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周》 第一章 妾生子 越州府山阴县。 此时正是二月时节,万物萌,田野间的精灵们开始抽枝萌芽,田拢之间,有不少农家孩童,放着自家的牛羊,在路边吃草。 这其中有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孩童,嘴里衔着一根狗尾草,正躺在一只大青牛的背上,半眯着眼睛,悠哉游哉。 他面容白皙,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可以看出长相颇为出彩,即便是穿着一身布衣,也难以掩盖容貌。 很快,日头即将落山,放牛郎打了个哈欠,从牛背上跳了下来,牵着自家的大青牛,开始往家里走。 一路上,还有一些认得他的农夫与他打招呼。 “林家三郎,放牛回家啦?” 这个被称为林三郎的少年人对每个人都微笑点头。 “再不回家,天就要黑了。”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农户与少年人说上几句话之后,也都扛着锄头回家了。 林三郎牵着自己的大青牛,也晃悠悠的回家去了。 他叫林昭,是东湖镇林家旁支的三少爷。 林家是越州的大家族,主家住在越州城里,家里从前出过两个进士,富甲一方,不过林昭一家算是支脉,只能住在东湖镇,帮着林家看管在东湖镇的田产。 方才路过与他打招呼的农户,一大半是他林家的佃户。 本来,哪怕他是林家旁系,家境虽然不是很好,也不至于沦落到放牛的地步,但是他的出身很不好,是旁系的妾生子。 他娘亲,是林家的妾室,而且还是风尘出身,被林昭的父亲林清源用重金赎买下来,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是只要是进了青楼楚馆的,就是奴籍,脱了籍也免不了给人瞧不起。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自小就跟着被人瞧不起。 甚至连蒙学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大母安排放牛。 不过林昭本人,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感到自卑,每天乐呵呵的出来放牛,太阳下山之后再乐呵呵的回去。 他有他的想法。 很快,林家的院子近在眼前。 林昭先是把牛牵到牛棚里,很是利落的闸了一些干草,放进牛槽里,然后他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稻草,晃悠悠的走出牛棚。 牛棚在林家院子的外面,所以他走出牛棚之后,面前才是林家的大门,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人,身上背着书箱,从外面回来。 这两个少年人,大的看起来十五六岁,小的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们是林家的大郎林显,以及二郎林郃,也就是林昭的大哥和二哥。 他们都是大母嫡出,从六七岁就入东湖镇的私塾蒙学,据说老大林显已经开始准备童生试,一旦过了县府道试,就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功名,到时候连带着东湖镇这支林家的支脉,日子都能好过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就是秀才功名,原先是在东湖镇教书,前些年跑关系在外地谋了个差事,如今在隔壁姚江县衙做师爷,一般一年才能回来一两次。 见到了两个哥哥,林昭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 “见过兄长。” 林显与林郃两个人,都是从私塾下学回来,本来正说着私塾里的闲事,聊的开心,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老大林显还算沉稳,只是对林昭点了点头,但是老二林郃就要傲气很多,他高高的抬起头,语气不咸不淡。 “放牛回来了?” 林昭点了点头:“放牛回来了。” “知道“牛”字怎么写么?” 林昭没有蒙过学,本来自然是不应该知道牛字怎么写。 所以林昭摇了摇头:“不知道。” 林郃不屑一笑。 “所以你一辈子只能放牛,连带着你那个……” 他刚说到这里,老大林显拉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皱眉道:“不要说了,毕竟是姨娘,父亲过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了,知道你乱说话,又要责骂于你。” 说着,带着自己的二弟迈步走进了家门,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林昭一眼。 “没有什么事了,你回去罢。” 林昭微微一笑,对着林显点了点头。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也走进了这个院子。 他们大房与二房是分开吃住的,林昭母子两个人,只每个月去账房领一些用度,然后自己单独开灶吃饭。 当然了,两房的生活条件,还是差了许多,大房那边基本上可以经常见到荤腥,而林昭这边,只能勉强吃饱。 他在林家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推开了一个院门。 这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小到除了一个两三丈见方的院子之外,就只有三间房子,好歹院子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也都有,日子总算过的下去。 院子里有一处水井,此时一个身材纤弱的美妇人,正在井口,费力的向外打水。 这个美妇人,就是林昭的母亲了。 十多年前越州城烟雨楼的花魁,被林清源花重金赎买之后,从此在越州销声匿迹。 她姓郑,现在别人都叫她林二娘,至于原名叫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起过,别人问她,她也是闭口不言。 因为母亲的身子瘦弱,林昭连忙跑了过去,帮着母亲打水,在母子两个人的努力之下,一桶清澈的井水终于打了上来。 一桶水打上来之后,林母先是伸手擦了擦林昭额头上的汗水,语气温柔。 “昭儿回来啦。” 林昭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在外面放了一天的牛,饿都要饿死了,阿娘,我们等会吃什么?” 林二娘伸手摸了摸林昭的头,笑着说道:“今天吃白面。” “不过你要先把礼经默背一遍,才可以吃饭。” 林母语气温婉,但是说的内容却非常坚定。 林昭咧嘴笑了笑。 “好,我背给母亲听。” 林二娘早年是烟雨楼的花魁,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读书这方面造诣极高,比起丈夫林清源有过之而无不及,学问还要过一般的举人。 他们母子俩虽然没有闲钱买书,但是林二娘早在几年前,就把许多蒙学需要学习的书抄录了下来放在院子里。 如今的林昭,单论学问,比起他那两个蠢笨的兄长,要强出不知道多少。 要知道,林家的老大林显,进学八年,至今连经义也不通,虽然在考秀才,但是很有可能连童生也不中,老二林郃更是不成器,到现在四书五经都没有通读。 这也是林昭懒得跟他们两个人计较的原因之一。 而且,他们两个人生得太丑了…… 林二娘是花魁出身,自然是容貌俊美,林昭也几乎完美的遗传了母亲的容貌,从小就生的好看。 相反,林家的大郎二郎,长相就一言难尽了。 在这个独立的小院子里,林昭一边摇头晃脑的背书给母亲听,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 “看你们长得这么丑的份上,便不跟你们计较了……” 第二章 进城 林昭的记忆力很不错,再加上母亲这些年的悉心教导,四书五经已经背得烂熟,比他那两个连原文都背不出来的兄长,强了不知道多少。 很是熟练的背了两篇礼记之后,林二娘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去给林昭盛饭,一边盛饭,一边开口说道:“四书五经,你都背得很好了,不过这样还不够,得要去找专门的先生,教你如何作帖经,作诗赋,才有机会能考得功名。” 她皱了皱眉头,继续轻声说道:“不过你大母那边恐怕不会愿意给你出钱去找学问深厚的先生,林家私塾里的先生还不如我,找了也没有用。” 林昭端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扒拉了两口之后,抬头对母亲笑着说道:“阿娘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让我考功名,考功名有什么用处?” 林二娘是个极温柔的性子,她看了儿子一眼,轻声说道:“这个世道,身上没有功名,就只能在阎浮世界里浮沉,身不由己,考到了功名,哪怕像你爹一样,只是个秀才功名,你将来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说到这里,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林二娘早年是风尘女子,被林父赎身之后,虽然有了个去处,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妾室,不算是主人家,尤其是这几年林清源在外地做师爷,一年只能回家两趟,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那个妻,也就是林昭的“大母”打理,母子两个人受了不少委屈,大有寄人篱下之感。 “明天我去跟你大母说,不要你去放牛了。” 林二娘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轻声道:“你现在这个年纪记东西快,可不能耽搁了,明日阿娘给你拿点钱,你去县城主家那边问一问,看主家的家学还收不收学生了。” 因为早年抛头露脸过,赎身之后的林二娘就比较在意这些,除了必要出门的时候,其他时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躲在这个小院子里,照顾着儿子。 东湖镇的林家只是林家的一个小小的分支,主家是越州府的大族,最近几十年里出了两个进士老爷,其中有一个至今还在做官,乃是邻府的知府,有如此门楣,主家的家学自然是办的很好的,最少也是有功名的秀才任教,有些时候还有举人老爷过来讲学,对于科考功名,大有裨益。 因为丈夫常年在外,不怎么在家,林二娘这些年的心思,就全放在了自己这个儿子身上,心心念念的想要把儿子培养成才,好在儿子也很争气,只用了三四年时间,就已经通读了四书五经。 不过国朝二百多年,在科考方面的规矩已经十分完善,要同县的两个秀才一起举荐作保,才有资格参与科考,眼见儿子读书有成,林二娘便想让自家儿子进城去,去主家求学,以林昭现在的学识,就是进了主家应该也会得主家先生的青睐,到时候找几个作保的秀才,再容易不过了。 林昭坐在母亲对面,一边扒饭,一边开口道:“阿娘,我要是走了,大母那边的人该欺负你了。” 林二娘给自己的儿子夹了点青菜,静静的说道:“为娘一个妇人,任他们欺负又能欺负到哪里去,为娘让你好生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以后不受欺负。” 林昭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此他吃饭很快,三两口吃完一碗饭之后,自己又去盛了一碗。 “阿娘,要不然我再在东湖镇陪您几年,反正我年纪还小,不急着去考学。” “再过几个月,你便十三岁了。” 林二娘对于功名,似乎有着莫大的执念,听到了林昭这句话,向来温柔的她,气的柳眉倒竖。 “你要是不去进学,便在东湖镇放一辈子牛!” 林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倒不是不愿意进城去见识见识,只是自己的母亲性子太过柔弱,自己在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帮着她挡下来一些,自己要是去了山阴县城,她一个人留在东湖镇,不知道要给正房那边欺负成什么样子。 不过见母亲生了气,林昭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连忙放下碗筷,开口道:“阿娘莫生气,我去城里,去城里就是……” 林二娘这才点了点头,伸手把林昭开始收拾林昭吃完的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开口说道:“你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便跟老郑的车去城里,他每天早上都要进城送菜的。” 老郑,是东湖镇的一个菜农,在城里有一些门路,每天一大早便赶着他的驴车,去城里给两三家酒楼送新鲜的蔬菜,镇上的人要是想进城了,很多时候也会坐着他的驴车进城。 老郑人很好,有人要坐他的车,他从来不会推拒,也不会收钱,是东湖镇难得的好人。 无奈之下,林昭只能点头答应,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倒头睡下。 这个年代,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天一黑,林昭很容易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林昭便被母亲喊了起来,这个时候林二娘已经做好了早饭,看着林昭吃完早饭之后,她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塞在了林昭手里。 “这是一些钱,给你在城里吃用,不够的话就让老郑捎信回来,娘再给你送去。” 林昭用手拎了拎这个布包,颇为沉重,估计差不多有一贯钱。 要知道,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在外县做师爷,一年的收入差不多也就是六七十贯钱而已,林昭母子两个人地位不高,有时候母子两个人从正房那里,几个月也领不到一贯钱,这么多钱,大多是林二娘靠着自己刺绣的手艺,慢慢攒下来的。 林昭叹了口气,低头道:“阿娘,我要是进了主家的家学,主家就管吃住,用不着这么些钱,您还是留着自己用罢……” “让你拿着你便拿着。” 林二娘轻声道:“娘在镇上能花什么钱?城里处处都要花钱,这些还不一定够用呢。” 林二娘又嘱咐了林昭两句,便把儿子送到了门口,轻声道:“时间不早了,快去罢,昭儿这么聪明,进主家家学,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城里,记得给娘捎个信回来。” 林二娘对林昭挥手作别。 “知道了。” 林昭跪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个头,然后起身背着一个包袱,迈出了家门。 这个时候,天上还挂着漫天星辰,林昭走到老郑家门口的时候,脚上崭新的布鞋已经沾了不少青草跟露水。 而这个时候,向来早起的老郑,都还没有起床。 老郑很热情,招呼了林昭坐下之后,便去准备今天要送进城的青菜,林昭跟在老人家身后,帮着他把青菜搬上驴车。 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等到林昭坐上老郑那辆驴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白,月亮仍旧挂在半空,不过正在慢慢变淡。 少年坐在驴车上,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随着郑伯一声响亮的响鞭,驴车缓缓驶动,一颠一颠的朝着山阴县城走去。 第三章 高门大户 这时候正是初春时节,万物萌,一路上路边不少野花恣意绽放,四野都是嫩绿色,煞是好看,林昭的性子比较开朗,一路上跟郑伯闲谈,路过东湖的时候,林昭往湖里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舟,便收回了目光。 在前面驾车的郑伯,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要与人告别么?” “不用。” 林昭摇了摇头,轻声道:“城里到东湖镇不远,郑伯带我认认路,我便能自己走回来了。” 其实驴车的度比林昭平日里步行的度快不到哪里去,他之所以蹭车,是因为他只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过一次城里,对路不太熟。 从东湖镇到城里,也就差不多一两个时辰的路程,等到差不多巳时时分,驴车就已经到了越州府的府城门口。 越州府与其他府城不太一样,山阴会稽两县都在府城里,林家的主家是住在山阴县这一边,东湖镇也隶属山阴县,因此林母才说是进县城。 对于山阴县的人来说,府城就是县城。 越州府是个颇为繁华的地方,城门口是有查路引以及照身帖的兵丁的,不过郑伯与林昭两个人都是说着一口正宗的越州话,因此没有人会拦着他们,很快就顺利的进了府城。 进城之后,郑伯把林昭带到了距离林家主家兴文坊不远的地方,给林昭指明了方向之后,就驾着驴车去给酒楼送菜去了。 林昭一个人站在兴文坊门口,看着往来越州府山阴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愣愣出神。 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东湖镇少年,有着一个很不普通的灵魂。 他理论上来说…不能算是穿越者,因为他是真真切切在这个世界从小长大的,如果非要下个定义的话,可能就是转世投胎的时候,喝下的那碗孟婆汤掺了水。 总之,他仍然记着上辈子的事情。 上辈子的林昭身世比较凄惨,从小无父无母,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凭着自己的努力,辛苦打拼了十多年,终于成为了旁人口中的凤凰男,但是老天并没有太眷顾他,刚过而立之年,便身患绝症,一命呜呼了。 最终他是三十二岁,苟延残喘了一年多之后,在那个白色的病房里闭上了眼睛,再一睁开眼睛,他就成了东湖镇林家的妾生子,成了林二娘的儿子。 因为上辈子没有父母,这辈子碰上一个很是疼爱自己的母亲,所以林昭倍加珍惜,三年来便在东湖镇陪着自己的母亲,读书放牛,倒也过的愉快。 两世为人,所以林昭学东西学的很快,林二娘教给他的东西,很快就能通读背诵下来。 当然了,这十来年时间里,他不止是在东湖镇放牛,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当世的大背景。 这是一个统一了二百年有余的国家,国号为周。 诡异的是,皇族……姓李! 因为居住在镇上,能够接触的东西不多,但是凭着这这些为数不多的消息,已经可以推断出许多结论。 比如说,这个世界与他上辈子那个世界,可能全然不一样。 因为前世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统一的二百多年的朝代叫做“周”,更没有一个国号为周的朝代,皇族姓李。 最开始接触到这些信息的时候,林昭才六七岁,当时很是震惊了一段时间,不过到现在六七年时间过去,他已经基本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管这是哪里,都要好生活着不是? 不过对于一个在东湖镇生活了十几年的放牛郎来说,骤然见到越州府的热闹景象,还是让他颇为触动的。 倒不是他没有见过世面,而是眼前熙熙攘攘的热闹模样,像极了前世的繁华景象。 愣了一会儿之后,林昭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腰里的那贯钱,现还在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兴文坊。 之所以有这个动作,是母亲临出门之前嘱咐过他的,这个时代的治安非常不好,有活生生的的山贼强盗,市井偷儿更是不计其数。 林家在兴文坊里算是大家族,林昭随意在路边找人问了问,就问到了林府的确切地址,片刻之后,少年人就已经站在了林府门口。 林家的门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林昭跟他通报了姓名,说明自己出身东湖镇林家,来主家求学,这个门房有些怀疑的看了林昭一眼。 “求学一般都是家里大人带着来,小公子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 林昭心里苦笑了一番。 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家里的大人不愿意带他来? 他们母子两个人,在林家地位不是很高,林二娘不可能抛头露面的带孩子过来,林昭的那个大母,倒是经常带他的两个儿子来主家想要进家学,但是绝不可能带着林昭过来。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门房手里,开口道:“劳烦通报大老爷一声,去年祭祖的时候,我来过城里,见过大老爷。” 大老爷,就是林家主家的家主,名叫林思正,细算起来是林昭父亲林清源的叔父辈,也就是林昭的叔祖。 不过血脉隔的不是很近,林思正是林家大房嫡传,而林昭的祖父,则是四房出身,正是因为如此,分家了之后,林思正这一脉占了大头,林清源这一脉就只能去东湖镇给家族看管田产。 收了好处之后,自然就不好不办事,门房很痛快的进去通报了,没过多久,便有下人出来领着林昭进了林家大院,在回廊里七转八绕之后,终于在正厅里,见到了一个须灰白的老人家,林昭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开口道:“侄孙林昭,见过大老爷。” 这是一个讲究礼法的时代,同宗同族,又是长辈,见面肯定是要下跪的。 林思正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喝了口茶,开口问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林家传家一百多年,最近几代人更是出了不少进士举人,族人越壮大,如今只在越州府几,姓林的林家人,恐怕就有四位数,这么多的人,身为家主,自然是记不住的。 林昭低头道:“回大老爷,家父林清源,祖父林思诚。” “哦,原来是四房那一边的。” 林思正点了点头,开口问道:“老夫记得,你祖父应该是不在了,你父亲是……在东湖镇安了家。” “是,侄孙正是从东湖镇过来。” “既然是林家人,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林思正挥了挥手,淡然道:“你且起来罢,老夫让人带你去找个厢房歇息,明日一早便让家里的先生考校你的学问,要是合格,以后就留在家里读书。” 林昭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林思正躬身行礼。 “多谢大老爷。” 第四章 前恭后倨 因为是借住在别人家,这一晚上林昭睡得并不踏实,一大早天还没有全亮的时候,他就从床上起身,穿了衣服之后,来到了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虽然都是林家,但是城里的林家与东湖镇的林家大不一样,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尽管是客人住的厢房,比起东湖镇的林家环境都要好上太多,比林昭住的那个小院子,更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高门大户的规律,也比寻常人家森严许多,林昭刚刚起身没多久,就有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下人小步走了过来,对着林昭低头行礼:“少爷起得这么早,要小人给您送早饭过来么?” 这个少年虽然是林府的下人,但是衣着还算干净,身上的衣裳也是崭新的,相比较起来,林昭身上的布衣就要寒酸许多了。 他总共就只有三件外衣,剩下了两套都是打着补丁的,身上穿着的这件,是唯一能够穿出门的衣裳了。 不过林昭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对着这个下人微微点头,开口道:“有劳了。” 下人恭谨点头,转身走了,没过多久就送了几个白面馒头,一碗白粥还有两小碟咸菜过来。 粥跟咸菜倒没有什么,就是白面馒头让林昭颇有些眼馋,东湖镇的林家虽然并不算穷,但是也只有大母那边可以天天吃到粗粮,他跟母亲两个人,吃高粱面居多。 当着下人的面,林昭也不好狼吞虎咽,装模作样的吃完之后,就被下人们带到了林家家学所在的院子里,这会儿还不到辰时,但是院子里已经传出了一些读书声。 越州林家有家规,家中只要是六岁以上的孩童,每日卯时就必须到家学之中读书,除了早起的时辰之外,每日背多少书写多少字,都规定的极为严格,稍有逾越,便会依照家规重罚。 这就是林家能够出十几个进士,书香门第能够兴盛几代人甚至十代人的原因。 越是望族,对待自己的子弟就会越严格,这样才能够保证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人才,不会青黄不接,门庭凋敝。 吃完了早饭之后,林昭便跟随着这个林家的下人,一起来到了林家的学堂。 大门大户,宅邸一般都是院子套院子,林家的学堂在西院,林昭跟着这个下人走了盏茶时间,才算走到,此时虽然才刚刚到辰时,但是林家的学堂里已经传来了朗朗读书之声,林昭瞥眼往学堂里看了一眼,只见学堂里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孩子,年纪大约与自己仿佛,有的还要再小一些,只有七八岁年纪。 全部都是男童,没有一个女子。 林家学堂里的先生姓秦,二十岁出头便中了秀才,只是此后十几年屡试不第,一直中不了举人,没有办法便屈居林家教书授学,已经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先生。 那下人带着林昭走上前去,对着秦先生作揖道:“先生,家里一个远房的少爷来您这里求学,大老爷说领过来给您考校考校,要是合适,以后就拜您做老师,在您这里读书。” 书香门第的家庭,哪怕是下人,对于读书人都十分尊敬,再加上这秦先生身上有功名,这林家的下人自然毕恭毕敬,语气很是谦恭。 林昭也跟着走上前去,对着秦先生拱手行礼。 “晚辈林昭,见过先生。” 秦先生今年已经接近四十岁,皮肤白皙,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整个人颇为瘦弱,颌下留了一瞥胡须,他正端着一部新出的书本翻看,闻言抬眼瞥了林昭一眼,只见眼前的这个少年人眉目清秀,颇为顺眼,于是便点了点头,开口道:“既然是林家子弟,我来考你几题。” 他晃了晃头,开口道:“故礼以道其志。” 这是《礼》的一篇,林昭这些年在母亲的训练之下,已经可以熟背,他毫不犹豫的开口道:“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 秦先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礼记都背全了?” 林昭点头道:“回先生的话,四书五经都已经背全了。” “你背几段与我听。”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背了几段尚书的内容出来,秦先生满意点头:“你的底子很不错,已经过了学堂里大多数人。” 他至始至终都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过,当即抬头看向那个林家的下人,开口道:“你去与大老爷说,就说这个学生,秦某收下了。” 他笑着看向林昭:“你明日一早,就来我这里读书罢。”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颇为高兴。 他虽然对考学没有太多兴趣,但是母亲林二娘却执着于让他求得功名,借着功名摆脱现在的穷苦日子,自己能够进入主家读书,母亲知道了应该还是很开心的。 想到这里,林昭往后退了两步,对着秦先生深深作揖:“多谢先生。” 按照规矩,这会儿应该跪下来比较合适,但是这位秦先生是林家家学的先生,并不是只教林昭一个人,而且要明天才正式拜师,因此林昭作揖也合规矩。 秦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像你这个年纪,心思跳脱,少有人专心于学问,你能熟背四书五经,颇为难得,你在这里再读大半年书,等明年就可以托人保你试着去考秀才了。” 秦先生摇头晃脑的说道:“当然了,功名难求,不指望你能一次取中,但是积累一些经验总是不错的,你年纪还小,想来考个两三次也就能中了。” 读书人看到聪慧的孩童,一般都会心生爱才之心,秦先生的心思还算纯良,他自己科考不顺,心里却没有太多怨气,在林家教书也教的很上心。 林昭点了点头,恭声道:“多谢先生提点。” 他与秦先生客气了几句,便跟着下人一起离开了学堂,临走之前,林昭回头打量了一番学堂里的陈设,以及十来个正在读书的孩童,心里有些感慨。 这学堂,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是却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几个进身阶梯之一。 大周立国至今,已经二百余年,各个阶层早就固化到了一定的地步,像林昭这种普通寒门出身的子弟,一来不太可能从军立下武勋,二来也没有恩荫入仕,想要从最底层跳脱出去,读书科考基本上就是唯一的路子,然而即便是这最后一条路,门槛同样不低。 先,就是家里要有供养一个读书人的闲钱。 虽说穷文富武,但是真正养一个读书人并不便宜,每个月的笔墨纸砚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重要的是,要有读书的“学费”。 就最后一条,就已经把天底下八成以上的孩子,拒之于学堂门外。 林昭算是运气好的,林家大院里这个不起眼的学堂,让他有了不用回东湖镇放牛的机会。 从学堂出来之后,林昭又去向大老爷道谢,不过林家的大老爷事物繁忙,这一次林昭没能见到他,这位大老爷给下人打了个招呼,给林昭安排了一个厢房居住,林昭被下人带到住处之后,他先是简单熟悉了一番环境,然后便从包袱里取出了母亲交给他的铜钱,数了四五十个在手里,然后他便在下人的指点下,离开了林府。 毕竟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在城里居住了,虽然林家管吃管住,但是还是要买一些生活用品,尤其是需要买一些白纸之类的东西,以备将来求学之用。 他在下人的指点下,从林府来到了越州府的集市上,因为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一些粗糙的草纸,勉强堪用而已。 他是临近中午出门,一路上顺便逛了逛相对繁华一些的越州府,等他买好东西走回林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 林昭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东西,准备走回自己在林家的住处,他自小聪慧,林家的路只走了一遍,他就已经记得清清楚楚。 来到了房间门口,林昭推门走了进去,正准备买好的东西放下来,抬头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下人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公子可算回来了。” 这下人正史早上领着林昭去见秦先生的那一个,此时已经他不复那时候的谦恭神态,而是对着林昭微微昂着头,眼神里还有一些别样的意味。 林昭微微皱眉,把东西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之后,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自己没有回来,而林家的下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然后不咸不淡的开口说道。 “公子你,不能在我林家家学里读书了。” 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脸上有些不屑。 第五章 前程“断”了 如果是寻常十三岁的孩子,这会儿多半就会惊慌失措了,但是林昭并不会,相比于同龄的孩子,他多了一段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记忆,相对来说自然也会沉稳许多。 看到这个下人的神态,林昭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微微皱眉道:“为什么?” “秦先生已经点头了,大老爷也答应过,总不能……说话不算数罢?” 林昭面前的这个下人,名字叫做林福,自小被林家从牙行买过来,自然就跟了林家的姓氏,他虽然姓林,但是毕竟是卖身的仆人,平日里面对林家人,哪怕是远的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林福也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所得罪,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林昭的时候,才会那样客气。 但是此时,这个林福对林昭的态度,已经大为转变,一个人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在短短半天之内大变,那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林福轻蔑的瞥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瞒报身世,想要哄骗大老爷,混进家学里读书,到如今终于被大老爷现了,还想狡辩?” “我如何瞒报身世了?” 林昭大为皱眉。 他与林家的家主林思正说的话,句句属实,他的确是东湖镇林家林清源的第三子,也的的确确是林家人,哪来的什么瞒报? “你还想狡辩!” 林福昂着头,趾高气昂:“你家大母中午的时候进了城,与大老爷说明了你的身世,你……一个勾栏子,也敢妄想进林家家学读书!” “差一点大老爷便被你蒙骗了,还好你家里大母来的及时,说清楚了情况,要是让你这个勾栏子进了林家的家学,林家一百多年的文脉,便被你给污了!” 勾栏,原为歌舞之所,后来慢慢用来代指青楼妓寨。 所谓勾栏子,就是指妓女之子。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早年流落风尘,曾经是卖唱的清倌人,但是她早就被林昭的父亲林清源赎身,脱了贱籍,也就是说从法律身份上来说,林昭与他的母亲都是清白的,与勾栏妓寨,早已经没了关系。 不过这一段过往,还是让林二娘极为在意,她这些年心心念念的盼着儿子能够考取功名,目的自然不只是为了儿子的温饱,也是想要用光鲜的功名,抹掉这段已经不怎么为人所知的过往。 但是不管怎么说,勾栏子这种“蔑称”,都不应该用在林昭头上。 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抬头看向林福,目光凶狠。 “你说什么?” 林昭现在比林福还要矮半个头左右,但是此时他怒目而视,竟然有些骇人的味道,林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是仍旧梗着脖子说道:“这是你家大母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他昂着脖子说道:“不管怎么说,大老爷是绝对不肯让你再在家里读书的,大老爷说了,今天天色不早了,允许你再在家中住上一晚,明天一早你就收拾东西离开!” “大老爷还说,你自己走就是,用不着去见他了。” 说完,林福昂着头就要离开。 其实,林二娘已经脱籍十多年了,林昭的身份也是清清白白,与贱籍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是个再清白不过的出身,也就是林家这种世家大族,才会这样计较林昭母亲的来历。 “等等。” 林昭开口唤住了林福,问道:“大老爷真是这么说的?” 林福本来以为林昭是想要用手打他,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声音更大了:“那还能有假,是大老爷亲口与我说的!” 林昭微微皱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另一只手对着林福招了招,有些神秘的说道:“你过来,把一样东西递给大老爷看,大老爷看了之后,一定回心转意,许我留在家里读书。” 林福犹豫了一下,然后慢吞吞的走到了林昭旁边,问道:“什么物事?” 林昭此时正站在桌子旁边,等林福靠近之后,他从衣襟里把手抽出来,然后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椅子,直接砸在了林福的头上! 林福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会突然难,猝不及防之下,他根本来不及躲闪,被砸了一个结实,顿时头破血流! 林福也才十五六岁而已,被砸了之后一下子就懵了,倒在地上捂着额头哀嚎。 林昭冷冷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林福,走过去又狠狠踹了两脚,骂道:“下次再听到你嘴贱,便打死你!” “勾栏子”这个称呼,对于林昭来说并不陌生,这么些年林二娘虽然深居简出,但是东湖镇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传言,这就导致了不少人会在背地里指指戳戳,但是哪怕是东湖镇的人,也只敢在背后说一说,谁都知道,谁要是敢当面说林二娘的闲话,那个平日里习惯躺在牛背上晒太阳的林三郎,抄起石头就会跟你拼命! 林福躺在地上,额头上满是鲜血,痛苦的哀嚎不已。 “来人啊,杀人了!” “救命啊……” 面对林福的哭嚎,林昭不为所动,仍旧在不紧不慢的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很清楚自己刚才那一下的力道,最多也就是破皮流血的皮外伤而已。 林家很大,大到哪怕林福倒在地上呼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过来,这会儿林昭已经把东西的收拾的七七八八了,他把下午刚买的草纸背在身上,一如他从东湖镇进城那样,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这间厢房,朝着林府的大门走去。 走到林家大门口的时候,林昭回头看了林府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逞一时意气固然舒畅,但是从这个家门走出去之后,就意味着科考这条路很可能要对自己关闭了。 今日之事,其中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林家迂腐,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那个所谓的“大母”! 这些年,因为父亲基本不怎么在家,林昭与母亲两个人,基本上可以说是在东湖镇相依为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林昭不怎么瞧得上那母子三人,但是也没有怎么得罪他们。 可是现在,那个东湖镇林家的大母,来断自己前程来了! 至于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人心善妒。 她的长子林显,每年都会进城里两三次,但是每一次都进不了林家的家学,而自己这个二房的庶生子,刚一进城,便被主家“录取”了,这么些年来她对林昭母子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刻薄,如何肯看到林昭进入主家求学? 只是读书倒还罢了,若林三郎真的求到了功名,焉能不清算东湖镇放牛三年的“恩德”? 因此,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位东湖镇林家的大母,都是不可能让林昭成功进入主家求学的。 对于任何一个有一些读书天赋的少年人来说,此时都不能像林昭这样走的潇潇洒洒,而是会去林家大老爷那里再求一求前程,但是林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林家大门的招牌,便大踏步离开。 对于他来说,读书入仕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斜照在背着行礼的少年身上,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少年人步履矫健,很快走出了林家所在的兴文坊。 第六章 大周律救了你(求收藏!求推荐!!!) 林昭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 他与同龄人的想法,大不一样,甚至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如果是一般人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不说如丧考妣,至少也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林昭自己本人就不太愿意走科考的路子,是拗不过林二娘,才来主家求学,如今正好顺水推舟。 不过尽管如此,自家那个大母的做法,实在是让他恶心到了极点。 从林家的大郎林显开始蒙学之后,大母张氏就隔三差五的带着他到府城来,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进主家的家学读书,为此张氏没有少向林家上下的管家下人使钱,但是奈何林大郎读书方面的资质实在是太过不堪,家学的秦先生始终不肯收他。 如今自己也来主家求学,张氏没有帮一点忙不说,反而从中作梗,还拿母亲的出身为借口,到处说事! 这十多年来,林昭母子虽然过得不是很好,但是总体来说还算过得去,比寻常农家的日子要好过一些,再加上毕竟是一家人,林昭也懒得与张氏那一房计较的想法,可如今张氏的所作所为,不仅缺德,而且恶心。 林昭背着从东湖镇带着的行李,走在大街上,喃喃低语。 “坏我前程不要紧,这份前程我也不是如何稀罕,但是拿母亲出身说事,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少年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早晚与你算账。”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低声说完这两句话,正准备在府城里寻一个住处安身,毕竟他是昨天才到的府城,现在回东湖镇去,也没有办法与母亲交待。 再说了,回去也不能与母亲提起这件事,不然母亲知道了林家事情前后的原委,该会何等伤心? 他正在左右张望着,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住处,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嚷。 “小畜生,终于给老娘找到你了!” 林昭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一个身材臃肿,脸上还擦了不少红彤彤脂粉的中年妇人,两只手掐着腰,从兴文坊门口骂骂咧咧的追了上来。 正是东湖镇林家的大夫人张氏。 很显然,她是刚知道林昭离开了兴文坊林家,匆匆赶上来的。 林昭皱了皱眉头,只当是没有看见,依旧朝前走去。 “小畜生,你打了主家的下人,还想一走了之不成?” 张氏身形有些肥胖,但是走的并不慢,很快赶到了林昭旁边,指着林昭骂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敢做出这种恶事,将来岂不是要当街杀人?今日非把你揪到县衙去,交给县老爷法办,治你一个伤人的罪过!” 林昭这才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张氏,不咸不淡的说道:“我打的是兴文坊林家的下人,要追究也应该是兴文坊林家来与我追究,怎么未见一个主家的人追过来,只有大母你一个人赶了上来?” 这种事情,林家作为越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家,肯定是不愿意诉诸官府的,不然面子上过不去,张氏也只是想借着这个借口吓一吓林昭而已,见林昭完全不吃这一套,这胖妇人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指着林昭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畜生,竟然敢与老娘顶嘴了!” 她骂骂咧咧的说道:“安排你在东湖镇放牛,准备让你将来有个营生,你倒好,一声不响的就跑到了府城来,还私自去主家丢人现眼!” “是谁允许你到大伯面前,报老爷的名字的?” 她口中的大伯,就是林家主脉的家主林思正,而老爷,自然就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了。 “是谁允许你这个小畜生,动用我们四房的人情了?” 林昭这才把身上的行李放了下来,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如果大母没有耳聋的话,应该在兴文坊里知道了我通过林家家学考试的事情,既然我通过了,如何就是丟四房的脸面了?” “大母带着大兄,三天两头往府城跑,每次都被林家的先生赶回东湖去,这就不是丟四房的脸面了?” “你一个勾栏子,到府城来就是丟四房的脸面!” 张氏被林昭这一番话戳中的痛处,当即气急败坏,张口怒骂道:“你大哥已经通读四书,他尚且进不了主家的家学,你这个小畜生也配?也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后门,与大伯说了什么话,才成功哄骗了主家!” 说到这里,张氏想起了林家那个屡次拒绝了自己大儿子的秦先生,心中更加愤怒,当即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娘那个小浪蹄子,仗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多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府城,跟那个什么秦先生勾搭上了,这样你这个小畜生,才能在主家蒙混过关!” 她冷笑不止。 “她为了你这个小畜生,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只可惜你们母子两个人的奸计被老娘看破,只在大伯面前说了几句话,你这个小畜生,立刻就被主家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张氏得意非常:“我家显儿那般聪慧,尚且进不去主家家学,你这个小畜生,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还想混进去?” “等老爷回来了,我一定在老爷面前告那个骚蹄子一状,让老爷把她丢到河里浸猪笼!” 这位东湖镇林家的大夫人,直接林昭的鼻子,大嚷大叫:“还有你这个小畜生,以后就跟着那些佃户们一起去种田去,休想再有放牛的清闲差事!” 本来面对这种泼妇,林昭心里是没有什么波动的,只觉得这眼皮子浅到离谱的胖女人有些恶心而已,但是听到她凭空污蔑自己母亲与人通奸,林昭终于愤怒了。 他死死地看着张氏,目光凶狠。 张氏怡然不惧,反而冷笑道:“怎么,你这个小畜生还想打老娘不成?” 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林昭面前,不屑道:“来呀,老娘就站在这里给你打,你动手啊!” 她心里很清楚,林昭是打不得她的。 因为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她是林昭正儿八经的母亲,这个时代是有“不孝罪”的,国朝初年的时候,甚至有“詈祖父母父母者绞”这种严苛至极的律典。 也就是说,只要说祖父母父母的坏话,官府就可以弄死你。 当然了,现在朝廷的律法已经没有立国之初那么严苛,不过如果为人子女动手打了父母,被父母扭送至官府,只要父母同意把你弄死,官府还是可以把你弄死。 这是“大不孝”。 因此,林昭是绝对不能对张氏动手的,尤其不能当街对她动手。 他站在张氏面前,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一些心中的愤怒,然后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抬头看了张氏一眼,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些嘶哑。 “今日,是大周律救了你。” 第七章 搞钱! 面对这种泼妇,没有人会不生气,即便是在同龄人里绝对算得上城府深沉的林昭,这会儿也已经“破防”,如果他与这个泼妇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会儿就是拼着闹到衙门里,林昭也绝对会动手打她一顿出气。 可是这泼妇偏偏是他法律层面上的母亲,因此……打不得。 现在一拳打下去,固然畅快,但是生死便不在自己手里了。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林昭与张氏之间,就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从前张氏虽然有些薄待林昭母子,但是毕竟没有特别过分,林昭也跟她没有太多交集,此时这番对话结束,两个人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来了。 明面上自然是打不得,但是想要出气,私下里有的是法子。 想到这里,林昭闷哼了一声,转身背上了自己放在地上的行李,回头瞥了张氏一眼。 “大母说话做事还是积一些德行为好,你年纪大了倒没有什么要紧,把两位兄长一辈子的福分糟蹋干净,可就不太好了。” 这话已经是指着鼻子骂张氏缺德了。 张氏气的双眉倒竖,咬牙切齿:“你这小畜生还敢顶嘴,也是,你是你娘生出来的,不懂规矩也不出奇!” 她两手掐腰,骂道:“你还要到哪里去?与我回东湖镇去!家中田里还有不知道多少活计要忙,哪个准你进城来的?” 林二娘无论身姿样貌,都要胜过张氏许多,因此这位东湖镇林家的主母,自然会有一些危机感,好在丈夫林清源不怎么在家,林家上下的家事都由张氏操持,因为相貌的原因,她对林二娘母子并不怎么好,平日里给母子二人的钱粮用度,仅比在林家耕田的佃户好上一些。 不过平日里张对林昭母子再如何苛待,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刻薄到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林昭在东湖镇林家最多算是庶生子,对于林家的家产继承没有任何威胁,再加上林昭从前一直普普通通,让他去放牛他也去放了,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因此张氏就没有太把他们母子看在眼里。 她之所以气急败坏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从前一不读书二不聪明的林三郎,突然从东湖镇进了城,并且还不知道怎么,竟成功通过了主家的测试,进入了主家家学! 从前在他眼里,要一辈子在田地里刨食吃的林三郎,突然就成了“读书人”! 这如何使得? 且不说林昭取中秀才之后,他们母子的地位会抬升多少,就说林家家产的问题,假如这个林昭中了功名,身在外地的丈夫肯定也会被惊动,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直没有功名,这个林家的庶生子就很有可能就会接过东湖镇林家,继承家业! 这是张氏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她不可能让这母子二人有“鸠占鹊巢”的机会,因此当林昭坐着驴车进城之后,这位林家的主母第二天就跟进了城里,想看一看林昭进城到底是为了什么,然后她就在兴文坊的林家,打探到了林昭即将进入林家家学读书的事情。 当时,兴文坊林家的下人,还向张氏贺喜,说她的这个三儿子是个读书种子,家里的秦先生说了,最多三五年,就有可能取中功名! 当时,张氏心中立刻就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很快她就意识到绝对不能让林昭母子有翻身的机会,于是乎她就找到了兴文坊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把林昭母子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最重要的是,她对林思正说,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在东湖镇很不安分。 林家是百多年的书香门第,林思正又比较古板,听到张氏的话之后,也就绝了让林昭在家里读书的念头,以免被外人说闲话。 于是,才有了林昭回到兴文坊又被赶出来的事情。 听到了张氏的话之后,林昭回头看了看张氏,冷声道:“东湖镇的田产,大多是越州府林家的,大母只是帮忙照看而已,自然有佃户打理,如何要我回去伺候?” “那些田产里,真正算咱们家的,也就一二十亩而已,大母如果舍得分我四五亩,我现在就回东湖镇伺候那些田地去。” 这个时候,一亩永业田的市价在二十贯钱左右,而且还不太好买,四五亩地也就是上百贯钱,已经是东湖镇林家产业的很大一部分,林昭只不过是一个庶生子,别说是四五亩地,就是四五分地,张氏也没有打算分给他。 “我是你母亲,我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去做什么!” 张氏恶狠狠的看向林昭:“你不从母训,便是不孝!” 林昭这一次直接转身便走,不再搭理这个泼妇。 “那大母便去官府衙门告状罢,若衙门让我与你回东湖镇,我自然会回去。” 这个时代的小民百姓,甚少有人愿意沾染官司,一般事情只要不是特别大,就不会闹到官府去,况且张氏与林昭的矛盾,在官府看来只是小事情,官府会不会受理都不一定。 张氏自然是不打算去报官的,毕竟一进衙门上下打点的钱就要花销不少,林昭这个小畜生还不值得她花钱去打官司。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昭走远。 不过此时,张氏仍然不死心,她看着林昭渐渐远去的背影,怒骂道:“管不了你个小畜生,还管不了你娘吗,你尽管跑就是,看你娘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已经走出十几步的林昭,停下脚步,又往回走了几步,走到张氏面前。 “怎么,愿意乖乖与我回去了?” 张氏撇了撇嘴:“谅你也翻不出天去。” 林昭靠近的张氏,但是并没有放下手中的行李,他抬着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胖胖的泼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今后,我会一直待在越州府里,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跟你回东湖镇了。” “大母既然提到了我家母亲,那有一句丑话,不妨说在前头。” 林昭握了握拳头:“我母亲生性温和,从来不得罪人,她要是在东湖镇受了什么委屈,大母你们一家人,便会永无宁日。” “林昭说到做到。” 不知道为何,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但是张氏听到这番话之后,竟然觉得脊背有些冷,张了张口,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而少年人说完这番话之后,则是转过头去,迈着步子慢慢走远。 此时,他如果回到东湖镇去,恐怕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他必须在城里寻到一条出路,尽快摆脱现状才成。 当然了,他当前的能力太过弱小,没有办法庇护林二娘,能够做的,也就是这么放一句狠话了。 林三郎背着一身行李,走在越州府的大道上,夕阳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 少年人看着自己眼前正在垂落的夕阳,自言自语。 “得尽快挣点钱了啊…” 第八章 宗族束缚 因为拥有完整的前世记忆,林昭虽然不算穿越,但是也算是重生了。 按照上辈子重生小说的进度来说,重生十三年,林昭应该已经在这个世界混出了一些模样,最起码也应该名震一方,不用再把张氏那种泼妇看在眼里,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先,林昭这辈子的家庭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是帮着主家看田的分支而已,真正属于他家里的田地也就是一二十亩,连个小地主都算不上。 家庭条件摆在这里,注定了他们一家人在东湖镇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况且林昭与林二娘两个人在这个家的处境堪忧,更不可能有什么接触外人的机会。 总不能拉着老爹林清源的手,张口吟诵几篇李杜文章,做一个“神童”罢? 诚然,拥有上辈子记忆的林昭,做一个神童并不是很难,但是先前他对这个世界两眼一抹黑,真正出了名,是福是祸还分不清楚,况且卖弄诗文这种事情做起来有些尴尬,因此小林昭干脆就放弃了这条路,一点一点摸索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再有一点更重要的是…… 在这种家庭背景下,除了当神童之外,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办到的,别说是先前七八岁十来岁的时候,就是现在已经十三岁的林昭,走在越州府大街上,要是想要干什么事情,仍然会被当成一个孩子。 没有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本来就很难做成什么事情。 况且这一次,还是林昭第一次进越州府。 越州府的景象,与东湖镇又大不一样了,作为大周的江南重城之一,只越州城城里的人口,就早早的过了十万人。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个规模的城市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大城市了。 因为人多的原因,越州府里各行各业都很齐全,走在越州府大道上,随处可见住店的客栈之类,林昭从兴文坊出来之后,刻意走的远了一些,终于在一处胡同里寻到了一家叫做“君悦来”的小客栈,花了二十钱住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林昭便早早的起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之后,下楼向客栈的伙计打听了一番附近有没有往外出租的小房子。 一般来说,只要有私有制存在,租赁这种东西就会应运而生,尤其是在相对繁荣的城市里,常人很难一下子掏出一大笔钱财来购买宅子,通常都是租住。 像是在都城长安那种大城市里,有些四五品的大官都买不起房子,只能赁屋而居,有些甚至一租就是几年十几年时间。 越州府也算是颇为繁荣的城市,自然是有房屋租赁的,这店小二听到林昭的问话之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再之后就是向林昭推荐自家的客店可以长住,见林昭不同意,他才开口向林昭推荐的附近的几个小房子。 这些房子的价格,都在三四百钱一个月左右,当然了,这是那种不带院子的民居,如果要带个小院子,一般就得一贯钱往上了。 林昭从家里出来,总共就带了一贯钱,他还要留一些自用,因此便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找了个四百钱一个月的房子租住下来,好在这个时代不需要收押金之类,房东是个小老头,收了林昭四百钱之后,叮嘱了林昭几句,便转头走了。 