法无天地恣意生长。 道门与佛门,皆有“内魔”的概念,而魔为烦恼的外显,便在此刻于萧鼎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如果没有经过真正的修持,那么人类的精神强度终究有其上限,就如同现在的萧鼎,复杂的情绪同时爆发后,理智和灵明都要湮灭于这片七情倒错的烦恼海中。只要再延迟片刻,就是精神与人格的彻底破碎! 便在此刻,有道唱之音缓缓而起,声音不大却响彻涿州城中,通过耳识传入每个人心神之间: “天尊曰:末学之士,目不妄视,耳不妄听,心不妄知,禁约一切,泯绝万态以致於道……” 随着这道唱之音,萧鼎恍恍惚惚间,似乎见着一颗碧玉圆珠,像莲叶上的清露般滚动无休,却是高踞脑宫之中,透出淡淡清冷光华,无端将纷乱心绪都鎭压于无形之间。 萧鼎毕竟是毫无修行在身的凡夫俗子,能感知到灵心珠安镇心神的外显之形,就算是有运气的了。 但满城之中,不论是炼气才入了门的道兵,还是已经修行有成的道官,感受到的信息就更丰富一些,也更具体而微了一些。 在那头怪蛟吐珠的瞬间,只要是道海宗源门下,又对普风和尚与夺心魔这个组合有所认知的人,大都立刻运起道门心法,进入了内观返照之境。 内观之境,灵明自清,那看似灵心珠投影的虚像便有了更多解读,碧玉圆珠已然化作了一轮清寒朗月,月中那株桫椤树依然是银叶玉柯,仿佛天产灵根,万劫不易,就这么俯瞰十丈红尘,营营生灵。 但要是仔细观察那一株月中桫椤,不论是叶脉纹路,亦或者树心年轮,却分明是一环环云篆排布,隐带道气,介乎先天演化与后天而成之间,显然是一部道门中的上乘符法显化。 正是朱明玄晖真符中那洞阴玄晖剑符一路显化,只是以剑符拟月魄,改剑器为剑丸,联通灵心珠的外相以借其神通,竟是煞气全消,灵变通透。 云空之上,鲍方祖轻“噫”一声,碧云山洞府之中,这位硕果仅存的道门地仙眼力还是此界拔尖的最拔尖儿的:“亦符亦剑,以符拟相,那枚灵心珠不过是个施加于众人心神上的灵引,这剑符斩邪妄的神通,拟化月轮而出,妄想尽销而不伤根本,才是本来面目。符法变化至此,可谓一代符宗矣” 话到此处,却又一转:“本以为石真君急公好义,此刻正全神与那邪神放对,不料还有余力顾及门下弟子,想来那玉珠祥烟之间,真君也是暗伏了后手。” 对鲍方祖的感慨,某人只是借着火玉丹珠一哂:“老鲍不曾见过世人救火么?哪家救火的时候,只管灭火这一件事的?” 话锋一转,仙术士的声音就从碧云山中转到了涿州城外,恰正好传入了普风耳内:“天罡之法以神,地煞之法以形;天罡之法以实,地煞之术以虚。老鲍在这神形虚实之间,颇得其中三昧,然而此刻我尚要料理这班域外异族和那尊邪神,实在无心品鉴其中玄妙,老鲍不妨快着些也罢。” (本章完) 第923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一) 放出了那条怪蛟抵挡墨髯老龙,又用毁器之法催动了心魔勾牵之术,普风是一点都不想面前的仙道高人再多纠缠什么。 就在那几颗宝珠破碎的当口,普风和尚的身形就要朝着北面遁离。但也正在同时,涿州城头的法坛之上,玉炉祥烟拥着那枚灵心珠,却是猛然分出一道清光,就这么照定了他的身形。 那道清光中满是宁和之意,似能安镇心神、调伏诸魔,但普风被这道清光照住,却是感到一股冰寒之意,仿佛能封截他周身一切气机般,生生将他准备逃离的遁术凝住了片刻。 这变故来得莫名,但是普风却从那股封截一切的冷光中,感受到一股子再明显不过的符禁气息。 洞光灵墟的那位道门高人,虽然以一手符火之术威震天下,与这股冰息的路子截然不同,但其中内蕴的道门法度却是如出一源。那股特别针对妖魔而来的封镇之力,也绝对不比道门符火温柔到哪去。 宝珠破碎,演化漫天黑潮,内藏魔相如海,引爆方圆数里内一切有情众生的心魔煞气,正是摩尼教招牌式的暗狱神通,偏偏在这片天幕黑潮之上,一条墨髯老龙,一道月华清光,就这么丝毫不受黑潮暗狱所限,锁定了普风的本体。 一南一北两位道门巨擘,此刻联手堵了他一个才入长生的大妖,这要放在过去,也是格外不要面皮的举动。 虽然那墨髯老龙、月华清光,都只是这两位仙家高人的手段显化,但只是手段显化,就让普风有生不如死之感 鲍方祖弄出的那条墨髯老龙,且不论是否为真正名登天箓的司雨龙神,只他原身血脉对鳞虫之长的先天臣服,一身神通就要因为这点原身本性给削减四五成。 至于那外显为月华清光,内里为玄门剑符的另一路神通,则是瞅准了他这身摩尼教光暗二分的道基,打定了主意要下死手! 如果只凭他在摩尼教中苦修而来的这份光暗双分的道基,不论是光明净土还是暗魔地狱,都有了几分火候,就算是那位精通玄门降魔秘术的石真君,一时半会也未必拿他得下。 但是他终究不是道门中那一路舍弃肉身庐舍、专以阳神成道的人物,一应神通法力都系在肉身庐舍之上。偏偏如今他肉身血脉被对面那条墨髯老龙,还有那一身天然却又纯粹的龙神威煞锁得死死,不得不全力相抗,哪里有余力再去应付这道门斩魔剑符? 墨龙是肉身之枷锁,剑符是道基之克星,这等凶险境地,让普风不由得想起一个词来 劫数! 以妖身求证道果,本就是备尝艰辛险阻的大难事,修道人所要经历的三灾九劫,到了普风这大妖身上,便成了稍有不慎就要神形皆灭的生死劫关。更不要说一旦触犯律条,引来上界神将剿杀的天刑之类,更是十死无生的结局。 如今,本以为绝地天通后,天劫也好,天刑也罢,都再找不到自家头上,谁想到天劫不降,人劫立至,仍然是杀伐肉身、毁灭道基的生死劫关,不曾稍移半分! 但越到这生死交关的紧要时候,普风反倒越见灵台清明,知道这个时候面对两位道门巨擘合击,不要说他,就是他那师尊乌灵圣母亲至,光面对鲍方祖招来的这条老龙,都说不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就不要还有一个石真君在一旁虎视眈眈,早就把他们师徒在小本子上记了一笔,只怕动起手来,就不止是一道剑符这么简单了。 他也算是光棍,这个时候,干脆连护身法术也不施展,只是大叫道:“鲍方老祖!石真君!二位上仙且慢动手,小僧情愿皈依,还望饶恕则个!” 只是他求饶的话还未说完,月华清光已然凝如实质,尽扫半天魔潮,也恰好把普风扫了进来! 不过普风却不是第一个享受到这道玄门剑符的,反倒是他放出的那条怪蛟,原本滑溜无比地贴着墨髯老龙周身游斗,好几回都险之又险地从老龙爪下逃生,此刻被清光罩定,却是再难挪移半步,就这么身形一僵,仿佛冬日里被钓出水面、瞬间冻毙的死鱼一般,直挺挺地从云空中坠下。 哪怕目力再好的人,也看不清那坠下云空的怪蛟原身,但落在鲍方祖与魏野眼中,却分明看见一枚小巧的黄铜泥鳅,带着些微灵光坠落,却被墨髯老龙卷起的云气轻轻巧巧地给裹了去。 “不过一枚黄铜泥鳅,虽然有化蛟之能,却在老鲍你的天罡正法面前不值一提,收它怎的?” “莫道这铜泥鳅不是宝,收了它,也算老道此番占个便宜。” 寥寥数语间,洞阴玄晖剑符已然凝如实质,普风一声“饶”还没出口,额上那七点金星透出点点星芒,护住脑宫。然而这点点星芒却在月华剑锋面前,瞬间就变得晦暗一片,随即一一灭去,普风的头颅、身躯,转眼就凝上了一层严霜,紧接着就在随之而来的太阴元真剑气中爆碎成一捧血粉。 如此犹然不足,那片月华中又有一朵碗大白莲飘然而出,微微绽放的重瓣白莲猛地绽开,又随即合拢,转眼不知去向。 鲍方祖轻讶一声,却不将这点异象说破,只是龙首转向北面道:“石中仙,你却不听听这鱼精招出些什么隐秘,就急着灭口?” 魏野的声音却是沉默片刻,方才应声道:“那些摩尼教中的事,这秃驴身为鹰犬,所知也是有限,何况魏某自有逼供之法,也不用缚手缚脚地饶他性命。反倒是另一边,那邪神龟缩燕京城中,只引着我全力攻打,却是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只怕后面所谋甚大……” 说到这里,魏野的声音透过火玉丹珠,却在鲍方祖掌心流露出些不一样的味道:“老鲍,魏某虽然在涿州留下符法布置,能抵挡人祸,却难挽天灾。若是稍后事有万一,涿易二州万千生民与我门下弟子性命,还望你护上一护。” (本章完) 第924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二) 这一次,鲍方祖没有直接搭话,只是从那句“事有万一”中品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石真君直面那邪神,可是在其中察觉了什么?” 对魏野,鲍方祖这位老牌地仙一向是以“石中仙”相称,重视中总带着几分揶揄味道,此刻改口,却是表明了立场。 对此,魏野只是沉声以应:“鲍老成道甚久,见多识广,可曾见过孤守一城又埋头不出,只是盘踞城内以自身神力拼命勾连地气的神明化身?” 这话去问鲍方祖,其实有点多余,此方世界绝地天通之前,集香火信愿而踏上神道之途的人物也在所多有,比起汉末那个神鬼杂居却混乱不堪的世道,倒是别有一番气象。 只不过这些立身于神道之途的佼佼者,“神生”未必有多么得意。此界那些初成气候的神灵,要么献出根本心咒归入佛门,在地居天、空居天之类世间护法神中占据一个名位,要么就将真名留于道箓,纳入有职正神之中。 似这般的收编,是牢笼也是机缘。以佛门为例,虽然说那些伎乐天、散花天、供养天之类的天人,固然只能算是佛国中可有可无的点缀,但就算是划归在六凡法界的天众、阿修罗众、那伽龙众、威德鬼众,若到了护法神的位置上,便能在那部尽显佛门十法界之理的胎藏界曼荼罗中谋一个外金刚院的位置。 若是彻底投入佛门之中,求证释教之果,转凡成圣,也算是留了一线向上之机。佛门中,有所谓“世间护法神”、“出世间护法神”之别,所谓“出世间护法神”,就是那些证得了佛门果位的神道中人。 玄门中,后天神真也有一套迁升黜落之法,更显得复杂周密。比起佛门中“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的路子来分辨凡圣,玄门中设下的“天律”体系则是别具一功,便是如社伯、土地这样的微员末吏,犹然有“功成之日,书名上清”的前程,其中谨严法度,便可足见一斑。 但是不论怎么说,鲍方祖见过的神道中人,都是很讲规矩的——不讲规矩的神灵不是没有,佛门对此谓之“天魔外道”,若是没有“调伏皈依”的价值,那直接就打杀了,绝对没有多余的话好讲。相对的,玄门天律中对此等“不道邪神”所立的规条更多,并且很愿意借此展现维护“天律尊严”的决心。 因此上,魏野也是稍稍回过神来,半是嘲讽半是解说地应道:“‘天律森严’四字,总要有统合诸天的大势才说得上一二分。这些异界之神,所居之地自成神国,连接万千信徒而自生法度,在天地之间,形同藩镇甚至诸侯。其等又割裂天地之理,各据一端,实在是毒瘤般的存在。以这等邪神的处事原则,哪里肯被人围困在阵中,任由揉圆搓扁的道理?” “何况以神道之理而论,既然已经显圣人前,那就只能是有胜无败,否则‘神威’安在?所以我说,只看这厮如今的隐忍模样,怕是对方所谋不小,反噬起来更是难以估量,单凭魏某一道真形符,未必能有回天之力。” 这话说出来,鲍方祖却是微微一笑,并不出言质疑。 别看魏野将这些神道中人说得那么不堪,仅以此界体系而言,“自成神国”等同道门真仙“开辟洞天”,佛门菩萨“成就净土”,比起来,似鲍方祖这样的地仙那“以福地为治”的格局,还要稍逊一筹。 对这样的存在,再怎么提防警戒都是应有之义。 但是北地情境,真的要糜烂到这一步? …… ……… 燕京城外,依然是炎火炽天之势,炎官朱鸟变运化由心,一尊尊执剑仙官乘驭丹凤,催动洞阳离火,炼化着那一片片遮护着燕京城的莲海虚影,还有片片莲叶上无处不在的玉色神光。 然而城中景象,就没有什么清丽脱俗的佛国胜境可言,甚至除了大辽皇后萧普贤女,再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类。 就是萧普贤女,这位心神连遭重击,理智濒临涣散,开始本能封闭自我的贵妇人,如今也算不上是正常人了。 如果不是这位大辽皇后关系着佛顶光明星宫法界的存在根本,只怕连如今这个半疯半痴的下场都落不到。 但比起心神崩溃的萧普贤女,满城的夺心魔也不见得强到哪里去。 炎官朱鸟变全力炼化之下,就算有伊尔神思因的神力遮护,焚邪符意还是一点一点地渗透到了燕京城中。 毕竟,比起在佛门法度上的体悟,魏野虽然赶不上正牌的佛门大德,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欺负欺负伊尔神思因这外来户,也算是得心应手。 渗透进来的焚邪符意,虽然只是炎官朱鸟变的极少部分,但对于满城夺心魔而言,这极少部分的道门符火之力,就仿佛把整个燕京城都丢进焦热炼狱之中灼烤起来。 夺心魔的皮肤上永远带着一层软体动物特有的黏液,这是保持身体内部水分不流失的手段,但是在猛然升高的气温炙烤下,寒冬腊月转瞬就变成了三伏暑天,那薄薄的一层黏液,也在瞬间蒸发干燥! 夺心魔们宛如章鱼般的紫红色头颅和触手,在高温炙烤下瞬间就浮现出一层带着死亡味道的灰白色,接着就是一股微带油脂焦香的味道飘散开来。 这中间还伴随着某人充满恶意的嘲讽声口,随着一朵朵拟化白莲佛陀的符篆传音四散: “诸位背井离乡,潜伏此界,魏某身为半个东道,岂能不招待一二?难得诸位自备食材上門,便尝尝东海那边渔民们常常做来吃的烤章鱼如何?” “要八成熟还是五成熟?放不放孜然,加不加辣面?” 看似单纯的嘲讽,其中却暗含着道门气息,直接撼上了这些章鱼脑袋的心防,目的也是格外明确——就是要由六尘六根入手,挑动有情生灵天生便共生的嗔念,以嗔念生发无明之火,将这些章鱼脑袋从伊尔神思因的神国共鸣中挖出来。 这其中多少还逆用了一点天魔针对修行人的他化魔染手段,虽然是极为拙劣的模仿手段。 但是比起时时要抵御外魔、打杀内魔的修行之士,灵吸怪们那同样依赖冥想开发异能的“灵能魔法”,在精神层面的防护水准,就要低了不少档次—— 那些新生的灵吸怪只能以种族本能施放心灵屏障、心灵防护,意图隔绝那一声声恶意满满的“烤章鱼”的吆喝。 而所谓的心灵屏障、心灵防护这种灵能魔法,与佛门中遮蔽五识、断绝外来信息的接收,差不多是一个路子。 但这种遮蔽五识甚至六识的法门,不论再怎样精妙,只能隔绝外魔的侵扰,对于内魔却是束手无策。以正统佛门而论,只有那些修持禅功还在欲界天定,连无色禅都谈不到的小字辈,才用得上。然而佛门中人“安禅制毒龙”也好,“烦恼薪生智慧火”也罢,外魔总是次一等的,内魔才是针对的重点。 在这点上,灵能魔法的路子,虽然近似佛门禅念之法,但却是以厚植念力为根本,求的是以心识扭曲外物的神通。不管其中法度有多少相似之处,在正统佛门看来,仍不免落入了“心外求法”的窠臼,依然是个外道法门,能不能“外道问圣”,都还是两说。 也正因为“心外求法”这根本上的差异,不论伊尔神思因如何模拟佛门法理,化现这座佛国净土,最后仍然不免有“外道佛土”的四不像味道。 只是伊尔神思因借用佛门体系,不过是个借壳上市的用处,却没有心思朝着佛门诸佛定下的那个“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有漏皆苦、涅槃寂静”的路子上走。 这似佛非佛的粗疏,终究让这立足佛顶光明星宫法界的虚假佛国,到底和摩尼教一样,归入了附佛外道之中,法度并没有佛门正传那般谨严合缝,才让魏野不断地以符意隔空刺入,扰动不断。 但不论某人烤了多少章鱼,伊尔神思因借助这座笼罩燕京城的虚假佛土,却是显化投射得越发鲜明,碧玉神光投射云空,似乎是在向这方天地昭告它的存在一样。 似是而非的佛门法度扭曲之下,引动着天幕上墨云翻卷,尽遮三光,那阴霾到了极处的模样,分明就是此方天地对外来者的侵入进行本能的排除—— 当年魏野撞破天地关门,随之而来的雷火之劫,也是相差不多。只是伊尔神思因以佛门体系为壳,虽然一位异界之神的存在,已经挑动起了此方天地的本能排斥,但不论怎么挑逗,都踩着那条线,让上空雷劫引而不发。 这个场面,很像是一个长得就很讨人厌的讼棍,正在警戒线两边跳进跳出:“我过来了,我有过去了,来打我啊笨蛋!” 虽然这位是不折不扣的邪神,尊奉它的除了夺心魔这种灭族都没一个冤枉的种族,就是彻底沉沦邪念的疯子,按照这方天地的原本法则,肯定是雷劫立降,执行过程绝对不打商量。 但是一来伊尔神思因远来是客,不管在别处世界这位邪神连同尊奉它的万千信徒是造下怎样的罪山孽海,在这方天地中却只能是“查无实据”。而那似是而非的虚假佛土,更是起到了欺瞒天心的妙用。 在此方天地的本能应对中,那个躲在虚假佛土中形如大脑的怪神,也就和那些修行中混杂诸家法度的旁门左道之士差不多。虽然也修成了莫大神通,但是道基驳杂不纯,所以引发雷劫淬炼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等不痛不痒的雷劫淬炼,有不如无,甚至对魏野多多少少也有些负面影响,毕竟对此方天地而言,某个撞破天地关门的散仙自己也不是本地户口。 甚至以道法源流论,本地的道法是内炼丹诀,外修天罡地煞之术,和魏野的路子颇有不同。若非魏野也算是玄门正宗,与此界道门同出一源,只怕不受待见的程度,也和今日的伊尔神思因相差不多。 只经历过一次此界天劫的洗礼,魏野倒是对这样的经历十分感兴趣。 与鲍方祖这位老牌地仙的往还中,魏野多少也知道了一点这类天刑雷劫的法度:若是玄门正宗、佛门心传,修行中虽然免不了魔劫人祸,但是天劫却是少见。但若是那类旁门中人,或者干脆就是异类成道之辈,所谓“窃二仪之气以图存”、“盗五行之精以自保”,则是标准的“两间一蠹”,是天地间的窃贼一流,所谓三三之灾、九九之劫,大抵都是给这等人预备的。 算起来,按照这套应激反应,伊尔神思因显化的外道佛土,也就是旁门中的标准,可空中劫云的反应,似乎太激烈了一点? 再观燕京城中,那座虚假万分的外道佛土,碧玉神光依旧,但是气息却朝着厚重浑实的方向转化。 没错,伊尔神思因确实是一位极强大的邪神,投送到燕京城里的这道神力化身也足够强大,但是此刻看来,这位显露出这么浓厚的“旁门”气息,倒像是在主动引导雷劫聚集的模样。 雷劫既然要借雷成劫,那就要聚云生风,此刻的燕京城上空,就聚集了这么厚厚的一层劫云。 虽然这一片劫云不是针对某个仙术士而来,但是天地之威聚集,便是魏野已经证入散仙位业,受劫威波及,还是觉得隐隐有一种被限制的感觉。 便在此刻,外道佛土之中,又是一轮禅音梵唱响起,其中依然隐着强悍的精神异力。却不再对魏野渗透进去的诸般符法做什么清理,反倒化作一道冲天光柱,似要将天幕中满布的劫云一冲而散! 漫天劫云受此气机冲犯,自然而然便发动起来,只见雷光一闪,便成漫天金蛇,狂怒而舞,纷纷窜下,似乎要将这座外道佛土化为无间炼狱! 第925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三) 虚假的佛光上冲劫云。 一场雷劫就此而发。 电光赫赫,雷声隆隆,正是天心行伐之相。 置身其中,便见得千百雷光闪动间,在大气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灼痕,仿佛为渡劫之辈构建起一个有进无出的毁灭牢笼。 在这座雷光囚笼间,窜动无休的电芒彼此缠绕无休,像是顽童随意涂抹的线条,那些看似零散混乱的曲线,最后却聚合成了一个个模糊得难辨面目的轮廓虚影 说是难辨面目其实有些夸大其辞了,雷芒盘曲间叠成的虚影虽然看起来颇似涂鸦,但头颈躯干、四肢手足仍然齐备。森白的电光中,又透出了异样的色彩,或青碧如珠,或灿然似火,将电芒叠成的虚影染出另一幅模样 朱炎立如乱发,青光凝若碧瞳,雷云攒聚似头角峥嵘,更有尖嘴长喙哨风啸云,正是再明显不过的雷曹天丁之相! 这些雷曹天丁红发青眼、高额尖嘴的模样看着狞恶,但在熟知雷法的道门中人眼里,就是再熟悉不过的大众脸。 不管是雷祖殿还是龙王庙,神龛上都少不得这般的尖嘴雷公。而道门中人修持雷法,必然要明了雷部诸多神将的真形。不论是三十六雷将之首的律令大神,还是总司五方蛮雷的飞捷报应使者,甚至雷部诸司所辖的雷曹使者、雷兵天丁一流,大多都是这么一副“凤爪肉翅、凤嘴银牙”的标准雷公脸。 此刻雷霆化生而出的这些雷曹天丁,落在凡夫俗子眼中,便是标准的雷公显圣模样。但落在魏野眼里,就显然差了点意思:虽然都是同样的凤嘴银牙雷公脸,但这些隶属雷部的雷曹天丁,比起那掌握雷霆枢机的雷部大将,便不啻云泥之别。 就算是同样生着雷公脸,这些雷曹天丁也就勉强算是个小雷公罢了。 何况此刻并非是雷部天丁降凡显圣,只是劫雷依照法度自动显化而出的虚形,就算有劫雷搭起了架子,却也只好拿去吓鬼。 如果是那些天生就畏惧雷劫的精怪,这些雷曹天丁一个亮相,就能把这些倒霉鬼吓个半死不活。 可对上一位强悍邪神的化身? 还是趁早洗洗睡的好。 但不论这些花架子的雷曹天丁,此刻置身在劫雷之旁的魏野,却感觉到劫云之中,雷霆运化之间,似乎隐隐地在搭建起一个极其森严的小天地来。 魏野的炎官朱鸟变以洞阳离火为本,演化仗剑仙官、炎羽丹凤,所到之处焚灼邪秽,有化魔窟为清净地之妙。 如今炎官朱鸟变这笼罩燕京城的绝大手笔,已成阳火焚邪的煌煌气象,然而比起这场雷劫,却是犹有不及之处。 论法度严密,魏野这部至今没有推演完整的洞阳八炎变也算是撷取了道门太玄、太平两部经法之妙谛,炎官朱鸟变更是一等一的玄门净秽降魔之术。但是在“体量”上,不论是魏野这位散仙还是鲍方祖这位老牌地仙,终究比起这处遗留了一个完整法则体系的天地不在一个层面上。 就算没有正牌子的雷部神将主持,只留下一个显化雷曹天丁的空架子,其中法度之严密、变化之精妙,甚至让魏野想起了当初贺兰公魔染五城真人之时,玄云之海上那座云雷天狱的磅礴威煞来。 是了,云雷天狱禁法。 这部出自《云雷天狱五城奥旨》的高深禁法,以云为城,以雷建狱,以五行生克之理为宗,上应五天五星,下制五方五岳,但论其法理,也算是一种雷法。 而云雷天狱禁法那显化雷狱的路子,正好与天心行罚的雷劫不谋而合。 道门雷法是个大体系,但不论是凡夫俗子都耳熟能详的“五雷天心正法”,还是道门诸脉秘传的雷法,都是以“天心行罚”四字为根本。精通雷法之士,不论是遇见水旱蝗瘟这类灾年,还是妖鬼作祟、邪神肆虐这类惨事,只要抱定“天心行罚”的宗旨,诛旱魃、斩蛟螭、驱瘟鬼、降妖孽,都是手到擒来。 关键是,如何代天行伐,顺天而造劫? 寻常学道之士,若是仙道未成,不明雷霆枢机运转之理,更难参详古仙人“掌握雷霆”之玄奥,这个时候便见得道门前贤创下的雷法之高妙了。大凡雷法,都不出天雷、地雷、水雷、龙雷、社令雷这“五雷”范畴,而诸家雷法便是在这五雷之中,各选一雷为根本。 这其中,天雷出自紫微,地雷出自酆都,水雷出自水府,龙雷出自龙宫,社令雷出自地祇神众,诸家雷法便于此间各择一位上真高仙为法主,以护法神君为部曹兵将,由此搭起一个“法主”、“神将”、“天丁”三要素齐全的平台来。 就是仙道未成之士,只要内炼功夫完足,又精于存思神明之术,借着这个“法主”、“神将”、“天丁”搭建起来的平台,以我心契入天心,便能借天地之威为己用。便是“代天行伐”四字,也能够说上几分。 不过比起那些精通雷法的道门高人,某个仙术士在“搭台子”这方面却是格外地方便些。 有下元太一真形图在手,魏野这位下元太一君本身就可以算作一位“法主”,至于“神将”与“天丁”,更是现成。只是要将下元太渊宫这个平台,勾连上雷劫法度,才是此刻的关键所在! 仙术士一手持定桃千金,轻声嘀咕了一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可他手下动作却是丝毫不慢,挽个剑诀向着劫云中一指,顿时那些雷曹天丁的虚形之间,便有一丝雷电精气被抽离开去,随着指诀点化,曳电成文,化作一尊紫髯碧眼的神将真形。 这尊神将头戴武弁大冠,上嵌拳大明珠,身披明光甲,外罩靛青云雷衣,腰间系一条青玉带,一手持法剑,剑身满布雷篆,另一只手却握着一只通体晶莹的绿石斧,斧刃处隐隐有青白电芒闪动。 正是下元太渊宫八卦神吏之一的震象神君。 随着震象神君真形符显化,冠上珠光映照处,浮现出震卦卦符,比起那些空有个花架子的“小雷公”们,更有一股灵动之意。 珠光映照之下,早已汇聚而来的电芒凝结如浆,与震卦珠光混合如一,在“小雷公”们的身上如水银泻地般恣意流淌,给劫云间染上了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随着这层珠光涂抹,朱华之发随风而动,碧光之瞳顾盼生姿,哨风铁嘴开阖吐气,原本只是劫雷描画如涂鸦的雷曹天丁,此刻却如被画圣点睛一般,脱离了纸面,焕然新生! 一众雷曹天丁法相焕然如生之际,魏野轻喝一声,袖子一抖,便有一道灿然刀光自袖囊中飞出,直射向震象神君。 震象神君双目中雷芒闪动,随机将手中法剑抛出,却正迎着魏野袖中刀光,转眼间,法剑、刀光铿然一响,却是转眼化作一口古铁刀,重又落回震象神君之手。 正是魏野从董卓手上夺来的那口狱雷刀。 狱雷刀在手,震象神君长吟一声,随即喝道:“今据辽国燕京之地,阖城男女老幼为妖魔所害事,查得邪神造孽,魔王为殃,假充外道,抗拒正法,公然肆祸,积罪深深,谨奉下元太一君敕命,兴雷诛灭,剿绝邪宗。真符下告,本部将兵一如符命,不得容隐,风火奉行如律令!” 震象神君喝声起处,便有异象随之而生,那一个个碧眼尖嘴的“小雷公”们,手中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似是石制的斧凿,却又带着些玉色,正是雷部神将行雷之时所用的雷公斧、雷公锤、雷公凿这类法器! 雷斧雷凿在手,便有雷音轰鸣,转瞬之间,百余电芒如雨飞落,将燕京城头的那片莲海罩在了电芒织成的雷网之内! 随着雷网下击,片片青荷上碧玉神光大放,带着阵阵梵唱之音、禅念之力,欲将这片雷网隔绝在外。却不料那雷霆运转之间,却有气机变化无定,避实击虚,正沿着之前那些白莲佛陀真形符破开的空隙,直闯到了莲海下方,毫不留情地落到了满城夺心魔的头上! 没错,之前的雷劫,只是天地法度针对旁门中人自发形成的天刑。虽然这也算是雷劫,却也是此方天地留给那些旁门外道中人的一线生机。 但是被魏野化出震象神君真形符,又将这道真形符送入劫云之后,这场雷劫的性质却是一变 没有了雷部神将,空有雷曹天丁,劫雷之中原本搭建起来的雷部法度俱在,却是“人员”不全,却让魏野玩了一招偷龙转凤,用震象神君真形符替换了原本的雷部神将之位,硬是将寻常的天刑雷劫换成了天心杀伐的真正雷劫! 只是这一手偷龙转凤之下,劫云之中的雷电精气也朝着魏野周身投来谁叫魏野这位道门散仙的根基,却和本地道门的路子不大相同?平常倒也没什么要紧,但是在劫雷之下,这一点不同之处,就是气机相扣,勾招雷劫的要害! (本章完) 第926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四) 百余电芒交织成网,笼罩燕京城头。 但劫雷降下之时,又岂止这般小打小闹的场面? 云中电蛇窜动无休,一道道隐带青红异色的电芒,却不受那些雷曹天丁掌握,反倒朝着云空中汇聚盘结。 而盘结的中心,正是骑着九首火凤的魏野。 雷声隆隆中,还有鲍方祖传音而来的揶揄声:“嗯,借雷劫法度而显化神将入于雷霆中枢,转眼将雷劫权柄掌握在手,果然是一步好棋!只是石真君啊,你非是真正的雷部神真,那神将真形虽然源出震卦之气结形,但却难掌雷霆运化的根本枢机,纵然暂时能掌握天刑权柄,却是个‘德不配位’的场面。天威反噬转瞬即至,真君却要如何收场?” 回答这位前辈地仙的,只是魏野一声苦笑:“这些风凉话,鲍老留着此战之后,魏某到你碧云山喝茶的时候再讲不迟!” 话未说完,汇聚而来的云中电蛇就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九首火凤与它背上的竹冠道者都吞没在了一片灼目电光聚成的雷暴之中! 燕京城外,燕京城内,此刻只要是肉眼所见之处,都是致命的雷光满布,青白色的光芒能让绝大多数生物的眼球在瞬间致盲。就算是善于使用精神力的“触手”去感知外物的夺心魔,这个时候也不敢稍稍将感知力外放些许,而是尽可能地收敛起来。 因为在这些雷光中带着的那股至大至刚之威,内蕴的天心行罚之力,带来的毁灭之意,足够将夺心魔们看似强韧的心神也随之一起抹灭! 只有那些地位最高、受到伊尔神思因神力加护也最大的高位夺心魔,才能在这一瞬间的变化中捕捉到些许蛛丝马迹: “勾招雷劫,不知死活!诸位,不要搭理那道人,各守本位,协助吾神将劫雷抵住!” 这是那位夺舍了无名老僧的夺心魔长老。 “中级以上心灵术士使用群体元素防护!施放阵营防护!普通心灵术士给自己继续强化元素抵抗力!” 这是那些已经在压力下有些支持不住的夺心魔高层。 在这些夺心魔高层中,夺舍了奚王萧干的那一位,在心灵异能的预言魔法上面下的功夫最多。虽然这位冒名顶替的萧大王没有触摸到最高等的预言魔法,但是对于危机的提前预知能力,却比普通的夺心魔要高出不少。 而他的反应也比同僚们更直接了一点手指上套着的水晶指环一个个闪动起光芒,一层又一层的防御魔法套了上去! 可就在他激活防御魔法的同时,云空之上,劫雷之间,却是有人不轻不重地敲出一声鼓响。 那声音似轻还重,闷中透清,初听来像是鼓声,然而转瞬间却是四下雷声隆隆应和,转瞬就成了连绵雷音,震荡整座燕京城! 雷音入耳,便有震慑之意无端蒙上心头,更催发浑身气血奔走无休,不但使灵台蒙尘,更是损人心神的绝好手段! 雷音鼓声连贯不觉,却听得劫云之中有人郎吟道:“云如山兮电如镞,弦如崩兮龙起陆,运椽笔兮下真符,斧凿鸣兮丰隆怒。夔革迸兮奈若何?指为椎兮挝渔鼓。” 转眼间,就见得电芒盘结如枝柯,乌黑暗沉的劫云仿佛浓密树冠,更有庞然雷柱自劫云中直落而下,直落向燕京城西南方向! 此处正是燕京城中御苑瑶池宫所在,是历代辽帝引桑干河之水汇成海子,在海子中积土成山,仿照蓬莱仙岛之意堆成瑶屿,又在瑶屿上修成了瑶池殿为主的大片宫室,硬是在北地修成了一片江南风光。 然而这片不知耗费几多民脂民膏的宫室御苑此刻却是遭了池鱼之殃,那道庞然雷柱下击之处,正是瑶池殿顶。纵然有碧玉神光层层抵挡,却架不住这道雷柱下击之势太过暴烈,硬是让劫雷在燕京城中最紧要之地开了个大口子! 雷光下击,瑶池殿首先经受不住,画栋雕梁在瞬间到来的雷火中转瞬焦黑、化灰,就是那些不能燃烧的砖瓦石础也在这异常可怖的高温中瞬间烧融,化作了高温融化的液态玻璃般的物事。 寻常的雷暴来得快去得也快,然而这被人催发的劫雷,却是犹有余裕,御苑瑶池那冰封的湖面在随之到来的高温中瞬间融化、汽化,白腾腾的蒸汽转眼蒸腾而起,却又在半空中触着雷光,瞬间化作飞腾而起的火焰! 见识了某人以洞阳离火化生火凤仙官法相,谁都晓得,这火焰代表着什么! 围绕着雷柱而生的团团烈焰,却是没有恣意燃烧,却化作一朵朵似如意、若芝盖的火云,绕着雷柱而生,化作灵椿同仙芝共茂的异象! 便在此刻,雷音中某人的吟诵之声再度传来:“云中谁移嘉木来?丹芝无端绕玉树!” 诗韵声起,雷柱化生更奇,无数电芒自雷柱之上分化而出,朝着燕京城中四下蔓延而去。 道道雷芒,如枝杈,似根系,蔓生之处,没有生命繁衍的喜悦,只有一片的死亡焦狱! 一道道属于心灵魔法的异光混同着碧玉神光不断地亮起,但在这片天刑雷劫的庞然之力面前,哪怕夺心魔们有神力加护,却是依然难逃死厄临头。 转眼之间,燕京城内已经是哀鸿遍野,不知多少新生夺心魔就在这一轮雷劫中皮焦肉烂,只留下焦黑残骨数段。 而就是这点残骸,也在一朵朵形似灵芝的火云煅烧下彻底化灰! 的确,论及天地之威,不管是散仙还是外神,终究在体量上有差别。这个时候,仙术士借雷劫之势,鼓荡而下,便是占尽上风 “……但是似石真君这样的上风,又哪能占得长久?” 鲍方祖一声叹里,魏野闷哼一声,身形在漫天雷芒中显露出来。 虽然还是端坐火凤背上的模样,但是魏野一手托渔鼓,一手持桃千金的模样,却显得有些别扭。 别扭的地方在于,魏野浑身上下,却见一道道细如发丝的电芒正在游走无定,连面容都在电芒映照下透出一股古怪气息,连带着仙术士浑身都在雷光中变化无定。一时是浑身凝实不异生人,一时是云篆符文聚合成形的真形符本相。 只有那渔鼓乃是五城玄器中的青灵符节所化,本质不凡,在雷光沐浴下反倒更添几分隐隐宝光。 鲍方祖是明眼人,看得分明,不由得劝道:“若是真君真身在此,掌握枢机,运化五雷,当为不难。然而真君如今以真形符替代,纵是真君于符法一道堪称宗师,却也难以掌握雷中运化之妙,何况真君道术中本就不以雷法见长?不若让贫道助真君一阵……” 对这份善意,魏野只是略一摇头:“涿易二州既有魏某门人,亦有吾道海宗源将来治下百姓,魏某知道鲍老心慈,便请鲍老照看好他们。此地此獠,此番劫难,魏某一身当之,不必假手于人。” 正说话间,仙术士腕子一抖,掌中桃千金猛然发出一声剑吟,随即剑化赤虹,借为雷柱为桥,直入燕京城内! 要说进入燕京城也不大对,因为随着桃千金贯入燕京城中,自然而然地剑锋就刺穿瑶池殿的残垣破壁,直达地基之下。 桃千金乃是得道木仙的真形仙蜕炼成,此刻剑入土中,却是猛然催发仙木本能,猛地吞吸起了燕京地气。 随着地气搅动,更有道道火劲贯入地脉之中,游走无定,却是自具法度,扭转地气,勾招地火,直冲而上! 整座燕京城在这股外力闹动下显得格外惶恐不安,属于伊尔神思因的神光想要朝着地下贯入,将那柄桃木法剑逼出。却因为劫雷电芒随着法剑一同入地,这股专门针对伊尔神思因的雷电之气就成了桃千金最好的护持之力。 这其中变化,鲍方祖旁观者清,却是更早一步看出来,不由摇头道:“燕京龙气受此一扰,必然不安于位,漏泄破败,虽有余气未消,却与金陵王气一般,从此只堪为王霸之业,不堪为帝皇之基了。” 话未说完,燕京城中大震连连,不知几多宫阙楼台,几多寺观祠庙,在这片地牛翻身也似的大震中倾颓下来。 更有一片片的民居,那些木梁、草棚,遇着瞬间开裂的地罅中腾起的火焰,就此燃着! 这一次,莲海、火海,混同一片,更有气机勾连,笼罩一城,连同魏野显化的诸多仙官、火凤,贯连一气,顿时再生异象。 明明是在天雷地火交加摧折下的燕京城,却因为这两股力量的结合,显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稳固”感。 从那座被劫雷毁灭的瑶池殿废墟上开始,火焰与雷光的交汇,有光生出。 雷火之气混成,却有宫阙楼阁在废墟上重立而起,但见彤云飞卷,飞焰映天,赤玉为瓦,朱瑛铺地,火龙吐珠,绕华表而焕瑶彩,火麟衔璧,踞丹墀而壮威仪,竟成仙宫气象! 而这片赤云掩映的仙家宫阙,还在朝着燕京城中不断蔓延! 对此,鲍方祖看得也算是清楚:“嗯,勾招地脉之气,演化五方烈火阵?不对,五方烈火阵中哪里能有这般多的雷电精气?还有那些仙官火凤,与五方烈火阵本该互不统属,怎会勾连一气,隐隐有拱卫之相?” 回答他的,是雷芒之间,跨火凤、叩渔鼓的某人:“雷吼鸣天鼓,炎起升火府,此是魏某洞阳八炎变第三变,天鼓火府变。以雷为狱护于外,以火为府镇于内,上封天门,下闭地户,不论妖神邪魔,都是个有进无出。” 对魏野这说辞,鲍方祖只是摇头道:“只叹这座北地雄城,如今落在真君之手,却落个一砖一木都不留的下场。” 对鲍方祖的感慨,仙术士冷哼一声道:“用这座燕京城为代价,便能炼化了这头外域邪神的化身,说起来还是咱们赚得多了。若真要叫此辈长住下来,只怕此方天地真个成了邪魔世界,生民不存,那才真叫聚九州之铁不能为此错了!” 第927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五) 便在魏野新开发的天鼓火府变展开之时,数十里的地层之下,另是一番景象。《 巨大的石笋与石钟乳矗立在地层内部的中空环境中,复杂多变又强烈过头的各色灵光,几乎可以让每一个持有“秘法视觉”这类感知能力的施法者当场致盲。 在这足以闪瞎钛合金狗眼的环境中,身材高大的夺心魔们出现在那些石笋与石钟乳的顶端。 和它们燕京城里活跃着的同族相反,这些夺心魔的体型都远远超过了普通人类的身量,哪怕看起来最矮的夺心魔,也可以低下头去俯视人类中最高壮的大汉它们两米多的身高,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麦垛。 而在它们当中最显眼的那些夺心魔都用浅丁香色的法衣将自己包裹起来,除了镶嵌宝石的额环与水晶磨制的权杖外,在那些浑身装备着各种宝石护符与戒指的同族里显得格外地朴素些。 不过这些看起来更为苍老的夺心魔,那山丘巨人般的体型,以及额外生长的六条触须,无不展现出它们身为夺心魔城市中掌权者的地位。 一般说来,夺心魔虽然以智慧生物的脑灰质为食物,但它们选择智慧生物也是有倾向的。一般而言,人类、精灵、矮人这类具有先天智力优势的种族,是它们首选的奴隶、美食和幼生夺心魔夺舍的对象。而兽人、巨魔、食人魔还有地精、狗头人、豺狼人之类的亚人族,就不太受夺心魔们的喜欢。 以夺心魔的种族偏见看来,人类、精灵、矮人的智力虽然相较夺心魔仍显得低下,但相对高的智商、复杂的精神活动、种族社会给与的知识,能让这些智慧种族的大脑变得更加美味可口。而兽人、巨魔、食人魔还有地精狗头人之类,在先天上就缺乏优势,而这些基本处于原始部族时代的低级生物,也很难有后天的锻炼机会,哪怕作为不得已充饥的应急粮,也是口味最差的那种。 出于这种原因,在培育幼生夺心魔蝌蚪成熟的仪式上,夺心魔们往往会选择人类、精灵和矮人作为夺舍融合的对象。这也是为了让夺心魔蝌蚪在通过耳道钻入颅骨,通过啃噬大脑融合受害者脑部与灵魂的时候,记住“上等食物”是什么滋味。 但也有少部分被预先挑选出来的强壮蝌蚪,会选择一些天赋更强大的夺舍对象比如元素裔巨人、半龙人甚至某些具备上层界神使与下层界魔族血统的混血儿。 但是越是强大的生物,**的强韧度越高,对灵魂融合的抗性也越高,换句话说就是夺心魔蝌蚪的死亡率越高。不过经历过这样的挑选之后,所诞生的夺心魔也越发强大,更容易成为夺心魔都市中的长老与领导者。 在石笋与石钟乳顶端出现的那些高大如小丘的夺心魔长老,看起来就属于这类幸运儿。只是这些夺心魔长老的庞大体型,很明显都来自于某些高等巨人的血脉,不知道是出自什么样的恶趣味。 在石笋和石钟乳的顶上,有早已修筑好的祭坛,深紫色的水晶台上供奉着人头骨大小的宝珠,而宝珠内中空的地方,却有浑芒一片的烟气流动着,让人看不出其中的虚实来。 占据了最中心那座祭坛的夺心魔长老,盯着面前的宝珠,在它身旁,站着几个模样怪异的人物。 只剩下一个头骨的骷髅,将自己裹在空荡荡的法袍里。 一旁是乌木色皮肤的精灵女祭司,她头戴用宝石和秘银编织成华丽的蜘蛛形头冠,身披蛛网般滑腻的阴影法袍,明白无误地昭示了这位信仰的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邪神“蜘蛛神后”罗丝。 还有一个身披暗紫色罩袍的祭司,用兜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孔,只有胸口那带着紫色外环的黑月,代表着他所信奉的神明 代表原初黑暗的黑夜女神。 这样的一群人物聚集在一起,说一句“妖鬼荟萃,邪魔开会”就是最恰当的赞美。 但与会者肯定不这么想。 身材庞大的夺心魔长老,低下头来注视着三个来访者,然后用一种充满阴郁气息的语调开了口:“监督者们,你们可以开始执行自己的任务了。” 对夺心魔而言,不使用精神通话而以对方的语言进行沟通,这是这个邪恶种族极少数的表示友好的方式,亦即“暂时不把阁下的脑子当菜品看待”的意思。 可惜这种极稀有的友善表达,并没有换来对方更多的善意,只有冷冰冰的一瞥。 对这些监督者的无礼,夺心魔长老却是毫不在意,望向头顶的岩层,似乎要通过岩层看到地表上面去:“吾主已经巧妙地将那个守护者引诱开了去,失去了神明垂青的世界,只有少数半神作为守护者的世界,是最好的猎物。这一点,擅长用蛛丝编织成网的神后代行者应该最清楚不过。因为我们都知道,那位神后就是这样将一个个位面拖入深渊的。” 对夺心魔长老的话,被称为“神后代行者”的女祭司毫不在意,只是盯着夺心魔长老那双凸起的软体动物般的眼睛:“诸神通过一定的代价,可以跨过‘门’,到达别的世界。但是想要捕捉一个世界,我们需要更大的门,而不是用来偷渡的羊肠小道。” “当然,当然。”夺心魔长老的触手缓缓捻了捻,然后望向了祭坛上的宝珠:“更大的门,更坚固的门,修筑门并打开门的时候不远了。只是不知道,钥匙应该在何时登场。” 在夺心魔的话音中,宝珠中的雾气开始飞速地旋转,在旋转中显出了一片干燥的荒漠来。 在那个画面中,一个头皮精光的年迈僧人,正迎着日光的照射,让他连一根发茬都没有的脑袋映射出一阵灿然的光明,看起来仿佛镀了一环佛光。 老僧的目光直落在荒漠中的小村里,嘴角微微带起一丝笑意:“终于让贫僧找到了啊,无罪之人。” 第928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六) 老僧说话间,那黄村之中顿时起了一道旋风。 那裹着黄沙的风中是个身材高壮的男人,虽然身上裹了一条粗麻织就的连帽斗篷,却依然能看得出宽肩窄臀、筋肉虬结的傲人身材。 甚至从某种角度上说,这身材好得过了头,肌肉线条勾勒间,让整个人都仿佛成了佛门中的金刚力士法相,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反倒缺乏了人体正常的美感。 这位“力士”飞奔近前,向着老僧就行了五体投地大礼,双手抱住老僧的脚背:“弟子拜见菩萨!” 身上半裹着土色袈裟的老僧,将露在袈裟外的手臂伸出,掌心朝外,还了一礼:“不必多礼了,十二,不,如今你是一国之主,还是称呼你广财王较为妥当。贫僧此来,是为当年与你说起的那桩机缘。” 被老僧称作“广财王”的力士依然保持着五体投地的模样,恭谨应声道:“自从菩萨向弟子颁下法旨,弟子就依照仪轨,选取好善男子、虔诚信女,将他们迁入预先选好的静修林与墓园等处,为他们开坛授菩萨戒,严持戒体……” 广财王说着,偷偷看了眼老僧,见老僧没有阻止的意思,才继续说道:“依照仪轨安排,弟子在暗中观察这些受戒男女的一举一动,先清除掉其中犯波罗夷罪的成员,再将余下的受戒人送往下一个静修林做试炼。再往后,依次降低,直到将那些触犯轻垢罪的人再次清理干净,确保留下的受戒人都是真正虔心修行的清净戒体。” 所谓“波罗夷罪”和“轻垢罪”,都是佛门中的说法,佛门中触犯戒律有六等罪,最严重者称为“波罗夷罪”,也就是佛门中“出佛身血”、“杀阿罗汉”、“破和合僧”、“杀盗婬妄酒”等罪过,“轻垢罪”则是平时行为不谨之类的小过错。 只是这本该是出家僧尼才守的戒律,可是听广财王的说法,倒像是一个农夫在向农场主汇报他牧养牲畜的成果一样。 广财王继续说道:“第一代的受戒人慧根不重,无人证得阿罗汉果,只有修成婆罗门持明仙的寥寥数人。弟子于是安排持明女们去诱惑他们,让这些持明仙人破了戒,生下后代。但是这样生下的后代资质仍嫌不足,如此经过数代人更替,终于有人突破了外金刚院持明仙众的藩篱,修成三果阿罗汉,有望修得无垢戒体。” 老僧这个时候才淡淡地说道:“除非修成俱解脱的大阿罗汉,否则何来无垢戒体?可惜佛门阿罗汉的无垢戒体,也不适合我们所用。” 广财王忙应声道:“菩萨明鉴,我知道阿罗汉的无垢戒体路子不对,所以走门路从别处寻了一头神鹿。这头神鹿乃是最纯净的极乐野灵兽血脉,我让这头母鹿每日在静修林中嬉戏,让它每日舔食那苦行僧的小便处,终于窃得那苦行僧的一缕精气,在母鹿体内孕成一个女胎。” 说到这里,广财王笑了一声道:“母鹿生子,也是一桩奇闻,静修林中那些苦行僧和瑜伽女修为低浅,不明所以,只道是那苦行僧破了婬戒与母鹿苟且,一怒之下将僧人与母鹿绑在火坛中做了供养。只留下那襁褓中的鹿女,被我送到这荒村中来,让她受了仪轨感应,处女产子。如今,那鹿女精血枯竭,已经死去数年,只有她生下的胎儿,被这村中信众懵懵懂懂抚养成人,成了一个年轻农夫。” “这个小子虽然说不上无垢戒体,然而也是经过仪轨感应而生的灵胎,先天后天都纯净无瑕,要说‘无罪之人’,应该可以说得上几分。” 老僧听罢,也不多加置评,只是用眼一转,广财王心知肚明,忙引着老僧朝这荒漠中的小村里行去。 宝珠到此就是一闪,画面重新定格在了一个皮肤黝黑的黑发青年面上。 那青年的相貌虽然颇为清秀,但也算不得出众,只是一双眸子几如金瞳,让人望着就觉着不安。 老僧的声音就此响起在宝珠中:“诸位大神,贫僧与弟子花了二百余年时光,终于造就此子,诸位以为其人资质可观否?” 这话看似在对着宝珠前的那几个高阶祭司,然而就在此刻,与会的黑皮肤精灵、戴兜帽的紫袍人与夺心魔长老眼中却是失去了焦距,似乎有神光从变得茫茫然的瞳孔中射出。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老僧知道,这就是合作伙伴们认可了的意思。 他转过头,满面慈爱地望了一眼面前那个只在腰间裹了一块亚麻布的年轻农夫,郑重其事地接过对方手里的木碗喝了一口水,随机朝着村外走去。 广财王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僧的脚步,恭恭敬敬地聆听这位“菩萨”的训话: “献祭可以开始了,不要让你的师弟们动手,此事教中要对外撇清。须知道,我们所行的事,也是有些抱残守缺之辈看不过眼的。” “为师当年在德意志,也知道要行非常之事,就要先挑起大义。所以这件事,就让摩尼院的人马出面,去和散塔林会的人渣们商议,怎么样安排个天衣无缝的局面。” “记住,是天衣无缝的局面。无罪之人要想成为替罪羔羊,必须他自己主动做出觉悟,其中一步都不能逼迫他,否则仪轨便是前功尽弃!” “还有那件宝物……此物关系重大,也是一切成败的关键。贫僧之所以勾留此界近千年,还不是因为它。就算我们策划完全,却也要小心有人坏事!” “此界的那些大神通之辈?毕竟是法门有别,浮光掠影之下,哪里见得贫僧本来面目?但是那对头就不同了,那人虽然非是佛门出身,却是深明佛门法理,最是难缠不过,此番布置,听说对面已经有所察觉。所以必须做得隐秘,还要做到成了大势,否则很容易被那人坏了事!” “不过好在两方时间流速不同,这个时间差,你们要好好把握,去吧!” (本章完) 第929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七) 看似离开了荒漠小村的老僧,还有那群与老僧结盟的神灵,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小村的一切,连空气的灰尘都不曾放过。 神灵的视角自然和人类不同,高举于天界的神灵,沉潜于深渊的神灵,注视大地的方式像大日悬空,遍照一切 低矮的土坯房,盖着木板的枯井,快要被沙砾埋没的小村,卷起飞沙的干涸河床。 而后,是一片用了鹰眼术也望不到头的辽阔沙海。 这是被旅行家们视为生命绝境的剑刃沙海,有着“虚无之境”恶名的死寂之地。 剑刃沙海位于北方大陆最贫瘠的埃诺奥克沙漠央,也是古代魔法帝国灭亡后唯一的遗迹所在,除了沙漠种的蜥蜴人和人面蝎尾狮这类魔物,连在沙漠边缘游牧的贝戴蛮族都不愿意深入到沙海去。 但是这样一片死地,却坐落着这个小小的村庄,不得不说是一个生命的迹。 不过在神灵的眼,这个迹要打点折扣了。 吹拂在沙海的热风带起细腻如粉的沙尘,不断地推动着沙丘改换方位,可在神灵眼,那些不断改换方位的沙丘永远是按照特殊的位置、特定的时间在移动。 而在热风吹动沙尘的时候,沙砾在流动时,总会形成一些异的字,排列成极为规整的图案。 是的,整个剑刃沙海都在这种异的力量运作下,极其小心而谨慎地看护着这个村落,像是在守护什么一样。仿佛这里不是贫瘠得连魔鬼都懒得光顾的穷乡僻壤,而是古代魔法王国的都城,值得无数巫师投入心力,修建起如此夸张的防御迷锁。 直到今天为止,剑刃沙漠都以这种被预设好的方式运转着:让热风吹拂,让沙丘移动,甚至偶尔让稀缺的水汽聚集起来,下一场及时雨。 但是在一支商队进入埃诺奥克沙漠的时候,一切都改变了。 热风漫无目的地吹拂起来,让曾经守护着剑刃沙海的秩序之力飞快地崩解开去,沙丘崩塌,沙砾四散,仿佛从来没有一座迷锁在守护那个小村落一样。 只有风传来一阵阵几不可闻的歌吟,似在欢迎那支商队的到来: “唵,利乐三界诸有情,不动悉成无畏力,闻是妙法不思议,证入无菩提心。恒怀摄受大慈悲,平等具足无边智,清净廓然无怖畏,不断不破亦不空。” 声声梵唱,却是丝毫不入商人们的耳朵,事实,光看这些商人的打扮,也很难将他们与一般人印象的商队联系起来。 负责探路的武士都穿着混合秘银打制的锁子甲,这种用细小的秘银合金环编织成的锁子甲具有极强的防御功能,还能为装备者提供额外的火焰抗性,是在沙漠活动的武者们最欢迎的一类附魔装甲,自然价格也远远超过了普通的甲胄。算是那些有个人封地的正牌骑士,得到这样一领秘银合金的锁子甲,也要当成传家宝,仔细地收藏保养起来。 而负责指挥这些锁甲武士的人,也不像是真正带领商团进行长途贸易的豪商,反倒是一位穿着血色天鹅绒短衣的年贵族。 这位贵族打扮的男人很明显没有什么穿衣打扮的品味,他的脖子、耳垂和手指、手腕被各种各样的宝石耳环、宝石戒指和宝石手镯占据干净,不留一点空间,连额头也套了三只造型完全不同的秘银额冠,分别镶嵌着黄玉、紫晶和祖母绿,宝石发出的光芒甚至扭曲了他四周的光线。但这么一个活动的宝石架子,反倒一点不给人以暴发户的印象 那些戒指、手镯、项链和额冠,都带着极强的魔力,在他的身套了一层又一层力场防护、元素吸收、灵能反制、敌意侦测的增益状态。除了这些常见的防护饰品,还有法术定序器这种随时激发多个低级魔法的高级货。 单凭这身昂贵的行头,放在某些小国里只有首席宫廷法师才能置办得起。 更不要说这男人胯下还骑着一头背生龙翼的红棕色雄狮起喜爱在高山地区活动的狮鹫,这头狮子可能更危险一点,因为它的大嘴里下都生着三排利齿,身后还拖着一条蝎子尾巴。 这种模样怪异的动物到底是魔法师们在法师塔里创造出的合成兽,还是某些邪神和恶魔的造物?因为它们已经在大陆繁衍了许多年,漫长的时间足够掩埋一切真相,也没人会关心这个无聊的问题。人们只知道,蝎尾狮喜欢在沙漠和草原捕猎人类和矮人为乐趣。除了那些强大而又审美观念异常的黑魔法师,没人喜欢接近这种凶残成性的怪兽。 而在大陆北方,骑着蝎尾狮的魔法师,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黑帮组织“散塔林会”特有的标识。 作为一个以邪神牧师为主导、大部分高层都是黑魔法师的****势力,散塔林会包揽了北大陆绝大多数的非法行当。绑个票、收个保护费这类盗贼行会的小把戏,他们是看不眼的,贩卖奴隶、倒卖各种“快乐药水”、“愉悦熏香”这类非法交易,也只能算是这个著名****势力的下游产业。散塔林会像某个时空已经做大做强的墨西哥毒枭,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件事 垄断北大陆的商业络、在北大陆的城邦和小国里进行政变。 一般来说,这样的****组织名声都好不到哪去,可在北大陆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坏一般人对散塔林会总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贵族们在有需要的时候也会求助于散塔林会的情报和非法交易活动。 毕竟,散塔林会的一切罪恶行动,都基于对财富和权势的追逐。在具备共同利益的前提下,这些无恶不作又喜欢翻脸不认账的****分子,也算是一个可以考虑的合作对象。 至少,起那些喜欢制造天灾人祸、甚至每天都在思考怎么毁灭世界的邪神教会与恶魔教团,散塔林会起码属于较讲道理、能坐下来讨价还价的一拨。 在埃诺奥克沙漠南方,散塔林会占据了一条由绿洲和货栈串联起来的黑色商路,并且每一天都在为了这条商路填入许多鲜血和人命。以打劫商队为生的贝戴蛮族,崇拜恶魔的人面狮身兽,偏好人肉的蜥蜴人,每一个都是黑色商路的大麻烦。 所以这支散塔林会的商队离开了黑色商路,冒着被强盗和魔物攻击的风险,深入到剑刃沙海来,实在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但若是注意一下那个坐在蝎尾狮背的魔法师会发现,除了那些闪瞎眼的魔法宝石外,还有一个黄金打造的圆盘形项坠显得格外惹眼。金盘用浅浮雕的手法錾刻出一只黑色的手,有绿色的光芒从合拢成拳的手指间散出,让整只项坠显得格外妖异。 这是暴政之神班恩的献礼圣徽,只有那些对这位邪神绝对忠诚又做出重大贡献的信徒才能在举行邪神献祭的时候特别恩准佩戴。而作为大陆久已知名的老牌邪神,暴政之神的教会也有捕猎活人向他们的邪神血祭的传统。 一般说来,这类邪神对活祭品也是有偏好的,如暗夜女神莎尔最喜欢的牺牲是那些善神的牧师,蜘蛛神后最欣赏地表精灵在祭坛被折磨致死的悲惨场面。但邪神们对祭品的需求也有一个共性,越是纯洁、善良的生物,越能够让邪神感到愉悦。 暴政之神的教会没有特定的祭神节日,只要牧师们想要取悦他们的主子,会举办一场以刑求拷掠为主题的献祭仪式,将绑架、诱拐而来的受害者送黑色玄武岩砌成的祭坛凌虐至死,而暴政之神也十分欣赏他的走狗们时不时献的这些小惊喜。 算散塔林会是相对理智的“温和派恶势力”,但对于碰到他们的普通人而言,照样是不折不扣的噩梦! 不知道是否因为与世隔绝太久了的缘故,散塔林会的队伍出现在荒村外的时候根本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这个被广财王和他的“菩萨”选定的村庄实在是与世隔绝得太久,久到村外的结界被解除之后,这里的居民根本不懂得如何面对这个险恶的世界。 甚至当全村人被身披甲胄的散塔林武士手脚并攒地倒绑起来,活脱脱像是一个个待宰的羊羔时,村民们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邪神也好,恶魔也罢,他们在物质界的追随者虽然多少都有些疯狂和******的倾向,但不表示他们没有智商和品味。特别是暴政之神、蜘蛛神后这类具有严重施虐癖的人格神,对于献祭的要求更加扭曲 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们被选了出来,让他们跪在那个宝石架子般的班恩教会使者的面前,战战兢兢地不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命运。 “宝石架子”也没有向这些老人传播福音、教授真理的兴趣,他只是低下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皮肤黧黑的干瘦老人,操着带北地口音的通用语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向你们表示祝贺,无知地生活在尘土浪费生命的贱民们!作为你们灵魂的拯救者,我将把伟大的黑色君主,主宰黑暗的至高真神、消灭一切伪神的黑色之手的真理,传达给你们。” 暴政之神的那些冗长衔头被报了一遍后,终于年纪最长的村老哆哆嗦嗦地提问道:“这位尊贵的大人,请问您要赐给我们的真理究竟是什么样的……” 然而老人的话没有说完,“宝石架子”不耐烦地举起了左手,从他小指套着的宝石戒指射出了一道冷光,正落在老人的左臂。 只用了一息时间,老人的手臂在急速到来的寒意爆碎开来,那是皮肤和血肉在低温下瞬间的冻结,以至于整只右臂如同盛开的红莲一般但这露出惨白骨骼、血肉外翻的红莲,又是怎样的惨烈! 因为大部分手臂的神经已经在一瞬间被低温所破坏,老人暂时还没能理解自己身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周围的人已经在恐惧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惨叫! “宝石架子”很不耐烦地一挥手,便有身穿锁子甲的武士走近,完全是随心情地抽出刀剑,将好几个村民从肩部斜砍下来,鲜血带着内脏飞出,溅落在村民们的身、脸,瞬间把还在尖叫的人们吓得倒吸气。 主导这场杀戮的“宝石架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后用他一贯的装腔作势的口吻说道:“不要惊叫,叫嚷这种行为,是不成熟的奴隶们才有的多余的情感,试图用这种声音来进行反抗。这是不对的,错误的,必须要进行纠正的,也是和伟大的黑色君主的真理相违背的。要记住啊,卑微的蛆虫们,伟大的黑色君主告知我们,统治者不需要任何理由,能对他的奴隶们做任何事情,奴隶只需要满怀感激的接受可以了,不需要做出任何反抗……” “啊,反抗、反抗、反抗……”像是在嘴里含着个糖块般地,“宝石架子”把这个单词重复了好几遍,然后感慨般地说道:“暴动是反抗,逃亡是反抗,咒骂是反抗,懈怠是反抗,哭泣是反抗,哀嚎是反抗,你们肮脏的脸做出的表情也是反抗,甚至思考都是反抗,这是最肮脏的罪行,最邪恶的亵渎!” “我宣布,你们需要制裁!” 在神经质般的尖利声音里,“宝石架子”抬起手,一个个魔法戒指散射出各种各样狂暴的攻击咒,电击、冰冻、火焰、毒气,毫无准头地向着村民们发射,在收割生命的乱舞只有这个疯狂的邪神信徒的声音不断传来,作为杀戮狂舞的最佳伴奏: “咦嘻嘻嘻!这么多的罪恶!啊,多么严重的罪行,必须给与净化,给与制裁!” 血肉翻飞,生命之花枯萎,幸运地在“宝石架子”的收割幸存下来的人们,颤抖着仰望着这个带来死亡的男人。 转眼间将四周变成一片屠宰场的“宝石架子”踏着满地的血水、肉块和残缺的尸首,走到了还活着的村民们身边,带着最和善的笑容俯下身去:“现在,来告诉我,你们当还有谁想要反抗吗?” 对着这张扭曲而恐怖的脸,这个面容朴实的男人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来,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回答道:“我不是……我没有……” 然而“宝石架子”的脸只是浮现出嫌弃的神色,随即将手指的戒指对准了对方的额头:“真遗憾,回答错误。” 随着戒指魔法灵光的闪动,“宝石架子”丢下了失去头颅的尸体,走向了一旁目睹这一切的另一个村民。 在连续收获了十余次的“错误回答”后,终于一个瘦小的农妇在恐惧支撑不下去,一边涕泪横流,一面胡乱指着身边的邻居叫道:“我检举,我揭发,是这个人想要反抗!” 有些满意于瘦小村妇的“悟性”,“宝石架子”走到了被“检举”的村民面前,点了点头:“那么,被检举的罪人,你有没有戴罪立功的打算呢?” “检举”这种事当然也有亲疏远近,不到最极端的情况下,“检举骨肉血亲”还是太强人所难了。那么不合群的人、交际关系单薄的人、初来乍到落户没几年的人,成为最好的检举对象。 不断地检举,不断地供出新的反抗者,罪名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滚越荒谬,在人群传递起来,最后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同一个“反抗者”头。 那个年轻而平凡的农夫。 但是这一次,望着那个浑身颤抖却没有出声的农夫,“宝石架子”却不肯再动用他的魔法了,反倒将目光落在幸存的村民们身:“那么告诉我,我的奴隶们,对反抗者你们该做些什么?” 在这如恶魔般的耳语,村民们盯着年轻的农夫,他们的束缚也被散塔林会的武士们解开,足可以做出很多事了。 从血泊,人们捡起了沾着人血的石头,折断的农具,朝着年轻的农夫走去,却丝毫不敢抬头去看他们的“主人”一眼。 …… ……… 对散塔林会而言,在荒村的献祭不过是一种表达对神灵的虔诚、享受施虐快感的日常活动。他们选择的最后的牺牲品,按照“宝石架子”的习惯,被押送到了沙丘。 那是让人不忍目睹的惨象,年轻农夫的右眼眶已经变成一个血淋淋的空洞,那是被一个陷入疯狂的农妇用指甲挖出来的。他的手脚也被“惩罚反抗者”的村民们打断,又被疯狂的村民们撕咬得只剩下半截骨头。 而在这具残破的身体,却被“宝石架子”恒定了一个初级治疗术这个治疗术能够暂时吊住他的生命,却也带来了更残酷的刑虐。年轻人残破身躯留下了一只只从下层界召唤而来的灵魂蛆虫,这些生着人脸的怪虫是堕落的灵魂所化成的魔物,也是恶魔们所喜爱的饵食与贵重资源。 灵魂蛆虫想要摆脱被恶魔品尝的命运,必须吞噬其他生物的血肉和力量,让自己得以进化为真正的恶魔。对于这些幸运的灵魂蛆虫而言,年轻农夫的血肉简直是最美味的十全大补药,它们恣意地咬破肌体,吞噬血气,甚至来不及发出灵魂蛆虫应有的哀嚎声。 这些灵魂蛆虫不是别人,正是那些负责刑虐年轻人的村民们。 对暴政之神与他的教会而言,这些村民显然没有什么成为暴君的资本,也错过了最好的年纪,不论是作为奴隶还是炮灰都显得缺乏价值,只能够做这样的废物利用。 也正因为如此,当这些可悲的蛆虫在身躯啃咬的时候,年轻的农夫一边发出破碎的呻吟声,满腔的恨火却不知道要向哪里发泄了。 恨这些愚昧的村民吗?他们是无辜的人,甚至如今沦落到了最悲惨的下场。 恨那些邪恶又凶残的邪神信徒吗?一个被放在这里,被酷刑折磨待死的小人物,仇恨又有什么用呢? 漫长的折磨时间内,年轻农夫的仇恨甚至不知道要寄托在什么地方。 似乎是濒临死亡时的幻觉,年轻的农夫似乎听见了无数人在哭号: 洪水、饥荒、瘟疫、战争。 诅咒、石化、人祭、下毒。 拷打、监禁、贩奴、拘役。 贫穷、残损、疾病、伤痛。 别离、侮辱、失落、遗忘。 似乎整个世界的不幸,都为这个不幸的青年所感知,直到他的情感也在全世界的不幸与罪恶变得一片混沌,直到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呼唤他: “说出你的愿望,说出你的愿望。” 愿望? 这种东西对他有什么意义呢? 但是巨大的混沌,最后残存的意识向着那个声音做出了微弱的,几乎不合逻辑的回应: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和这一切都消失吧。” 这是最不合实际的愿望,连许愿的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这最绝望的临终呓语。但是那个声音却是在此刻映射进了年轻人的心底:“那么如你所愿,我的孩子。”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年轻人最后的意识里,似乎看见了一道光,纯洁而神圣的光线,有一个身材清瘦、头发卷曲的男人在对他微笑。 在这男人的手,捧着一只华美无的金色酒杯,杯有红色的液体在微微荡漾。 但很快地,这只金杯变成了金色的头骨,似乎有蛇一般的黑色怪物在头骨内挣扎涌动,似乎还有更多的黑暗,朝着头骨涌动而去。 这不是年轻人临死的幻觉,在此刻,被称为“虚无之地”的剑刃沙海之,一道金光满布云空,不论是天堂山、极乐境、机械境,或者混沌海、焦热地狱、无尽深渊,都受到这道金光扰动,并将某些不可见的力量牵拖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运转。 此刻,遥远的时空,魏野和鲍方祖同时隐隐有感,向着北天方向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 仙术士疑问方生,一段禅唱之音,便从天外遥遥而来: “善男子,汝之所愿可得成,三界有情流转生死,其苦无量,种种罪障,不得解脱。我今以此大愿力,为众生荷担一切不善业。以此威神力,饶益有情,广大无边,不可说不可说,不思议不思议,能令众生得无量无边福德具足,所有地**生焰魔罗界阿修罗身及饿鬼趣皆得解脱。若不尔者,终不取无正等正觉。” 这禅唱之声才起,便有微妙香华自天而降,也让魏野不由得一愣:“这是佛门悲心大愿,难不成此界还有佛门大德,发了誓不成佛的根本大愿,以至天心感应,现出天降花雨的瑞相?” 鲍方祖却是面色一变:“佛门大愿,于天人感应最是灵应迅捷,甚至能震动十方世界不对,是天关地锁!” 第930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八) 接触过佛门的人都知道,佛门中有声闻、缘觉、菩萨、佛陀这四圣法界,乃是佛门体系之基石,而充为护法的明王与诸天、鬼神之类,只是神通之用,并非佛门根本。 若是佛门中人单纯为了断绝烦恼、跳出轮回,只要根性深厚,又得了佛门正传,证入阿罗汉果,涅槃寂灭,并非难事。但若是有人想求证那“无上正等正觉”,也就是佛陀果位,则必要累积福德资粮,世世修行,经历三大阿僧祇劫的漫长时光,才有望功成。 但佛门中人,既然分出小乘解脱道与大乘菩提道两支,在成佛法门上自然也有了许多变化之处。 大乘法门以菩提道为根基,虽然一般要从戒定慧入手,修成阿罗汉果,然而阿罗汉果之后,便要转小入大,发菩提心,行菩萨道。 而菩萨道的修行,便以弘誓大愿为起点 比如这样的:“令一切有情尽发菩提,回向大乘修无上道……” 还有这样的:“礼敬诸佛,称赞如来,广修供养,忏悔业障,随喜功德……” 以及这样的:“度脱无量众,修行菩提道,当于万亿劫,大悲度众生……” 还有差不多人人耳熟能详的地藏大愿:“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菩萨大愿已然如此,那些发愿成就佛国净土的诸佛大愿就更是穷尽佛门妙谛,非是寻常佛门修者可以望其项背。 因此上,这种“成就佛土”的成佛大愿或者“不取正等正觉”的菩萨大愿,乃是佛门证果之法的极致,也是佛门“因缘果报循环”、“佛性平等不二”两条根本法理在修行的体现。 这类愿力成佛法门在修行中人眼里,既是大愿成就诸佛,也是诸佛成就大愿。从因果律上说,一个佛门修者一旦有资格触摸到这类法门,就等于建立起了一条“过去的凡夫”与“未来的佛陀”相联通的因果链,就算修行中途不幸命终,甚至因为所造恶业太多而投生到畜生、饿鬼、地狱三恶道中,也能毫不退转菩提心,重新修得佛门法力。 若是大神通之辈,甚至可以倒因为果,提前“预支”证道后的神通法力与福德资粮为用,显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境界。 譬如佛门有名的“忍辱修士”和“割肉喂鹰”两个公案里,被剐尽一身血肉的修行人,就是仗着宿世愿力,来了一场“若无嗔心,身形完复”的浴血重生,硬是从鬼门关前抢回一条命来。 但这等小把戏,比起今日的大场面,中间的差距简直比地狱到天堂的距离更遥远。 北天上空,微妙香华如雨而降,香气馥郁时,如郁金,似旃檀,清渺时,如芙蓉,似兰草。 世间名香千万种,但不论怎样高明的调香师,也不敢将所有的香料融聚一炉。哪怕是最考验调香师功夫的百和香,也不过用到数十种香料而已,而这种百和香差不多已是调香之道上的人力极限了。 然而这种变化多端的香气,却并非实有,而是佛门大愿之下,神通之力演化,直接作用于心识之上。 从燕京一路向北,越过燕山,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村落和城池越见稀疏,在这个寒冷的冬季,人们都猫在那种半挖在土里的地窝子里,如猫冬的熊一般,静待冬季过去。 这些在地窝子里烤火的人们,大部分是留守的女真部民,也有看风色投降得早的渤海、汉儿豪强。至于那些被掳掠的牧奴,就没有这么好的享受,只能和牲畜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着挨冻。 悲惨的生活下,由历代辽帝推行起来的佛门说教,就成了奴隶们悲惨生活中唯一的麻醉品,和牲口挤在一起的奴隶们,嗅觉差不多已经被羊马粪便的味道薰到麻痹了,却在一瞬间闻到了那自天而降的甘美香气。 在香气中,似乎一切的苦难、一切的伤痛都远离了,只有那股让人飘飘然、醺醺然的香气,萦绕身心,安抚一切。 若有神仙,大概便是这般的受用吧? 奴隶们闻到了香气,那些金国治下的僧人们也不例外。金国大军远出,掌权的贵人们都去了西面和南面厮杀,追着天祚帝的屁股紧咬不放。但是贵人家眷们冬日无聊,这样刚崛起于蛮荒之地的国家,不论贵人还是奴隶,精神世界都一样的匮乏,急需大德高僧们用有趣的故事来填补。 虽然高僧们未必肯承认,他们讲的那些佛陀本生、菩萨行道、高僧降魔的段子是故事,但是正因为这些段子有趣,他们才得以成为贵人们的座上客。 一位口舌便给的讲经法师,正摇头晃脑地说起一段佛门中的公案:“……话说那阿育王陛下,娶了那卖花女为王妃后,这王妃虽是享受起了锦衣玉食,却是****愁眉不展。那阿育王陛下心中疑惑,便问王妃道:‘爱妃,你做我妻,享受天大也似富贵,这是人人羡慕不来的好处,却为何闷闷不乐?莫不是还在怀念你那卖花的前夫?’那王妃躬身行礼道:‘陛下英明神武,威武雄健,臣妾哪有不满意处。只是大王身上没有臣妾前夫那般的莲花清香,只一股檀香味道,熏得臣妾鼻子难受罢了。’” 话说到这里,那听经贵妇却是突然嗅了嗅空气,疑惑道:“法师说的莲花香气,莫不是就是这般清香?” 那和尚不明所以,闻了一闻,又偷偷捏了捏手中的香丸,心中疑惑道:“我还不曾偷偷在袖中点起这丸芙蓉香,这个香气却是从何处来的?” 念头刚起,这和尚却是突然心头一紧,紧跟着就朝着天空中舞拜下去,再抬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忏悔连连:“我今诳语做两舌,欺诈善信求供养,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今对佛前求忏悔。” 一边念着忏悔文,这和尚一边向着那贵妇人托出袖中的芙蓉香丸:“贫僧实在没有法力,只是袖里藏了这枚香丸,女菩萨听贫僧讲经,嗅着香气,便以为贫僧是个有神通的长老。这等欺心之事,贫僧再不做的了,只望女菩萨宽恕贫僧则个!” 似这样的场面,不知在多少地方上演,会宁府的大金国宫帐之内,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正坐在胡床上打盹。 这位北地豪雄已经五十出头,在饱受苦寒、缺医少药的女真部族里,这个年纪已经是一位标准的高寿长者了。 常年的风霜打熬,吞并女真诸部、谋划起兵反辽,这桩桩件件可以载于史册的大事,也熬干了这位女真领袖的青春,榨干了他的精气神。 现在,若不是还有个彻底灭亡辽国的心愿在。完颜阿骨打也绝不会硬点起身体中最后一点余烬,强撑着架子不倒了。 对这位一手创建了金国的皇帝而言,他殚精竭虑地思考的只有一件事:把那个毫无皇帝气度、只会像兔子一样朝西边飞跑的耶律延禧抓住,然后拖到鸭绿江边,在头鱼宴上跳舞! 至于大金国将来是什么样,完颜阿骨打是不怎么考虑的,对于南方那个据说极富庶的宋国,也没有什么想法。 只要宋人能帮助女真人灭了辽国,那就是女真人的好兄弟,把辽国的南京道分给兄弟,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大金国的大圣皇帝完颜阿骨打,所能接触到的宋人也只有马政、马扩父子率领的宋国使团,至少在这位阿骨打老皇帝眼里,英武、勇敢,又有一身好武艺的马扩,就是他对宋国的唯一印象了。 “辽国,契丹……”喃喃念叨着这个毕生大敌,完颜阿骨打忽然觉得身体变轻了,有什么香味从鼻子尖传进来,甜丝丝、暖洋洋的香气笼罩了这位老皇帝的全身,让这位半百老人不自觉地想要仰起头,回想起曾经无忧无虑,在河畔草甸上和小崽子们打闹的年轻日子。 至于把耶律延禧拖到头鱼宴上跳舞……嗯,耶律延禧是谁? 香华之雨天降,微妙香气如风,似云,飞快地笼罩北地,更让香云笼罩的地方,奴隶痴痴念佛,僧侣虔虔拜忏,就连完颜阿骨打这样久经沙场、千万人死在面前也不动心的枭雄,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和善老头儿。 如此微妙香气,改换心识在一瞬之间,正是佛门所谓断诸恶香、灭烦恼香、生欢喜香、净庄严香、莲华藏香。 仅仅是大愿感应所生出的天华香雨,便有如此异象,那大愿所感的业力果报究竟如何宏大,便可见一斑了! “天雨香华,众生相感……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天人显圣,捧花礼赞,再弄上一队天女来跳个舞啊?” “真君言重了,如今西方灵山远离,就算有大愿感应,这地界上也没有二十诸天与其眷属来给佛门打台子凑热闹了。” 魏野与鲍方祖对话之间,只见西北方向,五台山中,又有异象生出! (本章完) 第931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二十九) 纵观辽宋佛门,这些年都是劫数连连。 辽国不消说了,如今的修行传承已经断绝得差不多。 宋境之内,能称得上是佛门真传的也就是五台山文殊院一支。 当年几多梵僧西来,在五台山上开窟建寺,持咒诵经,以五台山形拟化文殊菩萨清凉山道场真意。所谓“文殊五台、峨眉普贤、观音普陀、地藏九华”这佛宗四大山门之中,唯有五台山才是被佛门真正凿建而成的地上佛国一属。 而如今执掌五台山文殊院一脉的智真长老,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常常被佛门中人看轻许多。然而当年魏野南来,设宴五台山下,这位佛门大德却是特地破例下山,专程与某个怎么看都像是来踢馆的仙术士一晤。 更不要说,这位智真长老一早就道破天机,预知灾劫,坚决不肯来趟魏野的浑水。 只这份眼界,就高出许多佛门中人一大截来,怎么说也该是能与鲍方祖这般前辈地仙相提并论的角色。 文殊院中,满堂禅和子端坐禅床,似乎都已入定境。禅堂上首,智真长老端坐禅椅之上,双目神光湛然,正望向北天方向。 片刻后,智真长老忽地从袖中取出一轴经卷,望空便抛:“当年灵鹫会上,释迦老子只拈花一笑,不曾文弄墨,留尔这文字障何用?” 经卷脱手,落地无踪,然而五台山外却有阵阵云岚卷动,徘徊山岩,缠绕雪峰,仿佛是有谁展开了一部长卷。 长卷之上,一个个古拙字迹次第浮现,似是有人持握着无形纸笔,缓缓地在白云上抄着佛经: “时有菩萨、辟支、罗汉,不与众会,三乘入山,安住法喜,福德之地,恬怕自守。” 这是佛门代代相传的佛陀预言,描述的是佛门进入末法时代的情形。在预言中,末法时代的佛门戒律松弛废毁,教理湮灭不闻,更有天魔眷属执掌佛门,不论是修行菩萨道还是声闻乘的佛门修者,都只能潜藏山中苟延残喘,而再无机会宣扬佛法。 但是此刻这段预言浮现云岚长卷之上,反倒透出另外一股意味。 这分明就是佛门五台山一脉对世间做出的最后宣告:“天地大劫也好,外域入侵也罢,都和五台山一脉再无关联,文殊一脉封山闭洞,再不入人间。” 然而云岚长卷才出,北天花雨感应到这股纯净佛息,却是自然而然依附上来,片片香华附着在云岚长卷之上,遮蔽长卷上的字迹,仿佛痴缠不去,却让人看着有股死皮赖脸的味道。 除了这漫天香华,更有道门气息带着两道意念遥遥关注而来,那是鲍方祖借着魏野以天刑雷劫搭起的架子勾连千里,一道看起了热闹。 五台山文殊院作为此界佛门第一等的宗门,其表态也是很重要的。 从那个架起虚假佛国的域外邪神,到此刻莫名震动天关地锁的佛门大愿,处处都见着佛门气息、佛门法度,光这一条,就得让鲍方祖与魏野多出一分警惕。 佛门法理内核极其封闭,虽然号称“千万法门皆是一佛乘”,但佛门之法在于何处?在于“诸法无常”,在于“涅槃寂静”,在这个前提下,佛门中人对待世间的心态便很可议了。 小乘声闻道对待世间的方式是“视三界为火宅”,大乘菩提道对待世间则是“以欲勾牵众生入佛智”,要么是表情生硬地断缘出离,要么是身段柔软到几无立场和底线。 若是小乘路数还好,当年释迦牟尼面对释迦一族灭国之祸,也不过坐看而已,绝不沾染因果。 但若是大乘一脉、特别是如今根本没有大神通坐镇的大乘一脉行事风格……只要有“转轮圣王”肯护持佛法,这些秃驴才不管旁的事情。说不得送出几位二地、三地的小菩萨给那些域外邪神当双修明妃,还能给宣传成“菩萨以悲心布施肉身,调伏邪神为护法”,好生地自我感动一番。 且不论未来大势将会受到多少影响,光这份恶心劲,就有点“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的意思。 如今五台山文殊院一脉宣称要封山隐遁,其实也算是为天下佛门各宗遗脉做了一个良好的表率。 能走就走,不要再添麻烦! 但是那天华香雨中暗含的佛门愿力,却是另外一个意思。 花雨遮蔽云岚长卷上的字迹,分明就是想要留人了。 然而便在此刻,文殊院中传来一声断然棒喝: “天女散花,何如维摩说法,江心明月,粘连何处去也?” 禅门棒喝,自生震荡之力,随之却见那云岚长卷与五台山形却在棒喝声中瞬间变得虚幻不实,哪怕那佛门愿力所化香华,也不得粘连半点! 便在香华离散瞬间,五台山中隐隐有回音震荡,细细听去,却是智真长老数年前的只言片语: “当年不空、金刚智、实叉难陀诸位祖师大德,便是有见于此,多蒙文殊师利菩萨眷顾,驻锡震旦五台清凉山。便是大劫来时,西台挂月,便成祖师西来意,但留一峰与老僧栖息。” 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某人的附和之声:“西台挂月峰,正是狮子文殊雷音吼,般若慧剑慑群邪,一切天魔都不得其便。长老有这个去处,魏某还担心什么?” 像是为这番对话作注脚,便见五色佛光照耀挂月峰上,随即化作一轮精芒,在其中显化出一尊菩萨宝相。那菩萨头挽五髻,额压金冠,璎珞垂于胸前,天衣披拂身上,一手握金刚剑,一手拈青莲花,莲花上安放着梵箧般若经,身下莲座则被一头青毛狮子托举而起,正是狮子文殊法相。 然而这法相与光轮不过显化瞬间,五台山上就是一阵震动。 不是地震,更胜地震,大震之力从西台挂月峰处涌起,瞬间山体震动,脱离地根,像是一个久不活动的老人,哆嗦着抖了抖腿,要让血气运行起来。 偏偏处于这样的大震下,整座五台山的山形结构没有在震动中产生任何破坏,山中一草一木,寺院一砖一瓦,都保持着原本的结构,甚至山形地气都没有散失半点,就这样齐齐整整地朝上一跃! 挂月峰头正对着半天中的那片五色佛光,甚至可以看见文殊师利菩萨宝相身后,也有一座高山,分列五峰,峰头平整如台,正是文殊菩萨驻锡的清凉山佛国道场! 腾起在半空的五台山,恰好与佛光中的清凉山合在一处,两下贴合,如清水混入奶汁中,再也难分彼此,转瞬幻化无踪! 五台山转瞬化入清凉山道场之内,真个成了“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香华愿力再难接触分毫,只得悻悻退去。 这场面,自然也让围观的魏野和鲍方祖一点不落地看在眼内: “那智真长老倒是走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般迅捷,半分拖泥带水也不见。” “真君是羡慕那位大和尚了?” “出世有出世的好处,入世有入世的滋味,他佛门如何行事,轮不到魏某置喙。不过” 说话间,魏野屈指一叩渔鼓,便有隆隆雷音自北地而发,借着鲍方祖手中火玉丹珠为引,横贯宋境南北: “但问天下修行之士,若想封山闭洞,避过此劫,魏某绝不留难。然而倘若有旁门左道、血食野神,胆敢趁此天地大劫之时,卖身投靠域外天魔,那就且试试魏某之剑能不能将尔等寸斩成灰!” 雷为天鼓,又是天心行罚的核心,魏野借着鲍方祖这位前辈地仙之助,将雷劫之音自燕地上空拔高,借着雷劫铺展开来,直投而下。 转眼间就有隆隆雷音覆盖四方,那劫雷威煞更是隐隐震荡天下修行中人道心,这段话竟是不想听也不行。 那些避居深山、采药炼丹的隐修之辈也便罢了,只是谨守洞府,绝不出头。然而从北至南,不知多少野庙中借人间香火修行的妖鬼野神,却是瑟瑟发抖,拼尽全力收摄气息,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勾招雷劫下击,坏了自家香火道场。 但也有久处地祇之流,来路却不太正的人物,真身隐于幽壤之间,更是深明雷劫法度,闻言却是冷笑连连:“雷部不存,雷劫不正,便能呼啸风雷,终究隔了一层。何况天地大劫将临,似这等修成仙道的玄门正宗,不论散仙、地仙,都是勾连天地、气机交缠之身,天若塌了,此辈就是那头一个被砸的高个儿,却哪里有功夫来找麻烦!” 话未说完,雷音再震,却是让这些藏头露尾之辈也不得不闭口潜伏,再难发出一声。 便在此刻,香华天雨渐渐有消散之相,却有隆隆轰鸣之声,响彻极北之地,震动万里冻土。 冻土的尽头是千万年不化的冰川,凝结成一片冰海。厚厚的冰层深处那些刀剑难伤、遇火不化的万载寒冰,也在震动中留下蛛丝般的暗伤。 湛蓝天空中,无端多了个小小的孔,像是在大块美玉上钻出的小小绳眼。 那个小小的绳眼却带着肉眼难及的速度卷动起狂暴的飓风,斜朝着南天方向飞坠下去! (本章完) 第931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 纵观辽宋佛门,这些年都是劫数连连。 辽国不消说了,如今的修行传承已经断绝得差不多。 宋境之内,能称得上是佛门真传的也就是五台山文殊院一支。 当年几多梵僧西来,在五台山上开窟建寺,持咒诵经,以五台山形拟化文殊菩萨清凉山道场真意。所谓“文殊五台、峨眉普贤、观音普陀、地藏九华”这佛宗四大山门之中,唯有五台山才是被佛门真正凿建而成的地上佛国一属。 而如今执掌五台山文殊院一脉的智真长老,虽然不显山不露水,常常被佛门中人看轻许多。然而当年魏野南来,设宴五台山下,这位佛门大德却是特地破例下山,专程与某个怎么看都像是来踢馆的仙术士一晤。 更不要说,这位智真长老一早就道破天机,预知灾劫,坚决不肯来趟魏野的浑水。 只这份眼界,就高出许多佛门中人一大截来,怎么说也该是能与鲍方祖这般前辈地仙相提并论的角色。 文殊院中,满堂禅和子端坐禅床,似乎都已入定境。禅堂上首,智真长老端坐禅椅之上,双目神光湛然,正望向北天方向。 片刻后,智真长老忽地从袖中取出一轴经卷,望空便抛:“当年灵鹫会上,释迦老子只拈花一笑,不曾文弄墨,留尔这文字障何用?” 经卷脱手,落地无踪,然而五台山外却有阵阵云岚卷动,徘徊山岩,缠绕雪峰,仿佛是有谁展开了一部长卷。 长卷之上,一个个古拙字迹次第浮现,似是有人持握着无形纸笔,缓缓地在白云上抄着佛经: “时有菩萨、辟支、罗汉,不与众会,三乘入山,安住法喜,福德之地,恬怕自守。” 这是佛门代代相传的佛陀预言,描述的是佛门进入末法时代的情形。在预言中,末法时代的佛门戒律松弛废毁,教理湮灭不闻,更有天魔眷属执掌佛门,不论是修行菩萨道还是声闻乘的佛门修者,都只能潜藏山中苟延残喘,而再无机会宣扬佛法。 但是此刻这段预言浮现云岚长卷之上,反倒透出另外一股意味。 这分明就是佛门五台山一脉对世间做出的最后宣告:“天地大劫也好,外域入侵也罢,都和五台山一脉再无关联,文殊一脉封山闭洞,再不入人间。” 然而云岚长卷才出,北天花雨感应到这股纯净佛息,却是自然而然依附上来,片片香华附着在云岚长卷之上,遮蔽长卷上的字迹,仿佛痴缠不去,却让人看着有股死皮赖脸的味道。 除了这漫天香华,更有道门气息带着两道意念遥遥关注而来,那是鲍方祖借着魏野以天刑雷劫搭起的架子勾连千里,一道看起了热闹。 五台山文殊院作为此界佛门第一等的宗门,其表态也是很重要的。 从那个架起虚假佛国的域外邪神,到此刻莫名震动天关地锁的佛门大愿,处处都见着佛门气息、佛门法度,光这一条,就得让鲍方祖与魏野多出一分警惕。 佛门法理内核极其封闭,虽然号称“千万法门皆是一佛乘”,但佛门之法在于何处?在于“诸法无常”,在于“涅槃寂静”,在这个前提下,佛门中人对待世间的心态便很可议了。 小乘声闻道对待世间的方式是“视三界为火宅”,大乘菩提道对待世间则是“以欲勾牵众生入佛智”,要么是表情生硬地断缘出离,要么是身段柔软到几无立场和底线。 若是小乘路数还好,当年释迦牟尼面对释迦一族灭国之祸,也不过坐看而已,绝不沾染因果。 但若是大乘一脉、特别是如今根本没有大神通坐镇的大乘一脉行事风格……只要有“转轮圣王”肯护持佛法,这些秃驴才不管旁的事情。说不得送出几位二地、三地的小菩萨给那些域外邪神当双修明妃,还能给宣传成“菩萨以悲心布施肉身,调伏邪神为护法”,好生地自我感动一番。 且不论未来大势将会受到多少影响,光这份恶心劲,就有点“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的意思。 如今五台山文殊院一脉宣称要封山隐遁,其实也算是为天下佛门各宗遗脉做了一个良好的表率。 能走就走,不要再添麻烦! 但是那天华香雨中暗含的佛门愿力,却是另外一个意思。 花雨遮蔽云岚长卷上的字迹,分明就是想要留人了。 然而便在此刻,文殊院中传来一声断然棒喝: “天女散花,何如维摩说法,江心明月,粘连何处去也?” 禅门棒喝,自生震荡之力,随之却见那云岚长卷与五台山形却在棒喝声中瞬间变得虚幻不实,哪怕那佛门愿力所化香华,也不得粘连半点! 便在香华离散瞬间,五台山中隐隐有回音震荡,细细听去,却是智真长老数年前的只言片语: “当年不空、金刚智、实叉难陀诸位祖师大德,便是有见于此,多蒙文殊师利菩萨眷顾,驻锡震旦五台清凉山。便是大劫来时,西台挂月,便成祖师西来意,但留一峰与老僧栖息。” 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某人的附和之声:“西台挂月峰,正是狮子文殊雷音吼,般若慧剑慑群邪,一切天魔都不得其便。长老有这个去处,魏某还担心什么?” 像是为这番对话作注脚,便见五色佛光照耀挂月峰上,随即化作一轮精芒,在其中显化出一尊菩萨宝相。那菩萨头挽五髻,额压金冠,璎珞垂于胸前,天衣披拂身上,一手握金刚剑,一手拈青莲花,莲花上安放着梵箧般若经,身下莲座则被一头青毛狮子托举而起,正是狮子文殊法相。 然而这法相与光轮不过显化瞬间,五台山上就是一阵震动。 不是地震,更胜地震,大震之力从西台挂月峰处涌起,瞬间山体震动,脱离地根,像是一个久不活动的老人,哆嗦着抖了抖腿,要让血气运行起来。 偏偏处于这样的大震下,整座五台山的山形结构没有在震动中产生任何破坏,山中一草一木,寺院一砖一瓦,都保持着原本的结构,甚至山形地气都没有散失半点,就这样齐齐整整地朝上一跃! 挂月峰头正对着半天中的那片五色佛光,甚至可以看见文殊师利菩萨宝相身后,也有一座高山,分列五峰,峰头平整如台,正是文殊菩萨驻锡的清凉山佛国道场! 腾起在半空的五台山,恰好与佛光中的清凉山合在一处,两下贴合,如清水混入奶汁中,再也难分彼此,转瞬幻化无踪! 五台山转瞬化入清凉山道场之内,真个成了“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香华愿力再难接触分毫,只得悻悻退去。 这场面,自然也让围观的魏野和鲍方祖一点不落地看在眼内: “那智真长老倒是走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般迅捷,半分拖泥带水也不见。” “真君是羡慕那位大和尚了?” “出世有出世的好处,入世有入世的滋味,他佛门如何行事,轮不到魏某置喙。不过” 说话间,魏野屈指一叩渔鼓,便有隆隆雷音自北地而发,借着鲍方祖手中火玉丹珠为引,横贯宋境南北: “但问天下修行之士,若想封山闭洞,避过此劫,魏某绝不留难。然而倘若有旁门左道、血食野神,胆敢趁此天地大劫之时,卖身投靠域外天魔,那就且试试魏某之剑能不能将尔等寸斩成灰!” 雷为天鼓,又是天心行罚的核心,魏野借着鲍方祖这位前辈地仙之助,将雷劫之音自燕地上空拔高,借着雷劫铺展开来,直投而下。 转眼间就有隆隆雷音覆盖四方,那劫雷威煞更是隐隐震荡天下修行中人道心,这段话竟是不想听也不行。 那些避居深山、采药炼丹的隐修之辈也便罢了,只是谨守洞府,绝不出头。然而从北至南,不知多少野庙中借人间香火修行的妖鬼野神,却是瑟瑟发抖,拼尽全力收摄气息,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勾招雷劫下击,坏了自家香火道场。 但也有久处地祇之流,来路却不太正的人物,真身隐于幽壤之间,更是深明雷劫法度,闻言却是冷笑连连:“雷部不存,雷劫不正,便能呼啸风雷,终究隔了一层。何况天地大劫将临,似这等修成仙道的玄门正宗,不论散仙、地仙,都是勾连天地、气机交缠之身,天若塌了,此辈就是那头一个被砸的高个儿,却哪里有功夫来找麻烦!” 话未说完,雷音再震,却是让这些藏头露尾之辈也不得不闭口潜伏,再难发出一声。 便在此刻,香华天雨渐渐有消散之相,却有隆隆轰鸣之声,响彻极北之地,震动万里冻土。 冻土的尽头是千万年不化的冰川,凝结成一片冰海。厚厚的冰层深处那些刀剑难伤、遇火不化的万载寒冰,也在震动中留下蛛丝般的暗伤。 湛蓝天空中,无端多了个小小的孔,像是在大块美玉上钻出的小小绳眼。 那个小小的绳眼却带着肉眼难及的速度卷动起狂暴的飓风,斜朝着南天方向飞坠下去! (本章完) 第932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一) 第四百四十一章.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一) 从宏观的角度看,两个虚空世界的对接,未必然都是坏事。 像当年魏野借着一座传级数的魔法要塞,连同要塞十余件寄托天地遗蜕的传级秘宝、数不清的魔力宝石与附法咒具为素材,以近乎揠苗助长的方式定元天地,却也一举将天地能级拔高,奠定了那个时空仙道初兴的契机。 而现在两个能级都不低的虚空世界突然间被外力联系起来,情况单纯的提升天地能级要复杂得多。虽说两边的法理绝然不同,但只要不是单向的法理覆盖,而是双向的交流,那么在熬过了第一时间的两界冲突之后,双方法理在时空对接后必然会取得一个相对的平衡,甚至两个虚空世界都会渐渐地在这种平衡进行融合,直接能级跃升也不是不可能。 实际,也有这类体系法理完备的虚空大世界,会在大神通之士的坐镇下不断吸纳周围的虚空小世界,以寻求能级的提升。若是两界对接的时候,出现在对面的虚空世界是这种游弋于星海的捕猎者,魏野只能甩甩手,马申请返回星界之门。 不过目前看来,极北之地两界冲荡,天地法理变动无休,却依然只能算是蚕食,没有以高下、鲸吞一界的器量,只这一点来看,对方虽然处心积虑,造出了“两界相通”的大势,心思不能说不深沉,手段不能说不高妙,只是在这“格局”二字,精细有余,大局稍逊,还嫌有些小家子气。 更不要说对面那个虚空世界的来路为何,光凭出现在燕云之地的夺心魔,还有伊尔神思因这位域外邪神,也差不多给魏野这位星界冒险者透了底。 在北天生乱的同时,魏野这具灵符真形直接联系了星界之门的数据库。眼灵光焕彩处,全是细密的数据流动无休。 伊尔神思因也好,那些立场与这位灵吸怪之神接近的邪神们也罢,对于这些邪神的行事风格,在星界之门都算不秘密。 这些邪神大多生存在负面力量化生的下层界,看似万劫不灭,实则也要依赖物质界的供养不论是香火愿力,还是灵魂献祭,对于邪神、恶魔这类神性存在都是头等大事。 对人间凡俗而言,杀人祭鬼已经是丧心病狂之举,如阿兹特克人那样定期举行大屠杀以祭神的国家,被西班牙人屠戮一空也是天道好还。但对这类邪神而言,寻常邪教祭司杀人祭神的那套,已经连零食都算不,算是如阿兹特克人那样以大屠杀祭神的疯狂手段,也嫌粗鄙无味。 只有那些刚刚摸到“蜕凡”边缘的所谓传强者,作为祭品或许才能让这些邪神稍稍注意一二,若是具备神格的祭品那更美味不过。 但不论传强者还是具备神力、神格的半神、真神之辈,终究体量有限。而这些邪神本来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算针对真神排布阴谋,大多也只敢找软柿子捏。这样的献祭、吞噬,收益依然有限。 但是,如果针对一个虚空世界为对象,收益可大得多了。在星界之门的情报里,对面那一路邪神里,很有几个胸怀大志的人物,为了拓宽自己向进取的前路,甚至吞了好些个虚空小世界进入神国。 所谓神国,本质与道门洞天相似,都是自具法度的虚空世界。像魏野借着天地遗蜕为用,以道门火炼真之法,演化洞阳之庭,定元天地,使得天地法度完全契合于道海宗源一脉道法那样,这些邪神吞噬其他虚空小世界以补益自身神国,原理也差不多。 只是如今,两方虚空世界对接,两方法理冲突,而两个世界的体量都不算小,这种时候,不论是定元天地也好,是吞噬入神国也罢,都成了标准的作死行为。 这种时候,不论是域外邪神也好,是此界道门诸仙也罢,若是能合力一处,倒也有七八分可能来一场勘天定元之会,将两界冲荡带来的灾害与后遗症消解到最低限度。 但现在想要勘天定元,没有域外邪神出力,光凭此界道门如今大神通之士大半飞升的光杆模样,不要说魏野这么个散仙,算拉鲍方祖,再把那些躲在山修炼的杂七杂八妖仙野仙都压去,怕也只够当个秤砣使还不是压秤的那个。 这种时候,什么“勘天定元”都是梦话,不论是魏野这边,还是那些域外邪神,也只能束手坐看而已。这个时候,的是两方虚空世界间,彼此的法度谁更完备,谁更周密,谁更坚韧细密。 等到双方分出高下来,更完备坚韧的一方,自然以高下,一举鼓荡而下,将其天成法理覆盖两界,甚至直接以鲸吞之势合并起来。 到那时候,只怕此界道门传承也要随之废掉大半,不论是丹诀还是天罡地煞之术,也要改成灵能或者奥术之类。而从此之后,道门人除了道门祖师,还要再认一位司掌诸般术法为神职的异界之神当掌法大神来着。 嗯,若来的是法师之神阿祖斯,便是“传法神君”,若是对面虚空世界的那位魔法女神密斯特拉亲至,便是“妙法元君”了。 除非是道海宗源这般已经自成一派的仙道宗门,或者如鲍方祖这样玄门正宗的师徒一脉,寻常世间道人对玄门法理未必有多少认识,只求神通之用。 只要法术灵应,别管是在符章夹杂佛门尊号,还是干脆拜了无生老母、盖天古佛之类外道邪神,此辈道门末流也绝不会有什么犹豫处,何况还是那等真正升举神国的神道人? 而这些神道人,自然也无法接受道门天律的约束,只凭自身好恶行事。什么神恩、银火、选民之流大行其道之下,道门人也变作了牧师、祭司一流,只这一条,能挖空了此界道门的大半根基。 “此种前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也不能忍!” 魏野这话说出来,也是挑明了态度。 鲍方祖倒是追问了一句:“真君待要如何做?” 这话问出,仙术士反倒干笑一声:“魏某不是娲皇氏,没有炼石补天、斩鳌为柱的大手段。反正极北之地,生灵稀少,也没有什么北海绛云宫、陷空岛霜华宫之流散仙宗门需要救援,此劫如何应对,还是再看看,再看看。” 魏野说是要再看看,手下动作可是一点不慢,渔鼓响处,雷声隆隆相应,漫天劫云铺展间,却分出墨云一线,如名医悬丝诊脉,直连北天! 劫云向北,勾连天地气机,感应两界冲荡,带来的信息更丰富了些,却让魏野微微有点皱眉:“先以佛门大愿叩关,再以因果交缠之身撞破两界空间?只是那感觉……怎么有点眼熟的样子?” …… ……… 感慨声,与此方天地交接的另一方虚空世界,却是另一番的画面。 同样是一片混沌的星海,虚空世界如煮沸的汤锅冒出的气泡,在这片混沌的海洋飘荡无定,而那些稍大的气泡周围,还有细碎的泡沫附着其。 在魔法师的研究,那片混沌的星海被称为“燃素之海”,而那些飘荡在燃素海的“气泡”,是一个个位面和半位面。 但是这些“气泡”般的位面之间,却有一个个孔道相连,那些“孔道”实际是时空扭曲的产物,又勾连着其他不同的世界如纯粹依赖善良、邪恶、秩序、混乱这类概念而生的外层界。 这种虚空世界相通、相连,看似互相干涉,却又彼此独立的状态,显示出了一种极为精巧妙的虚空法度。 说得好听些,这种虚空结构有着极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 说得不好听些,是标准的时空筛子,属于“我家大门常打开,放开怀抱等你”的状态。时空穿越在这种筛子般的结构下,基本没有什么技术难度,非自愿的时空旅行者掉到这个时空的可能性,也别的虚空世界要高出不少来。 但是这种包容性的结构,外放式的通道,却在某个节点出了一点问题。 真的只是一点问题,这个时空本身的宏大规模,无数漂浮在燃素海的位面,都可以说算成是一个单体的“多元宇宙”模型了。在这样浩大的结构下,某个“大气泡”发生的变故,自然是微不足道以这个时空本身的刻度来衡量的话。 在剑刃沙海之,金光冲天而起之后,却没了那神光灿然的异象,反倒有一道道沉黯的黑雾,从天空,从地面下,从大陆的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投入到沙海央。 那些黑气,隐隐还能透出些身形 生着巨大眼球的眼魔。 用白骨嶙峋的身躯囚禁受害者灵魂的囚魂魔。 贪婪地吞噬人肉的食尸鬼。 丑陋如干尸的鬼婆。 生着野兽头颅的兽鬼,这是欺诈和背叛的行家。 外皮有着鲜艳的颜色,看起来像只直立行走的大蛤蟆,那是传播混乱与死亡的史拉蟾。 还有各种各样的不死生物,从最低级的骷髅,到渎神的死亡骑士,堕落的亡骸领主,像瘟疫般将生者转化为亡灵的各种尸怪。 还有更多诞生于混乱与痛苦的妖物,有着各种各样的怪异身姿,仅仅是它们存在本身,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 当然,起这些活跃在物质界的邪恶生物,黑雾绝大多数的身影还是各种各样的恶魔来自巴托九狱的巴特兹魔鬼,来自无尽深渊的塔纳厘恶魔,各种各样的怪异身姿,发出阵阵咆哮,似乎要将剑刃沙海变作一片炼狱! 然而这些妖魔鬼怪,看似在黑雾腾挪跃变,俨然活物,却始终少了一点生物的天生性灵之意。 如果换了一个本地土著,而且是受过系统的神秘学教育,接触到七环以魔法的人物,对这个画面只有“骇然”二字可以形容! 那些邪鬼妖魔,并无一个活物,也不是被强大的传魔法抽取出来的灵魂之类,而是灵魂更为本质的东西 这个世界,有些众所周知的种族,譬如卓尔精灵之类,看似是彻底的邪恶,但这种邪恶,都是由于神明信仰、社会环境等诸般外力,强行熏染而成。如果一个卓尔精灵机缘巧合,摆脱了幽暗地域的环境,总还有些渺茫机会脱离蜘蛛神后的疯狂掌握。 但也有一些生物,则是彻底没有这种被救赎的可能,而是天然从下层界的混乱与邪恶本源诞生出来。 如鬼婆,这种长得丑陋如干尸的老妖婆是荒野、幽林这类险恶之地孕化而出的邪物,本身是自然力扭曲的结果。 又如史拉蟾,这种形如蛤蟆精的怪物则是混沌之力具现化的特殊种族。 邪恶、混乱,是这些妖鬼魔怪存身的根本,它们改恶向善的可能性简直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善恶之争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而诸多邪神与恶魔,乃至许多邪恶生物,多是从恶之一极演化而出。算这些邪神、恶魔被封印、被斩杀,源出下层界的本源犹在,始终保持着一个善恶均势的大局。 此刻黑雾重重之间,浮现出来的幢幢魔影,便是那源出混沌与邪恶、孕化万千妖魔的本源,不知为何,竟被收摄到了剑刃沙海的空! 只这一条,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然而这变化又岂止局限于剑刃沙海一地之内? …… ……… 距离剑刃沙海最为邻近的地方,是散塔林会开拓的黑色商路。 这条商路是散塔林会垄断大陆北方商贸的枢,自然也少不了奴隶商人在其间下其手。 虽然理论讲,任何智慧种族都可以成为奴隶商人的“货品”,但是对散塔林会而言,诸如巨人、兽人、巨魔、食人魔、地精、狗头人之类的蛮族,要么太过野蛮,要么缺乏智力,外貌也可说是乏善可陈。除了精通灵能魔法的夺心魔,或者几乎所有女性都是蜘蛛神后牧师、神术极端泛滥的卓尔精灵,以及能够使用龙威控制整群怪物的龙族外,这些蛮族毫无“商品”的价值。 所以对散塔林会而言,由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捕奴队,以及通过盗贼工会与山贼团组建起来的“进货”渠道,依然以捕捉平民、诱拐精灵、绑架矮人、收购战俘作为奴隶买卖的大宗“货源”。 至于那些蛮族这是灵吸怪、卓尔精灵、底栖魔鱼这类活动在幽暗地域的邪恶种族的奴隶预备队,和主要在地表开拓业务的散塔林会没什么关系。 黑色商路的奴隶运输队今天也很忙碌,因为这一次经过黑路的奴隶商队来自西边的某个小领地,假冒成善神牧师的暴政之神信徒,以开办孤儿院的名义,搜罗了大批的孤儿。而这些孤儿从进入孤儿院的时刻起,被北方臭名昭著的奴隶帝国赛尔的一位咒法学派的高位红袍巫师订购下来,即将成为那个巫师一次联通下层界恶魔的献祭仪式的祭品。 赛尔这个奴隶制国家充满了各个民族、各个地区而来的奴隶,也有散塔林会贩运来的,也有赛尔的红袍巫师们率领军队从邻近诸国捕捉来的。但是这一次献祭仪式要求颇高,必须是善良诸神的信徒,并且有纯洁无瑕的心灵。 在赛尔,红袍巫师把持一切,除了少数与魔法有关联的邪神外,大部分神灵的教会都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很难找到多少善良诸神的信徒。在饱受磨难、朝不保夕的可怜奴隶当也没有人能保持什么纯洁无瑕的心灵了。因此,散塔林会这些冒充成孤儿院的童奴贩卖机构,成了最好的收购点。 甚至到现在为止,那些满脸天真的孩子们还纯洁地认为带队的黑袍神父是在组织他们进行一场虔诚的朝圣之旅,根本没有一点想要逃跑的意思。 他们穿着最简朴的白亚麻长袍,握着月神苏伦的铁制圣徽:一双充满慈爱的母亲之眼,被七颗星辰所环绕。 然而具备秘法视觉的人能看到,所谓的月神圣徽只是一个恒定了幻术的铁片,而且那位善良却弱小的女神,从来没有在神战战胜过哪怕一位神明,简直是最标准的软柿子。 这样,冒充月神圣职者的奴隶贩子,以多年来锻炼出的高尚气质,对着随他“朝圣”的男孩女孩们展露出微笑:“孩子们,再走快一点,我们要到达前面的绿洲啦!” 而在孩子们的欢呼声,负责押运“货物”的散塔林武士们,却只能露出一个别扭的笑容这种没有哭泣、仇恨、折磨与死亡的轻松旅行,让这些嗜血的狂人们都快憋不住了。 却在此刻,整个沙漠空都被一片金芒染出层层玫瑰色的轻云,一种柔和却又温暖的光芒照入人们的眼,轻抚心头旧创,更有赞礼声无端响起: 圣哉,圣哉!你是永生的爱子 圣哉,圣哉!你因圣灵生于童贞玛利亚 圣哉,圣哉!你是永恒的圣言 圣哉,圣哉!你是天堂的宫殿 圣哉,圣哉!你是至高天的宝座 圣哉,圣哉!你是升天之门 圣哉,圣哉!你是爱与德行的火焰 圣哉,圣哉!你是公义慈爱的圣所 圣哉,圣哉!你充满了慈善和仁爱 圣哉,圣哉!你是诸德的泉源 圣哉,圣哉!你是普世的主宰、人类的归宿 圣哉,圣哉!你是智慧和神明的宝藏 圣哉,圣哉!你是人而天主的救世主 圣哉,圣哉!你是我们今生幸福的所在 圣哉,圣哉!你是我们来世永生的希望 圣哉,圣哉!你为圣父所欣慰 圣哉,圣哉!你为世人所赞颂 圣哉,圣哉!你对人类慈悲宽仁 圣哉,圣哉!你厚赐求你的人 圣哉,圣哉!你是生命和圣德的根源 第933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二) 礼赞声声而起,灿然灵光下落,其中圣洁庄严之意表露无遗。 散塔林会这种打造出品牌效应的老牌黑帮,麾下成员自然也没有混吃等死之辈,哪怕是位居组织中下层的奴隶贩子们,也基本是摸到了正规施法者门槛的角色。 特别是像这种冒充圣职者的外围桩脚,在神秘学的研究上未必就比正牌的牧师、祭司们差什么,在模仿圣职者的职业生涯中,对诸多善良诸神所司掌的神职和领域特征,了解甚至犹有过之! 对神灵的礼赞,哪怕其中包含了许多为了取悦神明而添加的矫饰之语,但是却必然要触及神灵所掌控的领域。 而当神灵出现在主物质位面后,源出其神性的光辉,更能直观地体现这位神灵所司掌的领域。而一位神灵要在主物质位面显圣,也必然要将其神域展露无遗,走的就是堂堂正正之路。 这一点,既是神灵对其教义与道路的展示,也是神灵作为“法则具现化”的本质,从来瞒不了人。 但是这一位突然在埃诺奥克沙漠中显圣的大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那一位所展现的神力,几乎改变了整个埃诺奥克沙漠的天气。把燥热烈阳化作温煦暖阳,这是晨曦之主兰森德尔降临时,“黎明”和“春日”两个领域具现化后特有的异象。 就连沙漠中渐渐生出的一点绿意,也像是晨曦之主所特有的“复兴”神职所带来的变化。 但是除了这些属于晨曦之主的领域外,那圣洁的光芒中分明还带着其他的神力特质 光明与医疗这是善良与秩序之神必然涉足的两个领域,掌握这个领域的神灵就太多了些。 不论是晨曦之主这位太阳神,还是司职正义的盲眼之神提尔、执掌守卫的警醒之神海姆、代表忠诚的正直之神托姆这三圣神,还有在大陆上较为小众的光明之神培罗,起码有十余位善良神灵和这两个领域有关系,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问题在于 不论是盲眼之神提尔的“正义与报应”,还是正直之神托姆的“秩序与保护”,甚至殉道者之神伊尔马特的“殉难与谦卑”,都出现在了这神性的光芒之中。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居住在天堂山的诸多善神同时显圣降临了? 这点疑惑,很快就在那一片纯正无比的神光之中被消化干净,紧接而来的,却是一道光以眼为桥,直入心门。 人们形容心灵,常以心田为喻,本性浑茫如田土,母胎中带出来的本能,后天所生的情志,就是田土间萌生的草芽。 只是这些草芽也有杂草与禾苗之别,清理“杂草”,培植“禾苗”就是人之为人的最重要一点工作。 善与恶权且不论,不管求利还是求义,是大贤还是巨恶,都是在这方寸心田中除莠草,种灵苗,做不到这点,便为恶也是有限,只配与地精、狗头人之流相提并论。 人之性灵,最是奇妙,也最是引人深究,这方天地的三大魔法体系,灵能魔法不必说,基于信仰的神术,基于魔网的奥术,也有专门的学派在人心最幽微的变化上做文章。 但这类法术虽是车载斗量,却没有这道光华那般奇异,竟是直入心田,尽扫“杂草”,更在转眼间移形换质,生生地将这个冒牌圣职者的心田打碎,重组! 如果这位冒牌圣职者对遥远时空中的某个宗教有所了解的话,就该明白,这是一个非常著名的神迹:“天主的救恩之光照入我的心中”。 要说蒙着这种神迹的人物,比较著名的就是圣徒朗基努斯,这位罗马士兵在耶稣被钉死十字架的时候,用一柄长枪刺入了耶稣的肋下,却也让他的双眼被耶稣的圣血所染,自然而然地改换信仰,成了十字教早期的著名殉道圣徒。 当然,自从那位“即是神之子也是人之子”的救主复活升天后,这种“圣血入眼”的恩宠便再难一见,梵蒂冈圣人名录上的教父、隐修士、殉道者们,不管是灵修还是祈祷,最后也不过求一个“救恩之光照耀内心”了。 但是比起那些在苦修与虔诚祈祷后才有了感应的修士们,这个冒牌圣职者身上的神迹就来得太快也太强烈了些,以至于七情错乱,瞬间就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哀哭声中,这位早已经磨练得脸酸心硬的冒牌圣职者只是不停地撕扯着头发,又跪在地上砰砰地捶着胸口:“神啊,我有罪,我有罪,我放纵自己的欲望,行了最不义的事,伪装成圣职者,将可怜的人们买到邪恶的国家中去做奴隶!救主啊,请饶恕我,我愿意拿出所有的财产,全力去弥补我曾经的罪恶!” 不独这位,圣光洒地,就连几个地位颇高的暴政之神牧师也经不起这种直接将心神破坏再重组的手段,曾经对暴政之神的信仰,直接就给褫夺转化。 只是比起普通的散塔林会成员,作为暴政之神班恩的牧师,无不是经过种种神灵考验而拔擢起来的。从形体到心神,都已经与班恩的神域联系在了一起。圣光入心,改换认知,净罪忏悔,这来自弥赛亚的救赎,等于是将对方的形与神都彻底否定,推倒重来。 这样的“推倒重来”,可就不是哭几嗓子,喊几句“我有罪”,就可以接受改造,重新做人的了。越是高阶的邪神牧师,与邪神法度结合得越紧密,这样强制性的赎罪,带来的逆反作用也是格外强烈,黑色商路之上,地位最高的几个班恩牧师,连一声“我有罪”都来不及喊,就此浑身发白,瞬间化作盐柱,崩解一地! 就算是那些地位较低的班恩牧师,倒是来得及喊几嗓子“我有罪”,但是救恩之下,那原本已经契入暴政之神领域的形体,也是同遭反噬,瞬间就变得灰白一片,仿佛风化的石膏人像一般,碎成满地残骸。 太过粗暴的救赎之光下,可不仅仅是形体崩溃这么简单,神魂也同样要被救赎。 只是这救赎可不是超度,光明照射之下,却是直接将神魂抽出,钉在了沙海之下! 这个时候,就不要强调自己信奉的是暴政之神,灵魂将要进入黑色君王那建立在毁灭与绝望荒原上的神国了。 万千圣光笼罩之下,自有妙音震荡:“信奉救主的人有福了,在弥赛亚与圣徒们登上王座一千年后,你们将从土中苏醒,来接受最后的审判。在救主的宝座前,亡者都凭著他们所行的受审判。异邦人啊,掳掠人的必被掳掠,用刀杀人的,必被刀杀。这是人子告诉你们的,你们也必将如此做。等待吧,在坟墓中等待吧,神的国已经不远了!”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弥赛亚的最后审判还没有开始,到邪神的神国里干什么去?老实在墓地里等着吧!” 如此大面积的“救赎”,活跃在埃诺奥克沙漠中的散塔林会成员固然是苦不堪言,然而比起那些被圣光笼罩就净化干净的蜥蜴人、人面蝎尾狮之类而言,这又算得上是真正的神恩了。 起码比形神俱灭要强! 然而如此大规模的神迹显现,要换成另一边,除了魏野、鲍方祖这个级数的仙道高人,还有那些藏头露尾的神道中人之外,茫茫众生就算感应到些许神异之处,也是浑浑噩噩,不明真相。 可换了这一边,如此高调的神迹就等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顿时一座座法师塔中,恒定了预言魔法的水晶球和占星盘都疯狂地开动起来。诸神的教会中,不论是守序的、中立的、善良的、混乱的、邪恶的,都有神谕降下。 更不要说遥远的上层界中,一个个神明都在宝座上张开双眼,把目光投向了那片曾经贫瘠而充满悲哀的沙漠。 只是一时间谁都说不清,这究竟是哪一位神明突然降临此地,还把这片沙漠变成了性质法则接近神国的神临地? (本章完) 第934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三) 这个世界的诸神虽然喜怒哀乐、饮食男女俱全,乃是标准的人格神,放到佛门的体系下就是欲界诸天一流。但是另一方面,这些神灵执掌神职,便是法则的具现化,一举一动都关联天地生灵,万千因缘缠绕,无量业果随身,一个弄不好,自家身陨不说,更要牵连一界法则动荡。 但是作为散塔林会的幕后东家,被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打上门来,指望那位司掌“暴政”的黑色君主心平气和那是没什么指望的。 不过这一位既然是“暴政”的化身,自然也是心机深沉之辈。毕竟,只有维持自己王冠不落地、脑袋不搬家的暴君,才是合乎暴政之神“为君之道”的合格信徒,而黑色君主自然也不是一戳就跳的莽夫。 派遣神力化身降临?主物质位面不比纯粹以精神塑造的外层界,能级的下降是所有神灵都要正视的问题,更不要说突入到另一位神灵的神临地中作战,要担着多少风险了。 动用信徒攻击?就算散塔林会的首脑人物,乃至班恩教会的高位牧师们用传送魔法赶到,神灵与凡人间天差地别的距离,注定了这种战争只会是投入无数人命却收效甚微的自杀式攻击,除了会让班恩教会元气大伤外,别无一丝好处。 但这不表示,这位睚眦必报、机心深沉的黑色君主,让人上門打了右脸,也还肯把左脸凑上去的。 就在诸多神明的目光汇集埃诺奥克沙漠,试图了解这突发异变的始末,甚至举棋不定的当口。这位暴政之神便最先通过散塔林会那些殒命牧师的零散感知,粗略了解了一下个中大概。 那似是源出佛门的愿力法门,班恩自然是不甚了解,但是对一个如他一般强大的神灵而言,凡是经过教会训练、神灵考验,甚至在心神上与神共鸣的牧师而言,差不多就是神灵在主物质界的神经末梢。 这类神灵教会中的神职人员,都格外看重感知能力的培养训练。一方面,这种感知能力让神职人员更好与所信奉的神灵达成“人神交感”的和谐状态,另外一方面,神灵也要借助这些神职人员的感知能力,把握世界运转的细微信息。 所谓“祭司是神明的眼睛”这句话,可不单单是老生常谈,却有实际法理在其中。 但这点蛛丝马迹,对班恩这样的神力存在也是足够了 这位不知来路的显圣之神,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居然正在吸纳主物质界的诸多邪恶本源! 要说善良诸神里,这种精金脑袋般的顽固分子实在是很不少,也有不惜陨落也要和对手同归于尽的,也有尽忠职守到翻脸如属狗的,要出现一个立志“消灭一切邪恶”的善良之神其实并不意外。 但就算强大如神灵,他们这种针对“善良与邪恶”、“秩序与混乱”这些外层界根本法则与本源的行为,同样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譬如著名的混乱邪恶种族史拉蟾吧,这个外形长得像大蛤蟆的种族之所以诞生,来自于一位守序阵营的太初之神。这位太初之神为了那“消灭一切混乱现象”的愿望,而针对混乱法则的原初位面“混沌海”创造的一件神器。 这件神器本质不凡,妙用更是玄奇,能够收纳世间一切混乱本源,化混乱为秩序,按照道门标准,这件神器也是标准的安镇诸天之宝了。 但哪怕是神器,收纳混乱本源也是有上限的。最终,这件投入混沌海的神器沾染了太多混乱本源,竟然从中孕化出了一种诞生于混沌本质的魔物,也便是如今在诸多位面中臭名昭著、不让夺心魔们专美于前的史拉蟾。 哪怕是那般强大的太初之神所创造的神器,最终也抵不过混乱法则的侵蚀,那么吸纳了太多邪恶本源的神或神器,又哪里有什么好下场了? 便在此刻,在埃诺奥克沙漠东南边缘处,那座被称为“大漠之口”的巨大山脉上空,邻近东方谷地的高峰之上,一道惨绿如幽火的神光赫然浮现于云空之上! 从神光中浮现的,是一只包裹在铁手套中的撑天巨手。 这便是班恩的神力显化,那只冠以“万恶”之名的铁手套,与这位暴政之神的另一件神器“暴君黑手”齐名。也是久远之前,这位暴政之神尚未登神时候最常用的两件兵器。 此刻,幽绿神光笼罩峰峦,顿时十余里方圆草木凋零枯萎,鸟兽嘶嚎而亡,一股万物哀凄的绝望之息笼罩一切! 虽然不是真身到此,可仅仅是这样的化身神降,也足够带来够多的创伤与破坏。 而在这一片峻岭往东延伸,便是大片植被稀疏的山地,漫山的岩石惨白如尸骸,生活在山地下方的谷地人也就怀着戒备之心,给这片山地取了个“老头骨山”的不祥名字。 如今暴政之神显圣,更映照得那片布满白石的山地恍如绝望荒原上的无数白骨,要将人间打造成一片哀凄悲凉的死地! 但是在这个诸神彼此对立的世界上,如此高调显圣的神灵同样会引来老对头们的激烈反应。 在山地下方的深谷小镇中,矗立着一座建筑风格颇为华丽的神殿。正如它的名字“黎明大厅”一样,整座神殿以神术强化的玫瑰色水晶与附魔彩色玻璃为建材,以混合秘银的合金钢为支架,拼接成了一头向天翱翔的不死鸟模样,每当日光照射在不死鸟身上,就将四周反射成了一片朝霞般的玫瑰红,绚丽得让人心醉。 可这浮华夸张的神殿,与小镇上那些朴素的农舍一对比,却显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别扭感。 如此浮华夸张的神殿,造价自然也不菲,单就是那些经过魔力强化、完全不会破损的彩色玻璃,就足够让周边大部分的贵族领地一起财政破产。不过正如“黎明大厅”这个名字所暗示的那样,这是晨曦之主兰森德尔的教会特别拨款修筑的神殿。作为善良诸神中最强势、最活跃也最热情的一位神灵,掌握“复兴”、“创造”两大神职的晨曦之主特别受到诸国贵族、商人们的青睐,因此晨曦之主教会也从来没有资金短缺的困扰,以至于很多时候,属于这位神灵的“旭日之心”教会都透着一股子暴发户做派。 此刻,充满暴发户品味的神殿中,一曲礼赞圣歌正悠扬地飘举于玫瑰色的水晶立柱之间: “晨曦之主啊!求你使我成为您的使者。 在纷争中,您借我播撒仁爱的种子。 在罪恶中,您借我播撒救赎的种子。 在痛苦中,您借我播撒抚慰的种子。 在怀疑中,您借我播撒信心的种子。 在失望中,您借我播撒希望的种子。 在黑暗中,您借我播撒光明的种子!” 随着圣歌扬起,一道玫瑰色的光华自天而降,正是晨曦之主在将他的神力不计损耗地投射过来。 这方天地中,邪恶诸神固然大都有一种扭曲的疯狂,与之对立的善良诸神里也少不了这种“打击邪恶不计代价”的死硬作风。而晨曦之主兰森德尔专门指示旭日之心教会,花费极大代价在这片谷地修建一座耗资巨大的华丽神殿,自然也有他的目的。 位于埃诺奥克沙漠东方的这些山谷领地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 诸多谷地环绕着失落的古代精灵王都迷斯卓诺,隐藏着精灵魔法至高成就“法术迷锁”的研究成果。 北面则正对着暴政之神教会与散塔林会向南扩张的兵锋。 而在西面的大漠之口山脉上,有着灭亡的矮人王城废墟,它正被被无底深渊的恶魔们当成开拓主物质位面的运兵站,也是善良诸神的教会要防范的重点对象。 就连老头骨山的深处,也有着连接幽暗地域的洞穴,作为卓尔精灵和夺心魔向地表世界狩猎的通道。 一句话,这里就是对抗诸多邪恶力量的前哨阵地。 像晨曦之主这样热心于和邪恶力量奋战的神灵,自然需要有一个可以承载自己神力、时刻准备抵制邪恶力量的特殊场地。 这就是位于老头骨山下方阴影谷中的黎明大厅。 玫瑰色的黎明大厅的确没有辜负它的设计者,在旭日之心教会的诸多圣职者吟唱着礼赞圣歌的当下,属于晨曦之主的神圣光辉越来越强,弥漫在整个阴影谷中。如果只是神性光辉降临也就罢了,当这些来自晨曦之主的光芒逐渐稳定之后,立刻开始强硬地朝着大漠之口山脉漫过去 没有让神力化身降临,晨曦之主的意思却也很明确,就是让那个暴虐却又阴沉的黑色君主老老实实地滚回他的绝望荒原去! 然而被尊为“黑色君主”的暴政之神,也绝没有配合晨曦之主的义务和心情,只是班恩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另一边,对晨曦之主这个老冤家反倒不怎么关注了。 埃诺奥克沙漠之中,圣洁光华依然稳定地向外扩散,黑色君王这样的邪神,虽然沾了一个“神”字,终究是满身恶孽之身,其本质与下层界的魔王们其实没有什么大区别。自然,这等万千恶业随身之辈,也是要被漫天圣光收摄的对象。 幽绿妖火般的神光本能地在群山之巅化作一片连绵近百里的光障,随着圣光突入大漠之口,两种力量对冲之下,顿时便爆出一天绚烂星火! 说星火其实不太对,就算流星如雨,又哪里及得上千百色彩涂抹于云天间的绮丽? 神力的碰撞,晕染出的五光十色种种幻彩,在凡人眼中,就是世间最美丽的焰火,但是对周边诸国的法师协会与神殿教会而言,这却是侦测黑色暴君与那位显圣之神根脚的最佳渠道。 在最微观的层面上,神力的冲突,依然是演化出气象万千的大场面: 如刀削斧砍般平滑的黑曜石荒原上,不见草木,难见活物,暗云鼓荡之下,一条满是哀哭灵魂的血河无始无终,蔓延四方。墨玉、煤精、精金、乌檀……几乎所有名贵的黑色建材被充分利用起来,建起了黑色的宫殿与堡垒群,大批身披黑甲的魔军,便从那些黑色的建筑中源源不绝涌出。 而在这片荒原的上空,暗云之上,光明普照,一个个完全以光辉凝结的玄妙身姿伫立星空之中,除了背后的光翼,再难看出实相为何。 然而光明运化之间,却有一柄钥匙凝结,就这么直挺挺地砸在了那片满布黑曜石的荒原上,不知多少魔军就这般莫名其妙地落进了大坑中去! …… ……… 与此同时,在一座座神殿与法师塔中,水晶球、占星盘、真知望远镜等等以预言魔法制作的秘宝都以极高的负荷运作着……甚至有人组织起了专精预言魔法的法师团,以多人组合魔法阵的规模,开始捕捉天际那些霎那生灭的神光留痕。 自然,这种窥伺间,也要留意正在隔空交战的两位神灵介意不介意狗仔队围观。否则,被暴政之神盯上的话,且不说班恩教会和散塔林会,就是那些满布整个大陆的盗贼工会、杀手组织、隐秘黑帮,也有法子让一个中级法师、甚至一方神殿主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此刻的黑色君主却是没有功夫理会这些讨厌的“虫豸”窥伺了,因为就在双方接触的瞬间,那股收纳之力便让幽绿光障渐渐分解为光粒,被裹入圣光之中,朝着剑刃沙海中央投去! 在这股收摄之力面前,就连包着铁手套的巨手也在瞬间有些涣散模样,却又在一瞬间重新凝定。 觑得这个便宜,来自晨曦之主那玫瑰色的拂晓之光,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侧夹攻了上来,甚至用不着那位热爱艺术的神灵开口,只这个态度就很说明一切了 但是依托这个世界暴君横行、苛政泛滥、大部分国家都处于奴隶制度下的福分,暴政之神就是诸神之中最强大的那一拨儿,只要不是老对头们组了团来真身降临,真可说是无所畏惧。 也正因为这份强大,那只破开空间、探入主物质位面的黑色巨手,做了一件大部分神明都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巨手箕张,向着虚空中一抓而下,只一抓,便有虚空震荡,自天向地,朝着八方扩散而去! 这等动静,本来就是诸神斗战间的寻常事,就连远距离观测这场神战的神殿与法师塔中主事者,一时间也没有太过关注,然而那波动才生,又有七点银蓝色的明星猛然显化于高天之上 这是司掌魔法的女神密斯特拉,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到主物质界后自然显化的异象。 不由得这位别称“神秘女士”的魔法之母不关注此地,因为随着班恩的巨手扯动,在纯净圣光与幽绿妖火交接之处,虚空震荡,一个个空间的漩涡猛然浮现出来! 那是散落在大陆上大大小小的传送门在这个虚空法度如筛子般的地方,连接空间的手段不要太轻松,制作空间传送门、位面传送门已经成了一門生意,一个高等法师不修几个恒定传送门、异界之门、传送法阵之类,简直就对不起自己一身所学。 而修几个连接下层位面的传送门,作为和恶魔们“互通有无”的“对话窗口”,也是各种邪神教派、恶魔教派最基本的业务。 但在班恩的强行拉扯下,虚空震荡之间,却是将大漠之口山脉周边的传送门统统都放到了圣光笼罩之处。 一个带着炼狱生物混血特征的女祭司,手中捧着一柄被人血染红的祭刀,茫然地看着自己周身乍然改变的环境。 还有握着大块宝石,明显在编织一个囚禁灵魂的“魔魂壶”咒术的死灵法师,更是为自己的仪式被打断而暴跳如雷。 还有刚刚卷了一大笔“报酬”,带着满箱子受害者灵魂准备回归下层界的晚礼服魔鬼。对于面前大片的神力冲突,这位明显很有“人生经验”或者说“魔生经验”的魔鬼匆匆地想要打开一个异界之门逃之夭夭,却在第一时间被圣光收摄了进去! 这些距离传送门最近的倒霉蛋也就罢了,那些传送门内,更有一股股裹在圣光中的沉黯的黑,不管不顾地朝着剑刃沙海中央投去。 黑色君主的态度已然很明显了:不是想要吸纳世上所有的邪恶么?好办,来自邪恶本源的无尽深渊、巴托九狱、焦炎鬼狱、修罗炼狱……还有林林总总的各种下层界同道,有着足够满足伪善之神救赎愿望的邪恶本源,就让伪善的假神去净化个够、救赎个够吧! 罪业万千,恶孽万千,如今深重纠缠之力,是一切寻求超脱之士最不愿沾染之物。但是圣光流泻,吸纳邪恶本源不止,如此纠缠越深,必然就要在一个相对的角度上“下陷”。 启示录中,诸多恶魔的最终结局是“落入深坑”,这便是对“下陷”的一种描述。 同样,此方世界所谓下层界诸位面,容纳诸多邪神、妖魔、恶鬼之流,也是清浊分判之理的一种具现化。 清者上升,浊者下降,自然之理。 但东西太沉,随之而生的引力也太强,就像地面上的生物很难飞离大气层,因为被脚下的引力牵制着。那么当引力进一步增强的话,又会如何? 会将周围的一切都拖住,一起沉下去! 不止是剑刃沙海,整个埃诺奥克沙漠都在发出哀鸣,朝着剑刃沙海中央的虚无之地下沉。从表层的滚滚黄沙,到砂层下的岩石圈带,甚至岩石圈带下流动的岩浆,都在这无边引力的撕扯下朝着未知的空间沉降! 整个大陆都被这种异变惊骇得暂时失语。 从孤悬海上的精灵之国永聚岛,到极东之地的赛尔、穆尔霍兰德这些奴隶帝国,距离埃诺奥克沙漠最近的银月联邦,伫立在至高森林中的恶魔领土地狱门堡,远在南方的法师之国哈鲁阿,都有预言魔法的光辉不停地闪烁。 而在投注目光到此的诸神眼中,远比预言魔法来得明晰的场景,带来的却是更多的讯息 通过剑刃沙海中央的那一点,整个主物质位面的空间都在进行扭曲,而这种扭曲对空间法则的破坏,远不是那些使用魔法创造的传送门可比 后者充其量只能算是在毛细血管壁上搭桥,而这个正在扭曲下沉的节点,却不啻于一刀捅过去! …… ……… 便在此刻,某人注目北天,望着那道被强行撞破的虚空隧道,心情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透过虚空隧道,竹简式终端已经开始扫描对面那撞破了天关地锁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只华美无比的金杯,隐隐能见着杯中有殷红的血液在流淌。 “承接了救世主的圣血,用来救赎一切罪恶的圣杯么?”仙术士喃喃嘀咕一声,而后忽然朝着碧云山方向说道:“鲍老,说起来只怕你不会信,这只杯子魏某曾见过的。” 第926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四) “老道素知真君见闻广博,但不知那金杯究竟是何等重宝,竟能撞破天关地锁?” “这说来话长了,魏某永远也忘不掉,在昭和六年的那一场大乱,那些一心想要降伏魔王的老和尚们,像捧着他们祖师爷的舍利子一样,捧着这杯子的。虽然那个时候,这杯子的造型还很朴素,只是一个通体如金的人头骨。” “佛门行菩萨道者,若能证果,其骨如金,节节相连如锁,莫非是哪位大德所遗的金身舍利?” “虽然很近似佛门大愿成那一路的法门,细微处终究有一点不同。不过这只是一些细节问题,关键在于那骷髅寄托的大愿为何物?不巧地很,我恰好知道一点。” 寥寥数语间,仙术士想起了不久前,那场席卷昭和权贵的兵变,还有那场兵变被自己坑了的人们 满腔热血的下级军官们,为了对抗腐朽制度不惜自我毁灭,那首《昭和维新之歌》可以从战前唱到战后。结果他们推动的那场兵变,最后只会走最荒诞的道路。 为了对抗太古魔神,统统客串起了幕后黑手与阴谋家的高野山,结果镇宗高僧几乎全灭,连带着盟友们也死伤惨重。可以想见,实力大减的他们绝不好过。 还有迦罗殊 不得不说,迦罗殊修成的那部“华弁殊莲华光”真是魏野所见的杀伐神通最特殊的那个,不但杀伐之力强悍无,大部分的杀伐道术落在那华弁殊莲华光,都等于给对方做了嫁衣,攻防一体,简直近乎完美。 但这位迦罗殊却被某人安“企图偷渡星界之门”的罪名,直接给流放于茫茫星海之,简直能让他憋屈到死不瞑目。 不过当时在场的人们,入灭的入灭,玩星空漂流的玩星空漂流,藤葛牵连也算是一概清洁溜溜。一直隐身在后搞风搞雨的魏野自己也想不到,那件引发高野山与太古魔神之争的黄金圣杯,如今却是又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缘法妙,以至如斯。 撞破天关地锁的金色酒杯,引动光暗之战的金色头骨,都指向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被十字教视为救主的耶稣基督,还有他有意识地安排在耶路撒冷的那场死亡。 不论是属于哪个系统的教会,不论是宣称普世的梵蒂冈公教,宣称正统的拜占庭正教,还是异端茫茫多的新教,有一点倒是公认的。 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是为了清洗世的罪恶。 而按照从高野山那边流出的情报,所谓的圣杯,不是圣徒们用金杯承接了耶稣的圣血而成的一件圣物,而是耶稣以大愿舍身,成的一件封印一切妖鬼邪魔本源的神器。 哪怕是不死不灭、神通广大的魔神,被封入这件神器之也要饮恨。而当初高野山利用耶稣圣杯为诱饵,一举钓八叶尊者,想要将耶稣圣杯与八叶尊者都流放于异界之。虽然计划有点不切实际,可是却也将魔神眷族统统钓了出来。 只是魏野当年所见的耶稣圣杯,是黄金头骨的模样,这是因为人身之,脑宫最为紧要,保护脑宫的头骨也是最紧密封闭之处。耶稣圣杯以头骨为形,取的是封闭禁锁之意。 如今耶稣圣杯重又化成金杯模样,难不成里面封禁的魔神之力已经被取出来了? 但是这个想法又被魏野自己否定了。 如果耶稣圣杯的封印那么容易解开,八叶尊者早强闯佛门重地把圣杯抢回来了。不管是唐时不空、惠果师徒坐镇的唐密本山青龙寺,还是空海一脉传下的东密高野山,聚集再多的密教修者,面对八叶尊者这样的太古魔神,都没有什么胜算可言。 而随着圣杯与迦罗殊被放逐进无尽星海,落入另一个时空,单凭迦罗殊一位,想要解开耶稣圣杯的封印也是痴心妄想。 虽然可以肯定,那只金杯是耶稣圣杯,不过现在的模样应该只是圣杯封印妖邪之力的妙用运转,自然而然地显出了金杯外形。 也只有这个状态下的圣杯,才是收摄妖魔邪神之力的至宝,而若化成了封闭的头骨模样,那是封印完成、万劫不坏的封印之器,却也没了收摄邪力、震慑妖魔的力量。 不过看那状态……收摄一切邪力的圣杯,简直像是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这股强横的吸力,轻而易举地让四周的空间被扭曲。与其说天关地锁是给圣杯撞破的,还不如说,是在这股收纳无尽的吸力配合大量的恶孽罪源,生生地把两个时空间的壁障扭曲,生生掏出一个洞来! 对此,鲍方祖显然也看出些许苗头,半是告诫半是戒慎道:“真君,北天之,天关地锁生变,却是不似真君降凡那一回。变动之大,只怕对此界,对彼界,都是一场忽来大劫,轻易平息不得。” “哦?鲍老此言,可是看出了什么?” 鲍方祖此刻注目北天,指尖却是拈起一朵结子莲蓬,摇头道:“真君降凡,不过是一粒石子投入池,虽然掀起些许波纹,但只要花些功夫,水波自然平静如初。这一回嘛……却像是被黄鳝钻破了土堤后,两片池塘相通,滔滔浊流滚滚而下,固然是搅浑了这莲池的一泓净水,但对那鱼塘而言,何尝不是一场无端天灾?” 鲍方祖毕竟是成道多年的前辈地仙,境界、眼光俱在,只一句话却让魏野终于从杂乱的信息整理理出一个头绪来 耶稣圣杯、域外邪神、两界相通 这是一场牵连两界的大乱局,但是其诸方势力所扮演的角色一如戏台的生旦净末丑,各有其立场,各有其利益所在。 在资讯的统合,星界冒险者理所当然地要困顿在一个单体宇宙的居民要占不少优势,竹简式终端数据流飞速流泻,映入魏野眼,从两个虚空世界对接后的空间扭曲的物理模型,到极北之地的受灾情况,统统罗列其。 如果说这些信息还仅仅是反映这一方的天地变动,身具神通之士只要有心调查,还是能获取到七八分,那么接下来的信息却是此界人等闲无法测知的了 以隐隐现形的耶稣圣杯为介,竹简式终端搜集的第一手情报将侧重点放到了神力运作去。 走神道一途的大神通之士,必然是因果牵连一界之身,通过神道之士,也最能觑得一个虚空世界的法度运化之理。 当然,现在唱主角的怎么看都是耶稣圣杯与那似是而非的大愿成法门,但是其却也有如尘沙般不起眼的神力运作痕迹。 洞光灵墟之内,飞琼峰头,一方丈许墨玉映日生光,那墨玉周身窍穴皆成星斗之,更有玄妙云篆运转无定,渐渐演化成玄云之海、太渊仙宫气象。 正是魏野寄托道基、仗之修成散仙位业的下元太一真形图。 此刻,下元太一真形图正借灵石仙胎显化妙用,玄云之海之聚沙成岛、合土为洲,万载玄冰化作冰川雪峰,分列洲陆之,便成一片极北之地风光。 而在这片冰雪覆盖的极地空,便有神光运化,现出一位目光柔和、发梢卷曲的年男人来。 那男人身穿一件朴素已极的亚麻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粗麻腰带,手托着一只金杯,似是满面喜乐,注视世间众生。 然而在这位救世主身周,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画面。 一片碧色的莲池,形似章鱼的生物载沉载浮,不用说,这是灵吸怪之神伊尔神思因的神力留痕。 一只紫黑色的蜘蛛谨慎地在天幕间织着肉眼难见的蛛,然而那蛛却没有一点对称的几何美学,反倒勾勒成了一片片让人看见发昏的狂乱涂鸦。 还有一片沉黯无光的区域,在天幕蔓延着,试图将所有的光线都吞吸干净。 这些画面在旁人眼里都显得有些意味难明,但在下元太一真形图留痕,便同时受到竹简式终端的核对、解析,绝不会有丝毫漏处。 除了打头阵的伊尔神思因,剩下的两位,魏野虽然没有亲自打过交道,却也是久仰她们的恶名 蜘蛛神后罗丝,这位是某个精灵神系主神的下堂妇。原本的精灵神后在谋害丈夫新欢未遂,掀起宫廷政变未果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她的神灵尊位,跳入无尽深渊之,化作了一只生着精灵女子头颅的蛛魔。论起她的本质,与其说是神灵,还不如说是掌握了神职与神性的恶魔大君。 也因为这位蛛后做了一回下堂妇,她的嗔心随即爆发开来,一方面时刻寻求向前夫复仇的力量,一方面,她的迁怒也无差别地蔓延到了所有精灵男子的身。哪怕是作为她的信徒和子民的卓尔精灵男子,在这位魔女大君刻意塑造的卓尔精灵社会,也只配在“炮灰”和“男宠”里选一个,要不然直接作为献给蛛后、拷打至死的活祭品。 另一位,那股沉黯的黑暗,则是另一位女神,“夜咏者”莎尔。 与那位沉沦于疯狂、并且以虐待和毁灭为乐的母蜘蛛不同,莎尔的本质并不能用“邪恶”这个词来描述。 仇恨、疯狂、暴政、虐待,这些邪神常见的病态思维都和这位黑夜之神无关。她降生于那个虚空世界诞生前的太古浑蒙之,她的本质是彻底的寒冷、空寂与混沌。然而随之虚空世界诞生,光热与秩序的出现,打破了原初的混沌与空寂,于是追求返回原初混沌的莎尔开始了不懈地努力将世界重归于她诞生的混沌与死寂之。 从这个角度讲,她像是黑夜本身,谁都无法评判黑夜本身的善恶,而只能正视她的存在。 毫无疑问,这三位都在“两界相通”这件事里出了力,而起莎尔和伊尔神思因,在两界对接的时候,反倒是蛛后的神力留痕最深。 这也是与这些域外邪神所代表的法理对应的。 伊尔神思因作为灵吸怪之神,必然要倾向灵吸怪的最大利益开拓章鱼头们的狩猎场和奴隶产地。 莎尔更好理解了她的所有行为都指向同一个目标:让世界返回死寂混沌。 但起这两位,蛛后的心态较诡异了。 按照星界之门数据库的记录,这头名为神灵、实为恶魔大君的母蜘蛛,有一种与恶魔近乎同调的混乱倾向,甚至非常热衷于“狩猎”各种虚空小世界,将之拉入她所在的深坑蛛之。 说不得,两界完全相通之后,这三位为了彼此的目标,要一拍两散,说不得还得来一场小规模的神战。 不过这时候,除了蛛后仍然在坚持着偷偷编织蛛,企图朝着此方天地延伸之外,莎尔和伊尔神思因的动作明显地开始放缓 不放缓也没法子,随着圣杯不断收纳邪力,无量业果,无量恶孽,收摄于一处,各种意义的“下陷”,让诸神与群魔都只能束手坐看! 这也不止是魏野通过下元太一真形图与竹简式终端推演出的结果,事实,在某个地下都市,三神结盟的祭坛,不论是信奉蛛后的卓尔女祭司还是莎尔的神侍,还有负责住持仪式的灵吸怪长老,都是双眼空茫,唯有神光透出。 但不论哪一位,眼都有一丝怒意熊熊燃烧着。 原本三神与某人订约,是开辟一条可容纳三尊神灵化身下降的通道,让那个虚空世界成为三方神灵的猎场。至于之后的利益分割,对于时间几乎无穷无尽的神灵而言,不论是谈判还是战争,大家都等得起。 可是某个老光头信誓旦旦向三位神灵推销的所谓“大愿开关”,最后却从空间通道瞬间提升到了“两界相通”的程度。埃诺奥克沙漠那简直堪大陆级天灾的神降,还有随之而来,震动层界与下层界的“救赎之光”,更是直接将这件事从头彻尾暴露在了诸神与群魔眼下! 伊尔神思因一向低调,或者说不屑于理会人类、精灵、矮人们信奉的神灵因为在这位眼,这些神灵本身是奴隶和食材们所信奉的伪神。但是这不表示这位是个好说话的 起其他神灵,司掌一切心灵异能的伊尔神思因,真正的神怒到来之际,便将情绪化为足以刮磨头骨的利刃,朝着埃诺奥克沙漠的方向扫过去! 而随着这只翠玉色的大脑怪物开始行动,“暗夜”、“洞穴”、“阴谋”、“暗杀”这些涉及隐秘的神职也有莎尔与蛛后的神力在相关的领域搜罗起来。 被三位神灵合力针对,便等于在一方世界处处遭逢恶意。 伊尔神思因的精神异能不用说了,从埃诺奥克沙漠到周围的小国,凡是知晓它名号的智慧生物,此刻心无端多了一股强大压力,那是这位邪神在搜拣那个违背盟约的老光头。 而只要是与莎尔和蛛后所掌握的神职领域,某个老光头都被标注成了不受欢迎的头号通缉犯。甚至用不着她们亲身降临,只要老光头还想要藏身,那么莎尔所掌控的“隐秘”神职、“洞穴”神职、“黑夜”神职能直接将他找出来。 只是这样的大面积搜检,对莎尔这样的神力存在而言,也是极大的负荷,如果不是这位黑夜女神彻底陷入愤怒,只怕也不会这样挥霍自己的神力。 但对关注这场异变的善良诸神而言,这太刺激了一点 属于神灵的光明在天幕之显化,首先出现的是一双光明四射、如鹰一般的双眼,但这双眼睛很快失去了它的光明,却落下了哭泣般的火泪。接着,连眼珠也在红色的火焰燃烧殆尽,只留下一双空荡荡的落寞眼眶。 这是司掌“正义”的盲眼之神提尔,这位正直的神灵在过去的一次次神战失去了双眼与握剑的右手,被邪神们不屑地称呼为“老残废”、“老瞎子”,以身作则地体现了“正义的盲目”与“正义的无力”。 紧随着正义之神,来自三圣之殿的众多善神也一一显化出他们的神力象征: 金色的狮子战士,这是正义之神的副手,圣骑士与正直忠诚之神托姆。 只在腰间围着粗布的秃顶老人,长得活像圣雄甘地般的模样,那是殉难与谦卑之神伊尔马特。 除了这些来自三圣之殿的精金脑袋们,更多的神灵开始让他们的化身降临: 穿着华丽软甲的白发老者手捧竖琴,俊美得难辨雌雄的精灵战士佩剑背弓,用树叶编织鳞甲的严肃少年手提巨锤,用宝石战甲与黄金盾牌包裹起来的长须矮人神情坚毅。 与各自为战的普通神灵不同,这次出现的是各个神系的主神们。随着这些主神降临,众多的从神随之出现,不论这些神灵处于何种立场,此刻向凡人们显出神体都只有一个目的。 第927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五) 善恶之战,对于这些掌握一个神系的主神而言,是一个不怎么好玩的游戏。 标榜豪爽的矮人神系里,也有偏好阴谋的魔法与灵能之神。 自称热爱和平、追逐爱与美的精灵神系里,也有倾向邪恶与纷争的叛逆分子。 所以众多的主神,往往会在善恶之战选择一个不偏不倚的立位置。 但是事情演变至此,还加黑色君主班恩的推波助澜,几个神系的主导者们不得不站出来了。 对自然诸神而言,埃诺奥克沙漠的异变,让自然界受到了更大的伤害,也加剧了自然平衡的崩溃,这是自然诸神无法容忍的罪恶。 对精灵诸神和矮人诸神而言,放任埃诺奥克沙漠的异变继续下去,这场异变必然波及到沙漠之外,让精灵聚居的村落和矮人们的山家园也随之毁于一旦。 至于那位打扮得像个老年摇滚乐队主唱的吟游诗人之神,也是知识与发明之神的“命名者”欧格玛,大概纯粹是来记录新知识和新闻的。 但不论怎么说,除了那些精神多半陷入疯狂、只知破坏的邪神,此界心智正常、也能管事的神灵们基本是一个不落,或化身、或投影,纷纷显露出来除了正努力抗拒这场空间沉陷的大地母神。 但是神灵化身如此密集地降下,对于这片空间而言,仍然显得很刺激 像狮虎熊豹这样的大型猎食者,本能地要在山林草原间划出自己的捕猎场,神灵这种天然与“法则”、“概念”共生的生物,对“猎场”的需求更是只高不低。 算立场接近如三圣殿的那几位,同样是抱定原则不放松的精金脑袋,殉道与谦卑之神伊尔马特与正义的盲眼之神提尔,在立场也还有细微的差异。两位善神的神国也从不能完美共融。如果不能拉开一定的距离,来自阵营和神职的冲突也差不多算是一场小规模的神战了。 所以诸多神灵显露的位置显得颇为讲究,精灵诸神都出现在至高森林的外围,也是埃诺奥克沙漠的大异变向西蔓延的方向。 而矮人诸神则出现在北方的至高冰川四周,防备着这场异变波及到北方的诸多矮人都市和山要塞。 这也是诸多神灵在表明各自的态度总归以保全自己的神殿与大教区为首要! 至于埃诺奥克沙漠 除了黑色君主班恩的散塔林会,没有正常人会在大沙漠里跑进跑出,至于那些崇拜恶魔的人面狮和蜥蜴人、打劫度日的贝戴蛮族,更是完全没有被降临的诸神当作一回事。 这样看来,埃诺奥克沙漠成了诸多神系分割包围的一座孤岛。 哪怕是关系松散、甚至彼此敌视的晨曦之主、盲眼之神、黑色君主这些善恶有别的人类诸神,也还是将东南两侧的人类诸国包揽下来。 在神灵的感知,不论哪一位神灵的化身下降于此地,那一位相关的圣地之,都是一片虔诚赞礼之声。 但是这般大张旗鼓的诸神降临,谁也不是奔着接受信徒赞美去的。 除了像黑色君主这种既不合群,又对几乎所有神灵都抱着敌视态度的葩,诸神间的交流从没有停止过。 “制造这场灾厄的究竟是哪一位?” “还有谁?自然是一直寻求毁灭世界的那位失落女士。” “蛛后和触手之王也在里面扮演了极为不光彩的角色。” “那么又是哪个疯狂至极者,制造了这场不必要的灾难?” “从未见过的异界之神,完全不懂得万物平衡之道的愚者!” “对善的过度沉迷,却因此而形成了恶,晨曦之主,我希望你能够以此为教训!” 纷纷攘攘的信息交互传递,然而最后能够拍板的神灵,也只有站在最顶尖的那几位 精灵之父、希德瑞恩至尊首神、阿凡德的王冠,柯瑞隆·拉瑞斯安。 橡树之父、森林之父、树木之父,自然诸神的父亲,西凡纳斯。 矮人之父、万有之父、锻造灵魂者,矮人诸神之王,摩拉丁。 至于人类诸神这边较尴尬了,盲眼之神提尔、晨曦之主兰森德尔、黑色君主班恩,论神力,大家都差不太多,算是一档。可是这种需要抱团对外的时候,到底该听谁的? 黑色君主之流固然是绝对的负面资产,可是几乎与大地母神在极乐境同居的晨曦之主兰森德尔,到底算是自然神还是人类神,这事都要打个问号。 至于提尔,这位正直的伤残之神,他的号召力从来不怎么高,除了三圣殿里的几位老伙计,到底有谁听他的? 如此场面,用一团散沙来形容都略嫌不足。 更不用说还有永远打扮得如老年乐队主唱的那位“知识之王”,这位“命名者”的处事风格是永远严守立,只要麻烦不找到他的门,别指望这位知识之王轻易下场站队。 三大神系对从来以内斗和阵营混乱著称的人类诸神,很快地,以“锻造灵魂者”为名的摩拉丁先出面定下了调子: “不论如何,我们决不允许这场灾变脱出埃诺奥克沙漠,波及到我子民们的都市!” 那位相貌清秀得难辨雌雄的精灵之父柯瑞隆,难得赞成一回矮人诸神之王的看法:“希德瑞恩的诸神不希望这撕裂大地的伤痕,越过沙漠的西部边境。” 而橡树之父西凡纳斯的反应更直接一点:“必须立刻停止这场不应发生的灾厄!” 面对三位神系之主,班恩这位黑色君主,依然只是保持着一只手搅动着诸多传送门,向着埃诺奥克沙漠添乱:“虚伪啊,虚伪的懦弱者。如果你们敢于直面那个疯狂的救赎者,我,统治万国的君主班恩,或许能对你们稍稍多几分敬意。如果你们只想要保全自己的领地,那么不妨让这场异变来得更猛烈些吧!” 对这样再直接不过的挑衅,来自三圣殿的那几位精金脑袋给与了最直接的反应 神光交迸,如同审判罪恶的圣剑,意在一举斩下暴君的黑手! 第928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六) 在一场有可能席卷大陆的天灾面前,黑色君主这种全然不顾大局的做派,实在有点丧心病狂。 但“顾全大局”本身,要么是自设枷锁的死守道德法理之辈,要么是依附体系、随波逐流之徒。很不巧的是,黑色君主在这两条全都不符合。 论道德法理,这个以“暴政”作为登神之道的家伙,虽然也算是“守序”,但是黑色君主的“守序”,是“奴隶们遵守我的秩序”,而不表示他自己要受什么约束。 论依附体系、随波逐流,班恩身为人类诸神最强势的神灵,虽然还有盲眼之神与晨曦之主这几位老对头,可在这方虚空天地之,也是鎭压一方的雄霸之主。哪怕是精灵、矮人、自然这三大神系的主神,对级数几乎与自家相等的黑色君主,也未必能说是稳胜。 何况暴政之神的势力范围只局限于人类诸国,精灵之神也好,矮人之神也罢,完全没有必要去管人类诸神的闲事。 在诸方神灵都被这场天灾牵连的大前提下,黑色君主甚至完全不用负担起责任,只要抓住时机对晨曦之主、盲眼之神这些老对头下狠手。如果可以的话,顺便拔掉自己教会向大陆东南地区扩张路的那些钉子,是黑色君主在这场天灾最大的收获。 虽然暴政之神的教会也要依托这片大陆扩张,可是高举神座多年,黑色君主也是看得明白:善良与邪恶之战,秩序与混乱之争,这是这方天地的根本大势,绝不会轻易倒向任一方。 如此大势面前,想要谋取更多的利益,那只有去争,去抢! 本来埃诺奥克沙漠的异变,因为班恩的推波助澜而隐隐有脱出掌握的迹象,诸多联通其他位面的传送门,也因为这位黑色君主扭曲虚空,变得狂暴而不可控。 从老头骨山到大漠之口一线,此刻已经彻底变成了生灵禁区,班恩从神国伸出的那只黑手,已经很难看得清楚。 并不是黑色君主隐藏起了他的手臂,而是整个大漠之口山脉的空间,整个遭到了扭曲。 算这个世界的虚空法度如筛子,想要制造一个稳定的传送门也是需要使用魔力进行加固稳定的。不然的话,这种虚空通道受本身不稳定的结构影响,只会是随生随灭,除了光,活物想要通过其根本不可能。 但是众多的传送门被班恩强行扯来,原本附加于其的魔力加固效果自然也随之破灭,这些虚空通道便随之变成了一个个吞噬一切的怪兽。 只要是出现在虚空通道附近的物事,一转眼会被狂暴的通道吸进去,已经失去稳定状态的通道,会将最坚硬的宝石和最柔弱的身躯一起撕碎成粉,连复活魔法也休想找到半根指头来进行复活。 而来自埃诺奥克沙漠的圣光,那强大的收摄之力,又加剧了这种空间的扭曲,两相作用之下,让整个空间下陷的过程变得更加狂乱而不可控。 这种情形下,对于试图阻止这场异变的神灵们而言,黑色君主是一个最大号的搅屎棍! 从埃诺奥克沙漠北方和西方,已经有数道强大意志遥遥投射过来,那是精灵至尊首神柯瑞隆、矮人诸神之王摩拉丁、自然之父西凡纳斯的警告 如果班恩想要破坏诸神消灭异变的行动,那么三大神系之主不介意去拜访一下绝望荒原某位的神国。 不过这个时候,身为搅屎棍的黑色君主也顾不理会三位神系之主的警告了,因为晨曦之主兰森德尔、盲眼之神提尔两位为首,殉道之神伊尔马特、圣骑士之神托姆的神光同时穿入了空间扭曲的大漠之口山脉! 处处虚空扭曲的大漠之口山脉,坚硬的岩石碎裂飞卷,悬浮半空,一个个虚空漩涡不但是生灵灭绝的死地,也是班恩最好的盾牌。 不过这样的死地,却伤不得神灵的化身分毫,一场神战这么直接开启! …… ……… 像风暴的外围,永远是搅动风云,永远是喧腾湖海,永远是势压洲陆。 但风暴的心,却是永远地静谧无波。 组成荒芜沙漠的厚厚砂层。 组成岩石圈的坚硬石壳。 因为矿脉汇集、水脉交织而形成的水银河与酸液湖。 在地层最下方涌动沸腾的岩浆。 这是擅长在地层工作的矮人们也无法越过的天堑,只有精通塑能魔法的魔法师、善于元素亲和的元素生物,才能到达的地方。 但这险恶的岩浆也被虚空本身所吞没,让灼眼的光、钢铁融化的热都失去了本身的意义。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一片黑色的海洋。 最沉重的,最难以背负的,最悲哀的,最疯狂的海洋。 熬煮过的沥青更粘稠,腐烂到家的尸体更腥臭,所有负面的元素被聚集在了一起,使得大地女神裳提亚再难以承受这样的沉重悲哀,让这片天地的虚空法则也无力托举,只能沿着某些人预设好的“泄洪渠”,朝着另一个世界不断渗透、不断下沉。 在这片黑色的海洋央,静静地悬着一只金色的高脚圆杯。 金杯有着柔美的曲线,在黑海这便是唯一的光源也许不是唯一,因为在金杯映照下,更有一只光头隐隐耀起一环柔光,正与金杯相对。 被莎尔、蛛后和伊尔神思因遍寻不得的光头老人,身披一件木兰色的袒肩僧衣,赤着双脚盘了个吉祥座,双手结成法界定印,安坐不动似坚忍大地。 那双像是经历了百千亿劫的眼睛,正注视着面前的金杯。 金杯之浮着一层浅浅的殷红血液,这不足盈掬的圣血,正是某位救世主“救赎一切”的大愿显化在外的形态。 随着黑海成形,老僧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已经沸反盈天的那个世界 这片汇聚无边孽因、无量业果而成的黑海,是圣杯收摄诸多下层界的邪恶本源而化成。凡俗俗子若落入这片黑海之,只怕瞬间被消融干净,哪怕是恶魔妖鬼之流,也会被同化在黑海之,化作浮游黑海的蛆虫。 算是具备神性的强大存在,若是久居这片黑海,算不至于被同化,神智也少不得要被侵蚀不少像曾经高贵无匹的精灵神后,自从跳进无底深渊,已经变成疯疯癫癫、不可理喻的蜘蛛神后了。而论本质,浓缩了诸多下层界邪恶本源的这片黑海,危险程度和侵蚀效果绝对只高不低! 然而如此可怖的一片黑海之,那手结法界定印的老僧却是面色宁定,甚至还有心情发了些感慨:“今日方知地藏安忍于无间地狱之,究竟是如何一番心境。” 他这里开口说话,起心动念之间,便有三道极为隐秘的神力波动,绕过黑海之外那百折千回的层层虚空扭曲遮蔽,直接锁定到了他身。 神力锁身,老僧神情依然淡漠,居然还有心朝着天外一笑:“三位,莫非贫僧破开的这个空间通道不够好,不足以容纳三位穿梭两界?以至于要这样兴师动众地門问罪?” 这话说出来,哪怕不是莎尔、蛛后、伊尔神思因这样的邪恶神灵,而是那位诸神公认好脾气的殉道之神伊尔马特,说不得都有抡圆了巴掌狠抽这老秃驴一顿的冲动。 这明知故问的话头,没有引起一点多余的反应,只有冷冰冰的杀意,来自世界本身的恶意,再明显不过地缠绕在老僧身。 要换了普通人,仅仅是受到这样夸张的三位神灵同时将意念tou zhu,算是那么触摸到传门槛的强**师也未必能保持住自我,而在第一时间被攻破心防。 更别提这其还有伊尔神思因这位执掌灵能魔法神职的触手之王在! 但是老僧只是神态安然地望着黑海天外,又像是解说一般地自说自话下去:“三位皆是此界大能,论本质,与贫僧成的这片黑海本质一如,天堂山、极乐境、奔放野的诸多善神畏惧这片黑海污了他们身神光,三位却都是在下层界安家之辈,却畏惧些什么?” 这话问得诛心得狠了。 的确,在寻常人看来,伊尔神思因是恶贯满盈,蜘蛛神后是满盈恶贯,一心只想毁灭世界重归混沌的莎尔,更是拥有正常心智的生物统统理解不了的存在。 论邪恶,说混乱,这三位怎么样也能算是出挑的,算这片黑海是汇集诸多下层界本源而化生,对这些原本与之同源的邪神而言又算什么难处? 还真的有难处。 此界诸神,名之为神,其一身神性却都绑定在神职之。哪怕是蜘蛛神后这样本质已经化为深渊蛛魔的妖物,因为仍然掌握了与卓尔精灵相关的部分神职,便仍然超拔凌驾于诸多下层界的魔王、大君之。 但神灵与神职结合越紧密,也越不能容忍异化的法则侵蚀与污染。 像蛛后的神国建立在无底深渊之,伊尔神思因的神国深藏于幽深洞窟之内,神国运转之理是否顺畅、位面性质是否贴合,都是头一等重要大事。 然而这片黑海截然不同了。 全然以邪恶本源塑造而成,不包含其他任何因素,只是单纯的邪恶,甚至对进入其的生物有伐伤根本的效用,这样的一片黑海,对邪神而言都是不折不扣的险恶之地。 以修行人的视角看去,这片黑海的邪恶本源,最可怖的不是“邪恶”,而是“污染”。只要沾着这玩意的边,善念也能被扭曲成恶念,而恶念直接给催发同化。最后的结果,是生物自然而生的“自我”也随之不存,只有这片黑海扭曲替换进去的邪念而已。 也是说,这片黑海在破败灵明面,只怕什么六欲天魔、五十阴魔都可怖所谓外魔、内魔,虽然也多是作用在心识之,却也只是将精进扭成退转、超脱转为堕落,却绝不至于败坏先天一点灵明,充其量也是让灵明沉埋于生死烦恼海罢了 而这片黑海却是连智慧生物的这点根本也要扭曲败坏掉! 哪怕对神灵这样理所当然站在一界高峰之处的存在,这种如泥沼般踏入有可能没顶的险恶之地…… 还是能不进别进的好了…… 大概是慑于这片广阔黑海那粘连难脱的性质,蛛后也好,号称触手之王的伊尔神思因也罢,都是一触即走,绝不拖泥带水。 然而,另有一道神意,却是满不在乎地投入到黑海之,混纯静谧兼而有之,仿佛是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连那片纯粹以邪恶本源凝成的黑海,也丝毫没有起什么反应。 面对这股神意降临,老僧双手仍然结着法界定印,却是微微颌首作礼:“贫僧见过失落之女。” 降临者,正是那位此界太古创世以来,自浑蒙之初诞生的夜之女神莎尔女士。 “大士辛苦耕耘近千年,在大陆的每一次行动都充满了让人惊叹的才华,更稳重可靠得令我欣赏。但是我没有想到,大士最终拿出来的成果,反而是如此疯狂而极端的产物,这样大的落差,不能不叫我意外。” 对“大士”二字,老僧淡然接受,对女神的问题,老僧的反应却也十分地周道有礼:“乡关已近,心乱似麻,行事激烈,身不由己。不知这番回答,尊神满意否?” 夜之女神没有对这个da an多做评价,老僧明白,这是那位司掌黑夜的女神在等自己进一步解释。 稍稍组织了一下措辞,老僧不由得回想起了千年之前,在另一个时空,当自己显出手拈青莲、光明普照的菩萨法相之后,面前那个面相年轻、表情嘲讽的道人 还有忽然间被强行带离原本时空的屈辱和不安! 然而这点软弱情绪,在一刹那间被老僧打灭在心识间,只剩下了那位侃侃而谈的“菩萨”:“老僧当年落入此界,却与那位精灵至尊首神不同,没有拓展一族生存空间的使命,更没有同族值得老僧这般艰难跋涉。只为老僧身负天大的因果、海样的业缘,并未撕脱清楚,却落入一位仙人的算计内。那位紫府谪仙以自家真形法体为引,强挟老僧同登界,又借天门接引之力,将老僧流放于无穷星海之,失了回归道标,不知漂泊几劫,方才在贵境得以落脚喘息。” 寥寥数语间,老僧不尽慨叹之意,最后还是歉然一笑:“意外流落异乡,此间烦恼,不足为尊神道。” 对此,莎尔倒也不以为意:“所谓诸神,贪于光明,贪于声音,贪于嗅觉与味觉的刺激,贪于自我感动和自我满足。哪怕那些号称摆脱了低级趣味的家伙,依然试图创造一套智慧生物共享的价值观,并且将这种虚妄的东西作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在我看来,这些神灵都是些在沙滩修建城堡的无聊傻子。起他们,大士在许多事的看法,却和我很接近,算是在我漫长的工作难得的惊喜。” 对于一贯以保密主义和捉摸不定而著称的夜之女神,这算是非常高调的赞赏了,如果放到她的教会去,从层的祭司们,到走投无路只能皈依这位女神的绝望信徒,只怕都会为了这个赞誉而嫉妒到发疯。 对此,老僧却并不在意,只是向夜之女神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如果是蛛后和触手之王,他们畏惧着老僧造的这片黑海,倒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个世界的神灵依托于他们的神职而存在,绝不希望自身染与神职相抵触的色彩。但是尊神自开辟之初诞生,所谓的邪恶本源,终究是从后天的生物意识诞生的存在,从来没有资格与尊神那来自太古之初的永夜相提并论。对于那些神灵,黑海是污秽到他们不肯驻足的存在,那么尊神为什么不肯接受它呢?贫僧以为,要帮助尊神达成那天地重返浑蒙的愿望,贫僧造的这片黑海,应该也不无小补才是。” 对于老僧的问题,被称为“失落之女”的女神只是宽容地用神意拂过老僧光亮的秃颅,随即黑夜降临在了黑海之。 哪怕是纯粹以邪恶本源塑造而出的这片黑海,在混纯静谧的黑夜之,却也有浑化同一的趋势! 只是女神的神域只是展示了不到一弹指的时光,便又重新收回,只有女神的最后一道神意遥遥传来:“殊大士,希望你明白,在太初绝对的黑暗面前,邪恶并不是什么太过可怕的东西。” 对此,老僧毫不介意,只是望着身下这片黑海的尽头:“或许这片黑海在您的眼不算什么,但是对于那些自诩清高、自命正统的人而言,这样一片万恶之渊的恶之海,却是足够了。用它作为返乡的见面礼,应该也足够证明贫僧的诚意了吧。” 第929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七) “黑海”成形之时,作为被“下渗”的那一方,魏野和鲍方祖都是第一时间感知到了。 极北之地的空,原本只是如绳孔般微小的空间通道,现在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原本固定于一隅的孔道,现在却似有了灵性一般,紧随着碧空之的日轮而动,似在不停地校正与日轮的位置。 而随着这种校正,出现在极北之地的孔道与天日轮的位置也越来越有重合之势。 这一方虚空天地,自然也有日月五星、河汉诸宿,然而天圆地方的虚空结构,注定容纳不下一颗直径百万里的巨大恒星,而是大神通之士以道门法度,以日月拟眼目,悬照一界。 而在具体的法理之,倒是和下元太渊宫,青女、白水素女、玄光玉女元君这三真的存在模式有些相似。此界之,日月二曜是以“洞阳炎光郁仪之宫”和“洞阴清虚广寒之府”,这介乎实际存在与法理投影之间的日宫月府,垂象于一界之内。 而此刻的异象,分明是有人正在通过那孔道对日宫月府的运行法理进行定位,试图选择一个最佳的角度,一举切入虚空法度之内 以一线劫云延展,魏野第一时间发觉了对方的动向。 日宫月府对于这个世界极其重要,不但是阴阳二气运化的重要参照,也是一界生灵繁衍生息的根本。 万物生长靠太阳。 此话极朴实,却也极真实。 最重要的是,日宫月府东升西落,遍照一界的运行法理,与天地法度之间的紧密互动,其广度与深度,都远在五星二十八宿等诸多天星之。一旦日宫月府受到外力影响,以法理而论,可不只是武林人斗阵斗到了“天罡北斗阵的天枢星位被占,阵势运转操诸人手”那么简单。 毕竟,阵位被占,总还能抢回来,日宫月府这样的根本之地一旦被侵入,更像是一国枢都做了國贼。到那时,被人接引域外法理周覆一界,根本不在话下。 不过这也算是对方赶了好时候,两界相通,法理碰撞,论虚空法度、论对面的能级,都隐隐要高出一头来。以高下之时,不经升举转迁之途,却能直入腹心之地,这个便宜被占得不冤。 毕竟,魏野当初入界,也是借道太乙星位,只不过那一次来得匆匆,去也匆匆,更有大欲界天狗道的死气作祟,倒是没有得了太多好处,只造出了一具灵石仙胎。 “日宫月府,虽是投影,并非实有,却也是悬照一界的根本。真要给人占据下来,何异于反客为主?所谓乞丐赶庙公,便是如此了。” “真君,若再坐视下去,只怕要生出天倾之变!” “鲍老,若是贸贸然硬顶去,便不止押你我这么简单。真形法体、灵石仙胎,便是毁损无余,也于魏某无伤。这蜕凡成真的散仙位业,魏某也不惮重头再来,但是此界生灵怕是没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这句话说出来,鲍方祖的声音却是一缓:“真君可是有了解决此事的思路?” 这一句话一出,魏野也是叹气:“娲皇补天,斩鳌为柱,此等重立天地的功业,没有鎭压一界的神通,如何折腾也成不得。像此刻两界相通,你我携起手来去堵,也是堵不住的。此方天地,终究只有北起燕云,南至交趾的这一片膏腴之地,堪称腹心。” “东极、西极之土,又当如何?” “东海茫远,不用叩蓬莱而访太真,大漠浩瀚,不必入流沙而化群胡。先稳住汉家故土,再谈其余,至于余下的地界,先切割出去也罢!” 以这个构想开头,魏野展开竹简式终端,在燕云之北划了一个圈: “鸭绿江以北的那片千万里的冻土带也好,燕然山、狼居胥山所在的那片莽莽草原也罢,终究不是生民垦殖的好地方,倒不如权且留作两界相通的缓冲地带。而辽国京、西京、东京所辖的那些州县,可作为分割两界的屏藩之地。如此一来,则两界相冲的影响,这样的逐步缓冲,总能降到最低” 对于某人的这个设想,鲍方祖思忖片刻,断然摇头道:“舍边角,守腹心,若真能如此,也便罢了。然而这却要将两界相通的步调握在手,我等再不能坐视对面这样狂奔乱撞了。” 已然被劫雷异化为火府雷狱的燕京城之,魏野端坐火凤背,笑着应声:“谁说不是呢?不过两界交锋,便如行兵布阵,总要先派出一支哨探军马才好。” 说话间,已然深入北地的那一线劫云,应声蟠曲如线。 道门符法,在外人看来,其形如古篆,所以常以“符篆”称之,在不学无术之徒眼里便是看也看不懂的“鬼画符”。 但在门内,却自有严密体系与门类,绝不会弄错丝毫。 先天之象,浑沌杳冥,赤明开图,飞玄妙炁,化结天书,其形八角垂芒,乃成三洞根本,谓之真。 而真流布,结空太真,摹写转译,龙腾凤舞之,云篆明光之章,播迁诸天,传诸人世之后,才是道门符法的源头。不论魏野仗之成道的太平经法、下元真形,还是此界的天罡之法、地煞之术,严格说来都脱胎于这个系统。 此刻其色如墨的劫云盘结,仿佛正有人握住一杆无形巨笔,在天幕间写下一篇绝妙章。 劫云之法度谨严,随着云形盘结,顿时有灵光聚合,化现出一尊头戴嵌珠羽冠、身披道服的神将。 这神将右手持铁扇,左手擎符幡,长幡之满是飞廉龙雀之形,随云腾跃,仿若活物。 正是八卦神吏的巽象神君真形。 神将真形显化,北天空那两界通道也随之轰然一响,原本微小如绳孔的通道,瞬间涌出一片黑潮,直接将巽象神君真形给罩在了其。 更有浑浑恶意透空而发:“想要调遣符官窥探虚实吗?也罢,来了不要走了,此间奥妙,让你们看个够!” 第930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八) 一声“看个够”,随之而来的便是滚滚黑潮从天而降! 然而劫云显化出了巽象神君,便有与之相合的符篆在虚空盘结,依然走的是“雷劫搭台,魏野唱戏”的路子。 只见巽象神君展动手符幡,幡动风亦动,卷起劫云如涛。 劫云之自有灵光蟠曲,抟风扶摇,隐隐显出千百似人虚影 和之前魏野借雷劫显化的雷曹天丁一般,那风人形也是额尖坟起,环眼勾鼻,也不戴冠顶盔,只将满头乱发随风飘拂,身穿一身细鳞软甲,外罩着青色大袍,赤着两脚。 这些模样丑怪的人物,都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虎皮大口袋,不必说,这是世间供奉的风伯、风婆、风姨等诸多风神都必然装备一只的“风袋”了。正如震象神君坐镇劫云之内,雷劫之便自然化生出雷曹天丁与之呼应,巽象神君化现,便有这些青衣披发的驱风使者随之并行。 这些披发跣足的青衣使者见着黑潮翻涌而降,当下怪叫一声,纷纷扯开虎皮口袋,顿时袋风啸如虎! 风从虎,云从龙,这是御风驱云之法的固定配置,不管是虎啸还是虎形,并不怎么稀罕,然而风袋咆哮而出的气流,却是同样的黑气沉沉,仿佛亿万魔头正藏身于黑气之,厉吼声声! 黑风直冲而,迎着滚滚黑潮,二者半空交冲,潮涌如吼,风啸似雷,隆隆巨声,响彻天地。 只见劫云之,黑潮翻腾如龙,却是被这股黑风卷动,绞成半截黝黑天柱,下不着地,不接天,这么僵持起来 黑海之,迦罗殊安禅如旧,然而心神却与这片黑海仿佛熔铸一体,对于黑海“向下渗漏”的过程更是如掌观纹: “驱神遣将,主握风雷,果然是仙道人一贯的伎俩。可惜啊,风雷之力虽然磅礴无匹,终究只毁得去有形之物,却怎能奈何无形无质的恶源恶根?” 话音未落,被狂风所卷动的黑潮依然以沉重的姿态向下落去。在黑风的刮磨销蚀下,原本汹涌的黑潮,被分解成了一滴滴黑色的浆液。但像云层凝结过大的雨滴,无法再托举于云一样,这些细小、粘稠如黑泥点的雨滴,依然有着不可思议的密度和质量,让它们得以摆脱狂暴飓风的束缚,朝下抛落。 黑潮化为黑雨,这种化整为零的变化,正对着巽象神君的神通而来。飓风狂暴的力量,只会将这些黑雨扩散开来,向着四面八方降落,而鬼知道这黑雨落地之后,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异变! 便在此刻,巽象神君头顶羽冠嵌的那颗大珠猛然透出清光,巽象卦符一闪即没,便有咒音震动大气: “北阴郁绝,玄天帝令:四天闭塞,八面黑风,鬼门沉沉,人道冥冥,悉皆摄捉,无至逃形,广布普天,大逞威灵!” 咒音起处,风吼更烈,却见风起八方,黑气弥漫,其更生出一股收摄之力,转眼间将万千黑雨吞入飓风化成的气漩之内,随风下鼓荡,再难脱黑风掌握! 此是北阴黑煞摄魔风,同样源出雷劫法度,算是天刑“风灾”这一属。如果说雷劫以杀伐为主,那么风灾兼有“拷掠”、“囚禁”两重意味。 而且起那些专门针对旁门人、妖灵精怪的雷劫,这北阴黑煞摄魔风很有点不挑口的意思。只要引动此劫,哪怕是修成金身的佛门尊者、功德深厚的祀典正神乃至玄门正宗的仙道人,遇见这类风劫,多半也要受制其,难以脱身。 道门前贤形容这北阴黑煞摄魔风,道是“接天河,下达九泉,无论高下,不辨疏亲”,又道是“鬼道除踪,魔王灭影,金仙古佛,灭迹除形”。这其暗藏的困锁收摄之力,也可想而知。 而在此刻,魏野以八卦神吏真形符入主劫雷,试演天刑变化,引动风灾,化出这北阴黑煞摄魔风。于杀伐之力,北阴黑煞摄魔风或许不是最优选,然而在困锁、收摄、防御,反倒更适合当下的情形。 被人撞开天关地锁,勾连两处虚空世界,这已是无可挽回之势,但随着虚空孔道滚滚而下的这股黑潮,却是绝不能让它们轻易入界。 不论这黑潮是什么,但怎么看也不是善类,先阻住它们前路最为重要! 迦罗殊也在暗暗吃惊,他对某人的印象,一直维持在数劫之前。那时候的魏野暗藏于东京潜流之下,一手挑动军人哗变,一手则借道高野山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坏了所有人的布置不说,更将自己无端接引到了一处莫名地界,又被莫名放逐在无尽星空深处。 这间,某人坏事的本事实在是一等一的,但自身的神通法力也算是一般,只不过身后来历有些莫测,更有大神通之士为后盾,所以迦罗殊才有了某人乃是“紫府谪仙”这个推论。 但这一回隔空交手,迦罗殊的感观却是大为不同了。 那黑潮的本质,是圣杯借着救世主的愿力,收摄而来的邪恶本源。被这种东西沾身,何异于恶业缠绕? 虽然两个世界对于善恶分判的法则,采用了不同的表现方式,但不管是善恶本源也好,净业不净业也罢,都遵循着“清浊下”的基本定式。不论是地狱业火,抑或是这种恶源化生的黑海,都是修行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 其有生灵六欲之浊,更有自无明而出的堕落、腐蚀、毁败种种妄念,经过无底深渊之类的下层界在混乱孕养,又被圣杯收摄、压缩、提纯,只要全力倾泻而出,有改易天地法度、化人间为魔狱的力量。 像无尽深渊、巴托九狱、绝望荒原这些地方,位面法则天然趋向于邪恶、混乱一侧。 不过像圣杯之变惊动了诸神后,除了莎尔这位生于太古浑蒙之、司掌黑暗的古神之外,那些疯的、半疯的、不疯的邪神,没有一个敢于深入黑海之。而按理来说,道门重逍遥,佛门求出离,不管是“不恃外物”,还是“涅槃清净”,罪业或者恶缘,都是不应沾染之物。便是“紫府谪仙”一流人物,遇着这样的场面,也只能退避三舍,而不是正面迎来! 而偏偏对面的反应丝毫不如他愿,却是在极北之地演化出这场风灾,以北阴黑煞摄魔风为本,收摄黑潮,不使外泄,使得两界冲突也被维持在了一个完全可控的范围之内。 统御鬼神于一念,化天刑之力为用,甚至喝呼风雷,驱遣云气,便有神将符官随念而化 这手段,不是随便寻一个什么散仙、谪仙之流,便能用得出来的。 生于太古,久历神战,漂流数劫,迦罗殊也算得见多识广,也不是第一次同仙道人打交道。地仙也好,散仙也罢,一旦到了斗战的时候,要么是倚赖自身道力,要么是寄托在法宝之,算道术精,法宝玄妙,终究是以自己身家去搏一个生死。 哪像这位,真身不显,借天地之势铺成道门法度,隔空万里,化生鬼神,威压一方,把主动权尽收掌握之内! 这已经不像是迦罗殊认知的仙道人手段了,反倒和居于神国的神灵有些类似! 不得不说,这方天地留下的道门法度、佛土体系,实在是太过深刻,只要有心利用,切入角度合理,便有丰厚到不可思议的回报。 伊尔神思因能够借着佛顶光明星宫法界造出外道佛国,已经是瞒天过海般的创举,但是和某人掌握雷劫天刑的手笔一对照,不管灵活性还是实用性,甚至法度的周密性,终究差了好几层。 隔空万里斗法,这在魏野也是头一遭,然而这种切入天地法理的工作,在道海宗源的掌教师君却也不是第一次了。 当初在太一紫房三元宫阙,他半推半地成下元太一君之位,便是一次“个人”与“体系”彼此呼应的初体验。 而后在昌化清陵旧地,借着纳萨力克大坟墓的遗产,魏野以洞阳之庭行火炼真之法,又来了一次定元天地,将道海宗源一脉的传承法理铺展于天地之内。 虽然太一紫房三元宫阙只是一处洞天,乾隆朝的那个时空能级也嫌太低了些,但这样的经验对魏野而言却宝贵到了极点。 一般说来,不论是坐镇一界的仙道宗门也好,掌握一方、高举神国的神灵也罢,能够深入掌握一方天地法理的角色,也只有位于一方天地顶端的少数几人。 像魏野这样,修行入门不久,入主下元太渊宫,对玄云之海、太渊仙宫这样一个法理完备严密的道门体系有了初步的认知。更是做了一回定元天地的主导者,对于如何以道门体系合于天地法度,也有了自己的体悟和认知。 抛开困顿在散仙位业的境界不论,在道门法理的掌控和梳理,魏野已经具备了那些掌控一界的“世界主”才有的视角和本钱。 固然,魏野依然习惯于“争耐不平千古事,剑光腥染点痕斑”这样的散仙做派,但身隐幕后、掌控大局的手段也是一点不缺。 只可惜,魏野修行至今,时间还是太短,虽然一举成散仙之位,蜕凡成真,但体量终究差了一筹 而两处时空交接,偏偏在时间的长度,又存在着难以弥补的差距 在魏野,从鼓动东京兵变到此刻宋军伐辽,不过短短时光而已。而在迦罗殊,却是数劫漂流、千年谋划,终于借着圣杯寄宿的耶稣愿力,又蛊惑了几多邪神助力,一举功成。 时间啊,能让不知愁滋味的轻狂少年变成可怜白发生的失意老将,曾经绣面芙蓉的多情少女终究也只是玉匣的半捧寒灰。 但时间也让一生惶惶然如丧家犬的老先生受用千年的冷猪肉,让吃酒耍钱蹭便宜的土棍唱着大风歌衣锦还乡。 繁荣千载的帝国会在时光轰然崩塌,一直孤悬海的藩国也会在历史的洪流抓住仅有的飞腾良机。 曾经伟大的明在时间消退,而自称先知的马贼团如癌细胞一样蔓延到世界各地。 又有谁能自豪地说,他洞彻了时间的秘密? 而现在,一张编织了千年的,又怎么会因为边缘的一点破损,放弃了捕捞? 应该说魏野掌控雷劫之后,对诸般天刑的应用算是有章有法,一来是此界法度本受道门之力深入运化,绝没有“天心”、“道心”两磋磨的情况,二来则是绝天地通之后,至日宫月府,下至岳渎社坛,仍然留下了一应道门法理运作的“平台”。 只是魏野也好,鲍方祖也罢,虽然是硕果仅存的玄门巨擘,却都偏于仙真一路,并没有转入神道一途,也始终没有将这份资源发挥起来。 在鲍方祖当时看来,这些“平台”,只要能给门下弟子行法的时候搭起架子来,便算是物尽其用。 而魏野安排道海宗源门下进入涿易二州,只想要在这方天地为道海宗源一脉找到一个相对有利的位置,却也不想将整个天地法度承担下来。 毕竟,魏野对于“世界主”这种高收益也高风险的职业,还是有点本能的抗拒。 但是如今看来,只想吃肉,不想挨打,这想法也太美了一点。 端坐火凤之背,魏野周身灵光演化,排成先天卦图,八卦神吏各依其位,拱卫着他这位下元太一君。 只有震象神君与巽象神君不在其位。 然而震巽二位之,自有灼目雷光、肃啸清音,回环往复,更有点点玄妙篆形,勾连无尽,隐隐有结为云宫阙的势头。 这说明,此界天地法度因为震象神君与巽象神君入主雷劫天刑,而隐隐有气机勾连住下元太一真形图的趋势。 而勾连了下元太一真形图,也等于是将魏野一身道基渐渐勾连到了这方天地之。 欲戴王冠,怎能不先承其重? 只是此间的得失,却也难说的很了。 要说得,借着八卦神吏这些下元太渊宫神将,掌控雷劫天刑,也等于掌握了此界天地法度最强大也最玄妙的杀伐法门。更有此方天地开辟以来,用来构建天地法度的各类“平台”所遗留下的丰厚资源。 岂不见,魏野只是借着雷劫天刑之威,暂时掌握一二,便有了呼喝风雷、震慑天下之势。倘若真的将雷霆枢机、日宫月府这些前贤遗泽掌握在手,又该是何种气象? 然而一旦走到了那一步,便是一界因果缠身,善恶之报随形,不要说“逍遥”、“超脱”这种形而学的问题,连普通星界冒险者那样周游不同时空的福利,很多时候也怕是难以满足。 道门有“许由不受帝尧之禅”的寓言,如此观来,与今日之事却是相差仿佛。 应该说,对于“世界主”这种创业亿万年、没休假、没劳保、没假期,成则不过斯亿万年都困守一隅的地里鬼,败则一方天地与自家同趋灭亡的前途,魏野是由衷地排斥。 更不要说,一旦成了世界主,为了防止自家与天地大劫一起完蛋,基本走这条路的星界冒险者,都成了星界之门的万年打工仔。起那些毫无制约的神王之流,这日子过得不要太闹心。 不过此刻掌控雷劫天刑的,只是八卦神吏的两位,并非太渊九真这样关系到魏野道基根本的存在,算一时间有些勾连,之后也可以慢慢清除干净。 ……大概吧。 便在此刻,巽位卦符之,那风云盘结如玉楼的符篆结形之间,却似有一大团浓墨般的物事凭空化生,直浇落下来,仿佛打算一口气将那代表巽象神君的符篆结形瞬间污染。 便在此刻,北天之,原本被北阴黑煞摄魔风重重困锁的黑潮却放弃了朝外扩散的努力,仿佛活物一般开始朝内收拢 然而其暗藏的凶煞邪戾之意,反之前更盛了数分! 第931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九) 魏野身侧演化先天卦图,是八卦神吏随侍下元太一君之时,自然而成的格局。 暂时缺位的震象神君与巽象神君,却以卦图上空的点点灵光勾画符篆,隐隐化成雷殿风府之象。 这等变化,也是震象神君与巽象神君已经与雷劫天刑法度深深勾连的证据。 然而那一片忽然而现的浓浊黑墨,又是从何而来? …… ……… 北天之上,北阴黑煞摄魔风依然鼓荡如啸,风旋成柱,却是从头至底都是向内收摄,形成了一个彻底向内封闭的风牢。 而落入北阴黑煞摄魔风之中的人物,不管是不是修成了佛门金身不坏的神通,还是修成了历劫不磨的真形法体,落在这风牢之中,也只能随波逐流。更不用说,北阴黑煞摄魔风中一旦收摄了目标进入风眼,便自然生出风刀之劫,不但有形之物要受那解体之厄,就是无形无质的鬼灵也要受裂魂之苦。 哪怕是修行人的神念,落在了北阴黑煞摄魔风中,也是不分解干净不算完。 不过对于那些最纯粹的邪恶本源,它们本来存在的根基就近乎虚无,。比起来,哪怕只剩本能的游魂余气,多少还更像是生物之一属。但那种全然混沌、只剩下恶意的心念,依然是北阴黑煞摄魔风处刑的对象。 正如“北阴黑煞摄魔风”这种风灾的名字所表述的那样,它是此界天地法理的具现化,但也是以“天人交感”之道为根本,安设在“天地”与“生灵”之间的一道保险锁。 将震象神君与巽象神君两尊八卦神吏安置于雷劫之中,魏野对此方天地法度的运行之道接触越深,认知便最是清晰 如果以雷劫天刑中最普通的雷劫而论,所谓“天打五雷轰”、“雷劈妖精”云云,是依照阴阳二气彼此勾牵之理而发。 所谓阴阳二气勾牵,也可以是旁门之士修行错了门路,以至于勾招雷劫,淬洗阴质,也可以是阴微之念勾连阴华,以至于雷霆下击。 但阴阳二气的运化只是作为雷劫运转的基石,在那之上,还有更多被特别强化的法理,在不同的时刻发挥作用。 比如北阴黑煞摄魔风,它便是响应着另一种法理而进行运作的。 那种法理不像阴阳二气的运化那样纯出于自然,而带有明显的后天演化之理。 在雷劫之中,此类法理运化,则基于一个魏野也算接触过的门类道门天律。 所谓天律、天条、天规,是以天人交感之法而立,一方面连接着天地灾异的变化,一方面连接着人心与天心的彼此感应。 在下元太渊宫中,也有类似的系统:以五城真人为御史,掌五城玄器,司五城天狱,监察太渊宫中千真万圣。 只是和雷劫中那紧密结合的法理体系比起来,下元太渊宫这样的洞天仙府,终究在体系的严密完备上逊色一筹。 就以单纯的雷劫而言,每一种雷劫的引发条件,都与一部玄门道律严丝合缝。 若雷劫针对神道、仙道中人而发,必然依据《上清律》、《女青律》而行。 若雷劫针对仙道未成的修行之士而发,则其中感应大抵不脱《正一法文》、《玄都律文》这些道门戒律。 而诸如魔头、妖鬼、精怪之类,另有诸部鬼律、黑律对症下药。 其中更有《太玄制魔黑律》一部,统御北阴黑煞摄魔风这类风灾雷劫,将道门“制魔”之真意,发挥到了极致。不论血食神道、证果之仙,还是积年为恶的魔头、聚啸山林的妖王,只要触犯天律,沦入魔道,这部设于雷劫之中的《太玄制魔黑律》自然生出感应,风灾随之立起。尤其是天魔、鬼魔之类,更是感应如电 也正因如此,对于那些异界邪源化成的黑潮,没有比北阴黑煞摄魔风更对症下药的的了。 黑海之上,迦罗文殊依然端坐如菩萨金身显化,然而面上却是隐隐透出一股暗沉的黑。 但转眼间,那道黑影便从他的脸上离开,化作一丝阴影,朝着黑海的深处潜去。 黑海之上有阴影潜入,黑潮之中立刻就有变化生出。 诸多驱风使者手抓虎皮风袋,不断催动北阴黑煞摄魔风。却偏偏在此时,风中啸吼之声无端放大许多,随即便是鬼哭声声,透出了北阴黑煞摄魔风的困锁,朝着劫云之中漫了过来! 鬼哭声起,一众驱风使者却是不由自主停下手中动作,猛地随之发出一声声尖利啸叫! 紧跟着,这些雷劫化生而出的符吏,身上青袍、软甲像是被泼了强酸一般,瞬间便腐坏殆尽,身躯也随之扭曲,满是脓包肿起,仿佛是遭了虫蛀、满是瘤结的枯树。 那些脓包、肿瘤,聚集一处,仿佛一张张ren mian,倒让人想起了佛门中一个流传极广的传说 若是佛门中人戒律精严、修行极速,有证得四圣果位,入于涅槃的指望,那么此人宿世以来的冤亲债主,便再难与其了断因果。因此,宿世恶业将会齐齐来攻,化为形如ren mian的诡异疮瘤。 但这种ren mian疮,本该是佛门因果之法的某种映射,而驱风使者虽然貌如夜叉,却是自雷劫法度中自然化生而出的符吏,并非活物,也无什么因果纠缠,却为什么会被这种ren mian疮给缠上? 但ren mian疮一出,巽象神君羽冠顶上嵌着的那颗明珠顿时放出一轮清光,一眨眼就将那些被ren mian疮缠身的驱风使者收摄了进去。 然而随着巽象神君收摄驱风使者,魏野身侧巽象卦位之上,那座符篆盘结的仙府内,原本涌入的黑气也随之凝结,不多时就变成了一粒椭圆形的种子模样。 那是一粒莲子,正嵌在符篆结构的中心之处。 随着莲子潜入,玄奥符篆随之变化,倒像是从莲子中伸出了无数根须,转眼间就要破土而出! 但不等它后续变化完全,一点赤红火星就附了上去,转眼就将那颗“莲子”彻底烧化无踪。 魏野的声音在鲍方祖手中的火玉丹珠中响起:“鲍老,这变化可看得明白了?” 鲍方祖的声音却带上了一点苦涩意味:“看得虽然明白,老道却宁愿不明白的好。那黑潮中皆是邪心、罪孽、恶念凝结,堪称世间罪孽戾气所钟,凡人沾染了一星半点,就要被污去先天灵明,化为妖鬼异怪。偏偏其中还带着一点先天真种子,能在这邪心、罪孽、恶念之中孕化出后天鬼神之类,哪怕无情无识之物,都能被此物寄宿、污染……”107 “而且此物本质上还是异界法理衍化而出,与雷劫中化生的诸多神将符吏,本质上极为类似,有那一点先天真种子在,便能生出灵明,直如佛门天人化生。若是让这片黑潮真的漫了进来,那就不止是你我之前推算的那样,只是坏了我玄门道统……” “而是这方天地,从此彻底沦为魔国,众生有情,再无超脱向上之机。真君,这一回不能再犹豫了!” 第932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 第四百四十一章白雪纷纷化赤霜(三十一) 从宏观的角度看,两个虚空世界的对接,未必然都是坏事。 就像当年魏野借着一座chuan qi级数的魔法要塞,连同要塞中十余件寄托天地遗蜕的chuan qi级秘宝、数不清的魔力宝石与附法咒具为素材,以近乎揠苗助长的方式定元天地,却也一举将天地能级拔高,奠定了那个时空仙道初兴的契机。 而现在两个能级都不低的虚空世界突然间被外力联系起来,情况就比单纯的提升天地能级要复杂得多。虽说两边的法理绝然不同,但只要不是单向的法理覆盖,而是双向的交流,那么在熬过了第一时间的两界冲突之后,双方法理在时空对接后必然会取得一个相对的平衡,甚至两个虚空世界都会渐渐地在这种平衡中进行融合,直接能级跃升也不是不可能。 实际上,也有这类体系法理完备的虚空大世界,会在大神通之士的坐镇下不断吸纳周围的虚空小世界,以寻求能级的提升。若是两界对接的时候,出现在对面的虚空世界是这种游弋于星海中的捕猎者,魏野只能甩甩手,马上申请返回星界之门。 不过就目前看来,极北之地两界冲荡,天地法理变动无休,却依然只能算是蚕食,没有以高就下、鲸吞一界的器量,只这一点来看,对方虽然处心积虑,造出了“两界相通”的大势,心思不能说不深沉,手段不能说不高妙,只是在这“格局”二字上,精细有余,大局稍逊,还嫌有些小家子气。 更不要说对面那个虚空世界的来路为何,光凭出现在燕云之地的夺心魔,还有伊尔神思因这位域外邪神,也差不多给魏野这位星界冒险者透了底。 就在北天生乱的同时,魏野这具灵符真形就直接联系上了星界之门的数据库。眼中灵光焕彩处,全是细密的数据流动无休。 伊尔神思因也好,那些立场与这位灵吸怪之神接近的邪神们也罢,对于这些邪神的行事风格,在星界之门都算不上秘密。 这些邪神大多生存在负面力量化生的下层界中,看似万劫不灭,实则也要依赖物质界的供养不论是香火愿力,还是灵魂献祭,对于邪神、恶魔这类神性存在都是头等大事。 对人间凡俗而言,sha ren祭鬼已经是丧心病狂之举,如阿兹特克人那样定期举行大屠杀以祭神的国家,被西班牙人屠戮一空也是天道好还。但对这类邪神而言,寻常邪教祭司sha ren祭神的那套,已经连零食都算不上,就算是如阿兹特克人那样以大屠杀祭神的疯狂手段,也嫌粗鄙无味。 只有那些刚刚摸到“蜕凡”边缘的所谓chuan qi强者,作为祭品或许才能让这些邪神稍稍注意一二,若是具备神格的祭品那就更美味不过。 但不论chuan qi强者还是具备神力、神格的半神、真神之辈,终究体量有限。而这些邪神本来就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就算针对真神排布阴谋,大多也只敢找软柿子捏。这样的献祭、吞噬,收益依然有限。 但是,如果针对一个虚空世界为对象,收益可就大得多了。在星界之门的情报里,对面那一路邪神里,很有几个胸怀大志的人物,为了拓宽自己向上进取的前路,甚至吞了好些个虚空小世界进入神国。 所谓神国,本质与道门洞天相似,都是自具法度的虚空世界。就像魏野借着天地遗蜕为用,以道门火炼真文之法,演化洞阳之庭,定元天地,使得天地法度完全契合于道海宗源一脉道法那样,这些邪神吞噬其他虚空小世界以补益自身神国,原理也差不多。 只是如今,两方虚空世界对接,两方法理冲突,而两个世界的体量都不算小,这种时候,不论是定元天地也好,是吞噬入神国也罢,都成了标准的作死行为。 这种时候,不论是域外邪神也好,是此界道门诸仙也罢,若是能合力一处,倒也有七八分可能来一场勘天定元之会,将两界冲荡带来的灾害与后遗症消解到最低限度。 但现在想要勘天定元,没有域外邪神出力,光凭此界道门如今大神通之士大半飞升的光杆模样,不要说魏野这么个散仙,就算拉上鲍方祖,再把那些躲在山中修炼的杂七杂八妖仙野仙都压上去,怕也只够当个秤砣使还不是压秤的那个。 这种时候,什么“勘天定元”都是梦话,不论是魏野这边,还是那些域外邪神,也只能束手坐看而已。这个时候,比的就是两方虚空世界间,彼此的法度谁更完备,谁更周密,谁更坚韧细密。 等到双方分出高下来,更完备坚韧的一方,自然以高就下,一举鼓荡而下,将其天成法理覆盖两界,甚至直接以鲸吞之势合并起来。 到那时候,只怕此界道门传承也要随之废掉大半,不论是丹诀还是天罡地煞之术,也要改成灵能或者奥术之类。而从此之后,道门中人除了道门祖师,还要再认一位司掌诸般术法为神职的异界之神当掌法大神来着。 嗯,若来的是法师之神阿祖斯,便是“传法神君”,若是对面虚空世界的那位魔法女神密斯特拉亲至,便是“妙法元君”了。 除非是道海宗源这般已经自成一派的仙道宗门,或者如鲍方祖这样玄门正宗的师徒一脉,寻常世间道人对玄门法理未必有多少认识,只求神通之用。 只要法术灵应,别管是在符章中夹杂佛门尊号,还是干脆拜了无生老母、盖天古佛之类外道邪神,此辈道门末流也绝不会有什么犹豫处,何况还是那等真正升举神国的神道中人? 而这些神道中人,自然也无法接受道门天律的约束,只凭自身好恶行事。什么神恩、银火、选民之流大行其道之下,道门中人也就变作了牧师、祭司一流,只这一条,就能挖空了此界道门的大半根基。 “此种前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也不能忍!” 魏野这话说出来,也就是挑明了态度。 鲍方祖倒是追问了一句:“真君待要如何做?” 这话问出,仙术士反倒干笑一声:“魏某不是娲皇氏,没有炼石补天、斩鳌为柱的大手段。反正极北之地,生灵稀少,也没有什么北海绛云宫、陷空岛霜华宫之流散仙宗门需要救援,此劫如何应对,还是再看看,再看看。” 魏野说是要再看看,手下动作可是一点不慢,渔鼓响处,雷声隆隆相应,漫天劫云铺展间,却分出墨云一线,如名医悬丝诊脉,直连北天! 劫云向北,勾连天地气机,感应两界冲荡,带来的信息就更丰富了些,却让魏野微微有点皱眉:“先以佛门大愿叩关,再以因果交缠之身撞破两界空间?只是那感觉……怎么有点眼熟的样子?” …… ……… 感慨声中,与此方天地交接的另一方虚空世界,却是另一番的画面。 同样是一片混沌的星海中,虚空世界如煮沸的汤锅中冒出的气泡,在这片混沌的海洋中飘荡无定,而那些稍大的气泡周围,还有细碎的泡沫附着其上。 在魔法师的研究中,那片混沌的星海被称为“燃素之海”,而那些飘荡在燃素海中的“气泡”,就是一个个位面和半位面。 但是这些“气泡”般的位面之间,却有一个个孔道相连,那些“孔道”实际上是时空扭曲的产物,又勾连着其他不同的世界比如纯粹依赖善良、邪恶、秩序、混乱这类概念而生的外层界。 这种虚空世界相通、相连,看似互相干涉,却又彼此独立的状态,显示出了一种极为精巧奇妙的虚空法度。 说得好听些,这种虚空结构有着极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 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标准的时空筛子,属于“我家大门常打开,放开怀抱等你”的状态。时空穿越在这种筛子般的结构下,基本上没有什么技术难度,非自愿的时空旅行者掉到这个时空中的可能性,也比别的虚空世界要高出不少来。 但是这种包容性的结构,外放式的通道,却在某个节点上出了一点问题。 真的只是一点问题,这个时空本身的宏大规模,无数漂浮在燃素海中的位面,都可以说算成是一个单体的“多元宇宙”模型了。在这样浩大的结构下,某个“大气泡”中发生的变故,自然是微不足道以这个时空本身的刻度来衡量的话。 在剑刃沙海之中,金光冲天而起之后,却没了那神光灿然的异象,反倒有一道道沉黯的黑雾,从天空中,从地面下,从大陆的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地投入到沙海中央。 那些黑气中,隐隐还能透出些身形 生着巨大眼球的眼魔。 用白骨嶙峋的身躯囚禁受害者灵魂的囚魂魔。 贪婪地吞噬人肉的食尸鬼。 丑陋如干尸的鬼婆。 生着野兽头颅的兽鬼,这是欺诈和背叛的行家。 外皮有着鲜艳的颜色,看起来就像只直立行走的大蛤蟆,那是传播混乱与死亡的史拉蟾。 还有各种各样的不死生物,从最低级的骷髅,到渎神的死亡骑士,堕落的亡骸领主,像瘟疫般将生者转化为亡灵的各种尸怪。 还有更多诞生于混乱与痛苦中的妖物,有着各种各样的怪异身姿,仅仅是它们存在本身,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 当然,比起这些活跃在物质界的邪恶生物,黑雾中绝大多数的身影还是各种各样的恶魔来自巴托九狱的巴特兹魔鬼,来自无尽深渊的塔纳厘恶魔,各种各样的怪异身姿,发出阵阵咆哮,似乎要将剑刃沙海变作一片炼狱! 然而这些妖魔鬼怪,看似在黑雾中腾挪跃变,俨然活物,却始终少了一点生物的天生性灵之意。 如果换了一个本地土著,而且是受过系统的神秘学教育,接触到七环以上魔法的人物,对这个画面就只有“骇然”二字可以形容! 那些邪鬼妖魔,并无一个活物,也不是被强大的chuan qi魔法抽取出来的灵魂之类,而是比灵魂更为本质的东西 这个世界,有些众所周知的种族,譬如卓尔精灵之类,看似是彻底的邪恶,但这种邪恶,都是由于神明信仰、社会环境等诸般外力,强行熏染而成。如果一个卓尔精灵机缘巧合,摆脱了幽暗地域的环境,总还有些渺茫机会脱离蜘蛛神后的疯狂掌握。 但也有一些生物,则是彻底没有这种被救赎的可能,而是天然就从下层界的混乱与邪恶本源中诞生出来。 比如鬼婆,这种长得丑陋如干尸的老妖婆就是荒野、幽林这类险恶之地孕化而出的邪物,本身就是自然力扭曲的结果。 又比如史拉蟾,这种形如蛤蟆精的怪物则是混沌之力具现化的特殊种族。 邪恶、混乱,就是这些妖鬼魔怪存身的根本,它们改恶向善的可能性简直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善恶之争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而诸多邪神与恶魔,乃至许多邪恶生物,多是从恶之一极中演化而出。就算这些邪神、恶魔被封印、被斩杀,源出下层界的本源犹在,始终保持着一个善恶均势的大局。 此刻黑雾重重之间,浮现出来的幢幢魔影,便是那源出混沌与邪恶、孕化万千妖魔的本源,不知为何,竟被收摄到了剑刃沙海的上空! 只这一条,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然而这变化又岂止局限于剑刃沙海一地之内? …… ……… 距离剑刃沙海最为邻近的地方,是散塔林会开拓的黑色商路。 这条商路是散塔林会垄断大陆北方商贸的中枢,自然也少不了奴隶商人在其间上下其手。 虽然理论上讲,任何智慧种族都可以成为奴隶商人的“货品”,但是对散塔林会而言,诸如巨人、兽人、巨魔、食人魔、地精、狗头人之类的蛮族,要么太过野蛮,要么缺乏智力,外貌也可说是乏善可陈。除了精通灵能魔法的夺心魔,或者几乎所有女性都是蜘蛛神后牧师、神术极端泛滥的卓尔精灵,以及能够使用龙威控制整群怪物的龙族外,这些蛮族毫无“商品”的价值。 所以对散塔林会而言,由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捕奴队,以及通过盗贼工会与山贼团组建起来的“进货”渠道,依然以捕捉平民、诱拐精灵、绑架矮人、收购战俘作为奴隶买卖的大宗“货源”。 至于那些蛮族这是灵吸怪、卓尔精灵、底栖魔鱼这类huo dong在幽暗地域的邪恶种族的奴隶预备队,和主要在地表开拓业务的散塔林会没什么关系。 黑色商路上的奴隶运输队今天也很忙碌,因为这一次经过黑路的奴隶商队来自西边的某个小领地,假冒成善神牧师的暴政之神信徒,以开办孤儿院的名义,搜罗了大批的孤儿。而这些孤儿从进入孤儿院的时刻起,就被北方臭名昭著的奴隶帝国赛尔的一位咒法学派的高位红袍巫师ding gou下来,即将成为那个巫师一次联通下层界恶魔的献祭仪式上的祭品。 赛尔这个奴隶制国家充满了各个民族、各个地区而来的奴隶,也有散塔林会贩运来的,也有赛尔的红袍巫师们率领军队从邻近诸国捕捉来的。但是这一次献祭仪式要求颇高,必须是善良诸神的信徒,并且有纯洁无瑕的心灵。 在赛尔,红袍巫师把持一切,除了少数与魔法有关联的邪神外,大部分神灵的教会都被宣布为非法组织,很难找到多少善良诸神的信徒。在饱受磨难、朝不保夕的可怜奴隶当中也没有人能保持什么纯洁无瑕的心灵了。因此上,散塔林会这些冒充成孤儿院的童奴贩卖机构,就成了最好的收购点。 甚至到现在为止,那些满脸天真的孩子们还纯洁地认为带队的黑袍神父是在组织他们进行一场虔诚的朝圣之旅,根本没有一点想要逃跑的意思。 他们穿着最简朴的白亚麻长袍,握着月神苏伦的铁制圣徽:一双充满慈爱的母亲之眼,被七颗星辰所环绕。 然而具备秘法视觉的人就能看到,所谓的月神圣徽只是一个恒定了幻术的铁片,而且那位善良却弱小的女神,从来没有在神战中战胜过哪怕一位神明,简直是最标准的软柿子。 就这样,冒充月神圣职者的奴隶贩子,以多年来锻炼出的高尚气质,对着随他“朝圣”的男孩女孩们展露出微笑:“孩子们,再走快一点,我们就要到达前面的绿洲啦!” 而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负责押运“货物”的散塔林武士们,却只能露出一个别扭的笑容这种没有哭泣、仇恨、折磨与死亡的轻松旅行,让这些嗜血的狂人们都快憋不住了。 却在此刻,整个沙漠上空都被一片金芒染出层层玫瑰色的轻云,一种柔和却又温暖的光芒照入人们的眼中,轻抚心头旧创,更有赞礼声无端响起: 圣哉,圣哉!你是永生的爱子 圣哉,圣哉!你因圣灵生于童贞玛利亚 圣哉,圣哉!你是永恒的圣言 圣哉,圣哉!你是天堂的宫殿 圣哉,圣哉!你是至高天的宝座 圣哉,圣哉!你是升天之门 圣哉,圣哉!你是爱与德行的火焰 圣哉,圣哉!你是公义慈爱的圣所 圣哉,圣哉!你充满了慈善和仁爱 圣哉,圣哉!你是诸德的泉源 圣哉,圣哉!你是普世的主宰、人类的归宿 圣哉,圣哉!你是智慧和神明的宝藏 圣哉,圣哉!你是人而天主的救世主 圣哉,圣哉!你是我们今生幸福的所在 圣哉,圣哉!你是我们来世永生的希望 圣哉,圣哉!你为圣父所欣慰 圣哉,圣哉!你为世人所赞颂 圣哉,圣哉!你对人类慈悲宽仁 圣哉,圣哉!你厚赐求你的人 圣哉,圣哉!你是生命和圣德的根源 (本章完) 第933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一) 火凤落处,正是燕京城正南方的丹凤门前,魏野望着那方已是火光凝结的牌匾,不禁哑然失笑: “丹凤门前落火凤,倒也应景。” 轻轻一抚火凤脖颈,魏野便径自跳下地来,踏步向前。 靴尖踏着地面的一瞬间,地面之上便有火星腾起,贴着靴边熊熊燃烧而起,像是踏着朵朵火莲。 那是火府雷狱正在欢迎它真正的主人到来。 负手闲步在雷火交织的这片土地上,魏野双目微瞑,仔细分辨着城中的种种气机流变 最强大的那一个,便是蔓延在城中央的那一片碧玉莲海。和之前的碧玉神光直冲云天的浩大气象比起来,此刻伊尔神思因的神力化身却是格外保守,以佛顶光明星宫法界那特有的星神曼荼罗为模版,将外道佛国与燕京城诸多楼台府邸联通,化成了一座曼荼罗。 而安住在曼荼罗中央的本尊,却是一只生着无数神经触须,通体质感如翠玉的大脑。 以这座曼荼罗为核心,还有些许残存下来的灵吸怪长老们,都已然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意识,将精神与伊尔神思因彻底贯连在一起,成为了触手最前端的神经末梢。 但也因为如此,这些灵吸怪长老也等于是将自己献祭给了伊尔神思因。虽然本我不存,但它们的意识、记忆都成为了伊尔神思因大脑的一部分,从某种角度说,这也算是一种“永生”了。 前提是,伊尔神思因的这个化身还能够囫囵个儿地返回本体那里去! 只是这位被封在天鼓火府变之中,想囫囵个回去,难度也太大。 除了伊尔神思因之外,还有一道衰微到极点的气息,蜿蜒于那座外道曼荼罗之下。然而细细感知之下,却能清晰地在魏野心识之中勾勒出完整的画面: 那像是一道潺潺细流,流动在岩缝石罅之间,但细小的水脉之中,却有蛟蛇潜伏之相,敛牙收爪,却只是要等待一个腾啸于九天之上的契机。 正是北辽残存的最后一点龙气! 而这点龙气之下,似乎还护持着一个人…… 是了,北辽最后一位皇后萧普贤女。 其实翻一翻辽史,也可以知道,这位萧皇后虽然见识还差了些许,只是达到了出入宫禁的契丹贵妇人的普通水准。但是要说胆气,这位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北辽已经残破如斯,小小的临时朝廷里,契丹、奚人、汉儿彼此离心。汉人出身的南面官不是想投奔宋国就是要卖身给女真,奚人一派的领袖萧干也有自立为王的野心,契丹宗室对她这位新出炉的皇后也并没有太过忠心拥戴。 但这样的情势下,萧普贤女一介女流,硬是守着燕京城不退,耶律大石和萧干这两位北辽重将也算是统帅得宜,居然连挫宋军兵锋。如果不是最后女真大军到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凭宋军内部那种内斗内行、外战外行的鬼德行,说不定还真有一二分咸鱼翻身的可能。 不过这位的见识实在是不怎么样,逃出燕京城后,却一头撞到了天祚帝耶律延禧的面前,好端端一个聪明妇人,就给装进皮口袋里乱马踏死。 到了这个重要的时候,魏野也没有心情和这位亡国皇后多计较什么。在外域入侵的这个大势面前,区区一个北国皇后,真可说是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不过,那一点北辽残余的龙气,放在凡夫俗子手中是做梦也梦不到的福缘,对魏野这位下元太一君而言,却和掉进米缸里的老鼠是一个类型的麻烦。 不过要论耗子的个头,旁边的伊尔神思因更大、麻烦也更多就是了。 再度踏步而起,魏野整个人都走到了丹凤门前。 本该是铁皮包钉的大门早已化去,此刻封住城门的大门却是一张异兽的凶脸占了大半面积。那头异兽长牙外突,鬃毛蜷曲,还有几丝火云飞卷其上,正是一头火狻猊。 在火狻猊那闪着赤光的长牙之下,是入城的大门,但见其上赤霞潋滟,流转如水幕,更有符印盘结如太极双鱼,牢牢地封住了出入通道。 魏野抬手一拂,符印随之盘旋无定,转眼化去,大门豁然洞开。 而也在此刻,一道道关注此界前途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燕京城前 嗯哼,虽说是绝地天通,但是修得神通法力的旁门中人、不入真流的妖仙散仙,还有那些小心翼翼藏身幽冥之间的血食神道,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除了目光窥探,还有一段段窃窃私语在各处洞府间响起: “化一城为雷火禁地,好狠辣的手段!” “燕京城中起码也是百万生灵,被这样一气烧杀,居然也没引发雷劫?” “可听见之前的天雷传音?天刑雷劫法度,都成了人家私产,还怕什么天打五雷轰?真真是堂下何人,要告本官了!” “燕京城中似是北地佛门中人主持吧,可怜可怜,一场苦修,到不得佛国净土,倒给先烧出些舍利子来。” “这等威风煞气,我也算痴长了诸位一千多年,只怕当初许真君斩尽东南水族妖王,也不见这样的无法无天!” “说起来,唯有当初张天师杀尽川中魔王鬼帅的那一场,才有这么大个场面!” “要想总制天劫,挽回劫数,不是这般的杀星,只怕也做不到呢。诸位,我倒是好奇,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这般神通,我从未见过!” “噤声!仔细看,不信看不出此人的符法到底出自哪一家哪一派!” 随着某人缓步踏入丹凤门,城中央那座外道曼荼罗中,便有梵唱之音悠悠而起: “文殊师利,我观一切有情,无始已来流转生死,妄业缠覆互相爱憎,感种种业报招种种灾难,我承一切如来加持神力,略说随世方便,除灭灾障,教令诸天,作曼荼罗法……” 随着禅音流布,燕京城内的气机又是一变。 以下为防盗版章节,凌晨时分会修正,抱歉抱歉 火凤落处,正是燕京城正南方的丹凤门前,魏野望着那方已是火光凝结的牌匾,不禁哑然失笑: “丹凤门前落火凤,倒也应景。” 轻轻一抚火凤脖颈,魏野便径自跳下地来,踏步向前。 靴尖踏着地面的一瞬间,地面之上便有火星腾起,贴着靴边熊熊燃烧而起,像是踏着朵朵火莲。 那是火府雷狱正在欢迎它真正的主人到来。 负手闲步在雷火交织的这片土地上,魏野双目微瞑,仔细分辨着城中的种种气机流变 最强大的那一个,便是蔓延在城中央的那一片碧玉莲海。和之前的碧玉神光直冲云天的浩大气象比起来,此刻伊尔神思因的神力化身却是格外保守,以佛顶光明星宫法界那特有的星神曼荼罗为模版,将外道佛国与燕京城诸多楼台府邸联通,化成了一座曼荼罗。 而安住在曼荼罗中央的本尊,却是一只生着无数神经触须,通体质感如翠玉的大脑。 以这座曼荼罗为核心,还有些许残存下来的灵吸怪长老们,都已然彻底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意识,将精神与伊尔神思因彻底贯连在一起,成为了触手最前端的神经末梢。 但也因为如此,这些灵吸怪长老也等于是将自己献祭给了伊尔神思因。虽然本我不存,但它们的意识、记忆都成为了伊尔神思因大脑的一部分,从某种角度说,这也算是一种“永生”了。 前提是,伊尔神思因的这个化身还能够囫囵个儿地返回本体那里去! 只是这位被封在天鼓火府变之中,想囫囵个回去,难度也太大。 除了伊尔神思因之外,还有一道衰微到极点的气息,蜿蜒于那座外道曼荼罗之下。然而细细感知之下,却能清晰地在魏野心识之中勾勒出完整的画面: 那像是一道潺潺细流,流动在岩缝石罅之间,但细小的水脉之中,却有蛟蛇潜伏之相,敛牙收爪,却只是要等待一个腾啸于九天之上的契机。 正是北辽残存的最后一点龙气! 而这点龙气之下,似乎还护持着一个人…… 是了,北辽最后一位皇后萧普贤女。 其实翻一翻辽史,也可以知道,这位萧皇后虽然见识还差了些许,只是达到了出入宫禁的契丹贵妇人的普通水准。但是要说胆气,这位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北辽已经残破如斯,小小的临时朝廷里,契丹、奚人、汉儿彼此离心。汉人出身的南面官不是想投奔宋国就是要卖身给女真,奚人一派的领袖萧干也有自立为王的野心,契丹宗室对她这位新出炉的皇后也并没有太过忠心拥戴。 但这样的情势下,萧普贤女一介女流,硬是守着燕京城不退,耶律大石和萧干这两位北辽重将也算是统帅得宜,居然连挫宋军兵锋。如果不是最后女真大军到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凭宋军内部那种内斗内行、外战外行的鬼德行,说不定还真有一二分咸鱼翻身的可能。 不过这位的见识实在是不怎么样,逃出燕京城后,却一头撞到了天祚帝耶律延禧的面前,好端端一个聪明妇人,就给装进皮口袋里乱马踏死。 到了这个重要的时候,魏野也没有心情和这位亡国皇后多计较什么。在外域入侵的这个大势面前,区区一个北国皇后,真可说是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不过,那一点北辽残余的龙气,放在凡夫俗子手中是做梦也梦不到的福缘,对魏野这位下元太一君而言,却和掉进米缸里的老鼠是一个类型的麻烦。 不过要论耗子的个头,旁边的伊尔神思因更大、麻烦也更多就是了。 再度踏步而起,魏野整个人都走到了丹凤门前。 本该是铁皮包钉的大门早已化去,此刻封住城门的大门却是一张异兽的凶脸占了大半面积。那头异兽长牙外突,鬃毛蜷曲,还有几丝火云飞卷其上,正是一头火狻猊。 在火狻猊那闪着赤光的长牙之下,是入城的大门,但见其上赤霞潋滟,流转如水幕,更有符印盘结如太极双鱼,牢牢地封住了出入通道。 魏野抬手一拂,符印随之盘旋无定,转眼化去,大门豁然洞开。 而也在此刻,一道道关注此界前途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了燕京城前 嗯哼,虽说是绝地天通,但是修得神通法力的旁门中人、不入真流的妖仙散仙,还有那些小心翼翼藏身幽冥之间的血食神道,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除了目光窥探,还有一段段窃窃私语在各处洞府间响起: “化一城为雷火禁地,好狠辣的手段!” “燕京城中起码也是百万生灵,被这样一气烧杀,居然也没引发雷劫?” “可听见之前的天雷传音?天刑雷劫法度,都成了人家私产,还怕什么天打五雷轰?真真是堂下何人,要告本官了!” “燕京城中似是北地佛门中人主持吧,可怜可怜,一场苦修,到不得佛国净土,倒给先烧出些舍利子来。” “这等威风煞气,我也算痴长了诸位一千多年,只怕当初许真君斩尽东南水族妖王,也不见这样的无法无天!” “说起来,唯有当初张天师杀尽川中魔王鬼帅的那一场,才有这么大个场面!” “要想总制天劫,挽回劫数,不是这般的杀星,只怕也做不到呢。诸位,我倒是好奇,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这般神通,我从未见过!” “噤声!仔细看,不信看不出此人的符法到底出自哪一家哪一派!” 随着某人缓步踏入丹凤门,城中央那座外道曼荼罗中,便有梵唱之音悠悠而起: “文殊师利,我观一切有情,无始已来流转生死,妄业缠覆互相爱憎,感种种业报招种种灾难,我承一切如来加持神力,略说随世方便,除灭灾障,教令诸天,作曼荼罗法……” 随着禅音流布,燕京城内的气机又是一变。 第934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二) 这个世界的诸神虽然喜怒哀乐、饮食男女俱全,乃是标准的人格神,放到佛门的体系下就是欲界诸天一流。但是另一方面,这些神灵执掌神职,便是法则的具现化,一举一动都关联天地生灵,万千因缘缠绕,无量业果随身,一个弄不好,自家身陨不说,更要牵连一界法则动荡。 但是作为散塔林会的幕后东家,被人这般明目张胆地打shang 门来,指望那位司掌“暴政”的黑色君主心平气和那是没什么指望的。 不过这一位既然是“暴政”的化身,自然也是心机深沉之辈。毕竟,只有维持自己王冠不落地、脑袋不搬家的暴君,才是合乎暴政之神“为君之道”的合格信徒,而黑色君主自然也不是一戳就跳的莽夫。 派遣神力化身降临?主物质位面不比纯粹以精神塑造的外层界,能级的下降是所有神灵都要正视的问题,更不要说突入到另一位神灵的神临地中作战,要担着多少风险了。 动用信徒攻击?就算散塔林会的首脑人物,乃至班恩教会的高位牧师们用传送魔法赶到,神灵与凡人间天差地别的距离,注定了这种战争只会是投入无数人命却收效甚微的自杀式攻击,除了会让班恩教会元气大伤外,别无一丝好处。 但这不表示,这位睚眦必报、机心深沉的黑色君主,让人上門打了右脸,也还肯把左脸凑上去的。 就在诸多神明的目光汇集埃诺奥克沙漠,试图了解这突发异变的始末,甚至举棋不定的当口。这位暴政之神便最先通过散塔林会那些殒命牧师的零散感知,粗略了解了一下个中大概。 那似是源出佛门的愿力法门,班恩自然是不甚了解,但是对一个如他一般强大的神灵而言,凡是经过教会训练、神灵考验,甚至在心神上与神共鸣的牧师而言,差不多就是神灵在主物质界的神经末梢。 这类神灵教会中的神职人员,都格外看重感知能力的培养训练。一方面,这种感知能力让神职人员更好与所信奉的神灵达成“人神交感”的和谐状态,另外一方面,神灵也要借助这些神职人员的感知能力,把握世界运转的细微信息。 所谓“祭司是神明的眼睛”这句话,可不单单是老生常谈,却有实际法理在其中。 但这点蛛丝马迹,对班恩这样的神力存在也是足够了 这位不知来路的显圣之神,不知道发的什么疯,居然正在吸纳主物质界的诸多邪恶本源! 要说善良诸神里,这种精金脑袋般的顽固分子实在是很不少,也有不惜陨落也要和对手同归于尽的,也有尽忠职守到翻脸如属狗的,要出现一个立志“消灭一切邪恶”的善良之神其实并不意外。 但就算强大如神灵,他们这种针对“善良与邪恶”、“秩序与混乱”这些外层界根本法则与本源的行为,同样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譬如著名的混乱邪恶种族史拉蟾吧,这个外形长得像大蛤蟆的种族之所以诞生,来自于一位守序阵营的太初之神。这位太初之神为了那“消灭一切混乱现象”的愿望,而针对混乱法则的原初位面“混沌海”创造的一件神器。 这件神器本质不凡,妙用更是玄奇,能够收纳世间一切混乱本源,化混乱为秩序,按照道门标准,这件神器也是标准的安镇诸天之宝了。 但哪怕是神器,收纳混乱本源也是有上限的。最终,这件投入混沌海的神器沾染了太多混乱本源,竟然从中孕化出了一种诞生于混沌本质的魔物,也便是如今在诸多位面中臭名昭著、不让夺心魔们专美于前的史拉蟾。 哪怕是那般强大的太初之神所创造的神器,最终也抵不过混乱法则的侵蚀,那么吸纳了太多邪恶本源的神或神器,又哪里有什么好下场了? 便在此刻,在埃诺奥克沙漠东南边缘处,那座被称为“大漠之口”的巨大山脉上空,邻近东方谷地的高峰之上,一道惨绿如幽火的神光赫然浮现于云空之上! 从神光中浮现的,是一只包裹在铁手套中的撑天巨手。 这便是班恩的神力显化,那只冠以“万恶”之名的铁手套,与这位暴政之神的另一件神器“暴君黑手”齐名。也是久远之前,这位暴政之神尚未登神时候最常用的两件兵器。 此刻,幽绿神光笼罩峰峦,顿时十余里方圆草木凋零枯萎,鸟兽嘶嚎而亡,一股万物哀凄的绝望之息笼罩一切! 虽然不是真身到此,可仅仅是这样的化身神降,也足够带来够多的创伤与破坏。 而在这一片峻岭往东延伸,便是大片植被稀疏的山地,漫山的岩石惨白如尸骸,生活在山地下方的谷地人也就怀着戒备之心,给这片山地取了个“老头骨山”的不祥名字。 如今暴政之神显圣,更映照得那片布满白石的山地恍如绝望荒原上的无数白骨,要将人间打造成一片哀凄悲凉的死地! 但是在这个诸神彼此对立的世界上,如此高调显圣的神灵同样会引来老对头们的激烈反应。 在山地下方的深谷小镇中,矗立着一座建筑风格颇为华丽的神殿。正如它的名字“黎明大厅”一样,整座神殿以神术强化的玫瑰色水晶与附魔彩色玻璃为建材,以混合秘银的合金钢为支架,拼接成了一头向天翱翔的不死鸟模样,每当日光照射在不死鸟身上,就将四周反射成了一片朝霞般的玫瑰红,绚丽得让人心醉。 可这浮华夸张的神殿,与小镇上那些朴素的农舍一对比,却显出了一种格格不入的别扭感。 如此浮华夸张的神殿,造价自然也不菲,单就是那些经过魔力强化、完全不会破损的彩色玻璃,就足够让周边大部分的贵族领地一起财政破产。不过正如“黎明大厅”这个名字所暗示的那样,这是晨曦之主兰森德尔的教会特别拨款修筑的神殿。作为善良诸神中最强势、最活跃也最热情的一位神灵,掌握“复兴”、“创造”两大神职的晨曦之主特别受到诸国贵族、商人们的青睐,因此晨曦之主教会也从来没有资金短缺的困扰,以至于很多时候,属于这位神灵的“旭日之心”教会都透着一股子暴发户做派。 此刻,充满暴发户品味的神殿中,一曲礼赞圣歌正悠扬地飘举于玫瑰色的水晶立柱之间: “晨曦之主啊!求你使我成为您的使者。 在纷争中,您借我播撒仁爱的种子。 在罪恶中,您借我播撒救赎的种子。 在痛苦中,您借我播撒抚慰的种子。 在怀疑中,您借我播撒信心的种子。 在失望中,您借我播撒希望的种子。 在黑暗中,您借我播撒光明的种子!” 随着圣歌扬起,一道玫瑰色的光华自天而降,正是晨曦之主在将他的神力不计损耗地投射过来。 这方天地中,邪恶诸神固然大都有一种扭曲的疯狂,与之对立的善良诸神里也少不了这种“打击邪恶不计代价”的死硬作风。而晨曦之主兰森德尔专门指示旭日之心教会,花费极大代价在这片谷地修建一座耗资巨大的华丽神殿,自然也有他的目的。 位于埃诺奥克沙漠东方的这些山谷领地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上: 诸多谷地环绕着失落的古代精灵王都迷斯卓诺,隐藏着精灵魔法至高成就“法术迷锁”的研究成果。 北面则正对着暴政之神教会与散塔林会向南扩张的兵锋。 而在西面的大漠之口山脉上,有着灭亡的矮人王城废墟,它正被被无底深渊的恶魔们当成开拓主物质位面的运兵站,也是善良诸神的教会要防范的重点对象。 就连老头骨山的深处,也有着连接幽暗地域的洞穴,作为卓尔精灵和夺心魔向地表世界狩猎的通道。 一句话,这里就是对抗诸多邪恶力量的前哨阵地。 像晨曦之主这样热心于和邪恶力量奋战的神灵,自然需要有一个可以承载自己神力、时刻准备抵制邪恶力量的特殊场地。 这就是位于老头骨山下方阴影谷中的黎明大厅。 玫瑰色的黎明大厅的确没有辜负它的设计者,在旭日之心教会的诸多圣职者吟唱着礼赞圣歌的当下,属于晨曦之主的神圣光辉越来越强,弥漫在整个阴影谷中。如果只是神性光辉降临也就罢了,当这些来自晨曦之主的光芒逐渐稳定之后,立刻开始强硬地朝着大漠之口山脉漫过去 没有让神力化身降临,晨曦之主的意思却也很明确,就是让那个暴虐却又阴沉的黑色君主老老实实地滚回他的绝望荒原去! 然而被尊为“黑色君主”的暴政之神,也绝没有配合晨曦之主的义务和心情,只是班恩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另一边,对晨曦之主这个老冤家反倒不怎么关注了。 埃诺奥克沙漠之中,圣洁光华依然稳定地向外扩散,黑色君王这样的邪神,虽然沾了一个“神”字,终究是满身恶孽之身,其本质与下层界的魔王们其实没有什么大区别。自然,这等万千恶业随身之辈,也是要被漫天圣光收摄的对象。 幽绿妖火般的神光本能地在群山之巅化作一片连绵近百里的光障,随着圣光突入大漠之口,两种力量对冲之下,顿时便爆出一天绚烂星火! 说星火其实不太对,就算流星如雨,又哪里及得上千百色彩涂抹于云天间的绮丽? 神力的碰撞,晕染出的五光十色种种幻彩,在凡人眼中,就是世间最美丽的焰火,但是对周边诸国的法师协会与神殿教会而言,这却是侦测黑色暴君与那位显圣之神根脚的最佳渠道。 在最微观的层面上,神力的冲突,依然是演化出气象万千的大场面: 如刀削斧砍般平滑的黑曜石荒原上,不见草木,难见活物,暗云鼓荡之下,一条满是哀哭灵魂的血河无始无终,蔓延四方。墨玉、煤精、精金、乌檀……几乎所有名贵的黑色建材被充分利用起来,建起了黑色的宫殿与堡垒群,大批身披黑甲的魔军,便从那些黑色的建筑中源源不绝涌出。 而在这片荒原的上空,暗云之上,光明普照,一个个完全以光辉凝结的玄妙身姿伫立星空之中,除了背后的光翼,再难看出实相为何。 然而光明运化之间,却有一柄钥匙凝结,就这么直挺挺地砸在了那片满布黑曜石的荒原上,不知多少魔军就这般莫名其妙地落进了大坑中去! …… ……… 与此同时,在一座座神殿与法师塔中,水晶球、占星盘、真知望远镜等等以预言魔法制作的秘宝都以极高的负荷运作着……甚至有人组织起了专精预言魔法的法师团,以多人组合魔法阵的规模,开始捕捉天际那些霎那生灭的神光留痕。 自然,这种窥伺间,也要留意正在隔空交战的两位神灵介意不介意狗仔队围观。否则,被暴政之神盯上的话,且不说班恩教会和散塔林会,就是那些满布整个大陆的盗贼工会、sha shou组织、隐秘黑帮,也有法子让一个中级法师、甚至一方神殿主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此刻的黑色君主却是没有功夫理会这些讨厌的“虫豸”窥伺了,因为就在双方接触的瞬间,那股收纳之力便让幽绿光障渐渐分解为光粒,被裹入圣光之中,朝着剑刃沙海中央投去! 在这股收摄之力面前,就连包着铁手套的巨手也在瞬间有些涣散模样,却又在一瞬间重新凝定。 觑得这个便宜,来自晨曦之主那玫瑰色的拂晓之光,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侧夹攻了上来,甚至用不着那位热爱艺术的神灵开口,只这个态度就很说明一切了 但是依托这个世界暴君横行、苛政泛滥、大部分国家都处于奴隶制度下的福分,暴政之神就是诸神之中最强大的那一拨儿,只要不是老对头们组了团来真身降临,真可说是无所畏惧。 也正因为这份强大,那只破开空间、探入主物质位面的黑色巨手,做了一件大部分神明都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 巨手箕张,向着虚空中一抓而下,只一抓,便有虚空震荡,自天向地,朝着八方扩散而去! 这等动静,本来就是诸神斗战间的寻常事,就连远距离观测这场神战的神殿与法师塔中主事者,一时间也没有太过关注,然而那波动才生,又有七点银蓝色的明星猛然显化于高天之上 这是司掌魔法的女神密斯特拉,将自己的意识投入到主物质界后自然显化的异象。 不由得这位别称“神秘女士”的魔法之母不关注此地,因为随着班恩的巨手扯动,在纯净圣光与幽绿妖火交接之处,虚空震荡,一个个空间的漩涡猛然浮现出来! 那是散落在大陆上大大小小的传送门在这个虚空法度如筛子般的地方,连接空间的手段不要太轻松,制作空间传送门、位面传送门已经成了一門生意,一个高等法师不修几个恒定传送门、异界之门、传送法阵之类,简直就对不起自己一身所学。 而修几个连接下层位面的传送门,作为和恶魔们“互通有无”的“对话窗口”,也是各种邪神教派、恶魔教派最基本的业务。 但在班恩的强行拉扯下,虚空震荡之间,却是将大漠之口山脉周边的传送门统统都放到了圣光笼罩之处。 一个带着炼狱生物混血特征的女祭司,手中捧着一柄被人血染红的祭刀,茫然地看着自己周身乍然改变的环境。 还有握着大块宝石,明显在编织一个囚禁灵魂的“魔魂壶”咒术的死灵法师,更是为自己的仪式被打断而暴跳如雷。 还有刚刚卷了一大笔“报酬”,带着满xiang zi受害者灵魂准备回归下层界的晚礼服魔鬼。对于面前大片的神力冲突,这位明显很有“人生经验”或者说“魔生经验”的魔鬼匆匆地想要打开一个异界之门逃之夭夭,却在第一时间被圣光收摄了进去! 这些距离传送门最近的倒霉蛋也就罢了,那些传送门内,更有一股股裹在圣光中的沉黯的黑,不管不顾地朝着剑刃沙海中央投去。 黑色君主的态度已然很明显了:不是想要吸纳世上所有的邪恶么?好办,来自邪恶本源的无尽深渊、巴托九狱、焦炎鬼狱、修罗炼狱……还有林林总总的各种下层界同道,有着足够满足伪善之神救赎愿望的邪恶本源,就让伪善的假神去净化个够、救赎个够吧! 罪业万千,恶孽万千,如今深重纠缠之力,是一切寻求超脱之士最不愿沾染之物。但是圣光流泻,吸纳邪恶本源不止,如此纠缠越深,必然就要在一个相对的角度上“下陷”。 《启示录》中,诸多恶魔的最终结局是“落入深坑”,这便是对“下陷”的一种描述。 同样,此方世界所谓下层界诸位面,容纳诸多邪神、妖魔、恶鬼之流,也是清浊分判之理的一种具现化。 清者上升,浊者下降,自然之理。 但东西太沉,随之而生的引力也太强,就像地面上的生物很难飞离大气层,因为被脚下的引力牵制着。那么当引力进一步增强的话,又会如何? 会将周围的一切都拖住,一起沉下去! 不止是剑刃沙海,整个埃诺奥克沙漠都在发出哀鸣,朝着剑刃沙海中央的虚无之地下沉。从表层的滚滚黄沙,到砂层下的岩石圈带,甚至岩石圈带下流动的岩浆,都在这无边引力的撕扯下朝着未知的空间沉降! 整个大陆都被这种异变惊骇得暂时失语。 从孤悬海上的精灵之国永聚岛,到极东之地的赛尔、穆尔霍兰德这些奴隶帝国,距离埃诺奥克沙漠最近的银月联邦,伫立在至高森林中的恶魔领土地狱门堡,远在南方的法师之国哈鲁阿,都有预言魔法的光辉不停地闪烁。 而在tou zhu目光到此的诸神眼中,远比预言魔法来得明晰的场景,带来的却是更多的讯息 通过剑刃沙海中央的那一点,整个主物质位面的空间都在进行扭曲,而这种扭曲对空间法则的破坏,远不是那些使用魔法创造的传送门可比 后者充其量只能算是在毛细血管壁上搭桥,而这个正在扭曲下沉的节点,却不啻于一刀捅过去! …… ……… 便在此刻,某人注目北天,望着那道被强行撞破的虚空隧道,心情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透过虚空隧道,竹简式终端已经开始sao miao对面那撞破了天关地锁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只华美无比的金杯,隐隐能见着杯中有殷红的血液在流淌。 “承接了救世主的圣血,用来救赎一切罪恶的圣杯么?”仙术士喃喃嘀咕一声,而后忽然朝着碧云山方向说道:“鲍老,说起来只怕你不会信,这只杯子魏某曾见过的。” (本章完) 第935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三) 抬步走上方坛,魏野自然而然地就盘膝坐下,面前玄灵宝印熠熠生辉,方坛之上金霞万丈。 如果方坛之下没有丝丝神光透出的话,便显得颇为完美了。 那丝丝神光中,还传来了伊尔神思因的疑问: “这枚法印委实不凡,然而那指地成钢之术,看起来不像是你的手笔。” “指地成钢名列天罡三十六法之内,这等涉及天地造化的妙手,自然不是魏某手笔。” 灵吸怪之神倒也不愧是神道中的大能,很快便有了答案:“是借用了别人的神通,那位碧云山地仙鲍方祖是吗?” 魏野不答,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伊尔神思因的感慨依然不断:“如果不是回归的路线被黑海堵塞,这种完美统合个体与整体的模式,我还是很欣赏的。如果……” 不等这位灵吸怪之神再多评价几句,魏野一掌按上玄灵宝印,再度催发指地成钢神通,生生地将某个大脑怪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被那黑潮罪海堵了路,已经回归不了本体的丧家犬,就麻烦你安静一下!” 这一次,金霞透地,不独燕京城内,就连承托燕京城的神龟法相,也受益不少。在指地成钢神通的运作下,四方地气纳于神龟一身,更是金霞映照于内,与燕京城仿佛浑然一体。 如果有人在此时此刻走在燕京城的街道中,很有可能会在这座通体如金的城市中迷失。 下元太一君与碧云山地仙的传音联络,犹然不绝: “真君如此布置,是想好了如何处置了?” “谈不上,只是一次试探。处置云云,暂时说不上。” 两句话间,鲍方祖却是主动接了下来:“真君若先行一步,老道自然随后跟上。” “鲍老何必这般存了必死之心?若是魏某侥幸功成,将来之事,还要多多仰仗。” 至此,魏野却是主动断开了联系,鲍方祖手中的火玉丹珠猛地燃起赤光,转眼就燎成了一片虚无。 …… ……… 北天之上,黑色的风柱盘旋无休,上接天,下临地,那足以销蚀金铁的飓风,早已将冰原上的冰层和冻土整个刮磨干净。曾经的万里冰原,此刻却变成了一片荒凉得让人心悸的戈壁。 作为天刑而生的北阴黑煞摄魔风,此刻已经变成了肆虐极北之地的真正风灾,让这片本就只有苔藓、矮树的广袤土地,真正地被化成了一片死地。 但哪怕是这样以摄魔为根本的风灾,面对几乎无穷无尽的黑潮,也快到了临界点。 风柱之间隐隐有细碎到肉眼不可见的微粒逃逸而出,正落在了这片新生的戈壁上。 在碎石和沙壤之间,渐渐地生出了一个个胚芽般的小苞,肉质的芽苞上带着一丝妖异的气息。 但这样看起来还算是正常的芽苞,很快就破裂开来,从里面爬出来的却是蛆虫般的东西。 蛆虫本身就足以引起生理性的不适,何况这些虫子还都生着一张脸,场面就更加怪异。 在北阴黑煞摄魔风的波及范围之内,蛆虫们很快就被飓风卷起,绞碎在了风柱中。但这个过程,只是将那些芽苞和蛆虫进一步扩散出去! 在极地的边缘,渐渐有鸟兽的踪迹,一只通体银白的母狐正在雪地上搜索过冬田鼠的洞穴。 它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发现了雪层上田鼠给自己洞穴留的气孔。按照种族的天赋,母狐猛地跳起,像最优秀的跳水运动员那样,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头朝下地对准了探出鼠洞呼吸的田鼠 然后,就是一阵利齿撕扯皮毛与肌腱的响声,母狐的后肢抽搐着,血花染红了积雪,飞快地被拖进了鼠洞内。 仿佛那小小的耗子洞里没有田鼠,而是潜伏着什么可怖的洪荒妖兽一样! 似这样的画面,正从极北之地向着南方扩散。 那些从北阴黑煞摄魔风中脱出的微粒,落在枯干的野草上,野草瞬间抽芽,将四周的草木精气吸摄一空,然后以肥厚却扭曲的姿态,开出了生着犬牙和触手的怪花。 冬眠的蛇,觅食的乌鸦,冬眠的熊……只要沾上了那些肉眼几不可见的微粒,不是骨骼暴涨,就是牙齿外凸,甚至会多生出翅膀之类来。可以想见,在那些懂得飞行的蛇、牙齿带毒的狼面前,过去的生态会因为这些捕食者而彻底崩溃 而这些异化的动物,想来也不会满足于捕食野鼠和兔子之类了。 雪原之上,一道身形奔行如飞,在身后留下大蓬雪雾。 奔跑的老人头戴小冠,身披道服,似是个道人装束,可是头上一对形如珊瑚的红玉小角却暴露了他妖仙的身份。 这老人奔行如飞,一面跑一面还不停捏着指诀,在自己腿上加持符咒。一路跑起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心中只是不断念叨:“这是什么劫数!似魔染又不像魔染,沿途草木生灵统统都化为魔怪一类,若不是贫道腿脚好,又学过这神行法,只怕也要化为什么异物!” 正在他喃喃念叨的当口,迎面却是狂风骤起,哪怕是施展神行法的他也被狂风带得站立不稳,猛地跌了出去。 这一跌,把这妖仙吓得魂不附体,只道是劫数临头,然而身上却多了一股厚重无比的浑浑之气,像是一层胎膜,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再定睛一看,却只见头顶上一片金霞笼罩,却让这妖仙说不出话来 似是一道金桥,从南面而起,直连着北天异变之处。 沿途上的草木也好,生灵也罢,身躯都笼上了一层浑黄光霞,其中自生一股仁厚之力。 那些灵智未开的鸟兽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是这妖仙却感应得分外清晰:“这是土德加持,道门法力!不知道哪位上真,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他的话未说完,那道金霞凝成的光桥就直直涌向北天方向,直接就切入了那早已黑沉一片的风柱之内。 天地之间,震动如雷,响彻北地。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抬步走上方坛,魏野自然而然地就盘膝坐下,面前玄灵宝印熠熠生辉,方坛之上金霞万丈。 如果方坛之下没有丝丝神光透出的话,便显得颇为完美了。 那丝丝神光中,还传来了伊尔神思因的疑问: “这枚法印委实不凡,然而那指地成钢之术,看起来不像是你的手笔。” “指地成钢名列天罡三十六法之内,这等涉及天地造化的妙手,自然不是魏某手笔。” 灵吸怪之神倒也不愧是神道中的大能,很快便有了答案:“是借用了别人的神通,那位碧云山地仙鲍方祖是吗?” 魏野不答,态度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伊尔神思因的感慨依然不断:“如果不是回归的路线被黑海堵塞,这种完美统合个体与整体的模式,我还是很欣赏的。如果……” 不等这位灵吸怪之神再多评价几句,魏野一掌按上玄灵宝印,再度催发指地成钢神通,生生地将某个大脑怪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被那黑潮罪海堵了路,已经回归不了本体的丧家犬,就麻烦你安静一下!” 这一次,金霞透地,不独燕京城内,就连承托燕京城的神龟法相,也受益不少。在指地成钢神通的运作下,四方地气纳于神龟一身,更是金霞映照于内,与燕京城仿佛浑然一体。 如果有人在此时此刻走在燕京城的街道中,很有可能会在这座通体如金的城市中迷失。 下元太一君与碧云山地仙的传音联络,犹然不绝: “真君如此布置,是想好了如何处置了?” “谈不上,只是一次试探。处置云云,暂时说不上。” 两句话间,鲍方祖却是主动接了下来:“真君若先行一步,老道自然随后跟上。” “鲍老何必这般存了必死之心?若是魏某侥幸功成,将来之事,还要多多仰仗。” 至此,魏野却是主动断开了联系,鲍方祖手中的火玉丹珠猛地燃起赤光,转眼就燎成了一片虚无。 …… ……… 北天之上,黑色的风柱盘旋无休,上接天,下临地,那足以销蚀金铁的飓风,早已将冰原上的冰层和冻土整个刮磨干净。曾经的万里冰原,此刻却变成了一片荒凉得让人心悸的戈壁。 作为天刑而生的北阴黑煞摄魔风,此刻已经变成了肆虐极北之地的真正风灾,让这片本就只有苔藓、矮树的广袤土地,真正地被化成了一片死地。 但哪怕是这样以摄魔为根本的风灾,面对几乎无穷无尽的黑潮,也快到了临界点。 风柱之间隐隐有细碎到肉眼不可见的微粒逃逸而出,正落在了这片新生的戈壁上。 在碎石和沙壤之间,渐渐地生出了一个个胚芽般的小苞,肉质的芽苞上带着一丝妖异的气息。 但这样看起来还算是正常的芽苞,很快就破裂开来,从里面爬出来的却是蛆虫般的东西。 蛆虫本身就足以引起生理性的不适,何况这些虫子还都生着一张脸,场面就更加怪异。 在北阴黑煞摄魔风的波及范围之内,蛆虫们很快就被飓风卷起,绞碎在了风柱中。但这个过程,只是将那些芽苞和蛆虫进一步扩散出去! 在极地的边缘,渐渐有鸟兽的踪迹,一只通体银白的母狐正在雪地上搜索过冬田鼠的洞穴。 它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发现了雪层上田鼠给自己洞穴留的气孔。按照种族的天赋,母狐猛地跳起,像最优秀的跳水运动员那样,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头朝下地对准了探出鼠洞呼吸的田鼠 然后,就是一阵利齿撕扯皮毛与肌腱的响声,母狐的后肢抽搐着,血花染红了积雪,飞快地被拖进了鼠洞内。 仿佛那小小的耗子洞里没有田鼠,而是潜伏着什么可怖的洪荒妖兽一样! 似这样的画面,正从极北之地向着南方扩散。 那些从北阴黑煞摄魔风中脱出的微粒,落在枯干的野草上,野草瞬间抽芽,将四周的草木精气吸摄一空,然后以肥厚却扭曲的姿态,开出了生着犬牙和触手的怪花。 冬眠的蛇,觅食的乌鸦,冬眠的熊……只要沾上了那些肉眼几不可见的微粒,不是骨骼暴涨,就是牙齿外凸,甚至会多生出翅膀之类来。可以想见,在那些懂得飞行的蛇、牙齿带毒的狼面前,过去的生态会因为这些捕食者而彻底崩溃 而这些异化的动物,想来也不会满足于捕食野鼠和兔子之类了。 雪原之上,一道身形奔行如飞,在身后留下大蓬雪雾。 奔跑的老人头戴小冠,身披道服,似是个道人装束,可是头上一对形如珊瑚的红玉小角却暴露了他妖仙的身份。 这老人奔行如飞,一面跑一面还不停捏着指诀,在自己腿上加持符咒。一路跑起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心中只是不断念叨:“这是什么劫数!似魔染又不像魔染,沿途草木生灵统统都化为魔怪一类,若不是贫道腿脚好,又学过这神行法,只怕也要化为什么异物!” 正在他喃喃念叨的当口,迎面却是狂风骤起,哪怕是施展神行法的他也被狂风带得站立不稳,猛地跌了出去。 这一跌,把这妖仙吓得魂不附体,只道是劫数临头,然而身上却多了一股厚重无比的浑浑之气,像是一层胎膜,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再定睛一看,却只见头顶上一片金霞笼罩,却让这妖仙说不出话来 似是一道金桥,从南面而起,直连着北天异变之处。 沿途上的草木也好,生灵也罢,身躯都笼上了一层浑黄光霞,其中自生一股仁厚之力。 那些灵智未开的鸟兽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是这妖仙却感应得分外清晰:“这是土德加持,道门法力!不知道哪位上真,真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他的话未说完,那道金霞凝成的光桥就直直涌向北天方向,直接就切入了那早已黑沉一片的风柱之内。 天地之间,震动如雷,响彻北地。 (本章完) 第936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四) 五城天狱化生,上有五天内台,下有司命五狱,勾连劫云,转眼间雷劫天刑气机越发勾连,漫天劫云与天狱之间的气机就结合得越发稳固。 魏野身侧,八卦神吏真形纷纷显化,但就像五城真人已经化成了五方天狱的掌狱真君,八卦神吏一现身,也变得与之前有了些差别。 虽然还是头戴嵌珠冠、各持兵刃法器的神将模样,但这八位神将身上都多了一领外袍,腰间也系上了玉带,这一身朝服之下,八卦神吏也自然多了一分执掌之权。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魏野身为下元太渊宫之主,又精通符法,自然能看出八卦神吏的真形之上笼罩的这层“冠服”暗含的玄妙符形与其中含义: 天威掌狱灵官乾象神君。 天禁掌狱灵官兑象神君。 天掠掌狱灵官离象神君。 天刑掌狱灵官震象神君。 天杀掌狱灵官巽象神君。 天摄掌狱灵官坎象神君。 天役掌狱灵官艮象神君。 天镇掌狱灵官坤象神君。 八卦神吏转为掌狱灵官,自然有咒誓隆隆而起,呼应天心: “吾等奉行下元太一符命,上至九天,下至九泉,中遍九州,应诸仙真地祇,妖星逆象,飞走魔灵,魈通鬼魅,一切妖氛,不问祀典,不理情轻,但干天律,一概施刑。但有魔王鬼兵,邪神妖魅,危害生灵,吾等不能摄捉,当永堕幽冥!” 咒誓既出,便有诸多符吏神兵簇拥于八卦神吏周身,分列天狱内外八卦方位。 而后,则是下元太渊宫十二大夫,各戴星冠,捧笏按剑而出。 同样,在十二大夫的袍服上也暗含着十二大夫的新神职: 神后大夫,司子鼠,五城天狱监察仙卿。 大吉大夫,司丑牛,五城天狱检校仙卿。 功曹大夫,司寅虎,五城天狱考谪仙卿。 太冲大夫,司卯兔,五城天狱查访仙卿。 天罡大夫,司辰龙,五城天狱录籍仙卿。 太乙大夫,司巳蛇,五城天狱定谳仙卿。 胜先大夫,司午马,五城天狱结案仙卿。 小吉大夫,司未羊,五城天狱检法仙卿。 传送大夫,司申猴,五城天狱校刑仙卿。 从魁大夫,司酉鸡,五城天狱阅狱仙卿。 河魁大夫,司戌狗,五城天狱察狱仙卿。 登明大夫,司亥猪,五城天狱直狱仙卿。 八卦神吏归位,十二大夫掌职,连着五城真人化作五方天狱掌狱真君,便有咒誓之音飞空结篆,不断契入天心: “东天青灵翊真掌狱真君誓曰天纲地纪,玄门道律,覆载一界众生,吾若自高自慢,安住内台,不能救护众生,免受魔恼,当堕下鬼,一身先灭。” “南天赤明流晶掌狱真君誓曰天地之劫,定数已成,吾受太一符命,保制劫年,若下民受难,吾不能护持,罚入九阴,受诸苦厄。” “西天皓灵威神掌狱真君誓曰兆民苦厄,外道横行,鬼魔妖孽,纵横无阻,若有受箓真官,太上弟子,行持人间,吾必昭显威灵,护持真风,若不如誓,永失位业。”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五城天狱化生,上有五天内台,下有司命五狱,勾连劫云,转眼间雷劫天刑气机越发勾连,漫天劫云与天狱之间的气机就结合得越发稳固。 魏野身侧,八卦神吏真形纷纷显化,但就像五城真人已经化成了五方天狱的掌狱真君,八卦神吏一现身,也变得与之前有了些差别。 虽然还是头戴嵌珠冠、各持兵刃法器的神将模样,但这八位神将身上都多了一领外袍,腰间也系上了玉带,这一身朝服之下,八卦神吏也自然多了一分执掌之权。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魏野身为下元太渊宫之主,又精通符法,自然能看出八卦神吏的真形之上笼罩的这层“冠服”暗含的玄妙符形与其中含义: 天威掌狱灵官乾象神君。 天禁掌狱灵官兑象神君。 天掠掌狱灵官离象神君。 天刑掌狱灵官震象神君。 天杀掌狱灵官巽象神君。 天摄掌狱灵官坎象神君。 天役掌狱灵官艮象神君。 天镇掌狱灵官坤象神君。 八卦神吏转为掌狱灵官,自然有咒誓隆隆而起,呼应天心: “吾等奉行下元太一符命,上至九天,下至九泉,中遍九州,应诸仙真地祇,妖星逆象,飞走魔灵,魈通鬼魅,一切妖氛,不问祀典,不理情轻,但干天律,一概施刑。但有魔王鬼兵,邪神妖魅,危害生灵,吾等不能摄捉,当永堕幽冥!” 咒誓既出,便有诸多符吏神兵簇拥于八卦神吏周身,分列天狱内外八卦方位。 而后,则是下元太渊宫十二大夫,各戴星冠,捧笏按剑而出。 同样,在十二大夫的袍服上也暗含着十二大夫的新神职: 神后大夫,司子鼠,五城天狱监察仙卿。 大吉大夫,司丑牛,五城天狱检校仙卿。 功曹大夫,司寅虎,五城天狱考谪仙卿。 太冲大夫,司卯兔,五城天狱查访仙卿。 天罡大夫,司辰龙,五城天狱录籍仙卿。 太乙大夫,司巳蛇,五城天狱定谳仙卿。 胜先大夫,司午马,五城天狱结案仙卿。 小吉大夫,司未羊,五城天狱检法仙卿。 传送大夫,司申猴,五城天狱校刑仙卿。 从魁大夫,司酉鸡,五城天狱阅狱仙卿。 河魁大夫,司戌狗,五城天狱察狱仙卿。 登明大夫,司亥猪,五城天狱直狱仙卿。 八卦神吏归位,十二大夫掌职,连着五城真人化作五方天狱掌狱真君,便有咒誓之音飞空结篆,不断契入天心: “东天青灵翊真掌狱真君誓曰天纲地纪,玄门道律,覆载一界众生,吾若自高自慢,安住内台,不能救护众生,免受魔恼,当堕下鬼,一身先灭。” “南天赤明流晶掌狱真君誓曰天地之劫,定数已成,吾受太一符命,保制劫年,若下民受难,吾不能护持,罚入九阴,受诸苦厄。” 五城天狱化生,上有五天内台,下有司命五狱,勾连劫云,转眼间雷劫天刑气机越发勾连,漫天劫云与天狱之间的气机就结合得越发稳固。 魏野身侧,八卦神吏真形纷纷显化,但就像五城真人已经化成了五方天狱的掌狱真君,八卦神吏一现身,也变得与之前有了些差别。 虽然还是头戴嵌珠冠、各持兵刃法器的神将模样,但这八位神将身上都多了一领外袍,腰间也系上了玉带,这一身朝服之下,八卦神吏也自然多了一分执掌之权。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魏野身为下元太渊宫之主,又精通符法,自然能看出八卦神吏的真形之上笼罩的这层“冠服”暗含的玄妙符形与其中含义: 天威掌狱灵官乾象神君。 天禁掌狱灵官兑象神君。 天掠掌狱灵官离象神君。 天刑掌狱灵官震象神君。 天杀掌狱灵官巽象神君。 天摄掌狱灵官坎象神君。 天役掌狱灵官艮象神君。 天镇掌狱灵官坤象神君。 八卦神吏转为掌狱灵官,自然有咒誓隆隆而起,呼应天心: “吾等奉行下元太一符命,上至九天,下至九泉,中遍九州,应诸仙真地祇,妖星逆象,飞走魔灵,魈通鬼魅,一切妖氛,不问祀典,不理情轻,但干天律,一概施刑。但有魔王鬼兵,邪神妖魅,危害生灵,吾等不能摄捉,当永堕幽冥!” 咒誓既出,便有诸多符吏神兵簇拥于八卦神吏周身,分列天狱内外八卦方位。 而后,则是下元太渊宫十二大夫,各戴星冠,捧笏按剑而出。 同样,在十二大夫的袍服上也暗含着十二大夫的新神职: 神后大夫,司子鼠,五城天狱监察仙卿。 大吉大夫,司丑牛,五城天狱检校仙卿。 功曹大夫,司寅虎,五城天狱考谪仙卿。 太冲大夫,司卯兔,五城天狱查访仙卿。 天罡大夫,司辰龙,五城天狱录籍仙卿。 太乙大夫,司巳蛇,五城天狱定谳仙卿。 胜先大夫,司午马,五城天狱结案仙卿。 小吉大夫,司未羊,五城天狱检法仙卿。 传送大夫,司申猴,五城天狱校刑仙卿。 从魁大夫,司酉鸡,五城天狱阅狱仙卿。 河魁大夫,司戌狗,五城天狱察狱仙卿。 登明大夫,司亥猪,五城天狱直狱仙卿。 八卦神吏归位,十二大夫掌职,连着五城真人化作五方天狱掌狱真君,便有咒誓之音飞空结篆,不断契入天心: “东天青灵翊真掌狱真君誓曰天纲地纪,玄门道律,覆载一界众生,吾若自高自慢,安住内台,不能救护众生,免受魔恼,当堕下鬼,一身先灭。” “南天赤明流晶掌狱真君誓曰天地之劫,定数已成,吾受太一符命,保制劫年,若下民受难,吾不能护持,罚入九阴,受诸苦厄。” “西天皓灵威神掌狱真君誓曰兆民苦厄,外道横行,鬼魔妖孽,纵横无阻,若有受箓真官,太上弟子,行持人间,吾必昭显威灵,护持真风,若不如誓,永失位业。” “西天皓灵威神掌狱真君誓曰兆民苦厄,外道横行,鬼魔妖孽,纵横无阻,若有受箓真官,太上弟子,行持人间,吾必昭显威灵,护持真风,若不如誓,永失位业。” 五城天狱化生,上有五天内台,下有司命五狱,勾连劫云,转眼间雷劫天刑气机越发勾连,漫天劫云与天狱之间的气机就结合得越发稳固。 魏野身侧,八卦神吏真形纷纷显化,但就像五城真人已经化成了五方天狱的掌狱真君,八卦神吏一现身,也变得与之前有了些差别。 虽然还是头戴嵌珠冠、各持兵刃法器的神将模样,但这八位神将身上都多了一领外袍,腰间也系上了玉带,这一身朝服之下,八卦神吏也自然多了一分执掌之权。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魏野身为下元太渊宫之主,又精通符法,自然能看出八卦神吏的真形之上笼罩的这层“冠服”暗含的玄妙符形与其中含义: 天威掌狱灵官乾象神君。 天禁掌狱灵官兑象神君。 天掠掌狱灵官离象神君。 天刑掌狱灵官震象神君。 天杀掌狱灵官巽象神君。 天摄掌狱灵官坎象神君。 天役掌狱灵官艮象神君。 天镇掌狱灵官坤象神君。 八卦神吏转为掌狱灵官,自然有咒誓隆隆而起,呼应天心: “吾等奉行下元太一符命,上至九天,下至九泉,中遍九州,应诸仙真地祇,妖星逆象,飞走魔灵,魈通鬼魅,一切妖氛,不问祀典,不理情轻,但干天律,一概施刑。但有魔王鬼兵,邪神妖魅,危害生灵,吾等不能摄捉,当永堕幽冥!” 咒誓既出,便有诸多符吏神兵簇拥于八卦神吏周身,分列天狱内外八卦方位。 而后,则是下元太渊宫十二大夫,各戴星冠,捧笏按剑而出。 同样,在十二大夫的袍服上也暗含着十二大夫的新神职: 神后大夫,司子鼠,五城天狱监察仙卿。 大吉大夫,司丑牛,五城天狱检校仙卿。 功曹大夫,司寅虎,五城天狱考谪仙卿。 太冲大夫,司卯兔,五城天狱查访仙卿。 天罡大夫,司辰龙,五城天狱录籍仙卿。 太乙大夫,司巳蛇,五城天狱定谳仙卿。 胜先大夫,司午马,五城天狱结案仙卿。 小吉大夫,司未羊,五城天狱检法仙卿。 传送大夫,司申猴,五城天狱校刑仙卿。 从魁大夫,司酉鸡,五城天狱阅狱仙卿。 河魁大夫,司戌狗,五城天狱察狱仙卿。 登明大夫,司亥猪,五城天狱直狱仙卿。 八卦神吏归位,十二大夫掌职,连着五城真人化作五方天狱掌狱真君,便有咒誓之音飞空结篆,不断契入天心: “东天青灵翊真掌狱真君誓曰天纲地纪,玄门道律,覆载一界众生,吾若自高自慢,安住内台,不能救护众生,免受魔恼,当堕下鬼,一身先灭。” “南天赤明流晶掌狱真君誓曰天地之劫,定数已成,吾受太一符命,保制劫年,若下民受难,吾不能护持,罚入九阴,受诸苦厄。” 第937章.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五) 道唱之音响遏行云,五城天狱四周玄云鼓荡,更有道道赤虹如龙飞腾,映照得天上地下,唯见宝焰广照,不辨昼夜,只是一味灿然光耀。 玄云赤虹两相映,流火灼燃于云霞之间,织成道道雷网,宛如神怒造劫,又散成漫天火雨,俨然焚天之象! 赤明真君将手中丹灵如意朝天一举,漫天宝焰似有灵应,纷纷向着五城天狱投来。 五城天狱,上有五天台城,下有五地狱城,是下元太渊宫中刑、杀、镇、锁诸般法度的具现化,本应是介乎虚实之间的神通法相依凭燕京城而显化,此刻宝焰烧灼间,却是隐隐透出五彩华光。 一梁一柱,一砖一瓦,一亭一台,一楼一阁,一殿一堂,在宝焰烧灼中,渐渐退去杂色,只是各分玄黑、正红、素白、纯青之色,仿佛玉质天成。 宝焰烧炼之下,五天台城、五地狱城与地气浑化的燕京城几乎融为一体,就连承托燕京城的神龟也在宝焰烧炼之下更显得鲜活灵动了几分。 让人不由得想起,太古之初的大荒山无稽崖下,曾有神女燃建木为薪,炼出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色神石以补天缺,以神鳌四足以立地极。 流风卷动,神龟抬首,却正好迎上迦罗文殊的一声断喝: “仙人,须识得顺逆!你以一人之力,化出这座禁狱,便是自成洞天,终究还是虚空小界,岂能包容诸天万罪,与定数相抗!” 赤明真君不理会那老秃驴,只向着魏野一点头:“道友,我自归位去也,莫送,莫送。” 魏野向着赤明真君一摆手:“不经魔劫,何谈正果?你去,你去,不急,不急。” 但见火凤振翅,仙官拱卫,真君法相直入赤明流晶台,身后,寄托魏野身外化身的真形符轰然溃散,那浮筠竹冠、青溪道服却不知到何处去了。 五城天狱上空,黑潮跨界而来,却在落入这个世界的第一时间就被五城天狱收纳而去。 但见五色光华闪耀于台城之上,隐隐有仙官符吏往来奔走,或有零星魂魄被分割出来,提至青灵翊真台断罪裁罚,但大部分的黑潮都在朔单郁绝台中直接就定谳黜落。 在迦罗文殊眼里,这个画面就更具别的意义—— 如果魏野直接催动五城天狱,如女娲炼石补天一般,横隔在两界边缘,做了块“补天石”。 就算这座道门天狱变化无穷,还融合了雷劫天刑之威,却终究只是精卫填海——汇集诸多下层界的罪源恶孽而成的黑海,可说是无穷无尽,只要耶稣基督的救世大愿仍在,那么这黑海便能源源不绝地从诸多下层界得到补充。 谁叫耶稣基督这位救世主的愿心中,首先包括的就是这一条:“你们要小心谨慎,因为耶和华是烈火,是忌邪的的神。” 以此为根基,那面对诸多下层界,救世大愿固然是无往而不利,哪怕连带着已经毁掉了大半个埃诺奥克沙漠,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迦罗文殊端坐在圣杯面前,看着这只救世主头骨化成的金杯不断吞吸诸多恶孽,再将它们化成这片黑海的一部分,心情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就算下方有五城天狱不断吞吸黑潮,但那五城天狱便是内中自成天地,终究不可能无穷无尽。只要容纳的黑潮到了上限,自己就会崩溃无余。 自然,像这样演化地狱判罪之相的神通,也有净罪、转化的一面。哪怕就是佛门地狱道中号称“求出无期”的最下层阿鼻地狱,经过漫长时光的业力感应,依然有报应了结,重新受胎转世的机会。 这种净罪之法,是诸多“炼狱”、“火狱”、“阴狱”、“地狱”这类虚空法界存在的根本。当然,那些设置较为粗疏的地狱法界,往往都是以罪孽业力为养料,一旦神魂落入其中,就只有污染、堕落,直至消灭于无。 只是净罪也好,消灭也罢,终究是需要时间的。 就算五城天狱也有类似的化消孽力、净罪往生之途,但短时间内也消化不了这般多的滚滚黑潮,最终还是要落到个“撑爆”的结局。 这个过程中,迦罗文殊只需要静静等待便好。 只是迦罗文殊没有注意到,在五城天狱中央,至今没有得着魏野加赐五城玄器的黄神烈露台上,无端地开了个大孔。 玄灵真君立在那深不见底的大孔边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羊皮卷轴,展开的羊皮卷上都是古希伯来文,却将字义向着黑潮中传播而来—— “我又看见一位天使从天降下,手里拿著无底坑的钥匙,和一条大链子。他捉住那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他捆绑一千年,扔在无底坑里,将无底坑关闭,用印封上,使他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那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暂时释放他。” 这是耶稣门徒们记载下来的神启,著名的《启示录》,是耶稣自天国重临人世的预言。 但是在五城天狱这样的玄门法禁重地之内,突然出现了这么一段耶稣降临的预言,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都显得格外荒诞些。 更加过分的是,随着这段《启示录》,黄神烈露台上竟是显出一尊身披白衣的菩萨宝相。那菩萨肤白如玉,满头黑发披散肩上,深目高鼻,满面慈和,唇上留着一抹半卷的胡须,像是个苦修梵行的苦修士。他一手持着一根十字宝杖,一手结了个施无畏印,双腿一盘一垂,斜坐在一头金毛狮子背上。 在菩萨脚畔,有天女身披纱衣,手捧琉璃宝瓶,瓶中有香膏源源不绝涌出,正滋润着菩萨垂在地上的那只脚。 嗯,此菩萨名唤耶稣基督,那随侍天女就是抹大拉的玛丽亚。 这耶稣法相本是摩尼教中的神通外化之相,号称“甘露度命菩萨”,也是摩尼教“光明本来、慈悲救度、末劫审判”这教义的演化。 只是不管如何说,摩尼教的教法都和耶稣基督因缘极深,甚至不少十字教圣徒都是摩尼教出身。于是这尊法相显化当下,气机交感,黑海之上,圣杯吞吸万罪的过程骤然不稳! 铃铛出嫁了,当叔叔的我心灰若死,感觉世界已经崩塌,仿佛进入末劫 (本章完) 第940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六) 耶稣宝相显化在黄神烈露台上,迦罗文殊始而大惊,继之大怒! 虽然那耶稣宝相不怎么正宗,掺了摩尼教的路数,是所谓的“甘露度命菩萨”,而非“弥赛亚耶稣基督”,但是当耶稣宝相出现的时候,偏偏就有微缈感应在耶稣圣杯和耶稣宝相之间搭了一座桥。 仿佛清溪万里奔入沧海,仿佛萤光皓月同映天心,宝相固然虚幻,圣杯何尝不是外相? 只有那既是神之子,亦是人之子的救世主,那救赎一切罪恶的救世主大愿,才是根本。 而通过黄神烈露台上的耶稣宝相,一个讯息正明白无误地传递到圣杯那里 里那囚禁魔王撒旦一千年的深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那所谓“囚禁魔王撒旦一千年的深坑”,指的便是五城天狱这玄门法禁,其中的虚空天地都是魏野从下元太渊宫里拆东墙补西墙凑起来的。 但是从法理而论,这已经是最贴近和救世主大愿的配置。 甚至反过来对圣杯收摄万罪的力量提供了最强有力的支撑! 黑潮漫卷,不断落入五城天狱之内。 但在另一面,随着圣杯收摄之力猛增,埃诺奥克大沙漠的空间异变也随之越发剧烈 原本无比稳固的空间屏障,在黑色君主班恩那可说得上疯狂的干扰下,渐渐有承托不住的倾向。 关键还是在于班恩一手扯碎的那众多传送门上。 这些传送门的来历也算是多种多样,其中大部分都是各路邪神、恶魔的信徒们,使用杀生血祭的方式,借助“降神术”、“异界沟通”这类手段制造出来的。 但也有一部分传送门则是传奇法师们的杰作。 其中甚至还有一座失传了的古代魔法所制作的时空传送门,不但可以进行多个位面的跨越旅行,甚至还恒定了“时光旅行”这样的强大魔法 就算在诸神的国度中,这样的一座时空传送门也可以算作是“神器”级别的宝物了。 但落到了暴政之神班恩的手里,这座古代魔法师的智慧与技术的最高结晶依然被扯碎。 原本恒定在传送门上的强大魔力、对时间与空间的秩序化干涉,都在这位邪神最粗暴的神力运作下,彻底崩毁! 随之而来的,就是诸多与传送门关联的位面,突破了主物质界的空间结构,直接地实现了空间桥接。 这场面,比起另一边的两界天通也不差什么了。 而最让诸神愤怒的,是这些大规模联通主物质界的位面,居然没有一处善地! 首先接连到埃诺奥克沙漠北方的位面是灰色荒野。 这片空间是完全呆滞而灰暗的世界,黑灰色的土壤,死灰色的天空,仿佛被恶魔诅咒的人类残躯般怪异的灌木丛。 而灰色荒野中那压抑到了致郁级别的空气,仿佛把所有的晦暗情绪化作了病毒,朝着所有接触它的活物挥洒过去。 在这样完全实体化的抑郁气息之中,只要是稍稍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便只能在“自我了结”和“变成行尸走肉”当中二选一。 而在埃诺奥克沙漠席面,一颗仿佛肿瘤般扭曲的星体正从空间崩毁的缝隙间显露出来。 那赤红色的星体看上去似乎是另一颗太阳,但那扭曲如肉瘤的外形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诡邪气息,足以让所有掌握“太阳之神”领域的神灵谢绝与这颗妖异的日轮打交道。 是的,这是无尽深渊中的“太阳”,它不但带给无尽深渊那一层层空间的住民们以光和热,也带来夺走生命的高温和冷热变化随心所欲的严酷气候。 炙热的阳光可以把沙子烧融成玻璃,把盐海蒸发成盐粒滩,甚至把铁锈构成的沙漠变成流动着铁水的高温湖。 但它落在寒冷刺骨的冰原上,却会温柔地把冰晶融成轻薄如剃刀的锋利冰剑。又或者把酸液湖蒸发成瞬间夺取性命的酸雾。 毕竟,这是属于恶魔们的太阳。 不用说,随着这颗妖日降临,来自无尽深渊的恶魔们如同蝗虫群一般,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在东面,大片的岩浆和像醉汉般狂舞的火山无端浮现。 这是焦炎地狱,恶魔们居住的另一个位面,比起疯狂的无尽深渊、以奴役和等级制为信仰的巴托九狱,这里的恶魔更喜欢以欺诈作为它们的魔生意义,纷纷做起了欺诈师的行当。大概也正因为如此,焦炎地狱中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传送门,连接着不同的位面 不但可以通向下层界,就是通向中立、秩序和善良的上层界传送门居然也很不少。 但此刻,这些暴露在这场时空大异变中的传送门,反倒更加助长了异变的爆发程度 越来越多的传送门经受不了这种空间对撞的压力,一一崩碎开来,将更多的位面同黑海连接了起来! 那些有着强大神系驻扎的位面还算是幸运,神国中的神灵们第一时间就会阻止这种空间碰撞继续下去。 但是那些没有众多神灵居住,或者干脆就只有几个弱小神灵存在的位面,就要凄惨得多! 空间崩碎,位面解裂,但偏偏又保持了一定程度的稳固结构,这样的小位面就直接被神灵们顺手取材,挪移空间,作为封堵下层界侵染的材料 自然在这个时候,不知有多少隐带怒意的神灵,将目光落到了始作俑者的班恩身上。 对于这种目光,黑色君主自然是懒得回应,事实上,暴政之神的目标已经达到了在诸多下层界的侵染下,埃诺奥克沙漠南方的谷地诸城邦、甚至那些敌视班恩教会的王国,都会在这一次的下层界对接中元气大伤。这无疑是暴政之神麾下的神职者与散塔林会进攻的绝好机会。 目的达成,亲手扩大了这场异变的黑色君主不免有了抽身而退的打算。但偏在此刻,在那片吞吸诸多下层界的异变中心地段,有人猛地发出一声禅唱:“缘合故有,缘尽则灭,业集随心,相现果起,尊神焉得袖手!” 第941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七) 发出禅唱的自然是迦罗文殊。 平心而论,埃诺奥克大沙漠之外,位面桥接、空间错乱,如果不是诸神显圣,及时止损,将异变死死限制在了大沙漠周边,只怕这一次真有可能形成世界级的大灾变。 这个时候,作为始作俑者的迦罗文殊,要不是仗着万罪汇结的黑海护持,诸神都不愿意深入那污秽黑海之中找他的麻烦,此刻只怕早已被三圣殿诸神为首的善神阵营按在地上摩擦了。 所以对迦罗文殊而言,这个时候闷声发大财,才是最好的。 而且有黑色君主班恩这位神憎鬼厌的暴政之神在异变中上下其手,也及时为迦罗文殊吸引了不少仇恨过去。 从这个角度上说,迦罗文殊与班恩暂时也算是穿一条裤子的盟友,不论从哪个角度都没有翻脸的可能,迦罗文殊只需要专心致志地去找魏野的麻烦就好。 但问题偏偏在于,迦罗文殊面对的这位老冤家,实在是太能折腾了一点。 随着两界天通,首先是雷劫天刑感应而起,某人又利用源出玄门法度的后台操作权限,一举入主天刑枢机,坚决地开始给迦罗文殊找不痛快。 紧接着,又以弘誓大愿感应天心,显化狱相,自成洞天,俨然是要将黑海万罪一举包容净化的意思。 想要净化黑海万罪也不是等闲事,这也便罢了,反正早晚都要和那道人做过一场,了结这场因果。 但这厮却偏偏又显化耶稣宝相,试图隔空影响圣杯,和自己一争主导权,这就不可忍了! 对于耶稣圣杯,迦罗文殊其实是颇为忌讳的。 魏野说得没错,耶稣圣杯承载救世主大愿,收摄万罪之力对迦罗文殊同样有效。 只是在迦罗文殊漫长的放逐生涯中,这位有文殊之名、无文殊之实的“菩萨”,也不是一味行阴险诡邪之事,反倒也积修了不少善功。至少在这方天地的法度映照中,迦罗文殊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全然的诡邪之辈,反倒是介乎正邪之间的中立者。 至于对圣杯而言,迦罗文殊只要没有显露出太古魔神的神性本质,那便很难把对方也算成是邪恶之一属。 毕竟,论起迦罗文殊的神通法力,诸如让魏野也吃了小亏的“华弁文殊莲华光”,本质上也颇类佛门神通,堂皇大气,很难和妖邪之属联系起来。 起码和无底深渊、巴托九狱的恶魔,还有班恩、罗丝之类邪神比起来,迦罗文殊充其量就算是个“附佛外道”罢了。 这也是迦罗文殊敢于激发耶稣圣杯救世主大愿的底气。 但要想直接掌控圣杯,对迦罗文殊而言,还是免谈为妙。 事实上,圣杯收摄万罪的大愿,也是很“挑嘴”的。 按照救世主的大愿,人类的罪源自于对“善”的缺乏,这是救世主可以救赎的,不要说人类,就是下位的恶魔之类彻头彻尾的邪恶生物,在救世主大愿面前,也只能算作是“从犯”而非“首恶元凶”。 因此上,圣杯收摄万罪,哪怕是从诸多下层界而来的邪恶本源,也没有真正收禁在圣杯之内,而是任由它们汇集成了这片黑海 因为在救世主大愿的层面上,这些罪恶最终需要的只是“救赎”,而非“封印”。 但如果是“邪神”这个级别的存在,那岂会像现在这般温柔? 当初耶稣以大愿舍身,成就这只封印众恶的圣杯,本来就是针对如迦罗文殊这样的高位魔神。一旦圣杯受到某人隔空影响,甚至抢占主动,对迦罗文殊而言,不免就蛋疼得狠了。 当初在高野山,某人似乎也是以药师如来法门为桥,一举侵入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中枢的? 一旦让对方知晓了法门教理,用出了以符拟形、以符拟意的神通,随之而来的便是这种偷龙转凤般的手段,简直是防不胜防! 如此神通固然威胁力十足,但恶心人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高超。就算是迦罗文殊,也不得不做出些反击来 禅唱起处,圣杯中那浅浅一层圣血微澜渐生,灿然光华自黑海中涌出,便有清美歌声,响彻云霄,震动四方: “得了恩宠的圣者们,请来扶助那罪人;得了神谕的天使们,请来迎接罪恶的灵魂,领你到审判台前。” “救主召唤了你,愿他收容你,愿天使们领你回到慈父的怀抱里,请迎接罪恶的灵魂,领你到审判台前。 “救主的宝血宽赦你,赏给天国永远的安息,永恒的光辉照耀你,请迎接罪恶的灵魂,领你到审判台前。” “主啊!我们把这迷途的黑羊托付给你,望他死于此世而活于天上,凡他因软弱的灵魂所犯的罪过,求你的仁慈宽赦!” 这歌声不依靠空气的震动,却同时响起在这片大陆的所有智慧生命心间。 圣咏入心,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多的混乱。 那些立身持正的人还好说一些,只是心中无端生起一股崇敬之感,但那些可说得上坏到流脓的货色,只觉得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喀喇”一声碎裂开去,随即就跪倒在地,涕泪交流地大口吐血。 正是神恩广披,正是宝血救赎。 也是毫不掩饰地在诸神面前捞过界! 圣咏入心的同时,光的传播也丝毫不慢。 灿然清妙的光华第一时间就罩住了班恩。 这是救世大愿的光明,正如那些追随耶稣的圣徒们所记录的那样:“我们若在光明中行,如同神在光明中,就彼此相交,耶稣的宝血洗净我们一切的罪。” 圣光之中,一切恶念都被净化,仿佛置身天国,再难起抗争之念,只觉欢喜,只欲皈依,便是福音书中所说的:“要叫他们的眼睛得开,从黑暗中归向光明,从魔鬼的权能下归向神,得蒙赦罪,和一切成圣的人同得基业。” 这对凡人而言,大概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对班恩这位司掌暴政的黑色君主而言,圣光、圣咏,就是在否定他存在的意义。圣咏入心、圣光罩体,带不来救恩,只带来狂暴而痛苦的一声怒啸! (本章完) 第942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八) 暴政之神的咆哮声中,埃诺奥克沙漠南部的那些山峰终于经受不起这位大神的力量,坚硬的岩石在瞬间解裂、崩碎。原本高耸入云的山峰,转眼间就变成了灰白色的粉尘,在黑色君主饱含痛苦的神怒中被卷起在大气中。 厚重的玄武岩、坚硬的花岗岩,这些经历了地层漫长岁月运动的见证者,这些在风雨中伫立无数日夜的沉默者,不得不在一位神灵的愤怒面前表示臣服。它们化为齑粉的残躯在神灵痛苦的嘶嚎中随风飘荡,将天空染成灰白色,仿佛一大块葬礼上使用的裹尸布。 班恩的声音狂乱地播洒四方,那是亵渎与邪恶的圣言,是下层界的本质在借着暴政之神的神力重新编织,是狂怒中的黑色君主给与他敌人们的诅咒: “像个被命运出卖的凡人,为了愚蠢的生物献祭自我的神!你的说教聚拢了无可救药的愚者,他们如蛆虫般聚集在你的残尸上,饱饮你的残血,吞食你的腐肉!” “你的救赎造就了沥青般腥臭的深渊,虚假的善意到哪里去建筑你应许的天国?虚伪的神啊,真理在我黑色的手掌上,你却没有胆量亲身见证它的存在!” 邪神咒诅起,无数石粉染成的灰白天幕顿时变得一片沉黯,庞然神力伴随着绝望气息,猛然反冲! 云天之上,一只黑色巨手转眼抓碎了诸神构建的空间屏障,朝着黑海中央探去 这一次,空间崩解的余波,终于越过了埃诺奥克沙漠的边缘地带,朝着至高森林、朝着银月联邦、朝着谷地诸国蔓延过去! 如果仅仅有晨曦之主兰森德尔、盲眼之神提尔为首的人类诸神在此,只怕这场天灾真的要席卷诸国,将整个大陆都葬送在内。 然而此刻尚有三位神系之主降临在此,哪里容得班恩这位神灵中的后进之辈在此恣意妄为? 矮人诸神之王摩拉丁那威严的神相首先降临在至高冰川的顶峰。 这位身材壮硕的矮人主神头戴战冠,身披满饰矿晶的重甲,一手握战锤,一手持大盾,朝着那几乎要失控的空间乱流发出了一声怒吼! 至高冰川上积蓄了万年的雪层被吼声惊醒了,迷茫地扭动着身躯想要爬起来,随即在光滑的冰面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个狗啃泥,翻滚着向下跌落。 至高冰川是大陆北方诸多河流的发源地,那永远被冰雪笼罩的山体上不知积蓄了多少时光的雪层,一旦全然化作雪崩,足以让至高冰川四周的矮人城市全部毁灭。 但那从山尖翻滚而下、仿佛无数雪白的冬狼群并肩奔腾的雪潮,却在一个奇妙的弧度停下了它们的行程。 它们像是重又返回了山巅,继续按照地心的引力朝下奔腾,似乎无有止歇。 但在神灵的眼中,便不是这样怪异的画面,而是空间的弧面,在摩拉丁的战吼中不断地扭曲,以至于至高冰川和埃诺奥克沙漠之间,再没有了联通的余地。 是的,这位矮人们信奉的万有之父、伟大的灵魂锻造者,竟是以强大的神力扭曲了空间结构,将埃诺奥克沙漠与它北面的诸多矮人城邦彻底地隔离开来。 这样彻底的隔离,也等于是放弃了那些被传送门崩毁后的时空通道波及进来的位面,只能眼睁睁地被卷入黑海之中去。 毕竟,“灵魂锻造者”摩拉丁是只接受矮人们祈祷的神灵。 从矮人们的角度看,他们坐落在大陆北方的诸多矮人城邦得救了,这件事本身就值得用大块大块的炸猪排和满地窖的酒桶庆祝。 但对整个大陆而言,被神灵们挑起的可怖灾难却还看不到头! 精灵诸神的光芒不断降下,也用上了近乎摩拉丁的止损之法。虚空之中隐见弧线薄膜,扭曲光线,错乱时空,显然是精灵圣地希德瑞恩的诸多神灵合力之下,挪移了数个小位面在前,一举挡下了空间崩溃之厄。 所谓的位面,便是一个自成天地的虚空小界,同样具备稳定的虚空结构,如果用来作为虚空屏障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对于神灵而言,这样的虚空小界也算得上是相当重要的战略资源,除了精灵诸神这样财大气粗的高位神系,一般神灵真不敢这样奢侈浪费。 别的不论,在埃诺奥克沙漠南方勉力迎战的晨曦之主、盲眼之神,便拿不出这般烧钱的战术。 但这时候,晨曦之主、盲眼之神倒是比精灵诸神还要轻松一些 就在班恩的黑手搅动空间乱流的同时,一只巨木削成的大锤猛地从天而降! 那是自然之父的随身神器“西凡纳斯之锤”,虽然在神器中不怎样有名,但这只木锤一出,便表示自然之父的愤怒即将降临,说是“见木锤如见橡树之父”也不为过。 丝毫不受空间乱流影响一般,大锤直砸在班恩的巨手之上,紧接着便是神意透空而降,仿佛森林中无数古木的根系探入泥土,生生不息,层层绞缠,要将黑色君主牢牢捆缚在此地。 “滚开!” 黑色君主的怒吼声震荡逆冲,甚至连空间乱流都因为这强悍的力量而稍稍呈现出有序的趋势,只要再一用力,似乎就能摆脱橡树之父的镇锁之力。 但也便是在空间乱流趋向有序的一瞬间,一道剑光自遥远的精灵圣地希德瑞恩中央亮起,随即跨过漫长而不可思议的空间、时间,精准无比地贯入空间乱流之内! 那道剑光来自希德瑞恩至尊首神、精灵之父柯瑞隆,来自这位雌雄莫辨的俊美神灵手中的宝剑。 圣剑萨安德里安,曾经将兽人神系之主格乌什刺瞎成独眼龙的诅咒之剑。 此刻,这柄对神灵而言近乎不吉的圣剑转眼间就将班恩化身的巨手从中指处一剖为二,斩为两截! 对早已脱出生物躯壳限制的神力存在而言,神相被一剑剖开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圣剑萨安德里安却是少数的例外。这柄精灵圣剑甚至可以在神灵的真身上留下永恒的剑创,永久地改变一位神灵的外貌。 再想一想这位精灵之父平日里的做派,比如说把和自己反目成仇的妻子、精灵神后罗丝永久地变成一头丑陋的蛛魔…… 说不定,这位希德瑞恩至尊首神对“毁别人容”这档子事十分地有兴趣。 虽然只是斩伤了班恩分化而出的神相,并没有直接伤害到班恩隐藏在神国中的本体。但是诸神行走在主物质界的化身神相也来自于神灵的本质,不论是神格还是神职,都与本尊一般无二。同样的,圣剑萨安德里安的诅咒,也毫不犹豫地向藏身于神国中的班恩袭去! 便在此刻,黑海之上,佛光炽盛。 迦罗文殊不复之前的衰朽僧相,却化成了一尊高若撑天的菩萨宝相。 宝相头戴天冠,非金非银,胸前更有千百天成璎珞攒聚,贵气莫名。 宝相双手轻拈一对青色莲华,左莲托梵箧般若经,右莲承金刚智慧剑,向着班恩化身的两截巨手放出无边微妙毫光 正是曾让魏野遇见了都只能偷溜回星界之门的华弁文殊莲华光! (本章完) 第943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四十九) 华弁文殊莲华光可说是第一等的侵夺神通。 这类损人利己的法门,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能见到那么一些。 譬如不少星界冒险者都耳熟能详的“北冥神功”,虽然只是侵夺旁人内气的粗浅法门,但在低武时空便算得上是无上绝学。 至于所谓魔道、所谓旁门,或仗着法力明抢、或出卖色相暗偷,总也有一些类似的术法神通流传。诸般采补小术、伤生恶阵且不论,凶名昭彰的魔道密法《血神经》便也属于此类神通。 只是那《血神经》想要修成,便免不了要苦捱九年魔针刺体、剥皮焚身之痛,便有高明传承,也要身受走火坐僵的苦关八十三年。就是炼成了《血神经》,修成血神子法体,也不过是一道形如阴祟的血影子。哪比得上迦罗文殊这庄严殊胜的菩萨宝相,起手处纯然一片正大堂皇,俨然是灵鹫峰上听经客,龙华会中说法人? 而这一次,迦罗文殊选得时机也着实精准! 橡树之父在前,精灵之父在后,两大神系之主同时出手,顿时重创了黑色君主这位在异变中最大的变数。 作为邪恶诸神中出了名的搅屎棍,独来独往的黑色君主自然不屑与其他神灵组建神系作为司掌暴政之神,又有哪个神灵脑壳坏掉了,想给班恩当奴隶和仆从军? 这样的黑色君主,在他走顺风路的时候,以他强大的神力,自然可以同晨曦之主、盲眼之神这些善良阵营的神灵分庭抗礼。但是一旦露出破绽,转眼就是个被多方围殴的下场! 玫瑰色的光华杀到,那是晨曦之主的神器“晨曦的演说家”。 蓝色的剑光卷起,那是盲眼之神的神器“审判者”。 两件神器都有个极为高大上的名字,但说到底,就是一把钉头锤与一柄阔刃长剑,抓紧机会在班恩那已经被斩作两截的神相上又添新伤。 连连受创的班恩,那被斩断的黑色巨手一面发出怒啸,一面扭动着试图重新拼接还原,便在此刻,华弁文殊莲华光已然笼罩了班恩的神相。 微妙光华中,似有无量无边菩萨,同声赞颂:“尔时妙吉祥,遍身炽盛光,见斯大焰光,遍照于十方,三界诸天人,及彼阿修罗,称赞俱胝数,恭敬而合掌,最胜最第一,皈依妙吉祥。” 禅音飘渺,却实实在在地压过了班恩的怒吼声,但见班恩的神相在瞬间就被华弁文殊莲华光化作了无数黑色的微粒,随即被佛光裹住,一股脑地送入了黑海之中! 那边混混沌沌的黑海究竟如何,诸神是不怎么清楚,但是暴政之神这一次,肯定是遭受了重创,那是不用说的了。 一贯和班恩为敌的那几位,甚至都能看见这位受创非轻的黑色君主在绝望荒原的神国中暴跳如雷又不得不压抑怒气的样子了。 对于这个世界的善良阵营而言,暴政之神身受重创,也算是这场大灾变中极少数的值得欣喜之事。 但对于正在拦截黑海的五城天狱而言,像班恩这个级数的邪神落入黑海之后,不必说压力肯定会大增! 事实上,这就是迦罗文殊在给五城天狱增重。 不管是地狱或者炼狱,总要有一个最基本的自我净化体系,只有保持一个“摄魔、净罪”大致平衡的状态,才能够说得上良性发展。不然,就如同无底深渊这种地方,彻底化作粪坑了。 但不论什么样的狱相,最终也要面对一个容纳上限的问题。 黑潮是世间万罪化成的孽海,但“大恶”与“小恶”终究不同,五城天狱诸多掌狱真君、司狱灵官、阅狱仙卿、巡狱神将构成的天狱中府、院、监、司的体系,对小恶可以净罪,但换了班恩这位暴政之神的神力化身,又能发挥几分作用? 当然,整个地将班恩的神力化身空投过来也是不成的。 虽然只是化身,黑色君主从他的神国里伸出的这只手,也有着完整的神职和神格,充其量只是神力上有些缩水。 如果不是四位强大的神灵同时出手,重创了黑色君主的这个神力化身,单凭迦罗文殊自己,是没法子一举制敌,再全须全尾地把班恩丢到五城天狱里去的。 但现在就不同了,虽然这具神力化身在连续的重创下,最终被华弁文殊莲华光打散神相,只留下最精纯的神力与核心的神格,但迦罗文殊却没有将班恩的这具化身当成大补丸一口吞了了事。而是借道黑海,直接将之混入了黑潮之中,源源不绝地送往五城天狱之内。 异变首先从青灵翊真台上出现。 青灵翊真台上应岁星,下应东岳,是掌生死之所,断善恶之处,所掌职司近乎阴司冥狱,黑潮之中偶尔被卷入的魂魄,便统归青灵翊真台处置。 从五天台城显化开始,虽然落入青灵翊真台的魂魄没有多少,但掌事判官也好,巡行符吏也罢,皆是自下元太一真形图与云雷天狱禁法的道门体系中演化出来,自然便将这“判罪、下狱”的流程做得十分精熟。 此刻,便有青面判官率着所部符吏,正对着一道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身形的幽魂问案。 这种幽魂,大抵是从下层界中席卷而出的灵魂蛆虫一类,在青灵翊真台的玄门法度之下,稍稍还归本来面目从某种角度说,这种蛆虫虽然是魂魄变异而成,但经过下层界本源的污染与同化,除了一点被扭曲异化的先天种子,连灵智都谈不上完整。 因此上,青面判官只是机械地按照青灵翊真台的固有法度,对这缕幽魂进行一次清浊双分的梳理而已。 但就在青面判官展开卷宗的瞬间,那缕幽魂身上忽地燃起一片绿焰,隐隐就见到一道高大身影伸出套着铁手套的手,一把将卷宗连同判官一起扯了个粉碎: “无知的愚人,不论身处何处,没有任何凡物和伪神有资格审判你们真正的君主!” (本章完) 第944章 白雪纷纷化赤霜(五十) 异变生出,警兆已生。 四方天狱之中,东天青灵、北天五灵、西天皓灵、南天赤明,四尊掌狱真君自台城中殿的法座之上微微张开双目,直视下方狱界。 五城天狱,除了中天狱城,已显化其四,又以北天朔单郁绝台之下的九泉摄毒狱禁最为重要。 原因无他,这里是与天刑雷劫法度结合最紧密的地方,全凭着天刑雷劫之威,行摄邪净罪之实,更是容纳黑潮的关键所在。 但也正是此处,闹腾得最为厉害! 幽绿妖炎在九泉摄毒狱禁化成的重重金刚山中燃烧,每一处妖异火苗,便是一个小小的黑色暴君神相,正朝着头顶那片混沉天幕发出轻蔑的嘲讽: “是哪个痴蠢的伪神,试图用监狱囚禁神?” 呵斥声中,重重金刚山间狱相崩解,无形法禁竟是瞬间破裂。 “是哪个虚伪的愚者,试图用刑罚折辱神?” 呵斥声中,闻声赶来的符吏纷纷坠落云头,手中咒链亦是无端崩碎。 而那一个个小小的班恩神相,开始在五地狱城之中巡游,如同一位君王在视察他的领地。 但五城天狱终究是以玄门法度构建而起,自成虚空几近洞天,异变起处,自五天台城之中,便有护法神将、掌事仙官各持兵刃法器,或踏云霞虹霓,或驾瑞兽仙禽,纷纷下降! 为首的神将头戴獬豸法冠,身披兽面明光甲,外罩着一件云纹绣符的短衫,手握铜锏,威煞凛凛。不论是法冠甲胄,还是绣衫铜锏,都在幽暗的九泉摄毒狱中隐隐透出清光,显露出一股理所当然的强势气息。 那双不带丝毫情感的眼中闪动着玄奥符篆,向着漫山遍野的班恩神相喝道:“何方罪魂,竟敢抗拒天律?再不速速退下,即按法旨,剿灭无余!” 喝声中,自有玄门道唱笼罩四野,暗施降魔法力。 若是什么修炼数百年的妖怪,走了旁门的异派修行人,被这玄门正宗的道唱笼罩,说不得就要骨软筋酥,神魂颠倒,只能被那些符吏轻松放倒,拿又粗又长的黑铁符链捆个结实。 但偏就在此刻,妖异绿火无端燃上了那为首神将的法相,顿时这尊神将就跌落云头,扑倒在地。 只见绿火烧灼间,神将满身清光飞速退去! 无数裹着妖异绿火的班恩神相站立在重重金刚山间,它们用同一个阴恻恻的语调宣布着: “无知的人,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座监狱,那么吾即是管理它的典狱长” 随着这宣告,被绿火烧灼着的神将身上的冠冕衣甲转眼化成黑色的板甲,手中铜锏也化作了黑色的链枷,向着面前的班恩神相恭谨地半跪在地。 接受着这个下仆的效忠,一个个还不到黄豆大的班恩神相纷纷威严地望向四周,庄严喝问: “不智的人,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座刑场,那么吾即是使用它的刽子手” “穿着长袍的官吏们,你们不是正依照吾的教诲在审判罪人吗?” “握着刑具的狱卒们,你们不是正遵循吾的感召在折磨犯人吗?” 这喝问声里,但见虹霓变色、云霞飞散,但见仙禽收翅、瑞兽蜷爪,一尊尊仙官神将,纷纷落入九泉摄毒狱之内,随即被妖异绿火烧灼周身,改形换质! 仙官身上的道服化作窄袖束腰的直筒袍,肩膀上还罩着镶满黑曜石的斜披肩,再难看见丝毫玄门气象。伴随着头顶生出的尖锐短角,以及尖锐如兽爪的上肢,不论从哪个层面讲,都和恶魔一般无二。 …… ……… 幽绿的妖炎在五城天狱中延烧,而在洞光灵墟,一方墨玉独立峰头,望向北天,咋舌连连: “司掌暴政的邪神啊……当然,当然,五城天狱也算是广义上的监狱系统,自然也能算是暴政的一环,只是想转化五城天狱变成暴政之神的神国,有那么简单么?” 墨玉身侧,有一只小小的猫儿蹲坐。 圆滚滚的猫儿周身泛着金属般的哑光,但搭在墨玉上的小小爪子依然肉乎,可爱的肉垫在凉滑的玉石上前后抓弄着: “叔叔,有你在这里说冷笑话的时间,你的五城天狱就真要姓班了。” 墨玉中,有人森森一笑:“五城天狱依据玄门法度排布,只要不像贺兰公那样侵入核心之地,如何能反客为主?至于五城天狱的诸多符吏神将,大半皆是神通化生之体,哪能这么轻易就魔染成功” 便在这句话出口之际,九泉摄毒狱内,那些被幽绿妖火侵蚀的仙官神将,整个身形猛然膨大,随即爆成一片寒灰! 寒灰之中,北阴黑煞摄魔风无端而起,更有月华如剑,卷起剑岚如龙挂,将一个个小小的班恩神相绞杀在内。 太阴元真剑气绞杀之下,更有六角雪符飘散而出,凝霜封冻,意在一举封禁班恩神相! 顿时,妖火、煞风、剑气、雪符,绞杀在一起,更将九泉摄毒狱之中的重重黑潮,搅得浪翻如峰。 而那些混入其他三狱的零星神相,也在三尊掌狱真君的主持运化之下,一举挪移到了九泉摄毒狱之内。 天刑煞风、太阴剑气、玄霜真符,等若是三重严刑加身,对于不死不灭的班恩神相而言,这样的残酷对待或许还能捱得过,但添上了九泉摄毒狱内的黑潮,这滋味就不怎么好受了。 黑潮的本质是万千罪孽化成的至秽至浊之气,最能污浊万物灵明,就算是暴政之神也不例外。 杀生害命之罪。近邪悖谬之罪。欺善怕恶之罪。计较移祸之罪。图谋奸婬之罪。损人利己之罪。悭吝勿顾之罪。偷盗昧赖之罪。蓄奴苦役之罪。交易毒物之罪。囚禁虐辱之罪。忘恩报怨之罪。好斗赌胜之罪。牵连延累之罪。骗诱惑众之罪。狠毒教唆之罪。嫉善妒贤之罪…… 种种罪孽化成的秽浊之气,污染不得北阴黑煞摄魔风,污染不得太阴元真剑气,污染不得玄霜青女真符,但却朝着班恩神相一拥而上,是意图侵占,是寻求超脱,是追寻救赎。 但对神道之士而言,这样的污秽黑潮,一旦被污染了灵明核心,便是异化,便是陨落,便是自天堕地。 如果是班恩的真身在此,或一时间不惧黑潮侵染,但是被数多神力存在重创、分解,又被五城天狱禁锢的班恩分身,绝没有这个底气。 毕竟像精灵神后罗丝这样从魔物之身重登神位的异数并不多见! 重重黑潮间,掌狱真君垂下的制魔清光中还有无尽嘲讽之意:“神道设教,以统万民,此是后天神道之士的立身根基,因此上,黑色君主班恩,某有几句从别人那听来的良言相赠,望你能真正理解‘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有谁承认?有谁允许?又有谁来背负一切?” “神来承认,神来允许,神来背负整个世界。” “与君共勉。” …… ……… 墨玉面前,竹简式终端展开,五城天狱之内的种种景象一览无遗。看似浑然一体的无瑕墨玉之中,却有目光悠然远望: “班恩的神力化身,只能算是个前菜,只怕那位迦罗文殊还打算再弄些邪神过来,试探试探我这五城天狱的底线。这种隔空斗法,真正叫人不爽,缺了一点刀剑交错、拳拳到肉的畅快感。” 说到这里,灵石仙胎面前,竹简式终端上已经将那篇后古典时代小说家的魔术师故事隐没,却换成了全本的《石头记》,正翻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一节: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竹简式终端上的《石头记》翻了个开头,就被司马铃一猫爪给按翻:“叔叔,真要走到那一步喵?” 灵石仙胎之内,小胡子的仙术士倒是语气平常得像是准备饭后散步一个样:“我这具真形仙体被锁在这所谓的‘灵石仙胎’之内,虽然凭此外壳,也算是成就了万法不侵、诸劫难坏之体,却终究是坐困其中,哪里有自在可言,逍遥得享?何况这灵石仙胎的本质,不过是大欲界天狗道的死气结成菁英,哪里是什么好东西了?” “当初我撞破天关地锁时候,这大欲界天狗道的死气本来包裹这方虚空世界,却突然无端而动,分出其中最为沉郁纯粹的死结郁气,困住我的真形仙体。只要一日不得将这股死寂之气了断清楚,便是前进无路。如今迦罗文殊借耶稣圣杯收摄万罪,化成黑海跨界而来,倒是这灵石仙胎得用的时候。” 话到此处,墨玉忽地朝前,蹭了蹭猫儿的小圆脸:“我门下这些道官,一板一眼地按部就班,倒也没有问题,似我道海宗源这等仙道宗门,也不消有什么雄主出世。此去补天路上,家中小事铃铛替我多上心一些。” 司马铃把头一扭,躲开了魏野的蹭脸:“哼,叔叔自己开创的宗门,自己去操心道统存续,你要是敢一去不回,或者当了什么劳什子世界主,我就把你的门人去和太平道合并了!” 墨玉中,魏野呵呵大笑道:“太平道有甘祭酒这么个温厚美人统御,还有阿茗那小子照拂,倒也合适得很。” 笑罢了,墨玉之中腾起一团氤氲紫气,其上有紫云章车、玄鱼为驭,正是下元太一君法相。 下元太一君现,五城天狱的中央黄神烈露台上,便有符篆结形,显化玄灵真君法相。 但见玄灵真君持笏向天,恭谨做歌: “玄黄混一炁,真老总帝灵。中宸合四御,总制九天英。朝日光飞景,自然旋五灵。天地守不亏,阴阳用不倾。太微返灵运,灵宝固黄庭。含灵摄万象,仰荷朝玉京。” 道唱声振云霄,但见黄神烈露台上,金霞为桥,横贯北天,直连洞光灵墟! 飞琼峰上,灵石仙胎朝着司马铃再望一眼,随即周身腾起风云,踏金霞,啸风雷,似昔日撞破天关地锁的陨星再起! 云海之上,鲍方祖踏着那条墨髯老龙,望着天星乘金霞而行,终究是开言道:“真君,何至如此?” 某人的回答也是淡淡地:“不过为我当为之事。” 可惜下半句就依然没有正形:“化石补天,亦是古之圣皇功果,当今天下群仙,唯我能行此事,唯我可行此事。老鲍你不要想着和我抢,唯独这件事上你分量不够的。” 话音未毕,金霞之桥已将灵石仙胎送入五城天狱之内。 一声巨响如雷,响彻天地之间,五城天狱之中,但见灵石仙胎之上,万千符篆解化而出,每一道符篆皆有一片玉版承托,看上去清妙光润,十分美丽。 那每一片玉版玄符,皆是从灵石仙胎上拆解而下。 万千玉版玄符排列成阵,笼罩在五城天狱最外围,说也奇怪,哪怕是万千罪孽化成的黑潮,落在玉版玄符之上,也随之凝固如墨玉,被北阴黑煞摄魔风轻易摄入五城天狱之内。 这些玉版玄符的真面目,便是大欲界天狗道而来的死寂之气,能让一切存在都失去活性。 便是罪孽化成的黑潮也不例外。 连接洞光灵墟与五城天狱的金霞之桥,面对着腾空而起的玉版玄符,也被转瞬截断。 失去依托的金霞之桥,转瞬化为无数碎裂的符文光屑,飘飞如雪,笼罩北地。 (本章完) 第945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一) 金霞崩碎,飘飞似雪。 自五城天狱之内架起的这道金霞之桥,本该只是纯粹的接引神通,近乎遁法一类,随着目的达成,就该自然散去。 但此刻漫天飘卷的“雪花”,却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一点,乘龙飞举于云海间的鲍方祖所见最为明晰 那一片片仅如蝉翼大小的“雪花”,实则是一道道符形完备的符篆结成,正按着既定的轨迹朝着地面降落。 灵符化作漫天雪,只怕就不止“冻死苍蝇未足奇”这般简单了! 一片“雪花”落在了道旁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上,转瞬便消融无踪,但在鲍方祖的无差法眼之下,分明能见到那块不起眼的青石之中,已然多了一道符印,只等待一个恰当的契机去激发符印妙用。 片片“雪花”,入于山、入于林,融于河、融于湖,隐于砖石、隐于土壤,庄严于庙坛祠社,隐迹于衰草枯杨 这是那位离去之前,预先在这片大地上打的埋伏,还是为门下弟子预备筹划的退路? 纷飞的雪符自北天而起,朝着整个东亚大陆扩散,除了像鲍方祖这样位居一界顶峰的神通之士,寻常人很难看懂这场雪中暗藏的玄机。 但看不懂玄机,并不表示这场“瑞雪”与普通人无关。 涿州城下,弥散着一股焦灼味道。 离火裁金院出品的炎光箭,对于这个冷兵器时代而言,不啻于天界的神灵降下了裁罚。无视护甲的高温符火会带来最慈悲的杀戮,在神经将痛觉传达给大脑之前,就会将躯干化成一捧细腻而干净的灰。 但是当鼍龙阵被破,大辽国师普风生死不明之后,这样充满环保理念的上品符箭也没了用武之地。 取而代之的,是道海宗源最基础的制式远程武器六甲箭。 甚至大部分六甲箭在射出的时候,都看不到洞阳剑祝特有的灼目火光,而只有精钢特有的冷硬微光在人们的视膜上不时闪过。 一支符箭钉在了辽人马军的铁甲上,宽而且扁平的箭头上蟠曲着暗红色的朱砂符令,像是干涸积年的血竭,带着不祥的味道。 随即箭锋凿开了铁质的甲片,剜开皮肉,撕裂内脏,打断脊柱,带着凄艳的血花从死者的后背穿出,然后削断了后面一人的气管,再度收割新的性命。 辽国最精锐的远拦子马死,百夫长的抹鹘死,管军法的楚古死,管徒卒的着帐郎君死,统军马的夷离堇死。 女真人那些最勇猛的谋克死,捕掠奴隶的秃里死,管辎重的乌鲁古死,护卫贵人的札失哈死,与完颜阿骨打算得上血亲的陀满们死。 红色的人血混着浅蓝的血液,在雪地上留下暗紫的污渍,身躯被符箭撕裂的尸体,破碎的脏器和绞烂的肠子,还有被箭锋掀开的头盖骨里微微抽搐的触手,看上去异常地恶心。 慈悲终究不是战争的主题,残酷才能谱写沙场的旋律。 而在北面的燕京城方向,曾经护持夺心魔们不为此方天地排斥的那股神力,已然消失不见,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就连夺心魔们的灵能魔法,似也受到了这方天地的压制,再难施展! 所谓天厌地弃,无非如此。 因为鼍龙丹和鼍龙阵图,丧失了大半自我意识的辽金联军,也就失去了因为恐惧而溃散的可能,一波冲城的人马被射翻在坚城下,又一波人马踏着尸骸冲上去。 犹然带着死者体温的血液,将踩得黑烂的雪地浸出浓浓的腥味,似乎要用死亡和尸骸去换来守军的动摇。 不知叠了几层的尸骸,渐渐将城墙内外的高度差变混着腥气的铁锈味,钻进守城一方的道兵和民壮鼻孔里。 那些尸体的中箭处全是恐怖的撕裂式大洞,和“全尸”这个概念已然相去太远,从腹腔中流淌出来的肝肾肠胃,更是太过刺激的画面。 一直被安排搬运符箭的萧鼎,一路上不知道干呕了多少次胃里的东西早倒空了,就算呕吐也只能吐出点清水,到后来,甚至连清水都吐不出来了。但负责转运军械的那个宋人道官,丝毫不在乎民壮们恶心呕吐的模样,只要符箭能够及时到位,甚至不来管他们。 这种恶心感是可以传染的,不知道多少民壮都跟着干呕起来,但是更多人并没有像萧鼎这样直接把胃里半消化后的食糜吐出来,反倒是硬梗着脖子把那些已经涌进嘴里的呕吐物再强咽回去。他们在这个冬天稍稍养回点元气的脸上,依然可以看见长期劳作后的黑瘦痕迹,因此上,这些民壮比起萧鼎,更懂得食物的宝贵。 比起民壮们,守在箭垛后的道兵之间居然还有心情彼此打趣: “刚才那一发六甲箭,干掉了五个辽兵,穿了糖葫芦啦!” “五个算什么糖葫芦?只能算小糖墩儿,哄孩子的玩意。你们瞧我刚才那一下,一箭九个,还全是掀了脑袋,这才算是个夹心大糖葫芦的模样!” 这中间还少不得道官们的存在感:“辽金军马是被域外之物弄坏了神魂,且由着你们这般耍,若是普通军马,那都是重要的复兴劳力,那时候不要由着性子乱射一通!” 萧鼎不知道什么是“糖葫芦”,但看着那些道兵兴致勃勃的模样,忍不住稍稍缩了缩脑袋万一这些丘八爷爷兴致太高,拿自己的脑袋也要去做什么糖葫芦怎么办? 要知道,往年辽国贵人打草谷之后,也是会拿不服管的宋人当射猎的靶子的! 想着那些曾经在燕京听过的传闻,萧鼎顿时腿肚子一抽,连反胃感都瞬间压了下去。 然而便在此时,所有的宋人道士,不管是道官还是道兵,都猛地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一同抬起来,望着天空。 有雪无端而降。 有人嘀咕着:“怎么回事这雪” 但也有人伸出手想要去接。 法坛之上,以灵心珠护持一城的王聪儿和燕伏龙,却是望着那雪,怔怔无语,良久之后才同时发声:“师君,是要去了?” 