林昭一个人的把行李搬进了这间屋子里,坐下来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抬头看了一番这间房子。 越州城里的房子,只要是在坊里,一般都是带院子的,林昭租住的这个房子并不带院子,位于一个相对偏僻一些的角落里,房子很小,除了一张没有被褥的床之外,还有就是一个看起来许久没有生火的灶台。 这种条件,并不比林昭在东湖镇的那个住处好到哪里去。 林昭摇了摇头,简单收拾了一番,铺好床铺之后,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他坐在床边,透过窗子看向外面的阳光,一时间有些失神。 自己带进城的这一贯钱,是母亲辛辛苦苦攒下来给自己读书用的,假如母亲知道了自己没能在林家主家读书,反而用这些钱在府城里租了个房子住下来,也不知道心里会作如何想。 而且,张氏那个泼妇,回东湖镇之后,一定不会替林昭隐瞒这件事,也就是说林二娘很快就会知道林昭在越州府的情况。 思来想去,林昭还是从行李中翻出了两张粗劣的草纸,用林二娘给他准备好的笔墨,在草纸上写下了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主要是通知母亲一声,自己要在越州府住上一段时间,让她不要惦念。 写完之后,林昭认真的折好书信,准备明天一早让给城里送菜的郑伯,帮他把书信带回去。 因为奔波了一整天,写完信之后,林昭就觉得有些疲累了,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躺在这个他刚刚收拾好的小窝里,闭目养神。 这时候他虽然有些困倦,但是还不能睡。 身上的钱,只够他在越州府待一个月左右,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要赚到足够他在府城里生活下去的钱。 当然了,最好是能够在府城里买一套房子,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住,这样就不用再东湖镇继续看张氏的脸色。 对于林昭来说,这些都不是特别难以实现的事情,毕竟他脑子里有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但是现在摆在林昭面前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赚钱,也不是安身立命,而是如何摆脱张氏。 因为父亲林清源尚在,林昭与张氏还是一家人,没有分家,也就是说不管林昭挣多少钱,都是属于这个大家的,张氏可以随意支配。 除此之外,张氏还是林昭的嫡母,这种身份上的束缚,很有可能会束缚林昭一辈子。 少年人躺在床上,一边思索如何尽快在越州府里捞到第一笔钱,一边想着怎样才能与张氏撇清关系。 对于那个远在外地的父亲,林昭心里并没有太多恶感,但是对于这个刻薄蛮横的大母,他已经厌恶到了极处。 很快,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躺在床上,两只手放在脑后,没有丝毫睡意。 想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林昭才缓缓闭上眼睛。 “暂时是要在越州府里挣一些钱,摆脱现在的窘境。” “但想要挣脱宗族束缚,单单做生意挣钱是不成的,就算挣了钱,只要经官府,恐怕也落不到我的手里。” 大周以孝治国,林昭与张氏的冲突只要经官,他几乎一定是败诉的一方。 “只能想办法,谋个官身了。” 少年人心中暗暗自语。 “有了官身,才没有人敢拿母亲的出身说事。” “有了官身,才不怕与张氏进衙门。” 第九章 打工人! 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想要在越州城里挣点小钱并不是很难,比如说去路边支一个小吃摊之类的,很容易就可以在越州城里活下来,但是小吃摊这种东西,就算弄的再好吃,也需要一段时间来积攒口碑,短时间内并不会给林昭带来特别大的收益。 即便是在理想状态下,林昭的小吃摊生意火爆,仅凭他一个人也做不了多少份吃食出来,能挣钱是能挣钱,但也只是一些不入眼的小钱而已。 更重要的是,林昭前世今生都没有接触过这个行当,很多小吃他只吃过没有做过,即便照葫芦画瓢,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出爆火全城的吃食出来。 于是乎,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林昭果断放弃了出摊的想法。 以林昭现在十三岁的身子,除了做小吃摊之外,其他可选择的行当就不是很多了,少年人一大早起床之后,坐在了自己的小窝里足足思虑了半个时辰,然而还是没有想到什么比较合适的行当,于是乎,他决定出门在越州城里转一转,做一做市场调研。 越州府是典型的江南城市,每条街都有一条河并行,走在越州府的街道上,就可以看到满城的小桥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然而现在的林昭却没有功夫观看这些风景,他在越州城里走了大半天,从城南的南街,一直走到城北的三埭街上,一直在沿街观望越州城的百姓民生。 这是一个相对完善的城市,各行各业都基本齐全,留给林昭挣钱的行当并不多,走到下午的时候,少年人在路边买了一张大饼,坐在路边一边啃着大饼,一边暗暗思量。 眼下,想要在越州城里尽快积攒本钱,与这些本就有的行当争食吃,显然不太现实,最好的法子是能够寻到一些行业的漏洞,或者说干脆凭空造出一个行当出来,这样才能尽快赚到钱。 想到这里,少年人三两口把手中的大饼啃下了肚,然后在大街上左右看了看,突然看到一家书铺,他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了什么事情,迈步朝着这家书铺走去。 江南从来都是斯文元气所在,越州府更是文风蔚然,因此越州城里的书铺并不少,几乎每条街上都会有一两家,这些书铺有大有小,林昭走进的这家书铺,名字叫做三元书铺,算得上是中大型的书铺,门面就有三四间房子。 走进书铺之后,林昭先是随意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本,然后又看了看定价,心里就基本有数了。 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代已经有印刷术了,摆在书铺最显眼位置的书籍,就是几排明显印刷出来的印刷书籍,这些书籍大多是用来考学的书籍,比如说四书五经这些“教科书”以及给四书五经做注的“教辅书”。 再者就是朝廷里大人物撰写的书籍,以及时下比较流行的一些书本,都有印刷本。 除了这些印刷本之外,还有不少手抄本。 手抄本的书,相对就要冷门小众一些,当然了,也有一些手抄本的四书五经,是留给大户人家做收藏用的。 相对于印刷本来说,手抄本的价格要昂贵许多,有时候价格甚至会在十倍以上,印刷本一本书,一般在二三十钱到一百钱不等,而手抄本的书,有些甚至会卖到一贯钱以上! 哪怕是越州府的消费水平,一贯钱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就拿林昭的父亲林清源来说,他在邻府做师爷,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六十贯左右,除去开销能剩下一半,已经很不错了。 林二娘每天做刺绣,攒了这么些年,估计余钱加在一起,不会过五贯钱! 心里大致有数之后,林昭便开始打量这家书铺的掌柜,这掌柜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年纪,面色白净,颌下留有一缕长长的胡须,看起来颇有些风度,比起林家的那位秦先生,竟然更像是一个读书人。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过去,对着这个中年人微微低头,开口道:“掌柜的,你这里招学徒么?” 这掌柜的姓谢,名字叫做谢三元,早年也是读书人,但是久考不中,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取到,无奈之下只能弄了个铺面做起了书铺,到现在十多年时间过去,他这个三元书铺,在越州城里已经小有名气,大富大贵谈不上,但是靠着这间书铺,也已经在越州府里置了房产,做的很是不错。 他本来正在翻看一本新到的话本,听到声音之后,抬头一看,现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人,看起来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谢三元微微一笑:“少年人,我这里已经有人做工了,暂不缺人,你到别家去看一看罢。” 小的书铺,一般都是买进卖出,赚转手的差价,大一些的书铺,一般都自己印刷,像三元书铺,就有自己的印刷作坊。 之前林昭一进门,就看到这个掌柜的两只手上都是墨迹,而且是那种洗不掉的墨迹,因此他才会向谢三元开口。 听到谢三元一口回绝,林昭并不气馁,只是对着谢三元笑了笑:“掌柜的,我工价便宜,一个月只要二百钱,也不要您管住,管两顿饭就成。” 此时的林昭,已经笃定这个世界的印刷水平,止步于雕版,最起码主流是雕版,但是他对于这个行当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因此他需要先在这家书铺里打一段时间工,一边了解这个世界的印刷水平到底到什么程度了,一边也要学着怎么去印东西。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看一看这个掌柜的品性如何,值不值得合作。 他一个穷小子,就算把活字印刷弄出来了,自己也做不成事业,必须要找人一起干才成。 此时越州府的工价,一个月大概在四百钱到六百钱左右,而且都是管吃管住,林昭提出来的二百钱,已经远远低于“普通工资”了。 他租房子一个月就要四百钱,两百钱的工资还不够房租费。 谢三元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然后叹了口气:“罢了,看你这个后生也是碰到了难处,不然不会说出这番话,你且在我这里帮帮忙,至于工钱,我也不会短了你,一个月给你四百钱。” 林昭连忙低头,对着谢三元作揖道:“林昭多谢东家收留。” 东家与掌柜两个词,暗中的意思便大不一样了,这谢三元的确是这间书铺的老板,闻言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我姓谢,谢三元。” “好生做事,要是没地方住,后院还可以空出一间房出来给你。” 第十章 职业上的烦恼(求收藏,求推荐票!!!) 从此,林昭也算是在城里有了个工作! 虽然这个工作的收入极其微薄,但是毕竟也算是一份收入,假如林昭搬到东家后院里去住,省下来房租,省吃俭用的情况下,一年还能剩下不少钱。 当然了,房租已经给了一个月,林昭自然不可能搬出来,况且他也需要一个没有人打扰的环境,想办法把活字印刷给弄出来。 第二天,林昭就去三元书铺上班了,谢三元先带他把书铺书架上各种书籍的定价熟悉了一番,林昭本来就聪慧,况且这些书籍的种类并不是特别多,只用了一上午,他就已经把三元书铺的书本价格记住了七七八八。 到了中午的时候,一个身穿素裙的少女,手里提着饭篮,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书铺。 她声音清脆。 “阿爹,吃饭了。” 这会儿谢三元正在教导林昭如何与书铺里的客人砍价,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之后,脸色微变,立刻对着林昭说道:“你先到里屋去回避回避,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林昭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乖乖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迈步朝着后堂走去。 等林昭走开之后,谢三元才擦了擦手,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去迎接送饭的女儿去了。 从女儿手中接过饭篮,谢老板笑眯眯的说道:“大闺女今天给阿爹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这个少女,是谢三元的长女,名叫谢澹然,因为谢三元要在铺子里看铺子,有时候还要去印刷作坊里忙活,中午基本没有时间回家里吃饭,从三年前开始,谢澹然就开始每天到书铺里给老爹送饭。 听到了老爹的问话之后,谢澹然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头往老爹身后看了看,然后笑嘻嘻的说道:“阿爹昨天回家说铺子里招了个学徒,让我今日送两份饭食过来,怎么铺子里不见人?” 谢三元咳嗽了一声,挥手道:“那小子肚子疼,出去如厕了,不在铺子里,好了,饭送到了,你回去罢。” 谢澹然本来就是出于好奇,听到老爹这么说,又看了几眼之后,便失去了兴趣,对着老爹挥了挥手:“那女儿就回去了,阿爹你今日早点回家去,小弟他在学堂里淘气,被先生赶回来了,正在家里罚跪呢。” 谢澹然笑着说道:“阿爹你不回去,恐怕母亲要让他一直跪着了。” 谢三元叹了口气,摇头道:“看来我谢家,没有读书的禀赋,罢了,你先回去罢,我下午早些回家去。” 谢澹然含笑点头:“那好,阿爹你尽早回去拯救小弟。”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突然回头看向父亲,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阿爹你为什么不让我见那个学徒?” “哪里有不让你见了?” 谢三元佯怒道:“说了那小子出门去了,为父还能哄骗你不成?” 谢澹然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谢三元望着自己女儿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要是你弟弟能有你这般聪慧就好了,一个女儿家,生的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提着饭篮走回了柜台,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那小子生的油头粉面,俊俏得很,岂能让你见到?万一你看中了这个穷小子,到时候我这个书铺岂不是都要易主了?” 谢三元很是宠爱自己的这个长女,这些年不止一次的说过,将来女儿嫁人,要把这个书铺当做嫁妆陪嫁。 自言自语一番之后,他把饭篮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道:“小子,出来吃饭了。” “尝尝我家……呃,我家夫人的手艺,比城里的大酒楼也毫不逊色。” 林昭这才从里屋走了出来,对谢三元道了声谢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吃饭。 不得不说,这家老板很是厚道,管林昭吃不说,还让林昭与自己同吃,由此可见人品绝对不坏。 林昭一边吃饭,一边与谢三元搭话。 “东家,铺子里的书价我大多熟悉了,什么时候带我去印刷的作坊里看一看啊。” 谢三元放下碗筷,瞥了林昭一眼,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作坊?” 林昭笑着说道:“上午在铺子里看了看,见不少书本都是新印出来的,因此猜想东家还有个印刷作坊。” 雕版印刷的难处在于,一套雕版只能印一套书,雕版制作麻烦,因此只有卖的特别火,或者非常热门的书才会拥有雕版,像谢三元家里的作坊,也就有十来套雕版而已,其中一部分是买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这些年自己弄出来的。 这些雕版极为珍贵,甚至会有其他印刷作坊的人过来偷! 林昭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看起来天真烂漫,谢三元也没有多想,低头扒了两口饭之后,开口道:“你先在铺子里帮忙就是,作坊那边暂时不缺人,等缺人了再让你过去。” 林昭心中暗暗皱眉,但是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都听东家的。” 两个人吃完饭之后,林昭主动把碗筷洗刷干净,然后放回了饭篮里,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就已经把书铺里的书架全部记了下来,谢老板也懒得再盯着他,搬了把长椅半躺在书铺门口,闭目养神。 就这样,林昭每天准时准点去三元书铺上班,几天时间下来,谢三元对他已经十分信任,有时候甚至会把林昭一个人留在书铺里看铺子,他则能够抽空出去转悠两圈,或者躺在椅子上睡觉。 几天时间下来,林昭虽然没能进到印刷作坊里,但是却在慢慢学习印刷用的字体,以及这种字体的阴文。 唯一有些苦恼的是,因为他生的好看,有些来书铺里买书的女子,便会常常偷看林昭,性格外向一些的,还会主动与林昭开几句玩笑。 千金小姐还好,一般都有些矜持,但是一些代替自家小姐来买书的丫鬟们,便很是大胆,其中有一个在第一次见到林昭之后,第二天还给林昭送来了一盒点心,然后捂着脸就跑了。 还好林昭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面对这些职业上的烦恼,处理的游刃有余,不至于手忙脚乱。 三元书铺的客流量,明显增加了不少。 第四天下午,林昭照常关了铺子,朝着自己的小窝走去,他租住的屋子距离三元书铺并不近,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 一推开门,林昭就感觉到了不对。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股……血腥气? 第十一章 江湖义士 这股血腥气并不重,但是十分明显。 林昭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果断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黑暗之中,一双手不知道从哪里伸了出来,直接搭在了林昭的脖子上,两根手指扣住了林昭的喉咙! 林昭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这两根手指上的力道,可以随意捏碎他的喉管。 于是乎,他很懂事的停下了脚步。 “噤声。” 黑暗中,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恶意。” 林昭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管这人是谁,能够说出这句话,说明这个人应该不会动手打杀自己,少年人咽了口唾沫之后,声音有些颤抖:“敢问……壮士是?” “你把门关上,进屋来。” 林昭很乖巧的迈步走进了屋子,然后伸手把门关上。 见林昭如此听话,暗中那人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掐着林昭脖子的手,声音沙哑:“一个没有名气的江湖中人而已,有事情托付小公子去办。” 他松开林昭之后,林昭背靠着自家的木门,回头看了这人一眼。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隐约可以看到这人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比现在的林昭要高出一个头还多,隐约可以看到,这人是佩刀的。 屋子里的血腥气就是从这人身上传来,很明显,他要么是受了伤,要么是杀了很多人,身上沾染了血腥气。 林昭咽了口口水,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声音仍旧有些颤抖:“请问壮士……有何吩咐?” 暗中这人多半是受了伤,往后退了几步,坐在的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开口问道:“你是……林家子弟么?”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他还是默默回答道:“壮士问得是兴文坊林家?” 这汉子点了点头,开口道:“越州府再无第二个林家。” 林昭这才苦笑道:“壮士恐怕是认错人了,我虽然姓林,但是是林家的旁支,不是兴文坊林家的子弟。” “姓林,便足够了。” 这汉子坐在椅子上,似乎是伤口作痛,他咬着牙说道:“有……奸人要害元达公,还请小公子你代我去一趟林家,知会元达公,让他务必小心谨慎,近一年时间最好不要出门……” 听到“元达公”这三个字,林昭愣住了。 他虽然在东湖镇长大,十来年也没有来过越州府,但是这汉子口中的“元达公”,他还真知道是谁。 林家诗书传家一百多年,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人中举人中进士,当代林家一共有两个在世的进士,其中一个在外地做知府,而另一个……则是官拜户部右侍郎的林简林元达! 这位元达公的经历堪称传奇,十一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十九岁金榜题名,中一甲第三名,成为大周的探花郎,此后在朝堂沉浮二十载,一路青云直上,最终做到了户部的右侍郎! 这种级别的官员,已经是金字塔塔尖尖上的那一拨人,是这个国家核心之中的核心。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位年仅四十岁就做到户部三把手的年轻侍郎,因为直言奏谏,在去年惹恼了皇帝,被罢官去职,赶回了越州老家。 尽管如此,这位林家神童的故事,还是在整个越州府里传说,尤其是林姓之人,少有不知“元达公”的。 林侍郎是在去年年初回的越州,他虽然也不是林家主脉出身,但是毕竟身居高位,回越州之后就被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请回了兴文坊林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有余。 林昭眉头大皱,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壮士是如何知道有人要害元达公的?” 这个汉子咬牙道:“去年元达公上书参奏那个大奸臣,结果被反被此贼所害,丢掉了官位,那人心中恼恨元达公,因此要派人到越州来,谋害元达公!” “我等是在一个月前打探到这个消息,我兄弟几人……便赶到越州府来暗中护着元达公,一直到昨天……” 他说话断断续续,显然受伤不轻。 “昨天……我兄弟几人现了那人的手下,交手之下,互有死伤……” “我兄弟四人,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如今已经无力护卫元达公,前几天……我等在林宅附近见过小公子,我……不方便直接进林家,只能请小公子去林家替我报个信了。” 林昭心里暗暗苦笑。 他原先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实在是太差,才会碰到这么一档子事,没想到自己早在几天前就被这些人给盯上了。 这汉子显然受伤不轻,此时额头已经慢慢见汗,说话也越来越模糊。 “元达公……是难得的好官,无论如何不能死在奸人手里,若是元达公也被人害了,朝廷便再没有什么希望了。” 他声音虚弱。 “小公子……帮一帮我……” “我有两处不解。” 见这人越来越虚弱,基本已经对自己形不成什么威胁,林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问道:“第一,如果真如你所说,朝堂里有人要害元达公,那为何元达公回乡一年他都没有动手,一直要等到今日?” 这个带刀的汉子闻言,竟然精神了一些,他微微冷笑道:“元达公去年上书参他,他当然不敢直接对元达公下手,因此要等上一年,才敢做出这种恶事。” 林昭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为何不自己去通知元达公?” “我等身上,都有官司,怕给元达公带来麻烦……” 得,合着还是一些恐怖分子。 林昭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心里却暗暗吃惊。 按照通常情况来说,当官的与混江湖的,从来都是处在对立面的,而自己的这个同族长辈,做官竟然做到了让这些江湖中人舍身护卫,何其难得! 在林昭的记忆里,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在另一个世界的所有官员中,都寥寥无几。 这个壮汉似乎是失血太多,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看着林昭,语气之中已经带着一些恳求。 “还请小公子你……帮一帮忙!” 因为受伤实在是太重,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些坚持不住了,干脆瘫倒在椅子上,昏厥了过去。 而林昭这个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把房间里的烛火点亮,然后上下打量着这个壮硕的刀客。 他沉默不语。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自然是趁着这壮汉睡着,把他绑了送到衙门里去,这样多半还能领一份赏钱,至于那位“元达公”的生死,与林昭并没有太大关系。 第二条路,就是按照这人的交待,去给元达公报信,这样一来林昭很有可能得到一个朝堂大佬的好感,但是更有可能是被卷进一场朝堂大佬间的斗争之中! 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最合适的自然是选第一条路了。 此时,月光铺洒下来,透过窗户,罩在林昭少年人的脸庞上。 借着月光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此时的林三郎,心里颇为纠结。 第十二章 我不是贪财的人! 此时的林昭,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如同一只小蚂蚁一样,真的陷入这种级别的漩涡之中,哪怕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人物,可能也会有杀身之祸。 毕竟,这人口中的那个“大奸臣”,是能够轻易把身为户部侍郎的林简,撵回老家的大人物! 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究竟有多大的权势。 林昭又不像这个汉子一样,有一些功夫傍身,就算得罪了官老爷,也可以亡命天涯,他只是一个少年人,上面还有父母,他不可能轻易冒险。 如果是一个寻常的少年人,多半不会像林昭这样想这么多,但是林昭不一样,他两世为人,想的事情自然会周全许多。 此时,这个刀客已经在椅子上昏睡了过去,他身材高大,林昭也搬不动他,只能先把这人叫醒,然后把他搀扶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似乎受伤不轻,躺在床上之后,眼睛再也睁不开,迷迷糊糊就睡去了。 然后少年人把自己搬过来,自己坐在床边,静静的等着这人醒来。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林昭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眼睛,起身把这个刀客的佩刀卸了下来,藏在了屋子的柜子里,防止这人再度暴起,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终于,天色差不多完全亮了起来。 在林昭床铺上睡了一宿的汉子,终于醒了过来,他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少年人坐在自己床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立刻警惕起来,伸手在床上摸索了一番,才现自己的佩刀也早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见他醒了,林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警惕的看着这人。 这个时候,如果这人还想要有什么其他的动作,林昭也可以从容跑出去,大不了先住在谢三元家里,避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刀客。 这人见状,先是有些愣,然后苦笑道:“你别怕,我不是什么恶人,不会害你。” 林昭撇了撇嘴。 “你们这些所谓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心里没有半点规矩可言,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杀人,我焉能不怕?”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林昭前世的时候,也曾经向往过快意江湖的大侠高手,但是后来长大之后才慢慢现,武侠小说里的那些所谓大侠,所谓高手,其实颇为恐怖,因为他们会凭借一己好恶,去裁决所有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杀人……似乎都不犯法!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湖中人与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中人有什么分别,但是做事当然是谨慎要紧,毕竟林昭家里还有个母亲需要奉养,他还想着将来挣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呢。 而且他现在已经有了挣钱的点子,最多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开始他的挣钱大计,这个时候,焉能以身犯险? 这刀客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意与林昭这个少年人争论什么,他声音已经沙哑到了极点。 “我想……喝碗水。” 林昭点了点头,转头去灶台旁边舀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放在这人手边,然后立刻退后几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这人似乎渴极了,很快把一碗水喝干净,然后长喘了几口气,开口道:“我姓赵,叫赵……” “停,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昭便已经开始着急了,他连忙说道:“我们就是萍水相逢,我可以好心,收留你在这里养伤,等你伤养好了再离开,到时候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这些江湖中人,很多都是绿林中人,有可能还是土匪出身,按照惯例,知道他们的名字,就很有可能被他们杀人灭口! 因此,林昭当然不肯知道他的名字。 这个赵姓刀客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这些年也走了不少地方,像你这么怕……嗯,谨慎的少年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昭耸了耸肩膀,只当是这人在夸自己。 “我家里没有生火,你想吃什么,或者想要买药材之类的,我可以代你去买。” 林昭知道,这些跑江湖的人,自己就是半个大夫,会给自己看病拿药。 这个人点了点头,一口气说出了十来种药材,然后又让林昭给他买一些包子回来,林昭在纸上一一记下,然后估算了一下,对着这人伸手道:“这些药我不知道要多少钱,你先给一贯钱,多退少补。” 见这人神色有些呆滞,林昭继续说道:“按照附近客店的房价,差不多四十钱一晚上,你在这里住几天,我就收你几天的钱。”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今天要去给你跑腿,所以要去跟东家告假,我一个月工钱六百钱,今天的工钱你也要补给我。” 见到林昭还在一点一点盘算,这个刀客哑然一笑,然后用右手勉力从怀里取出一小块金饼,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开口道:“这一小块金子,应该可以兑四五贯钱,你先拿去用,不够了我会再给你。” 这个时代,金银都不是流通货币,需要去钱庄兑换或者去当铺抵押,才能换成流通的铜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些药不能在一家药铺里买,不然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治外伤的药,可能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林昭把这块小金饼收进了袖子里,点头:“我记下了。” 见林昭收下这块小金饼,脸色苍白的赵姓刀客继续说道:“从方才到现在,你绝口不提元达公的事情,看来你是不愿意替我去送信了。” 林昭再次点头。 “我只是一个升斗小民,不想陷进朝廷的事情里去,我家中还有父母,万一陷进了什么祸事之中,可能还会牵连家人。” 这刀客面色平静。 “你收留我在家里,便可能是一件祸事。” 林昭咬牙道:“你以为我想收留你,还不是你自己闯进我家里来的?若不是……” 赵姓刀客瞥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若不是你怕我害你,这会儿已经带我去送官了,是不是?” 林昭抬头看了这人一眼,没有说话。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少年人。” 刀客这会儿已经有了一些力气,勉强从床上半坐了起来。 “你更像是山里的野狐,小心谨慎又多疑。” 林昭撇了撇嘴,不再理会这人,带上他刚写好的纸条,准备先去三元书铺跟谢老板请假,然后再去给这人拿药买吃的。 见林昭要走,赵姓刀客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只要你去给元达公报信,我会给你报酬。” 林昭停下脚步,撇嘴道:“我虽然贪财,但却不会见利忘命,我说了,我不想插手你们的事情,你要不然去街上随意寻个乞儿去报信就是了。” “旁人轻易见不到元达公,而且还会凭生事端。” 赵姓刀客面色平静,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贯。” 林昭已经迈步家门半步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第十三章 伏牛赵氏 “先给一半。”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这个刀客,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口说出这句话。 老实说,他是真的不想参与进这件事情之中,虽然这人口中的元达公,是自己同族的长辈,按辈分来说他还要叫上一声叔父,但是这位大人物长辈,林昭一次都没有见过,自然不肯为了他去趟进这趟浑水。 毕竟林简那种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轻易不会死,就算被人害了,也会引起朝野震动,而林昭这种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要是惹恼了谁,被莫名其妙杀了,除了双亲伤心,全村吃饭之外,根本惊不起任何波澜。 尽管林昭心里百般不愿意帮这个忙,但是一百贯……实在是太多了! 要知道,林昭的父亲在外地做师爷,知县老爷一年也就给他四五十贯钱而已,加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收入,一年一般也就六七十贯,运气好一些才能勉强上百贯。 他在外地做师爷,平日里自然有不少应酬,挣得不少,花销也不会太少,加上东湖镇还有一大家子要养,两个儿子还要读书,一年其实剩不下多少钱。 加上他们一家在东湖镇给主家看田的收入,整个东湖镇林家一年的余存,不会过三十贯钱。 也就是说,一百贯钱大概相当于整个东湖镇林家三年以上的收入! 林昭现在在三元书铺做工,一个月的工钱不过四百钱,就算他不吃不喝,一年也就五贯钱不到,一百贯钱,他要挣整整二十年! 如果仅仅只是一百贯钱,林昭不会心动到这个程度,最关键的是他最近打算搞活字印刷,如果手上没有半点本钱,他就只能选择找类似于谢三元之类书铺老板合作,而且手里没有资本,就只能靠“技术入股”,偏偏活字印刷这种东西,除了制模子稍稍麻烦一些,其他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 这个时代可没有专利保护。 到时候就算挣了钱,谢三元能分他多少,会分他多少,全看这位谢老板厚道不厚道了。 而如果林昭自己有一些本钱,可供选择的余地就会大上许多,到时候林昭是自己弄还是与谢三元一起弄,主动权就全部握在了他自己手中。 这个赵姓的刀客见到林昭这个模样,微微摇头,然后从袖子里又取出一块金饼,足足有先前那块金饼十倍大小。 “这些金子,在越州府任何一家钱庄,都可以兑出五十贯钱以上,这下小公子总应该帮我了罢?” 林昭盯着这块金子看了看,然后咬了咬牙,把它收在了自己袖子里。 “我会去帮你送信,但是能不能见到元达公,我也不敢保证,我帮你送了信,你把剩下的一半给我,如果送不成,我也算是冒了险,这块金子我只退你一半。” 赵姓刀客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小公子这个性子,倒是很适合走江湖,你这般聪慧谨慎,江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害了你。” 林昭没有搭话,收起了这块金子,就要出门办事去,他刚转头,这刀客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叫赵歇。” 林昭皱了皱眉头,只当是没有听见,继续朝外走。 赵歇咳嗽了两声,应该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也有些惨白,他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问道:“小公子就不好奇,为什么一个口信,值一百贯钱?” 这个世道,钱并不好挣。 黑道上,只需要十贯钱二十贯钱,就可以买通一些青皮去替你杀人,按照越州府的行情,送信这差事,按照路程远近一般就是两个钱到五个钱的价格,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到一百贯钱这种天文级别的数字。 林昭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不然没有人会花这么多钱让我去送个口信,不过我现在很需要这些钱,因此这件事我应下来了。” 林昭回头看了赵歇一眼,默然道:“我既然拿了你的钱,做了这件事之后,就算有什么后患,我也只能认了。” “我做了事,你给钱就是。” 赵歇这会儿虽然极其虚弱,但是听到林昭这番话之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开口笑道:“好一个给钱就是,此间事了之后,小公子考不考虑去外面看一看?你这个性子很适合跑江湖,一起到越州府以外去见识见识,等你混个几年,一百贯钱也只是不起眼的小钱。” 林昭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我对跑江湖没有太多兴趣。” “况且我就是不到外面去,一百贯钱在我眼里,也未必就是什么大钱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赵歇有些诧异的目光之下,迈步走了出去。 此时,这个少年人心里,颇有些复杂。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接下了这个差事,就会承担一些风险。 此时的林昭,如同一粒微尘一般,很难被那些大人物注意到,不过一旦真的被人注意到了,也就意味着很容易被那些大人物轻轻一拂衣袖,扫得灰飞烟灭。 不过,他愿意去赌。 一百贯钱,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太重要了。 当然了,此时的林昭还可以选择带着怀里的这块金子,携款潜逃,但是一想自己收的钱,是来自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游侠儿,江湖客,他就熄了这个念头。 这些人是轻易得罪不得的。 你赖了旁人的钱,最多是去官府吃一顿官司,要是赖了这些人的钱,说不定哪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就跟身子分家了! 离开了家里之后,林昭先是跑到三元书铺里,与老板告了一天的假,此时林昭刚刚上班没有几天,谢老板就有些不太乐意,不过一想这小子这几天靠着一张小白脸,给书铺招揽了不少生意,谢老板就摆了摆手,准了林昭的告假。 离开了三元书铺之后,林昭先是前后去了四五个药铺,把赵歇要的药材买齐,同时在其中一家药铺买了个熬药的罐子,从药铺里出来之后,林昭又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统统弄好之后,便拎着这些东西回到了家里。 因为赵歇行动不便,林昭还帮着他把药材下了药罐里,点了火开始煎药。 这药得煎两个时辰以上,林昭放好了木材之后,简单收拾一下,洗干净手之后,就迈步走了出去。 半躺在床上的赵歇,看着林昭在房间里忙活,等林昭忙完就要出门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劳烦转告元达公,就说伏牛山赵家,永远感谢他老人家的恩德。” 林昭皱了皱眉头,微微点头之后,迈步走出了自己的小窝,朝着越州府兴文坊走去。 第十四章 仙风道骨林元达 林昭记性很好,尽管兴文坊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但是路径已经记得很熟,走到兴文坊门口的时候,他简单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到了林家的大门口。 站在林家大门口,林昭有些尴尬。 上一次,他是用林家子弟的身份进入了这个宅子,并且成功见到了林家的家长林思正,不过只在林家大宅里住了一个晚上,就有些狼狈的被赶了出来。 如果仅仅是被赶出来,那倒也没有什么,主要是林昭离开之前,还打了林家的那个下人林福,事后虽然林家没有追究,但是毕竟是闹了一些不愉快,此时林昭再一次登门,多少会有些不太好意思。 不过想到了自己怀里的那一块金子,林昭咳嗽了一声,迈步走了上去,敲了敲林家的大门。 开门的门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见到林昭之后,老头脸色立刻绷了起来。 林昭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老人家,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林昭求见元达公。” 这门房老头瞥了林昭一眼,闷哼了一声:“我认得你,你前几天来家里进学,被大老爷赶了出去,恼羞成怒,临走之前还打了林福那小子一顿,若不是大老爷在意家门脸面,此时已经揪你去送官了,大老爷没有上门找你,你反倒找上门来了!” 老头子一把揪住林昭的衣袖,叫嚷道:“现在我就带你去见大老爷,让大老爷用家法办你!” 林昭微微皱眉,从这老头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然后从腰里摸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老头手里,无奈道:“老人家,上一次是你们家那个林福出言辱我,我出手还击而已,这一次我上门是有别的事情,劳烦向进士老爷通报一声,就说我有大事相告。” 这一小串铜钱,大概有七八十钱的样子,对于一个门房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外快,老头子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这个前几天还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声音立刻低了不少。 “你想见侍郎老爷?” 现在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比林昭高两辈,林简只比林昭高一辈,本来林简在家中应该被称为少爷才是,但是他地位太高,官位也太大,因此林家的人都称呼他为侍郎老爷。 林昭点了点头。 “老人家帮忙通传一声就行,成与不成,这些钱都给老人家喝茶。” “元达公若是肯见我,我再给老人家一百钱喝茶。” 林昭在林家打人的事情,其实不算是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林昭就算再是旁支,也是正儿八经的林家大家族的子弟,林福只是一个下人而已,门房老头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开口道:“那好,我去侍郎老爷那里通传一声,侍郎老爷见不见你,都不干老头子的事。” 林昭微笑道:“这是自然。” “老人家只要在元达公面前,提起朔方二字,元达公多半就会见我了。” 朔方这两个字,是赵歇交代林昭的,按照赵歇的说法,那个在朝廷里谋害元达公的大奸臣,似乎是朔方那边的大将军之类,手握兵权,很是厉害。 老头子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转头嘀咕了几句,便朝着府内走去。 大约过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老头子重新来到了大门口,他目光有些古怪的看向林昭,开口道:“你随我来罢,侍郎老爷愿意见你了。” 林昭微微低头,跟在这个老头身后,进入林家大宅,不过这一次他们走的路径,与林昭上一次走的路截然不同,老头七绕八绕之后,把林昭带到了一处园林门口,他开口道:“这是家里的代园,老老爷在世的时候修成的,侍郎老爷返乡读书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园子里。” 林昭微微点头,没有搭话。 江南大族,只要有点钱就会热衷于修园子,林家自然也不例外。 他跟在这老头身后,在园子里绕了许久,才看到了一排建筑,老头在这里止步,开口道:“侍郎老爷就在前面的书房里,你自去罢,老头子要回去看门去了。” 林昭点了点头,正准备朝着这排房子走去,瞥眼突然看见这老头并没有走开,他才恍然想起方才应下的事情,连忙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这老头手里。 “险些忘了。” 老头笑呵呵的收下这串铜钱,塞进了袖子里,开口道:“你这个后生倒是说话算话,看面相也不像是恶人,多半是林福那小子真的招惹了你。” 说完,他弯着腰转身走了。 林昭给他的这些钱,足够他出去好好喝上一顿了。 而林昭则是走到了林简的书房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敲门。 “后生林昭,求见元达公。” 由不得他不紧张。 林昭来到这个世界十三年了,平日里见到最大的大人物,无非就是林家家主林思正而已,而这位元达公,曾经官拜户部侍郎! 这种级别的官员,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丝毫不逊,甚至于还要强上一筹,山阴的县令,越州的知州,在这位曾经的侍郎面前,都只能算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虽然林简现在已经不在职了,但是他不是因为触犯国法被罢官,而是因为得罪了人,他现在才四十岁出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重新起复,再次回到山顶上去。 林昭只敲了一次门,便垂手等在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房门才慢慢打开。 一个面色白皙,留了三缕长须,身着素白道袍,手捧书卷的中年人,大袖飘飘,站在了林昭面前。 如同山上神仙一般,仙风道骨。 林昭只看了他一眼,竟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便微微低头,作揖行礼道:“后辈林昭,见过元达公。” “方才我听郑伯说起过你。” 中年人微笑道:“他说你是四房那边清源兄长的三子,按辈分你应当叫我一声七叔。” 这是林昭与这个时代的理念差别,他并不把同族的人当成自家人,而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南方人,宗族观念极重,同宗同族便是一家人,关系很是亲近。 林昭低头道:“见过七叔。” 林简点了点头:“郑伯说,你有大事相告,还提起了朔方……” 他看向林昭,面色平静:“你这个年纪,应该还没有出过越州,如何知道朔方的?” 林昭拱手道:“侄儿是受人之托,来向七叔报信。” 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把遇到赵歇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那个赵歇说,他是伏牛山赵家的人,他说朔方的那个大将军,派了刺客来刺杀七叔……” “他们兄弟,已经替七叔挡下了一些。” 说到这里,林昭咬了咬牙。 “这个赵歇,受伤极重,据他说他兄弟四人只剩下他自己,他重伤之下托付于我,不似……不似作伪。” “七叔……千万当心。” “伏牛山赵家。” 林简把手中捧着的书卷背负在身后,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才缓缓舒展。 “想起来了,南阳的伏牛山。” 林简点头道:“我在那里做过几年官。” 第十五章 为什么? 林简的履历十分顺畅,他中了进士之后,先是在翰林院待了五年,然后就外放到地方上做了南阳郡守,此后辗转数地,最后成功回到京城里,任户部郎中,再之后一路升到了户部右侍郎。 林简把林昭拉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坐下,还亲自给林昭沏了杯茶,然后让林昭详细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面对林简,林昭自然不会有所隐瞒,除却一百贯钱的事情被他隐去之外,林昭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出来,林简坐在林昭对面,饮了一口茶水之后,微微叹了口气:“早年在南阳郡的时候,伏牛山上有一个很大的村寨,约莫有数千人,被本县官吏欺压,险些就竖旗造反了,那时候为叔还年轻,也是满腔热血,就出面惩治了当地的县官,把这件事平息了下来,此事原本我都要忘了,不曾想这个村寨的人却没有忘。” 林简这番话说的颇为平淡,但是只要细想一番,就可以想明白其中的凶险,他少年及第,哪怕在翰林院待了五年,外放到南阳的时候也就二十四五岁而已,这个年纪相对来说还颇为稚嫩,按理说应该要跟地方官员和光同尘,安安稳稳的做完一任走人了事,但是林简那时候却因为一个村寨,选择与地方上的豪强官吏对抗,已经颇为难得。 说到这里,林简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些赵家人即便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过来知会我一声,我小心一些也就是了,如何就能够与那些刺客拼杀厮斗……” 元达公摇头道:“如今数人因我而死,心中着实难安。” 伏牛山赵家寨,在官府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村寨而已,但是实际上却类似于一个江湖门派,他们人数有数千人,凡是姓赵的,几乎人人习武,而且族内还专门有人跑商做生意,在南阳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势力。 江湖中人最是念恩,当年如果不是林简,赵家寨多半就只能硬着头皮竖旗造反了,因此林简卸任南阳郡守之后,赵家寨的人也依旧记着他,去年知道林简被人陷害丟官之后,赵家寨就派人到长安去探访消息。 江湖中不乏有消息灵通之辈,因此才被赵家寨的人查到了有人要暗害林简的消息。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七…七叔,赵歇所说的朔方……” 林昭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林元达微微皱眉,开口道:“本来不该与你提起,但是既然你掺和进来了,就与你说一说,为叔本来是在朝廷里任侍郎一职,去岁在朝廷里因为上书更替朔方军将领,惹恼了康贵妃,才丢了官回乡读书。” 说到这里,林简闷哼一声:“康家把持节灵州,已经两代人,从康庆宗到现在的康东平,父子两个人已经执掌朔方军十四五年,十多年前又有康贵妃入长安,仗着天子宠信,更加为所欲为。” 说到这里,林简有些不忿,闷声道:“朔方糜烂,每年只会向国库伸手要钱,这一点朝廷人人人皆知,又人人不言!” “我任户部侍郎,负责朝廷各项度支,见朔方军军费糜巨,自然看不过去,于是便向天子上书,请更替朔方将领,却因为这一份奏书,便丢了官位,灰溜溜的离开长安。” 说到这里,林简摇头道:“没想到,我丢了官之后,康东平仍旧不肯放过我,居然敢派刺客到越州来刺杀我,愈肆无忌惮了!” 林昭听完之后,心中大抵对赵歇口中的“大奸臣”,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 皇帝的小舅子,手握军权的朝廷大佬,更可怕的是,那位“康贵妃”,在朝廷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轻易把一个户部侍郎撵回老家去! 想到这里,林昭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对着林简低头道:“既如此,七叔你千万要注意安全,这个……最近轻易就不要出门了,平日里的吃饭喝水,也都注意一些。” “那人既然敢派刺客来刺杀七叔,多半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世道浑浊,方有康氏作乱,你放心,为叔是惜命之人,既然知道有人要害我,自然是不会到处乱跑的。” 说到这里,林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递到了林昭身边,然后开口道:“这是我寄存在大通钱庄里的一笔钱,约莫有两百多贯,你拿去交给那个赵家寨的人,留给他治伤以及安葬兄弟。” “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看一看他的,但是我现在不太方便出去,见了他也是给你们惹祸,你代为叔向他道一声谢,给他作个揖。”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是没有纸币的,林简给林昭的这张纸,只是他放在钱庄里钱财的存单,一共有两百四十多贯,这种存单不能用来交易,去取钱的时候不止要有单据,还要报上林简的姓名,或者是提前约定的一些暗号信物之类,才能从钱庄里把钱取出来。 因为铜钱比较重,碰到大宗交易的时候,一般都是用金子交易,或者是带着这种存单去钱庄现场挤兑。 林昭把这张纸收进袖子里,恭声到:“侄儿都记下了。” 给了钱之后,林简犹豫了一下,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金子,放在林昭面前,笑着说道:“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这一点钱给你拿去零花。” 林昭也不客气,伸手把这块金子收了起来。 “多谢七叔。” 林简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面目清秀,容貌极佳的后辈,开口道:“刚才我听郑伯说起过你的事情,你本来是要来家中家学读书的,是因为母亲出身,被赶了出去,是不是?” 林昭点头道:“是。” 林简微微摇头,皱眉道:“家里越来越不像话了,父母出身,与你有什么关系?回头我与大伯说一声,让你仍旧在家中读书,平日里也可以到我这里坐一坐,我有时间也会教一教你。” 其实林简是个相对淡泊的人,平日里很少与别人有什么人情往来,对于家中的后辈也不是特别上心,他之所以有意拉林昭一把,大抵是因为这个后辈……… 长的很顺眼。 林昭并没有犹豫,直接摇了摇头,对着林简低头道:“多谢七叔提携,只是侄儿已经不准备考学,也不用在主家读书了。” 他抬头看向林简,笑着说道:“这天底下不止科考一条路子。” 林简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你说的不错。” “考学这条路走到极致,无非也就是为叔这样而已,说给人赶回来就给人赶回来了,你志不在此,我不强求你。”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本来准备明日出去钓鱼来着,听到你的消息,也就不打算出门了,你今天几句话可能救了我的性命,以后碰到什么难处了,可以来这里寻我。” “我与郑伯交代过,他会带你过来的。”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恭敬作揖。 “多谢七叔。” 告别了林简之后,林昭快离开林家大宅,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窝里,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一把推开自家摇摇欲坠的木门,三两步走到了床边,狠狠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赵歇。 赵歇这会儿仍旧不怎么方便动,被林昭的眼神看的毛毛的,他皱眉道:“小公子你做什么?” “为什么不说清楚?” 林昭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看着赵歇。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口中的那个大奸臣,是一位……” “节度使!” 第十六章 讨康贼文! 节度使啊! 尽管林昭现在并不知道朔方军到底有多少人,但是听到林简说到“持节”二字的时候,他心就跟着抽了抽。 持节二字用在其他地方,无非就是奉命牧民守土而已,但是放在灵州,放在朔方,就意味着这个康东平大将军,就是灵州节度使,朔方节度使! 地方军政,俱在节度使一人,说他是小国王也毫不为过! 武将本来就比文臣危险,轻易招惹不得,更不要说是这种级别的武将了! 假使现在暗处有人时时刻刻盯着林宅,他们就一定会现,从林昭进入林宅之后,林简便一次都没有出来过,那么即便林昭再如何不起眼,也一定会被这些暗处的人注意到! 虽然不能确定这些朔方派来越州的人,会不会无聊到对自己下手,但是如果林昭事先知道了对方节度使的身份,不要说一百贯钱,就是二百贯钱三百贯钱,他也不会轻易点头答应。 赵歇被他看的浑身都不舒服,皱眉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林家子,一查就可以查出来,林家每天进出那么多人,你根本不起眼,注意不到你身上去,康东平就算再如何残暴,也只是要对元达公一人下手,不可能对整个越州林氏下手。” 他看着林昭,开口道:“这就是我为何来寻你的原因,找任何人去送信,都可能会害了他的性命,你去报信是最安全的。” 林昭眉头微微舒展,但是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他咬牙切齿道:“不管怎么说,这一趟风险太大了,一百贯不够!” 赵歇先从怀里取出另一块金子,结清了给林昭的尾款,然后苦笑道:“我也没钱了。” 他一介江湖中人,根本不可能带太多钱在身上,随身能够拿出一百贯钱,已经十分难得了。 他看着林昭的脸色,有些无奈的说道:“我那把刀价值不菲,你非要要钱,就把它拿去当了就是,但是当票须得给我,我还得把它赎回来。” 