第946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二) 修行到了燕伏龙与王聪儿这一步,已然有资格从片片雪符之中读取到那些隐藏在符印之内的讯息: 一手创立了道海宗源的开山之祖要离去了。 带领大家南征北战的掌教师君要离去了。 接引自己入道的传法恩师要离去了。 效忠追随多年的主公要离去了。 尤其是符印中那一句“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的偈子,更是让燕伏龙和王聪儿这夫妻俩无端咂摸出了一股凄清不祥的味道 乾隆朝的落魄才子曹雪芹那部《红楼梦》,是被魏野和慕容鹉公认的“前清第一奇书”,魏野更是下了“《红楼》这部书,好就好在写尽了旧贵族的兴亡。可以做反面教材,使人人都知道旧社会总归是要穷途末路的”的批语。 但这些话如今看来,简直就是谶语一样,让人只觉得不妥当! 舍身补天,固然是古之圣王功业,然而之后呢? 娲皇氏斩神鳌四足以重立天地四极,炼五色神石以补天倾地陷,却依然是天倾西北、地陷东南,而娲皇此后安在? 只有那号称“女娲之肠”的十神,窃其名位而居于栗广之野! 没有了掌教师君坐镇,宗门还能与太平道、红铜冠的大人物们并驾齐驱么? 位置坐到了一方威仪使、又是修行中人,燕伏龙这个层级的道官总能获得比旁人更多、更重要的讯息。 对于太平道的几位大祭酒、红铜冠的几位主事者,一般人或许会仰视、会畏惧、会不自觉地追随他们的背影,并安于这样的地位,但是燕伏龙这样出身于道海宗源、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得上是“久经考验”的高位道官,已经能够有一个粗略却直观的判断 包括掌教师君在内,这些一手推动历史进程的人,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将历史的进程朝着他们认为正确的方向改变。 这不是起自草莽的英雄,也不能简单地看成承接天运而身具龙气的天才,甚至不能够用欧罗巴某些三流作家幻想中的“自太古时代传承而来的竹林贤者隐修会”这种操纵历史的神秘团体来解释。 硬要说的话,那便是“天人降世”。 不是佛门中那些“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永远安住于自我精神欢愉之中的所谓“天人”,而是说,如果真的有一个临驾诸多时空的所谓“上界”,那么掌教师君肯定就是来自上界的天人。 掌教师君这样太不负责或者说太负责地离去,那么道海宗源是否要收缩当前的攻势,是否要等待师君归来而再得复起之机? 便在此刻,符印中有新的讯息传至 “吾补天后,南北二府若遇大事务必共商,司马铃为会议主持人,并领取《议事准则》手册,若有人不经议事程序擅自独走,则吾门下共击之至于议题,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燕伏龙首先心下一松,掌教师君既然连这问题都安排了,怎么看也不像是无牵无挂准备去做圣人的模样。 心神稍稍宁定些许,这位道海宗源资格最老的威仪使轻轻吁气,目光转到了城墙上那些年轻道官和道兵身上。 对于他们这些做到一方威仪使的高层而言,符印之中最重要的是掌教师君对未来局势的安排。那对这些才走上岗位没几年,甚至是直接从各院校术科毕业的年轻人而言,这漫天飘落的雪符,又代表什么呢? 燕伏龙的疑惑马上就有了解答。 一个看上去还带着稚气的道兵突然从箭垛后站了起来。 那带着些许书卷气的脸,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从青埂书院出来的尖子生直接转成了预备役道官,因为以前的战斗经验太少,所以临敌激动过度,连“掩体后射击”的铁则都忘记了。 但这个年轻道兵握着的铁胎弓上,却有异样的符形勾勒出来。 符篆形似月中桫椤,映得铁胎弓仿佛一轮弯月,随即便有一支冰晶结成的符箭离弦而出。 冰箭本来应该是一种极为脆弱的wu qi,如果没有足够的动力和重量,它会很容易撞碎在敌人的甲胄上而起不到一点杀伤作用。 但是这支冰箭离弦的瞬间,却在空中开辟了一条奇寒无比的风道,瞬间就将寒气沁入了辽金军马的肌肤骨肉之内。风道过处,一具具冻结的尸身爆碎开来,白骨折裂如蕊,血肉翻折似花,仿佛是传说中八寒地狱之内的罪囚被冻成一朵朵死亡红莲的模样! 燕伏龙微微一点头,心中暗忖道:“原来是洞阴玄晖剑符与玄霜青女真符配合,纯取极寒之意,化成了这道寒冰杀符。若论杀伤之力,虽然略逊洞阳炎光箭,但也算是极高妙的杀伐之术了。若是寻常对敌,只这寒冰血莲的狱相一出,就能大伤敌军士气。不知道这小子是谁的部下,能够临阵悟招,必是璞玉良材,留在前线厮杀哪能物尽其用?” 然而燕伏龙还没想到对这个突然冒尖的军中奇才如何安置,就见着那道兵身边的道官,本想要伸出手去拉一把自己的部下,然而他的手掌探出,却有一团精芒猛地脱手,转眼间就将数多辽金军马腰斩两段! 这手法燕伏龙自然也是认得的,精芒如月,其中满是肃杀、凛冽的意味,道海宗源所传的道术中,符合这一条的唯有那门太阴元真剑气了。 只是掌教师君的太阴元真剑气是凝实如剑、无坚不摧,施展起来如剑仙般挥洒自如,这改良版的太阴元真剑气却是形如半月,如农忙时节收割谷物的长镰,走上了群体杀伤的路线。 一个、两个、三个……临阵悟招的天生奇才,本该是百年难遇的人杰一流,今天却好像初冬的大白菜一样统统冒了出来! 燕伏龙望着城墙上一道道符法闪动的灵光,看着原本一板一眼的道海宗源基础道术被耍出了花,心下却是再了然也不过 “掌教师君,这是您离去前,留给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弟子门人的礼物吗?” (本章完) 第947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三) 就在道海宗源门下纷纷“临阵悟招”的当口,萧鼎也偷偷伸出手,接下了一片飞落的雪符。 在这个年轻辽人的面前,那些看上去并不怎样高深莫测的宋国道士们,突然身上都有奇妙的气息生出。也许是烈如火,也许是冷如冰,随即便是种种炫目光焰生出,还伴随着随之而来的那些杀戮,那些血腥。 就算是傻子都知道,这些道士从那些飞舞的雪花上面得了不少的好处。 “好处”这个词儿对萧鼎而言,现在更直接了一些,可以是下工之后多喝一碗肉汤,也可以是睡的大通铺里今晚烧得滚热的火炕,还可以是那些宋国道士闲着无事逗小孩子玩的那种黏得能粘住嘴巴的棕色糖块。 更可以是坐到那些道士打饭的食堂大灶边上,端上半食盒的糙米饭、好几勺分在格子里的咸菜炒肉和烧芋头,还有管够的蛋花汤。 如果……自己也能做了这样的道士,总比现在被呼来斥去地当苦力强! “雪花”落在掌心,很快便融化了。 生在辽国,萧鼎对雪这种物事早已见怪不怪,但是落在他掌心的这片雪却有着无比繁复的结构,那些蟠曲的纹路甚至超出了雪晶该有的形态。 同样的,“雪花”融化之后也没有化成水,反倒化作了一股热流,烧灼在萧鼎的掌心。 很热,很烫,很辣。 但是热过、烫过、辣过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萧鼎盯着自己的掌心,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趁着管事的道官正沉迷地以指代笔,凭虚画出一道道燃烧的符咒的当口,扛起空箱子走下了城墙。 …… ……… 道海宗源的开山祖师,也是第一任掌教师君的离去,注定了只能是少部分高层才能知道的秘辛。但是魏野舍身补天之前留下的馈赠,却不仅仅是让道海宗源的门人突破了原本修行路上的阻碍、多参悟了几门道术神通,而是慷慨地洒向了这个世间。 几个从极北之地的黑潮异灾中勉力逃出生天的妖仙,扶着老腰拼命地喘着粗气。 这几个妖仙里,修为最高的自然就成了为首的。这妖仙额上生了一对形似珊瑚的短角,因此上以“玉角翁”做了道号。 只是这位玉角翁看起来一派仙风道骨,可身上的道袍也不知蹭了多少荆条棘刺,到处都是破口,比起讨饭花子也体面不到哪去。 但形容落魄了,架子依然不倒,眼见着北天黑潮似乎渐渐有止息的迹象,这些妖仙自成道后也都是享受惯了的,顿时就放松不少,玉角翁便先开口道:“诸位道友,匆匆逃难间也是折损精神元气,老道看北天魔潮似乎不似之前势大,不若我等先歇一歇脚。” 有玉角翁提议,这伙自极北之地逃难出来的妖仙也都唉声叹气,从袖中取出些指头大的青石桌、白石凳、玛瑙盘、紫玉壶,掐着诀、持着咒,念诵一会子。 片刻后,只见一片雾气蒸腾,那些小巧玲珑的石桌石凳、玉盘玉壶见风即涨,转眼间就化成一张大圆石桌,环设着白石凳,那玛瑙盘里是些水嫩嫩的鲜果,紫玉壶里是喷鼻香的素酒。看起来玄奇无比,却都是这些妖仙预先储备好,临时行法摄取过来的。 又有一位眉眼娇俏的白衣女冠撑起一把缀满珠翠的鲛绡伞,正罩在石桌之上,将漫天风雪都挡在了外间。 几个妖仙互相揖让一番,还是让玉角翁坐了上座,玉角翁也不客套,大摇大摆坐下,饮了一杯百花酿的素酒,方才叹道:“天地生变,极北之地卷起魔潮,原本老道以为极北之地人踪罕至,又颇多天成福地,实在是我辈异类成道之士修真养性的好去处。如今那魔潮泛滥之下,诸位的洞府不必说都保不住了,此番南下,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坐在玉角翁对面的老道人头戴一顶毛茸茸的软脚幞头,身上裹一袭紫花裘,白须白眉长得遮住了眉眼,只是摇头道:“天下的洞天福地,若非玄门之士修真之地,便是佛门大德养性之处,便是次一等的宝地,也多有妖王、神道盘踞,岂容我辈酣睡?照贫道想来,大约只有投奔同道好友,在别人洞府中暂住些时日了。” 这般说法,玉角翁不置可否,却向着那白衣女冠问道:“云娘子,你与我辈不同,乃是以陈抟老祖嫡传的《希夷五禽经》成道,若非这一番天地异变,则必有天狐之分的。若有你云娘子引荐,华岳白云洞天似可叨庇一二?” 那云娘子听了,却连连摇头道:“若学了《希夷五禽经》便是陈抟老祖门下,那‘华岳门下’四个字也不值钱了。诸位可还记得雷府陈真君?那可是陈抟老祖嫡亲后人,结果又如何了?” 这话说出来,一众逃难的妖仙更是灰心丧气,玉角翁却向着云娘子道:“华岳门下固然是崖岸高峻,然而我辈皆有数百年道行,从不伤生害物,因此得享长生,是妖而仙者也。若能得古圣仙佛带掣,虽不能谒金母、朝木公,亦有行游诸天之分。老道却不信,世上真仙菩萨都要发普度众生的誓愿,却让我等落到这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境地。” 便有嘴巴坏的接话道:“真仙都去了仙山,菩萨都归了净土,我辈既然不得飞升,哪里能抱上佛脚来?” 玉角翁长眉一挑,正要分辩几句,一片雪花却撞开了云娘子鲛绡伞的禁制,就这么飘飘然落在玉角翁的额心上。 云娘子这柄鲛绡伞是天狐以南海鲛绡为伞面、蓝田玉英做流苏,又吐纳日月五星之精淬洗,不知花费多少苦功才炼成的宝物,哪怕天刑雷火交击下也能抵挡片时,却被这么一片雪花浑不着力地穿透了禁制 这些妖仙少说也有三四百年道行,大智慧或许谈不上,但论眼力之刁钻、心窍之通透,也非常人可比。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玉角翁的眉心,就见着那片雪花转瞬化去。 但就在这短短一瞬间,这群妖仙就见着那雪花六出的晶体结构,分明是道道龙章云篆盘结成形,不知蟠曲几重,不知叠合几重,似有无穷玄奥,却偏偏解读不出。 但紧接着,一众妖仙的目光就不在那雪符之上了,因为就在雪符化去的同时,玉角翁脑后无端透出一轮清光,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道袍也化作了素色云锦织就的鹤氅,哪里还看得出什么仓惶逃难的狼狈相? 一众妖仙之间,唯有云娘子家学渊源,学的是道门嫡脉《希夷五禽经》,祖上也出过几位名登天箓的天狐,因此眼力也最高明,不由赞叹道: “霞衣陆离生瑞光,捧出五云向扶桑。玉角道兄真是福缘深厚,竟是名登仙箓,不复妖身了!” 妖仙妖仙,总还是一个“妖”字不脱,那“仙”的成色也低。就拿道侣合籍这档子事而言,那弄玉嫁了萧史,云英配了裴航,更不必说鲍姑、樊云翘这些道门中的前辈女仙了,便择婿也是非葛洪、刘根这等真仙不嫁。反观妖仙么……那白素贞曾在瑶池窃食蟠桃,又得了玄天真武上帝赐丹褪去蛇毒,看看出身也是半个玄门,但就是与许仙一场姻缘,偏就被法海逼到水漫金山的地步,落个雷峰塔镇蛇妖的结局。 这妖仙与真仙之别,真可谓不啻云泥了。 玉角翁向着云娘子拱手道:“老道今日得了下元太一君的仙符敕书,名列太渊宫内,诸位道友若也有意谋一个正途仙官的出身前程,不妨正心诚意,发愿相应,自然便有感应。” 这话却不是虚假广告,玉角翁自家知道自家事,他方才不过是一念思及北天生变,魔潮汹汹,不免有些忧虑起从塞北到关内的芸芸众生,将来会遭逢怎样的灾厄与不幸。 便是这一念之善,却冥冥中与一股弘誓大愿相应,顿时便得了感应。似他这样的妖仙,其实内外功夫也算是具足,不比人间修道之士差到哪里去,只是缺一个向上的契机。 过去,大凡狐仙要应东岳的科场,水族要跳龙门的险关,也是预先留下的一丝机缘,但终究是“功成者稀少如凤毛,名就者罕见似麟角”。而今天降雪符,只要心念感应间,与某人的弘誓大愿扣上拍子,便有向上之机,便有蜕凡成真之望。 虽然只是洞天仙官,论品阶亦不过多是下仙一类,但好歹摆脱了那不尴不尬的妖仙身份。 放在人间,这样的机缘也差不多像是在乡试、会试之外,开了一场恩科了。甚至以玉角翁这仙官身份得来之迅捷神速,简直就像是赵匡胤当初大笔一挥,给一千多举子赐给恩科进士出身一般。试问古往今来,又有多少读书人能赶得上这一场鸡犬升天的恩科? 将心比心,只这一条,就叫许多妖仙趋之若鹜了! 只见石桌边上,转眼间就是清气隐隐,瑞光升腾,竟是不多时就新鲜出炉了好几位仙官。只有那云娘子,虽然额上也落了一片雪符,却是没有脑后清光、身上法服这些瑞相显化,依然是素素净净的白衣女冠装束。 这打扮,在一伙统统换了法服官袍的妖仙中间,就有点格格不入了。 玉角翁修道年久,为人也是再周道不过,便向着云娘子殷勤问道:“道友家学渊博,道基又夯得再扎实不过,想来定是厚积薄发,将来成就更在我等之上了?” 云娘子向着玉角翁颌首应道:“蒙玉角道兄高看,只是妾身修行较诸公浅薄几分,想来这仙官机缘也难以一步到位的了。” 那些妖仙听了,纷纷举杯应道:“云娘子不必挂怀,有我等带掣,将来必然还道友一个天狐位业,这是不必说的了。” 云娘子与众妖仙吃了一锺酒,又说了些道喜的话,眼见这些新上任的妖仙喜洋洋地腾云而起,要按着职司去供职赴任,这小狐仙却是转身收了鲛绡伞,寻了一个僻静洁净的山洞,褪下身上素白道服,仍然化成九尾白狐模样。 这九尾白狐口中吐出五枚琉璃丹丸,隐带月华,彼此交辉,生成五色云气,将白狐与丹丸皆护在当中。 那五枚琉璃丹丸拱卫的中央,却是一枚六出雪符,看似晶莹的雪片上,却有无数细微符形变化无定,更有一个听起来满是嘲讽味道的男子声口响起: “哪里来的大胆小狐狸,得了我这下元太渊真符,蜕妖身,证仙果,已是天大的造化,兀得还嫌不足怎的?” 那白狐也不管自己炼就的五粒琉璃丹丸,只是俯首作礼:“小女子岂敢在真君面前弄狡狯!只是妾身自幼修行《希夷五禽经》,深知大丹难成,真仙不易,然而真君符敕中却有华山希夷子祖师所传无上丹诀门径,望真君念在妾身苦修一场份上,赐法则个!” 说罢,这头九尾白狐只是叩首连连,再不答话。 只有那男子轻笑一声,方才说道:“小狐狸倒也知道学好向上,只是你也晓得那陈图南的丹诀直指真仙门径,魏某又岂可轻传?须知那灵鹫山大雷音寺的释迦牟尼,要请他讲经说法,也还得金砖铺地,魏某得自陈图南的丹诀就能贱卖了不成?价钱标得清楚,你们求得也明白,去吧!” 这一声“去吧”,随即那下元太渊真符中已是讯息全无,六出霜晶的雪符也失了本来面目,却化作一枚墨色玉符,正面书“太渊真府”四字云篆,背面刻“无光冥藏”四字鬼书,晶莹温润,隐具玄蕴,却有微带清寂死灭之意,两相轮转,玄妙无端。 白狐盯着那枚玉符,谨慎地度入神识,却有层层符篆反渡识海之中。 那符篆虽是繁复,却依然是道门符字法度,只是其意幽微难解,符形又同异难定,非是精通符术的道门中人便绝难解读一二。不过似白狐这样天狐世家出身的妖仙,于诸天隐文、龙章凤篆都有不凡造诣,还能解读得来。 只见那层层符篆,实则是一篇极长的榜单,上标太玄、太平、太清、正一四门,其下各自分门别类,各列小字。 那太玄一门下,只见素光凝辉,结成篆字,为首便是一部丹经,篇首玉字分明是《太乙含真九光玉书》。 其下还有注解:华山高万丈,莲峰映初日。中有希夷子,默坐养神谧。芝术无外求,巢由乃共匹。形迹任化迁,元枢守贞一。龙虎大丹之旨,先天后天之妙,俱为说破矣。然而道不可轻传,经焉能滥授?欲求此经者,当立三千善功。 这部希夷子陈抟的嫡传丹诀之下,又有《九转灵砂青金宝文》、《太清金液神丹经并真解》、《金华玉液还丹秘旨》、《七返九还指玄篇》等种种道书丹诀,也有云娘子听说过的,也有云娘子涉猎过的,还有些道书名目如《内景元宗》、《白阳图解》之类,甚至连云娘子也未听过。但上面也多标注有古仙人名讳,言之凿凿,显非虚语。 而在太平一门下,同样是详列诸般道书,为首一篇,同样是玉字为题,正是《紫虚天府洞微灵章》。 同样的,在《紫虚天府洞微灵章》之后,也有诸如《玉虚宝笈》、《灵简玄箓》、《法源秘录》、《玄圃指归》、《太乙赤文》、《宝箓天章》等数十篇道书,皆是地煞变化乃至遁甲奇门、符箓生克之术。 只有一篇道书,在其中显得十分不合群,上面注明:《灵文尔雅》,此书非道海宗源内门弟子不传。 紧接其后的太清一门下,则是诸般外丹药饵、咒具法物一类修道外物,其中也有世间罕有的天材地宝,以及诸般法剑、法衣、符箭、符镜、护身玉佩之类。 甚至修道人日常所用的辟谷丹、辟瘟丸、辟邪散、辟兵符一类救急之物,连凡夫俗子都能得用,也罗列了不少,所需的善功也极其微小。 毕竟,这类寻常的丹丸符咒,连云娘子这样的妖仙都懂得炼造,自然也就开不出高价来。 只是最后的正一一门下,其中的意味就有些复杂了。 当头上来,便是开宗明义:孰谓正一之道者?简异邪道,所以曰正,通达三洞,所以曰一。欲行正一之道,当知孰为太上之三宝:救护群黎,所以曰慈;无心利禄,所以曰俭;不求闻达,所以曰不敢为天下先。学道之士,内观其智,外积其功,德全则道全,道全则神全,神全则通真达灵于九天之上, 当头上来,便是开宗明义:孰谓正一之道者?简异邪道,所以曰正,通达三洞,所以曰一。欲行正一之道,当知孰为太上之三宝:救护群黎,所以曰慈;无心利禄,所以曰俭;不求闻达,所以曰不敢为天下先。学道之士,内观其智,外积其功,德全则道全,道全则神全,神全则通真达灵于九天之上, (本章完) 第948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四) 就在云娘子思忖的当口,凡是感应到天降雪符的修行中人,又不肯将真名真形留在下元太一真形图上之辈,手中都多了一枚同样形制的太冥玉符。 某人的意思很明显了,若想要似那些妖仙一般,谋一个下元太渊宫仙官的前途,只要功行到了,承接得起太渊真符中的接引符印,自然能将真名真形留于下元太一真形图内,成为下元太一君封召的仙官神将。自然,这般的仙官神将,也要受下元太渊宫中诸般玄门道律约束,再不是那等无拘无束的野神妖仙,从此升迁黜落,皆凭功罪定夺。 若是像云娘子这样无心受那玄门封召之法,做那有职司的神真,只想求一个仙家道果,倒也另有一条道路。太冥玉符便为此而设,使得修行之士积功累行,以善功去换那种种直指长生的道书仙经,乃至修行之士平日里那些护身济人的丹方、药饵、符咒、法器一应外物。 出身不正的妖仙,旁门异派的散仙,以仙官名位加之。 仙道未成却已有几分法力的修行之士,以修道外物诱之。 太上所言“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只凭这两条,不论是天下道门中人,抑或旁门出身的妖仙、散仙之流,差不多就皆入此彀中了。 不过以实际而论,想要达成魏野这个“天下修士皆入我彀中”的目标,还有几个前提条件必须满足。 首先便是这个世界不能是那等“神仙满地走,凡人不如狗”的时空,偌大的世界就看着正道与邪道拿着核弹级别的大杀器互相轰着玩。 因为神仙满地走,所以天材地宝也好,道书丹经也罢,也就和路边的野地瓜秧是差不多类型的东西,凡人吃棵野草都有几率脱胎换骨,进山烧烤一次都能捡到古仙藏珍,谁还把下元太渊宫的仙籍当回事?谁还肯积攒外功,用太冥玉符换东西? 其次,最好也没有其他传承有序、根深叶茂的仙道宗门,不然的话,总免不了要陷入恶性竞争的循环里。 也唯有如今这片天地,才适合魏野如此展布,将天下修行之士,统统整合在以道海宗源为主导的体系之内。 对于世间修行之士而言,无论这场瑞雪中藏着什么样的布局,但好处是实实在在的,向上攀登的机缘也是一眼能够望得到的。 这便足够了。 从大陆到海上,那些名山,那些大川,那些海岛,那些暗礁,都有一股股神念悄然而起,呼应着那场来自北天的瑞雪。 的确,这些神念的档次都谈不上太高明,大部分都只是妖仙一流,只有少部分摸到了散仙的边上。这便是诸多真正的大神通之士飞升之后,这方天地最直观的力量格局。但这些力量一旦集合起来,便是一股无可忽视的重要力量。 虽然这世间也有佛门一脉,把持了相当一部分资源,但佛门的内核,永远以三法印、三皈依为根本,不论分出多少宗派、创出多少法门,但这种核心的纯化与同质性却是佛门各宗的根本特性。 在道门,虽然也说是“三千六百旁门,八万四千魔法”,俱是外道小术,不为玄门正宗,但所谓旁门,也不过是认错了路头,不得上乘传授,却仍在道中 这种包容性却被某人拿来做文章,就成了旁门转正、为其所用的根本法理。 但世间的事,有一利便有一害,就像木糖醇是人类的蜜糖却是狗儿的砒霜。 对那些旁门异派的妖仙散仙,这场瑞雪不啻于是宣布登天之路开启的佳音,但对另外一些存在,这场雪却是不啻于厄运当头。 …… ……… 西京洛阳之北,正是北邙山。 不论秦汉魏晋,这绵延数百里的山脉中便兼有风流富贵与鬼狐轶闻,见证过汉宫秋月,见识过魏晋风流,武则天在它的注视下,腆着脸把大地震当成弥勒下生的祥瑞,修起了一座又一座的面子工程。而有宋一朝,这里又是赵官家们打发碍眼老臣、无良亲戚的好去处。 虽然已是深冬时节,北邙山北面的金谷涧却是不见丝毫冬景,仍然是一派夏末秋初的景象。 金谷涧虽然名为“涧”,实则是一条数十里长的深谷,过去,这里曾如某人自夸的那样“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然而如今却只见竹木杂生,涧草疯长。 除了那些吃饱了没事做的酸措大,会跑到这里来凭吊晋时的金谷园遗迹,遥想当年石崇这位金谷园之主在这里置酒高会的华腴场面,伤悼那位“落花犹似坠楼人”的绝代美人绿珠,再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走动。 何况隐隐的传闻中,这不过几十里长的金谷涧里,时不时地便有采药的夫子、砍柴的樵子、放牧的小儿一去不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地人索性把这金谷涧改叫了迷魂涧。也就是那些闻名而来的措大,还时不时要载醇酒、携美姬,跑来这里高乐一场。 这一日,又有一班追慕石季伦当年“风流佳话”的书生,带了僮仆,到了这迷魂涧中。 这群书生为首的那个,姓范名弘道,本是汴梁太学生,只因为在太学里卷起风潮要赶太学的秦学正下台,结果落了个两败俱伤,自己也从太学里扫地出门。 然而这位范学究略有诗名在外,自诩是柳屯田一般人物,也要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作个傲笑王侯的白衣卿相。只是这位的词风偏向三苏一派,是所谓的“着腔子唱诗”,终究不如柳永、周邦彦那等词律大家来得蕴藉风流,是以始终在拍板琵琶间打不响名头。 不过词章好不好是其次,范学究的相貌倒是一等一的俊俏,因此上也少不得有卖笑的姐儿倒找着贴补他,说是求新词,倒不如说是求郎君温存。 今日到金谷涧赏梅的雅集,这位范学究也请了一位洛阳有名的官妓来作陪。 那位姐儿姓赵,小字笙鸾,也算是艳名高帜,只是这样的姐儿总有几分矜持,用做张做势去维护自己仅存的一点自尊,赵笙鸾自也不能免俗。眼看着这班书生都已经聚在一处,赵姑娘依然没有来。 这么一来,范弘道的脸皮便有些挂不住,将自己跟班的小书童扯到一边,打发那童儿再去催请。 那些与会的士子,见着赵笙鸾这姐儿不到,也是有些坐不住。 这个道:“范兄这般风流佳士,怎得却在笙鸾小姐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那个说:“我辈中人终究是有些‘郊寒岛瘦’,被冷落了却也有情可原。” 看似是体谅范弘道的话,但落在范大才子脸上,却不啻左右开弓一般“啪啪”地响。偏偏他又发作不得,只得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活似在拉磨一般。 正焦急间,却听得遥遥有女子歌声无端回荡涧底,其声咬字不似今人,略听去,也不是如今时新的词牌曲子,却颇有几分雅正之意: “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桂芳徒自蠹,失爱在娥眉。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 歌声起处,但见一双青衣女童,头戴凤羽金钗,腰系倒龙玉佩,手中把着一对香斗,无端而出,到了这群书生的雅集上,行礼道:“列公在此吟咏清谈,却逢吾家主上与王太尉欢宴之良辰,翾姥姥特命我等前来奉邀。” 范弘道正一肚子不快活,不由问道:“你家主人是何等人,怎的连封帖子也不备下,就要请人?” 那一对青衣女童笑道:“措大不知礼,脾气却不小,闯入我家主上别业,在此置酒高会,却嫌我家主上无礼!” 说罢,便有数名剑士跃出,都是乌巾白袷的古时装束,按剑怒视,显然是一言不合便要拔剑的意思。 范弘道一行人见着那些按剑汉子,顿时腿软了半截,只是面子上强撑道:“去便去,你那主上别业莫非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 那对青衣女童听罢,向着这些书生微微一笑,转身引路在前,只见一路上处处景色都与往日不同,池沼园林似是经人妙手修葺过一般,不像过去所见的那般朴野,亭林之间更有美姬捧拂尘、执唾壶迎候,道旁皆是五彩锦障连绵如云,不知蔓延到了哪里。地上满铺厚厚一层香屑,不见一点泥土痕迹。 那一双引路女童,踏在香屑铺成的小道上,更是只有浅浅足印,不注意看简直就以为这两个女童是飘在半空中一样。 不多时,便到了一座摩崖悬空的楼台间,只见主位上坐着一位衣冠古拙的中年文士,头戴白高帽,身披大袖布衫,手中把玩一柄铁如意,姿容俊秀,飘飘如仙。 客位上却是个唇红齿白、俊美如处子的少年贵公子,只是这贵公子头上犀角小冠与身上的圆领公服、金花腰带,却全然是宋人贵戚模样。 那文士把玩着手中铁如意,望了范弘道一行一眼,向着那贵公子笑道:“今日雅客到了,小王太尉莫要如往日般任性使酒,坏了我的诗兴。” 那被唤作“小王太尉”的贵公子摇头道:“兄长说哪里话来,你我为邻数甲子,兄长之客便是我的客人,岂有分别的?” 正对谈间,却见一旁走出一位三十许的美妇人,向着那文士禀报道:“众客已至,还依金谷旧例,各有二美人劝酒。门外剑手已备,若举座不欢者,斩美人以谢客。” 那文士笑着点头道:“阿翾最是知我,但不知小王太尉以为如何?” 那小王太尉摇头道:“季伦老兄这些姬妾,固然极是可人。然而今日客人们来得不全,那洛阳城的赵笙鸾却不曾同至,使我不得一尝金谷园顶有名的活蒸美人,岂不是一大憾事?” 这话说出来,范弘道便晓得不好,只是颤声道:“莫非是晋时官拜卫尉的石季伦先生?我等金谷怀古,不想冲撞了先生殡宫,还望恕罪则个!” 那中年文士摇头道:“我与范先生非同代之臣,官号不足以辱清听,倒是这位小王太尉,曾得宋主封赠,更是开朝国戚,大号继勋,人称‘三铁将军’的便是,你们可以过来见礼。” 这话说出来,范弘道一行人就更是面如土色。 国舅王继勋,宋太祖赵匡胤的小舅子,号称是“三铁将军”,却除了带着兵痞祸害百姓外别无所长,上了战场就只能屡战屡败。赵匡胤号称是“宽仁”,实则是一生都爱护短,收了小舅子的兵权,却又任他做西京留后,谁知这位王国舅没了兵权却喜欢上了吃人,天天在洛阳城大开人肉筵席,还得了赵大的庇护,只由着他天天把吃剩的人骨头朝北邙山上丢。直到赵二斧声烛影做掉了那号称“宽仁”的赵大,才把这个食人魔处死了事。 今日里,却不想一个喜欢活蒸美女的晋朝名士,一个喜欢活吃人肉的大宋国舅,在这金谷涧底要招待人了! 正惶惑间,就见着一队佩金带玉的丽人捧着玉盘围了上来,那玉盘里盛着的却是一颗颗美人头颅,正巧目倩兮,口唱歌诗劝酒:“携手沂泗间,遂登舞雩堂。文藻譬春华,谈话犹兰芳。消忧以觞醴,娱耳以名娼……” 一旁又有美人擎着玉瓮,以金杓酌酒以献,只是那酒气中满是腥臭恶气,闻着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路数,几个书生想推拒却架不住那些侍女一步步逼着要灌。 石崇坐在主位上,却是笑道:“慢来慢来,若有才士做得好诗,这一杯免了便罢。若做不得诗,或作错了韵,依罚金谷酒数也还不迟。” 那些鬼姬听了,方才不强劝了,只是对着这满堂恶鬼,谁又能有心思作诗了? 一旁王继勋这食人魔只是扯过一个侍酒鬼姬,一把摘了脑袋,抱着个无头身子,扯碎衣裳,埋头在雪峰间撕咬。那鬼姬的头颅放在案上,只是娇声讨饶,似乎看着自己的身躯被咬成碎片是一件极有趣的事情一般。 范弘道心知这一回是在劫难逃了,只得暗自念了一声“太乙救苦天尊”,强笑道:“如此‘嘉会’,不可无诗,何妨以嘉会联句为题,以百句为率,以纪此事?” 一众书生都战战兢兢地赞成道:“是极,是极,联句最雅最妙,还请范兄先起个头,我们依韵相和罢了。” 大家都晓得,此刻想多活片刻,就全靠这联句撑着了,哪怕平日里作诗不在行的,也将枯肠搜索起来,挖出许多套语备用。 范弘道先起一韵道:“霜华无香荼蘼落。” 这一句,他自道起得平实,偷眼看去,却见石崇脸色却不怎样好看,不觉暗自心惊道:“不好!晋时七言,还是乐府气味,不似后世七律、绝句、歌行一类,这老鬼若和诗不上,岂不恼羞成怒?” 正惴惴间,却听堂外云天之上有人朗笑道:“莫道霜华无香,谁知煮雪云房?石季伦魄不肯散,王继勋魂还顽张,何如我天风轻送灵章,说什么笏满床,歌舞场,还他个衰草枯杨,孤坟荒凉,粉骷髅化一片白茫茫,看尔辈到何处受享?” 朗笑声中,只见一片雪花无端落下,顿时灵光透空而发,如大日当空,转眼间就将满堂鬼物融成一片虚无。 那石崇、王继勋躲闪不及,转眼间就化作两具骷髅,又瞬间销磨成一地粉灰,只有两道虚影被罩在天光之内,不知提摄到何方去了。 至于那只剩下脑袋的美姬,捧人头的侍女,按剑待发的剑手,一个个惊慌失措,只是抱头乱跑,鬼哭连连中带着三分惊惧,四分不安,还有些前路未知的茫然,也随之渐渐被那道天降清光摄去。 只有那做歌之人笑声渐渐远去,却有个苍髯白发的道装老者,手中提一根蟠虬如龙的藤杖,不知何时出现在这伙书生面前。 那老人看了看范弘道一行,叹息道:“措大家怀古寻幽是风雅事,却何苦找这等生前便用吃人做风雅的地界来?石崇、王继勋这两个孽鬼,生前享受极奢靡,所谓取精用宏之辈,因此强魂不散,仗此金谷旧地之气养成气候,自号鬼王,不服本神管束,在此以鸩杀名士、吞噬生民为乐。本神几番制他们不住,只得控告于下元太一君驾前,今日吾求得太一符命,才终将鬼窟扫平,再无流毒之患,尔等可作速还家,不可在此迁延。” 这老人说罢,自顾自地去了,转瞬便没了踪迹,只有范弘道机灵些,高声叫道:“尊神慢走,敢问那下元太一君是何方的仙圣,何处的香火道场?学生等好去酬神还愿!” 那老人的声音遥遥传来,却是清清楚楚:“东京汴梁新修的敕建太平灵佑宫,便是侍奉太一君香火的去处。” (本章完) 第949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五) 北邙山中,公侯贵戚难留白骨,晋时衣冠不存古丘。 唯有孤峰之上,白发老人身披道服,轻抚长须,望着那些从金谷涧中匆匆离去的书生。 那目光中有长者的慈爱,也有一丝胸中块垒尽消之后的快慰。 所谓吐气扬眉,不过如此。 绝天地通、仙真飞升的这些年来,像北邙山神这样依然在位的地祇神道不算多,可也不算少,不过基本上都是小吏微员一类。像这位北邙山神,根脚就算不上正宗,只是原本正牌的北邙之神座下掌案判官,暂掌其职而已。 因此上,面对石崇、王继勋这两个修成气候的鬼王,掌案判官这般的文职山神又哪里辖制得住? 虽然那石崇、王继勋为首的一群积年恶鬼,眼下还慑于曾经的天规地律,慑于曾经的东岳宪司,便吃人害人也都是守株待兔的模式,不敢做得过分了。但这白须判官可是清楚,如今除了世间修行之士,想找些有大神通的神道中人,那是千难万难。 似过去那样,东岳诸司一道牒文,便能调动八方地祇神兵伐妖诛鬼的威风是没有了。同样的,土地社伯也好,山神河神也罢,想要凭借这个神道体系的惯性走下去,也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过去,像石崇、王继勋这样成了气候的恶鬼,若是在自家墓室中作威作福,地祇们也懒得去管,但若是跑出来伤生害命,那便自有当方土地、山神,率本部阴兵去讨伐。若是不能取胜,自然还能向上级申诉,就算是久修得道的妖王,面对五岳神兵的围剿也只能认怂,何况只是区区鬼王? 但是,如今绝天地通,不但五岳帝君、四海龙君飞升而去,便是四渎龙神、四镇山君,也都远离尘寰,估计此后也很难回来了。这些位大神飞升不要紧,但为什么都效法黄帝乘龙飞升旧例,将驾前诸多神将仙官也一同带了去? 结果就是,失去了地祇贵神们所掌握的暴力机关为后盾,天下间剩下的社伯祠灵这些基层公务员,已经很难维持基层的运转,只能是拆东墙、补西墙,仗着过去留下的一点遗泽,还有天刑雷劫对妖魔的威慑力,三个饱一个倒地混日子。 这都算是尽忠职守之辈了,还有些阴神干脆就舍了神位,转为清灵鬼仙一途,只求一己之超脱,至于将来是投胎夺舍,从人身重头修起,还是藏形于青林黑塞之间,过那“无君于上,无臣于下”的逍遥日子,就不晓得了。 北邙山神苦撑了这些年,终于在此刻,等到了某人漫天撒网般降下的符命。 虽然如今的北邙山神在下元太渊宫体系内,挂号在总司土神的九地真府之内。 何况北邙山名列道家七十二福地中,若按玄门法度,洞天君长、福地主者非得道真人则不可妄授。这点上来说,单论道行,北邙山神就有点压不住秤的意思。 因此上,这北邙山神只得了一个九地真府下辖的北邙令,专司北邙山上鸟兽、精灵、鬼魅诸事,并督管北邙山古墓中那些墓丞、冢伯一类守墓小神。虽说是官卑职小,却也是有品阶的正神,更有一整套阴兵、鬼吏的编制,比起过去不尴不尬的掌案判官之位算是一个质的飞跃。 最关键的是,如今的北邙令又有了体制可以挂靠,能上章告表于下元太渊宫,还能请下太一符命去对付那些不服管的妖鬼,可以说一位阴神冥官所倚仗的行政权又有了坚实后盾。 这对一位在神道工作多年的老公务员而言,就像是地下党员过了明路、临时工签了正式员工合同、后备股级干部终于提干做了实职副科长一般。 若是这位北邙令受过他顶头上司那些恶趣味的影音资料荼毒,说不得还要感慨一句:“同志,我终于找到你们,找到组织了!” 事实上,此刻感受到“组织的关心与温暖”的神道中人,也不止北邙令一位了。 大宋永州地界之南,群山绵延,一眼无垠。但见古木成林,参天蔽日,黄茅绿竹,经冬不凋,一片野泼泼的景象。 只是山间却有一位头戴乌角巾的长须道人,将道衣下摆用丝绦扎起,足下腾风,似是个匆匆遁逃模样。 身后,但见墨云飞空如潮,笼罩群岭,其中妖影幢幢,似有千万军马奔腾咆哮,更有龙蛇蛟螭,翻云吐雾,仿佛龙君出行一般。 那云潮之中,现出一驾云车,拉车的虎怪背生双翼,车上端坐一人,头戴嵌珠金冠,身披银鳞明光甲,论气派也是神将一流人物,偏偏那相貌堂堂中藏着些阴鸷气息。 那金冠神将望着那山头驾风的长须道人,大喝道:“郑三郎!你那两个兄长早已得了飞升正果,只留下你这不成器的牛鼻子,转走了神道一路,偏又没甚神通,却占了那郑仙祠,占尽了这永州九山十岭的地脉灵气。今日里若识得顺逆,便归降了本座,不然本座何妨将尔挫骨扬灰、神形俱灭!” 那长须道人一面驾风逃遁,一面喝道:“白仙君,你也是积年修行之士,已到了化龙关口,为什么却舍了正果,反倒来谋算别人庙产?你占了本地社伯的神祠,假借社伯名义恐吓百姓已是不该,为什么还要强逼过路凡人为你贡献牺牲羊酒?莫道这世上没有天理,我这便去碧云山求见鲍方老祖,让这位地仙前辈来主持公道!” 金冠神将呵呵大笑道:“鲍方祖如今应那北地石仙之请,去挽回那天地大劫,哪里有心思管这等小事?今日本座占了这永州诸山地脉,借你等神祠广集香火愿力,不但可以化龙,还有登上龙神之位的前程,这是本座成道关键,便请你郑三郎为本座出一分心力了!” 这话说出来,那郑三郎气得再说不出话,正在组织语言间,空中却有一片雪花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落在了这位道士打扮的山神额上。 稍后还有一章 (本章完) 第950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六) 雪花自然是某人洒向人间的万千符命之一。 对道海宗源的门人,这道太一符命会合入肉身之内,依照修行路子自行调整,成为日后修行根本的本命真符。 对那些在仙路之上苦心求索的修行之士,这道太一符命会化为太冥玉符,让他们在积修外功和修道外物间搏一个向上机缘。 对那些前路已绝、混吃等投胎的旁门妖仙,这道太一符命则是一步登真的最后机会,值得他们舍弃住世的数百载逍遥时光,去求一个真正的仙道前程。 对如今在世间位置不尴不尬的神道之士,太一符命便是救苦救难的恩诏,能将他们从各种各样比贬谪还惨的境地里搭救出来 就像现在。 郑三郎身上忽地透出一环如玉清光,手中多了一只苍玉琢成的扁口壶。 有人在郑三郎的耳边轻笑:“终究是有人耐不住寂寞,想要趁着旧有秩序崩溃,新的秩序未建立的当口,想要浑水摸鱼一把了。” 说罢,又朝着郑三郎招呼道:“永州诸山之神郑三郎是吧?你家的事情,我听鲍老说过,令兄郑大郎、郑二郎二位得道地仙奉上清符诏,在此为舜帝仙蜕经营殡宫,梳理九嶷山余脉而化为舜皇、舂陵诸山,使得此地生民得享山川之利,功莫大焉。如今令兄皆已飞升,余泽未斩,理应由君主其事。吾下元太渊宫九地真府之内,尚有九嶷司谏大夫一职出缺,君其有意乎?” 永州群山皆是九嶷支脉,自然以九嶷为君,从统管永州群山的杂号山神一举跃升到九嶷司谏大夫,无疑是一次质的飞跃。 然而对魏野而言,下元太渊宫九地真府,便是以玄龟背甲的九宫之数,粗粗划分为九野九地的冷衙门。 毕竟,过去这个九地真府管的也不过是玄龟背甲那点地皮,存在感奇低。将这个冷衙门编制改成总制天下山神地灵的大部门,那很多事情就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不论那些世外仙山、诸天灵境,九地真府如今要铺开场面,五岳四镇这样的名山不消说了,王屋、青城、罗浮、天目、金庭这样的洞天福地也都是必得之理。 因此上,本着“本地山神治本地山”的原则,位于九嶷山的朝真太虚洞天,交给郑三郎这位杂号山神就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一来,郑三郎两个哥哥都是曾受过上清符诏的地仙,这位虽然转入神道一途,但是论根脚、论资历,还算是符合“非得道仙真不得为洞天福地主者”的玄门法度。何况也不是把他直接放到“洞天仙官”或“福地主仙录君”这样的高仙一阶,而是先安置于九嶷司谏大夫的位置上,也是个考察之意。 但凡是谏官、学士这类清华之选,之所以号为清流,便是此类官职往往被视为“储材”甚至“储相”之选,九嶷司谏大夫之设,也是同样用意。 特别是九嶷之君虚不在位的当下,自然由九嶷司谏大夫主其事,便和后世基层公务员的升官图里,那些“享科长级待遇的正科级实职干部”是一个意思。 当然,就像宋人职官选铨,少不得还要争一个“五削圆满”才得出头,这“暂掌九嶷山朝真太虚洞天仙官事”的九嶷司谏大夫,到底是一朝乘云登真,还是最后打回原形,都得看个人表现了。 郑三郎也知道自家得来的这场机缘真是千古以来难逢难遇,手中捧定那苍玉扁口壶,正心诚意应道:“兴云出雨,我辈山神自然也有这般灵应,白仙君,此刻离去,还能保得你千年道行,将来仍然有化龙成道之望。” 那位不知是蛇是蛟的白仙君,眼看着郑三郎身上气机忽然一变,不复之前那仓惶奔逃的狼狈样,手中又多了一只苍玉扁口壶,心下略一思忖便大笑道:“郑三郎,莫要大言唬人。便是尊兄飞升时留了什么异宝与你防身,却岂知本座修行千载,功行将成,也非旁门左道一流,可谓是雷霆不能诛,道术不能劾,你便有异宝在手,安能伤我?” 郑三郎不再说话,只是捧着苍玉扁口壶,双眼清亮如雨后流泉,玉壶中却是幽幽不见一丝光明,仿佛是一眼鹅毛飘不起的弱水沉渊。 白仙君嘴上说得轻易,但对于郑三郎手中苍玉壶还是隐隐戒备,心念起处,他猛地张口,一道殷红剑光如电绞来! 山林瑟瑟,落叶纷飞,为山巅卷起的那一阵风雷而颤抖。 赤剑下击,正落在了苍玉扁口壶上。 剑锋之上正有无边龙象之力,如浪拍惊岸,绵绵不绝,连续不断鼓荡而起,想要将苍玉壶震破成一地碎玉。 然而就在此刻,赤红剑锋却猛地与苍玉壶那温润沁凉的壶口贴合在了一处,更有一股幽深异力从剑锋上反馈而回! 那股异力以剑为桥,反噬而出,却是转眼间勾连上了白仙君的血脉精气,更有绵绵雷音暗藏其中,鼓荡着白仙君的一身精血,震荡着白仙君那自称“雷霆不能诛,道术不能劾”的百炼妖身,似乎正与白仙君的血脉源头发出共鸣! 这样的共鸣,对白仙君而言却是再熟悉也不过,正是龙种精魄中那一点真龙之气与他这样的后天修炼化龙之辈间的共鸣。 此刻真龙之气鼓荡而起,贯通血脉,对于杂色龙种也好,修行化龙之辈也好,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绝大机缘。每共鸣一次,就是血脉朝龙种趋近一次,简直不啻于人身修士走到了洗髓伐毛、脱胎换骨那一步。 然而在血脉共鸣之间,白仙君却隐隐觉得有绝大危机正在逼临! 随着自身血脉不断趋近于龙种,白仙君却发觉自己的妖身竟是和那只苍玉壶勾连得无比紧密,根本无法再挣脱开去,仿佛天生就与这只玉壶共生为一体 此刻,郑三郎一手握着苍玉壶,屈指在玉壶底上一弹,猛然喝道:“雩龙还不归位,更待何时!” (本章完) 第950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七) 何谓雩龙?即是司雨之龙。 但在下元太渊宫里,雩龙也是一件行雨之宝的名字。 雨师所掌的雩龙苍玉壶。 魏野曾借雩龙苍玉壶为模型,炼成了一只冰雩爵,内藏冷龙精魄,也有兴云布雾、降雨催霜的妙用。 但冰雩爵之所以能够成器,全凭魏野用蛟种异宝冰夷盂为素材重新祭炼,却没有真正发挥出雩龙苍玉壶真形的几分玄妙。 此刻郑三郎手中捧着的雩龙苍玉壶,没有寄托在什么稀世异宝之上,只是下元太渊宫中的法理自然运化而出,却反而显露出了这件至宝真形的真正神通 随着白仙君身形抖动无休,那柄赤红飞剑已经显出本来面目,却是一根鲜红长舌,舌尖分叉三股,形如三尖两刃刀,却不似寻常蛇虫。 随着舌剑显形,白仙君的身躯也再难维持人形,身躯一扭便窜入云间。但见百余丈的银鳞长躯在烟云间蜿蜒,庞然巨颅似蛇非蛇、似蛟非蛟,头生玉角,色如炭火,颌下短鬣如狮鬃,正是鳞族化龙的征兆。 额间更有**隆起如小丘,便是所谓的龙首尺木。不管是蛟龙、螭龙还是虬龙、蟠龙一类,若头无尺木,便不得飞腾九天,只能收摄水汽为云雾,承托身躯而飞,和修道人所谓“爬云”的下乘云遁之法相差无几,也谈不上安全。历代方志中,经常有龙类周身水云散去,从半空中摔下,在泥里挣扎不起,只能苦捱到雷雨天气,才能借水汽飞腾而去,甚至还有的干脆就被吃货们做成了龙肉筵席,白白祭了他人的五脏庙。 这类很丢龙族体面的倒霉鬼,便多是那些头上尺木未生的杂色小龙,一旦离水便是神通俱无。 白仙君这修行千年的大妖,不管原身是何种异蛇怪蛟,都该是身负龙种血脉。千载修行之下,神通具足,远非那些灵智未开的杂色小龙可比,此刻他血脉还溯,龙形越发鲜明,只待项下丹珠孕化,便成真龙之体,与蛟螭虬蟠之类杂色龙种,相距无异天渊。 千载夙愿,一朝将成,白仙君那一双硕大龙眼却是丝毫不见喜色,只有满当当的惊惧! 因为这位即将化龙的妖王发觉,他的通身精血朝着龙种每纯化一丝,自身气机就和郑三郎手中捧着的苍玉壶更勾连一丝。转眼间,自己一身精血就和那只苍玉壶浑化成了一体,根本难分彼此 鳞虫化龙自然是无上的荣耀风光,但当这种荣耀风光系之于他人之手的时候,便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了。 昔时冲虚真人列御寇隐于郑国之野,郑国执政驷子阳欲以厚禄养之。然而冲虚真人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反倒退避三舍,便是这“荣辱系于他人之手”八字,莫说逍遥自在,就是生死也未必由心,全都拱手让人了。 此刻白仙君舌剑入壶,反而龙身将成,颌下明珠透光耀空,龙威勃发,引得云中那些尚未化龙的成精蛇虺、不成真龙的杂色蛟螭,狂喜乱舞,连连吟啸,为它们的这位白主公增添威煞。 然而此刻白仙君舌剑在壶,有口难言,神思不属,想要咆哮一声“都不得吵闹”也做不到,心中忧惧无端泛滥,更入心房,似有人吟咏半篇偈子,只在心头萦绕: “香饵已吞莫要走,请君稳衔珊瑚钩。” 这偈子来得无端,却让白仙君越发警惕: 这是佛门的禅唱度化之法?抑或是玄门的天音洗心之术?为何能绕过心防,直接作用于神魂之上? 那吟诵偈子的人居然还听见了白仙君的疑问,很是“好心”地应声解答,其中那股子好为人师的做派更是不屑于掩饰:“禅唱度化、天音洗心,这等神通术法,无非是借着六根未净之辈,从耳根动摇耳识,将眼耳鼻舌身意串一个整套,再在人心感知的色声香味触法这上面做文章,于是六识所感皆成虚幻。眼中所见,耳中所听,鼻中所嗅,口中所尝,形骸所触,脑中所想,都只能是别人想让你感知的,于是黄粱未熟,南柯枝断,半梦半醒,仿佛华胥一梦,最后只得皈依了事。” “然而试问一句,你这长角的长虫、带鳞的泥鳅,又不是钟山烛龙的后裔,又不是名登天箓的龙神,要摆布你哪用这么麻烦?何况你一身精血,早就和我下元太渊宫中雩龙真形水乳交融,我为太渊宫之主,借道勾连你的神魂又用费什么事了?” 语未毕,便见一道鲛绡符令飘然落于白仙君脑宫之内,符篆之外,犹有道偈一篇:“白老长,寿已久,将化龙,错路头,香饵已吞莫要走,请君稳衔珊瑚钩,赚入仙府莫怨尤,为民行雨且不朽。” 然而这偈子说得再客气,其中暗藏的算计也是再明显不过,白仙君颌下一颗明珠灿然如晓月,珠光照破永州群山上空的云雾,却也掩不住这条修行千年的龙脉异种之恨! 只见龙身翻卷,将漫天白云绞成了缕缕云丝,迫得那些追随他的蛇虺蛟螭不敢靠近,甚至露出如剑长牙,想要主动将自己炼成的这口舌剑咬断了去! 然而那脑宫之中的某人,依然笑吟吟地道:“慢来慢来,符敕既下,哪有不走马上任的道理?我这雩龙苍玉壶,尚缺三千六百五十条司雨之龙以助其威。虽说这数字实在太大,估计要补完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但似你这般千年修成的龙身,被我撞见便是‘有勾错,没放过’,正好做个雩龙苍玉壶中的管领龙神,却也是有职仙吏,不算辱没了。” 话犹未了,郑三郎手中雩龙苍玉壶真形猛地一收,只见漫天云气,灵蛟异蛇,连同白仙君的龙身都再难抵挡这股庞然吸力,就此被收入雩龙苍玉壶中! 转眼间,雩龙苍玉壶那素净光润的壶身上,便多出一环环的卷云雕文,卷云间自有蟠螭、蛇虺纹样绵延如生,更有一条通体素白如银、顶生赤玉短角的小龙,趴在雩龙苍玉壶口,神色恨恨地顶着拿壶的郑三郎。 只有某人的声调依旧:“楚吴故地,行雨之责,便由你二人执掌,若能功德圆满,某何惜为尔等擢仙籍,登真箓也!” …… ……… 仙道中人也好,神道中人也罢,种种悲喜烦恼便在瑞雪天降时演出一幕幕活剧。 然而对人间而言,那些从天而降的雪花,只让人们把衣衫裹得更严实了几分。 大宋雄州地界,伐辽大军顿在此处,主持伐辽的宣抚使童贯、宣抚副使蔡攸、洞灵守静先生许玄龄,这三位,依然是每天的笔墨官司不断。 许玄龄晓得自家师君授意如此,铁了心要和童贯、蔡攸还有他们背后的王黼撕破脸了。 因此上,这几天只是闭门不出,专心创作弹劾童贯和蔡攸的奏表什么童道夫畏敌如虎、蔡居安贪渎军资,如何地顿兵不前,如何地贻误战机,就由着许玄龄自己创作了。 反正只要涿易二州在手,有掌教师君在后撑腰,当今这位赵官家比起当年赵光义可算是个厚道人,种种有利条件加起来,别说是童贯和蔡攸,就是王黼加上蔡京这位老公相,许玄龄也没有什么顾忌处! 只是笔走龙蛇之间,许玄龄却是忽有所感,推窗抬首,却见着云空中一片晶莹飞雪无端入怀。 许玄龄跟随魏野也算是有不少日子,识得那六出飞雪似乎隐带玄机,当下就一伸手,顿时周身云气翻涌,却见这位大宋朝堂上如今最炙手可热的道官,面上也不知是悲是喜,只是猛地向着北天叩首下去:“弟子望师君千万保重!” 就在许玄龄向着北天叩首的当口,童贯的节堂里也是算是来了一场群英会。 许玄龄和童贯翻了脸,而且身为道官,许玄龄本来就不在武职上讨生活,只要把当今官家哄开心了,真是一辈子都不用看童贯的眼色。但是其他的武官可没有许先生这般潇洒,就算是做到了保静军节度使、陕西五路都统制、泾源军经略使的老种,对于童贯这位宣帅也是能不得罪便不得罪,每回宣抚司节堂议事,老种小种都是必到,但也绝不发一词。 就算童贯能从西军里分割出胜捷军这样的新军,但种家几代将门,执掌西军牛耳,虽然如今看上去内囊有些翻出来了,却也不是童贯这个死太监能一口吞得干净的。 至于蔡攸这汴梁子,那便更不足道。 老种此刻就坐在节堂内,一双老眼似闭非闭,静听洋洋得意的蔡攸在那里发表高论: “前方探马回报,辽国大军南下,似乎直逼涿易二州,此事某闻之,不由深感痛心!想那涿易二州,心向皇宋,易帜投诚,实是难得的大喜之事。然而契丹立国多年,也是北地大邦,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者,岂能没有反噬!然而如今冬雪已落,兵马难行,大军南进,实在没有法子前往解救,如若涿易二州重入辽人之手,则这一场燕云战事,又不知要伊于胡底矣!” 蔡攸正作感慨状,节堂外风雪呼啸,飘雪中却似有梵呗遥遥而起,哪怕节堂中都听得分明: “身口意清净,除灭诸垢秽,一心恭敬礼,十方三世佛,普贤愿力故,悉睹见诸佛,一一如来所,一切刹尘礼,于一微尘中,见一切诸佛,菩萨众围绕,法界尘亦然,以众妙音声,宣扬诸最胜,无量功德海,不可得穷尽,以普贤行力,无上众供具,供养于十方,三世一切佛……” 禅音渺渺,甚至盖过了蔡攸的议论,这位小蔡学士,虽然官箴不怎么样,除了捞钱,别无所能,但是杂学上还得了他老子几分模样,顿时住口不谈,只是静听片刻,心中暗忖道:“这是文殊师利发愿经,莫非是附近有人在做佛事么?声音也太大了些!” 他也不管这些,整理思绪,继续道:“以我一点浅见,大军虽然不得轻发,轻骑精卒倒是可以先行。所谓‘兵者,诡道也’,若选派一支精骑,佯作大军前锋,说不得还能吓退辽军。道夫兄,你乃是本朝第一名将,不知这点浅见,可足用否?” 童贯正准备接话,然而话未出口,禅唱声又起,这一次声音比之前还大了许多: “我以贪恚痴,造一切恶行,身口意不善,悔过悉除灭,一切众生福,诸声闻缘觉,菩萨及诸佛,功德悉随喜,十方一切佛,初成等正觉,我今悉劝请,转无上**,示现涅盘者,合掌恭敬请,住一切尘劫,安乐诸群生,我所集功德,回向施众生,究竟菩萨行,逮无上菩提,悉供养过去,现在十方佛,愿未来世尊,速成菩提道,普庄严十方,一切诸佛刹,如来坐道场,菩萨众充满……” 童贯微微有些恼怒,还是把嗓门扯大了点,继续照着原本和蔡攸议论好的调子说道:“居安所言,岂不就是俺所思所想?现在想挽回涿易二州形势,也只有此策可行!老种相公,小种相公,俺们这支大军,若论精锐,非秦凤、泾源两军莫属,若是两位念在涿易二州官民归来不易,便请发一支奇兵,助他们脱此兵祸!” 小种这时候简直就按捺不住了之前推三阻四,现在从许玄龄那里打听到涿易二州可能失守,就忙着撇清干系了。 撇清也就罢了,还要借机坑一坑西军,让西军发兵接应!这一去,必然要面临辽人大军,区区一支奇兵,又济得什么事情! 到时候,西军儿郎苦战而死,倒是你童道夫、蔡居安不去出头,还让俺们种家去替你们顶缸! 想到此处,小种猛地站起,大声应道:“宣帅,此事” 他话未说完,就被老种拉住,只见自家哥子站起身缓缓道:“此事俺们自然要出力的……” 话犹未了,只听天地间大震一声,人人立身不住,节堂也吱呀摇摆,掉下积年灰尘来。 外面的小军大叫道:“天,天塌下来了!” 第951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八) 雄州的天空里,紫电似剑。 那剑不是轩辕氏采铜英开炉熔炼,也不是许旌阳踏江潮把蛟龙尽斩,更不是魏野的那口桃千金离了下元太渊,却是妙吉祥掌心的青菡萏初绽,飞慧剑劈开青天。 湛湛青天上有一道痕,是电痕更是剑痕。 守在宣帅节堂前的军士们大呼小叫之间,匆匆踏出节堂的大宋宿将们也大略能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方才的轰然巨响里,天空出现了那道电痕,使得原本一直笼罩在人们头顶的云层瞬间被如剑般的闪电劈开。 沉云似海,却挡不住那剑,青空之上,划出了一片深沉的黑,甚至光线的折射也在那片黑暗中有了泾渭分明般的分界。 黑暗中却有光生出。 一尊菩萨宝相,宝冠璎珞庄严其身,天衣莲座庄严其形,双手拈青莲,莲房上托着般若经箧与金刚慧剑。 那菩萨宝身如远古天柱,抵天撑地,双眉如绀琉璃色的新月,眼相修广似莲瓣,瞳色清朗分明似青莲,唇色隐带丹辉,种种微妙之相,正是菩萨身具的所谓八十种微妙相好。 雷音轰鸣,震动天地,细听来却无非是“南无大智文殊师利菩萨摩诃萨”,云空间香华金雨飘然而下,雨声淅淅沥沥,入耳却全是梵呗禅音: “令十方众生,除灭诸烦恼,深解真实义,常得安乐住。我修菩萨行,成就宿命智,除灭一切障,永尽无有余。悉远离生死,诸魔烦恼业,犹日处虚空,莲华不着水。遍行游十方,教化诸群生,除灭恶道苦,具足菩萨行。虽随顺世间,不舍菩萨道,尽未来际劫,具修普贤行……” 香华金雨降下,更有地脉震动、地罅开裂,隆隆大震间,不知多少房舍坍塌,多少百姓来不及走避便被活活压死在了瓦砾之下! 雄州城内外,那些本该饱食无事的僧人,此刻一个个面带虔诚,身披袈裟,手敲木鱼、云锣、铙钹、引磬,口中念诵佛号: “南无大智文殊菩萨摩诃萨。” 念着佛号,僧人们若无其事地从废墟上走过。 “南无诸佛之师文殊菩萨摩诃萨。” 念着佛号,僧人们若无其事地从幸运者伸出砖瓦的手掌上踏过。 “南无三世觉母文殊菩萨摩诃萨。” 念着佛号,僧人们若无其事地从转眼合拢的地罅上走过,似乎听不见落入地缝的人们最后的惨呼。 “南无龙种上尊王如来文殊菩萨摩诃萨。” 念着佛号,僧人们若无其事地将快要奔逃出危房的人们重又堵回了危房内。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这些僧人们满面欢喜,口唱梵音: “南无欢喜藏摩尼宝积如来文殊菩萨摩诃萨。” 地罅中,又有披甲地神盘膝垂足,手捧佛塔,一手持胜利幢,安住于血海之上,望着一道道新死冤魂,安然说经: “大众莫要忧恼,我为汝等开示此大地震动因缘。我佛有言,有道沙门及诸天威神,欲现感应故,所以大地六种震动。若有圣者证得佛果,则三千大千世界无不感发,使大地六种震动。” 雄州内外,那些经冬凋零的枯树,瞬间都开满满树香华,优昙华、阇提华、芬陀利华、拘物头华、钵头摩华、优钵罗华。 每一朵香华之中,都立着一尊小小的天人法相,同声唱赞,演说佛理: “善男子,善女人,勿恐勿怖,我等为汝说种种大地六种震动因缘。尔时,十地等妙二觉菩萨在兜率天,将欲下生,白象梦入母胎,故大地动;尔时,菩萨初生,从右胁出,地涌金莲,龙王吐水,诸天礼赞,故大地动;尔时,菩萨舍于王宫,出家修行,成一切种智,故大地动;六者,菩萨成道,号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始为人天转妙法,故大地动;尔时,如来舍寿,以神通力住命而住,故大地动;尔时,如来般涅槃时,故大地动……” 说法已毕,株株宝树枝蔓如蛇,根茎如龙,四下蔓延,绞杀活物,血肉淋漓,皆成了妙欲供养,更有赞叹之声在血肉与死亡间盘旋: “文殊法王子,劝化诸如来,过去庄严劫,彼为诸佛师,未来星宿劫,彼为诸佛母,贤劫千如来,悉由彼劝化,如是不思议,文殊威神力。” 这一片庄严与妖异并起的景象,只不过转瞬间就将雄州城弄得一片大乱! 蔡攸这位汴梁子,此刻是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场面了,只是呆呆愣愣地望着天空中的菩萨宝相,喃喃地道:“坏了,坏了,这是官家好道毁佛,于是文殊菩萨显圣来问罪了!可叹可叹,当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灭佛,菩萨您不曾下降;北周武帝宇文邕灭佛,菩萨您不曾下降;唐武宗李炎会昌灭佛,菩萨您不曾下降;前朝世宗皇帝柴荣灭佛,菩萨您也不曾下降,怎的偏偏此刻要下降了?” 童贯此刻也望了天空中一眼,这黑脸的阉货终究是在军中厮混久了的,倒比小蔡学士脑子清醒一点,虽然还要身边亲卫扶着,却已经是一叠声的下令: “辽国素来好佛,也有些有法力的僧人得了供养,难保不是此等人行法偷营。来人,多准备蒜汁、狗血、粪水、妇人经血一类,用救火的唧筒盛了,只管喷起!童某昔日听林侍宸讲,他那等修持五雷天心正法的活神仙都要回避这些秽物,何况这些辽僧?” 一旁老种却是朝着身边亲卫嘱咐:“此事来得蹊跷,速去请许侍宸来此,将此事分辨个明白!” 小种更是直接拉了一匹马,直接就走:“各部掌军的,此刻都回营去弹压。这等释教神通,蛊惑人心最是无往不利,留神各自麾下儿郎被弄得迷了心窍!当年贝州王则,就是以这般弥勒下生的手段起事!” 有小种这一句话,童贯也是清醒过来,当下喝呼:“守住大营,只要军马不乱,此事还有恢复的余地!” …… ……… 便在此刻,许玄龄手中提着阆风玄云扇,已经立在中庭,面前大门洞开,随侍他的道人、军士,只是照着他的号令,把那些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军民朝这里招呼。 另有数名道官,皆是头戴玄冠,身披法服,秉简而立,口诵灵文: “五德真光射,妖魔自不神。霹雳南丹胜,破军北极真。西方白帝子,东界护生君。中央天元号,击电灭祆氛。天威同太岁,雷贲万亿神。飞羽金身现,躬鞭护吉人。天罡驱秽恶,万万斩邪形。武祖金华勑,八卦助神兵。乾元坤应德,震巽霹雳风。艮压祆魔碎,离烧百怪凶。兑泽通万里,坎吉护天民……” 随着道官诵读,便有感应生出,但见天光一线,绕过笼罩天幕的那尊文殊菩萨宝相,猛然下降。 光华如桥,便有无数玄甲武士,外罩卦符道服,手持诸般兵器,赫然而显。 当中有一尊神将,一手秉长剑,一手持铁扇,头上法冠上嵌一明珠,上有巽象卦符流转,珠光照耀之间,流风瞬间静止,那禅唱之音也随之悄然无声。 正是五城天狱之内的天杀掌狱灵官巽象神君! 灵官法相显化,随即便有强风以许玄龄立身之地为中心,猛地延展开来。 这风不是阳春三月吹花拂柳风,不是炎夏三更消暑送凉月底风,不是秋高气爽东篱伴菊高士风,不是隆冬雪中暗送梅花含香风。 这风也不飞沙走石,也不推云赶雾,也不折叶飞花,也不伤人的肉身,也不损人的神魂,但若有那旁门左道、妖魔精怪,便从九窍吹入,侵脑宫,转丹田,搜魂摄魄,总制元神,送入五城天狱的北天朔单郁绝台上受审下狱。 正是北阴黑煞摄魔风! 这风起处,顿时佛光敛迹,禅音全无,那些满城给文殊菩萨宝相伴奏的僧人,被北阴黑煞摄魔风笼住,转眼之间就没了声息。 而这北阴黑煞摄魔风起,半空中那文殊宝相也是面露慈容,开口应声:“下元太一君,你以身应愿,以真形法体为补天石,却还有这点俗情不断,还要遣下神将护持门人?然而贫僧以此文殊大愿,遥遥投影至此,却无心与真君作闹,你那门人仙道未成,若贫僧动用了华弁文殊莲华光,日后却无颜去见贫僧那七位同修。” 一语道罢,迦罗文殊再发禅唱; “?守护诸佛法,赞叹菩萨行,尽未来劫修,究竟普贤道。虽在生死中,具无尽功德,智慧巧方便,诸三昧解脱。一一微尘中,见不思议刹,于一一刹中,见不思议佛。见如是十方,一切世界海,一一世界海,悉见诸佛海。于一言音中,具一切妙音,一一妙音中,具足最胜音。甚深智慧力,入无尽妙音,转三世诸佛,清净正**。一切未来劫,悉能作一念,三世一切劫,悉为一念际。一念中悉见,三世诸如来,亦普分别知,解脱及境界。于一微尘中,出三世净刹,一切十方尘,庄严刹亦然。?” 禅音微妙中,迦罗文殊宝相之后,便有无边七彩虹光应化而出。虹光之内,但见层层叠叠,皆成转轮。 起初,还依着佛门法度,显露出须弥山、四大洲、如意妙树、梵王宫阙、修罗宝城,乃至人间万象、无间鬼域。 然而这幻相却极快地收缩,化为无边光海中的一点微尘。 迦罗文殊的声音便在那其中自问自答道: “如何见十方?如何见世界?如何见世界海?老僧历劫不知岁月,终于略有所得,将此真解说与真君。” 只见那光虹化成的海洋中,似有无边佛陀,无边菩萨,同声禅唱: “世尊往昔于诸有,微尘佛所修净业,故获种种宝光明,华藏庄严世界海。广大悲云遍一切,舍身无量等刹尘,以昔劫海修行力,今此世界无诸垢。放大光明遍住空,风力所持无动摇,佛藏摩尼普严饰,如来愿力令清净。普散摩尼妙藏华,以昔愿力空中住,种种坚固庄严海,光云垂布满十方。诸摩尼中菩萨云,普诣十方光炽然,光焰成轮妙华饰,法界周流靡不遍。一切宝中放净光,其光普照众生海,十方国土皆周遍,咸令出苦向菩提。宝中佛数等众生,从其毛孔出化形,梵主帝释轮王等,一切众生及诸佛。化现光明等法界,光中演说诸佛名,种种方便示调伏,普应群心无不尽。华藏世界所有尘,一一尘中见法界,宝光现佛如云集,此是如来刹自在。广大愿云周法界,于一切劫化群生,普贤智地行悉成,所有庄严从此出。” 禅唱声中,五城天狱内,某人冷哼一声:“迦罗文殊,你有文殊之号,有文殊之相,却无文殊之德,文殊之慧,文殊之力!佛门一念成世界,再以无边世界演化世界海,这是诸佛成就刹土,最终演化无边佛国的神通。然而这神通走的是心内求法一路,却不合你魔神的本来面目!” 喝声中,迦罗文殊淡然而笑:“此非佛门世界海,而是我所见所闻所历之世界海。今日,将此漫长苦劫与真君共享。” 一语道罢,云天之上的那道剑痕猛然破裂。 刹那间,天地震动。 那震动起自北地,绵延向南,不论是天覆地载的一切有情众生,还是洞天福地中的有道之士,都能听见一声巨响。 还有纷杂而来的破碎声。 仿佛一大块名贵的琉璃镜崩碎的声音。 那是破天之音。 就在某人化石补天尚未成功的当口,又有相当体量的外来者撞在了构成这方虚空世界的玄门法度之上,并且成功地嵌入了进来! 而那些从外部接触的世界,也都同样有着类似大欲界天狗道带去的浓重死气,包围在虚空之外,使得这些世界的嵌入显得无比自然而直接 对于已经发愿要挽回这场天倾的魏野,感知就更明显,已经承接了天刑雷劫法度的他,仿佛听见了这方天地的悲鸣! (本章完) 第952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九) 此方天地,上有日宫月府、五星列宿,下有九地九垒,层层安镇,虽然可说得上地域广大,但终究不是无限,于是构成这个世界的诸多节点那些星宫、天府、洞天、福地、冥土、鬼狱,就像是阵局中的一个个窍眼。 这些节点所形成的屏障,确保了这方天地的内部稳定,确保了以玄门为主,兼容诸般外道旁门的相对封闭体系,便是所谓的天关地锁。 之所以说是相对封闭,那是因为这个虚空世界,原本还是有一些与外界勾连的通道的。 道门群仙飞升上界,佛宗诸德往生净土,都是世界内部与外部交流的固定途径。 但是这些可以容纳大神通之士到达其他世界的通道,随着死气的弥漫,差不多都被封闭起来了,只有魏野开辟的那条偷渡小径,还在勉强发挥着作用。 不过后来的事情证明,那一层从大欲界天狗道而来的死气,连同这方天地的固有法度,虽然封闭,却也像是一面渔网 大鱼没法子穿过那些细小的网眼,但是小鱼小虾却可以很容易地从那些网眼间钻进钻出。 比如仙道未成的道门中人,未得证果的佛宗僧尼,刚摸着传奇边缘的异界法师,那些玩精神异能的章鱼脑袋,甚至不完全状态的邪神化身,都可以跑进跑出。 当然,网还是网,依然固执地为这方天地阻挠着外来者的到访。 然而黑潮孽海掩天关,迦罗文殊现法相,甚至拖着不知凡几的虚空小界强行撞击过来,这张网终于难承其重,处处崩解。 五城天狱之内,五天台城,五地狱城,同时发出金催玉折般的呻吟声,仿佛天柱将折,地维欲裂! 道经有言: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既然承接了天刑雷劫,演化五城天狱,那么身为下元太一君的魏野,就必须为补天之石,必须为擎天之柱。 正是天塌下来便有高个子顶。 五方掌狱真君端坐台城中央,通身清光自分五色,坐镇五天台城,安镇五地狱城。 五色清光之中,唯有南天赤明流晶台上,火色炎光分外鲜明,火中隐隐演化成火鸦、火凤、火鼠、火猿、火蛟诸般火兽,又有仙官神将,戴赤瑛之冠,披赤霞之服,咏赤帝消魔之章,遥遥与北天朔单郁绝台相呼应。 南天赤明真君,乃是魏野斩了他在外行走的散仙真形,化成了这尊掌狱真君,在五方掌狱真君之内,与执掌雷劫天刑、制魔道律的五灵真君,恰好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也正因这两尊真君法相的平衡,玄灵、青灵、皓灵三尊真君法相才得以在五行流变之中,得以各安其位,勉力消化着天关地锁崩溃后,那反噬而来的冲击力。 就算有大神通之士以法眼关照,五天台城、五地狱城这自成天地的玄门洞天内,又有雷劫天刑之力镇于内,无边死气精英化成的玉版墨符守于外,也休想看出内中关窍。 清光中,有一粒小小的丹丸暗循着诸天九曜列宿的天星法度,在五城天狱之内游弋无定。 丹丸剔透,内中隐带灼红,又有淡淡云气流转,自具玄妙。 其中玄云流转间,一霎儿隐见帝君法相,戴九旒之冕,着九章之服,玄衣纁裳,乘玄云之辇,千真万圣随侍左右,总制元气之海,度厄而延生。 一霎儿,却又见仙山高出五云间,有短须道人侧坐峰头,头上黄竹道冠犹带野气,身披青锦道服水光潋滟,肩头木剑静处囊中,手把竹简长卷展玩。只是眉间三分轻讽,面上七分淡嘲,看似烟霞疏狂客,谁知常作补天人? 这枚丹丸便是魏野道基演化,也是魏野拆解了灵石仙胎之后,最后留下的根本。 这些年来,天下散仙妖仙觊觎灵石仙胎的有不少,但是在这些飞升无望的货那里,只道是灵石仙胎如同胎膜,内中孕育真形仙体,乃是成就不坏之身的天成至宝。 但实际上,这由死气精粹凝结而成的“灵石仙胎”,哪里能淬炼什么不坏之身了?只能把真形仙体与灵石胞胎孕养成为一体。 没错,这样的灵石仙胎、真形仙体,雷火不能伤、飞剑不能入,莫说什么紫郢青索双剑,哪怕是那根重有十万三千五百斤的禹王定海神针铁砸下去,也未必能敲下一点玉屑来。 如今魏野以补天大愿之力,拆解了灵石仙胎为无数玉版墨符,也就将这具化为墨玉的真形仙体尽数舍去,唯有道基犹在,却是高悬五城天狱之内,并不归入哪一方。 五城天狱有五天掌狱真君,承接雷劫天刑之力,与这方天地的五方之位遥遥呼应,正是“上接五方天星,下制五方地岳”之意。如果这枚魏野寄托道基的丹丸归入任何一处台城,那便等于魏野要以自身道行去硬接多个虚空世界的碰撞之力。 接不接得下来是一回事,可就算是接下来了,那么这种虚空对冲、法理互融的冲荡中,除了把魏野朝着世界主的前途再推几步外,别无用处。 好在五城天狱以下元太渊宫为根本,下元太渊宫又是以玄门洞天之理而成就的一处虚空小界,总算给魏野留了几分余地 下元太渊宫有太渊九真之设,以下元太一君之位为中心,然而下元太一君又是太渊九真之中最特殊的那一个。 当下元太渊宫完整展布的时候,下元太一君便是这套玄门体系的中枢,以帝君之相包罗万有,掌控一切。 但当下元太渊宫遭到入侵、破坏,甚至魔染的时候,身登下元太一君的帝君本身与下元太一君之位,又是互相切割,彼此互不统属的。 这便类似于道门三清四御之法理。 在道门斋醮法仪中,以四御统万神,表道之用,以三清阐教门,表道之根。所以玉清、上清、太清高处太虚之高,玉皇、紫微、勾陈、后土,位天地之中,居三界之至尊。 此刻,五城天狱的五位掌狱真君便是当前统御下元太渊宫与雷劫天刑的中枢,而身为下元太一君的魏野,自斩了散仙真形化为赤明真君之后,便等若是高居云外清虚,将种种不利影响削减至最低! 如果仅仅是北天黑潮,有五城天狱在,自然可以在“收摄万罪”和“断恶净罪”间取得平衡,把一应不良影响降至最低。 但是在天关地锁崩毁的当下,这样的处断就显得有些保守了。 黑潮罪海在此刻,就成了困住魏野的最好手段,使得迦罗文殊可以轻松绕过魏野这个“世界的净化阀”,借道他处,展布手腕。 丹丸中,某人手里展开着竹简式终端,目光却盯着黑潮的尽头,那一片万罪汇成的黑海。 “耶稣的大愿,我自然是佩服的,然而让这位圣子流落在黑海上面,却是给我找麻烦了。” 转眼间,丹丸一动,便到了北天朔单郁绝台上,似针尖,似毫芒,似微尘中的微尘,就这么逆流而起,朝着黑海前行。 这章写得如难产,有些东西,浅了深了,想表述清楚都很困难,不到百字,改了两天,最后写出来的还是妄谈,莫作真诀看待。 (本章完) 第953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十) 小和大总是相对的。 就算是小如虮虱,细若毫芒,渺极微极,甚至肉眼不可见,只能拿着显微镜去瞧,总也还有“大”和“小”的区别。 但对人类而言,虱子是微小的生物,但在苦修瞳术的神射手眼中也可以肥硕如车轮。 对蚊子而言,它感知不到那些成群结队寄宿在它触须上的寄生虫,但是修道之士以神视气听之法相感应,便能历历见其形巍然如嵩岳之高,其声铿然如雷霆之鸣。 说到底,“大小”的概念,仍然来源于智慧生物的感知和观测。 茫茫黑海之中,万罪化成的滔天浊浪之中,有一粒细砂随波逐流般地游走在粘稠如泥的黑潮里。 这粒砂很不起眼,像是海滩上最常见的那种细砂,除了让淘气的孩子一大捧一大捧地砌成沙堡之外,不会再有别的用处。 但在那片比黑夜更加沉黯的黑潮里,连“光明”本身都不被允许存在,就像是拒绝了星辰与皎月,又怎么会容忍一粒细砂? 虽然肉眼很难看清沙砾的真实模样,但每一粒细砂其实都是一粒宝石,是剔透如夜星的水晶,是浑圆如明珠的碎玉。但对黑潮而言,管你是水晶还是碎玉,都像是扎进指缝的小刺,刺得慌,闹得慌。 只是与黑海比起来,一粒细砂更像是最微小的病菌,或许可以引起白血球的注意,但是却不会为大脑所感知。 迦罗文殊就是黑海的大脑。 只是这一位身具文殊菩萨法相的魔神正在牵引数多虚空小界,试图动摇天关地锁,一粒细砂,如何能入他之眼。 毕竟,就像魏野所嘲讽的那样,这位魔神有文殊法相,却没有佛门传说中的那些真正大菩萨那样,具足佛眼,能普观一切、遍知一切。 所谓的“全知全能之神”,很多时候也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但滚滚黑潮,沉沉罪孽,不管是七宗罪还是百宗罪,不论是起自痴愚、嗔怒还是无明,能染化一切,同化一切,看似浑浊如泥水,但却又粘稠如沥青,却是世间最污秽的存在。 哪怕是浑浊不堪的泥水,经历过静置沉淀,依然是水清泥浊,骤然二分,留与他人扬清激浊。 但黑海的本质,像是高温烧融的沥青,又像是地狱中流淌的毒浆,哪怕通透如晶,哪怕坚硬如金,也只能被污染之,腐蚀之,从而变成这片罪海的一分子。 然而罪海中有一粒砂,其色正朱如赤火,像是最上等的辰州丹砂,却偏偏轻似飘絮,微似浮尘,游走于万罪之中,不染一丝邪秽,不受半点侵蚀。 丹砂又名光明砂,本应该明莹若朗星,然而这粒砂却是光华深敛,静默以对无边的罪戾之气 榛莽成林间,玄武岩垒成高台千丈,一具具年轻的身躯在沾满鲜血的黑曜石刃间做着最后的抽搐。仍然在跳动的心脏被粗暴地从胸腔中摘下,毕恭毕敬献给那伸出长舌、饱饮鲜血的红色武士。 人心献给太阳,人皮献给战神,情侣的头颅是猎神的首饰,遍体鳞伤的战俘是农神的猎物,腐烂尸骸堆积的沼泽下面,被士兵们蹂躏的巫女捧着她们的首级,用没有心脏的胸腔唱着赞美神的歌谣。 在这片沼泽的上空,戴着羽毛编织的王冠,众神满意地享受着祭礼。 …… ……… 洁白的大理石筑成了豪奢的剧场,哪怕在夜色中也通明如昼,巨大的沥青蜡烛点亮了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但是这光明却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悸。 沥青包裹住不着寸缕的身躯,风华正茂的青年、眉眼灵动的少女、风烛残年的老人,甚至懵懂无知的儿童,就是一根根沥青蜡烛的烛芯。 头戴花冠的皇帝手持竖琴,以名贵的香木掩盖焦尸的恶臭,指尖拨弄琴弦,在大火包围的剧场中咏唱着没有活人聆听的曲子: 我教导德行,我统治命运; 时光与永恒是我的投影, 荣耀我吧,仰慕我吧, 接受我作你们的君主。 …… ……… 麦秸和高粱秆堆成了高高的谷垛,柳条涂泥的谷仓修得高大而又漂亮。这里是雷泽之畔,这里是历山之阳,这里百姓安居,一年成村,三年为城,不为别的,只为这里的头人是位有德的君子,有名的孝子。 但再孝顺的儿女,也总会遇见爹娶后妈娘嫁人,这位孝顺的头人也不例外,他的父亲虽然瞎了双眼,却并不耽误这瞎老头子又娶了一个漂亮妇人。有后娘便会有后爹,何况瞎眼的老头子和他年轻的媳妇还生了一个强壮高大的儿子。 所以瞎了眼的老头子,看着自己能干却孝顺的大儿子,并不觉得老怀大慰,只是竖着耳朵听着长子踏在谷仓顶棚上的声音,摸索着搬走了梯子,然后很安静地蹲下身,很忠厚地摸出了火石,满脸慈爱地在谷仓下打着火镰。 大火熊熊而起,吞没了柳条涂泥的粮仓,老瞎子的声音在噼噼剥剥的烈火中如勾魂曲般反复吟唱:“早点去吧,去见你苦命的娘。你的牲口和庄子,留给你爹爹我,你兄弟还没成亲,今晚就让他和你媳妇圆房……” …… ……… 神岂为神?魔孽而已。 君岂为君?民賊而已。 父岂为父?愚顽而已。 罪重重,孽滔滔,岂止是杀盗淫妄,岂止是慢妒怒懒贪,五种、七种、十种、百种,乃至千万亿于无量数,不仅仅是恶魔妖鬼,不仅仅是恶霸宵小,又岂止是邪神暴君那么简单? 荣耀转为耻辱,德望化为秽行,美好沦入丑恶。 后天而来的人性,很多时候终究抵不过智慧生物来自于创造之初的兽性。 这是万罪之海,这也是堕落之海,这是那位降生于伯利恒的神子想要救赎的,也是遨游罪海的那粒丹砂不得不面对的。 那些污浊,那些肮脏,那些残忍,那些酷烈,却正因污浊肮脏、残忍酷烈,而黑白分明,可以制恶,可以断罪。 但也有小偷小摸之罪,看似细小如纤芥,但那眉眼带着稚气的小扒手偷走了穷苦农人的救命钱,于是便将一家人逼到了绝路去。 也亦有信口雌黄之罪,似乎无伤大雅,然而村头乱嚼舌根的妇人把邻居家雨夜借宿的云游尼姑说成偷情的秃驴,于是百口莫辩的寡妇除了喝卤水还有什么办法? 大罪,小罪,轻罪,重罪,或贪或愚,或嗔或痴,爱别离兮求不得,更有人情天理混在一处,清官难断,哲人束手。于是,只有似耶稣这样的肉身神圣,以无边大愿一体救之赎之,或许是唯一的法子? 圣杯的光照拂在黑海之上,那光明柔和中带着无尽悲悯之意,仿佛是那个漫长而残酷的冬夜,惶惶逃难的一家人栖身在马厩中,想着未卜的前途时,那一颗照拂在他们头顶的星子。 丹砂无语,只是在茫茫罪海中追索着那道隐带慈悲意的光明。 一粒砂的旅程很长。 不知几多虚空世界里,那些积淀了千载万年的隂私事、腌臜事、龌龊事、残忍事、昏昧事,一波又一波地迎面而来。 一粒砂的旅程很短。 有那道满是慈悲救赎的光明为引,丹砂无光,却也不染浊秽,甚至连光明也没法进入那看似通透的晶体内部,就这么坚定地朝着光明的源头而去。 然而罪海之中,却有一声禅音猛然勃发: “魏真君,你这粒丹砂既然是万罪不侵,不受染化,便是渺如微尘,又如何能在老僧面前弄着这等瞒天过海伎俩!” 禅音似雷而起。 于是罪海翻浪高耸似云峰,枯僧禅坐安忍如须弥,终究是一砂一山重相见,哪怕相隔了几重虚空,遥距了千山万水,依然不是冤家不聚头。 魏野的叹息声也同时响起,只是依然只见丹砂不见人:“迦罗文殊,你以文殊法相为引,牵引虚空小界冲荡天关地锁,此事何等重大,居然还要分出许多精神来防着魏某偷营,这等小心谨慎,不太像你的作风。” “有人对我言道,魏真君虽只是散仙位业,若论成事或许不足,然而‘败事有余’四字却是当得起的。老僧思及过去劫内,真君那等借势手段,不得不防。” “这话听起来好生沉痛,然而迦罗文殊待要如何?再与我印证一回你那华弁文殊莲华光的无上神通?” 听着魏野话中的挑衅意,迦罗文殊只是合掌低眉,面色安然:“真君尽舍真形法体之前,老僧或有此意,然而今日不见当年真君风采,只见一粒丹砂,却让老僧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一语道罢,迦罗文殊一手遥遥指定那粒丹砂,赞叹道:“如是宝珠一颗,摩尼光明修齐。何劳坎离锻炼,施为显用潜机。仗此一粒不坏不灭恒河沙,莫怪那些自命神圣之辈,望罪海而止步,真君却肯潜渡迷津,径寻彼岸。只是真君须知道,此砂是你在仙道一点真种子,不是那后天精气抟结出来的虚丹假身,若失陷了去,你那洞天、仙阙、君位,尽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这等奇险,真君也肯冒得?” 这话说得十分难解,然而魏野的冷嘲声却是直接传来:“这粒丹砂便是魏某根本道基,虽不曾九还归真,却也是七返复命,不是那等旁门左道之辈呼吸五行余气、吞吐日精月华炼成的身中伪丹,你丫有本事就直接用那华弁文殊莲华光生吸了我!” 然而迦罗文殊却是平和一笑,应声道:“华弁文殊莲华光乃是老僧本命神通,一旦发动,真君与我便再难分割。然而以真君的为人,又岂肯与我耗上漫长时光,困守这片罪海之上?只怕真君又要故技重施,接引老僧飞升,再假手上界之力,流放老僧于无尽星海之中。何况真君身份有些特殊,若与你牵扯太久,说不得真君还会舍下面皮去请上界天人助拳,到那时,老僧同修皆不在此,又到何处讨救兵也?” 这话说得魏野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不由得断喝道:“咄!迦罗文殊,你这般战又不战,降又不降,说这么多废话到底想要作甚?” 罪海之上,迦罗文殊的枯僧法相望着魏野道基化成的那粒砂,慈和应道:“自当初与真君一别后,此事困扰老僧心中无数劫来,终难解惑。只是那日遇见一位大善知识,方才思得一个对症之法。” 说着,迦罗文殊左手拇指食指相扣,余下三指挑起,虚拈青莲,右手却是捏了一个剑诀,向着耶稣圣杯一照。 随着手印结成,圣杯四周便有无数青莲田田而生,盛放的莲苞之上,或托经箧,或承宝剑,便成一派佛国景象。 罪海生青莲,片片不沾罪业,却也不度罪业,只是将圣杯那散发着灿然金光的杯口对准了魏野道基所化的丹砂。 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让魏野生出一股绝大的危机感来,只是强撑着不倒架,硬着头皮应道:“耶稣大愿收摄万罪,却和魏某何干?” 对这个问题,迦罗文殊慈和应道:“此事的确也和真君无关,真君乃仙道中人,虽在佛称外道,在彼名异教,然而所行之事正而不邪,终究心怀利人济物心,与老僧这等天产魔神绝不相同。救赎万罪之愿广摄众生,但似真君这等存在,却不是圣杯首要的关心对象。” 说魏野不是圣杯该关心的对象,那谁才是那个圣杯最该关注的对象? 迦罗文殊乃天产魔神,神性不灭便能永生,自然看不上道门佛宗那些末流摆弄的藏魂寄神、破瓦夺舍的鬼仙手段,对于那些让寻常妖仙都畏惧不已、布手段求人情也要在转世后勘破的胎中之迷更是嗤之以鼻。在这样的魔神眼里,肉皮囊就是臭皮囊,便是投胎再生,也没有胎中之迷,更不会一生懵懂如在梦中,莫说是死亡,就连“堕凡入轮回”五字都失了意趣。 而正和他对上的魏野,虽然展露出来的只是散仙位业,但处处都透着些不寻常和不平凡,隐隐带着一丝不以生死为意的光棍气。 既然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变成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那么哪怕再没品的人,也要稍稍学会矜持一些。 比如阵前不开骂战,改成谈玄论道: “这只救世主头骨化成的圣杯寄托着那男人的无上宏愿,然而那大愿岂止是为了人类而发?天使精灵三头狗,邪神巨龙大魔头,群魔乱舞不是万圣节哄小孩子的童话,百鬼夜行也不是浮世绘上的笔墨趣味。圣杯降临在这样的世界里,是决定光暗之战胜负的重要一手,救赎和收摄,便不仅仅是给人类的恩典。” “俗人们传出了无数的梦话,把圣杯当成了无所不能的许愿机,或者把杯中的圣血当成了苏摩甘露那样的不死药。但没有谁比我等八叶尊者更清楚,耶稣圣杯是世间最可怖的监牢。” 魏野的声音依旧用嘲讽作为回应:“圣杯收摄万罪,然而万罪却不能落入圣杯之内,只好叫别人来顶缸。看起来,这监牢的行政级别太高了些,不打算接受刑事犯。” “真君演化的那座天狱虽然神妙,但若论封禁之能,隔绝之力,确实比圣杯差了不少。” 说到这里,迦罗文殊更是感慨道:“便是尊贵如八叶尊者,若非法相全展,主动来投,圣杯也是不愿多理会的。然而若不是这只圣杯的存在,为何我等魔神与无量无边眷属,仍然要受制于那些修行密法不过数十年,甚至命终之日也未必能修成正果的人类?” “这点我也很不解。高野山的法力僧虽多,那些大僧正的修为虽深,号称是即身成佛,终究不是真正成圣,可是当初你们这些魔神还是在高野山的布置下吃了不少苦头。” 对魏野这不厚道的揭疮疤之举,迦罗文殊依然是心平气和,只是颌首道:“哪怕修行密法,也未必人人成圣。然而便是具备了神性,于生死间仍有大自在的我等八叶尊者,却也有大烦恼、不忍言之事。” “迦罗文殊,你生具文殊之相,一手华弁文殊莲华光有对一切能量都有蚕食鲸吞之威,便是我也不敢轻言胜之。如今你一手造就这片无边罪海,一身牵动几多虚空小界,逼得魏某底牌尽出,舍身补天,再说‘烦恼’,就显得矫情了。” 然而嘲讽声中,青莲枝叶展布,正在这无声无息之间,阻住了魏野退路,朵朵青莲盘结如樊笼,将魏野道基所化的丹砂困在了莲海中央。 迦罗文殊望着面前的圣杯,终于露出了一丝沉痛神色:“烦恼不来自于别处,只来自于这只救世主留下的圣杯,来自于他那无比慈悲的救世赎罪大愿。圣杯为何能收摄万罪却不能封印万罪,反而化成了这片罪海?因为圣杯之中,封禁了暗晦一族的自性法身,让我等失了根本总德。” 至此,枯僧合掌,文殊微笑,却是没有什么温柔意:“此事,便请真君亲身验证。” (本章完) 第954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十一) 何谓自性法身?佛门以为众生自无始以来,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便是众生皆有佛性,所以佛门才有“众生平等”一说。 这佛性便是佛门所以为的诸法本性,若众生不得成佛,这佛性便是许多人不明觉厉的阿赖耶识,若众生终得正果,那阿赖耶识便是诸佛海会的如来藏。 所以,有些术法学派常常以“阿赖耶识”来指代“智慧生物的意识集合体”,倒也不能算错。 但从佛门的角度,特别是从密教一脉的角度,所谓“阿赖耶识”,所谓“如来藏”,便是诸法的本性,便是一切存在的缘起,所以是自性法身,所以叫根本总德。 对佛门这套“佛即心,心即佛”的理论,魏野也算是涉猎过,更折腾过大大小小的秃驴,对佛门密法那一套算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顿时嘲笑道:“迦罗文殊既然身具文殊之相,玩的是真言密法,也算是半个佛门中人。如此便应该知道,所谓自性法身,所谓根本总德,便是佛门对那个流出一切、产生一切的存在进行概括的假名罢了。” “你管它叫真如也好,管它叫佛性也罢,或者就按照密教的大悲胎藏界曼荼罗之理来描述,称它为大日如来,那也只是一个假借名相的指代,而不是实有这样一尊佛爷,更不是什么成了精又归入佛门的三足金乌。就算是耶稣基督的救世大愿无边无涯,又哪里能封住这样的存在?芥子之中能藏须弥,然而一滴水里如何容纳沧海?” 然而任由魏野嘲之讽之,迦罗文殊却摇头道:“大日如来何用流出一切?对吾等魔神与无量眷属而言,大日如来只要能流出一切魔神那便足够了。” 这话很不好理解,但魏野面色稍动,随即平静应道:“原来耶稣圣杯之内,封禁的不是比克大魔王,而是一位堪为尔等魔神根本的魔主。” 魔主不是魔神们的主宰,就像佛祖不是诸佛的祖师。 虽然佛门中有种种魔王的记载,又以他化自在天之主波旬为第六天魔王,但魔者磨也,实指的还是修行路上的无数障碍险阻。自然,此处的魔主,也不是实有那么一位他化自在天之主,也不是说有一个和如来对应的“无天魔主”、“魔罗大圣”之流,而应该是迦罗文殊这些八叶尊者为首的魔神们所存在于世的根本法理。 耶稣圣杯封禁的,也就是这些魔神立身之根本! 难怪八叶尊者贵为超脱生死、不受胎迷的上位魔神,面对高野山那些自愿舍身的大僧正们,还能闹一个灰头土脸。 只要耶稣圣杯在,只要封禁仍存,这些魔神的存在本身就要受到耶稣救世大愿的限制。 然而,就算有耶稣圣杯封禁了这些魔神的存身之本,然而看看今日堪称数多虚空小界劫数的场面,便知道,这位被流放于无尽星海间的文殊魔神,倒真有进化成那种以灭世为乐的大魔王气象! 追根究底,若不是魏野当初借着星界之门的势,将迦罗文殊流放于无尽的星海时空中,让这尊魔神度百千万劫,跳出原本魔神本命神通的窠臼,隐隐有了上攀机缘,今日何至于如此狼狈? 终究还是某人当年投机取巧的锅。 莲海化樊笼,青莲绿叶摇曳于罪海之上,莲瓣似凌波天女向佛持礼,莲叶如绿衣妙尼持伞相迎,看着清净无比。 然而青莲开处,便有火焰灼起,那火殷红似丹砂,火舌舔上青莲,便把清净青莲化作火狱红莲,再化作一捧飞灰! 火莲开处青莲谢,然而青莲上托着的那一柄柄金刚剑,却像是莲叶上受惊了的翠鸟,惊起剑光道道。 剑光落处,火莲敛迹,然而焦黑的飞灰间,却又有符篆蟠曲,化作黑煞之锁,倒卷而起,紧紧将一柄柄金刚剑锁死在了原地。 种种神通之变,看似清美,看似玄妙,却是一散仙一魔神在罪海之上,展露各自精妙神通,做着最险恶的厮杀。 洞阳真火延烧在罪海之上,哪怕海面的青莲皆是迦罗文殊神通所化,却也渐渐难以抵挡这净秽破魔的道门真火之威,但见荷盖尽枯,经箧化炭,焦黑的余烬漫天飞舞,看上去好不凄惨。 然而真火延烧间,却隐隐有了些迟缓意。那些余烬,那些焦灰,飞散在这片怪异的海面上,越见浓,越见密,越见厚,越见重。 于是霾沉沉,于是雾漫漫,莲海妙景不复本来,只见一粒丹砂周身火莲绽放,光明炽盛,正如道经中的别名 日精仙砂。 望着那粒丹砂,望着不复本来面目的莲海,迦罗文殊却是丝毫不在意,只是合掌作颂: “吽! 诸佛之父无上妙吉祥,障难正法外道调伏故。 正如铁围崩解大海时,猛焰乌烟众生大震动。 波涛漩涌悉为不净业,更有奇热焦灼不可忍。 故现无上怖畏怒相身,文殊大威德尊请顶礼! 手捧鲜血颅骨为饮器,尸林花鬘人头为庄严。 齿牙尖利譬如金刚杵,降伏诸天法王请顶礼! 三目狰狞瞪视水牛面,喷吐毒气犹如那伽王。 炽焰勾燃制敌之钺刀,调伏阎魔挥舞骷髅杖。 如日猛烈炽热威赫者,承许誓言精进不可懈!” 这是文殊礼赞,这也不是文殊礼赞,因为这礼赞中所描述的,不是文殊师利菩萨本尊,而是大威德明王! 大威德明王是文殊菩萨的愤怒相,但就算是愤怒相也有善形恶相之别。 此刻罪海之上,不知多少青莲经箧留下的焦灰焚烟,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合到了一处,显出一尊狰狞法相。 这尊高大如山的法相生着水牛脑袋,通体漆黑如墨,手捧人头骨碗、骷髅咒杖等诸多恶戾法器,身周不知有几多食人罗刹环绕,却是大威德明王最狞恶的阎魔变相。 但偏偏就是这尊狞恶的大威德阎魔变相,额上那只竖起的第三只眼,却是犹如日轮,透出灿然火光,照耀黑海,似有断罪净恶之意。 但若是仔细看去,那只火眼不正是魏野道基所化的丹砂?只是不知为何,丹砂却被困缚在了大威德明王法相之内,嵌在了法相额上的火眼之内。 迦罗文殊向着魏野合掌作礼,话语中不尽赞叹之意:“如依密法,大威德明王痛饮人血,撕咬命根,乃是极猛恶之神。然而终究是文殊变相,尚需一分智慧通透的慈悲意,方才能以杀伐事行慈航普渡之愿。过去,老僧化出这尊大威德法相,能杀不能救,今日得了真君援手,方才算是真正成就。” 大威德明王额上那第三只火眼中,魏野的声音冷冷传来:“迦罗文殊,这片罪海不能侵染魏某道基分毫。你以为换成你这尊大威德明王法相,就能奈魏某何么!” 对这话,迦罗文殊只是合掌以对:“魏真君过谦,罪海不能侵染真君道基,不能使真君沉沦,则老僧又如何能行此事?真君不是高野山那些自诩传了神佛衣钵的妄人,与老僧道虽不同,却也算半个同类,所以老僧自然也不抱这等妄想。” 让魏野被罪海侵染是妄想,那么此刻迦罗文殊化成的这尊大威德明王,究竟为了什么? 但见迦罗文殊身周的那片青莲海,随生随灭,前一瞬还是清美无边的莲花盛放之景,下一刻便是荷败莲枯的凄婉景象,一瞬花开,一瞬花败,仿佛生灭轮转无休。 望着那青莲枯荣之相,魏野虽然被大威德明王法相困在火眼之中,但说起来,魏野这在同行中有着“纵火狂”的名声,将洞阳真火纳入成道之基内,哪里还怕什么明王法相之火? 他稍一沉默,随即喝道:“释迦入灭,娑罗双树,南北西东,一枯一荣。然而释迦入灭,示现这等无常空相,倒是正常。你有菩萨相,无菩萨心,更无菩萨行,弄出这等花样想要作甚?” 迦罗文殊面上仍然带笑,但是随着青莲不断盛开又枯败,这位菩萨相的魔神身上也在微微颤抖,似乎在忍受无边痛苦一样。 对魏野的问题,迦罗文殊沉默片刻,方才缓缓应道:“真君为挽回天地大劫,不惜舍去真形法体,化天狱而以自家做补天石。然而我今日欲除真君,岂能吝于割舍我这具八叶尊者宝身?” 说到这里,迦罗文殊依然平和应道:“青莲遍罪海,皆是我宝身所化。明王锁真君,同样是我宝身所化。之前便对真君说过了,耶稣圣杯挑嘴得很,世间万罪比起我辈如来本源,终究不入那位救世主的眼。然而似我这样的八叶尊者,以宝身显化于前,这只杯子还是不肯放过的。” 话未毕,魏野警兆渐生,丹砂中火光更盛。 然而迦罗文殊还是和声继续说道:“思来想去,似真君这样的存在,还是连同老僧半身一起封禁到圣杯里,比较稳当。” 一直静默的圣杯,便在此刻突然亮起,从浅浅的杯中传来无边吸力! (本章完) 第955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十二) 迦罗文殊仅仅是以密教左道之法与耶稣大愿相感,便将那个善恶对立的虚空世界搅得一片大乱,甚至连空间都被扭曲。由此而造出的那一片漆黑罪海,更是逼得诸神束手,只能拼命切割空间将这片罪海礼送出境,逼得魏野不得不于下元太渊宫中显化五城天狱,效法娲皇舍身补天。 此刻,迦罗文殊舍了一半魔神宝身,化作暴烈无边的大威德明王法相,困住了魏野,也困住了他自己。 因为一直遵循着耶稣大愿而自行运转的圣杯,正在醒过来。 自杯口倾泻而出的光明华美而又庄严,如同将最名贵的钻石与黄金烧融在了一起,其中自有无边圣洁意。 圣光中,曾经的那些画面,再度不厌其烦地重演。 那个面容温和的男人,头上缠着荆棘编成的王冠,额上被棘刺扎出血来,肩上的十字架压弯了腰,亚麻布衣掩盖住的伤口绽出血来,坚硬的石砾地刺着脚板,赤着的双足踏出血来。 这是救世主的死亡之旅。 这是那个世界的救赎之路。 大威德明王那张扭曲咆哮的牛脸上,怒瞪的眼中,都多了些怨毒意,然而这尊牛首魔神没有动用任何神通去和圣杯中升起的煌煌圣光相抗。 这尊魔神的三十四只巨掌,握着血淋淋的象皮,满盛血水的人头骨碗,钉着整具骷髅的咒棒,刚砍下的人头和半腐烂的同类们拼成了庄严天杖,半腐烂的人腿、新鲜的人肠、从直肠到口腔都穿刺在三叉戟上的刑徒,处处是死亡的征象,处处是用死亡去征服死亡的妄想。 然而煌煌圣光之中,有声音无比慈和,缓缓应道:“我愿吞灭死亡直到永远,必擦去各人脸上的眼泪,又除掉普世人类的所有困辱。这样,我必成就人们的生命,做人们身上的白衣,胸前的璎珞,这救恩也必赐给如你们这样的外邦人。” 这里说的“外邦人”,自然也有魏野一份。 然而大威德明王的额上,那一只竖起的火眼中瞳色如丹华,自有光明生出,其色正朱正赤,似能焚一切不净邪秽,却带着天生一股鲜活气、不屈意。 这赤色的光明照在大威德明王的身上,高大入山的明王宝身上,原本如同地狱之火焚烧腐肉的浓烟一般浊黑的明王宝身被灼得一片赤红,那通透的红色仿佛是最纯净的红玉髓。 这赤色的光华在千万道圣光中仍然保持着它的色彩,并不肯融入那一片圣洁中去。 有人恐惧于救世主的大愿,有人拒绝了那救赎万罪的圣光。 有人被断定为有罪的,有人拒绝了救赎,却是因为他敬重那位救世主的慈悲心,却只将对方当成了一个走在前面的同路人,而非是需要跪在他脚下祈求恩典的主人。 丹火灼燃,坚定地拒绝了与圣光的共融。 但是救世主的大愿,救赎万罪的圣光,依然照射在了满是黑暗与恶孽的罪海之上。 无边黑海被圣光照射,却是瞬间澄清,不复之前那股黏稠如沥青、粘腻如泥浆的混沌之感,清澈如一方巨大得无法丈量的水晶。 于是一切罪恶都在水晶中显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 那些神殿,那些宫殿,那些祭坛,那些讲坛,那些庄严,那些猥亵,那些圣洁,那些肮脏,那些冠冕堂皇,那些男盗女娼。 那些穷人,那些贵人,那些善者,那些恶者,那些温暖,那些冷酷,那些德行,那些罪行,那些沉痛忏悔,那些宁死无悔。 有人端着金杯啜饮如血般的美酒,便有人在镣铐与皮鞭间痛苦到忘记了哭号。 有人像野兽一般活着,有人像野兽一样被捕食。 魏野燃起的洞阳真火之前,照出了一桩桩罪恶,然而耶稣圣光笼罩的罪海,却是将一切罪恶还原出本来面貌。 站在怎样的高度,便看怎样的风景。 迦罗文殊双手仍结文殊菩萨手印,身旁青莲枝蔓横生,朵朵青莲绽放,却有灿然光华笼罩,像是一只老蚕,明知道再也无法变成蚕蛾离开,却仍然将自己缩入了茧子里。 耶稣的圣光要救赎一切,这位舍了一半宝身的魔神却是将自己躲藏入了虚假的光明里。 于是这片罪海之中,就只有一只圣杯,一尊正在渐渐失去黑暗本色的大威德明王。 大威德明王的水牛头仍然保持着那暴怒而狰狞的咆哮面相,然而那仿佛由杀戮和死亡所赋予的漆黑身躯,先是被洞阳真火镀上了一层红玉髓般动人的灼红,此刻圣光轻抚着大威德明王的头颅与身躯,于是那些红玉髓般的火色也渐渐退去,露出了大威德明王已经变得如白玉般温润的皮肤。 圆润的身躯不再有丝毫暴虐之气,反倒像是一尊布袋和尚般充满了慈和到滑稽的气质。 那些握着各种尸骸法器的巨掌,此刻却是拈起了一朵朵香花与果枝,恶戾之气再难寻一毫。 大威德明王的火眼之中,某人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要放一通嘲讽:“戾气不存,黑皮美白,这德行还说什么大威德明王,干脆再做个鼻子拉长、耳朵拉大的整容,改名叫象头财神算了。” 然而嘲讽归嘲讽,感受着那股渐渐浓重的救赎意,火眼之中却是生出一股坚定的抗拒来。 耶稣大愿令人敬佩,不论是这片漆黑的罪海还是强势的魔神,都是救赎的对象。 迦罗文殊不愿被救赎,而魏野却是不接受这样的救赎。 但是圣光渐盛,渐渐充斥在这个由罪海冲荡而出的时空通道中,就连最狞恶凶猛的大威德明王都在圣光的沐浴下变成了这种肥白憨拙的可笑样子,那么魏野区区一散仙,却又有什么办法去抗拒即来的命运? 大威德明王额上那一只如火丹般炽烈燃烧着的火眼,看着藏身于光明莲茧里的迦罗文殊,看着已经渐渐失去恶煞戾气的大威德明王宝身,看着那只圣杯,依然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当年我在高野山上,见着那位迦罗文殊,骄傲得仿佛愚蠢无比,只凭华弁文殊莲华光与魔神不死之身便认为站在了世间最高的峰顶,然后被我略施小计,阴得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无缘还乡。” “今日我在罪海之上,见着这位迦罗文殊,却是神通殊胜,广施妙用,营造的这场诸天大劫,逼得神明束手无策、仙家焦头烂额,然而对着命定的天敌,你的表现就像是在树荫下躲避春日暖阳的一捧残雪。” 莲茧无言,明王不语,只有魏野的声音很不和谐地在圣光中响起:“我承认,比起这位救世主,魏某就像是月光下的萤火虫一般不起眼。然而就算是最皎洁的明月照拂下,萤火虫也依然能发出自己的光来,而不肯将自己的舞台让给明月。” 既然罪海为舞台,那么有资格置身这片罪海之上的存在,自然都有过人处。 否则,若是换了一名仙人、一尊菩萨、一位救主在此,却被无边恶孽染化,那便只能成为罪海中千万罪恶的一分子,成为此刻圣光救赎的背景和道具。 迦罗文殊已经完成了他的表演,直到当前这一步,一切都依然在他的神通推演之内,不曾稍偏半分。 那么,在这个特殊的舞台上,在剧情无法再转逆的当下,魏野还能有什么多余的表演?像是那些插科打诨的小丑那样,说一些不咸不淡的玩笑话,然后鞠躬谢幕? 便在此刻,大威德明王的水牛头左侧,忽有墨莲绽放于脖颈之上,墨莲中浮现出了一张脸,头戴九旒之冕,威严若云间帝王。 紧接着,便有火莲绽放于大威德明王的脖颈右侧,火莲中自有一张道士面,头戴竹冠,脸带轻嘲,冷观世态。 而后,从大威德明王的顶门之上,无端绽开一朵青莲,青莲之上是青巾束发的年轻学究面相。 佛门的菩萨、明王,多有头上生头、脸旁长脸的异相,本不为奇。可是大威德明王多出的这三张面孔,或为威严帝君,或为玩世道者,或为朴诚学究,却都是魏野一人。 帝君面相直视着将要充满这片罪海的圣光,忽然开声道:“景星光明,充塞三界,譬如释迦文佛,右胁下生、发愿出家,乃至菩提树下顿悟本来,皆有景星为兆。然而此刻星瑞如斯,所应何事,以何因缘,显于我等面前?” 道者面相随即应声道:“善哉善哉!下元太一君此问大妙。以魏某所见,此乃有人以大愿力受生,愿为众生发大慈悲心,尽灭世间万罪。以此大愿故,天现景星之瑞,故为祥兆。” 道者面赞叹才罢,学究面紧跟着应声道:“既然有圣者受生下降,则当与他结一善缘,两位道友当随小生同携宝箧,为他做一汤饼会可也。” 三仙面相同时开声,迦罗文殊所分出的大威德明王宝身似在抗拒身上多出的这三个“赘疣”,却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圣杯蹒跚行去。 一歪一扭的步伐,前行三步,后退两步,大威德明王的水牛面更是怒吼连连,却是架不住自己的身躯离着耶稣圣杯越来越近。原本高如山岳的明王宝身,越是靠近耶稣圣杯,身上就白皙一分,身形就下落一分。隐隐能见着一个个小如微尘的大威德明王法相,不由自主地投入到圣杯中去。 迦罗文殊留下的这半身犹然如此,三仙面相的神情就更是严肃,感受着那股摄受一切、救赎一切的光明意,却是依然朝前而行。 不过行了短短数步的片刻辰光,原本高大如山的大威德明王宝身已经矮小得像个驼着背的老人。 可是这一半宝身既然被迦罗文殊割舍出来,便绝没有再与之建立联系的道理。原本一直咆哮怒吼的水牛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慌、畏惧、退缩这些本不该出现在明王怒相上的神情。 但那三张不怎么讨喜的仙人面相,却是在迦罗文殊的退缩中,越发强势地主导了这半截魔神宝躯的支配权。大威德明王宝身只能不甘地伸出背后几十只手臂,朝着圣杯抚去。 救世主的悲愿,救赎罪恶的神恩,还有耶稣圣杯这件足以封禁魔神本源的无上圣器,都是迦罗文殊这类魔神不可碰触的险恶存在。 可以想见,当那几十只魔神之手碰触到圣杯的时候,就是迦罗文殊这半截宝身被永世封印的时候。 然而,同样被禁锢在大威德明王宝身之中的魏野,也从此只能安心呆在圣杯里,自己一人三化地说群口相声玩了。 偏就在此刻,散仙面相突然吐气开声:“圣哉!发愿救赎罪恶的圣者,你愿以一身承担所有罪恶,仿佛燔祭上代罪的羔羊,实为至圣至洁的存在,令吾动容。如此,贫道魏野当赞叹你的圣洁,无罪而背负十字架的人啊,这似血的乳香当为你奉上。” 话语未毕,散仙面相眉心渗出一滴赤红如火的血珠。 随着血珠渗出,散仙面相也消逝无踪,只有那粒血珠转眼间便凝成了一粒赤色的香珠,落入了圣杯之中。 “乳香”入圣杯,下元太一君面相随之发声:“善哉!发愿承托世人的王者,你愿以一身赦免所有罪人,谁人知晓,头戴荆棘冠的刑徒却是神国之王?你的国不在地上,乃在天上,追随你的信徒必也受你加冕下元太一君魏野奉上赤金赞叹你的至尊至贵,必将得胜的万王之王!” 话未毕,下元太一君面相转眼间便化作了一缕青烟,只有一粒色如赤金的宝珠,恍如佛门修者入灭后所留的舍利子,飘然落入圣杯之内。 “赤金”落入圣杯,学究面相却感慨道:“悲哉!赤足行走在骷髅地上的洁白者,你愿替世人承载所有的罪恶,然而谁能安抚你的痛苦,谁来疗愈你的创伤?既是神之子,也是人之子的救世主啊,星界冒险者魏野奉上苦涩的没药,为十字刑架的受苦者聊作哀伤。” 悼念般的感慨中,学究面相随之崩解如星尘,只有一捧棕黄色的脂膏缓缓淌入圣杯之内。 迦罗文殊虽然藏身于莲茧之内,仍然感知到外界的变化。 魏野同时化出散仙、下元太一君、星界冒险者三重面相,虽然大威德明王法相上面也要长好几个脑袋,某人此举算是钻了个空子。但是接下来的献祭之礼,却让迦罗文殊猛然察觉不对 乳香、黄金和没药,固然在俗世间都是些极为珍异昂贵之物,但对仙佛神道而言,倒也不算什么。 但是对着耶稣圣杯,这几样珍物的意义就不太一样了 依照基督教的福音书,有这么一段记载: 耶稣降生在小城伯利恒时,有三位贤者,分别叫洁白者加斯帕、光明之王梅尔基奥尔、守护者巴尔萨泽。他们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犹太人们询问道:“那位预言中要降生的弥赛亚在哪?我等在东方看见预示他降生的景星,所以特来拜他。” 可惜,耶路撒冷无人能回答三个东方贤者的提问,还有人深深担忧传说中的弥赛亚降生,将要威胁到自己的权位。 不过三位贤者夜观星象,又见到那颗显示祥兆的景星在天幕中移动,终于指引着他们找到了降生在马厩中的耶稣。 于是三位贤者为这位预言中的救世主奉上宝箧,赠予乳香、黄金与没药为礼。 那三位贤者被后人称为“麦琪”,实际就是“magi”,也便是魔法师,也有人说他们是波斯人的占星神官。总而言之,是铁杆的异教徒跑不了了。正如魏野显化的三重面相,便正好与这三位东方贤者在身份与姓名上颇多相合之处。 不但如此,那位一向惯于给别人找麻烦的散仙为圣杯奉上的乳香、黄金、没药三样献礼,瞒得了别人,哪里瞒得了迦罗文殊? 血为乳香。 骨为赤金。 髓为没药。 也正是某人道基之中的精气神三宝! 固然,对修道之士而言,精气神三宝乃是度世长生不可或缺的根本。但是某人既然已成散仙之体,而且隐隐还有向上攀登的机缘,这精气神三宝便不至于看得那般重要。 此刻魏野将精气神化为乳香、黄金与没药,恰如东方三贤者对还是圣婴的耶稣献上礼物一样 献礼之后,三贤者做了什么?他们拍一拍手,愉快地结束了这场寻找救世主的旅行,回家去也。 那么某人处在三贤者的位置,向圣杯献礼之后,便等若是蜥蜴断尾,就算割舍了道基之中大半的精气神,但却能从圣杯禁锢中轻易脱身而去! 倒可怜了迦罗文殊舍了自己半身出去,种种阴谋掣画,种种付出牺牲,此刻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一样。 想那魏野,也是玄门正宗出身,更是堂堂人间道门大派掌教,然而却是这样丝毫没有一派掌教、得道散仙的风标,竟然玩起了这种可称无耻的小把戏! 便在此刻,有一道意识如电般闪耀在迦罗文殊心内: “和尚,我早对你说过了。我那位旧识,虽然位业不过散仙,然而一颗道心通明无碍,乃是个最有决断不过的人物。你的布置虽好,但是只要让我那位旧识摸清了几分根脚,他便总有法子钻你法度中的空子。如何,此刻你还觉得自己这些年长进不少,不需要我助你一臂之力么?” 听着那位多年前与自己邂逅,又多受他指点教益的人物,此刻忽然传音印心,迦罗文殊却没有丝毫喜意,反倒是警惕之色更甚。 虽然被魏野一向地嘲讽为“有文殊之相,无文殊之能”,然而一位高阶魔神的心防是何等紧密,莫说是心灵异能,便是佛门证果的那些缘觉小菩萨,施展出来什么慈悲喜舍叩心钟、无漏问心狮子吼一类神通,也休想直入迦罗文殊心神之内。 但偏偏那位“善知识”,就可以做得这般举重若轻,甚至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来! 然而这位“善知识”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花费了偌大功夫,引动了如斯大劫,甚至舍了半截宝身,方才寻了一条归家之路,方才将那个最能坏事、最为可恨的旧敌永生永世地封于耶稣圣杯之内,甚至可能将化为圣杯封禁之中的魔主的养分。 如此谋划,岂能因为某人一点不要面皮的小伎俩,就这么彻底作罢? 迦罗文殊身在莲茧之内,却是正心诚意应道:“如此,便请大善知识为老僧借一把剑。” 借剑可以是杀人,自然也可以是诛仙。 于是迦罗文殊感受到自己半截的魔神宝身之内,似有一道前所未见的强大气息无端生出。 魔神宝身既然拟形如文殊菩萨,自然也有菩萨的寂静低眉与金刚怒目两重性质。 金刚怒目的愤怒暴虐相,便是大威德明王,已经被迦罗文殊舍了出去,成了困住魏野的囚笼。留下的自然是文殊菩萨寂静慈和之相。 这半截魔神宝身充满了寂静安然之意,偏又深沉如无量之海,似乎能容纳无穷。然而那道无端而生的强大的气息,却连迦罗文殊的魔神宝身都无法尽数容纳! 在《西游记》的段子里,孔雀佛母明王曾经将释迦牟尼一口吞下,却惨被佛陀剖背而出。 这只是段子,然而迦罗文殊身周莲茧无端凋零,随即便有一道剑痕,连接了迦罗文殊与大威德明王宝身。 剑痕中隐有一道剑意,飘飘渺渺不知将落于何处,但剑意过处,曾经充斥这片广袤时空的圣光顿时被裁割成两段! 抽刀断水水更流,谁知一剑断光,光也随之而断? 不独是圣光本身,那代表着耶稣救赎之道的种种周详法度,在这一剑面前,似乎也随之破灭无踪,仿佛直指世间劫末的最终破灭之理! 余威波及,大威德明王宝身残存的那些似是而非密教法度,还有魏野几乎要脱出火眼困锁的一点道门真意,在这道飘渺无方的剑意面前,似乎都要被一斩而灭! (本章完) 第956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十三) 大威德明王的身躯本应该是漆黑如烟,代表着死亡的暴虐。 耶稣的圣光是救赎,也是意味着于神国中赐予永生之光,所以这位救世主常被十字诸教尊为“生命之树”。 此刻大威德明王即将被圣杯“救赎”,那些隐带暴虐意味的烟黑之色随之消解无踪,高大如山的身形变得洁白丰腴又矮胖圆润,像是个供在商店神龛里的瓷财神。 便是这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大威德明王,仍然逃不过那道飘渺至极的剑意,转眼间,大威德明王宝身解裂,爆散如粉。 大威德明王宝身是迦罗文殊提前便预备舍弃的代价,然而半身解裂,仍然牵连到他余下的魔神宝身之上。剑意余威反馈而来,震荡形神,几乎要将迦罗文殊的半截菩萨相宝身也随之斩灭! 大威德明王宝身崩碎如尘沙,然而那些如白玉粉屑般的尘沙间,却有灼红火光蔓延,白玉沙被火光烧炼,转眼间就变成了红玉沙,飘飘扬扬地飞洒在罪海之上。 千万粒红玉沙。 亿万粒红玉沙。 恒河沙数红玉沙。 不思议数红玉沙。 粒粒沙尘其色正朱正赤,晶莹如光明砂,通透似红玉髓,在这片广阔无垠的空间中化为漫天沙暴。 然而仔细看去,无量无边的红玉沙却自有法度可依,沙暴汇集间,却似一尊仙官,头戴赤玉法冠,身披绛文朱袍,仗丹焰之剑,驾九首火凤,赫然降临于罪海之上。 正是炎官朱鸟变。 无数红玉沙组成的仙官法相,不需再挥剑斩邪,因为这个空间中处处都是炎官朱鸟变的范围,自然不容妖邪肆虐。 在红玉沙充满这片空间之前,罪海上下都被圣光笼罩,救赎大愿化作圣杯封禁罪源之理,被锁在大威德明王宝身中的魏野,绝不敢卷起这些大威德明王宝身的碎片,造成这一片沙尘暴。 然而此刻,有剑意无端而起,斩碎了大威德明王宝身,斩开了圣光化成的樊笼,却是让魏野彻底解开了束缚。 那道剑意飘渺而几若不可知,高远而几若不可见,若再像大威德明王宝身一样,只能成为这道难以捉摸的剑气首要针对的活靶子。 然而面对着这一场火色染成的沙暴,就连迦罗文殊也不由得暗自思忖: 大威德明王宝身能斩,那是因为魔神宝身本身就凝定如金刚地、高耸如须弥山,有可破之理。 圣杯中透出的救赎圣光能斩,那是因为圣光基于耶稣大愿和弥赛亚的神国根本法则,具有最严密而封闭的法理内核,自然也是剑意天然针对的目标。 但是此刻对着这漫天光明砂,这道飘渺高远却细致入微的剑意,却没了逞威的余地。 原因无它,剑意入微,走的是“以无厚入有间”的路数,正如庖丁解牛,不见全牛,只见缝隙,只见要害,所以能斩金刚、分须弥。 可是此刻沙暴满空,但见无量沙尘,至微至细,不存全形,不存缝隙,就连那仙官火凤之相都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的虚景。这样的入微剑意,又能耐对手何? 当然,这样的炎官朱鸟变也不是全无破绽,若有人以挟山超海的大神通以对,以倾天河、灌星海的大气象相应,那么某人的神通自然再难维持。 这样的手段,起码迦罗文殊就拿得出来。 心下一定,迦罗文殊双手相合如狮子口,顿时便有青狮法相现于身侧。 那头青狮高大如山,通体纯青不带丝毫杂色斑毛,皮毛油亮得仿佛隐带宝气,如同高原圣湖中的映照苍穹的湛湛青意。 青狮张开血盆大口,似要一口吞噬三界六道一切存在。 此为文殊菩萨狮子首印,显化的青狮法相可以帮助佛门修者吞噬心内烦恼,也可以吞噬烦扰外魔。 用于修行者祛除内魔时,此印名为文殊师利大精进宝珠印,用于吞噬外魔侵扰之时,此印名为狮子文殊一切无畏印。 然而迦罗文殊所用的印法,既不是对治心内烦恼的大精进宝珠印,也不是降伏烦扰外魔的一切无畏印,而是文殊师利破诸宿曜印法。 此印别名“吞星印”,有封截星力的神通,此刻用来封截漫空而舞的无量光明砂,却算是对症下药。 手印结成,青狮怒啸,其中有无上法威,更有恐怖的冲荡之力,顿时横扫罪海上下,掀起罪潮翻涌,沙暴生波! 好一声震动天地的青狮吼,好一声威赫六道的青狮啸。 然而从整体看去,这声狮子吼却仅仅是让无量光明砂演化的那尊仗剑仙官的衣袂稍稍起了几丝浅褶,甚至连火凤额上的如芝羽冠都没有摇动半分。 一吼之威不过收获了如此战果,青狮暴怒,昂首欲扑,却被迦罗文殊一手抓住后颈皮,硬将这头狮子按了下来。 身为魔神,迦罗文殊却是看得清楚,那一粒粒光明砂,却化成了一尊尊小如微雕的骑凤仙官,或手拈灵诀,或仗剑书符,各个行动不一,却又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从微观的层面,仿佛无数微小的仙官组成了一座完美无比的大阵,从宏观的层面,却又化成了那一尊一直在变动无休的炎官朱鸟法相。 这是一尊巨大无比的炎官朱鸟法相,也是无数炎官朱鸟法相排布而成的一座玄门大阵,每一粒色如红玉髓的光明砂,都等若是一位精于玄门妙术的散仙真形。而所有的散仙真形,又等若是无量数心意相通的道门高人,等闲仙道宗门都拿不出这样的手笔! 何况这座大阵又不仗着法宝符印一类外物作用,就算想用祭阵之法消泄杀气都成了妄想,岂有破法? “散而成炁,聚而成灵,真君好一部洞阳八炎变,此等道术已近乎天仙一流,然而却为何自甘于散仙位业?” 有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算了做了回答:“对于散仙和天仙的划分标准,其实在多元宇宙中并不一样。然而洞阳八炎变虽然有几分玄妙,我却仍然有法可破就是” 话音毕,那道飘渺剑意已然贯入了炎官朱鸟法相之内! (本章完) 第957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十四) 剑意飘渺挽天华,符阵幻变似流沙。 一者入微到了极处,一者宏大到了极处。 然而入微与宏大都是相对的,小到极处便大到极处,大到极处便小到极处。 所以入微之剑却能斩庞然如山的大威德明王宝身。 所以宏大之阵却是微小到了极点的无量光明砂布成。 恰如道门先贤的小大之辩。 此刻,入微剑意贯入宏大符阵,又将是怎样一幅让人惊叹而畏惧的壮阔画面? 青狮背上生青莲,托起了迦罗文殊的半截菩萨相宝身,然而这位魔神也看不见大阵之中的景象。 因为有人不想他看。 唯有剑意符阵冲荡依然,混在那一段段被截断、被反射的圣光间,跃动出无边幻彩,仿佛正映射出整个世界。 …… ……… 在微观的世界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其数无量的骑凤仙官都握紧了手中的剑,向着各自的面前颌首为礼。 每一尊骑凤仙官面前,无神亦无仙,无佛更无魔,但有一柄剑。 那剑不知是自棠溪巧工之手锻造成形,还是在龙泉名匠锤下散发光彩,或者只是乡下铁匠随手打直了的一根铁条,才学会做木工活的少年用废木料削成,但那必然是一把剑。 剑上的装具或者应该以铜精锡英、玄钢寒铁铸就,或者该以昆山琼瑶、蓝田美玉细细雕琢,也可能只是夹着三尺铁片的两块软木。 但不论精美还是粗陋,名贵还是低廉,剑就是剑。 是精钢百炼,是青罡百炼。 一尊仙官开口,百尊仙官开口,千万亿至无量数仙官同声开口: “无形无相,而化成万象,这样好的剑,大概也只有我认识的那人拿得出来。” 作为回应,有千万亿至无量数的剑鸣纷杂相应,其声各有不同,却传达了同样的意思: “无常无定,而统归于一,这样玄妙的道术,倒让我不敢贸然去相认了。” 两个虚伪的男人,用符阵和剑意掩藏了本来面目,打着这样旁人很难听懂的机锋,在这片广漠却封闭的空间中对峙。 机锋是试探,机锋是交手,但机锋也是怀旧。 丹砂与剑意之间,隐隐有魏野的叹息声传来:“既然已经被通缉到要跑路了,为什么不把自己隐藏得更深一点?” 这自然说的是某人的刀剑行被查封,人则如黄鹤一般一去不复返的事情。 剑鸣中自然也有叹息意:“既然我都已经跑路了,为什么你要去买下那卷道书?为什么要像个蹩脚的三流侦探那样,关心我曾经做了什么?” “好奇心是人类得以发展的第一动力。” “好奇心也是让无数英杰无端陨落的第一原因。” 一尊尊微小如砂的仙官法相面上透着冷淡意,平静回答道:“我印象中的那人,虽然天然呆了点,但行事自有一分温厚意,很是一个可交的朋友。然而今日重逢于罪海之上,却还是应了那句老话” 剑鸣随即应声:“倾盖或能如故,白首必然如新,何况你我?” 这便是厮杀将起的信号。 …… ……… 当初调查某人,并不是魏野的心血来潮。 一般说来,能在星界之门内部置产兴业的星界商人必然有自己独特的门路,要么是某个冒险者互助组织的干部,要么便是有一位或者几位世界主在背后支持。毕竟,没有掌握一个甚至多个时空产出的资源,想在星界之门开起店面并不容易,倒不如直接去练地摊。 百炼青罡在星界之门的武器商里算是小有名气,某人自身就是根正苗红的剑仙嫡传,和诸多剑仙派系都维持着不错的交情,本该是一片光明的前途,却能混到被通缉的地步 要知道,哪怕是跨时空走私这类罪名,只要和绑架智慧生物、制造并出售非法神经麻醉品之类绝对禁忌沾不上边,一般也就是罚款了事 比如曾经闹到人尽皆知的犬牙国际纵队武器走私案,他们虽然在冷兵器时代大肆兜售热武器,但对于上面两条禁忌也是丝毫不沾。否则的话,就不是只受到巨额罚款这样简单的处罚了。 如果只关系到魏文成一人,大家交情也只平常,魏野真的犯不着如此多事。但是连瞎子都看得出来,这个刀剑行主明显对自家铃铛有着些不一样的想法。那么这厮到底惹了多大的麻烦,就是必须要弄清楚的事了。 此刻,几近无形无相的剑意当前,看着那一口口演化万象的虚剑,体味着剑意中那股几乎穷尽世间万象演化的玄妙之意,魏野终究是动容: “将玄门天罡地煞之术阐发于其中,地煞为用,天罡为本,穷尽了情器世间之理,一剑而生万象,万象而归无相,就像诸多光色混成了白光,这样玄妙的剑意就是你逃避通缉的手段?只凭这道剑意,就是沧浪云台那些沉迷剑理的剑仙也要心甘情愿折服。修剑至此,本该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居然还能被通缉逃亡,你到底是做下了什么样的大案子?” 然而回答他的,只是一道道虚剑掠起的杀意:“这等事,外人就不必问了。” 可惜杀意才起,就被魏野一句话给打消了大半:“你一直对我家铃铛抱着些奇怪念头,若是铃铛真的点了头,那你也是要入赘我们老魏家的,我这个做长辈的提前问一句,你何至于大动肝火?” 终于,运使剑意的那人终于忍不住某位散仙的呱噪,剑光闪动间,不知凡几的仙官法相皆遭断首之劫:“滚犊子,我也姓魏!” 然而断裂的仙官法相们有志一同地抬起手来,摸了摸下巴上那部匪气十足的短须,和声应道:“魏文成,原来真的是你……” 话未及说完,剑意再动,这一次就不是断首,而是转眼间就将数多断裂的仙官法相斩成了碎块! 被零割碎切的仙官们面容平静这里一只眼,那边半只耳,破碎的道冠和削下的鼻尖漂浮依然,照样有嘲讽声口从其中传来: “还没追到我家铃铛,这就准备打杀她的长辈了。可惜,公主可听说过‘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否?” 一根木棒,每天截取一半,万世截取不尽。 这是惠子与南华真人论辩的诸多辩题之一,此刻魏野提到这个道门中的老话题,却是要做什么? 但见崩碎的诸多仙官法相上火光灼然,随即火凤鸣啸,剑光仍在,细碎的法相破片又化成了一尊尊小小的仙官,每一尊仙官仍然带着某人特有的嘲讽声口: “魏某此阵,亦当如是。” 然而剑意纵横,回答得更为冷硬:“以砂化阵,趋于无穷微小,确实是应对我这道入微剑意的最好手段。然而你尚未证得真仙位业,不过是一介散仙,那就不能无视世界的基本法则,进入纯概念的领域,仍然要受到那些法则的制约。” “所以你化生的这些光明砂能被我的剑意分割到哪一步?毫米?微米?纳米?分子?原子?质子?在这样的入微分割之前,你之道基又能撑持到什么时候?” 对这个问题,一尊仙官法相正举起手中火剑,抵住了袭向自己的那道剑意,面上神色却是十分轻松:“我追查了你留下的线索,参悟了十余部地煞术的传承,也得了天罡地煞之术的嫡脉道诀。所以我很清楚,天罡地煞的神通始终脱离不了‘遍知一切法’这一条,那便永远不出散仙位业的藩篱。我固然和真仙位业差得远,可是你魏文成呢?你真的破开那层纸了吗?” 对这个问题,魏文成沉默片刻,剑意突破仙官火剑的封挡,再度一招断首,方才应道:“较诸你,我当已近道。” 近道终究不是得道,散仙终究不是真仙。 但就算魏文成还不是真仙,但总比魏野高出一线。 那么这场战斗就依然如此险恶,不见血肉白骨的险恶。 剑纷纷而起,火剑总是比剑意慢了半拍,这半拍间就是胜负手。没法子,厮杀的两人,一人自开始便在修剑,从只好吓鬼的木剑到穿风破云的飞剑,还有此刻入微至极、仿佛世间万象的剑意,都是他的剑。 另一人虽然也用剑,用过朱砂画符的铁剑,用过桃仙遗蜕的木剑,用过皓灵之精的法剑,却只会一套墨家剑。 剑法不如人,被一遍遍的零割碎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魏野的本事,何尝又在剑上? 仙官法相越来越多,越来越小,火色灼燃成一片片殷红之色,本该无形无相的剑意也渐渐被染上了红色,甚至还时时有符印在剑意上一闪而过。 虽然那些符印就像是涨潮时沙滩上的沙堡,转眼就会被冲刷无形,但是每当一尊仙官法相被斩,剑意上便有印记一闪而过。 魏野的声音依旧嘲讽:“和剑仙比剑?我又没有吃多!然而魏文成你不要忘了,你还是星界之门的通缉犯,我在剑上战不过你,却可以让你被看见。” (本章完) 第958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十五) 让魏文成被看见,那么是被谁看见? 自然是让星界之门看。 虽然星界之门一贯对星界冒险者秉持着不干涉主义,但是一旦有人越过了界,制裁便也随之而来。 何况魏文成这样已经上了通缉名单的,一旦行踪被发现,那还能有个好? 剑意却是丝毫不乱,反倒更多了一丝嘲笑意:“迦罗文殊那样的土著,对星界之门抱有不切实际的敬畏,我很可以理解。然而身为星界冒险者,更应该清楚星界之门的定位里从来不包括‘全知全能’、‘有求必应’这两条。” 何谓“全知全能”?自然不是散仙位业的极境“遍知一切法”,自然也不是佛门所谓的“一切智”。 所谓散仙“遍知一切法”,所谓佛门“一切知”,到最后不过是通达一切变化的表象。 在玄门,便是由“有情有形”的地煞之术转为“出有入无”的天罡之法,故能知一切有为无为相生之道,故名遍知一切法。 仙道修行至此,出于有,入于无,共天地而同一气, 在佛门,便是从小乘四果转入辟支佛果一流,能知因缘和合之理,能知世界、众生、三世果报,故名一切智。 佛门修行至此,亦 然而这样的境界,虽然看上去很高大上了,但距离“全知全能”还很有点遥远。 至于“万物在主眼前,都是赤露敞开的”,这样的定义,放在单一的虚空小界中,那些独立封闭的虚空小界的所谓“主神”或者可以这样自诩。但是放到整个多元宇宙,就显得困难重重。 因为真正的“全知全能”,至少要能够连一个单体宇宙中最小的粒子运动都全面掌握,那么才算得上单体宇宙层面的“全知”。 而只有这样,才能够“把单体宇宙现在的状态视为其过去的果以及未来的因”,于是能够用因果律去进行全面的分析。就像古典时代物理学家宣称的那样:“未来只会像过去般出现在智者面前。” 但是要达到这一点,星界之门数据库必须能够进行十的一万零一百二十次方运算,在单体宇宙中,这个数据本身就超出了宇宙基本粒子的总数。就算是对星界之门而言,这样的超级计算机也只会是造成财政赤字的吞金巨兽,完全得不偿失 魏野也很清楚这一点,然而星界之门为什么使用因果律点数作为通用货币? 连一个粒子也不放过的“全知”固然不可能,但是以每一个星界冒险者作为基点,却能够进行因果律的模糊统计,只要样本相对较少,概率相对较大,那么古典时代物理学者所假设的那个无所不知的智者,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还原出来。 为什么天网恢恢,却疏而不漏?因为每一个星界冒险者本身都扮演着这张天网上的经纬线。 这也就是星界之门对因果律最经济有效的使用方式。 …… ……… 对身上渐渐增多的一道道符印满不在意,魏文成冷笑回应道:“虽然很想称赞你的有趣想法,但你既然提到了因果律,便应该知道,因果律在微观世界下没法再做模糊统计,于是相对大的概率也不存在,就算是星界之门的营运部门lhg,如果他们不肯投入足够多的预算,那就该知道,在微观世界中,粒子的位置与动量不可能同时被确定。而这,便是我的存身之道,更不会被你所捕捉。” “正相反,倒是你,以道基演化无量光明砂,看起来也像是入微之境,玄妙无端,却露出了一处致命破绽” 话未毕,杀机至,剑意飘渺无迹,却为无量数仙官法相冷然挡关! 火剑舞,火符动,火凤鸣,火莲开,仙官法相无量数,符阵变化无量数,能焚一切阴邪秽恶,却是难挡这道演化万千的飘渺剑意。 一尊很平常的仙官法相,持剑横于胸前,似要挡住那道剑意来袭。然而剑意近前,却是发出一声金声玉振般的清响! 仙官法相身后,同时显出三重面相来。 是旒冕衮服的帝君。 是竹冠道衣的散仙。 是青巾束发的学究。 年轻的学究拿起一管秃笔,写下了一篇骈四俪六的文章。 竹冠道者随即拈指如剑,在文章之后烙下一道玄奥真符。 头戴九旒之冕的帝君将文章与真符收入一卷符诏上,郑重地在上面盖下一方印玺。 于是无形无相的剑意遇见了有形有相的符诏,那符诏之上,不论是云篆龙章组成的真符,还是汉隶魏碑体式的骈文,每一条墨线都在扭曲,每一个墨点都在抖动。 符诏本身也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却是仍然在与那道剑意抗衡着。 剑意入微,飘渺高远又无形无相,所以不可见。 但魏野试图想让这道剑意可见。 用文字去描述它,用符篆去描摹它,虽然文字会变成文字障,符篆会变成鬼画符,甚至连那卷下元太一君神通法力所化的符诏也会被剑意扯得粉碎。 然而走过必要留痕,哪能真正的无形无相? 若让这痕迹传入星界之门,任凭魏文成剑意如何入微,终究是逃不过因果律的追索。 于是剑意蜿蜒在符诏之上,似一尾怒龙,时刻会破开符诏,将那个蹩脚的临摹者一口吞下肚。 看着符诏上的那些线条变化,下元太一君首先开口: “快撑不住了。” 散仙面相随即补充:“得找个结实点的物件,才好经得起魏文成的折腾。” 学究面相很肯定地一指虚悬于这空间中的耶稣圣杯:“这个不错。” 魏野的道基分出了这三真面相,却又向耶稣圣杯献上了精气神三宝,等若是和圣杯建立了联系 就像十字诸教都相信,那三位古波斯的占星法师不论宗教信仰在哪一端,总归是十字教的圣徒一样。 于是转眼之间,下元太一君手一招,那承接着飘渺剑意的符诏就直落入圣杯之内! 顿时,符诏爆碎,剑意爆冲,不独要斩碎那道拘禁它的符诏,更感受到圣杯之中那浅浅的一层圣血。 同时,圣血也发现了剑意那道斩开了救赎圣光,阻止它救赎罪恶的剑意! 圣杯终究不是那位救世主本人,判定逻辑自然也很简单邪恶是善良的缺失,那么阻止善良的存在必然也是邪恶。 剑意飘渺,能斩圣光,然而圣杯、圣血,是耶稣大愿所寄托的根本圣器,同样有着严密至极的法理,其中的排异性也是最强。 但见光明普照,虚空间却是凝结如琉璃,将这道飘渺剑意猛然封禁在了其中! 只是封禁才起,一直端坐于青狮背上,静观这场剑符之战的迦罗文殊脸上却露出痛苦神色,不知为何,通身佛光尽敛,却有圣光从身中猛然透出! 转眼间,迦罗文殊的菩萨相宝身便化成了一片虚无,却在圣杯凝结如琉璃的光华里显出了一个很小的文殊菩萨小像。 那泥塑般的菩萨像上露出了痛苦与惘然,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是怎样落入圣杯的封禁中的。 只有魏野的骂声顿起:“代形转劫,天罡正法还能这样用?!” (本章完) 第959章 天风排云埋九垓(十六) 借物代形,这是道门中很常见的一类术法。 应该说,在几乎所有的术法学派中,“代形术”都是一个很大的门类。 此类术法的原理,玄门谓之“真形”,也有些流派则称之为“相似律”,而在大部分信奉某一神力存在的神术派系里,大多以“偶像崇拜”统一称呼。 简而言之,这类术法便是利用“相似的事物之间存在的联系性”来做文章。 不过迦罗文殊这样的魔神,和藏头遮面、剑到人不到的魏文成,到底哪里有“相似性”了?居然就这般容易地让魏文成卖了队友? 除非这道剑意如同魏野最擅长的真形符一样,能够在一瞬间将剑意改换为迦罗文殊的魔神气息,以代形转劫的天罡法将自己从圣杯里置换出来,把迦罗文殊丢进去顶缸。 那么这道剑意必须能瞒过圣杯,瞒过耶稣大愿的感应,还能不受封禁所限,瞬间挪移虚空 这等欺天瞒地的真幻变化,真正是将天罡之法中那无中生有、出有入无,几如执掌造化之权的玄妙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能将此等玄门妙诣融会于剑意之中,已经超出了剑仙小术的藩篱,直有法中问道的气魄! 被那些眼皮子太窄的剑仙中人吹上了天的峨眉剑仙一脉无形剑气,不过只在“晦明”两字上做功夫,多了一种隐身法的妙用,便被奉为太乙玄门第一剑气心传,还被好事之徒冠上了“太清玄门有无相剑气”这种名不副实的噱头。 相比而言,何啻天渊? 只是脱困的剑意之中,更有一股肃杀之意,无端涌动。 看起来,耶稣圣杯的封禁之力的确对魏文成构成了威胁。如果不是迦罗文殊当了替死鬼,只怕真的要被魏野坑进去! 剑意沉静,静得令人心惊。 剑意冷肃,冷得令人生怯。 便有杀伐意陡然而出,挟着凶气的剑意朝着每一粒光明砂袭去! 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剑意过处,光明砂化成的仙官法相不再受零割碎切之苦,而是很直接地化为了虚无。 连分子都不存。 连原子都没有。 ……甚至不留下一夸克的残骸。 “这剑意中还藏着佛门寂灭意?” “不对!佛门寂灭号称灭尽众相,非有非空,却终究落在真如佛性这第一谛上,不该是这样的纯然断灭之意!” “这个时候了,你们不要再讨论宗教学了,风紧扯呼!” 这般让人不得不佩服的三人相声,自然是魏野的三重面相自己说起来的。 说了半截的相声骤然停止,三重面相随之虚化,只有炎官朱鸟变内的无量数光明砂猛然大乱,朝着所有的方向飞速移动! 光明砂有无量数,剑意分化亦有无量数。 无量数终究不是无穷数,虽然此数极大,光明砂极多,聚合起来便是一片大到令人恐惧的沙海,却仍然有穷。 所以必然将被尽斩之。 曾经充斥这片广袤空间的沙暴,空间中涌荡无休的罪海,在断灭剑意之前都再不能维持其存在。 断灭物质。 断灭有情。 断灭罪业。 断灭孽根。 一切终究入顽空。 然而有一物却是依然悬浮在这片空间中,圣光依然,悲愿依然,似金刚不坏,依然想要救赎一切。 杯身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粒其色正朱正赤的温润玉珠。 救赎罪孽,给与信徒永生的救世主大愿。 净恶焚邪,守护人间太平的道门玄妙之理。 本不相容的两股力量,在断灭之剑面前,却是隐隐相合,欲阻剑意前行! 断灭剑意之中,魏文成的声音隐隐传来:“玄门中人,一派掌教,为活命居然不惜依附异教神子的圣器之上,你到底有没有mian pi这样东西?” 玉珠中,某位散仙的三重面相显化无定,也是毫不在意:“耶稣大愿足可钦敬,便是稍加礼赞,又算什么?” “我觉得咱们这已经不是稍加礼赞了。” “吾掌下元太渊宫千真万圣,这一回却是着实丢脸,丢脸!” 对着这样的相声,魏文成却是丝毫不受影响,剑意直贯,正向着圣杯而来! 然而圣杯之后,却有门户出现,那是一道很常见的传送门,一看就晓得是在星界之门都卖不出价钱的赫拉迪姆法师出品的那一类。 随即圣杯隐没于传送门内,剑意稍一停顿,紧随着而入! …… ……… 一条通体鲜红的巨龙,趴在山脊上正哵嗒嘴,回味着刚刚享受的人类处女的柔嫩滋味。 对于成年巨龙而言,选择一个不算太富庶又不算太穷的小国家作为猎场,是一件极愉快的事情。 太穷的人类王国,拿不出足够的宝石和黄金,还有肉质可口的处女作为供奉。太富裕的王国,又有过于麻烦的强者守护。 像这样地处偏僻的人类王国,能够适当地奉献祭礼,又不担忧屠龙者找shang 门来,却是需要精心挑选才能够获得的宝地。 对于巨龙而言,哪怕在睡眠中都等若进行冥想、强化魔力,可以说是在魔法生物中也是天生就受到祝福的那一类。甚至除了巨龙之间的战争,这些会飞的大蜥蜴永远居于食物链的最上层。就算是传说中的屠龙战争,如果那些传说中的勇者和贤者没法子把巨龙堵在龙穴里,那么一头飞翔在天际的巨龙就是毁灭国度的噩梦。 就像这条红龙,正趴在山脊上休憩,就算神灵也绝不会选择这个时机开战。 但就在这时,有一道波动在红龙的头顶浮现,随即,一只华美的金杯从空间的裂隙中透了出来。 那只金杯隐带着极强的神力,毫无疑问是一件受到神灵祝福的圣物,对于巨龙而言,这样的圣物就是最好的收藏品。 红龙的双眼中有龙威透空而发,想要锁定住那只金杯。然而金杯之外,却有一股强悍的灼炎之意猛然发作,反将龙威倒逼而回! 龙威被迫开,金杯再度遁入空间裂隙之间。 这突来的插曲,让巨龙的怒火无端升起,但不等这头红龙做出下一个动作,一道剑意便自天外而来,紧随着金杯移动的轨迹,直掠而过。 然而剑意过处,龙鳞崩解如灰,龙血蒸腾如无,转眼间,那被人类敬畏地当成“天空霸主”的巨龙,便整个灰化,连灵魂也没能逃出去! …… ……… 无数的多角芒星组成了一个封闭的半位面,不知多少重防护咒文、反侦测咒文、反预言咒文,层层严密地守护着这个被隐蔽起来的空间。 如此隐蔽的空间中,藏着一个骨灰罐般的物件。翡翠雕琢的罐身上装饰着细密的黄金咒文,紫水晶打磨的盖子上闪动着强大的魔法灵光,仿佛证明着这个骨灰罐的不可摧毁。 嗯,确实也很难摧毁,毕竟这是一位古代大巫妖的命匣,这位操纵死亡国度、统治无数死灵法师的死者之王,曾经一次次地被正义之士击败。然而没人能找到这位巫妖王的命匣,所以便只能看着这位强大的死者之王一次次地复生。 然而此刻,空间波动,一只金杯猛地撞在了半位面上,千万重咒文被圣光蒸腾一空。 命匣受到惊扰,预先固定在上面的传送咒文随即发动,将要转移去另一个隐秘的收藏室。然而圣杯同时也来到了命匣上空,分明是要蹭顺路车的意思。 很不幸地,这一次蹭车行动马上就失败了。 因为一道剑意紧随而至,转眼间就将那位巫妖王的命匣崩解成尘,尘埃则化成虚无。 但圣杯却也在同时遁离,不知又去向了哪里。 …… ……… 因为迦罗文殊,那些用来撞破天关地锁的虚空小界里,转眼间就是一片鸡飞狗跳。 圣杯大愿为引,那些最邪恶的存在,最亵渎的地界,便是最明显的坐标,转眼间已经穿行不知多少空间。 只是这样的穿行之间,魏文成的断灭剑意犹然追赶在后,没有一点要被甩脱的迹象。 …… ……… 埃诺奥克沙漠的原址上,以精灵、矮人和自然三大神系为首,诸神终于将几近失控的时空乱流整理出一个样子。 那些被强行连接的下层界传送门被封印。 那些抓紧机会入侵到物质界的邪恶生物则被驱逐甚至消灭。 这场席卷大陆的天灾来得莫名,也让诸神不由得有些难得一见的疲倦感觉。 不过事情终究没有结束,因为埃诺奥克沙漠中仍然还有那些罪恶本源奔涌的迹象,如果不将这些罪恶本源清理干净,那么谁晓得有没有哪一天会再度引发什么da ma烦? 精灵之父柯瑞隆·拉瑞斯安、橡树之父西凡纳斯、矮人之父摩拉丁,三位主神望着那片已经彻底被毁灭、变成深渊一般的艾诺奥克沙漠遗迹沉吟不语。 精灵诸神中,以温婉多情而闻名的爱情女神瑟拉妮尔站在了精灵父神的身侧,望着精灵神系这位至尊首神那精致到了雌雄难辨的面孔,不解地问道: “我的父亲,我的挚爱,为什么您这样注视着这片废墟?它即将被众神封印,再也不能伤害我们森林中的子民了,不是么?” 对女神的问题,柯瑞隆未及回答,但见一道圣洁光华猛然突破了深渊,朝着天空中急速升起! 而在这道圣光之下,则是一道虚剑,带着仿佛要斩灭一切的虚无之意,紧追不舍! 圣光、剑意,还有其中影影绰绰的一道玄妙之意,顿时就冲得诸神的封印有些不稳 毕竟,不到生死关头,哪怕是一位神系之主也不会让真身降临在主物质界内。 但是这样的挑衅,实在是太过分,所有在场的神灵同时发出怒吼,来自不同领域的神力同时施放,化作无边神威,欲一举将这些搅局者重新鎭压下去! 重重神威透空而来,然而圣光依旧,剑意依然 对那位一心救赎罪恶的救世主而言,异教的神灵如果没有走在至善之路上,不要说承认对方神灵的身份,就连同路人也未必算得上,自然没有理会的必要。 而对那道断灭一切的杀伐剑意而言,神威又算什么? 这种对自己道路的自信,又岂是区区神威可以动摇的? 神力威压无用,司掌知识的命名者欧格玛不由得微微讶异:“对神力威压毫无反应,那么就不是凡物,到底是神还是神孽?” 在欧格玛信徒们的神话里,命名者为世界上所有的存在都起了真名,通过这些记载于他手中书册上的真名,知识之神可以认识到所有存在的本质 然而圣杯之上,玉珠之中,有人这个时候还要嘲讽一把:“汝等法力广大,只能普阅周天之事,不能遍识周天之物,亦不能广会周天之种类,哪知道我等的根脚?” 话音未毕,空间又生裂隙,圣杯直入裂隙之中,剑意欲紧随而入,却是瞬间停住! 圣杯的杯身上,玉珠之中,魏野的三重面相稍稍露出失望神色。 一路挪移遁逃,对这道断灭剑意的威能,魏野已经掌握了一个大概。同样的,这道剑意紧随着魏野,一路斩破诸多虚空,不可能没有损耗。 此刻,便是剑意稍搓之时,而这一道空间通道,也和之前的稍稍有点不同 甜美却无起伏的声音,隐隐从通道的另一侧传来: “监测到通缉在逃人员魏文成的讯息,lhg安全部门人员即将赶到,请在场的冒险者们协助逮捕重复一遍,监测到通缉在逃人员魏文成的讯息,lhg安全部门人员即将赶到,请在场的冒险者们协助逮捕。” 但不等通道另一侧有更多的反应,那道断灭剑意已然斩在了圣杯之上,将这只圣物猛地打入了通道之中。 可也是这一剑,一直依附于圣杯之上的玉珠也被一斩三段,化成流光,不知飞向何处。 便在此刻,诸神封印之外,更有一个庞然神力降临,仿佛位于诸神之上,对于这些搅扰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发出了最直接的逐客令! 一边是星界之门即将到来的逮捕者,一边是即将逐客的世界之主,断灭剑意却是丝毫不在意地一抖,随即崩解,断灭,再不存丝毫痕迹。 (s:) 第960章 我身非我疑是幻 雄州的天幕之上,文殊菩萨端坐莲台,修眉低垂。 菩萨宝相手中所拈的那一枝青莲忽地枯萎,经箧无火自燃,金刚宝剑锈蚀不堪。 原本色如紫金的菩萨宝身,也镀上了一层死寂的黑色,似是象征着永堕恶趣之苦。 文殊菩萨宝相依然悲悯,叹息一声:“终究还是败了,伏望吾等本尊怙主大日如来摄受于我。” 叹息过后,菩萨宝相猛然解裂,仿佛千万瓣黑莲飘洒向人间,莲华雨中,犹有佛偈声声不断: “我与无边诸有情,本来即是正觉尊。了知如是之自性,即发殊胜菩提心。” 一直严阵以待的许玄龄,望着那尊渐渐消逝的文殊菩萨宝相,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喃喃地道:“莫非,师君胜了?” …… ……… 北天云海之上,有灵兽踏云而奔。 那是一头锦毛斑斓的猛虎,大如小丘,周身隐带煞气,看上去凛凛生威而不可侵。 不过在虎头上,趴着一只身形圆润憨拙的团子猫,顿时就把那煞气折去了好些。 这头飞天猛虎之侧,有头戴青莲法冠的素衣女子,手扶一支缀着玉环的竹杖,脚踏一瓣白莲,云光绕身而飞。 此等景象,自有一分飘然仙意,但女冠面上却隐带几分凝重。 云空之上,立着一个铁皮罐头。 说铁皮罐头有点过分,因为那身夸张到了极点的复古主义盔甲,完全不具备马口铁罐头那种简单、朴素的美感 大鹏明王口中叼着两条半人半蛇的那伽女,鹏王展开的翅膀构成了兜鍪两侧的凤翅;玄铁铸造的一对狻猊盘踞在肩甲之上,胸甲则被设计成了一只张开巨口的饕餮,铁靴干脆就是两尊扛着须弥山的金刚…… 这不是铁皮罐头,这是雕花铁皮罐头。 铁皮罐头里的男人有着一张缺乏存在感的平凡面容,正好和这身夸张的浮雕风格复古甲胄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感,让人只能记住他的盔甲而忘记了他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位铁皮人向着来客们矜持地一点头:“lhg时空调查部探员,我叫林黑枪。王虎、司马铃与甘晚棠三位对么?感谢各位家属与相关人员的配合。那么接下来,就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空所遭遇的位面融合型异变,向各位传达一下时空调查部仙道司拟定的初步解决方案……” 林黑枪的话被头顶着团子猫的锦毛虎举起前爪打断了: “那个……虽然都是猫科,不过我和我头上这只小猫并不算一家人,我也不想和那个坏心眼的道士成为一家人好不好,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公事公办地从雕刻兽爪的臂甲中取出一份文件,林黑枪清了清嗓子念道:“关于编号为7ac4f99e4697c1的仙道型时空点灾后处理方案,基本原则仍然以确保该时空点开拓者的利益为优先事项,并有效调动起广大开拓者积极参与,形成救灾重建力量整合……” 这段话念出来,甘晚棠与那头飞虎还没什么表示,一直趴在虎头上的团子猫却是突然出声:“这个方案,是说要我家阿叔让渡出发现者权利,把这个时空作为面向整个星界之门的公共开发区吗?” 被打断了念稿子,林黑枪却是依然不愠不火,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和声回答道:“是的,因为该时空点第一发现人魏野先生目前处于失联状态,又加上这个时空点的异变已经处于临界点,所以本着人道主义态度,我司经过详细的分析判断后,认为魏野先生留在该时空点的私人宗门力量已经不足以担负起全面时空整合、资源开发和人道主义救助的职能,应当获得外部力量的支援和协助。如果各位魏野先生的家属没有异议,我建议各位通过我司进行该时空点灾后救援重建的招标会,选择有能力的星界冒险者互助组织来进行接下来的工作。” 但这个提议,只获得了司马铃的一声轻哼:“我们家叔叔没有失联!他的下元太一真形图仍然在有条不紊地按照阿叔的预设条件在进行工作,北天上空这里还有叔叔留下的隐蔽阀门在继续进行不同时空点的接合调整!这一点,甘姐是专门确认过了的!” 甘晚棠点了点头:“我身为太平道大祭酒,也是通过了贵司仙术评级的高等术者,应该有资格做出专业证言。恰如铃铛说的那样,魏真君以真形法体所化成的五城天狱,仍然在北天上空肩负着补天净罪的职责。只是五城天狱牵连绝大因果,又勾连数多虚空世界,以至于天机混淆,不落现世,无法直接观测而已。但通过五城天狱和下元太一真形图的反应,我可确定魏真君并没有遭遇任何不可逆的伤害,只是本体暂时无法与我们联系而已。” 这句话说出来,林黑枪的面色稍稍松动了一点,点头道:“如果魏野先生正在向着这个特异时空点的世界主蜕变,这也是我司喜闻乐见的事。根据以往案例,确实有一部分世界主在晋级道路上会有一段时间的沉寂期。按照我司的惯例,对每一位世界主都要保持一定的尊重之意,如此一来,确实能够将该时空点的灾后重建招标工作延后一段时期。” 司马铃一对前爪按着王虎头上的王字,追问道:“那么能延后多久?” “这个,视灾后并发症的严重程度而定。如果各位能够保证,在接下来的灾后时空融合期内不爆发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那么我相信可以将这个空窗期一直延续到魏野先生归来为止。” 说到这里,这个面相平凡的男人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盯着在场的三位星界冒险者来回审视:“三位能够确保这个正在进行位面融合的时空点,不出现这样的问题么?” 回答他的,是司马铃伸出的猫爪,可爱的肉垫几乎要按到了林黑枪脸上去:“作为我家阿叔的代理人,我同意这个条件。” …… ……… 大宋宣和四年初春,伐辽主帅、河北诸路宣抚制置使童贯等上奏,为伐辽告捷、克复燕云及诸路帅司请功事,伏乞圣裁。 