江湖中人一般都很看重自家兵器,赵歇能够说出这句话,已经非常难得,林昭撇了撇嘴,从袖子里取出林简给他的那张白纸,摊开放在赵歇面前,开口道:“这是元达公让我转交给你的银钱,给你治伤以及安葬兄弟所用,一共是二百四十三贯钱,等你伤好了,去钱庄里提出来。” 林昭闷哼道:“本来应当分我一半的,但是你们赵家寨死了人,我不好意思多要,这些钱你拿二百贯,剩下的零头给我就是。” 赵歇看着面前的钱票,微微有些动容,他摇头叹息:“时隔多年,元达公一如当年一般,谦谦君子。” 林昭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七叔说,本来他应该过来看你的,但是怕给我们两人招祸,因此让我代他向你作揖。” 说罢,他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对着躺在床上的赵歇深深一揖。 “越州林氏,感念赵家寨恩义。” 赵歇神色大变,不顾身上的伤口,就要挣扎着起身,连连摆手:“元达公是赵家寨的大恩人,这如何当得……” 这个时代很重礼仪,林昭与林简是叔侄关系,他代替林简作揖,就如同林元达亲自到场作揖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赵歇当然不肯受这个礼数。 他着急之下,险些跌下了床,又扯动了身上的伤口,额头立刻见汗,背上伤口也沁出了鲜血。 林昭无奈摇头,上前搀扶住赵歇,开口道:“没有什么当不得的,人命关天,你们家为七叔死了人,他给你们磕头都不为过,自然受得他这一揖。” 赵歇勉强坐回了床上,因为疼痛,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当年若非元达公,赵家寨上下两千多人,恐怕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一码归一码。” 林昭把他扶回了床上,然后把药罐里煎着的药倒了出来,放在了赵歇身边,开口道:“七叔让你在我这里好好养伤,但是提前说好,你伤好了之后立刻从我这里离开,我不想跟江湖中人沾染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林昭又补充了一句。 “你每天的花销,我都会记下来,然后从这笔钱里抵扣。” “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市侩?” 赵歇摇了摇头:“你与元达公,一点也不像。” 林昭此时,的确很需要钱,他需要尽快积攒起自己的原始资本,让自己与母亲两个人先过上好日子,但是有钱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用这些资本,抬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不然就算再有钱,也要被“嫡母”二字,压上一辈子。 “我又不是他儿子,怎么会跟他相像。” 林昭懒得与赵歇说话,简单收拾了一番家里之后,便锁门出去了。 他从一早上起床开始忙碌,到现在水米未进。 不过这一天的忙碌不是没有收获,连带着赵歇还有林简两个人给他的散碎金子,他今天一天时间,净入一百一十贯钱左右,算上赵歇欠他的四十三贯,一共是一百五十三贯钱。 这笔钱,对于当下的林昭来说,简直是太关键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除了给赵歇采买药材食物之外,仍旧照常去三元书铺上班,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过一样。 毕竟对于林昭来说,一百贯钱只是最基本的本钱,真正要赚大钱,还是得先弄出活字印刷,因此三元书铺的工作,暂时是不能丢的。 重新上班的第三天,林昭正在柜台上打着算盘,计算着上个月书铺的收入,这是谢三元交给他的任务之一。 因为用毛笔一点一点算太过麻烦,林昭干脆列了个表,正拿着一杆细毛笔,趴在柜台盘算。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店家,我要订一套雕版。” 林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人,手里拿着两三页纸,站在三元书铺的门口。 订雕版可是一桩大生意,本来正躺在门口闭目养神的谢三元,立刻睁开眼睛,满脸笑容迎了上去。 老板上了,林昭也就装作没有看到,继续低头算账,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门口的客人扔给了谢老板五贯钱的定金,把几章白纸留了下来,转身走了。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现送到印刷作坊肯定也来不及了,谢三元就把这三张纸放在林昭面前,开口道:“先收起来,明天一早送到印刷作坊那里去刻板。” “什么人家啊,两三张纸就要制一套雕版。”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接过这几张白纸,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只一眼,他立刻就呆住了。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的题目,赫然写着几个俊逸潇洒的大字。 “讨康贼文!” 林昭顿时汗毛炸起! 第十七章 等明年罢! 这两三张纸上,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几乎全部都是在痛骂朔方节度使康东平,把持灵州,拥兵自重,祸国殃民! 文中甚至还隐隐提到了那位被天子宠溺到极点的康贵妃,不过毕竟是天子家事,哪怕是林元达也不敢过多提起,只是一笔带过。 文章末尾,一句话颇为醒目。 “朔方之于大周,已成脓疮而非癣疥,此时剜疮吮脓,尤未晚也。”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三岁稚子持刀过市,亦有凶相,何况康贼?” 一篇文章,行文流畅,大意是那位康东平大将军,不仅日益骄横,而且康家把朔方军十多年,已经有了造反的资本。 用身怀利器这四个字形容康东平,不可谓不诛心。 更重要的是,文章末尾甚至还有林简二字的署名! 林昭手里拿着这几张白纸,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相比较来说,站在一旁的谢老板就要淡然跟多,他看着林昭的表情,笑着说道:“用不着这样吃惊,读书人提笔骂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像这样不仅骂人,还要制一套雕版出来印出来骂人,就不是很常见。” 林昭指着最后的署名,看向谢三元:“东家不认得元达公么?” “咱们越州的探花郎,越州城里谁人不认得?” 谢三元微笑道:“探花郎光顾咱们书铺,是咱们的荣幸,明天书铺你自己一个人看着,我要亲自去作坊,给林探花制版。” 林昭在三元书铺已经干了七八天了,此时已经颇得谢三元信任,肯让他单独在书铺看店了。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林昭把清算好了的账册递在谢三元手里,然后关了店门,在街上随便买了点吃食,便回了家里。 回到家中之后,林昭犹豫了一下,便与赵歇提起了林简作文声讨康东平一事,赵歇听了之后,也是忧心忡忡。 那位康大将军,如今在朝廷权势极重,等闲的宰相也不敢轻易招惹他,更不要说是一个已经赋闲在家的户部侍郎了。 赵歇摇头苦笑:“元达公还是太过刚直了,这样正面得罪康东平,可能就不止是暗处的刺杀这么简单了,惹恼了康东平,他可能会上书参奏元达公诬告,他背后有康贵妃,假如天子……” 说到这里,赵歇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小公子,要不然你再去一趟林宅,去劝一劝元达公?” “我如何劝他?” 林昭白了赵歇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今天距离我上一次去林宅,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七叔他是想了整整三天之后,仍然想要这么做,可见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这种人一旦下定决心,如何是旁人能够劝得的?” 赵歇面色凝重。 “我要给家里人写一封信,让他们去长安探一探情况,如果有什么祸事,也好提前知会元达公。” 伏牛山赵家寨,足有两三千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寨,而更像是一个江湖门派,能力很大。 说着,赵歇就让林昭给他准备笔墨。 此时的林三郎,已经不像刚进越州城时那般贫穷,从赵歇身上拿到了一百多贯钱之后,他在越州城里买了一些还算不错的笔墨纸砚,告别了之前用草纸写字的穷日子。 他把笔墨纸砚放在赵歇面前,然后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的刀客,极为笨拙的握住了毛笔…… 得,原来是个文盲。 林昭摇了摇头,从他手里拿过毛笔,把纸也拽到了自己面前,没好气的说道:“你说我写,代写一封信五十钱。” 赵歇欣然接受,咳嗽了一声之后便开始口述。 写完信之后,林昭便不再理会赵歇,而是蹲在门框上,捡起他昨天在市场上买的枣木,用刻刀开始在枣木上刻字。 这些枣木被锯成一个个小方块,大约只有一指宽,而且木质坚硬,想要在上面刻字颇为困难,林昭已经刻了一整天,还没有成功过一次。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没有接触过雕刻这门手艺,暂时也进不去三元书铺的作坊学习,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琢磨。 他现在有钱了,不必在意房租之类的问题,有的是时间去弄这个,等把这个弄出来了,他就可以正式开始捞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桶金了。 赵歇的伤势是背上给人砍出了两刀七八寸长的伤口,经过几天的休养,已经比他刚到林昭这里的时候好上了不少,甚至已经可以勉强下地,他从床上走了下来,迈步走到林昭旁边,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正在忙碌的少年人。 “小公子你在做什么?” 林昭手中的动作不听,淡淡的说道:“在挣钱。” 赵歇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昭手中的小木块,开口问道:“这如何能够挣钱?” “做出来自然就能挣钱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少年人就着灯光,在枣木上一点一点刻出他白天在三元书铺学到的阴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半个月时间过去。 此时,越州城已经进了三月,天气慢慢的暖和起来,林昭每日仍旧是白天去三元书铺上班,晚上回自己的小窝雕刻枣木,经过半个月的尝试,他已经刻出了几十个有模有样的字,等把常用字都刻出来,第一套活字的模子也就成了。 这天傍晚,林昭一如平常的朝着自己的小窝走去,走到门口之后,才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交谈的声音。 听了一会儿之后,现两个声音他都认识,于是林昭也松了口气,伸手敲了敲门。 伤势已经好了五六成的赵歇,给林昭开了门,林昭往这个大个子身后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了自己房间里。 林昭连忙走了上去,对着这个中年人低头拱手行礼:“侄儿林昭,见过七叔。” 这个中年人,正是林简林元达。 此时,他手里拿着昭雕刻好的两块枣木,正在烛光之下细细观望。 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他才把手中的枣木放下,脸上露出笑容:“三郎回来啦。” 林昭苦笑道:“七叔你原本就得罪了那位康大将军,前段时间又作文声讨朔方军,那位康大将军定然不肯善罢甘休,七叔一个人离开林家大宅,太危险了……” 林简笑了笑。 “放心,我天黑之后一个人从后门出来的,没有人看见我到你们这里来了。” “况且现在,康东平已经不敢杀我了。” 这位元达公哈哈一笑:“我去岁参他,他今年才敢派人杀我,现在我写的那篇文章,已经在长安城里流传,他想要杀我,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去年林简上书参奏康东平,然后丟官回乡,康东平顾忌影响,不敢立刻对林简下手,要等一年时间才敢派人暗杀,现在林简又写文章骂了康东平一顿,如果没几天就被杀了,康东平难脱罪责。 最起码,也是难逃嫌疑。 这么做,虽然有些道理,但是还是有些行险,林昭摇头道:“话虽如此,七叔你还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简给打断了。 这位元达公手里拿着两块刻好的枣木,对着林昭问道。 “三郎,这是何物?” 第十八章 好粗的大腿! “这是何物?” 林简手里拿着这两块枣木,满脸好奇。 他今天晚上过来,是想当面向赵歇道一声谢,顺便出来走动走动,进了林昭的屋子之后,与赵歇说上几句话,他就看到了角落里这些用枣木锯成的方块。 这些方块上雕刻的阴文,他自然是认得的,与印章上阴文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印章上一般都是三四个字,最少也是两个字,一个字的印章极少,更不要说这么多小木块上都是一个字了。 见他拿起自己刻了许久的模子,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七叔,侄儿最近在一家书铺里做事,学到了一些阴文,因此在家里就试着能不能刻出来。” 林简笑眯眯的看向自己这个远房的侄子,微笑道:“刻着玩会用枣木?这东西可不算便宜。” 林昭被戳穿之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犹豫了一下,便开口说道:“既然七叔问起来,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东西是我用来做活字的模子,准备做成之后印书用的。” 林简一时半会没有想明白,他微微皱眉道:“这东西如何印书?一个字一个字蘸墨么?” “与雕版类似。” 本来这种用来赚钱的想法,轻易是绝不能与旁人说的,但是眼前的这个远房七叔,与林昭身份悬殊太大,想来他也不一定看得上这一点蝇头小利,而且以后如果碰到了什么麻烦事情,如果这位前任的户部侍郎能够给他做靠山,那么对于林昭来说,越州城里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想到这里,林昭低头捡起几个枣木块,开口道:“需要印什么书的时候,只要把这些常用字拼在一起,放在一个木框里固定住,就等于是弄出了一个雕版,这种东西刻起来不比雕版省时省力,但是只要凑齐一套常用的字,便可以千变万化,不用一套书出一套雕版。” “侄儿把它称之为活字。” 林简听到这番话之后,脸色也变了变,他随即蹲下身子,把林昭刻好的那些枣木块捡起来,从里面捡出了四个字,四个木块拼在一起,凑成了“上善若水”四个字。 林简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半晌,随即抚掌感叹。 “果然是千变万化,这样只要刻出三五千个字,就差不多可以把天下的书籍统统印出来!” 他又弯下身子,在这几十个枣木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林昭,脸上带了一些笑意。 “你一个少年人,应该是头一次进城,从前也没有接触过书铺这个行当,如何想出来这个主意的?” “因为侄儿需要挣钱。” 这一次,林昭回答的毫不犹豫。 “书铺里,印刷出来的书一般要便宜一些,但是一套雕版制作起来太过繁复,因此书铺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书是印出来的,大部分还是手抄本,相对于印刷本来说,手抄本的价格太过昂贵了。” “一本手抄的《蓝山集》,在三元书铺里要卖到一贯五百钱,有些字数多一些的,还要更贵一些,假使这些书本都能用活字印刷出来,成本将会大为降低。” 林简字元达,号蓝山先生,林昭口中的《蓝山集》,就是林简这些年诗文的合集,这位探花郎在大周名气极大,蓝山集自然卖的不错,尤其是在越州府,销量一直很好。 但是即便如此,至今也还没有哪个书铺,制出了蓝山集的雕版。 毕竟蓝山集洋洋洒洒数万字,制出雕版的成本太高,还不如请人一部一部抄写。 说到这里,林昭语气有些兴奋了。 “等侄儿把这东西弄出来,印刷成本将会大为降低,到时候别的书铺卖一贯钱两贯钱,侄儿只卖四五百钱,就可以挣到大笔钱财。” 看到林昭这个模样,林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是中年之后,才会唯利是图,你怎么这般年纪,就一心只想着挣钱了?” 林昭对着林简笑了笑。 “大概是这些年吃了点苦头,总想着多挣一些钱财傍身。” 听到这里,林简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也不是林家主脉出身,林昭出身林家四房,他是出身林家三房,小时候的日子也不是特别好过,不过好在他是一个神童,早早的考学中举,三房也因为他这个探花郎,渐渐兴旺起来。 因此,他确实没有吃过太多苦头。 “你这个想法,很是不错。” 林元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虽然你初心是为了挣些钱财,但是你想出来的这个东西,却是个好东西,一旦全国大规模推行,那么书籍价格最少会下降两三倍甚至更多。” 林简面色有些严肃:“我大周至今还有不知道多少读书人买不起书籍,许多都只能借阅之后,自己抄录,有些稍穷一些的乡村私塾之中,几十个蒙学孩童,甚至一本书也没有。” “这东西弄好了,功德无量。” 林昭对着林简笑了笑:“七叔,我不想功德无量,我现在只想赚点钱,这东西给您看见了,我也实话跟您说了,您可不要传出去。” “侄儿还指望这个挣点钱呢。” “早晚会传出去。” 林简微微皱眉:“你这个想法虽然奇妙,但是并不复杂,人家只要知道了你这个东西,立刻就可以学会。” “侄儿没有指望这东西能够保密多久。” 林昭低头道:“但是只要我小心一些,两三年时间应该还是可以的,三年时间,这东西就能给侄儿挣到不少钱财,至于三年之后,其他书铺会不会争相效仿,就与我无关了。” 这个时代没有专利可言,别人学去了就是别人的,因此活字印刷,林昭也没有打算吃一辈子,他只打算用这个捞到第一桶金,然后抽身离开。 林简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开口问道:“你准备如何挣钱?” “侄儿现在在三元书铺做学徒,那家的东家性格纯良,他家里有一处印刷作坊,侄儿准备与他一起合作,把活字印刷做起来。” 元达公叹了口气,开口道:“罢了,不管怎么说,你把这东西做起来,怎么也能够降低越州书价,我就不拦着你了。” “但是三年之后,这东西最好可以推行天下,让我大周,人人都可以有书读。” 林昭微微低头,笑着说道:“那三年之后,就由七叔出面,把这东西推行天下。” 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功德,如果由林简口中说出去,那不管怎么说,他林元达就注定名垂青史了。 哪怕是林简的心性,此时也微微有些触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怀里摸索出一块檀木牌,递到林昭手里,开口道:“外人纯善不纯善,你一个少年人也看不真切,大利当前,那谢三元究竟会如何做,谁也说不分明,你拿着我的牌子,若他有什么地方欺辱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不管是告到县衙还是府衙,为叔都可以出面给你说话。” 听到这句话,林昭大喜过望,立刻对着林简弯身行礼。 “多谢七叔!” “自家人用不着称谢。” 林简又捡起一块枣木,打量了一番之后,微笑道:“看得出来,你练过一段时间的字,但雕刻与写字不同,也是一门手艺,你刻的这个字实在是不成样子,这活字你如果准备自己刻,我认识一个刻石的老匠人,可以介绍你去那里学一学。” 第十九章 你想干什么?!   有了林简的这块牌子,林昭这段日子所承担的风险,就已经算是物所值,毕竟他这个远房的七叔,可不是普通的朝廷官员,而是正四品的京官!   大周的官制,官员品级普遍不高,一品二品多半是绶给致仕在家的老人,三品四品,才是朝廷真正手握实权之人,毕竟高如六部尚书,也不过是正三品而已,有些中枢之中的宰辅,甚至都只是四品官而已!   也就是说,以林简现在的地位,不需要熬任何资历,只要皇帝点头,他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入朝拜相,成为大周的宰辅。   当然了,现在的林简略有些落魄,被皇帝从长安赶回了老家,但是即便如此,林简在越州府里还是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不管是山阴的县令,还是越州的知州,碰到林简都要规规矩矩的行礼,每个人都要给林简几分面子。   毕竟这位前任侍郎,今年才四十岁出头,对于一个四品官来说,这个年纪实在是年轻的有些过分了,谁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重新起复,再一次高居云端之上。   况且林简为官多年,不乏有门生故吏,哪怕他不做官,他在官场上的影响力,在越州城也几乎可以横行无忌了。   而林昭如今能抱上了这条大腿,就算承担再多风险,也是值了。   毕竟只要有林简的这块牌子在手里,虽然不一定能在越州府里欺负谁,但是越州城里再没有人能够欺负林昭了!   林简留在林昭的屋子里,与林昭和赵歇各自说了几句话,便动身离开,临走之前,这位元达公伸手拍了拍赵歇的肩膀,开口叹道:“早年在南阳所作所为,乃是为官者本分,我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不曾想赵家寨的人却如此上心,如今贵寨之人因我而死,林简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他对着赵歇微微低头,欠身道:“赵家寨死伤之人,还请赵兄弟妥善收葬,林简身上事了之后,一定亲自前往祭拜。”   赵歇大概是三十岁年纪,比林简小了十岁左右,因此林简称呼他为兄弟。   赵歇心中大为触动,就要下跪给林简磕头,还是一旁的林昭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跪下来。   这厮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好,一旦动作太大,估计伤口会崩裂开来,到时候又要在自己家多住几个月。   赵歇虽然没有跪下来,但是却是满脸惶恐,对着林简低头道:“当初若非元达公,赵家寨上下两千七百多人,估计都难有活路,这一次来越州之前,家中长辈说了,赵家无论死多少人,也不能让贼人伤到元达公一根汗毛。!”   “元达公是赵家天大的恩人,赵歇万万不敢受恩人礼数。”   对于这些江湖中人来说,向来是恩怨分明,林元达对赵家寨有恩,赵家寨的人就会心甘情愿替他去死,没有半点怨言。   林简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们就多一分危险,我这便回去了。”   他看向赵歇,开口道:“你在我侄儿这里好生养伤,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代园寻我。”   赵歇恭敬低头:“小人遵命。”   与赵歇说完话,林简又拉着自己的侄儿林昭走到屋外,见四下无人,他才缓缓说道:“这些赵家人至于今日,全是因为为叔,为叔现在有一些麻烦,不能亲自照顾他,就只能托付给你,让他在你这里养伤了。”   林简面色严肃:“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越州林氏不知好歹。”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七叔放心,侄儿会好生照顾他的。”   林简这才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如果缺钱了,就去代园寻我。”   说着,他迈步往外走了两步,开口道:“再有就是,你那个活字的想法很是不错,如果能弄出来,是大周万民之福,你要多上点心,那个什么三元书铺,能不去便不要去了,缺钱我这里可以给你,你直接去周先生那里学篆刻就是。”   他口中的周先生,就是他先前让林昭去学艺的篆刻大师。   林昭微微摇头,低头道:“七叔放心,这东西我一定尽快弄出来,至于周先生那边,我就暂时不去打扰了,等有难处的时候,一定过去请教。”   林简微微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林昭跟着送了一两步,然后对着这个人形大腿作揖道别。   “七叔一定当心,那些恶人多半不会轻易放过你。”   元达公没有回头,但是语气里带着满满的自信。   “三郎放心,为叔做了二十年官,也不是毫无势力,不会说死就死了。”   说罢,这位大周的探花郎背负双手,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林昭在路边愣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便回家去了,刚进家里,赵歇就连忙问道:“元达公呢?”   “走了。”   林昭打了个哈欠:“他老人家哪里能一直在这里待着?”   “走了?”   赵歇额头冒汗,开口道:“你如何不提前与我说?他老人家要走,我却躲在屋子里没有相送,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你的那份,我代你送了。”   林简白了这厮一眼。   “你先在身上的伤势,出去走上一圈,又在在床上多躺一个月。”   …………   又过了几天之后,林昭大致弄了一百多个活字出来,他弄了一个木框,把这些枣木刻成的模子找平,然后刷上墨水,贴上白纸,印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张活字印刷成品。   不过结果并不如林昭想象中那么完美。   先,那些枣木块并不整齐,想要找平十分困难,再加上木质上会有纹理,以及他所用的墨水并不是专门用于印刷的墨水,因此印出来的第一版,字迹模糊不说,而且排版也不是特别整齐,根本就达不成印刷书本的质量。   不过这本来就是第一次试验,尽管失败了,林昭也并不气馁,只是找来一桶桐油,把这些枣木块统统刷上桐油,放在通风口慢慢阴干。   弄完这一切之后,林昭在自己打的地铺上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便又爬了起来,赶去三元书铺上班。   经过十来天的接触,谢三元对于这个生的好看,又会算账的伙计十分满意,很是大方的给林昭加了二百钱一个月的工资,这样林昭的工钱就来到了一个月六百钱!   差不了已经过了越州城的平均工资。   到了中午的时候,谢老板的女儿照常过来送饭。   此时林昭已经在三元书铺做了小半个月的伙计,一直非常好奇这个每天来送饭的东家小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于是乎他笑呵呵的对谢三元说道:“东家,你家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十来天了也不让我见到?”   这小子终于暴露了!   狼子野心啊!   谢三元暗暗警惕,开口道:“我家姑娘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见到了非吓死你不可!”   说着,他又把林昭推进了书铺的里屋,然后自己一个人出门去谢澹然那里取饭,等谢澹然走远之后,他才把林昭叫出来,两个人坐在一起干饭。   林昭毕竟是年轻人,谢三元还在埋头持刀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然后看着自己的老板,咳嗽了一声。   “那个……东家,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你小子又打什么歪主意?”   谢三元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警惕的看着林昭。   “我家闺女自小怕生,从来不见外人!” 第二十章 精明的谢三元 从林昭来到三元书铺开始,谢三元对他就一直有所防备,倒不是说觉得林昭的人品不行,而是这个少年人,生得实在是太过英俊了一些,一旦给自家那个十五岁的大女儿看到,自己这份家业多半就要落入这小子手里!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着自家的老板,开口道:“与东家的女儿无关,是有一桩生意要跟东家商量。” “生意?” 听到与自家女儿无关,谢三元这才放下警惕,低头又扒了口饭,含糊不清的问道:“你小子都混到在书铺里做工了,能有什么生意跟我商量?” 此时是中午,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两个从家里带出来的枣木块,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对着正在埋头吃饭的谢三元开口道:“东家看一看这两个物件。” 谢三元饭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两个木块,放在手里把玩了一番之后,微微皱眉:“这是你弄出来的?刻出来的阴文不太规整,但是也勉强成样子了,但是刻这个东西出来有什么用,哪有一个字的印章?” 这两个木块上,一个刻了水字,一个刻了火字,林昭找来一张白纸,把两个木块拼在一起,然后印在上面,转头对着谢三元笑着说道:“东家,你干了半辈子书铺,应该知道,假如这木头上上蘸了墨,就能在纸上印出字来。” 谢三元先是没有想明白林昭的意思,但是他毕竟在这个行当干了近二十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先是瞥了林昭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 林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东家的作坊里,现在有几套雕版?” 谢三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十套左右。” 雕版印刷的技术,在另一个世界里大概应用的一千多年时间,并且在活字出现之后,也一直没有被活字印刷取代,自然有它的优势在,比如说一套雕版,只要保存的足够好,可以用上上百年甚至一两百年,传给子孙后代。 谢三元二十来岁开始做书铺,做了几年之后开始搞自己的印刷作坊,十几年时间里通过购买收罗以及自己花钱请人制作,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弄到了**套书的雕版而已。 这些雕版,才是谢三元的财产里最为宝贵的东西,他这个三元书铺将来或许真的会留给自己的女儿做嫁妆,但是这些雕版,是一定会传给幼子的。 但是雕版印刷,也有它的弊端存在,那就是每一套书都要有自己的雕版,一页纸就是一块版,制作起来费时费力。 有些字数多的书籍,一套书就有几百数千块刻板! 谢三元作坊里的那**套雕版,基本都是四书五经类之类的经典,每一套书最多也就是二三百块刻板而已。 林昭脸上的笑容收敛,面色严肃了起来。 “东家,假如咱们能弄出足够多的这种小型字模,不用很多,只要五千个左右,再多印一些常用字,用木框把它们拼在一起,到时候天下万千书籍,东家想印什么就可以印什么!” 林昭这番话虽然诱人,但是其实是有问题的。 先有些人著书,很喜欢用一些生僻字,因此只要是字,不管再如何生僻,都要弄出来一个,这样算下来,一套活字的模子估计得两三万个字。 除此之外,这些字模也不会自动变化,印完一套书之后,就要有人重新排列下一本书,其中的工时,也就比刻一套板稍微轻松一些。 再者就是使用寿命。 一套雕版保存的足够好,可以用许多年,而活字的寿命远不如雕版,这也是另一个世界里,雕版一直没有被淘汰的原因之一。 除开这些因素之外,还有就是印刷的质量问题,雕版一体成型,活字的印刷质量肯定是要略有不如的。 这些问题,对于先前的林昭来说,只能靠他自己一点一点全部去解决完了,才能真正拿去做生意,按照林昭先前的预估,他估计要花半年时间扑在这上面,才能有所成就。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林昭的身后,站着一个无比粗壮的大腿,现在的林昭只需要提出一个思路,然后再出点钱算作投资,结下来的事情可以交给相对专业的谢三元去处理。 谢三元不行,林昭还可以在越州府里另找一个人去做这个生意,反正现在,越州城没有几个人能够坑害他! 谢三元看着眼前的些两个木块,皱眉思索了许久,然后缓缓问道:“这是什么材质的?” “枣木。” 谢老板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法子,我第一次听说,成与不成,我要自己试一试,但是你方才说要跟我做生意,你先说说看,怎么个做生意法?” “这东西并不复杂,别人一瞧就会,因此不能给外人瞧见。” 林昭沉声道:“如果这东西可以弄,到时候我出一百贯,东家你也出一百贯,我们再弄一个印刷作坊,这个作坊印出来的书,可以优先在三元书铺售卖,不过三元书铺的收益要分我一成,这个作坊的收益,须得分我一半。” 谢三元终于严肃了起来。 他忍不住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有一百贯?” 林昭笑了笑:“如果没有,我也不敢跟东家提这个事。” 这下,谢三元彻底正经了起来,露出了他属于商人的一面。 他能够在越州府做二十年生意安然无恙,自然不可能像明面上看起来这样平庸,这位谢老板低头思考的一会儿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我有两个问题。” 林三郎笑呵呵的说道:“东家尽管问就是。” “第一,如果这东西可以弄出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弄,反而要分出一半给我?” “因为我对这个行当一窍不通。” 林昭笑着说道:“我先前几次想要进作坊里看看,东家你都不许,既然我不懂,只能找懂的人一起做了。” 谢三元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方才你也说了,这东西并不复杂,旁人一瞧就会,如今你给我看了,我要是抛下你自己去弄,又当如何?” “二百贯钱,我自己也可以拿的出来。” “东家不是这样的人。”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 谢三元皱眉道:“假如我是呢?” “你在我这里做了这么多天的事,没有让我瞧出半点不对,今天你突然跟我提了这件事,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元达公知晓此事。” 林昭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道:“我算是他的后辈。” “元达公……你是越州林氏的子弟?” 林三郎点了点头:“林家旁支。” 谢三元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如此,我就明白了。” 林昭苦笑道:“平日里看不出来,东家竟然如此精明。” 谢三元呵呵一笑,没有理会林昭,而是把目光看向桌子上的两个小木块,微微有些出神。 他在心里喃喃自语。 “假如这东西能成,三元书铺,可能会成为……天下第一书商!” 第二十一章 人生初见时   有了越州林氏,或者说林元达这面大旗在,林昭与谢三元的合作就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位做了二十年书铺的谢老板,对于这件事很是上心,当天就把林昭给他的两块枣木带了回去。   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林昭已经看了半天的店,这位谢老板才堪堪赶到,只不过他手上脸上都是墨迹,很显然不是从家里过来的,而是从印刷作坊里过来的。   他的神色颇为兴奋,一进门就对着林昭说道:“这东西我连夜回去试了,今天一大早我又去作坊里弄了一早上,虽然用木头做印模,可能会有一些问题,但这东西确实能成。”   说着,他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白纸上简单印了十几个字,显然是谢三元一早上在印刷作坊里弄出来的,他神情振奋,开口道:“这是我试了一早上的成果,虽然效果仍然没有雕版的好,但是已经勉强可以成书。”   林昭把这张纸接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现这张纸上的字迹,略微有一些模糊,而且有些地方还会出现木质的纹理,没有雕版印出来的那么清晰,不过如谢三元所说,的确已经到了可以成书的水平。   对于书本来说,能让人认清楚字迹,就算是勉强合格,只要价格足够低,质量差一些也有的是人买账。   林昭看着这张纸,低头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上辈子最终淘汰雕版的活字,应该是铅活字才对,木活字从头到尾都没能取代雕版,只不过相对于木活字来说,铅活字就要麻烦许多,需要用铜模做出来,真要弄的话,估计要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真正弄好。   不过谢三元仍旧很振奋。   他对林昭开口道:“下午,我便去找人订下契书,你我二人各出一百贯,再新开一家作坊,五五分账。”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懂,只能有劳东家奔忙了。”   “这都是应当的。”   谢三元哈哈一笑:“这桩买卖,你能分我一半,是看得起我,你在店里看店就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说到这里,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放心,我这人做生意,二十多年没有短过谁,我去操办这件事,不会少了你一个钱。”   林昭微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东家,不然也不会与东家一起做这桩买卖。”   林昭自然是放心的。   此时他身后有一个粗壮到不行的大腿,更重要的是那个大腿很明显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谢三元如果坑他,他那个七叔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就是关系的好处,有了这一层关系在,林昭就不用亲自去奔忙,可以安安心心的躺着挣钱。   当然了,林昭与林简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特别近,林简之所以会插手进来,是因为那天晚上,林昭跟他有过一个暗处的交易。   交易的内容很简单,三年之后,这种活字印刷可能慢慢泄露出去,到时候就由林简正式把这个新技术公诸天下。   说的直白一点,林简得其名,林昭得其利。   好名声并不是什么坏事,况且林简也没有因此做出什么恶事,能够耐心的等上三年,这位元达公,已经展现了足够的君子之风。   两个人约定好了之后,时间久差不多到中午了,谢三元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这会儿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躺在了自己的那张躺椅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三郎,我有些困了,先眯一会儿,等下午再去找人起契书。”   说完,谢掌柜躺在躺椅上,因为过度困乏,很快就睡了过去。   林昭点了点头,又在店里招呼了几个客人,还被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调戏了一番,到了午时之后,因为都要回家吃饭,店里便很少再有客人,林昭把被客人翻乱的书本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坐回了柜台。   他刚刚坐下来,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   “阿爹,吃饭了。”   这半个月来,这个声音每天都会来给谢三元送饭,可是谢三元每天都不肯让林昭见到人,因此虽然听了半个月的声音,但是林昭一直不知道这个东家的女儿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他下意识的瞥了谢三元一眼,见谢三元还在熟睡,林昭眼珠子转了转,从柜台离开,朝着外面走去。   因为林昭在店里的原因,这半个月谢澹然来送饭的时候,谢三元总是不许她进去,而是让她在门口等着,于是谢澹然呼唤了几声之后,便老老实实的提着饭篮,在门口等着。   然后她就看到了自家书铺里,走出来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人,少年人先是犹疑了一下,然后迈步朝自己走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是谢家姐姐吗?”   少年人声音很是好听:“我是林昭,在书铺里做工的。”   谢澹然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她看着少年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说道:“是……我阿爹呢?”   “东家他在里面睡着了。”   林昭笑着说道:“谢家姐姐把饭篮给我就行,我喊东家起来吃饭。”   谢澹然脸色有些微红,伸手把手里的饭篮递了过去。   林昭接过饭篮之后,微笑道:“吃了半个月姐姐送的饭,现在才知道姐姐生得这样好看,先前东家一直跟我说,姐姐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   林昭在东湖镇的时候,并不擅言辞,到了越州府打工之后,每天与书店里的客人接触,偶尔还会被觊觎他帅气的丫鬟们调戏,这会儿嘴已经甜了许多。   谢澹然被他说的脸色通红,低头呸了一声,啐道:“阿爹他还一直说你口歪眼斜,满脸生疮呢……”   林昭脸色一黑,这才知道谢老板这半个月一直在自家女儿面前诋毁自己。   说旁的倒也罢了,但是居然说自己丑!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见他这般表情,谢澹然忍不住掩嘴一笑,对着林昭说道:“好了,你快去与阿爹吃饭去吧,再不吃一会儿该凉了。”   林昭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   说着,他对着谢澹然点头致谢:“多谢姐姐的饭食。”   一对少男少女正在店门外交谈的时候,正在书铺躺椅上“熟睡”的谢老板,小心翼翼的睁开了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门外。   见两个人正在说话,谢老板连忙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暗自嘀咕。   “要不是你小子是越州林氏子弟,身上能够随意拿出一百贯钱…”   “你这辈子都休想见到我家大闺女!” 第二十二章 林老板的悠闲生活   有了第一次见面之后,谢三元便不再阻挠二人见面,而且接触到活字之后,这位原本已经处在混吃等死状态的书铺老板,仿佛重燃了第二春,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四处奔忙。   两个人签下契书之后,谢三元很快就把新的作坊弄了起来,然后一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新的作坊里,琢磨着怎么把活字给早点弄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林昭给谢老板提供了不少建议和意见,不过他作为外行人,并没有过多参与进开的过程之中,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三元书铺看店。   很快,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林昭晚上回去照顾卧病在床的赵歇,白天正常去三元书铺看店,偶尔也会与谢三元坐在一起商量一些作坊里出现的问题,当然了,这段时间里,他也给母亲写了几封报平安的信,信里大概的意思是他在城里读书,让母亲不要担心。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非常执着于功名,她这么多年过得再苦,都没有半句怨言,一心只想着儿子能在科考之中寻到一条出路,如果被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城里打工,多半会到城里来,把林昭给捉回去。   为了自己的大业,林昭只好对母亲说谎,说自己在城里寻了个学堂,之所以不告诉母亲自己在林家家学里读书,是因为以张氏的刻薄性子,多半会把城里的情况告诉林二娘。   这段时间里,在谢三元的不懈努力之下,第一套木活字已经基本弄了出来,这天早上,谢三元异常兴奋的带着一张印满黑字的白纸,回到了三元书铺。   此时,他身上的衣服差不多沾满了墨点,很显然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位谢老板十分努力。   “林昭快看,这是我们第一套活字印出来的单页!”   这会儿已经进了四月,林昭正在柜台计算三月份书铺的收益,听到了老板的话之后,他停下了手中的毛笔,接过这张纸看了看,只见这张纸上虽然仍有一些不太干净的墨迹,但是整体字迹已经十分清晰,比起传统的雕版虽然逊色一些,但是并不差到哪里去。   林昭放下这张纸,对谢三元笑着说道:“东家动作好快,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摆到书铺里售卖了,东家准备先印哪一本?”   谢三元眼睛里密布血丝,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之后,开口道:“我这段时间都在忙活这个,还没有想着印哪一本,林昭你心思活泛一些,你说我们先印哪一本?”   林昭低头思考了一番,然后缓缓说道:“那……先印个一千本《蓝山集》出来,如何?”   蓝山集是林简的纹理,林简林元达,在整个大周都颇有些名声,作为越州人,他在越州的名声更大,只不过这个时代买书的人其实并不是特别多,因此哪怕是林简的故乡越州,也没有蓝山集的雕版。   谢三元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大规模刊印,要知会元达公一声才是,还要分元达公一些钱才是。”   “这个我去说,东家你去印就是。”   林昭微笑道:“但凡是读书人,多半都想著书立说,元达公知道咱们给他印书,心里也会高兴的。”   谢三元点了点头,开口道:“既如此,从明天开始,我就开始印《蓝山集》,不过这书的定价,还要商量商量。”   “东家尽管去印就是,售书这件事交给我,一千本书最多两个月,我就可以全部卖出去。”   蓝山集现在只有手抄本,在越州各书铺的价格应该是一贯钱到一贯五百钱之间,而印刷出来的成本就要低上很多,到时候林昭在门口挂上一个《蓝山集》三折四折的牌子,有的是人过来抢购。   探花郎的书啊!   越州城里谁不想攀上元达公的关系?哪个读书人不想拜在元达公门下?   谢三元点了点头,刚想继续说话,就听到店门外传来自己女儿清脆的声音。   “三郎,吃饭啦。”   谢三元原本兴奋的脸色,立刻变得面目阴沉。   这一个月来,他并不怎么在书铺里待着,因此女儿过来送饭的时候,一般只有林昭一个人在店里,没想到短短一个月,自家女儿对这小子的称呼都变了!   谢三元黑着脸,迈步走了出去,看到了自家的女儿,正步履欢快的朝着书铺走来。   谢三元板着个脸,不悦道:“一口一个三郎,没有看到为父也在这里么?”   谢澹然不知道父亲也在,看到谢三元站在自己面前,立刻有些脸红,低头道:“阿爹也在这啊,我还以为阿爹在新作坊那里。”   谢三元闷哼了一声,伸手从女儿手里接过饭篮,开口道:“好了,你回去罢,我跟那小子还有事情要谈。”   这时候,林昭也从书铺里走了出来,他对着谢澹然点头致谢:“姐姐辛苦了。”   谢澹然先是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又抬眼看了一眼林昭,随即低下了头。   “那我便回去了,你们早些吃饭,莫要凉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刚走出四五步,又回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急匆匆的跑远了。   等她走远之后,谢三元拎着饭篮回到了屋子里,准备坐下来吃饭,打开饭篮之后,看到饭篮里有半只烧鸡,谢老板更是勃然大怒。   “难怪你小子最近一个月长胖了不少!”   林昭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坐了下来。   “东家不要生气,兴许是送给东家吃的呢?”   “胡说八道!”   谢三元怒声道:“若是送给我的,如何先送到你这里来了?”   林昭笑呵呵的把饭食从饭篮里取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提醒道:“东家快吃饭罢,一会儿该凉了。”   “等咱们的作坊挣了钱,我一天给东家买一只烧鸡下酒。”   谢三元不屑的撇了撇嘴,然后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他嘴上生气,但是吃完饭之后,便又离开书铺,去新作坊忙活去了,蓝山集是林简这些年的诗文总集,其中大多是他所写的文章,加在一起有近十万字,活字印刷需要把那些字模排版,这也是一项耗时的工作。   谢三元离开之后,林昭坐在柜台后面,开始摇头晃脑的计算上个月的账册,有客人进来,他便起身招呼客人,偶尔会有一些小丫鬟走进书铺,也不买书,就笑嘻嘻的看着林昭,有时候一些大胆的丫鬟在临走之前还会故意把一些香囊之类的物事,丢在书铺里。   林昭也不在意,一般都是细心收好,等下次见到的时候,再还给人家。   对比谢老板的忙碌生活,林昭反而更像是三元书铺的东家了。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林昭照常关了铺子,锁门回家。   这种悠哉的日子,林昭过得还是很开心的,最起码比在东湖镇放牛要舒服许多,唯一有些不好的就是,不知道母亲在东湖镇过的怎么样。   按照这个进度,到了年底的时候,他应该就可以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到城里来了。   当然,这个时代与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说离家住便离家住了,但是这时候有宗族,有规矩,林昭一个少年人离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想要把母亲带出来,就不是很容易了。   尤其是还有一个招人厌的大母。   少年林昭走在越州城的大街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需要他去打破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第二十三章 少年,练武吗?   回到家之后,林昭才现一直躺在床上的赵歇,已经可以下地活动了。   算一算时间,赵歇已经在自己这个屋子里躺了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林昭都只能在地上打地铺。   这位伏牛山的江湖客,是在与朔方的刺客交手的时候受伤,伤口在后背,一共被砍了三刀,好在他身子骨健壮,又安心休养了一个多月,这会儿不能说已经痊愈,但是已经好了大半,再养个两个月,就能大好了。   见到林昭推门进来,正在屋子里活动的赵歇,抬头对林昭笑了笑:“小公子回来了。”   林昭每天回来,都会给他带一些吃食,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把手上拎着的饭食放在桌子上,瞥了赵歇一眼:“能下地了?”   赵歇点头道:“今天白天我自己试了试,后背已经不是特别疼了,就下地走了走,按照这个进度,再有一个多月,应该就能大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我们寨子的人,再有两天就到越州了。”   伏牛山在整个江湖上,都算得上是一个势力,毕竟一个寨子上下两三千人,没有哪个门派的人数能赶得上,而且赵家寨传家的功夫颇为厉害,整个南阳郡少有敌手。   林昭这才抬头看向赵歇,开口问道:“你要走了?”   赵歇再次点了点头。   “这一次离家,已经有半年多了,上一次与朔方的人交手,随行的兄弟死了三个,家中的妻儿很是担心,我要回去看一看。”   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先前一直说有三个兄弟死了,是你的亲兄弟么?”   “不是。”   赵歇摇头道:“赵家寨的男丁九成姓赵,都算是同族,因此同辈的都以兄弟相称,我家在寨子里地位高一些。”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我父亲是族长。”   这就说的通了。   林昭先前一直有些奇怪,这个刀客的三个兄弟死于非命,按理说他应该想办法去给这些人收尸才对,但是事实上他闯进自己家中住下来之后,便没有怎么去过问那些“兄弟”的后事,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悲痛的感觉。   虽然江湖中人淡泊生死,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才是。   现在林昭才想明白,那些人明面上是赵歇的兄弟,实际上应该算是赵歇的属下或者说随从才是,毕竟一个寨子好几千人,虽然大家都姓赵,但是已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了。   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刀客,才能眼睛都不眨拿出一百贯钱让林昭送信,对于普通的江湖客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   二十贯钱,就足以买凶杀人了。   在江湖厮混的人,多半都是穷鬼。   林昭坐在自家的桌子旁边,然后从一旁取来这些日子的账单,一一核算之后,开口道:“先前七叔给了你二百四十贯钱,你这一个多月的花销,本来都应该从里面扣除,不过一个多月下来,我现你这人还不错,这些钱就算了,明天我去钱铺把这二百多贯钱提出来,给你带回去。”   赵歇哈哈一笑:“这段时间小公子一直斤斤计较,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大方起来了?”   林昭撇了撇嘴:“还不是怕你不高兴,把我还砍了?”   先前赵歇躺在床上的时候,对林昭毫无威胁,那个时候林昭自然是想说什么说什么,现在赵歇已经可以下地走路,双方的战斗力,开始悬殊了起来。   林昭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那晚赵歇闯进来的场景。   那天,重伤垂死状态下的赵歇,尚且可以轻易制住他,而且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只要赵歇轻轻一使劲,他这条小命也就没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武功这种东西存在,但是就目前看来,赵歇这厮的战斗力,远胜常人。   赵歇无奈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看来小公子对于我们武人,有许多误解,别的江湖中人暂且不说,最起码我们伏牛山的人,从来都是仗义行事,从来不会伤害无辜。”   说到这里,赵歇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笑着说道:“小公子练过武没有?”   林昭摇头道:“没有。”   赵歇活动了一番之后,重新坐回了床上,开口道:“如今这个世道,不怎么太平,各州都有山贼匪盗,边关还有康贼作乱,小公子现在年纪还小,不妨学一些功夫傍身,这样将来走出越州的时候,也会安全一些。”   林昭找了个火盆,把这些天记的账册,统统扔进火盆里烧了,一边烧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走出越州?”   他这些天之所以记账,是不想与这个江湖中人沾染任何关系,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转化为金钱,这样两个人分开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恩怨纠葛,但是事到临头,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收赵歇的钱了。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赵歇,林昭估计很难接触到林元达那种级别的人物,他自然不太好意思再去跟赵歇要钱。   赵歇微笑道:“我今年三十岁了,在江湖上也跑了十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自然能够看出一些东西,小公子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做事不慌不忙,章法严谨,而且还极为聪明,像你这样的人物,一个越州是关不住你的。”   “你将来一定会到更大的地方去,去洛阳,去长安。”   说到这里,赵歇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再过两天,我的亲兄弟会来越州接我,到时候如果小公子不嫌弃,我让他在越州留几天,教授小公子一些粗浅的功夫,给小公子防身之用。”   林昭有些犹豫:“我这个年纪,还能练么?”   按照他上辈子看的武侠小说来说,一个人练武的最佳时机应该是五岁八岁,他现在已经十三岁接近十四岁了。   赵歇笑着说道:“练武什么年纪都能练,年纪小了反而会伤身体,小公子这个年纪正好,勤练个三年,便能小有成就。”   林昭思考了一下,又问道:“你们伏牛山,有没有功夫不外传的规矩?别以后我在别处碰到了你们赵家人,对我喊打喊杀的。”   赵歇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公子放心,我们赵家的功夫平时不外传,但是可以教授给朋友,只要小公子你不教给别人也就是了。”   林昭这才放下心来,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如此,我学了!”   他之所以点头,先是要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功夫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能够到什么地步。   其次,通过与赵歇还有林简的接触,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世道不是如何太平,有点武艺傍身,碰到事情了,他也能有自保和保住母亲的本事。 第二十四章 麻烦来了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果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到了林昭家里。   赵歇起身给林昭介绍。   “这是我三弟赵籍。”   相对于身材壮硕,皮肤略黑的赵歇来说,赵籍就要稍稍瘦弱一些,皮肤也要略白皙一点,两兄弟最大的不同是,赵歇佩刀,赵籍佩剑。   相对于佩刀来说,佩剑才是江湖之中的主流,原因很简单,刀这种东西,是朝廷管制的。   刀杀伤力巨大,一般都是军用或者官用,民间禁止持刀,配甲,也不允许有弓弩,相比较来说,剑这种东西虽然是士人标配,但是朝廷并不管制,因此许多江湖中人都佩剑。   赵歇这种佩刀的,算是异类。   也就是如今管的不严了,放在一百多年前的大周,佩刀给官府现,是要蹲大牢的。   赵歇介绍完了自己的兄弟之后,又对着赵籍说道:“这是元达公的后辈,林昭林公子,这一次幸亏他去给元达公报信,元达公才能脱去危险,也多亏他一个多月来的悉心照顾,不然为兄这伤恐怕很难养好。”   赵歇这话并没有夸张,他当时闯进林昭家里的时候,身上受了严重的刀伤,换成越州城里任何一户人家,恐怕都会报官处理。更不可能去林家替他报信了。   至于一百贯钱……   赵歇当时昏厥之后,基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身上有再多的钱,都会被人给搜刮干净。   如果不是林昭,赵歇当时的处境非常危险。   赵籍听到了之后,对着林昭深深作揖,低头道:“多谢林公子救我大兄。”   “伏牛山永远感念公子恩德。”   林昭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摇头苦笑道:“用不着如此,我收了赵……嗯,赵大哥的钱财,替他办点事情天经地义,赵大哥伤势不轻,你们自家人来了就好,把他带回去慢慢休养就是。”   说着,林昭往外走了两步,对着赵籍笑道:“两位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出去转一会儿再回来。”   说着,林昭推门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给这兄弟两个人。   赵籍看着林昭离开的背影,回头有些诧异的对赵歇说道:“大兄,这个少年人好生老成。”   “岂止是老成。”   赵歇摇头道:“咱们伏牛山好几千人,只怕没有一个人比这位小公子聪明。”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赵籍,开口问道:“长安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赵籍坐了下来,皱眉道:“元达公痛骂康东平的文章,在长安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文官跟着上书朝廷,要求更替朔方节度使的人选,但是朝廷始终没有回应。”   “而且听说……长安那边已经派人往越州来了。”   赵歇长长的叹了口气:“元达公的事情,已经不是我们伏牛山能够插手的了,咱们没有别的本是,只能留一些人手在元达公身边,尽力卫护他的安全了。”   说着,赵歇开口问道:“你这次来越州,带了多少人?”   “约莫三十人。”   赵籍沉声道:“都是父亲吩咐过来的,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们随行在元达公身边,不过不要惊动了元达公,以免给元达公带来麻烦。”   “那就好。”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要住在越州?”   赵籍点头:“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跟在元达公身边,等过几天弄清楚了越州情况之后,小弟就去求见元达公,在元达公身边做个护卫。”   …………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等到林昭敲门的时候,赵籍才闭口不言,过去给林昭开了门。   开门之后,他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小公子,大兄让我教授你一些功夫,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我白天要去店里看店,只能早晚学了。”   “那好,明天我要送大兄离开,后天一早,我便来寻小公子。”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准备带着赵歇离开。   “等一会儿。”   林昭叫住了兄弟两个人,弯身在床底下翻了翻,最终翻出了一把黒身白刃的长刀,拿出来之后,递到了赵籍手里,开口道:“这是…赵大哥的兵器,你帮他带回去吧。”   赵歇当时重伤的情况下,手里仍然拎着这把刀,只不过没有刀鞘,想开始与敌人争斗的时候丢了。   赵籍有些惊讶的伸手接过这把刀,回头对赵歇说道:“我还以为兄长的刀在争斗的时候丢了,没想到是被小公子给下了刀。”   赵歇摇头苦笑:“到这里第一天就被卸了兵器。”   赵籍看向林昭的眼神又有些不一样了,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笑道:“如此,我们后天再见。”   说着,他一手拎着刀,一手扶着赵歇,兄弟两个人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林昭则是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遍,尽量把赵歇留在这里的痕迹抹除干净,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把房间打理干净,然后久违的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仍旧是早早的爬了起来,照常去三元书铺看店,这段时间里,谢三元基本不怎么在店铺,这间书铺就基本是他一个人在打理。   但是这天与平常有些不太一样。   他在整理了书铺里散乱的书籍之后,正在柜台琢磨着如何促销即将印出来的蓝山集,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传来。   “原来你这个小畜生躲到了这里!”   林昭微微皱眉,抬头一看,果然是身材有些肥硕的张氏,以及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二哥林郃。   林昭有两个哥哥,大哥林显要相对温和一些,这个二哥林郃,从小被张氏惯坏了,经常有事没事就寻林昭的麻烦,不过林昭一直把他当成二傻子,不跟他计较。   “要不是陪郃儿在附近买书,还不知道你在书铺里做伙计!”   越州城的书铺,都是集中在一两个街区,方便读书人购书,三元书铺也在这个街区。   张氏脑袋高高抬起,昂着脑袋:“还说是在城里求学,原来是在书铺里做伙计,不知道你那个母亲知道了你在城里做这个,会如何感想?”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从柜台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看张氏,又看了看二哥,皱眉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张氏微微抬头,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你二兄今日已经进了主家的家学,明日就能进主家读书了。”   “等你二兄中了秀才,中了举人,咱们一家人都能跟着享福!”   林昭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开口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跟我回东湖镇去!”   张氏恶狠狠的看向林昭:“从现在开始,咱们家全力支持你二哥读书,你在城里一不给家里拿钱,二不能帮家里种地,有什么用处?”   “你现在就跟我回东湖镇去!”   站在她旁边的林郃,也往前走了两步,他先是打量了一眼这间书铺,然后缓缓开口。   “你在这里帮着别人家干活,还不如回东湖镇帮着自家干活。”   他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   “你乖乖跟着母亲回去,免得受苦。”   说着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甚至还捏了捏拳头。   意思很明显,林昭不回去,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他是林昭的兄长,他打林昭不犯法。 第二十五章 破财消灾意难平   如今的林昭,虽然仍旧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打破宗族的束缚,但是想要应付张氏母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要给林元达送一封信,即便没有活字印刷,看在他照顾赵歇的面子上,林简多半也会帮他这一回。   要知道,哪怕是林家现在的家长林思正,在张氏母子眼里都是如天一样的人物,更不要说是在林家地位更加然的林元达了。   他都不需要自己来,只要派个人过来传一句话,张氏就得灰溜溜的滚回东湖镇去,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敢寻林昭的麻烦。   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林昭能够搭上林简这条线,本身是付出了极大风险的,况且他跟林简之间的情分,相对来说十分淡泊,林简可能会帮他一次两次,但是到第三次的时候,这位大周的探花郎多半就不会再搭理林昭了。   毕竟人情总会用尽。   把这份珍贵的人情用在张氏母子身上,不值当。   林昭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林家在东湖镇一千多亩地,都是大母在管着,东湖镇里给林家种地的佃户那么多,大母只要一句话,自然有人把自家那二十亩地的活给做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何苦来城里为难我?”   碍于宗族规矩,尽管心中百般厌恶这个嫡母,但是林昭还是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毕竟如果今天自己真的挨打了,到哪里都无处说理去。   更为关键的是,父亲不在越州,这个嫡母是可以到官府以“不服父母管教”的罪名,告自己忤逆的!   张氏瞥了林昭一眼,闷哼道:“你二兄也说了,你在城里也是给旁人家里做事,怎么就不能回东湖镇给家里做点事了?让你回去,就是为难你了?”   林昭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我在城里还有事情要做,我不回去。”   林郃大踏步往前,直接走到林昭面前,他提着拳头看向林昭,冷声道:“三儿,你不要自讨苦吃。”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郃。   “你今日若是动手,一定悔恨终生。”   他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加上年纪还不是很大,这会儿身材瘦弱不说,个子也不是很大,按照目前的战斗力来说,他肯定是比不上大个子林郃的。   而且这个时候,他很难真正下手还击,真的伤到了林郃,张氏一定会拉他去报官。   到时候,就麻烦了。   林郃冷冷一笑:“你还敢威胁我?我倒要看一看,你林三怎么让我悔恨终生!”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也不再废话,直接撸起了袖子,喝道:“你现在就随母亲回东湖镇去,不然为兄就要替父母出手,好好教教你孝道了!”   这一次,林昭没有再往后退了,他心里下定决心,如果这厮真的要对自己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去通知自己那个便宜七叔了,毕竟眼下这个场面,仅凭现在的林昭,很难一个人处理。   见林昭毫无反应,林郃心头一怒,上前一拳朝着林昭脸上捣去,林昭下意识的往后闪避,于是这一拳就打在了他的肩膀上,林昭吃痛之下,闷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两三步。   林郃仍旧不解气,嘴里叫嚷着:“你回去不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仍然要继续动手。   人类作为动物,在挨打的时候会本能的产生怒气,这种怒气很难控制,林昭挨了一拳,顿时怒从心中起,林郃还在往前逼近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店里的板凳,准备抄起板凳给这货来个一下狠的!   至于后果……   这个时候了,管他娘的后果!   林昭微微低着头,两只眼睛目露凶光,他正准备抄起板凳还击的时候,店铺外一个少女,手里提着一个饭篮,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少女刚好目睹了林昭挨打的经过,她跑进书铺之后,对着林郃怒目而视:“你是谁?凭什么到我们家店里打人?”   她问完这句话,回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急切。   “三郎,你没事罢?”   这个少女,自然就是谢三元的长女谢澹然了,现在已经临近中午,她照常来给林昭送饭。   林郃打了林昭一拳之后,还要再打下去,突然看到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怒目而视,他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突然见到漂亮的异性,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原地,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相对于林郃来说,张氏就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先是打量了一番谢澹然,见到这个少女一身布衣,不似官宦人家之后,她才冷笑着开口道:“我是他的嫡母,这是他的二兄,家门不幸,出了个不孝之子,我们正在正家风,行家法。”   说着,她看向谢澹然:“姑娘你又是谁?”   “我……我是……”   谢澹然支支吾吾说了半天,竟然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个时候,挨了一拳的林昭,往前走了两步,把谢澹然护在身后,然后他抬头看向张氏还有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是东家的女儿,她跟这件事没关系。”   “你们进城寻我,无非是想让我给家里挣点钱,我在城里做书铺的伙计,一样可以挣钱。”   说到这里,林昭面无表情的看向张氏,开口道:“你说罢,你一个月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   看到林昭这个模样,林郃更加愤怒,他对着林昭怒声道:“你敢这样跟母亲说话,今日我非好好教教你不成?”   他还要对林昭动手,但是一旁的张氏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裳,然后对着林昭问道:“你在这里,一个月工钱多少?”   林昭面色平静:“四百钱。”   张氏开口道:“你虽然称我为母,但毕竟不是我所出,既然你执意留在城里,我也不好拦你,不过现在家里你两个兄长都要读书,很是缺钱,你每个月给家里三百钱,我就让你继续待在城里。”   这一次,林昭答应的很痛快。   “可以。”   说着,他默默走到了书铺的柜台里,从柜台里取出了数好的两串铜钱,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道:“现在是五月,还有七个月过年,这里是两贯钱,一直到过年,我不会再回东湖镇。”   张氏伸手把这两贯钱拎在了手上,然后瞥了一眼三元书铺的柜台,开口问道:“你就这样拿你们东家的钱?”   林昭面无表情:“这是我半年的工钱,等东家回来,我会跟他说清楚。”   张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手里拎着这两贯钱,然后又带着林郃在三元书铺里转了转,尝试顺走几本书未果之后,趾高气昂的离开了三元书铺。   等张氏母子走了之后,林昭才坐在的书铺里的板凳上,脸色阴沉。   谢澹然蹲在他的旁边,开口轻声道:“三郎,你没有受伤罢?”   林昭摇了摇头,对谢澹然勉强一笑:“多谢谢姐姐关心,我不碍事的。”   “方才从柜台里拿的钱,回头我会跟东家说的。”   谢澹然摇头道:“不碍的,回头我跟阿爹说,让阿爹多给你一些工钱,不能都给那两个恶人拿了去。”   林昭突然对谢澹然眨了眨眼,笑着说道:“方才我骗他们来着,我跟他们说我一个月四百钱,其实东家给我一个月六百钱。”   谢澹然先是掩嘴一笑,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三郎你一直受人欺负。”   说着,她看向林昭,开口道:“我……我还存了一些零碎钱,要是阿爹不给你涨工钱,我……可以拿一些给你。”   此时的谢澹然,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已经跟自己的父亲合作当了老板,只这位林昭是在她家里做工的伙计,之所以说出这番话,一半是看林昭被欺负的可怜,另一半则是一个多月的接触积攒下来的些许好感。   林昭微微摇头,笑着说道:“哪里能用谢姐姐的钱。”   他坐在板凳上,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快,他们就欺负不了我了。” 第二十六章 有贵人到 上一次在兴文坊门口与张氏有过一次冲突之后,林昭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个女人会成为一桩麻烦,好在此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时间,两个月的时间里,林昭已经在城里积攒了自己的一些根基。 与元达公的一点人情,现在的林昭还用不上,暂且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与谢三元合作的作坊,此时已经初见雏形,再有一个月左右应该就可以盈利,有了第一笔收益,接下来林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了。 在书铺里坐了一会儿之后,林昭肩膀上的疼痛渐渐缓和了下来,他重新回到了柜台,对着谢澹然轻声道:“谢姐姐不用在这里看着我了,我没有什么事情,东家还在新作坊那里没有吃饭,姐姐快去给东家送饭去罢。” 谢澹然应了一声,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一些,我去给阿爹送饭去了。” 林昭顿了顿,开口道:“今天从柜台拿的钱,明天我会补上,至于书铺里生的事情,便不要跟东家说了,他现在在忙一些重要的事情,不能打扰了他。” 谢澹然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话,她从饭篮里把林昭的饭食端出来,然后再一次把饭篮拎起来,去新作坊给谢三元送饭去了。 好在这一次冲突生在中午,三元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被惊扰到,况且事情也没有闹大,只是争吵了几句,因此下午的时候,书铺的客流量并没有受到影响,一下午卖了七八本书出去。 到了空闲的时候,林昭就在跪在上,给在东湖镇的母亲写了一封信。 信里主要是说明了他现在在城里的真实情况。 因为今天见了张氏,他在城里做伙计的事情,已经隐瞒不住了,虽然知道母亲可能会因此难过,但是林昭还是不得不跟她说了实话。 书信的末尾,林昭给林二娘留了一句话。 “请母亲相信孩儿,最迟半年时间,孩儿一定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写完这封信之后,林昭把它收进了袖子里,准备一会儿关了铺子之后,在街上寻个人帮忙送回东湖镇去。 东湖镇距离越州城并不远,因此每天都有不少人往返其间,只要给上三五个钱,愿意送信的大有人在,越州城里甚至专门有人从事这个工作,每天来回跑腿,给人送信。 到了傍晚,天色快暗下来之后,林昭才从柜台起身,见铺子里已经没有客人,他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关上店门。 他刚走出店外,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女手里拿着一个两寸高的瓷瓶,递在林昭手上,然后开口道:“这是我家里治外伤的跌打药酒,你擦一些在身上,过两天就好了。” 林昭没有犹豫,伸手接过这个瓷瓶,对着谢澹然低头致谢:“多谢姐姐费心。” 谢澹然脸色微红,低头道:“今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阿爹。” 说完这句话,她有些不太好意思,扭头便走了。 少女怀春总是诗。 谢澹然今年才十五岁,这个年纪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不会去想林昭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伙计,也不会想将来会是个什么模样,见到林昭生得英俊,而且说话也有趣,一两个月的时间接触下来,好感自然就积攒起来了。 当然了,到这个地步,说两人之间有什么感情,还为时过早。 看着谢澹然跑开的背影,林昭微微叹了口气,把这瓶跌打酒收进了怀里,然后揣着书信在大街上寻了一个送信人,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因为赵歇的离开,林昭的这个屋子宽敞了不少,他草草的在自己肩膀上擦了点药酒,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刚过五更天,天色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林昭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好在十多年时间,林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快穿上了衣裳,推开门之后,就看到一身黑衣的赵籍,站在自己的门口。 林昭对着他点头致意,然后开口问道:“赵兄,赵大哥已经离开越州了么?” 赵籍点头道:“大兄昨天已经离开越州,回伏牛山去了。” 两个人打了招呼之后,赵籍绕着林昭转了一圈,又伸手摸了摸林昭的肩骨,皱眉道:“小公子你的身子,有些太过瘦弱了,我今天教你一套呼吸吐纳的法门,以及扎马的基本功夫,你平日里也要多吃一些肉食,补一补身子,这样养个两三个月,就能把身子养回来了。” 说着,他亲身示范如何扎马,然后又细心的教授林昭如何呼吸,如何吐纳。 此时,天色仍旧没我快大亮,不过林昭学的很上心。 这是关键时候能够保命的法门,学会了之后,不说能够上阵杀敌,最起码再碰到昨天那种情况的时候,不会手足无措,白白的站在原地挨打。 因为是最基本的功夫,所以并没有什么难度,林昭学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便差不多已经学会了。 学会是一回事,练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扎马步本来就极为辛苦,只一柱香时间,林昭已经满头大汗。 赵籍话不是很多,就这么静静的站在林昭身边,不时地帮他纠正一下动作以及呼吸的顺序。 此时,太阳慢慢从东边攀爬上来,慢慢照亮了整个越州城。 整个越州城里,除了正在辛苦练武的林昭之外,还有许多人在为了生计奔忙,其中甚至包括了越州的知州,以及山阴会稽两县的县尊。 三个人带着三个衙门接近一百官员,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等在了越州的西城门,迎接一个贵人的到来。 这贵人到底是谁,除了越州知州杨璞之外,其他的越州官员都是一概不知。 他们只知道是来自长安城的贵人。 这些官员们,放下了各自衙门之中的政务,毕恭毕敬的等在了西城门口,一直等到了巳时近午时,才有一辆马车,在二三十个护卫的簇拥之下,缓缓朝着越州城驶来。 已经瞌睡连连的越州官员们,顿时精神大振,杨璞杨知州咳嗽了一声,带着本州的官员们,朝着这辆马车迎了过去。 “下官越州知州,领越州官员,恭迎公子大驾。”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听到杨璞等人的声音之后,车帘竟然都没有掀开,只从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我没有知会地方官府,就是不想扰民,你们还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什么事情,用不着在这里迎我。” 这个声音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林侍郎在越州否?” 杨璞连忙低头道:“回公子,在的。” “那好。” 年轻的声音对着驾车的人轻声道:“去林侍郎府上。” 第二十七章 天大的漩涡 马车里的人,甚至都没有下车看杨璞等人一眼,径自朝着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赶去。 尽管如此,杨知州并没有生气,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身边两个县令开口道:“多派一些衙差小心跟着,这是天家的贵胄,要是有了什么伤损,咱们统统都要吃罪过!” 两个县令连连点头,齐声道:“下官遵命。” 杨璞吩咐完之后,才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注意卫护这位公子的安全,其他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越州的政事也不能耽搁了。” 三个衙门的人都点头应命,纷纷散去了。 而这辆来自长安的马车,很快在指引之下进了兴文坊,到了林家大宅门口,那马车上的贵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走下了马车,对着身边的人吩咐道:“去叫门,就说林师的弟子,从长安来看望他老人家。” 这贵公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削瘦,他身边的随从却各个都是壮硕的大汉,听到了主上的命令之后,立刻走到林家大宅报信。 其实还没有等这些长安人到达兴文坊,越州知州府的人早已经派人到林家来报信了,因此贵公子才下车,他的手下人刚刚走到林家大宅的门口,林家的中门便缓缓大开,须已经花白的林家家主林思正,带着林家上下的一众嫡系,都出来迎接这位长安来的贵客。 像林家这种高门大户,中门是不轻易开启的,林昭两次进去,都是从旁边的小门,如今林家大开中门,足见对这位贵公子的重视程度。 林思正腿脚有些毛病,但是此时也走的飞快,来到了这位贵公子面前之后,躬身作揖:“老朽,见过…公子。” 这位贵公子并没有主动公布自己的身份,因此不管是知州杨璞,还是林思正,也都没有叫出他的身份,只以公子相称。 相对于对杨璞等人的态度,这个贵公子对林思正,或者说对林家人就要客气很多,他伸手把林思正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不敢受老人家礼数,晚辈此来,是来拜访林师的,林师可在家里?” 林简早年科考,中一甲第三名探花,然后就留在了京城翰林院里,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学生固然不少,但是姓李的学生,就只有两个。 林思正连忙点头道:“公子,七郎他就在家中的代园里,老朽领公子去见他。” 贵公子含笑点头。 “有劳老人家了。” 说完,林思正就亲自在头前带路,没多久就把这个长安来的贵公子,引到了自家的代园,来到林简住处附近的时候,林思正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公子,地方到了,要不要老朽去把七郎叫出来?” “可不敢。” 贵公子连连摆手,肃然道:“林师是我授业之师,如何能怠慢?老人家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去求见林师就是。” 说完,他径自朝着林简的住处走去。 林思正犹豫了一下,便对着附近的林家人招了招手,带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退出了代园。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在屋里读书的林简,房门被敲响的时候,这位赋闲在家的户部侍郎,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悠悠的走到了房间门口,打开了房门。 “见过林师。” 这贵公子见到林简之后,立刻后退了两步,对着林简行弟子礼。 林元达笑呵呵的把他扶了起来,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怎么有空到越州来了?” 这位贵公子,乃是长安宋王府世子李煦。 林简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名声极大,学问也高深,就被天子聘请到东宫讲学,为太子授课,当时这位宋王府世子在东宫给太子做伴读,因此他与太子两人,都算是林简的学生。 他们彼此之间,虽然没有正经的拜师,但是不管是太子还是李煦,都以弟子礼待林简。 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这位朝廷里举足轻重的户部侍郎,也自然而然就成了太子党的人。 李煦起身之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叹气道:“去年林师被贬出长安之后,我与太子以及朝中诸多大臣,都十分气愤,奈何是陛下亲自下旨,我等也没有办法,上个月在长安城里突然看见林师声讨康贼的文章,太子殿下与我都担心林师在越州可能会出什么事情,在东宫商量了一番之后,太子殿下就让我到越州来看一看林师。” 元达公拉着李煦进屋坐下,端上茶水之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都被赶出了京城,本来自然是不会平白无故再去得罪康东平,只是前段时间有人告诉我,越州城里有朔方那边派来的刺客,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再得罪康东平一次,以天下人口舌求自保。” 李煦闻言,立刻脸色大变。 “康贼竟然如此肆意妄为,敢私自对林师下手!” 朝堂上的争斗,远比看起来要复杂的多。 就拿林简来说,去年他被贬官赶出了长安,明面上是因为得罪了康东平,被康贵妃进了谗言,但是实际上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简在东宫授过课,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正儿八经的太子一党,尤其是他在官场上官运亨通,一路做到户部侍郎了之后,更是成为了太子一党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可以说,一旦太子将来成功嗣位,林元达几乎一定会成为中枢宰相。 然而这件事却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因为……康贵妃也有一个儿子! 是当今天子的第六子。 康贵妃入宫之后,当今的圣人就越宠溺这位贵妃娘娘,尤其是在她十多年前诞下皇子之后,天子对她们母子的宠溺更甚,就连已经尾大不掉的朔方,也视若无睹。 康氏得如此圣眷,长安城里自然会有一些官员倒向那一边,以前六皇子尚且年幼的时候,这种格局还不怎么明显,随着六皇子渐渐长大,近几年太子与六皇子相争的格局,已经逐渐清晰了起来。 本来像林简这种级别的官员,不要说上书参奏康东平了,就是上书直谏天子,也未必会到丟官的地步,他之所以被便出京城,是因为双方在朝堂争斗的时候,太子这一边吃了个小亏。 结果就是,林简被迫离开京城。 如果真如赵歇所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林简在朝廷与那位康大将军有过摩擦,但他都已经丟了官,康东平再怎么蛮横,也不应该再派刺客到越州来,然而康东平的的确确派了刺客过来。 这位朔方节度使之所以这么急切的要杀林简,是因为林简在太子一系的官员中,作用太大了。 看着义愤填膺的李煦,元达公很是淡然的呵呵一笑。 “他再如何蛮横,咱们一时半会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世子殿下亲自到越州来,可还有别的事情?” 第二十八章 你带钱了吗? 世子殿下坐在林简的对面,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开口问道:“林师屈居越州,已经一年有余了,便没有想过重回朝堂,匡正朝纲?” “您正当壮年,正是在朝堂中大展所学的时候。” 林简听了这话之后,微微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世子先前也说了,我是被陛下亲自下旨罢官,又不是我想回去做官便能回去的。” 林简今年才四十一岁。 他这个年纪,放在六部侍郎的位置上,属于正儿八经的年轻人,因为年轻,他还有一大段路可以走,也大有可以上升的空间,因此在太子一系中,林简的地位十分然。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坐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再也晋升不了,这个职位的权力也足够他在太子一系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林师不要着急,太子殿下既然让学生来,肯定就有办法把林师请回长安去。” 李煦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才低声道:“国子监的长孙祭酒,年底就要致仕还乡了,到时候这个位置就能空缺出来,到时候太子殿下会尽力给林师争取到这个位置。” 国子监祭酒,从三品,相比较林简之前正四品的户部侍郎,明面上看起来是升了一级,但是实际上权柄比起后者要有所不及。 毕竟户部是真正管事的衙门,而国子监只是大周的最高教育机构。 但是国子监祭酒也不是没有好处,每年会有大量的官宦子弟从国子监下属七学之中毕业,然后进入大周朝廷,也就是说,只要当个几年的祭酒,就会积攒下大量的人脉,成为朝堂中年轻一代的“校长”。 林简微微瞥了李煦一眼,笑着说道:“天下读书人,都想做到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上,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就算是太子殿下,想要拿到这个位置恐怕也不甚容易。” “现在才五月份,年底的事情年底再说,如果朝廷真要我去国子监主事,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相对于六部这种实事衙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可以在短时间内积攒大量的声望,如果林简成功做到这个位置上去,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太子一系的势力,将会骤然猛增。 李煦坐在林简的对面,低声道:“林师说的不错,即便是太子殿下,想要拿下这个位置,也十分不易,所以太子殿下需要林师配合配合,现在距离年底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林师联络联络朝堂里的故友,让他们年底的时候,在朝廷里替林师说说话。” 国子监祭酒这种位置,一旦有了空缺,新任人选一般都是廷推推选出来,如果有足够的大臣站出来替林简说话,那么太子殿下想要做事,就会容易很多。 林简微微皱眉。 他这一辈子不管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甚少求人,要他因为一个官职,写亲自写信去求人,他还真有些拉不下这个脸面。 不过国子监祭酒的这个位置,确实让他有些心动了。 这位元达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缓缓喝下一杯茶水之后,突然想到了自家的那个后辈。 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向来是德高望重者担任。 也就是说,只要他有足够的声望,这件事坐起来就会容易很多。 林简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写信不写信,暂时倒不是很急,不过我林家有个后辈,弄出了一个新奇的物事,如果能顺利弄出来,或许能对此事有所助益。” 李煦眼睛一亮,开口问道:“林师所说的是什么物事?” 林简微微摇头:“我答应了他,不能向别人说起。” “我那个后辈,家里稍微穷了一些,他还指望着这个新奇物事挣钱,我与他有过约定,三年之内不会把这东西公布出去。” “三年……” 李煦微微皱眉,开口道:“只有半年时间了,三年肯定来不及。” 林简默默点头,然后抬头看向李煦,笑着说道:“世子殿下带钱了没有?” 李煦微微一愣,然后连忙点头:“我从长安出门,带了不少钱在身边傍身,林师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林简笑着说道:“我那个后辈,是个爱钱的性子,如果世子殿下带的钱足够多,我倒是可以带殿下去见一见他,跟他谈谈这件事。” 李煦脸上露出微笑:“学生在长安城的时候,就喜欢这些新奇的物事,我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新奇物事,能让林师这般称赞。”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我可以带殿下去看,但是有件事要提前与殿下说清楚。” “林师吩咐就是。” 元达公微微皱眉,开口道:“我与他有过三年之约,本来是不好去开这个口的,现在事出突然,不过既然去了,就不能强逼于他,殿下看了那个东西之后,如果谈成了自然好说,如果谈不成,也不要把这东西说出去。” 说到这里,林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严肃。 “林某就是在越州做一辈子草民,也不能因为一个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去做小人。” 李煦脸上也收起了笑容,对着林简深深拱手:“学生受教应命。” 林简脸上这才露出笑容,他对着李煦笑了笑:“殿下一路辛苦,先在鄙府吃一顿中饭,休息休息,等傍晚的时候,我领你去见他。” 李煦一路从长安赶来,的确有些疲惫,闻言拱手笑道:“都听林师安排。” ……………… 相比于兴文坊的热闹,林昭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他找来了一张巨大的红纸,然后用显目的黑字,在纸上写上了“《蓝山集》五折起售”的大字,做成了可能是这个时代第一块促销广告牌。 再过几天,等作坊里的蓝山集印出来,这个促销广告牌就可以起到大用处了。 等到快傍晚的时候,他才把广告牌彻底弄好,收在了书铺里屋的仓库里,等把书铺都收拾整齐之后,林昭才锁上铺门,像平时一样下班回家。 路过一个糕点摊的时候,他还花了八个铜钱,买了一小包糕点,准备带回家里当零食。 等到他回到自家小屋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沉,即将暗下来。 但是诡异的是,林昭的小屋门口,反而颇为光亮。 林大老板先伸头往自己门口看了看,就看到最起码有十来个大汉提着灯笼,站在自家门口,把自己这个小屋照的如同白昼。 有两个书生穿着的人,站在自己家房门口。 其中一个眼睛尖一些,立刻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林昭,对着林昭招手道:“三郎,你可算回来了。” “快过来。” 第二十九章 并购!   本来自家门前突然出现这么多人,林昭心里多少还有一些慌乱,但是看到林简之后,他立刻就放心了下来,朝着林简走去。   自己这个远房七叔,颇有君子之风,无论如何也不会害自己这个后辈。   他走上前去,对着林简低头行礼:“侄儿见过七叔。”   林简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向旁边的李煦,对林昭笑着说道:“这是李公子,长安来的。”   林昭心里一动。   大周开国二百年,国姓之人已经多的不可计数,因此姓李并没什么了不起,长安城里的李姓极多,因此来自长安城也很正常。   但是这位来自长安城的李公子,站在了林简的身后,这就不得不让林昭心里生出一些联想了。   他对着这位李公子拱了拱手,行礼道:“越州林昭,见过李公子。”   李煦面带笑容,先是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笑着说道:“我是林师的学生,咱们是同辈的兄弟,用不着这样客气。”   一旁的林元达面带笑容,开口道:“今日来寻三郎,是有些事情要跟三郎商量。”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简低头道:“七叔,我家里颇有些寒酸,接待不得贵客,要不然寻一处酒楼,我请七叔还有李公子吃一顿饭。”   林简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看来三郎现在阔气了。”   林昭微微摇头,苦笑道:“总不能怠慢了贵客。”   林元达微笑道:“已经在长青楼订了一桌席,我与李公子到这里来,就是请你过去的。”   “我是你的长辈,又算是越州的地主,这顿饭自然应该我来请。”   林昭恭敬点头:“都听七叔的安排。”   此时,他心中多少已经猜出了一些自己这位七叔的用意。   自己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不会文二不会武,本来对于这位闻名天下的元达公没有半点用处,从京城来的贵客更不可能接触的到,然而这两个人却主动来到了自己家里,那多半就是为了那个活字。   虽然林昭还指望着这东西挣钱,但是假如林简或者说这个长安的贵人要把这东西拿走,林昭现在全无办法,只能拱手让人。   毕竟,现在的林昭太过弱小了。   这个来路不明的李公子撇开一边不谈,单单一个林元达,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林昭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林昭持晚辈礼,跟在了林简的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长青楼,元达公很是大气,在这个越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订了一个宽敞的雅间。   他们一行人虽然很多,但是最终走进这间雅间的,也就林昭叔侄俩还有这位李公子三人而已,那些壮汉或者守在长青楼楼下,或者守在雅间门口,没有一个走进来的。   三个人进了雅间之后,林简让出了主位,但是李公子坚持不受,最终还是让林简坐了主位。   这一切,都被林昭看在了眼里。   按照这位李公子所说,自己这个七叔应该是他的老师,双方既然有师徒名分,林简本来应该毫无争议的坐在主位上,然而林简却想让给自己的这个学生……   再加上这个学生姓李,那么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了。   不是皇子,就是皇族。   想到这里,林昭心里更加凛然。   如果不是林元达,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见到这种人物!   要知道,前两天他还在受制于那个泼妇嫡母,最终不得已之下,还是破财消灾,哪怕是今天白天的时候,他还在三元书铺里弄那个促销的广告牌。   但是到了晚上,他就见到了这个时代最为尊贵的那批人之一!   世事奇妙啊。   林昭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因为怕说错话,他干脆微微低头,闭口不言。   还是坐在主位上的林简,打破了这个有些尴尬的气氛,他笑着说道:“三郎不用紧张,今天寻你来,是有件事情与你商量。”   林昭头皮有些紧,低声道:“七叔是长辈,有什么事情,七叔替我做主就是。”   林元达大摇其头:“这话如何说得?为叔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今日是好生与你坐下来商量,成与不成,都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说到这里,元达公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李公子也不会怪罪你。”   林昭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这两人一眼,开口道:“那请七叔直说罢。”   林简用手碰了碰桌子,开口问道:“三郎你那个活字,弄得如何了?”   “已经初见雏形了。”   林昭老老实实的点头道:“侄儿与谢东家一起弄了一个新的书铺,大概再有两三天就能把第一批书印出来,然后放在三元书铺售卖。”   说着,林昭抬头看向林简,低声道:“这第一批书,就是七叔的《蓝山集》,侄儿原本准备等样品制出来之后,再去送给七叔过目的。”   “这么快啊……”   林简目光闪动。   他记得上次在林昭家里见到那些小木块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短短一个月时间,林昭就把这些东西从想法变成了成品。   一旁的李煦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对着林简低声道:“林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简低头喝了口茶,开口道:“是用来印书的新法子。”   说到这里,他补充了一句:“如果大周能够大规模使用这个新法子,各地的书价少说要便宜一半,甚至能够便宜六七成七八成。”   听到了这话,李煦眼睛一亮。   他这才明白了,林简为什么说此事,会对当上国子监祭酒有所帮助。   这个新法子,对于读书人来说,是一件莫大的功德,谁把它推行天下,谁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恩人,假如是林简这种本就闻名天下的大文人把它推行出去,短时间内就能把自己的声望抬到极高的地步!   到时候,不要说国子监祭酒,将来就是礼部尚书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阻碍!   想到这里,李煦扭头看向林昭,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人。   他是长安城里的天潢贵胄,哪怕在长安城里,也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拨人,平日在长安,能够让他瞧上眼的人也没有几个,至于越州的人就更不入眼了,对于李煦来说,整个越州也只有林简一个人,能让他上心而已。   但是现在,他看向林昭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林简再一次看向自己的侄儿,苦笑道:“本来应承过你,三年之内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外人,今天我也不应该带人过来问你,但是事出突然,为叔现在需要用这个东西。”   林元达语气诚恳。   “不过三郎你放心,为叔不会让你吃亏,你可以算一算,这三年时间你能用这个挣到多少钱,这笔钱我们会直接给你。”   元达公咳嗽了一声。   “当然了,同不同意全在你自己,只要你摇头,就只当我与李公子没有来过。”   “我是长辈,不会仗势欺你。” 第三十章 我要分家!   林昭坐在原地,低头思索。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要活字印刷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是现在这两个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要买下自己这个还没有做起来的生意。   这个很像后世的收购,大公司见到一些很有潜力的新创意,就会趁着公司还没有做大的时候,出资收购,但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又不像是一心求财的资本家,他们两个人想要买下林昭的生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资本……固然有用,但是用处不会太大。   破家县令,灭门知州,任你家财百万贯,一个在朝廷里丝毫不起眼的地方官,就可以轻易把你的所有成就,灰飞烟灭。   所以,哪怕是林昭,也并不准备在这个时代做生意,与谢三元合伙做生意,只是想要挖到他的第一桶金,稍微有了一些资本之后,才有资格去谋算其他的事情。   林昭并没有犹豫很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简以及这位李公子拱手道:“本就是心血来潮才想起来的小东西,七叔与李公子既然看得上,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等今日回去之后,我就把这个物事详细写下来编成册子,交给七叔与林公子。”   李煦虽然现在还没有见到活字印刷的实物,但是见到林昭这个态度,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林兄弟,你是林师的后辈,今日也是林师提起此时,我们不会亏待了你,你且算一算这门生意大概能挣多少钱,我过两天就让人送到你家里去。”   林昭低头盘算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缓缓开口。   “一万贯。”   听到了这个数字,李煦面色平静,但是林简却微微摇头,开口道:“少了。”   “今日下午,我在家里算过,假如你这个东西真的做起来,即便是只有一个作坊,一个书铺,只在越州一州之地,三年时间也不止一万贯钱,三郎你用不着这样拘谨,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他笑着说道:“我这个学生,家里是长安城的富户,不会差你的钱。”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我今年才十三岁,之所以想做这个生意,也只是想挣点钱,在越州城置办一个宅子,把母亲从镇上接过来,要太多钱也没有用处,况且除开这些钱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七叔帮忙。”   对面两个人,非权即贵,跟他们谈生意,自然是不能按市价来谈,要不然按照林昭自己的估算,只要一年时间他就可以弄出十几个印刷作坊,再雇一些木匠铜匠,搞出质量比较好的木活字,铅活字,三年时间他的作坊书铺,可以辐射到附近十几个州府,哪怕他与谢三元一人一半,他能拿到的钱保守估计也有五万贯以上。   假如能把生意做到长安城去……   所得收入便不可计算了。   按照林昭之前的计划,等他挣够了足够多的钱,就可以用这些钱做敲门砖,进而给自己谋个不大不小的官身,这样就可以带着母亲,在这个世道过上好日子。   “一个宅子…”   林简哑然一笑:“这事容易,我在越州城里就有一座宅子,是我早年中进士之后,我那老岳丈出钱置办的,后来我去了长安城,这个宅子便一直空置着,明日我就把契书给你,再让族中长辈见证一番,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林简十七岁成婚,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他那个岳丈自然极为高兴,出钱给他在越州买了一套宅子,只不过林简中进士之后,只回老家待了两三个月,便又去长安做翰林去了,后来慢慢在长安城里安了家,这个宅子便空置下来,有时候会租给一些租户去住。   去年他从长安回来,地位与从前大不一样,因此林思正就把他请到了林家大宅的代园去住,也没有住进自己的那个宅子里。   说完这件事之后,林简看向林昭,微笑道:“你我是叔侄,就算没有这东西,你有什么事情寻我帮忙,力所能及,为叔也没有不帮的道理。”   “你说罢,什么事情?”   先前林昭与林简虽然有过交集,但是毕竟情分不深,关于宗族的麻烦事情,林简还真不一定会出这个面。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李公子一眼,开口道:“宗族内部的事情,说出来恐怕有伤林氏名声。”   林简立刻会意,对着一旁的李煦笑了笑:“那就请李公子去外面喝杯茶,我们叔侄单独说两句话。”   李煦家教极好,闻言潇洒起身,对着林简拱手道:“那学生就在外面去等一会儿,顺便让菜上慢一些。”   说完,他对着林昭笑了笑,起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等他走了之后,林昭才起身对着林简行礼,开口道:“七叔,我想与大母那边分家。”   分家……   林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你今年才十三岁,按照家里的规矩,最少要等到你成年成婚之后,才能提分家的事情。”   “况且现在你父亲也不在越州,即便是我,也不好插手你们四房那边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简有些好奇的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为何要与父母分家?”   “就因为这一万贯钱?”   林昭摇头道:“是因为嫡母刻薄,我与母亲这十多年来,日子都十分难过,前些日子我进城求学,大老爷已经许我进家学读书了,我那个嫡母仍旧不肯放过我,硬生生断了侄儿的前程。”   林昭咬牙道:“我母的确风尘出身,但是她已经脱籍多年,现在早已经跟寻常人家女子没有什么不同,母亲这些年在林家一直本本分分,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林家的事情,张氏还在人前一口一个勾栏子称呼于我。”   说到这里,林三郎咬牙切齿。   “殊为可恨!”   “从被主家赶出来之后,林昭就下定了决心,与张氏断绝关系,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等时机成熟了,侄儿也会去做这件事。”   分家是一定要分的。   不分家,林昭所得的一切财产,赚到的所有钱,都是东湖镇林家这个大家的,张氏就拥有分配权,也就是说假如林昭如果得了一万贯钱,这笔钱是归父亲林清源以及嫡母张氏的。   如果真是这样,林昭宁愿不挣这笔钱。   因此,他才想借着林简在林家的影响力,彻底摆脱张氏,自己带着母亲在城里过日子。   要是这件事情不成,林简将要给他的那一套房产,林昭也不会去拿,因为就算林昭拿了,到最后住进来的,有可能不是林昭母子,而是张氏母子三人!   听林昭提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林元达也深深皱眉,他看了看面容坚毅的林昭,微微摇了摇头。   “这件事颇为麻烦,今日我们且吃饭,暂且不提此事。”   “明日我去见一见大伯,跟他提一下这件事,他是林家的大家长,应该会有办法。” 第三十一章 不可欺心   分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一般来说,都是一家之中的几个儿子各自成婚之后,由家长给每人分拨一些财产,经过族中老人见证,才算正式分家。   比如说当年林昭的祖父林思远与如今林家的家主林思正就是兄弟两个,林思正是大房,得到了林家大部分的产业,而林昭的祖父则是庶生子,只在东湖镇分到了二十亩田地,另外接过了帮主家看地的差事。   如今林昭才十三岁,一没有成年,二没有成婚,再加上他的父亲林清源又不在越州,因此想要分家就十分麻烦。   另外一点比较不好处理的是,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就算林昭与东湖镇林家分了家,自己单成一家了,但是林二娘却是与这个家分不开的,就算林昭分了出去,她始终都是林清源的妾室。   林简虽然在越州林氏之中地位然,但是他毕竟不是族长,这么些年又怎么过问宗族之中的事情,因此林昭这件麻烦事,他一时半会还真没有办法处理。   林昭也知道自己的事情十分难办,听到了林简的话之后,他微微低头道:“这件事不急,慢慢来就行,明日我就把活字的册子送到七叔这里来,不过这件事一日没有办成,我就不能要七叔你的宅子,李公子给的钱,我也只能拿一半,另一半就当寄存在七叔这里。”   林简笑着问道:“为何要拿一半?”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这桩买卖本来是我与谢老板谈好了的,这东西能这么快弄出个样子,谢老板功不可没,这东西被七叔拿去公诸天下之后,虽然我与他的那个作坊仍旧可以做,但是后续的收入肯定会受一些影响,侄儿不能平白坑害人家,因此这一次所得,需要分给他一半。”   林简呵呵一笑:“你不与他说,他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林三郎面色平静,轻声道:“欺人容易,欺心不易,总不能为了一时的钱财,去做眛心之事。”   林元达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侄儿,抚掌笑道:“好一个欺心不易,先前去你家里与赵歇说话的时候,他说你是个贪财贪到骨子里的少年人,如今看来,是他眼力太浅了。”   “就凭你这一句欺心不易,我就相信是你那个嫡母作恶,宗族里的事情太过麻烦,本来我不想去管,也懒得去管,但你这件事,我在离开越州之前,一定尽量帮你办好。”   元达公面色严肃:“为叔说到做到。”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躬身行礼:“多谢叔父。”   叔侄两个人说完话之后,林简带着林昭一起出去,把李煦迎了进来,毕竟他们两个都是越州人,按理来说这位长安来的李公子才是客人,不好怠慢了他。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桌长青楼最顶尖的酒席,这辈子从未饮过酒的林昭,也跟着另外两个人喝了几杯,等到他从长青楼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涨红,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了。   林简与李煦准备派人送林昭回去,都被林昭摇头拒绝,这个少年人一个人下了长青楼,在路上摇摇晃晃走了一大截路之后,又坐在路边清醒了片刻,然后重新爬起来,往前走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越州城里虽然有宵禁,但是也只是不准在主干道上行走,林昭身上还有林简的帖子,即便被衙门给当成盗匪抓了,也很容易脱身。   他在街上摇摇晃晃的走了大半个时辰,比较幸运的是并没有碰到巡街的坊丁,一路上路过三元书铺之后,他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来到了谢三元的家门口。   