伐辽告捷倒是货真价实,燕京城彻底化作白地,残辽最后一支军马在耶律大石的率领下仓惶西逃,别的不好说,辽国在汉家燕云故地的统治基础等若是彻底崩溃。 虽然大军从头到尾没有开进燕京城,甚至童贯的亲军连白沟河都没有趟过去,但谁叫这死太监担了一个总帅的名儿? 无论如何,这头筹都得叫童贯拔了去。 当然,童贯、蔡攸除了告捷请功的奏疏,亦有弹章奉上: “臣等闻左道乱政,奸谄之徒不可逃形,圣虑独高,则方技之士亦不能欺也。窃见清虚大夫、葆光殿侍宸许玄龄,久膺宠禄,莫著功名,本燕地之逃人,怀多诈之邪心,因知陛下深造道妙,乃伪称有制劾妖魅、增益年寿之术,外托爱君之迹,内为乱国之弊,更广结群小,谋倾朝廷,倘成祸殃,延及宫禁。臣等查访其人,具其罪二十条,望陛下特降睿旨,褫去师名,押赴有司,以塞妖妄之源云云……” 不止弹章,身为宣抚制置使的童贯,连同蔡攸这个副使,直接丢开雄州一摊子破事,直接就回了汴梁。毕竟这死太监在赵佶身前还是有几分面子的,要在官家面前活动得趁早…… 当然,弹章也不是只有童贯和蔡攸才有资格送到赵佶案头,许玄龄联名老种小种,为伐辽告捷、诸路帅司请功、下元太一君显圣护国符瑞事伏乞圣裁,自然同样有弹章一封送上: “臣等伏睹河北诸路宣抚使童贯在雄州,据城自守,毫无进兵击虏之心,以至军民虚惊,抛弃随军粮草,更因关防不谨,致使辽僧普风,左道袭营。若非下元降圣,道力垂慈,则燕云不可复归,金瓯不可得全矣!臣等伏思祖宗艰难,创造基图,陛下忧勤,嗣守先业,为雪旧耻,重张天兵,然迂谬之臣因循宽弛,使军威不振,军纪隳废。陛下以赏罚之柄驭天下,如赏罚频失,将何以保太平之业?况仓廪已虚,兵旅已骄,臣等实忧之云云……” 这样撕破脸皮的笔墨官司,要搁在过去,就算是老种小种这样的西军重将,也未必敢和童贯、蔡攸,还有站在他们身后的王黼打起来。但是多了一个许玄龄,便让西军多了几分底气谁让官家好道来着? 为了两家结盟事,便是被道海宗源扣押下的姚平仲一干人也都放还回来,还把姚平仲的大名写进了请功名册里,算是道海宗源递过来的橄榄枝。自然,这些事情都是以“许玄龄和之前留在燕云的旧门人”的名义进行。 老种年纪毕竟大了,耐不得长途跋涉,但小种的身子骨还硬朗,又加上许玄龄这个当今最炙手可热的道官在,进了汴梁同样能在赵佶面前说得上话。于是一场大宋边帅间的长途赛跑,就这么直接开始了。 大宋的党争可算是著名特产,但党争也总需要赵官家来做最后的裁判。 但按照赵佶的轻易性情,这些破事,一撕大半年也未必能拿出个说法。最后大概还是个清楚不了糊涂了,大家围绕在官家身边,就像众星环拱北辰,一起建设丰亨豫大的和谐我大宋。 要是有人看不清楚这个大局,还敢妄议朝局,讥刺中枢,那塞你抹布、断你仕途是绝对没商量的便是。 …… ……… 汴梁城里依然是一片风云搅扰,然而大宋东南诸路的人们却要面对另外一种搅扰…… 旱季无端而至,春雨不见分毫。 淮南、东南数路还好一些,两浙一路却是实打实的旱灾,上元未过便已然是天干物燥,不见片云,地气更是暖如蒸笼。这样的天气,就算播种下去,转眼就只能收获一把枯秧! 台州本是多山多水之地,然而今春这场大旱下来,除了天台山主脉之外,大多都便做了癞子头山,从山头旱到山尾,眼里所见尽是枯树,连草窝窝都生得稀落落地,比那害疥癞头的乞丐也体面不了多少。春日风起,进山迎风走上半里路,回去能从头发衣服上筛出二斤细沙来。 为了求雨,两浙路诸多州县也是绞尽脑汁,地方官统统挂起求雨悬红,不论是有道羽客还是大德僧尼,哪怕是那些吹牛角号、跳神舞的师巫,只要能求下一场甘霖,也能得了衙门举荐,有赐穿紫衣的机会! 台州城里,每天都有一群群的道士、和尚、巫师、神婆,来来往往。 起先是台州衙门出了告示,为求雨,严禁屠户宰杀牲畜,酒店也不得沽酒卖肉。各处宫观寺院的道士僧尼,各依教法行科念诵,又有一班教谕,照着董仲舒《春秋繁露》的旧例,结成了一座五龙坛,上面用黄泥捏了五方五色龙神,还用柳条做了龙角,贝壳做了龙鳞,看起来居然也像是五条活龙了。 只是科仪念诵也好,五龙求雨也罢,闹了半月还是不见一滴雨落下。一个个肉铺、饭铺,倒赔了不少。 又有个叫顾守经的村学究自告奋勇,说是“天旱不下雨,必是龙神发病,若治好了龙神,雨自然便落下来了。” 于是满城的药材铺就倒了霉,什么麻黄、荆芥、防风、紫苏、桂枝、白芷、香薷,成斤地被官府征发,全熬成了浓浓的药汤。这顾老学究就抄起大瓢,把药汤一瓢瓢地给五龙坛上的泥龙灌下去。 直灌得满城药铺叫苦不迭,不知多少条泥龙都给灌成了一滩黄泥,这雨啊,还是没下。 又有人从唐诗里翻出一篇《蜥蜴求雨歌》,带着小伢儿漫山遍野抓石龙子,抓了就朝水瓮里一丢,叫童男童女穿上彩衣,拿着柳条把水瓮乱打,边打边唱:“蜥蜴蜥蜴,兴云吐雾。雨若滂沱,放汝归去。” 不知打坏了多少水瓮,淹死了多少石龙子,依然是徒劳无功,倒是杀孽造得不小。 后又来了个尖嘴猴腮的老婆子,自称在梅山学法,得了月孛星君秘传,善能呼风唤雨。那法术也邪得出奇,要找又黑又丑的年轻孕妇一个,再寻一个童男做附体仙官,穿法衣持法剑,脚踏孕妇阴门,彼此瞠目伸舌,仿佛吊死鬼附身模样。据说这般作用,便能勾招月孛星君下凡附体。 据这婆子讲,那月孛星君乃是个黄花处女,脾气却又再暴烈不过,受不得这般侮辱,必然要呵斥龙神行云布雨做她衣裳,才好回转天庭。 然而谁家怀胎的媳妇不是仔细调护起来,哪里肯让人这般作践?衙门里只好拿出许多公使钱当遮羞费,好说歹说选了一家贫户,才算是把这劳什子的月孛星坛布置起来。 这一日,法坛已备,州衙大小官员在一旁凉棚里坐定,那婆子戴花擦粉,拿了一只牛角长号,上面满满地雕着符印,呜呜地吹了三声,口中唱道:“三声龙角响弯弯,仙师传书到梅山。俺这里百拜千拜,祖师那里百应千应,却要让月孛星君下凡来呀下凡来。” 婆子这里唱,便有个后生赤着脚,仗着剑,把那大肚子的孕妇拖上台去,三下五除二地扒了衣裳,赤着身躯倒卧法坛之上。 这场面,不但那妇人羞得血色倒冲,恨不得当下死去,台下随喜的人们也着实看不过。便有个穿直裰的汉子排开众人,向着凉棚下的台州知州唱了个肥喏道:“相公是本州父母,我等百姓自然都是相公的儿女,做父母的岂不要为儿女留一点名节体面?这个妇人又不曾背夫偷情,亦不是不守妇道,怎要她赤身露体,在这般烈日下暴晒作践?” 知州忙活求雨多时,心中已经不知攒了多少火气,这时又遇见这个不知好歹的汉子,顿时怒道:“汝是何人,这祈雨乃关系一州百姓性命,岂容你这里乱说乱道!” 说罢便喝令衙役要上前拿这不开眼的贼厮,那汉子被两个衙役反剪了双手,仍然叫道:“相公若真怜惜阖州男女老幼,却不要只这般祈雨,求相公将本州百姓拖欠的花石纲、伐辽饷一并豁免了罢!” 这一句喊出来,知州怒气更甚,大叫道:“好个贼人,这般不识抬举,朝廷纲税也是你说得的?快快拉下去,杖责四十不,八十,也做个榜样!” 那汉子被衙役们七手八脚拖了下去,嘴里兀自喊个不停:“这场大旱,不是天灾,却是人祸!实在是相公们不体恤小民,以至于上天降怒!这等昏暗世道,唯有摩尼光佛下世,才得见个救星!” 听那汉子越喊越不成话,一旁的州判姓秦名伯琴,为人老成,不由劝说道:“眼见三春无雨,今岁必成荒年,最是人心浮动的时候。若是民心浮动太过,难保没有人借机生事。何况这月孛星君求雨之法,实在大违圣人礼教,以我之见,还是让这婆子自己离去,放了那汉子,免得生出事来。” 然而他这里劝,那知州性子最为执拗,听罢了只是冷笑道:“秦兄不必忧虑,既然这厮敢于妖言惑众,便塞了他的嘴巴,用重枷锁了,押入站笼,当街示众几日,自然便没有人敢再饶舌了。” 秦伯琴听了,嗫嚅半晌,方才道:“如此则奈民心何?” 那知州冷笑一声,挥手道:“秦兄又来迂腐了,大势在我,谈何民心!” 被知州噎了这么一句,秦通判也再没了话说。 …… ……… 日头爬上半山腰的时候,天台山的雾气受不得阳火蒸腾,一点点散开去。豆腐柴耷拉着露水早被蒸干的叶子,便有零星开着的几点白花,也看上去要死不活地。这种野菜天生有一种怪味,猪不吃,牛不啃,却是人们在荒年里的恩物,摘下叶子捣成泥便能做成一种翠绿色的豆腐来充饥。 不过这种柴叶豆腐做起来太费事,何况逃难中的女人家,哪里顾得上摘这个? 妇人家到底比不过粗手大脚的庄稼汉子,水叶娘才翻了几个山坳,就觉得腿肚子转筋,贴身的小袄也被汗浸湿了,前贴胸后贴背的,黏黏地叫人难受。 她拿手胡乱擦了擦面上的油汗,又草草将贴在额上的几绺湿发抹到耳后,又朝来路尽处踮起脚用力望了几眼,好容易说服自己相信那班天杀的贼人不会奔着这天台山里来,这才朝路边一方青石上小心坐了。 臀尖才碰着石头,叶娘全身紧绷的筋肉霎时一松,全身三百六十块骨头都嘎吱嘎吱闹将起来,又酸又痛。自个朝大腿上捶了几下,那既酸又麻的劲直叫人想趴地上便不起来了。 “惫懒娘们,遭捶哩!” 她攥着拳敲了敲自家的头,嘟囔一声,又摸了摸比甲里揣着的那两块被捂出了汗酸味的秫面饼子。这东西城里人是不肯碰的,但是便宜,压饿,她是苦出身,小时候为了挣命,地里肥田的豆饼也偷偷拣来吃过,这红的如猪肝似的秫面饼子,已经如龙肝凤髓般金贵了。 嗅了嗅手指上那染着汗酸的食物味道,她咽了咽唾沫,稍润了下发干的喉咙就带了这点吃食,吃光了,往后还有那几百里的山路,可是连点鼓劲的物事也没有了。 背上的小囡还睡着,包小囡的“蜡烛包”是上好的白叠布,背巾上还缠了一只从注生娘娘庙里求来的小荷包,叶娘小心翼翼地将这小伢抱入怀里,拿脸蹭了蹭小伢嫩生生的脸蛋,逗得伢崽咯咯咯地笑起来,伸出一双白生生的嫩胳膊来摸她的脸。 小伢生得真好哩!脸蛋秀气,粉团也似,一笑,还露出两个小酒窝,就和画上观音娘娘身边的善财童子一般的,天生的让人爱煞。待再大一些,学话的时候,听小伢叫一声“阿娘”,又是多么大的福分呢! “可惜奴是个没福分的。”叶娘叹了一口气。 想当初,她家的崽娃出了痘,被痘花娘娘收了去,那个狠心的汉子一时痰迷了心窍,拿一条烧火棍打得她三天下不了炕。当时自个也是魔怔了,抱着崽娃死不肯松手儿是娘的心头肉,当时恨不能让阎王老子由自个替了她的娃崽才好。 亲了亲怀里小伢的脸,她吸了吸气,把这些非分之想赶出脑子里去,解开前襟,掏出满是油汗的葫芦大**,将囡仔捧到胸前,柔声道: “大郎勿哭,勿哭,姆妈带你去见舅老爷。” 眼见得小伢慢慢地将嘴一点点贴上**,水叶娘轻轻哼着小调,低着头尽着乳母的本分。 …… 这些年,日子越过越艰难,老天爷似也越来越邪性。开春后不下一滴雨,霜降时冷得活像三九天,一家老小辛苦一年也打不了几斗粮。纳了租税,就只能勒紧腰带挣命了。可老天依旧不叫人消停,瘟神爷到处行瘟不说,官家又新添了许多捐税,之前的花石纲已经弄得许多殷实人家纷纷破了产,如今又添了一样,说是“伐辽饷”可不是说辽国皇帝认了赵官家做叔伯,怎么天下还有叔伯侄儿互相杀来杀去的道理? 地里刨不出食来,人心就动到邪路上去了。她进城做活前就听说邻村有个后生犯了邪性,嚷嚷什么“有本事投梁山,有胆子拜明王”,结果被族里的叔爷领着地保连夜绑了送到官府,扛了大枷去站笼,不几天就自己蹬了砖,他娘老子哭了几回,也拿条麻绳吊了梁。 “赤马红羊一甲子,劫数!劫数!”侍候白鹤大帝香火的老斋公蹲在庙门口拍着门槛大喘气。 她不晓得什么叫做劫数,只知道自己在通判老爷家才做了半个月的奶娘,台州城怎么就变成了一片血海? 到处都是身穿白衣、头缠白布的贼人,口里喊着什么“明王降世”的诀,见着衙门里的人便乱砍,秦通判和知州相公就是这么给拖到求雨坛上,放锅里给煮成了一锅肉汤,被这些人分着吃了。 剩下秦家这个娃崽,被她趁天黑翻墙背了出来:大人不在乎身家,留下这么个奶娃娃,可不作孽么? 背着这个苦命娃娃,她像受惊的鸡婆般地朝山沟沟里钻,山里黑,山里冷,山里见不到半颗火星子,偏偏因着黑和冷,她才觉得安全台州城倒是很亮很热,街面铺户都燃着火,剥剥地响。 她不会读书人那“民如发,匪如梳,兵如篦,官如剃”的文词,却天生地明白官、兵、匪,都是极可怕的东西。 又轻轻地拍了拍怀里的娃崽,哼了几句“戴雉尾,好儿郎”的俚曲儿,好容易等娃崽闭上眼不闹了,她正要整好了前襟接着赶路,一股年轻爷们的汗骚气却这么呛乎乎地冲进她鼻子里。 那骚膻味的正主是个面皮黝黑的挎刀汉子,身量不太高,圆脸粗胳臂,头上没挽髻子,只用一块白布包了头,身上胡乱披了件不合衬的半旧直裰,看去不僧不道地,只两个眼睛不住打量她,那贼瞳子亮得吓人,却让她想起三天没沾奶水的尕娃娃。 事要糟。 嗓子眼里猛地跳出这三个字,却在逸牙缝前被她一个个地硬咬住,哽着脖吞了回去: “好汉,俺……” 这话开了个头,却不晓得如何说了,乱军乱贼不比绿林讲个道义,叫好汉喊赖汉唤菩萨搭救,也都是一般下场,她其实很想叫一嗓子扭头就跑,可怀里这个娃娃…… 她低头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娃崽,咬了咬牙,小心地将蜡烛包裹紧些,放到一丛豆腐柴边上,自己蹭着那方歇脚的青石朝地上斜坐了,仰着脸望着那挎刀汉子,轻声道: “爷台,奴身子给你,可……可轻着些。” 她前襟本就没扣好,这一活动又挣开了些,小衣下那对粘着油汗的大葫芦**像吃了吓的兔子般上下起伏着。那汉子瞧着她的胸口,喉结抖了抖,含混不清地道了声“俺应你”,倒像口里含了个没啃干净的枣核。 汉子压上她的时候,长舌带着那股炙臭的热气舔上她的脸,这贼人浑身都冒着骚腥气,胳膊腿满是腱子肉,好似春天里口轻的公牛那么野。她嗅着贼汉子身上的味道,不由自主地伸开手,五个指头深深地抓进公牛的肩胛肉里,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 水叶娘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公牛不要命地朝她顶过来,仿佛要把她按进土里似地使着蛮力,可这一顶,却像使尽了气力般地瘫在了她的身上。 一根铁枪不知何时扎进了“公牛”的后颈窝,从张着的嘴里冒出枪尖子,一股血浆子突兀地覆上了水叶娘的脸,使她的面前只剩了一片殷红色。 耳边依稀有个老汉的声音在响:“大郎,咱们如今也投了方明王,这样行事,却是得罪人罢了罢了,救人要紧,将尸首搬开,先探探路数。” 便听得有个年轻些的后生应了声,一脚将尸首踢了开,叶娘还怔着,只傻傻地看着一个俊俏英武的汉子一面从死人身上拔出枪来,一面在尸首怀里上下寻摸了一阵,最后将死鬼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荷包摘了下来,从里面捏出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纸,展开去,小声地念出声来: “一者无上光明王,二者智惠善母佛,三者常胜先意佛,四者欢喜五明佛,五者勤修乐明佛,六者真实造相佛,七者信心净风佛,八者忍辱日光佛,九者直意舍那佛,十者知恩夷数佛,十一者齐心电光佛,十二者惠明庄严佛,身是三世法中王,开杨一切秘密事,二宗三际性相义,悉能显现无疑滞。……” 水叶娘听不大明白这种雾遮遮的轱辘话,更不晓得是哪座庙里的神仙,只觉得面上黏嗒嗒地,似乎有什么东西渗进口里,腥咸腥咸的。 “亏得神仙搭救……” 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她心中一松,眼前顿时黑了下去。 …… ……… 这一年是宣和四年,大宋的丰亨豫大之局,已经到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时候,以至于大宋士大夫们闲着没事就靠党争消磨时间。 这一月,河北诸路宣抚制置使童贯为首的一众伐辽变帅,草书露布告捷东京,伐辽大功转眼即成。天下士民莫不额手称庆,以为大宋盛世就在眼前。 这一日,一众身穿白衣、头绑白布的摩尼教徒打破台州治所,知州齐安民、通判秦伯琴为首的大小官吏统统被活活烹死殉国,城中居民尽被教徒裹挟而去,台州城只留下一片散发着烧尸焦臭的瓦砾。 秦通判家的乳娘则抱着襁褓中的秦家遗孤趁乱逃进了附近的天台山,不过水叶娘做梦也没想到,她在深山里仍然遇见了摩尼教徒,更没料到会在这个当口被人救下来。 她醒来的时候,睁开眼只看得天上闪着几点孤星,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大腿根亵裤还半敞着,风从盖着她下半身的破烂直裰下面吹过,冷飕飕地。 她缩回手,怔怔地望着天,低低叹了口气。 在她一眼望不到的地方,有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的声音正在讲论着什么,隐隐约约传到她耳边。 坐着的那老人,满头白发如雪,寿眉似剑入鬓,一部修髯恍如千条银线飘拂胸前,看上去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寿数,只觉得这老者气度俨然,举止闲雅,仿佛与画上仙翁一般。偏偏这画上仙翁般的老者头上戴了一顶精铁锻造的委貌冠,上盘着双龙捧日之图,冠身簪着青玉横簪,玉簪两侧垂下冠缨,更透出一股威赫庄严之感,倒像是侯王贵人一流。 一旁拨火的英俊汉子,额上生着一点朱砂记,浓眉大眼,看似粗豪鲁莽,偏偏面似满月,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身上腱子肉结实饱满,隐隐露出龙纹花绣。 那老者看着年轻汉子拨火,叹息一声道:“大郎,你既然投奔了方腊一伙,多少还得与他们一些体面。今日你杀的那厮,本身没什么出奇处。然而他脖子上挂着的那荷包里,分明是一卷摩尼光十二佛真言。摩尼教中有资格拜受这摩尼光十二佛真言的人物不多,不知便是哪个不知名重要人物的亲眷……” 那被唤作“大郎”的人,自然是江湖上有名的九纹龙史进,他压着心头怒气,勉强应道:“竹翁,既然方腊给了俺一个纠察明使的身份,又爱重俺这身武艺,敬重竹翁你的法术,俺们就要做出个样子来。他不是想做什么光明皇帝么?俺从前读书的时候,那汉高祖布衣起兵,与关内父老约法三章,财货不取,妇人不犯,这才是个真龙天子的道理。若似他这样军纪涣散,俺又何必随他一个草莽天子胡羼?” 那竹翁便是原本该成道化龙、却最终化为半吊子俱利伽罗龙王身的玉京子,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此也有道理,但下一回拿住了这等样人,还是先审一审,明正典刑,师出有名,才叫人无话可说!” 她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只想知道,她的小少爷呢? 秦家小少爷正愁眉苦脸地躺在一袭粗布袄子上面,袄子下是粗硬的树枝和沙石,而一直裹着他的白叠布襁褓被解开来,晾在篝火边上。 很不幸地,他陪着他的乳娘从台州城逃进天台山到现在已经一天一夜了,他就是自制力再好,也憋不住了。 所以他失禁了。 这真是男人的耻辱啊。 很郁闷地吮着大拇指,他习惯性地想要咬指甲,可结果当幼嫩的牙床碰到指甲盖时,他只能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工作。 身子下面凸起的石子树枝硌得人很不舒服,而夜里山上风寒露重,凉风顺着破衲头灌将进来,冷飕飕地。 轻轻地撇撇嘴,秦家的小少爷郁闷地嘀咕了句什么。 假如有人附耳在秦小少爷那连乳牙都没长出来的嘴边仔细分辨的话,会发觉这个还不到一岁的奶娃娃嘀咕的是:“魏文成,你这混球,居然将我三身法相一截为三!若不是魏某这一截散仙道基坚固圆明,不受胎迷污染了本性,万一错投了什么异类之胎,与猪刚鬣一般下场,那你麻烦就大了!” …… ……… 小媳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身上收拾齐楚,脸上的血点子也寻了些泉水洗净了。她抱着小囡呆望了半晌,迟疑着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小囡的脸蛋,鼻翼翕动着,仿佛出窝觅食的母兽要将幼雏的气味深深印在脑子里一般,最后一咬牙,朝着坐在青石上的铁冠老人双膝跪了下去: “老神仙,秦老爷家只有这么一点骨血,伢崽命苦,爷娘都不在世上……奴又是乡下脑壳,不好叫伢崽跟着奴吃苦受罪,便请神仙老爷慈悲慈悲,带小伢到杭州投奔他舅舅……” 手抚着颌下长须,老神仙端坐不动,只是静静听着。史大郎手中拨拉着篝火,目光却落在小媳妇怀里的小孩子身上,无人发觉,这杀人如屠狗的汉子眼中却隐带一丝柔惜之色。 看来秦家的这个遗腹子确实是个挺招人喜欢的漂亮伢崽。 很好耐性地听着小媳妇磕磕巴巴地将一大通话说完了,老神仙神色肃正地站起身,伸出双手朝前虚扶了一下水叶娘,然后将她怀中的小孩子接了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 “你且不要慌,小公子乃忠良之后,天道昭昭,断无叫忠臣孝子绝嗣的道理。况老夫与大郎路过天台山,遭逢了这桩公案,便是与秦小公子有缘。我看小公子眉宇清奇,根骨也是上品,将来成就自然不消说的……”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一顿,也觉得这种功德宝卷一般的开解说多了没什么用处,轻咳一声,直奔了主题:“如此小公子便由我师徒照料,贫道玉京子当不负姑娘所托。” 得了这个保证,水叶娘稍微收摄了一下心神,后退了半步,正心正意地朝着面前一身朱锦玄袍的老人叩首下去:“老神仙的恩德,奴这里先谢过啦……大郎官名唤作‘铁言’,知州相公又给他起了个别字叫‘舆玄’,连同生辰八字秦家奶奶都写一并在大郎胸口绣囊里,将来进学入仕,忘不了您老的大恩德……” 玉京子单手抱着蜡烛包,也不再去扶她,只略点了点头,算是受了她这一礼。只是玉京子望着那伢仔似曾相识的眼神,收拢在袖子里的左手却是不自禁地排了一局六壬神课,五指往复推演如数算名家排筹成阵般繁难,却得不了一个能分解得明明白白的回答。 他怀中的婴儿看似懵懂天真的眼神看了看跪在地上千恩万谢的水叶娘,又望了望抱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玉京子,双眼随即有些无神地从乳娘和老人脸上移开去,瞟了眼天幕中无数的星辰,轻轻咂了咂嘴,便又靠着玉京子的胸口沉沉睡去。 没有人发觉,这婴儿的眼神全不像一般的婴孩那样清澈无比而聚焦不定,却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随着他轻轻地阖上眼,也同时盖住了这地,遮住了这天 不遮也没有办法,难道真让这老龙看出自己真身来,万一这老儿把自己当成投名状,朝摩尼教那边一送怎么办?! 自家与这些摩尼教徒结的梁子也算是够深了,虽然说修至散仙位业,与魏文成这一战隐隐摸到了散仙极境之上的那层天花板,早已不惧生死轮转之事。 可若是这些摩尼教徒趁自己当下法力未复,赏咱一下,岂不是又要重新受胎,再将这散仙境界从头修起? 就算他们没这么下作,可把魏某朝他摩尼教光明净土里一丢,然后凭摩尼光佛为首的那些纯然光明意化生的神灵永世鎭压,这衰处、惨处,就比雷峰塔下的白素贞还不堪说了。 心中念头百转,婴儿面上却是一片酣睡的清稚意,只有耳畔风声呼呼,不问可知,是那头老龙飞遁而行。 只见玉京子一手捧着婴儿襁褓,一手扶着碧玉杖,腾风直上,不多时落在一座深山古洞之外。 那古洞幽深,四下里皆是异种古松,枝如垂柳,实如碧珠,洞口镌着“玉亭洞”三字,俨然是玄门修行之士避居尘嚣的一处洞府。 洞前更有几头苍猿,在那里翻筋斗、打秋千,摘花擎草耍子。 为首几头老猿,见着玉京子捧着婴儿襁褓而来,顿时欢啸一声,领着小猿们罗拜起来。 玉京子看了一眼为首那头老猿,只见通体皮毛皆白,除了口中横骨不化,尚不得口说人言之外,已经成了气候,颌首道:“当年冲霄道人张鸾师徒飞升之后,令你等看守他旧日洞府。如今看来,这玉亭洞高蹈尘外,又有你等通灵仙猿护持,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所在。” 老白猿听了玉京子称赞,忙连连作了几个揖,似是个“愧不敢当”的意思。玉京子也不在意这个,将怀中襁褓给这老猿看了,嘱咐道:“此子大有来历,根脚必然非凡,便是我也看不分明。如今我奉下元太一君法旨,在两浙公干,行踪无定,实在无处抚养此子,思来想去,只有这玉亭洞天生福地,又有你等服其劳,方算是了结贫道一桩心事。不知你这老猿,肯不肯担下此任?” 那老白猿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儿,又看了看玉京子的脸,方才点了点头,伸手要抱婴儿。 玉京子见他抱过婴儿,嘴唇微动,心神交感间,传入两句话来:“虽然看不出此子将来如何,但你之仙业,将来必然着落在此子身上,未来何愁没有你家祖宗袁公的成就?切记万事要谨之慎之,此等旷世仙缘万不可错过了!” 又交代了几句,玉京子眼见得那老白猿将婴儿抱入玉亭洞内,方才一顿手中碧玉杖,仍然乘风飘然而去。 那老白猿抱着襁褓直入玉亭洞内,只见洞中石壁莹润如玉,石笋、石柱,上隐带荧荧金星,透光如昼,洞中石室盘列连环,隐按五行之用,更陈列云床丹炉、石桌石凳,无一不备。 老白猿将婴儿放在云床之上,手脚比划几下,便有几头小猿抬着一个石瓮过来,只见石瓮中满盈深碧色的酒浆,分明是百果酿成的猴儿酒。这老猿把石瓮放到云床上,又磕了一个头,方才出去了。 留下魏野,一脸郁闷地看着那石酒瓮。 按说猴儿酒这样由通灵仙猿采集异果酿成的酒浆,最适合修行之士补益元气,老白猿听了玉京子暗中吩咐,也晓得这婴儿必是得道仙人转劫之身,所以不敢用烟火食耽搁这位“仙婴”修持。 可是偏偏这猴子忘了一点,就算这婴儿是魏野散仙相的转劫之身,终究还是个四肢骨骼柔弱的婴童,法力尚未具足,哪里能自己舀酒喝了? 但魏野也顾不上这个,躺在云床之上,只是不出声地喃喃道:“这一下,魏某岂不是成了人猿泰山?以后出场的时候,要先‘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地叫一嗓子?” 自嘲过后,魏野又看了一眼洞外,心有余悸地道:“玉京子这老龙,没有看穿我的来历,真是好险好险。” 此刻在天台山下,玉京子用袖子不停地擦着汗,心有余悸地道:“得亏老夫痴长了许多年寿数,当初既然能瞒过那秃驴,今日装傻充愣,也就让真君没有看穿我看穿了他的来历,真是好险好险。” 说罢,玉京子又看了一眼身边史进,心中暗自盘算道:“真君怎么忽然间分出这么个婴童之身?看上去道基圆满,不受胎迷,也不像是转劫重修的样儿啊?此事要不要与北面通个气?” 想了一想,这条老龙又自己安慰自己道:“真君分出婴童之身,这是何等机密之事?更何况我撺掇史大郎来此,也是潜伏暗探之意,岂能再为真君旁生枝节,此事还是先隐下为好……” 月底万字大章,稍后还有万字大章,求月票! (本章完) 第961章 相本无相谁悟真 即使以魔索布莱城武斗塔教官的挑剔眼光看,那个年轻的黑暗精灵也是个十分出色老练的斥候。他安静地靠着一堵石墙,选择了一个既不会太吃力又不会将自己暴露在其他人视线范围之中的姿势。他将要在这个不起眼的废弃石笋屋里呆上整整十几个小时,必须时刻保证他的肌肉不会因为长期潜伏而变得僵硬。毕竟,罗丝在下,没有一个斥候可以保证,在身体僵直麻木的情况下,能从同行们的魔法bi shou和淬毒蜘蛛镖的问候中全身而退。 莫云的黑色斗篷散发出冰冷的波动,这使得他周围的热源被扭曲成了逼真的虚像,掩盖了他藏身之所异常的温度现象,这足以欺骗任何拥有夜视能力的智慧生物。当然,这其中绝不包括他的族人,一个刚从术士学院毕业的学徒就足以用一个简单的咒语拆穿他斗篷上的小把戏,而那些大家族的武技长单凭直觉就能把他从藏身之处揪出来。 不过,他们永远都别想抓住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莫云·维尔伦(mouphillo)。 要像蜘蛛一样生存,这是混沌之后的教导。 同蜘蛛一样编织着致命的罗网,同蜘蛛一样耐心地等待,同蜘蛛一样安静地夺去猎物的生命。 也必须懂得在蛛网的边缘观望试探时,如何避开那些恶意的视线,并且在正确的时间轻捷地沿着充满粘性的蛛丝潜入黑暗。 连卓尔精灵的夜视力也无法看透的黑暗是斥候最好的朋友,然而,即使是幽暗地域的居民,也无法彻底摆脱光的存在。 一点微弱的红光透过那片环绕迪佛家族庄园的蕈子林,在斥候的眼中一闪而过。 那应该是一个附加了炽热咒文的金属令牌,杜垩登家族发起进攻的xin hao。 光点连续晃动了三下,足够任何一个迪佛家最笨拙的士兵察觉到在第四家族的蕈子林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高贵的第四执政家族没有一个士兵愚蠢地表现出迎战的意愿,甚至当杜垩登家族驱赶着他们的食人魔奴隶踏中那些布满在蕈子林和庭院中的咒文陷阱的时候,也没有一支来自迪佛家族的蜘蛛镖对杜垩登家族的私兵表示欢迎。 一支新的部队投入了拆毁迪佛家族后方防御工事的作业中。为首的是个俊美而略显文弱的男性法师,那是杜垩登家族的侍父锐森。他指挥着一些刚从术士学院毕业的学徒和一辈子也无法升上大师阶级的平民法师开始吟唱咒文,一道又一道致命的闪电和强酸箭被召唤出来,闪光、充当炮灰的大地精与半兽人濒死的哀号,精美的雕塑碎裂的脆响,开始笼罩这个高贵庭院的每一个角落。 最后,一个模糊的灰色影子从迪佛家族石柱的上空落到了中央石柱的阳台上,两个迪佛家的守卫试图要阻拦这个在风元素的协助下侵入迪佛家族心脏地带的危险人物,然而他们在一个呼吸间就去见了罗丝。 莫云认得那个身影,杜垩登家最强,不,全魔索布莱城最强的武技长扎克纳梵。这位高傲而强大的战士正要潜入迪佛家族的蜘蛛圣堂,用他致命的精金双剑同了不起的吉娜菲主母作一次友好的交流,而迪佛家没有一个战士能够阻挡在他前进的路上。 毫无疑问,迪佛家族完蛋了。 不出声地用唇语吐出这句话,短发的斥候缩了缩身子,换了个能更舒服看戏的姿势。 然而**在到来之前就草草地结束了。 一道强力的咒文急促地在中央石柱里爆开,伴随着女祭司们绝望的尖叫,给迪佛家族的灭亡之曲配上了最合适的咏叹调。 是散场的时候了。 带着满足却又无比空虚和不快的奇怪心情,年轻的斥候这样提醒着自己。他悄无声息地贴着墙站起,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一样离开了迪佛家庭院后破败的蕈子林和石笋废屋,也离开了杜垩登家即将开始的屠杀现场。 死亡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无论是被一把bi shou割断了喉管还是被某个咒语断绝了生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死亡方式。如果可能,莫云也很乐意用心爱的短剑去问候某位贵族或是女祭司那无比高贵的喉咙。 但是,放纵那些污脏的熊地精和食人魔肆意地凌辱虐杀那些甚至还不满二十岁的孩子高高在上的主母们这种鼓舞奴隶兵士气的作法总让人感到恶心。 即使莫云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卓尔游民,他仍然抱着些奢望:当自然死亡的时刻到来之际,致他于死命的是一把来自卓尔的长剑,而不是熊地精、食人魔或者别的什么肮脏东西。 从一处阴影到另一处阴影,莫云谨慎地无声移动着脚步,黑色的素面斗篷让他轻易地躲避开同族们那可以捕捉热感的黑暗视觉,而斥候高明的潜行技巧则足以迷惑大部分老练的战士那灵敏得过分的听觉。 在他平时这样移动在阴影之中时,莫云偶尔会停住脚步,仔细打量一番街道上匆忙行走的平民士兵们。那里依然充满了地道卓尔风格的欺骗与背叛,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小花招几乎和主母们之间勾心斗角的手段一样多,不过很少有卓尔平民死于这样的欺骗与背叛,除非他愚蠢到将一把被强力法术永久加持过的精金长剑挂到了自己的腰带上。 莫云喜欢旁观这些无伤大雅的小小诡计,有时还会不动声色地介入到其中,有意无意地替那些拙劣的把戏打上完美的补丁,然后在受害的卓尔反应过来之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影中。 这对那些脑子不大灵活的家伙绝对是个有益的教训。 而看到一个卓尔扯下那张名为“矜持”的假面,露出气急败坏的脸,对隐藏在黑暗中的莫云而言,也是不错的生活调剂品。 莫云·维尔伦即便不是卓尔精灵中最优秀的斥候,他也是魔索布莱城最好的,没有哪个卓尔可以轻易捉住他,就像没有人可以轻易捉住幽浮蜘蛛一样。 罗丝女神或许能。 然而今天他不想再看那些愚蠢的把戏,他只想尽快地赶到他该去的地方,把这个一点也不稀罕的消息一字不漏地报告给应该知道它的卓尔也许是那个傲慢的流浪祭司莱基,也许是阴沉又不爱讲话的灵能术士金穆瑞。 排行第十的杜垩登家族毁灭了第四位的迪佛家族,这意味着达耶特佣兵团会有新的生意可作;排名较后的家族主母会欣喜地发觉她们的家族排名得到了提高;了不起的八个执政家族会头疼地打量着这个野心勃勃的杜垩登家族,然后选择结盟或是高贵的足以取悦神后的阴谋;甚至那些投降了的平民士兵也会庆幸,罗丝在下,他们保住了生命,保住了下一次投降与向上爬的机会。所有魔索布莱城的卓尔都很满意,有谁会在乎一个永远遮遮掩掩地站在影子中的卓尔斥候胸口那莫名其妙的烦闷感?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踢开了脚边的一块石子。一只老鼠惊慌地从石子落地之处跑出来,用那双红色的小眼睛惊疑不定地四下张望着,它的鼻翼不停翕动,然而斥候的黑斗篷隔断了任何气味散发的可能。 终于,这只讨厌的小东西放下心来,准备穿过巷道找到一个适合它造访的石笋屋,就在它伏下身子的那一瞬,一根暗淡无光的针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它的脊椎。 莫云沉默地看着老鼠不停抽搐的小小的身体,浓密的灰毛几乎完美地将那根细针掩盖住了,然而这只啮齿动物濒死的痉挛还是让斥候联想起了现在正在那该诅咒的蕈子林里所发生的事情。 隐藏在阴影里,这是斥候生存的准则,然而正像那句卓尔谚语所说的那样,“黑暗是朋友也是敌人”,浓重的黑暗带来安全感,也带来不可捉摸的沉重压抑。 莫云静静地盯着那只死老鼠,计算着细针上du su彻底发作的时间。这种由那个浪人祭司配制的毒药充满了卓尔所特有的恶趣味,当它溶解到生物的血液中的时候,就会变成充满腐蚀性的强酸而当某个倒霉鬼布满全身的血液转化成了布满全身的高浓度强酸的时候,那位奸 zhi罗丝祭司的法师莱基将毫无疑问地收到一件新的骨骼标本。 这种毒针一点都不适合一名huo dong在魔索布莱城中的斥候使用,虽然它的毒性如此强大,效果如此显著,然而……显著得过了头了。如果针对地底侏儒城市或者灰矮人要塞,这种剧毒药剂无疑可以带给敌人最大限度的恐慌与混乱,足够取悦那位盘踞于深渊蛛网上的女神。但是,在魔索布莱城里擅自动用这种药剂,除了暴露自己,再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从老鼠的皮毛下面开始有刺鼻的酸性气体冒出来,莫云厌恶地皱了皱眉,尽力想象这正被强酸溶解的尸体并不是一只老鼠,而是一位腰挂蛇首鞭的女祭司。 这样的假设让他稍微感觉好过了一点,可惜这种小小的自我安慰很快就被一阵极细微的机括转动的声音打断了。 莫云几乎是本能般地后退了半步,让自己更好地置身在黑暗中,同时将耳朵贴上了石壁。 这种齿轮间咬合摩擦的声音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了,许多财力雄厚的家族都会在家族围院下营造这种富有灰矮人特色的逃生密道。尽管灰矮人在卓尔社会中备受歧视,但是他们这些天生的掘洞者在这行里是当之无愧的专家。即使最苛刻的主母也会对这些密道营造专家保有一定的敬意:允许他们的骨头永远地和自己的最后杰作呆在一起。 斥候安静地聆听着那从岩石深处穿来的齿轮因为锈蚀而发出的悲鸣。这是年代久远的家族密道必然的悲剧,由于时隔太久,这些机关和活板门经常出些不大不小的问题。就他所知,已经有至少两位数的幸存者是因为锈死的机关而在密道里送了命。 厄运女士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因为性别问题,而给高贵的卓尔女子开什么厚 门。 不过,迪佛家的幸存者看起来运气不错,因为莫云听见了两个几乎微不可察的脚步声从岩石后面传过来。 上等洛斯兽皮鞣制的轻便软靴踏在岩石上几乎没有一点声音,但是一种介乎金属和皮革之间的轻微碰撞声让斥候准确地了解到这两个迪佛家幸存者的身份。 罗丝的女祭司,带着那种标志性的蛇首鞭的卓尔女祭司。 斥候不自觉地抬起左手,黑钢护腕即使在妖火的照耀下也不会泛出一点光泽,即使一位术士学院的大师借助鹰眼术来仔细观察这只平凡无奇的护腕,也会忽略掉那上面仿佛装饰性的凶暴蜥蜴头像。 只有莫云自己和他的团长才知道,在这只凶暴蜥蜴微张的阔嘴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机关:一支精巧的wei xing弩和一根永远扣在机括上的淬毒细针。 浪人祭司莱基最引以为豪的血酸毒针。 石壁深处传来了一个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嘶哑的女性口音:“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到欧布罗札家去!杜垩登家的玛烈丝要为她们的狂妄付出代价!” 这个声音听上去简直像砂轮刮磨岩石,就如同她的嗓子被钝刀片划过无数下一样,却带着无可置疑的气势。 “沙哑歌咏者”丽奥·迪佛,莫云记起来了,迪佛家曾经的掌上明珠,连蜡融妖都陶醉于她咏唱的神后赞美诗。于是,在一次相当平常的祭司晋职考验中,她喝下了一杯掺了剧毒的圣酒,即使高阶祭司也无法彻底治愈这种du su带来的永久性伤害。很少有卓尔知道,看见曾经的迪佛家小公主喝下毒酒的那一刻,迪佛家的长女和旁观这一切的蜘蛛神后和祂的侍女究竟谁更愉快一点。 在恶毒地诅咒着杜垩登家的主母的时候,这个曾经拥有最动人歌喉的卓尔少女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即使如此,依然没有阻止她那令大部分卓尔都难以接受的污言秽语滔滔不绝地夹着咳嗽声吐出来。 “沃弥丝,”深吸了一口气,缓解了嗓子的不适感后,沙哑的女祭司这样呼唤着自己的同伴,“到外面去看一看,那些杜垩登家的奴兵队有没有在这周围游荡?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他们的法师时刻有可能发现这条暗道……” 然而回应她的是一声含混而精确的祷文:“一切荣耀归于混沌之后!” 石壁的深处传出了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还有丽奥·迪佛沙哑的尖叫,以及尖叫声里夹杂着破碎不堪的对蜘蛛女神的赞美。 紧接着而来的只有蛇首鞭和短剑碰撞的声音。短暂的拼斗声里,一声属于女性的凄厉惨叫突兀地响起来,莫云确信自己听见了蛇首鞭撕扯卓尔气管的声音,还有败亡者身躯跌倒在石阶上的声音。 “愚蠢的平民!”丽奥·迪佛气急败坏的声音嘶嘶地从石壁深处传出来,“神后眷顾于我!而你……” 她的声音低下去,只能听到那种下层界恶魔所使用的复杂深渊语开始低低地回响起来。卓尔女祭司大都拥有施展亵渎邪言的能力,可是,她凭什么才能改变面前的处境呢?莫云一面抽出了腰间的短剑,一面带着些恶意地思考着。 很快da an就揭晓了,一个标准的卓尔女祭司缓缓走出了密道,她穿着饰有迪佛家家徽的祭司罩袍,腰间挂着蛇首鞭,然而她的双眼毫无神采,即使隔着宽大的祭袍,也能看出她的胸口奇怪地塌陷下去许多。 不过,在熊地精或者食人魔看来,这就是个活生生的卓尔女祭司了。 了不起的计策,满分五分,我给四分。 在阴影中缓慢地移动着脚步,斥候用唇语如此评价道。 直到他移动到密道入口前,并抬起了左手的时候,莫云仍然为这个巧妙的花招赞叹不已。 晚安了,迪佛家的公主。 …… ……… 魔索布莱城每个家族的庭院围栏都雕刻着蛛网与蜘蛛为主题的华美而诡异的纹饰,各种深渊恶魔的雕像错落有致地装点着贵族们的居所,苍白的妖火无凭燃于其上,在卓尔的眼中连成一片红光。 即使魔索布莱城那些徘徊在护墙和悬桥上的巡逻队员,也没有一个卓尔注意到某个永远隐藏于阴影中的年轻黑暗精灵正轻轻地从他们鼻尖下面溜了过去。 当他恒定了蛛行术的长靴踩着那条隐秘坑道地面上柔软的苔藓,并且准备等待前来接头的佣兵团成员时,一双黑色的高筒靴大大咧咧地破坏了这个石洞中的那让莫云心安的宁静。 “早安,我狡猾的小蜘蛛。” 听到这声问候,莫云不自觉地僵硬起身体并压抑住自己拔出短剑作出后退防御姿势的本能。大多数时候,他一点也不喜欢和其他卓尔有太过亲密的接触,然而这声音的主人是个例外。 当那只有力的手除下他斗篷的兜帽并抚乱了他的短发的时候,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把你的帽子移开,帽檐都快碰到我的眼睛了,团长。” “不要,在魔索布莱城我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羽毛帽了。”像是卖弄般地,面前的独眼卓尔单手扶正了那顶华丽得简直和卓尔男子格格不入的翠玛鸟羽宽檐帽,继续胡乱揉着斥候的短发,“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 盯着面前这个总是带着一脸优雅而又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容的英俊卓尔,莫云决定再一次无视他近乎暴发户般的华丽品味,干巴巴地报告着自己带来的情报:“迪佛家族完了,可是即使杜垩登家族把迪佛家的秘密通道翻个底朝天里也找不到最后失踪的丽奥·迪佛。” 这个情报完全没有引起偏好宽檐礼帽的佣兵头子的兴趣,这个似乎总在漫不经心地微笑着的卓尔将目光移到了斥候的黑钢护腕上:“看样子我的小蜘蛛忍不住也参加了杜垩登家的狩猎。” 莫云没有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只是在佣兵头子的亲昵拥抱中不耐地扭动了一下。 “吉娜菲主母确实不太聪明,如果她让她的幺子从那里离开的话,或许迪佛家还能留下一个证人。” 按照卓尔的虚伪法则,如果有排名靠前的执政家族对下级家族之间的战争不满的话,“证人”就是败亡家族最后复兴的手段。不过在卓尔精灵漫长的地下史中,似乎没有一个家族能通过这种看似合理的方式寻回他们的地位。 自言自语地给按照魔索布莱城法则而言“从来不曾存在”的迪佛家族作了最后的吊唁,佣兵头子伸出手,像端详他最喜爱的魔法宝石一般抬起了斥候的下巴。 “干得不错,我的小蜘蛛,也许我该去和玛烈丝主母谈谈关于迪佛家幸存者的情报是个什么价钱了。” 他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着,目光却从斥候那从来缺乏表情的脸庞转移到了年轻卓尔的右手上。 斥候的右手心躺着一枚比箭头大不了多少的红玉髓项坠,他将项坠移到佣兵头子面前,简短地作出说明:“丽奥·迪佛的项链。” 佣兵头子只是扫了眼那内部充满乳白絮状杂质的红色宝石,就作出了准确的评价:“除了上面附着的防御魔法,无论做工还是红玉髓本身都差劲透了。一个贵族女子居然戴着这种劣质的地表货,没有一个主母会相信的。” 他从莫云的手中拿起这枚镶在银环中的红玉髓,再次看了看布满宝石内部那雾气般不停流动的白絮,这是强有力的恒定防护法术在这枚项坠上发挥作用的证明 冰凉的银环触到年轻卓尔的额头时,斥候还没明白他那惯于将城府隐藏在微笑和虚张声势后的上司想要干什么。可佣兵头子已经消失在了石室的另一头,只有他的道别语还伴着黑色高筒靴踩着岩石的声音回荡在这个隐秘岩穴里。 “我的小蜘蛛,入团日快乐。” 没有一个达耶特佣兵团的成员能完全理解他们的团长那些看似心血来潮的小花招,年轻的斥候当然也不能。佣兵头子可以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让副官们比如那个高傲又冷静得近乎构装体的灵能者金穆瑞·欧布罗札忙得焦头烂额,也能在魔索布莱城家族间最残酷无情又危险的政争中踩着那根名为“投机”的蛛丝大跳特跳摇摆舞。 达耶特佣兵团需要他们以谦逊wei zhuang桀骜、以诚信隐藏背叛的佣兵头子,只有他能在这个危险的魔索布莱城织出一张让男性流民得以捕食的网他们因此为他奉上自己的力量和不怎么靠得住的忠诚,就如那些恶毒的女祭司和她们更加恶毒的疯癫女神之间的关系一样。 自被你从头骨港的暗巷里拣到那天起我就非常清楚这个事实斥候握着现在正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红玉髓防护项坠,看着那个卓尔离去的方向,习惯性地用唇语嘀咕着。然而一个单词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口中轻轻逸出,像隧道里水滴落地时的一声叹息: “乌恩合。(卓尔语,骗子)” 斗篷的下摆微微摇晃,冰冷的气息开始一点点吞噬那些因为斥候体温而留在洞穴里的热源痕迹。莫云拉起了兜帽,再次将自己潜入幽暗地域无所不在的阴影中,除了角落里那堆被强酸腐蚀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是什么生物遗留的骨骸外,没有一个卓尔能再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隧道里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 ……… 魔索布莱,无亲者之城。 混沌与毒蛛之后所钟爱的圣地,最一丝不苟地贯彻着蛛后意旨的卓尔都市。为了取悦这位美丽而残酷的高贵女士,数千年来,许多最具艺术才情的卓尔祭司、巫师、工匠虔诚万分地雕琢着这个由犬牙交错的石笋与石钟乳组成的空间。 赞美蜘蛛神后,现在的魔索布莱城是一个优雅的永远闪烁着苍白妖火的 蜘蛛巢穴。 是的,仔细分辨每个家族那奢华的精金大门、每个店铺那燃着妖火的招牌,甚至每个不起眼的石质道标,这种八条腿的节肢动物和它们精巧的死亡织品都是永恒的主题。 从阴影中走出的时候,年轻的卓尔已经戴上了一张深灰色的洛斯兽皮假面。假面上银色的蛛网式花纹恣意蔓延,遮住了他精致的脸庞。 这种蛛网假面是魔索布莱城卓尔工匠们为数众多的作品中最被卓尔青年们所欢迎的一类。当他们行走在纳邦德莱城区这个卓尔们享受奢华与欢悦的毒蕈之园,这件含蓄的装饰品无疑更能烘托出一个英俊卓尔与众不同的神秘气质。 显然,刚从蜘蛛教院毕业的女祭司们很喜欢这个为了取悦她们而设计的小手段。就像她们喜欢在一年一度的魔索布莱建城节时,在侦测陷阱咒文的协助下体会拆开礼物盒子的喜悦之情一样。 即使最不解风情的主母也必须承认,一点恰到好处的遮掩,更能挑动女性们的好奇心与征服欲。 正如那句谚语所言,最好的宝石永远是装在秘银匣子里的那一块,不是么? 然而,比起那些平民出身的年轻卓尔们做工精巧、用宝石粉末与秘银丝勾勒出繁复花样的假面,这个卓尔青年的假面显得无比平凡,毫不起眼。 即使用假面隐藏了真容,有心的卓尔依然能发现这个年轻黑暗精灵与众不同之处:他并没有和那些富裕平民家庭的儿子一般,将一束柔顺的长发编成细长的发辫以标明自己在魔索布莱城的社会地位。恰好相反,这个年轻卓尔有着一头略显凌乱的银白色直硬短发,简洁单调的发式表示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甚至不属于哪个平民家庭,他只属于自己。 这是个卓尔流民。 游走在魔索布拉之网边缘的骗子、偷儿、无赖和阴影里最有效率的凶手。 当然,即使对这些卓尔流浪汉最严厉苛刻的主母也得承认,这些低贱的罪犯在某些方面是不可替代的。因此,以班卓家族为首的执政议会勉勉强强地无视了这些流民的存在。 年轻的流民带着谨慎而不失的矜持的态度从那些平民家庭出身的男子中间穿过纳邦德尔时柱才刚刚被首席法师点燃。大部分负有侍奉蛛后之职的女祭司,无论她的地位高低,都要在她们阴沉奢华的神堂中向这位喜怒无常的女士进行例行公事而又必不可少的献媚那些高高在上的女性称此为“晨祷”。 托罗丝的福,此刻没有一位习惯性陷入歇斯底里的女神祭司和她造价昂贵的浮空碟会出现在纳邦德莱。年轻的卓尔带着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从几个拥有“公主”头衔的小家族家的卓尔少女身边走过。 后者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个衣着朴素而得体的俊俏精灵,甚至有一个看起来特别没头脑的女孩扬起了手里的长鞭,试图用她那拙劣的鞭术卷落流民脸上的蛛网假面。 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就在她扬起手的一瞬间,那个卓尔已经消失在了纳邦德莱奢华、曲折、充满各种复杂精巧玩意的街道上,就仿佛他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 ……… 纳邦德莱街大部分的房产属于那些强大家族的核心成员。不过,也有少数掌握了七环以上魔法的高等法师,令高傲的卓尔女祭司也不得不付出一定程度尊敬,特别允许他们在纳邦德莱街区购置了属于自己的别墅。 倒悬石钟乳中的祭司别墅,内部按照卓尔传统设计为蛛网形结构、充满致命陷阱的法师研究室,无比奢华又**的an mo会所……每一个贵族都尽力修饰他们在纳邦德莱的产业,美丽的恒定幻术投影与各色宝石,精巧无比的石雕与壁画,都是极受欢迎的装修素材。 然而最高等的装修素材是:盾矮人的腿骨与卓尔们地表远亲的头颅。 魔索布莱城不鼓励浪费。弱小的家族恨不得把所有的战死士兵都改造成食尸鬼和僵尸,蜘蛛教院也有着拿死亡的学生当料理素材的小道消息。但是,这个常识显然在纳邦德莱街不适用。 当他在某个完全用地表种族的骸骨作装饰的低矮石笋前站住脚步的时候,轻车熟路地将手伸进了门边一个看起来死不瞑目的精灵女性木乃伊头颅那早已干燥萎缩的口中。 原本是舌头所在的地方只有一个光滑的铜坠悬挂着。 年轻的卓尔拉动了铜坠,并低声念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单词。 地表精灵女子的头颅中发出了水滴落在石钟乳上般的声音:“稍待片刻。” 戴着蛛网mian ju的卓尔安静地站着。他静待那品味可怕得较某位无时无刻不在装腔作势的流民首领也不遑多让的骸骨大门打开的一刻。 安静,耐心,等待,除非你想和不知道藏在哪个骷髅眼眶或颌骨之间的强化奥术射线来一次最亲密的接触。 直到他走进那条幽深不见底的通道的时候,卓尔才发觉,他的腿有些难得地僵直了起来。 和大部分卓尔建筑一样,这个魔索布莱城的骸骨要塞内部也充满了蛛网一样复杂扭曲的通道,以及各种随时会被激活的奥术陷阱。 他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微低下头,第三十九次以双脚丈量着通道的距离,并计算沿途那些陷阱的总数。是的,这个半公开的黑市交易站有着极复杂的迷宫般的通道,但是对一个合格的斥候而言,收集情报是一种美德。 情报也是力量,而且是一种不下于魔法的力量。 当他小心地到达目的地之时,负责接待他的卓尔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要懂得守时,战士。” 坐在某种巨大生物骨骸所制作的书桌后面,一个用兜帽遮住面孔的卓尔法师不带丝毫感情地说。 “万分抱歉,隐法者。” 年轻的卓尔将双臂交叉搭在胸口,躬身行礼:“我来取之前预定的货物。” 然而法师并没有站起身,他只是将双手交叠在胸前,肘部向外,这种属于术士学院大师的习惯动作透着股优雅的傲慢: “报上你的货单,战士。” 在幽暗地域,有些不成文的规则,一般而言,地底居民习惯称它们为“传统”。取货的时候口头报出货单也是种古老的传统:如果哪个头脑不太好的商人少报了一样货物,那么这样货物便在交易中等于不存在,无论你之前是否为它付出过定金。 然而让法师失望的是,一串流利的货物清单和数字从年轻卓尔的口中跳出来,复杂的数字和单价,以及更复杂的货品名被恶意地排列成了毫无逻辑的一团语言的乱麻。甚至连货币的单位也被蓄意修改了,前一刻,这个戴mian ju的小子给一打活化精金蜘蛛飞镖标注的单价是五十克拉绯红之泪宝石,紧接着一**强效护盾术药水却给了十铂币的价格,随后他又用三十克拉碎钻给一套秘银弹弩零件标了价…… 各种药水、卷轴、附魔道具和炼金术原料和它们五花八门的价格无比流畅地回响在这个狭窄的交易间里,法师皱着眉,一边迅速地换算对方的开价,一边考虑要不要启动手指上那枚可以紊乱受害者计算能力的惑心戒指。 然而一个意料之外的报价打断了他的思考: “十**意志药水,三十克拉红血钻石。” 法师不悦地作了个“停止”的手势。 “在我和你们佣兵头子的交易单据里没有这项货物,战士。”他冷冰冰地用卓尔手语“说”道。 “但是达耶特佣兵团需要它,隐法者。”年轻的卓尔也用手语答道,态度谦恭,而丝毫不让。 法师微微沉吟了片刻意志药水并不是多么难得的药剂,但在魔索布莱城它的存在有着另一重意义:有个家族想对以心灵术士辈出的第三执政家族欧布罗札家作些小动作?或者,某些家族对第十一家族那些又肥又矮的女祭司成功地招揽了一名灵吸怪作为顾问感到不悦?又或者有谁想要取代第一执政家族的灵吸怪顾问艾丁·威尔沃? 当他抬起头,这些疑问已经不足以困扰法师了,因为他的双手作了一个复杂的手势: “八**意志药水,四十克拉红血钻石。” …… ……… 灰蓝色的药水透过桶蕈塞子向外散发着夹着苦涩的甜腻气味。 短发的斥候看着手中的玻璃**,有点厌恶地咋了咋舌。夸张地用力拔开了桶蕈塞,莫云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将一整**药水硬灌了下去。 甜腻又带着奇怪涩味的液体顺着他的喉管淌下去,还带着酒精般的烧灼感,卓尔被这种古怪的味道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 “sssan……(卓尔精灵语的‘光’,是对同族最恶毒的咒骂)”用唇语不出声地咒骂了一句,莫云最后检查了一遍这个隐蔽石洞之前的警报陷阱。 很好,一切正常。 揉了揉酸涩的双眼,他缓缓地坐下来,进入了半沉眠的冥想中。 一只岩鼠小心翼翼地从岩隙间探出半个头来,嗅了嗅周围的味道,一对有些滑稽的大耳朵不停翕动着。当它终于确认了周围没有危险,于是放肆地在这个贫瘠的卓尔贱民的房间里试图找到一块洛斯兽干酪。 然而这只岩鼠的行动马上被一股无形之力制止了。 看不见的火焰无端而生,火焰中还有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剑意,将岩鼠转眼枭首。 老鼠的皮毛、血肉和骨骼,飞速地分解开来,直至化为一片虚无,挑动的火焰中,一个男人的声音缓缓而起:“以无厚入有间,这是庖丁解牛的剑意,但和某人的断灭剑意比起来,还是不对。” 这声音极快地收敛起来,悬挂在莫云胸口的红玉髓护符里,传来了略带迷茫的声音: “魔索布莱城,在令人恶心的蛛后之城里也是排前列的一个。柯瑞隆的下堂妇变成了施虐狂的蛛魔神后,然后就玩起的女尊奴隶社会的游戏,罗丝啊,你这处处和柯瑞隆唱反调来发泄恨意的可悲可恨女人。” “噫,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等等,在蛛后的城市里公然提到她的名讳,不就等于作死到主动请她感知渎神者?” “不,神力存在并不能感知与他们同等的存在……那是什么,是在说我吗?” “可是我又是谁?魏野?魏野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啊,想得头疼,为什么我会知道那么多有的没的,而且大部分都看起来超级没有用处的知识?” “为什么我变成了这块红玉髓护符?难道我是知识之神、命名者欧格玛的选民,所以被诸如魔魂壶之类的邪恶法术所陷害,变成了这种可笑的模样?” “不对,选民这种东西无法和神灵比拟,而且作为神灵的触角,正常而言选民哪里会沦落到这么一种伤心的境地!” “啊,头好疼,不管了,不想了!” “可是我已经没有头了,那么这种刺骨入心的痛感,究竟从何而来?” 一声声发问,获得的除了迷茫,还是迷茫。 最终红玉髓护符中的声音渐渐淡去,却有一股宁和混着肃杀之意自护符中缓缓涌动而出,在莫云的周身流转不息。 那是极为高明的剑意,只是在道门真意的修正下,原本将一切化入顽空的断灭意不复存在。 但对于任何主物质界生活的生物而言,这些被异化的剑意仍然是最恐怖的存在。但在那股宁和之息的安抚下,剑意如丝,沿着莫云的衬衫、短裤和黑色斗篷的经纬线,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去。 原本的织物结构被剑意所粉碎,再以一种可以承接剑意的新结构,重新编成欢迎成原本的模样。甚至连黑色斗篷所附着的幻术也没有被破坏。 这种手段,就像是对某人入微剑意的一种拙劣模拟。 甚至年轻的卓尔斥候那柔韧的皮肤、紧实的肌肉,也在这道入微剑意的游走之下,气血越发充盈,体质也随之改善不少。 莫云似乎做了一个梦,在梦境中,恐怖的光线、哪怕幼小的他在地表城市流浪的时候也没有见过的光线笼罩了自己。 那些光很漠然,那些光似乎又很亲切,那些漠然而又亲切的光切割开了岩层,把幽暗地域暴露在了光明里。 似乎有一扇门,从那个可恶的太阳里打开来,有人站在门里,对着自己,对着一个卓尔贱民伸出了手。 莫云从梦境里惊醒。 在某些灵能者的口耳相传里,灵能者在深层的冥想中有极微小的可能接触到自己的未来。但是这样被诅咒的未来显得如此荒诞,于是年轻的卓尔斥候低声骂了一句脏话,随即就把这个诡异的梦丢到了脑后。 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强壮了不少,似乎是灵能战士晋级前强化肉體的征象。这一点,让饱受噩梦惊吓的卓尔斥候稍稍高兴了一点。 强壮了一点,就说明有能力了一点,有能力就有了价值,那么在魔索布莱城活下去的可能就增加了一点。 哪怕这个可能性只增加了不到万分之一,那也是值得莫云这样的卓尔贱民高兴的事。 但这样难得的好心情,很快就被金穆瑞·欧布罗札的心灵感应打断了。 那个高傲如构装体的黑暗精灵这个种族中少有的灵能大师。但是莫云很难从这个充满怀疑的卓尔精灵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就连灵能者入门的冥想技巧,都是通过佣兵团长贾拉索的压力,金穆瑞才不情不愿地告诉了莫云。 “有一个来自执政家族的暗杀任务,去深水城暗杀一个多嘴的吟游诗人,那个肮脏的地上种出版了一本关于神后的亵渎之书。” 对于魔索布莱城执政家族主母们那些喜怒无常的点子,莫云已经感到习以为常了,但“深水城”这个地名还是让莫云感到一种心脏被捏住的屈辱。 尽管只是细微的精神波动,灵能大师金穆瑞还是马上捕捉到了莫云在一瞬间的软弱,并且毫不客气地将他的精神之手朝着莫云心防的更深处探入:“怎么了?难道你不为自己能够回到曾经生活的地方,而感到刺激?贾拉索的小蜘蛛?” 这种灵能者之间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来自灵能大师金穆瑞压倒性的力量,等于一直在对莫云进行单方面地凌虐。 但在今天,莫云的精神世界中,似乎出现了一种看似微弱却坚韧的精神防御,使得金穆瑞的精神无法恣意地探入莫云精神世界的每个角落。 终于,金穆瑞有些不满地停止了这种他单方面规定的必修课,回复了原本那种公事公办、怀疑警戒一切的口吻:“如果你以为,单纯地将那个地上种杀掉,就完成了任务就大错特错了。第五执政家族索拉林家的主母,希望用那个地上种举办一次取悦神后的仪式。” 也就是说,莫云必须要来到居住着chuan qi法师、受到善神祝福的地表都会深水城,去绑架一位知名的吟游诗人,然后把对方活生生地送到魔索布莱城第五家族的手中,作为第五家族主母献祭神后的活祭。 这对一般的卓尔精灵而言,更像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金穆瑞的精神力仍然以那种严格得近乎虐待的态度,在莫云的精神世界里摩擦着:“去吧,用你在地上种的城市里学来的小伎俩,应该很容易完成这个目标。记住,索拉林主母需要一个活生生又健康的地上种,而不是无法取悦神后的死人!” 稍一停顿,金穆瑞最后留下的讯息却冰冷而生硬:“贾拉索会认同我今天的判断的。” (本章完) 第962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一)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安静地坐在桌边,仔细地检查着面前的黑色手抄本羊皮书,手指拂过封面上银色的六芒星之印。 “的确是古代法师修会收藏的禁忌抄本《索托斯之眼》,内容比黑市上常见的恶魔学著作要详实丰富得多。即使撇开内容不谈,它的插图与书写艺术也比得上烛堡流出的那些修道会古卷,是本相当值得收藏的好书。” 也只是值得收藏罢了,这本隐修会的修士们所收藏编篡的《索托斯之眼》里,所有关于召唤恶魔的章节都进行了恶意的修改。如果真有蠢蛋照着这本书上的记载施行召唤仪式的话,只会被暴怒的恶魔当场撕成碎片,然后把那些倒霉蛋的灵魂活烹成花色繁多的美食以安慰恶魔们易受伤害的小心肝…… 当然,这类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不关伊德里尔先生的事了。 伊德里尔先生年纪并不大,不,应该说他还相当地年轻,只是当他用外科医生解剖死尸般的冰冷目光透过单片眼镜打量别人的时候,这个黑发黑眼、有着四分之一月精灵血统的年轻人给人的感觉就分外地阴沉和老气横秋。 只是他那宛如冰冻射线般的目光落在一个习惯以耳代目冒充盲人的盗贼头子身上,效果也和抛媚眼给瞎子看没什么两样。 “啊,有你这位专家的保证,我就放心了。确实是适合赠送给上流社会的好礼物呢。” “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还是要多说一句,‘恶魔’这东西,不是人类应该接触的。” “‘好奇心’是人类的进步之源,不是么。” “人类的前途与我无关。如果你真的对这些东西好奇,明天可以派人到我的住所来,有几本从国王学院流出的有趣东西,值得一读。”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道了声“失陪”,戴上他的黑色礼帽与鹰羽面具准备离开这个狭窄的黑市鉴定间。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在深水城下方的地下室里经营着一间不起眼的私人诊所,除了接待一些特殊的病人外,并不喜欢和外人接触。他既不参加半精灵社区的聚会,也从不去任何一位神灵的神殿作礼拜,倒是和头骨港地下黑市的盗贼们、某些流浪法师团体保持着勉强算是密切的来往。 在传奇法师凯尔本·黑杖所统治的深水城,他是黑暗世界中小有名气的古物鉴定家,偶尔也会客串一下掮客的角色。 作为掮客,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的工作一般是为贵族们鉴定那些曾被善神教会所封印的异端黑魔法道具。 偶尔他也会协助非法商人进入深水城这个纸醉金迷的销售市场,比如在幽暗地域活动的黄昏商会,就经常委托他伪造身份证明来瞒过深水城的税务官。 地上世界很少有人知道黄昏商会,但是在地下世界,黄昏商会是散塔林会的重要合作者,他们从事的主要贸易就是将地表精灵运送到卓尔精灵城市去充当活祭。 如果被正义之神的教会抓到证据,单凭这一条,这个黑发黑眼的混血半精灵那些罪行都足够挨一百发破邪斩的。 “大概吧,可惜我生活在伟大而文明的深水城,这里进行的每一项审判都需要证据……” 缓缓地走出地下密室,伊德里尔转身将自己投入小巷的阴影中,再三地确认周围没有盯梢之后,这才缓缓地摘下了鹰羽面具。 连黑魔法都变成深水城贵族们的玩物了啊,北地最伟大的城邦,最华美的王冠之城,掌握着大陆商业的重要枢纽。但是过度的文明必然带来无法餍足的欲望、与日俱增的傲慢,就像曾经陶醉于强大魔法的耐瑟瑞尔人 “那么这一次,谁来扮演你们的卡尔萨斯呢?” 他漫无边际的玄思之问轻响在黑暗的小巷,回答他的却是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箭。 复仇,或者灭口?我的顾客们似乎不是这么没有格调的恶人嘛…… 目光下移,他看见了自己灰风衣上的箭,受创处在胸骨下方几英寸。箭锋击穿了胃部,让胃酸渗入胸腔,然后死于酸中毒,哼,这可不是头骨港那群技术粗糙的盗贼所能掌握的杀人艺术。 如果自己仅仅像表面上那样,是个懂得鉴定魔法道具、却不懂得魔法的药剂师,那么抢救是绝对来不及了,除非 他摇摇晃晃地捂着伤口半蹲下来,手指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画出一个五芒星阵,按毒龙星座麦桑瑞横亘天空的时刻,写下一段隐晦的祷文: “高踞银色御座之前的咏唱者,盘踞火湖之侧的觊觎者,我请求你等权柄的荣耀……” 异端的祷文才刚开了个头,就被人打断了: “啊,真是值得称赞的专注力。不过那个六根指头的乌黯君主格拉兹特居然还有这么高素质的信徒,真是令我讶异。” 虽然因为痛楚而有些少许恍惚,伊德里尔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个关键的线索: “你为什么会知道吾主的真名?那么你是……” “我的真名犯不着告诉恶魔领主的信徒。但正如你所见,目前的我只是个缺乏存在感的男人,只有像你这样的濒死者,才能和我正常的交流。” 自称“缺乏存在感”的人,出现在了伊德里尔的面前,戴着一顶风格特殊的六角形方冠,穿着风格奇异的长袍,很随意地伸出手指点在了伊德里尔的额头上: “我的真身道基被人一斩三截,不知流落到哪方虚空世界之中,需要重新寻回。然而受某人的断灭剑意所扰,我为三身之首,却几如祭祀断绝的野神,不能显圣人前,存在感稀薄如白昼下的幽魂。如此,便需要一具行走人间的肉身。” 说到这里,方冠法袍的男人轻轻抚过伊德里尔的眉头,似乎要替他拂去那些痛苦和恐惧:“你信奉邪魔,离群索居,既无亲人,也少朋友,半精灵本身就不能很好地融入人类社会,在精灵中同样格格不入。这样完美的设定,正好为我所用。最妙的是,你做的那些阴暗污秽事,让某完全不用顾忌下手太过狠辣,想要找到这样的目标着实不易。” 说着不知是赞赏还是怜悯的话语,伊德里尔再也难以克制内心的恐惧,然而对方按着他眉心的指尖,却有一道如剑的异力传入精神世界 于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存在一个名为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的灵魂。 …… ……… 六甲箭留下的创口蠕动着,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里,被箭头撕裂的血管就重新接合起来,原本破裂的脏器和肌肉,若无其事地融合还原。 只有衣服上的破洞,有些尴尬地留在原地。 但现在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却是毫不在乎。 他背着手,走在深水城头骨港的小巷中,仿佛一位君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土。脚下的影子忠诚地跟随着他,但那影子不大安分地微微晃动着,似乎在嘲笑自己的主人。 普通人无法感知的对话,就发生在新生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和他的影子之间: “太残酷了啊,我‘伟大’的主君,你不是一位守护善良的、高尚又慈悲的神明大人吗?就像那位回应我祈祷的神子大人,对这些罪恶的灵魂,不是应该给与救赎的吗?这样直接的毁灭,似乎不符合伟大神明的美学哦” 对影子的嘲讽和质疑,新生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毫不在意,依然负着手缓步向前: “神灵所能给与人类的救赎,便是将人类接引到神的国度。虽然习惯上将这称为‘救赎’,本质上却是‘同化’,最起码也是人与神之间的同调。这是终极的幸福,但也是终极的恐惧,因为与神灵的同调就意味着自我意志与神灵意志的统一,最终成为神灵的一部分。我一向认为,人类可以保有对终极和永恒的渴求,但是那应该是人类自主自发地迈向终极,而不是由旁人代劳,代替他去走,代替他去悟。” 说到这里,伊德里尔·雷蒙盖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影子:“强制地救赎他的灵魂也不是不可以,那按照我身为神真的法度,便是将他的灵魂投入五城天狱之中,接受漫长的刑罚作为净化。这虽然是慈悲,却也很残酷,还是让他直接消灭吧,对彼此都好。” “虚伪的主君啊,你这样做是因为这个邪教徒的灵魂如果不被消灭,必然要去向冥界,有可能让死亡三神得知你的存在。而对现在的主君大人而言,相当于只是一位神灵的圣者,圣者死亡您也会陨落的,对吗?”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的额上终于有青筋暴起,猛地俯下身,一手探入了阴影中。 像拎猫一样,他抓住了某人的后颈,把一个“大活人”从阴影中拎了出来:“小鬼,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你应该还被耶稣的大愿所摄受,和那些罪源和魔神呆在一起!难道说你觉得那个装满了肮脏邪恶之物的圣杯,要比跟在我的身边强?那好啊,等我找到回归的路,就去lhg的危险物品收容所,让你高高兴兴地回老家!” 被他一手抓出来的,是一个通体肤色黝黑的男孩,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除了短发间缠着的红布,还有裹在胯间的遮裆布,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但是这个男孩的肤色是那样漆黑,仿佛一条实体化的影子,从头到脚更是布满了玄异的黑色咒文,带着一种不明所以却极为怪异的邪意。只有仿佛金珀色的眼睛里,透着一种狡狯又嘲讽一切的灵动感。 在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一手抓着后颈的当下,男孩还在不安分地扭动着:“我本来已经在邪神祭典的酷刑中准备去死了,也的的确确地死亡了,我的灵魂沉睡在救世主的怀抱里,这也算是一个不坏的结局虽然我不太喜欢被一个为了人类而自愿去死的男人抱着。但是您为什么要将您生命的本源送进圣杯里呢?那炽烈而活跃的生命之源涌进我的灵魂,那激烈的搅动让得我不得不从永远的安眠中苏醒过来,最后那砍在圣杯上的一剑,也把我从圣杯里抛离出来,通过您的手而重新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说到这里,男孩自豪地一挺胸:“因为我携带着罪源的污染而重生,就连代表万恶魔王的‘安哥拉·纽曼’这个名字,都是您赐予我的,不是吗?” “安哥拉·纽曼,别说的我像是你的亲生父亲一样,魏某不玩合籍双修的那套!就算你是机缘巧合之下,借着我的精气神三宝而重获生命,我们之间也只是主君与臣子的关系!” “是咯,是咯,我伟大的主君,请问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松开手,让安哥拉·纽曼重新落回到脚下的阴影中,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或者说暂居于肉身之中的下元太一君朝着伊德里尔·雷蒙盖顿曾经的小诊所一点头:“到这个男人的住所,先把他的财产接收了再谈别的。” 阴影中的安哥拉·纽曼愉快地表示赞成:“嗯哼,这是个符合我审美趣味的英明决定。” …… ……… 深水城的居民一向为他们开明的、宽容的、充分具备法制精神的多种族混居制度而自豪。 所谓的多种族混居,不仅仅表示在这个城市里,人类、矮人、精灵、侏儒、半身人可以共存,甚至地精、豺狼人、狗头人、巨魔、食人魔这些著名的强盗种族,在不违反法律的前提下,也有一席容身之地。 甚至狼人之类的兽化症患者、懂得和人共存的吸血鬼、偏爱猪脑布丁的灵吸怪……只要遵守这里的法律,便都有在此享受深水城繁荣富庶生活的资格。 自然,这里也是少数几个能看见卓尔精灵浪人的地表都市之一。 披着斗篷的莫云,就这样平静地出现在了头骨港。 (本章完) 第963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 位于深水城下方的头骨港,被吟游诗人们夸张地描述为“北地最大的迷宫,无数冒险者葬身的坟冢,英雄们脱颖而出的试练场。” 而实际上,诗人们所形容的对象位于头骨港北方,那是由地下隧道所构成的巨大迷宫,是古代一位疯狂的传奇魔法师精神失常之后修建的怪诞废墟。 在那片笼罩着扭曲魔力的庞大废墟中,留下了它的创造者所施加的大量咒文,使得这个地下迷城充斥着诡异的魔法陷阱、来自其他位面的怪异魔兽,隐藏着无数致命危机的财宝和古物。 在著名的奴隶之国赛尔失势的红袍法师,被晨曦之主兰森德尔的牧师追到无路可逃的死灵法师,喜欢呆在洞穴里策划阴谋的夜女士莎尔的祭司,感染了兽化症而具有反社會倾向的流亡者……曾经的地下城接纳过不知凡几的这类危险分子。 不过,当大陆上的冒险者们都将这里当成了一夜暴富或者一夜成名的试炼圣地之后,就算地下城里居住着大巫妖和成年龙,也会有搬家的打算。 在传奇魔法师凯尔本·黑杖的统治下,这里也是那些无法见容于幽暗地域的卓尔浪人们逃往地表的必经之路。 在一些只流传在卓尔主母之间的情报里,有人大胆而不乏谨慎地提出,这座联通地表和幽暗地域的地下城里,那位曾活跃于深水城的古代疯狂魔法师并没有死去,那些被他召唤并束缚的强大魔物依然遵循这位老法师的命令只要这位地下城之王乐意,他甚至可以指挥十几个只剩下脑袋的大巫妖给来访者表演全方位不留死角的“死亡一指”当欢迎礼花。 也正因如此,幽暗地域的卓尔精灵城市从未将这座地下城当成入侵地表的通道,也让那些卓尔精灵浪人获得了一个可以喘息的避风港。 至少,就混乱程度而言,从地下城到头骨港这深水城的灰色地段,或多或少很有一些幽暗地域的特色 比方说,头骨港的黑市里那些关于“铁链”和“钥匙”的暗语,都是奴隶贩子们在接头;著名的红色深渊赌场,则是直截了当地在赌场边上开出了巨大的弃尸坑,用来处理敢于到这里欠债和出老千的家伙;每一个穿着华丽的过路人,在头骨港居民的眼里都像是钱包或者肉票 当然,充满了法治精神的深水城领主们,还有神殿与魔法学院任命的治安官们永远遵循他们绝对正确的行事准则:“如无证据,不可定罪。” 如果需要更详细的解释,那么还有来自提尔神殿的充满专业性的法律解释:“如无原告,不予审判。” 没错,司掌正义的盲眼之神像是一位不惜一切去维护正义的游侠,他的神殿却是律师工会兼法官联谊会的性质。 毫无疑问,这样的“正义”就是头骨港无序生长的最好肥料。 当然,这其中也有数不清的残忍和肮脏,只是地上种的虚伪秉性,让他们不喜欢把这些事情公开在那个“受诅咒的天体”下面。 用兜帽遮挡住了大半面孔,也遮挡住了来自深水城的稀薄阳光,来自魔索布莱城的斥候熟门熟路地走在小巷里。 和那些沉迷于城市政斗的贵族家庭不同,达耶特佣兵团与地表世界有着相当多的联系。佣兵团唯一的掌控者,那位永远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光头团长,却与地表生物有着亲密交情。光是这一点,就能叫烛堡里那些专注幽暗地域相关知识的卷宗学者们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卓尔精灵出现在头骨港,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除了奴隶贩子偶尔会捕捉卓尔精灵作为某些特殊癖好的大主顾的玩物,地表居民对卓尔精灵的浅薄知识就只有“极端危险”四个字能形容。 但是卓尔精灵想要合法地来到深水城的主城区,那就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 最起码,也需要一位合格的、在市民中有信誉的担保人。很不巧的是,这种人在头骨港太过稀缺了一点。 小巷的尽头是一间不怎么像样的酒吧,“黑龙酒壶”这个招牌本身就是个不吉利的信号头骨港那些层层的黑色石墙中间,沉睡着一条年迈的黑龙,而这条龙偶尔被吵醒之后,总是很大方地吐出大量强酸,帮助头骨的居民们改建他们破破烂烂的房屋。 而在“黑龙酒壶”大口畅饮的矮人们,总是会因为肠胃出血而在床上躺上半个月很多人都怀疑,“黑龙酒壶”的啤酒里是不是掺了太多来自炼金工坊的酸性废水,以至于它的杀伤性就和黑龙喷吐的酸液一个样。 空荡荡的酒吧里,只有一个在“红色深渊”输光了全部家产的倒霉鬼,全然不知味道地一口口啜饮着“黑龙酒壶”著名的酸啤酒,而瞎了一只眼的酒吧招待兼大厨兼老板正用一块肮脏的抹布擦拭着那些爬满了油垢的酒杯。 莫云坐到了吧台边上,丢下了两枚铜币,一枚上面爬满了翠绿的铜锈,而另一枚光亮得仿佛黄金铸造的一样:“我想要一杯不会喝醉的酒。” 独眼龙老头没有抬头,闷闷地用一种旧风箱吐气的声音回答道:“啊,不会喝醉的酒吗?那应该到你头顶的大饭店里去喝,而不是到我这里来,黑暗精灵。如果你的脑子没有被灵吸怪吃掉,那就去找个医生好好看看吧,见鬼的杂种!” “我不需要医生,在我的匕首面前,可以弄到我想要的东西。” “很好,该死的黑暗精灵……”独眼的老人又嘀咕了一句,突然拿出一支匕首,猛地擦着莫云的脸颊丢出去。匕首落在了墙面上挂着的飞镖盘,正落在十一点钟的的位置 “去和死神玩弄你的匕首吧,愚蠢的黑皮小子!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 这样叫嚷的声音里,莫云注视着那支匕首落下的方位,确定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私人诊所。 泰国最胸女主播全新激_情视频曝光扑倒男主好饥_渴在线看: 第964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三) 在狭小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私人诊所里,它的新主人就像位正统的勇者一样,花费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拆开了诊所里所有的收纳箱、保险柜,外加一条秘密逃生通道。 没有隐藏在办公桌后的传送门,没有用病人当晚餐的地狱三头狗,就连比较能拿得出手的魔法道具都没有。最有价值的东西,也不过是那些充满错谬的魔法书手抄本,说实在话,这种手抄本与其说是魔法书,还不如说它是仅有收藏价值的古董。 毕竟,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在深水城的阴影里也不过是个小人物,就连最低级的治疗魔法都需要借助复杂的魔法阵才能祈求恶魔领主赐下。而对于乌黯君主格拉兹特而言,只能算是半个牧师学徒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虽然是一颗有潜力的种子,但种子终究是种子,被某人截胡了,那位男女通吃的魔王也未必会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办公桌上,放着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的大部分财产 xian jin部分主要是深水城发行的巨龙金币,也有少量的太阳铂金币,以及被当地人称作“碎片”的银币。至于那些充满了毛刺,被形象地称为“铜刺”的铜质辅币,就没有计算的必要了。 除了xian jin,伊德里尔·雷蒙盖顿最重要的财产是一只魔法钱包和四枚魔法宝石胸针,这四枚使用不同宝石制作的附魔胸针上,都隐隐浮现出同一枚金币的投影。 那枚金币没有使用深水城的巨龙、科米尔的狮子、安姆的半人马这些具有地方特色的货币徽记,而是一张栩栩如生的女性侧脸。金币上那位头戴宝石金冠、身披金币斗篷的美丽女子,便是司掌财富与商业的女神、“商人之友”渥金女士。 这种魔法胸针是财富女神的神殿制作的特殊道具,实际上就是财富女神神殿为客户ban li的专属银行卡就像正义之神提尔的教会往往变成了律师公会和法官联谊会,每一座财富女神的神殿也就是当地最强势的商会兼银行。 在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的四枚银行胸针里,存款额度最小的日长石胸针里也有三千金币,这笔款子差不多可以到深水城领主凯尔本·黑杖那里购买一只高等法师特制的魔法卷轴,运气好了甚至可以买到凯尔本的学生们制造的优质魔法wu qi。 而做工最精致的那只金绿石胸针里的存款,足够雇佣一个装备精良的海盗团出一次黑活了。 作为头骨港一个藏身阴影下的掮客,这笔财富似乎太多了点。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背后的水要比我们想象的更深啊,如果只是兜售魔法书抄本,替来路不明的魔法道具销赃,他这个年纪的黑市掮客攒不下这笔钱。”做在不怎么考究的胡桃木椅子里,冒牌的伊德里尔先生换了一个更放松的姿势,把修长的双腿架到了桌子上,手中多了一卷无字的竹简。 然而这样的沉静思考时间,马上就被充满活力的部下打断了: “喂喂,我说了不起的主君大人啊,呆在这种寒酸的小房间里,看着您这种石头一样的思考模样,真的是很无聊啊。拜托一下,能让我稍稍出门快快乐乐地溜达一会儿吗?” “这种仿佛哈士奇要出门遛主人一样的气势,如果我不允许,你是打算把这座小诊所拆了吗?” 对主君的问题,由圣杯与罪海孕育、又被仙道高人精气神所塑形的青年像个孩子般地笑了起来。 那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里,带着与某人神似却又大相径庭的嘲讽感:“因为似乎有我最喜欢的东西在靠近啊,满怀着贪婪、侵略、仇恨、彷徨,而且皮肤的颜色也和我很像,让人很有亲近的好感呢。” 对这个部下那种恶趣味的描述方式,魏野也算是见怪不怪了。毕竟这小子是介乎灵体和生物之间的存在,也算是魏野的半个造物,魏野自然很清楚安哥拉·纽曼存在的根本 来自耶稣的救赎之愿,来自罪海的万罪本源,还有那被邪神献祭的无辜灵魂,以散仙的精气神三宝而塑形。这样的玄异经历,造就了安哥拉·纽曼那将憎恨一切与眷恋一切混合起来的扭曲性格。 应该说,最终形成的这个愤世嫉俗、嘲讽一切的人格,还算是在魏野能够接受的范围内: “安哥拉·纽曼,去门口守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靠近。如果是不怀好意的家伙,把他们变成你的玩具也无所谓。” “咻咻!真是慷慨的主君大人呢。” 随着这个带着欢谑意味的笑声,阴影中的捕食者愉快地潜入了黑暗中。 目送着那团藏身于阴影中的黑暗离开,魏野拿起了手中的竹简式终端。 不论这件星界冒险者的最重要绑定装备呈现出什么样的外形,对任何一位星界冒险者而言,它的价值都胜过了那些功能单一的法器。 对魏野而言,寄托下元太一真形图这样的玄门至宝也不过是冒险者终端众多功能中的一项而已。 通过冒险者终端,每一个时空点的秘密都无所遁形,它就像物理学家拉普拉斯所假设的“全知贤者”,巨细靡遗地收集着一切情报。不论是失落的明,还是隐蔽的古神,在拥有冒险者终端的ren mian前,都和扒光了衣服的小媳妇没什么两样。 而更重要的是,冒险者终端连通着星界之门本身。 如果寻求知识,星界之门数据库可以ti gong所有已知明的研究成果。 如果寻求帮助,那么这小小的终端勾连着数不清的星界冒险者,他们当中或许有连双手剑和单手剑都分不清楚的菜鸟,但也有摸到了仙人、神灵甚至世界主位置的强者。 至于时间、空间、死亡、永恒……那些让人畏惧又着迷的词汇,在成为星界冒险者的时候,便成了了单纯的词汇。 著名的施法者学术期刊《星晷之眼》,曾经用一种称得上狂热的态度宣称:“当一位持有终端的冒险者到达了一个未知的时空,那么就代表着星界之门的光明,照进了那些莽荒的、封闭的世界里。” 某种意义上,这算是对星界冒险者与星界之门的关系的一个极好的概括。 但是魏野手中的竹简式终端,却出了故障 星界冒险者终端与星界之门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 无法和任何持有冒险者终端的同行进行联络。 存储在终端中的那些知识,包括魏野收集的各种术法,来自各个宗教的种种神秘学典籍,刊印成纸质读本可以砸死人的历史书,大炼钢铁的技术手册到赤脚医生的培训标准,从还灵丹的配方到褡裢火烧的烤制诀窍……这些可以装满一座宏大图书馆的知识,固然足以自傲,但比起星界数据库,岂止是沧海一粟? 更不要说星界冒险者终端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在多元宇宙的无尽时空中进行准确的定位,这是星界冒险者进行时空旅行的最重要依仗。 但现在的竹简式终端,就像是后古典时代里,那些被拔了线,或者不幸落进“墙”里的电脑。 当然,这断得别致了一点 不垢不净。 非因非果。 不一不异。 非有非空。 此名寂灭,又名涅槃。 竹简式终端既入涅槃,现在魏野手中拿着的这个只能当古董电脑使的玩意,自然也不是竹简式终端,而是…… 竹简式终端的舍利子? 从世间法的角度说,那位身具三十三相、八十种好、神通具足、金身无漏的佛陀,与他入灭后烧化而出的舍利子,终究不是一物。 在魏野的角度,这个储存了海量信息,只能当无字天书用的东西,自然也不是冒险者必备的星界之门终端。 “以断灭之剑斩断因果,以涅槃之剑抗拒星门,非因非果意味着无法被调查,非有非空意味着无法被监测。就算是佛门诸佛,只要不入涅槃,便仍然在因果律中,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大自在呢?哪怕被通缉也心甘情愿么,魏成?” 手握着竹简式终端的遗骸,身为下元太一君的某人喃喃自语。 然而这些话是注定没有下的,只有终端上留存的那些字依然在闪动: “若有疑念今皆当问,若空不空,若常无常,若苦不苦,若依非依,若去不去,若归非归,若恒非恒,若断若常,若众生非众生,若有若无,若实不实,若真不真,若灭不灭,若密不密,若二不二,如是等种种法中有所疑者,今应咨问,我当随顺为汝断之。” “又解脱者名断一切有为之法,出生一切无漏善法,断塞诸道所谓若我无我非我非无我,唯断取着不断我见,我见者名为佛性,佛性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又解脱者名不空空,空空者名无所有,无所有者即是外道尼犍子等所计解脱,而是尼犍实无解脱故名空空,真解脱者则不如是故不空空,不空空者即真解脱,真解脱者即是如来。” …… ……… “啊,如果说一切都是虚无,那么行善或者作恶的意义在哪里?” 发出这样的疑问,永远和藏身的阴影一般黑的安哥拉·纽曼愉快地站在小巷的阴影里,看着那些藏身在断墙后的男人 他们雪白色的头发,精灵特有的尖耳,修长又匀称的身材,还有灵活又不失柔软的腰肢,都指向了同一个种族。 “在我有限的知识里,还以为只有在幽暗地域才能看到这么多的卓尔呢。” 这样感慨着的安哥拉·纽曼以最敏捷的盗贼也自愧不如的潜行手段,从一片阴影进入另一片阴影,毫不客气地出现在了这些浪人的脚下。 虽然已经半脱离了自己的城市,但是这些浪人还是使用着卓尔社会特有的无声语言只有灵活如卓尔精灵才能够使用的复杂手势。 这些手势安哥拉·纽曼是看不明白的,但是他身上那些晦暗的符却无声地游走起来,随即就将那些暗语一一地传达到了魏野那里。 “我的主君啊,这些和我一样黑的白毛男们在说些什么?” “应该说,该感谢我平日里利用自己的权限,从星界之门数据库下载的资料够全够多么?嗯,似乎这本《连猴子都能轻松学会的幽暗地域卓尔精灵手语大全》很适合用……” “我好像从主君你那里看到好多本这样起名的书了,《连猴子都能轻松学会》是一个系列教材吗?似乎作者是在嘲笑什么人的样子……” 不管创作这套系列教材的作家和出版商到底是怎么想的,但在这本配图丰富的教材指导下,那些藏身小巷中的卓尔浪人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被解读了出来: “是莫云,不是说这个狡猾的小蜘蛛离开了深水城,回到地底了吗?” “在地表诞生的卓尔,还能够在地下生存么?但是深水城也是一个可诅咒的地方,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不,就算以卓尔的眼光看,这只小蜘蛛也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对象。记得我们之前接到的任务么,那只爱吃人肉的母狮子想要换个口味,在她把自己的男奴托森当晚饭吃掉之前,先要找到一个备用的。” “安姆的一位愚蠢的地上种,对于那些在床上会动的奴隶不感兴趣,一个学会在床上安静臣服的奴隶,是那个愚蠢贵族需要的。” 毫无疑问,这些卓尔浪人离开了幽暗地域,但是严酷而疯狂的卓尔社会依然将背叛、出卖和利用罪恶生存的规则,牢牢地烙印在了他们的灵魂上。 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安哥拉·纽曼啧啧有声地感慨着:“这可真是新鲜又符合我口味的物啊,如何,我伟大的主君大人,对于这些huo dong在你宅邸外面的绑架犯,需要我来做一次清洁吗?” 魏野的指令很快到来:“安静地处理掉麻烦,以你最擅长的方式。” (s:) 第965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四) 对于习惯在阳光下huo dong的种族,如果没有极严苛的训练,很难养成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警戒一切的习惯。 但对于卓尔男子而言,诸如睡眠中握着wu qi,时刻留心身后的任何响动,绝不接受任何同性递过来的食物和饮料,都是生活中的常识。 大部分卓尔男子用浅眠作为休息,拥有施法者资质的卓尔男子则用冥想代替浅眠,沉睡而不设防的状态只会让自己在梦中被杀死来自同类的冷箭和背刺,比女祭司们挥舞的蛇首鞭更为常见不论是上司还是下属,没有卓尔精灵会喜欢另外一个卓尔精灵,背叛的毒药在空气、食物和水中弥漫。 如果不是蛛后罗丝的存在,依靠她君临幽暗地域的神威,卓尔精灵这种毫无向心力的扭曲病态社会早在数千年前就崩溃了。 莫云那没有家族徽记的黑色斗篷在头骨港阴暗的小巷中忽隐忽现,他那修剪整齐的短发,既没有编成辫子,也没有束成马尾,这是卓尔浪人的特有发型,也是扭曲的卓尔社会阶级形态在服饰上的投射。 如果他获得了某个卓尔城市的居留权,不论是作为家族士兵还是家族附庸的工匠,都必须将头发编成发辫。 同样的,如果他能依靠容貌爬上某位贵族女牧师的床,或者以出色的战技而被招纳成为某个家族的武技长,那么作为“侍父”这个卓尔精灵社会特有的、介乎“丈夫”与“男宠”之间的身份,他将获得贵族地位,得以将白发扎起马尾来。 但一头短发的莫云,表示他既不是某个卓尔城市的居民,也不是可敬畏的卓尔贵族,那就意味着对这样的浪人出手,不会招致任何的报复行动。 毕竟,谁能相信在卓尔精灵之间存在着任何懦弱的地上种所谓的“感情”? 藏身在黑影中的卓尔浪人们隐隐地分散开去,在头骨港的生活中,他们或多或少地感染了一点地上种的特征,稍稍有了一点同伴意识 虽然,在有利益可以交换的时候,卖队友依然是这些地表流浪者的第一选择,但起码他们懂得了一点狼群式的抱团取暖的方式。 没人注意到,有粘稠的黑泥无声地在阴影中蠕动,很有耐心地从路面和墙砖的缝隙间渗透出来。 为首的卓尔精灵抬起了手臂,护腕上那根涂黑了的刺喂过强效的**,甚至药物的配制专门考虑过卓尔精灵本身对药物极强的耐受性。这种麻醉针自然是从卓尔城市里流出的东西,就连它的配方也用到了大量幽暗地域特产的蕈类,对于这些很难重返故乡的浪人而言,这样的麻醉针是用一支少一支。 但是在禁止贩卖奴隶的深水城,一个稀有的俊秀卓尔奴隶,值得这个价。 然而这些卓尔浪人所不知道的地方,看似谨慎地向前移动的莫云,全身的肌肉已经紧绷,呼吸早已调整,无形的精神力牢牢地锁定了这些逗留地表的同族。 比起过去,在他从魔索布莱城到深水城的这段漫长旅途中,近十天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力量在不断地提高。 不用借助卓尔精灵在黑暗中捕捉微光和热量的特殊视觉,仅仅凭借精神力的外放,就可以感知到黑暗中那些对自己怀有恶意的存在。 虽然还没有正式获得那些不亚于魔法的精神异能,单凭这一点,他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心灵异能者了。 感受到那些带着恶意、仿佛商人抚弄商品一样的贪婪目光,莫云的表情依然是一个成熟的卓尔战士那样冷淡而优雅,但他在护腕上的凶暴蜥蜴雕像里已经装好了三根血酸毒针。 首先,是那个准备射出麻醉针的 “啊” “噗” 仿佛巨兽吞咽食物的声音猛地在小巷中传来,那些被莫云锁定的卓尔浪人,甚至连有效的反击都做不到,就这么直接给阴影中的巨口吞下去! 不是史莱姆这类软泥怪,直接用软泥般的胶体把猎物包裹起来,也不是那些有着巨口的魔法生物在捕猎,更像是阴影本身长出了巨口,将猎物愉快地送进喉咙。 深水城是光辉之城,但光辉下面总有阴影,莫云毫不犹豫地一扬斗篷,将自己藏入了暗影之中。 阴影里,藏身于黑暗的捕猎者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啊,似乎最重要的猎物跑掉了……” 带着这种感慨,安哥拉纽曼重新沉入了黑暗之中。 被捕获的卓尔们在黑泥的包围下,仿佛重新回到了生命之初的胎宫,黑泥就是孕养婴儿的羊水。 安哥拉纽曼的人形再没有必要维持,化成了全然的黑暗,包裹住了他的猎物们 …… ……… 握着竹简式终端沉思的下元太一君,毫不意外地看见他的新部下从小诊所的阴影里现出身来。 依然是那浑身布满诡异咒文的模样,除了头巾和兜裆布没有一件多余的衣服,但是那一道道咒文间,似乎有浓重的瘴气渗透出来,一接触空气,就化成了一滴滴的黑泥。 “不打扫卫生的小鬼,在外面打了野食就应该洗干净了再回家。” “诶呀诶呀,难道说伟大的主君大人真的打算把这个地方当成是您的行宫了?放心吧,我的主君大人,除了我自己的食物,还给您带了外卖。” 所谓的“外卖”,从安哥拉纽曼的躯干中摔落出来,那是两个身材修长、腰肢柔韧却又满头白发的男人。 他们身上的黑色皮衣,被安哥拉纽曼的黑泥溶解得如同渔网,这两个卓尔还能够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魏野卷起竹简式终端,低下头多打量了一眼这两个俘虏:“以圣杯大愿和罪海本源构成的身躯,对生物本身而言,就是最可怕的腐蚀剂。我很讶异,被你吞掉的活物居然还能活命。” “不不不,我的组成部分,是很喜欢多管闲事又爱着人类的神子的愿望,也是人类无可救药的罪恶本性,还有主君大人您赐予我的生命力。所以我会很高兴地吃掉那些彻底被罪恶所浸透的家伙,让他们成为我的一部分,但是那些还有点救的笨蛋,大概是没法子很好消化的。” “而且对主君大人而言,看见可爱的部下带着外卖回来,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吧。” “完全不,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看见养的猫叼了蟑螂回家,还放到枕头边上的饲主一样。” 嫌弃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蟑螂”们,下元太一君想要再多嘲讽几句,门外已经是一片吵闹。 用不着开门,魏野就已经穿过了小诊所的围墙,看见了那些噪音的来源。 那是一支衣甲鲜亮的治安队,腰间整齐划一地佩着短剑,做工精良的墨绿色软甲上装饰着深水城的徽记,这是深水城特有的执法部队“城市守望者”的zhi fu。 除了治安队之外,带队的治安官穿着极细的合金环编织的链甲,在他心口的位置装饰着一枚拳头大的圣徽 一只铁手套上镶嵌着蓝色的眼睛,这是守护之神“永远警醒的卫兵”海姆的标记。 这是一位秩序阵营的神灵,严格的说,这是一位只遵从秩序而行动的神灵。虽然一般而言,守护之神与正义之神为首的善良诸神关系匪浅,但这位神灵和他的教会也是那种最让人头疼的角色 只尊秩序,不问是非。 而带队的这位治安官,毫无疑问便是守护之神海姆的圣骑士。 一般说来,不论是正义之神提尔还是忠诚之神托姆,信奉他们的圣骑士都要遵守“怜悯”这一信条,但换了守护之神海姆的圣骑士,那便是守护秩序为核心,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不管。 事实上,为了扩大海姆神殿的教会直属领地,这位神灵和他的信徒们不断致力于开拓新土地并组织移民,这当中也少不了一些“原住民的头皮价值十个金币”之类的战绩。 虽然在深水城,海姆神殿慑于深水城之主凯尔本黑杖那chuan qi魔法师的地位,还不敢这样放肆。但比起本地沉溺于程序正义而全部蜕变成了律师和法官这类文职人员的提尔神殿,海姆神殿这样有活力的教会组织在深水城治安官队伍里就占据了大部分名额。 集结而来的治安队,在那位海姆的圣骑士带领下,整齐划一地开始背诵一段文字: “无论如何,绝对不可辜负自己的职责。汝当随时保持警醒,谨慎地坚守、等候、监视,公正勤勉地执行身负的命令。汝当保护弱者、贫者、伤者、幼者,绝不可因自己或任何理由而将之牺牲。汝当研究、了解自己的敌人,随时都要做好准备迎接敌人的攻击。汝当仔细地保养自己的wu qi,如此一来当你有所需要时它们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汝当详尽仔细地计划胜过鲁莽的行动。永远服从命令假如它们符合海姆的教导。身为守护者与保卫者,汝当善尽自身优秀与纯净忠诚。” 这是海姆教典的开章宣言,也是这位神灵的核心教义。 结束了这充满仪式的宣告,很快的那些治安队成员就分成三人小组,开始在头骨港里挨家挨户地拜访起来。 头骨港作为深水城外围的危险地段,不论是盗贼工会还是那些灰色的商团,还有手段不怎么干净的采矿公司,未经注册的冒险者团体,乃至赌场、地下高利贷之类,自然是凑了一个全。 但是这些捞偏门的也知道,深水城主城区的大人物们,只是因为某种理由,方才容忍了头骨港这个阴暗面的存在。只要是主城区对头骨港有了什么不一样的看法,那么大家只能是立马鞠躬照办。 不然的话?从凯尔本黑杖的法师塔丢下一发连环闪电,就问大家受得了受不了? 当然,一般而言,那位品味高尚、品行出众的城主兼chuan qi魔法师应该没有这么无聊,但就算是凯尔本那些负责城市日常政务的学生们,也不是这些头骨港地头蛇可以得罪的。 很快,就有一看就是标准盗贼公会接待人员的角色,毕恭毕敬地将率领治安队的那位海姆圣骑士迎入了一间装修颇有品味的酒吧中去。 而也在这个时候,魏野抬起手来,随手一捞,就将一张治安官下发的文书捞在了手里。 那张使用大陆通用语的文书,使用的是一种类似拉丁文的拼音文字,语法和词组结构都有类似之处,稍稍拼读出来,就是这样的内容: “深水城领主告知深水城下层的居民们,由于头骨港地段充满了违章建筑,导致外来人员进入深水城后,混居于此,长期以来,引发了诸多的治安问题、恶性案件,甚至频频发生火灾、毒气泄漏、魔法失控等大型安全事件。有鉴于此,深水城将对头骨港地区进行为期三个月的专项治理工作,并对该城区的违章建筑进行拆除和清理。请头骨港的相关居民在命令下发后的两小时内,主动地搬离此地。” 当然,这里面是一点都没提到拆迁补偿什么的,更别说拆了房子之后的安置问题了。 至于说头骨港居民的反抗?有海姆神殿的圣骑士在,如果有哪个捞偏门的想不开,真的当起了钉子户,那么海姆神殿绝对不吝于教导对方一番,让他知道什么是“秩序至大”。 透过小诊所的门,魏野已然看见了几个治安队员朝着这间狭小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私人诊所走来。 很明显,下元太一君魏野在深水城的第一处产业,马上就要被无偿拆迁了。 轻轻捏了捏眉心,魏野朝着安哥拉纽曼一挥手:“把这两个在你看来还有的救的白痴黑皮拖进秘道里去,不管深水城的法律是怎样的标榜包容,这些黑皮小子本身就是麻烦!” “然后呢?难道我伟大的主君大人还真要听从这些人的命令,卷起尾巴逃开吗?” “在这片地界上,自有一套关于程序法律和事实正义的评判标准,虽然那很简单粗暴,但我觉得还是值得利用一下。” 第966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五) 翻检着手中那已经没什么大用的竹简式终端,留驻于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身躯中的下元太一君毫不意外地听见了诊所大门被踹开的声音。 穿着墨绿色皮甲的城市守望者们以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走进了诊所的办公室,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半精灵药剂师: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依据深水城的法律,我们要对头骨港的违章建筑进行一次清查和整改。您的诊所本身的行医执照没有问题,但是您的诊所用房本身是不合格的,我们希望您在两个小时内,尽快带着你的财产和个人物品,离开头骨港,谢谢配合!” 说这些话的时候,这些明显出自海姆神殿训练的治安队员那微微侧开的身形,已经做好了要把这个文质彬彬的半精灵直接架出去的准备。 半精灵药剂师的单片眼镜闪动着平静的光,他在桌子上交叉起双手,把下巴搁在了上面,很和气地反问道:“依据深水城的法律,我取得了行医资格,这间诊所也通过了药剂师行会的卫生评估和你们城市守望者的安全标准,属于正式注册在案的合法营业场所。而你们城市守望者仅仅负责深水城的治安,既不是税务部门也不是药剂师行会,没有权力取缔这间诊所。所以,想要凭借一张没有明确授权的公文就想毁掉我的诊所,你们凭什么?” 如果换成是正义之神提尔的信徒,遇见这样的问题,按照他们追求程序正义的独特风格,大概会事先准备好周密而详实的各种法律文件,充分证明了这家小诊所非拆不可,然后再动手。 但对于想要清理头骨港这个问题地区的深水城大人物而言,提尔神殿人员充斥的律政部门实在是缺乏一种快意而高效的做事方针,比起来还是简单粗暴的海姆信徒好用得多。 三个海姆神殿出身的城市守望者对望一眼,然后耸了耸肩,毫不意外自己得到了这种回答。 为首的治安队员将手放在了腰间的短剑上,依然以充满海姆神殿特色的口吻单方面宣布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医生的结局: “依照深水城的法律,你有权去向城主阁下申诉,但是你并没有妨碍执法的权力。如果你试图暴力抵抗我们的执法行动,我们将以寻衅滋事、暴力抗法的罪名逮捕你!” “逮捕我么?有趣的想法。”在城市守望者们的眼中,半精灵伊德里尔·雷蒙盖顿那黑色的双眼中有红色的光线透出,仿佛将红宝石烧熔了一般的眼瞳如某种危险的古代动物一般,变成了竖起的蛇瞳。 “从深水城建立开始,从第一任城主阿格哈伦制定那些法律开始,他们就很明白一个道理。深水城的法律只能在城主法师塔的光辉下运转,而他们的法师塔到达不了的地方,不论是阿格哈伦还是凯尔本·黑杖,都要学会怎样在别人家里做一个有礼貌的客人!” 这些话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却带着人们意料之外的穿透力。 而在这样的穿透力中,正在不远处的“蒙面女士”酒吧中和头骨港盗贼公会的话事人们交涉的海姆神殿圣骑士,头一个感知到了那声音中蕴含的真实力量 货真价实的龙威! 作为海姆神殿的精锐,这位圣骑士也掌握了一定的神圣力量,来自三圣殿的守序光辉急速地笼罩了他的链甲,帮助他勉强抵抗着那种震荡灵魂的无穷威煞。 在他的手甲上,一颗附着了传讯魔法的蓝色水晶将这位圣骑士昏迷前的最后话语传向了海姆神殿: “在头骨港中的专项整顿行动中,我们遭遇了意料之外的障碍,头骨港疑似出现了一条被激怒的成年龙……” …… ……… 深水城从它的第一任城主上任起,就一直致力于在这个到处都充满不幸,邪神、怪物和疯狂施法者横行无忌的世界上创造一片乐土。 就像现任深水城城主是著名的传奇魔法师凯尔本·黑杖,第一任获得“深水城城主”头衔的人,也是一位魔法师。 那还是在深水城建立之初,完全没有形成像今天这样的庞大规模,仅仅是剑湾地区的巨魔部落,就让这里的居民苦不堪言。凭借强大的再生能力,巨魔们将深水城当成了粮仓,深水城的居民们就是粮仓中会走路的肉。对于这些除了魔法、无所畏惧的异怪,深水城先民们畏惧地将他们称为“永不死亡者”,甚至有人决定放弃这个剑湾北部的定居点。 然而在人类发展的每一个拐点,历史的趋势必然涌现出应运而生的英雄,这是放诸多元宇宙而皆准的普遍规律。在人心惶惶的深水城,一位名叫阿格哈伦的年轻法师站了出来,这位天生就具备极强魔法亲和力的少年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许多元素魔法,不论是火球还是酸液箭,都是巨魔的致命克星,在这位魔法少年的领导下,深水城先民终于得以稳住阵脚,彻底剿灭了在这个地区横行的诸多巨魔部落。 在之后的岁月里,这位天才法师逐渐接触了更多的魔法知识,变得更为强大而睿智,甚至发明了一种极大延长施法者寿命的新魔法,并因此而晋入传奇魔法师的行列。 也便在此刻,深水城的贵族们试图将这个城邦发展成为一个北地最强大的帝国,然而已经人老成精的阿格哈伦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的诸多王国,并不是依靠普通人类的力量而得以延续 臭名昭著的几个邪恶王国,要么是暴政之神班恩的直属领土,要么是塞尔这种与下层界恶魔不清不楚的红袍法师联盟,或者干脆就是神灵本身不断在王族中转世的穆罕瑞德。 同样的,那些标榜正义的国家,或者看上去不那么糟糕的地方,同样受到善良诸神的庇护与支持像精灵、矮人、兽人那样,整个国家都受到一个神系庇护的地方,更是最明显的例子。 如果深水城拥有古代耐瑟瑞尔人或者古代精灵王国那样强势的魔法文明也就算了,但是仅仅依靠一位传奇法师所守护的城邦,想要一统大陆北方诸国,无疑是在痴人说梦。 但是战争贩子这种生物,一般是很难接受劝谏的。而少年时代都在战斗中度过的阿格哈伦,自然也不是那种面容和蔼慈祥、专门为主君献上忠诚的宫廷法师。 在一位传奇魔法师的面前,深水城贵族们拔出的剑全部变成了剧毒的蛇。在这场不幸的魔法事故中,原本掌握军政大权的贵族们纷纷毒发,临死前,他们深情地握住了阿格哈伦老爷子的手,追忆深水城几代人“筚路蓝缕、艰苦奋斗”的光荣历史,展望深水城人民在睿智老人带领下走向光辉未来的美好画面,嘴角流着黑血的时候还不忘大呼:“法师阁下,我们已经无法追随您的脚步,为深水城人民继续作贡献了。然而我们将在天堂山上注视着这幅北地最壮阔的画卷徐徐展开,请不要让我们失望!” 阿格哈伦阁下也含泪以对这些老战友儿孙辈们的托付,定然不会让他们失望,随后,就在贵族们含笑逝去的当天,阿格哈伦就任城主,并将旧贵族的家系废除大半…… 从那以后,深水城开始实行一种与众不同的城主制度,阿格哈伦身为第一任城主,掌握了所有的军政大权。 但是一位传奇魔法师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于是阿格哈伦开始暗中考察那些品行良好的深水城居民,最后挑选了出了若干名品德和才干都毫无瑕疵的杰出人才,赐予他们“秘密领主”的职位。 秘密领主作为城主的辅佐者,成为深水城军政事务的主管官员,但是他们完全依靠城主的提拔,并且从不以真面目现身人前。也就是说,秘密领主只对他们深爱的深水城,还有城主本身负责,并且他们的权力除了深水城城主,无人可以制约。 在阿格哈伦管理深水城的数百年内,贤明的法师之王和他的深水城秘密领主团确保了这座城市的繁荣与富庶,最终成为了北地的王冠,让诸多王国羡慕嫉妒恨的“光辉之城”。 但是随着阿格哈伦漫长的人生终结,深水城的格局也稍稍有了点变化。 秘密领主团与商人、贵族的联盟之间爆发了惨烈的战争,大部分的秘密领主被处决,商业集团和贵族们开始实行联合执政。但是这种被美化为“集体执政”的新政体,很快就蜕变成了金主们控制着佣兵团在深水城里上演全武行。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阿格哈伦在临终前,将城主之位交给了他最杰出的学生贝荣与施拉妮,当强势的魔法师踏入了深水城大门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场充满骑士时代粗野风格的贵族商人联合执政的试验宣告终结。 此后,深水城经历了数位城主的统治,但是这些城主毫无例外地都是来自于阿格哈伦学生们留下的这个魔法师家系,本身也都是强大的施法者。 现任城主凯尔本·黑杖,就是第二任城主贝荣与施拉妮夫妻的孙子。 自然,凯尔本·黑杖也继承了祖辈的传统,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领主团。 就在城市守望者对头骨港居民进行拆房扒屋式的专项治理行动时,凯尔本·黑杖的秘密领主团仍然在进行着他们日常的工作会议。 由于秘密领主的身份都是对外保密的,深水城的居民们就使用卓尔浪人们所喜爱的那种具有隐身和潜行效果的黑色魔法斗篷,给他们取了个“黑斗篷”的外号。 但在受到强大魔法防护的秘密领主议事厅里,这些在阴影中分享着深水城最高权力的大人物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些附带变形术和反预言魔法的面具和黑色斗篷,以他们的本来面目参加会议。 这一代的秘密领主中,有转行当了酒店老板的老练冒险者,有交游广阔、圆滑中又不失原则的商人,还有活跃在各大商会中的海商兼竖琴手,自然也有凯尔本·黑杖最信任的学生们。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秘密领主团与商人、贵族的联盟之间爆发了惨烈的战争,大部分的秘密领主被处决,商业集团和贵族们开始实行联合执政。但是这种被美化为“集体执政”的新政体,很快就蜕变成了金主们控制着佣兵团在深水城里上演全武行。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阿格哈伦在临终前,将城主之位交给了他最杰出的学生贝荣与施拉妮,当强势的魔法师踏入了深水城大门的那一刻,就意味着这场充满骑士时代粗野风格的贵族商人联合执政的试验宣告终结。 此后,深水城经历了数位城主的统治,但是这些城主毫无例外地都是来自于阿格哈伦学生们留下的这个魔法师家系,本身也都是强大的施法者。 现任城主凯尔本·黑杖,就是第二任城主贝荣与施拉妮夫妻的孙子。 自然,凯尔本·黑杖也继承了祖辈的传统,组建了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领主团。 就在城市守望者对头骨港居民进行拆房扒屋式的专项治理行动时,凯尔本·黑杖的秘密领主团仍然在进行着他们日常的工作会议。 由于秘密领主的身份都是对外保密的,深水城的居民们就使用卓尔浪人们所喜爱的那种具有隐身和潜行效果的黑色魔法斗篷,给他们取了个“黑斗篷”的外号。 但在受到强大魔法防护的秘密领主议事厅里,这些在阴影中分享着深水城最高权力的大人物们终于可以摆脱那些附带变形术和反预言魔法的面具和黑色斗篷,以他们的本来面目参加会议。 这一代的秘密领主中,有转行当了酒店老板的老练冒险者,有交游广阔、圆滑中又不失原则的商人,还有活跃在各大商会中的海商兼竖琴手,自然也有凯尔本·黑杖最信任的学生们。 (本章完) 第967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六) 马尔修斯的声音在会议大厅里持续响起: “我们都知道,头骨港的居民并不全是卓尔浪人这样狡猾而又嗜血的危险分子,但是只要有一个怀着恶意的卓尔精灵出现在他们当中,就能制造数不清的惨案。比如就在昨天,毗邻本城的安姆地区的某个庄园,就发生了一起卓尔浪人制造的惨无人道的灭门案。” 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这位出身名门的魔法师打了一个响指,无形的法师之手将铁皮人日报尚未刊登的内容分发到了秘密领主们的手中 内容很简单,在安姆的某个贵族庄园里,一个被人转卖到庄园的卓尔奴隶打破了奴隶贩子施加在他身上的降咒术封印。作为报复,这个白发的奴隶将那座贵族庄园屠戮一空,只有外出参加沙龙的贵族本人性 欲n地逃过了死神的阴影。 这份论据自然引起了秘密领主们的一阵议论距离安姆最近的幽暗地域通道自然是头骨港,很明显这个冷血的卓尔sha shou有很大的可能将要通过深水城的领土,这对于城市安全自然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当然,也有与会的秘密领主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在马尔修斯的座位对面,大多是秘密领主之中的市民派,对于贵族派的马尔修斯提出的议题,他们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一个谢了顶的胖商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位年纪不小的胖老头看上去就像一个成熟的南瓜,那张流着油汗的胖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但一开口就是让人不好招架的嘲讽: “马尔修斯阁下,对于我们邻居们遭遇的不幸,我自然也是感到遗憾的。然而就这件事情本身,本人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一个奴隶如果想要摆脱他所处的不幸境遇,过激的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哪怕这个奴隶是一个卓尔精灵,他也仍然有追求自由的权力。事实上,如果安姆的贵族们可以放弃他们半公开的蓄奴制度,驱赶那些来历不明的奴隶贩子,至少他们以后再不会把卓尔精灵当成奴隶或者宠物养起来了。同样的,虽然我走在头骨港的小巷里,随时有可能遇见那些看不起老穆特的黑皮傻瓜,但在他们把犯罪付诸行动之前,就算是正义之神也不会提前审判他们。” 马尔修斯看着那个胖老头看似油滑的脸,谨慎地点了点头。和外表相反,这个深水城著名的胖子银行家,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仅仅是一个喜欢给冒险者ti gong贷款业务的老好人。“胆大无情的穆特”,这是他在阴影世界中的名号,同时这个老胖子还是著名的竖琴手联盟在深水城半公开的联络人。 由于穆特的牵头,另一位秘密领主、呵欠传送门旅店的老板杜尔南也站了出来:“虽然我承认头骨港是个混杂了太多渣滓的危险地方,但是从深水城建立之初,本城的法律就将头骨港的居民也视为本城的合法居民,因此他们理当也享受到我们的保护,而不是不加甄别地将他们驱赶出去。” 对于市民派的这些意见,马尔修斯依然维持着他名门家主的风度,点了点头:“虽然很多人都在抱怨,由于头骨港的出现,盗贼和强盗有了藏身之所,有时还会出现一些恶性案件。在铁皮人日报的读者来信一栏,市民们问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清理头骨港的那些犯罪者。不过我承认,穆特先生和杜尔南先生的话也有道理,严明的法律保障深水城的he ping,热忱的善意点亮深水城的光辉,这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深水城成为北地王冠的理由。所以我们在执行法律的时候,也不会忘记给与人们一点温情,所以我提议,在进行头骨港清退行动之后,应当在当地组织一次招聘huo dong,让更多的人能留在深水城生活。另外,我们也可以和各大神殿协商一下,暂时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让他们可以等待后续的安置,总不会让深水城的名誉因此而蒙羞。” 不论是招聘还是收容,这算是市民派能替头骨港居民争取的最好条件了。当然,卓尔浪人也好,或者其他被人类认为是危险蛮族的种族也罢,来自种族本身的恶名,就让他们和这两条福利沾不上边。 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是追求公正的正义之神的圣职者们,看见灵吸怪的章鱼脑袋之后,能忍住不立刻来一发破邪斩的又有几个? 贵族派与市民派取得了共识,接下来,这些忙碌的秘密领主又在各自的议题上交战了数个回合,将处理建议上交到“黑杖之塔”,就算是完成了他们的职责。 之后,获得凯尔本黑杖认可的政令就会正式下发到深水城中,去执行城主的意志。 当秘密领主们重新穿戴起那些恒定了变形术与防侦测魔法的斗篷与长袍,纷纷离去之时,马尔修斯却直接转动了手上的戒指。 魔法的光芒在这位贵族法师的身上闪耀,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黑杖塔的某一层。 接待他的人,是一位年长的魔法师,出身著名的魔法名门哈贝尔家、正在担任凯尔本助手的马尔科哈贝尔。 哈贝尔家族以狂放的自我魔法实验而著名,以至于家族成员平均每三人中就有一个因为暴走的魔法而落下终身不可治愈的残疾。马尔修斯甚至见过一位哈贝尔家的魔法师把自己永久地变成了一匹马,甚至除了还保留了施法能力这一点,那位沉迷变形术的魔法师就连心理也变成了一匹马,疯狂地追求着一头小母马,以至于“我的小马驹”这句话在哈贝尔家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好在马尔科哈贝尔没有感染上哈贝尔家族那种疑似家族遗传的疯狂个性,这位温和的魔法师从容地接过了马尔修斯递来的秘密领主议事文件,随即准备离开。然而马尔修斯却在此时突兀地问道:“马尔科老师,城主阁下何时能够回到深水城?” 马尔科哈贝尔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在凯尔本的学徒中出类拔萃的年轻法师,平静地回答道:“当他完成了对埃诺奥克大沙漠异变的实地勘测,会回来的。” 得到了这个情报,马尔修斯朝着马尔科哈贝尔行了礼,安静地离开了黑杖塔。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马尔修斯的声音在会议大厅里持续响起: “我们都知道,头骨港的居民并不全是卓尔浪人这样狡猾而又嗜血的危险分子,但是只要有一个怀着恶意的卓尔精灵出现在他们当中,就能制造数不清的惨案。比如就在昨天,毗邻本城的安姆地区的某个庄园,就发生了一起卓尔浪人制造的惨无人道的灭门案。” 为了证实自己的论点,这位出身名门的魔法师打了一个响指,无形的法师之手将铁皮人日报尚未刊登的内容分发到了秘密领主们的手中 内容很简单,在安姆的某个贵族庄园里,一个被人转卖到庄园的卓尔奴隶打破了奴隶贩子施加在他身上的降咒术封印。作为报复,这个白发的奴隶将那座贵族庄园屠戮一空,只有外出参加沙龙的贵族本人性 欲n地逃过了死神的阴影。 这份论据自然引起了秘密领主们的一阵议论距离安姆最近的幽暗地域通道自然是头骨港,很明显这个冷血的卓尔sha shou有很大的可能将要通过深水城的领土,这对于城市安全自然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当然,也有与会的秘密领主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在马尔修斯的座位对面,大多是秘密领主之中的市民派,对于贵族派的马尔修斯提出的议题,他们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一个谢了顶的胖商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位年纪不小的胖老头看上去就像一个成熟的南瓜,那张流着油汗的胖脸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但一开口就是让人不好招架的嘲讽: “马尔修斯阁下,对于我们邻居们遭遇的不幸,我自然也是感到遗憾的。然而就这件事情本身,本人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一个奴隶如果想要摆脱他所处的不幸境遇,过激的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哪怕这个奴隶是一个卓尔精灵,他也仍然有追求自由的权力。事实上,如果安姆的贵族们可以放弃他们半公开的蓄奴制度,驱赶那些来历不明的奴隶贩子,至少他们以后再不会把卓尔精灵当成奴隶或者宠物养起来了。同样的,虽然我走在头骨港的小巷里,随时有可能遇见那些看不起老穆特的黑皮傻瓜,但在他们把犯罪付诸行动之前,就算是正义之神也不会提前审判他们。” 马尔修斯看着那个胖老头看似油滑的脸,谨慎地点了点头。和外表相反,这个深水城著名的胖子银行家,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仅仅是一个喜欢给冒险者ti gong贷款业务的老好人。“胆大无情的穆特”,这是他在阴影世界中的名号,同时这个老胖子还是著名的竖琴手联盟在深水城半公开的联络人。 由于穆特的牵头,另一位秘密领主、呵欠传送门旅店的老板杜尔南也站了出来:“虽然我承认头骨港是个混杂了太多渣滓的危险地方,但是从深水城建立之初,本城的法律就将头骨港的居民也视为本城的合法居民,因此他们理当也享受到我们的保护,而不是不加甄别地将他们驱赶出去。” 对于市民派的这些意见,马尔修斯依然维持着他名门家主的风度,点了点头:“虽然很多人都在抱怨,由于头骨港的出现,盗贼和强盗有了藏身之所,有时还会出现一些恶性案件。在铁皮人日报的读者来信一栏,市民们问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清理头骨港的那些犯罪者。不过我承认,穆特先生和杜尔南先生的话也有道理,严明的法律保障深水城的he ping,热忱的善意点亮深水城的光辉,这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深水城成为北地王冠的理由。所以我们在执行法律的时候,也不会忘记给与人们一点温情,所以我提议,在进行头骨港清退行动之后,应当在当地组织一次招聘huo dong,让更多的人能留在深水城生活。另外,我们也可以和各大神殿协商一下,暂时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让他们可以等待后续的安置,总不会让深水城的名誉因此而蒙羞。” 不论是招聘还是收容,这算是市民派能替头骨港居民争取的最好条件了。当然,卓尔浪人也好,或者其他被人类认为是危险蛮族的种族也罢,来自种族本身的恶名,就让他们和这两条福利沾不上边。 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是追求公正的正义之神的圣职者们,看见灵吸怪的章鱼脑袋之后,能忍住不立刻来一发破邪斩的又有几个? 贵族派与市民派取得了共识,接下来,这些忙碌的秘密领主又在各自的议题上交战了数个回合,将处理建议上交到“黑杖之塔”,就算是完成了他们的职责。 之后,获得凯尔本黑杖认可的政令就会正式下发到深水城中,去执行城主的意志。 当秘密领主们重新穿戴起那些恒定了变形术与防侦测魔法的斗篷与长袍,纷纷离去之时,马尔修斯却直接转动了手上的戒指。 魔法的光芒在这位贵族法师的身上闪耀,下一刻他就出现在了黑杖塔的某一层。 接待他的人,是一位年长的魔法师,出身著名的魔法名门哈贝尔家、正在担任凯尔本助手的马尔科哈贝尔。 哈贝尔家族以狂放的自我魔法实验而著名,以至于家族成员平均每三人中就有一个因为暴走的魔法而落下终身不可治愈的残疾。马尔修斯甚至见过一位哈贝尔家的魔法师把自己永久地变成了一匹马,甚至除了还保留了施法能力这一点,那位沉迷变形术的魔法师就连心理也变成了一匹马,疯狂地追求着一头小母马,以至于“我的小马驹”这句话在哈贝尔家被赋予了不同的含义。 本章完 (s:) 第968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七) 因为一条事实上不存在的龙,城市守望者匆忙地结束了他们的任务。 已经收拾好自己仅有的财产的苦力们,终于可以喘口气,重新回到他们简陋、肮脏却还稍稍能遮蔽一点风雨的临时住处。 但对于头骨港的“大人物”们而言,事情就显然没有这么简单了。 “**出现在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诊所”,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极大的冲击性。 所有自认在头骨港还能说得上话的人,顿时紧张地开始互相联络,传讯水晶球里浮现出了一张张油腻、秃顶或者带着刀疤的脸。 主持这次远程通讯会议的贵妇人以一种绝好的风度,强迫自己不去认真打量那些老男人的长相,并且格外希望能够赶快结束会议,回到她的密室中去疼爱新入手的黑色奴隶。 在深水城的户籍档案里,这位衣着华贵的女士有着一个与她相衬的名字“敦丝卓诺”,这个带有古代精灵语特征的短语似乎暗示着这位美丽妇人的血统可以追溯到永聚岛精灵王庭的某些古老家系中去。 然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位贵妇人的家系虽然很古老,确实能够追溯到古代精灵王国的建国期,甚至穆罕瑞德的诸神降临之时,但敦丝卓诺可不是热爱诗歌与自然的精灵,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ren mian狮。 而且还是血脉中涌动着黑色的魔力,从胎儿起就懂得如何发挥这种血脉之力的强大术士。 以强大的魔力为后盾,这头ren mian狮在头骨港也有着很多令人胆寒的头衔 比如头骨港最没血没泪的奴隶贩子,比如英俊男子失踪的罪魁祸首,还比如挥舞九尾鞭的**女王…… 好吧,最后这个头衔在特定的人群那里反而是一种极高的称赞。 水晶球中浮现出的一张张脸,有阴沉的月精灵,也有满脸杀气的半身人,所有人都静待着这位奴隶女王的分析。 “出现在那家破烂诊所里的龙,当然不是伊德里尔·雷蒙盖顿。那个半精灵曾经为我fu wu过,我清楚这个狡猾而胆小的家伙,永远不会把自己和**联系在一起,更不会在所有人的面前暴露出这个底牌。” 吸着水烟枪的奴隶女王躺在最上等的丝织品装饰的大床上,涂着红珊瑚蔻丹的手指抚摸着大腿上的彩色鳞片:“所以,那个喜欢让自己置身事外,扮出一副优秀市民模样的家伙应该已经死了,现在坐在他诊所里的那个男人就是一条闲着无事的龙。也许是喜欢多管闲事的金属龙,也许是喜欢给自己找乐子的宝石龙,但不论哪种龙,我建议各位都要离这些爬行生物远一点。” 这一点获得了头骨港大佬们的一致认同,再锋利的bi shou,再可怕的毒药,遇见了一条生命力强大、鳞甲坚硬到可以媲美高级附魔装甲的巨龙,别管是盗贼还是影贼,下毒还是背刺,都不如早点睡。 但也有人提出了一点看法:“没有人愿意和**为敌,但是龙这种生物却是天生喜欢财宝的,我们……” 这个疑问马上被敦丝卓诺按回到了嗓子眼里:“对于**而言,一点敌意最好也不要有,比头发丝更细的不满也不能有。不然,各位可以去黑杖塔向了不起的chuan qi魔法师自首,那也比激怒**来得强。不管是善龙还是恶龙,这个种族并没有和其他种族讲道理的习惯。” 说到这里,ren mian狮术士不忘在心中补充上一句:“如果这条龙是为了财宝而来,那就该去攻击黑杖塔,而不是到头骨港来。” 然后她的尾巴尖就愤怒地敲打着床面,让昂贵又有弹性的紫钢床板啪啪地作响。 从那条龙出现的消息传出开始,敦丝卓诺马上就发现,那些总会按时向自己这个后台老板报告的奴隶贩子们,有很多已经失去联系十几个小时了。 …… ……… 比起头骨港的奴隶女王,大腹便便的银行家兼竖琴手穆特,用一种和他的身材不相称的灵活脚步,紧跟着他的老朋友杜尔南。 作为深水城里身份不那么隐秘的两位秘密领主,不论是银行家还是旅店老板,都必须向他们的这份工作献上忠诚。不过他们这样曾经参加过许多次冒险的老油条,也绝对没有当一回屠龙勇士的想法。 杜尔南看着自己呼哧呼哧喘气的老友,一边用剑鞘不客气地拨开路上的人群,一边告诫道:“穆特,我今天再次确认,你应该减肥了。曾经你是我们当中最凶残的那个影子,你的名字曾经让剑湾所有的盗贼感到敬畏。可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匹怀了孕的母马……” “是小母马。”强调了一下那个“小”字,肥胖的银行家不客气地赶开凑过来的半身人们,“脚底长毛的小混蛋们,靠边点!嘘,嘘,在老穆特身上你们摸不到一个铜刺儿!” 一边夸张地挥舞手臂,肥胖的银行家还是问道:“我们去哪?那条龙占据的小诊所?” “绝不随意进入龙巢,这是我们能够活到这个年纪的规矩,我希望你没有忘了它。”杜尔南没好气地说,“我们去‘安眠的绅士’,这家酒吧是吉利安船长名下的产业,在头骨港数不清的肮脏小店当中,它算是一个比较守规矩的地方,那里的人应该知道一些我们不了解的消息。” “安眠的绅士”是一家专门面向矮人的酒吧兼饭店兼旅馆,那些没有被摩拉丁赐予锤子与铁砧间才能的矮人,在深水城自然也谋不到什么好的差事,只能在挖地洞的矿工、钻地洞的水管工之类职业里选一个。 当然,在这里用餐、休息的矮人,很少能找到一个还能直立行走的。只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兽人站在吧台上,慢条斯理地翻烤着不知道是从哪获得的肉块。 见到杜尔南和穆特,兽人高兴地举起手里的肉串挥了挥,把炭火烘烤出来的油脂溅得到处都是。不过在这里用餐的矮人们只是满不在乎地哄笑着,然后举起手里小木桶一样的酒杯,就着油脂当成配菜喝下去。 “我喜欢这个地方,总能让我想起年轻的时候和你们一起冒险的好时光。”穆特说。 “闭嘴,穆特。”杜尔南回答道,然后面向那个烤肉的兽人:“嗨,乌尤利兹,生意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用我的烤肉喂饱这些圆滚滚的麦酒桶。”兽人用肉串在喝高了的矮人堆上划了一个圈,“如果我的膝盖没有在至高森林里中了尖耳朵的一箭,那么我会很高兴地拿起斧头在这些麦酒桶身上跳献祭之舞。” “你的英勇事迹可以留到下次再说,”穆特插嘴道,“关于出现在头骨港的那条龙,你知道些什么?” “聪明的兽人从来不去招惹龙。”兽人厨子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但是那些给苦力和仆人们出租小窝棚的家伙一定很感激那条龙,感谢那条蜥蜴保住了他们的生意。” “这和我们预想中的差不多。” 但是兽人厨子接下来却压低了声音,“关于龙,聪明的兽人不会给你们太多有用的建议。但是关于那个开诊所的尖耳朵,倒有一个消息可以送给你们。” “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尖耳朵,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不止一次地拜访过那家经常不开业的诊所。眼下,这个尖耳朵正住在‘叛徒皮克精’旅店里。” 杜尔南向兽人丢出了一枚金币:“多谢你,乌尤利兹,这是我们需要的消息。” …… ……… 旅行商人戈莫斯安静地坐在叛徒皮克精旅店的床上,看着那个坐在桌子上的卓尔精灵。他的目光从那件没有家徽的黑斗篷,到护腕上装饰的凶暴蜥蜴小雕像都没有放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这个卓尔浪人很危险,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对象。 莫云看着对方金色的头发、带着地表精灵特征的绿眼睛和尖耳朵,厌恶地皱了皱眉:“‘饶舌的戈莫斯’,黄昏商会的奴隶贩子,可以收起你的wei zhuang了。” 奴隶贩子露出了一个不可思议般的表情:“为什么要收起我这张可爱的脸?比起你们那张代表着邪恶的脸,地表精灵的身份可以帮助我做到很多卓尔精灵做不到的事。” 没错,这个金发的精灵奴隶贩子,其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卓尔浪人。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因为一条事实上不存在的龙,城市守望者匆忙地结束了他们的任务。 已经收拾好自己仅有的财产的苦力们,终于可以喘口气,重新回到他们简陋、肮脏却还稍稍能遮蔽一点风雨的临时住处。 但对于头骨港的“大人物”们而言,事情就显然没有这么简单了。 “**出现在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诊所”,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极大的冲击性。 所有自认在头骨港还能说得上话的人,顿时紧张地开始互相联络,传讯水晶球里浮现出了一张张油腻、秃顶或者带着刀疤的脸。 主持这次远程通讯会议的贵妇人以一种绝好的风度,强迫自己不去认真打量那些老男人的长相,并且格外希望能够赶快结束会议,回到她的密室中去疼爱新入手的黑色奴隶。 在深水城的户籍档案里,这位衣着华贵的女士有着一个与她相衬的名字“敦丝卓诺”,这个带有古代精灵语特征的短语似乎暗示着这位美丽妇人的血统可以追溯到永聚岛精灵王庭的某些古老家系中去。 然而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位贵妇人的家系虽然很古老,确实能够追溯到古代精灵王国的建国期,甚至穆罕瑞德的诸神降临之时,但敦丝卓诺可不是热爱诗歌与自然的精灵,而是一只货真价实的ren mian狮。 而且还是血脉中涌动着黑色的魔力,从胎儿起就懂得如何发挥这种血脉之力的强大术士。 以强大的魔力为后盾,这头ren mian狮在头骨港也有着很多令人胆寒的头衔 比如头骨港最没血没泪的奴隶贩子,比如英俊男子失踪的罪魁祸首,还比如挥舞九尾鞭的**女王…… 好吧,最后这个头衔在特定的人群那里反而是一种极高的称赞。 水晶球中浮现出的一张张脸,有阴沉的月精灵,也有满脸杀气的半身人,所有人都静待着这位奴隶女王的分析。 “出现在那家破烂诊所里的龙,当然不是伊德里尔·雷蒙盖顿。那个半精灵曾经为我fu wu过,我清楚这个狡猾而胆小的家伙,永远不会把自己和**联系在一起,更不会在所有人的面前暴露出这个底牌。” 吸着水烟枪的奴隶女王躺在最上等的丝织品装饰的大床上,涂着红珊瑚蔻丹的手指抚摸着大腿上的彩色鳞片:“所以,那个喜欢让自己置身事外,扮出一副优秀市民模样的家伙应该已经死了,现在坐在他诊所里的那个男人就是一条闲着无事的龙。也许是喜欢多管闲事的金属龙,也许是喜欢给自己找乐子的宝石龙,但不论哪种龙,我建议各位都要离这些爬行生物远一点。” 这一点获得了头骨港大佬们的一致认同,再锋利的bi shou,再可怕的毒药,遇见了一条生命力强大、鳞甲坚硬到可以媲美高级附魔装甲的巨龙,别管是盗贼还是影贼,下毒还是背刺,都不如早点睡。 但也有人提出了一点看法:“没有人愿意和**为敌,但是龙这种生物却是天生喜欢财宝的,我们……” 这个疑问马上被敦丝卓诺按回到了嗓子眼里:“对于**而言,一点敌意最好也不要有,比头发丝更细的不满也不能有。不然,各位可以去黑杖塔向了不起的chuan qi魔法师自首,那也比激怒**来得强。不管是善龙还是恶龙,这个种族并没有和其他种族讲道理的习惯。” 说到这里,ren mian狮术士不忘在心中补充上一句:“如果这条龙是为了财宝而来,那就该去攻击黑杖塔,而不是到头骨港来。” (s:) 第969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八) 就像一条恒河特产的巨型食人鲶鱼跳进了水深不足半米的藕田,整个深水城都将注意力落到了那条开诊所的龙身上。 但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龙”,并没有一点配合演出的自觉,就连“等着贵族们奉献财宝和处女的恶龙”这个经典且不用考验演技的经典形象都懒得演。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私人诊所”的白桦木招牌早就被拆了下来,换上了“木鞋兄弟合作社”的橡木招牌。 依然是一身礼服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握着一根黑檀木的手杖,从“木鞋兄弟合作社”中走出来,按照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开始挨家挨户地拜访头骨港的主宰者们。 头一个被龙威过境的是头骨港著名的赌场“红色深渊”,在头骨港这种地方,赌场可不流行什么穿褶领的荷官,打扮暴露的女招待这种贵族调调,反倒充满了各种各样浓郁的体味,还有劣质麦酒那酸涩的味道。 侥幸从怪物巢穴里生还的冒险者,抱着咸鱼翻身梦想的苦力,学了几手三脚猫戏法的流浪法师,满脑子在赌桌上通杀四方的白日梦…… 当然,这座属于盗贼工会的赌场,毫不在乎地留着赌场边上那个著名的抛尸坑,灌满酸液的深坑里偶尔漂浮着几根没有腐蚀干净的骨头,挂在石笋上的骷髅用没有下颌骨的脸做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这种仿佛来自无底深渊的景色足够让大部分的赌客望而却步,但是在头骨港这块深水城的法外之地,反倒有了格外的说服力,起码在红色深渊这里,不管是出千的骗子还是偷筹码的贼,盗贼工会开办的这家赌场能让所有的赌客守规矩。 光是“守规矩”这一条,就足够头骨港的赌客们付出信任了。 但是红色深渊的规矩,在一位随便乱放龙威的不速之客面前,显然什么用都不起。 赌场大门口的兽人保镖们,光是能够在这个戴单片眼镜的精灵面前保持站姿都显得格外辛苦,支起在嘴唇外的大尖牙都咬到了脸皮里。而试图上前交涉的赌场领班,一个永远带着活泼表情的半身人,直接就晕了过去。 随着“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走进红色深渊,更带起了一路的鸡飞狗跳,首先是一位正在发牌的女荷官惊叫了一声,她手中正在分发的一叠纸牌迅速地燃烧起来。 然后,是另一边正在摇骰子的荷官,在他放下骰子筒之前,那个轻巧的骰子筒和里面的骰子就化作了夺目的火光,随后爆散成最耀眼的焰火。 “强化过的反魔力场!还带着解离术效果!” 负责看场子的魔法师惊叫了一声,迅速地逃离了他的岗位没法子,反魔力场还好说,不过是暂时禁止力场中的魔力运作。但是解离术就不一样了,这个法术专门针对强化wu qi、魔法卷轴、附魔道具这类魔法产物,不管是怎样精巧的魔法道具,只要遇到了解离术,就有可能被损毁,并且越是品质低下的魔法道具,损毁的可能就越高。 这也就是红色深渊的荷官们那些zuo bi纸牌、性 欲n骰子这类拿来出老千的低级魔法道具转眼间变成一蓬蓬烟火的原因所在。 终于,一个粗壮的巨人拦在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的面前,这个高大的战士望着比自己矮小很多的半精灵,谨慎地行了一礼:“尊敬的先生,盗贼工会的会长乐意向您效劳。”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盗贼这种职业总和半身人、侏儒或者人类分不开,卓尔精灵自然也是优秀的刺客与盗贼,精灵如果能克服他们对于荣誉和信仰的需求,也可以很好地客串这个职业。但是在深水城,盗贼工会的领导者却是一个巨人,这本身就充满了荒诞感。 但抛开盗窃技术不谈,一个精通潜行的巨人在盗贼工会的内部战争里,无疑拥有最强的攻击力。 下元太一君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我是来为木鞋兄弟合作社拉一笔慈善赞助的,如果会长先生愿意为头骨港的穷人们尽一份心力,相信天上的神与地上的人都会感到高兴的。”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就像一条恒河特产的巨型食人鲶鱼跳进了水深不足半米的藕田,整个深水城都将注意力落到了那条开诊所的龙身上。 但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龙”,并没有一点配合演出的自觉,就连“等着贵族们奉献财宝和处女的恶龙”这个经典且不用考验演技的经典形象都懒得演。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私人诊所”的白桦木招牌早就被拆了下来,换上了“木鞋兄弟合作社”的橡木招牌。 依然是一身礼服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握着一根黑檀木的手杖,从“木鞋兄弟合作社”中走出来,按照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开始挨家挨户地拜访头骨港的主宰者们。 头一个被龙威过境的是头骨港著名的赌场“红色深渊”,在头骨港这种地方,赌场可不流行什么穿褶领的荷官,打扮暴露的女招待这种贵族调调,反倒充满了各种各样浓郁的体味,还有劣质麦酒那酸涩的味道。 侥幸从怪物巢穴里生还的冒险者,抱着咸鱼翻身梦想的苦力,学了几手三脚猫戏法的流浪法师,满脑子在赌桌上通杀四方的白日梦…… 当然,这座属于盗贼工会的赌场,毫不在乎地留着赌场边上那个著名的抛尸坑,灌满酸液的深坑里偶尔漂浮着几根没有腐蚀干净的骨头,挂在石笋上的骷髅用没有下颌骨的脸做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这种仿佛来自无底深渊的景色足够让大部分的赌客望而却步,但是在头骨港这块深水城的法外之地,反倒有了格外的说服力,起码在红色深渊这里,不管是出千的骗子还是偷筹码的贼,盗贼工会开办的这家赌场能让所有的赌客守规矩。 光是“守规矩”这一条,就足够头骨港的赌客们付出信任了。 但是红色深渊的规矩,在一位随便乱放龙威的不速之客面前,显然什么用都不起。 赌场大门口的兽人保镖们,光是能够在这个戴单片眼镜的精灵面前保持站姿都显得格外辛苦,支起在嘴唇外的大尖牙都咬到了脸皮里。而试图上前交涉的赌场领班,一个永远带着活泼表情的半身人,直接就晕了过去。 随着“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走进红色深渊,更带起了一路的鸡飞狗跳,首先是一位正在发牌的女荷官惊叫了一声,她手中正在分发的一叠纸牌迅速地燃烧起来。 然后,是另一边正在摇骰子的荷官,在他放下骰子筒之前,那个轻巧的骰子筒和里面的骰子就化作了夺目的火光,随后爆散成最耀眼的焰火。 “强化过的反魔力场!还带着解离术效果!” 负责看场子的魔法师惊叫了一声,迅速地逃离了他的岗位没法子,反魔力场还好说,不过是暂时禁止力场中的魔力运作。但是解离术就不一样了,这个法术专门针对强化wu qi、魔法卷轴、附魔道具这类魔法产物,不管是怎样精巧的魔法道具,只要遇到了解离术,就有可能被损毁,并且越是品质低下的魔法道具,损毁的可能就越高。 这也就是红色深渊的荷官们那些zuo bi纸牌、性 欲n骰子这类拿来出老千的低级魔法道具转眼间变成一蓬蓬烟火的原因所在。 终于,一个粗壮的巨人拦在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的面前,这个高大的战士望着比自己矮小很多的半精灵,谨慎地行了一礼:“尊敬的先生,盗贼工会的会长乐意向您效劳。” 在一般人的印象里,盗贼这种职业总和半身人、侏儒或者人类分不开,卓尔精灵自然也是优秀的刺客与盗贼,精灵如果能克服他们对于荣誉和信仰的需求,也可以很好地客串这个职业。但是在深水城,盗贼工会的领导者却是一个巨人,这本身就充满了荒诞感。 但抛开盗窃技术不谈,一个精通潜行的巨人在盗贼工会的内部战争里,无疑拥有最强的攻击力。 下元太一君抬起头来,看了看这个大家伙,点了点头:“我是来为木鞋兄弟合作社拉一笔慈善赞助的,如果会长先生愿意为头骨港的穷人们尽一份心力,相信天上的神与地上的人都会感到高兴的。” 就像一条恒河特产的巨型食人鲶鱼跳进了水深不足半米的藕田,整个深水城都将注意力落到了那条开诊所的龙身上。 但是身处漩涡中心的“龙”,并没有一点配合演出的自觉,就连“等着贵族们奉献财宝和处女的恶龙”这个经典且不用考验演技的经典形象都懒得演。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私人诊所”的白桦木招牌早就被拆了下来,换上了“木鞋兄弟合作社”的橡木招牌。 依然是一身礼服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握着一根黑檀木的手杖,从“木鞋兄弟合作社”中走出来,按照这具身体之前的记忆,开始挨家挨户地拜访头骨港的主宰者们。 头一个被龙威过境的是头骨港著名的赌场“红色深渊”,在头骨港这种地方,赌场可不流行什么穿褶领的荷官,打扮暴露的女招待这种贵族调调,反倒充满了各种各样浓郁的体味,还有劣质麦酒那酸涩的味道。 侥幸从怪物巢穴里生还的冒险者,抱着咸鱼翻身梦想的苦力,学了几手三脚猫戏法的流浪法师,满脑子在赌桌上通杀四方的白日梦…… 当然,这座属于盗贼工会的赌场,毫不在乎地留着赌场边上那个著名的抛尸坑,灌满酸液的深坑里偶尔漂浮着几根没有腐蚀干净的骨头,挂在石笋上的骷髅用没有下颌骨的脸做出一个嘲笑的表情。 这种仿佛来自无底深渊的景色足够让大部分的赌客望而却步,但是在头骨港这块深水城的法外之地,反倒有了格外的说服力,起码在红色深渊这里,不管是出千的骗子还是偷筹码的贼,盗贼工会开办的这家赌场能让所有的赌客守规矩。 光是“守规矩”这一条,就足够头骨港的赌客们付出信任了。 但是红色深渊的规矩,在一位随便乱放龙威的不速之客面前,显然什么用都不起。 赌场大门口的兽人保镖们,光是能够在这个戴单片眼镜的精灵面前保持站姿都显得格外辛苦,支起在嘴唇外的大尖牙都咬到了脸皮里。而试图上前交涉的赌场领班,一个永远带着活泼表情的半身人,直接就晕了过去。 随着“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走进红色深渊,更带起了一路的鸡飞狗跳,首先是一位正在发牌的女荷官惊叫了一声,她手中正在分发的一叠纸牌迅速地燃烧起来。 然后,是另一边正在摇骰子的荷官,在他放下骰子筒之前,那个轻巧的骰子筒和里面的骰子就化作了夺目的火光,随后爆散成最耀眼的焰火。 “强化过的反魔力场!还带着解离术效果!” 负责看场子的魔法师惊叫了一声,迅速地逃离了他的岗位没法子,反魔力场还好说,不过是暂时禁止力场中的魔力运作。但是解离术就不一样了,这个法术专门针对强化wu qi、魔法卷轴、附魔道具这类魔法产物,不管是怎样精巧的魔法道具,只要遇到了解离术,就有可能被损毁,并且越是品质低下的魔法道具,损毁的可能就越高。 这也就是红色深渊的荷官们那些zuo bi纸牌、性 欲n骰子这类拿来出老千的低级魔法道具转眼间变成一蓬蓬烟火的原因所在。 终于,一个粗壮的巨人拦在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的面前,这个高大的战士望着比自己矮小很多的半精灵,谨慎地行了一礼:“尊敬的先生,盗贼工会的会长乐意向您效劳。” 第970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九) 说起自己的另外一部分,身为下元太一君的魏野也有些隐隐的不祥预感。 魏文成的那道剑意斩断了自家法身,以至于三身分裂,各自成了獨立的个体。而那道入微剑意,更是暗藏着一股针锋相对的味道。 就拿下元太一君法身而论,下元太一君为神真之相,本质上和神灵十分接近,属于广义上的神性存在,更身为下元太渊宫千真万圣总枢。只要这尊神真法相安镇下元太渊宫之中,便能全然掌控整个下元太渊宫的体系,不论是容纳修行之士、赐予仙籍神箓,还是按律裁罚,升迁黜夺,俨然总制天境的帝君一流人物。 一旦下元太一真形图像魏野预先安排的那样逐步铺开,融合了一方虚空世界之后,未尝不是一位有实无名的世界主,得其利而不受其害。 但是下元太一君法身被斩下之后,原本应该与下元太渊宫浑然一体的下元太一君,却彻底与下元太渊宫断裂开来。 没有了下元太渊宫做依托,流落在外的下元太一君也就和白龙鱼服的布衣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神灵本身显圣于人前的力量,也被剥夺干净。 须知道,一位神灵,如果被断绝了血食供养、香火祭祀,没了祭坛祠庙、神殿道场,也没了众生信愿、香火敬信,与孤魂野鬼也相差不远,除了一脚踏在生死边缘上的将死之人,就算是圣职者和魔法师也很难感知到这位神灵的存在。 所以魏野夺舍伊德里尔·雷蒙盖顿时,自嘲地说自己是“几如祭祀断绝的野神,不能显圣人前,存在感稀薄如白昼下的幽魂”。 事实上,要不是这个半精灵在濒死状态下试图用自己的灵魂去联系下层界的恶魔领主,灵魂处于一种罕见的半脱体状态,魏野也未必能闯得了这个空门。 但不论怎么分析,这种专门针对神真之相的限制和封印,毫无疑问都来自魏文成那道剑意的最后爆发。 更可虑的是,连神真之相这样不受物质所限的神性存在都吃了如此的闷亏,被斩下的其他两具法身,只怕运气更不会好。 毕竟,神真之相也好,散仙之相也罢,皆是蜕凡超脱之身,不管是生死轮转,还是抹蚀灵明,这类手段效果终究有限。 可要是换成学究相,那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这是魏野三身之中,唯一没有真正实现超脱的那部分,之所以能和神真、散仙两重面相鼎足而三,全都是靠着“星界冒险者”这个模版撑起架子来。 但是当竹简式终端被封入涅槃剑意之中,就算是星界冒险者这个具有无限可能的模版,还能发挥多少作用,也很难说得上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按照这个虚空世界诸多神灵的标准衡量下来,下元太一君也应该算是一位超脱在凡物之上的异界神灵。 只不过,下元太一君如今混得不怎么得意,暂居于半精灵肉身之内的他,更像是一位被神灵本质所附体的圣者。 这种状态自然不会叫魏野满意,而想要恢复旧观,尽快找到自己失落的其他两具法身就成了当务之急。 眼看着安哥拉·纽曼已经将那个老奴隶贩子消化得差不多了,魏野朝着重新化chéng rén形的部下一招手:“我记得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留下了一些储存着治疗魔法的道具,把那些东西清理清理,拿给我们的客人用。” 安哥拉·纽曼愉快地鞠了一躬:“这就是来自神明大人的慈悲吗?好的,我遵从您的旨意。” “这些可怜的家伙不是断手断脚,就是瞎子,难不成让我们养他们一辈子?”不客气地回答道,魏野顺道指派道:“顺便给他们带点热汤,汤要浓稠一点,最好是用牛奶和面粉熬出来的,这些人怕是暂时还没法吃太油腻和坚硬的食物。” “好啦好啦,爱操心的主君大人,放心吧。别看我总是喜欢整个把人消化掉,其实我也是蛮喜欢人类的。”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说起自己的另外一部分,身为下元太一君的魏野也有些隐隐的不祥预感。 魏文成的那道剑意斩断了自家法身,以至于三身分裂,各自成了獨立的个体。而那道入微剑意,更是暗藏着一股针锋相对的味道。 就拿下元太一君法身而论,下元太一君为神真之相,本质上和神灵十分接近,属于广义上的神性存在,更身为下元太渊宫千真万圣总枢。只要这尊神真法相安镇下元太渊宫之中,便能全然掌控整个下元太渊宫的体系,不论是容纳修行之士、赐予仙籍神箓,还是按律裁罚,升迁黜夺,俨然总制天境的帝君一流人物。 一旦下元太一真形图像魏野预先安排的那样逐步铺开,融合了一方虚空世界之后,未尝不是一位有实无名的世界主,得其利而不受其害。 但是下元太一君法身被斩下之后,原本应该与下元太渊宫浑然一体的下元太一君,却彻底与下元太渊宫断裂开来。 没有了下元太渊宫做依托,流落在外的下元太一君也就和白龙鱼服的布衣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神灵本身显圣于人前的力量,也被剥夺干净。 须知道,一位神灵,如果被断绝了血食供养、香火祭祀,没了祭坛祠庙、神殿道场,也没了众生信愿、香火敬信,与孤魂野鬼也相差不远,除了一脚踏在生死边缘上的将死之人,就算是圣职者和魔法师也很难感知到这位神灵的存在。 所以魏野夺舍伊德里尔·雷蒙盖顿时,自嘲地说自己是“几如祭祀断绝的野神,不能显圣人前,存在感稀薄如白昼下的幽魂”。 事实上,要不是这个半精灵在濒死状态下试图用自己的灵魂去联系下层界的恶魔领主,灵魂处于一种罕见的半脱体状态,魏野也未必能闯得了这个空门。 但不论怎么分析,这种专门针对神真之相的限制和封印,毫无疑问都来自魏文成那道剑意的最后爆发。 更可虑的是,连神真之相这样不受物质所限的神性存在都吃了如此的闷亏,被斩下的其他两具法身,只怕运气更不会好。 毕竟,神真之相也好,散仙之相也罢,皆是蜕凡超脱之身,不管是生死轮转,还是抹蚀灵明,这类手段效果终究有限。 可要是换成学究相,那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这是魏野三身之中,唯一没有真正实现超脱的那部分,之所以能和神真、散仙两重面相鼎足而三,全都是靠着“星界冒险者”这个模版撑起架子来。 但是当竹简式终端被封入涅槃剑意之中,就算是星界冒险者这个具有无限可能的模版,还能发挥多少作用,也很难说得上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按照这个虚空世界诸多神灵的标准衡量下来,下元太一君也应该算是一位超脱在凡物之上的异界神灵。 只不过,下元太一君如今混得不怎么得意,暂居于半精灵肉身之内的他,更像是一位被神灵本质所附体的圣者。 这种状态自然不会叫魏野满意,而想要恢复旧观,尽快找到自己失落的其他两具法身就成了当务之急。 眼看着安哥拉·纽曼已经将那个老奴隶贩子消化得差不多了,魏野朝着重新化chéng rén形的部下一招手:“我记得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留下了一些储存着治疗魔法的道具,把那些东西清理清理,拿给我们的客人用。” 安哥拉·纽曼愉快地鞠了一躬:“这就是来自神明大人的慈悲吗?好的,我遵从您的旨意。” “这些可怜的家伙不是断手断脚,就是瞎子,难不成让我们养他们一辈子?”不客气地回答道,魏野顺道指派道:“顺便给他们带点热汤,汤要浓稠一点,最好是用牛奶和面粉熬出来的,这些人怕是暂时还没法吃太油腻和坚硬的食物。” “好啦好啦,爱操心的主君大人,放心吧。别看我总是喜欢整个把人消化掉,其实我也是蛮喜欢人类的。” 说起自己的另外一部分,身为下元太一君的魏野也有些隐隐的不祥预感。 魏文成的那道剑意斩断了自家法身,以至于三身分裂,各自成了獨立的个体。而那道入微剑意,更是暗藏着一股针锋相对的味道。 就拿下元太一君法身而论,下元太一君为神真之相,本质上和神灵十分接近,属于广义上的神性存在,更身为下元太渊宫千真万圣总枢。只要这尊神真法相安镇下元太渊宫之中,便能全然掌控整个下元太渊宫的体系,不论是容纳修行之士、赐予仙籍神箓,还是按律裁罚,升迁黜夺,俨然总制天境的帝君一流人物。 一旦下元太一真形图像魏野预先安排的那样逐步铺开,融合了一方虚空世界之后,未尝不是一位有实无名的世界主,得其利而不受其害。 但是下元太一君法身被斩下之后,原本应该与下元太渊宫浑然一体的下元太一君,却彻底与下元太渊宫断裂开来。 没有了下元太渊宫做依托,流落在外的下元太一君也就和白龙鱼服的布衣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神灵本身显圣于人前的力量,也被剥夺干净。 须知道,一位神灵,如果被断绝了血食供养、香火祭祀,没了祭坛祠庙、神殿道场,也没了众生信愿、香火敬信,与孤魂野鬼也相差不远,除了一脚踏在生死边缘上的将死之人,就算是圣职者和魔法师也很难感知到这位神灵的存在。 所以魏野夺舍伊德里尔·雷蒙盖顿时,自嘲地说自己是“几如祭祀断绝的野神,不能显圣人前,存在感稀薄如白昼下的幽魂”。 事实上,要不是这个半精灵在濒死状态下试图用自己的灵魂去联系下层界的恶魔领主,灵魂处于一种罕见的半脱体状态,魏野也未必能闯得了这个空门。 但不论怎么分析,这种专门针对神真之相的限制和封印,毫无疑问都来自魏文成那道剑意的最后爆发。 更可虑的是,连神真之相这样不受物质所限的神性存在都吃了如此的闷亏,被斩下的其他两具法身,只怕运气更不会好。 毕竟,神真之相也好,散仙之相也罢,皆是蜕凡超脱之身,不管是生死轮转,还是抹蚀灵明,这类手段效果终究有限。 可要是换成学究相,那就让人不得不担心了。 这是魏野三身之中,唯一没有真正实现超脱的那部分,之所以能和神真、散仙两重面相鼎足而三,全都是靠着“星界冒险者”这个模版撑起架子来。 但是当竹简式终端被封入涅槃剑意之中,就算是星界冒险者这个具有无限可能的模版,还能发挥多少作用,也很难说得上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按照这个虚空世界诸多神灵的标准衡量下来,下元太一君也应该算是一位超脱在凡物之上的异界神灵。 只不过,下元太一君如今混得不怎么得意,暂居于半精灵肉身之内的他,更像是一位被神灵本质所附体的圣者。 这种状态自然不会叫魏野满意,而想要恢复旧观,尽快找到自己失落的其他两具法身就成了当务之急。 眼看着安哥拉·纽曼已经将那个老奴隶贩子消化得差不多了,魏野朝着重新化chéng rén形的部下一招手:“我记得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留下了一些储存着治疗魔法的道具,把那些东西清理清理,拿给我们的客人用。” 安哥拉·纽曼愉快地鞠了一躬:“这就是来自神明大人的慈悲吗?好的,我遵从您的旨意。” “这些可怜的家伙不是断手断脚,就是瞎子,难不成让我们养他们一辈子?”不客气地回答道,魏野顺道指派道:“顺便给他们带点热汤,汤要浓稠一点,最好是用牛奶和面粉熬出来的,这些人怕是暂时还没法吃太油腻和坚硬的食物。” “好啦好啦,爱操心的主君大人,放心吧。别看我总是喜欢整个把人消化掉,其实我也是蛮喜欢人类的。” 第971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 论起骂人这回事,这个世界上除了下层界的恶魔们,大概没有哪个种族能比得上卓尔精灵,把污言秽语当成了一项值得用心传承的传统文化。 而风气相对保守的盾矮人,或许言辞粗鲁、行事鲁莽,但在骂人这一项上,大概也就只有“嗓门大”这一条值得肯定了。 相比较而言,一直保持着卓尔式优雅的科伦,虽然使用的是地表通用语,但是那些精妙而刻薄的比喻,来自灰矮人的各种荤段子,还有“灰矮人和盾矮人的亲缘血统”这个禁区话题,每多说一个单词就能把一个重视族群荣耀的盾矮人气到爆血管。 霍昆盯着盲眼的半身人理发师喝下了汤,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格德尔身上,看了一眼格德尔束起在脑后的高马尾,用他掺了深水城腔调的卓尔语说道:“地表世界没有蓝帽蘑菇,当然也没有孢子面包,人类烤的白面包你吃吗?” 格德尔的目光注视着霍昆,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然后平静地回答道:“浪人,收起你的戒备吧。在一个被封印了魔力,被咒缚夺走体力的战士面前,你的小心谨慎看起来非常可笑。” 这种卓尔贵族男子特有的嘲讽语气,并没有对白发的战士有什么触动,霍昆只是将盛着汤的木碗和一块泡在汤里的白面包放到了距离格德尔三肘远的地方,然后才说道:“安哥拉先生认为,在他带回的客人里,你是最特殊的一个。在伊德里尔先生决定你的命运之前,我认为你最好还是暂时呆在这里,不要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在这个警告之后,霍昆拿起另一碗浓汤,递到了曾经和格德尔一起接受母人面狮折磨的那个人类奴隶面前。 后者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双手捧起了汤碗,对面前的卓尔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表情,紧接着就大口吞咽起食物来。 分配过了食物,霍昆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死角,让他能够看清楚这条地道中的所有人。而另一边,盾矮人铁匠们终于在一连串的咆哮中浪费了大部分的力气,只能瞪着那个嘻嘻笑着的白毛黑皮,抗议道:“让我们吃点东西,没心肝的小混蛋!” 回答铁匠们的,是科伦丢过来的岩皮饼,这种硬的可以磨牙的烤饼里放了海莎草和炸地衣,应该说是一种不错的旅行干粮。但是看着盾矮人铁匠们吃得撑脖子瞪眼的模样,就知道这些矮人们被噎得不轻: “小混蛋,给我们一口汤送一送!” “那么你们要先说一声,尊敬的卓尔战士科伦先生,请给没用的矮人一口汤喝。” 毫无疑问,这是要再挑起一场语言战争的节奏。 格德尔冷眼旁观着那两个自己的同族,在一位贵族出身的战士面前,那个轻浮的傻瓜一样的科伦就不用说了,他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就算是那个看起来比较谨慎,同时负担着两个卓尔的智商的霍昆,似乎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他选择的那个观察点,距离地道出口太远了,如果这些奴隶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他会第一时间被奴隶们包围起来。 这样的结论,让格德尔再次怀疑这两个卓尔浪人的真实身份,如此笨拙的战士,在幽暗地域里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在那个柔弱的地表种奴隶呼噜呼噜吞咽着浓汤的噪音里,格德尔端着自己的汤碗,思考着自己能够从这两个看起来很蠢的浪人那里获得什么样的机会。 而吃完了自己那一份食物的地表种奴隶,眼睛晶晶亮地望着格德尔的汤碗。 对那种像洛斯兽一样温驯的眼神,格德尔感到十分厌烦,为了打发这种眼神,他把自己的白面包掰开来,把小的那一块给了这个奴隶。 “我必须早点回到幽暗地域,这个地方一点不适合我。”如此思考着,格德尔把碗里的浓汤一饮而尽。 而在此刻,地道上面,过去的私人诊所办公室,现在的木鞋兄弟合作社的会议室,有人正注视着地道里的人们。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论起骂人这回事,这个世界上除了下层界的恶魔们,大概没有哪个种族能比得上卓尔精灵,把污言秽语当成了一项值得用心传承的传统文化。 而风气相对保守的盾矮人,或许言辞粗鲁、行事鲁莽,但在骂人这一项上,大概也就只有“嗓门大”这一条值得肯定了。 相比较而言,一直保持着卓尔式优雅的科伦,虽然使用的是地表通用语,但是那些精妙而刻薄的比喻,来自灰矮人的各种荤段子,还有“灰矮人和盾矮人的亲缘血统”这个禁区话题,每多说一个单词就能把一个重视族群荣耀的盾矮人气到爆血管。 霍昆盯着盲眼的半身人理发师喝下了汤,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格德尔身上,看了一眼格德尔束起在脑后的高马尾,用他掺了深水城腔调的卓尔语说道:“地表世界没有蓝帽蘑菇,当然也没有孢子面包,人类烤的白面包你吃吗?” 格德尔的目光注视着霍昆,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然后平静地回答道:“浪人,收起你的戒备吧。在一个被封印了魔力,被咒缚夺走体力的战士面前,你的小心谨慎看起来非常可笑。” 这种卓尔贵族男子特有的嘲讽语气,并没有对白发的战士有什么触动,霍昆只是将盛着汤的木碗和一块泡在汤里的白面包放到了距离格德尔三肘远的地方,然后才说道:“安哥拉先生认为,在他带回的客人里,你是最特殊的一个。在伊德里尔先生决定你的命运之前,我认为你最好还是暂时呆在这里,不要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在这个警告之后,霍昆拿起另一碗浓汤,递到了曾经和格德尔一起接受母人面狮折磨的那个人类奴隶面前。 后者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双手捧起了汤碗,对面前的卓尔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表情,紧接着就大口吞咽起食物来。 分配过了食物,霍昆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死角,让他能够看清楚这条地道中的所有人。而另一边,盾矮人铁匠们终于在一连串的咆哮中浪费了大部分的力气,只能瞪着那个嘻嘻笑着的白毛黑皮,抗议道:“让我们吃点东西,没心肝的小混蛋!” 回答铁匠们的,是科伦丢过来的岩皮饼,这种硬的可以磨牙的烤饼里放了海莎草和炸地衣,应该说是一种不错的旅行干粮。但是看着盾矮人铁匠们吃得撑脖子瞪眼的模样,就知道这些矮人们被噎得不轻: “小混蛋,给我们一口汤送一送!” “那么你们要先说一声,尊敬的卓尔战士科伦先生,请给没用的矮人一口汤喝。” 毫无疑问,这是要再挑起一场语言战争的节奏。 格德尔冷眼旁观着那两个自己的同族,在一位贵族出身的战士面前,那个轻浮的傻瓜一样的科伦就不用说了,他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就算是那个看起来比较谨慎,同时负担着两个卓尔的智商的霍昆,似乎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他选择的那个观察点,距离地道出口太远了,如果这些奴隶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他会第一时间被奴隶们包围起来。 这样的结论,让格德尔再次怀疑这两个卓尔浪人的真实身份,如此笨拙的战士,在幽暗地域里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在那个柔弱的地表种奴隶呼噜呼噜吞咽着浓汤的噪音里,格德尔端着自己的汤碗,思考着自己能够从这两个看起来很蠢的浪人那里获得什么样的机会。 而吃完了自己那一份食物的地表种奴隶,眼睛晶晶亮地望着格德尔的汤碗。 对那种像洛斯兽一样温驯的眼神,格德尔感到十分厌烦,为了打发这种眼神,他把自己的白面包掰开来,把小的那一块给了这个奴隶。 “我必须早点回到幽暗地域,这个地方一点不适合我。”如此思考着,格德尔把碗里的浓汤一饮而尽。 而在此刻,地道上面,过去的私人诊所办公室,现在的木鞋兄弟合作社的会议室,有人正注视着地道里的人们。 论起骂人这回事,这个世界上除了下层界的恶魔们,大概没有哪个种族能比得上卓尔精灵,把污言秽语当成了一项值得用心传承的传统文化。 而风气相对保守的盾矮人,或许言辞粗鲁、行事鲁莽,但在骂人这一项上,大概也就只有“嗓门大”这一条值得肯定了。 相比较而言,一直保持着卓尔式优雅的科伦,虽然使用的是地表通用语,但是那些精妙而刻薄的比喻,来自灰矮人的各种荤段子,还有“灰矮人和盾矮人的亲缘血统”这个禁区话题,每多说一个单词就能把一个重视族群荣耀的盾矮人气到爆血管。 霍昆盯着盲眼的半身人理发师喝下了汤,最后才把目光落在了格德尔身上,看了一眼格德尔束起在脑后的高马尾,用他掺了深水城腔调的卓尔语说道:“地表世界没有蓝帽蘑菇,当然也没有孢子面包,人类烤的白面包你吃吗?” 格德尔的目光注视着霍昆,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然后平静地回答道:“浪人,收起你的戒备吧。在一个被封印了魔力,被咒缚夺走体力的战士面前,你的小心谨慎看起来非常可笑。” 这种卓尔贵族男子特有的嘲讽语气,并没有对白发的战士有什么触动,霍昆只是将盛着汤的木碗和一块泡在汤里的白面包放到了距离格德尔三肘远的地方,然后才说道:“安哥拉先生认为,在他带回的客人里,你是最特殊的一个。在伊德里尔先生决定你的命运之前,我认为你最好还是暂时呆在这里,不要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 在这个警告之后,霍昆拿起另一碗浓汤,递到了曾经和格德尔一起接受母人面狮折磨的那个人类奴隶面前。 后者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双手捧起了汤碗,对面前的卓尔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表情,紧接着就大口吞咽起食物来。 分配过了食物,霍昆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死角,让他能够看清楚这条地道中的所有人。而另一边,盾矮人铁匠们终于在一连串的咆哮中浪费了大部分的力气,只能瞪着那个嘻嘻笑着的白毛黑皮,抗议道:“让我们吃点东西,没心肝的小混蛋!” 回答铁匠们的,是科伦丢过来的岩皮饼,这种硬的可以磨牙的烤饼里放了海莎草和炸地衣,应该说是一种不错的旅行干粮。但是看着盾矮人铁匠们吃得撑脖子瞪眼的模样,就知道这些矮人们被噎得不轻: “小混蛋,给我们一口汤送一送!” “那么你们要先说一声,尊敬的卓尔战士科伦先生,请给没用的矮人一口汤喝。” 毫无疑问,这是要再挑起一场语言战争的节奏。 格德尔冷眼旁观着那两个自己的同族,在一位贵族出身的战士面前,那个轻浮的傻瓜一样的科伦就不用说了,他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就算是那个看起来比较谨慎,同时负担着两个卓尔的智商的霍昆,似乎也没有聪明到哪里去他选择的那个观察点,距离地道出口太远了,如果这些奴隶真的想要做些什么,他会第一时间被奴隶们包围起来。 这样的结论,让格德尔再次怀疑这两个卓尔浪人的真实身份,如此笨拙的战士,在幽暗地域里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在那个柔弱的地表种奴隶呼噜呼噜吞咽着浓汤的噪音里,格德尔端着自己的汤碗,思考着自己能够从这两个看起来很蠢的浪人那里获得什么样的机会。 而吃完了自己那一份食物的地表种奴隶,眼睛晶晶亮地望着格德尔的汤碗。 对那种像洛斯兽一样温驯的眼神,格德尔感到十分厌烦,为了打发这种眼神,他把自己的白面包掰开来,把小的那一块给了这个奴隶。 (本章完) 正文 第980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一) 龙巢塔的顶端,那尊巨大的铜龙铸像大睁着双眼,仿佛一条真正的黄铜龙那样,充满好奇与表达欲般地注视着整条歌唱海豚大街的每一个角落。 歌唱海豚大街一如其名,是深水城著名的艺术家社区,一方面这里的地产多半属于深水城名门辛多雷家,而辛多雷的家主们总是乐于充当艺术家们的赞助者。而另一个理由,却和神灵们有关。 在龙巢塔不远处,伫立着象牙白的大理石神殿。在深水城中,使用大理石为建材的神殿很多,但是在建筑装饰上大量使用贝壳、玫瑰、月桂枝这类娇媚温柔的石雕图案,让卷曲的浮雕花草遮盖了石材本身的冷硬质感。 这样的神殿风格,当然不会供奉正义之神提尔、守护之神海姆这类不解风情的神灵。在神殿前的广场上修建了形如珍珠贝般的巨大魔法喷泉,喷泉的中心是一位美丽的女神雕像,雕像通身灿然如金,只有那卷曲的长发透出熔化的红宝石般的鲜亮光芒。 这就是人类神系中著名的爱神与美神淑妮,在她的信徒中,也常常以“火发女士”来称呼这位女神。 而陪伴在女神身旁的俊美诗人,则是知识之王欧格玛的从神,诗歌与音乐之神密黎尔。 和那些专注同邪恶战斗的善神神殿不同,爱与美的女神性格温和,如无必要,从不出现在善恶之战的厮杀中,她的信徒也缺乏严密的组织,往往沦为贵妇人的沙龙或者富家小姐们的交谊会。但也正因如此,淑妮的神殿从来不会为资金犯愁,正相反,淑妮神殿总是以华美的建筑风格、众多的艺术收藏品而知名。 只要有淑妮神殿在,落魄的吟游诗人和不得志的年轻画家总不会为生计发愁,因为遵照淑妮的神谕,这位女神的神殿在收购艺术品和组织艺术表演上永远尽心尽力,大方无比。 但也正因这种堪称不合时宜的唯美主义方针,这位神力强大的女神就显得格外人畜无害了点,就像她的神殿从来不干涉主物质位面的政治问题,这位女神在诸神的战争中也没有什么存在感,除了那些受到她喜爱的女神(还有少数男神)能够得到火发女士的庇护与帮助之外,这位女神的存在感永远都显得无比稀缺。 但对于辛多雷家族而言,和火发女士的神殿为邻,总好过和正义神殿住对门。 毕竟,哪一个古老的贵族家系没有几件不适合拿到公开场合去说的阴私事的? 铜龙铸像的目光从珍珠贝广场上散布的年轻肖像画家与吟游诗人身边移开,落到了街道的边缘处,橡木搭建的街边小花坛边,似乎有一只棕黄色的猫跳进了桃金娘的小灌木丛里。 也就在此刻,龙巢塔的某一间茶室里,一扇用野蔷薇编织的门突兀地出现,让那只棕黄色的猫穿过蔷薇的小门,直接坐到了象牙装饰的椅子上。 龙巢塔之主马尔修斯正在调制一壶花果茶,他很熟练地将玫瑰露和柠檬汁依次注入到已经泡好的红茶里,然后添上发泡奶油和覆盆子,让红茶的甜香和水果、花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然后再搅拌进一勺枫糖浆。 将这杯甜腻的花果茶放到那只野猫的面前时候,马尔修斯毫不意外地看见那只猫的身躯开始变大,带着猫科动物软垫的脚爪变成了人类的手掌,娴熟地端起了茶杯,然后嗅了嗅茶水:“这是储存超过一年的红茶,香气已经不够浓郁了。马尔修斯,辛多雷家的财政已经吃紧到这个地步了吗?” 望着面前的贵妇人,马尔修斯平和回答道:“对于奥术的研究者而言,财富只是我们追求至高真理的道路上的一项必须品,却不是我们生活中的全部意义。宝石和黄金,在我们的眼中,并不比玻璃与硫磺贵重一点。说吧,头骨港的敦丝卓诺,你来到龙巢塔难道就为了品尝辛多雷家的一杯花果茶?” 面对辛多雷家主的提问,恢复了自己人面狮形态的贵妇人不耐烦地甩动着粗大的尾巴,将象牙椅子抽得啪啪作响:“我受到了袭击,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软泥怪,有着高度的智慧,还有极强的魔法免疫力,袭击了我的住所,还带走了我的合作对象。我到这里来,是寻求辛多雷家的友谊,还有给与我复仇的机会。” 这样的请求显得很突兀,毕竟深水城自诩拥有大陆北方最良好的治安环境,以及与此相衬的法律体系和官僚系统,来自提尔与海姆神殿的圣职者充斥了司法部门与治安部队。如果一位素行良好的市民在家中被抢劫的话,为什么不去向治安官申诉,反要通过秘密传送门来到龙巢塔的密室里? 原因很简单,马尔修斯也心知肚明,敦丝卓诺这样的奴隶贩子根本没法子向深水城的治安官申诉比如说那个被她使用次元锚留在案发现场的“合作伙伴”,其实是幽暗地域著名的黄昏商会的奴隶贩子,光这条罪名就让她无法在深水城立足了。 虽然深水城默许了头骨港的存在,但是不表示凯尔本·黑杖这样的传奇魔法师不需要脸面的。起码在名义上,深水城还是一个秉持废奴主义立场的城邦。 辛多雷家主挂着他一贯的优雅笑容,向人面狮奴隶贩子送去同情的一瞥:“听起来,新到头骨港的那条龙似乎也是条善良高贵的金属龙,而且还是个激烈的废奴主义者?竖琴手联盟听到这个消息大概会很高兴的……” 他的话立刻被母人面狮暴怒的前爪打断了,巨大的脚爪砸在茶桌上,将昂贵的细瓷茶具砸得粉碎:“马尔修斯·辛多雷!请记住,你不像深水城的其他魔法师那样清白无瑕,而是我敦丝卓诺在深水城里最大的奴隶买主!如果让凯尔本·黑杖知道了你在龙巢塔里进行的那些魔法实验,辛多雷家就会像之前的那些背叛城主的贵族家系一样,从这座虚伪的光辉之城里除名了!” (本章完) 正文 第981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二) 面对母人面狮的威胁,马尔修斯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花果茶,呷了一口甜腻得过了头的茶水,然后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收起这套威胁吧,你想要毁灭辛多雷家族,那首先要毁灭你自己,还有你身后的散塔林会在深水城长期布置的这条暗线。我承认,辛多雷家族在散塔林会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但是你呢?你以为散塔林会,还有散塔林会之后的那位黑色君主,能够容忍你这样的背叛吗?毕竟,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黑色暴君同样掌控着死者的国度,你觉得背叛了黑色暴君的自己,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语调没有一丝起伏,但却带着让茶水都凝固般的冷意,也使得母人面狮稍稍地冷静了一些。 片刻后,母人面狮那带着深重怨怼的声音再度响起:“难道你们要坐视那条龙在头骨港任性妄为吗?” “当然不。”马尔修斯轻轻敲了敲茶桌,一副深水城的立体地图借由幻术投射在敦丝卓诺的面前。 在属于头骨港的那一部分地图,可以看到无数地下洞穴组成的迷宫正隐藏于头骨港的地下。其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巨大岩穴,距离头骨港也不过几百肘尺的地层深度。 敦丝卓诺很清楚,那个巨大的岩穴,事实是一条年迈的黑龙沉眠的洞窟。似乎那条龙与修建地下迷宫的古代魔法师达成了某个协防地下迷宫的契约,因此算是深水城的历代城主也只能容忍这条龙沉睡在他们的脚底下。 “成年龙都是独居的生物,两条成年龙如果进入了同一块狩猎场,那么必然发生一场巨龙战争,这是每个合格的施法者都应该知道的常识。何况黑龙作为五色龙后提马亚特的追随者,一向与认同善龙之神巴哈姆特的近亲们关系恶劣。” 马尔修斯拿出了他做学术报告的耐性,向着面前这个拥有施法者血统的母人面狮做了最直接的暗示。 事实,这样的暗示也足够这头母人面狮去安排些动作了,撩拨一头黑龙至于两头巨龙之间的战争将给头骨港的居民带去怎样毁灭性的灾难,那并不在辛多雷家主和奴隶贩子的考虑之内。 满意地伸出满是肉刺的舌头,舔了舔甜腻的花果茶,敦丝卓诺向着英俊的辛多雷家主矜持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先告辞了,在凯尔本·黑杖返回深水城之前,这场巨龙战争必须尽快开始,然后结束。” …… ……… 饶舌的戈莫斯,黄昏商会少数驻地表的奴隶贩子,在奴隶贩卖的这条血泪商路,这个半卓尔负责的是最后的地表经销环节。 起那些猎奴队,或者运奴船,奴隶经销商不是一个好行当。如果是在少数实行奴隶制的邪恶国度,如红袍巫师所统治的巫师之国赛尔。又或者巫瑟、穆尔霍兰德这些神权王国,像戈莫斯这样的奴隶贩子还算得过得不错。但是在深水城,正义之神的神殿卫士、多管闲事的竖琴手之类人物足以搅黄了每一场的奴隶交易。 如果不是头骨港下的地下迷宫直连着幽暗地域,方便黄昏商会将地表奴隶走私到幽暗地域,这帮奴隶贩子也绝对不会在这里留一个联络点。 作为一个血管里流淌着卓尔血液的男人,戈莫斯每天都在计划着怎样让自己那个年迈而狡猾的司早点去见蜘蛛神后,然后由自己接收这个老奴隶贩子的商业络。但是当司的最大客户找門来的时候,这个半卓尔还是在不可捉摸的命运感到一丝惶恐。 毕竟,算是卓尔精灵,也不是很想和人面狮这种喜怒无常的危险生物打交道的。 在戈莫斯的面前,头骨港最恶名昭彰的奴隶贩子没有使用变形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美丽的贵妇人,甚至连多余的衣物都没有穿一件。和所有的猫科动物一样,敦丝卓诺占据了客房里最温暖舒适的那张床,带鳞片的尾巴不耐烦地一下一下拍着床板,用捕食者的目光盯着面前的半卓尔。 咽了一口唾沫,戈莫斯用半卓尔商人一贯的谄媚语调开了口:“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效劳的,女士?” 母人面狮的声音像刮着骨头的锉刀一样,给半卓尔一种阴森的印象:“头骨港新出现的那条龙正在破坏我们的事业,你的司已经变成了那条龙的晚餐,让我们不得不暂时离开深水城。在离开之前,我希望送给这条傲慢的龙一点小小的礼物。” 她的目光随即从半卓尔的肩头穿过,落在了空无一人的阴暗角落里:“让你的同伴老实一点,收起他那些盗贼的小手段,否则我不介意尝尝卓尔精灵的肉是什么味道。” 莫云的斗篷在阴影浮现出来,黑暗精灵的脚步轻捷地像一只黑豹,没有丝毫声息出现在戈莫斯的身后,然后向着敦丝卓诺微微点头:“达耶特佣兵团的莫云·维尔伦,向您致意。我对于您的愤怒感同身受,但是达耶特佣兵团从来不提供无偿服务,算在魔索布莱城里也一样。” 听到“达耶特佣兵团”这个名号,算是以敦丝卓诺一贯强势的作风,也稍稍带了一点敬意:“向达耶特佣兵团的贾拉索阁下问好,如果达耶特佣兵团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们可以马开始这场交易的讨论只要你们能够参加到这一次的行动去。” 莫云的脸挂着卓尔战士特有的傲慢神情,那是莫云名义的老师、实际的虐待者金穆瑞特有的神情,不但傲慢,而且阴沉。这样的神态,仿佛达耶特佣兵团的卓尔战士们已经各各位,他们那难以捉摸的光头团长正迈着优雅的步子准备推开门走进这个狭窄的客房里一样。 而在同时,莫云挂在胸口的那枚红玉髓护符散发出了炽热的温度,仿佛要把年轻卓尔的皮肤烫伤了一般,这种炽热的灼烫感,让莫云的精神力几乎全部被压榨出来,形成了一个思维的厚壳。似乎有一根尖利的锥子刺在了这层厚壳,却被思维的厚壳瞬间弹了回去。 无功而返的魔力,明显地命了敦丝卓诺,并且让这头母人面狮一瞬间露出了一个恍惚的表情,那是魔力反噬带来的后遗症。 毫无疑问,母人面狮正在不动声色地使用魔法读取莫云的思维,但是显而易见地失败了。 和地表的近亲们不同,卓尔精灵不但拥有极高的魔法亲和力,也同样拥有极高的魔法抗性,如果再加心灵异能的防护力,那么诸如“思维侦测”这样的精神魔法便只能做无用功。 不论是哪个魔法学派的施法者,这样的暗对抗虽然免不了增添仇恨与冲突,但也是施法者对彼此实力的直观解读。敦丝卓诺盯着年轻的卓尔斥候,露出了一个贵妇人般的客套笑容:“达耶特佣兵团需要什么?财富,或者知识?” “著名吟游诗人和旅行家瓦罗·谭普的行踪,还有他在深水城的秘密住宅。” 听到“瓦罗·谭普”这个名字,敦丝卓诺露出了一丝不快。瓦罗·谭普只是一个卖弄笔杆子的诗人,但他却是阴影谷大贤者伊尔明斯特、深水城之主凯尔本·黑杖这些大人物的座宾,光是那些沉甸甸的名字,能让敦丝卓诺对招惹瓦罗·谭普这件事保有本能的戒心。 然而她不久前狼狈地逃跑的模样,还有人面狮天生无法抑制的暴怒情绪,很快压倒了对传魔法师们的敬畏。在心权衡了片刻,母人面狮点了点头:“我可以向达耶特佣兵团提供那位作家先生的行踪情报,但达耶特佣兵团必须付出合理的价格。” 莫云抄起手臂,半挑衅地看着母人面狮:“方说?” “头骨港即将发生一场巨龙间的战争,我希望达耶特佣兵团在这当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 母人面狮将“巨龙”这个单词咬得格外重了些,但年轻的黑暗精灵脸没有丝毫的恐惧和动摇,只是做了一个卓尔的哑语手势:“把你的计划先说说看。” …… ……… 像马尔修斯所带领的辛多雷家族一样,莱汀瑞德家族也是深水城著名的贵族家系,只是起传承悠久的辛多雷家族,莱汀瑞德家的历史要短得多。这个家系的开创者是一位流浪法师,因为他精通于召唤雷电的魔法,在冒险家留下了“雷杖法师”的外号,也即是“莱汀瑞德”这个姓氏的由来。 从第一代雷杖法师起,莱汀瑞德家族以他们所精通的雷电魔法为深水城的城主效力,至今已经连续有五代家主服务于历代城主的法师塔内。而莱汀瑞德家族与精英施法者之间的持续通婚,使得这个家族不但代代都培养出杰出的魔法师,这一族也偶尔会出现几个天生具备施法能力的术士血脉继承者。 妮西科丝·莱汀瑞德,莱汀瑞德家有名的大小姐,这位性格娇纵的贵族少女便是莱汀瑞德家族下一代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在深水城贵族青年的聚会,妮西科丝那张遗传自她半精灵的母亲的美貌脸庞,永远是话题的心。 但最被莱汀瑞德家的家主所重视的,还是妮西科丝那强大的术士血脉。 虽然性格娇纵的妮西科丝大小姐至今没有受过系统的施法者训练,但她那源出血脉源头的施法者天赋,却足以傲视深水城年轻一代的所有施法者们。不管是在各大法师塔服务的学徒法师,正统魔法学院培养的科班生,还是神殿受训的年轻祭司,在妮西科丝无师自通的强大魔法面前,都只能甘拜下风。 这份天赋是如此强大,而妮西科丝大小姐的性格又是格外地任性傲慢,甚至完全不受莱汀瑞德家长者们的约束,这也是深水城贵族圈子里常年不衰的一个热门话题。 如果只是普通贵族大小姐常见的纨绔脾气也罢了,在任何一个贵族圈子里,这种性情都谈不罕见,年长的贵族们对这种事情总是充满了耐心。 但是妮西科丝的性格和作风,明显有离经叛道的嫌疑这位大小姐每天思考的,却是如何摆脱莱汀瑞德这个法师名门的荣耀和原则,脱离深水城去当一个奴隶贩子! 因此,莱汀瑞德家的第一任家主,那位著名的雷杖法师的身后名也因为这位独立特行的曾曾孙女而大受非议。甚至有人通过考证旧日的献资料而断言,雷杖法师大概是一个具有稀薄的蓝龙龙血的龙脉者,正因为身流淌着这种善于召唤雷电的巨龙血脉,雷杖法师才在雷电魔法这一项展露出了非凡的才华。但也正因为蓝龙这种邪恶巨龙血脉的隔代遗传和返祖现象,才使得妮西科丝·莱汀瑞德身出现了这种极大的叛逆性,以至于像邪龙一样如此偏爱着奴役其他智慧生物。 莱汀瑞德家骄傲的新一代继承人,这么变成了莱汀瑞德家的耻辱,甚至于本代家主阿托那·莱汀瑞德基本放弃了对妮西科丝这种怪异冲动的纠正。莱汀瑞德家的人们只希望,这个娇蛮的女孩真的走奴隶贩子的人生规划之后,能够放弃“莱汀瑞德”这个光荣的姓氏,离开深水城所在的地区,到红袍法师之国赛尔这类奴隶制国家去讨生活,而她的亲人们将在有生之年尽量地忘记她的存在。 这样对双方都是件好事。 虽然深水城名义不存在奴隶制,但是妮西科丝通过自己的关系,依然打听到了头骨港几个著名奴隶贩子的活动点。或许有贵族在暗地里和奴隶贩子们进行见不得光的交易,但妮西科丝寻找这些奴隶贩子的目标只有一个 成为这些人渣里的一员,以聆听奴隶们的悲号作为人生最美妙的音乐。 而和她搭线的那个精灵族奴隶贩子,名叫戈莫斯。 正文 第982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三) 身为莱汀瑞德家的一员,就算是受到整个家族排挤的妮西科丝,依然享受着她应得的那一份家族福利 每个月,都有一小笔资金供这位血脉返祖的术士大小姐自由支配,这是莱汀瑞德家给与家族中每一个合格施法者的经济支援。 这笔钱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足够支付一个法师学徒在学习魔法的道路上大部分的开支:抄录魔法、法术材料、购买魔宠和炼金术器材、租赁法术实验室。 但是对血脉返祖的术士大小姐而言,探寻魔法的奥秘只需要捕捉血脉中的龙血记忆,那么这些“凡人的奥法探寻之道”就显得格外无聊而且可笑。因此,莱汀瑞德家供给妮西科丝的这笔金钱,很快就变成了价格不菲的魔法卷轴、附法戒指、反射斗篷、储物手袋这类的魔法道具。 戈莫斯找到这位一心想要入行的贵族大小姐的时候,她正站在头骨港某条小巷中的一间破烂的魔法道具商店里,打量着那个干瘪丑陋、满身带着腐败霉味的老太婆兜售的一个小瓶子。 那是用整块翠绿通透的祖母绿雕琢而成的一个翡翠瓶,瓶盖则选用了带着美丽花纹的缟玛瑙,雕刻成一只活灵活现的斑纹蜘蛛的模样。 老太婆用法兰绒的珠宝盒托着这件精美的翡翠瓶,向这位出手阔绰的贵族小姐热情地推销着:“您的眼力真不错,美丽的小姐。这只翡翠小瓶正像您看到的一样,是幽暗地域的卓尔工匠们雕琢出来的精品。这样漂亮的翡翠和缟玛瑙,就算是在专门开采宝石的盾矮人都市里也很难找到,是只有幽暗地域深处的卓尔城市才能够开采的宝物。而且” 随着丑陋的老太婆压低了嗓门,只有妮西科丝才能听到的声音从这个干瘪丑陋的老太婆的嘴里传出来:“……正如小姐您见到的这样,这只翡翠小瓶其实是一个卓尔魔法师打造的宝物。这只瓶子看起来是那么的精美而可爱,只能放在首饰盒里把玩,但它事实上是一件阴险的武器……” “哦?是怎样的武器呢?”轻轻梳弄着一缕金黄色的鬓发,莱汀瑞德家的大小姐很配合地提问道。 老太婆很熟练地拿起了翡翠小瓶,小心翼翼地将雕成蜘蛛模样的缟玛瑙瓶盖取了下来,一翻手,将缟玛瑙蜘蛛的腹部向上露出,在缟玛瑙蜘蛛的腹部中央,却藏着一根极细又极长的钢针。钢针上隐隐带着魔力强化过的锋芒,虽然只是一根细针,显然也有着一击破甲的力量。 “就像您看到的这样。”老太婆将缟玛瑙蜘蛛递到了妮西科丝手里,“这只附加着魔咒的翡翠瓶能够将距离您最近的活物缩小,然后捕捉进瓶子里头。然后,您只需要拧紧瓶盖,那么您的俘虏就会被瓶盖上的钢针穿个透心凉……” 老太婆的介绍还没有结束,就被莱汀瑞德家的大小姐打断了:“货物很好,我要了。” 一面从储物手袋里随便翻出一小袋宝石,妮西科丝一面将老太婆手里的翡翠小瓶接了过去。 老太婆的眼睛在妮西科丝拿过翡翠小瓶的时候,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保护这位贵族大小姐的随从侍卫,就连行人也没有一个。 没有目击者,也就没有犯人,老太婆立刻尖叫了一声,发的怪叫里似乎是某种失落的语言,随着她的尖叫声,翡翠小瓶的瓶口闪动着恶毒的光芒,将要选择被它吞噬的不幸者。 但是有人以更快的速度,更强横的态度,对翡翠小瓶下达了咆哮般的命令:“魔瓶啊,将这个老鬼婆吞噬下去!” 那是龙语,一种天生就适合与魔法沟通的语言,也是大部分施法者必须掌握的语言,随着龙语,一股强大的魔力排斥了老太婆的咒语。随即这个丑陋的老女人飞快地缩小,被翡翠瓶吞入了瓶腹内,就像一只飞虫被变色龙的长舌卷入肚子里一样。 在翡翠小瓶通透的瓶身上,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全身半腐烂的丑陋身影在徒劳的舞动着,但是随着缟玛瑙蜘蛛瓶盖的落下,这道丑陋身影随即被蜘蛛瓶盖上的魔法细针穿透,颓然倒地,化为一滩腐烂的脓液。 满意地将战利品放回到储物手袋里,妮西科丝转过头来,盯着小巷的另一头,从储物手袋里拿出了一支短魔杖:“谁在那里?出来!” 戈莫斯从阴影里微微有些尴尬地站了出来,像大部分人所认知的那样,他身上穿着一件精灵猎人们最常见的深绿色猎装,只是头上没有戴三角帽,只是用树叶形的祖母绿发卡装饰着长发。 任谁看,这都只是一个亲切友好的精灵男子,挂着再亲切也不过的笑容: “妮西科丝小姐,我只是听见了您熟悉的吼声,所以过来看看,当然,我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 对戈莫斯的话,妮西科丝毫不理会,只是拧开了缟玛瑙蜘蛛模样的瓶盖,把翡翠瓶里黄绿色的脓血倒了出来:“你看见了也无所谓,这家店的老板是一个老鬼婆,是诞生于腐烂沼泽和霉变枯林里的魔法生物,她们除了对魔法宝物的品味还不错之外,就只懂得欺骗和谋杀。杀死一头老鬼婆,就算是我那个善良诚实得让我恶心的伯父,也找不到理由责骂我。” 随着黄绿色的脓血流淌,这间魔法商店里那些精美的魔法道具转眼间就消散了光泽。镶嵌着宝石的魔法匕首变成了挂着烂肉的手骨,号称附带了各种侦测魔法的水晶球,化作了狰狞的骷髅,而那个据说封印着懂得有限许愿术的风巨灵的黄金油灯,则是一个半萎缩的婴儿木乃伊。 毫无疑问,这间魔法商店里大部分的货品都是老鬼婆使用幻术魔法伪造了形态与魔法灵光所制造的幻象。 只有妮西科丝手里的翡翠魔瓶,才是这间黑店里唯一的真货。因为对老鬼婆这种几乎没有正面战斗能力的魔法生物而言,也只有这只暗藏阴险魔咒的死亡翡翠瓶,才能够让它有机会暗算那些踏进这家黑店的“肥羊”。 但是在妮西科丝这位返祖觉醒了蓝龙血脉的女术士面前,老鬼婆这样的低等魔法生物根本谈不上什么胜算,就连对翡翠魔瓶的控制权,都在妮西科丝的龙语里被瞬间夺去。 捏着那只翡翠魔瓶,妮西科丝立刻注意到了戈莫斯的目光也正落在这只魔瓶上面。 继承了蓝龙血脉的女术士,也完美的继承了龙族对于自己收藏品的贪婪吝啬品性,她漂亮如青金石的蓝色瞳孔在一瞬间缩起,像蛇瞳一般盯着戈莫斯:“怎么,你对这只魔瓶也有兴趣?” “当然不。”饶舌的奴隶贩子第一时间纠正了这个说法,“我只是要提醒您,妮西科丝小姐,这只翡翠魔瓶的做工我非常眼熟,看上去它应该是出自幽暗地域,而且应该是魔索布莱城的法师学院流出的道具。” 对此,龙脉女术士只是反问道:“那又怎么样呢?” 戈莫斯露出了一个不失尴尬的微笑:“众所周知,幽暗地域所制造的魔法物品虽然精巧而且强大,但是它们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当这些魔法物品长时间地暴露在阳光中后,卓尔精灵的魔法斗篷会腐烂到变成破渔网,而卓尔精灵使用精金锻造的武器则会锈蚀到不堪挥舞。虽然翡翠和缟玛瑙这类宝石本身不会受到日光的影响,但是如果这只魔瓶长时间暴露在日光下面,那么它上面恒定的魔力也会消散干净,最后变成一只普通的宝石瓶。” 对精灵奴隶贩子的说辞,莱汀瑞德家的女术士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战利品收入了储物手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来,注视着面前的精灵:“戈莫斯,你和你那些伪善的同族不一样,也很理解我的目标。难道你终于想通了,愿意引荐我参加你们商会在安姆的地下奴隶市场了吗?” “当然不,”精灵奴隶贩子理所当然地拒绝道,“在深水城活动的每个同行都知道,莱汀瑞德家的家主阿托那阁下已经放出风声来,不管是谁,胆敢在深水城里引诱美丽的妮西科丝小姐参与这类肮脏的生意。那么莱汀瑞德家绝对有能力让那家商会再不能在头骨港立足,并且会大力支持正义神殿、竖琴手联盟在安姆的废奴运动。” 说到这里,戈莫斯轻轻耸了耸肩:“您知道的,您的家系也是深水城里的名门,虽然不能够影响整个北地,但是影响深水城和安姆地区还是有资格的。” 不出戈莫斯所料的,只要提到妮西科丝那位可敬而正直的伯父,这位女术士那如同蓝龙一般的暴烈性格就再难压抑。从女术士的嘴里爆出了一连串的龙语,这种天生就与魔力相联系的语言,此刻却是爆出无数让卓尔精灵都必须称赞的污言秽语,甚至隐隐有了一丝亵渎邪言的味道。 不用说,那些污秽到了亵渎的语言,都是妮西科丝在诅咒她的伯父。 当妮西科丝终于发泄完了怨气,她站起身来,狐疑地盯着面前的奴隶贩子:“深水城不允许奴隶交易,就连奴隶黑市也常常办不起来,而且最近秘密领主们还在推动更严格的禁奴令,那么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为了追捕逃奴。”戈莫斯一脸很遗憾的模样耸了耸肩,“您应该听说过最近发生的那场安姆贵族的灭门案吧?很不幸,那个屠戮了整个贵族庄园并逃跑的卓尔奴隶,是经由我的手在黑市上卖给那个人类贵族的。而一个恢复自由的卓尔奴隶,会遵照那位残酷的蜘蛛女神的信条,对我进行复仇。所以为了我个人,也必须要将这头可憎的黑皮杂种抓回来,送到正义神殿去接受他应得的惩罚。” 对这套说辞,妮西科丝满脸上都写满了“不相信”,龙脉女术士直接就打断了精灵的话:“别傻了,戈莫斯,正义神殿接受所有人的申诉。就算是满手血腥的卓尔奴隶,一样有资格控告你的那些生意。一个逃跑的奴隶,最好的结局不应该是被我们重新抓住,残酷调教,然后再度卖出去吗?比如赛尔这个红袍法师之国就不错。” 戈莫斯盯着面前的女术士一眼:“妮西科丝小姐,并不是我轻视您的力量。但我依然要警告您,当初捕捉那个奴隶的时候,我们商会损失了好几个出色的战士……” 然而女术士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储物手袋,那里面装着大量的魔法道具,还有她新入手的那只翡翠魔瓶:“我当然能够抓到他,对于施法者而言,这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情。现在,你可以把他的模样告诉我了。” 精灵奴隶贩子像是如梦初醒般地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然后拿出了一张速写般的画稿,画面上的卓尔精灵带着连兜帽的魔法斗篷,打理整齐的短发、胸口挂着的红玉髓护符都显得极朴素,但却依然无损他英俊的外貌。 “我可以确定,他现在就是这个模样。”戈莫斯信誓旦旦地说。 …… ……… 就在奴隶贩子和准备入行的奴隶贩子交换着逃奴情报的时候,新开张的木鞋兄弟合作社里,以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身份活动的下元太一君正捧着一柄长剑,将它安置在桃花心木的剑架上。 这柄剑的剑柄做成了张开双翼的银龙,修长的龙颈正好构成了剑的护手,金绿宝石镶嵌的龙眼让人恍惚觉得这柄剑是有生命的活物一般。 在柜台后,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他穿着翻领礼服,像一个体面的商铺负责人一样,向着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行礼。 “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满意地点头:“很好,托杉·艾南,从今天起,你就是木鞋兄弟合作社深水城分部的负责人了。” (本章完) 正文 第983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四) 又轻抚了一遍这柄秘银锻造的长剑,“伊德里尔”先生转过身来,拍了拍托杉·艾南的肩膀:“木鞋兄弟合作社是一个综合性的商业机构,当然也有商业流通的职能。这柄魔剑名为贝纳雷斯,是一位不知名的异界之神所锻造的武器,虽然我不知道这柄魔剑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力量,但是毫无疑问,它是一件很抢手的热销孤品,拜托给你了。” 经历了漫长的奴隶生涯,托杉·艾南已经养成了把位者的话语当成真理的本能,向着这位“仁慈而宽宏大量”的新主人一躬身:“您的希望是我的命令,请放心吧,这把魔剑我将用生命去守护它。” 这般应答的时候,那口秘银长剑通体隐隐有红芒腾起,更有篆字蟠曲剑刃之,只是转眼间消失不见,依然只是一把做工精巧的秘银长剑。 而在地道,霍昆和科伦正在安哥拉·纽曼的指挥下,将布满朱砂符的纱布一层一层地在矮人工匠的断腿和半身人理发师的伤眼包裹。 一边笨手笨脚地给矮人们裹着纱布,科伦还是很直接地问道:“我还是想不通,如果找来一个祭司的话,接断腿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不然的话,也可以使用治疗药水。只是给这些奴隶包扎伤口的话,是不是太慢了一点?” “因为需要数据啊。”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半靠在墙,安哥拉·纽曼心情愉快地回答,“你们尊敬的大老板阁下需要一些治疗法术的数据,反正也是多了几天的观察期,这些人我们还养得起。” 说这话的时候,安哥拉的目光微微偏开,注视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格德尔。 毫无疑问,这个贵族出身的卓尔战士,依然在等待着什么一个兼有战士和施法者力量的卓尔贵族,在幽暗地域的黑暗精灵城市里,这样的精英人士可不多见。算是充满了性别歧视的卓尔社会,一个同时掌握了剑刃与咒语力量的男性,也可以爬到相应的高位家族武技长、学院巫师,或者别的与之相称的地位。 如自家老板预先判断的那样,这个看起来沉默而且无害的精灵只是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然后像捕猎的黑豹一样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 只是,这样的图谋未必能成功…… 平静地坐在办公椅,下元太一君的目光正落在窗棂的一只蜘蛛身。 然而那只蜘蛛还来不及在窗棂留下一根蛛丝,便被腾腾真火灼化成无。 臭名昭著的混沌神后,精灵主神的下堂妇,这位女神在长期的神战里先后谋取了数多邪神的力量,但是她立身之本的神职其实只有两个:蜘蛛与卓尔精灵。 之所以死抱着“蜘蛛”神职不放手,那是因为精灵神系的至尊首神柯瑞隆对自己的女儿兼前妻施加了一个终罗丝女神一生也无法挣脱的诅咒。 曾经的美丽女神便是因为这个诅咒而失去了曾经身为精灵神后的全部神职和神性本质,化为了一头蛛魔。 而也正是征服了深渊魔大量的恶魔蜘蛛,这位下堂妇才能登恶魔领主之位,甚至重新以蜘蛛神后的姿态重回神灵之身。虽然已经化身邪神,但不管怎样说,邪神也是神灵不是。 现在木鞋兄弟合作社已经收留了好几个卓尔精灵,那么不用再增添些蜘蛛了。 将洞阳真火收入掌心,注视着这朵朱红火莲,下元太一君的耳却是无端有嘈嘈异响渺渺而起。 但是这些异响仔细分析起来,却无非是那么几种来源: 被之前强行“募化善款”而破了财的盗贼工会、走私商人们,这些人虽然不敢門招惹一条龙,但是背后里也少不得要骂几声出出气。 其次,是那些在“募化善款”不小心被龙威扫到台风尾的路人之类,他们未必像盗贼工会、走私商人那样,怀着多么深重的破财之恨,但是也免不了有些不满。 第三,则是深水城的秘密领主与黑杖塔、正义神殿、守护神殿的主事者们。头骨港多了一条龙在盘踞,这些坐镇一方城邦的大人物们,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与因应。只是起前两者,这方面的声音要微弱得多,也模糊得多。 究其原因,不论是法师塔的防护结界,还是各个神殿受到诸多神灵加护的神力领域,都是有力的屏蔽手段。否则的话,不论是强大的施法者还是层界与下层界的神灵、恶魔而言,这个世界大概没有秘密可言了。 但事实,除了掌管“隐秘”这个神职的莎尔,并没有一位神灵可以充当这样完美的“窃密者”,算是夜女士莎尔,在这点也不是万能的。否则,夜女士那些隐秘的谋划早可以帮助她达成世界回归初始混沌的目标了。 但对下元太一君而言,这样时刻“聆听”到与自己相关的讯息,却不是一件好事。这只说明,这个世界本身正在接纳自己,并且按照世界自身的步调在同化自己。时间一长,这种同质化的作用下,下元太一君便和本地的土著神灵一般无二,要被牢牢地捆绑在这个世界里。 对一个虚空世界而言,从低等生物到神力存在,只要能级没有超出限,那最终都会成为世界的一分子。 事实,这方天地的诸神,那些真正被视为神系之主的强大存在,并没有一个是将真身投入此间。不论是精灵还是兽人,甚至龙族的善恶双神巴哈姆特与提亚马特,甚至部分人类神系的神灵,都是将自己神性的分灵随着他们的信徒投入此间,而非是真身入境。 但是和这些到访这个世界的异界之神不同,下元太一君却是实实在在地真身在此。如果真的被这方天地同化,那么对于下元太渊宫而言,便等于是又一次的下元太一君失位。而以太一紫房三元宫阙预设的法度而言,不过是又一次重选下元太一君而已。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又轻抚了一遍这柄秘银锻造的长剑,“伊德里尔”先生转过身来,拍了拍托杉·艾南的肩膀:“木鞋兄弟合作社是一个综合性的商业机构,当然也有商业流通的职能。这柄魔剑名为贝纳雷斯,是一位不知名的异界之神所锻造的武器,虽然我不知道这柄魔剑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力量,但是毫无疑问,它是一件很抢手的热销孤品,拜托给你了。” 经历了漫长的奴隶生涯,托杉·艾南已经养成了把位者的话语当成真理的本能,向着这位“仁慈而宽宏大量”的新主人一躬身:“您的希望是我的命令,请放心吧,这把魔剑我将用生命去守护它。” 这般应答的时候,那口秘银长剑通体隐隐有红芒腾起,更有篆字蟠曲剑刃之,只是转眼间消失不见,依然只是一把做工精巧的秘银长剑。 而在地道,霍昆和科伦正在安哥拉·纽曼的指挥下,将布满朱砂符的纱布一层一层地在矮人工匠的断腿和半身人理发师的伤眼包裹。 一边笨手笨脚地给矮人们裹着纱布,科伦还是很直接地问道:“我还是想不通,如果找来一个祭司的话,接断腿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不然的话,也可以使用治疗药水。只是给这些奴隶包扎伤口的话,是不是太慢了一点?” “因为需要数据啊。”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半靠在墙,安哥拉·纽曼心情愉快地回答,“你们尊敬的大老板阁下需要一些治疗法术的数据,反正也是多了几天的观察期,这些人我们还养得起。” 说这话的时候,安哥拉的目光微微偏开,注视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格德尔。 毫无疑问,这个贵族出身的卓尔战士,依然在等待着什么一个兼有战士和施法者力量的卓尔贵族,在幽暗地域的黑暗精灵城市里,这样的精英人士可不多见。算是充满了性别歧视的卓尔社会,一个同时掌握了剑刃与咒语力量的男性,也可以爬到相应的高位家族武技长、学院巫师,或者别的与之相称的地位。 如自家老板预先判断的那样,这个看起来沉默而且无害的精灵只是在等待一个适当的时机,然后像捕猎的黑豹一样一口咬住对方的喉咙。 只是,这样的图谋未必能成功…… 平静地坐在办公椅,下元太一君的目光正落在窗棂的一只蜘蛛身。 然而那只蜘蛛还来不及在窗棂留下一根蛛丝,便被腾腾真火灼化成无。 臭名昭著的混沌神后,精灵主神的下堂妇,这位女神在长期的神战里先后谋取了数多邪神的力量,但是她立身之本的神职其实只有两个:蜘蛛与卓尔精灵。 之所以死抱着“蜘蛛”神职不放手,那是因为精灵神系的至尊首神柯瑞隆对自己的女儿兼前妻施加了一个终罗丝女神一生也无法挣脱的诅咒。 曾经的美丽女神便是因为这个诅咒而失去了曾经身为精灵神后的全部神职和神性本质,化为了一头蛛魔。 而也正是征服了深渊魔大量的恶魔蜘蛛,这位下堂妇才能登恶魔领主之位,甚至重新以蜘蛛神后的姿态重回神灵之身。虽然已经化身邪神,但不管怎样说,邪神也是神灵不是。 现在木鞋兄弟合作社已经收留了好几个卓尔精灵,那么不用再增添些蜘蛛了。 将洞阳真火收入掌心,注视着这朵朱红火莲,下元太一君的耳却是无端有嘈嘈异响渺渺而起。 但是这些异响仔细分析起来,却无非是那么几种来源: 被之前强行“募化善款”而破了财的盗贼工会、走私商人们,这些人虽然不敢門招惹一条龙,但是背后里也少不得要骂几声出出气。 其次,是那些在“募化善款”不小心被龙威扫到台风尾的路人之类,他们未必像盗贼工会、走私商人那样,怀着多么深重的破财之恨,但是也免不了有些不满。 第三,则是深水城的秘密领主与黑杖塔、正义神殿、守护神殿的主事者们。头骨港多了一条龙在盘踞,这些坐镇一方城邦的大人物们,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与因应。只是起前两者,这方面的声音要微弱得多,也模糊得多。 究其原因,不论是法师塔的防护结界,还是各个神殿受到诸多神灵加护的神力领域,都是有力的屏蔽手段。否则的话,不论是强大的施法者还是层界与下层界的神灵、恶魔而言,这个世界大概没有秘密可言了。 但事实,除了掌管“隐秘”这个神职的莎尔,并没有一位神灵可以充当这样完美的“窃密者”,算是夜女士莎尔,在这点也不是万能的。否则,夜女士那些隐秘的谋划早可以帮助她达成世界回归初始混沌的目标了。 但对下元太一君而言,这样时刻“聆听”到与自己相关的讯息,却不是一件好事。这只说明,这个世界本身正在接纳自己,并且按照世界自身的步调在同化自己。时间一长,这种同质化的作用下,下元太一君便和本地的土著神灵一般无二,要被牢牢地捆绑在这个世界里。 对一个虚空世界而言,从低等生物到神力存在,只要能级没有超出限,那最终都会成为世界的一分子。 事实,这方天地的诸神,那些真正被视为神系之主的强大存在,并没有一个是将真身投入此间。不论是精灵还是兽人,甚至龙族的善恶双神巴哈姆特与提亚马特,甚至部分人类神系的神灵,都是将自己神性的分灵随着他们的信徒投入此间,而非是真身入境。 但是和这些到访这个世界的异界之神不同,下元太一君却是实实在在地真身在此。如果真的被这方天地同化,那么对于下元太渊宫而言,便等于是又一次的下元太一君失位。 正文 第984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五) 再优秀的斥候,面对这样不讲道理的连环爆炸也没有什么法子可想,莫云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尽量用双臂遮住要害,朝着酒吧旁的窄巷急退! 但是在他的身后,一阵阵肉眼可见的魔法灵光正荡漾在空气。品書網 “加速术”、“鹰眼术”、“黑暗视觉”、“猫之灵巧”、“狮之冲锋”。 总而言之,凡是能够强化视力、速度与灵活性的魔法,都作用在了妮西科丝的身。 不论是龙脉术士还是魔法师,如果他们没能在奥秘之路探索到近神之途,那么他们对魔法的掌握度总是有限的。特别是妮西科丝这样太过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的龙脉者,更不可能接触到太多高深的魔法与施法技巧。 她之所以能够一口气释放出这样多的魔法,全靠着法师名门莱汀瑞德家的财力在一瞬间,她手指套着的十只魔法戒指,脖子挂着的附魔项环与魔力护符,同时施放出了储存在内的咒。 除了这些强化咒,更有魔力组成的射线与拳大的光球,向着逃入小巷的卓尔射去! 霜冻射线、火焰射线、衰弱射线、负能量射线,在空气交织成夺目的光。 次等酸液法珠、次等寒霜法珠、次等电击法珠、次等火焰法珠、次等音波法珠,看去像节日里的彩珠礼花一般炫目。 虽然都是一环或者二环的咒,但是一口气施放这么多的魔法,不说敌人要被折腾到一命呜呼,连全尸都留不下来。光是这些咒的力量,也足够榨干一位法师学徒全部的魔力了。 但法师名门莱汀瑞德家的大小姐,却是精神满满,只需要投入精神力去引导这些咒进行精确攻击,根本不考虑魔力透支这回事。 毕竟,和那些只能依靠自身魔力施法的穷学徒相,妮西科丝只需要激发她身那些储存咒的魔法戒指和护符可以了。这也是探寻奥秘之路的人们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大量的资产或者来自贵族的供养,一位魔法师很难去攀登这条奥秘之路的巅峰。 为什么很多法师学徒活跃在冒险团队或者佣兵团里?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金钱支撑他们继续深造下去,只能去当冒险者来赚学费了。 而起这些法师学徒,妮西科丝这样出身法师名门的大小姐,这堪称烧钱的手段,简直处处都写着“奢侈浪费”四个字。 感知到对方激发的咒,莫云的精神也随之紧绷,精神的力量尽量包裹着全身,试图将那些元素魔法的力量削弱 在精神力的护持下,年轻的卓尔周身的光线微微扭曲,从斗篷到靴子都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最先打在莫云斗篷的负能量射线,像落在睡莲叶的水珠,化作苍白色的光液,而后蒸发成了一片光雾,笼罩在莫云的斗篷,却再也难以伤害斥候的身体。 这是灵能者面对魔法攻击时最常见的一个心灵异能防御技巧,能够将魔法驱动的元素能量以光雾的形态吸纳分散开去。 如果是面对普通的法师学徒,在这个法术被破解的同时,莫云该抬起他护腕的毒针,给与对方一个彻底的毁灭。 但是面对如雨而落的咒连发,莫云只能将自己的精神力全部压榨出来,确保自己能够在这一场“咒雨”受的伤害减轻一些。也是卓尔精灵这样天生具有强大魔力抗性的种族,才能够试图在这样的魔法攻击寻得一线生机,如果换了普通人类面对这样的狂暴魔法,除了闭目待死或者祈祷神迹降临之外,不会有更多的选择了。 必须撑过这次攻击,然后在那个地表龙脉者使用“死囚之瓶”的瞬间…… 酸液、电光、冷气……接连而来的元素冲击,终于突破了莫云精神力的极限,甚至在莫云暂时封锁住自己大脑对痛觉的感知前,电击的痛觉从太阳穴直入大脑。在清醒的意识下,电击带来的痛觉像是一块通红的烙铁,甚至穿透了头骨,试图熨平莫云大脑的每一条大脑沟回。 但是每一个黑暗精灵男子活到成年的时候,都经历过那个可诅咒的扭曲社会要经受的一切,来自贵族家庭、主母、女牧师甚至普通女性随时随地、心血来潮的虐待、刑求。 这种对痛觉习惯性的接纳,让莫云全力控制着自己的肌肉不会在痛觉痉挛抽搐。他趴在地,看似无力再抗拒咒的连续攻击,但是贴着地面的手臂却选了一个最合适的角度。 护腕装饰的凶暴蜥蜴一如既往地不起眼,连很多卓尔战士也观察不到蜥蜴的嘴里有一个小小的针孔,而那里会射出淬毒的细针,带给莫云的敌人们理所当然的毁灭。 可惜,这一次的细针涂抹的并不是一击必死的毒液…… 对此,莫云稍稍地感到有些遗憾。 但起莫云的遗憾,继承了家族蓝龙血脉、甚至还有严重返祖苗头的妮西科丝却感到一阵被羞辱的愤怒。 那个卓尔奴隶已经被击倒在地了,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这已经是一个可喜的胜利。如果她真的如她一贯宣称的那样,是一个将在奴隶贸易这种可耻行当里登王者之位的女王,那么现在她只需要和每一个没血没泪的同行那样,将这个奴隶捆缚起来,或者直接关进她那个由卓尔制造的翡翠魔瓶里。 但是妮西科丝却是感到了深重的侮辱她的魔法居然没能一击打倒对方,而是要依靠连续不断的咒打击,才让这个黑皮的奴隶失去了行动能力,甚至没有留下明显的外伤! 不可饶恕! 蓝龙本身是诸国度最偏执而易怒的恶龙,而蓝龙又往往都是杰出的施法者,对自己的魔法充满了自信。毫无疑问,这种由血脉带来的傲慢、躁怒、盲目相信魔法力量的性格,也深深地影响了妮西科丝。 对暴怒的妮西科丝而言,这一次的奴隶狩猎本身不值得一提,但是她引以为傲的魔法却无法在猎物身留下一条鲜明的伤痕,这件事本身才是不可接受的。 这位莱汀瑞德家的大小姐,眼瞳如蛇瞳般竖起,像一条变身为人的龙,伸出手来吟诵起古奥而低沉的龙语咒。随着她的咒,一团炽烈的火焰正在空气飞速成形。 火球术,人们一提到魔法师,最先想起的法术大概是这个,不但能够将命的倒霉鬼烧成一捧骨灰,更能造成大面积的爆炸和火焰蔓延,可以说是多元宇宙最著名的纵火狂法术。 躲在暗处的戈莫斯摇了摇头,那个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的确有不错的身手,而且还是一个极罕见的灵能者,但是在妮西科丝的火球术之下,那些使用精神力的防御技巧也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换句话说,他死定了。 在奴隶贩子提前为莫云定下了死亡纪念日的时候,莫云胸口的红玉髓护符,玉髓的石絮如云气般急速盘旋,红玉髓却变得越发冰凉,像是一块温润的寒玉,却又拼命吞吸着那些被莫云的灵能抗拒在外的魔力。 不论是什么样的咒,红玉髓贪婪如饕餮般的吞噬,都是瞬间无踪无影,而这块不过雀卵大小的红玉髓渐渐变得如火焰一般鲜红,仿佛是地壳深处流淌的岩浆。 在妮西科丝的咒,一团飞旋的火焰如车轮般旋转着,那是火球术即将完成的证明。 “安眠的绅士”酒吧里,所有还清醒着的人都尖叫着,脑子糊涂些的争先恐后朝着店门口冲去,而打理这家酒吧的兽人厨子却很镇静地站起身,从吧台直接跳进了后厨,然后将大铁锅扣到了头。 至于那个灵吸怪法师,更是直接打了一个响指,转眼间消失在了传送门里。 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可怜的卓尔精灵和“安眠的绅士”酒吧要毁灭在这个强化火球术里了,除非蜘蛛神后罗丝违反她的原则,将神恩下赐给这个“低贱”的男性,否则再没有人可以拯救他。 直到 鸟鸣忽起! 鸣声似啸,其音锵锵,如叩金玉,又似渺无人迹的古林,自然之父西凡纳斯化身为俊美的精灵少年,手捧牧笛,奏出春日的旋律。 此为凤鸣。 小小的火凤虚影无端而现,径直朝着妮西科丝的火球投来,鸣声起处,那颗巨大的火球已然被凤翼包围,转眼间便消弭无踪。只有火凤虚影的翎毛,似乎多了一丝火色。 而这只火凤在吞噬了火球的瞬间,莫云已经抓住了机会,猛地朝着妮西科丝射出了他最后的杀手锏! 火凤的目光注视着妮西科丝,任由细针掠过它头顶如灵芝般的羽冠,钉在了妮西科丝的胸口。 细针刺入肌肤,殷红色的药水从细针空的腔道流出,那种药水没有受到任何的排斥,这么直接融入了妮西科丝的血管里。 火凤有些厌恶地仰首长鸣一声,振翅之间便消失无踪,没有人发现,在这瞬间,莫云胸口的红玉髓护符重又变得黯淡如旧,依然满布着石絮,一副廉价货的模样。 (防盗版稍后修正) 再优秀的斥候,面对这样不讲道理的连环爆炸也没有什么法子可想,莫云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尽量用双臂遮住要害,朝着酒吧旁的窄巷急退! 但是在他的身后,一阵阵肉眼可见的魔法灵光正荡漾在空气。 “加速术”、“鹰眼术”、“黑暗视觉”、“猫之灵巧”、“狮之冲锋”。 总而言之,凡是能够强化视力、速度与灵活性的魔法,都作用在了妮西科丝的身。 不论是龙脉术士还是魔法师,如果他们没能在奥秘之路探索到近神之途,那么他们对魔法的掌握度总是有限的。特别是妮西科丝这样太过年轻、还不到二十岁的龙脉者,更不可能接触到太多高深的魔法与施法技巧。 她之所以能够一口气释放出这样多的魔法,全靠着法师名门莱汀瑞德家的财力在一瞬间,她手指套着的十只魔法戒指,脖子挂着的附魔项环与魔力护符,同时施放出了储存在内的咒。 除了这些强化咒,更有魔力组成的射线与拳大的光球,向着逃入小巷的卓尔射去! 霜冻射线、火焰射线、衰弱射线、负能量射线,在空气交织成夺目的光。 次等酸液法珠、次等寒霜法珠、次等电击法珠、次等火焰法珠、次等音波法珠,看去像节日里的彩珠礼花一般炫目。 虽然都是一环或者二环的咒,但是一口气施放这么多的魔法,不说敌人要被折腾到一命呜呼,连全尸都留不下来。光是这些咒的力量,也足够榨干一位法师学徒全部的魔力了。 但法师名门莱汀瑞德家的大小姐,却是精神满满,只需要投入精神力去引导这些咒进行精确攻击,根本不考虑魔力透支这回事。 毕竟,和那些只能依靠自身魔力施法的穷学徒相,妮西科丝只需要激发她身那些储存咒的魔法戒指和护符可以了。这也是探寻奥秘之路的人们必须要面对的一个问题,如果没有大量的资产或者来自贵族的供养,一位魔法师很难去攀登这条奥秘之路的巅峰。 为什么很多法师学徒活跃在冒险团队或者佣兵团里?因为没有足够多的金钱支撑他们继续深造下去,只能去当冒险者来赚学费了。 而起这些法师学徒,妮西科丝这样出身法师名门的大小姐,这堪称烧钱的手段,简直处处都写着“奢侈浪费”四个字。 感知到对方激发的咒,莫云的精神也随之紧绷,精神的力量尽量包裹着全身,试图将那些元素魔法的力量削弱 在精神力的护持下,年轻的卓尔周身的光线微微扭曲,从斗篷到靴子都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最先打在莫云斗篷的负能量射线,像落在睡莲叶的水珠,化作苍白色的光液,而后蒸发成了一片光雾,笼罩在莫云的斗篷,却再也难以伤害斥候的身体。 正文 第985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六) 乌尔哈林道罗斯的咆哮声响彻头骨港,连驻守在黑杖塔的魔法师们也听得一清二楚。品書網 身为深水城之主凯尔本最信任的助手,也是深水城最强大的魔法师之一,马尔科·哈贝尔注视着水晶球。 和哈贝尔家族的魔法师交往过的人都知道,这个北地最著名的法师家族有着施法者们最杰出的品德,他们的灵魂与魔力无契合,并且永远保持着儿童般纯净的好心,这帮助每一个哈贝尔在奥秘之路狂飙突进,让哈贝尔家的年轻人只花短短数年的时光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魔法师。 但是哈贝尔家的血脉同时也带来了过度的热情和野兽般的直觉。 对于战士,特别是北地的蛮族战士而言,热情和直觉都是无可挑剔的美好品质。但对一个需要时刻保持冷静缜密思维的魔法师而言,热情和直觉像掺了火麻仁的苦艾酒,虽然能够带来灵感,但更多的时候却只能让神智迷乱,带来不可知的麻烦。 像这一刻,马尔科盯着水晶球愤怒的黑龙,双手却紧握着自己亲手打造的大贤者法杖,不停摩挲着杖头镶嵌的星辉宝石。在魔法师强大的意志力面前,马尔科强压下自己试图去和那条黑龙战斗的念头。 只要马尔科愿意,这位代理城主当然能够有效组织起深水城的庞大力量,算凯尔本·黑杖不在黑水城,鎭压住那头暴怒的老龙也不是问题。 但和普通的市民,甚至大部分的秘密领主不同,马尔科身为城主代理人和魔法助手,知道更多关于那条龙的隐秘真相。 在深水城建立之初,甚至在第一任城主阿格哈伦暂露头角之前,一位精神错乱的传魔法师在头骨港下面的天然洞穴营建了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这位经常性处于癫狂的强大魔法师布置了数多异界之门和召唤法阵,从外层位面召唤了品种繁多的强大魔法生物作为自己迷宫的守卫,老黑龙“乌尔哈林道罗斯”也是受到这位疯狂法师的邀请,而把头骨港的地下岩穴当成了自己的卧室。 正是因为这位疯法师的存在,历任的深水城之主都很不愿意过问头骨港的问题,算是第一任城主阿格哈伦和现任城主凯尔本·黑杖这两位强大的传法师,同样不愿意干涉头骨港的问题。 因为算经历了漫长的时光,那位疯狂的传法师依然活着,甚至有时候这个疯疯癫癫的黑袍巫师还会闯入深水城的任何一间房子,去拜访他所认定的“值得接受自己友谊”的魔法师。当然,被一个数百年来脑子都不怎么清醒又喜怒无常的老疯子看,这到底算幸运还是厄运,真是一眼明了的事情。 现在摆在马尔科·哈贝尔眼前的,是这样一道选择题: 要么召集深水城的施法者,会同提尔神殿与海姆神殿,鎭压住那头作乱的老黑龙,然后引来狂怒的疯法师,让深水城沦为传魔法肆虐的不幸之城。 要么坐视那头黑龙在头骨港肆意妄为,什么事情也不做,让头骨港实际的主人,那个头脑不清楚的老疯子自己去操心。 而起这座光辉之城,混乱无序、处处都是罪犯和人渣横行的头骨港,在天平并没有那么重要。 做出了这个不怎么光明决定的马尔科,依然握着他的大贤者法杖,手指用力地捏住杖头的星辉宝石,开始编织一个大范围的传讯魔法: “在秩序之塔注册的所有施法者请注意,立刻远离头骨港地区,直到黑杖塔宣布头骨港恢复和平为止。” “城市守望者和深水城护卫队请注意,尽快引导头骨港的居民到达城外的安全地带,并在引导过程确保城市的秩序。” 最后一条指令,则是传递到了各神殿与秘密领主那里:“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对于头骨港的突发事件,我们需要召开一个紧急会议。” 沉吟了片刻,这位哈贝尔家出身的魔法师还是联系了自己的一位老熟人,秘密领主的老熟人、呵欠传送门旅店的老板杜尔南。 “我的朋友,我知道你的旅店里藏着一个通往头骨港深处的传送门,我请求你,去找到那些头骨港的恶棍头目,让他们配合黑杖塔的命令,尽量地减少那里的伤亡。” …… ……… 马尔科·哈贝尔对头骨港居民最后的关心,毫无疑问地失败了。当呵欠传送门旅店的老板一脚踹开盗贼工会办公室的时候,每天都要花几个钟头坐在这间豪华房间里的那个巨人盗贼,早已带着他的亲信们不知去向。 黑市商人、走私贩子、和海盗团不清不楚的船长们,所有这些在头骨港有影响力的恶棍,跑得像著名吟游诗人、传记作家、小报撰稿人瓦罗·谭普一样飞快。 披着元素皮甲的旅店老板朝着空气挥舞了一下自己的长剑,作为一个退役的著名冒险家,杜尔南知道,自己没能耐去挑战一条暴怒的黑龙,算过去的战友们集合起来也不成。那么接下来,他只能离开这个危险地段,回到他心爱的旅店酒窖去。 至此,深水城对头骨港最后的一点努力,也宣告失败了。 …… ……… 黑龙的咆哮声,自然也传到了新开张的木鞋兄弟合作社。 狭小的办公室里,花草茶蒸腾出弥漫的水汽,微小的水滴反射出整个头骨港的俯瞰图,黑龙乌尔哈林道罗斯无疑便是最显眼的一个。 当然,下元太一君也没有漏过那头小小的蓝鳞半龙人。 如果真如某些阴谋者推测的那样,开办木鞋兄弟合作社的是一条多管闲事的巨龙,以巨龙们与生俱来的傲慢天性,那么不管是金龙、银龙、赤铜龙,都必然投入到与邪龙的战争去。 只是很遗憾的,木鞋兄弟合作社的创办人从头到脚都和那些有翼大蜥蜴没什么关系。 下元太一君向着房间里弥漫的水雾一招手,细碎的水汽微粒转眼间化作了一捧冰沙,继而冰沙结成冰珠,内蕴六出霜符,悬浮在安哥拉·纽曼的面前。 “小安啊,你次跑掉的甜点看来很不安分哪。” 安哥拉·纽曼耸了耸肩:“一头会传送术的母狮子,吃起来不太容易。” “拿着这粒符珠再去一次呗,在她施法之前,冻起来慢慢吃。” “我不是太喜欢吃冷食,这对胃不好。”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安哥拉·纽曼向着下元太一君一耸肩。 “那要不要给你带点胃药啊?还是说来点山楂糕?”白了自己这个麻烦部下一眼,下元太一君站起身来,“说笑归说笑,那头人面狮我还是要活的,至于那条老黑龙……” 推了推单片眼镜,魏野冷哼一声:“木鞋兄弟合作社要在头骨港立足,不来一场杀鸡吓猴怎么行?” 一语道罢,下元太一君一踏地板,推开了密道沉重的石门,霍昆和科伦惊惶的脸正好出现在秘门后面。 这个尴尬的场面,让两个长耳朵的卓尔都显得有些尴尬。 “哦,老板……不,伊德里尔先生,我们不是,我们没有……”科伦结结巴巴地说,然后迅速地被霍昆捂住了嘴。 下元太一君只是看了这对活宝一样,然后挥了挥手:“乖乖地跟客人们呆在合作社里,目前看来,这里应该是头骨港最安全的地方。” 对这句话,卓尔战士们的脸分明写满了“不相信”,但是捂着科伦嘴巴的霍昆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问道:“……那您呢?” “深水城的大人物们害怕那条老黑龙引来更大的问题,然而对我而言,头骨港的问题等于百无禁忌!” 转眼间,“伊德里尔先生”消失在了办公室里,而科伦与霍昆的表情,像是听见了自己要被拉去罗丝的祭坛活祭一样。 在他们身后,依然伤残的矮人铁匠和半身人理发师只能向着他们的神灵祈祷,只有格德尔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密道出口。 花了片刻时间,确认那个行为怪异的半精灵和他的变形怪部下都离去了之后,格德尔的身影如箭一般猛地冲向了密道的大门,而科伦与霍昆甚至来不及把手放到腰间的短剑 这个由私人诊所改建而来的所谓“合作社”,除了那条密道之外,整体空间并不大,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格德尔闯到了前台。 寒酸的柜台,除了一把秘银锻造的魔法剑,别无它物,那个柔弱的人类奴隶托杉·艾南惊讶地望着自己的奴隶同伴。然而后者只是露出了一个幽暗地域最常见的卓尔贵族的笑容,几个闪身之间,托杉·艾南听见了那把魔剑“贝纳雷斯”出鞘的声音。 冰凉的剑刃却带来了热辣的触感,细密的剑刃花纹撕裂着肌肉,穿透了脏器,刚任的年轻负责人脸露出了痛苦却难以置信的表情。 “接受死亡吧,可怜的地表种。”这是格德尔所能表达的,最大程度的“善意”。 正文 第986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七) 托杉·艾南,当格德尔落入敦丝卓诺之手的时候,这个软弱的人类在卓尔因为那些酷刑调教而高热不退的时候,整夜整夜地照料着这个“难友”。 然而在格德尔寻找自由的路,那些善意和温暖的回报是冰冷的剑刃。 握着秘银剑柄,格德尔将剑刃朝着创口深处搅动,不出声地用卓尔的唇语向那位残酷的女神献祷告:“llh aljal quaral-sharess(赞美神后罗丝)!” 这是蜘蛛女神花费了漫长时光,在幽暗地域驯养而出的卓尔精灵,杀戮和背叛真正成为了他们的本能。因为凡是稍微存着善意和怜悯的卓尔精灵,都在那头半疯狂的母蜘蛛蓄意主导的逆向淘汰下出局了,这使得大部分卓尔只能在施虐者和受虐者之间反复切换,甚至于不懂得如何表达“温情”这个词汇…… 而这一切寻根究底,不过是一个弃妇对她那双性丈夫深重的恨意而已。 充作剑柄的银龙微微地抬起头,盯着握住它身躯的那只手,然后用一声叹息作为罪者行为的注脚。 随即,龙首喉下逆鳞倒竖,龙颈蟠而,狠狠地咬住了格德尔的手腕,龙牙曲如钩,利如针,却又空如吸管,转眼间便抽吸出汩汩鲜血,沿着长剑倒流而出! 秘银长剑转眼间被染成一片艳红,仿佛铸造剑身的秘银也被改换了性质,一股暖流自剑锋间涌出,更有生机元气随着剑锋直灌入托杉的身躯 剑锋之,符篆显化,灵光凝如实质,化生出天人散花、仙官捧简的异象! 为首的仙官高才寸许,蓄着一部隐带匪气的小胡子,头戴玄冠,身披云帔鹤氅,秉简作歌:“阴阳炼变,赤灵洞焕。取余补缺,天道自然。灵章告下,神骸重固。真符还形,魂魄俱全。星官缔命,注名青篇。如葛如藤,不可分哉!” 道唱才罢,这小小的仙官将手玉简向那口赤红魔剑一敲:“缔命之盟已成,还不撒手!” 玉简敲下,魔剑长吟一声,从托杉的躯干掣出,却是不带一丝血迹,连托杉身的剑创也是随着剑锋拔出而转瞬愈合。 如果不是剑创处还留下了剑锋刺破外衣的口子,谁都不会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刚才还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但起面色红润的托杉,格德尔的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看,仿佛刚刚被十几个吸血鬼轮流“临幸”过一般,他乌木色的皮肤居然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感来。 身为一个接触到奥秘之路的卓尔贵族男性,格德尔虽然听不懂面前这个小小的天界生物吟唱的是什么样的诗歌,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他的生命力,在剑柄的银龙咬住血管的瞬间,沿着这把该诅咒的魔剑,倒流到面前这个软弱的人类奴隶身。 不仅如此,他的灵魂也被这把吸血的魔剑抽吸出一部分,转入了那个人类的身体里! 这是何等残酷而邪恶的诅咒之剑! 望着格德尔那张失血过多的脸,仙官抬起玉简,拍了拍那张英俊的脸,用大陆通用语说道:“此剑真名‘同命栖’,乃是下元太一君专门为了你而锻造出来的仙剑。此剑以血开锋之前,不过是一口凡铁,但是经过托杉·艾南以心头血祭剑之后,你的生魂被取走了一半,从此与托杉·艾南成了同命之人,实在是可喜可贺。” 说到这里,玉简仙官低笑了一声,玉简点了点格德尔的额头:“有了同命之人,对你也是好事。你应该听说过那些妄想永生的魔法师,最后选择将自己变成巫妖这种不死生物的事情吧?巫妖将他们的生命本质与灵魂切割出来,收藏在命匣里。于是命匣不毁灭,他们便永远不会死去。你和托杉·艾南也是一样的,应该说托杉是你的命匣了。” 玉简仙官侃侃而谈,然而意识到面前这个天界生物在表达什么,“命匣”又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格德尔只是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诅咒,那其的怨恨几乎都能化为毒气,却依然在玉简仙官的面前显得那样无力:“lh s(愿黑暗吞噬你)!” “不要这样看着本官。”玉简仙官一手撩起鹤氅下摆,猛地跳到了格德尔肩头,“听话的好孩子有糖吃,不听话的坏孩子学好了一样有糖吃。你现在这个状态,其实要那些自称巫妖的破骨头架子强得多。首先,你依然是个活物,心脏仍然在跳动,血液依然流淌,你的舌头可以品尝美酒,也可以拥抱你喜欢的人。那些针对不死生物的魔法与神力,对这样的你可是不会起作用,仅凭这一条,那些骷髅架子或者在身贴防腐肥膘的变态死巫妖要羡慕嫉妒到发狂了。” “其次呢,巫妖的命匣不被摧毁,那么算身躯被神力净化成灰,不久之后依然可以重生,依然还是一头好骷髅。你也是一样的,不论你遭逢了怎样的创伤,不管是千刀万剐还是火烧雷劈,只要托杉他没事,你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的不死之身可诸神祭司玩的复活魔法强得多。要知道,复活魔法不但需要全尸,还会带来记忆缺失,哪有你这样的不死之身好用。” 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小白鼠一眼,玉简仙官继续开心地说道:“当然啦,那些深入钻研死亡之道的强大神灵或者有法子杀了你,但这样的神灵本身蛮稀少的。罗丝那个疯女人如果肯冒着危险真身降临主物质界,也可以毁灭你。不过我相信,你本人没有这么严重的自毁倾向,对吧?” 说到这里,玉简仙官转过头来看着托杉·艾南:“这个卓尔和他的灵魂拜托你了,艾南。为了你们俩都好,请多多关心他,并且努力带着他向着至善之道迈进吧,我相信这对你们都好。而且木鞋兄弟合作社有这么一个魔武双修的员工,对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也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玉简仙官直接坐在了卓尔的额头:“来庆祝吧,格德尔,你所熟知的世界和生活方式已经一去不返了,今天是格德尔的死亡日,也是你的新生日,为了庆祝这个有意义的日子,给你改个名字如何?如‘魔剑士贝纳雷斯’你看怎么样?” 回答他的,是卓尔不出声的唇语,毫无疑问,那里面绝对不会有一句好话。 …… ……… “在罗丝的脏水里泡久了的成年卓尔啊……”朝着黑龙之巢迈步的下元太一君轻轻叹息了一声,“算是一块铁疙瘩,捂久了也会热的。但是被那样的黑暗社会所笼罩的卓尔,真的是捂不热、养不熟,心太冷又太硬,基本已经丧失了感知善意和温情的功能。如果说卓尔社会想要摆脱罗丝神后的阴影,那也只能从‘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这两句话里入手了。” 吟诵着大豪的名言,低语声却被阵阵龙啸掩过。 头骨港的道路间,淡黑色的烟气四溢,但这烟气并不像是有人在锅炉里烧了质量太差的煤块,那烟气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温度,沾濡在皮肤便是钻心的痛。 算是套着皮甲、扣着铁盔的矮人,在这片烟气多走几步,皮甲也会腐烂,铁盔也会锈蚀。 这是年迈的黑龙将它腐蚀一切的毒液和自身的强大魔力所结合后的力量。 烟气弥漫的地方,水脉腐败,草木腐烂,呆在烟气的生物同样会化为腐烂的尸骸。 像年迈的黑龙筋肉退缩、头颅干枯如骷髅那样,它居住的地方也会化成只有死尸和幽灵的绝域。 来不及逃出这片死亡绝域的人们,痛苦地在地打滚。 虽然乌尔哈林道罗斯对这些弱小的“低等生物”缺乏怜悯,但同样没有心情去针对。仅仅是伴随着龙威而来的腐化之力,已经足够带来太多的不幸。 起皮肤本身,人类、矮人、精灵那脆弱的眼角膜、呼吸道黏膜,更容易受到腐化之力的侵蚀,倒在地的人们流着泪、咳着血,已经连呼救都做不到了。 “安眠的绅士”酒吧的兽人厨子,也是这些不幸者里的一员。 虽然是个生活在头骨港的老油条,永远能在第一时间选择最快捷的逃生路线,但他那被精灵射伤的腿终于带累了他。而在一头古龙的龙威之下,算双腿完好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 走在这哀鸿遍野的街道,下元太一君眉一蹙,随即扬声一喝:“破秽仙官何在?” 喝声起处,凤鸣复起,但见骑凤仙官头戴赤玉法冠,身披绛朱袍,手秉丹焰之剑,赫然而降! 丹凤鸣啸,火光自生,断墙残梁之间,一朵朵火莲怒然绽放,炎气播洒间,龙威虽在,腐蚀万物的异力却是转眼被斥退! 仙官开道,真焰破秽,一时间尚不得死的人们终于有了一丝生机,一个个手脚并用,只是拼命朝着安全地带挣扎。 丹焰延烧间,更有火云重重,吹拂在这些不幸卷入巨龙战争的人身。 火云吹拂,却化为丝丝火星,不动声色地融入了人们的身躯,转眼间壮大生机。刚刚还倒地咳血的人,转眼间变得神采奕奕,算是腿脚不甚灵变的那个兽人厨子,此刻跑起来也像是回到了曾经在兽人军队服役的年月! 火凤清鸣,火莲净秽,乌尔哈林道罗斯只是长得像骷髅,又不是一双龙眼真的烂掉,当然也看见了这里的异象。 随之而来的,却是龙族天性里的傲慢情绪。 一条狡猾的黑龙,而且是和一个传魔法师缔结了盟约的古龙,对于魔法的奥秘,自然它的同族认识得更为深入。 它幽深的眼眶瞬间辨识出那火凤红莲的幻象后,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在运作 火焰本身带着火元素的特征,这不稀。但是除了火焰本身之外,生命、净化、太阳、正义这些本不相干、应该由诸多神灵分别掌控的领域,却被融合在了一起。 这本身是很大的问题。 不论是晨曦之主兰森德尔的牧师,还是正义之神提尔的祭司,又或者追随自然之父的德鲁伊,都无法展现出这样的手段。 那么,这是某个传魔法师所开发的新魔法?毕竟,某些魔法师也是可以到达天堂山之类的层界,并且可以借用天堂山等善良位面的力量来开发新的法术。 同样不对。 不论怎样的魔法,总要经过魔力的编织这个环节,作为一条年迈的黑龙,乌尔哈林道罗斯早应该感知到魔力的涌动 但魔力的波动同样不存在,似乎这些力量不存在于外界,而是以那个一路缓步走来的半精灵为圆心,吞吐而出的一样! 龙吟声响起:“求诸于自身,以心灵的力量扭曲客观存在,灵能的大师,你为什么要来阻止我?” 回答它的,是某人的一声冷笑:“还能为什么?你在我划定的地方大肆破坏,难道不知道闯入别人领地是个什么下场?” 对巨龙这种天生具有过度领地意识的生物而言,这样的话本身是最大的挑衅! 黑龙的咆哮声响彻了整个头骨港,停泊在港口区的商船群在海面颠簸,那些本来缺乏保养的旧船干脆直接在港口解了体! 咆哮声里,龙威夹杂着龙语依旧传来:“愚蠢的人!我尊敬那些可以与我平等对话的存在,但这不表示我能容忍你狂妄的侮辱!带着你的人民离开吧,这片土地本不属于你们!” 在这头老黑龙看来,这样的让步已经算是极大的克制与礼让,如果不是它这样年迈而明智的龙,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发言。 但在某人看来,这条龙的克制和礼让,还不值一钱:“死者抚恤费、灾民安家费、港区重建费,一点都没有掏,空口白话叫我走?算巴哈姆特与提马亚特这对双子龙神在我面前,也是那句话” “世哪有这种好事?!” 正文 第987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八) 讲道理的秀才遇见不讲道理的乱兵,尚且要气到肝疼。 何况是讲道理的龙遇见不讲道理的“凡人”? 乌尔哈林道罗斯愤怒的咆哮声化为破坏性的音波,甚至深水城的居民们也能听见这头老黑龙的咆哮:“愚蠢的人,你在试图招惹死亡和毁灭!” 咆哮声中,黑杖塔上立刻涌动出纯净的光芒,以这座法师塔为中心,散布在深水城中的一座座法师塔彼此呼应,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魔法光芒从深水城主城区的城墙上升起。 强化对龙族魔法效果的“龙类防御灵光”、等同大型反邪恶法阵的“至善之壁”、专门针对龙族喷吐攻击的“龙息闪避光环”、强化堡垒防御力和魔法对抗力的“钢铁之城”…… 转眼间就是大量的魔法同时运作起来,让整座深水城都笼罩在了魔力的光芒中,更有正义神殿与守护神殿放射出强烈的圣光,似乎是正义之神提尔与守护之神海姆正从三圣殿伸出手臂,护卫着他们的信徒。粗看去,这座北地名城确实不愧它“光辉之城”的美名,但只有头骨港是被摒弃在这片光辉之外的。 这也是深水城高层们的一致意见:随便龙族之间的巨龙战争如何演变,只要不牵涉到深水城,那就怎么样都好。 至于头骨港算不算深水城的一部分?在大人物们的心里,深水城的头骨港区?不存在的。 起码在这场巨龙战争之后,目前这个布满窝棚、小木屋、杂七杂八违章搭建的头骨港区是肯定不存在了。 深水城那些热心于正义事业的人们,比如提尔神殿的卷宗祭司、秩序之塔的奥术导师,都一直在批评历任城主对头骨港区的放任主义,偏激一些的人甚至主张,一次性地将头骨港活动的黑市商人与奴隶贩子打扫干净。 这也是之前马尔修斯那个头骨港清理提案被不少人支持的原因。 但是把沉迷书斋生活、不接地气的魔法教师排除,就算是卷宗祭司这样的法条专家,一辈子都埋首在提尔神殿的“无尽法典”之中,怎样得知人世间的真实? 固然,正义之神提尔与他的追随者们,花费了漫长的时光,从他们到达的每一个地区和位面抄录了数不清的法律条文,内容冗杂到了要用“无尽法典”来命名的地步。但就算是道德准则,或许能够百年不易,却无法永远正确,何况是律法这种由少数祭司与贵族所编写的单薄条文? 支持清理头骨港的人们,都忘记了一件最基本的事情。 深水城繁荣的街道上,有多少餐厅的后厨里雇佣着头骨港的洗碗工,有多少作坊的工作间里挤满了头骨港的帮工,甚至每天跑来跑去送牛奶和报纸的报童,都居住在他们欲毁之而后快的头骨港? 没错,头骨港是奴隶贩子与黑市商人的乐园,头骨港是盗贼工会无法无天的地下王国,但是享受着头骨港居民们劳动红利的深水城人,从来没有为头骨港的居民做过什么努力。 而在巨龙战争引爆的当下,不知有多少深水城公民会拿出一昂贵的伯雷尔德黑甘草威士忌来庆祝: “诸神保佑,那个无法无天的非法港区和那里的无赖终于要告别我们的光辉之城了。” 大人物们只为了向一个脑子不清楚的老疯子示好,就放弃了对头骨港的责任,他们能做的,只是借助侦测魔法的力量,远远地窥视着这场巨龙战争。 主祭们也好,代理城主的马尔科也罢,这个时候都是一言不发。 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若干个时代,每个时代的主角都不一样。人类固然在当前的历史中占据最大的优势,但这个优势完全是因为精灵王庭主动离开了大陆,将统治重心迁往永聚岛的结果。 而在精灵之父柯瑞隆造访这个世界之前,以巨龙为首的大批有鳞魔法生物,则是天空、大地与海洋无可异议的主宰者。 就算在当下,也没有哪位强大的魔法师敢于公开宣布,他能够与一头年迈而强大的龙族作战而毫发无伤。 正好相反,哪怕是那些被魔法女神密斯特拉与法师之神阿祖斯予以祝福的传道法师,魔法师中公认的最强者,也有不少是死在巨龙的嘴下。 但水晶球里映射出的那个男人,为什么如此淡定地面对那条暴怒的黑龙? 手指轻捻着大贤者法杖上的花纹,马尔科哈贝尔终究不改他在冒险生涯中养成的一贯的率直性格,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伊德里尔雷蒙盖顿,一个在头骨港经营私人诊所的半精灵,却变成了一位心灵异能的大师,并且为了头骨港的居民而试图挑战一条黑龙?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不合理。” “侦测魔法不会骗人,魔法的运作依赖于魔网,灵能的运作却来自精神的内在。不管魔法还是神术,都要依赖魔网的运作,但只有灵能者是依靠他们自身的精神力量去侵蚀现实。种种的迹象都表明,那些针对黑龙、救护平民的法术都是灵能者的异能。” 回答马尔科的人,是正义神殿的主祭。这位头发稀疏、瘸了一条腿的主祭也是一位退役的圣骑士,很多人都觉得这位瘸腿的正义审判者,和他那瞎了一只眼又断了一只手的神灵意外地搭配,充分证明了这个世界上的正义力量“因为瞎眼而盲目、因为断手而无力、因为瘸腿而习惯性迟到”。 马尔科当然不是这样的无聊人士,他只是环视着参与远程会议的大人物们,提出了一个更紧迫的问题:“一位不知名的灵能大师,却能够为了心中的正义而守护头骨港的居民们,那么我们也应该拿出更多的举措,防止这场巨龙战争扩大化!” “我反对!”在水晶球中浮现的另一个铁皮罐头,举起了他的铁手套:“守护神殿作为本城最重要的防御力量,我们严正反对一切试图将战争扩大化的行为!” (s:) 正文 第988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十九) 真正的深水城之主凯尔本·黑杖不在场,那么深水城所实行的城主一票否决制便无法实行。 代理城主的马尔科虽然也是位地位崇高的魔法师,但凭他的身份与权威,想要压服守护神殿依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毕竟守护神殿为深水城贡献了最多的城防力量与治安部队,几乎深水城所有的军事组织与准军事组织里,都有守护之神海姆的圣职者在服务。在这个前提下,这些追随海姆的高位圣职者自然也有相应的发言权。 守护神殿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也不令人感到意外,守护之神海姆是秩序的守护者,但这位神灵那严格的行事准则里,只会守护他所认可的秩序。这种看似理想化的神灵法则,投射到人间,就是海姆的神殿只会维持对神殿有利的社会秩序。 固然,守护神殿在大多数时候,都与善良诸神的准则保持着一致性,但是到了特定的场合,“秩序”与“善良”两者发生冲突,守护神殿就永远是做出最冷硬选择的那一个。 就像在巨龙战争爆发的此刻,守护神殿的海姆追随者们选择了牺牲头骨港。但如果问题换成是“一群小孩在马车道中间玩耍,这时候远方驶来了一辆高速行驶的马车,那么是让马车撞毁救下孩子呢,还是坐视马车碾死小孩呢?”这种问题,海姆的追随者也会按照他们的秩序理念,选择最有实利也最招骂名的答案。 但按照这种冷酷的理念,马尔科这位代理城主所希望的干预措施,也就只能随之落空了。 马尔科的声音在传讯魔法中响起,是请求也是质问:“难道我们只能看着这位英雄独自面对暴怒的黑龙,然后牺牲吗?” 对此,海姆的主祭以一贯良好的骑士风度欠了欠身,回答道:“那么我们将埋葬这位战士,并怀念他。” …… ……… 轻轻一摆手,散去风中余音,掏了掏耳朵的魏野仰起头望着黑龙那双幽深的龙眼: “听见没有,还没有正式交手,这些人已经准备着要给我料理丧葬后事了。” 将“丧葬后事”咬得极重,语言却自然在两个独立的个体间以精神感应的方式传达。乌尔哈林道罗斯高大的身躯几乎与深水城修筑在山丘上的咒文之墙同样高大,低沉的咆哮中传达出了不一样的内容:“你的葬礼不会举行了,因为他们找不到尸体,就连一小块碎渣都不会剩下!” 对一条龙而言,这样的交流已经到了极限,乌尔哈林道罗斯黑色的长翼猛然展开。 黑龙在巨龙这个种族中,本就以修长却高大的身材闻名,乌尔哈林道罗斯的双翼更是彻底地贯彻了黑龙的这种特征。黑龙修长的双翼无比巨大,像是两条被飓风扯成了长线的乌云,甚至很难从那漆黑到不反光的长翼上找到一点蝙蝠、鬣蜥、飞蛇之类动物的特征。 乌尔哈林道罗斯不仅是一条黑龙,也是瘟疫与腐朽的具体化身。 仅仅是黑龙轻振的双翼,就在头骨港制造出了一阵强风,深水城领主们曾经费尽心思要拆迁的棚屋一座又一座地在风中解体,来不及逃走的人们像风滚草一样打着滚 然而这个让无数人类恐惧的存在,换来的只是某人不着边际的感慨:“这个世界的瘟疫之神没有找你当品牌代言,这真是太可惜了,或许连暴风与毁灭之神也会喜欢你这个样子的。” 不管是瘟疫之神还是暴风与毁灭之神,都是以自然界的灾厄本身作为存在基础,天生可以操纵毒素、酸液、疫病和腐化领域的黑龙,某种意义上也是不折不扣的灾厄龙。 但是振动双翼的乌尔哈林道罗斯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火焰。 那种带着崇善之力的火焰,天然就克制着黑龙所能操纵的毒素与疫病,在这片延烧的火焰之中,仿佛乌尔哈林道罗斯才是那个外来者。 虽然屠龙成功的例子不算多,但人类与巨龙都知道如何在一场屠龙战争中获胜。对于屠龙者,最好的方式是将沉睡的龙堵在它们的龙巢中,让这种翱翔天际的强大生物失去了最重要的制空权,而对巨龙而言,赤红龙就选择火山,白龙就选择冰川,天生懂得腐化万物的黑龙则潜伏在毒雾弥漫的沼泽。 头骨港没有黑龙最喜爱的有毒沼泽,但却有通向大海的良港,对于乌尔哈林道罗斯而言,这也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起码在海面上,那些古怪的火焰肯定无法肆意地延烧起来! 但是对巨龙这个种族而言,战略撤退或者胜利转进这种事情很少会发生,除非在巨龙战争开始的时候,双方就已经发现了彼此的实力不对等。 而对一条在头骨港住了很多年的黑龙而言,想要改换战场环境来取得优势,其实也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一个龙语的单词响起,在大部分人类的耳中,这只是意义不明、让人耳膜几乎要爆裂的咆哮,但是一直关注着这场巨龙战争的马尔科·哈贝尔紧握着大贤者法杖,简直想要冲到乌尔哈林道罗斯的面前,狠狠地抡起法杖痛揍这条恶龙 “强效地震术,这条龙是要彻底毁灭头骨港吗!” 然而就在同时,魏野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方白玉斗,抓起数粒拇指大的青石猛然朝着地面掷去。几粒青石落地瞬间,却是转眼化作一座座玲珑石峰,石身遍体云篆,隐带山形: “应天星,引地气,山灵真形,南岳安镇敕!” 这白玉斗中青石,是当初魏野凿桃花山为玉波池,加封白鲤君时节开采出来的一斗山石,当时也只当作随手把玩的石子,然而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 但见一座座石峰青岫碧岩,丹光如缕,恍如将南岳七十二峰胜境搬到了这灾厄横行的头骨港,更将震荡之力强行压下,反倒朝着地下迷宫的方向倒推过去! (本章完) 正文 第989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 青石化翠峰,山灵应地气,受混元如意法祭炼的桃花山石一落地,便同头骨港的地面连成一体,仿佛天成石峰,再也无分彼此。 正是总制地气、安镇九垒的神岳镇法 先逢黑龙肆虐,再遇地形丕变,头骨港早已是一片狼藉。曾经的地标建筑,譬如盗贼工会的“红色深渊”大赌场,在强效地震术的蹂躏下已经坍陷成了深坑,渗漏的海水自解裂的岩层中涌出,将那些亡骸,那些罪恶,统统举办了一次最清净的海葬。 紧跟着,修筑在岩层之上的那些地下迷宫,却因为神岳镇法的反作用力,不得不承受了强效地震术的全部压力。厚重的岩石墙壁转眼间就爆碎成了石块,解裂的岩盘转眼间就被滚滚的波涛灌了个底掉。 可以想见,除了地下城中那些掌控着强大魔力的怪物领主之外,大部分生活在地下城中的怪物,除了被海水淹死,大概不会有别的下场。 这座盘踞在深水城地层之下的地下城,孕育了数不清的怪物,藏匿了数不清的罪恶,而一场巨龙战争就轻易地毁灭了这一切。 目睹着头骨港那缓缓下陷、却又异常地保持了完整性的地面,深水城的大人物们只能叹息着转向了代理城主马尔科。 “代理城主阁下,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范围。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联络凯尔本阁下,只有他能够劝说那位居住在地下城的疯法师,结束这场灾难了!” 然而这一次,马尔科却只是握着大贤者法杖,注视着那些面露惶急的大人物,和声回应着:“在这场巨龙战争没有危及到主城区之前,我们用不着这么急切地做出结论,再等等,再看看,好好观察一下吧。” 作为代理城主,马尔科很清楚,那位疯疯癫癫的老法师还保留了些许理智,与一位真正强大的传奇灵能者发生致命冲突这种事,那个人绝不会轻易去做。如果能彻底拆毁那些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甚至将那个半疯法师对头骨港的影响力清除,对深水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怎么安抚那位喜欢钻地洞的老疯子,还是让伟大的城主阁下,还有阴影谷的大贤者去考虑吧。 在深水城大人物们复杂的目光围观下,“半精灵”和黑龙的战争仍然在继续。 当强效地震术被反转的时候,乌尔哈林道罗斯幽深如潭的双眼中露出一丝喜意。 在普通人的概念中,“深水城的疯法师”仅仅是一个母亲吓唬孩子睡觉的传说,但是与那位老疯子缔结盟约的乌尔哈林道罗斯却明白,这位亲眼见证了数多精灵王国光荣历史和毁灭终末的老巫师究竟是个怎样恐怖的存在。 别的不论,在深水城下面那座庞大的地下迷宫中,恶魔、异怪、合成兽到处游荡,甚至还有成建制的巫妖军团在活动。 一个魔法师想要突破死亡的限制,转化成巫妖,至少要掌握到七环以上的魔法,并且在亡灵魔法上有极深的造诣。这样的巫妖,每一个都能够媲美那些人类王国中最受尊敬的法师顾问,而疯法师的巫妖团就显得更加与众不同。 在精灵王国最辉煌的时代里,疯法师常常突破精灵魔法的封锁,绑架精灵法师回到他的地下城。而被他绑架的精灵法师,大都被这个疯老头子以最邪恶的手段转化成了巫妖,强迫他们成为地下城永远的守卫者。 甚至曾经辉煌一时的精灵王都“歌唱之城”迷斯卓诺,也因为连续数十年之内大量魔法师的失踪,连王都防御魔法的运作都成了问题。最终,由于精灵王都最强大的防御魔法“王都迷锁”缺乏大量施法者进行维护,而与精灵王国交恶的耐瑟瑞尔帝国又召唤了许多强大的恶魔降临在至高森林之中,加上兽人军队、卓尔城邦的趁火打劫,最终让黑暗联军攻陷了这座歌唱之城。 至今,精灵诗人间仍然传唱着“哭泣战歌”,用这首漫长的诗篇悲悼那些在战争中捐躯的精灵英雄与支援精灵王都而死难的各族联军。但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有史以来最美丽的歌唱之城之所以会被黑暗大军毁灭,只因为那个老疯子的任性妄为。 是的,那位老疯子出现在地表的时候,是一位气度俨然、威仪赫赫的大魔法师,看上去不像是传说中的疯子,更像是一位伟大的贤者。但是他一旦回归地下城,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疯狂噩梦。乌尔哈林道罗斯之所以长年沉溺于梦乡之中,甚至懒得离开龙巢捕食活物,未尝不是要躲开自己疯狂雇主的意思。 这座庞大的地下迷宫越是被破坏,那个疯疯癫癫的老怪物就越会暴跳如雷,然而一个疯子的思维就像是混沌海一样不可测度,紧随之而来的报复也就越发离奇而恐怖。但这位疯癫老怪物只有一个好,那就是对他的“宠物”十分护短…… 乌尔哈林道罗斯虽然名义上是受老疯子雇佣的缔约者,但连这头老黑龙自己都清楚,那老疯子只是想要一条黑龙做宠物罢了。不管这场巨龙战争中,那占地广阔的地下迷宫被打崩了多少层,只要还有一个吸引老疯子怒气的人活着,那个神志不清楚的传奇大魔法师就不会将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 因此,乌尔哈林道罗斯做了一个极“仁慈”的决定它绝不会杀死面前这个狂妄的灵能大师,而是要让这个半精灵成为转移老疯子注意力的新玩具。 但比黑龙念头更快的,是突如其来的重力加身之感! 庞大的龙身突然一滞,仿佛有人突兀地将一座山搬到了乌尔哈林道罗斯的身上。不仅如此,甚至灵魂中也背负上了同样沉重的负担,将这头老黑龙猛地朝下一压,就连双翼都难于伸展开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在了头骨港的土地之上! (本章完) 正文 第990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一) 玉斗之中满盛的青石,皆是混元如意法祭炼过的桃花山石,早已炼成了一斗混元如意石。 似混元如意石这样的寻常法器,就在道海宗源门下也不当什么贵重物件看待。只有那些资质不足的门人,道职到了九品、八品,再升不上去,只能转成文职、武职的时候,往往会留下一块混元如意石在手,用心祭炼,算作是防身之宝,也是对自己那段修道生涯的一个念想。 但是下元太一君手中这一斗混元如意石,却是不同流俗。 当初魏野遣下白鲤君镇守桃花山,特意凿山为潭,不但将一座桃花山生生掏空成了玉波池,更将山根地气摄在山石之中,放在玉斗中温养多时。 此刻混元如意石配合神岳镇法而出,一块块桃花山石中收摄的山灵地气顿时就与神岳镇法相呼应,演化山形,勾连地根,演化南岳真形之相。 在头骨港渐渐沉降的岩盘上,却见紫盖接天柱,石廪堆祝融,群峰竞秀如地涌,山势突兀撑青空! 原本就在地震术之下破碎的岩盘,使得头骨港的海水倒灌进来,此刻南岳山形初成,便有雄浑大力隔空抽提,岩盘之间石罅处处,大涌,如长鲸掀浪,化作一道道冲天浪峰! 说是浪峰,但在神岳镇法的压制之下,更像是一道道天成喷泉,带起咸涩微腥的海水,在群山之间散成一片茫茫水雾。 海雾弥空,转眼间便是云蒸霞蔚之景,将整座头骨港都笼罩在了茫茫云气之间,唯有混元如意石化成的南岳群峰影影绰绰于海雾之内。 但见群峰横成岭,侧成峰,仿佛朱鸟振翅如飞,更有海浪声声鼓荡,伴随着乌尔哈林道罗斯的怒吼,化成一片潮音,再也听不清这片海雾中发生了什么事。 黑杖塔上,深水城的大人物们也几乎在同时调整着各种魔法观测设备 附加真知术的望远镜、强化预言魔法的水晶球,闪动着炫目的光芒,但在这片海雾的遮蔽之下,能看见的也不过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雾气。 秩序之塔的一位奥术导师思考了片刻,摘下了自己头上的法师尖帽,从帽子里摸出了十多颗雕琢成眼珠形状的华水晶,向着窗外一抛。 这个动作马上提醒了深水城大部分的施法者,一座座法师塔和神殿中都有华贵的宝石眼珠和廉价的玻璃珠子飞舞在大气中。 或许在价格上,华水晶、宝石珠和廉价玻璃球不在同一个层面上,但是这些漂亮又透明的珠子都在半空中变成了一颗颗生着翅膀的眼球。 金色的龙翼眼球,洁白的羽翼眼球,漆黑的炼狱眼球,各种各样的飞行魔眼向着头骨港的海雾中飞去。 但就在这些可爱的小眼球怪靠近那片弥漫在头骨港的海雾边缘的瞬间,乌尔哈林道罗斯愤怒的咆哮声再度响起。 龙吼声中,海雾间雷光腾跃,化作遮空电网猛然而降。 那些最廉价的玻璃魔眼首先支撑不住这股庞大的闪电冲击力,转眼间就掉落在地上,化作一滩烧熔的玻璃浆。 然而那些使用宝石与华水晶变成的窥视魔眼同样没落到什么好,雷网一吞一吸间,这些造价昂贵的魔眼就卷入了雷网之中,同时也和它们主人的精神力断开了联系。 黑杖塔上,马尔科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来自秩序之塔的巫师们的抱怨和亢奋: “窥视魔眼失败了!” “非常强大的魔法力场,似乎是专门针对预言系魔法设置的!” “这种感觉……难道是古代精灵王国最著名的……” “迷锁!只有掌握高等精灵魔法的古代魔法师才懂得设置的迷锁!” “损失了一些窥视魔眼不算什么,古代迷锁是精灵魔法的最高成就,怎么会出现在头骨港下面?” “作为古代魔法的最强大产物,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地弄清楚!” 那些只专心在卷轴和咒语间消磨时光的奥术导师们,甚至非常直接而冒失地联通了黑杖塔的水晶球。而作为深水城的代理城主,马尔科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与凯尔本·黑杖在声望、地位与施法者实力上的差距: “哈贝尔家的马尔科阁下,看见了吗?头骨港出现了迷锁!这是古代精灵魔法的至高艺术结晶,是连古代奈瑟瑞尔帝国的大奥术师们都希望一窥究竟的稀世魔法!这个机会我们绝对不可以放过,务必要投入深水城所有掌握了五环以上魔法的施法者的力量,对这个新发现的迷锁进行研究!” 不用说,这一位肯定是那些沉迷“魔法”这一玄异学问本身的老学究。 还有的法师则试图用比较有“政治眼光”的理由来劝说马尔科:“代理城主阁下,请问您听说过曾经的歌声之城迷斯卓诺吗?那座由精灵们创造的森林王城,之所以能够在千年的时光中保持着光荣、富庶、开放与和平,就是因为古代的精灵魔法师们创造了强大的王城迷锁,才创造了那座传说中的歌声之城。如果我们能够掌握这种古代迷锁技术……” 但是有强大迷锁保护的歌声之城最终还是毁灭在了黑暗联军之手。 虽然想这么直接地回绝对方,但是马尔科看了眼那位喋喋不休的魔法师色素淡薄的皮肤,还有月精灵特有的浅色双眼与尖耳,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 比起这些相对还比较礼貌的法师们,那个蓄着络腮大胡子,怎么看都带着四分之一矮人血统的矮壮老法师就显得太直接了一些: “马尔科阁下,我知道你只是‘黑杖’的代理。没关系,请帮我们联系上‘黑杖’本人,这种重要的事情应该由我们中最强大也最公正的那个男人来决定!” 凯尔本阁下不但是深水城的城主,他也是魔法女神的选民,最受奥秘之母青睐的魔法师之一。所以他正在和阴影谷大贤者伊尔明斯特、暴风女王欣布这些传奇魔法师一起调查埃诺奥克大沙漠的异变,这件事情,有必要告知整个秩序之塔吗? 就在代理城主马尔科被激动的魔法师们包围的时候,提尔神殿中,那位瘸腿的老主祭却显得有些疲惫。 他坐在堆满了法律条文的书桌边,轻轻拉了拉快掉到膝盖下的羊毛毯,然后制止了侍祭们试图使用神术窥探那片海雾的举动: “收手吧,秩序之塔的那些巫师们,在浩瀚的书本与咒文中迷失了他们原本清醒的心灵,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浪费在了奥秘之母所编织的网络间。但是作为一个曾经闯入过头骨港下面那个地脉迷宫的冒险者,我很清楚那海雾中隐藏的东西是什么。那并不是古代精灵魔法师所创造的魔法迷锁,谁想要在那片迷雾中寻找古代精灵王国至高魔法奥秘,都是命中注定要失望的……” …… ……… “因为,这只是一个老巫师所编织的拙劣仿冒货色。” 手握玉斗,下元太一君盘膝端坐于海雾之上,感受着那股自头骨港下方的裂隙间涌出的力量。 那是无数咒文与魔法阵连接、编织而成的存在,原本被人以一种极精巧却又不稳定的状态强行固定在了层层岩盘间。 但是随着乌尔哈林道罗斯的强效地震术与自家神岳镇法的双重破坏下,那些固定在地下迷宫中的咒文和魔法阵受到了相当程度的扭曲。而这种扭曲后的咒文,却在神岳镇法的压制下,保留了大部分的力量,而随着一粒粒混元如意石勾连地气的过程,却和混元如意石结成一体。 那些咒文虽然门类繁多,但只有一个作用,全部都是用来反制各种预言魔法的。 所谓预言魔法,也是一个很大的门类。术士所摆弄的星象、塔罗牌、六壬神算之类占卜术,可以算作预言魔法,神灵向人类降下的神谕、佛门那些号称能在时间长河中勘破三世因果的神通,也可以算是广义上的预言魔法。 而在这片天地间,不论是勾连神灵与恶魔之类超自然存在来获取“神谕”或者“恶魔的答案”,或者使用魔法窥探未来,或者干脆就是如窥探魔眼这样专门用来偷窥的魔法,都算是预言魔法的一类。 而创造那些咒文的人,似乎对这种名为“预言”、实为“偷窥”的魔法深恶痛绝,在地下迷宫中所设置的咒文,就是专门用来隔绝各种各样预言魔法偷窥的。 那些咒文连接之精巧,防护之严密,就算是下元太一君想要一窥其中玄奥,也要花费不少心力。 但现在,这些连接咒文却有了更好的用处,便是用来隔绝深水城那些围观党们的窥测。 虽然是附在伊德里尔的肉身上,下元太一君终究是流落大地的异界之神,对于任何的偷窥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在盘膝而坐的下元太一君之下,粗具南岳七十二峰之形的混元如意石依然在隆隆而起,海雾弥漫间,群峰盘延如飞,峰峦间托举着不知多少没能逃出这片灾变区的头骨港居民。 只是在下元太一君这片天然就能扰人五感的海雾,还有自地下迷宫涌出的连锁咒文的干扰下,谁都很难获得一个真切的印象。 群峰间,乌尔哈林道罗斯的咆哮声依然,虽然有万钧重力加身,更有重重海雾扰乱五感,但是一条岁数老大的黑龙强韧的生命力,总是能多些抵抗。 黑色的双翼在群峰间鼓荡,干瘪得仿佛只剩下头骨的龙首时不时张开嘴,吟唱出龙语 如果下元太一君对本地的魔法体系有个深入的了解,那么龙语、精灵语、天界语、深渊语就是四门必修的外语课。 然而很不巧,下元太一君所附身的伊德里尔是个崇拜恶魔的家伙,除了精灵语,也就是对深渊语和天界语略有所知,根本听不出来那头老龙到底在嚷嚷什么。 其实很简单,当地下迷宫被海水倒灌,无数咒文所形成的魔法力场与南岳山形相勾连的时候,乌尔哈林道罗斯就知道,已经很难从这些乱成一团的咒文里找到那些关于传送术和防御咒文的片段。那么这头老龙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把创造了这座地下迷宫的那位老疯子直接喊回来。 他使用龙语呼唤的,便是那个让深水城的居民们在床头恐怖故事里代代相传了漫长岁月的名字:“海拉斯特·黑袍!”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在盘膝而坐的下元太一君之下,粗具南岳七十二峰之形的混元如意石依然在隆隆而起,海雾弥漫间,群峰盘延如飞,峰峦间托举着不知多少没能逃出这片灾变区的头骨港居民。 只是在下元太一君这片天然就能扰人五感的海雾,还有自地下迷宫涌出的连锁咒文的干扰下,谁都很难获得一个真切的印象。 群峰间,乌尔哈林道罗斯的咆哮声依然,虽然有万钧重力加身,更有重重海雾扰乱五感,但是一条岁数老大的黑龙强韧的生命力,总是能多些抵抗。 黑色的双翼在群峰间鼓荡,干瘪得仿佛只剩下头骨的龙首时不时张开嘴,吟唱出龙语 如果下元太一君对本地的魔法体系有个深入的了解,那么龙语、精灵语、天界语、深渊语就是四门必修的外语课。 然而很不巧,下元太一君所附身的伊德里尔是个崇拜恶魔的家伙,除了精灵语,也就是对深渊语和天界语略有所知,根本听不出来那头老龙到底在嚷嚷什么。 其实很简单,当地下迷宫被海水倒灌,无数咒文所形成的魔法力场与南岳山形相勾连的时候,乌尔哈林道罗斯就知道,已经很难从这些乱成一团的咒文里找到那些关于传送术和防御咒文的片段。那么这头老龙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把创造了这座地下迷宫的那位老疯子直接喊回来。 他使用龙语呼唤的,便是那个让深水城的居民们在床头恐怖故事里代代相传了漫长岁月的名字:“海拉斯特·黑袍!” (本章完) 正文 第991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二) 在吟游诗人们传唱的传奇故事中,巨龙和魔法师总是最引人注意的那部分。 可是在这片巨龙栖息的大陆上,每一次的巨龙战争的演员表上,又何曾只有翱翔天际的龙? 海雾腾腾,似云卷地,依然顽固地遮蔽了窥探者的视线。面对这片笼罩了头骨港的海雾,还有雾气中时时传来的龙啸,不论是秩序之塔的魔法师还是数多神殿的圣职者,都十分理智地没有采取多余的行动。 在雾气深处,群峰耸峙,高出浪外,但破碎的岩盘、倒灌的海水,依然吞没了头骨港那些少数没有崩塌的建筑。 新开张的木鞋兄弟合作社,也是被海浪淹没的建筑物之一。 但在这座小诊所改建的小商会外,玄奥符文自然而然地飘举于门前屋后,化作一团明珠般的水膜,将木鞋兄弟合作社护持在内。 偶尔,可见一道面目混沌、身形难辨的虚影,手持大扇,在水膜上一闪而过,便有气泡从水膜间来回交替,似乎是在排出废气,纳入新鲜空气。 将木鞋兄弟合作社护持在水下,并且保持呼吸的,自然是下元太一君所预留的一道飞云九变真诀。 在飞云九变真诀构筑的水膜之外,一条色彩斑斓的蓑衣鲉不知从什么地方游了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水膜。 这种浑身长满了毒棘的海鱼有着羽翼般的鱼鳍,使得它看起来有点像生着厚实鬃毛的狮子,因此也被称为狮子鱼。 但是这条狮子鱼显然与众不同,它不断耐心地盯着水膜四周的符文,那些符文不断变化着形态,使得狮子鱼无法准确地捕捉到那些符文的正确含义。 这似乎让这条狮子鱼有些挫败,它摆了摆鱼尾,换了一个目标继续追逐下去。 那条狮子鱼忙着追逐那些水膜上的符文的时候,曾经的“格德尔”,如今被某人强行改名成“贝纳雷斯”的卓尔法师,正握着那把可诅咒的魔剑,以卓尔贵族特有的自制力,压抑着自己焦灼的内心。 曾经,他还是一个“王子见习生”的时候,就在卓尔贵族家庭里接受了那些蜘蛛女祭司们最严厉的“教育”虽然贵族家庭的男孩可以免去平民男孩那些悲惨而艰苦的生活,但是不论哪一座卓尔城邦中,那些蜘蛛女祭司的“教育方针”都是同样的扭曲 为了防止被压迫的男性们团结起来反抗女祭司们至高无上、仅在蜘蛛神后之下的权威,必须从男孩们开始进行训练或者说“調教”。要让男孩们对女性的恐惧和敬畏刻入骨髓里,那么就要时刻以不合理的要求折磨他们,让他们看见女性就产生本能的臣服。 能够在卓尔贵族家庭中存活下来的男性,必然都是在这套扭曲环境中被塑造合格的“教育产品”那些怀着仇恨和不满的“低贱者”,是蛛后女祭司们时刻处理的剔除目标。 格德尔曾经那些伴随着皮鞭、针刺、火烙的童年记忆,再度复活在他的脑海里。 虽然他没有被这样严酷地对待,但是手上那把似乎已经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魔剑,正提醒着他。 他落入了一个比蛛后女祭司们更加可怖的存在的手里。 就在刚才,他试图不出声地用唇语向那位蜘蛛神后献上祈祷虽然那位美丽而残酷的女神,从来不曾向男子的祈祷做出回应,但是蜘蛛祭司们残酷的统治下,信奉蛛后也成了大部分卓尔的本能。 但就在他想起那个伴随着恐惧的神名的瞬间,从那把魔剑中涌出了一股更强烈的威压感,像是从炼狱伸出的恶魔之手,转眼间就握紧了他的心脏。他甚至可以确定,他如果真的敢念出那个危险的神名,这股力量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脏捏碎! 在他的身边,托杉·艾南心绪不宁地盯着窗外那些涌动的气泡,还有偶尔出现的海鱼。 作为一个被玩弄的男奴,托杉·艾南对身边的每个人的情绪波动都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这也是这个俊俏的男人能够在那头喜欢吞食智慧生物的母人面狮身边生活了许久的原因。 感觉到“贝纳雷斯”的恐惧和慌乱,托杉·艾南叹了一口气,然后端了一杯花草茶放到了那个卓尔的身边。 “伊德里尔先生说过,在木鞋兄弟合作社里,我们都是绝对安全的。所以,放松下来吧,贝纳雷斯。” 回答他的,是卓尔短促的咆哮:“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我!” 不再对这个乌木色皮肤的精灵说什么,艾南叹了口气,回到了柜台后。 就像地表世界的人们所口耳相传的一般,“贝纳雷斯”所表现出的凶狠与嗜血,就像个真正的卓尔精灵那样。但是那位拯救了他们的半精灵医生,为什么要留下那把奇特的魔法剑,为什么要让这个性情冷硬的精灵成为那把剑的使用者? 艾南决定将这些复杂的问题留到以后去解决,他摇了摇柜台上的铃铛,从通话管道里传来了那对卓尔兄弟的声音: “地道这边没有问题,就是那些白痴的矮人实在很吵,我的人类朋友,能帮我们准备一点钳口球吗?这东西很容易做,只要有大小合适的软木和细皮革……” “该死的黑皮木杆,摩拉丁的锤子在上,你如果敢让我们嘴里塞上那种邪恶的东西……唔!!!” “霍昆,我的手套被这个矮子咬破了……” 依然吵闹无比的地道里,看上去卓尔兄弟和那些正在接受治疗的矮人工匠们关系处得不错。 艾南想要劝说这些吵吵闹闹的精灵和矮人们几句,身后的玻璃窗上猛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一条看上去就充满毒素的狮子鱼撞碎了窗户,啪嗒啪嗒地跳在地板上。 随即,这条剧毒的海鱼猛地扭曲了身躯,鱼鳍变成了粗壮的爪子,鱼尾变成了修长的尾巴,粗糙的短绒毛与交错的鳞片带着苍金色的光泽。 在狮子的身躯上,敦丝卓诺那带着施虐者笑容的艳丽面孔出现在了托杉·艾南的面前。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在吟游诗人们传唱的传奇故事中,巨龙和魔法师总是最引人注意的那部分。 可是在这片巨龙栖息的大陆上,每一次的巨龙战争的演员表上,又何曾只有翱翔天际的龙? 海雾腾腾,似云卷地,依然顽固地遮蔽了窥探者的视线。面对这片笼罩了头骨港的海雾,还有雾气中时时传来的龙啸,不论是秩序之塔的魔法师还是数多神殿的圣职者,都十分理智地没有采取多余的行动。 在雾气深处,群峰耸峙,高出浪外,但破碎的岩盘、倒灌的海水,依然吞没了头骨港那些少数没有崩塌的建筑。 新开张的木鞋兄弟合作社,也是被海浪淹没的建筑物之一。 但在这座小诊所改建的小商会外,玄奥符文自然而然地飘举于门前屋后,化作一团明珠般的水膜,将木鞋兄弟合作社护持在内。 偶尔,可见一道面目混沌、身形难辨的虚影,手持大扇,在水膜上一闪而过,便有气泡从水膜间来回交替,似乎是在排出废气,纳入新鲜空气。 将木鞋兄弟合作社护持在水下,并且保持呼吸的,自然是下元太一君所预留的一道飞云九变真诀。 在飞云九变真诀构筑的水膜之外,一条色彩斑斓的蓑衣鲉不知从什么地方游了过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水膜。 这种浑身长满了毒棘的海鱼有着羽翼般的鱼鳍,使得它看起来有点像生着厚实鬃毛的狮子,因此也被称为狮子鱼。 但是这条狮子鱼显然与众不同,它不断耐心地盯着水膜四周的符文,那些符文不断变化着形态,使得狮子鱼无法准确地捕捉到那些符文的正确含义。 这似乎让这条狮子鱼有些挫败,它摆了摆鱼尾,换了一个目标继续追逐下去。 那条狮子鱼忙着追逐那些水膜上的符文的时候,曾经的“格德尔”,如今被某人强行改名成“贝纳雷斯”的卓尔法师,正握着那把可诅咒的魔剑,以卓尔贵族特有的自制力,压抑着自己焦灼的内心。 曾经,他还是一个“王子见习生”的时候,就在卓尔贵族家庭里接受了那些蜘蛛女祭司们最严厉的“教育”虽然贵族家庭的男孩可以免去平民男孩那些悲惨而艰苦的生活,但是不论哪一座卓尔城邦中,那些蜘蛛女祭司的“教育方针”都是同样的扭曲 为了防止被压迫的男性们团结起来反抗女祭司们至高无上、仅在蜘蛛神后之下的权威,必须从男孩们开始进行训练或者说“調教”。要让男孩们对女性的恐惧和敬畏刻入骨髓里,那么就要时刻以不合理的要求折磨他们,让他们看见女性就产生本能的臣服。 能够在卓尔贵族家庭中存活下来的男性,必然都是在这套扭曲环境中被塑造合格的“教育产品”那些怀着仇恨和不满的“低贱者”,是蛛后女祭司们时刻处理的剔除目标。 格德尔曾经那些伴随着皮鞭、针刺、火烙的童年记忆,再度复活在他的脑海里。 虽然他没有被这样严酷地对待,但是手上那把似乎已经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魔剑,正提醒着他。 他落入了一个比蛛后女祭司们更加可怖的存在的手里。 就在刚才,他试图不出声地用唇语向那位蜘蛛神后献上祈祷虽然那位美丽而残酷的女神,从来不曾向男子的祈祷做出回应,但是蜘蛛祭司们残酷的统治下,信奉蛛后也成了大部分卓尔的本能。 但就在他想起那个伴随着恐惧的神名的瞬间,从那把魔剑中涌出了一股更强烈的威压感,像是从炼狱伸出的恶魔之手,转眼间就握紧了他的心脏。他甚至可以确定,他如果真的敢念出那个危险的神名,这股力量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脏捏碎! 在他的身边,托杉·艾南心绪不宁地盯着窗外那些涌动的气泡,还有偶尔出现的海鱼。 作为一个被玩弄的男奴,托杉·艾南对身边的每个人的情绪波动都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这也是这个俊俏的男人能够在那头喜欢吞食智慧生物的母人面狮身边生活了许久的原因。 感觉到“贝纳雷斯”的恐惧和慌乱,托杉·艾南叹了一口气,然后端了一杯花草茶放到了那个卓尔的身边。 “伊德里尔先生说过,在木鞋兄弟合作社里,我们都是绝对安全的。所以,放松下来吧,贝纳雷斯。” 回答他的,是卓尔短促的咆哮:“不要用那个名字称呼我!” 不再对这个乌木色皮肤的精灵说什么,艾南叹了口气,回到了柜台后。 就像地表世界的人们所口耳相传的一般,“贝纳雷斯”所表现出的凶狠与嗜血,就像个真正的卓尔精灵那样。但是那位拯救了他们的半精灵医生,为什么要留下那把奇特的魔法剑,为什么要让这个性情冷硬的精灵成为那把剑的使用者? 艾南决定将这些复杂的问题留到以后去解决,他摇了摇柜台上的铃铛,从通话管道里传来了那对卓尔兄弟的声音: “地道这边没有问题,就是那些白痴的矮人实在很吵,我的人类朋友,能帮我们准备一点钳口球吗?这东西很容易做,只要有大小合适的软木和细皮革……” “该死的黑皮木杆,摩拉丁的锤子在上,你如果敢让我们嘴里塞上那种邪恶的东西……唔!!!” “霍昆,我的手套被这个矮子咬破了……” 依然吵闹无比的地道里,看上去卓尔兄弟和那些正在接受治疗的矮人工匠们关系处得不错。 艾南想要劝说这些吵吵闹闹的精灵和矮人们几句,身后的玻璃窗上猛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一条看上去就充满毒素的狮子鱼撞碎了窗户,啪嗒啪嗒地跳在地板上。 随即,这条剧毒的海鱼猛地扭曲了身躯,鱼鳍变成了粗壮的爪子,鱼尾变成了修长的尾巴,粗糙的短绒毛与交错的鳞片带着苍金色的光泽。 在狮子的身躯上,敦丝卓诺那带着施虐者笑容的艳丽面孔出现在了托杉·艾南的面前。 正文 第992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三) 一场被刻意挑起的巨龙战争,一场毁灭了头骨港的术法天灾,深水城中的魔法师们也好,坚持神灵信条的祭司们也罢,此刻却都只能束手。 海雾弥天,翠峰如飞,海天之间,但见龙影腾跃,仙姿蹈空,本该平行的命运却因一场两界天通的大劫,杀机顿启! 巨龙咆哮,长翼舒张,乌尔哈林道罗斯也知道,面对一位行走在大地上的神灵,可以震慑生物的龙威,可以消融万物的酸液喷吐,这些黑龙特有的攻击方式,都像是儿戏般的手段。 但是行走在大地上的神灵,同样也不是没有弱点。像五色龙这样的巨龙虽然还谈不上永生,但漫长的寿命足够让他们知晓大部分湮灭于历史中的隐秘传闻。 这其中,魔法女神偷偷附身于自己的女祭司身上,和她所中意的英俊精灵产下七个女儿的风流史,尤其为研究神秘学的贤者们所重视。 就像故事所指出的那样,被附身的女祭司无法长时间地承受神灵的寄宿,肉身在诞下胎儿之前就濒临崩溃。从这一点反推回去,同样可以说明,一位行走在大地之上的神灵,如果选择了附身于凡人之身,那么凡人脆弱的躯壳,就是这位神灵最大的弱点。 是的,巨龙在战斗中最喜欢的战术,就是以龙威震慑,以魔法牵制,以喷吐杀伤。这也可以说是所有龙族最有效的武器。 在一位神灵面前,这些武器或者会被削弱,但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捕食者,巨龙还有另一种武器 坚韧的鳞甲与龙皮,强健的四肢与躯体,锋利的尖爪与长牙。 如果战术安排得当,生撕了那个附身于半精灵身上的无名之神也不是不可能! 龙吼声起,乌尔哈林道罗斯那对比例过长的黑翼猛然振起,阔大的龙嘴中喷射出一道道饱含腐蚀毒性的毒液。在龙吼声中,强风将毒液化成了锐利的长箭,如雨乱射而出! 盘膝端坐半空的下元太一君不闪不避,提掌纳气,便见漫天海雾随着他指掌而动,更有庞然大力透空而发! 