谢三元的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比起林昭的那个单间,要好上许多,不过院子不是特别大,只能算是普通人家,与兴文坊的林家大宅相比,要相去甚远。   林昭从第一次见过谢澹然之后,与谢家的交情就慢慢深厚了一些,谢三元甚至带他去自己家里吃过一顿饭,因此林昭认得谢老板的家在哪里。   林昭从长青楼走到谢家院子门口,身上的酒就差不多醒了,他伸手握住门上的铁环叩了叩门,开口道:“东家,我是林昭……”   谢家这种小户人家,自然是不可能有门房看门的,好在谢家的院子也不是很大,在门口声音大一些,里面的人就能听见。   林昭喊了两声之后,院子里都没有人应,他挠了挠头,准备转身离开,明天再来跟谢老板商量分钱的事情,他刚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之下。一个穿着月白小衫的少女,站在谢家院子的门口,倚门看着自己。   林昭这会儿脸上还是有些酒红,他伸手挠了挠头,上前对谢澹然低头道:“谢姐姐,东家在家里么?我寻他有些要紧事商量。”   谢澹然“啊”了一声,这才低头道:“阿爹在里屋睡觉呢,我去帮你叫他。”   说完这句话,谢澹然连忙转身,脸上带了一些红晕,朝着父母的房间走去。   她住的房间距离院门比较近,林昭第一声呼唤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少女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顺便还换了一声新衣裳,来给林昭开门。   有了谢澹然的“通报”,只穿了一身贴身袍子的谢三元,睡眼惺忪的来到了自家院子的门口,有些不满的看了林昭一眼。   “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大半夜跑到我家里来说?我白天在作坊里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这才刚睡下没有多久。”   听到谢三元,林昭叹了口气。   关于活字印刷这桩生意,其实他只是一个提出想法的人,最多也就是弄出了一个连雏形都算不上的样本出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真正让活字印刷问世并且即将做出成品的,其实是这位谢老板。   如今,这桩买卖虽然黄不了,但是多半不会特别好做了。   “东家,我把活字给卖了。”   林昭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本台睡眼惺忪的谢三元,立刻瞪大了眼睛看向林昭,皱眉道:“什么意思?”   “有人……要拿这东西去朝堂上做文章,因此本来估算的独占三年时间,恐怕不太可能了。”   林昭微微低头,低声道:“东家也说了,这东西并不难学,一旦公布天下,天下的印刷作坊只要上心就都能学会,因此咱们先前计划的那些生意,可能都要做出一些改变。”   活字印刷,谢三元甚至已经印出了第一套,因此他对这东西十分有感情,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他大概明白了林昭话的意思。   谢老板眉头深皱,抬头看着林昭。   “一万贯钱,我与东家各拿一半。”   林昭默然道:“也就是一人五千贯钱。”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虽然他跟谢三元之间还有一些距离,但是他分明就听见了自己这个东家……   咽口水的声音! 第三十二章 从东家到谢叔   一万贯啊!   一万贯钱,对于李煦这种宗室贵胄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但是对于谢三元这种普通的小民百姓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做书铺这么些年,挣得钱加在一起,也不会过这个数字。   谢三元咽了口口水,再度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了。   “三……三郎你,说的是真的?”   林昭的脸色仍旧有些红,他低声道:“本来应该可以多卖一些钱的,但是……买家的身份摆在这里,又有我七叔出面,便不好再要高价,这个价格一来比较合适,二来可以让买家欠我们一个人情。”   谢三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拉着林昭进了自家的院子,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三郎,咱们进屋里细谈。”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谢三元进了谢宅。   谢三元走在前面,看到了等在院子里的大女儿,暗自摇了摇头之后,对着女儿开口道:“三郎喝了酒,你去煮点姜茶,给他解解酒。”   谢澹然连忙点头,应道:“我这就去。”   林昭连连摇头:“东家,用不着麻烦谢姐姐,我没有什么事情。”   谢三元回过头来看着林昭,面色严肃。   “不管是因为什么,东家两个字以后你就不要称呼了,三郎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叔叔就是。”   林昭与谢三元已经接触了差不多两个月,知道这位三元书铺的东家,没有什么坏心眼,是一个可交之人,闻言也顺水推舟,点头道:“谢叔。”   谢三元这才露出笑容,拉着林昭的手,进了自己的书房坐下,一边给林昭倒茶,一边开口道:“三郎把事情的前后,说给我听一听。”   林昭喝了口浓茶之后,酒意就散了大半,他沉声道:“今天傍晚,我关了铺子回家的时候,我七叔带了个年轻人过来寻我……”   林昭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大约就是这样,我跟他们大概说了价格之后,就到谢叔这里来了,这东西不是林昭一个人弄出来的,必须要知会谢叔才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头,歉然道:“本来这件事,应该事先与谢叔商议的,但是事出突然……那两个人,我与谢叔都得罪不起,我只能代谢叔做主,应了下来。”   谢三元默默的喝了口茶,然后缓缓开口:“三郎你说的不错,就算没有那位长安的贵公子,单单元达公一个人开口要这个东西,咱们就不得不给,如今他们已经足够客气,愿意出钱买下,自然再好不过了。”   民不与官斗。   林元达原先是朝廷的四品官,对于越州来说,就是九重天上的人物,即便他现在落了难,丢了官身,在越州城仍然是份量最重的一个。   从他回越州之后,越州知州杨璞,逢年过节都要去林家给这位林侍郎问安,有时候甚至亲自登门,都不一定能见到林简。   谢三元低头盘算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这桩买卖,是三郎你提出来的,我这一个月只是跑了跑腿而已,既然有人出钱买下这东西,自然应该三郎你占大头。”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这样罢,我拿两千贯,三郎你拿八千贯,如何?”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能够做出这种决定殊为不易,但是谢三元也有自己的考量,他与林昭不一样,他连与林元达接触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能见到那位京城来的李姓公子了,他只是越州的一个普通的小书商,不敢在这件事上拿的太多。   说句不客气的话,林昭虽然出身寒微,但是他身后有那个高大无比的林侍郎,而谢三元就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书商而已。   “事先说好所得五五分账,那就五五分。”   林昭面色肃然:“东西能弄出来,谢叔功不可没,况且这一次除了这一万贯钱之外,七叔还有一个宅子要给我,我很需要在越州城里有个宅子,因此这宅子就不跟谢叔分了。”   “如果谢叔要计较这个,可以按市价折算。”   林昭的心里,只是有一个活字的概念而已,这东西能在一个月之内问世,很大程度是托福于谢三元这个行内人一个月时间的奔忙,如果让林昭自己去做,他最少要用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才能把这东西给搞出来。   谢三元苦笑道:“三郎莫要说这种话了,林侍郎送给你的宅子,哪里是我能觊觎的?”   喝了几口茶之后,林昭的酒意差不多已经散尽了,他抬头看着谢三元,低声道:“今天晚上我来见谢叔,除了与谢叔分钱之外,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跟谢叔商谈。”   谢三元现在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闻言立刻看向林昭。   “什么事情?”   “虽然不知道七叔与那位长安人要这个活字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是他们拿到手之后,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公诸天下,到时候咱们这个印刷作坊固然可以挣钱,但是利润很快就会缩减到谢叔你原来那个作坊的水平。”   “因此,按照我的意思,咱们那个新作坊,印完这第一批蓝山集之后,就暂时停工。”   谢三元皱了皱眉头:“即便这东西要公诸天下,最起码也要一年左右的时间,书价才会慢慢开始往下降,没必要这个时候,就把新作坊停下来罢?”   “木活字不堪用。”   林昭声音低沉:“谢叔你弄了这一个多月,应该比我清楚,木活字印出来的东西,相对于雕版来说要模糊一些,质量要差上不少。”   “真正可以取代雕版的,是铅活字。”   “铅活字要用铜模铸出来,弄成之后,就可以彻底取代市面上的雕版,不过这东西工艺要比木活字复杂太多,估计要忙活一年时间,才能彻底弄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年之后,活字应该已经被七叔推行天下了,届时整个大周的印刷作坊,应该都要接触活字,到时候,只要咱们能把铅活字搞出来,就可以挣大钱!”   谢三元一时半会还没有想明白林昭的话,他皱眉问道:“如何挣钱?”   “自然是铸铅活字模子,高价卖给其他的印刷作坊了。”   林三郎呵呵一笑,笑得很是狡猾。   “铅活字印出来的东西,只会比雕版更好,不会比雕版差,只要我们能弄出来这东西,他们就不得不买,到时候所得,远不止这一万贯钱。”   谢老板坐在林昭的对面,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他是书商,是行内人,他比林昭更清楚,活字印刷比雕版印刷出来的质量更好,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他抬头看向林昭,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明天就去寻一些铜匠师傅,开始琢磨这东西。”   林昭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的时候,书房门口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阿爹,姜茶熬好了。” 第三十三章 谈一谈 林昭还是个少年人,虽然跟林简吃饭的时候喝了一些酒,但是毕竟喝的不多,这会儿酒意已经散了七七八八,不过既然谢澹然已经熬好了,林昭也只能起身,从谢澹然手里接过滚烫的姜茶,对着她低头笑道:“有劳姐姐操忙。” 谢澹然摇头道:“不怎么费事,用不着谢,快趁热喝吧。” 林昭连忙点头,把姜茶端在手里,吹了几口气之后,才尝试性的喝了一口。 谢澹然站在一旁,先是看了看父亲,然后又看了看林昭,轻声道:“三郎你这般年纪,怎么就出去跟别人喝酒了?阿爹先前与我说,你在越州城里没有什么朋友……” 林昭喝了两口姜茶之后,微笑道:“是一个长辈喊我去吃饭,只能陪着喝了两杯,没有喝多。” 谢澹然微微点头,抬头看向谢三元,轻声道:“阿爹,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去歇息去了。” 谢三元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道:“现在天色太晚了,外面还有坊丁宵禁,三郎不太方便回去了,你让你娘把客房收拾一下,让三郎在家里住一晚上。” 林昭闻言连忙摇头,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的住处到这里只隔了两个坊,应当不会碰到坊丁……” “要是碰到巡逻的坊丁,就把你捉起来打板子了。” 谢澹然轻轻瞥了林昭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想来是去喊母亲给林昭铺床去了。 盛情难却,林三郎也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只能转头对谢三元拱手致谢,然后开口道:“谢叔家里有没有笔墨纸砚,我答应了七叔还有那位李公子,明天写一个册子交给他们。” 谢三元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微一笑。 “你忙了一天了,哪里能让你再辛苦,你放心歇息去就是,明日一早我就把册子交给你。” 论对活字实际操作的熟悉,林昭确实远不如谢三元,闻言也没有客气,对着谢三元拱手道:“有劳谢叔了。” 谢老板眯着眼睛说道:“三郎用不着这样客气,咱们又不是外人。” 很快,谢家的客房就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时代因为交通不方便,一般只要走亲戚就会在亲戚家里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因此家家户户都会有多出来的房间作为客房,只要不是穷的特别厉害,家里都会有一间或者许多间客房。 谢家在越州不算巨富,但是也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中产,他家这个院子里的客房就有三间之多,谢澹然领着林昭来到了其中一间客房里,给林昭打开了门。 “三郎今天喝了酒,就在这里早些歇息。” 林昭左右看了看,有些好奇的对着谢澹然说道:“怎么没有见谢家婶婶,我还要跟她见礼呢。” 林昭先前到谢家吃饭的时候,其实是见过谢夫人的,是一个温婉的中年女子,很是平易近人。 谢澹然脸色一红,低声道:“阿娘她整理好之后就回去睡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低头道:“天色很晚了,我也要回去睡了。” 林昭毕竟两世为人,见到这种情形,哪里能不知道这间客房其实是眼前这个少女收拾出来的,闻言连忙说道:“姐姐自去就是,今日麻烦姐姐了。” 谢澹然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远了。 而林昭这个时候,也十分困倦,进了客房之后,很快就沉沉睡去。 而此时的谢家宅子里,书房的灯火却没有熄灭,已经年过知名的谢老板,正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准备有关活字印刷的小册子。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起来的时候,林昭就睁开了眼睛,毕竟在别人家里不好久睡,他赶紧起身穿衣洗漱,刚刚洗漱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少年,蹦蹦跳跳的来到了林昭的房前。 “林家哥哥,阿爹喊你吃饭了。” 这是谢家的幼子谢晋。 林昭应了一声之后,跟着他一起去了林家的饭桌,几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早饭之后,两只眼睛布满黑眼圈的谢三元,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大概有二十页纸的小册子,递到了林昭手里。 他有些疲惫的说道:“这是我昨晚上写出来的,三郎你先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错漏之处,如果没有,就可以拿去给元达公了。” “今日书铺那边就不用你去照看了,一会儿我亲自去书铺看着,你去忙你的就是。” 林昭接过去看了看,只见这本小册子上,用小楷几乎写满,二十页纸加在一起,约莫有五六千字,颇为详尽的把活字印刷的要点统统记了下来。 这么多字,谢三元恐怕一晚上都没有合眼。 林昭低头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实在是太过麻烦谢叔了。” “不麻烦。” 谢三元笑呵呵的说道:“最近十年,书铺的生意稳定下来之后,我就觉得成日无所事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一个多月以来,倒是有了一些年轻时的干劲,过得很是充实。” 林昭把小册子收进了怀里,与谢三元道了声谢,再与谢家人作别之后,他就朝着兴文坊走去。 到了辰时左右,他就来到了兴文坊林家大宅的门口,敲门之后开门的仍旧是那个老门房,他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开口问道:“小公子可还是要见侍郎老爷?” 林昭点了点头。 老门房这一次没有再跟林昭要钱,他点了点头,开口道:“你随我来罢。” 两个人在林家大宅里七绕八绕,终于到了林家的代园里,老门房把林昭引到了林简的住所门口,转头对着林昭说道:“今日大老爷也在这里,好像再跟侍郎老爷商量什么事情,你最好在这里等一等,等他们说完了,你再去见侍郎老爷。” 林昭心里一动。 林家的大老爷,就是越州林氏的家长,也是这个宗族的族长,在越州林氏之中,他的话语权甚至还要高过林简林元达。 如果谁能真正替林昭解决困扰他的宗族问题,那么一定是这个林家的大老爷了。 他正在门口想这件事,突然房门推开,一身青色便服的林简,对着站在门口的林昭笑了笑。 “三郎既然来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伸手从怀里取出谢三元写出来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七叔,我是来给你送这个册子的。” 林简并没有看向这个册子,而是微微侧过身子,露出了他身后的白老人。 “我正在跟大伯商量你的事情,正巧你来了。” 他拉着林昭的手,微笑道:“那刚好,可以坐下来谈一谈。” 第三十四章 宗族羁绊 这是林昭第三次见到这位林家的家主,林思正。 林思正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他是林昭祖父那一辈的嫡长子,继承了林家大部分的家业,自然也是越州林氏一族的族长。 一个数千人的大家族,能够坐在家主的位置上,一来不能太大方,二来也不能太刻薄,因此上一次林昭见到林思正的时候,他很痛快的就给了林昭进入家学的资格。 后来,因为林昭的大母张氏,到了林家搅和了一番,碍于家族的脸面,短短一天之后,林思正就把林昭赶了出来。 此时两个人再一次见面,这位林大老爷心里多少有些不太好意思。 毕竟当时那种处境,赶与不赶都在林思正的一念之间。 如果没有林简插手进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林昭上前,对着林思正作揖行礼:“林昭见过大老爷。” 林昭到来之前,林简已经与林思正沟通了一会儿,林思正的脸上当即露出笑容,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样见外,三郎还是称呼伯祖罢。” 林昭的祖父林思远,是他的四弟。 当时在林家“受辱”,归根结底是因为大母张氏,其中林家虽然也有一些不对,但是毕竟没有大错,这个时候林思正主动向他示好,已经给出了一个台阶,林昭总不能像个愣头青一样,抬头对他说一句“莫欺少年穷”。 此时的林昭,虽然比起从前已经有一些改善,但是相较于越州林氏来说,还是不怎么起眼。 人家给了台阶,这档子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因此林昭立刻低头道:“见过伯祖。” 林思正满意的看了看林昭,轻声说道:“前几个月你来家里求学,家里的秦先生说你聪慧,我也有心让你在家里读书,奈何你那个嫡母来家里多了一些口舌,伯祖那时候也是没有想明白,才把你赶了出去。” “这件事,是伯祖做的不对。” 林思正身为越州林氏的家长,能够主动低头认下这个错,虽然其中有林简的一部分原因,但是已经颇为不易。 林简摇头道:“伯祖言重了,这件事侄孙没有放在心上。” “没有放在心上就好。” 林思远微笑道:“都是一家人,即便有什么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三郎你要是还想在家里求学,我明天就跟秦先生打个招呼,你住进家里来就是。” 林昭的母亲,对于他考学的事情十分上心,这几年时间也是悉心教导林昭,以林昭现在的学问,再专门学习一两年如何考学,取中秀才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林昭还是摇了摇头,开口道:“多谢伯祖好意,我现在有一些事情要做,不太方便在家里上学了。” 见林昭不愿意,林思正也没有强求,他再一次看向林简,然后对林昭笑道:“那好罢,伯祖也不为难你,只不过你这个年纪,正是求学的年纪,要是事情忙完了,随时可以回家里来读书,越州城几个出名的书院学堂,伯祖也都有相熟之人,你不愿意在家里,也可以去其他学堂读书。” 一旁的林元达终于开口,他笑着说道:“大伯,既然三郎暂时有事情要忙,也不用一定让他读书,今日咱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谈,就不要站在门口了,进屋里说话。” 说着,他很是亲热的伸手拉着林昭,朝屋里走去,林思正看到了这一幕之后,若有所思,也跟着走进了屋子里。 对于越州林氏来说,林简的地位极高。 林家现在一共有两个进士,其中一个在邻州做地方官,虽然已经颇为荣光,但是相比林简这个以探花身份入仕,二十年时间做到户部侍郎,甚至还成了太子老师的四品京官,就要逊色太多了。 林家这些年愈壮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位朝中的林侍郎。 因此林思正虽然是家主,但是对于林简这个侄子的意见,十分重视。 三个人一起进了屋子,按照辈分落座,林昭再一次把那个小册子,放在了桌子上,对着林简道:“七叔,这东西你先收起来,宗族里的事情,与这个册子无关。” 林简愣了愣,然后也不再犹豫,伸手把这个小册子收进了袖子里,对着林昭沉声道:“三郎既然信我,你的事情为叔一定尽力帮忙办好。”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林思正,开口道:“大伯,先前我已经与你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三郎的那个嫡母,实在是太过刻薄,趁着清源兄不在,欺辱三郎母子,如今三郎要与他们分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伯是林家的家长,还请大伯替三郎做主。” 林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思正深深作揖。 “请伯祖做主。” 这个时候,林昭已经基本摆脱贫困,只要能与张氏母子撇清关系,他就可以接受林简在越州的宅子,然后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出来,不再受那个恶婆娘的气。 林思正面露为难之色,摇头道:“分家也不是这个分法,按照三郎这种情况,应当写信给他父亲,说明家中情况,若三郎的大母真有不当之举,也应当让他父亲回来处理,况且……” 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林二娘是妾,张氏是妻,这个时代妻妾之分如同天渊,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即便林昭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张氏也只是略显刻薄,并没有太过出格的举动。 因为,按照林昭妾生子的身份,他本就应当回东湖镇务农才对。 林元达能够在朝堂上平步青云,自然八面玲珑,他很敏锐的看出了林思正的意思,于是开口道:“大伯,这件事可以暂且不论是非,三郎也没有想要去追究张氏的罪过,也不求嫡系什么家产,他只是要跟嫡系分家而已。” “大伯是越州林氏的大家长,应该可以帮得上这个忙才对。” 林思正苦笑道:“本来老七你都开了口,不管是什么事情,老夫都应该帮忙,但是这件事有些不合情理,最少也要把三郎的父亲从姚江叫回越州来才是……” “那就请大伯给清源兄写一封信,把他叫回越州来。” 林简抬头看向林思正,沉声道:“大伯只要帮了这个忙,明年不管侄儿能不能回长安,林家都可以有两个太学生的名额。” 林简现在虽然没有官职,但是他在京城的影响力还在。 这一点,从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李姓贵公子身上,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 而太学的名额…… 长安国子监的太学生,非富即贵,进了太学,就可以触碰到那个人脉圈子。 林大老爷顿时目光闪动。 第三十五章 长安之约 国子监是大周的最高学府,其下有国子学,太学,四门,书算律等七学,其中国子学要三品以上大臣,或者是国公以上爵位的子嗣,才有资格入学,基本上算是整个大周最顶尖的衙内,才能有资格进入国子学。 像林家这种家族,在越州或许已经算得上是大家族了,但是放到长安城里,就不是如何起眼了,如果不是有了一个林元达,林家甚至连被长安贵人们看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即便有了一个林元达,林家的底蕴也还是相对浅薄了一些,家族之中的子弟最多也就是进入国子监中次一等的太学之中进学,不过即便如此,对于林家子弟来说,这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不管在什么时代,人脉圈子永远是珍贵的财富,只要能够钻进那个圈子里去,哪怕只结交到三两个人,也是难得的财富。 林大老爷很是心动。 他的长孙,今年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尚未有功名,也没有什么前程可言,如果能送进长安城太学里,不说能有多出息,最起码能够长长见识,将来也好接过越州林氏这个家业。 林简虽然出身越州林氏,但是他已经在长安安了家,以后子嗣多半也会定居在长安城,因此越州林氏,还是要林思正这一脉在越州打理。 老头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既然老七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老夫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不能再推脱下去,等一会儿老夫就动笔给清源写一封信,让他从姚江赶回越州来,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了。” 说着,老头子着看向林昭,微微一笑:“尽量让三郎你满意就是。” 林昭当即站了起来,对着两个长辈作揖行礼。 “多谢伯祖,多谢七叔。” “用不着客气。” 林思正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老夫今日与一个老友有约,稍后还要出门,就不打扰你们叔侄说话了。” 林昭与林简闻言,一起起身把林大老爷送了出去,等林思正走远之后,林简才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即便是同宗同族,也要给些东西才肯办事情,这越州,与长安也没有什么两样。” 林昭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低头道:“真是麻烦七叔了。” 虽然林昭现在还弄不清楚两个太学的名额会让林简付出何种代价,但是看到林思正的反应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两个名额颇为珍贵,这个才认识没有多久的堂叔,对他着实不错。 林简呵呵一笑:“大伯收了我的东西,要替我办事,我收了你的东西,自然也要替你办事,应当应分,用不着这样客气。” 他拉着林昭的袖子,重新走回了屋子里,叔侄二人坐下来之后,林元达看着林昭,开口问道:“三郎读过书?” 林昭点头,开口道:“不曾去过学堂,但是随着母亲读过几年书。” “那我考校你几句。” 林元达背负双手,随口说了几句四书里的句子,这些句子林昭都被林二娘要求背过,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便开口答了出来。 林简有些意外,然后又问了几段句子的经意,都被林昭一一回答出来,林元达这才正视了一番林昭,开口笑道:“三郎与我少年时,也差不了太多了,要我说你趁着现在少年,干脆沉下心来读书,中进士要看时运,但是中举人应该不难,等你中了举人,你那个嫡母,便再也不敢在你面前造次了。” 林昭本来是低着头的,听到了这番话之后,他突然抬头看向林简,开口问道:“七叔,现在的大周……不是如何太平罢?” 大周已经开国两百余年,不管是哪种方面都在走下坡路,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康东平这种,把持边藩军镇十几年的武将。 事实上大周的弊病,远不止一个康东平而已。 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有不少地方生出了叛乱,虽然都没有形成太大的规模就很快被消灭干净,但是由此已经可以看出这个已经步入中晚年的王朝,正在快衰落。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摇头叹息。 “今上……受身边小人蒙蔽,以至于朝政不清,国事不明。” 天子无错,因此错的只能是天子的身边人。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 “只能等太子殿下即位之后,再正本清源了。” 林简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林昭的问题,但是他已经侧面确认了林昭的说法,那就是……这个世道并不太平。 如果世道太平,康东平无论如何也不会敢派人来刺杀一个赋闲在家的前任侍郎! 也是因为如此,林昭才会犹豫要不要走考学这条路。 科考,固然是平民为数不多的进身之阶,但是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是一条窄的不能再窄的独木桥,林元达这种人毕竟是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数,大多是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会被卡死在第一个关口。 林昭虽然自问聪慧,但是他的聪慧未必就能用在科考上,就算他真的一门心思钻进去,皓穷经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更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这个世道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那时候,功名还有没有用处。 听了林简的话之后,林昭沉声道:“若是百年前的大周盛世,侄儿当奋不顾身扑进科场之中,为自己博一个前程,但是现在,侄儿心里就有一些犹豫了。” “也许侄儿以后,还会走进科场,但是在这之前,侄儿要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把母亲安顿好。” 林简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我可能就会回长安去,到时候三郎如果得空,可以与我一起去长安看一看。” 这一次,林昭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立刻答应,他躬身行礼道:“若明年七叔重回朝堂,侄儿又安顿好了家人,一定与七叔一起,去长安城见识见识。” 再世为人,他自然想看看这个世界的长安城,与另一个世界的长安城,有什么分别。 “那好,明年我回长安之前,再派人知会你。” 林简从自己的桌子上寻到一串钥匙,然后递到林昭手上,笑着说道:“这是我在越州那座宅子的钥匙,三郎你先收着,回头找人收拾一下,就可以住进去了。” “你与你家嫡母之间有隙,这宅子的契书我就暂且不转给你了,免得再生事端,等你父亲回越州之后,我再把契书过给你。” 林昭紧紧握住手里的钥匙,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简深深行礼。 有了这个宅子,他就可以先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出来了! “多谢七叔照拂,林昭没齿难忘!” 第三十六章 借两个人 在代园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林昭就起身告辞,不准备留在代园吃饭,林简挽留了两句之后,也没有强求,亲自把他送到了屋外。 临别之前,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等明日,那个李公子就会把钱送到你那个书铺里去,按照你的意思,会送过去五千贯,还有五千贯就放在我这里保管,等清源兄长从姚江回来,你家里的事情有了一个了断之后,我再把这笔钱交给你。” 说到这里,元达公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按照为叔的意思,你还是不要与家里人闹僵比较好,真要闹得太难看,传出去会有碍你的名声,以后可能会影响考学。” 林昭默然道:“侄儿没有想把这件事闹大,只想着能从那个家里跳脱出来,以后父亲岁数大了,该孝敬他的侄儿也不会不孝敬。” 林昭的父亲林清源,虽然一年回来不了两次,但是他对林昭母子并不坏,每次回来还会给林昭带些吃食。 同样的,只要林清源在家里,那个大母张氏对待林昭母子的态度,也会骤然变好,等到林清源再次出门的时候,再重新刻薄起来。 因此林昭虽然憎恶自己那个大母,但是对于父亲林清源,他心里却没有太多厌恶。 “这样就好。” 林简笑着说道:“大伯既然给清源兄长写了信,那么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越州来,这几个月时间我还会在越州,到时候我也会出面过问这件事,想来清源兄长会给三郎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宗族里的事情,颇为复杂,为叔虽然做了官,但是不想仗势欺人,更不想仗势欺同族,你的事情,能妥善处理还是要妥善处理。” 林昭微微低头:“七叔的意思,侄儿明白了。”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没一会儿就到了代园的园子门口,林简停下脚步,笑道:“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一会儿那位李公子,还要来我这里吃饭。” 林昭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林简,轻声问道:“七叔,朔方那边…已经没有危险了么?” 提起朔方二字,林简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收敛了起来,他深深皱眉,摇头道:“只能说让康东平略有些忌惮而已,我明年能不能回长安,还是一件悬而未决之事,只有我回到了长安城,康东平才真的不敢对我动手。”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除了指望康东平投鼠忌器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这位林侍郎,心里也有百般无奈。 他中进士之后就进了翰林院,然后就被皇帝指派进东宫给太子讲学,从那时候开始,太子党的标签就已经贴到了他的身上,摘不去抹不掉,于是乎就天然的站在了康东平等人的对立面。 事到如今,不管生什么,他也只能咬牙承受了。 与林简告别之后,林昭离开了兴文坊,先是回了一趟三元书铺,与正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的谢三元打了声招呼,谢三元昨天晚上一宿没睡,这会儿正在店里补觉,见到林昭回来,他立刻精神一振,身上的困倦似乎都不翼而飞了。 “三郎,元达公如何说?” 林昭搬了把椅子,在三院书铺里坐了下来,然后笑着说道:“事情谈成了,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把谢叔应得的五千贯钱,送到书铺里来,谢叔明天可要起早一些,在店里等着。” 谢三元闻言,大喜过望,昨晚上通宵带来的疲惫,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哈哈大笑:“三郎真是本事,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就让我挣了这么多,今天晚上到谢叔家里来,谢叔请你喝酒!” 谢三元毕竟是个商人,他做书铺那么多年,现在的存款也就是一千贯左右而已,就是把他这些年积攒的雕版,以及作坊铺面等所有不动产统统卖了,也不一定有五千贯钱! 也就是说,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谢老板的资产翻倍了!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不善饮酒,谢叔还是找别人喝吧,我来见谢叔,除了钱的事情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知会谢叔。” 谢三元这会儿嘴都快咧到耳根了,闻言连连点头,开口道:“你说就是,谢叔能给你办的,一定给你办。” “我要告假几天,回老家一趟。” 谢三元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笑着说道:“我记得三郎提过,你老家在东湖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我今天上午还听邻店的掌柜说,前些日子你家里的家人找到了这里来,还对你动手了,要去了你不少工钱。” 说到这里,谢三元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三郎你都瞒着我,没有与我说。” “要我说,既然你在东湖镇的家人对你不好,那也就没必要回去了,这笔钱足够你在越州安家,以后再也不要回东湖镇就是,下一次你家里的那些恶人再来,谢叔替你出面打了他们。”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上一次来店里闹事的是我嫡母,我在老家还有一个母亲,这一次回去就是看望我母亲,把她老人家接到城里来住,免得她在东湖镇继续受那恶婆娘的气。” 谢三元这才点了点头,开口道:“要帮忙不要?” “不用。” 林昭开口道:“我有把握办好这个事情,等我把母亲接回城里来,安顿好她老人家之后,再回书铺来。” “书铺这边不着急。” 谢三元连忙道:“我自己也能在这里看着,三郎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只是回家莫要吃了亏,如果家里人难为了你,你就暂且回城里来,再从长计议。” 林昭微笑点头,又坐在书铺里与谢老板聊了会家常,到了中午的时候,依旧是谢澹然过来送饭。 经过上一次住在谢家之后,这个清秀的少女对林昭的态度又好了一些,她亲自把饭食从饭篮里端出来摆在桌面上,然后摆好碗筷之后,扭头对着谢三元说道:“阿爹,这碗筷不用你收拾,吃完饭带回去就是,女儿来洗。” 说完这句话,她又偷偷瞥了林昭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谢老板本来都准备吃饭了,闻言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几个月来,谢澹然送饭过来,吃完之后都是林昭负责洗碗,他谢老板何曾动手洗碗了? 女大不中留啊。 谢老板暗自腹诽。 吃完饭之后,林昭依旧主动收拾好碗筷,然后跟谢三元说了一声,离开了三元书铺,朝着林简说的那座宅子的地址走去。 这座宅子,与兴文坊隔了一个坊,距离三元书铺只有一柱香的脚程,林昭也只是去认了认门,然后沿街给母亲买了一些小礼物之后,这才回了自己的那个出租屋。 晚上,他依旧很早上床歇息。 到了第二天早上清晨,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林昭的房门照常被人敲响,他连忙穿上衣裳爬了起来,推开门之后,一身黑衣的赵籍,如约站在他的门口。 这段时间里,赵籍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都会来找他,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林昭看着面前的黑衣年轻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还没有开始练武,他就对赵籍问道。 “赵大哥,你手下有人手么?” 赵籍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林昭。 “小公子有事情?” 林昭点了点头。 “我今日要出门,想跟赵大哥借两个人手用用。” 第三十七章 接母亲进城 赵籍从伏牛山赶到越州,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那天来接他的兄长赵歇的时候,身边就跟了四五个壮汉,心里林昭才推测赵籍身边还有随从。 赵籍比赵歇年轻不少,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微微有些错愕,开口问道:“小公子要人做什么?” “去乡下接我母亲进城。”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家住在东湖镇,家里的大母十分凶恶,她还能指使的动身边的佃户,一来我不太方便对她动手,二来也不一定打得赢,所以就想跟赵大哥借两个人。” 说到这里,林昭补充道:“赵大哥放心,规矩我懂,不白用人,我借两个人,一人一天一贯钱。” 这个价钱,是远高于市价的,按照市面上雇打手的价格,一天给个三四十钱也就差不多了,不过伏牛山的人显然质量更高,而且林昭不太方便直接雇人,用这些“朋友”,当然更为合适。 赵籍笑了笑:“小公子是大兄的恩人,如何能收小公子的钱?这样罢,我今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带两个人跟小公子一起去一趟,把夫人接进城里来。” “这样再好不过了。” 林昭大喜过望,与赵籍一起练了一个时辰的马步之后,他就去车马行花了点钱,雇了一辆马车,带上了赵籍自己他的两个随从,一行四个人很快出了城,朝着东湖镇走去。 东湖镇距离越州并不远,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这个小镇就已经遥遥在望,驾车的林昭长出了一口气,朝着林家走去。 林家在东湖镇有个大院子,但是林昭跟母亲林二娘却是住在院子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的,这会儿还是上午,林昭把马车停到自家的小院子门口,然后跳下马车,回头对赵籍说道:“赵大哥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接母亲出来。” 赵籍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好罢,我就不进去给夫人行礼了,小公子小心一些。” 林昭点了点头,走到自家院子门口,略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院门。 他从出生之后,就没有与林二娘分开过,但是这一次他进城,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母亲了。 敲门之后,林昭就静静的站在门口等着,没一会儿工夫,这个小院子的木门就被打开,一身粗布以上的林二娘,站在的门后,见到是自己儿子之后,她本来略带忧愁的面容,立刻变得大喜过望。 她伸手拉着林昭的手,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了。 “昭儿,你怎么回来了?” 先前林昭刚进城的时候,她以为林昭是进城求学去了,后来张氏从城里回来,在林二娘面前阴阳怪气了一番,说什么一个勾栏子也想进林家的家学读书。 这一句话,让林二娘伤心了许久,觉得是自己的出身拖累了儿子,几乎是每日垂泪。 好在林昭随后给她寄了一封信回来,说明了他在城里的情况,林二娘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林昭拉着母亲的手,才现母亲双手冰凉,他抬头在院子里看了看,只见这个不怎么大的小院子里,挂了足足二三十件衣裳,院子里的木盆里,还有没有洗净的衣裳。 林昭母子这些年过得并不是太好,母子二人的衣裳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多,更何况林昭不在家里,林二娘自己的衣裳,能有四五套就不错了。 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衣裳。 林昭咬了咬牙,低声道:“阿娘,张氏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林二娘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轻声宽慰儿子说道:“谈不上欺负,只是让娘帮他们家洗洗衣服而已,娘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林昭怒哼了一声,咬牙道:“早晚要她好看!”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母亲,轻声道:“阿娘,我这次回来,是来接母亲进城的,儿子在城里置办了一个宅子,从今以后,阿娘再不用受张氏的气了。” 林二娘拉着儿子的手,脸上带着怀疑。 “昭儿,你进城才两个多月,如何就能买宅子了?你不要骗阿娘,阿娘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马车就在门外。” 林昭沉声道:“儿子这辈子都没有骗过阿娘,是不是真的,阿娘与我一起进城看一看就是,等进了城里,儿子再把详细的过程说给阿娘听。” 林二娘扭头看向院子里的木盆,有些犹豫:“可是,这些衣裳还没有洗完……” 林昭闷哼了一声,走到这个木盆面前,直接一脚把它踢翻,骂道:“恶女人欺人太甚,”阿娘用不着理她,咱们直接走就是。 他抬头看着母亲,声音严肃:“母亲信不信我?” 林二娘看着已经翻在地上的木盆,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道:“那娘去收拾两件衣裳,再跟你一起去城里看一看情况。” 这个时候,不让她带衣裳她也是不愿意的,林昭只能点了点头,在院子里等着,过了大概一柱香左右的时间,林二娘才背着一个小包袱,从里屋走出来。 林昭伸手从母亲手里接过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伸手拉着母亲的手,走到了门口。 门口的马车上,赵籍见到林二娘出来,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对着林二娘拱手行礼:“赵籍见过夫人。” 林昭可以算是他大哥赵歇的救命恩人,因此伏牛山上下对于林昭的态度一直很好。 对于林昭的母亲,自然也要客气一些。 林二娘有些疑惑的看着赵籍,一旁的林昭轻声道:“阿娘,这是儿子的朋友,儿子怕那个恶女人不许阿娘离开,就带了两个人过来,以防不测。” 说着,他轻声道:“母亲快上车罢。” 林二娘点了点头,在林昭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上车之后,她还不忘回头嘱咐自己的儿子。 “昭儿,把里屋的门锁上。” 院子里的衣服,都是张氏母子的,他们可能还要来拿衣服,因此林二娘只让林昭把里屋的门锁上。 林昭飞快跑进屋子里,锁上门之后,也上了马车,对着驾车的赵籍说道:“赵大哥快走,不要惊动了那个恶女人,不然还会生出许多麻烦。”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与东湖镇林家分家,张氏那个泼妇,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籍点了点头,立刻驾车转头,准备驶向越州。 马车刚刚调过头来,坐在车厢里的林昭母子,就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声音。 “还说自己冰清玉洁,这一下终于按捺不住了吧?” 张氏两手掐腰,尖着嗓子站在马车旁边不远,阴阳怪气。 “这不,都有野男人来家里接人了!” 车厢里的母子二人,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三十八章 何方贼人! 按照林昭先前的计划,最好是悄悄的把母亲接到城里来,暂时不要惊动张氏,等母亲进了城,住进了那个宅子里,即便张氏有什么不满,进城里去闹,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更何况,林昭与母亲要去的住处,乃是林侍郎的宅子,张氏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进士老爷的宅子里闹事! 但是东湖镇毕竟太小了。 一个马车从城里进来,都会惹得四邻议论,更何况是停在林家的这个小院子门口,张氏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她刚好看到了林二娘上车的背影,以及守在马车旁边高大的赵籍。 赵籍今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林二娘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而已,两个人理论上不是没有通奸的可能,因此张氏才会开口说出刚才那番话。 她怀疑赵籍是林二娘的情人,想要把林二娘接走。 正在驾车的赵籍,也皱了皱眉头,他微微回头,对马车里的林昭说道:“小公子。怎么办?” 林昭咬牙道:“不要管这个恶妇,我们直接冲出去!” 赵籍点了点头,一抖缰绳,马车就要东湖镇的小镇门口冲去。 张氏见这个马车不搭理自己,更加来劲了,她自然不敢用身体挡在马车面前,于是乎便在家门口大嚷大叫。 “来人啊,快来看啊!” “小蹄子勾搭情人,要逃家啦!” 她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与林二娘的温婉性子截然相反,此时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大嚷大叫,很快就吸引了不少镇民出来围观。 马车的车厢里,林二娘满脸通红,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低声道:“昭儿快停下,我不与你们进城去了,真的就这样一走了之,为娘下半辈子也不要活了……” 林昭强忍怒火,对驾车的赵籍说道:“赵大哥,且住马。” 赵籍是个驭马的高手,闻言立刻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林昭,低声道:“小公子,这恶女人着实泼辣恶毒,你准备如何处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不能让她再这样叫嚷下去,坏我母亲名声了,赵大哥,只能麻烦你带来的另外两个大哥了。” 东湖镇林家,有不少佃户的,为了防止张氏指使那些佃户,与自己起冲突,所以林昭还让赵籍多带了两个人。 赵籍回答的毫不犹豫,直接开口道:“小公子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是,这个恶女人这般模样,我也看不过眼。” 这会儿已经是夏天,林昭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一用力,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截布,然后再一扯两半,递在赵籍手里,附耳在赵籍耳边说了几句。 赵籍闻言,有些愕然的看着林昭手里的布条。 “小公子这是何意?” 林昭开口道:“自然是给两位兄弟蒙住脸,这样事后也不会被官府追究。” 赵籍呵呵一笑,并没有接过这两条布条,而是拍了拍手。 然后,让林昭目瞪口呆的一幕生了。 只见他的两个随从,立刻从腰里拿出两块黑布,很熟练的蒙在脸上。 赵籍低声跟他们吩咐了两句,两个蒙面大汉立刻应了一声,跳下了马车,摩拳擦掌,朝着张氏走了过去。 伏牛山赵家寨,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寨,他们也可以算是一个帮派,虽然也做光明正大的生意,但是打架斗殴,争强好胜的事情没有少做。 因此赵歇才说,他在官府都有名号,不能直接去见林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可以算成是一股……黑恶势力。 张氏之所以这样嚣张跋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在东湖镇帮着主家看田,越州林氏究竟有多少田产,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在东湖镇就有两千亩左右,这些田产导致了东湖镇最起码有三四百家农户,是林家的佃户。 正因为这个原因,东湖镇里没有几个人愿意得罪张氏这个“管理员”,日子久了,这个胖女人才骄横到了这种地步。 但是,即便她再泼辣,看到两个蒙面大汉朝着自己走来,心里也立刻就慌乱了起来,她立刻停止了叫嚷,往后退了好几步,伸手指着这两个大汉,声音有些打哆嗦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要干什么!” 这两个大汉都双手抱在胸前,其中一人冷笑了一声:“好教你这个泼妇得知,某是黑风寨你赵大爷是也,最近手头紧,来你们镇上本是为了借一些钱财花花,谁知道你这个泼妇人,坏我等好事!” 听到是山上的山贼匪盗,张氏心中大恐,连忙大声呼唤:“来人啊,救命啊!” 此时,附近围观的镇民佃户已经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个贼人逞凶,但是张氏平日里人缘不好,这两个蒙面大汉腰里又都别了刀,这些人硬是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 这两个“山贼”冷笑一声,三两步抢到张氏面前,直接就是一拳,打在了张氏脸上。 张氏脸上顿时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淤青,她痛呼了一声,立刻一股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 他们都是赵家寨的精锐,不然也不能被派到越州来,这一拳还是收着力的,不然一拳就能给她打晕过去。 这两个大汉冷笑一声,也不停手,对着张氏一顿拳打脚踢。 此时还是上午,她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去私塾读书去了,二儿子已经进了城,附近的邻居镇民,见这两个贼人凶恶,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手。 张氏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种苦头,她惨叫了几声之后,便直接躺在了地上,像是昏厥了过去。 这两个人见状,心里也有些犹疑。 赵籍只是让他们出面教训这个恶妇一顿,并不能出手太重,这个女人一晕过去,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停手了。 正当这两个人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从人群之中传了过来。 “何方贼人!”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手持一截木棍,从外面急冲冲的冲了过来,对着这两个贼人,义正言辞,怒气冲冲。 “何方贼人,敢伤我大母!” 林三郎手里提着一个木棍,奋不顾身的冲向了两个黑风寨的贼人,像极了见义勇为的江湖侠士。 而另一边的赵籍,已经趁乱驾车,离开了东湖镇。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就敢持械伤人!” 林三郎声如雷震,手持木棍,恶狠狠的冲向这两个贼人。 东湖镇众人,许多都认得林昭,见到此情此景之后,心里都暗赞了一声。 好一个少年英雄! 第三十九章 东湖镇与长安城 林昭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 不阻止张氏,这个泼妇就会四处造谣,林二娘也不会放心随林昭一起进城去,情急之下林昭只能让伏牛山的人出手解决此事,顺便帮着林昭出一口恶气。 但是这个泼妇又死不得。 如果赵家寨的人光天化日打死了人,那么越州衙门一定会追究下去,到时候不仅是官府,林简知道了这件事,多半也会对赵家寨心生恶感。 因此,目前能做到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打这个泼妇一顿。 即便是打,也不能由林昭出面来打,甚至林昭都不能跟这些打人的人沾染上关系,因此当伏牛山的两个大汉,痛打了一顿张氏之后,手持木棍的林三郎就跳了出来。 他义无反顾的冲向的这两个大汉,手中的木棍高高举起。 “贼人,休要伤我大母!” 林三郎伸手矫健,一根木棍被他舞的虎虎生风,径直朝着这两个大汉打去,两个大汉吃痛之下,顿时往后退了两步,其中一个汉子看着手持木棍的林昭,满脸肃然。 “好厉害的棍法!” 另外一人也跟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看起来像是伏牛山的路数,伏牛山的人个个武功高强,又喜欢行侠仗义,咱们黑风寨可招惹不得。”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这两个黑风寨的山大王撒腿就跑,偏偏镇上的镇民也没人敢拦着他们,于是乎,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这两个汉子竟然就这么跑了。 威风凛凛的林三郎一把扔下手中的木棍,跑到了昏死过去的张氏面前,先是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鼻息,然后连忙对着附近的镇民开口道:“各位乡亲,我家大母昏厥过去了,乡亲们搭把手,把她抬到镇上贺大夫那里去,让贺大夫给看一看!” 贺大夫是东湖镇上唯一一个大夫,老先生今年已经年近八十岁,牙齿都没剩下几颗了。 打山贼,东湖镇的镇民自然是不敢的,但是如今山贼走了,他们帮忙抬人还是可以的。 在林昭的号召之下,众人很快把张氏抬到了贺大夫的医馆里,林三郎进了医馆之后,从腰里掏出了差不多一贯钱,放在了贺大夫那里,开口道。 “贺先生,这是我大母的医费,先放在你这里,要是不够,我再过来补给先生,劳烦先生帮忙救治大母了。” 贺老头满脸皱纹,眼皮耷拉着,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之后,缓缓开口。 “要不了这些钱,你…娘只是惊着了,身上的伤势不重,抹点跌打的药酒,再开一副安神的药,喝下去也就没事了。” 贺大夫在东湖镇威望极高,一来自然是因为他看病准,开的药也都十分有效,二来是因为老头人实诚,从来不胡乱要价,东湖镇上的镇民,有什么病症了,一般都是贺老头去给瞧好的。 