转眼间,海雾吐涌间,一道道酸液箭转眼就崩碎于雾气之间,散为点点浮沫,更有净秽之力自雾中透出,化毒瘴、去腐性,转眼间就将酸液化消于无。 下元太一君掌势再变,猛然一手撑天,掌心洞阳离火吐涌,转眼间,就见离火化菡萏,透空灼燃。 火莲熊熊燃烧,转眼间就从初绽莲苞层层展露,百瓣,千瓣,皆是火中精粹化成,光透重雾,直上云天! 一掌高擎火莲,下元太一君猛然怒喝:“孽龙,今日魏某便完纳你的劫数!” 喝声中,火莲开千瓣,落势如星坠,一掌透空,猛然印在乌尔哈林道罗斯的额心 黑龙那原本就枯干如骨的头颅转眼爆碎,庞大龙躯颓然落地坠海,卷起滔天海浪! 然而下元太一君犹不满足,飞身而下,一掌向地,正按在那朵千瓣火莲之上! 火莲力压龙躯,将头骨港上涌出的海水都迫开两旁,仿佛神人开海,空留破碎的岩盘。 庞大龙躯受到这股浩大掌力所逼,岩盘本身再也经不住如此摧折,崩碎如泥,露出了岩盘下那层层交错的迷宫残骸。 再精巧的魔法陷阱,再复杂的防御术式,在这样完全不讲道理的蛮力冲撞之下,最后的一点反制力量也随之崩灭无余。已然死亡的龙躯与推掌下击的下元太一君,就向着地下迷宫直冲而下。 一层、两层、三层…… 近千层的迷宫结构,数万条的繁杂隧道,仿佛一座放大了的白蚁巢穴,随着某人蛮不讲理的雷霆一击,如同杀虫公司的强行挖掘,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曾经,这里被贤者们称为“无数冒险家埋骨的英雄墓地”,此刻,却以如此凄凉的画面迎接它的末日。 火莲依然怒放,庞然巨力自片片莲瓣间隔空透出,震裂岩石,崩碎土木,那些蟠曲如蚁路的隧道,那些封闭如铁柜的密室,却是随之解裂倒塌。而火莲绽蕊,更有道道火舌飞空而至,化成火鸦成群,朝着迷宫深处而去。 在地下迷宫中繁衍了近千年的异怪鬼物,周身那浓重的阴邪之气,便是道门焚邪之火最好的燃料。 但这样的全面冲荡之下,也有一些特殊的存在,终于按捺不住,急促的咒文,猛然勾画而出的魔法阵,自地下迷宫深处纷乱而起。防护魔法中,依稀可以看见许多头戴宝石额冠的骷髅,表情森冷地自迷宫深处升腾而起。 那是地脉迷宫的主人,疯法师海拉斯特所禁锢控制的巫妖军团。 一层层的魔法阵交替运转,彼此勾连,在空气中化出夺目的幻彩,甚至可以看见古代精灵的秘符。这些咒文的连接间,似乎赋予了单纯的防御咒文以额外的效用。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一场被刻意挑起的巨龙战争,一场毁灭了头骨港的术法天灾,深水城中的魔法师们也好,坚持神灵信条的祭司们也罢,此刻却都只能束手。 海雾弥天,翠峰如飞,海天之间,但见龙影腾跃,仙姿蹈空,本该平行的命运却因一场两界天通的大劫,杀机顿启! 巨龙咆哮,长翼舒张,乌尔哈林道罗斯也知道,面对一位行走在大地上的神灵,可以震慑生物的龙威,可以消融万物的酸液喷吐,这些黑龙特有的攻击方式,都像是儿戏般的手段。 但是行走在大地上的神灵,同样也不是没有弱点。像五色龙这样的巨龙虽然还谈不上永生,但漫长的寿命足够让他们知晓大部分湮灭于历史中的隐秘传闻。 这其中,魔法女神偷偷附身于自己的女祭司身上,和她所中意的英俊精灵产下七个女儿的风流史,尤其为研究神秘学的贤者们所重视。 就像故事所指出的那样,被附身的女祭司无法长时间地承受神灵的寄宿,肉身在诞下胎儿之前就濒临崩溃。从这一点反推回去,同样可以说明,一位行走在大地之上的神灵,如果选择了附身于凡人之身,那么凡人脆弱的躯壳,就是这位神灵最大的弱点。 是的,巨龙在战斗中最喜欢的战术,就是以龙威震慑,以魔法牵制,以喷吐杀伤。这也可以说是所有龙族最有效的武器。 在一位神灵面前,这些武器或者会被削弱,但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捕食者,巨龙还有另一种武器 坚韧的鳞甲与龙皮,强健的四肢与躯体,锋利的尖爪与长牙。 如果战术安排得当,生撕了那个附身于半精灵身上的无名之神也不是不可能! 龙吼声起,乌尔哈林道罗斯那对比例过长的黑翼猛然振起,阔大的龙嘴中喷射出一道道饱含腐蚀毒性的毒液。在龙吼声中,强风将毒液化成了锐利的长箭,如雨乱射而出! 盘膝端坐半空的下元太一君不闪不避,提掌纳气,便见漫天海雾随着他指掌而动,更有庞然大力透空而发! 转眼间,海雾吐涌间,一道道酸液箭转眼就崩碎于雾气之间,散为点点浮沫,更有净秽之力自雾中透出,化毒瘴、去腐性,转眼间就将酸液化消于无。 下元太一君掌势再变,猛然一手撑天,掌心洞阳离火吐涌,转眼间,就见离火化菡萏,透空灼燃。 火莲熊熊燃烧,转眼间就从初绽莲苞层层展露,百瓣,千瓣,皆是火中精粹化成,光透重雾,直上云天! 一掌高擎火莲,下元太一君猛然怒喝:“孽龙,今日魏某便完纳你的劫数!” 喝声中,火莲开千瓣,落势如星坠,一掌透空,猛然印在乌尔哈林道罗斯的额心 黑龙那原本就枯干如骨的头颅转眼爆碎,庞大龙躯颓然落地坠海,卷起滔天海浪! 然而下元太一君犹不满足,飞身而下,一掌向地,正按在那朵千瓣火莲之上! 火莲力压龙躯,将头骨港上涌出的海水都迫开两旁,仿佛神人开海,空留破碎的岩盘。 庞大龙躯受到这股浩大掌力所逼,岩盘本身再也经不住如此摧折,崩碎如泥,露出了岩盘下那层层交错的迷宫残骸。 再精巧的魔法陷阱,再复杂的防御术式,在这样完全不讲道理的蛮力冲撞之下,最后的一点反制力量也随之崩灭无余。已然死亡的龙躯与推掌下击的下元太一君,就向着地下迷宫直冲而下。 一层、两层、三层…… 近千层的迷宫结构,数万条的繁杂隧道,仿佛一座放大了的白蚁巢穴,随着某人蛮不讲理的雷霆一击,如同杀虫公司的强行挖掘,第一次完整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曾经,这里被贤者们称为“无数冒险家埋骨的英雄墓地”,此刻,却以如此凄凉的画面迎接它的末日。 火莲依然怒放,庞然巨力自片片莲瓣间隔空透出,震裂岩石,崩碎土木,那些蟠曲如蚁路的隧道,那些封闭如铁柜的密室,却是随之解裂倒塌。而火莲绽蕊,更有道道火舌飞空而至,化成火鸦成群,朝着迷宫深处而去。 在地下迷宫中繁衍了近千年的异怪鬼物,周身那浓重的阴邪之气,便是道门焚邪之火最好的燃料。 但这样的全面冲荡之下,也有一些特殊的存在,终于按捺不住,急促的咒文,猛然勾画而出的魔法阵,自地下迷宫深处纷乱而起。防护魔法中,依稀可以看见许多头戴宝石额冠的骷髅,表情森冷地自迷宫深处升腾而起。 那是地脉迷宫的主人,疯法师海拉斯特所禁锢控制的巫妖军团。 一层层的魔法阵交替运转,彼此勾连,在空气中化出夺目的幻彩,甚至可以看见古代精灵的秘符。这些咒文的连接间,似乎赋予了单纯的防御咒文以额外的效用。 一场被刻意挑起的巨龙战争,一场毁灭了头骨港的术法天灾,深水城中的魔法师们也好,坚持神灵信条的祭司们也罢,此刻却都只能束手。 海雾弥天,翠峰如飞,海天之间,但见龙影腾跃,仙姿蹈空,本该平行的命运却因一场两界天通的大劫,杀机顿启! 巨龙咆哮,长翼舒张,乌尔哈林道罗斯也知道,面对一位行走在大地上的神灵,可以震慑生物的龙威,可以消融万物的酸液喷吐,这些黑龙特有的攻击方式,都像是儿戏般的手段。 但是行走在大地上的神灵,同样也不是没有弱点。像五色龙这样的巨龙虽然还谈不上永生,但漫长的寿命足够让他们知晓大部分湮灭于历史中的隐秘传闻。 这其中,魔法女神偷偷附身于自己的女祭司身上,和她所中意的英俊精灵产下七个女儿的风流史,尤其为研究神秘学的贤者们所重视。 就像故事所指出的那样,被附身的女祭司无法长时间地承受神灵的寄宿,肉身在诞下胎儿之前就濒临崩溃。从这一点反推回去,同样可以说明,一位行走在大地之上的神灵,如果选择了附身于凡人之身,那么凡人脆弱的躯壳,就是这位神灵最大的弱点。 是的,巨龙在战斗中最喜欢的战术,就是以龙威震慑,以魔法牵制,以喷吐杀伤。这也可以说是所有龙族最有效的武器。 在一位神灵面前,这些武器或者会被削弱,但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捕食者,巨龙还有另一种武器 坚韧的鳞甲与龙皮,强健的四肢与躯体,锋利的尖爪与长牙。 如果战术安排得当,生撕了那个附身于半精灵身上的无名之神也不是不可能! 龙吼声起,乌尔哈林道罗斯那对比例过长的黑翼猛然振起,阔大的龙嘴中喷射出一道道饱含腐蚀毒性的毒液。在龙吼声中,强风将毒液化成了锐利的长箭,如雨乱射而出! 转眼间,海雾吐涌间,一道道酸液箭转眼就崩碎于雾气之间,散为点点浮沫,更有净秽之力自雾中透出,化毒瘴、去腐性,转眼间就将酸液化消于无。 (本章完) 正文 第993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四) 敦丝卓诺只是疯法师选择的一个傀儡,一个临时容纳疯狂灵魂的容器。 这样的容器,对一位享受了千年岁月的传奇魔法师而言,不算是什么珍贵物事。甚至在地脉迷城的某些密室里就存放着不少堪称完美的克隆身躯,每一具都可以让这位老疯子轻松地穿过死亡之国,再度复活过来。 相对于那些克隆体而言,敦丝卓诺就像是一件匆忙出门时随手披上的旧风衣,脏了破了,都不会让海拉斯特有什么多余的怜惜。 但是那口看似平常的魔剑之上,却有一道毁灭的意志勃然而起,沿着血脉游走全身,转眼就斩灭了敦丝卓诺的全部生机,更如附骨之蛆,紧随着海拉斯特的精神力不放! 对于上层界的天使或者下层界的恶魔而言,死亡不过是身躯的毁灭,一位陨落的神灵经历漫长的岁月依然可以抓住咸鱼翻身的机会。对于掌握了魔法奥秘的传奇魔法师而言,死亡同样是可以轻松战胜的对手。 但是那道充满毁灭的剑中意志,却是在否定着存在本身,物质也好,精神也罢,在这样绝对的否认面前,只有毁灭一条路 对于疯法师海拉斯特而言,不知多少岁月不曾品尝到恐惧的滋味。就算他受到魔法女神的劝诱,潜入巴托九狱又被地狱领主活捉的那一回,也没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他正在面对毁灭本身。 留在魔剑贝纳雷斯之中的,正是下元太一君截下的一丝断灭剑意。 当初魏野以恒沙法相一对断灭剑意,然而散仙位业终究差了半分变化灵通,终究被这道剑意强行斩成三身,那被分出的散仙之身更是不得不投胎凡体,险些堕落胎迷。 海拉斯特虽然是位强大的魔法师,但是一位传奇魔法师终究还没有全然蜕去凡身,距离“永恒不灭”的距离依旧遥远。纵然只是一丝断灭剑意,与当初魏野直面的剑意威煞不可同日耳语,但对一位追求长生的魔法师也是致命的毒药! 敦丝卓诺的双眼瞬间就失去了光彩,那是海拉斯特当机立断地脱离了这具身体。 但是他的精神力却被那道剑意牢牢锁定,隔空而发,竟欲一举斩灭原身! 在旁人不可知的隐秘空间里,无数银色的丝线编织成多角的芒星,更有深红色的光芒在闪烁。 这是最强大的魔法师才能够直接调用的咒火,这种来自于魔法本质的力量难以驯服,只有最杰出的施法者才知道如何编织这种狂野又原始的力量。 而此刻,在咒火与银线构成的空间之内,断灭剑意却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就将阻路的魔法阵斩灭了一多半! 在重重的魔法阵包围之间,一位白发蓬乱的老人紧握着手中的法杖,他身上裹着一件肮脏又破烂的黑色法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不断突破防护魔法的剑意。 就在此刻,海拉斯特双手握着法杖,向着脚下的一座魔法阵中心的宝石狠狠地杵了下去。 随着法杖与宝石的撞击,充斥在整个空间的咒火同时灼燃出银白色的光华,随之而来的是这个空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一切的活动都被停止了下来。 传说中的疯狂魔法师静止了,那些精巧而强大的魔法阵静止了,就连构成物质最微小的粒子都停止了活动。 断灭剑意也在这彻底的宁静、不再流动的时间中,静悬于半空。 这强大的魔力甚至透过密封空间的门户,隐隐向外漏泄,黑杖塔之上,凯尔本的眼中有银色的火焰燃烧。那是他身为魔法女神的选民所获得的银火,也是这位传奇魔法师与魔网同在的依仗。 魔网中流动的精神力,光与暗之间的波动,让凯尔本意识到,就在方才,有一位强大的魔法师冻结了时间。 不是变化系奥术所宣称的时间暂停,而是传奇魔法师冻结了一个半位面的时间。 毫无疑问,冻结了时间的人是海拉斯特·黑袍,深水城漫长岁月里的老邻居。 (以下防盗版,稍后修正) 敦丝卓诺只是疯法师选择的一个傀儡,一个临时容纳疯狂灵魂的容器。 这样的容器,对一位享受了千年岁月的传奇魔法师而言,不算是什么珍贵物事。甚至在地脉迷城的某些密室里就存放着不少堪称完美的克隆身躯,每一具都可以让这位老疯子轻松地穿过死亡之国,再度复活过来。 相对于那些克隆体而言,敦丝卓诺就像是一件匆忙出门时随手披上的旧风衣,脏了破了,都不会让海拉斯特有什么多余的怜惜。 但是那口看似平常的魔剑之上,却有一道毁灭的意志勃然而起,沿着血脉游走全身,转眼就斩灭了敦丝卓诺的全部生机,更如附骨之蛆,紧随着海拉斯特的精神力不放! 对于上层界的天使或者下层界的恶魔而言,死亡不过是身躯的毁灭,一位陨落的神灵经历漫长的岁月依然可以抓住咸鱼翻身的机会。对于掌握了魔法奥秘的传奇魔法师而言,死亡同样是可以轻松战胜的对手。 但是那道充满毁灭的剑中意志,却是在否定着存在本身,物质也好,精神也罢,在这样绝对的否认面前,只有毁灭一条路 对于疯法师海拉斯特而言,不知多少岁月不曾品尝到恐惧的滋味。就算他受到魔法女神的劝诱,潜入巴托九狱又被地狱领主活捉的那一回,也没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他正在面对毁灭本身。 留在魔剑贝纳雷斯之中的,正是下元太一君截下的一丝断灭剑意。 当初魏野以恒沙法相一对断灭剑意,然而散仙位业终究差了半分变化灵通,终究被这道剑意强行斩成三身,那被分出的散仙之身更是不得不投胎凡体,险些堕落胎迷。 海拉斯特虽然是位强大的魔法师,但是一位传奇魔法师终究还没有全然蜕去凡身,距离“永恒不灭”的距离依旧遥远。纵然只是一丝断灭剑意,与当初魏野直面的剑意威煞不可同日耳语,但对一位追求长生的魔法师也是致命的毒药! 敦丝卓诺的双眼瞬间就失去了光彩,那是海拉斯特当机立断地脱离了这具身体。 但是他的精神力却被那道剑意牢牢锁定,隔空而发,竟欲一举斩灭原身! 在旁人不可知的隐秘空间里,无数银色的丝线编织成多角的芒星,更有深红色的光芒在闪烁。 这是最强大的魔法师才能够直接调用的咒火,这种来自于魔法本质的力量难以驯服,只有最杰出的施法者才知道如何编织这种狂野又原始的力量。 而此刻,在咒火与银线构成的空间之内,断灭剑意却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就将阻路的魔法阵斩灭了一多半! 在重重的魔法阵包围之间,一位白发蓬乱的老人紧握着手中的法杖,他身上裹着一件肮脏又破烂的黑色法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不断突破防护魔法的剑意。 就在此刻,海拉斯特双手握着法杖,向着脚下的一座魔法阵中心的宝石狠狠地杵了下去。 随着法杖与宝石的撞击,充斥在整个空间的咒火同时灼燃出银白色的光华,随之而来的是这个空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一切的活动都被停止了下来。 传说中的疯狂魔法师静止了,那些精巧而强大的魔法阵静止了,就连构成物质最微小的粒子都停止了活动。 断灭剑意也在这彻底的宁静、不再流动的时间中,静悬于半空。 这强大的魔力甚至透过密封空间的门户,隐隐向外漏泄,黑杖塔之上,凯尔本的眼中有银色的火焰燃烧。那是他身为魔法女神的选民所获得的银火,也是这位传奇魔法师与魔网同在的依仗。 魔网中流动的精神力,光与暗之间的波动,让凯尔本意识到,就在方才,有一位强大的魔法师冻结了时间。 不是变化系奥术所宣称的时间暂停,而是传奇魔法师冻结了一个半位面的时间。 毫无疑问,冻结了时间的人是海拉斯特·黑袍,深水城漫长岁月里的老邻居。 敦丝卓诺只是疯法师选择的一个傀儡,一个临时容纳疯狂灵魂的容器。 这样的容器,对一位享受了千年岁月的传奇魔法师而言,不算是什么珍贵物事。甚至在地脉迷城的某些密室里就存放着不少堪称完美的克隆身躯,每一具都可以让这位老疯子轻松地穿过死亡之国,再度复活过来。 相对于那些克隆体而言,敦丝卓诺就像是一件匆忙出门时随手披上的旧风衣,脏了破了,都不会让海拉斯特有什么多余的怜惜。 但是那口看似平常的魔剑之上,却有一道毁灭的意志勃然而起,沿着血脉游走全身,转眼就斩灭了敦丝卓诺的全部生机,更如附骨之蛆,紧随着海拉斯特的精神力不放! 对于上层界的天使或者下层界的恶魔而言,死亡不过是身躯的毁灭,一位陨落的神灵经历漫长的岁月依然可以抓住咸鱼翻身的机会。对于掌握了魔法奥秘的传奇魔法师而言,死亡同样是可以轻松战胜的对手。 但是那道充满毁灭的剑中意志,却是在否定着存在本身,物质也好,精神也罢,在这样绝对的否认面前,只有毁灭一条路 对于疯法师海拉斯特而言,不知多少岁月不曾品尝到恐惧的滋味。就算他受到魔法女神的劝诱,潜入巴托九狱又被地狱领主活捉的那一回,也没有如此清晰的认知。 他正在面对毁灭本身。 留在魔剑贝纳雷斯之中的,正是下元太一君截下的一丝断灭剑意。 当初魏野以恒沙法相一对断灭剑意,然而散仙位业终究差了半分变化灵通,终究被这道剑意强行斩成三身,那被分出的散仙之身更是不得不投胎凡体,险些堕落胎迷。 海拉斯特虽然是位强大的魔法师,但是一位传奇魔法师终究还没有全然蜕去凡身,距离“永恒不灭”的距离依旧遥远。纵然只是一丝断灭剑意,与当初魏野直面的剑意威煞不可同日耳语,但对一位追求长生的魔法师也是致命的毒药! 敦丝卓诺的双眼瞬间就失去了光彩,那是海拉斯特当机立断地脱离了这具身体。 但是他的精神力却被那道剑意牢牢锁定,隔空而发,竟欲一举斩灭原身! 在旁人不可知的隐秘空间里,无数银色的丝线编织成多角的芒星,更有深红色的光芒在闪烁。 这是最强大的魔法师才能够直接调用的咒火,这种来自于魔法本质的力量难以驯服,只有最杰出的施法者才知道如何编织这种狂野又原始的力量。 而此刻,在咒火与银线构成的空间之内,断灭剑意却如入无人之境,转眼间就将阻路的魔法阵斩灭了一多半! 在重重的魔法阵包围之间,一位白发蓬乱的老人紧握着手中的法杖,他身上裹着一件肮脏又破烂的黑色法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不断突破防护魔法的剑意。 就在此刻,海拉斯特双手握着法杖,向着脚下的一座魔法阵中心的宝石狠狠地杵了下去。 随着法杖与宝石的撞击,充斥在整个空间的咒火同时灼燃出银白色的光华,随之而来的是这个空间仿佛被冻结了一般,一切的活动都被停止了下来。 传说中的疯狂魔法师静止了,那些精巧而强大的魔法阵静止了,就连构成物质最微小的粒子都停止了活动。 断灭剑意也在这彻底的宁静、不再流动的时间中,静悬于半空。 这强大的魔力甚至透过密封空间的门户,隐隐向外漏泄,黑杖塔之上,凯尔本的眼中有银色的火焰燃烧。那是他身为魔法女神的选民所获得的银火,也是这位传奇魔法师与魔网同在的依仗。 魔网中流动的精神力,光与暗之间的波动,让凯尔本意识到,就在方才,有一位强大的魔法师冻结了时间。 不是变化系奥术所宣称的时间暂停,而是传奇魔法师冻结了一个半位面的时间。 正文 第994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五) 马尔修斯的眼中带着戒备对于辛多雷家的家主而言,面前这个黑皮肤的青年能够绕过龙巢塔层层的陷阱与防御术式,连魔法警报都没有触发一个,这本身就是一件充满未知危险的事情。 不过马尔修斯·辛多雷还是尽量摆出了一张和善的脸庞,平静地颌首示意:“陌生的客人,我不是太明白你的意思,可不可以先坐下来,喝上一杯茶,再来详谈这个话题?” 安哥拉·纽曼很无所谓地一耸肩:“随便啦,反正我那个喜欢拆迁、纵火加爆破的老板大概也不怎么急于处理你这边的问题。” 安哥拉·纽曼的眼中带着一丝讥诮,除了算他半个创造者的魏野,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大概只会被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所激怒,而忽略了这个黑发黑肤的青年隐藏在嘲讽脸下面的东西。 那种扭曲到家的温情与善意。 马尔修斯自然也感受不到这一点,他只是以深水城贵族特有的良好教养与风度,将自己的不悦强压下去 如果辛多雷家有人能够在短时间里击毙一头强大又狡猾的黑龙,那么辛多雷家就不会只依靠着一张报纸去摇旗呐喊,马尔修斯也不至于要经常放下手里的研究课题去参加秘密领主会议了。 注视着面前的青年,马尔修斯像是读久了书一样轻轻地揉了揉眼眶,一双眼瞳透出猎隼般的眸光来。 普通人大概不明白马尔修斯做了什么事,就算是那些刚在秩序之塔注册的新手魔法师恐怕也很难辨识出这样不着痕迹的施法技巧。 那是高位的侦测咒文,与普通的侦测法术不同,这个高位预言魔法等于是多种侦测咒文的集合体,在这道咒文的影响下,施法者虽然还谈不上全知全能的神灵,但也足够洞悉隐秘与谎言。 可惜的是,马尔修斯这一番做作,全都抛给了瞎子看。救世大愿混合万罪铸心,又被散仙精气神三宝塑形,才形成了安哥拉·纽曼这个特殊的存在。不要说一位高阶法师施展的预言魔法难以窥破虚实,就是灵吸怪长老把触手贴上他的额头,那也只会落到彻底精神崩溃一条路。 在咒文的影响下,马尔修斯的眼中所见,只是一团团流动的光 元素与秩序、混乱为首的诸多领域互相组合,形成了法师塔空间中的一切,然而那个闯入者却像是一团混沌的烟,吞噬着光线,却不流出一星半点,让人难以捉摸,仿佛只是一片空虚。 安哥拉·纽曼毫不在乎地戳了戳怀中孩子的脸蛋,像是逗弄小狗一样。然而有着红铜色短发的男孩只是贴着安哥拉·纽曼的胸口,像是雏鸟找到了第一眼看见的黑色大狗一般,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当成了抚育者。 青年与男孩对视的双眼里,暗金色与浅金色的双瞳彼此映照,仿佛是暗与光的分野,既对立又统一,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天然亲近感。 安哥拉·纽曼的构成部分中,不论是灵魂的本质,还是浮出在表面的人格,都受到了两种力量的影响 罪恶本源与救赎大愿。 在那个崇拜救世主的神学中,“罪恶”被视为“善的缺乏”,那么这种近似的感觉自然是来自另一种东西。 一手揉捏着男孩的脸蛋,安哥拉·纽曼带着一贯的自嘲口吻感慨着:“完完全全是我的反面嘛……纯粹的献身意志和自毁趋向,就像是被那位救世主的光芒所吸引的、无可救药的救赎践行者。我有点明白,为什么我那位老板会打发我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安哥拉·纽曼一转头,对着马尔修斯笑得格外春光灿烂:“试图寻找‘降临埃诺奥克大沙漠的神之奇迹’的真相,甚至收养了异变中最后的幸存者们,我应该称赞辛多雷家的路子很广吗?” “这要感谢我们高尚的城主阁下,如果不是他第一时间赶往大沙漠,那么这些孩子大概不会被敦丝卓诺带走,而是会成为散塔林会献祭给暴政之神的祭品。” “那头虐待狂晚期的母人面狮不像是这么富有同情心的‘女人’。” “她出身于埃诺奥克大沙漠深处的人面狮部落,只是在一个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了正确的地点。” 短短数语间,马尔修斯就极为合作地提供了几乎所有的情报。 在马尔修斯想来,自己就算是参与了人口贩卖,但也只能算是一位购买者,除此之外,并没有做出任何有悖道德良俗的事情。正相反,对于这些异变孤儿而言,龙巢塔的主人虽然限制了这些孩子外出的权力,也没有给与像样的教育,但起码衣食无缺,甚至算得上充满善意。 就算按照深水城的法律,由最严苛的提尔祭司审判,马尔修斯的行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收养手续不合法”,和非法监禁、侵犯儿童、故意伤害、人体实验这些罪名也绝对不沾边。 要知道,龙巢塔的主人是法师名门辛多雷家的家主,也是深水城秘密领主的一员,在这个强大城邦的决策层里也有一席之地。只要不是海拉斯特这种神智不健全的老疯子,没有谁会想不开地找这种参政法师的麻烦。 这种沉稳态度也让准备兴师问罪的人有点不习惯,安哥拉·纽曼偏了偏头,微嘲说道:“和我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啊,法师阁下你是不是太合作了一点?” 马尔修斯轻扣着手边的水晶球,摆了摆手:“年轻人,对一位乐于跋涉在奥秘之途的智者而言,探寻未知世界的美妙比什么都重要,而合格的魔法师必须懂得怎样珍惜自己的生命。对于你所侍奉的那一位而言,理所应当该受到这样的敬畏。去吧,带着这些孤儿离开吧,如果你们只是想探寻‘埃诺奥克沙漠大神降’的秘密,那么龙巢塔已经没有了你们需要的东西。” 安哥拉·纽曼无所谓地一耸肩:“我是没有什么意见啦,但是这件事我说了不算。” 随着这句话,马尔修斯的水晶球透出一环炎光,透明的晶球转眼就灼成了一枚火珠,下元太一君的声音就从火珠中传来:“知情识趣又上道,完全不像是个智商过高情商过低的塔里蹲,还真是个人才啊。” 火珠传音间,一粒火星猛地挣脱了火珠束缚,飞溅而起。 虽然只是一粒火星,马尔修斯却恍惚间如同看见了无尽深渊中的火焰之河,似乎有无穷的热流正朝他袭来! 火星奔袭如电,转眼间就印上了马尔修斯的额头,火色灼燃如莲,仿佛在巫师的眉心烙下了一粒吉祥莲花痣。 火莲烙下的瞬间,马尔修斯的身躯仿佛褪色的老照片一般,转眼就失去了所有色彩,仿佛落入高炉里的一片雪花,转眼间就消失无踪。只有那一朵火莲烙印在原地闪动了片刻,随即冲破了龙巢塔的水晶窗,火啸一声,化成一道火线,破云而去! 火珠之中,下元太一君叹了一口气:“马尔修斯的真身不在龙巢塔里,刚才和小安对话的只是一个魔力构筑的虚拟镜像。不得不说,奥术体系在避劫延命这方面确实颇有所长。” 然而剩下半句话,他却没有提上一句,方才那枚火莲烙印,是洞阳朱明剑符化生而成,内中别藏玄机。方才与马尔修斯的镜像一触,便摄了一丝巫师的气机在内。只要这位深水城的高阶法师还留在这片大陆之上,没有逃去别的位面当流窜犯,那么便逃不过这朵火莲烙印的追索。 何况那朵火莲烙印只是下元太一君一个小小惩戒,就算烙到了马尔修斯的额头,也不会对这位辛多雷家主的身体健康有什么损害,这样匆匆而逃,反倒显得他心里有鬼了。 火珠腾焰,将充作核心的水晶球销熔殆尽,散成一片火云,火云中一副绅士打扮的半精灵背着手,目光透过破碎的水晶窗注视着深水城最高处的黑杖塔。 在高塔之上,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这场混乱灾变的发展,不用说,那就是真正掌控深水城的那位大魔法师凯尔本·黑杖了。 比起这位传奇魔法师,辛多雷家号称是深水城数得上的法师名门,家族中还拥有一个深水城秘密领主会议的永久席位,虽然比不上北地著名的法师世家哈贝尔一族,但也算是大部分魔法师只能仰望的存在。 但是放到凯尔本的面前,辛多雷家不过是一个中规中矩的施法者家族。 中规中矩地学习着浩如烟海的法术理论,中规中矩地享有着贵族的荣耀和优渥生活,对于自己生活的城市周边具有中规中矩的影响力,这就是大部分学院派法师中规中矩的生活。 一位巫师学徒可以影响一场小队级的遭遇战,一位刚出师的巫师可以守护一座小小的村落,那些掌握奥术精髓的魔法师会成为官员和贵族顾问,这就是大部分魔法师可以获得的最高地位。 只有那些最为杰出、并且被命运与神灵所钟爱的魔法师将决定一国的命运,或者干脆成为统治者。 在深水城或银月城这样的魔法城邦,在红袍巫师之国赛尔,最强大的魔法师就是最强而有力的统治者。传奇魔法师们依照他们的精神理念,将自己的领土变成了乐土、坟冢或者地狱。 不论深水城的至高领主,还是统治赛尔八大法师派系的巫妖首席,权力的背后是绝对的暴力作为依托,也是传奇魔法师才拥有的特权。 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如何对待这些大魔法师与传奇英雄的礼节与潜规则。 比如至今还是不以真身示人的下元太一君,不论凯尔本有多少猜测,但只要下元太一君一日不公开自己的身份,凯尔本就不会主动揭穿这一点。就像某些大魔法师为了打发漫长的时光,冒充巫师学徒或者以奴隶的身份去进行所谓的“冒险”,了解到真相的人们也只能陪着这些有怪癖的强者演戏,而不是拆穿对方的真实身份。 (本章完) 正文 第995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六) 见多了太多传魔法师,也领教过那些曾经的师长、同僚、挚友、爱人们的各种怪癖,凯尔本果断地收回了目光。手机端 在“装傻扮无知”这件事,已经度过漫长时光的半精灵城主算是个行家里手如果一位大魔法师娶了一位同样精通神秘之艺、深受魔法女神宠爱的妻子,而且还多了六位同样擅长魔法又不好应付的小姨子,那么装傻是家庭生活绝对必要的技能了。 像是看腻味了头骨港在大灾下的惨状,凯尔本轻轻地一顿手的黑色法杖,向着黑杖塔的观星台走去,他忠诚而勤勉的助手马尔科·哈贝尔则紧随在后: “阁下,我们应当立刻组织力量进行救援和灾后重建!” “正应如此。”深水城的至高城主回答道,“帮我召集深水城所有的秘密领主,我们需要制定一个详细周道的方案,才能够有效地运用深水城的财富与力量” 然而紧跟着,这位深水城的最高统治者吩咐道:“不过在召开秘密领主会议之前,我的朋友,请帮我拟一封手令:从即日起,鉴于马尔修斯·辛多雷在头骨港的巨龙战争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并应当为头骨港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负责。因此本人深水城的保护者、黑杖塔的主人、光辉的赛尔法·奥罗桑和罗丝汀之子凯尔本·奥罗桑宣布,剥夺马尔修斯·辛多雷的秘密领主身份,并没收辛多雷家的全部财产,包括辛多雷家族名下的龙巢法师塔与铁皮人日报社。” 这封手令一旦出现在深水城里,意味着一个历史悠久的深水城法师名门将被连根拔起,甚至必然会带来激烈的动荡,但是马尔科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点头。在这位至高城主的助理魔法师肩头,一支装饰朴素的羽毛笔飞快地记录下凯尔本的命令。 起辛多雷家这样影响力不出深水城的所谓“法师名门”,一位举手间击毙黑龙、收服大群贝伦巫妖的强大存在显然更重要得多。 何况那还是一位选择在头骨港定居的新邻居? …… ……… 对于深水城即将到来的人事调动,下元太一君没有表现出一点兴趣,伊德里尔先生转过身来,打量着安哥拉·纽曼抱着的男孩。 脸蛋紧贴着安哥拉·纽曼的胸口,仿佛依赖兄长一般的表情,让下元太一君露出了一个老魏家的招牌笑容:“这小鬼好像很喜欢你嘛,小安。” “喜欢罪恶的化身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哦,我的主君大人。” “被神灵太过注意,同样不是什么好事。”下元太一君仿佛无视了自家神真的身份一般回答道,“纯净的童心是献给神灵的最好祭品,所以有一个名叫亚伯拉罕的老神棍曾经试图献祭自己的幼子来取悦他的神,毕竟在恶魔与邪神的献祭里,儿童也是最好的祭品之一。” 说到这里,下元太一君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头:“缘法如此,某不可不成全这一段佳话。这些无罪的羔羊,由你这位黑色的牧羊犬来照看好了。” 对于自家主君的决定,安哥拉·纽曼只是毫无干劲地塌着肩膀:“一切如你所愿,我的主君大人。” 下元太一君笑了一笑,轻轻抚了抚男孩毛茸茸的小脑袋:“从今日起,某便是你的监护人了。前尘旧事,噩梦一场,无须再记忆,某便予你一个新名字,叫士郎,可好?” 男孩的表情还是有些经历了强烈冲击后的恍惚,只是小声地回应着面前这位气派很大的半精灵叔叔:“士郎。” “真是好孩子。” 说罢,下元太一君一弹指,便有一道炎气飞射而出,龙巢塔密密麻麻的连锁魔法陷阱还来不及触发,在这股焚灼万物的炎气面前尽化虚无。 这一次的巨龙战争事件,别的不好说,但是深水城的统治者或多或少都要做出一个明确的态度。不用说,辛多雷家的财产是最好的借花献佛之物。 起码这一座龙巢塔,那是肯定姓魏了。 但是和那些喜欢把自己的研究所弄成“陷阱展示会”或者“怪物饲养场”的塔里蹲不同,木鞋兄弟合作社不需要这种危险度过高的法师塔,而更需要一个头骨港与深水城主城的联络站。 因此,原本架设在龙巢塔的陷阱和迷宫是完全不必要的东西。 不过当前需要立刻处理的,也不是区区一座法师塔,而是甫经历一场巨龙战争的头骨港。 吩咐了一句“带着孩子们在龙巢塔里等我”,火光一闪之间,下元太一君便踏在了头骨港空,足下火云腾焰,将头骨港的空染成了一片正朱正赤之色。 在地脉迷城的废墟间,那些贝伦巫妖早已经开启了一个直通远方洋面的传送门,飞快地抽取着港区残留的积水。而那位为首的古代精灵宫廷法师,则率领着几位同样腰悬长剑的贝伦巫妖,在头骨港的滨海区抽取了大量海底细砂,并将之转化成为大块的砂岩,形成了一道阻止海水倒灌的堤坝。 “化泥为石”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变化系魔法,但是一位初步掌握了“化泥为石”咒的魔法师,每天却造不出太多的魔法岩石。也只有这些花费了漫长时光锻炼自身魔力的贝伦巫妖,可以这样豪奢地不断使用这些低级法术,转眼间完成了这抢险建堤的大工程。 看着贝伦巫妖们的工程,下元太一君微微一点头,随即笑道:“头骨港是某布局落子之地,岂能全都假诸他人之手?说不得,某也得出一把力了神岳镇法,又岂止是在斗战发威这么简单?” 一语道罢,林立在头骨港的大小翠峰转眼间被一层淡青火焰笼罩。烈火炙烤之下,青翠如玉的石质转眼青意褪去,却泛出纯净而细腻的白石之地。石峰在火焰飞快塑形,仿佛重现了石钟乳与石笋的生长过程,转眼间化作一座座石柱、石台、石塔,高低错落间,更有一道道天成石桥高架,秀丽高耸,不似人力所成。 正文 第996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七) 那一斗桃花山石被魏野以混元如意法祭炼后,随身温养有年,也算是半件异宝。只是这些桃花山石终究本质太差,说起根脚来,不过是混元如意石这种粗通符术之辈也能运用的法物而已。 大小随心的混元如意石用来欺负不通术法之辈,固然是一砸一个准,但是遇见精通术法之人,便未必算得上斗战利器。别的不论,光在道海宗源的斗法试炼中,就不知有多少混元如意石被洞阳剑符斩成一堆石粉。 “只有初学道术的菜鸟道官,才会带着混元如意石。”这算是道海宗源里一个众所周知的潜规则。 而道海宗源那套格外复杂的道阶制度,也很难被平头百姓所理解,因此普通人提起道海宗源的道官们,往往用随身法器来代替 身佩法印的道门威仪使,位高权重,几如督抚,最为人看重,号称“掌印大老爷”,腰挂法剑的高阶道官便是“法剑老爷”,腰挂箭壶的普通道官多系武职,则称为“符箭总爷”,只得几块混元如意石护身行道的新丁,自然是“石头道爷”,与典史、巡检等佐杂官相等。 这样的民间陋俗,还是前清官场那种“老爷”、“老爹”乱叫的遗风。在乾隆年间,不管是朝廷命官、杂贰佐吏还是举人监生,似乎也都很有给别人当爹的恶习。就算大清亡了不少年头,这种旧时风习一时间也清理不干净。 但混元如意石和混元如意石也是有区别的,如今伫立在头骨港的这些混元如意石,借神岳镇法之力,与地气勾连,又被洞阳离火锻炼,已成一体,又暗藏南岳真形玄妙,隐含道门阵理,越发难攻不落。 纵然说不上金刚不坏、万劫长存,但是也等若九垒地气安镇,安稳不动如须弥。下元太一君确信,莫说是地震术之类魔法攻击,就是这方天地中的风暴之主与狂怒的海洋女神齐至,这些坐落在头骨港原址上的石峰建筑群也能支撑数日。 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下元太一君一迈步,身形转眼落在木鞋兄弟合作社之前。 曾经狭小又孤单的诊所,已然立在了一根形如蕈盖的石柱顶端,曾经的地下通道,在强烈的地形变化中化作了一条长长的螺旋甬道。 霍昆和科伦这对卓尔兄弟那乌木色的脸上透出一丝不健康的白,很勉强地立正,向着“伊德里尔先生”鞠躬。 “欢迎您回来,老板。”科伦抢着说道。 “我们能为您效劳真是万分荣幸,先生。”霍昆补充道。 对卓尔的忠诚,就算是下元太一君也不会抱太多的指望,向着这对卓尔浪人兄弟点了点头,“半精灵”缓步走在了甬道中。木鞋兄弟合作社原本收治的矮人工匠与半身人理发师都努力站起来,满脸敬畏地看着这位“伊德里尔先生”。 在曾经的诊所挂号室,现在的木鞋兄弟合作社的会客厅里,艾南·托杉与格德尔迎接了“伊德里尔·雷蒙盖顿”。 望着格德尔不自觉地握紧的魔剑,下元太一君耸了耸肩想要让一个卓尔精灵脱离蛛后的那一洼污水,说教和刑求都没什么大用处。首先,蛛后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消耗了不知多少神力,通过她忠诚的施虐狂牧师们方才塑造了卓尔残酷的自我淘汰式的奴隶社会形式。 一个能够在这种社会形态下存活下去的成年卓尔,他的三观必然是符合这种社会形态的。 那么就算把善良诸神最优秀的神使与祭司们召集起来开布道会,恐怕也很难感化一个卓尔“改邪归正”。至于刑求就更不必说了,一个生活在蛛后统治的卓尔社会里的精灵男子,必然是一个习惯于被虐待拷打的次等公民,说不得或多或少还有一点受虐倾向。拷问这种东西,对卓尔男子而言,到底是受苦还是享受,都还是两说…… 那么,能够让卓尔服从的,也就只剩下生物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了。 心内求法之辈,视世间万物皆是唯心所造,所以论心不论行。但对于世间而言,实在不需要这等沉溺于空寂六识的米虫,还是论行不论心比较实在一点。 毕竟,习惯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蛛后这心理乖张的下堂妇所扭曲的东西,下元太一君一样可以纠正回来 对格德尔而言,一百年不够,那么就二百年、三百年……卓尔精灵的寿命和他们地表同族一般漫长,这个实验自然也可以做很久。 而和他生命绑定的艾南·托杉,也会享有足够长的寿命。 慢慢看下去,下元太一君可不着急。 当然,这些事情就不用和格德尔这只小白鼠说了。 目光落在了艾南·托杉身上,“伊德里尔先生”神态温和地说道:“艾南,帮我泡一壶花草茶,再准备一点茶点。算算时间,深水城秘密领主们也该开完会,是时候给我们送慰问品了。” 有人飞快地接上了话:“我带着友谊和感谢而来,而不仅仅是慰问品,阁下。” 下元太一君偏了偏头,望了眼来人手中那支雕花繁密的大贤者法杖,笑了笑:“马尔科·哈贝尔先生,欢迎来到鄙人的木鞋兄弟合作社。凯尔本阁下的动作不算慢,那么关于这片港区的重建问题,深水城高层有方案了吗?” 马尔科轻咳了一声,从腰间的法师腰带上取下了一卷羊皮纸,先向“伊德里尔先生”出示了羊皮纸上的城主戒玺纹样,然后朗读道: “吾与秘密领主会议、秩序之塔的全体施法者、深水城神殿合议庭以及光荣的深水城治下之公民皆认为,给予头骨港的保护者以合法的权力,实属必须。 吾等业已决定,将头骨港保护者的荣誉及治理权归属于伊德里尔·雷蒙盖顿阁下,以表彰他在巨龙战争中为世间的善良与公义所做出的贡献。 吾等已将背叛者马尔修斯·辛多雷的全部财产作为重建头骨港之费用。现谨再将“荣誉市民”与“秘密领主会议特别席位”永久赠与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及其继承人。 吾等明令此一赠礼永不变异,直至世界末日。 违抗者将永遭诅咒,生前死后均为世间所有的善良力量所不容,沉沦地狱之底与魔鬼为伍。 此证书由深水城的保护者、黑杖塔的主人、光辉的赛尔法·奥罗桑和罗丝汀之子凯尔本·奥罗桑签署。” 正文 第997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八) 扫了一眼那份由凯尔本签署的件,下元太一君耸了耸肩:“城主阁下的动作不慢,但是有几件事我必须向深水城的各位说清楚。 ” 轻轻打了个响指,从诊所会客室里传来了马嘶和一连串的狗吠声,一张柚木茶几像一匹矜持的矮种马一般,四条茶几腿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了马尔科与下元太一君的面前,将它的“蹄子”收起到一个合适的角度。 而两张单人沙发像是活泼过度的长毛牧羊犬一般,发出狗儿般的欢叫声,压低了它们的“脊背”,托起了魔法师与“传灵能大师”的尊臀。 艾南·托杉端着装饰珐琅画的象牙白茶壶,为代表黑杖塔而来的大魔法师沏了一杯花草茶。 马尔科向英俊的联络员点头致意,然后目光转到了“灵能大师”的脸。 半精灵的眸光带着一种半是嘲讽、半是讥刺的笑意,但这不影响他的语调依然温和有礼: “众所周知,由贤明的凯尔本·黑杖·奥罗桑与他美丽温柔的妻子莱拉·银手所统治的深水城,从来不包括头骨港。因为如果让头骨港成为深水城的一部分,那么深水城不再是受人称赞的‘光辉之城’,而是犯罪之城、走私之城、奴隶交易之城了。” “城主阁下一直致力于让头骨港的居民们获得更多的合法权益。”马尔科抗议道。 “然而凯尔本阁下与莱拉夫人从来也没法子约束海拉斯特·黑袍这个老疯子。伊德里尔先生”毫不客气地回答道,“如头骨港最著名的奴隶贩子敦丝卓诺,受到那个黑袍老疯子的庇护,而贤明的城主阁下对此束手无策。因为可尊敬的城主夫妇只能与海拉斯特保持一种脆弱的平衡让黑袍老疯子呆在头骨港下面的地脉迷城里为所欲为,但是不允许他侵入深水城的领土。” 对“半精灵灵能大师”的讽刺,马尔科只能辩解道:“对一位诸国记载最强大的邪恶巫师而言,令他做出这样的让步已经是善良力量的极大胜利。” “那请黑杖塔的那位奥罗桑先生正视这一点,既然深水城的明光辉和公正法律总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头骨港这曾经的罪恶之地,那么‘移交头骨港的治理权给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这件事本身是一个笑话。在地脉迷城之主海拉斯特·黑袍冻结了他自己的时间之后,这座港口城市新的保护者与重建者不需要深水城秘密领主会议的无聊席位,而是要求贵方的赔偿!” 马尔科有些挫败地摇了摇头,这位“半精灵大师”拒绝了深水城秘密领主会议的席位,他倒是不怎么意外。虽然秘密领主会议可以决定深水城里大部分的行政事务,但是在真正的大政方针,凯尔本·奥罗桑永远享受一票否决权。 对于马尔修斯·辛多雷这样的高阶法师而言,秘密领主是一个非常诱人的宝座。但对于一位斩杀了黑龙乌尔哈林道罗斯,迫使海拉斯特·黑袍自我冻结的传灵能大师而言,秘密领主是一个毫无价值的职位了。 对深水城而言,如果同时存在两位拥有一票否决权的强大施法者,那同样是个大麻烦。 最终,还是马尔科主动做出了让步:“您的意愿必将得到尊重,那么请您告知我,您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头骨港已经在巨龙战争毁灭了。”下元太一君温和地回答道,“精神分裂的老疯子与臭名昭著的走私港口都将沉埋于坟墓之,而在旧日港口的尸骸之,我将建立新的城市,一座起深水城也毫不逊色的港都。” “新的港口叫什么名字?” “有一句歌谣这样唱道:‘朋友来了有美酒,豺狼人来了有钢枪’,那么新的城市将被称为珊瑚杯台地,为所有心怀善意的来访者接风洗尘。” 马尔科承认,伫立在头骨港废墟的无数白色石峰,像是温暖洋流的珊瑚礁一样美丽,“珊瑚杯台地”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丽名字。 有谁能想到,曾经被恶棍和无赖统治的头骨港,以及不自觉充当恶棍们保护伞的疯法师,在一场毁灭性的巨龙战争之后,被一扫而光。毫无疑问,这座被迹之力重塑的新城市,将迎来一个无光明的未来。 “您的意志将为凯尔本阁下所了解。”马尔科恭敬地站起身,收回了那封来自深水城的授权证书,“深水城的所有智者都将欢迎这一变化,并接受一个充满秩序与善意的新城市作为我们的邻居。” “然而这将毁灭深水城的某些人最重要的货流渠道,或许还包括安姆的暴发户甚至散塔林会的班恩神奴们。”在马尔科的面前,“半精灵伊德里尔·雷蒙盖顿”露出了一个谈不温柔的笑容,看起来更像是一头准备开始捕猎的巨龙,“秩序本身诞生于混乱,珊瑚杯台地的新秩序还是一株幼苗,需要数不清的混乱冲突和血液去浇灌。” 作为凯尔本的助理魔法师,马尔科毫不意外对方的发言能够一言不合拍死一条老黑龙的传灵能大师,如果能够容忍那些盗贼公会、奴隶贩子和海盗团的挑衅,才是一件怪的事情。事实,在凯尔本众多强悍的妻妹,有一位风暴一般的游侠骑士,乐于将她沿途所遇见的奴隶贩子和暴虐领主统统都剁成肉馅。 传强者和善良巨龙差不多是一类生物,纵然你了解到对方的善意,但是你也很难要求他或者她在相对平等的角度讲道理。 因此,马尔科只是露出一个处变不惊、司空见惯的眼神,温和地回答道:“深水城愿意全力配合您的行动,并且向您新生的城市进行建设资金支援。” “感谢深水城的援助与友谊,请代我向凯尔本·黑杖·奥罗桑阁下与莱拉·银手夫人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伊德里尔先生”如此回应道。 正文 第998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二十九) “城主助理马尔科拜访了灵能大师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就深水城局势与灾后重建工作等共同关心的问题达成了广泛共识,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 如果铁皮人日报社今天还能正常工作的话,这大概就是头版头条的主要内容。按照深水城开出的价码,这家报社也算是某位灵能大师名下的财产了,只要下元太一君高兴,还能再开个评论专栏,让主编先生挂个“单人评论家”的笔名,谈一谈“如何在错综复杂的世界上寻找最好的统治者”。 但是报纸这种东西,放在印刷所里吃灰的报纸也好,所有人都知道是在叼主子飞盘的报纸也罢,总得有人看才有存在的价值。 然而在一场大灾过后,不论是身份尊贵的秘密领主,还是受人指使的仆佣士兵,大概没有人还有闲暇去看什么报纸了。 深水城的各大行会都接到了黑杖塔的通知,木匠、铁匠、砖瓦匠行会都要抽调作坊主和帮工,为头骨港的难民们设立临时收容所,就连梳毛工、扫烟囱工行会也要分出人手去帮忙。至于深水城的各大商会就更不用说了,秩序之塔专门派遣了几位专精预言魔法的奥术导师挨家挨户拜访过去。在这些几乎能预知命运的魔法专家面前,就算是最吝啬的安姆商人,也找不出像样的借口去抵抗一位预言魔法师的目光。 诸多神殿的主祭们当然也不例外,收容难民是神殿的固定职能,也是诸神的代理人们推广他们信仰的最佳手段之一。正义之神提尔、守护之神海姆、火发女士淑妮、奥秘之母密斯特拉……出现在深水城街道上的神灵徽记比每年歌颂诸神的仲夏夜巡礼节还齐全。而匆匆忙忙的圣职者们满脸都带着虔诚,忙着接纳生命、拯救灵魂。 平素里空旷无比的凋亡鹅毛笔大道上,为了临终关怀和葬礼而奔走的圣职者与俗人来来往往,白色的裹尸布和白色的杂木薄棺将这里染成了一片死亡的色彩。 巨龙战争虽然在下元太一君的莫大神通面前减少了不少伤亡,但还是有很多人,富人、穷人、善人、恶人,没能受到幸运女神的青睐,最终成为了死亡国度的新居民。 凋亡鹅毛笔大道的命名,是为了纪念死亡与墓园之神、“死亡的记录者”耶格,这里坐落着那位万物终结之主的神殿“欧尼俄斯停灵殿”,也是深水城的殡葬行业一条街。 墓地经销商、死者化妆师、石棺与墓碑的雕刻师、寿衣与裹尸布的时尚店,所有你能够想到的奢华葬礼,这里都能承办。对于那些拿不出太多钱的穷人,这里也有经济廉价的葬礼经营者 比如将骨灰捐给欧尼俄斯停灵殿,至于你亲人的骨灰是被那些活骷髅一般的祭司认真供奉在神殿深处的埋骨塔里,还是因为欠了这家教会太多钱而被强制转化成骷髅或者幽魂,不得不干苦力还债,都是很难说的事情。 当然,最廉价的葬礼提供者来自于这条街上的几个德鲁伊,他们会认真地把尸体埋进肉食系植物的根部,或者直接喂给狂暴食腐动物,实现彻底的自然循环之道,保证连骨头渣子都不留给死灵法师们。 一个衣着朴素的精灵战士提着一只最廉价的陶土骨灰罐,从欧尼俄斯停灵殿的守门人面前走开,站在了那个穿兽皮的蛮族德鲁伊面前。 英俊的精灵领口别着一枚镶嵌祖母绿的黄金发卡,看起来像是出自某个精灵贵族家庭,但他的要求却显得格外贫困寒酸: “帮我举行一次免费葬礼。” “骨灰的处理比整个尸体费事,我得额外收取处理费用,至少三个‘铜刺’。” “成交。” 这种对话在凋亡鹅毛笔大道几乎每天都能听到。 是的,没错,每一位获得了神恩的高位圣职者都可以借由神力与死亡之神沟通,复活夭亡的死者。但是神恩从来不是免费的,神殿主持的复活仪式同样需要大笔的捐献,这对于普通人而言不啻为一笔巨款,足以让一位富裕的磨坊主倾家荡产。 特别是那些除了健康的体魄就一无所有的冒险者,一旦死去,往往就会被丢弃在荒野上,抛尸在迷宫里。能够带回一罐骨灰下葬,已经算是格外幸运了。 当然,深水城的墓地价格同样不便宜,骨灰安葬的地方往往也只剩下耶格教会和德鲁伊的“自然葬礼”了。 除了传说中那位记录一切生物死亡命运的末日记录者耶格,没人知道这个土陶罐里盛着一位幽暗地域奴隶贩子的骨灰。 黄昏商会的奴隶贩子、有着一半卓尔血统的戈莫斯,他所有的随身财物都进了同路人的口袋里,而这个累赘的奴隶贩子则被干脆地送去见死神。来自魔索布莱城的年轻卓尔,则以他不甚习惯的新外表行走在深水城的大道上。 黄昏商会、奴隶贩子,毫无疑问,任何与敦丝卓诺这个头骨港的毒瘤有关的人事物,都将受到特殊的关注。作为达耶特佣兵团的小蜘蛛,年轻卓尔需要的是阴影,不是光明。 莫云的目光再一次转到了凋亡鹅毛笔大道的尽头,那里通往头骨港的废墟,也通往那些奇特却壮美的新生岩石台地。 似乎有一种冲动控制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那里,仿佛是一种来自于生命本身的呼唤。 深吸了一口气,莫云强按着那种莫名悸动,回到了阴影中。 而在他的面前,一群全身裹在粗羊毛苦衣中的祭司正匆匆穿过凋亡鹅毛笔大道。 身穿粗羊毛苦衣,用兜帽遮住面孔,这是哭泣与受难之神伊尔马特的祭司特有的装束。这些自称“虔诚受难者”的圣职者喜欢效法他们遍体鳞伤的神灵,以清贫、贞操、苦修这三条神圣誓言作为接近神灵的道路,也是最热心于救助穷人和奴隶的一群圣职者。 虽然在大部分人眼里,受难之神的教会就像他所庇护的那些不幸者一样,缺乏权力并且穷困潦倒,连像样的神殿都建造不起来,但是这些虔诚受难者仍然受到大部分人的欢迎,并且被提尔神殿当作最重要的盟友。 但正如某些贤者所吐槽的那样,这两位善神的组合,对于这个残酷的世界而言,安慰作用远大于实际效果:“提尔的正义是无力的鞭子,伊尔马特的慈悲是带苦味的糖果。” 但在凯尔本统治的深水城,虽然虔诚受难者们的资金依然捉襟见肘,基本要依靠提尔神殿的接济度日,但起码比起那些在邪恶国度艰难作战的同信仰的修道院、兄弟会们要幸福多了。属于受难之神的诸多神殿(或者说贫民窟窝棚),都是光荣的深水城神殿合议庭的一员,而不像在那些公开蓄奴的邪恶国家里一样,被列为非法宗教组织,而且也享有人们必要的尊重。 在深水城,一位虔诚受难者,不会被巡逻兵拦住,怀疑地撕扯开他那件扎肉的粗羊毛苦衣来确定他有没有非法携带武器和魔法道具,只会在人们尊敬的注视下到达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 所以除了莫云,没人看见那群匆匆而去的虔诚受难者中,有几缕银色的发丝垂落在了兜帽下。 那一缕发丝就仿佛流泻的月光,虽然被它的主人很快地再度收到了兜帽之下。 但是莫云可以从那个背影、那缕发丝判断出来,对方绝不会是受难之神的虔诚受难者,而是一个黑暗精灵,一个美丽却危险到家的女祭司。 而在那个卓尔女祭司身边,是位穿着见习侍僧棕色长袍的男人,从那过度隆起的肚腩看去,也不像是什么受难之神的圣职者,反倒像美食之神的选民假如真有一位美食之神的话。 莫云甚至能看见棕色长袍下露出的小牛皮靴,靴筒上面雕画着精美的咒文图案信奉受难之神的圣职者都是标准的苦行僧侣,大部分的虔诚受难者往往都穿着树皮纤维编织的简陋凉鞋,和打赤脚基本没什么两样,绝不会穿上一双附带抗寒、抗火与疾跑效果的附魔靴子。 隆起如啤酒桶的肚子,精致的附魔小牛皮靴,单凭这两点,莫云就确信自己发现了来到深水城的真正目标。 …… ……… 像慈善医院多过像商会的木鞋兄弟合作社里,自称“无名者”的贝伦巫妖领袖正向他的新老板介绍自己的副手们。 首先亮相的是一位面色忧郁的魔法师,他穿着朴素的连肩短风衣,蜥皮腰带上挂着一本厚重的魔法书。如果不是他整个人都泛着忧郁到家的灰白色,看上去就和正常的人类差不多。 “拉科特·坦纳西尔,卒于谷地历737年,专精咒法学派的哈鲁阿皇家探险队一员。为了探寻灭亡的伊玛斯卡帝国的古代魔法,试图成为海拉斯特·黑袍的学生。”忧郁的幽灵法师自我介绍道,“从此之后,我作为头骨港的巡逻者和监视人,服务至今。” 在幽灵法师的身边,三只悬浮半空的骷髅赞同地点着头。 用镶嵌宝石的黄金碗修补了大半头盖骨的骷髅首先发言:“作为本部门的主管,拉科特阁下是个优秀的领导者。” “幽灵法师团负责本港的执法工作,而我们优雅的骷髅唱诗班,则负责向头骨港秩序的破坏者开出罚单。”另一个用宝石镶嵌牙槽的骷髅补充,“我们是非常讲求人道主义的执法者,处罚内容从社区义务劳动到地牢监禁依次不等。” “这是一项非常考验耐心和想象力的工作。”第三个骷髅摇晃着它颅腔里的玫瑰花和柠檬说道,“一般而言,我们对于导致死亡的刑事案件并不关心,但是我们尽量避免公共场合的斗殴滋事问题。” 这个疑似由蹩脚吟游诗人转化而来的骷髅脑袋十分殷勤地举例说明道:“醉醺醺的水手和脏兮兮的冒险者灌多了发酸的啤酒,然后为了兽人招待臭烘烘的屁股争风吃醋。” 镶着宝石牙齿的骷髅愉快地补充道:“愚蠢的斗殴破坏了港口的平静,我们睿智的骷髅唱诗班立刻开出罚单。” “我们判定犯罪者需要清清肠胃,于是安排他们用幼生软泥怪给彼此做深层内部清洁。”嵌金碗的骷髅掀开了自己的黄金头盖骨,露出了里面的判罚记录。 “或者让他们帮公羊挤奶。” “然后给食人魔清理腋毛。” 越来越多的骷髅们恶趣味地咯咯笑着补充。 下元太一君同情地看了一眼拉科特,和这些疯疯癫癫的骷髅共事了几百年,难为这位幽灵法师还没有疯掉,然后扫了一眼骷髅们: “你们的创意虽然不坏,但是新生的珊瑚杯台地需要更多的秩序,随心所欲的判罚标准可是会影响新城市的声望。”望着那些骷髅,下元太一君一指为首的那个黄金头盖骨,“所以,把你们所有的判罚案例总结出来,交给专门的法律人士研究,选出一套合理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是现在的必要工作。当然,我会要求提尔神殿派出卷宗祭司来协助的。” 让一位善神的祭司和一群不死生物一起研究律条?也就是提尔的祭司们一直在追求“事实正义和程序正义的大和谐”这种东西,要换了晨曦之主的追随者,怕不是先来一套斥退、净化加超度的日光套餐了。 但是对此刻的提尔神殿而言“在曾经罪恶之都的废墟上,重新建立起公正的法律,保护世间的善良,播洒正义之神的光荣”,不要说和一些地脉迷城的骷髅脑袋一起研究编订新法条了,就算对方是出身巴托九狱的那些魔鬼,鼎鼎大名的“钻法律条文空子小能手”,这些正义之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另一面,一位幽灵法师匆匆地从地毯下钻出,向着他的新老板一躬身:“深水城神殿合议庭的几位代表来了,他们带着黑杖塔的证明,希望能获得您的友谊。” (本章完) 正文 第999章 虬着鱼服思沧海(三十) 一个新生的头骨港,没有了那位疯疯癫癫的老法师当保护伞,迎来了一位新的保护人。对于黑杖塔而言,审慎的观察,反复的研判,都不过分,但对诸多神灵的代行者们而言,同样需要多方面的接触。 比如提尔神殿,那些兼职法官和律师的圣骑士们,早就对头骨港犯罪横行的状态不满了。只是碍于黑袍老疯子的“庇护所原则”,没人愿意招惹一位从古代魔法帝国时代生存至今的老怪物。 又比如伊尔马特神殿,这些坚定的废奴主义者不止一次地狙击过头骨港的奴隶贩子,然而每一次的行动总是差强人意。骷髅唱诗班那些死人脑袋永远会在最关键的时候飘出来,用插科打诨的方式把所有的事情搅成一团糟。 还有渥金神殿,财富女神的追随者们一直对头骨港的港口贸易十分重视,更不要说那些和海盗与奴隶贩子有所勾结的商会了。如果可能,这些逐利者恨不能将整船的金币都砸进新生的珊瑚杯台地,只要能够让他们获得一个全然受渥金神殿掌握的商业港。就算一口吃不下整个港区,能让渥金神殿多占些好处也成,毕竟这位财富女王的教会从来都分成光与暗两部分,除了正规商会,也有一些盗贼公会是财富女王的信徒。 对于深水城的哪几位神殿会来烧自家的“头香”,下元太一君不是没有做过预估 如果是提尔的卷宗祭司,那就谈谈头骨港的法律建设问题;假如是伊尔马特神殿的虔诚受难者,那就谈谈怎么样把奴隶贩子们一扫而光;倘若是渥金神殿的钱串子们,在合法发财、守纪挣钱的前提下,大家也未尝没有的扯皮。 就算是海姆神殿的那些铁皮脑袋,大家还可以谈谈秩序维护嘛! …… ……… 但是来访者里没有卷宗祭司,没有钱串子,没有铁皮脑袋,就连正牌的虔诚受难者都没有。 身上披着苦行僧侣才会穿的粗羊毛苦衣,为首的来访者饶有兴致地端详了一下木鞋兄弟合作社的护卫。 那个英俊的卓尔精灵尽量忽略了对方的视线,沉默地将手掌放在银龙形的剑柄上。 而在格德尔的身后,“灵能大师”伊德里尔先生正慢条斯理地调制着一壶花果茶,目光从来访者不经意垂在额间的那缕银发上一扫而过。 仿佛清冷月光织成的银色长发,还有黑玉一般细润的肌肤,这两个特征直接地表露了对方的身份。 “我本来以为提尔的祭司们会更主动一点,结果却迎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美丽女士。” “受月光照拂的漫步之庭虽然设立在远离深水城的岩穴中,但我们依然是神殿合议庭的一员,尊敬的伊德里尔阁下。” 悦耳的女声中,这位身材高大的卓尔女子解下了粗羊毛苦衣,露出了她线条柔美的身躯。这位女祭司穿着一件无袖的白纱连衣裙,与其说是一位圣职者,不如说更像是一位准备开始每日练习的舞蹈家。 注视着对方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瞳,下元太一君略一点头:“月光下的歌声即为道标,为幽暗少女起舞的持剑之女,欢迎你来到珊瑚杯台地。” 这开场白让美丽的卓尔女祭司微微有些讶异,形状姣好的眉毛轻轻挑起,唇边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幽暗少女”这个词,也让格德尔本能地握紧了剑,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被他强行压抑起来,手臂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是理所当然的,每一个居住在幽暗地域的卓尔精灵都受到蛛后祭司们的严厉“教育”,教育他们如何痛恨地表的远亲,教育如何虐杀“背叛了神后的变节者”,也就是蛛后之女、幽暗少女伊莉丝翠的信徒。因为这位美丽的女神一直致力于反对自己的母亲,试图将卓尔精灵从蜘蛛神后那扭曲的仇恨与混沌的恶意中解放出来。 格德尔这一点小动作,不论是“伊德里尔”还是来访的那位伊莉丝翠女祭司,都恍如未见。 示意艾南·托杉为美丽的卓尔女祭司斟一杯花果茶,下元太一君向着对方一点头:“为了这座新生城市的未来,让我们长话短说吧。伊莉丝翠的持剑之女,你来到这里,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又能从伊莉丝翠的漫步之庭得到什么?” 这种毫不迂回,就像是安姆商人给货物开价钱一样的台词,却显然很对卓尔女祭司的胃口,她挑了挑眉毛,将一缕银色的长发捋到耳后:“能够跳过大段的陈词滥调,还有变着法的互相赞美,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她红色的双眼注视着面前的“灵能大师”,诚恳地说道:“漫步之庭是吾主伊莉丝翠伟大计划的一环,但仅仅一座神殿,无法做到更多的事情。” 所谓“伊莉丝翠的伟大计划”,就是这位美丽的女神试图让所有卓尔精灵抛弃蜘蛛神后,回归地表世界,重拾善良信念的目标。 “恕我直言,伊莉丝翠女神的宏伟目标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困难任务。”下元太一君摇了摇头,“幽暗地域的卓尔城邦已经习惯了那种残酷的社会,他们被自己的社会所束缚,断绝了所有改变的可能。如果想要从蛛后之手解放这个种族,唯一的办法就是” 女祭司摇了摇头,没有让“灵能大师”继续说下去,那个“唯一的办法”,是凯尔本·黑杖和许多人都说过的。 攻击卓尔精灵的每一座城邦,杀死蜘蛛神后的每一位祭司,唯有如此,才能彻底斩断蜘蛛神后的罪恶之爪。 但那不是那位永远哀伤的女神能接受的方式。 女祭司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继续着之前的话题:“漫步之庭一直在努力收容那些逃离蛛后魔爪的同胞们,然而作为一座神殿,它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座真正的城市。而头骨港虽然是少数能够容忍卓尔精灵的城市,但它的风气也仅仅比幽暗地域稍好一些,居民们恐惧于我们的肤色,盗贼工会、流亡法师或者别的什么人,则一直将漫步之庭当成是一个值得挑战的宝物库。” “所以,”女祭司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灵能大师”,“伊莉丝翠的持剑之女,葵露·维拉多伦向您请求,允许幽暗少女的部分子民成为您新城市里的第一批合法居民。作为报偿,漫步之庭将捐献出它建立以来收集的大部分财富,帮助您建设这座新城市。” 下元太一君看了一眼伊莉丝翠的持剑之女,缓缓开口道:“如果仅仅是财宝的话,臣服于我的贝伦巫妖和幽灵法师们会从地脉迷城里拿出足够多的东西。所以除了金币和宝石,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要求的更多伊莉丝翠的战士们可以在珊瑚杯台地获得合法市民的身份,但同时,他们应当充任城市卫队、海关调查员,以及任何需要他们贡献自身力量的职业。” 这一次,就连格德尔都讶异地转过头来这个狂妄却又强悍的灵能者在说什么,他自己明白吗? 一座位于地表的黑暗精灵都市?这是多么疯狂的设想! 所有的地表种都会恐惧于黑暗精灵的恶名,不约而同地放弃这个北地最著名的良港,那些敌视黑暗精灵的人类、矮人还有妖精,早晚会将这个地方变成满布尸体的坟地。而所有的地底城邦,所有执政家族的主母,都会响应蛛后的呼唤,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涌出,将这里变成供神后狩猎的战场。 只有“灵能大师”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在海拉斯特·黑袍统治地脉迷城,把头骨港当成他恶趣味的后花园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卓尔主母胆敢穿过地脉迷城去攻击深水城。同样的,如果一座卓尔城市想要自我毁灭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成全那些母蜘蛛的自毁倾向。” ……好吧,在一位屠龙者兼地脉迷城征服者面前,这只是一个毫无吹嘘成分的陈述句。 格德尔突然发现,自己所有的常识,不论地底的还是地表的,在这个混血的灵能大师面前都变得无比脆弱,仿佛风干后的烟蕈,一碰就爆成了一片浅灰色的孢子雾。 最后,这个卓尔家族的最后一个儿子决定放弃思考,顺道把脑袋倒空,这样他就听不到灵能大师那些折磨人的危险话语了。 比起格德尔,葵露·维拉多伦,这位幽暗少女漫步之庭的主祭还是向新港城的保护人做出了警告:“您的宽容胸怀令我所有的同伴都感到喜悦,但是我仍然要向您说清楚,我们的敌人不仅仅来自于那些堕落的地下城市,也来自于其他地方,蒙面君王维纶、软泥怪之主关纳德的信徒一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没胆子的邪神或者没脑子的邪神都不足为惧,相比较而言,我希望伊莉丝翠的信徒们能理解,什么是一座城市应有的秩序。”下元太一君认真地回答道,“我相信,同时受到幽暗少女伊莉丝翠和奥秘之母密斯特拉眷顾的葵露女士,能够教导那些黑皮肤的女孩遵守我的要求。” “如您所愿,阁下。” 于是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身为两位女神同时眷顾的神选之民,葵露端起茶杯的时候,还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半精灵。 一个强大的施法者,不论他掌握的是哪个魔法体系,但都不可能凭空出现在世界上。“强大”这个词,意味着“罕见的天赋”、“命运的青睐”、“神灵的眷顾”。 拥有罕见天赋的年轻人,每个时代都会出现很多,但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够活到他们变成传奇故事主角的那一天。 这个世界上有强大的灵能者,也有年轻有天赋的灵能者,但没有年轻又强大的灵能者。而这个世界又是这样慷慨,对无数的位面旅行者开放了道路。比如阴影谷的那位老贤者伊尔明斯特,就有着邀请众多异时空的大魔法师定期去家里开餐会的习惯。 毫无疑问,改变了头骨港的人也属于这样一位旅行者,就像曾经从其他时空造访这个大陆的人们一样。这片大陆迎接了精灵也接纳了兽人,自未来的毁灭结局中逃亡的底栖魔鱼和夺心魔潜伏在地底,为了拯救自己信徒而穿越时空的神灵在大陆上建立了的地上神国。 所以,葵露期待这位新到访的灵能大师能带给这片土地更多的惊喜。 就在端着白瓷茶杯的女祭司沉思的时候,那些跟随葵露来访的僧侣中,有人终于耐不住寂寞,跳到了“灵能大师”的面前。 “葵露女士,您的远大目标又朝前迈出了一大步。但是鄙人的新书还缺少最重要的一块拼图,看在老黑杖和伊尔明斯特的烟斗的份上,这是你之前答应我的!” 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身上的粗羊毛苦衣,腆着啤酒肚的男人摘下了他头顶那装饰着仿真苹果的小圆帽,精心梳理的胡子在嘴唇上跳跃:“向您致敬!鄙人瓦罗·谭普·哲达,享誉诸国的旅行家和美食家” “以及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不靠谱的魔法师。”葵露补充道。 但是这丝毫不影响这位自称旅行家的灵活胖子滔滔不绝的自我介绍:“我相信,您创造的伟大事业需要我的效劳。毕竟地脉迷城曾经被所有大魔法师视为不能轻易冒犯的禁区,也是老黑杖和老烟斗认证的‘英雄之墓’。我对于您的战斗过程非常地好奇,事实上,我认为这次独家采访能够让我写成《大旅行家瓦罗谭普:讲述地脉迷城的兴衰》,它将是《大旅行家瓦罗谭普》系列丛书里最好的一本,完全值得包揽大陆出版行业所有的奖项!” “对此我完全不会感到意外。”下元太一君温和地回答道,然而他的目光却注视着面前这个喋喋不休的灵活胖子 在瓦罗的后脑勺上,连着一根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的精神之线,正将这个畅销书作家的所有思维同步传达给另外一个人。 (本章完) 正文 第1000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一) 光与暗、生与死、元素与能量,被“玛那”也即是魔力所编织,形成了一张铺设在这个时空中的无形网络。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魔法的本质,也是魔法女神的本质。 然而与此相反,灵能魔法虽然挂了个“魔法”的名字,却完全与魔法女神的奥秘之网不相干。 “世界上的一切存在,都是心灵投射与感知所造成的幻象,汝等应当深明本质,并用强大的心灵力量去掌控它。” 这便是伊尔神思因的教义,虽然只是一切追随这位翠玉大脑怪的信徒都能接触的基础教义,但是也足够一窥其教理立足的根本点。 佛门中人都知道,曾经有一位博学的婆罗门苦修士去拜访释迦牟尼,求教宇宙的真理: “我生从何来?死往何处?我为何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的出现对这个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世界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世界?我和宇宙之间有必然的联系吗?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消失?未来的时间又在何处停止?” 然而释迦牟尼不是盗神姬无命,这位满嘴问题的苦修士也不是同福客栈的吕轻侯。释迦牟尼的回答是:“善男子,你如果中了一支毒箭,应当立刻去寻找医生解毒拔箭,而不是去研究下面这些问题是谁射中了我?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是猎人还是杀手?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这箭是从何处射出的?对方用的是哪一把弓?箭身用的是何处的材料……愚人,在你弄清楚这些问题之前,你早就死去了!” 但是这些问题对大和尚们的诱惑力还是太强了,在释迦入灭之后,永远在忙着举办辩论会的高僧们就开始研究“天堂地狱是像某些宗派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实有存在,或者如另外一些宗派主张的那样,只是一种假说”这种复杂问题了。 如果说地狱是实际存在的,那么负责审判罪行的阎王,负责拷打罪囚的狱主鬼卒,这些存在也是实有的吗?如果是实有的,他们是地狱道的有情众生吗?如果是生存于地狱道的有情众生,那么他们为什么不会感受到地狱道的苦恼?如果说他们是天人或者阿修罗这些生存于三善道的威德鬼神,为什么他们会生存在地狱里? 在漫长的辩论中,大量的理论被提出又被推翻,最终有一种学说终于取得了胜利。 地狱是不存在的,就像天堂也同样不存在,天堂和地狱都是心识在“善念”与“恶念”的熏染下,如同种子萌芽般生出了“善报”与“恶报”的果实。庄严华美的天堂,是善念成熟后的幻象,残酷惨虐的地狱,是恶念成熟后的幻象。身披天衣璎珞的天女,浑身燃烧火焰的鬼卒,都是心识在“善”与“恶”的业力熏染中塑造的虚假之物。 这个理论,是诸多佛门大神通之士演化法界神通的基本理念,但却与伊尔神思因的教义不谋而合。 当然,除了那些受到伊尔神思因宠爱的章鱼脑袋,以及疯狂追求灵能魔法精髓的狂人,很少有人能够接触到真正的灵能魔法。地表世界的灵能者稀少无比,偶尔会有一些幸运儿,在血脉的起源里稍稍觉醒了一点心灵异能,这种血脉觉醒甚至传承不了稍微复杂一点的灵能进修手段。 就从这点上看,连接着畅销书作家后脑勺的那根无形之线充分地证明了一切。 精准的连接,远距离共感,并且成功地瞒过了漫步之庭的主祭葵露·维拉多伦。 虽然奥秘之母密斯特拉曾经宣称,她是世界上所有奥秘技艺的守护者与赞助人。但事实上,那些从来不依赖玛那与魔网的灵能者,宁可冒着失去理智的危险去造访某个翠玉大脑怪的洞窟寻求真理,也很少去密斯特拉的咒文之心找不痛快。 同时受到密斯特拉与伊莉丝翠两位女神眷顾的葵露·维拉多伦,在密斯特拉的神恩眷顾之下,这位美丽的女祭司可以轻易通过魔网感知到周遭魔力流动中最微小的变化,不论是多高明的魔法师,使用了多么高明的技巧进行掩盖,也很难瞒过这位神选之女。 但与她对魔力的敏锐感知力相反,这位女祭司的力量对心灵异能明显缺乏针对性,何况中招的人还是一个她从来不怎么喜欢的畅销书作家。 丝毫不知道自己的思维已经和人共享,瓦罗还在继续发表他冗长的演说: “……我向您保证,在书稿出版之前,您可以专门审阅一遍,保证里面没有任何您不想看到的东西。自从我出版的《瓦罗名人访谈录:关于魔法的一切》惹毛了老黑杖,我认为让您亲自过目样刊应该是个好主意。” “说真的,作家先生。”下元太一君温和地说道,“我是个乏味的人,而且手头有太多需要关注的工作,实在很难陪着你这位著名的文化界人士,一边啜饮着馨香的花果茶,一边回忆那些残酷的战斗。” 会被对方拒绝,这一点也早在瓦罗的预料中,然而“灵能大师”马上就开出了一个他没法拒绝的条件。 “比起名不见经传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大陆诸国的读者们应该更熟悉深水城地下的疯法师,恶名昭彰的海拉斯特·黑袍吧。我的麾下有很多长期为海拉斯特服务的文艺工作者,我相信通过他们之口,你能够创作出一部不朽名作” “就叫《“北地噩梦”海拉斯特·黑袍与地脉迷城的灭亡珊瑚杯台地剿匪建城大记录》怎么样?” 地摊八卦杂志一般的题目,以及毫不掩饰的宣传调子,却让瓦罗的眼睛一亮:“这么说您同意了?” “没错,同意了,骷髅唱诗班的全体成员将把地脉迷城几个世纪以来的全部黑幕曝光给你,请不用客气,努力地开始写吧。”在下元太一君温和的语调中,一只只把自己打扮成珠宝匣或者水果篮的饶舌骷髅已经一拥而上 “瓦罗·谭普!很高兴认识你,我是你的忠实书迷,你那本《阴影谷旅行指南》写得好极了,尤其是关于大贤者伊尔明斯特的女装癖……” “不,不是女装癖,我们都知道,在这位流亡王子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接受了魔法女神的恩宠,以美少女的姿态在诸国间旅行。” “我们有理由相信,曾经以美貌与智慧著称的魔法美少女伊尔明斯特究竟是以何种方式被古代精灵王国的法师们接纳的!” “当然,我们也会谈到地脉迷城的建立,困扰地表社会几个世纪的施法者失踪案,以及一部分海拉斯特宝藏的下落。” “瓦罗阁下,让我们一起来创作这本必将留名历史的巨著!” …… ……… 让一个喋喋不休的传记作家兼八卦记者闭嘴的方法是什么?当然就是让他被更多的狗仔队所包围。 对于自我冻结时间的海拉斯特·黑袍而言,名誉权什么的就像是天边的浮云,曝光再多的地脉迷城黑幕,也总比让人把目光全落在“突然降临的传奇灵能大师”身上来得强。 就算有人在和瓦罗·谭普共享精神世界,除了那群话痨骷髅的各种段子之外,也别指望他能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打发了著名的狗仔队先生,下元太一君的目光向着深水城的方向望去,然而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 正文 第1001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二) 莫云背靠着小巷的石墙,手指深深地抠入粗砾的石块缝隙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瓦罗·谭普的确没有一点心灵异能,但是这个著名的旅行作家同时也是一个著名的非主流巫师。与所有正式注册的巫师一样,这个看起来轻浮又贪嘴的男人其实算得才思敏捷。他可以同时应付十几个话痨骷髅,接收谈话所有的讯息,并且同时构思新书的大纲。 与这样一个心理活动复杂的巫师保持精神同步,等于是同时和好几个灰矮人进行精神力的交锋,还要不停地过滤那些无用的信息,以免被冗余的精神碎片搞到发疯。 精神的负荷最终变成了身体的痛苦,太过敏锐的心灵共感能力,成了折磨莫云的罪魁祸首。 恍惚间,莫云似乎回到了达耶特佣兵团的地下刑讯室,而他名义的老师金穆瑞,正将一根根月长石磨制的灵能针头扎满莫云的每一处神经末梢,强迫这个年轻的卓尔与被俘虏的灰矮人分享彼此的痛觉 “不论我们的团长阁下如何宠爱你,莫云,你都必须记住,你是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灵能天赋而被我选的学徒。你必须深入理解智慧生物在生理痛觉的全面折磨下,精神层面会出现的每一个弱点,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有存在价值的拷问者。而不是像那些愚蠢的紫红色章鱼脑袋那样,必须通过思维探针或者直接用触手读取脑髓的原始伎俩,才能够理解其他生物的思维方式。” 看起来沉默如石的阴沉灵能专家,在心灵感应对莫云进行“教育”。 永远神情阴沉抑郁的金穆瑞,还有他那些完全像是虐待的教育手段,让一度流浪在头骨港的莫云稍稍理解了一点幽暗地域卓尔男子的日常生活 时刻接受虐待,时刻表示臣服,否则在那些心智扭曲的疯狂女祭司面前,稍稍流露出的反抗意志意味着死亡。 而莫云必须习惯这种屈辱的生活,才能够享受到达耶特佣兵团给与每一个成员的那一丁点自由。 没有家族,没有主母,不是作为卓尔女性的玩具,不是作为头骨港奴隶贩子的宠物,在那个危险却又捉摸不定的光头团长身边生存着。 起金穆瑞那些名为“特训”的折磨,单纯因为精神冗余造成的身体负担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但是除了那些来自瓦罗·谭普表层意识的碎片,关于这个巫师的真正秘密如这个行踪飘忽的巫师的真正住处,他手稿的秘密收藏处,像是隐藏在迷宫深处的宝藏,你知道宝藏的存在,但是却无法通过那座迷宫。 虽然被所有人都当成是夸夸其谈的骗子、玩弄笔杆子的贪吃鬼、花边新闻的制造专家,然而人们大都忘记了,瓦罗·谭普也是一个著名的巫师,一个与大贤者伊尔明斯特有着深厚友谊的巫师。他那看似不设防的心灵世界,同样暗藏着针对心灵异能的无数陷阱。 如果灵能魔法真的如灵吸怪们所夸耀的那样无所不能,那么这些滑腻的章鱼脑袋早可以统治世界,而不是龟缩在幽暗地域,和卓尔城邦进行着无休止的战争了。 在过量的冗余信息几乎让大脑超负荷工作的同时,一道“目光”正朝着莫云扫来。 那是一道强大的精神力量,仿佛大范围的侦测魔法一样,将整个深水城都纳入了它的扫描范围。 在莫云感知到那个精神力量降临的瞬间,胸口的护符突然传来了烧灼般的痛感,一瞬间切断了莫云和瓦罗之间的精神之线。 那道宏大的精神力量在凋亡鹅毛笔大道停顿片刻,随即放弃了这里,在深水城的诸多法师塔外围略一停顿,随即离去。 莫云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居然躲过了那位传灵能大师的侦测。 但这样的好运不是常常都有的,算找到了瓦罗·谭普,在深水城的大人物们的庇护下,不论是这个著名旅行作家,还是他的书稿,都很难再弄到手里了。 年轻的卓尔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自己隐藏在了小巷的阴影里。 …… ……… 将目光从深水城的街巷间收回,下元太一君沉吟不语。 刚才有一瞬间,他隐隐有些感应,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出现在了深水城里。但是不过转瞬之间,又是一片混沌未明。 这样的感觉可不怎么好,有点像是仙道高人间爆发冲突之后,互相搅乱天机、蒙蔽灵台,准备下黑手的节奏。 但到底是怎么回事,算下元太一君现在也说不来。 “伊德里尔”先生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忙着抄笔记的瓦罗·谭普身。 在他神念探入深水城的瞬间,瓦罗后脑勺的那根精神连线,也在瞬间断去。只怕连瓦罗本人都没有想到,在不久之前,他的精神活动都被人强制共享了出去。 略一思忖,下元太一君向着身边的幽灵法师拉科特·坦纳西尔一点头:“瓦罗·谭普的到访,是洗刷头骨港曾经恶名的好机会。在这位大作家创作新书的期间,我们还是要支持他的工作。除了那些饶舌的骷髅脑袋,他想要到什么地方实地取材,你们可以尽量地满足他。” 幽灵法师拉科特依然保持着他那张忧郁的脸,低声回答道:“虽然地脉迷城的大部分区域都崩坏并填平了,但还有一些海拉斯特召唤的异怪在废墟里游荡着。我很怀疑,这位自称魔法师的作家先生,能否在遇见一头大型软泥怪的时候,成功地施放出一个火球术。” “我们当然要给瓦罗先生安排一些保镖。”下元太一君回答道,“把霍昆和科尔这对卓尔兄弟安排给作家先生。黑暗精灵城邦至少教育了他们如何使用剑和弯刀作战,算他们不能杀死一头龙,但起码能保护着这位先生在巨魔的狼牙棒下全身而退。” 正文 第1002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三) “在沙漠里奔跑的蜥蜴, 不知道阳光的珍贵; 在湖泊里漫游的水鸭, 不知道干渴的滋味。! 哦,亲爱的听众, 和智者交朋友, 你会认识生活的真谛; 和知识交朋友, 你会在窘境里想出妙计。” 哼唱着不知来自哪个地区的小调,瓦罗抓着一根短小的黑木杖,十分愉快地在岩壁间敲来敲去。 这种看起来不起眼的黑木杖,其实是秩序之塔出售的侦测魔杖,杖身使用深水城周边一种名为“幽影伞”的乔木制作,不但结实耐用,对于增幅魔力也要普通木材要稍微强那么几分。 旅行作家使用的侦测魔杖里储存着十几道等待激活的密道感知咒,这个预言系魔法可以侦测地脉迷城那些被隐藏起来的秘密通道,也可以辨识秘道布置的机关陷阱。 但是除了瓦罗这样身价不菲的著名作家兼巫师,普通人根本没有财力带着整捆的侦测魔杖玩地脉迷城一日游。这种奢侈的准备,足够让那些为了赚学费而参加冒险小队的巫师学徒们气个倒仰。 在这位身手敏捷的大肚子作家不远处,科尔无聊地将自己的长剑抽出来又推回去,霍昆则尽量将注意力放到这个饶舌的胖子身。 “如果想要寻找地脉迷城的遗址,”终于有点不耐烦的科尔终于抗议道,“瓦罗先生,你为什么不去拜托那些被伊德里尔大师雇佣的幽灵和巫妖呢?一个水晶球、星象仪或者占卜碗,能看到的东西你在这些石头堆里看见的要多得多。” 瓦罗耸了耸肩,戴着他时尚的小苹果圆帽转过头来:“预言系的魔法并不像我们很多时候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我的黑皮肤朋友。是的,在深水城里,有好几个侏儒法师开设了他们的预言魔法屋,这些表情滑稽的小矮子们带花里胡哨、满是金星和银月的尖顶帽,用南方商人运来的漂亮香炉燃烧起各种怪的香料,把他们的顾客熏得精神恍惚。而他们则盯着水晶球说一些不着边际,还必须合乎韵脚的古怪句子,仿佛他们是传说的先知和大预言家一样。” “但是这种杂耍表演,和预言魔法并不是一回事,朋友。”完全不像个施法者的非主流巫师摇晃着他的探测魔杖,“有些时候,有些巫师会试图沟通天堂山的天使或者无底深渊的恶魔,或者那些沉默却长寿到近乎永生的元素领主,试图获得一些答案。但这不算是预言,只能算是一次场外求助。对于未来,我们一无所知,预言魔法只能帮助我们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它可以让我们的视域变得更广阔,看见遥远的地方发生的事情,看见这堵石墙后面隐藏的陷阱,仅此而已!” “甚至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知道某个地点在某个时间点里发生的某个事情,而不是这个宇宙从过去到未来,所有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这是神灵也无法轻易涉足的领域,不需要对它太过认真,我的卓尔朋友!” 在瓦罗的长篇大论,科伦默默地用手按住了脸,用本族的语言呻吟道:“我不应该对这个家伙提出那个笨问题的。” “算你不提问,他也会找机会说话的,科伦。”他的兄弟如此回答道。“但想一想,我们不用去照顾那些讨厌的矮人,只要跟着这位作家先生在废墟里散步,每天有一个金币入账。” “而且晚可以在深水城的大餐厅里享用最好的美食。”科尔补充道,“这样想想,听他的唠叨也不算什么难题。至少我们曾经在魔索布莱城听祭司们布道的时候,要现在痛苦多了。” 在卓尔战士们低声交谈的时候,他们没有注意到,一只浅灰色的老鼠,正伏在碎石堆下,小小的红眼睛不断地来回扫射,紧盯着这个人类巫师与卓尔战士的临时小队。 …… ……… 莫云正在和那只老鼠建立精神联系。 对于灵能者而言,与动物建立精神联系同样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一只蜗牛或者水蛭这样的软体动物,它们的神经系统太过简单,它们的学习能力也太过低下,甚至没有长期的记忆力,想要控制它们的“心灵”,等于和生物天生的混沌本性进行斗争,基本是一种得不偿失的举措。 但是老鼠不一样了,特别是在这个魔力泛滥的世界里,除了人类、精灵、矮人、侏儒、半身人与龙这样的智慧种族,某些老鼠也会在魔力的影响下获得心智的强化。这种看起来平平无的老鼠,会在满月带来的魔力潮汐获得智力与精神的提升,又会在满月结束之后,失去它过人的智力。 但是这种平均每月一次的智力过山车,却让这种老鼠拥有了普通生物所不具备的精神强度,是心灵异能连接的好对象。 只是这种算得魔法兽的老鼠,也算是一种珍稀生物,算在深水城的魔宠商店里也很难找到一只,对于一个永远被深水城排斥在主流之外的卓尔斥候而言,要到哪里寻找这么一个小探子? 在莫云的身后,一袭黑色的法袍在阴影闪动着光辉。 和地表巫师流行的那种宽松的拖地长袍不同,这件法衣是典型的卓尔风格:窄袖、束腰,下摆收紧,甚至可以透过布料看到法袍主人的人鱼线。 而那些装饰着蜘蛛的暗纹,以及低调却不失华丽的宝石镶嵌,更是充满了幽暗地域的特色。但是毫无疑问,那面的每一颗宝石,都带着魔法强化的痕迹。这样的法袍在魔索布莱城应该只有巫师学院那些获得“大师”称号,算是女祭司们也必须保持些许尊重的卓尔巫师们才能拥有。 但不巧,在达耶特佣兵团里也有这样一位精通奥秘之艺的巫师,莱基·邦达列克。 对莫云而言,这位英俊巫师的到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因为谁都知道,在达耶特佣兵团,莱基·邦达列克和他名义的指导者金穆瑞·欧布罗札是出了名的死对头。 正文 第1003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四) 莫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巫师都不喜欢灵能者,但莱基·邦达列克对灵能者的反感一直都写在他那张英俊却傲慢的脸。手机端 在达耶特佣兵团的权力体系里,团长贾拉索是毫无疑问的金字塔顶尖,这个玩世不恭的卓尔精灵强大却不可捉摸。他的魅力吸引着佣兵团的每一个人,但同时又把他的部下们玩弄在指尖。在习惯于背叛和臣服强者的卓尔精灵,贾拉索永远能制造出一种进退两难的境遇,让每一个佣兵团成员必须服从他的领导,才能从刀尖获得一丝安全感。 而作为这位花俏团长的副官,莱基·邦达列克与金穆瑞·欧布罗札在佣兵团享有仅次于贾拉索的特权。 只要莱基高兴,让一个金穆瑞的学徒不明不白地死在地表,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保持着与老鼠的精神连接,莫云仍然清楚地感知到,莱基那双灵巧的手指,正在自己的短发间温柔地抚摸着。 这并不是黑暗精灵之间表达亲昵的方式,莱基也完全不用对佣兵团的普通斥候做出什么善意表示。只要他点个头,佣兵团的士兵们会竭尽所能地迎合他充当一位高阶法师的魔药试验品,对抗毒性极高的黑暗精灵而言都不是问题,只要他们能得到一点好处,算被莱基当成打发无聊时光的玩具,也是值得的。 虽然莱基·邦达列克身永远散发出陌生人莫近的阴冷气息,像极了他的死对头金穆瑞·欧布罗札。但莫云相信,只要他勾勾手指,佣兵团里有的是愿意廉价出卖自己的家伙。 也正在此刻,一股阴冷的力量,正在莫云的头皮外缓缓地流淌,那是某种附魔系咒在起作用。 像大部分的灵能者都偏好使用精神力的连接来影响另一个智慧生物,巫师们也在使用魔法研究同样的事情。也许一个刚刚学会接触魔法的学徒,用尽所有的力量,也不过让一个醉鬼恍惚几秒钟;但一个合格的毕业法师,能将魔咒变成一个混淆他人认知的暗示;而一位专精附魔咒的大魔法师,甚至可以重新编辑一个人的全部记忆。 毫无疑问,莱基也正试图给莫云制造一个埋藏于潜意识的暗示。 而恰在同时,莫云挂在脖子的红玉髓护符猛地腾起一股热流,透过皮肤,连接神经,转眼间将那股魔力反震回去。 被打断了咒的莱基有些不悦地注视着莫云,而年轻的卓尔斥候也在同时结束了与那只老鼠的精神连接。 “很强的对魔力抗性,还有对附魔师极强的豁免能力,这是金穆瑞对我的又一次挑衅?”意味深长地念出那个老对头的名字,莱基猛地抓住了莫云的短发,强迫年轻的卓尔面对着他: “魔索布莱城所有的蛛后祭司都获得了女神的启示,有一个针对伟大女神的阴谋正在地表展开,而我们达耶特佣兵团必须向执政家族表示自己的立场,将更多的情报带回幽暗地域。所以你的任务,现在被我接手了,收起所有的小花招,金穆瑞现在袒护不了你。” 莫云只是保持着驯服的神情,尽量不去看莱基的脸,回答也尽量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表述:“是的,长官。” “瓦罗·谭普,和地表的大魔法师们保持密切关系的骗子。”报出那位著名旅行作家的大名,卓尔法师严肃地说道:“这个人类应该清楚深水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是谁试图在针对蜘蛛神后,但很可惜,伟大的蛛后降下的神谕没有提到这些,或许第一执政家族的班瑞主母清楚一些细节,但这个狡猾的老家伙肯定不会和别人分享更多内容……” 有些神经质地拂乱了白色的长发,莱基·邦达列克再度抓着莫云的头发,强迫年轻的斥候看着他:“你监视着那个人类骗子,告诉我,他现在的具体位置,还有他保镖们的情报。” “他正在地脉迷城的废墟间调查,长官。”莫云尽可能地忽略掉莱基揪着自己短发的痛觉,汇报着自己通过老鼠看见的一切:“平均每个三个小时,他会召唤一些头骨港的骷髅监视者,和那些不死生物交换调查来的情报。头骨港的新主人雇佣了两个卓尔浪人战士,负责保护他的安全。” “当然,头骨港,头骨港当然有很多卓尔浪人,如你这只狡猾的小蜘蛛曾经也是他们的一员。”莱基点了点头,稍稍松开了莫云的短发:“两个士兵,这很容易,但是游荡在头骨港的亡灵巫师始终是个麻烦。” 为了彻底摆脱莱基对自己头皮的折磨,莫云不得不主动提出一个建议:“也许我们能够策划一次叛变,长官。” “叛变?”莱基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年轻的斥候,“我突然发觉你并不算完全的一无是处,说吧,士兵,将你的计划毫不保留地讲给我听。” …… ……… 霍昆坐在他的单人床,盯着另一张床翻来覆去的科伦,在习惯了头骨港那些糟糕的生活环境之后,呵欠传送门旅店那带着水果香味的床单,轻柔富有弹性的鹅绒被,反而让这对卓尔兄弟感到有些不习惯。 “霍昆,我有点想念魔索布莱城了,在我们第一次去地表狩猎之前,家族特许我们享受贵族生活的那一天。”科伦将脸埋在枕头里,喃喃地说道,“但是那次狩猎我们搞砸了,地表的精灵聚落提前发现了我们。我们没有杀死一个精灵……” “而你又不小心踏烂了一张蛛,还忘记把靴子擦干净。”霍昆平静地回答道,“所以我带着你逃跑了,否则家族祭司会很高兴地剥了我们的皮,装饰在她的蜘蛛神龛。” 科伦抱着枕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我们还能回到魔索布莱城吗?我真的很想念城里那个巨大的石笋魔法钟‘纳邦德尔’,还有……” 剩下的话被他的兄弟堵了回去:“我们回不去了,睡吧,也许梦里能看见纳邦德尔石柱的妖火在燃烧。” 正文 第1004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五) 珊瑚杯台地的重建工作预想更加顺利。! 曾经为老巫师海拉斯特服务的贝伦巫妖、幽灵法师们,遵循着他们新主人的命令,从海拉斯特的藏宝库收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古代精灵王庭艺术家们创作的雕塑和名画,每一件都是让永聚岛的精灵贵族们不惜一掷千金的传世之作。 几百年前已经绝版的古籍,算是孜孜不倦收集书籍的烛堡僧侣,也情愿拿出他们的珍本古书来进行交易。 白银、黄金、秘银、精金,这些地表市场极为稀缺的贵金属被熔铸成锭,和各种宝石原矿胡乱堆放在一起,仿佛它们只是一些不值钱的石块。 而在另外一些密室,则堆放着来自诸多元素位面和天堂山、极乐境、巴托九狱、无尽深渊的异矿石,堆成了一座座山丘。 如土元素位面特产的红龙钢,这种坚硬冰凉的金属哪怕在红龙的火焰吐息也不会烧熔,一向被屠龙者们视为最好的盔甲铸造材料。 又如暗红色的深渊血炼钢,这是无尽深渊的名产之一。由于恶魔们永不停歇地彼此厮杀,大量的恶魔之血与深渊魔力沉淀聚合,形成了这种带有怪异力量的矿石,也是恶魔领主们锻造武器的最佳素材。 还譬如悼亡紫金,这种美丽的紫金矿自带神圣力量,用它制造的武器不需要祭司们施加祝福法术,可以用来对抗不死生物,贝伦巫妖们在提起这种矿石的时候都显得有些不悦。 当然,最多的还是各种魔法道具塑能魔杖、祝福项链、智慧头冠、储法宝石、无尽药壶、幸运戒指、变性腰带、错乱护符,所有带着魔法师式思维和恶趣味的宝物,都能在贝伦巫妖们的统计清单见到。 毫无疑问,海拉斯特千年来的收藏,足够让最贪婪的巨龙都相形见拙,曾经被魏野拿来当成定元天地的原材料的纳萨力克大坟墓,那其的财富相起来也是远远不如除了那几件天地遗蜕凝结的所谓“世界级秘宝”。 但是对下元太一君而言,那些足以让魔法师们抢破头的古代秘宝也是些鸡肋而已。一件魔法长袍能够让一个法师学徒瞬间变成一位强大的法师,但是对一位失落之神而言,一件连帽长袍不会青溪道服穿起来更舒服。 “统计工作做得很好,先生们。”翻看着前精灵宫廷法师呈交的清单,下元太一君很愉快地点着头,“曾经的头骨港,挤满了想要到地脉迷城里发财的冒险者。不过从现在开始,这个持续一千年的发财梦可以结束了。将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集起来,它们应该发挥更多的作用,而不是堆在地下室里生锈发霉。” “那么关于建筑工行会的佣金”前宫廷法师提问道,“用宝石进行支付吗?” 随着这位贝伦巫妖的声音,一支生着两条小细腿的羽毛笔匆匆地跳进墨水瓶里,蘸饱了墨水,在另一张支出表飞快罗列出深水城宝石市场的最新交易价。 “不,不要用宝石。实物交易永远受着供求关系的制约,大量宝石和贵金属流入市场,只会带来贬值。辛多雷家族的金库现在归我们支配,先从那里支取资金。” 前宫廷法师一边示意羽毛笔记录,一边拿起另一份件:“漫步之庭派遣的志愿者已经到来,其大部分是冒险者,只有少数几位是侍奉伊莉丝翠的女祭司。” “漫步之庭是这附近最特殊的神殿,毕竟她们时刻面对着地底的邪神信徒。提尔神殿不是派遣了他们的神殿卫士吗?让这些女士和提尔的仆人们混编成巡逻队,如果他们当有人不适应这份工作,叫他们返回自己的神殿,珊瑚杯台地不是问题儿童收容所。” 停顿了一下,新港城的主人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瓦罗先生在忙什么?” “在废墟里散步,和骷髅们谈天,回到深水城的高级餐厅用饭,一直都是这样。” …… ……… “能为您效劳吗,先生?” “一份迷迭香煎羊排、香橙酒白鱼沙拉、软炸黄油蘑菇,还有深水城风味牡蛎汤。”熟练地点着单,著名旅行作家拍了拍他腆着的大肚子,“辛苦地完成了一天的探索之后,这是最好的犒劳。” 穿着黑绸礼服的侍者飞快地记录下菜单,然后带着一丝防备地看着旅行作家的保镖们,“这两位先生需要什么?” “孢子面包,用大型蓝帽蕈的孢子磨粉然后烤制。”霍昆这样说道。 “很抱歉,”侍者微微皱了皱眉头,“船长大厅不提供幽暗地域的特色食品,为您换成骑士面包可以吗?这是科米尔王国的名厨们为凯旋而归的龙骑士所特制的面包。” 回答他的,是一双紫色的明亮眼睛,像是一头冬狼在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但这种气氛很快被瓦罗打断了:“不,不需要骑士面包,我承认这种全麦面包香气浓郁而且富有营养,但是它冷却之后会硬得像狼牙棒一样。科米尔王国的吟游诗人们不是歌颂过‘五个面包篮子的骑士’吗?这些随军厨子是挥舞着骑士面包,给散塔林会的邪恶祭司们脑袋开瓢的!请给我们换成王冠蛋糕,这种可爱的点心能让最挑嘴的半身人也顾不说话” 在作家的插科打诨下,卓尔兄弟不再说话,沉默地面对着瓦罗为他们点的一桌子地表美食。 这种沉默和阴郁的气氛,并不像瓦罗所认识的那对兄弟除了乌木色的肌肤和偶尔蹦出的卓尔语,这对彼此关心的兄弟像是地表常见的那些佣兵,谈不善良,但也邪恶不到哪里去,只要能得到好处,能完成他们接到的任务。 保护瓦罗·谭普是个工作轻松、报酬优厚的任务,霍昆和科伦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偶尔还会欣赏一下作家的冷笑话。但不知从何时起,这种轻松的气氛被一种沉郁的气息所取代,在这对卓尔兄弟的脸再也看不到一点笑容。 用小银勺一点一点地舀着牡蛎汤,瓦罗放弃了继续活跃气氛,然而在船长大厅用餐的客人,却时刻都将目光落到他们这一桌来。 船长大厅是深水城著名的高级餐厅,但船长大厅也很少(基本没有)招待过卓尔客人,如果不是餐厅经理知道瓦罗·谭普是黑杖塔之主的老朋友,那么绝对不会让他们进门。 但算船长大厅的经理特许这个“作家与卓尔”的组合在这里用餐,但他也没法子阻挡客人们的好眼神。 终于,在邻近的餐桌,一个穿着长袍的白须老人向着瓦罗一招手:“奥秘之母在,我如果没认错的话,你是阴影谷大贤者的挚友瓦罗·谭普阁下!” 这个“阴影谷大贤者的挚友”的头衔显然很对旅行作家的胃口,瓦罗放下汤勺,走到了白须老人的面前,很高兴地回答道:“正是鄙人,不过我从未见过您……” “我只是一个曾经受到大贤者指点的普通巫师而已,普通得不值一提。”白须几乎飘拂及地的老人如此谦虚地回答道,“而作为一个巫师,我更希望将自己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限的对奥秘之艺的研究去,激烈的冒险,危险的怪物,对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巫师而言,实在是太可怕了。” “但是”老巫师盯着瓦罗那张油亮的脸,却闪动着少年人一般的光芒,“能够在您的大作了解到英雄们经历的那些危难险阻,对一个呆在研究室里的老人而言已经很足够了。” “您的赞誉是鄙人的光荣。”瓦罗点了点头,猜想道:“也许这个老巫师会掏出我的某本书,请我在面签名” 而如他所预想的那样,这个身材干瘪的老人从长长的白胡须里翻腾起来,从里面掉出了瘸了一条腿的木雕狮子、碎了镜片的眼镜、包裹着小虫子的琥珀块、没有吃完已经长毛了的香肠,以及各种各样的破烂。 最后,老人摸出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送到了瓦罗的面前:“这是我花费大半生的最好发明,我称呼它为‘了不起的许愿墨水’,只要认真地对这个小墨水瓶许愿……” “里面会钻出一个懂得许愿术的巨灵吗?”见多了法师们各种诡异发明的瓦罗忍不住打断道。 “那还要美妙!”老人似乎听不出旅行作家话语的冷淡口吻,拿着小瓷瓶在瓦罗面前晃悠着,“只要揭开盖子……” 说着他用枯瘦的手指去拧瓷瓶盖,但是瓶盖纹丝不懂,老巫师歉意地朝着瓦罗笑了笑,然后正色说道:“我希望这墨水瓶自己打开” 话音未落,墨水瓶盖发出一声“砰”的脆响,直撞在船长大厅的天花板。 在所有人的惊异吸气声里,从墨水瓶里窜出了喷泉般的黑墨水,转眼间将瓦罗浇得霍昆和科伦更黑。 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沥青坑里一样,著名的旅行作家瓦罗·谭普只能拿起餐巾,一边抹着脸的墨汁,一边没好气地问道:“这是您花费半生时光的最伟大发明?” “这只是一个失误。”白胡须的老巫师以一种理所当然到让人牙根痒痒的态度回答道,“每一个法术都能在它合适的地方发挥作用,鄙人的发明也同样如此。” “洗衣房一定很喜欢您的发明。”被墨汁弄到浑身乌黑的旅行作家反讽道,但是老巫师不为所动:“这些墨水不会对您造成什么有害的影响,因为它们很快会被您的皮肤所吸收,滋润效果像您洗了一次牛奶浴一样。” 似乎要印证老巫师的话一样,很快,墨汁沾濡身体的不适感尽去,但是瓦罗低下头,看见的是自己的双手已经彻底变成了墨水的颜色。 “了不起的发明,我会以‘魔法过失伤害’的罪名起诉您,除非您立刻将这些墨汁从我的身体里拿掉。” “拿不掉咯,拿不掉咯。”老巫师一脸无赖地摊手,“这些墨汁会在您的身保留一段时间,直到它们的任务完成,否则您依然会是这个鬼样子。不过相信我,冒险和遇总是来得很快,您现在的模样不会保持太久……” 然而这些话并没有被瓦罗·谭普放在心,这位知名作家丢开餐巾,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船长大厅。 作为保镖,霍昆和科伦紧紧跟了自己的保护对象,而船长大厅的经理则不快地堵在了这个玩墨汁的老头子面前。 “尊敬的先生,您的魔法表演对本餐厅的客人造成了不利的影响,关于这一点,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将所有造成损失的账单记在辛多雷家族名下,龙巢塔会有人支付给船长大厅的赔偿。”丢下这句话,白须及地的老巫师一手搂起自己的长胡子,迈出几步的功夫消失在了餐厅经理的面前。 正文 第1005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六) 气氛恶劣的晚餐、莫名其妙的老巫师和洗不掉的墨水,这一切让著名旅行作家瓦罗·谭普·哲达完全没了好心情。 按照他的日常习惯,晚餐后,他会美美地洗一个泡泡浴,再享受一个可爱半身人姑娘的香橙精油按摩,最后坐到书桌边,把一天记录的素材整理出一个大纲。 但这一天,他干脆把所有工作都丢开,用一瓶夏尔塔拉的黑甘草威士忌分散些许自己的注意力 对于瓦罗这样一位专心写作的巫师而言,想要解除身这个怪的黑墨水诅咒显然超出了他的专业水平。不过对于一位交游广阔的旅行作家而言,不论是神殿主祭还是深水城的最高统治者,他能讨救兵的地方也足够多,总有的是法子把身子洗干净。 “不,不应该去找老黑杖,在这个胡子颜色像臭鼬皮毛的老家伙面前,不能给他增加更多关于我的笑料了。还是温柔又可爱的莱拉夫人更好打交道一些。”端着酒杯,瓦罗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猛地灌了一大杯。 …… ……… 黑甘草威士忌的香气仍然在鼻尖轻漾,呵欠传送门旅店的老板杜尔南却猛地打了一个喷嚏,在这位洗手不干的前冒险家面前,瓦罗·谭普穿戴整齐,向着他挥了挥手:“我的朋友,回头见,我想我现在正被我的灵感女神召唤着,需要立刻去地脉迷城的废墟里走一趟。” 望着面前这个著名的旅行作家,杜尔南耸了耸肩,打开了呵欠传送门旅店的大门:“路小心,夜晚的废墟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 瓦罗点了点头,承认了杜尔南的说法,却根本不朝前迈腿:“您说得不错,所以我想要从您旅店的传送门直接进入地脉迷城深处,可以吗?” 这个提议,让杜尔南微微地皱起眉:“作家阁下,你从哪里听说我的旅店有一个秘密传送门的?” “作为老黑杖的朋友,对深水城的秘密我当然有一个详尽的了解,杜尔南先生,帮帮忙吧,我会在新书里给你的旅店多做些宣传的。” “不要宣传这个传送门。”杜尔南黑着脸回答道。 “但是你的旅馆本来叫呵欠传送门。”瓦罗耸了耸肩,双眼带着一种挑衅般的愉悦神情。 思考了片刻,杜尔南终于让步:“可以使用本店的传送门,但是请不要把麻烦带到本店来。” “一个已经被毁灭的地脉迷城,还有什么麻烦会影响到呵欠传送门旅店呢?”瓦罗耸了耸肩,跟着杜尔南朝着地窖走去,那里除了杜尔南收藏的各国名酒,更重要的设施,是一个年份古老的传送门。 抚摸着传送门那些古老的法师徽记,瓦罗向着杜尔南一点头:随即消失在了门的另一端。 当作家重新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一条漆黑的隧道,几点红色和紫色的光点在不同的地方亮起。 他花了一点工夫才想起,那是卓尔精灵在黑暗捕捉热量而形成的热成像视觉。 那些美丽却危险的眼瞳明显稍微多了一点。 “我的黑皮肤朋友们,如果允许的话,能否点起一盏灯?否则我很难看清你们的脸……” 他的话没说完,被人按倒在地,一只冰凉的镣铐扣在了他的脖子。 有人用地表通用语平静地说道:“不要担心,作家先生,我只是给你施加了一个禁魔项圈。虽然您的魔法造诣术士学院里的低级学徒还要差劲,但是我知道,一个巫师总能在出乎意料之外的地方给人添麻烦。” “您肯定是一位卓尔魔法大师,”瓦罗稍稍收敛了心神,恭维着他的绑架者,“但是您应该知道,巫师这种生物总是充满了好心,您是怎样抓住我的?” 让苍白的妖火燃起在掌心,露出了莱基·邦达列克那张傲慢的脸,这位卓尔巫师站在瓦罗的面前,很愉悦地揭示了谜底: “一点小小的精神连接,然后给你下达一个强烈的暗示,只要这样能让你离开深水城的保护,来到幽暗地域之了。” “暗示魔法也是有距离限制的。”瓦罗望了一眼挟制自己的卓尔兄弟,摇了摇头,“一位来自幽暗地域的巫师想要悄无声息地潜入深水城,那是在藐视老黑杖身为大魔法师的水准了。” “所以我找了一个很可爱的助手。”莱基说着,一手揽过了站在一旁,尽量把自己和石笋融为一体的莫云,“灵能者是精神连接的专家,并且是一个很好的说服者。” 望着那个年轻的卓尔斥候,又看了看挟持着自己的卓尔兄弟,瓦罗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罗丝女神的杰出战士们,这是我们不得不结束彼此友谊的原因吗?” 霍昆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把瓦罗的头按得更低:“没有一个卓尔精灵能逃过蜘蛛神后的命运之,当她在夜晚的梦境呼唤我们的时候,这是我们必须服从的理由。” “如果我们不出卖你,那么我们将会被女神诅咒,被魔索布莱城的狩猎者带回家乡,变成蛛化精灵,或者下一次大规模活祭的祭品。”科伦有些难过地补充道。 在卓尔兄弟们对话,莱基搭在莫云肩头的那只手却微微用力,通过精神连接,他冷冷地逼问道:“这是你的计划,冒充女神给这些低等的浪人降下伪造的神谕?” 感受着莱基意识几乎不被掩饰的杀机,莫云硬着头皮回答道:“所有的卓尔精灵都在蛛后的命运之,我们的阴谋、诡计、谋杀和背叛是女神本身。如果蛛后认为我亵渎了她的神威,那么神后的侍女会降临在主母们的祭坛,让女祭司们扒掉我的斗篷,让我的身体被蜡融妖的触手穿透,像一个破碎的布偶。” 莱基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卓尔,最后松开了手:“事情最好像你所希望的那样,现在,带这个俘虏,让我们回到魔索布莱城。” 正文 第1006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七) 从地表世界回到魔索布莱城有很多条路,或许是某棵老树下一个早已废弃的狗獾洞,也可能是某座古墓的石棺下无人知道的秘道,还可能是干涸的枯井、塌陷的矿坑,但基本上都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深水城地下的巨型迷宫算是一个特例,但不论是喜怒无常的古代大魔法师,还是如今那位风格粗暴的新城主,都不会允许一群卓尔精灵的绑架犯轻轻松松地穿过大迷宫,回归他们的故乡。 “欧尼俄斯停灵殿管理的墓园下面,有一条绕过地脉迷城的隧道。”莫云简单明了地做出卓尔手语,拿出自己侦查来的情报,“和其他地表神殿不同,死亡与墓园之神的追随者们对一切活物的活动都不感兴趣,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潜入墓园,然后离开。” “比起魔索布莱城,你更适合在地表的阴影下活动,小蜘蛛。”莱基用手语如此回答道。 达耶特佣兵团的斥候与魔法师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依照他们在佣兵团中的阶级定下了回城线路。 “带领这两个浪人押送这个俘虏,当纳邦德尔石柱经过十二个循环,你要将俘虏活着带到魔索布莱城。而我将离开这里,等待你们归来,或者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你们的骨头。” 莫云恭敬地低下头,表示对这位高阶法师的服从。 这是他早就料想到的。 像莱基这样一位地位尊贵、性格高傲的高阶法师绝不会勉强自己,让缀满宝石的法衣擦着卑下的卓尔战士的蜥蜴皮甲,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这些肮脏狭小的隧道中。 目送卓尔法师的身影消失在岩壁之中,莫云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在拥有夜视能力的黑暗精灵眼中,伸手不见五指的无光隧道里,所有带着温度的物体都会露出自己的轮廓,色彩鲜明,一如在地表。 莫云看了一眼瓦罗,后者正尽可能真挚地堆起笑容,向他提问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虽然我很想去著名的魔索布莱城参观一番,但是我实在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处境。” “八大执政家族中的某位主母,指名道姓地要我们绑架你。”莫云平静地回答道,“因为蜘蛛神后降下了神谕,认为你在深水城预备出版的某些作品有亵渎神灵的嫌疑。” 对这个答案,瓦罗露出了一个“非常荣幸”的表情:“诸神在上,我本以为这些高高在上的伟大存在,看不上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旅行作家。但事实证明,就连伟大的蜘蛛女神都是我的读者!” 瓦罗这种不怕事也不怕死的无赖劲儿,让莫云微微一笑,随即一记肘击,这位舌头灵活的旅行作家瞬间就昏了过去。 在瓦罗趴倒之前,霍昆和科伦已经架起了旅行作家的两条胳膊,没让他倒在地上。 …… ……… 等瓦罗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脸上多了一副面具皮革鞣制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在手指的抚摸下镂刻细致的花纹有着明显的精灵艺术风格。 戴着面具的瓦罗,现在可以看到绑架者们的面孔依然平静如猎手的莫云,还有盯着瓦罗大鼻子的霍昆和科伦,旅行作家甚至能从科伦微微闪避的眼神里读出一点愧疚和歉意。 著名旅行作家摸了摸架在自己鼻子上的面具,开口问道:“这东西很精致,是附魔道具?” “用石盲蛮族的皮做成的盲视面具。”莫云解释道,“它能帮助你获得石盲蛮族一样的盲视能力,至少让你可以跟得上我们的脚步。” 科伦有些不满地补充道:“你需要减减肥了,我的作家先生,架着你在隧道里跋涉让我觉得自己快变成了一头驮兽。” 瓦罗摸了摸自己仍然有些发疼的大鼻子,喃喃地道:“这么关照我这个俘虏,这样的温柔简直不像个卓尔精灵。” 莫云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向着科伦一点头:“盯好了我们的客人。” 随即,他带着霍昆拐进了另一个低矮的隧道。 瓦罗有点怀疑地看着科伦,似乎他们还是作家和保镖,仿佛这里也不是通向魔索布莱城的小路,而是埋藏了无数古老传说的地脉迷城:“科伦,告诉我,你那位黑皮肤的新朋友想要做什么?” 科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不过莫云很快就用行动打消了他们的疑问,他和霍昆抬着一头巨大的甲壳生物回到了原地。 那只足有五肘尺长的怪物,有着寄居蟹一般的钳子,身躯却像是一只披着蟹甲的长角蜘蛛,这是种名叫穴居蟹的甲壳生物,瓦罗曾经在某些炼金术士的工作室里见识过它们的标本,还有它们尖利如铁的蟹钳。 除了这只穴居蟹,还有一大块岩盐,在那块岩盐上面还长着一株细瘦的蓝紫色蘑菇。 那株蘑菇在瓦罗的注视下迅速膨胀,像是吹了气一样,膨胀成了一个小小的胖蘑菇。蘑菇肥大粗壮的蕈柄上生出了两个章鱼眼珠般的凸起,还有一张横向的裂纹,面前算是张嘴,从蕈柄垂下来的菌丝恰好就变成了四肢,支撑着这只小胖蘑菇在岩盐上来来回回走动。 “人面蕈,传说中夺心魔的血液流淌过的地方就会长出这种珍稀菇类。”莫云对瓦罗解释道,“它是很好的调味品,也是非常少见的炼金术原料,能够有效提升对疫病石英之类辐射变异宝石的抗性。” 就在莫云进行解释的同时,科伦已经凑近了穴居蟹,细细地端起蟹钳打量了一番:“这是主母和女祭司们才能享用的珍贵食材,看起来我们这一次的运气真的很好。” 霍昆不出声地点了点头,但是莫云却只是看了眼这对兄弟,对于他们那过于温和又一眼能看穿的心思十分惊异。 最终,他只是低哼了一声,只有瓦罗能够听出,那是来自南方某个国家的语言:“神灵都喜欢保佑这种蠢货吗?” 正文 第1007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八) 作为一位曾经访问过烛堡的魔法师,瓦罗在这座闻名诸国的大图书馆里读了不少前辈旅行家的冒险日志。那些曾经造访过幽暗地域的旅行家,基本上对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世界没有什么好话。 一个名叫艾克林恩的哈鲁阿法师,饶有兴致地描写了那些粗鲁而残暴的灰矮人。这些身材粗壮、皮肤灰暗的光头矮子,不论男女都长着一嘴大胡子,大部分时间,一个灰矮人基本上分别不出他的老婆和他的兄弟有什么区别。 而一个署名“烙兹痉挛剧痛”的旅行者,则详细地描绘了一座名叫“地狱火之城”的灵吸怪城邦。那些紫红色的章鱼脑袋,将这座原本的灰矮人城邦转化成了它们的巢穴,将城中的灰矮人变成了奴隶和食材。而那些远征此地的卓尔女祭司,基本一个不落地变成了一种名叫“肉花盆”的悲惨存在,她们的头盖骨被锯开,在大脑上种植一种名叫人面葵的灵能植物,作为灵吸怪们的花粉茶培养基。 另一个署名“琼恩”的巫师则对卓尔城邦十分好奇,这些优雅美丽却又残酷凶暴的黑皮肤精灵在幽暗地域里建立了大量的卓尔城市。比如臭名昭著的魔索布莱城,由蛛后罗丝最虔诚的选民与女祭司们所建立,坚定地贯彻蛛后的所有教条残酷的奴隶制度、对所有地表种族的仇恨、无处不在的告密与背叛、还有独特的女尊男卑两性关系。 但不论在哪一位旅行家的记录里,卓尔精灵的印象都是固定的“美丽,但是危险”、“理智,同样残暴”。 科伦和霍昆并不是那种人们印象中的残忍杀手,他们是流亡地表的卓尔浪人,或许他们裹着一层冰壳子的心在阳光的照射下稍稍软化了一些。 那么莫云呢?这个年轻的斥候总是保持着一种有距离的态度,看不出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却以一种在地表也算得上善意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俘虏。 在科伦和霍昆零星的回忆里,魔索布莱城的精灵们绝没有这么温柔。 此刻,这支古怪的队伍正站在一条地下河的岸边,莫云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寒冷的河水。 他抬起手拦住了准备脱掉靴子趟过河水的科伦,用卓尔语警告着这个莽撞的同伴:“不要下水,这里正活动着一群皮瑞魔鱼。” 就算是粗通多种语言、对卓尔语也有所涉猎的瓦罗,却发现了“皮瑞魔鱼”这个没听过的词汇,他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 莫云懒得理会这个饶舌的作家,双眼却紧盯着河面。 在黑暗精灵的热成像视觉下,大部分幽暗地域的生物都很难隐藏自身,但皮瑞魔鱼算是一个特例。这种冷水鱼的体温永远能够和水体保持一致,游动起来就像幽灵一般无声无息。 而这种行踪隐蔽的冷水鱼,也是一种凶暴的猎食者,它那尖利的牙齿能够一瞬间咬穿地行巨蜥的厚皮,只需要十几条巴掌大的皮瑞魔鱼,就能让一头半人高的地行巨蜥化作一堆白骨。 在魔索布莱城有一个传说,曾经有一个家族的主母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放进地下河里,作为献给蜘蛛神后的祭品。但是在蜘蛛神后派出恶魔侍从前来收取祭品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被皮瑞魔鱼咬成了一副白骨。 霍昆显然也是听说过这个故事的,他拉着科伦的手,让自己的兄弟离河水更远了些。但莫云只是注视着河面,双眼中燃烧起红色的光芒,而空气就在卓尔斥候眼底燃烧的红光中扭曲,仿佛有无声的唳啸震荡着河面。 原本在水下潜伏的皮瑞魔鱼,在这样的唳啸中疯狂游动,仿佛被滚油烫伤了一般朝着河面跳起,甚至跳到了岸边。霍昆匆匆倒退着躲闪那些危险的食肉鱼,科伦则挥舞着长剑,想把咬住他靴子尖的那条皮瑞魔鱼赶开。 瓦罗也看见了这些模样怪异的鱼类,它们的身体椭圆而肥硕,很像是地表河流里常见的河豚,但是身上却铺满了秘银色的鳞片。比起凶猛却憨态可掬的河豚,这些皮瑞魔鱼的嘴大得不成比例,里面布满了尖利的牙齿。 但是很快的,这些凶暴的皮瑞魔鱼都奄奄一息漂在了河面上,就连剑术不怎么出色的科伦都可以一剑一个地将它们插起来。仿佛有什么无形之手,把这些鱼狠狠地砸晕宰了水中。 用不了多久,科伦和霍昆就收集到了大串的皮瑞魔鱼,用生长在地下河畔的铁线树蕨的长枝将这些水中小魔鬼穿成一串。而莫云则注视着瓦罗,逼着后者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过了这条地下河。 在一个隧道边缘的小石穴中,莫云向科伦要来了他的胸甲,将胸甲放在火上烧热后,莫云熟练地剥掉了皮瑞魔鱼的外皮和鳞片,掏去了所有内脏,将一些蘑菇和干蕨叶混合的馅料填进了鱼肚中。 在胸甲“煎锅”上料理这些皮瑞魔鱼的时候,莫云又将一点干燥后的碎苔藓洒在了鱼身上,随即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那是油脂、鱼肉和香料混合后的气味。就算是品尝过许多国家美食的瓦罗,也得承认这烤鱼的香味浓厚而又优雅,简直不输给深水城最好的大厨。 就在所有人都忍不住咽口水的时候,莫云的声音却冷淡地响了起来:“香煎皮瑞魔鱼,这不是随便就可以吃到的东西。这种狡猾阴险的鱼很难捕捉,它的血液、内脏和外皮都含有致命的剧毒。但是这种鱼在魔索布莱城的贵族中间十分受欢迎。” 瓦罗拿起一只皮瑞魔鱼,微微点了点头:“我明白,给死囚吃上一顿美餐,就该叫他去死了,但是伟大的魔索布莱城在哪?” 莫云没有回答,目光越过瓦罗的肩头,那里有一个小小的裂缝,在裂缝中间,一座华美的城市正耸立在巨大的岩穴中间,通体都闪烁着来自宝石和魔法的光辉。 正文 第1008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九) 来自地表的旅行作家脸贴着石壁,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那座岩穴之城。 虽然地表世界可以找到很多关于幽暗地域的文献记载,但这些书籍不是收藏在魔法师的研究会里,就是躺在某些神殿的藏书库种吃灰。而在通俗读物当中,关于幽暗地域的只言片语永远都是些稀里糊涂的昏话,从来没有一本书认认真真地记录下来这些地下城邦的真相。 我如果能活着离开幽暗地域,一定要把深水城出版商的晚宴、跟随商队远赴南方诸国的旅行计划、哈鲁阿某个魔法学院的签售会……所有这些浪费时间的活动全部推掉,专心致志地写一本《瓦罗·谭普的魔索布莱城游记》。 这是著名旅行作家此刻的唯一心愿。 科伦和霍昆忙着把美味的香煎皮瑞魔鱼塞进嘴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大鼻子作家的眼神里依然闪烁的东西。只有莫云,慢慢地拈起一条皮瑞魔鱼,轻咬着紧实细腻的鱼肉,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达耶特佣兵团只是收钱办事,并没有虐待货物的习惯。但是那些女祭司们,从小就在罗丝的祭坛边学习怎样虐待祭品,大概不会给这位地表作家什么构思新书的余裕。 在进城之前,魔索布莱城的风景就随他去看吧。 …… ……… 金穆瑞背着手,以他一贯的阴沉面容盯着正在为他引路的女祭司,还有她法衣上那只背上长着独眼的扭曲蜘蛛纹章。 在魔索布莱城,一位地位低下的佣兵以这样无礼的方式对待一位罗丝的女祭司,基本上会被那些暴怒的女祭司撕碎了拿去喂蜘蛛。但是在某个地方比较例外,裂爪谷,金穆瑞对这里无比熟悉,甚至还保留了一些不算愉快的回忆。 这是魔索布莱城的第三执政家族欧布罗札家的领地,和那些虔诚的祭祀罗丝的贵族不同,欧布罗札家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对蜘蛛神后的敬意。 这个家族中的女祭司和法师,都是彻头彻尾的心灵异能者,在他们血腥的家族排名上升之路上,不知有多少个下级贵族家庭被轻易看穿了所有的战略战术,彻底消灭 只要是与欧布罗札家敌对的家族,不论是祭司还是贵族,甚至对其他卓尔贵族而言,算得上是重要资源的下级卓尔士兵,一个不留。这种干净利落到家的作风,就连魔索布莱城排名第一位的班瑞家都觉得太过疯狂残忍。 不止一位主母曾经在私底下抱怨过:“欧布罗札家就是一群无视规矩的疯子!” 但金穆瑞知道,和魔索布莱城的其他家族不同,欧布罗札家在挑选家族成员和士兵上面,有另外一种标准。 随着女祭司的脚步,达耶特佣兵团的首席心灵术士不出声地踏着小路上的石阶。这条整洁的小路,是欧布罗札家族投入了数百名灰矮人奴隶,全凭锤头和凿子在岩壁上完成的建筑奇迹,欧布罗札家族甚至不允许家族法师给这些奴隶提供更好的附魔工具。 当然,这些灰矮人奴隶也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这条小路,他们早已风干的骷髅,就锁在小路的两旁,成为了欧布罗札领地内的独特风景。 这条不怎么愉快的小路尽头,是一位披着白亚麻短袍的女祭司,正坐在一只蕈型小椅子上。 这位身材矮小的女祭司,脸上带着柔弱又天真表情,就像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盯着悬崖上的一团黑雾。 那是某位家族法师制造的黑暗结界,在这片被咒文笼罩的空间中,哪怕是卓尔精灵的热成像视觉,也无法看清任何东西,并且还附加了沉默咒文。 但是金穆瑞只是扫了一眼,心灵之眼已经穿透了结界的防护,完整勾勒出里面的景象 十几个不过十来岁的卓尔少年,正勉强发挥着他们自血脉中获得的漂浮魔法,飘荡在这个黑暗结界里。 哪怕在最严厉的卓尔贵族家庭中,这个年纪的孩子也只是受到严苛的“教养”,由家族女祭司们进行初步的宗教灌输和以鞭笞为主的社会训练,而没有时间把他们弄到这个危险的悬崖边上。 但是在欧布罗札家,却有一种特殊的“游戏大会”,不定时地举办。 在这样一个悬浮在裂爪谷上空的黑暗结界里,欧布罗札的贵族子弟和下级士兵,都会被随机挑选进入其中,尽量地维持他们的漂浮魔法。由于黑暗结界里附加的沉默术,没有谁知道自己周围还有什么人,只能在绝对安静的空间里尽量地保持自己不断悬浮,直到其他的对手一个个坚持不住而退出,或者因为长时间的静默与魔力匮乏,从高空跌落深谷摔死为止。 当最后支持下来的那个参赛者,就获得了这场游戏大会的奖励,这个幸运儿会被授予贵族身份,并且享受一段奢华的假期如果胜利者是一个卓尔男子,欧布罗札家甚至允许他挑选一位家族女祭司予取予求! 当然,没有谁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够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个。很多时候,在主持人宣布游戏结束之前,所有的参赛者就已经一个不漏地从黑暗结界里掉下去摔死了。 这个见鬼的奇葩游戏,也是欧布罗札家人丁稀少、下级卓尔士兵匮乏的主要原因。 就在金穆瑞走到那位矮小的女祭司身边的时候,又一个年轻的卓尔少女摇摇晃晃地从黑暗结界中降落下来。 但是还不等她尽量靠近悬崖,那位矮小的女祭司已经抄起了一根又黑又粗的精金法杖,猛地砸向了少女的额头: “我的甜心,你出局了!” 沉重的精金法杖连岩石都能一击打成两段,何况是骨骼?飞溅的血花和脑浆之间,少女的额骨崩碎,脸上带着茫然,盯着她那位神情柔弱的母亲,就这么直接坠落到悬崖之下。 欧布罗札家饲养在深谷中的狗头人奴隶们,发出兴奋的吠叫声,很快吠叫就变成了撕扯卓尔少女身体的咀嚼声。 哪怕对于卓尔社会而言,这种杀死卓尔女性来喂狗头人奴隶的作风,也显得无比丧心病狂。但不论是这位神情柔弱的女祭司,还是一脸阴沉兼漠然的金穆瑞,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波动。 金穆瑞轻轻一躬身,以他一贯的冷感语调开了口:“克约主母,达耶特佣兵团的金穆瑞向你致以敬意。” 握着沾满血祭和白色物质的精金法杖,身材矮小的克约主母,欧布罗札家的最高领导者,看着面前这个面色阴沉的心灵术士,却突然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笑容:“我亲爱的儿子,离家出走的你,就连一声母亲都不想呼唤吗?” “您生养众多,遍布谷地,我只是他们当中最不成器的一个。”金穆瑞依然以他干硬的嗓音回答道,然而他的精神力却在身体周围包裹成了无形的屏障,仿佛水晶浇筑的城墙,封闭了一切窥视的渠道。 克约主母看了一眼这个冷硬阴郁的卓尔灵能者,却像少女般地一笑:“近一百年以来,你是我们家族唯一获得游戏优胜的男性。” “您这个在悬崖上举行的‘信任游戏’,考验的不是意志力,也不是魔法天赋,而是心灵力量的觉醒者。只有那些懂得读取对手思维,准确判断自我处境的灵能者,才能够在这场考验中活下来,而我只是幸运地获得了这份馈赠。” 就在金穆瑞如此自谦的同时,克约主母的精神力仿佛化为了实质,如同刀尖一般凌迟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但是你获得了优胜的特权,却利用你母亲制定的规则,脱离的家族,和那个猥琐又狡猾、唯利是图又心理變态的光头贾拉索混在一起!” 精神上的痛感,引起了烧灼般的神经颤抖,金穆瑞闷哼一声,半跪在地上。 而受到克约主母这场精神攻击,更是毫不顾忌地波及到了黑暗结界中。 惨叫声中,一个个参赛者从黑暗结界中摔落下去,与准备加餐的狗头人奴隶的兴奋吠叫响成了一片回荡深谷的颤音。 以年轻卓尔们生命终结的悲号作为配乐,金穆瑞依然以他冷感如石头般的声音继续着发言:“我带来了第四执政家族费恩·特拉巴家的机密情报。一直以来,试图取代欧布罗札家执政地位的费恩·巴特拉家族,已经在进行一项重大的阴谋,而除了我,魔索布莱城没有谁知道真相!” 因为过度的痛苦,金穆瑞最后的话语终于带上了一丝不自然的高音。 看到自己最出色也最叛逆的儿子,终于在自己的折磨下暴露出了他藏在冷硬外壳下的软弱,克约主母愉悦地捧起了金穆瑞那张端正的脸庞。沾着脑浆的手指疼惜地抚摸着金穆瑞的脸,仿佛慈母正在抚慰久别归家的游子:“我的儿子,说说看吧,假如魔索布莱城还有我所不知道的阴谋存在!” 正文 第1009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 达耶特佣兵团唯一的祭司兼法师莱基·邦达列克,有些矜持地走入了第四执政家族的领地。 这座规模宏伟的庄园占据了魔索布莱城正东方最显眼的地方,精金打造的院墙上布满了蔷薇蕨般的华美花纹。 那些精金锻打成形的蔷薇蕨上,闪动着宝石般的魔法灵光,足以抵御火球和电芒的侵袭。而在这堵造价不菲的精金围墙下面开辟出了大片的花圃,枝条纤秀的食人蕨、色彩艳丽的尖叫菇、喷吐着蓝紫色毒孢子雾的龙角蕈,让费恩·特拉巴家显得一片“生机勃勃”。 奢侈、华丽,挥金如土,这就是掌握了魔索布莱城大宗对外贸易的费恩·特拉巴家。 而魔索布莱城居民对这个家族的第一印象,就是他们那毫不掩饰的暴发户气质。 但比起第一执政家族班瑞家,费恩·特拉巴家族的美丽庄园就显得不值一提了。 自魔索布莱城建城之始,就一直位居权力中心的班瑞家,虽然占据了魔索布莱城最上层的名门高地,却很少在领地的防御和装饰上花费什么心思。 班瑞家的领地围墙只是一环高大的银色蛛网,但是从没有人敢于在没有得到邀请的前提下接近那堵围墙 那道蛛网结成的高墙,实际上是蜘蛛神后亲自赐予的一件神器。所有敢于挑衅蛛后神威的存在,不论是强大的巫妖还是暴戾的恶魔,只要敢于接近蛛网墙,都会被那些带着秘银光泽、如雪松木般粗长的蛛丝捕获,最终化成那道蛛网墙的一部分。 比起第一家族无数岁月里积攒下的深厚底蕴,充满暴发户气质的精金雕花墙已经很衬第四家族的现有地位了。 大概也正因为这种暴发户气质,第四执政家族很多时候会显得不那么“贵族”。 在通往第四家族会客室的道路上,特拉巴家的女性们都以一种特殊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英俊的法师。这个家族中,不论是被蛛后所青睐的女祭司,还是转而和刀剑打交道的女战士,都丝毫不掩饰她们对英俊的卓尔男子们的强烈喜好。 只是那些试图向第四家族女祭司们出卖色相的卓尔男子,大部分都死在了连绵不断的阴谋和暗杀中。因为“出卖身体就可以改变自己卑微的地位”这个诱饵,成了平民出身的卓尔男子们唯一可以向上爬的途径,丑陋的宅斗和宫心计在卓尔精灵当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常见。 只有最强大也最聪明的那些幸运儿,可以成为特拉巴家女祭司们暂时的按摩情趣棒当然,还要学会怎样提高自己的耐药性,把特拉巴家各种自带魅惑效果的“床上特制精力剂”当饭吃。 面不改色地接受着那种仿佛带着口水、把自己从头到脚舔了个遍的暧昧目光,莱基注视着前来迎接他的卓尔战士。 第四家族的长子兼家族武技长,魔索布莱城著名的战术专家,欧伦·特拉巴。 这位战术专家和所有的贵族卓尔男子一样,将银白色的长发用蜘蛛形发卡束成高马尾,高挑的身躯带着一丝内敛的强硬,那些笼罩在衬衫下的强壮肌腱,让他像一把蛰伏在鞘中的长剑。 莱基不是第一次与这位武技长会面,实际上,在魔索布莱城众多的贵族名门中,唯独特拉巴家族有着相对“良好”的名声 这个家族的女祭司作风称得上稳健,并不太热衷随意地杀死卓尔平民。 由于长期从事对外贸易,特拉巴家甚至有着“公正”、“宽容”、“不搞阴谋”的美名。 最重要的,作为家族领导者,甘妮特罗丝主母掌握着对外贸易的渠道,所以她可以很容易地从某些奴隶贩子那里获得献给罗丝的珍贵祭品比如被俘虏的地表精灵、纯洁的独角兽幼崽,甚至有一次她献祭了一个有着美丽歌喉的人鱼女孩。 正因为甘妮特罗丝主母对活祭品的“高尚品味”,使得第四执政家族不用频繁杀死自己的家族成员和下级士兵来取悦蜘蛛神后。普通的卓尔贵族家庭,最多只会留下两个儿子,而特拉巴家的十一个儿子却仅仅献祭了六个,活下来的男孩们在他们长兄的庇护下,忠诚地为家族献上自己的力量。 还有特拉巴家女祭司们闻名遐迩的“床上社交运动成瘾症”,对男性相对温和的态度,甚至允许这些“卑贱的男性参加会议”,使得特拉巴家收容了许多身负一技之长的卓尔流民。 欧伦这位家族武技长也显得与众不同,他对于四个弟弟以及众多部下的使用从来不超过“必要的限度”,在魔索布莱城的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刚从蜘蛛教院毕业的女祭司眼中,也是个公认的异类他居然不把家族士兵全部当成是消耗品,总是尝试减轻战损来获得战果?! 蛛后在上,这种想法真是既古怪又软弱! 虽然以魔索布莱城的标准,称得上性格“宽容”的欧伦·特拉巴,却并没有给莱基什么好脸色。 “主母正在等待你的觐见,来自契德那萨城的浪人法师。” 莱基盯着欧伦,正色纠正道:“注意你的发言,我也是神后的祭司!” “但在主母们的眼中,你依然是一名男性!”欧伦毫不客气地回答道,“一位家族主母和一个男性流民之间,谁都明白要对谁付出敬意!” 莱基愤怒地瞪着欧伦,终于生硬地扭过头,走向了特拉巴家族的神堂。 在华丽的铂金祭坛边上,莱基见到了身披白色祭袍的甘妮特罗丝主母,这位第四家族的主母和她的儿子一样身材高大,肌肉紧实,就连脸孔也一般无二,显得格外男性化。这样的尊容,常常让莱基怀疑,是不是因为这男性化的外表,这位甘妮特罗丝主母才显得对男性相对温和一些? 在这位女祭司的腰间缠着一条蛇首鞭,蛇头们不怎么友好地蠕蠕扭动,盯着莱基。 莱基也以同样的目光瞪着那些用魔法赋予生命的毒蛇。 这种危险又奇特的武器,是蜘蛛神后赐给她祭司们的恩赏,每一个蛛后祭司都会带着这种冷血的武器来表示自己的身份地位。 但莱基没有蛇首鞭,这个事实每一次都会提醒他,就算蜘蛛神后赐予了他远远多于其他男性的恩赏,但他的地位依然低于一个最蹩脚的教院毕业生。 所以,他更多的时光都用来研究魔法,毕竟魔法不会因为他是个男性而如此冰冷地拒绝他。 甘妮特罗丝主母的目光,带着几乎能穿透他心灵防护的锐利感,在这个罕见的男性蛛后祭司身上扫视。但这位主母的声音依旧温和而从容不迫:“为了荣耀伟大的神后,我向你们订购的货物何时可以送到?来自契德那萨城的邦达列克?” 莱基将头深深俯下,真诚地回答道:“您所选择的祭品会以最安全、最直接的方式运送到您的祭坛上。” 对这个回答,甘妮特罗丝主母似乎十分满意,她轻笑了一声,从祭坛上拿起一只用整块天青石雕琢的酒,斟出了满杯浅棕色的酒浆,那是某种香气浓郁的菌类和蕨类块茎酿造的著名烈酒。 “为了感谢你的帮助,莱基·邦达列克,请饮下这杯火蕈酒。”甘妮特罗丝主母带着一分虚假的殷勤劝说道,“并且我再一次地希望你考虑一下,脱离那个从头到脚都背离常识的佣兵头子,再考虑一下我的邀请。” “您的家族会是我最好的归宿。”莱基低着头恭敬回答道,“但是达耶特佣兵团对如今的您仍然有用处。” 以最委婉的方式谢绝了甘妮特罗丝主母的又一次招揽,莱基捧起火蕈酒,将这种高浓度烈酒一饮而尽。 他强忍着酒浆在胃部的烧灼感,小心翼翼地告辞,匆匆离开了特拉巴家的领地。 才刚离开特拉巴家,莱基再也不能压抑暴躁的心情,一边无声地诅咒着那个假惺惺的甘妮特罗丝,一边为自己施加了缓解毒素发作的咒文 是的,那杯火蕈酒里掺了特拉巴家著名的毒药“魔索布拉之吻”,这种毒药不会让服用者肠穿肚烂,却能够对他们的精神状态和神经系统产生严重的损伤“魔索布拉之吻”会让服用者对特拉巴家族的女性产生疯狂的念头,把他们变成只会在床上取悦这些女祭司的奴隶,并且只对特拉巴家族的女性有生理反应。 这种毒药甚至能将人类、地表精灵、恶魔裔等种族的外表暂时改变成卓尔精灵的模样,也是特拉巴家女祭司放荡生活中的一大调剂品。甘妮特罗丝的打算,通过这杯毒酒已经表露得再明显不过。 但是莱基却在烧灼般的毒药折磨中,保持着他的意志力,那些因为毒药而挑起的绮念,无端浮现在脑海里的特拉巴家族女性的美丽形象,都飞快地消退,只有流浪祭司低低咬着牙的声音在响起:“莱基·邦达列克绝不会成为任何一个女祭司的玩物,绝不!” 正文 第1010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一) 达耶特佣兵团的驻地众多,最近的一个在魔索布莱城的贫民窟里。 莱基紧咬着嘴唇,将自己全身都裹在宽大的斗篷里,踏入了贫民窟的那个驻地洞窟。 驻守在洞窟里的佣兵们见到了他们这位一贯脾气暴躁的司,立刻让出一条道,目送着这位脾气不好的兼职祭司踏入地窟深处。 如果在平时,莱基会很满意于自己在达耶特佣兵团的地位。但是在自己意识都受到“魔索布拉之吻”侵蚀的当下,他宁可有一个马屁精会跑过来搀扶自己一把。 “魔索布拉之吻”这种毒药,据说来自于魔索布莱城的建立者魔索布拉。那位活跃在数千年前的卓尔女祭司得到了蜘蛛神后的宠爱,成为罕见的罗丝选民。同样的,魔索布拉也完美地继承了罗丝那种扭曲的两性观 在魔索布莱城建立之初,魔索布拉和追随她的几大家族甚至逼得城邦的卓尔法师(当然全是男性)无处存身。走投无路的卓尔法师们聚集在魔索布莱城的一隅,进行了一场惨烈的魔法仪式。众多卓尔法师抽取出幽暗地域浓郁的地下魔力,制造了一场恐怖的大爆炸。 这场爆炸毁灭了众多卓尔法师,也毁灭了那些最狂热信奉蜘蛛神后的女祭司团体,也在魔索布莱城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陷坑,也是如今魔索布莱城东侧的东尼加顿湖。甚至有人认为,魔索布拉本人也在这场冲突受了重伤,所以才让立场相对立的班瑞家坐收渔利,最终成为了魔索布莱城最重要的执政家族。 但也因为众多卓尔法师的死亡,魔索布拉必须要补充城的男性人口特别是高阶法师,这些法师的力量可以弥补女祭司们的不足之处。于是,精通炼金术和魔药调制的魔索布拉,留下了这样一个控制男性的毒药配方。 在毒药泛滥的卓尔社会里,魔索布拉之吻也算得极为特殊,不论是解毒药剂还是治疗魔法,都很难起到应有的效果,如果试图使用外力勉强抵抗这种毒药,甚至会对心智和身体都造成严重的损伤。莱基能强撑到达耶特佣兵团的驻地,还多亏了这位兼职祭司本身对卓尔社会流行的各种毒药有着极强的抗药性。 在地穴深处,永远为达耶特佣兵团尊贵的副官阁下准备了一个防护严密的休息室,以及各种莱基可能用得到的东西如萃取毒液专用的蒸馏器与坩埚、空白的洛斯兽皮卷轴。尽管谨慎的浪人法师从未使用过它们,但是这种属于达耶特佣兵团副官的特权,常常让这个卓尔法师感到一种愉悦。 不过在魔索布拉之吻的折磨下,光是从墙壁下的暗格掏出一小把干燥的暗紫色蘑菇,几乎榨干了莱基的意志力。而强迫自己吞咽这些明显带着剧毒的蘑菇干,则抽走了莱基最后一点力气。 莱基一向为他的才能自傲,既是强大的魔法师,又是出色的祭司,堪称卓尔社会精英的精英。但是他却无法解除魔索布拉之吻的复杂毒性,只能采取一个最冒险的办法。 在幽暗地域的众多真菌品种里,紫袍毒蕈的毒性一向排在前列,但是这种罕见的毒蘑菇也是幽暗地域魔法辐射的产物。由于魔法辐射,紫袍毒蕈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魔力场,几乎所有的菌类都无法在这个魔力场正常生存,它们引以为傲的毒素也会随之无效化。哪怕是那些稍稍具备智力的走路菇、人面蕈,乃至进化出低等社会形态的蕈人,都会被紫袍毒蕈的特殊魔力所驱逐。 莱基只能赌一把,魔索布拉之吻所用的毒菇,也在紫袍毒蕈的克制范围之内,而莱基吞服的那一撮紫袍毒蕈,还不到立刻致死的剂量。 但算抗毒能力远超平均水准的莱基,在紫袍毒蕈的毒素下,终于也再坚持不住,一头昏了过去。 在浪人法师瘫倒在地的时候,他这间防卫严密的休息室石壁透出了一缕浅浅的微光,他的老对头金穆瑞·欧布罗札像个真正的幽灵一般,穿过了石壁,走到了浪人法师的身边。 若有所思地看了老对头莱基一眼,金穆瑞俯下身去,低声嘀咕了一句:“你的运气很好,非常好,莱基。” …… ……… 达耶特佣兵团的团长贾拉索不是个勤勉的卓尔精灵,应该说这位相貌出众却又玩世不恭的佣兵头子,做什么事情都带着一种找乐子的心态。偏偏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却把达耶特佣兵团变成了一个独立于魔索布莱城诸多贵族名门的强大势力,甚至让执政家族们容忍了这个离经叛道的佣兵团。 金穆瑞每想到这一点,很想知道贾拉索在其到底玩了多少高超手腕。 但是在贾拉索面前,这位逃离欧布罗札家的灵能者只是恭敬地一躬身,将每天收集到的情报送到这位光头团长的手。 目光在贾拉索的黑眼罩一扫而过,金穆瑞依然以一种服从的副官姿态站在一边。达耶特佣兵团的团长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的副官再一次地想要使用精神力穿透那只心灵防护眼罩的结界,而把目光落在了金穆瑞的脸: “看起来我可爱的副官一号今天心情不错,看来你度过了一段不错的睡前时光,只是你应该把莱基也喊起来的。” “灵能者从不需要睡眠,只需要进行片刻的冥想。”金穆瑞一本正经地纠正着自己的司。 贾拉索在金穆瑞的话语发现了一丝线索,佣兵头子发出了一阵愉悦的笑声,然后摆了摆手:“好啦,我绝不会干涉可爱副官们的私生活,不过我饲养的那只小蜘蛛,差不多要回到蛛巢了?” 金穆瑞透过贾拉索办公桌后的天窗,看见了魔索布莱城央矗立的魔法巨钟“纳邦德尔之柱”,魔法火焰产生的热度正沿着石柱攀向最高点,这意味着地表的时间已经将近正午。 金穆瑞点了点头:“欧布罗札家的城防监查队和特拉巴家的商旅核查队,都在城市入口处驻守,但是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个家族取得货物。” 佣兵头子把玩着桌子的宝石镇纸,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只要付得起价钱,第三家族和第四家族的报酬没什么区别。” 正文 第1011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二) 在不起眼的石窟中,旅行作家尽量睁大眼睛,将魔索布莱城的每一幅画面都烙印在心底,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他即将到来的悲惨下场。 一支全副武装的卓尔商队,驱赶着成群的巨型鼻涕虫这种智力低下的大型软体动物负重力惊人,最适合用来运送大宗货物。而全副武装的卓尔商人们则骑着马一般高大的地底巨蜥,担任着护卫。 魔索布莱城的士兵们显然对这支商队十分熟悉,当商人们交出了满满一小口袋宝石后,就得以通过了魔索布莱城的外围。 “那是巨龙宝藏商会的队伍。”莫云压低声音在瓦罗身后说道,“他们的首领是一个贪婪又危险的魔法师,带给主母们所有魔索布莱城找不到的东西,当然,也包括你这样身份特殊的地表奴隶。” “看来鄙人还是个挺珍奇的抢手货。”瓦罗喜滋滋地回答道,“不过鄙人的未来,还是需要你的安排,我勇敢的黑皮肤朋友。” 莫云看了一眼喋喋不休的作家,还有他脸上那张石盲蛮族面具,简短地发出一个单词:“ kyone!(警惕)” 随着这个卓尔单词,石盲蛮族皮革鞣制的面具猛地伸长,将瓦罗的嘴巴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满意地看了一眼被封口的瓦罗,莫云踹了他一脚:“现在,在魔索布莱城的法律里,你才像是个守规矩的奴隶。如果你在入城地段就被杀死了,我会很困扰的。” 回答他的,只有著名旅行作家嘴巴被封住的呜呜声。 …… ……… 越靠近魔索布莱城,魔法的光辉就越发耀眼,就连那些骑着地底蜥蜴巡逻的士兵身上,都可以看见精金和秘银流泻着魔力的闪光。要知道,哪怕是著名的法师之国哈鲁阿,也从没有给士兵们人人装备一身附魔铠甲的道理。 不是哈鲁阿的法师长老会不想强化他们国家的军备,而是打造一件附魔铠甲,所需要的大量宝石和贵金属,足可以让一个小市民家庭破产。而给一个军团装备这样的铠甲,就算是富庶的商人之国安姆也经不起这种奢侈开销。 虽然脖子上套着禁魔项圈,脸上罩着石盲蛮族面具,但是瓦罗依然有些敬畏地盯着这座历史悠久的黑暗精灵圣城。 如果不是因为卓尔精灵残酷的内斗,以及幽暗地域的卓尔魔法体系完全建立在地下魔力辐射的基础上,这些强大、美丽又天性冷酷的杀戮者,大概早就脱离了这片黑暗地域,来到地表了吧。 被封口的作家如此想道。 比起心绪翻动涛澜的旅行作家,流浪在地表的霍昆与科伦,正忙着整理他们黯淡无光的轻甲,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光荣的魔索布莱城战士。 但一支巡逻小队很快就打断了他们整理仪容的工作,将这些冒昧的入城者包围起来。 统带这群卓尔士兵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女性,她那件轻薄剔透的精金轻甲,露出了八块强健腹肌的腰肢,就连胸口也显得硬梆梆的,仿佛用肌肉纤维替代了那两坨软肉。 在她的脖子上挂着秘银丝编织的项袋,那是处于卓尔社会下层的人们最重要的饰品和身份标志。一枚深蓝色的宝石从秘银项袋中透出幽光,在项袋上勾勒出一个魔法印记:在盛放的食人蕨上等待孵化的蜘蛛卵囊。 这是第四执政家族的家徽,意味着蜘蛛神后对特巴拉家族与众不同的宠爱。 看到这个高大强壮的女队长,霍昆和科伦本能地身体一僵,挺直了腰身,而莫云则不留痕迹地退后了一步,就连他身上的温度也在瞬间降下来,使得他在卓尔的热成像视觉中不怎么起眼。 “停下你们的脚步!你们是来自哪个城邦的流民,为什么要进入魔索布莱城!” 女队长的问话显然是有理由的,因为霍昆和科伦的脖子上,都没有挂着项袋,黯淡无光的轻甲上也没有证明他们属于哪个家族的家徽。在魔索布莱城的等级社会中,没有家族庇护的流民,就是罪犯、渣滓和不受法律保护的弱者的同义词。 看到了这些第四执政家族士兵不怀好意的眼神,霍昆连忙举起双手,同时用手语飞快地比划着:“我们是萨拉托家的长子与次子,我们按照神后的意愿,押送亵渎神后的人类回到魔索布莱城。” 看到霍昆报上的萨拉托家族的身份,来自第四执政家族的女队长没有露出放行的表情,反倒扫视了一眼那些受她率领的男性士兵。 “萨拉托家族已经被消灭了。”女队长一手按着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两个已经失去家族庇护的流民,“而且萨拉托家族没有进入正式的贵族家系排名,所以萨拉托家的幸存者没有贵族指控权。” 所谓“贵族指控权”,是魔索布莱城一项特殊的法律。它规定,在魔索布莱城贵族战争的规则,只有那些具备贵族身份的家族幸存者,有资格向八大执政家族的联合会议指控敌对家族。当然,这种指控必须有另一个贵族家系为之背书,否则指控者就等于是诬告,只会死得无比凄惨。 霍昆一瞬间,脸色甚至变得有些白,他默默抓住科伦的手,但在那之前,一阵无声的波动却在每个卓尔精灵耳畔响起:“重要消息,第四家族获得了一次献祭罗丝女神的珍贵祭品!” 这是灵能者的心灵耳语,而在魔索布莱城外围,能够聆听到心灵耳语,并且乐于和第四执政家族起冲突的,正是第三执政家族,灵能者层出不穷的欧布罗札家! 甚至还不等第四执政家族的士兵们反应过来,十几支水晶打磨的蛛脚镖就放倒了几个女队长的漂亮男性部下。 一个矮小的卓尔女术士,穿着欧布罗札家特有的朴素长袍,带着一群笑容轻蔑的士兵,出现在了第四家族巡逻队的周围。 然而在此时,没人注意到,那个被包围的流民小队里,只剩下了三个不幸者。 (本章完) 搜索,看的书! 正文 第1012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三) 出现在魔索布莱城郊外的战斗,理所当然地以第三家族的胜利告终。 虽然第三执政家族的士兵和祭司都出了名地人数稀少,但是这个著名的灵能者家族对待死亡的态度,甚至让魔索布莱城的大部分卓尔精灵感到敬畏。 一般说来,哪怕是生活在卓尔社会底层的男性,也在这个地底世界中贯彻着“服从强者”、“见风使舵”、“背信弃义”这些被蜘蛛神后所赞赏的“美德”。一般而言,没有一位蛛后祭司挥舞着蛇首鞭在后方督战,卓尔战士们基本上会更倾向于有利于个人的选择。当逃兵也好,出卖同伴也好,对卓尔社会而言,都是“值得赞赏的理智行为”,只要他们事后可以免于追责。 但是欧布罗札家的大部分成员,完全不适用于这种地底的“常识”。不论是祭司还是士兵,他们都处于一种极豁达的精神状态中既不把夺走别人的生命当回事,也不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有多重。仿佛这些佩戴着欧布罗札家徽的卓尔精灵,早就已经做好准备去死了一样: 瘦小的女祭司脱离了士兵们的保护,任由第四家族女队长的长剑穿透了她干瘪的胸口,而其他的士兵则无视了自己上司的处境,只是用手臂死死箍住敌人的身躯。一个欧布罗札家的法师学徒,大笑着掏出了一张洛斯兽皮卷轴,跑到扭打的战圈中央,将自己、同伴和敌人全部烧成了焦炭。 就算是经历过无数冒险的瓦罗,也觉得这种战斗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围。当那个胸口插着一把精金长剑,摇摇晃晃从尸堆上站起的女祭司走向他的时候,瓦罗·谭普,知名旅行作家也只能立刻跪倒在地,承认了这位黑皮肤女士对他的所有权。 当然,就算是一直处于残酷内耗之中的魔索布莱城,欧布罗札家这种从主母到士兵都有着疯狂自毁倾向的也不多见。如果一个卓尔精灵从记事起,就要不断地参加那种名叫“悬崖上的信任”的自毁游戏,还能保持正常心智的,大概仅有逃离家族的金穆瑞一个。 在达耶特佣兵团的团长办公室里,金穆瑞·欧布罗札盯着面前的黑曜石占卜盘,还有占卜盘中浮现的画面,眼中浮出一丝厌恶。而在他的对面,精神明显不怎么好的莱基只将目光盯在他上司的光头上: “货物被第三家族带走了,我不认为他们能给佣兵团开出什么理想的价格。或者说,那位喜欢虚张声势的主母不问我们收损失费就算是赚到了。” “莱基,看来你还是不懂得在魔索布莱城应该怎样进行交易这门高深艺术。”啧啧有声地弹了弹舌头,贾拉索整理了一下他华丽的羽毛帽,转向了自己的另一个副官:“现在,我该去拜访名门高地中央的那座城堡了。” …… ……… 当贾拉索即将到达魔索布莱城中央高地的时候,他却发现了一只蜘蛛形的魔法浮碟,被班瑞家的高阶祭司们所护送。欧布罗札家的领导者克约主母正坐在浮碟上,脸上露出看穿一切般的淡淡笑容。 而属于欧布罗札家的三个猎物地表作家瓦罗·谭普,已经灭亡的萨拉托家的长子霍昆和次子科伦,都被蛛丝捆绑起来,走在队伍当中。 瓦罗看上去气色还算好些,至少这位大鼻子作家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甚至还允许他保留了所有的财物包括石盲蛮族面具、禁魔项圈和全身衣物。 但是霍昆和科伦的待遇就不那么优厚了,这对兄弟身上的轻甲早已被剥去,除了项圈、手铐和脚镣,再没有一件蔽体的衣服。他们的身上开满了血口,并且在伤口中植入了一种阻止血液凝固的寄生性嗜血菇。这种嗜血菇的菌丝会逐渐侵入生物肌体,并且分泌出致幻性的毒素,在寄生过程中彻底损害寄主的神经感知能力,哪怕是一点点的碰触,都会带给寄主强烈的神经刺激,让受害者在痛痒酸麻齐至的折磨下求死不能。 不用说,这种精巧又疯狂的虐待手段,绝不会出自崇尚传统的班瑞家族,而是欧布罗札家的特别关照。 科伦的眼睛已经在上翻,霍昆的嘴角则流着白沫,他们之所以还能够跟着欧布罗札家的克约主母,只是因为这位公认的危险女性使用心灵异能给了他们一个无法违抗的指令。 瓦罗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两个曾经背叛了他的卓尔浪人,只是无声地叹息着:“我的黑皮肤的朋友们,你们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地方来?” 看上去,这位娇小又朴素的女祭司是去向第一家族献上礼物、表示臣服,但是从她这高调的派头,还有挑衅般的随行表演,都在表明这位女祭司的态度。 是的,盛产灵能者的欧布罗札家,对于蜘蛛神后的信仰心十分淡薄,比起罗丝女神赐下的神术,欧布罗札家的祭司们更信任她们自身的心灵异能。这个家族的女性往往只是糊弄事一般地表达她们对那位卓尔女神的敬意,就像现在,克约主母就等于在公开表示: “就算是第一家族也需要赢得更多的罗丝的宠爱,但这对于欧布罗札家却不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哪怕是拥有两千五百名强悍战士和十六位得到蛛后赐予神恩的高阶祭司,在漫长时光中一直掌握魔索布莱城大权的班瑞家! 班瑞家几十尺高的蛛网庭院中,妖火与数不清的魔法徽记装饰着壮丽华美的巨大石钟乳悬楼和石笋塔,在精雕细琢的建筑群中,数位神态威严的女祭司正迎候着克约主母。 这是班瑞家的长女崔尔和她的妹妹们:昆舍尔、范德丝、布雷登凯斯,魔索布莱城地位最高的几位女祭司,特别是崔尔,这位班瑞家的长女掌控着培养女祭司的蜘蛛教院,她的权势甚至与执政家族的主母们相等,某些地方还犹有过之。 和只披着一件白袍的克约主母不同,蜘蛛教院的院长永远穿着一件华丽的银色法衣,看上去如同蛛丝一般细滑的祭服,实际上却是用秘银与数种珍贵合金抽丝编制成的链甲。这是一位要和众多卓尔女祭司(不论毕业的还是没毕业的)打交道的祭司教院的校长,必须具备的防御手段。 “欢迎你的造访,克约主母。”作为班瑞家的二把手,崔尔以冷淡却不失礼貌的态度问候了一声第三家族的掌控者,“我的母亲正在神堂中等待你。” 克约主母矜持地一点头,随意指了指她的俘虏们:“这是赠与班瑞家族的礼物。” 对此,班瑞家的姐妹们毫不在意英俊的卓尔男子是最常见的蛛后祭品,每一个爬到高阶祭司位置的班瑞家女儿,都对“卑贱的男性”的娱乐功能丧失了大部分兴趣。只有魔索布莱城最热爱虐待拷问的布雷登凯斯,还能从卓尔男子的哀嚎与死亡中获得不一样的愉悦。 班瑞家有很多个献祭罗丝女神的神堂,最大的一间甚至可以容纳魔索布莱城所有的女祭司和贵族,但班瑞主母与克约主母会见的神堂却很小。一尊黑曜石雕琢的女神像,下半身以蜘蛛的形态笼罩了天花板,而红宝石雕琢的女神双眼正注视着这两位魔索布莱城极有权势的女性。 比起克约主母,班瑞主母已经非常老了,曾经丰沛的银白色长发,变得稀疏而且枯槁,岁月的痕迹在她的脸上留下刀痕般的细密沟壑,这个卓尔老太婆已经存活了数千年,哪怕在卓尔精灵中,这也是不可思议的长寿。魔索布莱城中一直有秘密的传闻,认为班瑞主母受到了罗丝的关注和恩宠,魔索布莱城每一次谋杀和献祭后,班瑞主母都能从中汲取一部分受害者的生命力,让她得以延续生命。 克约主母充满恶意地注视了一眼班瑞主母这个干瘪老太婆,但是她引以为傲的精神探针在靠近班瑞主母的瞬间就消散了。 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克约主母的冒犯,班瑞主母抬起头,注视着女神的双眼,似乎这个神堂中没有她的存在。 “欧布罗札家愿意将珍贵的祭品转赠给班瑞家,我要向你致谢,克约主母。” 这假惺惺的客套话,让克约主母露出一个不耐烦的笑容:“我乐于为班瑞家族效劳。” 但面前的卓尔老太婆毫不在意她的冒犯,只是低声地告诫道:“不要去试探你所不了解的事物。” 班瑞主母的声音很轻,像吹起灰尘的燥风,但却带着不可违逆的权威:“欧布罗札家没有称职的祭司,一个都没有。但是罗丝女神依然宠爱欧布罗札家,赐予你和你的家族财富、权势和荣耀。是因为你们在灵能上的特殊才能吗?不是的。神后赐予的力量,比你们微不足道的灵能要强大的多。” 干瘪的脸转向了克约主母,班瑞主母满意地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压抑的怒气,但这位老太婆没有照顾对方自尊的打算,自顾自地说下去:“欧布罗札家的残忍、杀戮和内耗,永远是那样混乱,而这就是女神所欣喜的。记住,蛛后之所以伟大,那是因为她的力量,就来自于我们黑暗精灵社会本身。” 说完这段话,班瑞主母对面前的客人再也没有了兴趣,挥了挥手:“班瑞家将举办一次荣耀神后的大祭,所有的主母都有义务列席,去吧,去做第三家族该做的事。” …… ……… 班瑞家的地牢中,一个干瘪的卓尔老太婆捧着一块蘑菇孢子烘烤的面包,没滋没味地啃着。 她的左眼早已是一个空荡荡的小坑,右眼也有些混沌不清,稀疏的牙齿看上去就像是害了虫牙的巨魔。但是她的腰间还挂着一条长鞭,鞭子的尖稍是一条懒洋洋的蝮蛇,这证明她还是一名蛛后的女祭司。 其实按照卓尔精灵的年纪计算,这个老迈衰朽的女祭司只活了三百岁,在卓尔精灵中算得上青年,只是在同僚的斗争中不小心中了招,在一场魔法爆炸中变成了现在这个鬼样子。这位未老先衰的女祭司最终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为了保命,不得不自请来到班瑞家的地牢,过着无趣却幸运的失败者生活。特别是有布雷登凯斯这位拷问爱好者在,她甚至连拷打囚犯的乐趣也得不到。 但就连这样安静地进餐时间,也被犯人们打扰 霍昆和科伦满身的伤口中,嗜血菇正在不断增殖,一粒粒嗜血菇的子实体,不断地在血肉中生长,凸起。乍看起来,像是皮肤上隆起了一粒粒细小丘疹,但用不了多久,这对卓尔兄弟就会化作嗜血菇的苗床,就像是被寄生菌改造的昆虫那样。 而这个过程中,这对卓尔兄弟会在菌丝的蔓生下饱受神经错乱的痛苦,不断地发出怪异的呻吟声。 瓦罗脸上遮着石盲蛮族面具,魔法面具剥夺了他发声的能力,但是这个大鼻子作家只能缩在墙角,低声叹息,为自己,也为他人。 这样的动静,显然不受老祭司的喜爱,她喃喃骂了一句,提起了自己的蛇首鞭,准备给这些待死的祭品一点颜色。 但就在此刻,从面具的眼眶中,一粒泪水沾着墨汁,从瓦罗的脸上落到地上。 原本包裹瓦罗头脸的浓稠墨汁变淡了几分,落在地上的墨汁像是一小团沥青,转眼间就蔓延到了老祭司的脚下,瞬间就把她包裹起来,像是一尊翻模浇铸中的黑色蜡人。 老祭司的双眼中不再闪烁卓尔精灵特有的红光,而是透出一丝金芒,这位女祭司来到了牢房外,蹲下来,望着霍昆和科伦。致幻毒素和神经麻痹,让这对卓尔兄弟的意志力以及处于崩坏的边缘,他们能够注意到的,只是一个听起来很愉快的声音: “背叛了雇主,返回这个糟糕的地方,你们比我想象得还要笨啊。” 搜索,看的书! 正文 第1013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四) 老祭司乌木色的皮肤本已经皱得像是风干的葱皮,但是在沥青般粘稠的液体滋润下,魔力爆炸留下的切削痕迹都消失无踪。青春的活力突破了漫长的噩梦,重新降临在这位卓尔女士身上。 不太习惯地抚了抚胸口的两团肥软赘肉,恢复青春与美貌的女祭司眨了眨双眼,象征着罪性的暗金色双瞳中透着一丝不耐烦:“我从来没想过,会变成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卓尔!” 一面抱怨着,曾经的卓尔女祭司,现在的安哥拉·纽曼从脖子上扯下了秘银丝编织的小袋子,从里面翻出一块血红色的宝石,蜘蛛神后的圣徽与班瑞家族的家徽在宝石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宝石贴近了牢房,原本看上去只是粗糙不平的石笋牢笼,却在一瞬间化成了一只只青灰色的蜘蛛,毛茸茸的长脚飞快地散开,让安哥拉·纽曼毫不费力地走到了霍昆和科伦身边。 在霍昆和科伦失神的眸光中,“女祭司”暗金色的双眼倒映出一抹危险的笑意:“虽然我们那位主君大人曾经说过,对卓尔的忠诚不要抱太大的指望,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教育。但是我们的那位主君大人也说过,除了那些脑子被母蜘蛛吃掉的女祭司,大部分的卓尔也是最现实的小恶棍。所以,告诉我,你们这对黑皮肤的兄弟,为了活下去,准备好自己的筹码了吗?” 在嗜血菇的折磨下,霍昆用最后一点力气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盯着霍昆的双眼,安哥拉·纽曼俯下身,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在皮肤下,一根根菌丝正穿破血管,萃取着血液,准备膨大成新的嗜血菇丛。 手掌贴着霍昆的脸,安哥拉·纽曼的声音却变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口吻:“要么生存,要么为了罗丝去死。” 贴着霍昆脸庞的手掌散发出滚烫的热息,仿佛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正贴着霍昆的脸。但这股仿佛能将霍昆烧成灰烬的热力,那些恣意蔓延在血肉中的嗜血菇仿佛恐惧着什么,转眼就失去了活性。 在安哥拉·纽曼的暗金色双眼中,有人正审视着霍昆:“对一位神灵微不足道的信仰心,或者你自己的性命,哪个重要,做出选择吧。” …… ……… 卓尔精灵的“美德”就是背叛,哪怕是蜘蛛神后本身,也同样可以卖出价钱。 霍昆和科伦也不例外,任由那对暗金色的双眼在他们的眼底留下印记。 随着热流涌入,霍昆和科伦感觉到自己的犬牙微微变得尖锐了许多,就像是嗜血的地底蝙蝠,微微地露在唇外。 安哥拉·纽曼打量着这对卓尔兄弟,轻轻地捏着他们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他们刚长出的尖牙:“帮你们治疗身上的嗜血菇是不可能治疗的啦,本人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去治疗的啦,只能帮你们做一点微小的身体改造工作。” 手指抚摸着尖牙上若有若无的恶魔气息,安哥拉·纽曼十分满意地一点头:“这是从罪海本源中抽取的一点恶魔本质,可以让你们获得一点恶魔类生物的天赋能力。这种天赋能力能让你们的牙齿杀死大部分的魔法蕈类生物,算是提前支付的一点样货。” 轻轻拍了拍霍昆和科伦的脸,安哥拉·纽曼愉快地一点头:“你们自己想办法,把自己身上寄生的那些嗜血菇都清理干净吧。” 丢下这句话,这位堪称万恶之源的存在站起身,一挥那块血红宝石,无数毛茸茸的蜘蛛就从石壁缝隙间钻出,重新化作了囚禁犯人的石笋监牢。 看着霍昆和科伦用尖利的牙齿,撕咬着对方的身躯,将深植于肌体中的嗜血菇一株一株地嘶咬出来,碎肉和血水淋漓在兄弟俩的牙齿间,安哥拉·纽曼用着女祭司的俏脸向目瞪口呆的瓦罗抛了一个媚眼,随即握着蛇首鞭离开了班瑞家的地牢。 …… ……… 作为班瑞家的领导者,班瑞主母的年纪已经太老,很多细务也不再值得这位魔索布莱城最高统治者劳心劳力。 于是,班瑞家的长女崔尔·班瑞就必须负担起大部分的庶务。作为蜘蛛教院的祭司主母,崔尔在魔索布莱城享有超然的地位,除了八大执政家族的主母之外,崔尔有权对任何一个家族的蜘蛛神后献祭仪式进行监督与指导。 自然,班瑞家即将主持的献祭仪式,也必然有赖崔尔的“指导”。 很快,通过悬浮魔碟和魔力通话,班瑞家盛大的献祭仪式就升格成为了魔索布莱城所有家族必须出席的神后祭典。而这样重大的祭典中,祭品永远是让各个家族头痛的大问题。 为了取悦蜘蛛神后,杀死地表精灵,献祭善良生物,固然是这类庆典活动的重头戏,但蜘蛛神后并不是那些只懂得血祭的粗鄙邪神,这位邪恶女神对珍宝的品味也十分高大上。 每次蛛后祭典,每个贵族家庭的主母们都会将自己家族最好的宝物拿出来作为献祭——传奇法师制造的奇异秘宝,甚至古代魔法帝国的遗珍,某位神灵失落的圣物,都可以取悦这头母蜘蛛。可以说,每次举办蛛后祭典,就是魔索布莱城大部分家族资产大缩水的时候—— 只有班瑞家族例外,因为班瑞家族会从其他执政家族的献礼中挑选最好的宝物献给蛛后。 但比起宝物,这一次班瑞家族的长女传达给众多卓尔家族的命令就显得十分恐怖了:“奉至高无上的伟大神后之名,魔索布莱城将要举办一场盛大的蜘蛛之吻作为荣耀女神的献祭。” 蜘蛛之吻,这是魔索布莱城特有的风俗。就像母蜘蛛总是在交配后吞噬雄蜘蛛,魔索布莱城的女祭司和女战士,也总在享用了男性的床上服务之后,毫不留情地杀死对方,或者直接掏出对方的心脏作为献祭。 但崔尔这一次的要求显然有些过分,因为她要求的“蜘蛛之吻”更有蜘蛛神后教义上的意味:“所有参加献祭的女性,必须将她最喜爱的男性作为献祭的祭品。” (本章完) 正文 第1014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五) 来自班瑞家族的命令,不论是排名靠后的执政家族,还是普通贵族,没人敢于把不满表露在脸上。 固然,登上家族主母位置的女祭司们都在魔索布莱城这污水坑里泡了许多年,再让这群纯粹的权力动物去感受爱情的美好,已经没什么可能了。 至于那些热衷招揽英俊卓尔当宠物的主母们,她们对这些“宠物”的态度也不会超出大部分人类对宠物狗的喜爱。虽然有些自诩“铲屎官”的人类会把宠物狗当成是家庭成员,甚至为了养活大群宠物狗不惜倾家荡产,和家人反目,极端一点的就直接去拦截高速公路上的运狗车…… 但是如果一位女祭司只有这种级别的智商和自制力,基本上也就没法在少女时代活着走出蜘蛛教院了。 众所周知,祭司主母崔尔班瑞的教学方针,就是对自己的学生们一向不遗余力地“栽培”。 比如说把犯了校规的学生们摆出各种“奇异”的造型,然后把她们变成有着黑曜石或者乌檀木质地的活“塑像”,卖给那些天性暴虐的灰矮人富商。 鼓励学生们发展校园恋爱,然后在毕业典礼上安排那些被爱情迷昏头的学生们,亲手将自己爱人的心脏挖出来。 还有挑选漂亮的见习女祭司,让她们随时待在自己身边,并且躺在床上用甜美的嗓音对自己喊“妈妈”,都是崔尔班瑞教学工作中的重要内容。 因此,每一个能够活着离开蜘蛛教院的女祭司,她们的心智都无比坚韧,基本不会再动什么感情。那些被当成宠物蜥蜴一般放养在床上的英俊卓尔,对这些蛛后女祭司而言,不过是一件保质期短暂的玩具。 但是“最喜爱的男性”这个要求,还是让主母们微微感到一些不快。 能够爬到家族主母位置的女祭司,基本上对饲养“宠物蜥蜴”没有太大的兴趣。相对的,她们的眼光更高,也更挑剔。只有那些最强大、最优秀的卓尔男子,才是这些高阶女祭司们的捕猎目标。 强大的战士、睿智的施法者,这些最优秀的卓尔男子,可以用“侍父”、“家族武技长”、“家族法师长”的身份,分享他们主母的一部分权力,并且作为配种的优秀洛斯兽,为家族诞下更优秀的下一代。 一个卓尔家族想要强盛发展下去,那么一位受到罗丝宠爱的主母,一位强大的家族法师,一位骁勇善战的武技长,就是必不可少的三要素。那些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主母,往往迷信于罗丝的宠爱,疯狂地献祭家族中的优秀男性,结果就是衰落的家系很快就被竞争者所吞吃殆尽。 只有最古老的家族才知道,被罗丝宠爱并不意味着万事大吉,因为蜘蛛神后是混沌的女神,背叛和杀戮才是她的本性,这位捉摸不定的女神其实很喜欢看到自己所宠爱的信徒倒大霉甚至败亡的模样。 第三执政家族的神堂中,甘妮特罗丝主母注视着面前的宝石占卜盘,冷笑了一声:“班瑞家族的长女,这是在为她以后继任班瑞主母的目标铺路吗?带着最受喜爱的男性,去参加蜘蛛之吻的祭典,班瑞家可以毫不费力地削弱所有挑战者的竞争力!” 在这位瘦高的第三家族领导者身畔,第三家族的侍父林尼尔特拉巴依旧驯服地半跪在地,这位魔索布莱城著名的美男子并不以魔法和剑术知名,而是以他浪漫却令人愉悦的伺候功夫著称。和其他家族那些兼职武技长和法师长的强大侍父相比,林尼尔就很符合“被献祭了也不心疼”的“废物男性”的标准,而且甘妮特罗丝主母也不是第一次杀掉她厌烦的那些侍父了。 但是这位英俊的侍父还是尽力将自己的恐惧感压抑起来,确保甘妮特罗丝不会在那张如雕像般完美的俊脸之后发现一点破绽。 但是甘妮特罗丝主母只是像抚摸宠物蜥蜴那样,抚摸着林尼尔雪白柔顺的长发,指尖滑动在林尼尔强健的筋肉之间:“不用这么害怕,作为一个男性,你还是非常有用的。而且对特拉巴家族而言,最喜爱的男性很容易搞到手,只需要喂他们喝几滴魔索布拉之吻!” 说到这里,甘妮特罗丝捧起了她最喜爱的宠物的俊脸:“我知道,你一直尽量和魔索布莱城的男**好,现在,带着我的命令去告诉其他家族的侍父们。如果他们不想成为蜘蛛之吻的献祭目标,就要说服他们的主母,从特拉巴家购买一小**魔索布拉之吻!” …… ……… 混乱和杀戮,是魔索布莱城永远的主旋律。 一位商人在市场刚达成了交易,他的大客户往往就要准备一发背刺。 一位魔法师刚刚结束了他的授课,就得留神自己的学生是不是在准备默发一记致命法术。 刚刚确认合作意向的两个家族,说不定当天晚上就要开始一场血腥的家族战争。 莫云很习惯这一切,虽然不喜欢,但是已经习惯了,就像每次看到那个轻浮的佣兵头子一样,不得不习惯。 因为这种不喜欢的习惯,所以莫云第一时间就敏感地发现,街道上的所有女性不论是高高在上的祭司,还是那些缺乏才能而拿起剑的战士,看待男性们的目光都不大对劲。 这种不对劲的目光,让莫云本能地后退了几步,尽力将自己藏在阴影里。 但就在他靠着一堵石墙,试图远离这场危机的瞬间,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已经从石墙中探了出来,一把握住了莫云的脖子,随即就将他整个拖进了墙壁内部! 一个年轻的女祭司站在莫云面前,朴素的装扮看上去才刚刚从蜘蛛教院毕业。但是她目光里那种不加掩饰的恶意,还是让莫云微微感到不妙。 “看我抓到了什么?”外表还带着些稚气的少女抚摸着莫云的脸,得意地笑出声:“蜘蛛之吻的大祭上,这样漂亮的男性真是再好也不过的祭品了。” (:)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正文 第1015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六) 莫云的脖子被年轻的女祭司死死扣住,套着宝石戒指的手指关节正顶在咽喉上,只要稍稍一用力,打磨出尖锐棱角的宝石就能刺破皮肤,挑断气管。 尽管呼吸都困难了,莫云还是看见了这个应该还没从蜘蛛教院毕业的女孩脖子上,挂着的黑曜石家徽。 一只佝偻着身躯的蜘蛛,蜘蛛的背上睁着一只怪异的大眼。 又是欧布罗札家。 想起了自己名义上的训练师金穆瑞,莫云尽可能地让自己露出一副驯服的模样,就像一个典型的魔索布莱城流民。 “一个像我这样的低贱流民不值得一位公主兴师动众,只要您乐意……”当莫云的手语还没有打完,那颗尖利的宝石就已经划破了他的皮肤:“不要装糊涂了,莫云·魏尔伦!你是我哥哥最优秀的学生,也是魔索布莱城唯一一个不受欧布罗札家控制的心灵术士!像你这样优秀的灵能者,一定会是取悦神后的上等祭品!” 伴随着女祭司的话语,这个来自欧布罗札家的小姑娘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仿佛燃起了烈火,仿佛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在穿过莫云的头骨,朝着脑部深处侵略—— 这不是单纯的心灵异能,因为就在这股力量钻入莫云脑海的时候,那个蜘蛛教院的女学生一只手握着蛛后的圣徽,不断地吟唱着蜘蛛女神的圣名: “卓尔的一生不过是圆规的定圆,生命终究跃不出蜘蛛织辍的网,伟大的精灵编织者,您既定的轨迹不容背叛!罗丝啊,孕育黑暗的母亲,将您的权柄赐给我,让我寻找每一个敌人,揭穿每一次背叛!” 蜘蛛神后的高阶女祭司,往往会受到蛛后的特殊关照,赐给她们如灵能者一般窥探他人精神世界的神术。这种精神窥探神术,让黑暗精灵城邦的荒诞统治能够大致上保持高压下的稳定,而不会在无尽的背叛和阴谋中自我灭绝。 就拿魔索布莱城来说,每一个进入魔索布莱城的魔法师,不论是外来者还是各大家族培育的家族精英,都必须接受这项“忠诚测试” 但是欧布罗札家的女贵族们往往不怎么重视这项来自罗丝的神恩,因为心灵异能在“窥探内心”这方面明显更有优势。欧布罗札家的女祭司们,对于罗丝的信仰也往往流于表面,只是一种对卓尔社会传统的迎合。 但是这个抓住莫云脖子的女孩明显不同,她似乎对蜘蛛神后有着极深的信仰,偏偏还是个灵能者! 莫云感觉到,自己用来保护内心世界的精神屏障,就像黄油块遇上了烧热的刀子,不过一瞬间就溃不成军! 但这一次,他更清楚地感觉到,挂在胸口的红玉髓护符中,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升起,隐秘地潜伏在了他脑海的最深处。 有一个声音在他的心中响起:“这次的麻烦看起来不小,看来某不得不出一把力了。小鬼,收摄心神,听仔细了——” “《洞玄灵宝定观经》有云:夫欲修道,先能舍事,外事多绝,无与忤心。然后安坐,内观心起,若觉一念起,必须除灭,务令安静。其次有贪著、浮游、乱想亦尽灭除,昼夜勤行,须臾不替。唯灭动心,不灭照心,但凝空心,不凝住心,不依一法,而心常住。” “所谓精神侦测,侦测的是念头,是住心,是有为心。心若动处,如风摇幡,自生痕迹。不但精神侦测如此,精神塑造、记忆修改也如此,心有挂碍处,有不得解脱处,这术法就有下手的余地。说到底,不过是把木枷换了铁锁,本质依然如故。但是木枷铁锁,能锁住个有形之物,如何锁得个无形之物?你此刻,有一念,灭一念,有一心,空一心,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则她去哪里探测你的意识,又从何处拘束你的心神?” 神念起,却是无着落处。随着蛛后的赞美诗,女祭司的精神异力已然侵入了莫云的内心深处。 但是在莫云的心中,却是一片浑浊的海潮,刚开始还有风吹潮涌,但是这点波澜却是转瞬安定,随后杂质沉淀,只余下一片空阔得仿佛无边无际的海面。 就连这片心海,也渐渐随之澄澈、沉寂,仿佛透明,却一眼望不到尽头,就连“海水”本身,也在透明中渐渐消失了存在感。 置身于这样的心海之中,就连女祭司本身的意识都开始被染化,仿佛忘记一切,渐渐虚无—— 但是很快的,女祭司的意识中,传来了高亢的尖叫声,精神力从异常锋利的刀刃,化作了粘稠如沥青的液态妖魔。 那是蜘蛛神后的侍女蜡融妖,虽然只是精神力所重现的意象,却也如同污浊的泥浆一般,开始污染心海中澄澈得仿佛空无一物的“海水”。 也在这时,原本有一瞬失神的女祭司清醒了过来,带着一丝畏惧盯着莫云的脸:“很好,不亏是我的哥哥亲手训练的佣兵。莫云·魏尔伦,你应该庆幸,如果不是我急着参加蜘蛛之吻的庆典,我一定会把你带回欧布罗札家,让你成为我最有价值的收藏。” 说着,女祭司已经将一个拘禁奴隶的项环套在了莫云的脖子上,拉着这个精神放空的“猎物”走向了石墙后的地道。 而在心海之下,莫云的意识却正面对着一个男人。 那个蓄着短须的男人看上去不怎么正经,穿着一身半褪色的青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盯着这个人类的意识体,莫云防备地想要抬起手,但脱口而出的却是:“你是谁?” “一个对你很有兴趣的幽魂,忘记了名字,忘记了身家,甚至忘记了为什么会待在这里。”蓄着匪气小胡子的男人耸了耸肩,然后换了个仰躺的姿势,像一株随波逐流的海草,在浪花中飘摇不定。 莫云并不在意面前这个男人的杂技表演,只是继续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帮助你在这场魔索布莱城的残忍祭典中活下来,或许我希望帮助的也不止你一个。”男人握着书册,指了指头顶。“我觉得,比起看一群英俊的卓尔被扒光衣服,滴蜡油、灌辣椒水,玩够了再开膛破肚,那位蜘蛛神后大概会更喜欢我这个添头。” 莫云听说过太多关于古代亡灵的传说,也知道很多强大的精神体偶尔会依附在生物的身上。 有些强大的魔法师为了逃避死亡,又不想转化成巫妖这种无法享受人类欢愉的不死生物,就会挑选合适的身躯进行灵魂的转移。 一些上层界与下层界的存在,也会偶尔驻留在主物质界生物的身上,甚至偶尔也有恶魔领主和神灵依附人身的传闻。 但是面前这个自称幽魂的男人,应该不是那种强大的高等存在。因为红玉髓护符而传递的精神力并不是太强大,只是刚刚好可以强化自己的心灵异能的程度。 可有一点,这个幽魂没有说错,比起主物质界的活人,一个强大的灵魂会是恶魔与邪神更喜爱的珍宝。 魔索布莱城没少和下层界的恶魔们打交道,在蜘蛛教院的课程里,召唤低级恶魔、观察下层界的生态,甚至亲身行走于下层界都不少见,充满了这类在人类法师看来过于危险和莽撞的行为。而一个女祭司想要提升她在蜘蛛神后教团中的位阶,召唤一头强大的恶魔,然后在床上驯服它,这会是一个非常受罗丝赞赏的危险游戏。 所以对魔索布莱城的居民而言,他们对恶魔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了大部分钻研深渊召唤术的咒法系地表法师。 莫云也熟悉恶魔们的作为。来自巴托九狱的巴特兹魔鬼虽然讲究礼节得像个绅士,但是这些签约狂永远摆脱不了他们喜欢威逼利诱的本性。来自无尽深渊的塔纳厘恶魔就更好懂了,这些混乱邪恶的具现化存在永远狂暴而无可捉摸,只有被全面压制之后,才肯进行一场“平等”的交流。 至少面前的幽魂,不会是这两者。恶魔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待在一块红玉髓护符里什么都不做,而魔鬼不会压抑住他们诱惑生物签约的习性。至少,这个幽魂对自己还有一分善意。 作为一个泡在魔索布莱城有些年头的卓尔佣兵,莫云确认了对方的善意之后,第一时间就提出了一个很有卓尔风格的问题:“感谢你的帮助,那么我能从你这里拿到什么好处?” 幽魂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卓尔,挥了挥手:“达耶特佣兵团的小蜘蛛,谈判的时候应该注意吃相,不要变成你那唯利是图的光头团长那样。但是你说得很对,如果就凭你现在的能力,除了被送上祭坛,没有别的下场。” 说教之后,幽魂思考了一下说道:“所以,让我们先确定一个短期能达到的小目标——让你成长为一个接近金穆瑞级别的灵能者。” (本章完) 正文 第1016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七) 在魔索布莱城稀少的灵能者中,金穆瑞应该算一个标杆式的人物。 脱离了自己的家族,变成了无业流民,却又爬上了达耶特佣兵团副官的位置,在这座地下城邦的权力格局中,甚至超过了大部分魔法师。对于一个出生在魔索布莱城的男性而言,这可以算是一个非常励志的传奇了。 而能够在魔索布莱城爬到高位的男性,都有一些共同点。 实力强大,能力出众,并且永远防备所有的女祭司。 比如强悍如金穆瑞这样的灵能者,同时掌握神术和奥术的莱基,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深藏不露的某位光头团长。 而最重要的是,要让那些高傲的女祭司明白,一旦突破底线,这些看似恭敬的卓尔男子,同样会带给对方威胁。当初毁灭了魔索布莱城众多古老家族的遗迹,如今的东尼加顿湖还在呢! 而反面例子也不是没有。 曾经,魔索布莱城有一位天资横溢的剑术天才,他是天生的杀戮者,也是为了战斗而生的强者,哪怕是第一家族的武技长,在那位天才的精金剑锋下也只能选择退让。 这样的一位战斗大师,就算是班瑞主母也会给与他一份尊重,但是这位天才剑手却因为爱情——是的,在卓尔社会里最不可信任的爱情,将自己打包卖给了一个不怎么出众的下级贵族杜垩登家。 从此之后,曾经的传奇剑手变成了杜垩登家族的侍父,在杜垩登家那位自大、愚蠢又野心勃勃的主母指挥下,变成了一把生锈的铁剑。就连达耶特佣兵团没心没肺的光头团长,有时候也会为了这位战斗专家的堕落,还有他盲目的爱情而感慨不已。 魔索布莱城的居民是最现实的,一个可以与金穆瑞比肩的强大灵能者,的确可以让大部分女祭司掂量一下用他当做祭品的后果。除了八大执政家族的主母,再没有谁可以威胁到莫云的生命。 “……但是这本身就不可能,蜘蛛之吻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所谓的捷径和窍门的,不是吗?” 就在这极没有紧张感的对话在莫云心内进行的当口,在班瑞家召开盛大祭典的神堂外,高阶祭司索安图·班瑞正背着手紧张地转圈。 索安图是班瑞家族的异类,虽然出身高贵,但是却天性懦弱。这样的缺点如果在地表贵族的家庭中,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只要她尽到了一个贵族女性的义务,便可以安稳地度过余生。 但是在魔索布莱城,懦弱就等于死亡的同义词。然而索安图还是努力地找寻到了她的生存之道,她比每一个女祭司都更虔诚地信奉罗丝女神,并且放弃了一切卓尔贵族的享乐,而是专注地待在神堂里,让自己的精神去连接蜘蛛神后的深坑魔网。 这种罕见的虔诚信徒,在蜘蛛神后漫长的时光中都是很珍稀的生物,也让索安图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神恩。罗丝降下了神谕,让这位珍贵的虔诚祭司得到了一个特殊的恩典,只要她待在侍奉罗丝的神堂里,那么魔索布莱城的女祭司们就不得用任何方式伤害她。 当然,也没有卓尔会去伤害这位著名的“无用的索安图”,因为杀死她没有任何好处——这么一个躲在神堂里的废物班瑞,不值得主母们投入精力。 但是此刻,索安图一边不安地扭动着手指,一边训斥着班瑞家的女兵们。这些没有获得祭司身份的女孩,虽然得不到蛇首鞭,但是她们依然是最优秀的鞭笞者。 “听好了,女孩们。”索安图结结巴巴地说,“蜘蛛之吻的大祭开始之前,所有的献祭者都要带着她们的祭品走过这条蜘网之道。你们的任务,就是挥舞你们的鞭子,让祭品们明白他们始终都是卑贱的男性。但是,魔索布莱城有自己的法律,你们必须遵守!” 在背诵教典的时候,索安图声音总算流利了一点:“主母们所带来的祭品,除了主母本人,其他祭司和士兵无权鞭笞他。祭司们带来的祭品,你们可以用鞭子和剑划破他们的衣服,但是不能伤害到祭品本身。只有士兵和见习祭司的祭品,才允许你们随意处置,但是不能够伤害到献祭者——这很重要!” 背诵过了教典,索安图又恢复了一贯的畏缩模样,眼神不断地望着她最心爱的那间神堂的门,恨不得马上从这些女兵边上离开,然后跪坐在罗丝的神像前,把所有的时光都用来抄写教典。 但是她的目光一转,却发现了她要见的人,那个看守监牢的废物祭司。 应该说,在她面前出现的,是一个恢复了青春和美貌,看起来活力过人的卓尔女子。 “你似乎找到了恢复自己容貌的办法,衰毁者。”干巴巴地叫出对方的称号,索安图看了一眼,用最快的语速下令:“为我物色一个男性,只要他还是个卓尔,脸不至于难看到让我丢脸,那么就可以了。你的监牢里应该有这样的犯人!” 被称为“衰毁者”的女祭司愉悦地一躬身,随之应答道:“您的要求不难满足,欧布罗札家的克约主母送来的祭品里,有一对很可爱的卓尔兄弟,只是他们的血统比较低下,并不是出自历史悠久的高等贵族家庭。” “血统低下……”稍稍迟疑了片刻,索安图还是摇了摇头,“我只需要一个祭品去赞美蛛后,除了卑贱的男性,我会准备更多的宝物作为献祭,血统的低下并不成问题!我希望在我去参加蜘蛛之吻的路上,你能将祭品带给我!” “衰毁者”愉快地一躬身:“您的要求必会得到满足,毕竟我就是为了服务那一位大人而来的。” …… ……… “油嘴滑舌的小坏蛋。”轻轻嘲讽了一句,站在黑杖塔顶部天文台上的下元太一君把玩着手中的玩具——使用黑色合金锻造的短管,并在握柄处打造出了打火装置。 没错,这是一把燧发枪,而且是知识与发明之神欧格玛的信徒们的作品。 而在陪同下元太一君欣赏这些被收缴的走私武器的人,正是深水城之主凯尔本。 这位脾气不怎么好的传奇魔法师,顶着他那著名的黑白两色短发——就像很多人嘲讽的那样,凯尔本的头发与胡子都呈现出黑白分明的条纹式分布,也是他被私下喊成“老臭鼬”的罪魁祸首。 当然,就算是暴君之神班恩的选民,也不会愚蠢到面对着凯尔本的时候,喊出他这个外号。 “据说深水城禁止燧发枪交易,这是城主先生的命令?” 对面前这位新邻居,凯尔本依然平静地回答道:“燧发枪是一项优秀的发明,但是在深水城没有完全掌握它之前,禁止它的流通对这座城市有好处。毕竟,本城的法师与祭司们,一直受到刺客们的关注。” “我同意你的看法,凯尔本阁下。但是消极的防御并不总是合理的举措。更多时候,我们需要主动出击。”说着,下元太一君拿起燧发枪,朝着北方比划了一下。 深水城当然有很多敌对者,但是凯尔本相信,这位头骨港——或者说珊瑚杯台地的新主人,并没有和深水城深入合作的意思。 而且对方的论调,凯尔本简直再熟悉也不过了:竖琴手联盟的激进分子、晨曦之主兰森德尔的狂信徒,诸如此类的人物,都有过这种“主动出击,打击邪恶”的论调。 但是作为深水城的城主,凯尔本相信,秩序与平衡,才是善良力量得以存续的关键。 否则他也不会容忍头骨港这么一个罪犯横行的地下贫民窟存在了。 “我本以为,您是一位眼光长远的睿智人物。” “眼光长远,这个词说得很好。那么想要有长远的眼光,那就必须对一个国家、一种文明,有着深刻的洞察力,这包括社会运作的本质,也包括地缘局限的根本。只有抓住了矛盾的核心,行动才有着价值。” “您想要说什么?” “我将要组织一次远征,请转告您那位美丽的卓尔小姨子,新生的珊瑚杯台地希望漫步之庭神殿帮助维持近期的秩序。” 对这个回答,凯尔本只是谨慎地回应道:“深水城不会干涉您的远征,只希望保持本城的和平与繁荣。” …… ……… 魔索布莱城所有的祭司,不论是高高在上的主母,还是在蜘蛛教院中苦熬的见习生,都按照她们在罗丝之道中的位阶,走在班瑞家的蛛网之道。 那是从守护班瑞家的神器中分出的一道长长的蛛网,班瑞家所有的女兵都带着她们的剑和长鞭,守候在蛛网两边。 每一个走上蛛网之道的主母,都拉着一根长索,被她们选为祭品的卓尔男子,只被允许穿着粗糙又满是小刺的粗毛背心,像是最低等的地精奴隶,彰显着蛛后的愤怒。 被主母们套上奴隶颈环的祭品,有才华出众的年轻法师,也有优秀的战士,或许只是因为一次失言,也可能是稍稍露出的反抗性让主母们看不顺眼,就沦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黝黑、健壮的躯体上布满了各种各样拷打后的伤痕。他们的眼皮被缝合起来,双手被魔力拘束成紧握的拳头,只能像待宰的洛斯兽一样,被拉着脖子,用手肘和膝盖往前爬行。 在各个家族的主母之后,祭司们拖着一个个奄奄一息的猎物紧随在后。 和主母不同,普通祭司们往往对拷打和虐待更为上心,仿佛这是她们唯一的乐趣。如果不是献祭的仪式需要这些可怜的卓尔活到被开膛破肚的那一刻,他们当中的大部分都活不到上祭坛的那一刻。 特别是舒伦莱特家族的祭司们,这个绰号“胖姐妹”的家族女性一向以身材粗壮如熊著称,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一般,舒伦莱特家族的祭司们捕猎的都是那些身材纤细、面孔文弱的年轻法师。仿佛小号巨魔一样的女祭司们,拖着浑身血迹,甚至全身的敏感点都被碎割的法师学徒们,就算是班瑞家的女兵们也感到一阵厌恶。 在队伍靠后的地方,患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的索安图,还有为她服务的衰毁者,漫不经心地拉着他们的祭品——驯服的霍昆和科伦兄弟。 班瑞家的士兵们都知道这两位孤僻“宅”女性格特殊,甚至懒得把鞭子朝霍昆和科伦身上挥去。如果不是这对兄弟彼此噬咬嗜血菇的伤口历历在目,他们恐怕就成了这场邪恶大祭唯一一对的幸福祭品。 而排在最后的,则是获准参加这场大祭的下层女性——几乎罕见到只有个位数的香巴拉家女法师、武技出众的女战士,还有蜘蛛教院的优等生们。 但这些处于卓尔社会权力等级中下层的女性,和她们的猎物,就不怎么受重视了。 莫云和他的捕猎者,也在这最后的队伍中。 年轻的斥候全身的武器,包括伪装成护腕的弩箭、绑在腿上的匕首,都被搜刮一空,就像大部分被献祭的卓尔一样,他的身上只剩下了一条窄窄的破兽皮,勉强遮住羞处。 但是准备带着猎物走上蛛网之道的年轻祭司,还是不太满意,最后她盯着莫云脖子上的红玉髓护符,伸出了手:“祭品不应该戴着这样粗糙的饰品!” 就在她握住红玉髓护符的同时,莫云的心海之中,手握书卷的幽魂猛然睁目,断喝出声:“咄!” 一声“咄”,红玉髓护符在瞬间改换了形状,化作一枚赤色长针,猛地刺破了女孩的掌心。 便有一道炎流,穿过掌心的创口,随血气而动,直入脑宫! 转眼间,便在脑宫中烙下一个古拙符字,形如莲种,深植其中。 便是这一瞬间,女孩的眼神微微闪动几下,随即就换上了一脸极不耐烦的神色,轻轻拉了拉莫云的项环:“稍稍忍耐一下,小鬼。” 莫云只是点了点头,就像大部分已经在拷打中绝望的卓尔一样,任由这个换了芯子的女孩拉着她走上了蛛网之道。 (本章完) 正文 第1017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八) 残酷的折辱在蛛网之道上连续上演,被选为祭品的卓尔男子们,不断在鞭笞下发出破碎的低吟。而他们血肉模糊的身躯,强忍痛苦的面容,并不能让女祭司们生出一点怜悯,甚至反过来刺激了那些挥舞鞭子的女兵。 也有一些年轻的祭司,面色发白,手指用力,她们紧紧抓着自己祭品的项环,脸上露出同样痛苦的表情。 这是蜘蛛教院的学生,也是崔尔班瑞这位祭司主母所特别关照的“差生”,她们犯下的罪过极为惊人,但因为贵族女性与蛛后祭司的双重身份,却得以免去一死。 这个罪名是“渎神”,但在卓尔社会,“渎神”是一条口袋罪,不小心弄破了蛛网,不小心踩死了蜘蛛,甚至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女祭司,都等于渎神。这些年轻的女孩,她们的渎神行为极为严重,她们竟敢将自己的情感寄托在卑下低贱的男性身上,而没有将灵魂完全托付给伟大的蜘蛛神后! 所以,她们现在必须亲手赎清自己的罪恶,以最残忍血腥的方式杀死她们的爱人,重新赢得神后的宠爱。 在神堂中央,著名地表旅行作家、众多传奇法师之友瓦罗谭普哲达先生,享受了最高贵宾待遇,被绑在了一个蜡烛形的石柱上,正对着神堂中央那尊用无数宝石凝结的华贵蛛后神像。 著名作家一脸不忍地看着那条长长的献祭队伍。 在他的面前,是魔索布莱城实际上的统治者班瑞主母。 面对着这个满脸褶子的卓尔老太婆,瓦罗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们明明有着极高的文明,但是为什么却把自己种族的前途局限在这种可怕的内耗中?” 和大部分魔索布莱城的居民不同,异常高寿的班瑞主母也是一位语言学的大师,她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不安分的祭品,却意外地没有发出训斥。 “人类,你在幽暗地域短暂的旅行,并没有增长一点知识,所以你从来也没有理解过卓尔。”班瑞主母盯着那些即将被献祭的卓尔男子,以一种老祖母说故事般的口吻说道:“一个女孩要献祭她的情人,一个主母要献祭她的侍父,一个母亲要献祭她的儿子,一个家族要献祭她们最优秀的男性成员。这都是为了保证我们社会的安定,维持我们优秀的种族传统,这也是卓尔精灵在幽暗地域无数岁月里的共同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一些牺牲是无可避免的。” “共同目标?”瓦罗不太相信地重复里这句话,一向内耗严重的卓尔社会,说是内耗严重都不过分,很难想象这些喜欢自相残杀的黑皮肤精灵还有什么共同目标。 “重新到物产丰饶的地表,消灭每一个背叛了女神的地表精灵,让精灵诸神彻底消亡。”班瑞主母以她一贯干瘪的声音说道,“而当我们能够来到地表,将精灵诸王的头颅踩在脚下的那一天,蛛后自然会修正你所看见的这些浪费的祭典。” 瓦罗似乎有些不太明白,但是似乎又明白了什么。 最终,他只能摇了摇头:“你们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但是班瑞主母完全不会在意一个祭品的言语,只是向她的长女,现任蜘蛛教院的祭司主母崔尔班瑞打了一个手势。 崔尔了解自己的主母,她注视里一眼四周的班瑞家成员,毫不意外地在神堂的侧门处看见了她的兄弟,魔索布莱城的首席法师,贡夫班瑞。 崔尔做出了一个严厉的手势:“离开那里!献给伟大的蜘蛛神后的祭典,不允许低贱的男性玷污!” 对于崔尔这种彰显祭司权势的举动,贡夫只是冷静地一躬身,然后倒退着走了出去。 她向参加蜘蛛之吻祭典的高阶祭司们点了点头,于是那些奉命待在祭坛下的女祭司们开始唱起一首赞美蛛后的圣咏。 只有在音乐和诗歌中,那富有韵律的歌声里才能找到一点卓尔精灵与地表精灵的血缘关系,神堂高高的穹顶下,竖琴和长笛的韵律缓缓流淌,但急促的鼓音却带起里别样的意象,仿佛一只巨大的食人蜘蛛正在精灵的森林王都中潜伏,游荡,捕食猎物。 低阶的祭司们首先跪伏在地,开始充当伴唱的和声部,而后是低阶家族的主母们,开始吟诵那些赞美蛛后的祈祷词。 这时候,崔尔班瑞走向神堂中央,她昂着头,开始朗诵一篇古老的祭文,希望蛛后能够接纳这次盛大的献祭,她平板的声音却不可思议地和众多女祭司的歌声融合在一起,几乎难分彼此。 所有的高阶祭司也都不加掩饰她们脸上的期盼,蜘蛛神后不是一位宽容的神灵,但是她却从来不曾拒绝过任何一场对她的献祭。 当然,很多时候,她只会单方面地接受献祭,但一旦献祭过程取悦了她,那么也会有丰厚的神恩赐下。 比如特殊的神术,奇特的魔法秘宝,来自深坑魔网的蜘蛛恶魔,或者给与一个家族的特殊祝福。 少数情况下,那些最受罗丝女神宠爱的恶魔会降临在祭坛上,并且带来蜘蛛神后的预言和神谕。 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蛛后甚至会降下她本人的化身,对魔索布莱城的众多祭司而言,除了班瑞主母,恐怕谁都不曾享有这份殊荣。 当歌声进入到一个高音区,那就意味着血腥的献祭即将开始,但是这一次不同,在女祭司们还没有准备拔出祭刀的时候,那些歌声,还有女祭司们的精神力,却无端地聚集起来,化作炫丽的妖火,燃烧中化成里一尊最大的蜘蛛神像。 在蜘蛛神像的头部,一位艳丽非凡的卓尔女子将她的上半身展示出来。 而随着这尊神像的出现,整座神堂所有的光线,不论是来自魔法还是来自火焰,都消散一空。 黑暗中,女祭司们压抑着期待、野心、敬畏和恐惧,看见里那些粘稠如陈年尸血,仿佛半融化的尸蜡般的妖魔,正一群群从黑暗中降临,围绕着蜘蛛神后的神像翩翩起舞。 蜡融妖,蛛后最信任的恶魔,被称为“罗丝的侍女”,它们大群出现,几乎就可以认定为是罗丝关注。 (:) 百度搜&#7d22;ூ&#4e91;来阁௃&#5c0f;&#8bf4;网站,&#8ba9;&#4f60;&#4f53;&#9a8c;&#66f4;&#65b0;ᨬ&#65b0;ᨬ&#5feb;Ḅ&#7ae0;⁚&#5c0f;&#8bf4;,ᡠᨵ&#5c0f;&#8bf4;&#79d2;&#66f4;&#65b0;஺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正文 第1018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十九) 就算是班瑞家规模庞大的神堂,可以容纳魔索布莱城所有的贵族,但在身躯庞大的蜡融妖们看来,这座神堂还是太小。 那些身躯最庞大,看上去地位也最高的蜡融妖,环绕在蛛后神像周围。随着舞蹈,它们半液态的身躯逐渐凝实,色素在它们的躯体上沉淀,原本如同腐烂尸斑一样的深棕色渐渐变得更加黝黑。仿佛倒入模子里的石蜡,渐渐凝结成了卓尔女子的外形。 在这些蛛后最宠爱的侍女们身边,那些伴舞的蜡融妖渐渐散开,它们粘稠的身躯汩汩冒泡,像是巫师烧瓶里煮沸的蜡液。 烧沸的蜡液四溅而出,在空气中燃成焦烟,焦烟中浮涌着无数幽魂般的蜘蛛,它们扭曲着身躯,在神堂中恣意飞舞。 所有的女祭司都低下头,对蛛后侍女们如此盛大的演出表示敬畏。 只有班瑞主母昂着头,她干瘪的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 “向我们命运的主宰,编织阴谋之网的女神致敬!”班瑞主母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些蜡融妖一般,“我亲爱的姊妹们,你们从深坑魔网而来,可曾带来了女神的神谕?” 如果换了一位女祭司,胆敢如此放肆地对蛛后的侍女如此提问,这些蜡融妖并不介意品尝一下卓尔主母的血肉是什么味道。 但是班瑞主母身为蜘蛛神后的选民,就算是蜡融妖们也要对她展示出相应的尊重。 最为高大的那个蛛后侍女停下舞蹈,低下头打量着这个卓尔老太婆,它的声音空虚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班瑞主母,您预备举行一场盛大的杀戮晚宴,是想要取悦神后?” 班瑞主母只是点了点头,将自己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递给了面前的蜡融妖。 那枚戒指造型朴素,戒面也不过是普通的蛋白石,但是蛛后侍女看了一眼戒面上那个不起眼的花纹,却露出一点笑容。 收下了戒指,蜡融妖又扫视了一眼神堂中的众多女祭司,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就算你们献上全城的男性作为祭品,对蛛后而言,这也算不上贵重的礼物。如果你们把庄严的献祭,当成了你们无聊趣味的发泄机会,在我看来,这是渎神!” 随着这位侍女领班的话语,所有参加祭典的女祭司都跪倒在地,反应最快的那些主母甚至已经掏出了随身准备的各色魔法宝物,献给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蛛后侍女们。 然而领班侍女依然盯着班瑞主母,作为深坑魔网的高阶恶魔,她并不会因为班瑞主母的选民身份而忌惮什么,依然保持着质疑:“身为女神所宠爱的主母,您应该明白,举行一场如此盛大的祭典需要准备什么样的祭品。” 蛛后的确非常喜欢卓尔社会的自相残杀,使用卓尔男子作为女祭司们日常的献祭,但是一场盛大的献祭,就不是献祭一群低贱的男性就算是了事的。 在魔索布莱城漫长的历史中,越是规模庞大的祭典,便意味着魔索布莱城消灭了一个蛛后的大敌。 在班瑞主母漫长的记忆里,她也只经历了两次真正的大祭。 一次是哭泣战争期间,魔索布莱城将俘虏的数百名精灵王族献给罗丝。 一次是班瑞家族独力重创了地底侏儒城邦,并且击溃了一支盾矮人的地底远征军。 对于保守、固步自封的魔索布莱城而言,偶尔在深夜里潜入地表,在几个小时之内毁灭一个不到百户的小山庄,就是他们的极限。这样罕见的武勋,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么,这一次,班瑞家族拿得出像样的成绩吗? 蜡融妖的目光落在了瓦罗身上,然而只是一眼看去,这个恶魔就发出了不悦的冷笑:“一个刚刚触摸到魔网的人类,这就是今天的最后祭品?” 对蜡融妖的质疑,班瑞主母只是摇了摇头:“这个人类身上的秘密,远非你见到的那样简单。” 领班侍女的身躯像液体般流动起来,像章鱼触手般的肢体衍生出来,毫不费力地将瓦罗卷到了半空:“那么我们来检查检查,在吾主的荣光之下,这个看上去不怎么有用的人类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 ……… 阴影谷,在大陆中部的谷地诸国里,这里永远显得特殊。 原因很简单,名震大陆诸国的老贤者伊尔明斯特,一直就住在这里。 只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除了伊尔明斯特,魔法女神的另一位选民,被人们畏惧地称作“阴影女巫”或者“幽灵女巫”的希伦,也在阴影谷西边的小湖畔安身。 和她众多的姐妹们不同,这位性情温柔的女巫将自己转化成了一个地灵。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珍珠色的半透明幽灵,实际上,她将自己与弥漫在阴影谷的魔力半同化,变成了一种近似不朽的存在。 也正因如此,她的敌人们畏惧地用“超越死亡的巫女”来称呼这位女士。 此刻,希伦正站在伊尔明斯特的研究室里,在她和老贤者面前,是一座用宝石镶嵌的金属大门。 “真的要开启这个传送门吗,哪怕你打开这扇门的时候,就要面对黑暗精灵们的阴谋?”望着伊尔明斯特,这位教会了自己魔法和剑术的老人,阴影谷的女巫最后一次劝说道。 “瓦罗·谭普是个管不住自己双脚的笨蛋。”一手按着腰间的长剑,一手捏着大烟斗,看上去精力充沛的老巫师愉快地回答道:“不要说危机四伏的魔索布莱城,我相信终有一天,他会跑到无尽深渊,去六指魔王的后宫采访那些无聊的八卦。但是帮助朋友脱离危险,这是一个绅士的美德。毕竟,像这么有趣的笨蛋,死一个就少一个了啊。” 一边感慨着,伊尔明斯特抽出了他腰间的长剑,古代精灵铸造的宝剑上闪动着青白色的电芒,映照着他饱经沧桑的脸:“而且我们都知道,那些在邪恶仪式中献给恶魔与邪神的灵魂,就算是神灵,也很难再将他们救回来了。” 老贤者轻轻一抖手腕,长剑的剑锋刺入了金属大门的锁孔。 …… ……… 魔索布莱城的中央,贡夫·班瑞站在纳邦德林的底部。这根巨大的石柱支撑着魔索布莱城上方的岩层,保证这个天然的地下大空洞不至于崩塌下去。同样的,这根石柱也是魔索布莱城的标准时钟,魔索布莱城的历任首席法师最“重要”的职责,就是用魔法点燃这根石柱上浓郁的魔力,让它有规律地进行报时。 是的,在魔索布莱城的主母们看来,一位已经晋入传奇领域的大魔法师,他最大的责任和“荣耀”,就是当一个敲钟人。 而在地表,像贡夫·班瑞这样的传奇魔法师,要么领导着一个强大的王国,要么创立了自己的城邦,哪怕是邪神的选民,也畏惧于他们的魔力,不会轻易地喊出他们的名讳。 像大部分卓尔贵族男子一样,高大英俊的贡夫有着一张让人畏惧的严肃脸孔,他的姓氏、他的地位、他的力量,每一样都让大部分卓尔男子欣羡不已。但是魔索布莱城的首席法师,术士学院的领导者,所有高阶法师必须表示臣服的他,只能够被他性格狂躁的祭司姐姐当作奴隶一般训斥! 没有一个男性像贡夫这样靠近魔索布莱城真正的权力圈子,但哪怕是贡夫,也不能够侧身其间,只能被动地等待着那些“母蜘蛛”们献祭、谄媚、聆听神谕、编织阴谋,然后以命令的形式转达给他这个首席法师。 就像现在,班瑞家族最强大的男性,被赶出了班瑞家的神堂。 因为首席法师的身份,贡夫不大可能品味到普通卓尔男子的日常生活——被羞辱、被玩弄、被拷打、被残杀。但是也正因如此,每当贡夫切身感受到“卑贱的男性”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受到的刺激反而更加强烈。 就像现在,他敏锐的双眼,已经看见了班瑞家上空突兀出现的金属大门,却一点也没有多余的想法。这位魔索布莱城的首席法师稍稍偏了偏身体,将自己完全遮蔽在纳邦德林石柱的阴影下,专心致志地开始冥想那个点燃石柱的咒文。 至于班瑞家上空的金属大门,交给万能的蜘蛛神后吧。 …… ……… 魔力的强烈波动,瞒不过贡夫,当然也瞒不过神堂中的主母与蜡融妖们。 那扇巨大的金属门,像是完全无视了班瑞家的神堂拱顶,就这么镶嵌在了拱顶中,从打开的门缝里,依稀可以看见一把长剑上缠绕的电光。 一个强大的传送门开启,这是经常召唤下层界恶魔的女祭司们最常见的光景。 但是对主母而言,需要她们拿起蛇首鞭和长剑参加战斗的时光,差不多都定格在了少女时代。早已离开了蜘蛛教院的她们,只有在争夺贵族家系排名的家族战争中才偶尔会真正进入战斗状态。 而且在一场盛大的蛛后祭典之中,每个女祭司的位置就像是蛛网上的蛛丝,绝不允许她们轻率地行动。 当然,班瑞主母和蜡融妖侍女领班有权力中止献祭,但不论是干瘪的老太婆,还是抓着瓦罗的蜡融妖,都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神堂上空那扇大门。 “这就是您预备献给蛛后的真正礼物?” “魔法女神最宠爱的选民,也是无尽深渊众多恶魔领主最感兴趣的人类。对神后而言,没有比这更珍稀的祭品了。” 打量着班瑞主母干瘪的脸,蜡融妖领班补充了一句:“但是这个祭品并没有被绑好手脚,放到神堂的祭坛上!” “所以我举行了蜘蛛之吻的大祭,邀请了魔索布莱城所有的女祭司参加,并且有幸得到诸位的赏脸,如孢子粉般纷纷降临在这里。” 班瑞主母非常愉快地回答道。 身为一个高阶恶魔,蜡融妖领班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班瑞主母编织了一个小小的阴谋,而魔索布莱城所有的贵族家系和受到邀请的蜡融妖,都是这阴谋的组成部分。 “蛛后会赞赏您的小把戏的。” 在“小把戏”这个单词上咬了重音,蜡融妖领班发出了无声的精神波动,那是针对所有在场的女祭司和蜡融妖的命令:“渎神的地表生物冒犯了神后的大祭,神后从不会容忍卑贱的生物侵犯她的神威,而你们呢?受到神后垂怜与呵护的祭司们!” 这些话几乎是在尖叫中发出的,但是对魔索布莱城的女祭司们已经够用了。 每一个参加大祭的女祭司,不论是执政家族的主母,还是刚刚进入蜘蛛教院的见习生,全都拿出了全副精神,一面唱出赞美蛛后的祷文,一面挥舞着她们手中的蛇首鞭。 看不见的魔力,以一种极其狂乱的形式朝着那扇金属门涌去,但是推门而入的那个老烟枪,只是不耐烦地皱了一下眉头。 祭司的力量来自于神灵,所以祭司们所能调动的魔力形式往往显得极为单一。就像现在,来自魔索布莱城的女祭司们所释放的力量,毫无例外地都来自于下层界。那种标志性的毁灭气息,带着下层界特有的负面冲击,一眨眼就将这个不速之客瞬间吞没。 然而叼着烟斗的老贤者,只是缓缓地推开门,在他的周身,原本无比狂暴的下层界能量就像是落在雨伞上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流走。 “受到密斯特拉宠爱的选民,可以让攻击魔法无效化,显然罗丝的神术也是如此。”在纷纷忙着祈祷、施法的女祭司中,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见习祭司抬起头,望了一眼拱顶上那个神气活现的老烟枪,然后轻轻踢了自己的祭品一脚:“趁着这些疯婆子没有回过神来,我们快走!” 就在“女祭司”拉住莫云的手腕,大群女祭司聚集的一个角落里,一个打扮妖艳的女祭司,靠着墙,一手抚摸着自己祭品的脊背,一手搭着凉棚打量着那个突然来访的老人。 “海泡石的大烟斗,精灵铸造的雷鸣剑,还有那张看起来不怎么正经的老脸,我可以肯定了,除了阴影谷的大贤者,没有谁胆敢这样直接进入魔索布莱城救人的。” 曾经未老先衰的衰毁者,打量着那个抽着烟斗的老头,看着他漫不经心地挥一挥衣袖,将那些低阶家族主母的咒文化消于无形。 但同样的,那些排名靠前的家族主母,她们虽然也装模作样地在念诵着祷文,但是这些家族主母最后释放出来的法术,都来自于她们胸前的项链、手指上的戒指,或者其他一些花俏的东西。谁也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底牌,谁也不愿意在这个场合耗尽自己的力量。 蜡融妖领班也并不意外这种画面——蜘蛛神后把背叛当成美德,那就不要指望这些卓尔城邦的统治者们对蜘蛛神后有什么忠诚心。事实上,卓尔城邦和蜘蛛神后更像是一种皇帝与诸侯的共生关系。 皇帝给与诸侯大义名分,诸侯上交贡物以表示臣服皇帝。 蛛后赐予神术给主母们维持统治,主母们则回报以成色不算纯粹的信仰心,并维持蜘蛛神后在卓尔城邦的唯一合法信仰地位。 作为一位罗丝的近侍,蜡融妖领班很清楚,哪怕在罗丝的圣城魔索布莱,也有对罗丝信仰淡薄的欧布罗扎家族爬到了第三执政家族的高位上。 至于班瑞家族…… 看了一眼依然镇定无比的班瑞家老主母,蜡融妖领班决定还是先放弃与这位蛛后选民争论。 比起那些只懂得通过祈祷获得罗丝力量的女祭司,蜡融妖作为无尽深渊中著名的恶魔种族,它们天生就具备强悍的心灵异能,无师自通般地懂得多种法术。 虽然说用魔法对付一位获得魔法女神青睐的老贤者,基本上就等于是自杀。但是无尽深渊的恶魔,无一例外地都是强大的战士,哪怕是被称为蛛后侍女的蜡融妖也不例外。 只是一个眼神,闪动的身形就无声无息地逼近了伊尔明斯特,天生懂得灵能位移的蜡融妖是最优秀的刺客,而它们看似绵软如尸蜡的身躯,会在心灵异能的帮助下,转变成和精金长剑一样危险的凶器—— 只是在伊尔明斯特身周,看不见的力场墙将蜡融妖的触手轻而易举地阻隔在外,这位老贤者只是咬着他的海泡石大烟斗,烟斗中烟灰明灭,四周的魔力正疯狂地朝着那只烟斗周围聚集。 到了这个剑拔弩张的当口,伊尔明斯特依然保持着他的沉稳风度,他的目光从蜡融妖身上离开,落在了班瑞主母那张干瘪的老脸上:“放了我的朋友瓦罗·谭普,魔索布莱城的主母,不要让你的城市卷入不必要的战争里。” 回答这位老贤者的,是班瑞主母猛按在脸上的一副蜘蛛面具:“软弱的提议!蜘蛛女王从不接受和谈,魔索布莱城也一样!” 正文 第1019章 纵使相见应不识(二十) 形如蜘蛛的面具扣在班瑞主母脸上,原本平滑的面具上顿时生出了一丛丛硬毛。 那些作为装饰的蜘蛛脚,灵活地爬动起来,尖锐的爪尖刺入了这个卓尔老太婆的脸皮里。 班瑞主母的老脸仿佛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蜘蛛,让这个干瘪的老太婆手脚并用地游走在神堂满布浮雕的墙壁上。 而除了这头老蜘蛛,班瑞家族所有的女祭司衣襟上的家徽,女兵们项袋里盛放的家族护符,也开始扭曲着身躯,宝石雕琢的蜘蛛形家徽飞速地改变了它们的外观。 蜘蛛,蜘蛛,除了蜘蛛还是蜘蛛。 这些蠕动着八条腿的小东西,一个个老实不客气地张开嘴、撑开脚,把口器和利爪刺入了这些班瑞家族成员的身体里。 随着一个个班瑞家徽上的咒文被激活,那条蛛丝铺成的长道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但就是这样一个细微的动作,那些家族排名靠前的主母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激发了她们身上最好的保命手段—— 那些最趾高气扬的家族主母,比如排名第二的巴纳森·德安戈家族、排名第四的费恩·特巴拉家族、排名第五的索拉林家族,这些老牌贵族出身的主母们,身上就闪动着不止一件宝物的灵光,防御元素伤害、反射诅咒、免疫精神攻击…… 各种各样的魔咒在这些卓尔贵妇们周围编织成形,让她们不会受到敌人的伤害——而几乎所有的主母,不论是以手腕高明着称的甘妮特罗丝主母,还是刚刚消灭迪佛家族、获得家族晋级荣耀的杜垩登家的主母玛烈丝,都将她们的目光聚集到了班瑞主母戴着蜘蛛面具的脸上。 毕竟,大部分卓尔不会死在对异族的战争里,倒是会被他们的同伴和家人送去见罗丝。 但是就在这些高高在上的主母们做好了全副防备之后,那条蛛网铺成的长道却像是被一只只无形的蜘蛛牵引一般,飞快地绕着班瑞家的神堂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被选作祭品的卓尔男子们,早已被剥夺了最基本的反抗能力,他们落入这张蛛网之后,立刻被一层层的蛛丝包裹起来,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茧。 而那些还没有从蜘蛛教院毕业的见习祭司,还有在各个家族中混不出头的女祭司们,也不比她们的祭品好到哪里去。一根根的蛛丝攀上了她们的手脚,让这些养尊处优的贵女们的皮肉上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勒痕,也让她们因此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尖叫声。 就算是那些准备得宜的家族主母们也不能全然幸免,她们身上闪动着彩光的法袍,手指上散射柔光的戒指,各种各样防御咒文,也仅仅让她们在蛛网中构造出了一个仅可容身的小空间。 而不论是卑微的祭品,骄横的士兵,还是盛气凌人的女祭司,高不可攀的主母,所有的卓尔精灵都清楚地感知到—— 那些蛛丝轻易穿透了毛孔,探入了皮下,在抽取着他们的力量—— 魔力是不用说的,这张巨大的蛛网渴求魔力就像干涸的土地渴求雨水;但是这个仿佛活物一般的蛛网,不但吞吸着它猎物们的魔力,同样也吞吸着他们的心智。 精神力在下降,感知力在下降,智力在下降。不论是女祭司还是法师,在这样的吞吸中都无法保持淡定—— 对神职者而言,如果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和感知力,就无法和自己信仰的神灵建立稳固的桥梁。 对施法者而言,如果没有足够的精神力和智力,就无法在浩瀚无垠的魔力网中构建出一个准确的魔法模型。 就连只懂得挥舞刀剑的战士们,也感到他们血脉中的活力,肌体中的力量,在飞快地流失着。 只有欧布罗扎家族,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保持着她们的一贯步调。 克约主母身为欧布罗扎家的领导者,一向以“穿戴朴素”、“从头到脚没有一件魔法饰品”着称,甚至魔索布莱城里都总结了一句俗语:“克约主母式的虚张声势。” 但是此刻,这位兼职祭司的灵能大师周身,浮起了一枚枚泛着银光的水晶,而她的身躯一大半都嵌入了墙壁中,随时都可能整个消失无踪。 除了克约主母之外,欧布罗扎家族那些冒充女祭司的灵能者们,也都不知何时逃到了神堂的边缘,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克约主母冷冷地看了一眼班瑞主母,飞速地逃离了班瑞家。只有这位尊贵女性的尖叫声,依然回荡在班瑞家族的神堂内: “这是阴谋!班瑞家想要毁灭魔索布莱城所有历史悠久的家族吗?蛛后在上,你的阴谋不会得逞!” 在这样的指控声中,班瑞家的老主母只是盯着伊尔明斯特,在这位阴影谷大贤者的四周,无数的蛛网正在蔓延着。这些蛛网甚至覆盖到了那扇传送老贤者的金属门四周,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正在封锁这个空间里所有的传送法术。 “厄运蛛网。”伊尔明斯特赞叹不已般地啧啧出声,“传说中蜘蛛神后所创造的神器,在我所见过的众多神器中,这张蛛网算得上最顶尖的那一类。” 班瑞主母不再理会他,只是扯着嗓子,开始吟咏赞美罗丝的祷歌。 这一次,所有落在厄运蛛网中的卓尔精灵都不得不跟上这位老主母的调子。那些蜘蛛教院的见习祭司们,也在蛛丝的强制下,不得不跟着节拍用卓尔手语来赞美她们所信奉的神。 就在这一片“和谐”的赞美声中,那些囚禁着祭品们的丝茧中,有些极细微的动静,连掌控厄运蛛网的班瑞主母都没有察觉。 一柄燃着火光的小匕首,费力地在莫云身后切割着。看上去还是个小女孩的见习祭司,皱着眉头看着那些坚韧如钢条的蛛丝。 “我想,现在我们需要要一把好一点的剑!” 而在另一侧,被卓尔们称作“衰毁者”的落魄女祭司,一手提着一个卓尔战士,正望向班瑞神堂的天花板: “这么厚又这么硬的壳子,真的需要一把好剑。”</p>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正文 第1020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一) , 莫云当然听见了“见习祭司”的嘀咕声,虽然这个年轻的卓尔也和他的同族们一样,被那些坚韧如钢条一般的蛛丝绞入皮肉,更有一根根蛛丝破开血管,钻入肌肉,轻车熟路地折磨起自己的每一处神经末梢。 咬着牙低声咒骂了一句,莫云将自己仅剩的精神力都集中在了脑部,和那些习惯忍受折磨与酷刑的驯服卓尔不同,这个卓尔流民始终没能将“受虐”这件事看成是自己的义务。 虽然年轻的斥候没有办法切断那些折磨自己的蛛丝,但起码可以使用灵能阻断来自神经末梢的痛觉反应,还可以暂时阻断自己的听觉,让那首赞美蜘蛛神后的圣歌不再折磨他的耳朵。 对落入厄运蛛网的猎物而言,这样微弱的抵抗拯救不了他们的生命,但起码能在生命终结之时死得体面一点。 至少,莫云死去的时候,不会像那些沦为祭品的卓尔男子那样凄惨到毫无尊严。 而他名义上的献祭者,实际上的共犯,那个依凭在见习祭司身上的幽魂,却仍然在喋喋不休。 那是一种莫云从未听过的语言,但却通过他胸口上的红玉髓护符,以灵能者之间最常见的精神感应模式传达了其中的含义: “这蛛网居然是一件神器,虽然只是次级神器,但在同阶的神器中起码也是白银以上品质的高级货了。看来蛛后其实混得很不错,在无底深渊那种物资匮乏、只有尸体和恶魔管够的鬼地方,还能攒下不菲的家底。” “如果桃千金还在我的手中,这点蛛丝,还不是一斩而断?要不然就以洞阳离火凝成斩邪法剑,同样可以破开这些蛛丝……” “桃千金?那是什么?听上去像是什么少女漫画的篇目?” “洞阳离火……为什么我凝结得出传说中的洞阳离火,这可怜的小火苗却比情趣蜡烛还微弱?” 可以称得上嘈杂的精神信息,除了折腾莫云的大脑,干扰莫云最后的抵抗之外,根本带不来一点好处。而加害者却还在毫无自觉地继续制造精神噪音: “不对,问题出在这个发育不良的女祭司身上!这具邪神祭司的身体,不适合施展洞阳离火之术,所以……” 所以? 莫云很想反问一句,所以你这个语无伦次的幽魂到底要做什么? “拯救我命途多舛的红玉髓护符挂架,还有我自己。” 唯独在开嘲讽的时候,这个幽魂的思维就摆脱了半混沌的状态,显得格外清晰灵活。 嘲讽过后,却是纯然的冷。 冷是什么? 是凝结在檐角的一溜冰棱,细小的气泡在水晶的囚室中回忆着飘飞在天空的自由。 是堆积在地面的厚重积雪,风吹过的时候才会发觉那些轻柔的雪花早已变成一件覆盖在大地肌肤外的坚甲。 是冬日倒毙在鼠洞外的红狐狸,它因为饥饿而干瘪的肚子里,血液比皮毛更快地褪色。 是寂静,是深眠,是无法醒过来的梦。 是中天顶上无比孤清的那一颗星,似乎千万年都无法挪动位置。 置身这一片空寂清冷世界之中的莫云,似乎听见了那个幽魂的声音:“天顶一孤星,这便是我第一眼见到的她。道门三宝,曰道,曰经,曰师,她在师宝中,便是玄光玉女元君;在经宝中,便是垂光太明神章;在道宝中,更是演化太渊九真之本的玄母。” 幽魂喃喃的话语,到了最后却成了无尽惘然之意:“当然,你看见的不是她的本体,只是我以符法描摹的一道真意,珍惜这一刻吧,估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你都看不见她的本来面目。” 神念入心,不过一瞬光阴,莫云的精神世界中景象再度变化! 天顶孤星,就像幽魂所预言的那样,霎时隐没无踪,廓落天际之上却生出寒星九点,仿佛青霜映月,初生之时已有明光皎皎之相。 而后,天顶九星光明大放,不可直视的星光中,更有白虹横贯九星之位,蟠曲似篆,安镇北天,仿佛有一支无形大笔,以天幕为缯帛,以天光为朱墨。 而随着北天之上九星显隐,与之正对的南天分野,灼灼火光正延烧成一个个巨大的火球。 莫云不是那些一辈子都呆在幽暗地域里的同族,他很清楚,那是地表生物所崇拜的炽热天体——太阳。 虽然阳光会让卓尔精灵那习惯了热成像视觉的双眼感到刺痛,甚至短暂的失明,但对蜘蛛神后缺乏信仰心的莫云,并不会像那些女祭司身边的跟屁虫那样,对这个永远燃烧着的天体抱持着不切实际的诅咒。 但六个太阳同时出现,并且排列成一个奇妙的阵形,这太过疯狂的景象还是让他感到荒谬。 燃烧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向这个寒冷空寂的世界放射出光和热,原本孤清寂寞的世界,似乎也因为热量的注入,开始渐渐活泼起来。 天顶孤星隐没,而后北天九星初生,虽然玄妙万端,但也仅仅是天象变化,但是南天六日同出,却是另一番景象—— 日轮行天,播撒光热,流泻而出的火焰凝成了一道长河,自天而降。 原本被严霜封冻的大地上,便被这道自天而降的火河砸出了一片火湖,火湖又渐渐漫成火海,一株株赤红珊瑚般的玉树,自这片火海中蔓延开来,露出海面。 而随着一株株赤玉珊瑚树的蔓生,枝头挂起了一枚枚形如胎胞的果实,如晶玉般透明的胎膜中,虫鱼漫衍,纷纷从胎胞中挣脱而出。 火海孕化出无尽的生机,然而提供给这个寒冷世界以光和热的六个太阳却显得越来越小。 并不是说天中六阳的体积在变小,而是那些蕴含着难以计数的热量的天体,正在远离大地,直升上南天顶上。 六阳升举之时,高举北天的九星中,却有双星乍然敛去星华,隐在天幕之中,唯留七星显露,其形如杓,随中天那一颗隐去的天星而转,法度自生。 如果说之前化为天星升起的南天六阳,是带给了这个冷寂世界光与热,并且奇异地孕生出了那些火海中的元素生物,那么此刻再度照耀北天的七星降下的清冷光华,却是将流溢地面的火焰瞬间压下。 原本自火海中衍生而出的种种鳞介虫鱼,周身火光焕然,其质虚实不定,随着七星辉光降下,顿时形体凝结,泛起了一层釉光。 火海中衍生出的虫鱼,本该是依火而生的精魄,此刻形骸固化,纵然仍算得上是灵物一属,但却生出了生老病死诸相,影影绰绰地铺开了一个繁衍生灭的生物圈。 北天九星,南天六阳,或显或隐,映照周天。 水火既济,动静相合,生死枯荣,周流六虚。 随着水火陶铸,演化万象,更有五色烟岚盘结虚空,隐布云篆之形,极尽昊空罔极之意。 而就在漫天云篆结形的一刻,幽魂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只是心神交感里居然带着股掩饰不了的气虚之感: “以符摹象,心内演法,若是下元太一君或是竹冠子在此,以高就下,便是水到渠成,哪像我这般吃力?然而我身受断灭剑意,空有知见,无处实行,只能强提这一刻灵明,助你以符传心。这一道心内符意,本出自华山陈图南那一部《太乙含真九光玉书》,是道门服气炼形一路内炼法门筑基之术,名为太清行气符,最能导引五行真气,炼养真形……” 这里面每一个字词想要转化成莫云所能理解的词义,都显得有些困难,构筑这道心内符意的幽魂也再没有余力去“翻译”,只是强行将心识印入莫云的内心: “如今我将下元太渊宫衍化九真之道合入其中,拟之以北斗南斗之象,阐之以坎水离火之变,这道修正过的太清行气符已不仅是炼养五行真气的筑基法门,而是直承《太乙含真九光玉书》取法天象生灭之本的长生妙道,可定名为‘太素九光真符’。” “我之真身被一斩为三,或为神君,或为散仙,很不凑巧地,我这里空有下元太一君和竹冠子修行至今的全部知见,却没有辟易群邪的无上法力。但对你小子而言,如果不想去喂母蜘蛛,借着太素九光真符临阵磨枪便是你唯一的生机。” 这在某人,只觉得这“随身流老爷爷”当得堪称跳楼大出血,那太素九光真符玄理内蕴,直指道海宗源一脉最高妙的修持法门,兼有希夷先生陈抟一脉道统之精义。若真以太素九光真符作为本命真符奠定道基,起码一个长生中人的散仙位业算是妥妥的。 但如此优厚的大礼包,莫云真的能理解其中的份量吗? 年轻的斥候断断续续地解读了些许话语——那些复杂的词义中带着特殊的哲学与神秘学观念,哪怕是通过精神交感,也只能传达出一些片段。 构筑在他精神世界里这个空间模型,是一个名为“至高无瑕天之灵能运行符文”的灵能符记,出自于某个来自异界的灵能修会,而经过幽魂的改造,这个灵能符记添加了某些神力领域的因素,幽魂称之为“创生世界的九色辉光之真理符文”的灵能符记,也就是呈现在他精神世界中的那些异象。 不管是哪个名称,这些符文的创造者们似乎都喜欢使用一种华丽到了浮夸的修辞学来命名他们的作品。 在金穆瑞·欧布罗扎身边受训的那些日子,在那位性格阴沉又扭曲的教练手下,年轻的斥候经历过了“内心的审视”、“精神的引导”、“灵能的积蓄”这些灵能者训练的基础科目。莫云知道,这种追寻“内在力量”的训练,首先就要战胜那种对精神力毫无自觉的浪费,找到那种蕴藏在身体和精神中的力量,并且渐渐无意识地诱导它们、吸引它们,并且将它们诱导并汇聚到额头、双眼这类特殊的,和精神力紧密关联的部位上。 这是欧布罗扎家族对灵能者的训练方法,简单而且有效,欧布罗扎家族成员普遍潜在的施虐倾向,更是能够最大程度地榨取出受训者的天赋。 但是灵能者训练中有一条最重要的原则,就是除了灵吸怪这类天生的灵能生物外,不论是卓尔精灵还是人类,想要掌握这种力量,基本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只能依靠自己去挖掘心灵的隐秘力量。就算是最有教学经验的心灵术士,对学生教授的时候,也只会使用“灵魂的重压点”、“精神的黏着点”或者“内心的苦胆”这种难以理解的句子传达出只言片语。 金穆瑞·欧布罗扎将这种“非自觉地理解”贯彻到了极端——他永远使用灵能强行闯入莫云的内心,将虚拟的感觉和情绪恣意倾倒进来,直到莫云懂得如何在精神世界抗拒这种单方面的侵略为止。 除了莫云,没有一个达耶特佣兵团的成员能在金穆瑞的粗暴教学中毕业。 但是幽魂留在他精神世界的这幅灵能符记,却像是一个明确的道标,一个老练的引路人,自然而然地引导着他的灵能开始积蓄。 要知道“积蓄灵能”的技巧,是衡量心灵术士能否真正掌控心灵力量的试金石。但这种依靠心灵的力量有着过度稀少的使用人数,注定不会发展出严密的理论体系。 是的,除了幽暗地域那几个隐秘而危险的灵吸怪城邦,可以通过章鱼头之间的精神网络,传递着锻炼灵能技巧的完整体系,其他种族的心灵异能者就像是在沙漠中不带地图的冒险者般独自摸索。 既然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灵能者不能像魔法那样形成严密的学术体系,更不要说组成有效的学院化教学,那么每一个灵能道路上的探索者都应该保有比巫师们更强烈的求知欲。 任何能够有效提高灵能者力量的方法,都值得灵能者们付出财富、自由甚至生命。 相较而言,欧布罗扎家族简单粗暴的虐待式训练法,对大部分灵能者而言都算得上是珍贵无比的隐秘知识,值得莫云心甘情愿地当金穆瑞的精神沙袋。 但是刚刚幽魂赠予他的这个“九色辉光之真理符文”,进入精神世界之后,随之便是预料不到的变化—— 随着符文的运转,莫云可以感觉到,他全部的灵能都被调动起来,有序地在全身流转,从肌肉到内脏,都在灵能的流转下活跃起来—— 依凭在见习祭司躯壳里的幽魂,自然也不会放过莫云全身的变化。 太素九光真符化为心印,发挥的第一个作用,自然是按照它源出“太清行气符”的内修炼养妙用,向内导引身中五气,向外勾招五方五芽之气,涵养形神,运炼五行真气以筑基。 就像道海宗源一脉以绛宫心火为基,勾招洞阳离火之气,炼就诸般洞阳火象符法,太素九光真符在筑基这一关,则是以道门五行真气为基,外服五方五芽至真之气,内养五行五藏攒聚之妙。 如果是在洞光灵墟、朱明山房这等道家福地,或者大汉凉州牧将军府,借太素九光真符外服五方五芽之气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在魔索布莱城第一家族的厄运蛛网里,这件蛛后神器中内蕴无底深渊的恶魔本质,满是污秽无比的亵渎气息,哪里有什么五方五芽至真之气可供服气炼形? 幽魂用着见习女祭司的那张小脸,扯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这具卓尔女身,终究是不适合我借尸还魂,倒不如物尽其用,只可惜日后返归本来,免不了要挂个邪道妖人帽子,羞见同道……” 自嘲一笑,见习女祭司握紧匕首,猛地倒转剑刃,直刺入左胸下第十节肋骨内,冰冷的附魔匕首直接就将脾脏捅了个对穿。 匕首刺穿脾脏,见习女祭司右手剑诀一引,咒音立催:“中央戊己,在天为镇星,在地为中岳,黄芽之精,在身通于脾,开窍于口,赋形于肉,化于醴泉,餐彼精气!” 咒音诀印同催,见习女祭司全身生机顿时一衰,一道黄烟自她的伤口飞出,随着莫云的呼吸,涓滴不剩地吞吸下去。 紧跟着,见习女祭司又拔出两支随身带着的中空长针,看上去应该是这身体的原主用来折磨男仆加放血的“玩具”。这一次,幽魂直接双管齐下,中空长针刺穿胸口,穿过发育不良的胸腺脂肪层,直透肺叶: 肺部惨遭穿刺,血沫逆行而上,在见习女祭司的嘴角开出凄艳的血花,但附身的幽魂毫无怜香惜玉之想,咒音再催:“西方庚辛,在天为太白,在地为西岳,白芽之精,在身通于肺,开窍于鼻,赋形于皮,化于灵液,餐彼明石!” 一股浓郁生机所化白气,随着咒音而出,在莫云鼻尖缓缓吸入。 而后,幽魂指凝寒气,直贯腰侧两肾,鲜血淋漓间接引黑气如龙蛇:“北方壬癸,在天为辰星,在地为北岳,玄芽之精,在身通于肾,开窍于耳,赋形于骨,化于玉饴,餐彼玄滋!” 又摸出一柄精金小刀,幽魂直接将刀刃钉入了右肋之下,贯穿肝脏,咒音引出淡青云气一道:“东方甲乙,在天为岁星,在地为东岳,青芽之精,在身通于肝,开窍于目,赋形于脉,化于朝华,餐彼云牙!” 幽魂以人身生机血气强行转化五行真气,替莫云栽接补益修为,这已近乎以人为药的妖邪一流,真要能回归本来,说不得某位真君要亲自向五城天狱中走一遭。 然而五行真气才催发其四,厄运蛛网中却是一阵震动,一身生机几近被榨去大半的见习女祭司再也保持不住身形,倒伏在地。 在厄运蛛网之外,作为少部分没有被这件邪恶神器捕获的幸运儿,衰毁者提着那对运气不好的卓尔兄弟霍昆和科伦,一脸戒备地盯着面前的女祭司。 第一执政家族的异类,蛛后的虔敬者,索安图·班瑞。 在魔索布莱城所有卓尔的认知里,这个出身高贵的高阶女祭司,除了她对蜘蛛神后那几乎无可想象的虔诚之外,就只剩下无能—— 还有胆小、怕生、懦弱…… 所有魔索布莱城居民公认的劣根性和弱点,都能从这位名不副实的高阶女祭司身上找到,如果不是因为她太过于人畜无害,而蜘蛛神后又特别降下了一道保护她的神谕,很难想像这样一个公认的废物可以在班瑞家长久地生存下去。 但是此刻,衰毁者盯着索安图,祭司长袍上缀着的一枚黑曜石纽扣正微微调整着角度,确保纽扣中附加的攻击咒文可以瞬间命中目标。 而在衰毁者的后背,冷汗已经将长袍的丝绸里子浸湿了,而衰毁者的全身肌肉都紧绷着,像是一头被猛兽锁定了动作的鹿。 索安图脸上挂着笑容,那张一贯畏畏缩缩的脸,因为这个食肉性的笑容而变得艳光四射,双眼中流泻的眸光,仿佛带着蛛网般的粘性,可以让每一个卓尔精灵——不论女性还是男性——都心甘情愿地沉溺在里面,然后被捕食殆尽。 “我很好奇,为什么班瑞家的祭司,不愿意带着她的祭品参加如此重要的祭典呢?”索安图的笑容,让衰毁者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从她的额头上淌下一滴冷汗,汗水像被浓重的毒药污染了一样,透出比卓尔精灵乌木色的皮肤更沉黯的黑。 对神灵的存在有过切身体会的“衰毁者”,谨慎地望着面前的“索安图”,轻声回答道:“我奉命来魔索布莱城,只是来带回两个无故旷工的笨蛋,并不打算破坏这盛大的祭典。如果您是为了享用祭典而来的,我建议您去找伊尔明斯特这个老烟枪要个说法,毕竟这老烟枪才是祭典上的不速之客。” “从别人的盘子里抢走食物是没有教养的体现。”“索安图”女士表情和蔼地回答道。 “那您得和我的老板谈一谈。”衰毁者在回答的同时,她的两个眼球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还没有落到地上就化成了一滩粘稠如沥青般的黑泥。 一个连忙于和班瑞家混战的伊尔明斯特都能听见的惨叫声随即响起:“救命啊,主君大人!” …… ……… 深水城的最高处,黑杖塔的观星台上,这座城市的实际掌控者凯尔本·黑杖和他美丽的妻子莱拉·银手正在招待客人。 对于深水城的最高统治者而言,观星台上的露天茶会本身九是一种向公众的宣传,意味着黑杖塔释放出明确的政治信号。 至少以深水城的立场,诸如蓄奴城邦卡林珊、盗贼城邦陆斯坎这类城邦的大人物,绝对没有在黑杖塔最高层喝茶的荣幸。 参加茶会的客人是一男一女,女客正是莱拉·银手的妹妹,漫步之庭神殿的主祭、卓尔女神伊莉丝翠与魔法女神密斯特拉的双重选民葵露。 而男客,则是深水城近来所有问题的核心麻烦,头骨港的毁灭者、珊瑚杯台地的创造者、黑龙乌尔哈林道罗斯的屠杀者,自称“伊德里尔·雷蒙盖顿”的迷之半精灵。 和大部分魔法女神的选民不同,凯尔本·黑杖的哲学倾向于善恶之间的平衡,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容忍疯法师海拉斯特在深水城周边活动,甚至容忍了头骨港这个奴隶贩子和海盗横行的贼窝。而毁灭了头骨港,迫使海拉斯特自我封印的那位“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并不讨他的喜欢: “头骨港的毁灭,只会让奴隶贩子和海盗们聚集到别的地方继续罪恶的买卖,而深水城也失去了一个有效干涉宝剑湾奴隶交易的契机。您的正义之举从长远的角度看,摧毁了善良力量持续发挥作用的必要之恶。” 对大魔法师的这个评判,冒充人形巨龙的半精灵不屑地一笑:“恶就是恶,没有‘必要的’和‘不必要的’分别。所谓的‘必要之恶’,难道不是无能者在原则问题上退让的借口吗?” 只两句话,两个城市的主人间就交换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冰冷眼神。 但是作为这次会面润滑剂的女士们,还是尽快地转移了话题:“先生们,这一次茶会并不是在谈论善良与邪恶如何斗争这样深远的哲学问题,而是……” “对的。”伊德里尔·雷蒙盖顿耸了耸肩,向莱拉夫人一点头:“我即将开始远征,在出发前,特来寻求深水城的友谊和帮助,希望城主先生和莱拉女士帮助我。” “深水城人民的生命不会无缘无故地投入到善恶之战这种残酷的斗争里。”凯尔本不客气地回答道,“就算是晨曦之主的要求,我也会如此回答。” “哪能呢?损着别人的牙眼,却自诩正义,这是很恶心人的行为。”半精灵笑了笑,手指向着黑杖塔下的这座光明之城画了一个圈:“我只是来向深水城之主做一个解释,这两天麻烦你们过着没有热水热饭的日子了。” 实在抱歉,打了两个月祖产官司,然后又是变卖祖产分账问题的族内风波,好不容易才回归山居日常。近期将尽量弥补拖欠章节,伏请恕罪。 (本章完) 正文 第1021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二) , 象牙白的茶杯中,花草茶还飘着淡淡热雾。 雕花银盘中,做工精巧的小点心也依然带着才出炉不久的奶油香。 就像某个不大讨主人喜欢的客人,那个关于“热水热饭”的奇怪话题。 但是作为深水城之主的凯尔本·黑杖,有足够的见闻与知识来理解这个话题。 对方是在“借火”。 这个世界上,大部分超自然力量的运作,大抵绕不开魔法女神和她编织的魔网,无论是神圣魔法还是灵能魔法,总也要取道魔网来影响现实世界。 但是,某些存在,包括神灵、恶魔和某些异怪,凭借着他们高度法则化的存在本质,可以绕过魔网的限制,直接在他们所掌控的法则中兴风作浪。 比如橡树之父西凡纳斯所领导的自然神系,还有风暴之主塔洛斯所掌控的狂怒神系,这两大神系象征着这个世界自然界秩序与混乱的两面。这些神灵在诸如生命、大地、海洋、风暴、冰雪这些自然领域中,有着足够强大的掌控力,足以绕过魔法女神的魔网领域,仅仅凭借自然力量创造出真正的神迹—— 比如司掌严冬与冰霜的女神欧吕尔,这位性格偏执的寒冬女王就曾将她的一部分神力凝结成了一枚寒冬王戒。持有这枚戒指的人类将获得女神的祝福,掌控冰霜之力并在拥有戒指的期间化为不死之身。而这枚戒指中的女神神力一旦释放,就会把整个世界拖入冰河时代。 同样的,就像传奇魔法师开始深入魔法的本质,而不仅仅是依赖魔网本身给与的权限去编织法术,当一个智慧生物进入传奇领域,就会自然而然地在他所选择的道路上触及法则本身的力量。 话虽如此,面前这个不守规矩的客人一开口就要借去深水城一城之火,作为深水城之主,凯尔本·黑杖借是不借? 然而身为上门借火的恶客,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先生毫不在意地端起茶杯,双目映着杯中那一掬花草茶的水光,映照而出的已是魔索布莱城的景象—— 被称作“衰毁者”的女祭司早已不成人形,从头发、头皮到眼珠、嘴唇,再到鼻子耳朵,甚至头骨、牙齿这些坚固难坏的物件,一个个都融化成了黏腻浓稠的黑泥。原本的衰毁者只剩下了半截胸骨,还立在逐渐化成黑泥的血肉之间。 那是依凭在衰毁者身上的安哥拉·纽曼,直接显露了他从罪海本源那里获得的力量,将原本就被罪海本源污染灵明的女祭司作为素材,化成黑泥。 但仅仅是溶解了衰毁者的半截身躯,安哥拉·纽曼直面的女祭司“索安图”,红色双眸中透出的却是一股空虚到了极处的微渺意念,仿佛无色无味却又噬魂刻骨的剧毒,直直渗透过来。 安哥拉·纽曼的诞生,本就有魏野,或者说如今的下元太一君从中使力,两者之间自有一种近似血脉相通的联系。下元太一君猛地提振心神,相隔千里的主从之间,便有感应生出,在安哥拉·纽曼催生的黑泥中阐化出九泉摄毒狱禁的神通妙用! 这部玄门禁法本就是下元太渊宫五城天狱的重要构成部分,其收摄世间邪毒魔念等一应负面存在的符禁,却和安哥拉·纽曼的罪海本源天然贴近。 霎时间黑泥沸腾如岩浆,毫不犹豫地将那充满“毒素”的意念容纳进去。 玄门禁法的神通真意,蛛后虔敬信徒满是“毒素”的意念,两者一触,便仿佛油锅着水,瞬间爆发—— 那意念中盘结如网的阴毒力量,霎时间绞缠上来,仿佛毒蛛张网,一举捕获猎物。 如此明确的信息,下元太一君也就不再客气,借着九泉摄毒狱禁的禁法演化,径直将信息传递过去:“盘踞无底深渊的深坑魔网之主,所有黑暗精灵命运的纺织者,蜘蛛神后罗丝,你以为将自己的意志降临到一个虔诚信徒身上,就能吓唬住我了吗?” 对下元太一君,对面那位此界邪神里也最著名的怨妇,只回应以冷冷诅咒:“异界之神,与蜘蛛为敌者必将被捕食!” 双方都没有什么好话可讲,紧随着而来的就是黑泥和毒目之间的彼此渗透。 名义上,蜘蛛神后兼有恶魔领主与神灵双重身份,根本的神性上也是趋近混乱,但是这位深渊女神透过索安图投射过来的视线,却是如灵蛛结网,法度严密,透入黑泥之中,步步为营,试图捕捉到安哥拉·纽曼或者下元太一君的精神存在,一举吞噬。 然而双方甫一接触,那股吞噬衰毁者而生的黑泥之中,便有符形分化,似千川万流,总汇于九泉之狱,其中更似有百万罪魂,受困于勾魂恶煞、啖精毒龙,尽成不得解脱之相! 也正在此时,为了针对老贤者伊尔明斯特,班瑞家族涌上厄运蛛网的大军中,一声声惨呼声突兀而起! 作为班瑞家的成员,这些女祭司和女战士是班瑞主母压制众多执政家族的精锐,比起家族中地位低下的男性成员,她们的装备和战力更是得到了一贯的资源倾斜和强化,是班瑞家族无可取代的杀手锏。 然而就在厄运蛛网外围,一贯缺乏存在感的衰毁者,以及被所有班瑞家成员轻视的索安图,这两个从不引人注意的女祭司之间爆发了冲突,最终却让班瑞家的大军惨遭波及—— 不知多少女战士和女祭司的口鼻间喷出黑色的血沫,她们身体中的水分和肌体组织瞬间就溶解成了粘稠黑泥,脱离了身躯,向着已死的衰毁者周身投来! 九泉摄毒狱禁与罪海黑泥的结合,裹挟了大批班瑞家成员死亡前的意识碎片,混杂成海量的残损信息。 而罪海本源天然的染化污秽之能,更是将这些意识碎片变得更加混乱难辨,使得蜘蛛神后的分析和捕捉,都变成了彻底的无用功! 端着象牙白的茶杯,冷眼看着杯中浮起的九泉摄毒狱根本禁符,伊德里尔·雷蒙盖顿面向凯尔本·黑杖重新强调了一遍:“密斯特拉的选民凯尔本阁下,如果您还关心您那位老烟枪同事的安全,就请借火给我!” (本章完) 正文 第1022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三) 对新来的邻居,凯尔本其实充满了戒备。 能够强逼着海拉斯特这样的传奇大魔法师自我封印,只这一件事,就足够大陆上大部分的强势存在侧目了。 那些一心贯彻自我主张的善神教会,那些依靠奴隶贸易、禁药走私和市场垄断牟利的邪教和法师会,都会将目光投放到深水城周边来。不论是求助、示好、传教,还是防备、间谍、试探,这些麻烦,对差不多还是一张白纸的新城市“珊瑚杯台地”根本不算什么问题。 然而对深水城却是很大的压力! 心怀正义的热血青年,凯尔本见过很多。凭他漫长的人生经验、位高权重的城主身份、传奇魔法师的实力,那些年轻人他可以糊弄过去,也可以强压下去。 但是面对一个极为强大的传奇存在,想要“说服”对方,起码也应该是他和大贤者伊尔明斯特联手,才有把握。 然而伊尔明斯特为了搭救那个不着调的旅行作家,以身犯险,直接杀进了魔索布莱城! 作为魔法女神最重要的选民,深水城之主凯尔本,还有由他所联系起来的北地七姐妹,掌控了大陆上的数个城邦和王国,是魔法女神麾下最重要的政治力量。 而资历隐隐还在凯尔本之上的大贤者伊尔明斯特,明面上只是个足不出户、烟斗不离手的老烟鬼,偶尔给附近的乡下领主当当顾问就算发挥余热。实际上,这位大贤者是魔法女神所主导的秘密结社“竖琴手联盟”的领导者,控制了大陆上最大规模的施法者情报网络。 对魔法女神而言,凯尔本和七姐妹是钉入大陆上的楔子,他们建立起一个个魔法城邦和魔法王国,是促进这个世界迈入更高等魔法文明的窗口示范区,也是这位女神笼在袖中蓄力的拳头。 大贤者伊尔明斯特则利用竖琴手联盟,收罗大陆上各国的冒险者和佣兵中的好苗子,保持着对大陆各方势力消长的干涉与观察,是这位女神伸出去的手。 对魔法女神密斯特拉而言,大贤者伊尔明斯特的价值,绝对在一座深水城之上! 这还不算,某人还找着他凯尔本的姨妹,漫步之庭神殿的主祭、幽暗少女伊莉丝翠的选民葵露来当见证人—— 奥秘之母密斯特拉和幽暗少女伊莉丝翠情同姐妹,这件事在主物质位面也不算是秘密,葵露更是密斯特拉和伊莉丝翠共同宠爱的选民,是两位女神真挚情感和亲密关系的宝贵象征。 不论是“坐视大贤者伊尔明斯特苦战于魔索布莱城”,还是“拒绝帮助幽暗少女反对蜘蛛神后的正义之战”,对凯尔本这位魔法女神的选民而言,都是严重的“政治不正确”。 是谁在胡乱猜测,传奇灵能大师伊德里尔·雷蒙盖顿其实是一头化身半精灵的太古龙?这种明显带着官僚政斗特色的作风,才不是那些作风粗暴的大蜥蜴喜欢玩的游戏好吗! 既然深水城注定要被这个麻烦人物拖进浑水里,身为城主的凯尔本也是久经战争磨练的老辣角色,心智之坚忍不是那等宅在法师塔里烧钱做研究的老学究可比的。 确认了这件事无可推脱,凯尔本立刻就从“深水城之主”无缝切换到了“魔法女神选民”的立场上:“反对蜘蛛神后的阴谋,也是这个世界上每个心怀善念的人所赞成的大事。那么,请问伊德里尔先生,深水城还能帮上你什么忙?” 凯尔本既然敢开口,下元太一君自然也就敢要价,不过此刻他和蜘蛛神后已经借着彼此的副手和信徒隔空交起了手,也懒得在这个当口旁生枝节,只是一点头:“帮我联络一下大贤者伊尔明斯特,定位一下魔索布莱城所有要害之处的准确位置!” 自然,这段时间安哥拉·纽曼附身衰毁者,也是没少在魔索布莱城中“辛勤播种”。不论是按照某位救世主的道德标尺,还是下元太一君所掌的玄门道律,魔索布莱城上上下下的居民们,真可谓“起心动念处,无不是罪,无不是孽”。 罪海本源的精华,救世主的无上大愿,一位道门散仙的精气神三宝,皆是可遇不可求的稀世机缘,由此塑造而生的安哥拉·纽曼可说是半法则半概念的极奇妙存在,早已超出了生物与精魄之类的藩篱。 短短的活动时间里,被他寄生黑泥暗算的倒霉鬼可不算少! 而这种寄生,越是信仰蜘蛛神后越虔诚,寄生得就越深重,偏偏对这等邪神而言,几乎同出无底深渊的罪海本源那股亵渎堕落的本质,想要提前察觉几无可能。 毕竟,作为一个种族之神,蜘蛛神后那“卓尔精灵命运编织者”的权能,只在“卓尔精灵的命运”这个范畴内才算得上明察秋毫。些许女祭司被罪源染化这种小事,又不是“大批卓尔精灵皈依她的不肖之女伊莉丝翠”这种大事,哪里值得这位女神上心? 而对于一位居住于无底深渊的女神而言,察觉并防范大半来自无底深渊的罪海本源,那差不多就等于是在要求一条鱼脱离水体一般岂有此理。 另一面,身为曾经一同在古代精灵王都求学的老同学,又同为魔法女神最重要的两大选民,凯尔本想要联系到伊尔明斯特就像呼吸一样轻松自然。 身为诸国间最知名的大魔法师,伊尔明斯特面对着班瑞家的女祭司们接连不断的咒语,却是毫不在意。 虽说祭司们的神术都是通过神灵而赐予的,但神术想要运作成功,总也绕不过魔法女神的魔网。而作为魔法女神在人间的代行者,这位老贤者对他立身之处的魔网永远享有高级权限,不论是拆解咒语、反弹魔法,甚至对特定地区的魔网进行修改和梳理,这些触及魔网本质的权限,是普通的传奇魔法师做梦都接触不到的东西。 一边将凭空化生的黑色触手消弭于虚无,老贤者还有心情多问一句:“除了第一家族的神堂,魔索布莱城还有哪些要害地区值得攻击?” “当然是蜘蛛教院。”通过凯尔本,下元太一君如此回答道。 正文 第1023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四) 伊尔明斯特与凯尔本,不但是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魔法师,也是除了魔法女神之外,在魔网中享有最高权限的少数几人之一。 从魔索布莱城到深水城,就算不考虑地表和幽暗地域的高度差,也相隔着一段一千多里的绝长距离。普通的魔法师就是借助水晶球之类魔法秘宝的帮助,使用预言魔法的探测范围顶天了也不过数百里方圆。然而伊尔明斯特这位大贤者,就算是身处班瑞大军的乱战之中,还能不紧不慢地联络千里之外的凯尔本,这种“游刃有余”的态度,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凯尔本伸出一只手,魔力扭曲着光线,在他的掌心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城市模型。那些高耸的石笋塔和石钟乳悬楼,被一道道强烈光芒保护起来,甚至每一座建筑上投射出多少种魔法灵光,都被一丝不苟地复制出来。 一位传奇大魔法师要是专心当起间谍来,这效率实在要让大陆上九成九的情报组织都羞愧无地。 盯着那位老贤者送来的模型,下元太一君清喝一声,一指向天:“请借火一用!” 这一次的喝声,就不仅仅是语言交流,更有神意湛湛,笼罩一城,而凯尔本就成了一城灵机的中心,正好直面这股压力。 要换了一个普通人,或者是那些还没摸到传奇门槛的魔法师,这一喝之下,就等于以自身形神直面一位神真以神念干涉现实的冲击。不要说法则层面的震荡,光是神魂受到的余波都有可能把人震成白痴。 但作为魔法女神在主物质界的代行者,凯尔本神色肃然间,已经不动神色地将这股压力转移到了魔网之中。 在下元太一君的眼中,分明能看见虚空中一张法则之网,横贯过去未来,上揽天星,下彻九泉,光暗、生死、动静,乃至地水火风这些所谓四大元素,都以一种动态的平衡,分布于这张法度严密的巨网之内。 而下元太一君的“借火”之请,也理所当然地在这张法则之网中显化出对应的“坐标”—— 火性燥烈、延烧天地,正是魔网中火元素那一系,正随之呼应。 看到这里,下元太一君就很明白了,为什么大批神灵对这位魔法女神总看不顺眼,不但诸多邪神将她列为主要针对的对象,那些偏向秩序一面,并不怎样穷凶极恶的神灵,也对这位没什么好脸色。 这张魔网,几乎涵括了这方天地在“概念”和“物象”两个层面的所有领域。除了那些真正掌控了自身神职、提纯出自我神道之途的真神,那些半神乃至刚刚封神的下位神,想要在主物质界“人前显圣”,都要被魔网的掌控者从中过一道手! 垄断者永远都是天底下最遭人恨的,就算这位魔法女神其实为神处世并不算失败,但凭着这张魔网,也足够为她招来足够多的敌视。 魔网那头,隐约能见一座云中天城,仿佛以万千金银与珠宝装成。天城之上,一位长发披肩的妙龄女子,裹一袭淡墨色的长裙,腰间珠玉串结、缠锦流金,仿佛编连一天星宿,正微微含笑注目着下元太一君。 那一位不过是在自家的神国“咒文之心”中稍稍投下一道目光,下元太一君也不过微微点头致意。 毕竟这张勾连此方天地的魔网,就等若是那一位的真身。下元太一君当着人家选民的面,又是借火,又是震荡魔网,这位如果还没什么反应,那才是奇哉怪也。 两边既然照了面,下元太一君也不再客套,独指向天依然如剑,猛然向着北方一斩! 剑指动处,魔网之中便有一道剑光闪动。 说是剑光,实则就是下元太一君所执掌的玄门一脉法理显化。 按照下元太一君,或者说三分之一个魏野的根基,“符诏”、“符命”这种玄门符法的特有形制,才更适合下元太一真形图的体系显化。 要不然,便是太渊宫这个特有的仙宫神阙意象,携之以千真万圣显化的煌煌大势,一举碾压过去。 但在一位执掌魔网的女神面前,“符诏”也好,“仙宫”也罢,都太过显眼,等于是大开着门户请人家来侵门踏户。 但剑就不一样了。 不论玄门还是佛宗,不论是杀伐之器还是演道之宝,一旦阐之以剑形,那便以“斩破”为根本。不论是吕祖慧剑还是文殊金刚剑,斩的是外魔还是内魔,凭的就是一个锋锐无匹,不留挂碍,却正好和“网络”这类物事最不相容。 虽然下元太一君所斩出的仍然只是一口符剑,仍旧以剑意阐发符意,等若将符意压缩到了最小的限度。 对于整张魔网而言,这口符剑更像是横跨沧海的巨网与绣花针的差距,“斩破”云云是压根不要想了,却轻而易举地穿透了“网眼”,从魔网直接横跨到了另一个界域—— 火元素界。 一道内蕴焦热威煞的意念,在符剑上略一停留。毫无疑问,那道意念的主人便是火元素界的火神卡曙斯。按照玄门法理,这位火神也是这方天地孕化之初就存在的先天尊神,和那些依靠众生信愿后天登神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果不其然,这位火神的意念只是略略垂顾,随即收回,既没有显化神国,也没有现出神相,就像是一个园丁对飞进花园里的蜜蜂随意投去一瞥般不经意。 但先是魔法女神密斯特拉,后有火神卡曙斯,接连两位神灵的关注,还是让下元太一君感到不适应——这种神道大兴的世界,一切先天后天法理,几乎个个都被神道中人贴牌认领。就是那些还没有确定“主人”的,也起码有好几个神灵,如野狗给领地做记号般,来来回回地撕咬。在法理层面,任何稍微激烈一点的动作,就会像刚才这样,招来大群围观党。 像魔法女神密斯特拉还算是持身中立,卡曙斯这样的先天尊神更属于火象法理的高度结合体,并没有那些后天登神之辈泛滥到家的七情六欲和好奇心。纵然如此,连着被两大神灵窥视,下元太一君周身灵光吐涌,自然而然地化作一道隔绝神念的屏障。 屏障起处,符剑执令,整个深水城范围之内,异变乍然而生! 新生的珊瑚杯台地,虽然经过大力整顿,也有漫步之庭神殿的大批祭司和信徒入驻,但幽暗少女伊莉丝翠本来就是位名声不显的女神。不但她的生母蜘蛛神后几欲置她于死地,精灵神国的诸神对这位美丽的剑舞女神一样心怀隔阂。 漫步之庭神殿中的祭司和信众,差不多都是葵露率领麾下精锐,一次次伏击奴隶贩子救回来的奴隶。这些命途多舛的不幸者,大多就此皈依了幽暗少女伊莉丝翠,但最终肯留在漫步之庭神殿和葵露并肩作战的,也只有那些最勇敢、最具反抗精神的人。 和主张“善恶平衡”的中立主义论调、永远保持戒备和警惕的凯尔本不同,珊瑚杯台地之主非常豪迈地摧毁了原本的头骨港这个罪恶之地。 为他服务的古代精灵巫妖们轻松地逮捕了十多个奴隶商队,并且把所有奴隶贩子都挂在新城市美丽的白石瞭望塔上荡秋千。 这些被执行死刑的奴隶贩子都被剃了光头,光溜溜的头皮被某位“传奇灵能大师”刻满了朱砂描画的奇异符文,使得这些犯人至死也不能回归他们所信仰的邪神们的神国,他们的灵魂只能在符咒和阳光的双重折磨下等待彻底消亡的一刻。 这种略嫌酷厉的刑罚,让欧尼俄斯停灵殿的耶格祭司们略有不满。在这些守墓人看来,只有他们的主人耶格才有资格判定一个灵魂是否应该彻底消亡——虽然这位万物消亡之主老早就开始为现任死神米尔寇打工了。 而正义之神提尔的祭司们,则试图给这座新城市带去他们“完备的”、“合理的”、“更加照顾罪犯权利”的繁琐条文,好纠正目前这种“不合理的粗暴刑罚”。 不用说,这两座神殿都在珊瑚杯台地的创立者那里吃了闭门羹。 漫步之庭神殿的武技长艾利坎特,带着他的学生们,正从瞭望塔下经过。 这位有着银色长发的卓尔战士身材高大,肌肉匀称结实,他本应该是自己家族的下一任武技长,但是他的主母并不喜欢这个英俊却叛逆的儿子,于是挑断了他右手的筋腱,将他卖给了某个奴隶商队—— 在南方海域,有一个卓尔女祭司和虐待女神劳薇塔的选民建立的混血半卓尔王国,那些掌权的混血半卓尔女子,很喜欢豢养一些幽暗地域卖出的卓尔男子,用来强化她们子嗣中的卓尔血统。 幸运的是,艾利坎特战胜了他既定的厄运,并且加入了漫步之庭神殿,现在他正和神殿主祭、他所热爱的女主人葵露陷入甜蜜的爱河之中。 瞭望塔下有人摆出了一个小烧烤摊,腿脚不太灵活的兽人厨子正忙着翻动那些冒出油脂的肉串。 艾利坎特认识这个兽人,原本头骨港一家名叫“安眠的绅士”的酒馆的大厨兼招待员,在头骨港曾经的兽人群体中,这个名叫“乌尤利兹”的兽人厨子算是特别遵纪守法的一个。 兽人厨子倒是抢先打起了招呼:“我黑皮肤的长耳朵朋友,漫步之庭神殿的长官,要不要来一杯麦酒?安姆的商人刚刚运到的新酿麦酒!” 艾利坎特看了看自己的学生们——六个卓尔少年,三个人类女孩,一个年轻矮人,全都是从奴隶商队里救回来的。虽然他们还很年轻,但都跟着神殿的巡逻队参加过一两次围猎奴隶商队的战斗,算是合格的战士了。 嗯,如果没有古代精灵巫妖们的强大魔法掩护,这些年轻人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够走上战场。 艾利坎特在烤肉摊前坐下来,打了个响指:“总而言之,先给我们每人来一杯麦酒。” 兽人点着头,从身后麦酒桶的龙头下接了一杯杯麦酒送上来,一边烤肉,一边漫不经心地和面前的卓尔武技长聊着天: “最近的生意?‘安眠的绅士’在之前的大战里倒塌了,我也被老板解雇啦。拿着新城主发的安家费,在这里先摆个摊子试试看,毕竟现在新城的税收很低……” 正在交谈的当口,艾利坎特却发现,兽人的烤肉炉子上,那些烤肉朝外冒出的油脂正在冷却。 “你的炭火熄灭了,乌尤利兹。” 随着卓尔武技长的话语,炉子里的木炭猛地窜出一缕火苗,正燎在兽人厨子的手指上,然而兽人厨子却是浑然不觉,就连一个水泡都没烫出来。 艾利坎特疑惑地伸出手,在炭火附近晃了晃,没有一点火焰的热浪腾起。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指贴近炭火,却发现这些在白灰下透着火光的火炭,温度低得就像是他掌心的温度! 不止是一个小小的兽人烧烤摊前出现这样的异变,深水城的秩序之塔内,一位咒法系魔法专精的老法师,正在布置着火元素防御魔法阵的教室中,为见习魔法师们讲解如何召唤火元素生物—— “这是一个来自火元素界的小家伙,要小心,这小家伙可以在一瞬间将铁笼子烧熔!” 然而距离那个小火苗般的火元素最近的见习魔法师,疑惑地伸出手来,火舌在他的手掌上舐舔,那温柔的触感让他想起了自己养的猎狗跑过来舔他手心的感觉。 “这个火元素完全不烫,阁下!” 盯着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火苗,老法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附着着魔法的眼镜透出了解析元素的光辉,随即这位老法师就失态地大叫:“到底是谁,抽取了这个火元素的热量?” 同样的异变像风一样传遍了整个深水城,火焰不再带着高温,开水温吞得像丢进了冰块,所有的温度都整齐划一地停留在了人体的常温之下。 凯尔本望着面前的“传奇灵能大师”手中的火剑,发问道:“这就是阁下所谓的‘借火’吗?” 正文 第1024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五) 在凯尔本黑杖奥罗桑这位大魔法师漫长的人生中,经历过让精灵王都沦陷的哭泣战争,让奈瑟瑞尔帝国自我毁灭的魔法瘟疫,能从一场又一场席卷大陆的历史巨变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这样一位活过了漫长岁月的历史见证者,他的眼光自然也超出大部分同行 信奉魔法女神的年轻魔法师们往往有一种误解,以为魔法女神是这个世界上所有魔法的创造者。但是真正了解魔法本质的贤者们就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前前后后兴旺又毁灭的若干个魔法文明,都建立了各自的魔法体系,但是奥秘之母本身并不会创造任何一个魔法,哪怕是学徒级别的戏法也一样。 奥秘之母密斯特拉,就是那张用魔力编织的虚空之网,串联起了这个世界大部分的元素和法则。不同的智慧生物,包括早已灭亡的古代蛇人,经历衰落不得不退守永聚岛的精灵王国,死得基本只剩下巫妖的奈瑟瑞尔遗民,还有现在通行诸国的八**术学派,就是不同的魔法文明,使用这张网的不同方法。 不论是哪一种施法体系,都是“种族智慧”和“魔力之网”相互作用,最终梳理形成的最优解。 如果没有这种“最优解”,那么魔网本身勾连了无数法则和元素,随时可以化作彻底的混沌状态,让魔法师无法获得一个有准确指向的施法结果。 这也就是魔法师所谓的“失控了的狂野魔法”的本质。 除此之外,神灵赐予的神圣魔法,完全来自精神力量的灵能魔法,虽然也挂着一个“魔法”的名义,但是这些“非主流”魔法,对魔网而言都是地道的外来者。不论是神灵自身的法则领域,还是灵能者的精神力,和流转在魔网间的魔力终究不同。 神圣魔法只是借道魔网,以便于神灵的力量更容易地影响现实。 灵能魔法则只是将魔网视作“意志”和“物质”之间多余的一层茧皮,灵能者的精神力要学会如何穿过这层死皮,直接在“意志”和“物质”间建立起直接的联系。 那么面前这把穿过了魔网的剑,究竟是灵能者精神力的纯粹凝结,还是神灵领域法则的高度概括? 半精灵手中的火剑,凝结如晶玉,比最名贵的红宝石更加华美,但是凯尔本一点也不想靠近这把收集了深水城大部分热量的长剑,只是扶着他的法杖,静静地站在一旁。 深水城之主深知,这把红宝石之剑看起来无比脆弱易碎,但一旦受到外力冲击,很可能就此爆裂开来,将一城之地都化为灰烬。 偏偏这把极端危险的长剑,还有握着它的人,都站在深水城的中心,站在黑杖塔的观星台上关键是,这位危险分子身份特殊,凯尔本没法子把他丢进传送门,礼送这位人形爆弹出境。 如此一来,不管凯尔本喜欢不喜欢,在这把剑离开之前,他都必须保证这个讨厌的灵能大师的安全。 但是那位不对凯尔本胃口的“传奇灵能大师”,却是丝毫没有身为一位恶客的自觉,左掌平托着长剑,食指微屈,轻叩剑脊。 火焰本是有形无质之物,但在“伊德里尔大师”手中,却凝如坚钢,指尖弹处,剑鸣如玉磬振声,响彻云霄,原本飘荡在深水城上空的层层卷云,也被这不怎么高亢的剑鸣声震荡开来。缕缕云气舒展,似雨点涟漪,又似春华初绽,装点成满目素色,半天华妆。 可是对于凯尔本这位大魔法师而言,漫天飞舞的云气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表面现象,那些“水波”和“花瓣”中央出现的空洞,才是最大的问题。 刚才的一声剑鸣,除了声波之外,更有一道无形的高热射线直冲云层,瞬间的炙烤下就形成了这般规模的云洞! 汇聚一城之火不算什么,凯尔本这样老资历的传奇魔法师也能做到。就算是那些还没有触摸到传奇魔法师门槛的高阶法师,只要是在塑能法术上有足够的造诣,元素亲和力够高,还舍得掏出大半家底,举行一场规模足够大的联合施法仪式,差不多也能“铸造”出这么一把火剑。 但是将那些火焰的热量完完全全锁死在剑身内部,轻易不散失半点,这一手就有趣多了,也复杂多了。 有那么一瞬间,凯尔本甚至怀疑起面前的这位“传奇灵能大师”,其实是火元素之神卡曙斯的选民,或者干脆就是一位隐藏极深的火元素领主。只是这个看法马上被凯尔本自己否认了,因为就在他念头刚起的时候,那位“半精灵大师”轻抖手腕,便有一颗颗火星落地,剑身刃口转眼间就显得钝了许多。 两人脚下,洁白坚硬的石台突兀地被染成了一片朱砂色。 满地火星灼燃,却无一丝戾煞气息,反而显得无比中正平和。 握着剑,下元太一君摇了摇头,无声轻叹:“火性可驯,剑胚养炼却差了一筹。少了离火之威,单凭剑气,绝无冲霄气象。毕竟不论哪个我,始终都不是剑仙一脉路数。” 感慨归感慨,下元太一君还是向着凯尔本一点头:“虽然借了你一城之火,可仓仓促促间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火气虽大,却谈不上是柄好剑,只算是一根没开锋的剑条,捅不出血,砍不破皮的。” 凯尔本扯了扯嘴角,就算是应了这个不好笑的冷笑话,大半的注意力,依然盯着那口“红宝石之剑”不放。 这目光里的意思也很明显:既然已经借了火,这口凶剑是不是也该从我的黑杖塔上离开了? 下元太一君勾了勾嘴角,与黑杖塔之主一般的皮笑肉不笑,目光却是穿过这位大魔法师的肩头,直向北方。 都道是天人下望尘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然而神人眼底山河,别是一番光景。 虽然身在另一处世界,不再坐镇下元太渊宫,不再总宰千真万圣,下元太一君在这个神道大兴的世界依然站得足够高。 “万里山河,如观掌纹”对此时的下元太一君是有些烦难,但一眼望去,也算是“眼底江天远”。 虽然这“眼底江天”上面,少不得某位尊贵女神编织的那层细密网络,但好歹还能看着东西 从深水城一路向北,有四季如春的原始森林,有经冬不凝寸冰的温泉长河,有死气沉沉的滩涂巨沼,也有千帆竞流的不冻良港。 真真是江山如画,只可惜最终落在下元太一君眼底,最终着眼处只有两地 死气沉沉的临海沼泽中,不知几多骸骨沉浮在淤泥之中,间或有一二骷髅和腐尸,眼中闪动些许磷光,徘徊于不见天日的滩涂之间。 另一处则是那千帆竞渡的北方大港,看起来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然而片片长帆上总也少不了一张张弯刀骷髅装点的海盗旗,城中怨气凝结恍如烟柱,直冲云天之上。 那是千帆之城陆斯坎,这片大陆最北方的港城,虽然人口不过万余,城市规模还不到深水城的三分之一,在处处荒原的北地也算是一处大城了。 但让这座港口城市闻名遐迩的,却是它的居民和统治者 海盗头子们担任城主,一位魔法师居于幕后掌控大政,黑市商人、奴隶贩子、逃亡罪犯是常住居民。 如果说深水城对头骨港这个三不管地段,还只是姑息放任,那么陆斯坎这个海盗之城就是理所当然的犯罪乐园了。 下元太一君的目光落在那座海盗之城中央,黑色玄武岩堆砌的高塔冷然耸立。 黑石层层叠叠,码起数百尺之高,但一块块黑石似乎全没经过打磨切割,这厢鼓出半块圆石,那里陷下一方石条,塔身也随之凹凸不平,就像是一枝在海水里浸泡多时的死树,又像是被海水泡胀了的浮尸,不甘心地在海面上伸出手臂。 高塔四面,各分出一座高度略低的法师塔,仿佛侍从拱卫君主。 但若从高空下望,这座怪异的法师塔,又像是一面定星仪,被人随手丢在了海岸上。 这就是千帆之城陆斯坎的中枢,一座名为“主宰之塔”的魔法要塞。 下元太一君遥遥投来的目光只是在这座魔法要塞上一瞥,随即转过头来向着凯尔本一招手:“刚才喝茶的时候听你老婆说,深水城和千帆之城陆斯坎一直关系不太好?” 对着一位传奇魔法师,管人家的夫人叫“你老婆”,这话说得有些失礼。而莱拉女士身为城主夫人,可不是贵族名门专门培养了用来政治联姻的花瓶,她和她的同胞姊妹们都是货真价实的神眷之身,算得上奥秘之母密斯特拉的半个亲生女儿,从诞生之初就受到了魔法女神赠予的神力加护,在魔法女神的诸多选民里也是身份最特殊的一类。 但是凯尔本现在根本不关心面前这位灵能大师的措词,只觉得额头上的血管都在跳! 不错,深水城作为大陆西部最著名的商业都市,离不开海洋贸易这方面的收入。千帆之城陆斯坎作为西海岸最北方的海盗基地,的确让深水城深感厌恶。 然而在深水城的强大实力面前,陆斯坎的海盗从不敢正面袭击深水城的商队,充其量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地玩些背后小花招。这也是凯尔本一向主张的“善恶平衡”理念,对周边不怀好意的邻居们形成的一种不稳定的平衡。 你伊德里尔说要远征魔索布莱城,行吧,几乎所有脑子正常的地表居民都同意,卓尔精灵城邦里那些母系社会成员太过疯狂和嗜血,只要他们来到地表,就是所有人的威胁。可你现在又要干什么?吃饱了撑的去挑衅统治陆斯坎的奥术兄弟会? 奥术兄弟会的首领,不过是个自封“奥秘导师”的庸俗之辈,快二百岁的老家伙了,还不清楚自己在魔法研究这条路上能走到哪一步,只是一味地到处搜刮延长寿命的宝物,想要当一个长生不老的国王。他的四个副手也不是什么有才情的角色,虽然都已经距离传奇魔法师一步之遥,却还是只懂得在一个海贼窝里明争暗斗,扒拉一点见不得人的好处。 但这么一群高阶魔法师凑在一起,威胁深水城做不到,恶心恶心凯尔本却是毫无问题。每年,深水城都会破获三五件陆斯坎间谍做下的案子,虽说是小猫两三只,损失也不大,但是积少成多也实在够烦人的。 身为深水城之主,凯尔本有足够的耐心处理一件又一件的麻烦事、烦心事、伤神事,但这不代表有人可以将深水城随便扯入麻烦中 须发半黑半白的传奇大魔法师,皱着眉头想要开口,下元太一君却抢先摆了摆手:“这把剑刚铸成,不算是什么杀伐利器,所以先送去磨一磨剑锋,也不耽误上阵功夫!” 语未毕,剑光腾,一道火线搅散了漫天云气,依稀是山根云窟千丈裂,长空浮光一剑飞。 亡者巨沼,这里是数百年前的古战场,精灵、人类、矮人、兽人,一场牵扯到多个种族和王国的大战,最终只剩下这片幽魂和骸骨出没的沼泽,除了某些两栖类魔法生物,没有活物愿意在此久驻。 一头肥胖的巨蟾缓缓地在泥滩上爬行,哪怕浑身沾满了泥浆,它背上疙疙瘩瘩的毒腺上嵌着一粒粒碧玺、蛋白石、橄榄石,五光十色,争奇斗艳。 这只巨蟾心境平和地转动着肿眼泡,享受着它无所事事的又一天。作为沼泽中少数的霸主之一,它继承了一丝来自史拉蟾这个恶魔种族的血统,虽然失去了高等史拉蟾的施法天赋,但是却拥有心灵异能和高魔抗力。这使得居住在沼泽中的两条年轻黑龙,也不愿意招惹这头老蛤蟆。 几缕珍珠色的虚渺身影,像是没看见这头巨大又危险的蟾怪一般,两眼无神地在满是雾气的水面飘荡,除了那些对不死生物最敏感的圣职者,没人能发现它们的存在。 这些幽魂都是几个世纪以前那场大战的参加者,然而漫长的时光早已磨蚀了这些死灵最后的记忆,只有些许本能遗存。 巨蟾懒得理会这些连尸体都烂光的死灵,只是静静地趴着。忽然间,这只巨蟾猛地跳起,足可媲美一艘小号商船的身躯极快地扎了个猛子,直钻进沼泽的烂泥深处。 从沼泽南方,一道肉眼依稀可见的赤红火线,带着破开风压的尖锐啸声,就这么毫不客气地腾越而过。 哪怕在温暖烂泥的包裹之下,已经生存了数个世纪之久的巨蟾还是不安地用强壮的四肢扒了扒淤泥,争取让自己埋得更深些。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些最危险的人类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了,这一次,又是那些温血动物要发动一场大战了吗? 而在水面之上,那些笼罩了沼泽许多年的雾气转瞬消散,神智早已磨蚀一空的死灵们迷茫地抬起头,看见了那道穿过沼泽上空的火线,也看见了久违的阳光。 亡者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平静笑容,然后在阳光下分解、消散,归于大地。 由亡者巨沼向北,丘陵起伏绵延,商道蜿蜒如蛇,将港口与内陆连接成一个整体。 只可惜这条商道上,永远少不了地精、巨怪、兽人、食人魔,甚至食人巨人这类危险生物。 一辆早已被掀翻的大篷车旁,年轻的运货商人哭得眼泪鼻涕糊满了脸,而在手脚绑了个攒蹄扣的商人四周,大群的兽人和食人魔正在讨论俘虏的处理问题 是直接烤了吃掉,还是杀了献祭给伟大的兽人之神? 至于奴隶除了铁匠、陶匠这些“非常有用”的手艺人,兽人也好,食人魔也好,一般没有容留人类奴隶的习惯。 年轻的商人含混不清地呼唤着那位司掌财富与贸易的女神的圣名,然而司掌商贸的女神在无法进行商品交易的时刻,永远显得无比沉默。 终于,当兽人头目和最高大的那头食人魔,把话题进行到了“烧烤和水煮哪个够味”这个层次后,早就有耐不住的家伙,开始撕剥商人身上的衣物。 被扒得赤条条的年轻商人,连哭都忘了,只是张着嘴吸气。 偏偏就在此刻,天顶赤光一线掠过。 年轻商人身周寒意陡然而降。 准备割开他脖子放血的兽人厨子僵住。 按捺不住想要先扯下他一只手臂的食人魔馋鬼僵住。 还在为“烧烤和水煮哪个好吃”争论的头目们僵住。 僵硬的皮肤裂开,僵硬的筋肉裂开,僵硬的骨骼裂开。 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热量的强盗种族们,爆碎成一地血红色的冻肉。 侥幸逃得大难的年轻人,不顾身上粘着“红色碎冰”后的冻伤,只是盯着天上那一道自南向北的火线。 前方,千帆之城在望。 “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掌握一切魔法奥秘的大导师、奥术兄弟会的慈父”,正有气无力地躺在他最喜欢的软椅上。光看那松弛的皮肤、暗褐色的老年斑,谁都不会将这个垂垂老矣的病弱老人,和陆斯坎的幕后统治者、奥术兄弟会之主阿克勒姆格里斯联系起来。 就算在施法者中,除了那些受到神恩眷顾的老不死,或者出身古代魔法王国顶层的老怪物,二百岁也算得上高寿。根据老人最新的“学术发现”,没有触摸到传奇施法者门槛的人类魔法师,寿命必然是有限的,不论是延长寿命的魔法,还是抵抗衰老的药剂,也都是有一定局限性的。 这个“学术发现”,是老人花了近五十年的时光,走遍了大陆诸国,拜访了数不清的隐士、贤者、法师学校、神庙神殿、古代遗迹后,不得不正视的现实。 作为一位高阶魔法师,阿克勒姆格里斯算不上那类资质出众的天才,在近二百年的魔法研究中也只是中规中矩。甚至连奥术兄弟会的绝大多数魔法师都不知道,这位广受他们崇拜的大魔法师,真实的施法水平,也就和深水城的龙巢塔之主马尔修斯差不多 说不定某些方面还要逊色一筹。 而在这位奥术兄弟会大导师的麾下,主管四座法师塔的那四位高等导师,可都是离着传奇魔法师只剩半步之遥。只要让他们找到机会突破了瓶颈,奥术兄弟会纸面上的力量就足可以压过大陆西北部的大部分城邦。 只要这四位传奇魔法师依然忠于职守,不至于一把掀掉他们大导师的位子。 之所以阿克勒姆这位老法师还能够压制这四位部下,全凭着这座魔法要塞“主宰之塔”。 千帆之城陆斯坎的扒手和盗贼都知道,主宰之塔是一座布满了可怕陷阱,处处隐藏着致命咒语、恐怖魔物的法师塔。从陆斯坎建城之初,这座不知道由谁建立的高塔就已经耸立在此,然后被奥术兄弟会的大导师阿克勒姆所占据,变成了陆斯坎事实上的中枢。 而作为这座魔法要塞的主人,阿克勒姆很清楚,主宰之塔不仅仅是一座功能完备的古代法师塔,还应该是某个古代魔法王国留下的珍贵遗产。这座要塞化的法师塔有着完整的魔力系统,半智能化的运作体系,只要自己还待在这座塔里,那么哪怕在会议上被四位传奇魔法师围攻,也可以轻易将这些养不熟的背叛者轻易抹杀。 这类古代魔法文明遗留的技术结晶,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呼风唤雨的力量不缺,一城之主的权势在握,甚至还有这么一座强大到了不讲道理的古代魔法要塞,甚至让阿克勒姆有胆量去和深水城的那位黑杖凯尔本掰掰腕子,这是大部分领主和小国王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事业。 但是掌握这一切的老人,快要死了。 那些延长寿命的魔法已经将他身体上所有的潜力挖光,那些号称可以延长寿命的秘药,也已经喝得太多,以至于身体出现了抗药性。对于一位高阶魔法师而言,如果不能晋入传奇,那么就很难再找到新的延命手段。 老人从压着金丝的袖子里摸出一个小药瓶,药瓶不过胡桃大小,用整块黄宝石雕成,宝石小药瓶中轻漾着透明的药水,也不过一小口的份量。 这是奥术兄弟会的大导师亲手调制的死亡药水,一口,只要一口,老人身体里仅存的那一点生命力就会彻底消散,然后将他的身体和灵魂朝着不死生物转化,将他转化为一头货真价实的巫妖。 对神秘学稍有涉猎的人们,一旦提起“巫妖”,便觉得这种由施法者转化而来的不死生物可怖至极。这些穿法衣的骷髅不但保留了生前全部的智力和法术,而且天然就居于不死生物的顶点,甚至某种意义上可算得不死不灭。只是巫妖用来保存灵魂本源的命匣,却是一桩天大的死穴,多少强大的巫妖,最后都因为命匣被摧毁而彻底灰飞烟灭。 而奥术兄弟会的大导师则非常明白,一旦自己转化成了巫妖,并且将这座主宰之塔作为自己的命匣。那么作为不死生物的巫妖和主宰之塔的魔力系统将会更加契合,甚至可以完全调动主宰之塔的全部魔力,一口气冲破自身资质的限制,触摸到传奇魔法师的门槛! 而这座古代魔法文明遗留的强大造物,阿克勒姆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力量能够毁灭它? 当然,转化为巫妖之后,诸如美食美酒美人这些感官享受,也就彻底和阿克勒姆无缘。如果不是所有的延寿魔法和青春药剂都已经无济于事,奥术兄弟会的大导师也绝不会选择这条路。 握着手中的宝石小药瓶,老人浑浊的双眼却望着别的地方。 主宰之塔西面的法师塔中,被称为“蛇面女巫”的阿拉尔正在忙着构造一个召唤下层界恶魔的魔法阵,好进行一次疑难解答。这个性格暴烈如火的女巫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咒语试验,在她的脸皮上留下了满是孔洞的囊肿,只要她情绪稍稍激动,这些囊肿就会喷射出各种各样的毒蛇。 而在东面的法师塔中,半龙裔术士埃尔图斯正在一枚白龙蛋上烙印咒文,这个半龙裔术士擅长精神附魔术,驯养了大量翼龙、海龙、地行龙这类下位龙脉生物,由他所掌控的亚龙大军,也是陆斯坎力压诸多海盗势力、俨然成为北方海域霸主的依仗所在。 还有半蛇人德尔塔伽和那个一贯善于吹捧自己的奥尔纳。 这些奥术兄弟会高等导师们的行动,一个不落地进入了老人的视线内。 看上去一切正常,而没有阿克勒姆许可,没人可以突破主宰之塔中枢的防御魔法,闯入这间卧室,这也是最适合将自己转化成巫妖的时机。 老人握着宝石小药瓶,依旧沉吟不语 是贪恋一时的感官享受,然后就此结束生命? 还是变成强大的巫妖,继续掌握世上的权势? 可惜如此深奥的问题,阿克勒姆一时半会是来不及答了,因为转念之间,一道赤光已然从天而降! 一剑自南向北而来。 一剑乘风破浪而来。 陆斯坎的海港外,鱼群猛然下潜,海鸟惊惶高飞,便有寒意无端蔓延开来。 陆斯坎港口停靠的海盗船之中,最大的一艘是雷瑟尔号,属于建立陆斯坎的五大海盗家族之一的雷瑟尔家。 不同于传统的海盗船,雷瑟尔号上没有锁在舱底的划船奴隶,而是一艘标准的大型魔法船。经过炼金术强化的风帆上永久束缚着风元素,让雷瑟尔号的速度远远超过大部分的竞争对手,也将船舱的载货能力提高了不少。 奥术兄弟会派遣的瘦高魔法师,志得意满地站在雷瑟尔号的船头上。 这种武装到牙齿的魔法海盗船,除了有意识地避开深水城的海军外,差不多就是整个北方海域的霸主,从最北方的浮冰海到宝剑湾,称得上无往不利。不过这种用金钱堆出来的魔法船,就算是财大气粗的奥术兄弟会也只有十来艘,名义上是放在陆斯坎的五大家族名下,实际上全是奥术兄弟会直属的劫掠船。 两条满载而归的海盗船小心谨慎地绕过雷瑟尔号,瘸腿的船长、独眼的大副纷纷向着魔法劫掠船上的魔法师脱帽行礼。 海盗船的底舱里,海盗握着鞭子,盯着那些锁在长桨边上的划船奴隶,只要有人动作稍慢,便是一鞭子打下。这些不幸的人,从被锁到海盗船底开始,就没有希望活着离开,从进食到排泄,全都在这座潮湿、闷热又充满恶臭的底舱里,如果佛家所谓粪尿地狱在现实中有原型,那毫无疑问就是这些锁着划桨奴隶的底舱。 一个矮小的海盗掂了掂手中匕首,脸上带着施虐狂特有的恶心笑容,走进了底舱里。 再强壮的汉子,被锁在这个不见天日的船底地狱里,在皮鞭下竭力划桨,走一个来也差不多要精疲力尽了。看押这些划桨奴隶的海盗,也早就没有了正常人类该有的怜悯之心,就连每天维持生存的食水都用腐臭发馊的垃圾凑数。这些海盗有心无心的折磨下去,哪怕是胳膊能跑马的大力士,不出半年就要被折磨得脱去人形。 那个笑容扭曲的矮子,盯着底舱里的奴隶们,目光在那些气息最不稳,身体最瘦弱的人们身上来转悠。每一次出海“狩猎”之后,海盗船里都会有这个矮子般的角色,专门来察看奴隶们的身体状况,那些被他相中的奴隶,就会被认作是累赘,直接“处理”了事。 这个猴子般的矮个海盗,不知道是出于自家身高的自卑,还是天生的心智扭曲,抄起一根带铁刺的棍子就在精疲力尽的奴隶们的大腿和胸口上乱拍,勾起丝丝皮肉和一声声惨呼。那些最强壮的奴隶,会本能地直起身,而那些身体已经半垮的奴隶,只能用微微的抽搐来表示自己的痛苦。 不用说,那些这些不幸者就是今天要被“处理”的对象。 片刻之后,这座粪尿地狱中又会有人得到“解脱”,几个奴隶麻木的眼神中甚至还有一丝羡慕。 便在此时,寒意陡然降临港区。 最先感知到寒意的,是游弋在陆斯坎外海的联合船队,是海盗家族用于外海巡逻的警戒力量。 由奥术兄弟会派遣的随船法师,在感知到寒意降临的瞬间,本能地开始念诵咒文,随即口中一痛,僵硬的舌头就冻成两段,落到甲板上。 而在这些将死未死的法师的视网膜上,一个个海盗身躯陡然迸裂,血肉凝结如红莲,骨骼交错似白藕,瞬间就没了生机。 一个个囚禁着奴隶的底舱,早已对生存丧失希望的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些耀武扬威、杀人不眨眼的海盗瞬间爆成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细碎冻肉。 细如发丝的火焰随即燎过奴隶们身上的锁链,更有阳和之气缓缓涌入四肢百骸,补益元气,医治伤口。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陆斯坎所拥有的海盗船,不是海盗死绝,就是划桨奴隶起义,只有那些奥术兄弟会花了大价钱改造过的魔法船,在第一时间发动了防御术式。 昏黄色的光华在一艘艘魔法船上闪动,然而只不过转瞬之间,层层的防御魔法便消散无踪,更有丝丝寒气笼罩船身,转眼之间,便是满船冻肉散落的结局! 这一场突来大灾,奥术兄弟会掌握的主宰之塔,自然是第一时间收到了讯息。发出求救信息的,是陆斯坎最大的奴隶贩子,一个外号“黑羽毛”的泰夫林。 “我们遭到了寒风的攻击!寒冬女神在上,我发誓我刚刚为她献祭了十五个漂亮女奴!”那个身上流淌着四分之一恶魔血统的奴隶贩子在传讯术里尖叫着,“几乎城里的每个人,都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堆冻肉,连他们的骨头都冻碎了!” 这位定居在陆斯坎的大奴隶贩子,双手不安地搓着十根手指上的十几枚戒指,靠着那些珍贵的魔法戒指,还有他会客室里的魔法阵,他才侥幸没有立刻和海盗们一个下场。这位常年在安姆、赛尔、卡林珊这些奴隶制国家游走的奴隶贩子,正在竭力向奥术兄弟会请求:“求求你们,帮帮我,让我进入主宰之塔,我要求见大导师!” “大导师在休息期间,从不会客。”奥术兄弟会四位高等导师之一的奥纳尔如此答,中断了水晶球里大奴隶贩子的求救,顺道也忽略了奴隶贩子临死前最后的惨叫: “那东西闯进来了!寒冬女神欧吕尔啊哦,不!!!!!” 与此同时,地位仅在大导师之下的四位奥术兄弟会高等导师,开始用加密的魔法暗语彼此接触: “有什么强大的存在朝着陆斯坎袭来,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做?” “请求我们的主人,奥术兄弟会的大导师,运用主宰之塔的力量,痛击我们的敌人。” 作为快要触摸到传奇门槛的大魔法师,这四位高等导师不是不清楚那位衰老到快变成骨头渣的大导师是个什么成色。只不过这些高阶施法者都对这座主宰之塔蕴含的秘密和力量太上心,宁可投入阿克勒姆的麾下,被这个老东西挥来斥去,也不肯离去。 但是今天的突然事件,却让四位高等导师看到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假如奥术兄弟会的大导师英勇地战死在强大敌人的法术下,那么大家研究多时的刺杀计划,总可以省事不少的。 这个念头在四位高等导师心中徘徊的一刻,主宰之塔中枢已经传来了阿克勒姆的命令:“奥术兄弟会的所有人,到你们的位置上,服从我的意志,迎击我们的敌人!” 而随着这位大导师的命令,主宰之塔里的所有人都感到魔力无比活跃地涌动,似乎每个人的法术效果都被强行提升了一截。 几位天子横溢、年纪轻轻就触摸到传奇门槛的高等导师有些遗憾。 虽然大导师是个浑身掉渣的死老头子,施法水平在高阶魔法师里也属于不够看的那一类,但是主宰之塔掌握在手,这死老头子就是他们之中最强大的那一个。 可比起他们心中这一点遗憾,主宰之塔之外,一柄长剑悬空,不怎样锋锐的剑尖正对着这座千帆之城的核心建筑。 一剑凌云,超山跨海,这条剑路也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路。 沿途不知多少怪物、恶徒,就因为这口火剑从头顶掠过,瞬间被抽取了全身热量,然后被冲出身躯的剑气引爆,化作一滩爆碎的冻肉。 这就是某人所谓的磨砺剑锋,但一路飞剑腾跃,不知斩碎了多少地精、兽人、巨怪、食人魔,也不过是将剑尖稍稍磨快了几分。 倒是来至这千帆之城,转眼之间,便是上万罪血祭剑,上万罪魂淬锋! 火剑刃芒初露,而换来的代价,则是这座北地数一数二的海盗之城,已经化作一片鬼域。从岸上到海里,除了沦为奴隶的不幸者们一一挣脱了囚笼枷锁,陆斯坎此刻想找个活人也难。 剑吟声中,下元太一君的声音半是叹息半是嘲讽:“一城之人十不存一,岂不是说魏某是杀性冲天之辈?这口断罪之剑已经是宽大又宽大,只会找上那些手上沾着人命又死不悔改之辈。这样的宽赦之下,还是闹了一个屠城,这座北地名城真的教我大开眼界。” 剑锋斜挑,正对上了那座形态扭曲如病树的主宰之塔:“好一座魔法塔,向外勾连魔网,向内气机浑然如纯钢,的确是上好的磨剑石。” 一语道罢,剑出如山,恍若大嶽压顶,直劈而下! 也正在同时,主宰之塔最高处,一道光幕急速流淌而下,化作有形却无质的力场墙,包裹住整座主宰之塔,如千里雄关,一挡兵燹! 火剑斫在这层肉眼可见的光幕之上,爆出漫天火星,却是寸斩难入。 主宰之塔的中枢室内,阿克勒姆费力地支起眼皮,通过水晶球盯着那忽然杀到门口的灾星。 作为古代魔法文明的结晶,主宰之塔的防御力是真正的战争要塞级,防御魔法之强,可以让传奇以下的所有魔法师束手无策。 不要说一把来历不明的魔法剑,就是三四条巨龙同时来袭,主宰之塔也一样的难攻不落。相比而言,那些布置了几个陷阱、安排了两三具魔像和怪兽的法师塔,论防御力也就比茅草屋稍强一些。 老人自负地哼了一声,开始对着水晶球下达第二个命令:“所有人员注意,立刻到塔底的咒文之池集合,将你们所有的攻击法术集合起来,给与来犯者应得的惩罚!” 这条动员令刚刚颁下,那柄被挡在力场墙外的火剑爆震一声,便化作了漫天火星。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主宰之塔内奥术兄弟会的所有人都感到微微发懵。 那柄气势汹汹而来,转眼就将满城恶棍屠戮一空的怪异魔剑,就这么自己爆开了? 