就连林昭这些年,也来被贺老头治过两次。 更难得的是,老头明明医术很不错,就是去城里也足够开个医馆了,但是老人家为了这个小镇,一待就是二三十年。 林昭对着老头笑了笑,开口道:“老先生,我还要回城里去做工,没有空在这里守着大母,大母暂且就麻烦您了,我大兄在镇上私塾里上学,一会儿他多半就会来照顾大母。” 老头子点了点头,开口道:“没有什么大碍,你自去罢。” 林昭这才走到了这家小医馆外面,现还有很多镇民,在医馆门口看热闹,见到林昭从医馆里走出来,就有认识他的人,拉着他的衣袖问道:“三郎,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啦?” “你大母被打成了这般模样,你母亲呢,去哪里了?” “那贼人好生凶恶,还好三郎勇武,救下了张氏!”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追问林昭事情的经过,林三郎早就想好了说辞,低头沉声道:“不瞒各位乡亲,这几个月我在城里跟一个伏牛山的武师习武,今天回家探亲,刚好就看到这两个黑风寨的贼人作恶,自然容不得他们。” “这两个贼人被我赶走,但是母亲也被惊着了,眼下我那个伏牛山的武师师父,已经带母亲进城治病去了。” 说到这里,林昭站在医馆门口,瞥了一眼医馆里。 此时张氏被贺大夫施针之后,已经醒了过来,不过因为受到了惊吓,这会儿呆呆地坐在医馆的床上,竟像是痴傻了一样。 林昭算一下时间,这会儿那个在私塾里读书的大哥林显,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往回赶了,此时有这么多东湖镇的镇民作证,他已经基本洗脱了与贼人勾结的嫌疑,再留在这里只会平添麻烦,于是林昭对围着他的东湖镇镇民拱了拱手。 “我大母在这里就麻烦各位邻居乡亲照看照看,我在城里还有工要做,也要去城里看看母亲现在好些没有,就不能在这里多留了。” “等大兄从私塾回来,劳烦诸位转告他今日之事。” 说罢,林三郎直接挤出了围观的人群,径直朝着越州方向跑去。 这会儿按照约定,赵籍等人应该是在镇外不远处等着他才对。 ………………… 就在林昭带些赵籍等人在东湖镇闹腾的时候,另一边林家大宅旁边的代园里,一身紫衣的李煦,垂手站在林简身后,看着林简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大约大半个时辰左右,林简才终于写完,他吹干墨迹,把纸叠好,塞进了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递在了这位世子殿下手里。 一整个上午,林简都在这里写东西,总共写了一道奏书,一封信,以及一篇关于活字印刷的文章。 他把这些东西都交在李煦手里,沉声道:“殿下,这封奏书你带到长安去,想法子直接送到陛下桌案上去,另外一封书信是给太子殿下的。”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然后开口道:“至于这本小册子,是我昨日看了三郎那本册子之后,自己琢磨总结出来的,殿下到长安之后,可以寻个印刷的铺子,让他们制一套雕版出来,把这个小册子印个几千份出来,等陛下看了我的奏书,这些小册子就可以通传天下了。” 李煦接过这三件东西,微微低头道:“林师吩咐,学生记下了。” 林简也从桌子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番筋骨之后,对李煦笑着说道:“有劳殿下辛苦,这么远跑到越州来。” 世子殿下呵呵一笑:“探望恩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元达公微微摇头,叹息道:“长安凶险,世子殿下千万小心。” 李煦微微低头:“林师,越州城里也不太平,康贼恐怕要对您不利,我给您留下了一些宋王府的护卫,卫护您的安全。” 林简微微摇头:“如何能用宋王府的人,来护卫我一个庶民?世子殿下自去就是,我自有保身之道。” 李煦又劝了几句,元达公坚持不受,无奈之下这位世子殿下只好起身告辞,林简也很给面子,亲自把他送到了林家大宅的门口。 临行之前,世子殿下对着林简深深作揖。 “希望不久之后,能在长安再见恩师。” 林元达面色平静。 “总会再见的。” 第四十章 神秘的林二娘 东湖镇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不管怎么说,林昭终于把母亲从东湖镇里带了出来,而且经过他这么一闹,就算张氏仍旧在东湖镇里造谣,也不会有多少人信她。 最重要的是,林昭母子脱离了东湖镇,住进了越州城里,从此之后,张氏这个嫡母对林昭的束缚,将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 唯一的隐患就是,伏牛山这两个动手的兄弟,很有可能会面临被官府追究责任的风险。 不过东湖镇的人并没有丢失财物,也没有人遇害,只有张氏一个人受了点轻伤,如果是兴文坊林家的主母被人给揍了,山阴县衙多半会派人追究,但是东湖镇林家,在山阴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县衙老爷未必肯管着么一档麻烦事。 张氏受伤是小事,但是如果与林昭挂上钩,这件事就不算是小事了,一来官府会论不孝之罪,二来林家主家那一边,也会对林昭心生不喜,因此无论如何,林昭也要跟这件事撇清关系。 马车缓缓的进了越州城。 进城之后,林昭把马车交给了赵籍,让他去车马行归还马车,同时给了那两个动手了大汉一人一小块金子,算是让他们承担风险的补偿。 林昭现在账面上虽然有五千贯钱,但是这些钱现在都在他那个七叔手里,他现在的花销,还是从赵歇那里拿到的金子,并不剩下多少。 他给这两个大汉的金子,应该各自可以兑到一贯钱左右,两个人拿到了金子之后,先是看了赵籍一眼,见少寨主没有反对,就眉开眼笑的收下了。 收下了钱之后,两个人再看向林昭,满脸都是笑意。 “我们兄弟最近都住在越州,小公子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活计,一定记得联系我们兄弟!” 另外一个人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我们兄弟,随叫随到!” 这个钱,挣得太轻松了。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了这两人一眼,苦笑道:“一定不忘两位大哥就是。” 两个人呵呵一笑,又站在了赵籍身后。 林昭起身,对着赵籍行礼道:“多谢赵大哥援手,等两天我把母亲安顿好,一定请赵大哥还有两位大哥喝酒。” 赵籍摇了摇头,微笑道:“小公子帮我大兄甚多,大兄临行之前让代他报答小公子的恩德,这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最近几个月我都会在越州城里,小公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与我说。” 林昭苦笑道:“赵大哥言重了。” 赵籍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领着伏牛山的两个兄弟,去车马行还车去了。 而林昭则是带着站在旁边的母亲,在越州城里到处看了看,林二娘并没有心思看越州城的风景,而是眉头紧缩,皱眉看着自己的儿子。 “昭儿,刚才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你是如何认识的?” 林二娘忧心忡忡。 “你是要考功名的,可不要跟他们学坏了。” 林昭微微一笑。 “阿娘,等咱们到了新家,儿子再把这两个月的事情详细跟您说清楚。” 林二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越州城的风景,但是相对于东湖镇来说已经极为繁华的越州城,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地方,她只看了几眼,又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她语气依旧温婉。 “昭儿,你说的那个宅子,是从哪里来的?” 虽然林二娘语气温柔,但是林昭却不敢跟她撒谎,于是乎只能乖乖的回答道:“阿娘,是主家的堂叔赠给儿子的。” 林二娘皱眉道:“哪一个堂叔?” “七叔林简,林元达。” 林二娘点了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他,林家的探花郎,很出名的读书人。” “他为何要送你一套宅子?”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阿娘,儿子没有白要别人东西,是七叔从我手里买了一样东西,若按市价来算,这东西至少可以换十座宅子有余,七叔他拿了我的东西,自然不好意思,于是便把这座闲置的宅子给了我。” 说话的功夫,母子两个人已经到了这座宅子的门口,林昭从袖子里取出宅子的钥匙,推开大门之后,又回头牵着母亲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 若对比谢三元家里,这间宅子自然是极大,足有谢三元家两倍大小有余,但是如果对比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这宅子就显得有些简陋了。 即便如此,这宅子要住下十几二十人,是毫无问题的。 林昭拉着自己母亲的袖子,笑着说道:“阿娘,以后这就是咱们的住处了,等明天儿子找人把家里打扫打扫,很快就可以搬进来了。” 林二娘在东湖镇那个只能住下两三人的小院子里,住了十多年,此时骤然见到这间大宅子,也不免愣神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 她看向林昭,微笑道:“用不着找人来,既然要住在这里,为娘自己打理几天,也就能住人了。” 林昭见到自己母亲平静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动。 这座宅子,比起张氏在东湖镇的院子还要大上不少,如果是张氏骤然得了这么大一间宅子,此时多半已经欣喜若狂,不知道要高兴到什么程度,但是自己的母亲,竟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生一样。 回想起这十来年的生活,不管日子过得如何,母亲似乎都不是如何在意,她唯一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想让自己以科考入仕途,从林家,从东湖镇跳脱出去。 林昭心里不免暗自嘀咕。 林二娘从前的事情,整个东湖镇谁也不知道,就连林昭也只知道她是风尘出身,现在看起来,自己这个母亲,很大可能是大户人家出身,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才流落风尘。 可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见识太多,面对这些财富,她才会没有什么波澜。 林昭陪着笑脸,开口道:“不用阿娘操忙,明天我去找点人过来就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二娘,小心翼翼的说道:“阿娘,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此时林二娘正在这座宅子里四下张望,闻言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 “什么事?” 林昭咬了咬牙:“儿子想跟嫡母那一边分家。” 林二娘本来还在四下打量这个宅子的环境,闻言立刻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为什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张氏那个恶妇,欺人太甚,她家里的两个儿子,也毫无人兄之态,既然如此,咱们便不跟他们过了,自己过自己的!” “母亲放心,这件事我已经与七叔还有主家的家主说了,他们已经答应帮忙,并且给父亲写信了。” “再过一段时间,父亲就会回越州来,处理此事。” 林二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为娘一个妇道人家,就不掺和进去了,既然惊动了你爹,等他回来之后,你跟他商量就是。” 第四十一章 姚江林清源   母亲终于离开了东湖镇,在越州安了家。   林昭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这个宅子给打扫了出来,他本来想着给母亲找个丫鬟照看,但是都被林二娘拒绝了。   安顿好了母亲之后,林昭仍旧照常去三元书铺上班,偶尔还会去新的作坊里看一看,铅活字的进展。   这种铅活字,需要用铜模做出来,想要弄出铜模本身就比较艰难,好在谢三元现在有钱了,他雇了两个四十多岁的铜匠,每日躲在作坊里一起钻研这个。   除了铅活字的字模之外,印刷的墨水也要特制才成,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只要把字模弄出来,其他的东西都是细枝末节,可以慢慢去弄。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之中,林昭更像是一个设计人员,而不是技术人员,因此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三元书铺看店,帮忙售卖新作坊用木活字印出来的那一千本《蓝山集》。   这书在越州本来就比较好卖,再加上三元书铺的书价几乎只有其他书铺的一半,因此在林昭打出那个促销的广告牌之后,只用了七天时间就售卖一空,有些人还会一下子买上七八本,然后再出手转卖。   当然了,这其中不乏有一些三元书铺的同行,过来把这种极便宜的书买回去,想要琢磨出三元书铺到底是如何把价格压到这么低的。   这些东西,林昭都没有兴趣过问,他只是日常在书铺里看店卖书,偶尔被一些怀春少女调戏调戏,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转眼间,半个月时间过去了。   一个看起来有十六岁左右的丫鬟,模样也算清秀,她手里拿着两本手抄的话本,一边付钱,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声音轻柔。   “三郎,你什么时候休沐啊,大佛寺里的荷花都开了,咱们一起去看荷花呀。”   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林昭已经游刃有余,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姐姐,这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着,老板他一直不在,我休息不得。”   “等哪日休沐了,一定知会姐姐。”   “三郎真是个勤劳的少年呢。”   这个丫鬟满脸都是笑容,然后又轻哼了一声:“可惜这家书铺的东家黑了心。”   她本来就是替家里的小姐出来买书回去消遣的,从第一次见到林昭之后,便经常到三元书铺里光顾,到今天已经来了六七次了。   她看着林昭英俊的面容,竟然就站在柜台一直闲聊不肯离开,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这个怀春少女才最后瞥了林昭一眼,依依不舍的走了。   这会儿是中午饭点,她走了之后,书铺里也就基本没有什么客人了,林昭松了口气,正准备把铺子里被客人翻乱的书收拾一下,突然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真好听。”   林昭抬眼看去,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青衣少女,手里提着一个饭篮,迈步走了进来。   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林昭还是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谢澹然的情绪。   气鼓鼓的……   林三郎笑着走了过去,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饭篮,笑着说道:“经常来买书的客人而已,总要说几句好话,刚才那个姑娘,已经来买了六七次书了,可给铺子里挣了不少钱。”   谢澹然这一次并没有送了饭之后就走,而是跟着林昭一起进了铺子,她抬头看了一眼林昭的面容,小声嘀咕:“我刚才在外面听了许久,你跟那个姑娘,聊的可开心了。”   “她还让你跟她一起去大佛寺烧香!”   说到这里,她撇嘴道:“今天回去我就跟阿爹说,不要你在这里做伙计了,再另招一个看铺子!”   林昭这会儿都已经把饭篮打开了,闻言抬头笑着看向谢澹然。   “谢姐姐且饶了我罢,我还指望着谢叔给我工钱呢。”   谢澹然也在林昭对面坐了下来,撇嘴道:“你少要哄我,前些日子突然有人送了许多钱给阿爹,后来我问他,他说你与他一人一半,如今你也是个富户了,哪里还用在我家做工?”   对于这个话题,林昭没有接。   说起来他的那五千贯现在还在林简哪里,现在身上的钱,还是售卖蓝山集所得的分红,一共有一百贯钱出头。   “每天看铺子,就知道跟一些女子聊天,铺子里丢了书你都看不见。”   谢澹然气呼呼的看着林昭。   “干脆你明天跟她一起去大佛寺看荷花好了。”   “这不是没有丢么?”   林昭微笑道:“再说了,丢了书我赔就是,至于大佛寺,我想去也去不成,谢叔已经七八天没来书铺了,我一走,这铺子谁来看着?”   谢澹然轻哼道:“我爹他再也不会来书铺了,就让你一个人看着,省得你小小年纪,出去拈花惹草。”   林昭本来正在低头吃饭的,闻言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澹然,笑嘻嘻的说道:“方才听那个姑娘说,大佛寺的荷花开了,煞是好看,我还准备明天跟谢叔告个假,与谢姐姐一起去看看呢,现在看来,恐怕是去不成了。”   谢澹然脸色微红,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拿起了林昭手边的饭篮,轻咬贝齿。   “你这个人满嘴花花,不理你了。”   说罢,她转身走了。   林昭并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谢澹然远去的背影,然后低头扒饭。   这怀春少女,很是可爱呀。   ……………………   就在林老板每天悠哉游哉,惬意看店的时候,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了东湖镇门口,没过多久,马车里就下来了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相貌平平,转身付了车马钱之后,背着自己的书箱,就进了林家的院子。   他刚进去没有多久,林家的长子林显,就跪在了地上,对着他叩道:“儿子见过父亲。”   很显然,这个中年人,就是在隔壁姚江县衙做师爷的林清源了。   林清源点了点头,伸手把大儿子扶了起来,开口问道:“你母亲呢?”   “母亲伤了,现在还在床上休养?”   林清源微微皱眉。继续问道:“怎么不见二郎三郎,还有二娘?”   东湖镇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惊动林清源,他是收到了林思正的书信,才回东湖镇一趟,想要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   因此,他还不知道林昭与林二娘已经不在东湖镇了。   林显苦笑了一声,低头道:“二弟前些日子进了家学,为了不耽搁他读书,母亲就没有把受伤的事情告诉他,他现在还在越州读书,至于三弟……”   林显咬了咬牙,开口道:“三弟与二娘,已经住进了越州城七叔的宅子里,许久没有回来了……” 第四十二章 大佛寺的少男少女 第二天一早,林昭早早的爬了起来,日常被赵籍折磨了一个时辰之后,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裳,去三元书铺上班。 他刚到店里开了店门,坐在店里打了个哈欠,一个哈欠还没有打完,就看到穿着一身青色衣裳的谢老板,面色不善的走了进来。 他进店之后,先是瞪了一眼林昭,然后没好气的说道:“你不是要告假么,还来店里做什么?” 林大老板有些茫然的挠了挠头,开口问道:“谢叔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告假啊……” 谢三元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没好气的说道:“昨天晚上,我家大女儿说你今天要告假,不能来店里了,让我早点起来到店里来看店。” 他咬牙切齿:“天还没亮,这妮子就把我喊起来了,真是女生外向。” 说着,他又看向林昭,目光凌厉:“说罢,你要做什么去?” 林昭一拍额头,这才想起了昨天他跟谢澹然开的那句玩笑。 不成想,自己没有请假,这位谢姐姐反倒代他请假了,老板的女儿就是任性啊。 想到这里,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起身对着谢三元笑了笑:“谢叔不说我都忘了,我今日确实是有些事情要办,得跟谢叔告个假,谢叔既然来了,那我这就去办我的事情了。” 谢老板闷哼了一声:“滚罢。” 林昭本来已经走出了店外,突然眼珠子转了转,又回到柜台里拿了两贯钱在手里,对着谢三元笑着说道:“谢叔,我提前从分红里支取两贯钱,你记在账上!” 说完,林三郎一溜烟跑了。 他与谢三元合作的那个作坊,印出的一千本蓝山集,此时已经差不多卖完了,所得的收益还没有来得及分。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已经一溜烟不见人影,谢三元看着林昭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书铺的柜台,眼皮子直跳。 “用不了多久,我这铺子多半都要跟这小子姓林了!” 谢老板摇头叹了口气,熟练的坐在了柜台后面。 “看在五千贯钱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了。” …… 林昭离开三元书铺之后,先是在街上的成衣铺里置办了一套月白色的新衣裳,就在店铺里把旧衣裳换下,然后把这套看店的衣裳塞进了一个布袋里,把衣裳送回了自家宅子里。 此时,林二娘正在家里侍弄花草,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换了一身新衣裳回来,把旧衣裳放在家里之后,兴冲冲的就要往外跑,林二娘有些好奇的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笑着问道:“三郎这般急冲冲的,干什么去?” 她这个儿子,从生下来之后就喜静不喜动,小时候甚至连哭都没有哭过几声,很是省心,平日里做事也都十分老成,很少见到林昭这样着急忙慌的模样。 林昭把旧衣服递到母亲手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喘气道:“阿娘,来不及解释这么多了,我要迟到了!” 说着,他放下衣服,就要往外跑。 林二娘把他的衣服拿在手里,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摇头微笑。 “昭儿从小老成,就像个小大人一样,难得见他这副少年人姿态。” 林昭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在越州城里问清楚大佛寺的方向之后,连忙朝着大佛寺方向跑去,他的宅子距离大佛寺并不近,等他好容易跑到大佛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正了。 少年人大口喘着粗气,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他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才缓过气来,气喘吁吁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裳的少女,正在大佛寺门口看着自己,掩嘴微笑。 一双好看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林昭有些狼狈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谢姐姐,我来迟了。” 谢澹然看着林昭狼狈的模样,再也忍不住,笑着说道:“我也是刚来,哪里用得着这么着忙,你看看你,衣服都要汗湿了。” 这会儿是五六月份,正是夏天,林昭新买的衣裳,都沾染了不少汗水。 她上下看了看林昭的这身月白衣裳,轻声道:“几个月了,怎么没见你穿过这一身?” 林三郎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他嘿嘿一笑:“为了今日,特意新买的衣裳。” 谢澹然眉眼之中的笑意更甚了,笑着说道:“就你嘴甜,你在店里看店的时候,与那些女子们,也是这样说的罢?” “怎么可能?” 林三郎面色严肃,义正言辞。 “我是为了书铺的生意才跟她们说话,否则理也不理她们。” 谢澹然轻哼了一声,开口道:“好了,不跟你在这里贫了,今日的头一柱香是赶不上了,不过还是快些进去,早一些拜佛,就能多一些诚心。” “拜完佛,再去看寺里的莲花。” 林三郎连连点头,开口道:“早一些见到佛祖,也能在他老人家面前混个眼熟。” 谢澹然白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佛面前,不要贫嘴。” 两个人有说有笑,结伴进了大佛禅寺。 此时的林昭,才十三四岁,而谢澹然虽然比他大一些,但也就是十五岁年纪而已,一对少男少女,一个一身淡青,一个一身月白,都面容俊俏,夏风吹来,两个人衣衫飘飘,便成了大佛寺里的一道风景,让人赏心悦目。 ……………… 就在林昭带些东家的女儿一起拜佛的时候,一辆马车也从东湖镇进了越州城,马车进了越州之后,下来一家三口一共三个人,三个人先是去了一趟兴文坊,拜见了兴文坊的林大老爷。 林大老爷见了这一家三口之后,也是跟着离开了兴文坊,一行人朝着林昭母子的住所走来。 这一家三口,自然是林清源与张氏还有他们的长子林显了。 不过那位林家当代最耀眼的林侍郎,并没有出面,很显然,这种宗族琐事,还没有到能让他主动出面的程度。 因为是林简的宅子,其实距离兴文坊并不远,几个人步行没过多久,就在一个下人的带领下,到了这座宅子的门口。 到了门口之后,林清源略微犹豫了一下,径自上前,敲响了院门。 敲门声很快惊动了正在院子里帮林昭清洗今日旧衣裳的林二娘,她放下了手中的衣裳,来到了院子门口。 因为一个人独自在家,她没敢直接开门,而是开口问道:“谁啊?” 门外的林清源缓缓开口:“二娘,是我。” 林二娘身子微微颤了颤,这才伸手开了院门,看到了林清源一行人之后,她叹了口气,弯身行礼。 “见过老爷。” “见过大伯。” 第四十三章 喝问 此时的林昭,正陪着老板的女儿在大佛寺里烧香拜佛,拜完佛之后,小姑娘又去求了根签,拿去解签的时候,解签的大和尚看到了小姑娘身后的林昭,自然就明白了应该如何说。 大和尚几句话下来,谢澹然就满脸通红,把签条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只不肯给林昭看。 这就是佛寺里常有的套路了。 一般只要是一男一女去的,解签的大和尚心眼不是很坏,都会在解签的时候开口撮合,这也是佛寺成为这个时代恋爱圣地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解完了签之后,正在佛寺的后院里赏玩荷花,谢大姑娘行走在荷花池边,笑容灿烂,把正在盛开的荷花光辉都掩去了不少。 林昭站在佳人旁边,微笑道:“谢姐姐,这荷花真是赏心悦目。” 谢澹然点头道:“可惜一年就只有夏天才会开,一朵花开个十天也就败了。” “算算日子,再有些天,这一池荷花就都要枯萎了。” 林三郎微笑道:“姐姐生得与这些荷花一样好看,荷花会败,姐姐却是一年四季都这样好看。” 谢澹然脸色微红,瞪了林昭一眼,啐道:“你小小年纪,就这般油嘴滑舌,将来不知道要哄骗多少女子。” 林昭微微一笑,正准备把话题继续下去,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这声音,同样气喘吁吁,很显然是一路跑到大佛寺来的。 “三…三郎,父亲来越州了,唤……唤你回去呢。” 是林昭的大哥林显。 相对于二哥林郃来说,大哥林显要稍稍宽厚一些,这些年虽然也没有怎么帮过林昭母子,但是好歹也没有主动欺负过他们,林昭愣了愣,上前说道:“大兄如何来的?” 林昭喘了好几口气,开口道:“一早就与父亲进城了,进了城之后咱们寻到了姨母,姨母说你不在家,我们又去那个书铺问,书铺的掌柜说你大概在这里……” “我……我就寻来了。” 说着,他抬头就看到了一身淡青色衣裳的谢澹然,衣衫飘飘,如同荷花池里的荷花仙子一般。 林大郎顿时就痴了。 他比林昭大上两三岁,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十六岁了,正是思春的时候,骤然看到这么个漂亮姑娘,一时间竟然痴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三…三郎,这位姑娘是?” 林昭听到了林清源进城的消息之后,原本欢快的心情稍稍沉重下来一些,他开口道:“这是谢叔家里的女儿,我陪她来大佛寺进香。” 说到这里,林昭又指着林显,对谢澹然轻声道:“谢姐姐,这是我家中的大兄。” 谢澹然点了点头,对着林显微笑道:“林家哥哥好。” 林显连连行礼。 “见过谢姑娘。” 他又看了一会儿谢澹然,才反应过来,连忙对着林昭说道:“三郎快与我回家罢,父亲母亲都在等着你回去呢。” “好。”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谢澹然,微笑道:“谢姐姐,我有点事情要回家处理一趟,改日我们再一起过来。” 谢澹然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今日也游玩的差不多了,我与你一同回去罢。” 于是乎,三个人就结伴离开了大佛寺。 林显走在前面,林昭与谢澹然两个人走在后面。 等到林显走的远了,谢澹然微微欠身,在林昭耳边说道:“三郎,你这个兄长……” “怎么生得与你一点都不像……” 论长相,林家的另外两个儿子,远没有办法与林昭相提并论。 林三郎也低着头,与谢澹然窃窃私语。 “我与大兄不是一母所出,他随他母亲。” ………… 没过多久,三个人就进了越州的主城区,林昭把谢澹然送到了谢宅附近之后,与谢澹然分别,然后跟林显一起,走向那个至今还属于元达公的宅子。 很快,宅子就近在眼前了,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理会林显,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宅子的正堂里,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端坐在主位上,林清源与张氏坐在他的左,至于林二娘,则是站在林思正的右手边,微微低着头,神色尚算平静。 林昭迈步走了进去,先是对着主位上的林思正行礼。 “见过伯祖。” 然后他又转身对着父亲林清源磕头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母亲。” 行礼之后,他就径直站了起来,完全没有理会坐在一边脸色铁青的张氏。 坐在主位上的林思正,见状也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终于回来了,你前些日子与老夫提过,要跟家里分家,这件事老夫也不好做主,只能把你父亲从外面叫回来,如今你父亲已经回来了,你有什么事情,就与他分说清楚。” “若真的要分家,老夫作为大家长,可以给你们当这个见证。” 历来分家,都是要有一个见证人的,见证之后,以后就不能再有什么纠葛,即便是亲兄弟,也算是两家人了。 林清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手走到林昭面前,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半年时间未见,三郎长高了许多。” “你们母子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尽可以写信给我,若是你嫡母做的有什么不到之处,为父自然会责罚与他,一家人之间,即便有什么矛盾,哪里能闹成这个样子?” “你若是成了婚,想要与兄弟分家也就分了,该给你的产业为父也会给你,但是你如今才十三岁,哪里有与父母分家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林思正一眼,摇头道:“甚至还惊动了你的伯祖。” 老实说,虽然这十几年时间,林清源一直在外地奔波,不怎么在家里,但是他每次回家的时候,对于林昭母子的确不算坏,只是他每年在家的时间太短了,林二娘又是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因此才会被张氏一直欺负。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清源。 “父亲常年不在家,哪里知道家里是什么模样?” “我自问性格平顺,若是能过下去,也不会闹到要分家的地步。” “大兄六岁就开始进学堂蒙学,每年大母都会带他进越州城,尝试让他进主家的家学进学。” “二兄七岁,也开始进学堂蒙学。” “我今年十三岁了,年初的时候我还在家里放牛。” 林三郎声音低沉。 “我阿母毕生所愿,就是希望我能考学读书,我是庶生子,不求与嫡子一样,因此我没有要求家里把我进学堂,只在家里跟着母亲读书认字。” “今年,阿母说我读书读的差不多了,便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进主家学堂试一试,这一点父亲可以问伯祖,家学里的秦先生出书经之中的内容,儿子统统可以对答如流,因此他许我在家学之中读书。” “但是第二天,儿子就被主家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转头看向张氏,冷声道:“就是因为这个恶女人,到伯祖面前说我是勾栏子,说我生性顽劣,说我会玷污林家家风!” 他直视张氏,咬牙低喝道:“十多年来,虽然咱们两边关系不穆,但是林昭一直呼你为母,恶妇,你也是读过书的,你扪心自问……” “你对我,可有半点人母之心,人母之相!” 第四十四章 请老爷出妾! 其实不管林昭与张氏之间有多少恩怨,但是她毕竟是林昭的生母,当着林清源以及林思正的面,林昭称呼她为“恶妇”,是有些不太恰当的, 林思正与林清源两个人,听到了这个称呼之后,都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张氏更是勃然大怒,直接就站了起来,伸手指着林昭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兔崽子,竟敢辱骂嫡母,今日有老爷与大伯作证,定要把你揪拿到衙门去,治你个不孝之罪!” 一边的林清源,也站了起来,看了林昭一眼,皱眉道:“三郎,无论如何,她都是你嫡母,这般称呼实在是不当,你与你嫡母赔个罪。” 林三郎面无表情。 “父亲,今日在这里,是要商量分家的事情,分家之后您依旧是我父亲,我阿娘依旧是我母亲,只是这个嫡母,儿子是绝不能再认了。”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清源,沉声道:“父亲,儿子不要家里的任何资产,情愿与母亲净身出户,不会拿家里一文钱的东西,以后我与母亲就住在这个宅子里,您愿意回东湖镇就回东湖镇,愿意来这里,这里也算是您的一个家。” 听到这句话,林清源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只是一个相对普通的中年人,面对这种情况,一时半会竟然也拿不了主意,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三郎,为父从姚江赶回来,是想从中调停此事,我从前在外地忙碌,疏于打理家务,以至于家中矛盾重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三郎你实在不愿意与你大母住在一起,那么我就在东湖镇给你们母子另起一座院子。” “为了不委屈你们,以后你们的用度,为父直接寄给你们就是。” 说到这里,林清源低声道:“家和万事兴。” “无路如何,你们母子住在元达的这座宅子里,毕竟不成样子。” 事到如今,林清源还是没有你明白林简这座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为是越州林家的主家,可怜林昭母子,才空了一座宅子给他们住。 说完这些软话之后,身为一家之主的林清源,声音低沉了起来。 “但是,张氏毕竟是你的嫡母,尽管她有再多不是,也是你的长辈,无论如何你不能冲撞于她,现在你当着为父,当着你伯祖的面,给你嫡母道个歉,然后咱们一家人回东湖镇去,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不要再麻烦大伯他们了。” 林昭微微皱眉。 林清源虽然已经说了许多软话,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就是不同意分家。 这还是因为林思正在场的原因,如果林思正不在,他说的话恐怕还会再硬一点。 “父亲,儿子说过,不愿意再回东湖镇去。” 林三郎沉声道:“至于道歉,儿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不可能给这……给她道歉!” 此时,一旦松了口,林昭与林二娘两个人又会回到东湖镇里去,林清源不可能一直待在越州,等他一走,张氏这种性子,可能会变本加厉。 林清源脸色铁青,他怒视林昭,咬牙道:“大伯面前,我不想动手教训你。” 林清源心眼不坏,但是他毕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作为一个小士绅,他有着最典型的士绅思想。 那就是……这件事很丢人。 管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什么矛盾,只要闹到了林思正面前,对于林清源这个四房的家长来说,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他现在只想把林昭母子领回家里去,不能继续在主家家长面前丢人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林思正在场,现在他多半已经对林昭动手了。 林三郎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沉声道:“父亲,宗法规矩评判不得对错,如果父亲认为我错了,那儿子也没有办法,父亲直接把儿子逐出家门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这座宅子,默然道:“至于这个宅子,七叔已经点头同意,儿子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 林清源勃然大怒,他的右手已经扬了起来。 “忤逆不孝,还振振有词!” 眼见林清源的手掌就要抬起来,一旁的林二娘已经惊呼出声,她上前两步拦在林昭面前,抬头直视林清源,声音有些凄切:“老爷,三郎无错,他只是不愿意再受欺负而已。” 林清源气的脸色通红,他低声吼道。 “我说过了,有什么委屈,回东湖镇再说!” 他不愿意自家的事情,继续在林思正面前闹笑话了。 “三郎才十三岁,他如今这样不通事理,你这个做母亲的,难辞其咎!” 林清源声音愤怒。 “我已经说了,回东湖镇之后,会与你们母子做主。” 林二娘深呼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既然老爷这样憎恶我们母子,那就如三郎所说,请老爷把他逐出家门罢。” “至于妾身这个妾室,想来也无关紧要,请老爷出妾,把妾身也赶出这个家,以后妾身与三郎住在一起,免得三郎挂念。” 林二娘一直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格,这十几年来她再如何受委屈,也都没有什么怨言,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她才挺身而出,勇敢的把林昭护在了身后。 林清源闻言更是大怒,立刻就要对母子二人动手。 他身后的张氏母子,都是冷眼看着林昭母子,面带冷笑。 终于,坐在主位的林思正咳嗽了一声,皱眉道:“你们家要当着我这个老人家的面动手么?” 林清源立刻清醒过来,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勉强冷静下来,回头对着林思正微微低头:“大伯,清源一时愤怒,有些失态了。” 林昭拉着母亲的衣袖,把母亲拉在了自己身后,冷眼看着对面的一家三口。 老实说,他现在已经有了与东湖镇的林家全面翻脸的本钱,了不起从林简手里取回五千贯钱,带着母亲搬到长安城去,再也不回来就是。 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对着林清源沉声道:“你家的事情,老夫大概已经知道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用怕什么家丑外扬。” 他伸手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轻声道:“老实与你说,这件事事本来老夫不该插手进来,是老七他亲自出面,请老夫帮一帮你家的这个三小子…” “老七是什么人物,不用我与你多说了。” 林思正声音低沉:“这座宅子,也是七郎给他们母子住的,说的直接一些,老七他站在你家三儿子这一边。” “所以,清源你不要心急,大家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坐下来慢慢谈就是了。” 第四十五章 勇于吃亏林三郎   林元达这个人,在林家的身份极其特殊。   虽然他本人的眼界已经脱了越州林氏,甚至已经不怎么把越州这个小地方看在眼里,更多的是着眼于朝堂,但是因为他在朝堂以及仕林极其崇高的地位,导致了他在林家变成了一个颇为特殊的存在。   简单一点来说,他已经不怎么在意越州林氏,但是越州林氏却不得不在意他。   哪怕是林思正这个林家的家主,林元达的长辈,在面对林元达的时候,虽然一口一个七郎,但是他,多多少少还是要看一点林简的脸色的。   毕竟这位林探花,才是林家的希望,林家的未来。   林简今年才四十岁,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影响力最起码还可以存在二十三十年,影响林家未来整整一代人!   因此,林简的意志,极为重要。   听到了林思正的话之后,林清源也皱了皱眉头,他先是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对面的三儿子,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林思正拉到了一边,声音低了下来:“大伯,我家…三郎,是如何认得元达的?”   “老夫也不知道。”   林思正皱眉道:“老夫问过家里的下人,有一次林昭偷偷进了一次代园,见了老七一面,然后老七也出面见了林昭一面,再之后就是那位长安来的贵人到了越州……”   “长安的贵人来了之后,老七就主动来见我,与我提了这件事,后来你家里的林昭又来了一次代园,给老七送了一本册子。”   说到这里,林思正顿了顿。   “拿到了这本册子之后,老七他……就说要把这件事情管到底了。”   这位林家的家主,此时与林清源两个人站在屋子外面,他先是看了一眼宅子的正堂,然后对着林清源低声道:“如果不是老七当着林昭的面,说出了管到底的话,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般态度。”   “你这个三儿子,老夫先前已经见了几次,他待人守礼,不是不懂规矩之人,而今日他之所以会如此强硬,很显然是笃定了,老七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林思正皱了皱眉头,对着林清源轻声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个三子与老七很是投缘,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太过生硬。”   林清源心中凛然,他低头道:“大伯的意思是?”   “老七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我越州林氏对他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他只要轻轻拉一拉林昭,你这个三儿子就会有个前程,甚至有机会……去长安。”   “朝堂上的事情,老夫懂得并不多,但是老夫明白,林家的下一代人,还要落在老七头上,既然如此,你还是不要跟林昭闹得太僵为好。”   “老七既然已经出面了,如果这件事闹得太僵,他也会觉得你这个兄长不给他颜面。”   一个县衙里,最需要机敏的职业就是师爷了,林清源既然能在姚江做这么久的师爷,自然不会是一个蠢笨之辈,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对着林思正深深低头。   “多谢大伯提点,清源明白了。”   两个人又在外面商量了几句,随后结伴进了正堂,林思正依旧面色平静,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林清源的脸上,则是挤出了一丝笑容,他走到林昭面前,看向自己的儿子,声音比起方才,已经轻柔了许多。   “我久不在越州,也不知道你们母子在家里受了委屈,方才大伯已经与我说了不少家中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回头瞪了一眼张氏,怒喝道:“&#o39;我每次出门之前,都嘱咐你好生照看家里,不要让家中生出什么乱子,可你倒好,不仅毫无一家主母的风范,反而为难他们母子!”   “我在姚江的俸禄,大半都寄回了家里,你如何就能这般亏待他们母子?”   张氏前段时间被揍了一顿,刚刚养好伤没有多久,这一次丈夫会来,她本就想着让丈夫替自己主持公道,不成想林清源反倒在长辈面前,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张氏也不是个温顺的性子,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哭骂道:“亏你还好意思提,你姚江在一年又能挣几个钱?东湖镇上上下下两千亩地,还不都是我每年在辛苦操忙,我在家里这样辛苦,把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到头来你因为一个妾室埋怨于我?”   张氏两手掐腰,怒道:“且不说在东湖镇,就说在整个山阴,你去问一问,除了举人老爷,进士老爷家里,哪一家人的妾生子,能够入学堂读书了?”   “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如何养得起三个读书人?”   张氏骂骂咧咧,犹自叫嚷不休,林清源脸色铁青,对着她怒声道:“好了,大伯面前,你还嫌不够丢人么?!”   张氏忿忿不平的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林思正,然后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林清源摇了摇头,又走到林昭面前,叹气道:“三郎,既然你与你大母过不到一起去,为父也不用强求,这样罢,你与你母亲就先住在元达的这个宅子里,稍后为父亲自去见元达,一个月该多少租钱,为父来出就是。”   “你想要读书……”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张氏已经勃然大怒。   她怒声道:“好啊,妾室母子住在城里,把妻与嫡子扔在乡下,林老五,亏你想得出来!”   “你要是敢出这个钱,咱们这个家,就算是散了!”   林清源咬了咬牙,刚想开口说句狠话,但是张了张口,竟然没有能说出来。   一句话,他这一支,并不算富裕,家里还要靠着张氏这个会持家的人顾着,不然让他留在东湖镇去打理主家的这些田产,就够他忙碌的了。   站在屋子右侧的林昭,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安抚了母亲几句之后,他迈步走到林清源面前,声音平静:“父亲,这个宅子是七叔借给我们暂住,用不着什么租钱,儿子也不用父亲操忙学业。”   “儿子今年才十三岁,不曾成婚,真的与父亲分了家,外面的人也会说父亲的闲话,分家的事情暂且不提,今日儿子只有一个要求,盼企父亲答应。”   林昭年纪太小了,他提出分家,本质上就是为了林清源答应这个要求。   林清源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说就是。”   林昭虽然才十三岁,但是一举一动之间,已经尽是大人模样,他沉声道:“从现在开始,儿子不会再要父亲与嫡母的一分钱,家里的田产,房产等任何产业,儿子也不会要一星半点。”   “今日起,我与母亲就离开东湖镇,搬到这座宅子里来,父亲依旧是父亲,您想要来这里住,儿子也绝不会拒绝。”   “将来父亲老了,如果两位兄长不方便,儿子也可以奉养父亲。”   “但是,从今天开始,儿子的资产与家里的资产再不相干,我不再拿家里的一分钱,以后我的钱,也与家里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父亲同意否?”   这番话,可以理解为林昭在谋求经济独立。   这个时代没有合同,这种口头上的约书是不作数的,但是这个时代最讲究宗老族老,只要林思正在场,愿意做公证,那么这份约定就可以生效。   更不要说,上面还有一个林元达在。   张氏听到了这番话之后,立刻站了起来,她拉着林清源的袖子,轻哼道:“老爷,三郎都这样说了,你就应下他就是,刚好大伯也在,就给做个见证,防止日后有人耍赖,再回家里来争夺家产。”   而林清源则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   “三郎,这样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未免太过亏待了你,家里的田产……”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张氏已经拉住了自己丈夫,叫嚷道:“好,这件事我们夫妻应了,现在就找人起一份约书,让大伯做个见证!” 第四十六章 不想分给她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目光,都看不见太远。 比如说林昭所说的这份契书,因为他与林二娘两个人,基本上没有任何产业,在可见的未来里,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出息,因此这份约书从明面上看,基本上等同于是他放弃了林家产业的继承权。 虽然一个庶子,就算继承也继承不了什么产业,但是如果日后正常分家,林昭还是能分到一亩半亩地的。 土地珍贵,自然能省一分是一分。 张氏不由分说,就代替自己的丈夫应了下来。 林昭从后堂取来笔墨纸砚,亲自起了一份约书,交给林思正看了一遍之后,他有誊抄了一份,然后吹干墨迹,把两份约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份约书,虽然不是分家,但是已经明明白白的写明了,林昭主动放弃家里的一切财产继承权,从此之后,除赡养父母之外,林昭所得也与林家没有任何关系。 林大老爷取来约书,详细看了一遍之后,摇头叹了口气,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在约书的见证人上,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这一章下去,就代表这份约书,他这个林家的大家长见证了。 盖完章之后,老头转头看向林清源与张氏,沉声道:“你们自家的事情,自家决断,不过以老夫来看,这件事不至于这么急,还可以慢慢商量。” 他这是在提点林清源夫妇。 因为他是见过林简对于林昭的态度的,林简是何等人物? 以他的本事,不说能把林昭从泥尘之中拉到山顶,但是只要他愿意,把林昭拉到半山腰,还是毫无问题的。 而这份约书一签,以后这位林三郎不管是成龙还是成凤,可能都与这个小家没有太大关系了。 张氏看了看林思正的表情,以为这个林家的家长是在想帮林昭,当即直接走到了桌子面前,在两份约书上都按下了手印,提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看着林思正,开口道:“大伯不用替这个小畜生说情,他不愿意跟我家扯上关系,以为我家就愿意跟他扯上关系么?” 张氏冷眼看向林昭,冷笑道:“这小畜生在城里做了几个月的工,就以为自己能挣钱了,不愿意补贴家里,真当一个月四百钱,能算得上钱了?” 在她看来,林昭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工钱交给家里,才弄出了这么一份约书。 说着,她扭头看向林清源,咬牙做道:“老爷,他这个做儿子的敢弄出了这么一份约书,你这个当爹的还不敢签了不成?” 被张氏这么一激,林清源也提起笔,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叹息道:“既然三郎执意如此,为父便顺了你的心意就是。” 说着,他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 看到他在第二张纸上按下手印,林昭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有了这份约书,张氏这个嫡母对于他的束缚,将会骤然减轻太多,甚至于林氏宗族对于他的束缚力,也会减弱不小。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林昭现在有对抗宗族的力量了,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能达成这个效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至始至终没有出面的七叔。 林昭喜笑颜开的把两份约书拿了过来,然后提笔在上面写下林昭二字,然后飞快的按上了自己的手印,极其小心的把其中一份收好。 见到双方都按了手印,主位上的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口道:“既然你们两边都按了印,那么这件事也就算了了,老夫下午还要出门会友,你们自家的事情,自己处理罢。” 说着,老头子起身就要离开。 林三郎笑嘻嘻的对着林思正行礼道:“伯祖辛苦,过两日侄孙请您吃顿饭如何?” “用不着。” 林思正头也不回,沉声道:“只要你能安生过日子就好,莫要再生事了。” 林昭笑着说道:“自然不会再闹事了,多谢伯祖奔忙,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伯祖。” 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迈步走远了。 他与林清源一样,都是最典型的士绅,按照他的想法,肯定是帮嫡不帮庶的,但是因为林简的干预,他只能帮着促成了这件事。 随着林思正走远,屋子里的张氏正在打量这座宅子,她左右看了看之后,随即又看向虽然不施粉黛,但是仍旧风韵犹存的林二娘,撇嘴道:“你们母子本事还真是打,进士老爷都把宅子给你们住。” 当着林清源的面,她虽然没有直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 暗指林二娘与林简有一腿。 林清源眉头大皱,低喝道:“莫要胡说,元达他是何等身份,岂能有什么坏心思?让人没有污蔑他,难道我们自家人反倒要说他的坏话不成?” 张氏冷哼了一声,拉着长子林显的手,就要往外走。 “儿子,咱们走,进士老爷的宅子,咱们可住不起。” 说完,张氏母子径直往外走,走到院子里之后,见自家丈夫没有跟出来,这妇人更加气愤,气冲冲的离开了。 林清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而是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方才你伯祖在,我没有来得及细问,这个宅子是……” “是儿子的。” 林三郎笑容灿烂,开口道:“明天一早,儿子就可以把契书拿来,把这个宅子过到我的名下。” “父亲大可以放心住在这里,不用担什么人情。” 林清源眉头大皱:“元达的宅子,如何就会与你……” “我买来的。” 林昭微笑道:“用了远市价的价格买下来的,算起来,七叔他还是占了我的便宜。” 林清源有些愕然,一时没有听明白。 一旁的林二娘犹豫了一下,上前说道:“老爷,三郎说他是用了一件东西,与七老爷换来的这个宅子,那东西对于七老爷可能有大用,七老爷不止给了这座宅子,还给了三郎一些钱财。” 林三郎这会儿只觉得浑身轻松,他把约书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对着林清源微笑道:“父母亲许久未见,儿子便不打扰你们了,儿子在外面还有些事情要忙,先出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对着林清源说道:“对了,这宅子的事情,父亲最好还是不要与张氏母子说,免得她又来闹事,徒增麻烦。” 所谓泼妇,就是哪怕不占理,也会无理取闹。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清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三郎,为父还有许多事要问你。” 只半年不在家,这个家有太多变化了。 “我知道父亲要问什么。” “父亲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今日之事。” 因为心情很好,林三郎笑容灿烂。 “很简单,因为张氏对我们母子不好。” “所以我挣了钱,不想分给她。” 第四十七章 林元达与长安城   林昭的心情很是不错。   因为有了这份约书,他就已经算是半个自由人了。   他岁数太小了,如果他有十**岁,寻个姑娘成了婚,那时候分家就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此时他才十三岁,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局面,已经非常难得。   而且这样做也有一个好处。   林昭两世为人的经历,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金手指,有了这个金手指,封侯拜相或许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但是家致富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有了这份约书,林昭就可以让张氏母子一路看着自己青云直上,爬到他们再也看不到的高度。   然而,他们却不能从中得利。   这大约是就是张氏这种妇人,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了。   离开家之后,林昭先回了一趟三元书铺,从谢老板那里提前支取了一些作坊的分红,然后拿着这些分红,去纸铺买了两刀上好的宣纸,   今日的事情,林简虽然没有直接出面,但是如果没有他站在林昭的身后,且不说林清源那一巴掌会不会打下来,林思正也是绝对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虽然林简并不在乎,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林昭买完纸之后,又打了两壶酒,提在手上就去了一趟代园。   因为林简的关系,林昭现在出入代园已经非常容易,很快就到了代园门口,在林简的院子里等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林昭才等到了这位探花郎,不过随着林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籍……   赵籍跟在林简身后,左右戒备,如同一个护卫一般。   