奥术兄弟会的反击还没就位,胜利就来得如此之快,这样急转直下的剧情,连身在其中的魔法师们也感到一阵虚幻不实。 有个上了年纪的法师,掏出手帕轻轻擦去了额头的油汗,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积蓄的财货都入股了最新一艘魔法海盗船,如今陆斯坎的这副凄惨模样,还有那些受损严重的海盗船,这一次真的是赔到外祖父家了。 在这个老法师身旁,另一个年轻的光头法师正面色不善地盯着手上的远见戒指。这位出身红袍法师之国赛尔的流亡法师是坚定的奴隶制支持者,也是大奴隶贩子“黑羽毛”的合伙人之一,他正死死盯着那些挣脱了锁链和牢笼的奴隶,恨不得现在就冲出主宰之塔,给这些下贱的奴隶施放一个群体支配咒文。 奥术兄弟会其余的中下级成员,也是一个个忧心忡忡,巴不得马上去察看自己的研究室、店铺和庄园的受损情况。 只是在阿克勒姆这位大导师的积威之下,没有哪个法师会傻呵呵地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大家还是有志一同地摆出一副“爱岗敬业”的模样,纷纷站在了主宰之塔底部的祭坛四周。 这座古怪的祭坛中央是一口深井,井中不见泉水,只有七色流光幻化炫彩,涌动其中的是魔力,也是咒文。 奥术兄弟会这样臭名昭著的犯罪组织,之所以能够占据一城之地,控制了从浮冰海到宝剑湾的所有海盗业务、奴隶交易,还没有被善神教会讨伐,靠的就是这座主宰之塔的种种强大力量。这座能够预先存储大量魔法,并且随时可以通过会员权限支取的咒文之池,更在其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就在奥术兄弟会的大部分成员,都开始勾连这座咒文之池,输入魔法的瞬间,有人“哦”了一声: “预存术法,随时取用,权限越高,优惠越大,真是极好的设计,开发这套魔法塔系统的家伙,该不会是做金融产品出身的吧?” 一言道罢,寒意再临,一粒粒肉眼几不可见的火星穿过了主宰之塔的外壁,飞舞于魔法塔内。 盯着那些带来死亡的火星,有些心理素质格外差的奥术兄弟会成员已经惨叫出声: “这不可能!” “力场墙能够将所有攻击和物体阻挡在外,这不符合施法原理!”这是一心搞魔法研究的。 “难道有人开启了传送门”这是脑袋灵活的。 “开启反善良法阵,召唤炼狱生物!”这是见惯了厮杀的。 但无数火星飞舞间,某人只是懒洋洋地嘲讽了一声:“连空气中的大分子都不能屏蔽的力场,想要挡住入微之境的离火剑气?区区一个极端强化后的力场墙,你们还以为是两仪微尘阵了?” 话音一落,火光再起! 与此同时,第一时间查知咒文之池异变的奥术兄弟会高层们,从坐镇中枢室内的阿克勒姆,到镇守四方法师塔的四位高等导师,第一时间就做出了选择 激活传送门,跑! 废话,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了外面的防御魔法,这样的危险对手,谁愿意正面对上?而对于这些摸着传奇门槛的大魔法师而言,只要脱离了险境,谁在外面没有三五个藏身之处,预备下东山再起的资源财富? 中枢室内的阿克勒姆,甚至不像他四个部下那样掏出预先准备的魔法卷轴,而是心念一动,就激活了身上预设的法术序列,从防御物理攻击的精金皮肤,到免疫绝大多数魔法伤害的能量免疫咒文,转眼间就上了一个全。 就在这位奥术兄弟会之主一步迈进传送门的当口,他老迈衰朽的身躯却是瞬间燃烧起来,一口通透如红宝石的锋利长剑,正插在他的胸口。 剑身转动,带去老人的最后一点生机,然而老人死亡前的目光,却显得无比平静。 剑锋那一头,有人恍然一笑:“怪不得这般慷慨赴死,原来是个已经预备好要转化巫妖的家伙!” 火剑再转,便有一道堂皇浩大的火气,沿着老人最后一点气机遥遥延烧过去。数百里外,一座深藏山底的密室内,一块宝石瞬间被烧熔,宝石里原本栩栩如生的老者虚影,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就燃成了一片虚无! 而在陆斯坎的中央地带,那座几乎成了千帆之城地标的主宰之塔,通体凝霜冻雪,全然化作死寂之地。 唯见点点火星破窗穿墙而出,重又在半空结成一剑。 剑身通明如晶玉,锋锐初开,映日生光,仿佛千魔万邪在前,也能一剑扫荡! 而在火剑飞去的那一刻,一个个冲出囚笼得解放的奴隶们,都听见了一个不怎么威严的声音:“陆斯坎和奥术兄弟会,今日起就在地图上除名。” 开锋之剑再度向北,前方已是那条号称“世界之脊”的极北山脉。 身为魔索布莱城地位最高的男性贵族,首席魔法师贡夫班瑞不动声色地走过一片阴影,当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座占地不多却装潢精美的会议室里。 魔索布莱城术士学院里所有接触到七环以上魔法的魔法师们,毕恭毕敬地迎接他们的领袖。 这些魔法师都供职于术士学院,对于一个掌握了魔网奥秘的男性而言,充满恶意竞争的术士学院,也好过到自己的家族中。虽然一个强大的魔法师可以增强家族的力量,但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家族中掌权的女性并不介意将自己强大的儿子或兄弟,送上蛛后的祭坛作为献祭。 毕竟,每一个卓尔男子从懂事的时候起,就要在母亲或者姐姐的皮鞭下讨生活。这种皮开肉绽的童年,塑造出了卓尔男子普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是蜘蛛神后众多疯狂构想里最成功的一个。 也只有这种群体式的受虐狂,近乎本能的精神依赖,卓尔精灵才能够形成一个完完全全以“主奴模式”构建起来的诡异社会。 比如主母与名叫“侍父”的奴隶。 比如祭司与名叫“法师”的奴隶。 比如施法者与名叫“战士”的奴隶。 比如贵族与名义上称作“平民”的奴隶。 以及所有主奴关系中最神圣也最基础的一条:女性与她们的男奴。 就算是魔索布莱城的首席法师,也不过是男奴中稍微高级些的那一个。 “魔索布莱城最高级的男奴”贡夫班瑞依然保持着班瑞家长子优雅的风度,向与会的法师们一点头:“为了魔索布莱城的光荣,我们在此聚会,联合我们的力量,监测周围所有敌人的动向。” 几个专精预言魔法的卓尔法师站起身,环绕着魔索布莱城最强大的预言法师贡夫班瑞,开始呼应魔网,用无形的魔力之眼监测着世界之脊山脉下的这一片幽暗地域。 稍过了片刻,贡夫向着他那位寿数绵长的母亲传达了一条讯息:“我的主母,似乎有强大的力量正向我们袭来,那应该是前来支援伊尔明斯特的地表势力。” 对此,班瑞主母显得无所畏惧:“在幽暗地域,蛛后主宰一切,没有伪神和凡人可以违逆罗丝的意志!” 贡夫对他母亲的话毫不意外,平静答道:“蛛后万岁。” 他的部下们稍稍诧异地盯着他们的领袖。在这次联合施法中,他们通过魔网截取的那个信息虽然含混不明,但却明白无误地带给了他们一种危机临头的恐慌感。 然而贡夫只是挥了挥手,让这些部下们散开:“去稳定学院的秩序,强化学院的防御,除此之外,我们什么都不做。” 话音未落,这座地底都市的上空,鸣动如雷。 生活在幽暗地域的智慧种族,大部分从不知“天空”为何物,他们仰起头来,能看见的也不过是岩洞顶上的石钟乳,顶多再算上那些闪着微光的矿脉。 自古以来,一直如此。 但是今天似乎会稍稍有些变化。 千里之遥的深水城黑杖塔顶,下元太一君背着双手,注目极北之地的那条亘古山脉,注视着那千万年不化的冰川与冻土。 在他身旁,是脸色不太好的深水城之主凯尔本,特别是刚刚得到了“陆斯坎和奥术兄弟会灭亡”这个消息后,这位传奇魔法师的脸色就更差了。 “你的正义之举不值得称赞。”虽然面对着反掌屠戮一城的狂人,老黑杖依然侃侃而谈,“奥术兄弟会的罪恶,是在容许范围内的罪恶。千帆之城陆斯坎正因为有这些海盗盘踞,才能够抵御来自散塔林会的力量,形成了现有的平衡。” “因为这个世界黑白混杂,正邪纠缠,所以需要一个‘平衡’?”对这套已经听腻了的平衡论,御剑于千里之外的下元太一君反问道:“因为从来如此,便对么?” 听着这话,凯尔本叹息一声,很明显这位“传奇灵能大师”是不打算和自己讲道理了。 果然,下一刻对方只吐出一句冷嘲:“请凯尔本阁下不要将你们在驱邪扶正上的无能,伪装成世界平衡这样高大上的借口。” 手挽剑诀,下元太一君一指向北:“从来如此?皑皑雪峰,沉沉黑狱,千古旧例,今朝重订,何妨吓倒蓬间雀?” 道犹未了,高如接天的群山之前,那一口斩杀万千恶徒,以罪血罪魂淬成锋锐的火剑,猛然朝下一斩! 剑斩下地,封冻万年的冰原庞然大震,从火剑下陷的地方开始,地罅蔓延如上好青瓷上的冰裂纹。 火剑入地之处,剑锋重又化成一粒粒肉眼几不能见的火星,却在穿透冻土层的瞬间,化作一柄柄锋锐长剑。 剑锋指划,横为长峡,侧为深谷,一块块房大碎岩,随着开裂的地罅隆隆下落。 从来是日月无法临照的幽暗地域,第一次迎来了日光的照耀! 在遥远的无底深渊深处,在那座完全由蛛网织成的恐怖魔国深坑魔网之内,有一位半恶魔半蜘蛛的恶毒女神发出了最愤怒的尖叫声。 班瑞神堂上空,一道道阳光如不速之客,照耀在所有卓尔精灵的身上,特别是班瑞家的士兵和女祭司们,更是重点照料的对象。 日光照耀,魔索布莱城原本依赖地底魔力辐射而制造出的种种魔法宝物和装备,都开始有了魔力涣散的征兆! 伊尔明斯特叼着烟嘴,仰望头顶,感慨连连:“真是粗暴到家的战术。” 而执行这战术的人,隔着千里之遥,只是轻吟半句小令,就算是答:“不必放屁,试看天翻地覆。” (本章完) 百度搜索ூ小说௃小说网站,&#8ba9;&#4f60;&#4f53;&#9a8c;&#66f4;&#65b0;ᨬ&#65b0;ᨬ&#5feb;Ḅ&#7ae0;⁚小说,所有小说&#79d2;&#66f4;&#65b0;஺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正文 第1025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六) 居住在魔索布莱城的卓尔精灵们个个都是精通污言秽语的大师,但是这座地底都市里最狠的那句骂人话,倒是非常有地域特色。这句话用卓尔语说出来,是“n pholor do!”,翻译过来则更有意思:“愿阳光照在你的头上!” 但魔索布莱城建城无数年来,就连用来取悦蜘蛛神后的“血之狩猎”这种盛大祭典,卓尔精灵们也只肯在黑夜里袭击那些偏僻的精灵聚落,保证凌晨出门、凌晨家,坚决不和太阳光打照面。 除了达耶特佣兵团的流浪派男子们,这座城里估计很难找到一个看过真实太阳的卓尔精灵了。 不过这个长久以来的缺憾,今天被弥补了个周全。 坚硬的岩层像是烤得太酥的面包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每一块巨石下落的范围都极有讲究,不是魔索布莱城排得上号的贵族庭院,这一块块大石头压根就不屑于落下来。 当然,占据了魔索布莱城最高处的班瑞家领地,作为城市核心的蜘蛛教院,这些地方更是第一时间就沐浴在了温暖的阳光之中,扎扎实实地来了一场日光浴! 幽暗地域终年不见阳光,但大量的矿脉和磁场纵横交错,地热及温泉带来了星球内部的能量,并且深刻影响到了幽暗地域的魔网,使得这一地区的魔力过度充沛和扭曲。对于幽暗地域的居民而言,过度充沛的魔力使得智慧种族天然就具有极高的魔法亲和力和魔法抵抗力,也使得施法者能够更容易地同魔网的深层魔力建立共鸣。 就连魔法道具的制造方面,幽暗地域这方面的从业者也要比地表的同行要轻松省事不少。地表的附魔物品,都需要魔法师将自己的魔力和咒文固化在道具上面,魔力和材料的损耗都不是小数目,而在幽暗地域,很多附魔武器根本不需要劳动魔法师进行附魔强化,直接使用那些饱含魔力的精矿锻造成型,就是地表罕见的神兵利器。 但这种地底魔力富集而形成的魔法辐射,偏偏有个致命的弱点根本见不得太阳光! 班瑞家族历史悠久的华美建筑,从选材到施工,都出自历代家族法师之手,从低级的光影戏法到火焰、雷电、毒气等攻击咒文一应俱全。班瑞家的主母们也很乐于对外炫耀,她们家族的法师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压过其他贵族一头。 但是今天的班瑞家族,只会恨自己家族在建筑上花费了太多魔力! 最先落在班瑞家高大庭院上的巨石,还没等砸实了塔楼上那些黑曜石雕刻的蜘蛛花纹,就有一层层无形的力场墙凭空凝结,将一方方巨石弹得一偏。 但是随着下落的巨石而来的那一缕缕日光,力场墙是丝毫没有抵抗之力,只能任由阳光照射在黑曜石砌成的塔楼和大型石笋、巨型石钟乳上。这些卓尔建筑物的外墙和屋檐间,布满了精金和秘银浇铸的繁密花纹,大部分都是班瑞家的魔法师们用来寄托咒文的载体,也是班瑞家防御圈最薄弱的部分。 阳光的照射下,精金花纹马上开始出现锈蚀。这种名贵的地底金属有着相当强的魔力亲和性,强度和韧度更是远超钢铁,但高纯度的精金有着致命的缺陷,它在阳光下锈蚀的速度几乎是肉眼可见,而用来强化精金花纹的地底魔力辐射,更是加快了这种锈蚀现象。 相比起来,那些秘银浇铸的花纹倒是不惧阳光照射,但架不住缕缕的阳光中,有一枚枚仅有绣花针大小的离火符剑,极准极狠地飞斩而下,转眼间就将一道道秘银花纹熔断、斩断! 班瑞家的塔楼、大厅、神堂、兵营、仓库,每一个地段的防御魔法阵都在呻吟,那些最先承受阳光照射、火符斩击的部位,更是光华泛起,明灭不定,眼看着就要彻底被攻破。 班瑞家的家系可以追溯到万年之前的精灵王廷时代,曾经侍奉着第一任精灵神后艾罗希涅,当这位精灵神后与精灵之父科瑞隆反目成仇之后,班瑞家就理所当然地成为最早一批追随者之一。而班瑞家在魔索布莱城数千年主政的底蕴,让每个魔索布莱城的主母都相信,班瑞家是永远不可战胜的第一统治家族。 可今天怎么看,班瑞家的威望和财富都要葬送大半,那些被班瑞家压制了数千年的执政家族,更会在即将到来的未来蠢蠢欲动。 而身为蜘蛛神后的选民,班瑞主母那张一贯骄傲的老脸,现在也罕见地有些绷不住。 头顶有人在抡大锤一般地搞爆破,坚持要给幽暗地域搞阳光下乡。 而那位声名赫赫的大贤者伊尔明斯特,则老神在在地站在班瑞家的神堂里,准备破坏最神圣的献祭仪式。 头顶有虎,面前有狼,没有比这更差的作战环境了。 当然,班瑞家也还有一张鬼牌可以用正是所有人脚下的这张厄运蛛网。 这件由罗丝创造并赐给班瑞家的神器,如果能够释放出全部力量,那么足够击败大贤者伊尔明斯特,也能够直接去阻挡那些从天空照射下来的阳光。 掌控着厄运蛛网,班瑞主母现在必须做出一个决断是速战速决处理掉大贤者伊尔明斯特,还是立刻使用厄运蛛网去阻挡那些接连不断下落的落石和日光? 这位在卓尔精灵中也算得上高寿的老太婆,低低念叨了一句:“班瑞家是魔索布莱城的班瑞家。” 这一句道出,惨被厄运蛛网捕捉的卓尔精灵们,都感到蛛网抽取起力量比之前更加疯狂! 在某个早早就被鲜血浸润的蛛茧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见习女祭司对着莫云微微一笑,笑容里,从咽喉逆流而上的血水染红了“她”的小半张脸:“最后的机会来了!咱们也只差临门一脚,我今祝曰:南方丙丁,在天为荧惑,在地为南岳,赤芽之精,在身通于心,开窍于舌,赋形于血,化于朱池,餐彼火丹!” 咒音引气间,“少女”一手探入早已残破不堪的胸腔,一把抓出了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掌心吐出最后一点力量,心脏爆碎,火星纷走,度入莫云身内! 这掺了水分的五方五芽之精入体,太素九光真符随之运转无定,恰如天地鸿蒙,阴阳未判,始有形质,万物浑沦,收摄后天五行真气,重返先天,使得天降甘露,地生醴泉,一点生机,可得长生 不论是太清行气符还是太素九光真符,总是以陈抟一脉炼养丹诀衍生而出,本是上乘清净丹法,不涉杀伐之术。然而此刻某人逆转丹法,以血祭之术配合,本质上就等若道家旁门所谓“采补”、“栽接”的邪门歪道。 这类采补之术,不论是采阴补阳、采阳补阴,还是双修、鼎炉、栽接乃至三峰采战之类,其中心思想,都是盗他人之元气,补自家之亏损。这类旁门左道之所以在床第之间下功夫,还是看中了生殖活动与生命本源最为贴合的好处。 但哪怕是那些邪魔外道,采补起来动辄将活人吸成人干,比起幽魂这样主动血祭肉身的惨烈场面也要自愧不如。更不要说,这等血祭之法本身就大违玄门清静之旨,度入体内的“五方五芽五行真气”似是而非,暴烈无比。 令狐冲不过被桃谷六仙灌了真气就生不如死,任我行将吸星**修至巅峰照样被体内异种真气弄到完了蛋,何况是这种血祭而来的冒牌货五行真气? 莫云只觉得全身血管几乎爆裂,强烈的生命力在全身恣意游走。虽然那一道“创生世界的九色辉光之真理符文”给与了他最好的精神控制模型,可是当洪水来临的时候,空有图纸而没有修筑完成的大坝,根本起不到制约的作用。 便在此刻,胸口的红玉髓护符猛然发烫,那个寄宿在护符中的幽魂与他的精神再度连接,并且毫不客气地接管了一部分身体的控制权: “多余的五行真气尽管排出去,我来帮你转化,记住我的运作方式洞阳三炁,施化不偏,威光烈焰,丹心起剑!” 血管几乎爆裂般地疼痛,莫云已经顾不上理解那咒文的复杂含义,他紧握的右手有炎气自然涌出,凝结成尖锐如刺剑的长锋。 “呜啊啊啊啊!” 拳头带起长锋猛地一绞,厄运蛛网结成的巨茧居然一划而开,如果莫云此刻注意力能够更集中一点,就能发现,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细针大小的离火符剑,正随着他挥动的右拳,如臂使指般灵活跟随。 幽魂还在继续唠唠叨叨:“不要急着走,把厄运蛛网上所有被困的祭品都放出来,场面越乱,我们越好浑水摸鱼!” 事实上不用这个唠叨的家伙提醒,浑身摄取太多五行真气,几乎处于暴走边缘的莫云,大吼一声,拳锋过处,蛛网的巨茧处处斩断。那些侥幸还没有死去的卓尔男子全力挣扎着要逃走,还有被卷入这场献祭的其他家族的祭司和主母,第一时间就向着班瑞主母动了手! 百度搜索ூ小说௃小说网站,&#8ba9;&#4f60;&#4f53;&#9a8c;&#66f4;&#65b0;ᨬ&#65b0;ᨬ&#5feb;Ḅ&#7ae0;⁚小说,所有小说&#79d2;&#66f4;&#65b0;஺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正文 第1026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七) , 头顶岩层崩落,中天日芒照射,对于魔索布莱城而言,已经不啻于天崩地裂般的大灾变。 对于班瑞家而言,大贤者伊尔明斯特这位老而不死的传奇魔法师就足够牵制住大部分力量。 因此上,当突然暴走的年轻卓尔出现在厄运蛛网上,转眼间就释放了众多充作祭品的卓尔男子,班瑞主母甚至连一贯的优雅仪态都顾不得保持,只想要将这个搅局的男孩撕碎吃掉! “这是亵渎!”魔索布莱城最年迈的老太婆尖叫一声,简单的词汇中却用上了无底深渊的炼狱语,充满了恶意的语言带着更浓重的深渊气息,朝着莫云笼罩过去。 这种调用下层界领域力量的技巧,被称作亵渎邪言,是高阶邪神祭司们特有的法术,与此类似的则是天堂山等来自上层界的神使们所使用的光辉圣言。高阶魔法师中极流行的律令魔法,将魔力编织成强制执行的魔法律令,便是法师们借鉴亵渎邪言和光辉圣言创造的仿制品。 作为罗丝的选民,班瑞主母这一声“这是亵渎”中,自然而然地调用了来自深坑魔网的邪气,黑色的蛛网无端浮现在莫云身旁,那些无比强韧的蛛网上下交错,就像是一根根极细的钢丝,转眼间就将可怜的卓尔男孩分割成了一堆碎肉。 然而那些飞散的碎肉,转眼间都变成了一个个挥舞着阳炎长剑的卓尔斥候,继续将每一个困在蛛网巨茧中的祭品解救出来。 ——毫无疑问,被班瑞主母的亵渎邪言“杀死”的只是一个魔法拟象,真正的莫云到底在哪,只怕只有将这些活灵活现的魔法拟象全部消灭了才有答案。 叼着海泡石烟斗美美地吸了一口,大陆知名的老烟枪贤者向着班瑞主母眨了眨眼睛:“作为一个施法者,懂得何时使用魔法,也是很重要的必修课。” 回答他的,是班瑞主母风度大失的一连串污言秽语,当然这些让恶魔都感到面红耳赤的语言,全部都是货真价实的亵渎邪言。 如果不是某块大石头刚好砸在班瑞家大神堂的拱顶上,并且恰巧投射下一道阳光,这场不对等的骂战肯定还会继续下去。 蛛网的角落中,索安图·班瑞盯着面前这个占据了“衰毁者”身躯的入侵者,甚至没有注意到她花费了数百年时光打造装饰的班瑞家大神堂岌岌可危,眼瞅着就要被大量落石摧毁。 大神堂最重要的设施,那座用宝石雕像作为基础,再运用魔力激活的蜘蛛神后雕像,一如既往地美丽而残酷。女神红色的双眼透出残忍的光芒,将班瑞家最与世无争的高阶祭司笼罩在一片不吉的气息中。 如此明确的表示,安哥拉·纽曼也不再进行角色扮演,流淌在半腐蚀的尸骸间,黑泥重塑出青年的脸庞、胸膛与上肢,向着“索安图”的那双红色双眼行礼:“向您致敬,统治深坑魔网的女王陛下。对于占用了您的信徒身躯这回事,我表示万分的歉意。” 话锋一转,安哥拉·纽曼一脸饱餐了美食的满足感:“但是您也不能太过责怪我,实在是您统治的这些地下都市,还有您宠爱的这些黑皮肤美女,对我而言,就是用欲望和扭曲的道德观烹制的大餐,实在是太美味了。” 对这近乎失礼的招呼,女祭司不言亦不动,闪动红光的双眼中自有神力透空而来! 然而班瑞家大神堂上空,一方方落石隆隆下坠,更有肉眼几不可见的离火符剑斩削着班瑞家历任家族法师设置的防御魔法,只几句话的当口,这座华美神堂的拱顶又多了不少裂痕。 一道火光透空而下,隐如剑形,猛然在“索安图”和安哥拉·纽曼对峙之处划下一道火线。 火线吐焰,更有玄妙气息引光结篆,化作一堵虚实不定的火符高墙,彻底将“索安图”双眼中的杀意和神力阻隔在外,火焰振荡间,就是更辛辣的挑衅和嘲讽: “喂,深坑魔网的母蜘蛛,可不要趁着我这个当主君的不在,就随便对我家可爱的部下出手哟。” 这一次,惜言如金的那位蜘蛛女神终于是动怒了,索安图的声音就像是大型蜘蛛摩擦口器的噪音,偏偏这声音里又透出一股大部分男人都无法抗拒的柔媚之意:“异界之神,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在你彻底消亡之前,离开这里!” “一个世界级恶性肿瘤的堕落邪神,没资格对我这么说。” 一般说来,下元太一君很会聊天,但也很擅长把天聊死了。 相谈两不欢,从索安图的赤红双眼中,有来自无底深渊的深沉恶意,凝实如瘴气,朝着火符高墙蔓延过来。一面是净秽符火,一面是阴邪秽气,天生相冲的两股力量,便在虚空中恶狠狠彼此冲突起来。 火墙之后,安哥拉·纽曼心安理得地准备撤退,溜之大吉前那一句“真的不需要我支援吗,主君大人?”,就算是这小子格外的忠于职守了。 “这母蜘蛛不过是降神附体,又不是真身显圣,咱们还犯不着把筹码一次都压上去!” 这一句算是给蜘蛛神后揭了底。 在下元太一君眼中,比起那位心思多变的政治老手班瑞主母,索安图这个女祭司的心智就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对蜘蛛神后的信仰心占据了绝大部分,甚至连“自我”的价值也和神灵的教义混同起来。 这位精灵神系下堂妇虽然是出了名的疯婆娘,除了向精灵神系复仇,还有对自己过去遭遇的补偿而扭曲建立的女尊社会体制外,本质上就是个对外无差别攻击的武疯子。但是她的信徒,特别是那些在这个扭曲的奴隶制社会成为既得利益者的女祭司们,却未必是真心陪着她发疯。 作为蜘蛛神后代行者的女祭司们,在这个奴隶社会里获得了最大的权势和最多的财富。与其说她们对蛛后有多虔诚的信仰心,还不如说蜘蛛神后打造的这个女尊奴隶社会使得“神灵”与“祭司”形成了一个共同利益集团。 相比而言,倒是索安图这样纯粹信仰蜘蛛神后的高阶祭司,太过罕见了一些。 正因为心性纯粹,所以就成为了蜘蛛神后寄托神意的最佳跳板,这一点而言,大部分选民都未必有这样的资质。 当然,对此方天地的神灵而言,也不需要这样太过纯粹的信徒充任选民。 比如班瑞主母,这个精明强干、喜欢玩弄权谋的老太婆,是蜘蛛神后在魔索布莱城最佳的统治代言人,也是卓尔社会贵族政治的活样本。 比如伊尔明斯特,剔除掉这位老烟枪少年时代陪着魔法女神玩女装山脉的黑历史,他横跨数个魔法体系和学派,全力推动魔法知识传承的功业,可以说是魔法女神志同道合的同志。 还有些神灵甚至会选择心性和信仰都和自己全然背离的凡人作为选民,赐下神恩,只为了验证自己神灵之途的发展前景。 相比这些真正的选民,索安图这种心智单纯的虔信者,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作为神灵依凭的器皿而生存下去罢了。 何况对凡人而言,被神灵附体,基本就是“透支生命力”的同义词。索安图这种还没摸到传奇门槛的高阶祭司,又能有多少生命力可供她那主子挥霍的? 符火与瘴气厮杀绞缠之时,一直冷眼旁观这场疯狂献祭的达耶特佣兵团也在忙碌着。 忙着搬家。 在佣兵团长那摆满了工艺品的花俏办公室里,那位英俊却玩世不恭的光头团长早已换上了一顶装饰着大红色扶桑花的草编遮阳帽,就连身上那件袒露着胸肌的紧身衬衫也换成了一件宽松的彩虹色短袖汗衫。 身为副官的灵能者和祭司尽量把注意力放在指挥部下们搬运家具上面,不然他们可不敢保证,对贾拉索大团长的穿衣品味说出什么冒犯话语来。 性子阴沉的金穆瑞还算是自持,但是另一位副官莱基,心情就复杂得多了。 作为一位魔法师,莱基尽量以理智处事,但是作为一位罕见的男性罗丝祭司,莱基受神灵的影响也比普通卓尔男子更深重。 将贾拉索最喜欢的一箱子魔法宝石放进魔法旅行袋里,莱基终于还是忍不住盯上了打扮得仿佛要去热带岛屿度假的贾拉索:“团长阁下,真的要离开魔索布莱城吗?” “我们不会离开,莱基。”即使光头也不掩英俊的佣兵头子轻轻一笑,露出洁白闪亮的牙齿,“达耶特佣兵团只是站远一些,好把魔索布莱城看得更清楚一点。” 像个预言家一般决定了达耶特佣兵团将来的战略计划,贾拉索从草编遮阳帽里摸出了一副墨晶磨制的金边太阳镜。达耶特佣兵团的所有成员,看到他们大团长的举动,也都从项袋里取出一副同样款式的金边太阳镜,一眼看去就晓得是来自贾拉索的品味。 魔索布莱城最高层的名门高地,班瑞家的庄园与要塞正被灼眼的光辉笼罩着。 (本章完) 正文 第1027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八) 灿然光华从天而将的时候,不但掌控厄运蛛网的班瑞主母惊极怒极,以索安图作为降神之体的罗丝更是不快到了极点。 某个异界之神一剑斩开了地层,看起来是有惊天动地的神威,但是也等于将那把火剑一路积蓄的威煞消耗了大半。一方是远道而来,一方是以逸待劳,这场神灵之争,究竟胜负如何,大家彼此心中都有数。 但是这把剑斩开了那一层深达数里的地层,就给了某些有心者上下其手的机会。 特别是那些特别喜欢打击邪恶不计代价的家伙。 一股堂皇浩大、至刚至正的至阳神力,就从中天之上狠狠地灌了下来!神力外显,如同大日临照,仿佛天顶的那轮日头直坠下地,被人直接塞进了下元太一君斩开的地罅! 此方天地,也有一位司掌日轮的“太阳帝君”,被尊为“晨曦之主”的兰森德尔。虽然这位“太阳帝君”个性轻佻,而且只喜“朝日”不管“夕阳”,只能算是半个“日君”,但在嫉恶如仇、急公好义这点上,倒有几分少侠气质。 嗯,江湖少年初出师门,肩头昂扬着清风明月和莺飞草长,固然是极可人的青春气息。但是一位成神年岁以万年计算的司日之神,还是这般愣头青一样的处事,难免就要收获不少非议。 偏偏眼下,下元太一君想勾搭的就是这样一位青春洋溢的热血大叔,而不是那号瞎眼跛脚还断手、背法律条文比使剑还流利的正义之神。 而且比起其他神灵,这方天地,有几位先天尊神得天独厚,神力自然周覆一界,哪里出了什么大事,瞒谁也别想瞒过他们去。 一位就是下元太一君不乐意多打交道的奥秘之母密斯特拉,这位魔法女神编织的魔力之网勾连了四大元素、光明黑暗、时间空间,虽然处处浅尝辄止,只是个网络营运商,但是处处都有她的影子。 除了这位魔法女神,暗夜女神莎尔在黑夜和密室中算得上全知全能,而阳光遍照之处,和所有覆盖着土地之处,就是晨曦之主兰森德尔与大地女神裳提亚的后花园。 更别说,晨曦之主和大地女神这两位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北方冻土带被斩开了一条深谷,这种事大地女神肯定是第一个知情——她原本就是这方大地具现化的地母神,下元太一君这辟地一剑,差不多就是在揭女神的裙子了! 身为大地女神的情人,晨曦之主没有找某人的茬,而是先给魔索布莱城来了一发大日临照,这就算是公私分明了。 而这道煌煌大日之光之中,更蕴含着神罚之威,如果换成是不死生物盘踞之地,这就等若数百记强效阳炎爆,足以净化一切阴邪之物。 但换成是黑暗精灵的地底都市,威力就要打个折扣。但就算如此,班瑞家族的石笋屋和钟乳石悬楼也不知崩塌了多少! 日华流炎,余威波及,班瑞家的士兵就成了最不幸的那一批,不论是身上甲胄、手中武器,还是附魔的项链、戒指,经不住这加了料的大日真炎灼烧,转眼爆碎了不知多少。而原本固化在上面的魔力随之暴走,火焰、雷电、霜冻、风刃、毒气、力场,各种各样的咒文,原本是班瑞家精锐压制魔索布莱城诸多执政家族的利器,现在却成了不杀敌只伤己的反噬毒蛇! 这种混乱的魔力,对任何一位魔法师都是避之则吉的险恶场面,但对于一位魔法女神的资深选民而言,却最方便上下其手。 伊尔明斯特只是猛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的一瞬间,那些混乱失控的魔力就全部被梳理出一个大概模样: 用来防御的力场盾,变成了飞旋的力场刃;用来抵抗霜冻的温暖戒指,变成了灼烧皮肉的阳炎射线;就连最普通的充能魔杖,都变成了失控的连锁闪电! 转眼间,厄运蛛网上就是一片哀鸿遍野,老烟枪伊尔明斯特的身影转眼间就来到瓦罗身边,手中雷鸣剑轻巧一转,就将这位著名旅行作家抢下: “接下来的战争,普通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空间瞬间扭曲,大贤者伊尔明斯特与瓦罗瞬间就消失无踪,显然是借助传送门退回了阴影谷。 一场乱战,几方入局,各布暗手,最后还是打成了一滩糨糊。 但是蜘蛛神后和魔索布莱城的女祭司们,毫无疑问是最火大的一方。 都知道瓦罗·谭普交游广阔,朋友里高阶魔法师一抓一大把,传奇魔法师也有那么几位。以魔索布莱城一城之力,加上一位老资格的蛛后选民,预先设伏一位传奇魔法师也不算难事。 至于这献祭和设伏后面,蜘蛛神后到底有什么用意,那是凡人一辈子也猜测不出的难题,干脆不去想最好。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预计中的大魔法师直接升级成了魔法女神的首席选民、大贤者伊尔明斯特。这一步,魔索布莱城就算忠实执行蜘蛛神后的旨意,还侥幸成功了,其间的损失惨烈也是预计中的。 班瑞主母为什么强逼着各个贵族家庭把家中最有才华、最具资质的魔法师和战士拿来献祭?就是打算让魔索布莱城每个家族的战斗力都同时下降,省的班瑞家族苦战一场之后,让这些下级贵族的主母们生出些不符合她们地位的想法。 但是某些神灵插手魔索布莱城,这可是从来也不在计划中的事情! 一个神灵想要在主物质界现身,需要付出的代价极为昂贵,除了那些执掌自然法则的强大神力,刚刚封神的下级神灵根本没有这个实力和底气。更不要说魔索布莱城这座蜘蛛神后所宠爱的圣城,从来都将蜘蛛神后的旨意贯彻到极端,几乎没有一个神灵能够在这里获得信徒,更不要说借助虔诚信徒降神显圣。 嗯,但是某位异界之神真身就在主物质界,千里奔袭,一剑辟地,就这么在蜘蛛神后的圣城玩起了上房揭瓦…… 这事太过挑战这方天地关于神灵的常识,没事先想到才是正常的。 正文 第1028章 剑下玄蛛弄金梭(九) 正如伊尔明斯特所言,魔索布莱城这一场乱战,战至此刻,地层崩解、大日临照,已经是明摆着掀桌子的神战路数。 在神灵之间的冲突里,大贤者伊尔明斯特和班瑞主母这样的老牌传奇强者,凭借他们选民的身份,勉强算是有资格上桌。但是魔索布莱城的大多数居民,放在这场厮杀中,那就只能算作炮灰了。 大日之光倾泻,却是丝毫无碍于洞阳离火结成的一道道细微符剑。原本洞阳离火作为道门中上乘的净秽焚邪之火,其外化形态中就包含了“太阳”、“火焰”这些领域,与晨曦之主的大日之光颇为相近,彼此并不冲突。而洞阳离火的焚邪净秽之理,则是道门法理赋予的独立特性,或许和天堂山三圣殿的那些善良神灵较为类似,但却和身居极乐境的晨曦之主这位自然神灵颇有差距。 差距虽然存在,但大日之光、洞阳符剑之间,恰如君子和而不同,正好形成的两端合力。一方面,日光照射,全力消融地脉魔力的不正常聚集,使得魔索布莱城没有一个祭司和魔法师,能够以她们熟悉的方式做出有效的反击,另一方面,洞阳火符的焚邪之力,则把班瑞家的祭司和士兵当成最好的燃料,烧了个不亦乐乎。 对蜘蛛神后而言,无数时光以来,黑暗精灵在幽暗地域繁衍生息,卓尔城邦几乎占据了幽暗地域所有得天独厚之地,这片地下世界几乎就被视为她的囊中物。两个地表活动的神灵,在卓尔社会最著名的圣城兴风作浪,这对于蜘蛛神后不但是挑衅,更是统治危机! 无数岁月以来,蜘蛛神后的女祭司们一直给卓尔社会灌输一个概念:“世界上只有一位神,就是残酷而无所不能的罗丝”。每一个卓尔城邦都不允许其他神灵的信徒存在,确保每个卓尔精灵从诞生到死亡,都挣脱不出蛛后用谎言和酷刑编织的这张大网。 但是,如果一个卓尔城邦被地表的神灵所攻破,卓尔社会编织数万年的谎言会破灭,卓尔社会对罗丝的信仰会动摇。在强者为尊的卓尔社会,如果有一个神灵比蛛后更加强大,并且带给卓尔社会更大的利益,你猜这些有着乌木色皮肤的卓尔精灵会不会改换门庭? 讽刺的是,卓尔精灵那种刻蚀在骨子里的强者崇拜心态,偏偏是罗丝女神自己一手驯化出来的! 退是退不得的,作为卓尔精灵的“唯一神”,罗丝和这个被她一手拖入黑暗的精灵亚种绑定得太深,早就无法切割。 那便只能战了! 作为罗丝降神容器的索安图发出了一声尖叫,与其说是声音在震荡空气,还不如说是来自深坑魔网的阴邪之力直接在湮灭周遭的一切生机。 距离罗丝最近的班瑞家祭司们,甚至来不及做出抵抗的动作,她们身上那些蛛网式样的清凉法衣就化成了真正的蛛丝,从里到外地撑破了身躯。从血肉到骨骼,转眼间都被蛛丝吞噬殆尽,变成了厄运蛛网的食粮。 “不论是哪个世界的邪神,吃相都是这么不讲究啊。”火光中有人扬声嘲讽,但随之而来的便是火光延烧,化作一道道火墙,朝着四下推展开来。 凡是立身在火墙之上的卓尔精灵,不论家族出身,都被火墙中内蕴的罡气反震出去,脱网、击飞,一气呵成! 通过安哥拉·纽曼的感知,下元太一君已经很清楚,这张厄运蛛网名义上是赐给班瑞家族的神器,但它的真面目,应该就是蛛后罗丝的神力与神域的具现化。这张蛛网真正被激活之后,会自动捕食一切陷入网中的生物,并且将生命力和灵魂萃取出来,献给蛛后当成养分。 虽然魔索布莱城的卓尔精灵死得再多,下元太一君也不会心疼,但是罗丝这尊邪神,根本就是拿她的子民当红药丸蓝药瓶在使用。 厮杀之中,边相杀边嗑药,这就太恶心人了,还是早点清场为妙。 当然,被清场的不光是卓尔精灵,安哥拉·纽曼,借由散仙精气神三宝而诞生的罪海化身,也第一时间被火墙罡气弹飞了老远。 安哥拉·纽曼刻意的惨叫声随之响彻了魔索布莱城:“喂喂,主君大人!就算我没什么正面作战的能力,这么粗暴我也是会哭的哦,会哭的哦?” 火墙之中,某个男人的笑声依然显得无比之欠:“抗议驳回,卖萌禁止!手撕邪神这种事情,不需要拖后腿的部下掺一脚。” 那个身形怪异如黑泥的奇特生物,作为半个当事之神,罗丝当然知道对方的来历——之前那场惊动了诸多神系的大异变,来自下层界的本质力量被抽吸出来,化作一片罪海,向着另一个时空灌注。只是不知道在那个险恶无比的时空隧道中,这些罪海本源获得了什么样的机遇,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怪异的生命体? 当然,这种以恶为食的奇特生物,到底能不能用正常的方法消灭掉,那也是不用问的,起码罗丝这样的种族神没有那个本事。 “索安图”的尖啸声里,掩饰不住降神附体的蛛后那滔天的怒火。 作为老牌选民,班瑞主母也算是善于体会神意了,这股啸声才起,这位老太婆就主动放弃了对厄运蛛网的控制,直接跳了下去。 在班瑞主母眼中,她那个最懦弱的女儿身上闪动着黑玉般的温润光泽,原本谈不上出众的脸庞,稍嫌干瘪的身躯,一瞬间就变得青春洋溢,充满活力。但紧跟着,索安图的双腿猛地抽搐,小腹猛地膨大,更有一根根长着硬毛的节肢从肋骨下撑出! 除了那张美丽的面孔,现在的索安图已经是一头不折不扣的巨型蜘蛛了。 在卓尔社会,这种半精灵半蜘蛛的形态被称作蛛化精灵,是最可怖的诅咒。蛛化精灵也因此被视为最低贱的罪犯,被驱逐出城邦,或者干脆抹灭心智,去充当女祭司饲养的野兽。 但万事均有例外,蛛化精灵也是蜘蛛神后最喜爱的面相,不同于那些俊秀面容被诅咒扭曲肿胀的失败者,罗丝的蛛化精灵面相永远都充满了摄人心魄的魅力。 下元太一君的声音在火焰中震荡,无数细如微尘的符剑隐发剑吟:“蜘蛛神后罗丝,你还真喜欢这副鬼模样啊。” 言语挑衅,其实对神灵这类法则具现化的存在影响不大,虽然蜘蛛神后这种依赖特定种群信仰而登神的后天鬼神,在法理的成色上远不如晨曦之主这样的先天尊神,但是以万年为单位的存世光阴,也足够沉淀掉所有不必要的情绪。 特别是如罗丝这般经历丰富的神灵,更不用说。曾经是高高在上的精灵神后,却被精灵之父科瑞隆自神位上黜落,落入无尽深渊化为蜘蛛恶魔,偏偏又从残存的卓尔精灵族群中重获信仰,硬是以这种半神半魔的尴尬身份重登神位,成为此方天地最著名的邪神之一。 抛开善恶之战的大背景不谈,这位蜘蛛神后的神生经历也算得上“励志”,换个题目,比如“丈夫出轨养小三,出轨对象居然是亲生女儿?!离异妇女饱尝辛酸,重新创业成豪门,只为向前夫讨个说法”,找几个崇尚女性主义的知名自媒体鼓吹一通,说不得又是一位大红大紫大热门的情感教主。 起码在收割教徒这方面,有着上万年统治经验的罗丝是有目共睹的专家,比那些只会研究“**促怀孕”之流的自媒体神婆强太多了。 随着索安图这个容器彻底转变为蛛化精灵,原本在班瑞主母手中只能吸纳活物生机血气的厄运蛛网,猛然展开,随着混沌不清的灰色烟云,覆盖在整个魔索布莱城之上。 浓重烟云中,瘴气邪氛浓重如沥青,甚至连晨曦之主投下的大日之光也被隔绝在外。 这种完全以某个神灵的独特法理构筑起来的阵地,排斥着所有“异己”的存在。当初伊尔神思因借助佛顶光明星宫法界,构造出那个似是而非的“佛土”,恰与今日蜘蛛神后的路数如出一辙。 这类神临地,下元太一君也不是第一次见识了,寻常那些靠着凡人香火愿力供养的阴神之流,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独有的法理。也只有这种百族争锋、神道大兴的地方,才能帮助后天鬼神铺成这么一条登天之路。 飞剑千里,寄神于剑,下元太一君对蜘蛛神后的神临地中的“风景”,感知也最为直观。 那些晦暗烟云中充斥腐蚀之力,简直像是瘴气、毒云、酸雾混合出来的猛毒之物,不但呼吸一口就要毒发身亡,就算是百毒不侵之体,也要提防烟云中另一股针对心神的异力,直接勾魂摄魄。 烟云之下,一道道粗如儿臂的蛛丝,结成繁密的蛛网,从蜘蛛教院到术士学院,从纳邦德林石柱到几十家贵族领地,全部都笼罩在蛛网之下,却偏偏不受那股剧毒烟云的半点影响。 只是蛛网之上,来自蛛后的意志也是明确无比——除了蛛后的子民,一切生物莫入! 这股排斥之力更是直接加诸在一柄柄肉眼难以看清的细微符剑之上。 一柄符剑跃出云层。 十柄符剑跃出云层。 百千万柄符剑跃出云层。 天中大日照耀在一柄柄细如发丝的微小符剑之上,那位司掌朝阳的晨曦之主是此方天地上古以来硕果仅存的先天尊神之一,漫长的神灵生涯中见过了世间无数美景。譬如极乐境的初春,无数背生彩翼的小仙子纷纷从花苞中醒来,迎着晨曦抖落仙尘,又比如奔放之野的奥萨海上,无数展开美丽双翅的飞鱼,迎着太阳礼赞生命的奇迹。 对兰森德尔而言,今日所见的画面,并不比那些被位面旅行者们口口相传的美景逊色! 万千符剑熔铸一体,既是焚邪净秽的道门符章,又是斩魔断罪的护生之剑,高悬于蜘蛛魔网之上。 灼灼燃烧的火剑,震荡着魔网,更与天外遥遥呼应。 在晨曦之主眼中,这柄瑰丽如朝霞铸成的火剑,就如同一根楔子,正缓缓契入这个世界之中,并且正在与外层位面彼此共鸣—— 善恶交错,上下为轴,而响应这柄火剑的,是一座庞然巨山。 山形广大无比,哪怕以下元太一君的神通,也不能丈量其高低大小,仅能望见银月之辉、金霞之色,交杂纷呈,绚烂无比。 但见山脚,不见山腰,恰如佛门小世界中安镇四大洲中央的须弥山,高出天外,唯有高踞三十三天之辈能见其本来面目。 这当然不是佛门须弥山,而是此方天地诸多善神所居的七重天堂山。而这座诸神之山显露投影,却只因为某位异界之神显化符剑,其中玄门降魔真意,自然与此方天地的善性根源呼应,深深契合其中! 七重天堂山,虽然号称七重,本质上却是无数善性和美德化生,位于山巅的至善根源足以让大部分智慧生物在接触的瞬间,就被彻底包容同化在内——换成是无底深渊的最深处,也足以将绝大多数恶魔领主的自我意识分解殆尽,化为纯粹的恶性本源。 这一次的隔空呼应,下元太一君以世间之火为刃、万千罪魂淬锋的这口火剑却是坚如金刚,不坏不灭,没有丝毫受天堂山善性本源同化的迹象,反倒是剑上符篆流转得更加圆润畅达,俨然神兵化灵,更添威势。 虽然这其中的法理对接并不是严丝合缝,然而天人交感之妙,便在这高远而又玄妙难言的瞬间。 这也是一位外来者,对此方天地八方的正式宣告: “魏某在此!” 换成同样主掌下元太渊宫的散仙魏野,这声宣告,大约也能掀起几分波澜,可注定不会如下元太一君这般,震荡诸天,使得此方天地诸多神灵投射目光关注。这也算是这方天地对神道中人天然的亲近,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便利。 从深水城到阴影谷,或多或少和那位“传奇灵能大师”有所接触的大魔法师们,尽量抚平心中的波澜,神色复杂地注视着天空中的山体虚影。 身为魔法女神在魔网中的神经末梢,阴影谷大贤者和深水城之主,甚至比某些偏远地方的神灵更快捕捉到这场异变。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深深的担忧—— 神灵以人身行走在世间,这样的例子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在南方海域的某个沙漠王国,神灵们的神性就寄身于那个王国的历代统治者身上,确保了那个沙漠王国的统治者全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仁爱贤明,就连对石制金字塔的爱好也如出一辙。 可是与一位居住于人间的神灵长期做邻居,深水城之主凯尔本怕是早晚要罹患精神性胃溃疡。 而且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这位大张旗鼓去找麻烦的那位蜘蛛女士,算是这个世界诸多邪神里最记仇的一位。 那些天性破坏狂的狂怒诸神,是这个世界天灾的具象化,那些掌管谋杀、暴政这类神职的邪神,也都是无利不起早的类型。只有蜘蛛神后,唯独蜘蛛神后,是公认的心理扭曲,热衷阴谋,而且报复起来从早到晚,极其喜欢殃及无辜。 身为竖琴手联盟的主事者,伊尔明斯特觉得现在就要做好全大陆预警,谁晓得幽暗地域各个靠近地表的黑暗精灵城邦,会不会跟着他们的神后发疯,趁夜突袭起地表城市呢。 爱操心的大贤者这个念头才起,魔索布莱城上空异变又生—— 那一柄刺激得蜘蛛神后发疯的火剑,狠狠地斩落在厄运蛛网之上。 乍看去,这一剑斩下,徒劳无功,然而其中内蕴一道入微剑意,直沿着这件蛛后倾力打造的神器,直接袭向了蛛后的大本营! 一眼望去,仿佛无边无际的蛛网在冰冷混乱的虚空中铺开,巨大的蛛丝带着半石质的物性,在内部形成了一条条隧道。狩魔蛛、蜡融妖之类受到蜘蛛神后偏爱的恶魔,还有那些极端忠于蛛后的虔诚卓尔信徒,在这些蛛丝隧道中担任着巡逻者。 蛛网上偶尔能见到一些装饰诡异的金属大门,半遮半掩在毒云酸雾之中,那都是蜘蛛神后正在侵蚀污染的位面。 在这些高大的位面通道中,一座岩石砌成的大厅显得低矮而又破烂。剧毒的紫色真菌散发出腐尸般的霉烂味道,肉食性地衣散发着墓地特有的磷光,在这些危险植物当中,偶尔能发现遇难者被腐蚀的骨骼与残破衣衫,而在石厅中央的空洞里,传来了蜘蛛们摩擦口器的声音。 这是蜘蛛迷宫,蛛后培育新品种蜘蛛恶魔的养殖场,也是处理囚犯的屠场,它隐藏在某个主物质位面的地层深处,几乎不为人所知。 但就在今日,一道火光突兀地贯穿了深坑魔网的蛛丝隧道,火光过处,数百座连接其他位面的传送门被斩了个粉碎! 在蜘蛛神后愤怒的咆哮声中,这座不起眼的岩石大厅猛地一抖,蜘蛛迷宫的入口如同活生生的生物一般,张开了巨口,直接就将这道火光吞噬而下! 在深坑魔网,空间的转移完全操纵在这位半蜘蛛半精灵的邪神之手,任何直接攻击深坑魔网的行动,都显得如此不智! 但身为一位蜘蛛之神,蛛后的愤怒已经无法压抑——虽然蜘蛛迷宫将那道火光困束其中,然而上万年来在那座迷宫中培养的所有蜘蛛形魔物,也几乎同时被剿杀殆尽! 信奉罗丝的卓尔精灵都知道,在蜘蛛神后的教义里,蜘蛛的命比卓尔精灵贵重得多,何况还是这位喜怒无常的女神亲自饲养驯化的品种? 所有第一时间感知到这件事的卓尔祈并者们,只能恐惧地跪下,高声赞美那位残酷女神的御名,希望她能够早些发泄掉全部的怒火。 但通过厄运蛛网传来的剑意,并不止攻入深坑魔网,便在同时,魔索布莱城的蜘蛛教院猛然爆出团团烈焰,原本布置在蜘蛛教院中的大祭坛已然崩毁无余。 不仅仅是蜘蛛教院的大祭坛,魔索布莱城中,每一处为蜘蛛神后献祭的神堂,不论是公开的神堂还是家族内部的神堂,都爆开了一团团烈焰! 从严守蛛后教义的米兹瑞姆家族,到培育了诸多女性魔法师的香芭拉家族,不论是数千年历史的老牌贵族门第,还是刚刚崛起的暴发户,没有一个贵族门第的神堂还能保持完好。 那些留守神堂的蛛后女祭司,更是第一时间就被纷飞的火剑斩成了焦黑的尸块! 就连欧布罗扎家那个装样子的神堂都不例外。 一片混乱之中,那些历史悠久的神堂间还能够看见一道道玄妙符文盘结于祭坛与祭器的残骸之上,其中深蕴的玄门符意,全是封禁外道鬼神之用。 很显然了,这是打算挖了蜘蛛神后在魔索布莱城的信仰根基。 可是如此张扬的攻势,罗丝这位卓尔精灵之神又不是泥胎木偶,岂能没有反击? 就在火剑斩下厄运蛛网的一瞬间,厄运蛛网之上猛地张开了一张巨口! 一条血红色的巨舌,从厄运蛛网中伸出,似乎全然不惧怕剑上的焚邪净秽之火,就这么直挺挺地将这口危险至极的火剑一口吞了下去! 火剑被吞噬,天堂山的虚影顿时消弭无踪,整张厄运蛛网随之腾空,兜起了一块块崩落的巨石,向着被下元太一君斩开的“深谷”涌去。蛛网粘连着一块块岩石,似乎要一举将这个天坑补上。 只是在一根根蛛丝之上,犹然能见到点点火星,不时演化符篆,迫使厄运蛛网时刻分出力量来压制这些驱除不尽的“小虫子”。 黑杖塔上,冒名“伊德里尔”的某人朝着凯尔本歉意一笑:“这一下弄的,借了你们深水城的火好像暂时还不回来了……” 正文 第1029章 散化百神横干戈(一) , 黑杖塔上的下午茶会,终究还是不欢而散。 在礼节上,黑杖凯尔本是做到了十足恭敬——此方天地神道大兴,神灵显圣也好,化作凡人行走人间也罢,都有大量的前例可循。作为魔法女神在人间的代行者,凯尔本对接待一位神灵的化身,也算是轻车熟路。 但是这位须发黑白分明的传奇大魔法师,还是或多或少有点不满。 冒充“传奇灵能大师”的某位神灵,对那位又记仇又喜欢耍弄阴谋的蜘蛛神后,可以尽情在战略上藐视对方。 但是遭了无妄之灾的深水城,哪能不考虑那些地下卓尔城邦接下来的复仇行动? 从最北方的银月联邦,到深水城周边的诸多友好城市,该联系的联系,该预警的预警。 长鞍镇、无冬城、银月城这些传统盟友不用说了,安姆、博德之门这些商业合作伙伴也要示警,分布在各地森林里的德鲁伊教团和精灵村落也不能不考虑。 谁让凯尔本这位大魔法师,也是竖琴手同盟的一员,负责的就是大陆西北部的事务呢? 在这一堆凭空多出的麻烦里,某个身为麻烦之源的家伙还要时不时给凯尔本多找点事做。 第二天,“伊德里尔大师”就一脸神清气爽地再度登门,仿佛和蜘蛛神后大战一场的人根本不是他本人一样。 就算凯尔本避而不见,为黑杖塔服务的法师们还是将一份指名送交“深水城最高统治者”的包裹送进了凯尔本的实验室。 那是一张魔法卷轴,或者说看上去“像是魔法卷轴”的东西。 在卷轴上,用红宝石粉末描画着一个太过简略的徽记,八条横线,四长四短,看上去就像两张咧嘴大笑的脸正在叠罗汉,让人马上联想起某个驻留主物质界不肯离开的神灵。 作为老资格的传奇法师,也是老资格的博物学者,凯尔本在施法者圈子里见过太多有怪癖的魔法师,也知道很多法师都喜欢用魔力构造一个私人徽记,作为他们的“纹章”使用。 但是一位神灵留下的徽记,可不像法师徽记那样只是作为身份识别的标志来使用。每一个神灵的标识,那些被圣职者称为“圣徽”的印记,都是神灵的力量与教义的直观表述。 反正凯尔本是看不出来,这个“一条长线,两条短线,一条长线”互相叠加的图案,表述了什么东西。 唯一能够理解的,也只有这张卷轴里似乎留存着某个冒牌灵能大师的力量。 如果可以的话,凯尔本是一点不想和一位逗留主物质界的神灵多打交道。很明显,这一位的处世哲学就和晨曦之主这些激进派神灵是一个路子,要的就是除恶务尽,凯尔本一贯主张的善恶平衡,在对方眼里只怕还没有小酒馆里的一个笑话值钱。 最关键的是,这位化名伊德里尔大师的神灵,难道没有自己的虔诚祭司吗?干什么事都麻烦魔法女神的选民,这是什么毛病? 这些念头才一起来,凯尔本就直接将它们全部掐灭,一位神灵的感知力远远超过凡人,特别是自己距离人家还这么近! 但他念头才起,卷轴上的徽记上火光灼燃,一头通体燃烧火焰的火鸟翩然飞起,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暴饮暴食过量的肥鸡仔。只是这只小火鸡头顶翘起一朵火云般的翎毛,背上端坐着一个捧剑孩童,头戴一顶精灵风格浓郁的宝石羽冠,身上只裹了一件火羽织成的短裘,袒臂赤足,眉目如画,特别是精灵般的尖耳,似乎透露出一些别样讯息。 作为一位寿命漫长的传奇魔法师,凯尔本甚至不需要去辨认这小家伙身上浓郁丰沛的火元素气息,就能从那种似灵能、似元素、似上层界生物的复合气息里,感知到属于某位神灵的特殊味道。 凯尔本低下头,看了一眼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你是为伊德里尔大师服务的上层界生物吗?” “天界生物”这个词很快地激怒了这个小不点,肥咚咚的胖鸡仔吃力地扇动起一对小短翅膀,载着小不点升到了凯尔本面对面的高度:“注意你的言辞,臭鼬头的老爷爷!吾是君上麾下二十四部七元解厄天童使者……咳嗯,按当地话应该是‘传播爱与和平、抚平苦难伤痛的七曜使’?不管啦,总而言之,我带来了君上的好意,还有强而有力的缔结友谊之手。” 对着那位爱玩神秘主义又我行我素的“伊德里尔大师”,凯尔本是没什么好脾气,但是对着一个孩儿脸的小家伙,凯尔本还算是一位温和的长者。 注视着面前小小的七曜使,凯尔本无奈地一笑:“好吧,说说看,伊德里尔大师又打算创造什么样的丰功伟业?闯入无底深渊,将所有的恶魔消灭干净?” “并不是。”小家伙一昂头,手中那把比牙签长不了多少的袖珍宝剑指了指卷轴上的徽记,“君上他愿意给与竖琴手同盟一些小小的帮助,只要奋战在大陆各条秘密战线上的竖琴手们,肯将这个徽记传播到每个苦难深重的地方。” 这一次,换成凯尔本脸色凝重了许多,沉思了片刻,这位老资格的女神选民摇了摇头:“这件事,我要与伊尔明斯特他们开会商讨一下。” 一位神灵,要求借助竖琴手同盟的网络,传播一个意义不明的徽记。抛开竖琴手同盟这个组织的成员复杂性不论,这件事本身就很成问题,值得任何一个有着神秘学基本常识的人严肃以待。 普通人对竖琴手同盟的了解度有限,如果询问深水城的某位居民,他对竖琴手同盟有何看法,那最正面的回答也不过是“那是一群神神秘秘的法师,听说他们是些热心肠的家伙”。更有可能,得到的回答会是“一群奇怪的家伙,里面都是些刺客或者间谍”。 当然,黑帮横行的商业之国安姆,被一群人渣统治的红袍法师之国赛尔、靠抢劫和贩奴发家的沙漠之国卡林珊,还有竖琴手同盟的老仇家散塔林会,更是不会对这个半隐秘的组织有什么好话。 但真正了解竖琴手同盟的人——包括魔法女神所宠爱的几位贤者与选民,知识之王“命名者”欧格玛所庇护的烛堡主人,永聚岛精灵王都的几位大祭司与王廷法师,对竖琴手同盟的了解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由于这个世界上的邪神众多,势大难制,就连一些在善恶之争上不那么激进的神灵,也难以接受那些热衷破坏和杀戮的邪神影响到自己的基本盘。何况某些邪神一直有主动挑起神战的恶习,使得这些立场持中的神灵也无法坐视不理。 为了自保,也为了遏制邪神们继续坐大,由魔法女神密斯特拉和知识之王欧格玛这两位中立之神牵头,精灵神系与自然神系热烈响应,十余位神灵在森林女神梅莉凯的人间圣域“舞蹈林地”显圣。在这次会议中,诸多神灵允诺,将鼓舞他们的追随者加入这个旨在维护世界平衡的隐秘战线,这就是竖琴手同盟的前身。 作为支持,诸多神灵允诺,每一位加入竖琴手同盟的志愿者,不需要认可某一位特定神灵的教义,就能够领受与圣职者同样的祝福与神恩。 主持会议的四位神灵,分别是魔法之神“奥秘之母”密斯特拉、知识之神“命名者”欧格玛、自然之神“橡树之父”西凡纳斯、希德瑞恩至尊首神“精灵之父”柯瑞隆·拉瑞斯安。 而这四位高位神之下的诸多从神,诸如魔法师的守护神“至高者”阿祖斯、学者的守护神“文字之王”迪奈尔、吟游诗人的守护神“歌吟之王”密黎尔、森林与巡林客的守护神“森林女王”梅莉凯,还有希德瑞恩的诸多精灵女神,也都允诺将祝福赐给这个秘密战线的参加者。 嗯,除了奥秘之母、橡树之父和精灵之父这三位高位神灵之外,与会诸神基本上不是掌管文艺创作,就是沉迷学术研究,还有一大票纯属凑数的神灵。 除了森林女王梅莉凯和精灵盗贼之神“骗术师”艾瑞芬·伊拉希尔,与会诸神,要么就是“银色女士”苏伦这种曾经参与创世,却因为剥离了大部分神力而极度衰弱的古神,要么就是精灵神系希德瑞恩那些隐世不出,只在精灵社会内部拥有少部分信徒的神灵。 精灵生命之母“阿凡德的王后”安格芮丝,这位女神和蜘蛛神后争夺精灵之父柯瑞隆的故事,是历史悠久的神明绯闻。但比起曾经的情敌,这位女神在世间缺少一点曝光度。 翼精灵守护神“翼精灵之母”艾德莉·芬里雅、精灵爱情之神“金心之女”海娜丽·瑟拉妮尔、精灵预言之神“夜空之女”莎罕妮·月弓——这三位女神名义上是独立的神灵,其实都是安格芮丝女神的化相。 而诸如精灵命运之神“夕阳的贤者”勒比拉斯·因诺瑞、精灵之森守护神“绿叶之网”瑞里芬·莱勒菲、精灵流浪之神“孤狼”费马罗·莫斯德林,这些过度孤僻甚至离群索居的神灵,在精灵社会内部都显得格外没有存在感,就更不要说主动影响这个世界了。 竖琴手联盟是有福的,因为十几位强大神力、中等神力、弱等神力、微弱神力的神灵一股脑地赐福下来,这样的神恩何其丰厚! 但是话又说回来,靠着一群学术之神、艺术之神、预言之神、幻象之神、爱情之神、盗贼之神、护林员之神、流浪汉之神……赐下的祝福,竖琴手想要和邪恶势力发起斗争,除了当间谍、偷情报、搞暗杀,似乎也没别的法子了。 就算后来晨曦之主兰森德尔、大地女神裳提亚、正义之神提尔等诸多善良诸神下达了神谕,号召追随他们的祭司和圣骑士们同竖琴手联盟多加合作,但是依然无法改变这个秘密战线的成员们,只能朝着当间谍、偷情报、搞暗杀的路子发展。 说起来,竖琴手同盟真的很像某一个时空中的刺客兄弟会,或者另一个时空的共济会这类秘密结社。 但是现在有一位神灵,表示愿意给与竖琴手同盟以极大的援助,只要能够借助竖琴手同盟传播这位神灵的信仰。这笔生意到底值得不值得做,就连凯尔本也未必敢打包票。 第一,某位逗留主物质界的神灵,那种“一言不合,拔剑而起”的个人风格实在太强烈。这几天从幽暗地域到陆斯坎,从无冬城到安姆地区,竖琴手同盟获得的情报也太多,从出没商路的怪物盗贼团,到臭名昭著的奥术兄弟会,被这位大爷顺道一剑诛灭的邪恶力量数不胜数。毫无疑问,这一位对世界或多或少还怀抱着几分善意,这点可以肯定,竖琴手同盟也确实缺少这种真正能镇住场面的武力后盾。 可这种说话不如动手,撞城拆墙专业如拆迁队的气质,实在和竖琴手同盟这种负责秘密战线的组织处不来。那些忍辱负重打入诸多山贼团、海贼团、非法商会、盗贼工会、散塔林会、红袍法师会,乃至诸多邪神教会的竖琴手,哪能像这位大爷一样,见着恶人二话不说就一剑斩过去? 这种种顾虑下,让负责竖琴手同盟运作的人们:大贤者伊尔明斯特、北地七姐妹们,共同来商讨这个问题,也好过让凯尔本一个人承担压力。 小不点的捧剑少年了然地一笑,拍了拍胯下肥鸡仔的脑袋,让自己升高了几分。 “真的如君上所言,竖琴手同盟这种缺乏魄力的刺客兄弟会,不敢担责任的官僚主义气质很浓嘛。那么我负责传达君上的第二个要求:希望深水城向周边各地区示警的时候,传达这样一条讯息,如果遭遇到黑暗精灵的袭击,或者遭遇了山贼、海盗、奴隶贩子和恶魔崇拜者,请虔诚地呼唤‘解厄太一君’不对,是‘解救灾厄的至高君王’,没准会有奇迹出现也不一定。” (本章完) 正文 第1030章 散化百神横干戈(二) 小不点的捧剑少年看起来活泼好动地有些过分,但是提到“解厄太一君”,或者符合本地语言的“解救灾厄的至高君王”,却是真正心神贯注,不存丝毫杂念。 深水城之下,原本半掩半藏的港口区如今一大半都见了光,只留下几个通往地底世界的地下峡口。“伊德里尔大师”就站在刚刚修成的一条白石码头上,正在聆听一位把自己化妆成首饰匣子的骷髅脑袋的报告: “化石为泥,然后化泥为石,这两个变化系魔法难度不算高,但是我们的法术位总是有限的。就以您脚下踩着的这座小码头而言,其实用的都是本地最常见的玄武岩,只有外面这一层石质‘涂料’,是用珍珠岩作为素材,如此制作出来的。”说着,这位闲不住的骷髅脑袋眯了眯他不存在的眼睛:“反光度很好,洁白的码头就像是阳光下永不融化的浮冰。嗯,这是一个北方来的人鱼商人说的。” “当然,还有这些商船。”轻轻磕了磕满嘴的金牙,基本看不出骷髅模样的“首饰匣子”向着码头另一侧努了努嘴:“奥术兄弟会完蛋了,那些游荡在宝剑湾的陆斯坎海盗船也就没有了后台,他们雇佣的随船法师拿不出多少法术支援,这段时间被深水城的海军俘获了不少。当然,我们也顺道挑选了一些质量最好的。” 说着,这位“首饰匣子”飘飘忽忽地飞到一艘商船的船首,一头镀金的狮鹫雕像正懒洋洋地趴在上面。 “金色狮鹫号,陆斯坎某个海盗家族的旗舰,是最近一次海上联合执法的战利品。不过比起这些花里胡哨的装饰,这艘船本身的价值更高。船体完全使用高档栗什木搭建,强度和硬度都可以媲美一般的骑士胸甲,而且还经过了奥术兄弟会的材料强化,除了魔法火焰,这艘船永远也不会出现火灾问题。” 打量着面前的一条条商船,下元太一君耸了耸肩——这些陆斯坎海盗团的珍贵财富,放到大航海时代,也是当之无愧的神器,足够冒险家们转职“七海霸主”了。但对于高度发达的文明而言,这些只经过初步魔力强化的航海船,就只能算是民用船只而已。 栗什木坚硬如铁,遇火不燃,长白山金刚木也不过如此。但用栗什木制造的帆船,就不说正面吃一发大和号的主力炮了,被一架明治三十八年型的野战炮正面来一记,这种手工制造的准魔法船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而就算在这方天地,这种简易附魔的海盗船,听上去是挺能唬人,但在真正的“高精尖技术产物”面前,也不过就是一件玩具。 就在大陆南方的法师之国哈鲁阿,那些古代魔法帝国遗民可是已经开通了好几条飞行船航线。虽然这些哈鲁阿牌魔法飞船材料昂贵,飞行动力更是在烧宝石,深水城的阔佬们也没几个能付得起燃料费。但这种技术发展,或多或少还算是一种进步——尽管比不上他们祖先制造的浮空城。 不过做人不能太好高骛远,珊瑚杯台地作为一个重建在头骨港之上的新港都,商船、护卫船、巡逻船还是一定要有。要知道,原本的头骨港地理环境极为优越,一方面它连接着深水城的深水港区,另一方面,它的地下峡口连接的幽暗地域的隧道和诸多地下河与咸水湖,是地表世界和地底世界联系最紧密的地区。 而从原本头骨港的几个非法商会缴获的资料来看,头骨港的地下走私水道里有一条连接着幽暗地域下的微光海。那是海水漫灌幽暗地域而形成的地下咸海,是幽暗地域南方和北方的天然屏障和优良水路。也是卓尔城邦贸易往来的最大商道。 嗯,在借着著名旅行作家瓦罗·谭普被绑架的事件之后,著名的蛛后圣地魔索布莱城被搅得一团乱,堪称遭遇了台风、地震、火灾三连击。这种把蜘蛛神后朝死里得罪的外交方式,珊瑚杯台地肯定不会和地下卓尔都市有什么正面意义的贸易往来了。 只是做不了生意,别的事情还是可以做一做的。微光海这个维系卓尔社会的最重要的商路,现放在蜘蛛神后最新晋级的死对头面前,这就好有一比,比什么?好比那弼马温进了蟠桃园,好比那小杰瑞进了奶酪铺,不搞一票大的,简直就是对不起自己。 只是木鞋兄弟合作社人手实在有限,算上安哥拉·纽曼从魔索布莱城提溜回来的那对卓尔兄弟,还有收容的一堆残障人士,这点人马想搞事是不可能的,总不能回回都靠下元太一君显圣吧? 想到这里,“伊德里尔大师”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首饰匣子”:“除了缴获的船只和货物之外,解救出来的奴隶们怎么安排的?” 说到这个问题,“首饰匣子”很明显地打了个磕绊:“这个……当然是安排他们检查身体、进行治疗,并且请专业人士疏导心理创伤……” “疏导心理创伤”的“专业人士”,当然就是本地神殿的祭司们了,特别追随哭泣与受难之神伊尔马特、银色女士苏伦的祭司们,几乎全部热情都投注在慈善事业上。诸如提尔、海姆、兰森德尔等诸多善神的神殿,也对这种社会事务颇为重视,特别是海姆的神殿,对于收养孤儿培训为战士这件事,甚至比正义之神提尔的追随者们更加上心。 嗯,说起来珊瑚杯台地目前也有一个非常活跃的神殿…… 幽暗少女伊莉丝翠的漫步之庭神殿,由奥秘之母与幽暗少女的双料选民葵露担任主祭。 下元太一君微微叹息一声:“不要告诉我,这段时间本城的难民收容工作都在漫步之庭的管理下。” 看了眼张了张嘴的“首饰匣子”,下元太一君摆了摆手:“漫步之庭神殿说起来是神殿,但在那位黑美人的领导下,怎么看都像是离群索居的修道院。神殿这种建筑,当然是要修建在居民聚居区中心,才能够有效发挥作用。修行者们远离尘嚣的僧院道院隐修院,指望这些远离人烟的设施去教化群众,简直是本末倒置。说说看吧,那位漂亮的祭司长是怎么安排这些刚逃出生天的人们的?” “祭司长亲自为他们治疗伤口,为他们移除诅咒和疾病,为他们向女神们祷告,安排他们喝一点牛奶粥,洗热水澡,然后等他们身体调养健康,询问他们对未来的打算……” “够了!”打断了首饰匣子的报告,下元太一君轻轻推了推单片眼镜,补充道:“愿意留在漫步之庭神殿的,就留下来养活着,想要返回故乡的,是不是就帮人家出一笔旅费啊?” “首饰匣子”无声地张了张嘴,表示“您说的都对”。 从慈善公益的角度,漫步之庭神殿的这种处理方式不能说不对,甚至某种程度上力求做到了善始善终。但就从漫步之庭神殿建立了这么多年的实际成效来看,善事是做了不老少,那些被葵露个人魅力征服的卓尔战士们也不止一次地袭击奴隶商队,解救奴隶,但除了同样沦为奴隶而无家可归的同族,加入漫步之庭神殿的其他种族总是很少。 全力付出,不求回报,这是非常珍贵的美德,但太过高尚的德行反过来会培养其他人的道德惰性。趋利和自私是人人都有的毛病,“狠斗私字一闪念”、“六亿神州尽尧舜”,那就太不切实际了一点。 如果换成守护之神海姆,慈善工作就没有这般温情脉脉,只有“我从奴隶贩子手里救了你,帮你治疗,管你吃饭,那你就要为我主海姆奉献力量”这条冷硬规则。 嗯,所以全大陆的海姆神殿都以庞大的神殿武装,还有多到可以当外派雇佣军的神殿卫士著称,而幽暗少女首席选民的漫步之庭神殿,常驻人员还不到一百个。 如果幽暗少女是诸如文字之王迪奈尔、歌吟之王密黎尔、欢乐女神黎尔拉这类不需要和邪恶力量正面作战的和平主义神灵也就算了。偏偏伊莉丝翠一直在反对她的生母蜘蛛神后,“推翻蛛后的暴政,将卓尔精灵带回到阳光与和平之中”就是这位哀伤女神的神灵之路。 “说真的,这种‘少女纤弱的肩头承担起世界的命运’的桥段,如果在歌剧院、小说和画册里看看也就得了。吃饱喝足之后,掏出手帕擦几滴眼泪,也算是富裕市民打发日常生活的好办法。”一脚踩在码头的缆绳柱上,下元太一君皮笑肉不笑地评价道:“可一位执剑的女神,面对一位残酷又诡诈的对手,还抱持着多余的慈悲心和自由不羁的情怀,这就很要命了。和那头精神错乱的母蜘蛛正面交了一回手,我敢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要没有精灵之父柯瑞隆和奥秘之母密斯特拉在身后扶持着,这头母蜘蛛早就把那位可敬的月光舞蹈家拆吃入腹了。” 对自家老板如此不羁地谈论起好几位高高在上的神灵,“首饰匣子”一时间没了声音。 或者说,这位喜好珠宝的骷髅脑袋只剩下上下颌打架的声音:“非……非常……荣幸……见、见、见……” “见”了半天,“首饰匣子”终究没有“见”出个条理分明来。下元太一君不耐烦地一挥手,这位能干的港口庶务官顿时闭上嘴巴,匆匆忙忙地传送离开。 随着“首饰匣子”的离开,下元太一君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轻轻一挥手,码头旁几乎清澈见底的水浪腾起,化作一团轻柔的水雾,转眼就织成了一件及膝的连衣长裙朝着身后飘去: “虽然这个新建码头还没有正式启用运行,但也不是海滨浴场,让一位美人在如此简陋之地晒日光浴就太失礼了。” 在他的身后,水雾笼罩下,月光无端流泻,化作几乎垂地的丰沛银发。 一位身材修长健美的卓尔女子,用带着些好奇的目光注视着那位伊德里尔大师,轻轻抚弄着身上这件水雾结成的衣裙。 确定身后那位美丽的来访者没有把水雾外衣脱下,下元太一君轻轻转过身,微微点头致意:“欢迎来到新生的珊瑚杯台地,有着月色般美丽长发的姑娘。” 一边是“伊德里尔大师”那张带着明显半精灵特征的脸庞,一边是卓尔女子那张清美可亲的脸。 在一般认知中,这是地表居民和地底居民绵延万年的血腥仇恨。但在精灵社会,这同样也是两个边缘族群的面相。 只是一切表象,未必就是真实。 的确,地表精灵和卓尔精灵仇深似海,光看看漫步之庭神殿那艰难发展的模样,就知道来到地表世界的卓尔精灵,除了自由之外,没得到多少东西。除了被解救的奴隶,也没有哪个一个卓尔精英分子愿意放弃已经到手的权势,跑来地表世界追随那位常在月光下起舞的女神。 但是某位冒牌灵能大师那张半精灵的脸庞…… 纯属意外。 不过可以将它变成一个美丽的意外。 “怎样称呼你,美丽的客人?是幽暗林地的剑之舞者,还是萦绕月光的歌咏之女?” 对这个问题,长发垂踝的卓尔少女也随之一笑,用同样的句式回敬过来: “怎样称呼你,好客的主人?是珊瑚杯台地的地脉迷城毁灭者,还是勇于向遭遇不幸之人伸出援手的至高君王?” “至高君王”——the preme monarch。 被一位精灵女神如此正式称呼的下元太一君,眉心有一点清光闪烁,随即散为七点星芒,飞旋于下元太一君头脸之间,隐隐与七窍呼应。 轻吸一口气,下元太一君将七点星芒束于脑后,方才回答道:“称呼我伊德里尔吧,这是我行走于大地上的名字。” 说罢,他牵起来访者的手,在黑玉般柔润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欢迎您的降临,伊莉丝翠女神。” 结束了这个吻手礼,下元太一君一本正经地端详了一下女神那美丽却略带愁意的面庞:“希望您不是降临在葵露祭司长的身上,那位美丽的祭司长已经找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卓尔小伙子。” “葵露是我和密斯特拉共同的女儿,伊德里尔大师,一位母亲对她的女儿只有纯粹的爱。我祝福她和艾利坎特,他们的爱情没有参杂自私的毒素,值得每一个卓尔精灵学习。” “听起来真不错,但是我去过魔索布莱城,知道幽暗地域的卓尔城邦是个什么德行。”下元太一君摇了摇头,伸出手挽起女神银白色的长发。 对于女神的信徒而言,这个动作怎么看怎么轻浮,但是伊莉丝翠只是任由这位粗鲁的男子把玩着她与月光一色的长发。 “我对您了解不多,”下元太一君轻抚着女神的银发如此说道,“您和您的母亲,占据了善恶天平的两端。卓尔精灵的自私、仇恨、残忍、为杀戮而冲动、因施虐而愉悦、为背叛而展开阴谋,是她。卓尔精灵的自由、爱情、友谊、为和平而战斗、因反抗而勇敢、为宽恕而给与仁慈,是您。” 伊莉丝翠蓝色的瞳孔中闪动着月长石般的光芒,就这么承认了下元太一君的说法:“而在这场战争中,我的母亲一直占据着主动。” “所以您来寻求我的帮助。”下元太一君回答道,“奥秘之母密斯特拉是魔网的主人,她是这个世界所有魔法的根源,不论善良还是邪恶的魔法师,都从她这里一视同仁地获得帮助。所以严守中立的奥秘之母,或者会关心善恶的平衡,确保世界不被邪恶控制,但她不会帮助您赢得这场战争。” “同样的,精灵之父柯瑞隆愿意帮助他的女儿去对抗她的前妻,但是希德瑞恩诸神,从不允许您踏入阿梵多的土地。外号孤狼的流浪者之神费马罗·莫斯德林,虽然也不愿踏入阿梵多,可是您的异母兄弟姐妹们却依旧为他建起宫殿,留下神座。” 这番话用词何其文雅,但却依旧发挥出某人擅长把天聊死的水平——伊莉丝翠小姐姐,你家闺蜜密斯特拉永远希望自己做一个局外人,你家亲爹柯瑞隆只能偷偷接济你这个前妻生的女儿,你那帮同父异母兄弟姐妹,基本上就拿你当空气。 这要换个脾气暴躁点的,不和下元太一君翻脸才怪了。 然而神灵之间的交涉,远比常人直接,大家都是世界法则具现化的存在,合则来,不合则去,法理能否相合,阵营是否相近,这才是长久共事之道。至于浮于精神之上的情绪波动,那不过是用来欣赏把玩的色彩,大部分神灵都不会在这上面认真。 “所以我来寻求您的帮助。” “短时间之内,我还真没法子帮您杀入深坑魔网,把令堂从御座上拖下来剁成肉馅。”一摊手,下元太一君语气极为真挚地说道。 伊莉丝翠笑着摇了摇头,让自己顺滑的长发脱离下元太一君的指尖:“您憎恶暴政,反对蓄奴,怜悯弱者。我相信您的剑能够帮助那些不幸的人们,重新获得自由和光明。” 轻轻扶了扶单片眼镜,下元太一君也笑着摇了摇头:“话虽这样说,但是追随伊莉丝翠的持剑之人,怕是用不了我的剑。” “我愿意降下神谕,让持剑之女们在战斗中呼唤您的御名。” “别别别,我不是希德瑞恩的至尊首神,伊莉丝翠也不是伊德里尔的从神,大家没名没分的,这样多不合适。不过我可以附赠一个开业礼品,每一个陷入邪恶魔掌的善良生物,当他诚恳地呼唤‘解救灾厄的至高君王’之时,我的使者将帮助他们逃离厄运。” 随着这句话,下元太一君脑后悬起的七点星芒猛然旋转,光华大盛! 而在来访的这位女神眼里,那七点星芒透出了与众不同的光华,纯净如银,灿然似金,绚丽如宝石,清澈如水晶,柔润如珍珠,灼眼如熔化的铂金,最终汇聚成纯粹的灿烂光华。 虽然这点点星华比起真正的发光天体毫不起眼,但每一位访问过七重天堂山的神灵都不会认错,这微弱的星华中带着一丝七重天堂山的善德之光,而且显得异样纯粹。 星芒中,便有一个个小小的身影显形,为首的小家伙生得格外俊俏,精灵尖耳,羽冠赤裘,身骑一只火红的肥鸡仔,向着长发的女神收剑行礼。 “在七曜的光辉下,向不幸者伸出援手的使者,向您问好!” 自称云台使者的小家伙,俨然是这群小不点的领袖,在他的身后,衣饰各异的小家伙们依次排开。他们的外形多半是人类与精灵的少年样貌,装束也各异其趣——或许是剑士、弓手、斥候这样的战士,也可能是法师、祭司、学者这样的施法者,还可能是商人、水手、诗人这样的普通人。每个小不点的手中都捧着不同的道具,也许是弓箭,也许是盾牌,也许是装帧集美的卷轴,也许是造型优雅的药瓶,也许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朵。 但不论外形和道具如何变化,在这些小家伙身上都闪烁着与七重天堂山极接近的气息。 “我来介绍一下,这孩子是云台天童,诞生于仲夏之火,又带来夏雨滋润,他手中的火剑善能斩除一切枷锁,帮助人们解脱被监禁的厄运,是个很热心的小家伙。” 随着下元太一君的介绍,云台天童得意地一挺胸:“斩断枷锁是我的职责,这点不用夸我,我会骄傲的哦!” 在凯尔本这样的大魔法师眼里,云台天童这样的小不点虽然带着神灵的气息,以及上层界生物特有的善性光辉,但对于这些见多识广的大魔法师而言,上层界生物他们见得多了,也就不会去深究。 但是作为一位长于战斗的女神,伊莉丝翠第一眼就能确定,这个小不点绝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可爱到人畜无害。 百度搜索ூ小说௃小说网站,&#8ba9;&#4f60;&#4f53;&#9a8c;&#66f4;&#65b0;ᨬ&#65b0;ᨬ&#5feb;Ḅ&#7ae0;⁚小说,所有小说&#79d2;&#66f4;&#65b0;஺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正文 第1031章 散化百神横干戈(三) 让云台天童驾驭着那只肥鸡仔落在自己的肩头,伊莉丝翠向着面前这位自称“至高君王”的“灵能大师”伸出了手。 女神的手指修长而有力,这是一双惯于握剑的战士的手,和一般人想象中女神的双手都该是“纤纤玉笋见云英”的旖旎秀丽截然不同。 指尖穿过空气,将一张巨大棋盘的一角挪到了“伊德里尔大师”的面前。 木质的棋盘既未打磨,也不曾上漆,甚至不像西洋象棋的棋盘,在上面涂画黑白两色的格子。 只有纵横的蛛网,在棋盘上留下扭曲的光斑和暗影。 在这张棋盘上,不知多少枚棋子排列其上,黑曜石磨制的棋子,墨玉琢制的棋子,煤精雕制的棋子,乌木刻制的棋子…… 每一枚棋子,都是一个卓尔精灵,仍然活着的卓尔精灵,已经死去的卓尔精灵。 这张棋盘的对面,应该就是伊莉丝翠那位残忍而嗜血的疯狂母亲。 看着这张棋盘,下元太一君知道,这是面前这位女神邀请自己在一场漫长比赛中落子。 这既是肯定,也是考验。如果下元太一君只是一个敢于向蜘蛛神后挥剑的莽夫,而不是一个能够斩断深坑魔网种种阴谋的棋手,那么合作云云,还是不要提的好,大家各回各家,各找爹妈。 目光在这张巨大棋盘上扫过,下元太一君指尖向着棋盘南方某处一点。 一点火星,无声而下。 站在伊莉丝翠肩头的云台天童,稍稍将身子朝前挪了挪,脸上还是一股毫不在意的笑容。 下元太一君看了一眼这小不点,轻轻摇了摇头,向着身侧一招:“扶危济困,不是光会打打杀杀就万事大吉的。灵泉天童,你自初秋暖阳与朝雾中化生,深得金水相生之妙,便打个前站吧。” 随着下元太一君点名,便有一条不过筷子长短的玉角青虬低啸一声,虬龙额头的尺木之上云气盘旋,托着一个鬓发墨绿的小小少年。少年头挽独髻,以青金珊瑚为簪,双耳如鳍,身披鲛绡织成的云肩,肩头、手腕、脚踝皆箍着流水纹样的寒玉钏。这位灵泉天童手中捧着一只白玉丹瓶,瓶中斜插紫芝,芝盖上托着一粒晶莹剔透的晶珠,来回滚动如荷盖上的凉露。 手捧白玉丹瓶的灵泉天童略一点头,脚下虬龙昂头探爪,飘然踏上这张棋盘。 天童入位,这张朴实无华的棋盘瞬间就“活了”过来,那些光斑和暗影间,是风格多变的石笋城堡和石钟乳悬楼,一枚枚黑色的棋子就是一个个卓尔精灵。 顺着伊莉丝翠的目光,下元太一君也注意到了棋盘西南部的一小块区域,那里分明是一座规模不大的卓尔城邦。 “这是哪座卓尔城邦?” “血线之城乌斯特拿萨。” 伊莉丝翠与下元太一君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之间,棋盘之上光影起伏,便是具体而微的千里山川。下元太一君的目光从深水城一路向南,进入商人与砂陆之国安姆的边境,最终落在安姆南方的碎齿山脉。 在这条山脉的重重岩层之下,隐藏着一个规模不大的卓尔城邦,而这座城邦的地下隧道正连接着泰瑟尔地区广袤的森林。 “维尔达斯森林,南方所有精灵城市最初发源之地。”幽暗少女那略带忧郁的声音传来,“当所有的精灵亲密无间生活在地表的时候,位于维尔达斯森林中的索丹尼斯拉是大陆南部最美丽的宝石。曾经,阿梵多诸神将那里视作生命之城,让所有的精灵都受到生命之风的吹拂。直到那一天,荣耀之民反目成仇,生命之城的古树根须,每天都吸食着地表精灵和卓尔精灵的血。” 经历过太多事情的女性都喜欢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就算是女神也一样。 下元太一君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用的是安哥拉·纽曼从魔索布莱城带回来的卓尔唇语技巧:“乌斯特拿萨的卓尔精灵,曾经也是伊莉丝翠的孩子。” 伊莉丝翠看了看面前这个家伙,不明白一位神灵怎么还会做这么多无聊的事情,但她同样用卓尔唇语回敬道:“他们至今也是我的孩子。” 耸了耸肩,下元太一君看向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希望这些黑皮肤的坏小孩早点感受到您的母爱。” 两位神灵的目光下视,朴素的巨木棋盘随之虚化,光斑与暗影之间,露出石笋塔楼和地窟间的阴影,卓尔城邦特有的妖火,散发出毫无温度的幽冷微光。 和魔索布莱城不同,乌斯特拿萨的建筑显得朴实很多。虽然这里的卓尔精灵一样热衷于用精金、秘银和宝石雕件来装饰他们的石笋塔和钟乳悬楼,但在那些装饰着宝石蜘蛛和秘银蛛网的建筑间,没有多少附魔咒文的灵光在闪烁。 这也很好理解,魔索布莱城基本上不和其他城邦交往,除了取悦蜘蛛神后的“狩猎”之外,这座圣城更多时候都显得封闭自守。太过“和平”的生活,使得魔索布莱城的卓尔法师存活率颇高,包括首席法师贡夫·班瑞在内,他们的咒语大多数时间不会变成砸在敌人头顶的闪电和火球,只会变成各式各样的魔法道具,以及用来装点城市的迷幻光影。 而在乌斯特拿萨,这座地下城邦距离地表太近了,而在卓尔精灵们的头顶,就是索丹尼斯拉。这座隐藏在森林魔力屏障中的生命之城,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卓尔精灵,发起一次又一次激烈的进攻。 常年的战争状态下,这座城市的卓尔精灵自然也不会将珍贵的魔法都浪费在艺术装潢上面。 甚至比起魔索布莱城,乌斯特拿萨没有那么残酷的内部压迫。这座城市的女祭司也不会随便就将大批卓尔男子刑虐至死,只为了取悦蜘蛛神后。 因为这座城市的女祭司深刻明白一个道理:如果没有足够的男性作为出征的战士,乌斯特拿萨也就无法继续和地表精灵的战争。 虽然女祭司们依然按照蜘蛛神后的疯狂教义进行统治,但是战争的阴影迫使她们稍稍给与“卑微的男性”一点微小的权力。 比如说“男战士行会”,这个专属于卓尔男子们的行会,在乌斯特拿萨的权力地图上就占据了较为显眼的一环。一位在行会中注册评级的强大战士,在乌斯特拿萨就等于迈入了贵族阶级,而不像在魔索布莱城,哪怕是跨入传奇境界的战士,在那些生性残酷的女祭司眼里,也不过是床上用品和预备祭品二选一的结局。 起码,在乌斯特拿萨,男战士行会的会长大人,可以不用担忧自己突然被拖上了哪位主母的祭坛,甚至可以稍稍独立于自己的家系之外。 嗯,假如一位主母不是处心积虑地想杀死他的话。 男战士行会刚刚就进行了这样的一场权力交接,在前任会长“意外死亡”之后,两位副会长之间注定只能活下来一个。 一件没有绣上家族纹章的魔斗篷轻盈地离开了男战士行会,甚至没有一个卓尔精灵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 用魔斗篷包裹住全身的战士身材修长,银白色的长发用革制发带简单地束成马尾——这种不太正式的马尾辫,是男战士行会高层的“特权”,代表他们准贵族的身份。 哪怕以主母们最挑剔的目光来看,这个卓尔战士都是一个理想的床伴,不但肌肉结实而匀称,脸型也端秀而阳刚,哪怕制作成活体雕塑也是非常好的卧室陈列品。 如果不是在乌斯特拿萨。 “如果不是在乌斯特拿萨。”从口中僵硬地吐出这句话,年轻的战士沿着一条小路朝着城市的下层区走去。 和魔索布莱城不同,乌斯特拿萨的高地区和下陷区很明确地划分开了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当然,平民区虽然相对更加混乱而无序,但起码这里不会有蜘蛛神后的女祭司随时出没,就安全度而言,反而比贵族区要强那么一丁点。 起码,在这里可以适当放松些许,只要能注意到破墙后射出的毒镖,或者偷偷摸摸贴近背心的匕首,那就可以生活得十分轻松愉快。 这样想着,年轻的战士停下脚步,让过了面前的一支商队。这只队伍赶着大群的巨型鼻涕虫,在鼻涕虫们拉着的大笼车里,关着十多个年纪不大的卓尔男孩。 这种景象在卓尔城邦里司空见惯,除了魔索布莱城这种宗教城市。魔索布莱城贯彻了蜘蛛神后的教义,更喜欢直接将卓尔平民和斗争失败者刑虐致死,而其他更现实主义的卓尔城邦,则认为奴隶买卖是一项可以创造更多收益的“慈善活动”。 但是这些奴隶商人的货物中,有一个非常显眼的稀有品。那是一个卓尔女子,她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长袍上,还留着贵族纹章和蜘蛛神后的徽记。 一个贵族,而且是高高在上的女祭司,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正文 第1032章 散化百神横干戈(四) 这队奴隶贩子看见了停在小街旁的年轻战士,立刻投来戒备的一瞥。天知道这些奴隶贩子的魔斗篷下面藏着多少淬毒飞镖,没准还有好几根蓄能法杖,一眨眼就能将来犯者变成一团焦炭。 虽然在卓尔社会,奴隶贩卖是一项“合法”行业,但奴隶贩子也是一项高风险的活动。很多城邦的主母在买下奴隶之后,并不介意把这些专业贩奴的下贱流民也变成备用祭品或者**标本。所以每一个从事奴隶交易的老字号商队,也都是实力强大的佣兵团,确保那些贪得无厌的主母看在他们难以下嘴满身刺的份上,不会顺道把他们拆吃入肚。 为首的奴隶贩子看了看年轻战士身上那件太过朴素的魔斗篷,随即用卓尔手语向队伍做了“暂停”的命令,随即向对方轻轻一鞠躬,表情夸张地问候道:“这不是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第四执政家族的次子,索拉菲恩大人吗?蜘蛛在上,龙之宝藏商会的尼塞迪尔愿意为您的家族效劳。” 索拉菲恩冷漠地看了一眼这个叫尼塞迪尔的奴隶贩子。 这个又瘦又小的卓尔长着一张又尖又短的脸,看上去就像是地表森林里出没的狐狸。他披拂在脑后的长发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铜色,在天生发白如雪的卓尔精灵中,这种发色只说明了一件事:他的血统中混有地表精灵的“肮脏”血液,带着金属光泽的发色没准还来自于某个地表精灵贵族的家系。 “男战士行会不需要奴隶,这些懦弱的东西只配送上祭坛,尼塞迪尔。”如此轻蔑地回答了奴隶贩子,索拉菲恩将目光转到了囚笼里。没法子,一个蜘蛛神后的女祭司,却沦为了女奴,这种事情在卓尔社会实在是太过罕见了一点。 虽然蜘蛛神后是个不折不扣的邪神,但她所塑造的卓尔社会准则几乎完全照顾着卓尔女性的利益。 一般说来,一个卓尔女祭司的合法死亡方式只有两种: 第一,在家族战争中落败的一方,这个家系的直系子女必须被处死,当然也包括了尊贵的女祭司在内。当然,旁系的女祭司往往会被胜利一方的家族收养,用来增强家族的实力。 第二,一个女祭司如果被证实触怒的蜘蛛神后,那么任何一个卓尔,哪怕是低贱的流民和奴隶,都有权利杀死她。 但不论怎样,将一个蛛后的女祭司装进囚笼,作为待售的奴隶,这都太过挑战卓尔社会的常识了。 扬了扬下巴,索拉菲恩不出声地用唇语问道:“那个女奴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们在败亡之城盖查洛夫的遗址外捕获的战利品。”奴隶贩子得意地用唇语回答道,“她是个被蜘蛛神后抛弃的罪犯,因为她已经无法充任女神的权杖,变成了一个彻底无用的废物。” 这倒也很常见,蜘蛛神后作为一个喜怒无常的邪神,对她的祭司们而言也谈不上是个好主子。 这位司掌卓尔精灵命运的邪恶女神,就像一只结网的蜘蛛,感知着卓尔精灵这个种族在命运之网上的每一丝颤动。虽然这位邪神压根算不上全知全能,但是那些特别受到蜘蛛神后关注的卓尔精灵,还有那些经常在祭坛上进行血腥谋杀仪式的女祭司,都和这位邪神绑定得太深,一举一动都逃不开蜘蛛神后的感知。 因此,只要一个女祭司,或者一个主母领导的家族,一个不留神惹怒了这个偏执疯狂又极端敏感的邪神,那么在她们完成赎罪之前,这位女神绝不会给与“犯罪者”一丁点回应。 而一个没有获得神恩的女祭司,她连最基本的治疗魔法都无法施行,在幽暗地域这个残酷的地方,下场如何也就很明显了。 收回目光,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重新看了一眼奴隶贩子,嘴角轻蔑地上挑:“一个失去女神宠爱的失败者,这算不上贵重的祭品。不过看在她的脸蛋和身材的份上,你们可以把她卖去盖查洛夫北面的沙玛斯城。” 暗网之都沙玛斯城,这座位于幽暗地域中部的城市历史极为悠久,甚至比蜘蛛神后的选民“无亲者”魔索布拉建立的魔索布莱城还早了八百年。但是它在卓尔社会中的名声却是毁誉参半,这座城市由强大的法师们组成联合会议进行统治,而蛛后祭司们则退居到了次要地位。 因此,诸如班瑞主母这样的老派祭司一提到沙玛斯城,就祈求蜘蛛神后降下她无坚不摧的神怒,彻底毁灭这座敢于让男性掌权的亵渎之城。但对于很多有野心的卓尔法师而言,沙玛斯城是一个榜样,一个让法师们摆脱疯癫女祭司打压折磨的理想。 也大约只有在沙玛斯城,才会有人想要买下一个曾经的女祭司当女奴。在其他卓尔城邦,光是流露出这个想法的贵族,都会被附魔蛛丝捆成茧子,然后泡在稀硫酸里。暴怒的女祭司们有足够多的耐心,慢慢观赏一个活生生的精灵如何慢慢在酸液池里变成一堆腐蚀后的烂肉。 最后看了一眼囚笼中的女性,索拉菲恩默不出声地准备离开。 但在索拉菲恩这短短的驻足时光,还有奴隶贩子们毕恭毕敬的态度,已经足够囚笼里的女祭司梳理出可用的情报了。 尽量掩饰着声音里的恐惧和无助,这个漂亮的白发美人大声叫道:“男性,我来自魔索布莱城,是迪佛家的女儿!你今日的协助,必将获得迪佛家的赞赏。我也可以忘记这些天的不愉快,不会追究这些流民们的冒犯!” 作为一位卓尔贵族门第出身的女祭司,这个卓尔少女的反应也算得上机敏,甚至连奴隶贩子们的反应也考虑在内。一般说来,这些活动于各个卓尔城邦的商会,并不大愿意得罪每个城邦中排名靠前的卓尔贵族,因为这往往意味着某个城邦的商路彻底断绝。哪怕是最无法无天的奴隶贩子,也不愿意招惹实力强大的贵族们从早到晚的凶残报复。 但是那个生着一张狐狸脸孔的尼塞迪尔,看了一眼囚笼里的女祭司,用一种更加轻松的口吻回应道:“迪佛家,是说魔索布莱城曾经的第四执政家族迪佛家?那么我们可以放心地前往沙玛斯城了,迪佛家的小公主。” 轻抚过那头太过鲜艳的紫铜色长发,尼塞迪尔说道:“我听说,迪佛家的吉娜菲主母愚蠢地触怒了伟大的神后,她的女儿在一次重要的献祭中犯了渎神的大罪。也正因如此,迪佛家族所有的祭司都失去了神恩,不久之前,第四执政家族就被排名第十的杜垩登家消灭了。” 兴致勃勃地盯着囚笼里的少女,奴隶贩子心情愉悦地反问道:“您可以猜一猜,假如我将您送到杜垩登家的玛烈丝主母手上,我能获得什么样的报酬?大概要比沙玛斯城的法师们开价要高得多。” 索拉菲恩表情平静地看着年轻的女祭司从希望跌入绝望的表情,然后不作声地将身体隐入小街旁的暗影内。 不论是得意洋洋的奴隶贩子,还是虚张声势的绝望女孩,都让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心情不快。 不,并不是不快,而是愤怒,从来不被允许的愤怒。 只是这种愤怒被很好地收藏于心,哪怕脚下突然窜出一个老卓尔乞丐,都不会稍稍表露出来。 在卓尔城邦,乞丐这个职业其实蛮罕见的,叫卓尔精灵施舍一个乞丐,还不如让他直接杀了对方来得方便。但是高高在上的蜘蛛神后似乎有别样的看法,在很多卓尔城邦赞美混沌之后的宗教节日里,这位以混乱作为本性的女神,一再降下神谕:城市里必须留下乞丐和小偷,在特定的时间,允许向他们施舍,并宽容他们作恶。 听起来,就好像这位女神还嫌这些卓尔城邦的治安不够乱一样。 抱住索拉菲恩靴子的老乞丐,浑身都裹在肮脏的破布里,他的话说得又快又急,带着明显的幽暗地域北部口音:“请不要伤害我,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一会……” 索拉菲恩试图踢开这个老家伙,但是对方抱得太紧,假如不砍断他的两只手的话,大概没什么指望甩脱他。 无奈地掏出一小粒宝石,索拉菲恩将宝石丢到了老家伙的脚边:“拿着它,离开这里,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性。要明白,你们这些渣滓之所以还能留在乌斯特拿萨,只是因为女神的恩典!” 似乎是宝石的光泽吸引了这个老叫花子,他甚至没有多加分辩,只是飞快地拿起了宝石,然后献宝一样地将一个小东西留在了原地:“女神先不论,您的恩典我永远不忘!” 一句话说完,这个行为怪异的老乞丐就朝着暗处的阴沟一跃,只听见扑通一声,就不知道这老家伙逃到哪里去了。 失去了一小粒宝石,对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甚至算不上破财,平民区这些老鼠一般的流民,更不值得兴师动众。 索拉菲恩用靴尖轻轻踢了踢老乞丐留下的小东西,嫩绿色的小石珠在地面上调皮地滚动。 这是颗廉价的翡翠珠子。 在大陆北方,翡翠饰品很受贵族们的喜爱。但是在大陆南部诸国,这里的翡翠矿脉分布奇多,储量极大,不论是地表的居民,还是地下的城邦,没有谁把这种半透明的绿色石头当成贵重的宝石。 俯身捡起了翡翠珠子,年轻的战士低声吐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无形的魔力在翡翠珠子四周流动,将珠子上的讯息传递给卓尔精灵。 和大部分幽暗地域的矿石一样,这颗翡翠珠上带着自然富集的魔力,并且固化了一个很拙劣的防护咒文,可以稍微提升一点火元素抗性。作为一件魔法护符,这种工艺粗糙、材料廉价的劣质品,大概也只有城市下层的平民们会佩戴在身上,也不知道那个老乞丐是从哪里搞到的。 随手将这枚珠子收入口袋,索拉菲恩轻轻摇了摇头,将一路上所有的麻烦事统统丢开。他之所以来到城市下层,是想要呼吸一下相对自由的空气,而不是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 从魔斗篷下取出一张做工朴素的面具戴在脸上,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一瞬间就改变了模样。高大的身材变得瘦小,背也不自然地佝偻着,在面具的遮挡下,仍然能看见脸上纵横的沟壑。 除了那些执政家族的主母,没有卓尔会在意一个老头子。或许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中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诡计,可惜女祭司们基本上不会让一个老头子爬上她们的床,就连向蜘蛛神后献祭,女祭司们也更喜欢挑选那些肌肉结实又英俊漂亮的年轻卓尔。 于是老迈的卓尔,拿不起剑的卓尔,没有成为大魔法师的卓尔,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在乌斯特拿萨的下城区等死。或者更糟糕一些,被路过的卓尔青年当成练习挥剑和飞镖的靶子。 悄无声息地拐进一条窄巷,在暗影中移动的索拉菲恩钻进了两座废屋之间的墙缝。 墙缝极窄,废屋极破,几乎就要朝着废墟迈进,几乎没有谁会注意这里的动静。 钻入墙缝,索拉菲恩的身影随之被黑暗包围。片刻之后,幽冷的微光轻轻洒在了卓尔精灵的脸上。 这是一个隐蔽的小房间,墙壁上镶嵌着魔力水晶用来照明,书橱、炼金实验台和一架铺着洛斯兽皮的躺椅就是全部的家具。站在房间正中的索拉菲恩,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所有的东西都和之前离开时一模一样,透明的墙壁冷硬地隔绝了空间,四面墙来回切换着乌斯特拿萨城的某些场景。 没错,在乌斯特拿萨居民的眼里,索拉菲恩是个性格冷淡而危险的战士,但没有人知道,他同时还是一个隐藏自己施法者身份的魔法师。这个隐藏在虚空中的小小居所,看起来简朴而缺乏卓尔情调,但在术士学院里,也只有少部分高阶成员才有能力独立构建这种空间隐蔽的庇护所。 在幽暗地域,多藏几手好牌,总不会错。 将随身携带的杂物全都放到工作台上,坐到铺着厚厚洛斯兽皮毛的躺椅上,乌斯特拿萨最优秀的战士,同时也是身份最隐蔽的法师,抬头看着天花板,透明的墙壁投射着城市中心的画面。巨大的石笋柱形成了建筑群,从空中俯瞰就像是一只准备产卵的蜘蛛。 那是乌斯特拿萨的蜘蛛教院,所有卓尔贵族中的女性成员都要在庆祝了她们二十五岁生日后,进入蜘蛛教院学习。对于生命漫长的卓尔精灵,二十五岁是青春期刚刚到来的美妙时光,但是她们必须将这段时光投入到蜘蛛神后的领域中,学习如何用蛇首鞭拷打男性,如何用钝刀剥下侍父的头皮,如何让躺在祭坛上的精灵承受最多的刑求而不断气,甚至学习如何召唤恶魔,并且用自己的身体去取悦这些下层界的怪物。 蜘蛛教院、术士学院和格斗武塔,是每个卓尔城邦都必然配备整齐的教育机构,也是腐化卓尔精灵内心的最重要关口。 卓尔精灵的历史和罪恶,就积淀在这些造型扭曲的建筑中。 哪怕只是透过预言魔法远远观察,伪装战士的法师还是感知到那片笼罩在乌斯特拿萨上空的混沌之云,吞噬了卓尔精灵的情感和理智,那就是蜘蛛神后编织的命运蛛网,让所有卓尔精灵都束缚在她的八只长脚之间。 而现在,这片混沌之云现在要吞噬的,是他,还有她。 菲丽,第一家族德斯班纳的长女,作为一个出身高贵的女性,她在蜘蛛教院受到了过多的优待,以至于她还保留了一些被女祭司们视为“不切实际”的特质。她没有遵从混沌之后的教义,将爱情和情人都葬送在祭坛之上,而是一直和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保持着秘密的情侣关系。 这对于蜘蛛神后而言,虽然算不上真正的背叛,却也等于是一种挑衅。哪怕经过大量的魔法干扰,让德斯班纳家的女祭司们无法通过占卜盘侦知这桩地下恋情的细节,但是某些细节也足够的德斯班纳家的阿杜蕾丝主母推测到一部分事实。 德斯班纳家的长女陷入了恋爱,而不是单纯为了追求愉悦而物色侍父,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索拉菲恩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那么他早就被拖上了德斯班纳家的祭坛,由那个可爱的女祭司亲手挖出他的心脏作为赎罪。 但是作为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就算是阿杜蕾丝主母也没法公开处死他。这个位置固然危险,但它也成了年轻战士的护身符。 最后的结局,就是菲丽·德斯班纳要再次进入蜘蛛教院,以虔诚的祭司修行清洗掉她灵魂中的污点。而身为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索拉菲恩可以保护自己不被拖上祭坛,却不能闯入蜘蛛教院去带走自己的恋人。 实际上,闯入蜘蛛教院也是无济于事的。在最近一次对地表的战争中,阿杜蕾丝主母非常“赞赏”他高超的武技,并且很无意地谈到了她那“前往蜘蛛教院二次深造”的女儿,是如何虔诚地崇敬蜘蛛之道,并且担任了教院光荣的助祭位置,专门负责挖出受害者们的心脏。 在卓尔城邦,毁掉一个强敌很困难,需要主母们编织无数的阴谋诡计。但是毁灭掉一些小小的美好,却十分容易。 或许,这就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女神最乐意观赏的余兴节目? 沉默地注视着四壁上投影的画面,一直以战士身份活跃的法师站起身,从书橱里翻出一只小盒子。这只盒子外加固了好几种咒文,用来规避侦测、防止接触,甚至安排了极危险的魔法陷阱,确保能杀死任何一个想要强行打开它的卓尔精灵。 但打开盒盖的年轻法师,只是静静注视着盒底躺着的那本手抄小册子。 小册子是用幼年洛斯兽的皮革鞣制,原本灰白色的皮革上凝结着一块块远年的陈旧血迹。 捧起这本小册子的法师,沉默地翻阅着。其实他对其中的只言片语早就能倒背如流,但是每一次阅读这本内容简略的手抄本,都让索拉菲恩感到一种隐秘的兴奋。 那是触碰到卓尔社会最大禁忌的兴奋。 在小册子的扉页上,有人用卓尔语写下了一首小诗,除了被血渍弄污的部分,可以辨识的句子只剩下开头和结尾: 奔腾在微光之海上的黑色波浪, 不要畏惧那重重岩石交织的巨网。 镣铐锁住了你的脚踝, 奔涌的洪流沉溺在腐臭的泥塘。 …… 昏昏入眠的水底, 泉眼仍然可以怀想。 诗歌在卓尔社会中是个奢侈品,除了赞美罗丝的祭辞,没有哪个卓尔会花心思写诗,比起吟游诗人的歌声,犯人的哀号更能取悦女祭司们。当然,某些平民会学习如何用音乐取悦贵族,在贵族中也有专门豢养的演奏队,这些演奏乐器的奴隶们负责在贵族宴会上奏乐助兴。比如卓尔社会中极为流行的“奈德拉之宴”,总是以主人和宾客们的华丽斗舞作为重头戏,这样的宴会自然需要高明的奴隶演奏者。但是诗歌这种很考验智力和学识的消遣方式,就显得过于软弱,而且浪费时间。 乐于吟诗和歌唱,生活方式更接近地表精灵的卓尔精灵,只有一个群体——那些反抗罗丝之道,追随伊莉丝翠的幽暗少女信徒。而且这首诗怎么看都充满了恶意的现实隐喻,除了那些反对卓尔社会的异类,大概没有哪个卓尔精灵会用“腐臭的泥塘”来形容卓尔城邦。 这本小册子本该在第一时间上缴给混沌之后的祭司们,但是它本是一次突袭索丹尼斯拉外围防线的战利品。而这种危险的地表突袭战争,基本没有哪个女祭司肯冒着危险深入前线。 对于普通卓尔士兵而言,私藏一本伊莉丝翠祭司的著作,就足够让他成为祭坛上最好的牺牲品。但对于一位卓尔法师而言,收藏几本记述地表知识、古代精灵历史和精灵诸神教义的违禁品,并不算什么大事,只要他能保证不被女祭司们抓到马脚。 起初,索拉菲恩只是出于一个施法者特有的好奇心,带着一种猎奇的态度去阅读这些卓尔社会的禁忌知识。毕竟,作为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索拉菲恩的履历表堪称完美,在卓尔社会的权力游戏里已经算是个赢家,连很多次级执政家族的武技长也要对他表示一定程度的尊重,这是绝大多数同龄者无法想像的高位,似乎没有理由背叛这个给与他荣耀和地位的地方。 但是现在,这本小册子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了。 起码,那个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女神,不会因为追随者之间的恋情,就想要将他们抓上祭坛,大卸八块。 只不过,对那位月下舞者的信条,索拉菲恩依然还有些疑虑:“一个位于地表的新天地正等着你们,就在于那伟大的光耀之地。和平地回到地表吧,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那儿有青葱的树木与盛开的花朵。” 这是手抄本最后一页的内容,和之前那些古老的精灵战争时代的秘闻不同,用嫩绿色的颜料写成,哪怕被血污沾染也无损于它的色彩。 但是对一个常年负责进攻索丹尼斯拉的高阶战士而言,青葱的树木和盛开的花朵,看久了也并不比苔藓平原和巨型蘑菇林美丽到哪去。而在索丹尼斯拉周围,几乎每一株树木中都埋入了古代精灵魔法的咒文陷阱,每一朵盛开的花朵都会变成肉食性的捕猎者。 如果一个卓尔精灵见多了生命之城索丹尼斯拉的魔法师怎样改造那片森林,在勒断脖子的藤条,钻入脊髓的叶蔓,囫囵捕食卓尔战士的猪笼草,诸如此类的战争植物中逃得一命,大概也不会有移居到地表的想法。 最终,这位隐藏身份的法师还是将小册子重新放回到盒子里,再度施加咒文层层封印,放回到书橱里。他坐在铺满洛斯兽皮毛的躺椅上缓缓地调匀了呼吸,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从这时候起,他就不再是隐蔽空间里那个对混沌之后充满憎恶的法师,而是一个性情冷淡又身手果断的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 在主人离去的空间里,工作台上那一颗不起眼的翡翠珠子轻轻滚动起来。 翠绿色的翡翠珠变得更加透明,淡银色的光辉包裹着玉珠,露出了玉石内细密的石絮,像一株枝叶繁茂的树,如伞盖般张开。 树下,一个全身不着寸缕的卓尔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而在那株巨树的枝杈间,下元太一君很没有形象地蹲着,后来想了一想,自己又不姓孙,终究还是换了一个翘腿而坐的姿势。 伸手攀住一条青枝,在手中慢条斯理地编着花环,下元太一君还是瞄了一眼那位月下舞者。 鹰击长空,鱼潜海底,这是生灵天性,而幽暗少女的天性莫非就是不穿衣服? 转念间,花环已然成形,带着馥郁木香的青翠叶片间点缀着细碎如黍米般的金黄花序,于是青叶的木香和金花的甜香混合起来,让花环变成了一顶清意盎然的香华冠。 云台天童与灵泉天童就随侍在下元太一君身侧,不用吩咐,就双双捧起香华冠,飘然降下,轻轻巧巧地将它戴到了那位以少女身姿示人的女神头上。 衣冠楚楚的下元太一君,和除了花冠不着寸缕的伊莉丝翠,就这样树上树下地对视着。 最终还是下元太一君首先移开了目光,幽暗少女这种纯出自然的生活习惯,要换了个女神来还好说些,自家与她相见,总免不了几分尴尬处。 如此一来,想要不尴尬,那就赶快谈些正事。 “看起来,这位用冷酷伪装忧郁的副会长先生,很受您的喜爱。” “他正在迷茫之中,”伊莉丝翠轻轻挽起垂到耳边的鬓发,带着她永远拂拭不去的哀伤语调。“只是他现在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背离我母亲的蜘蛛之道。”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看着下元太一君:“那么您认为呢,是否应该给与这个迷茫的年轻卓尔一些正确的指引?” “我乐于为遭逢灾厄的人们施与援手,舞蹈家女士。”下元太一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一件看似不相关的事:“但是怎样才是‘解救于厄运之中’,这事必须要有一个客观的标准。” 从树枝间摘下一片香叶,在鼻尖嗅了嗅,下元太一君随即将叶片揉成一团,抽出叶脉和叶梗,编织成一个矮小的人形,托起在掌心。这个粗糙的小人偶,半死不活地躺在下元太一君掌中,微微抽搐的身躯就像是在打摆子。 “比如我手心的这个老先生吧,他害了很重的病,并且诚心地向我祝告,请求我帮助他摆脱病痛的折磨。那么问题来了——” “这位寿命即将走到尽头的老人,需要的是什么样的解救呢?是一下子根除了全部的病痛,愉快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还是直接中止他的痛苦,让他回归于死亡的怀抱?” 不等伊莉丝翠回答,下元太一君就叹着气回答道:“生死寿夭,这是生命必须经历一遭的旅程,我也不是司掌死亡与生命的神灵,不论是增长寿命还是安乐死,都不是我应该过问的。既然号称解厄,我就不该去否定灾厄本身,而只能关注于‘对灾厄带来的问题进行解决’,这便是‘消灾解厄’的本意。” 说到这里,下元太一君一摊手:“对这位乌斯特拿萨的青年俊彦而言,他的地位稳固,安全无虞,虽然恋爱被拆了,算得上是一件不幸事。但是卓尔社会没有地表的婚姻制度,一个太过年轻的女祭司偶尔对英俊青年动了心,这样的露水姻缘太不长久,就算这对小情人真的结合在一起,也不过是‘主母’与‘侍父’这种主奴关系。不管被不被拆散,在我看来永远也算不上正经夫妻、合格情侣,更谈不到夫离妻散、鸾抛凤拆,我这消灾解厄之尊,也自然没有下手处。”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了——卓尔精灵的“爱情”纠葛?就卓尔城邦里这种只谈滚床单不谈感情的混乱状态,先得让我看到个真正情比金坚的卓尔情侣啊! 这番话说出来,伊莉丝翠微微沉吟片刻,才点了点头:“既然您这样认为,那么我们可以再看看。” “自然是应该再看看。” …… ……… 乌斯特拿萨的蜘蛛教院,和每一座卓尔城邦的同类“女子大学”没有什么两样。 见习祭司们身穿黑红两色的低肩长袍,然后以最虔诚的跪姿环绕在教导主母的身边,聆听她们万年前老祖母们的光荣历史—— 在蜘蛛神后旨意下编写的卓尔历史,基本就是将卓尔精灵们对地表精灵和其他种族干的事情,统统把加害者一方换成了地表精灵。而“饱受侮辱和损害”、“遭遇了一切不幸”的卓尔精灵,必须将这一切都报复回来。 因此,为期四个小时的仇恨教育,总是让教导主母陷入了一种她们主子曾经饱尝过的扭曲情绪中去—— “今年的蘑菇歉收——” “都是地表精灵的错!” “灰矮人盗贼袭击了我们的商队——” “都是地表精灵的错!” “灵吸怪歼灭了我们的远征小队——” “都是地表精灵的错!” “我一晚上杀了十个男性,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床上宠物——” “都是地表精灵的错!” 这样的布道与“历史课”,到最后,就变成一个个见习女祭司们激动地挣开她们原本就不怎么紧实的长袍,向着地表的近亲发泄着所有生活中的不满。 应该说,在卓尔社会这种被某个神灵蓄意控制的地方,压力已经积攒得足够多,树立一个共同的假想敌,也是有益于统治的好事。 当卓尔精灵们乐于去狩猎地表精灵的时候,起码他们没有那么多力气和心思对着主母们露出獠牙,不是么? 在这些半癫狂的女祭司之外,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祭司冷漠地注视着蜘蛛教院的日常布道。 和那些衣着干净的菜鸟不同,腰间挂着黑曜石匕首的女祭司穿着一件沾满血污的白色祭服。 色彩的运用在蜘蛛神后的国度也是一项大学问,那些明艳亮丽的色彩一向不怎么受欢迎,白色长袍更是一个侮辱性的装束。只有那些被认为有悖于蜘蛛之道的女祭司,才会穿上这样的长袍作为赎罪的象征。 她的身后,一个身材高大的女祭司正抚摸着她的脸:“依据教导主母们最近获得的神谕,我们要进行一次狩猎,捕捉两个背叛神后的罪犯。她们是出身于北方魔索布莱城的贵族,却玷污了神后的荣耀。阿杜蕾丝主母让我转告你,你如果能够独力完成这次追捕,并且将罪犯们献祭给神后,就能够完成你的赎罪修行。” 菲丽·德斯班纳,第一执政家族的长女,曾经前程远大的女祭司。 但是卓尔精灵们既然侍奉着一位婚姻失败的邪神,那理所当然的,一切美好的婚恋关系都会被视为对神后的背叛,而且是极端严重的渎神。 在蜘蛛教院里担任杂役,负责献祭过程中最肮脏的尸体处理工作,就是菲丽·德斯班纳的赎罪修行。 曾经,她在蜘蛛教院的生活轻松愉快。普通贵族家庭的女孩都要和同伴们共享一间蜗居,并且时刻要提防室友们的匕首和毒药。但她在蜘蛛教院中却一直使用着教导主母们才能享受的单人休息室,没有狭窄的小床,低矮的书桌,就连餐具也是全套的宝石制品。 这是第一家族长女应得的优待,然而当她的母亲发现了自己女儿天真地相信恋爱的时候,立刻就将她贬为了蜘蛛教院的杂役去赎罪。 轻轻拉了拉身上那件一直沾满血渍而没处清洗的长袍,似乎已经习惯了这股腐臭味道的女孩微微眯起眼睛:“我可以自己招募一些士兵吗?” 负责传话的女祭司嘴角露出笑容:“如果是不为其他执政家族服务的士兵,还有下城区那些低贱的流民,你都可以用家族的名义征召他们。” 在这个女祭司的面前,菲丽毫不在意地脱掉了那件带着血渍腐臭的长袍,光洁嫩滑的身躯直接匍匐在了地上。第一执政家族的长女不出声地重复着那位残酷女神的神名, 片刻后,她抬起头,散乱的白色发丝垂在额间,向着自己家族的女祭司露出了一个艳丽到让人颤抖的笑容:“女神重新垂怜于我,告诉了我一件很美妙而且有趣的事。” 看着这样的菲丽,德斯班纳家的女祭司立刻转动手镯,取出了一件华美的长裙,上面装饰着德斯班纳家的纹章,一张绞杀着猎物的蛛网。 显然,经过艰苦的赎罪修行,德斯班纳家的长女已经重新赢回了神后的宠爱。一个可以代罗丝行走于卓尔城邦中的女祭司,就是蜘蛛神后在世上的权杖。 服侍着菲丽穿上长裙,女祭司谨慎地问道:“神后都告诉了您什么?” 菲丽白了女祭司一眼,在她谄媚的表情下看到了一丝刺探自己秘密的焦急。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但这点怀念,带着微不足道的遗憾,一同消失在她红色的眼眸中: “神后的意志不是你能随便窥探的,不要再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菲丽伸出手,直接抽出了女祭司腰间的蛇首鞭,三角形的毒蛇讨好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现在,我们去男战士行会,那些自大的男性还没胆子违抗第一家族长女的征调命令!” (本章完) 百度搜索ூ小说௃小说网站,&#8ba9;&#4f60;&#4f53;&#9a8c;&#66f4;&#65b0;ᨬ&#65b0;ᨬ&#5feb;Ḅ&#7ae0;⁚小说,所有小说&#79d2;&#66f4;&#65b0;஺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正文 第1033章 散化百神横干戈(五) , 一般而言,男战士行会很少能见到女祭司纡尊降贵光临。 但每一次女祭司们的光临都不是什么好事。 作为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索拉菲恩带着优雅而不失尊严的笑容,亲切地迎接了“上级领导”们大驾光临。 与精灵古都索拉丹尼斯的漫长战争,使得乌斯特拿萨的卓尔男子们地位稍稍改观,但是男战士行会的高层依然是个很难安稳下来的危险位置。 一方面,作为男性权益的代言人,他们必须为自己所处的阶层争取一份利益,但作为蜘蛛神后的子民,他们又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谦卑和服从。 就这方面而言,魔法师反而比战士来得轻松。就算是混沌之后的圣城魔索布莱,主母们如果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策划了精密的阴谋,也不会轻易对一位高阶法师出手。 注定不会轻松起来的副会长挂起了最谦逊柔和的笑容,亲自在行会门口迎接了来访者:第一执政家族的长女,菲丽·德斯班纳。 “第一家族需要征调一些战士参加远征。”菲丽扬起下巴,强迫自己不去看索拉菲恩那张英俊的脸,“阿杜蕾丝主母全权委派于我,所以不要试图反抗我的命令!” 从菲丽那虚张声势的语调里,年轻的副会长听见了些许隐藏得很好的动摇。索拉菲恩很想抬起头,直视着那张美丽的脸庞,轻声说一句:“不久前的那个晚上,你在我身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当然,这句话会剥掉菲丽心房上的所有伪装,也会让这个女孩受到最大的刺激,甚至直接用蛇首鞭咬断他的颈动脉。 对于一个卓尔男子而言,适当的忍耐是最大的美德。 “为第一家族服务是我的荣幸。”索拉菲恩得体地回应道,“我将挑选最精锐的战士随侍在您的麾下,随时听候您的调遣。” “哦,那很好。”菲丽干巴巴地回答道,她的语速变得很快:“但是我不需要一个低贱的男性来为我做决定!我的队伍里要安排些什么人,都由我说了算!第一个要加入的人就是你,索拉菲恩!” 这可真是一个完美的蛛后祭司的口吻,菲丽——这句话,索拉菲恩藏在了心底,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无可挑剔的恭顺神情,向着曾经的恋人低下头去:“您的愿望就是我的使命,女士。” 作为第一家族的长女,菲丽毫不客气地占据了索拉菲恩的办公室,寇涛鱼人皮鞣制的靴子就搁在索拉菲恩的书桌上。 而索拉菲恩十分自觉地站到了副官的位置上。 菲丽似乎十分宽容这种自来熟的举动,然而她的眉毛微微翘起,还是隐约露出了实际的想法。 对德斯班纳家的长女而言,曾经的恋人是一个污点。而索拉菲恩作为男战士行会的高层,注定只能在执政家族之间充当墙头草,而不会完全投向德斯班纳家,更不可能成为菲丽的侍父…… 她的沉思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个长着狐狸脸的卓尔商人已经匆匆地闯入了办公室。 这一次,奴隶贩子尼塞迪尔打扮得格外正式一些,他穿着一件翠绿色的天鹅绒礼服,紫铜色的长发也编成了缠在肩头的大辫子。这种平民式的发型配上暴发户十足的金纽扣,还有那碟子大的宝石胸针,看上去显得格外滑稽。 “龙之宝藏商会的尼塞迪尔,衷心感谢您的信赖,德斯班纳家的公主。” 普通的卓尔战士会习惯性地观察每一个靠近他的卓尔,观察他们走路的步子,手指上的厚茧,还有斗篷下是否藏着弓弩。像尼塞迪尔这样脚步虚浮、手指白嫩的商人,一般不会引起卓尔战士们的戒备。但在索拉菲恩眼中,这个狐狸脸的奴隶贩子几乎全身都笼罩在法术的灵光中,粗粗辨识过去,就有力场偏转、精神防御、预言魔法反制等好几个类别。就连那只可笑的大号宝石胸针,也是特制的法术序列器,只要预设的意外术被触发,就会瞬间发射出一连串的强大魔法。 这样全副武装的奴隶贩子,还有那件稀有的法术序列器,都在说明他的真实身份。 “一个施法者。”索拉菲恩微微一笑,然后转向自己曾经的爱人:“而且还是一个并非本城出身的施法者,他的忠诚可以保证吗?” 索拉菲恩的问题被菲丽气冲冲地打断了:“尼塞迪尔是德斯班纳家的家族法师所推荐的,比起你我还更信任他!” 这一次,索拉菲恩不再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保持站姿。 尼塞迪尔飞快地看了一眼这个强大的战士,决定忽略掉女祭司和男战士行会副会长之间的奇怪气氛,按照他进门时的腹稿开始发言:“德斯班纳家的公主,依照您的要求,那个背叛神后的女奴已经押送到了行会外面。您要不要亲自审问她一下,我们龙之宝藏商会也有几个精通拷问的成员,可以充当您的助手。” 可惜这份殷勤被菲丽彻底无视了:“德斯班纳家一向精通拷问的艺术,用不着在我的面前炫耀你们拙劣的手法。” 狐狸脸的奴隶贩子谨慎地将失望收起,向着领口上的一枚宝石纽扣说了句暗语,很快就有两个战士拖着一个卓尔少女来到了索拉菲恩的办公室。 和上一次索拉菲恩所见到的不同,少女的脖子上扣上了沉重的精金项环,上面附加了数道咒文,包括轻度电击、精神暗示和颈动脉爆破,确保这个女奴在反抗的时候做出最恰当的对应。 仅仅是这只沉重的项环,就远超出奴隶本身的价值,只有那些最危险的囚犯才值得这样的待遇。 作为德斯班纳家的长女,菲丽当然认得这种用来拘束高阶法师和高位祭司的刑具。但一个奴隶贩子拿得出这种高级品,还是让菲丽稍稍高看了他一眼。 菲丽站起身,走到女奴的身边,一手抓住了女奴的银色长发,问道:“魔索布莱城迪佛家的最后余孽,维康尼娅·迪佛?” 年轻的女奴不自然地昂着头,看着面前的女祭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你的故事很有趣,连神后都觉得直接处死你太过浪费,所以选择我来充当故事结尾的作者。”菲丽看似怜惜地轻轻抚摸着年轻女奴那张秀丽的脸,指尖轻轻描摹对方的唇形,“你作为一个执政家族的长女,居然在献祭自己最幼小的弟弟的时候,感到不忍?传说中的圣城魔索布莱,难道不懂得怎样教育它的女祭司?” 手指移动到维康尼娅的脸蛋上,菲丽嘲笑地说:“而你的哥哥,愚蠢的家族法师,居然试图从祭典上将你这个背叛神后的祭品救走。你们兄妹愚蠢而软弱的同情心,让迪佛家失去了神后所有的宠爱,然后被一个排名靠后的小家族所毁灭,这就是神后对你们软弱行为的回答!” 最不可说的惨事,最不想回忆的梦魇,维康尼娅的瞳孔猛然紧缩,却迎上了菲丽逼近的脸:“后悔吗?怨恨吗?对神后的背叛,只能换来毁灭。不过你放心,我的祭司晋级之路,需要够份量的祭品,一个背叛者远远不够,你是我最好的诱饵,帮助我找到你那愚蠢的哥哥!” 眼看着维康尼娅就要挣扎起来,不知何时无声来到年轻女奴身后的索拉菲恩用剑柄猛地一敲,曾经的迪佛家公主,现在的蜘蛛神后背叛者,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菲丽朝着曾经的情人投射过一个愤怒的眼神:“为什么要阻挠我,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索拉菲恩!” “因为这个项环。”索拉菲恩平静地解释道,“如果奴隶做出极端激烈的反抗,项环会直接炸碎她的脖子和脑袋。对于那些依然珍稀自己生命的囚犯,这个项环可以最大限度地控制他们,但如果一个囚犯真的想要去死,这种魔力项环就很难发挥作用。” 不等菲丽回应,奴隶贩子尼塞迪尔就立刻接口:“这是我的疏忽,我会立刻调整项环上的咒文,确保这个女奴在到达祭坛之前都不会死去。” 在两个处事滴水不漏的老手面前,就算是德斯班纳家的长女也没有了发怒的理由。菲丽沉默了片刻,然后怒气冲冲地离开。 “将你们该干的事情都干好,三个小时后我们离开乌斯特拿萨,去捕猎另一个祭品!” 望着曾经撩拨他心房的那道倩影,索拉菲恩在心中露出一个苦笑,然后毫不客气地将奴隶贩子赶出了他的办公室。 很快,索拉菲恩再度回到了他隐蔽的法师实验室,在炼金工作台上收集了各种远行需要的东西—— 治疗药水、炽火胶、闪光尘、盲视面具、石行术皮靴…… 索拉菲恩这位扮演战士的法师自然有足够多的魔法道具,大部分都针对幽暗地域的险恶环境而制作。他全然不曾察觉,一枚小小的翡翠珠子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魔斗篷下的储物袋中。 正文 第1034章 散化百神横干戈(六) , 追捕神后背叛者的小队集结了,作为队伍里唯一的女祭司,菲丽·德斯班纳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队长。 龙之宝藏商会的会长,来自契德·纳萨的尼塞迪尔,充任了队伍中的法师,斥候、护卫也都是龙之宝藏商会的成员。 而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索拉菲恩,在这支队伍里显得格外孤立无援。甚至连那个迪佛家的女奴,受到的关注都比他要多一些。 说不定,菲丽是有意识将队伍安排成这个样子,就算在幽暗地域中发生了什么问题,也可以很轻松地将“问题”处理干净。 毕竟,在幽暗地域的野外行动谈不上轻松愉快,除了无处不在的肉食性地下蕈和软泥怪,地底蝙蝠、底栖魔鱼、石盲蛮族、夺心魔、牛头人、灰矮人,都是危险的掠食者和奴役者。而富集在幽暗地域的魔力辐射,又将大量苔藓、盲鱼和巨型蜥蜴变成了极度危险的魔法生物。就连一些富集了魔力的岩石,也会变成致命的杀手。 就算是拥有出类拔萃的魔法抵抗力的卓尔精灵,也很难独自在幽暗地域的险恶环境中生存下去。 数千年来,乌斯特拿萨和索丹尼斯拉两座精灵城邦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攻防战,卓尔精灵们挖出了无数条通向地表的隧道,又在地表精灵的反攻下一条条封堵、塌陷。 于是乌斯特拿萨通向外界的隧道就如同大型蛛网,除了索拉菲恩这样老练的战士,连尼塞迪尔这位高阶法师的预言魔法都很难找到一条安稳、平坦的道路。 但是菲丽却强硬地拒绝了索拉菲恩的每一条建议,于是队伍只能靠龙之宝藏商会的斥候去探路。 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这支小队很快地减员,到了第三天,尼塞迪尔带来的斥候已经折损了一多半,充当护卫的战士也减员了三分之一。 这样惨烈的伤亡,换成在地表的冒险中。已经是足够的拆伙理由,但经过赎罪修行的菲丽,根本不会将这些低贱男性的伤亡放在心上。 而对尼塞迪尔而言,能够搭上第一执政家族的长女这条线,七八个部下的死亡还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可是在幽暗地域里追捕一个卓尔法师,每一次减员都意味着失败的危险增加一分。 终于,当又一个斥候被恐爪怪袭击后,再也按捺不住的奴隶贩子终于挑选了一个菲丽不注意的机会,在临时营地外拦住了索拉菲恩。 这段时间,索拉菲恩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除了菲丽每天都要或明或暗地辱骂他几顿,或者安排他去那些看起来最危险的地方“探路”之外,索拉菲恩的生活显得明显轻松了很多,至少比“男战士行会副会长”这个位置上的明枪暗箭好应付得多。 因此他一如既往平静而傲慢的表情,让狐狸脸的奴隶贩子非常的闹心。 “我的人又死了一个,副会长大人。”奴隶贩子讽刺地报出索拉菲恩的头衔,“这条隧道附近是不是有一个恐爪怪的狩猎场?这些长着乌鸦脑袋的大型甲壳怪,总藏在岩石的缝隙间袭击我们,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我没有看法,尼塞迪尔。”索拉菲恩用小刷子轻轻在他的精金长剑上涂着保养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我当然清楚乌斯特拿萨城外所有的怪物分布区,但是我的建议在这个队伍里不会被采纳,所以我也没有必要多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紫铜色长发的奴隶贩子,以卓尔精灵而言最“诚恳”的语气建议道:“如果我是你,为了预防这类减员事件,我会每天多记忆几个预言咒文,而不是小丑一般炫耀那些操纵火焰和霜冻的塑能咒文。” 尼塞迪尔花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没有让他的脸部肌肉随着索拉菲恩的嘲讽而抽搐。一个无缘于奥秘之道,满脑子长满了肌肉的挥剑蛮子,却一本正经地向自己这个高阶法师提出魔法方面的建议,这简直就是最大的侮辱。 但是盯着对方那把锋利无比的魔法精金剑,尼塞迪尔决定不要在这把剑能够触及的地方惹怒它的主人。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奴隶贩子微微一欠身,表示自己退让一步,“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来做一笔生意呢,索拉菲恩副会长阁下?” 索拉菲恩轻轻将长剑收入鞘中,深深看了奴隶贩子一眼:“你出得起价吗,尼塞迪尔?” “龙之宝藏商会如同其名,副会长阁下。” …… ……… 结束宿营的队伍再度出发,按照每日的惯例,菲丽向她那位喜怒无常的主子献上了晨祷,并且许诺,要在任务结束后进行一场盛大的血祭来取悦她的主子。 而那位蜘蛛女神也将“逃犯”藏身处的方向准确地告知给她,伴随而来的还有这位混沌之后给与的种种画面片段,需要菲丽自己去解读这些幻象中蕴藏的真实含义。 而和往常不同,尼塞迪尔结束了每日的记忆咒文、准备魔法的冥想后,并没有急着赶到菲丽面前献媚。这个奴隶贩子捧着一只内部充满雾气的水晶球,很认真地施行了一个咒文,又捧着水晶球仔细观察了一下里面的雾气,随后郑重其事地来到德斯班纳家长女的面前。 “根据咒文的侦测,这附近有一个灵能蠕虫巢穴,我的公主。”尼塞迪尔毕恭毕敬地说道,“这些巨型蠕虫是天生的术士和心灵异能者,而且还有非常强大的魔法免疫力。我和我的部下们对这样的强悍怪物毫无办法,只能祈求神灵的垂顾。” 对尼塞迪尔这种驯服的姿态,菲丽显然非常受用,她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的索拉菲恩,然后开口道:“你很聪明,尼塞迪尔,比某些卓尔聪明。让队伍绕过它们的巢穴,不要为了这些巨型蚯蚓耽搁我们的目的!” 在这赞赏之后,菲丽将目光转向了索拉菲恩:“至于你,索拉菲恩。你来掩护队伍的侧翼,确保没有灵能蠕虫追击我们!” ——如果我被那些灵能蠕虫拖进巢穴当储备粮就更完美了,对吗,菲丽? 索拉菲恩在心中默默地补充道。 但是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一丝不满,只是并拢了双腿,恭敬而优雅地行了一礼:“你的愿望就是我的使命,德斯班纳家的公主。” …… ……… 除了幽暗地域,主物质界很少有地方能见识到那么多灵能生物。 灵吸怪、底栖魔鱼、灵能蠕虫,这些心灵异能种族是天生的灵能术士,每一个成熟个体在灵能魔法上的造诣,差不多可以视为高阶法师。 但是,这些灵能种族中,除了灵吸怪形成了真正的灵能魔法学派,并且通过灵吸怪主脑进行知识的传承之外,大部分灵能种族只能依靠本能去挖掘这种心灵力量。 灵能蠕虫的精神力异常强大,但也只能通过生命本能去发掘它们的天赋。当索拉菲恩站在巢穴外围的时候,无形而阴冷的“视线”就在卓尔精灵的身上扫过。 索拉菲恩的衬衫纽扣微微闪动淡蓝色的光,将对方的精神“触手”隔绝在外,拒绝了任何灵能接触的可能。只有对方体腔蠕动发出的粘稠杂音,变成了难以辨识的卓尔语: “离开这里……否则死……” 幽暗地域恶劣的自然环境,造就了这里大部分智慧生物凶残的性情,灵能蠕虫这种食物链上层的捕食者也不是什么善良高贵的种族。只是这些智力较为发达的地底蠕虫,多少还是有基本的利害判断能力,一个可以抵御它们天赋灵能的卓尔,显然不是合格的捕食对象。 无视了灵能蠕虫的威胁,索拉菲恩若无其事地将右手扶在剑柄上,向着那个藏在岩石缝隙间的大号蠕虫轻声道:“乌斯特拿萨不需要接受你们的威胁,假如你们一族的精神连接还没有断开,那么就安安分分地留在你们的巢穴里,直到乌斯特拿萨第一执政家族的远征队离开。” 似乎是“乌斯特拿萨”这座卓尔城市的凶残名声震慑了这些藏身石缝的灵能生物,片刻后,蠕虫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一次它的卓尔语显得流利了许多:“我们尊重乌斯特拿萨第一执政家族,允许你们安全离开。” 同一个巢穴的灵能蠕虫都通过精神连接实现了信息共享,这一次发言的应该是巢穴中的灵能蠕虫长老。 索拉菲恩正准备做出回应,一条巨大的蠕虫已经从他的背后石缝里钻了出来! 乌斯特拿萨的男战士行会副会长没有回头,精金长剑在黑暗中划出无声的轨迹,截断了蠕虫巨大的身躯。 然而蠕虫身躯中的粘液却一点没有喷溅而出,能够一口吞下一个卓尔精灵的巨型蠕虫一瞬间就失去了躯体内所有的水分,化作一张干枯透明的虫皮。 “不要试图撩拨乌斯特拿萨的耐性,虫子们!”索拉菲恩低声威胁道,“乌斯特拿萨没有肃清你们这些怪物,只是因为我们正在和索丹尼斯拉开战!否则,你们早就变成了术士学院里的标本和炼金室里的特制手套!” 这一次,灵能蠕虫长老飞快地作出了答复:“你的命令就是我们的愿望,我们一族永远不会冒犯乌斯特拿萨城的远征队。” 收剑入鞘,索拉菲恩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些蠕虫藏身的石壁,回答道:“最好像你说的那样。” …… ……… 解决了这些烦人的巨型蚯蚓,索拉菲恩花了半天的时间才追上了远征小队。 营地中央的帐篷里,菲丽见到毫发无伤的索拉菲恩,毫不掩饰她脸上的失望:“如果你真的和灵能蠕虫战斗过,就应该带着这些巨型蚯蚓收藏的宝物来取悦我,但是你没有!这说明了什么,抬起你的头告诉我,索拉菲恩!” 望着菲丽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这种虚张声势的神情,几乎和每一个蛛后祭司毫无区别,索拉菲恩强自压抑着胸口的窒闷感,平静地解释道:“每一个灵能蠕虫族群都有一个领导它们的蠕虫长老,这些强大的环节生物不但精通心灵异能,而且也具有施法能力,要消灭一整个族群,需要投入整个远征队的力量。” “所以你也不像自己吹嘘的那样,是个无所不能的战士。”菲丽冷笑了一声,随即挥了挥手:“这样无能的男性还能够指望你做什么?或许我该安排你去看守那个魔索布莱城叛徒的笼子?” 对此,索劳纷只是沉默地站起身,既没有争辩,也没有抗议,就这么退了下去。 坐在椅子上的菲丽盯着卓尔战士的背影,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对索拉菲恩的遭遇,龙之宝藏商会的奴隶贩子们反而没有急着落井下石,仿佛奉承那位德斯班纳家坏脾气的长女,就已经耗尽了他们全部的精力。当他走到笼子边上的时候,反倒享受到了难得的安静。 只是暂时的安静。 因为笼子里还有另一个执政家族出身的长女,虽然是“前执政家族”,而且也失去了她的祭司身份,但贵族家庭出身的女祭司,她们的交流方式都差不多。 这个漂亮的女奴缓缓地在笼中移动手脚,靠近了她的看守:“男性,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对这个问题,索拉菲恩微微挑眉:“你想做什么呢,维康尼娅·迪佛?” 迪佛家曾经的公主露出了一个甚至能称得上“友善”的笑容,银白色的长发贴着囚笼的栏杆,让一缕长发垂到了索拉菲恩的魔斗篷上:“我在旅途中观察了你很长时间,你是这支队伍的男性中最英俊也最强壮的那个。你微微敞开在皮甲下的衬衫,紧实的胸肌,挺翘的屁股,都会让女祭司们爱不释手。那个德斯班纳家的公主,是不是曾经在洛斯兽皮间享用过你的一切,可爱的男性?” 索拉菲恩不得不低下头,盯着这个曾经的蛛后女祭司:“太多嘴的奴隶会被拔掉舌头,记住我的警告,女士。” 然而他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明明白白的警示——只要他继续在意菲丽,这个沦为奴隶的女祭司就会继续撩拨他,试图利用他。 (本章完) 正文 第1035章 散化百神横干戈(七) , 一个有野心的卓尔战士,会拼命奉承那些青睐他的女祭司,成为她们战场上的剑,浮游碟旁的保镖,卧室里的宠物。 但一个睿智而强大的卓尔男子,会尽量离这些女祭司越远越好,他们会成为术士学院的导师,武斗塔的首席教官,这些卓尔社会中特殊的职位,至少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命比普通卓尔更安全。 一直以来,索拉菲恩都有一张完美的履历表,武斗塔有史以来最出色的毕业生,男战士行会有史以来最快晋升的副会长,而且他还是一个完美隐藏身份的魔法师。 就算是危机四伏的卓尔城邦中,这样漂亮的履历也可以为他免去不少的麻烦。 假如在那个温暖的夜晚,他没有遇见那个刚从蜘蛛教院毕业的可爱女孩的话,大概他和她都不会为这段爱情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曾经的爱人,变成了最具威胁的死敌,这大概才是蜘蛛神后最爱观赏的戏码。 轻轻拈起维康尼娅的一缕白发,索拉菲恩回敬了一个冷笑:“那么你呢,曾经无比骄傲的祭司大人?我是第几个受到你挑逗的战士?尼塞迪尔那个狐狸脸的奴隶贩子,还有他那些不怎么聪明的部下们,是不是都见过了你这种暧昧又软弱的模样?放下女祭司的傲慢,为了活命而向男性献媚,是不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 猛地扯住维康尼娅的长发,让这个女奴不由自主地将脸贴近铁栏,男战士行会的副会长半是嘲弄半是警告地说道:“魔索布莱城的小公主,让我来教导你一些残酷的常识。尼塞迪尔和他的部下们不会被你的身体所诱惑,奴隶贩子从不会缺乏床上的玩物。而据我所知,菲丽从来没有将女孩带进她卧室的爱好。所以你可以收起这套无用的把戏了。” 盯着维康尼娅那双几乎要冒出火来的红色双眸,索拉菲恩松开手,以他一贯平静到不带感情的口吻说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更专心地做自己最擅长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松开手,任由那个眼中燃烧着火焰的女孩跌坐在笼子里。 就在维康尼娅跌坐在囚笼中的时候,她似乎已经绝望了。 罗丝,那位残酷的蜘蛛神后,在她内心抗拒献祭一个婴儿的时候,就决定抛弃她,绝不会再度赐给她一丁点的神恩。 她现在只剩下最深沉的绝望,最疯狂的仇恨,哪怕索拉菲恩的劝告也无法让她的内心真正平静下来。 就像一个待死的囚徒,焦躁地在囚笼中幻想奇迹的来临。 但她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女祭司,魔索布莱城的蜘蛛教院历史悠久,默祷和冥想是女祭司教育课程中的重中之重。 她无声地趴在笼子里,默默地祷告,或者说诅咒更合适。 诅咒着那位残忍的神,诅咒着卓尔精灵这个疯狂的种族,甚至诅咒她自己出身的这个种族。 在那张看似粗陋窄小,实则广大无边的棋盘上,数道目光都落在了不起眼的一隅之上。 首先投下目光的是幽暗少女,这位长发垂至脚踝的女神,注视着棋盘上的两颗棋子,俊美的卓尔战士,娇俏的卓尔女奴。 而在她身旁,作为观棋者的下元太一君轻轻挥了挥手:“对面那个看棋的,这局棋里,你我都是外人,你插的什么手?” 棋盘上,一片纯然无光的暗夜降临,只有一只带着黑纱手套的手,正悬而不动。 那只手的主人意思也很明显—— 是的,卓尔精灵的命运在这张棋盘上显现,是卓尔诸神漫长战争的具现化。 但是有事没事凑上来掺几手的观棋者并不在少数。 下元太一君是这样的观棋者,那位全身笼罩在黑暗中的暗夜女神也是。 暗夜女神莎尔,也是复仇者的守护神,她会聆听到一个卓尔女孩的哭泣和复仇怒火,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下元太一君望向棋盘对面,虽然看不见下棋者的真身,但是重重蛛网的虚影,连同一张鬼鬼祟祟的面具,还是不经意地留下了踪迹。 这盘棋,落子的神灵其实也不算少了啊。 一念及此,再看了看身边那位永远不喜欢穿衣服的银发美人,下元太一君笑着向棋盘一弹指:“既然如此,我来替主人家走几步。” …… ……… 完成了每日祷告的菲丽,今天也是一样的神清气爽,除了“索拉菲恩仍然存活”这个难题,这次远征其实她十分满意。 “神后给了我新的启示,在败亡之城盖查洛夫的下面,隐藏着一座灵吸怪巢穴,我们要捕捉的猎物就藏身在那里!” 听见“灵吸怪”这个词,让尼塞迪尔稍稍有点动摇。 为什么每一座卓尔城邦附近,都会有大量的怪物巢穴和其他智慧种族的城市? 很简单,地底的资源有限,清洁的地下水、适合苔藓和菌类生长的地热带,这样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总是有限的。作为幽暗地域老资格的居民之一,卓尔城邦大都建立在这样的环境中,但是地底的其他智慧种族,比如地底矮人、地底侏儒,还有灵吸怪,往往也会在附近建立他们的城邦。 哪怕是最严格执行蜘蛛神后旨意的魔索布莱城,它附近也有一座地底侏儒生活的布灵登石城。虽然地底侏儒和卓尔精灵相看两厌,但是出于兵力不足、内斗盛行之类很卓尔的理由,至少魔索布莱城至今还没有彻底消灭自己邻居的打算。 而灵吸怪城邦的危险性,远远比地底侏儒城邦高得多,每个卓尔城邦中都流传着灵吸怪城邦的恐怖传说。这些长着四条触手的章鱼脑袋,非常喜爱卓尔精灵那高智商的大脑和灵巧的双手,在它们的巢穴中,丧失自我意志的卓尔奴隶用灵巧的双手充任它们的按摩技师,将自己的头颅送到它们带着吸盘的触手下,成为这些章鱼脑袋的餐点,甚至还有些灵吸怪会撬开卓尔精灵的头盖骨,在他们的大脑上种植人面葵,然后收集人面葵花粉和花蜜制作高级保健品。 傲慢的主母们或许能允许少数几个灵吸怪进入自己的家族,担任拷问专家和灵能顾问,但是没有一个卓尔精灵会轻易踏入灵吸怪的巢穴。 尼塞迪尔自然也不例外。 菲丽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来回打量,让狐狸脸的奴隶贩子不得不开了口:“盖查洛夫下面的灵吸怪城市,是的,隐遁者之城,我知道这个地方。那是一个很小的灵吸怪城市,它的首席执政官苏拉克曾经和我们做过交易。但除此之外,这个城市对来访者很不友好……” 看了一眼菲丽,他快速补充道:“对像您这样高贵的女祭司尤其不友好。” 卓尔精灵的社会法则是将所有智慧种族都当成敌人,时刻准备击败他们,俘虏他们,奴役他们。 而灵吸怪的社会规则却十分简单明了,所有智慧种族对它们而言都只是食物。 和灵吸怪做过几次奴隶交易的尼塞迪尔,每次见到这些章鱼脑袋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像菲丽这种新出炉的傲慢女祭司,自以为神后恩宠在身就可以横行无忌,怕是很快就会被章鱼头们端上餐桌。 尼塞迪尔不会对菲丽吐露这个危险的想法,但是他还是微微踌躇了一下,飞快地开始计算—— 隐遁者之城规模很小,大约只有三十头灵吸怪,而每个灵吸怪至少能控制十多名奴隶为他们服务和战斗。 这个令人生厌的章鱼头种族需要大量的奴隶,贡献他们的体力充当无偿劳动者,奉献他们的脑髓作为餐点。所以每个灵吸怪城邦的规模也是有限的,否则这些章鱼脑袋过度繁殖的结果,就是它们再也找不到寄生的躯体和作为食物的脑髓。 幽暗地域贫瘠的地理环境限制了所有生物的繁殖能力,就连灵吸怪也不例外。 普通的灵吸怪已经是非常难缠的对手,它们的招牌灵能魔法“心灵震爆”,能够在一瞬间清空对手的精神力,失去心灵控制的身躯只能任它们宰割。但是对尼塞迪尔而言,这些低级灵能魔法只要事先装备上高质量的心灵防御护符,就不会构成威胁。 问题出在隐遁者之城的执政官苏拉克身上,那个紫红色的章鱼脑袋长着六条触须,这是灵吸怪在灵能魔法的钻研中进阶高位的特征,甚至很有可能触摸到了传奇灵吸怪的门槛。要与这种老怪物为敌,尼塞迪尔确信那不是什么好主意。 转了转眼珠,狐狸脸的奴隶贩子开始思考怎样说服他的雇主,然而在他开口之前,索拉菲恩就直截了当地反对道:“我不认为靠着尼塞迪尔和他软弱的部下,能够成功进攻灵吸怪的巢穴。就算他们全部都装备了心灵防御护符,灵吸怪的奴隶大军也足够将这些软弱的家伙撕碎。” 这种程度的嘲笑,对尼塞迪尔这样的奴隶贩子可谓是不疼不痒,但是索拉菲恩主动跳出来却非常合他的胃口。只要不是瞎子就看得出来,菲丽对这个高大英俊的男战士行会副会长充满了特殊的情感,那是一种仇恨和其他什么东西糅合在一起的团块,让这个出身高贵的女祭司习惯性地理智断线。 正如尼塞迪尔所料,菲丽的自制力马上就全部消失殆尽,她鲜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自己曾经的爱人:“如果男战士协会都是你这样的懦夫,我真怀疑乌斯特拿萨的士兵们能否在索拉丹尼斯的战线前挪得动脚!或许我该向我的母亲建议,在下一次执政家族会议召开的时候,讨论一下要不要取缔某个无能男性们抱团取暖的废物行会?” 这一次,菲丽的威胁显然奏效了,索拉菲恩沉默地盯着她,然后做出了退让:“我们无法直接进攻隐遁者之城,但是可以和灵吸怪做出交涉。一个逃亡的卓尔精灵,不值得让隐遁者之城的统治者冒着和乌斯特拿萨开战的风险,你的奴隶贩子宠物,可以去和它们的首席执政官苏拉克交涉,将那个背叛神后的逃犯买回来。” 尼塞迪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灵吸怪可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商人,这种纯粹的卖方交易只会让龙之宝藏商会大出血! 但是对菲丽而言,这个提议虽然很合情合理,而且还不用她的家族破费,实在很符合卓尔的美学。但是她盯着侃侃而谈的卓尔男子,盯着那张让她一度沉迷的英俊面孔,一种苦涩的憎恶感随之浮上心头,让她想要继续呵斥这个卓尔精灵的“无能”和“软弱”。 可惜索拉菲恩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马上补充道:“而我则负责潜入隐遁者之城,找寻那个叛徒的下落。” 刚准备发作的一通训斥,就这么憋在了嗓子里,菲丽恶狠狠地将索拉菲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从牙缝里发出声音:“这种隐秘的作战,只允许你一个人行动!尼塞迪尔,为了保证谈判成功,你和你的部下不得帮助他,也不能暴露你们之间的关系!索拉菲恩,我会期待你将叛徒带回来!” 虽然话是如此说,但是菲丽的表情就像是在期待索拉菲恩的尸体被运回来一样。 不仅仅是菲丽,几乎营地里所有的卓尔都用看尸体的眼神打量着索拉菲恩。 扶着精金长剑的剑柄,索拉菲恩不再停留,转身离开。 当他经过那个关着维康尼娅的囚笼的时候,已经沦为奴隶的女祭司盯着他,却有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低低响起:“你选择了一条死路,虽然是比较名誉的死路,男性。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和我合作吧!” 这种精神感应是蛛后祭司们常见的把戏,但维康尼娅是绝不会再受到蜘蛛神后眷顾的叛神者,也就是说,真的有另一位神灵眷顾了这个卓尔女孩? 但是索拉菲恩只是平静地用心声回应道:“抱歉了,女士,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女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