林昭先前就知道了赵籍会来林家卫护林简,因此并没有感到诧异,他上前对着林简拱手行礼。   “见过七叔。”   林简伸了个懒腰,然后看向林昭手里拎的东西,微笑道:“看来三郎顺遂心意了,还拎了东西来见我。”   林昭面色肃然,放下手中的礼物,对着林简作揖道:“非是七叔,侄儿无从脱身,七叔恩德,侄儿铭记于心。”   “用不着如此。”   林简摇了摇头,把他扶了起来,开口道:“在活字一事上,我这个做长辈的,还占了一些你的便宜,能帮的忙我自然会帮,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与嫡母那边闹得太僵,不然以后……若是进入官场,路会很不好走。”   林昭的学识并不低,在林简看来,只要他能够沉下心来读几年书,最起码举人不是什么问题,若是时运到了,取中进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廷最讲孝道,若是与嫡母不和,将来做了官,就会成为旁人攻讦的理由。   在家不孝,何谈忠君?   林昭低头道:“多谢七叔提点。”   林简面带微笑,回头看向身后的赵籍,对着林昭开口道:“赵籍你应该认识,康贼凶狠,以后他就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听他说,每日早上还会去教导你练拳,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可以来代园寻他。”   “侄儿知道了。”   说着,他笑着看向赵籍,开口道:“一天不见,赵大哥便已经换了一个身份。”   赵籍在林简面前很是有些拘束,不过他还是对着林昭笑了笑。   “小公子身子有些孱弱,要每日坚持练拳才是。”   林昭只与林简说了两三句话,便要起身告辞了,毕竟像林简这种级别的人物,时间宝贵,不好打扰。   见林昭起身行礼告辞,林侍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三郎这就走了?”   林昭微微低头:“父亲现在在城里,还要回去与他说说话。”   林元达面带微笑,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纸,呵呵一笑:“我还以为三郎是来取这些东西的呢。”   他手里的两张纸,一张自然是那座宅子的契书,另一张则是五千贯钱的柜坊凭贴。   柜坊,是大周出现的一种银行的雏形,因为金银等贵金属并不是流通货币,铜钱携带又太过麻烦,一些大城市为了方便商人行商,就会出现这种帮人存钱的柜坊。   不过因为信用体系很难确立,这种柜坊能够做大的并不多,如今的大周,真正能让大多数人承认的柜坊凭单,也就四五家。   林简手中的这张,是大成柜坊的凭单,这是一家在长安城里都有七八家店面的大柜坊,口碑一直很不错。   林昭并没有急着接过这两张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白纸,而是沉声道:“此来是专程来向七叔致谢的,并不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元达就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我就先帮你收着?”   林昭面带微笑:“七叔若是喜欢,都送给七叔也无妨。”   林元达哈哈一笑。   “你这小子,心性着实不错,比我年轻的时候,能沉得住气多了。”   说完,他把这两张东西都递在了林昭手里,然后微笑道:“明日我就找人与你去衙门,把那个宅子过到你的名下,好了,既然清源兄长回越州来了,我就不留你了,你且去罢。”   林昭小心翼翼的把这两张东西收好,然后对着林简低头行礼,然后转身走了。   看着林昭远去的方向,元达公扭头看向身后的赵籍,微笑道:“方才大伯还派人过来,说这个林三郎不通规矩礼数,看他这个模样,哪里不懂礼数了?”   赵籍声音恭谨:“小公子一直很是守礼。”   元达公哑然一笑。   “看来这小子,还有两副面孔。”   “很少人能在他这个年纪,就有两副面孔,这样虽然不是很好,但是也不算坏事,毕竟这个天底下有一处地方,里面的人,几乎人人都是两副面孔,甚至还有好几副面孔。”   赵籍有些疑惑,开口问道:“林公说的是?”   “长安城。”   林简目光幽幽。   “算起来,我的那些东西,应该已经到长安了。”   ………………………   长安城,太极宫。   前任户部侍郎林简的奏书,在朝堂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当朝天子看了这道奏书之后,很快命朝廷的能工巧匠,制出了一套近千字的字模,又让人用这些字模,印了几页纸出来。   已经有些老迈的皇帝,看了看这些纸上的字迹之后,仍然忍不住微微动容。   他感慨道。   “这天底下,恐怕要多出许多读书人了。”   一身紫衣的太子殿下,恭敬侍奉在一边,对着老迈的父亲低头道:“父皇,林侍郎被贬在越州,尚且不忘替朝廷出力,实在是朝廷难得的人才。”   “林元达自然是个人才。”   “不过人才也要敲打敲打,不然用起来扎手。”   皇帝揉了揉自己有些困乏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这个东西,先在长安城里弄个作坊出来试一试,如果好用了,再推广天下。”   说着,他瞥了正当壮年的太子殿下一眼。   “就由……太子去办罢。” 第四十八章 自己的家 太子殿下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左右,因为辛劳政事的原因,虽然还不满而立之年,但是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再加上蓄了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不少。 他听到了天子的话之后,立刻恭敬行礼,沉声道:“儿臣遵命。” 父子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太子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太极宫,回到了自己的东宫。 东宫之中,宋王世子已经等候许久,见到太子回宫,他连忙起身,对着太子躬身道:“殿下。”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没有外人,坐下来说话罢。” 宋王世子李煦,自小就在东宫伴读,两个人只差了两三岁,关系极好。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煦这位宋王世子,才会为了太子殿下,四处奔走。 大周的宗室是可以做官的,如果太子殿下即位,李煦将来也会在新朝位高权重,两个人的利益在少年时期一起读书的时候就已经绑定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坐下来之后,太子殿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方才在太极宫中,林简的奏书父皇已经看到了,也同意了我们先在去做,孤在东宫走不开,这件事就只能落在八弟你身上了。” 李煦字东旭,同辈行八。 太子殿下微笑道:“这件事情做成,林简回京执掌国子监的事情,也就**不离十了。” 李煦立刻低头,开口道:“臣弟分内之事,只是康氏在长安势大,耳目也多,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多半会从中阻挠。” 如今朝堂上,除了太子殿下之外,就数康贵妃一系的人势力大,他们想方设法,一心想要扳倒太子殿下,把康贵妃的儿子抬到储君的位置上去。 去岁户部侍郎林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康氏一系的人赶出了京城。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开口道:“不管他们要干什么,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只要林简声望大涨,回京执掌国子监,用不了几年,咱们在朝堂上势头就能压过他们。”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臣弟出宫之后,就去寻找匠人,把这东西先弄出来。” “这件事一定要做好。” 太子殿下声音低沉:“这个活字的册子,孤也看了,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创举,但是真弄起来,其中的收益未必就能立竿见影,八弟你先去弄一个作坊,印出来书后,再去盘下一个书铺,在书铺中低价售卖这种新印出来的书。” “就按……市价的三成售卖。” 活字印刷目前还是一个雏形,尚且不成熟,就算是林昭那边的蓝山集,也是半价以上的价格往外卖,如果卖三成,未必就能立刻挣钱,甚至还会往里面贴钱。 这一点,太子殿下自然清楚,他这样说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哪怕贴钱,也要尽快把这东西推广出去! “钱不够,可以从孤这里支取。” 李煦立刻恭敬点头:“臣弟明白了。” 说完这话话之后,这位宋王世子便对着太子低头行礼,然后告辞退出了东宫。 就在他四下奔忙的时候,太极宫中皇帝与太子的对话,也没有能保密多久,很快就传了出去。 毕竟天家无私事,皇帝与太子的对话,等同于国事。 消息很快传到了朱雀坊。 朱雀坊是康府所在地,那位执掌朔方的康大将军,自然不住在长安城里,住在朱雀坊的,是康东平的胞弟康东来,同时也是康贵妃的兄弟。 这位国舅爷,如今在工部任郎中,虽然职权不重,而且基本上算是挂职,并不怎么参与实事,但是他在京城负责联络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以及远在朔方的兄长,虽然没有职权,但是势力极大。 今年这位工部郎中生辰的时候,甚至于工部的尚书大人,都屈尊到场,还送了礼物。 国舅爷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中从宫里送过来的纸条,不禁深深皱眉。 “活字印刷?” 他嘟囔了一句之后,招了招手,立刻有康府的下人走了进来,这人是个黑脸汉子,进来之后低头道:“二爷。” “去查一查,东宫那边到底准备做什么,还有这个什么活字印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康东来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再派一些人去一趟越州,盯住林元达,这厮被罢官回乡之后还不老实,先是咒骂大兄,又不知道弄出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这个下人立刻点头,沉声道:“属下明白了。” 他开口自称“属下”,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家丁下人,更像是军伍中人。 最近几年,康氏与太子一系已经相争了数次,如今他们又要围绕着远在越州的林简,展开又一次的争斗。 长安城里,楼台馆阁,歌舞升平。 越州城里的一只小蝴蝶,轻轻拍了拍翅膀,于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一轮新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之中。 …… 而此时,那只越州城里的小蝴蝶,还在因为摆脱了恶妇嫡母的束缚欣喜不已,他拿到了那份约书之后,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林简的契书,去了一趟山阴县衙,把这个宅子过到了自己的名下。 本来这种事情,县衙一般是不怎么管的,只要找宗老族老见证一下也就行了,但是毕竟事关侍郎老爷,山阴县衙还是很痛快的帮忙办了这件事,很快就开具了一份新的契书,交在了林昭手里。 山阴县衙门口,贫穷了十几年的林三郎,手里拿着这份契书,激动不已。 从这一刻起,他就算是这个世界的有产阶级了! 开心了一会儿之后,林昭小心翼翼的把契书收进了自己怀里,然后一溜烟跑到了谢三元的家门口,他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敲了敲门。 “谢叔在家么?” 因为林昭要办事,所以告假了两天,这会儿谢三元还在三元书铺看店,自然是不在家的。 他敲了几声之后,房门很快就被打开,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裳的谢澹然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轻声道:“阿爹去看店去了,你要找他就去店里找他……” “我知道谢叔不在家。” 林三郎有些鸡贼的笑了笑。 “我是来寻你的,怕叫你的名字,给婶婶听见了。” 谢澹然掩嘴一笑:“阿母出门进香去了,也不在家。” “你寻我干什么?对了,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么?” “处理完了。” 林三郎抬头看着谢澹然,嘻嘻一笑:“谢姐姐,我有自己的家了。” “不用住在那个恶女人家里了。”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从篱下走出来的时候,自然也会分外开心。 他此来,是想与谢澹然分享自己喜悦的心情,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 “改天,我领谢姐姐去看一看。” 谢澹然微微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 “好,到时候你来寻我就是。” 第四十九章 书铺关不住林昭   长安城乃是天下菁英汇聚之地,各种匠人也都是顶尖的,又有李煦这种宗室贵胄出面,只十来天时间,就弄出了第一套活字字模,李煦等人用这一套字模,印出了第一本书,呈交给天子看了之后,又在长安城进行售卖。   价格只有普通书籍的三成。   与此同时,在东宫的授意之下,李煦还把林简写的那个小册子也给印了出来,免费放给京城里的各大书坊,并且张贴告示,写明此法是元达公所创,现推行天下,造福世人。   一时间,林元达虽然人不在长安,但是却在长安城声名大噪。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他的名字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林元达从前的功绩暂且不论,只因为这个印刷术,他就会被后人记在史书里,千古传诵。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越州的林昭,除了每日在三元书铺看店,然后调戏调戏东家的小姐之外,也会与谢三元一起商量铅活字的事情。   这个铅活字的项目,林昭与谢三元各投了一千贯进去,仍旧是谢三元主要具体的操作,林昭负责提供构思。   之所以投入这么多钱,是因为这东西在前期基本上不太可能有什么收益,而且还要招一些铜匠过来做工,花销很大。   但是一旦把所有能制造铅活字字模的铜模做出来,这东西就会变成一本万利的行当,初步估计,收益最少应该在十万贯左右!   十万贯钱,在这个时代就可以称得上大商人了,再进一步,就可以称得上是巨贾。   人生最畅快的事,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因为活字印刷,谢三元的人生事业迎来了第二春,这位谢老板干劲十足,每天一大早就会扑到新的作坊之中前后奔忙,忙的不亦乐乎。   而林昭,一边在三元书铺看店,一边翻看着店里有关科考的书籍。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等级分明的时代,想要真正取得社会地位,就必须往上攀爬,成为官老爷。   最起码,也要成为举人老爷,进士老爷,才能进去“士”这个圈子之中,成为四民之中的第一民。   林昭不说绝顶聪明,但也可以称得上是聪慧,他又被林二娘打下了基础,如林简所说,只要他肯沉下心读几年书,一个举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况且他的母亲林二娘,几十年的心愿就是让他读书做官,从而得以挣脱如今的阶层,摆脱现在的困境。   虽然除了读书之外,林昭还有别的选择,但是他闲暇的时候,还是会翻一翻书,万一将来需要去考学,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此时,距离他拿到约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林清源在越州住了三四天,又回东湖镇住了三四天,然后就回姚江做他的师爷去了。   这么多年他在姚江,根基不浅,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放下了姚江那边。   而林二娘住在城里,平日里也就是侍弄侍弄花草,偶尔读读书,写写字,日子远比在东湖镇舒服得多。   这天中午,谢澹然依旧提着饭篮去给林昭送到,到了三元书铺门口的时候,她才看到自家铺子门口,贴上了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了招工启事四个大字。   她皱了皱眉头,走进书铺里,把篮子放在桌子上,看向正在一旁整理书本的林昭,声音轻柔。   “三郎,外面的告示是你贴的?”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过段时间可能会有些事情要忙,不能一直待在书铺里,所以就想着再招一个伙计看店。”   这个时代,因为没有信用体系,也没有监控等电子设备,招伙计也是做一些杂活,太不可能让他接触到柜台,账面。   林昭刚来三元书铺的时候,店铺也是谢三元看着,他只跟着做一些杂活而已,一直到他拿出一百贯钱,然后给谢三元看了活字之后,谢三元才放心把书铺交给他看着。   毕竟当时林昭出了一百贯钱,是书铺差不多一整年的收益,这笔保证金足够庞大,谢三元才把书铺交给了林昭。   林昭本来是准备让林二娘来这里看店的,这个时代的理教远没有另一个世界的宋明那么森严,常有女子出面打理生意,但是林二娘不怎么喜欢见人,性格又太过柔弱,因此林昭才打算招个伙计,自己带一带。   谢澹然把饭篮里的菜食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到了林昭的对面,轻哼了一声。   “旁人哪里信得过?”   谢大小姐看着自己对面正在吃饭的林昭,咬了咬牙:“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寻阿爹告假就是,不许辞工!”   两个人的关系,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突飞猛进,本来性情温婉的谢澹然,已经开始在林昭面前有一些小脾气了。   林昭要走,她心里当然有些不开心。   现在她每天早早的起床,吃了早饭之后就出门采买,然后快到中午的时候,跑到三元书铺送饭,然后坐下来与林昭说上几句话。   这个东湖镇来的少年人,仿佛有魔力一般,只要两三句话,就能让她喜笑颜开。   这是她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间。   可是现在,林昭要再招一个伙计,也就是说他可能要离开书铺,一时间,谢大小姐心中竟然有些慌乱。   林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对着她笑了笑:“谢姐姐放心,我不跑远,还是会在越州城里,我会常去你家看你的。”   谢澹然心里有些委屈,眼睛都跟着泛红了。   “你就不能不走吗?”   林昭见她哭了,连忙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谢姐姐,我……”   谢澹然擦了擦眼泪,径自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走到书铺门口的时候,她越看那个告示越是碍眼,咬了咬牙直接把这个告示扯了下来,在手里撕了三四下,然后抹着眼泪跑远了。   林昭这会儿饭都还没有吃完,他放下碗筷走到了书铺门口,看着谢澹然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书铺里。”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回到了书铺里,继续吃饭。   少男少女,青春正艾,他心里自然也是很喜欢谢澹然的,他是也不能全顺着谢澹然的意思来,毕竟他的人生不能止步于三元书铺。   至于谢澹然……   明天请个假,去哄哄她也就是了。   因为要看店,所以林昭没有追出去,吃了饭之后,他就继续在书铺里看店看书,到了下午傍晚的时候,他刚关上铺子,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少年人,毕恭毕敬的站在他身后。   “公……公子。”   林昭这会儿正在锁门,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正是那个曾经被他打过的林家下人林福。   林福这会儿已经不复之前的倨傲,而是颇为谦卑,他对林昭低着头说道。   “公子,侍郎老爷请您过去,说有要事与您说……”   林昭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知道了。”   跟这种人计较,有失身份。 第五十章 卖亏了! 从上一次林昭去代园拿了契书和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倒不是林昭不想抱住这根又粗又长的大腿,而是因为双方的地位太不对等了。 假如林昭现在身上有个进士功名,或者说他有了一个官身,那么隔三差五带点礼物去代园探望,那是可以联络感情,但是以如今林昭的地位,去多了只会惹人生厌。 毕竟不是一个圈子的,没必要硬往里凑,多一些自知之明,还能给大腿留下一点好感。 但是林简主动邀请,那就不太一样了,林昭关上了铺子之后,路上的笔铺大多也已经关门了,他只能找了家酒楼,打了一壶好酒拎在手上,朝着代园走去。 相对于旁人来说,林昭的身份算是他的优势之一。 如果是旁人去看林侍郎,不管带什么东西,重名声的林元达多半都不会接受,但是林昭是他的后辈,林昭带点东西去看他,是合情合理的。 有时候在面对大人物的时候,送礼物不是本是,能够让大人物收下礼物才是本事。 打了壶酒之后,林昭又去了一趟家里,跟林二娘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拎着酒壶朝着代园走去,等他走到代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好在林家的门房已经极为熟悉林昭,他很顺利的就走进了代园,代园的小院子门口,一身黑衣的赵籍正在门口守着,见到林昭之后,不苟言笑的赵籍脸上也露出了一抹笑容。 “小公子来了,元达公等你许久了。” 说着,他就替林昭引路。 林昭对着赵籍点了点头,微笑道:“赵大哥辛苦。” 前些日子,赵籍还每日去指引林昭练武,但是把林昭带进门之后,他就不怎么去寻林昭就,两个人已经十来天不曾见过了。 赵籍把林昭引到了林简面前,林侍郎见到了林昭之后,先是看了看林昭手里拎着的酒壶,然后笑着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三郎每次来都带东西,太过见外了。” 林昭神情恭敬:“来见长辈,带点东西给应该的。” 林元达摇了摇头。 “你小子,难怪赵籍一直说三郎你老成,看你这般模样,简直像是一个老江湖一般。” 两个人客套了几句,就进了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已经摆了四五个小菜,林简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这么久了,还没有跟三郎单独吃过饭,今天喊你过来,咱们叔侄说说话。” 林昭微微皱眉。 按照他跟林简的身份差距与辈分差距,即便是吃饭,也应该是林昭摆下酒席,亲自来请林简才是。 即便是这趟,吃与不吃还是要看林简的心情。 端端没有林简摆下酒席请林昭的道理。 林三郎放下手中的酒壶,抬头看向林简,苦笑道:“七叔,哪里有您请我吃饭的道理,您要是有什么事情吩咐,直说就是,侄儿能做到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哪里有这么多的小心思?” 林简拉着林昭的袖子坐了下来,然后摇头苦笑道:“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些事情跟你说。” 林昭坐了下来,也不去看桌子上的饭菜,而是小心翼翼的看向林简,开口问道:“七叔……您说。” 林简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给的那个册子,为叔上交给了朝廷,陛下看了之后,吩咐太子殿下弄了个书铺出来,用这种活字印出来的书,只有寻常书价的三成,一时间为叔的名字……在长安城传得很开。” 林简这句话,语气平静,但是却像是一道闪电一样,在林昭脑海里炸开。 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这个七叔与那位长安的贵人,花钱从自己手里把活字买走,到底是因为什么,最开始他以为是那个京城里的贵人想要用这个东西做生意,借此揽财…… 但是现在被林简这么一说,他才骤然明白过来,他们从自己手里买走活字,非是求财,而是……求名! 林昭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道:“七叔,这东西……怕是做不到三成罢?” 没有人比林昭和谢三元很明白活字的利润,就目前来说,要卖到原书价的五成,才有利润空间。 三成……不太现实。 林元达声音低沉:“那大概是太子殿下……自己添了些钱。” 说着,林简给了赵籍一个眼色,赵籍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从房间里走了出去,守住了门口。 房间里只剩下叔侄两个人。 林昭咽了口口水,苦笑道:“七叔,朝堂里的事情,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与我无关罢……” “自然与你有关。”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为叔当年入仕之后,就进了东宫讲学,从那时候开始,我与整个越州林氏,都已经参与进了这件事情当中,若是事败,我自然性命难保,虽不至于族诛,但是你们多半也要受到一些牵连。” 说到这里,林简看了一眼林昭,沉声道:“其中这个活字是从这里弄出来的,你比其他林家人参与的更深,也更为危险……” 林三郎变了脸色,低声道:“七叔莫要害我,这个活字明明是您弄出来的,与我何干?” “你用不着这样紧张。” 林简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太子殿下是嫡长,是正统,就算是陛下,没有理由也休想废黜太子。” “七叔,您寻我来不是为了与我说这些罢?” 林三郎满脸苦笑:“我一个书铺里的伙计,长安城里的事情,与我何干?” “现在与你有干系了。” 林简看了一眼林昭,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在京城里影响很大,康氏那一边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就在几天前,长安御史台来人,把越州知州杨璞给查了,如今杨知州已经因为受贿下狱,越州知州一职空悬。” 林昭瞪大了眼睛,开口问道:“这与侄儿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不然也不会找你来。” 林简幽幽的看了林昭一眼。 “为叔已经收到了确切的消息,新任的越州知州,是康东平的妻弟,他此来越州,不可能是单纯来做官的。” 林简微微皱眉:“我现在没有官职,知州给我面子,我自然还是林侍郎,若是不给我面子,我就只是一个普通的进士,这话你明白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 “此人来越州,多半是因为活字印刷而来,他只要一查,就会从我这里查到你的身上。” 说到这里,林简长叹了一口气。 “我就算要去长安做官,任命也要年底才能下来,这半年时间,你我叔侄都要小心一些……” “尤其是你。” 他看着林昭,沉声道:“我虽然没有官职,但是还有功名,你一介白身,他们很容易就能对你下手。” 林昭脸色一黑,在心里咬牙切齿。 “果然,钱没有那么好挣!” 他抬头看向了林简,苦笑连连。 “七叔,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林元达看着他,开口问道:“什么想法?” “钱收少了。” 林三郎咬牙切齿。 “早知今日,没有五万贯钱,侄儿是绝不会把它卖给你们的!” 第五十一章 整理首尾 虽然就当初的地位而言,莫说一万贯钱,就是李煦出一千贯一百贯,林昭也得咬牙卖了,但是撇开活字印刷本身的价值不谈,就林昭目前承担的风险来说,一万贯实在是有些吃亏。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林元达神情一滞,苦笑道:“这东西你的确卖亏了,要是你把它宣扬出去,将来三郎你的名字,就会记在史书里,这远比一万贯钱值钱。” “侄儿不在乎什么青史留名。” 林昭苦笑道:“我在乎的是身边人的安全,我母亲现在与我住在一起,而且这件事还会牵扯到三元书铺的谢家,您老人家是进士,当官的自然奈何不得您,但是我们这些人都是庶民,假如那个新来的知州老爷心里不高兴,随便寻个理由,就能把我们统统送进大牢里去!” 林简为之默然。 越州知州杨璞被罢官夺职,换成任何一个人接替这个知州的位置,都要给他这个前任户部侍郎几分面子,甚至于还要毕恭毕敬的,但是这个新任的知州,偏偏是康氏一系的…… 康氏一系做事,向来以嚣张跋扈,无所顾忌著称,假如他真的要对林昭动手,林简一时半会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对着林昭说道:“那个新任的知州到任,估计还有半个月时间,要不然你与你母亲,暂时搬离越州,等这件事情平息了,或者为叔重新回到朝堂做官了,你们再搬回来,如何?” “他们真的想要对侄儿动手,搬到哪里都没有用处。” 林昭叹了口气,低声道:“七叔你这种身份,他们尚且敢派遣刺客过来,何况是我这么个小人物?依我看,我还是留在越州好一点,毕竟官府衙门再怎么也是要一点脸面的,再加上七叔你这半年也会在越州,多少能照顾侄儿一些。” 林元达默默点头。 “是这个道理。” 此时的元达公,心情还是略微有些低落的,不复平日里潇洒的神态,他摇了摇头,开口道:“越州的事情,为叔已经写信给长安城了,那边应该也会努力,不会让这个康东平的妻弟一直待在越州。” 越州是林简的故乡,自然不可能让政敌再自家主政,毕竟越州林氏几千人都在越州,也不知道康氏一系的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成功的从吏部拿到了这个任命。 林简少年入仕,此后一路平步青云,四十岁出头就已经成为六部堂官,虽然去年被罢官,但是心态一直很好,此时面对那个即将到来的越州知州,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县官不如现管,在越州,在京城里的太子也未必比得上知州。 林三郎心中凛然。 此时,他已经不可避免的陷进了这场争斗之中,当然了,以他现在的地位尚且不会被任何人看在眼里,在这场争斗之中,他只是一个刚刚足够入眼的小虾米。 但是能让人入眼,已经非常危险了。 林昭坐在林简的对面,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七叔,如果新来的知州真的会寻到我的头上,那么他们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林三郎沉声道:“那就是让我出面证明,活字这东西,不是七叔你弄出来的!” 如今林元达与太子殿下因为活字印刷的原因,在京城声名大噪,康氏一系的人自然会看不过眼,他们派人来越州,目的多半也是为了追查此事。 一旦在越州查出了林昭这个人,他们就一定会逼迫林昭出面证明活字不是林简所创,从而让打击太子一系。 读书人最忌冒名顶替,只这一个罪名,就能让林简身败名裂。 元达公表情严肃。 “的确如此,我今日找三郎来,就是为了商量此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本来这东西就是你弄出来的,是为叔贪了名声,不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 “七叔用不着担心。” 林昭咬牙道:“还有半个月时间,我们可以从容布置,把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 “明日一早,我就去见谢叔,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告诉他,让他不至于说漏嘴,活字印刷是我跟谢叔两个人弄出来的,我们两个人只要众口一词,说是七叔你所创,这件事就没有什么破绽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七叔你这两天也写一本小册子出来,写明活字印刷的想法雏形,但是与谢叔写得那个册子,又不能全然一样。” “你要写得粗陋一些,日期就在您第一次去见我那天最好。” 林简第一次见林昭的时候,是在去看望赵歇的时候,那时候林昭才刚刚开始弄活字,距离弄出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有了这个时间差,这件事前后就算是捋顺了。 林昭低声道:“写完之后,你在后面写上注,大意就是你无意中现几个印章不同排列,可以印出不同的字,然后把这个想法写成册子,交给了我这个后辈去找印刷作坊试了试,才把这东西给试出来。” “您是读书人,不通手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要把这件事尾做好,没有人能够查出破绽,也没有人能够拿这件事攻讦七叔。” 林元达闭上了眼睛,把林昭说的话前后顺了一遍,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三郎你在这个年纪,心思居然能这样细密,真是厉害。” 他拉着林昭坐了下来,给林昭倒了杯酒。 “你说的这个册子,我今晚上写出来,明天就让赵籍送到你那里去,至于谢三元那边,还请三郎你去诉说利害。” “此事,非是我一人之声望,而事涉朝政,太子殿下正在长安全力推进此事,如若被康氏查出来这件事的前后,我名声受损事小,太子殿下名声受损事大。” “有劳三郎奔忙了。” 林昭端起酒杯,与林简碰了一杯,然后他看向林简,开口道:“七叔于我有恩,我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这件事干系太大,我需要七叔给我一个承诺。” 林简毫不犹豫的开口道:“三郎但说就是。” “我还是个少年,吃点苦头没有什么,但是也母亲,还有三元书铺的谢叔一家人,他们不能吃苦,那个新任的知州上任之后,把侄儿抓去打上一顿,侄儿咬咬牙也就受了,绝不会出卖叔父,但是我母亲以及谢叔一家人,不能受牢狱之灾,刑罚之苦……” 这个时代的官府,是不怎么讲道理的,很简单就能把一个人抓进去,直接上刑。 林简直接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沉声道。 “三郎放心。” “拼着以后不做官了,我也不能让人,把你们欺负到这个地步!” 第五十二章 过了这关 出了代园之后,林三郎心情有些不太好。 作为半个穿越者,他本来在这个世界拥有绝对的优势,且不说能够称王称帝,起码一世富贵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从他碰到赵歇,拿到了一百贯钱之后,一直展的极为顺利。 先是挣钱,再到初步摆脱嫡母的束缚,他已经一步一步做的非常好了,现在林昭已经开始准备用那五千贯钱投资下一个生意的时候…… 麻烦来了。 问题出在他收赵歇的那一百贯钱上。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报信的差事,需要一百贯钱,林昭当时收了这个钱之后,也知道可能会承担一些风险,如今……那个可能存在的风险,已经来了。 林昭一个人默默的走在越州的大街上,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宅子里,宅子依然还亮着灯,他回到院子里之后,林二娘才从家里走了出来,对着林昭问道:“昭儿今日去哪里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 林昭勉强一笑:“七叔喊我去他那里吃饭,我就去了。” “是林侍郎啊…” 林二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林侍郎是进士老爷,你多与他亲近亲近也是好事,他要是能在学业上提点你几句,你以后科考就会容易许多。” 时至今日,林二娘依旧没有放弃让林昭考学的想法,在她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科考一个行当,能让林昭真正从底层的泥潭中跳脱出去,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层,上层。 林昭摇了摇头,叹息道:“阿娘,咱们家可能…招惹祸事了。” 关于活字印刷的事情,这些天林昭已经与林二娘大致说过一遍,林二娘闻言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林昭叹了口气,开口道:“长安城的贵人把活字买了去,如今在长安大肆推行,另一边的人就有些不高兴,派人顶了越州知州的位置,过些日子就要到越州上任来了。” “这些朝堂上的大人物你来我往,都是官身,伤不到他们自身,但是我与阿娘这种小民百姓,一旦牵连进去,一不小心就要遭苦遭难。” “所以为娘才一直想让你考个功名。” 林二娘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慌乱,她轻声道:“你身上有了功名,那些当官的便不敢轻易动你,也不用这样担惊受怕。” 说到这里,林二娘看了看紧皱眉头的儿子,轻声道:“不过昭儿你也不用慌乱,这件事因林元达而起,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置之不理,他是年仅四十岁就做上侍郎的人物,不可能全无应付的手段。” “且看着就是了。” 林二娘拉着林昭的手,宽慰道:“想来就是长安来人,也不能全然不讲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阿娘说的是,儿子只担心阿娘受苦。” “昭儿还是孩子,哪里有孩子担心大人的道理?” 林二娘轻声道:“咱们会平安无事的。” 林昭点了点头,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简单洗漱了一番,回自己房间里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他早早的爬了起来,吃了早饭之后,连书铺也没有去,便朝着谢家院子走去,到了谢家院子门口,他伸手敲了敲门,叫道:“谢叔,在家否?” 很快,房门被打开,谢澹然站在门后面,咬牙轻道:“明明知道阿爹没在家,叫什么……” 上一次林昭来寻她,为了掩人耳目,就是叫的呼唤的谢三元。 很显然,这一次谢澹然依旧以为林昭是来找自己的。 “你一大早不去书铺,来我家做什么?” 林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苦笑道:“谢姐姐,我这次是真的有事寻谢叔,这一大早,谢叔哪里去了?” 谢澹然神情一滞,然后开口道:“最近一段时间,阿爹每天一大早就出门去那个新作坊,每天到太阳落山才回来……”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着林昭:“三…三郎,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只是有件事要知会谢叔一声。” 他喘了口气,对着谢澹然开口道:“谢姐姐先在家里,我去寻谢叔了。” 谢澹然点了点头。 “你去罢……”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昭已经转身跑远了,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谢澹然跺了跺脚。 “我还在生气呢…” 她咬了咬嘴唇,气道:“中午不给你送饭了!” …… 这一边,林昭很快到了新作坊,新作坊里,谢三元正跟几个铜匠待在一起,琢磨着怎么做好铜模,他在作坊里待得久了,这会儿身上已经沾了不少黑灰,见到林昭过来了,谢三元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你怎么没在书铺,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上半生没有做成什么大事业的中年人,被活字印刷激起了极大的工作热情,现在几乎是一门心思的扑在了上面,想要在这个行当里做出一番事业。 “书铺今天没有开门。” 林昭长出了一口气,拉着谢三元的衣袖,开口道:“谢叔,我有些事情与你说。” 作坊里铜匠们仍旧在叮叮当当的敲打,而且人多口杂,根本没法说话。 “这里太吵了,我们出去说。” 谢三元回头吩咐了铜匠几句,然后就被林昭拉出了作坊。 这个平日里穿着干净的书铺老板,这会儿衣衫不整不说,而且脸上还有不少黑灰,看起来颇为狼狈。 他看着林昭,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三郎,出什么事了?” “出大事了。” 林昭面色严肃,把他拉到了一边隐秘的地方,沉声道:“谢叔,越州要换知州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谢三元白了林昭一眼,开口道:“这事我前天就知道了,说是从前的杨知州贪污受贿,被罢官夺职了,这些当官的都一个样,没有几个是不收钱的,说起来杨知州这几年在越州,越州还算风调雨顺,没有什么大灾大害,换一个知州过来,未见得比杨知州做得好。” 谢三元算是越州城的中层甚至是上层,虽然还不到士绅的阶层,但是关于官场的消息,他知道的肯定比林昭要多。 “官场上都是来来往往,换个知州有什么稀奇的?” 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小子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没有我就要回去忙活了。” “新来的知州,是七叔的政敌。” 林三郎依旧拉着谢三元的衣袖,声音低沉。 “谢叔,咱们的活字印刷,传到长安去了,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这个新知州,很有可能就是来查这件事的。”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谢叔,从现在开始,无论是谁问你活字印刷的事情,你都要一口咬定,是从我这里来的。” “而我这边,必须要说是从七叔那里来的。” “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咬死了,绝不能有半点疏漏。” “更不能提起半点关于那一万贯钱的事情!” 林昭声音低沉:“过了这关,咱们该挣钱挣钱,过不去,可能就惹上大麻烦了!” 谢老板本来满脸笑容,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立刻就变了脸色。 第五十三章 来势汹汹 新任知州到任的时间,比林简预计的更快,只用了十天时间,新任知州程敬宗便到了越州上任。 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原先乃是长安城工部郎中康东来麾下的一位员外郎,品级是从六品。 知州的品级一般是从五品,越州因为比较富庶,知州的官品是正五品官,从员外郎调任越州知州,名义上是擢升了不少,但是京官调任地方官,实际上这个提升幅度并不大。 如果是六部之中的实权衙门员外郎,调任地方知州,那只能算是贬官,好在工部的实权并不算太重,这个调任勉强算是平调。 程知州到任,越州上下的官员出城十余里相迎,恭恭敬敬的把这位知州大人迎到了越州城里,一行人在越州最大的太白楼里,给新来的知州大人接风洗尘。 如果是没有什么背景的官员,调任越州这种富庶的地方做地方官,这些地头蛇该给的面子固然会给,但是暗处里说不定真的不会买账,但是这位程知州乃是康大将军的妻弟,与长安城里那位最是受宠的贵妃娘娘,都是能攀上关系的! 整个越州城,除了官员之外,有头有脸的乡绅,都到了太白楼里迎接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 程敬宗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留了漂亮的八字胡,被一群人簇拥在最中间,听到周边一声声溜须拍马之声,程知州不免有些飘飘然。 他在长安城的时候,是在康家二爷康东来手底下做事,虽然别人见到他,也会叫一声程员外,但是毕竟不是正主,旁人来工部衙门,多半是为了见康东来这个正主,很少有人会搭理他。 但是此时,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程敬宗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主角,心中暗道。 “在长安城里四处受气,哪里有在这里快活?” 他也是小门小户出身,娶了康家的女儿,在家里自然受气,在长安城里日子并不好过。 得意了一番之后,程敬宗还是想起来临来之前,康东来交待他的事情,当即举起酒杯,向附近的官员乡绅笑着说道:“程某初到贵地,今后还要多蒙诸位照拂。” “知州大人太客气了。” 一众乡绅连忙起身,举起酒杯对着程敬宗笑着说道:“我等都是程知州治下之民,还要靠程知州照顾才是,哪里敢照顾知州大人……” 程敬宗这才站了起来,一杯酒下肚之后,他左右看了看,笑着问道:“程某尚在长安的时候,就听说越州宝地,人杰地灵,是江南文气汇聚之所,更是出了林侍郎这种天下闻名的读书人。” “林侍郎之才,程某景仰已久,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不知道今日,可有林家人在场,能否为程某引荐引荐?” 林家人自然是不可能到场的。 所有人都知道,程敬宗是康东来的妻弟,而林家的那位林侍郎,前不久还撰文大骂了康东来一顿,两边是朝堂政敌,程敬宗上任,林家人自然不会来。 在场中人听到了程敬宗这句话之后,都在心里暗自嘀咕。 这为程知州不远千里,从长安城到越州来做官,果然是别有所图! 没有人说话,山阴知县6鼎咳嗽了一声,对着程知州笑着说道:“今日使君到来,为了不扰百姓,下官等就没有惊动太多人,因此林家就没有人到场,还请使君见谅。” 二十年前,各洲的长官还不叫知州,而是叫刺史,一般尊称为使君,一直到今上二十年前改制,才改称知州,不过各地的称呼还是没有改过来,仍然称呼知州为使君。 这位6知县这么说,是为了给两边一个台阶下,既让林家不得罪知州,又给了程敬宗一个面子,这是官场上最基本的话术,寻常人一听就可以听出其中的意思。 但是程知州很显然没有听懂,他微笑道:“程某心驰林侍郎已久,既然有幸代天子牧守越州,碰巧林侍郎也在故乡,焉能不去拜见?” “这样罢,我这就去一趟林家,拜会这位林侍郎。” 这句话一出,包括6鼎在内的所有官员,都暗暗皱了皱眉头。 不管是康东平还是林元达,两边他们哪一边都得罪不起,如果程敬宗真的在林家与林简起了冲突,他们这些人还真不知道应该如何自处了。 这位新来的知州也是,刚一上任,就要去林家惹事。 程敬宗毕竟是主官,他开了口,这些下属自然不敢违背,于是乎一行人在吃了饭之后,便一起朝着兴文坊走去。 但是此时随行的,就只剩越州各衙门的官员了,越州的士绅,多半已经离开,不愿意掺和进这件麻烦事里。 毕竟越州林氏,也是越州本地的乡绅,跟他们都是乡里乡亲的,而且林简此时,算是越州本地人的骄傲之一,这些乡绅自然不愿意跟着程敬宗一起,到林家闹事。 一行人到了林家之后,山阴知县6鼎上前,让人通报了一番,各级衙门官员都到了,林家自然不好不见,作为家长的林思正带着一众家人,都赶到了大门口,对着程敬宗拱手行礼。 “越州林氏,拜见程知州。” “老先生不用多礼。” 程敬宗伸手把林思正扶了起来,面带微笑:“程某从前也在六部衙门做事,算起来还是元达公的下属,如今有幸知越州,特来拜会林侍郎。” “不知元达公在家否?” 林思正微微皱眉,然后低头道:“回使君,我家七郎此时不在家中,应该不巧是出门访友去了,劳使君白跑一趟,等七郎回来了,老夫一定让七郎去知州府拜会使君。” “哪里有元达公拜会程某的道理?” 程敬宗连连摇头,开口道:“程某是下官,是晚辈,自然应当程某拜会元达公,元达公不在家里也不要紧,程某在贵府等一等也就是了。” 他面带微笑:“老先生不差程某这一杯茶罢?” “自然不差。” 林思正让开一条路,微微欠身:“只要使君不嫌弃就好。” 程敬宗哈哈一笑,带着一众属官,大踏步进了林家大宅。 而林思正则是走在他的身后,落后了一个身位,对着身边的下人低声道:“去代园知会元达,告诉他新任的知州赖在家里不走了,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下人连忙低头,急匆匆朝着代园走去,此时林简仍旧在代园里读书,听到了下人的汇报之后,林元达微微皱眉。 “这厮这样急着跑来见我,是何道理?” 双方既然是政敌,按照正常情况下,程敬宗到任之后,应该是对林家视而不见才对,没有道理这样亲热。 林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对下人开口道:“你去回报大伯,就说我半个时辰之后去见他。” 下人连声应是,急忙跑下去了。 林元达转身看向赵籍,开口道:“赵兄弟,我这边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带人去三郎附近,好生护着他还有他的家人。” “顺便告诉他……” 林简声音沙哑。 “让他小心一些。” 第五十四章 身败名裂! 进了林家大宅之后,程敬宗就一直在正堂里等着,等了一会儿之后,越州县衙的官员各有差事要办,他们也不肯坚定的站在新来的知州身后,便都跟程敬宗行礼,各回自己衙门去了。 程敬宗都笑呵呵的点头,放他们回衙门,而他自己仍旧在林家正堂里候着,半点也不着急。 他极有耐心,在林家正堂里悠哉游哉的喝着茶,很快一壶茶喝完,他去跑了趟厕所,出来之后依旧老神在在的坐在正堂喝茶,第二壶茶喝了一半之后,一身素衣的林简终于出现在正堂里。 程敬宗连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对着林简低头行礼:“下官程敬宗,见过元达公。”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程知州客气,林某如今只是庶民,没有下官这个说法。” 说着,他转头看向陪在一边的林思正,微微欠身:“伯父。” 林思正看了看程敬宗,又看了看林简,笑着说道:“元达回来就好,程知州已经在这里等候许久了,朝堂上的事情,老夫也不懂,这就少陪了。” 林简微微低头:“伯父辛苦。” 等林思正走远之后,正堂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简才回头看向程敬宗面色平静:“程知州初到越州,不去熟悉知州府政务,如何到敝府来了?” “元达公乃是天下名仕,又是下官的前辈,初到贵地,自然应该登门拜见。” 程敬宗态度很是恭谦,微微低头笑着说道:“听闻元达公在越州读书,又创出了一种印刷的新法子,如今已经在长安推行,乃是大利天下读书人的好事,也是元达公莫大的功德,下官虽然不才,但是也是科考入仕,勉强算是读书人,自然应该来向元达公致谢行礼。” 康氏在朝廷的势力,主要集中在朔方军,在文官之中势力极小,因此前些年他们开始在朝堂上培养一些读书人,这个程敬宗原本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但是他的姐姐却是康东平的妾室之一。 因为这一层关系,在康氏的运作之下,程敬宗得以顺利取中进士,虽然只是第三甲的同进士,但是已经足够让他进入朝堂了,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这法子,乃是林某闲来弄印之时偶然所想,闲居乡野,便记了下来,交给了家里的后辈去弄,不成想竟然真的弄出来了一门手艺,只是闲暇所得,能造福读书人自然是好,算不上什么功德。”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程敬宗,淡淡的说道:“程知州该拜会的也拜会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林某就不多留了。” “你我道不同,程知州在敝府待久了,对你我都不大好。” 如今朝堂上,太子一系与康氏一系的矛盾,已经差不多摆在了明面上,林家能留程敬宗在家里喝茶,已经算是素质极高了。 程知州听到了如此露骨的逐客令,也并不生气,只是呵呵笑道:“元达公所说的那个后辈,应该是叫做……林昭罢?” 林简骤然回头看向这个有些瘦小的程敬宗,神情骤然冷冽下来:“程知州,你我虽然在朝廷分属派系不同,但是自古朝堂相争,不涉及家人,哪怕是甲子之前的两李党争,也未有涉及同族的,你程敬宗,要开这个先例么?” 林侍郎冷声道:“我林简固然有家人,你程知州也不是孑然一身!” 大周文官相争,一般都会留有一些余地,道理很简单,康氏能够把程敬宗安排到林简的故乡做父母官,太子希望能够把他那一系的人安排到程敬宗的故乡去,若是都这样不择手段,很快整个朝堂就都乱起来了。 “元达公用不着这样激动。” 程敬宗微笑道:“只是在长安的时候,就听闻了元达公活字印刷的大名,好奇之下,就派人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令侄的名字,绝没有任何不良的心思。” “越州林氏,真是人才辈出啊。” 程敬宗微微低头,笑着说道:“先是有元达公这样的读书种子,又有令侄这样的人才,着实让人羡慕。” “元达公所创的活字印刷,在长安城影响巨大,如今长安城已经有不少书铺,开始琢磨这种活字的手艺,用不了多久,元达公所创,就会推行天下了。” “元达公藉此,便足可以流芳千古,真是让人艳羡不已。” 林简微微皱眉。 “程知州到底想说什么?” 程敬宗哈哈一笑:“若是元达公事迹遍传天下,人人称颂之时,天下人突然现,元达公乃是欺世盗名之辈,元达公又当如何自处?” 林简脸色一沉,回头看向程敬宗,面无表情。 “程知州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是什么意思,元达公应该比下官更明白才对。” 程敬宗微微一笑:“元达公以为下官是今日才到的越州?事实上早在数月前,元达公撰文咒骂大将军的时候,越州就已经遍布大将军的耳目。” “大将军是下官的姊夫,大将军的耳目,自然就是下官的耳目。” “元达公所作所为,已经尽入大将军眼底。” 他笑着看向林简,呵呵笑道:“此时,元达公是否身败名裂,只在大将军一念之间。” 林简冷哼一声。 “既然如此,就请程知州代林某转告康大将军,林某少年入仕,至今不说誉满天下,至少名声还算不错,一直想试一试身败名裂是什么滋味,既然康大将军有这个本事,让他不妨一试就是。” 程敬宗闻言,先是神情一僵,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元达公莫要逞强,您要是投入大将军门下,以后仍然是受天下人敬仰的元达公,否则,身败名裂,家道中落只在片刻之间!” 林简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程敬宗一眼。 “若是康东平亲自到场,或许还有资格出言威胁与我,你一个第三甲出身,靠着妇人勉强入仕之人,哪里来的脸面,在林某面前说这番话?” “知州?” 林元达不屑一笑:“林某十年前就不做知州了。” “林简,你现在只是一个庶人!” 程敬宗哪怕脾气再好,被林简当面羞辱,心里自然有气,他怒声道:“叫你一声元达公是给你面子,本官现在是越州的父母官,你只是本官治下的一个庶民!” 林简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语气不屑。 “林某进士及第。” “你!” 程敬宗怒视林简,咬牙切齿。 读书人之间,科考成绩是过不去的坎。 林简再也不肯看他一眼,淡淡的说道:“送客。” 林家的下人立刻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程敬宗欠身道:“使君大人,请……” 程敬宗怒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等他走的远了,林简才回过头来,看向了程敬宗远去的方向,微微皱了皱眉。 第五十五章 擦屁股! 程敬宗离开之后,林简便回到了代园的书房里,一个人默默翻阅手里的书卷。 这个从前云淡风轻的读书人,这会儿也有些乱了心神,一卷书捧在手里,竟然半天没有翻动一页。 在面对程敬宗的时候,他虽然依旧强势,但是实际上内心已经地覆天翻。 古今做了官的读书人,能够恪守圣贤之训,两袖清风之人并不在少数,这些人身在金窟银窝之中却能不取分毫,足以称得上君子二字,他们大半都被人记在了史书里,千古传诵。 但是古往今来,既不好利又不好名者,却是少之又少了。 林简做官二十年,两袖清风或许未必,但是绝对算是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他在户部这种油水肥美的衙门里待了近十年,却并没有为己得利一分。 像他这种不好钱财的官员,自然就是好名声了。 林简少年入仕,二十多年来声名一直极佳,甚至伏牛山这种江湖寨子也对他这个元达公佩服的五体投地,心甘情愿为了他出死力,可见他名声之好。 可如果他冒认他人之功的事情真的传了出去,这么些年积攒的好名声不说毁于一旦,最少也要损失个七七八八,另外他与太子谋划的国子监祭酒一职,多半也没有了着落。 他现在本就没有官职,名声一旦坏了,下半生想要起复的机会,也会小上许多,最少也要等到太子殿下继位之后,才有机会重新回到长安城去。 而就人心而言…… 哪怕林简这一次所冒风险,皆是因为那位远在长安城的太子殿下,可一旦他真的“身败名裂”了,即便太子殿下即位,会不会用他这个声名败坏之人,还是……未知之数。 也就是说,林简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前途未来,全部搭在了这件事情上,一旦处理不好,他的大好前程,可能就要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即便以林简的休养境界,也免不了心里有些慌乱,他一直在书房里坐到了傍晚,天色还没有黑下来的时候,他立刻伸手招来一个下人,声音低沉:“去三元书铺……把三郎请到我这里来。” 他在林家地位极高,下人很快就跑出了兴文坊,去三元书铺呼唤林昭,林昭这会儿刚刚关了铺门,正准备回家,听到了林简召唤,他有些不明就里的挠了挠头,然后点头答应。 民与官之间的鸿沟巨大,根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因此即便程敬宗已经在早上到达越州上任,林昭对此仍旧是一无所知。 他简单收拾了一番之后,就跟着林家的下人一起去了一趟代园,到了代园书房门口的时候,林昭伸手敲了敲门,开口道:“七叔,侄儿来了…” 很快,书房的门被打开,一脸憔悴的林元达侧开身子,对着林昭开口道:“进来罢。” 此时距离他面见程敬宗,已经过去了大半天时间,只大半天时间,林简的心神就已经被耗去大半,此时整个人的状态有些不太好了。 林昭走进书房之后,抬头打量了一眼林简,小心翼翼的问道:“七叔,您这么急着寻我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林简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面色平静。 “今日,新任的知州到任了,他还来林家见了我一面。” 听到林简这么说,再加上他有些苍白的脸色,林昭再蠢也知道出事了,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七叔,怎么了?” “这个新任知州程敬宗,似乎……知道了一些什么。” 林简皱着眉头,缓缓把两个人之间的对话说了一遍,林昭坐在他的下,认真听了一遍之后,低头思索。 想了一会儿之后,林昭才抬头看向林简,开口道:“七叔,这人多半是在诈你。” 林三郎低声道:“假如他们真的有所谓的证据,这些人就在长安城里,直接在长安城里宣扬,效果岂不是更好?如何还要再派人到越州来这样麻烦?” “况且,这件事情,侄儿至今没有跟外人提起过,出了谢叔与那位……长安贵人之外,再无第五个人知道详情,七叔既然信得过那位长安贵人,那么这件事就不存在泄露出去的可能。” “即便真的被他们知道了……” 林昭声音低沉,笃定道:“他们也不可能有所谓有证据,更不可能损伤七叔你的名声。”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摇头道:“这个程敬宗今日来见我,是要以这东西要挟我倒向他们,如果是这样,他们自然非要派一个人到越州来不可了。” “他们无有证据,空口无凭,谁能信得过他们?” 林昭低声道:“况且这东西,也不会有什么证据,就连当初侄儿把这东西卖给那位长安贵人,拿到了一万贯钱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纸面上的东西,只要我与七叔站在一边,那些人再怎么攀咬,也损伤不了七叔。” “天下人,总不至于不信七叔你而信他们。” 当初那位世子殿下李煦与林简一起,约经验出去吃饭,顺便“收购”了林昭手里的活字印刷技术,如果按照后世的规矩,这么大一笔买卖,合同之类的就得留下一大堆,但是当时有林简作保,再加上那位李公子很明显就是皇族中人,不至于赖账,因此林昭干脆什么都没有提,就把东西给出去了。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林简顿时松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思考了一遍来龙去脉,随即低声道:“三郎说的是。” 其实论聪明智慧,他绝不会比林昭蠢笨,只是因为当局者迷,他被程敬宗那句“身败名裂”给惊着了,一时间没有想明白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林昭也微微皱眉,坐在林简的对面思索了一番之后,继续说道:“如今这件事的破绽只有两处了,一是七叔你给我的那座宅子,这件事是经过衙门的,那位新任知州一查就可以查的出来,另外就是那位李公子留下的一万贯钱。” “这一万贯钱,是走的大成柜坊的票号,官府去查也能够查的出来,只要他愿意,很容易就能查出这笔钱的走向。” “宅子的事情不难解释,就当是侄儿帮着叔父弄出了活字印刷,叔父赏给侄儿的,但是那笔钱却不怎么好处理。” 林昭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实在不行,七叔就给我写个条子,就说这一万贯钱,是七叔交给我,让我代七叔做活字生意的,以七叔的身份,拿出一万贯钱并不难。” 林元达这才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三郎思虑之周全,远胜为叔。” 林三郎依旧皱着眉头,轻声道:“七叔,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他们是否有证据,而是他们已经现了我……” “多半他们还能现谢叔。” 林昭低声道:“也就是说,这位新知州已经注意到了我与谢叔,侄儿没有受过拷打,这程知州要是把我们抓起来打上一顿,我们可不一定禁受的住……” 第五十六章 故事小能手 很明显,那位远在朔方的康大将军,无论是在朝堂上的势力还是暗中培植的人手,都要远胜林简这个出身相对普通的读书人。 这一点从康东平可以往越州派刺客,派眼线,甚至派知州,就可以看得出来。 更为棘手的是,不管是林简还是林昭,都以为新任的知州即便要查,也是要到任之后才会着手去查关于活字的事情,谁知道这个新知州程敬宗,还没有到任,就已经把越州的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了。 甚至于他初一到任,就能够到林家来敲山震虎,让在朝堂沉浮二十年的林元达,心里都有些慌了。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有进士功名,知州衙门抓不了我,但是他们的确可以巧借名目,对三郎你还有谢三元一家人动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三郎你也不用太过慌张。” 林简默然道:“这个程敬宗,虽然是朝廷派来的越州知州,但是毕竟是外乡人,又初到任上,如果不是他身后有一个康东平,只凭我越州林氏,他在越州就不可能有什么权力可言。” 这个时代,地方上士绅的势力极大,一般地方官到任,都要跟地方士绅合作,才能顺畅的行使权力,就拿越州林氏而言,越州林氏从前只能算是越州普通的士绅,但是出了一个林元达之后,已然隐隐是越州士绅的魁。 如果不是山阴会稽两县的官员,会惧怕程敬宗背后的康氏姊弟二人,一个空降下来的知州,根本不可能在越州兴起太大的风浪。 “即便他身后站着康东平,朔方距离越州何止千里,康东平能派来一个程敬宗已经是极限,他的手伸不到这么长。” “山阴会稽两县的知县,我都相熟,三郎你真的沾染上了什么官司,那就去山阴县衙,不要去知州衙门,只要程敬宗查不到证据传回长安,便奈何不得我们。” 这是本地人的底气所在。 林简并不惧怕一个小小的程敬宗,他所惧怕的是程敬宗真的在越州拿到了这件事前后的证据,然后把证据送回长安城,败坏他林简与太子的名声。 如果程敬宗所谓的证据不存,他一个外乡人千里迢迢跑到越州来,根本威胁不到林简与越州林氏。 说到这里,林简看向林昭,开口道:“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就尽量不要出门,书铺那边的事情,暂时可以放一放,我已经让赵籍带人随身保护你们母子……” 元达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程敬宗,吓不到咱们越州林氏。” 林昭也站了起来,微微叹了口气。 “侄儿原先只以为这个康东平,只是七叔的政敌而已,如今看来,这位康大将军,可以称得上是权倾朝野了……” 林简面无表情:“无非是倚仗妇人而已,今上宠信康氏……”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背后非议人君,非是读书人所为。 林元达幽幽的叹了口气,开口道:“陛下有意要立康氏为后……” “若这件事情做成了,不止康东平这厮会更加猖獗,就连太子殿下的地位…” 如今长安城里的那位天子,二十二岁嗣位,至今已经在皇位上坐了三十多年,这三十多年里,他先后用了三个年号,如今的年号是乾德,今年乃是乾德七年。 从十多年前开始,康贵妃便一人受尽后宫荣宠,很快便从才人升为贵妃,如今距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 太子殿下的母亲乃是皇帝的原配,早已经病逝多年,如今的皇后乃是后立的,但是即便太子殿下不是如今的皇后所出,也绝不能让康氏占了这个后位! 康贵妃若被立为皇后,她所出的那位皇子,便会成为嫡子,到时候他对太子的威胁,会猛然提高数倍。 到今年年初,皇帝已经先后三次提出要废后立康,都被大臣们据理力争拦了下来。 毕竟后位之争,很容易就会涉及到国本之争上,如今的太子殿下名正言顺,朝廷中大多数文官,都是倾向于太子这一边的。 本来这些高高在上的朝堂之事,林简是不应该说给林昭这个东湖镇少年听的,只是此时的元达公,心里有些烦闷,闲聊之下就把这些话给脱口而出。 毕竟在他眼里,林昭是个极为老成的少年人,应该不会到处乱说。 想到这里,林元达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轻声叹道:“此事,本该是为叔一人之事,没想到把三郎你给牵扯了进来,事到如今,你我叔侄只能齐心协力一起迈过这个槛,此事过后,再补偿于你。” 老实说,林昭现在已经在后悔当初自己为了那一百贯钱,来给林简送信的事情了。 但是既然已经牵连进来了,也就没有回头的路可走,听到了林简这句话,他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一些,只是轻声叹道:“侄儿若是一个人,自然无惧无畏,只是家中还有母亲,还有家人……” “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程敬宗既然在我面前提起了你,这段时间他多半会去找你,这人虽然是同进士,但是毕竟也算是个读书人,又是越州的父母官,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强盗行径,只要三郎你与谢三元守住口径,其他的咱们见招拆招就是。” 林简坐回了椅子上,低声道:“明日开始,我会联系一些人,让他们尽快想办法,把这厮从越州弄出去,平白来了这么一个人到我的故乡为官,着实有些……隔应。”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七叔,咱们不能坐等着这位新知州动手,侄儿有一些想法,做成了之后,可以把这件事情做死,让今后再也没有人会来查活字的事情。” 林简有些诧异的看向面前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开口问道:“三郎你,有什么想法?”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这位程知州要从舆论上攻击七叔,咱们就在这方面应对就是,不过这件事做起来,恐怕要花一些钱了。” 越州林氏乃是大地主,并不缺钱,林简当即开口道:“我信得过三郎,你去做就是,花多少钱,都从七叔这里支取。” 林昭对着林简点了点头,叔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就起身告辞,他离开了代园,径直回了自己的宅子里。 回了自己家中之后,林昭打开了自家的书房,点上了一盏油灯,然后在桌子上铺上白纸,开始提笔写字。 他写的是一则又一则的小故事,每篇不过数百字而已。 第一则故事是丑小鸭。 第二则是哪吒闹海。 第三则是林探花巧创活字。 第五十七章 印书与自保 这个时代是没有故事书,也没有小人书的。 倒不是因为没有人能写出来,而是因为印刷技术还跟不上,印出来的成本太高。 总不能为了一些解闷的故事书,专门刻一套雕版出来,就算刻出来了,这个成本摆在这里,出卖的价格自然也要抬高,能不能卖出去,能卖出去多少,还是未知之数。 因此,这是一个尚且空白的产业。 只要林昭写上几个故事,再用新作坊里先前弄出来的那个木活字印出来,就不愁卖不出去。 当然了,这种非刚需的书籍,想要卖太高价不太可能,就算是用活字印出来,多半也是要贴一点钱进去的,这也是林昭跟林简说,可能要花一点钱的原因。 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事及前程乃至于性命,花再多钱也无所谓,林昭一个人在书房里,点着灯几乎熬了个通宵,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才坚持不住,让人给谢三元送了个口信告假之后,林昭只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时辰,就又爬起来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他正写着的时候,林二娘端了一碗热茶走进来,放在了林昭旁边,她站在林昭身后看了看,开口问道:“昭儿写什么呢?” 林昭这才放下手中的毛笔,揉了揉有些胀痛了眼睛,开口道:“没写什么,一些书铺里要用的东西。” 这会儿林昭已经写了二十几张纸,差不多有七八个小故事了,林二娘拿起林昭手边的稿纸,简单翻了翻之后,就看到了第三则小故事。 这个故事很简单,以白话文写就,很容易读懂,大概的意思就是朝廷的大官林侍郎,从长安城回乡读书,有一天在整理印章的时候,突奇想,想着如果把印章按照不同的方式摆放,就能在纸上印出不同的字。 也就是说,如果能制出一个个刻着字的小印章出来,就可以在纸上想印什么便印什么。 林侍郎把这个想法记了下来,然后又亲自试验了一番,终于明了与雕版截然不同的活字。 这一篇小故事,大概就跟后世那种司马光砸缸的故事类似,简短精炼,但是主题又十分清晰。 林二娘把这个故事看了一遍之后,若有所思的放回原地,然后她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昭儿。” 林昭停下毛笔,回头看向林二娘。 “怎么了?阿娘。” 林二娘声音平静,开口道:“林元达对于咱们来说,固然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该交好也应该交好,但是你这个年纪,应该立志于考学,跟他认识一下也就行了,不要纠结太深……” 很显然,她把事情想岔了。 林昭也叹了口气,开口道:“阿娘,孩儿写这些是为了避祸,不是为了巴结谁。” 林二娘静静点头,开口道:“既然你明白,那为娘也就不管你了。” 说着,她便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的林昭,终于写完了第八个故事,这些故事串在一起,也就差不多六七千字而已,印出来只能算是一本小册子,成不了书。 不过写了这么多就足够了,林昭站了起来,生了个懒腰,然后把桌子上的稿纸按顺序排列好,把稿纸拿在手里,走出书房对着林二娘挥了挥手。 “阿娘,我出门去了!” 说完,不等林二娘回应,他就拿着这些稿纸,朝着三元书铺走去。 林二娘在院子里应了一声,任由林昭跑了出去,她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昭儿早慧,也不知是福是祸……” …………… 林昭离开家之后,很快就奔到了三元书铺,这会儿临近中午,谢三元正在书铺里看店,见到林昭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谢老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小子不是说今日有事,不来书铺看店了么?” 林昭喘了两口气,在书铺里坐了下来,他抬头看向谢三元,开口问道:“谢叔,这两天有什么陌生人找过你没有?” 谢三元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最近每天都窝在作坊里,不曾见过什么外人。” 林昭喝了口水之后,长出了一口气:“这便好。” 此时是中午,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林昭直接回头关上了铺门,上了门闩,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谢三元。 “谢叔。” 他声音低沉:“祸事了!” 谢三元知道林昭不是危言耸听之人,他脸色微变,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低声问道:“三郎,出什么事情了?” 林昭把程敬宗登门拜访林简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按照这位程知州的做法,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上谢叔与我,这段时间,谢叔的家里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出门了。” “三郎,我……什么都没有做啊,如何会沾染上这等麻烦?” 谢三元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他咬牙道:“实在不行,我把那五千贯钱退了就是,我谢家可都是小民百姓,万不敢招惹官府啊……” 对于谢三元这个阶层来说,莫说是高高在上的知州,就是山阴县衙里的一个师爷典吏,就能轻而易举的让谢家家破人亡,听闻新来的程知州多半会来找他,这位谢老板顿时就慌了神。 “谢叔不用这般担心,不是我们与程知州斗,而是我家里的那个七叔与他斗,我等只要把这件事守口如瓶,不要说漏了嘴就是。” 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不过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干看着,要设法自保。” 说到这里,他才从袖子里取出连夜写的二十多页稿纸,递在了谢三元手里,沉声道:“谢叔。从今天开始,新作坊铅活字的事情暂且停一停,咱们要尽快把这二十页纸上的内容印出来,制成册子。” 林昭抬头看向谢三元,沉声道:“制成册子之后,就在三元书铺售卖,卖的越多,我们两家人就越安全!” 林三郎语气笃定。 “只要这册子能够卖出去一千本两千本,传遍越州乃至于更远的地方,活字印刷的事情就算是尘埃落定,那些大人物争完了,自然就不会再来过问咱们这些小人物。” 说到这里,林昭面色诚恳,对着谢三元躬身作揖。 “谢叔信我!” 老实说,谢三元与林昭认识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两个人的关系也远没有到生死相交的地步,事关这种大事,谢三元也不是非要听林昭不可,但是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对自己作揖行礼,谢三元也在心中暗自咬牙。 “罢了,就当是为了澹然……” 谢老板也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把林昭扶了起来,开口道:“事到如今,除了三郎之外,我也没有别人可信了。” 他把那二十多页纸收了起来,开口道:“我……这就去新作坊着手印制。” 第五十八章 我家老爷请你吃饭   有那一套木活字的字模在,再加上这本故事书的字数并不多,再加上谢三元几乎成天待在新作坊里,只用了两三天时间,第一批故事书就已经印了出来,林昭大笔一挥,给这些故事书取了个名字。   故事汇。   这一批就是故事汇的第一期,当然了,因为这一期故事归是有政治目的的,哪怕贴钱也愿意去印,但是因为成本问题以及后续的销售问题,第二期能不能印出来还是未知之数。   拿到了第一批故事汇之后,林昭就在三元书铺制了一个大招牌,在上面写上了几个大字。   “故事书低价售卖,十钱一本。”   这个世界的书本,价格都是相对偏高的,即便有成熟雕版的四书五经之类的书籍,按照不同的版本,价格大概在一百钱到数百钱不止,甚至价格会更高。   可以这么说,整个越州城,只要是书,从来没有出现过十钱一本的价格。   当然了,这些小册子只有二十页左右,而且基本没有排版,所以成本只是一些纸以及墨水的价钱,十钱一本的价格三元书铺未必会赚,但是说亏,也不会亏的太多。   林昭事先就做好了亏本的打算,他本来甚至打算五钱一本往外卖来着,但是与谢三元商量过之后,最终把价格定在了十钱。   这几天时间里,除了林昭与谢三元两个人在四下忙活之外,两家的家人基本都躲在了家中不怎么出门,就连平日里每天给林昭送饭的谢澹然,也被关在了家里不许出门。   只有谢三元的幼子谢晋,因为不能耽搁学业,仍然每天去学堂里读书。   第一期故事汇大概两百本左右印出来之后,谢三元亲自把书送到了三元书铺里,谢老板一脸严肃,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昨日我家小儿子在学堂读书的时候,有人向他问起过活字的事情……”   林三郎也微微皱眉,开口道:“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近几日我家附近也多了不少闲人在转悠,好在到目前为止,这些人都还在探听消息的阶段,没有对咱们用强。”   不管是谢三元的幼子谢晋,还是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对于活字印刷的事情都知之甚少,林二娘只知道林简从林昭手里买了一件东西,具体是什么,也只知道是一门手艺,再细问她也就不知道了。   况且林昭已经跟林二娘打过招呼,她那个性格,不会跟外人瞎说。   而谢三元则是谢家的家长,他在做什么,谢家人根本不会过问,因此不会有泄露出去的危险。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谢叔,要不然让谢家弟弟,暂且在家里休息几天,这些人势力颇大,什么事情都能干的出来。”   谢三元苦笑道:“他就要准备考秀才了,在这个当口,实在不好不去学堂……”   越州城文风盛行,几乎每家每户的家长,想法都跟林二娘差不多。   “既如此,那就算了,谢叔让家里人小心一些就是。”   谢三元无奈点头,两个人商议了几句之后,谢三元就匆匆离开,又回作坊里印书去了。   而林昭则是把故事书摆在了书铺最显眼的位置上,再加上他弄出来的那个巨大的招牌,很快就有人进来翻看这些便宜到极处的故事书。   三元书铺因为林昭的营销手段,客流量一直不错,只一天时间,两百本故事书,就卖出了一百本有余。   剩下的几十本书,第二天一上午就已经卖完,卖完之后,仍有人在书铺门口排队,好在到了下午的时候,谢三元把印出来的第二批书送了过来,同样是两百本,只用了一下午时间,这些书就全部卖了出去,一本不剩!   之所以今天的客人暴涨,还是因为口口相传的口碑,再加上这种类型的书本新奇,价格又低,随着这种低价的故事书扩散,来三元书铺买书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此时还没有到傍晚,三元书铺门口仍然有不少人在排队,书已经售卖一空,林昭不得已之下,只得关了铺门,宣布明天早上再继续售卖。   三元书铺门口,还挤着几十个人不肯散开,在林昭的努力之下,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书铺的门终于关上,林三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因为中午没有来得及吃饭,他在路边买了块大饼,边吃边朝着家中走去。   走在路上,林三郎低头沉思。   这两天的情形,基本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而且比他预料的情形还要好一些。   十文钱对于越州城里的城里人来说,算不上什么钱,因此这种故事书的销量会非常不错,再加上深得孩童喜欢,用不了多久,书里的故事就会在越州城口口相传。   等到林侍郎巧制活字的故事,传遍整个越州,乃至于传遍整个天下的时候,不管这东西是不是林简明的,最终的结果都已经板上钉钉,谁都没有办法再拿此事攻讦于林简。   最多再有五六天,故事汇的第一期就可以卖出去两千本以上,到时候林昭等人的危险差不多就消弭于无形了。   林三郎一边走路,一边想着故事书的事情,他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现了有些不对劲之处。   有几个人,似乎一直在跟着他…   林昭微微皱眉。   林简为了保护这个侄子,已经把赵籍等人都安排在了林昭身边保护,此时赵籍等人不见踪影,他身边却多了一些陌生的汉子……   想到这里,他刻意避开了小巷,沿着越州城的大路往前走。   但是还是被一个汉子拦在了路上。   这汉子足足比林昭高了一个头左右,他拦在林昭面前,声音低沉:“林三郎,我家老爷要请你吃个饭。”   林昭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汉子,开口道:“我似乎…不认识你家老爷。”   这汉子呵呵一笑:“你去了自然就认得了。”   林昭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汉子,只见他如同铁塔一样,身材挺直,脸色有些黢黑,而且……腰里似乎配了刀。   多半是个军伍中人,最少也是从军伍之中退下来的!   想反抗自然是不可能了,毕竟他虽然跟赵籍学过功夫,但是以目前的火候,想要跟别人打架……还是太早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低声道:“去哪里?”   “不远,就在这附近的翠湖楼。”   躲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林昭恶狠狠的咬了一口手里的大饼,对着这汉子开口道:“如此……你带路罢。”   汉子脸上露出笑容。   “还是林公子识趣,也免了我等一番手段。” 第五十九章 利诱威逼   被腰间佩刀的人拦在半路上,这个时候不低头也得低头了,毕竟林昭吃不准眼前这个汉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气,万一这人直接当街暴起杀人,他性命难保。   这个时代的军伍中人,多半都是暴脾气,动辄伤人杀人的,不在少数。   一死万事休,林昭在这个世上还有许多牵挂,自然舍不得死。   林昭跟在这个汉子身后,朝着他口中的翠湖楼走去,一边走一边随时观察四周的情况。   他倒不是想逃跑,主要是想要找一找赵籍的位置,从上一次他从代园出来之后,林简就把赵籍派到了他身边随身保护,这位伏牛山的少寨主,身边最少跟了二三十个人,尽管有一部分是在护卫谢家与林二娘,但是跟在林昭附近的人,也应该有四五个才对。   这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回头瞥了一眼林昭,见林昭东张西望,这汉子呵呵一笑:“林公子是在寻那些跟在你身边的人么?”   林昭心中凛然,开口问道:“他们怎么了?”   “光天化日,又是在越州城里,他们自然无事,不过这个时候,那些人都被人给绊住了,一时半会恐怕找不到林公子你在哪里。”   林昭心中暗自叹息。   论锦绣文章,林元达自然是朝廷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但是论人手与武力,林简这个文官就远不及那位朔方的康大将军了,毕竟朔方军十余万人,随便派出一些见过血的老兵,放到江湖上都能算是狠人了。   况且,这种规模的军队,绝对不会缺高手。   随着那位程知州到任,眼下的越州城里,出身朔方军的将士,恐怕已经不在少数。   跟着这个汉子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在一处颇为雅致的酒楼面前停了下来,这汉子把林昭引到二楼,然后停下脚步,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林公子,我家老爷就在里面,等你许久了。”   林昭咬了咬牙,直接上前敲了敲门。   房门很快打开,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人,笑呵呵的站在门后,他先是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笑眯眯的说道:“这位想必就是东湖镇的林三郎了罢?”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在下林昭,敢问阁下是?”   这个中年人呵呵一笑:“鄙姓程,程敬宗。”   “原来是新任的知州大人。”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准备,但是当这位新任的知州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林昭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慌乱。   五品地方官啊……   这个品级放到长安城里极其不起眼,一竿子下去可能就能打到两三个五六品的官员,但是这个品级的地方官,放到地方上就是正儿八经的土皇帝。   如果是那种在一个地方经营久了的知州,称之为一方诸侯也不为过!   林昭对着程敬宗深深低头,作揖道:“草民林昭,见过知州老爷。”   这就是没有官身功名的痛苦之处了,哪怕林昭现在是个秀才,面对程敬宗只拱拱手也就行了,但是现在他一个屁民,按律得跪下给父母官磕头才是。   林昭只作揖,已经是取巧了。   程敬宗也不在意这个,他笑了笑,开口道:“不在知州衙门里,我就不算是越州知州,林公子不必这样客气,今日着人请林公子过来,是有些事情与林公子商量。”   林昭沉声道:“知州老爷是越州的父母官,有什么吩咐,林昭莫敢不从。”   “没有那么夸张。”   程敬宗坐回了自己的主位上,先是看了看林昭,然后开口问道:“听闻活字印刷,是林公子你弄出来的?”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算是草民弄出来的,因为草民在书铺做伙计,几个月前家里的一个长辈,给了一本小册子,小册子上写了这么一个东西,草民与东家两个人,就按着这个册子,把活字给弄了出来。”   听到这个答案,程敬宗微微皱眉,开口道:“林昭,本官今日把你叫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听你扯谎的。”   他脸上的笑意收敛,冷冷的说道:“本官已经查有实据,林简手中的活字,是从你与谢三元手中收买,然后冒名顶替,装作是自己所创,藉此哄骗陛下,哄骗朝廷,哄骗世人!”   “这已经是欺君的大罪!”   程敬宗低喝道:“你现在把事情说出来,本官看在你如实招来的份上,还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如若再冥顽不灵,就凭你伙同林简欺君这一项罪名,本官现在就可以拿你进大狱!”   林昭今年才十三岁,如果是其他十三岁的少年人,被程敬宗这么一下,多半就已经屁滚尿流,该说不该说的统统都说了,但是林昭并不普通,他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并不害怕。   他看着色厉内荏的程敬宗,心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不过明面上,林昭还是得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他立刻起身,对着程敬宗作揖行礼,颤声道:“知州老爷,草民所说句句属实啊,知州老爷不信,草民家中还有我七叔所写的册子,草民可以交给知州老爷查看…”   “有了那个册子,知州老爷自然就明白草民没有说谎了。”   程敬宗看着面前的这个不住作揖的少年人,微微皱眉。   难道说……这少年人所说都是真的?   根据康氏的情报,林简手中的活字来历的确可疑,只是此时经过林昭的遮掩,明面上已经查不出什么有用的证据了。   程知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缓说道:“林昭,你说话可要想清楚了,若是欺君的罪过定下来,你们东湖镇林家上下,全都难逃罪责!”   林三郎更加惶恐,作揖连连。   “小民如何敢蒙骗知州老爷,更不敢欺……&#o39;欺君了……”   这一下,程知州沉默了许久,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人,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咧嘴一笑:“罢了,林简有没有欺君,有没有冒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人会如何说。”   他目光盯着林昭,声音低沉。   “林三郎,本官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情。”   林昭乖巧点头,开口道:“知州老爷,何事?”   “出面作证林元达欺世盗名一事。”   林昭大皱眉头:“知州老爷,我七叔没有欺世盗名,这东西确是他弄出来的……”   “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有什么要紧?”   程敬宗面无表情:“重要的是,这东西最早是从你这里出来的,你在外面说什么,他们就会信什么。”   这话说的很直白了,意思就是让林昭出面“做假证”,从而“陷害”林元达。   也就是说,程敬宗手里并没有所谓的证据,   林昭皱眉苦笑道:“知州老爷,元达公是我七叔,我与他乃是一家人,如何能去栽赃陷害于他?”   “只要你做了这件事,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区区一个越州林氏,又算得了什么?”   程敬宗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此时你点头同意,本官可以保你下半生前程,你若是不同意……”   程敬宗微微冷笑。   “林简有进士功名,本官奈何不得,你林昭身上可没有功名,若你不同意,你还有你的家人,本官想如何炮制,便如何炮制!” 第六十章 救命册子 听到“炮制”这两个字,哪怕是再世为人的林昭,心里都难免有一些慌张,他抬头看向程敬宗,咬牙道:“草民向来奉公守法,自问无有罪过,知州老爷要私设公堂不成?” “本官就是越州的父母官,本官的审你就是朝廷审你,何谈私设?” 程敬宗面无表情,从一旁取来纸笔,放在林昭面前,开口道:“你现在当着本官的面,把林简如何欺世盗名的经过,统统写下来,然后按一个手印,就可以回去了,否则今日本官就把你带到知州衙门大牢,到那里,可就没有现在这样好声好气了。” 程知州淡淡的说道:“进了知州衙门大牢,用不了一天,本官说什么你就会做什么,看你林三郎也不像是那种蠢直之人,没必要吃这种皮肉之苦,你说是不是?” 林昭额头见汗了。 如程敬宗所说,他的确可以现在就把林昭拉到知州大牢里去,然后随便扔一个罪名给他就是,这个时代的司法极其不严谨,人治多过法治,得罪了父母官老爷,自然就要受苦。 就算是林简得知了此事,一时半会也没有办法把林昭从牢里捞出来,等他们官面上扯皮结束,林昭不知道在牢里已经挨了多少顿打了。 想到这里,林昭知道不能跟这人硬来,他眼珠子转了转,对着程敬宗微微低头,苦笑道:“知州老爷,您要草民写什么啊?” 背叛林简很显然是不可能的,倒不是说两个人之间真有什么生死交情,而是利益使然,如今林昭勉强已经搭上了林简这艘大船,如果林简倒台,林昭自绝于越州林氏不说,这艘船也就算是沉了。 更重要的是,一个中伤族叔的罪名,就能让林昭背负一辈子。 但是眼下,又不能跟这个程知州硬碰硬,否则真被他拿进大牢里去,随便安上一个盗窃的罪名,就能让林昭在牢里脱一层皮。 为今之计,是要想办法从这里脱身。 只要离开这个酒楼,有林简庇护,程敬宗便不好再上门拿人。 “写什么?” 程知州面无表情:“自然是写你先制出了那个活字,然后被族叔林元达现,从你手中将这东西强取豪夺了去,并且据为己有。”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缓缓开口:“据本官所知,你现在住的宅子,原先应该是林简的,是也不是?” “前一段时间,这个宅子就从林简名下,过到了你的名下,你与你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搬了进去。” “这便是林元达欺世盗名的证据,他把你的东西据为己有之后,又用这套宅子作为补偿,然后再上报京城,借以邀名,何其无耻!” “其人之虚伪,非止于越州,如今已至长安,已至圣听,以他人之物居功,欺世盗名,欺君盗利!” 不得不说,这位新任的知州,还是多少有一些本事的,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但是只简单两三句话,他竟然就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出了七七八八。 林昭无奈之下,只得坐在了程敬宗面前,咳嗽了一声之后,提起了手中毛笔, 他下笔极慢,第一个“林”字,不仅歪歪扭扭,而且足足写了十几个呼吸,程敬宗眉头大皱,走到了林昭身后,看向他纸上丑陋至极的字迹,然后冷笑道:“林三郎,你少要故作聪明,你的字迹,本官是见过的,虽然只能算得上一般,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你再不写,就只能去知州衙门大牢里写了!” 林昭闻言,开始规规矩矩的写字,写了两个字之后,他把心一横,直接把笔扔在了地上,咬牙道:“知州老爷,您要草民写得东西子虚乌有,如果凭空杜撰出来,害了我家族叔,草民这辈子也就到头了,您要抓我,现在抓了就是!” “无非一死而已,您即便是一州知州,平白无故害了我的性命,将来也难逃国法!”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 程敬宗冷声道:“像你这样的平头百姓,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冤死在我知州衙门的大牢里,又能如何?” “就算你死在知州衙门大牢里,罪名坐实,本官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名而已,回到长安之后,只要歇息个一两年时间,本官该做官还是可以做官。” 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本官起复之后,甚至还可以升官,你信也不信?” 此时还是盛夏,但是程敬宗的话却让林昭心里有些冷。 让他冷的是,程敬宗所言,居然句句属实! 一个地方主官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大牢里不小心死了人,只要推脱到狱卒或者牢头身上便可,跟他这个知州根本没有太多关系,如程敬宗所说,最多也就是个失察的罪名而已。 像他这样上头有人的官员,回长安歇息两年,还真的可以升官……!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摸出了一本只有二十页纸的小册子,放在了程敬宗面前,他微微低头,开口道:“知州老爷,这是草民这两天在书铺里售卖的故事册子,您拿去看一看?” 程敬宗呵呵一笑。 “本官知道你是想拖延时间,想要等到林元达或者其他什么人来救你,本官可以告诉你,跟在你身边那些护卫,能否活过今晚,还是一个未知之数,止于林简,他一个庶民,别说他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就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还能赤手空拳打过来不成?” 程敬宗不慌不忙的把这个小册子接了过来,淡淡的说道:“本官知道,你们指望着越州本地的官员、官差与我作对,但是此时越州城里,本官自己的人就有一两百个,除非越州本地人愿意跟着你们林家一起造反,否则本官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说着话,他翻开了这本小册子,林昭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道:“知州老爷,您直接看第三则就好……” 程敬宗微微皱眉,往后翻了几页,终于翻到了第三则小故事。 故事的标题很简单。 林侍郎巧创活字…… 程知州顿时微微变了脸色,他皱着眉头往下看下去。 林三郎见到他这个模样,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开口道:“知州老爷,这个小册子,是草民昨天开始售卖的,现在应该已经卖出去一千多册了,您要想构陷我家族叔的话,现在就派人把越州城里的这个册子,统统收回来,或许还来得及……” 其实他到今天为止,只卖出去四百册而已。 程敬宗脸色阴晴不定:“故事杂谈,焉能作数?”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小声提醒。 “知州老爷,这东西在您这里不作数,但是越州百姓那里,应该都是作数的……” 第六十一章 万一起火了呢?   那些印售卖出去的小册子,十分关键!   只要这东西足够多,就能很快在民间广而告之,然后再从越州流传到隔壁州府,进而传播到更远的地方去。   当然了,林昭印的那些小册子,未必能离开越州多远,但是可以预见的是,小册子里的故事,很快就可以传出越州,传到更远的地方去,乃至于……传到长安。   只要传播的够广,那么林简创造活字印刷的事情就算是坐实了,这个世界没有另一个世界里那些方方面面的媒体,按照世人先入为主的心态,就算程敬宗查到了这东西非是林简所制,也基本不可能对这件事的结果产生什么影响了。   程敬宗会被康氏派到越州来,自然不是一个蠢物,他手里拿着这个小册子,低头目不转睛的看了好几遍,然后才抬头看向林昭,语气幽幽:“这东西,是……谁所写?”   林昭被他看得浑身毛,低声道:“这是草民在民间收集的故事,汇编成册,用以百姓消遣。”   “本官是问,这第三则故事,是谁所写?”   程敬宗面色不善,低声道:“是你所写,还是林元达所写?”   林昭沉默不语。   程敬宗不等他回答,便继续说道:“不管是你们叔侄二人谁人所写,但却是你主动印制售卖的不假,也就是说你们叔侄二人,很想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然后用那些愚民之口,将这件事情坐实,让长安城无从查起。”   说到这里,程敬宗语气幽幽,低声道:“所以,你们在圆谎。”   他走到林昭面前,微微弯下身子,上下打量坐在椅子上的林三郎,低喝道:“这东西,的确不是林简制出来的,是也不是?”   林昭心里骤然一惊。   这个从长安来的新知州,好生了得!   刚到越州没有几天,就把事情摸索了七七八八,如今只凭借这个小册子,更是把实情推演了出来!   林简说此人,是凭借妇人上位,看来……是对他有了什么误会。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知州老爷这话就不对了,这故事却是我所写,目的是为了宣扬族叔的功绩而已,哪里有什么别的意思?”   程知州冷声道:“以林元达的脸皮,干不出这种让自己侄儿替他歌功颂德的事情,这件事情之中一定有猫腻!”   他走到林昭面前,声音阴冷:“今日本来你配合一番,本官也就把你给放了,现在看来,你是走不了了。”   说着,程知州大手一挥,开口道:“把这小子押到知州衙门大牢……不,直接押到知州府后院去看着,没有本官的命令,不许他见任何人!”   林昭脸色骤变,开口道:“程知州,事已至此,你抓我又有什么用处?”   “你用处可大了,等本官拿到了你的口供,便带到长安城去,面奏天子,让他林元达身败名裂!”   林昭还是低估了康氏一系的人,对于林简的重视程度,他本来以为事情会止于那本故事册子,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他想的这样简单。   这个程敬宗,分明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势。   他吩咐完之后,就立刻有两个大汉,站在了林昭身后,扣住了他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林昭终于忍不住了,他抬头看向程敬宗,怒喝道:“程知州,林昭所犯何罪?”   程敬宗面无表情:“你夜闯翠湖楼,意欲偷窃,正巧本官在翠湖楼饮酒,被本官当场拿住。”   林三郎咬牙道:“苦主何在?”   程知州微微冷笑:“明日一早,自然会有苦主。”   说到这里,他大手一挥,低喝道:“带走!”   “给这个能干的林三郎,好生松松筋骨!”   就这样,林昭被这两个汉子押解出了翠湖楼,而程敬宗仍旧在翠湖楼上,手里仍旧拿着那一本小册子,脸色阴晴不定。   他到现在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在越州城全城收缴此书,防止这书继续传播下去。   不过假如他真的下令收缴这些书,即便他真的把林昭卖出去的四百本书,统统收了上去,心里肯定也会惴惴不安。   因为林昭跟他说,已经卖出去了一千多本!   就在程敬宗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汉子突然急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来到了他的面前,长长喘气。   “老爷,不好了!”   程敬宗从沉思中醒了过来,微微皱眉:“什么事情?”   这个汉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声道:“生什么事了?”   “外面……外面被一群人给围起来了!”   这个下人低声道:“恐怕有一百多个人…”   “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   程知州怒了:“我是越州主官,越州城里,还有人敢围我?”   他被几个下属带下了楼,只见楼下翠湖楼门口,已经被差不多一百多号人团团围住,这些人有的手里还拿着家伙,个个神色不善。   当先一人,是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书生,他手里捏着一把扇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翠湖楼。   程敬宗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对着青衣中年人怒喝道:“林元达,你带人围困朝廷命官,是想要造反吗?!”   带头的,正是林简林元达。   这一次,他这个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探花郎,都忍耐不住亲自出面了。   他深厚这一百多个人,大半是林家子弟,有些是林家的家丁,还有一些是兴文坊附近大户人家的家丁,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动员了起来。   这个时代,宗族的号召力很大,甚至于有时候族长登高一呼,全族人就能跟着一起造反!   林简此时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他已经通过赵籍,知道了林昭被程敬宗“请”走的消息了。   作为朝廷大员,他也有他的脸面,此时程敬宗在越州城里,把他的侄子给“劫”了,就等于是在啪啪打他林侍郎的脸面。   “造反谈不上,只是来讨一讨公道。”   林元达脸色阴沉,抬头看向程敬宗,冷声道:“敢问程知州,我家侄儿所犯何罪?”   “他所犯何罪,你们明日来知府衙门,自会知晓!”   程敬宗怡然不惧,喝道:“难不成我堂堂越州知州,办案之前还要跟你林元达汇报一声么?”   “汇报自然不用,但是凡是要讲规矩,程知州来越州做官,我等越州人自然欢迎之至,如果我这个侄儿犯了什么律法规矩,程知州给出案卷,找出苦主,他要是真有什么过错,我等听了之后二话不说,转头就走,任由程知州处置。”   林简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闷声道:“可如果程知州不讲规矩,不由分说把人给带走了,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怎么个不好办法?”   程敬宗冷笑不止:“怎么?本官不放人,你们这些越州人,就要造反不成?”   “我越州向来人杰地灵,两百年来一直都是大周的重城,造反自然是不会造反的。”   林元达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程敬宗。   “但是程知州如果不晓事,水土不服,一不小心死在了越州,那也不能说是我们越州人的错,是不是?”   说着,林简看向程敬宗身后的翠湖楼,面无表情。   “万一,这翠湖楼突然着火了呢?”   自古地方豪强与中央朝廷,一直都有矛盾,地方上的这些乡绅虽然明面上对朝廷来人毕恭毕敬的,但是说要怕,还真未必提的上。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这么个意思。   而越州林氏,就是越州本地正儿八经的豪强。 六十二章 我什么都没说   林简这番话,绝对不是随口说来吓唬人的空话,像程敬宗这种在越州毫无根基之人,真的惹恼了诸如越州林氏之类的地方豪强,莫名其妙死在任上,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程敬宗怡然不惧,面带冷笑:“林侍郎想要吓唬本官?本官来越州之前,随身带了近百护卫,不知道林侍郎这些家人,比起我身边的护卫如何?”   程敬宗身边的这些人,名义上是护卫,其实多半都是朔方军中退下来的老兵,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真与越州林氏的人起了冲突,绝对不会吃亏。   林简微微冷笑,开口道:“那就请林知州把你的护卫统统叫出来罢,今日我们在这里厮并一场就是,林某倒要看一看,朔方军的人,究竟能骄横到什么程度!”   程敬宗咬牙怒喝:“林七,你真要造反不成!”   “最多只能算是械斗而已,如何称得上是造反?”   林简面无表情:“你程敬宗是官身,林某虽然无官职,但是也还吃着朝廷的俸禄,你我双方起了冲突,与造反何干?”   林简之所以敢说出这句话,很大一部分原因给因为,程敬宗身边的护卫……并没有正式的官面身份,也就是说,他们不算是越州知州府的人。   越州知州可以调动的人手,一来是知州府的衙差,以及山阴会稽两县的衙差,再者就是城防营的人,然而他初到越州没有多久,越州人认林简胜过认他,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不能调动这些官面上的力量去对付林家。   这些力量,只会隔岸观火。   也就是说,他能够动用的,只有他带到越州来的这些护卫,这些护卫并没有官身,如林简所说,双方真动起手来,最多也就能定性为械斗而已。   因为他程敬宗一个人,代表不了国家机器。   程知州脸色难看。   他虽然真的带了七八十个人到越州来,但是这些人并不是时时待在他身边的,有些人在查探消息,有些人在办事,还有一些人在休息。   此时,他身边只有七八个人而已。   真的动起手来,多半要吃亏,而且他身边这些人,都是朔方军老兵,打起来一旦杀伤了人命,长安城那边一定会追究下来……   更关键的是,这些林家人,如狼似虎……   程敬宗毫不怀疑,这些人如果捉住了自己,真的有可能会把自己弄死!   毕竟林简这些年,算得上是“越州之光”了,所有越州人,无不为这位林探花而感到自豪,导致越州林氏在越州的势力极大。   程知州心里盘算了片刻,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简,咬牙道:“林元达,你也是科考正途出身的官员,如何能像土匪一般,本官就算为政有什么错漏,你大可以上书参奏,如何能带悍民,围困于我?”   “参奏?”   林简冷笑道:“林某自然是要参奏你的,只是等长安的奏书回来,我那个侄儿的尸骨恐怕都凉了,你这人初到地方为官,亏你也敢说自己是科考出身!”   “你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古今圣贤,焉能有你这种门生!”   “口舌无用。”   这会儿,程敬宗其实气势已泄,只不过强撑着脸面而已,他怒声道:“林元达,本官敬你是官场前辈,初到越州便登门拜访,不料你在越州竟是这样骄横,居然带着家人围困知州,等今日事毕,本官定要上书参你,革了你的进士功名!”   “那就看你我二人,谁会被革除功名罢!”   林简怒喝道:“你放人不放?”   他深厚一百多个林家人,个个上前一步,对着程敬宗高声喝道:“放人!”   一百多个人齐声高喝,场面十分吓人,程敬宗脸色有些白,咬牙道:“林昭身负官司,岂能说放就放?”   “程知州若不放人,今天恐怕走不出这翠湖楼!”   双方就这样,在翠湖楼门口对峙着,不过很明显,林简这边的气势占了绝对的上分,程敬宗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缓缓开口:“本官……需要考虑一个时辰。”   这时候,林昭早已经被带进了知州府大牢里,他的手下多半已经开始讯问了,只要问出了一个结果,人放与不放,都没有什么关系。   林简面无表情。   “一柱香之后,程知州若再不放人,林某就要带人冲进翠湖楼了,今日若没有一个结果,林某拼着前程不要,也会把程知州留在这翠湖楼里!”   一身青衣的林简,脸色非常难看。   “纵观大周二百年国史,林某还是第一次见你程敬宗这样的知州!”   程敬宗咬了咬牙,还是不敢继续与林简争吵下去,而是退进了翠湖楼里,等到一柱香之后,楼外的林家人越来越多,差不多已经有四五百人,把翠湖楼围得水泄不通。   这些林家人在林简的带领下,群情激愤,眼见就要开始冲击翠湖楼大门了。   此时翠湖楼里,除了程敬宗之外,加上店家也就十几个人,真的被外面的林家人冲进来,群情激愤之下,他真的很有可能……   死在这里!   程敬宗今年才三十五岁,未来还有大好前程,如何肯甘心死在这种地方?   最终,他暗自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房门,抬头看向眼前的林简,闷声道:“林元达,今日之事,本官会原原本本的写在奏书上,递到长安城里,让陛下见一见你的本来面目!”   “少要废话。”   林简怒喝道:“你放人不放?”   程敬宗咬牙道:“林昭现在在知州府大牢里,我领你去就是。”   先前林简一直以为林昭还在翠湖楼里,听到了这句话之后,他脸色微变,伸手一把抓住了程敬宗的衣襟,怒声道:“你无凭无证,就敢拿人下狱?”   林简愤怒之下,直接拉着程敬宗的衣襟,喝道:“与我一起去大牢放人!”   就这样,林简与林家中人,揪着程敬宗,来到了知州府大牢,程敬宗百般磨蹭,终于对他的一众下人开口道:“放人。”   林简冷眼看着程敬宗,冷笑道:“程知州到越州来,办案不用知州府的衙差,反倒用自己的家人,莫非把衙门当成了自己的家?”   “明日林某的奏书之上,定然会添上这一笔!”   程敬宗恶狠狠看向林简,却对后者无可奈何。   终于,林家的一些小辈,进入了知州府大牢之中,把牢里的林昭给搀扶了出来。   此时,林昭已经进了知州府大牢大半个时辰左右,被林家人搀扶出来的时候,他光脸上的淤青就有五六处,嘴唇还沁着鲜血,至于身上的伤,因为隔着衣服,暂时还看不出来。   好在林昭意识还算清醒,没有昏迷过去。   他走出大牢之后,林简连忙上前,搀扶住自己的侄子,这位朝堂浮沉二十年的林侍郎,见到林昭这副惨状,心里也有些戚戚然,他伸手扶着林昭,眼眶有些红。   “三郎,是七叔拖累了你……”   林昭在里面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是这会儿意识还算清醒,他的头靠在林简的肩上,声音低微。   “七叔……”   “我……什么都没说。” 第六十三章 英勇无敌林三郎 林昭的确受了点伤,但是实际上,远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他刚被带出翠湖楼之后,林简等林家人便寻了过来,前后也就是大半个时辰而已,这个时候他才被带进知州府大牢之中,刚刚开始挨打。 不过程敬宗的那些下人,可能是嫉妒林昭生的好看,因此他的伤口多半在脸上,看起来颇为凄惨。 此时的林三郎,气息虚弱,甚至有些奄奄一息的欧模样,他费力的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在旁边站着的程知州,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人的欧阳。 然后,林三郎就在林简的怀里……“昏厥”了过去。 此时,林昭心里虽然因为程敬宗而有些气愤,但是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很清楚,他这一闭眼,就等于抱上了一根粗壮到极点的大腿! 从这一刻开始,林侍郎就欠了他一份莫大的人情,而且是不怎么好还清的人情! 见到林昭在自己怀中昏厥过去,林简气的脸色铁青,他抬头怒视程敬宗,咬牙切齿:“我家三郎,没有犯法,没有过堂,就被你身边没有公职的下人动用私刑,你这个知州,算是做到头了!” 林侍郎愤怒至极,起身怒喝道。 “程知州,今日之事,林某已经原原本本的记下了,你且等着就是,总有康东平也护你不住的一天!” 这句话一出,这个梁子就是结死了。 哪怕是程敬宗,听到了林简这番话,心里也有一些打怵,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读书人,并不是一个普通的进士,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侍郎,他是太子的老师,一旦太子将来嗣位登基,他就是未来的帝师! 这等人物,把报复的话都放在了明面上,意味着这桩恩怨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程敬宗嘴唇动了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此时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他暗自咬牙,开口道:“林侍郎要告本官,本官也要状告林侍郎围攻朝廷命官,且看你我二人各自本事就是!” 此时,林简已经站了起来,他瞥了一眼程敬宗,不屑道:“就你也配与林某比拼本事,没有康东平,你配站在这里与林某说话?” 说完这句话,林简蹲下身子,让林家人把林昭放在了他背上,然后这个读书人有些吃力的站了起来。 起身之后,林简回头看了一眼程敬宗,然后面无表情的转身离开。 看到了林简背负林昭远去的背影,程敬宗心里莫名生出了一些畏惧之心。 他现在…已经有些后悔用这么偏激的手段了。 ………………… 当天晚上,林简就把林昭背回了代园休养,林昭在代园睡了一晚上之后,才“幽幽醒来”。 醒来之后,林昭把事情的前后与林简说了一遍,又跟他说了一些关于故事书的事,林简听了之后大为感动,他坐在林昭的身边,长叹了一口气:“三郎乃我之恩人。” 林昭半躺在床上,连连摇头:“这都是侄儿应当做的,只是那个程知州,殊为可恨,全然不按衙门的规矩办事,若非七叔搭救及时,恐怕……” 提到程敬宗,林简当即闷哼了一声:“这厮倚着康氏姐弟的势而已,若是寻常知州,哪里敢这样猖狂?不过他也嚣张不了多久了,越州之事,我会原原本本的具疏上奏,康东平的手在文官里伸的不长,想来吏部那边很快就会派人下来查实,到时候程敬宗就要滚出越州城了。” 说到这里,林简怒声道:“只可恨这点罪名,暂时拿不了这厮,等将来康氏失势,这人今日所作之恶,定要他悉数报偿!” 程敬宗刚到越州不久,他对林昭的所作所为,在林家人看来自然是罪大恶极,但是林昭一没有残二没有死,这个事情就不会闹得太大,最多也就是把程敬宗贬官半级或者调出越州了事。 不过越州到长安有千里之遥,书信往来再加上朝廷处理的时间,程敬宗就算要离任越州,也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这段时间里,还是要加一些小心。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程敬宗多半还要在越州待上一段时间,这人做事不择手段,全然没有半点朝廷官员的仪态,不可不加以防范,他手下有不少朔方军的人,赵籍等人护不住你,要不然三郎你与你母亲就先搬到代园来住。” 说到这里,林简又补充了一句:“为了避嫌,我会搬出去。” 当初林简送了林昭一套宅子,越州城里包括林家内部,就有些风言风语,说是林简与林二娘可能有染云云,如果林二娘真的搬进代园住,那么林简肯定是要搬出去的。 林昭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道:“七叔,这样太麻烦了,而且母亲也不一定愿意搬进来,照我看来,程敬宗既然这一次没有做成,应该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否则与泼皮无赖何异?” “这人这般行径,本就与泼皮无赖无异!” 林简摇头叹了口气,开口道:“罢了,你母亲不搬进来也没有关系,但是你养伤这段时间,还是住在代园里比较好,你昏睡的时候,为叔已经找人给你看过,好在没有怎么伤到筋骨,服些清淤的药,休养几天也就大好了。” “你母亲那边,昨天晚上已经让人给她打了招呼,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着。” 听到他提起母亲,林昭连忙道:“切莫跟她说我受了伤……” 林简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开口道:“这种事情,自然不会与她说,只跟她说你在外面住上几天。” 林三郎这才放心下来,开口道:“还要劳烦七叔,给谢叔那边打个招呼,告诉他我受了点伤,这几天不能去书铺,然后那些故事书要继续售卖,不能断了。” “一定要告诉谢叔我住在这里,让他有什么事情,过来寻我……” 三元书铺的事情非常重要,而且谢三元一家人现在也颇为危险,林昭必须要让谢三元随时能联系到自己才行。 这个时候,如果他“失联”了,谢家以及三元书铺可能立刻就会大乱。 “稍后我就派人去。” 林侍郎微微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都应该是我的事情,是我做了错事,拖累到了你的身上。” 他坐在林昭的床边,与他交待了几句之后,就起身离开了,毕竟他还要去写参奏程敬宗的奏书,以及联系朝中的朋友故交,还有那位太子殿下,有许多事情要忙。 林简离开之后,林昭就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歇息,睡了个回笼觉之后,就已经到了中午,有一个代园的下人,毕恭毕敬的走了进来,对着林昭拱手道:“三公子,外面有个姑娘,说是来找您的……” “姑娘?” 林昭揉了揉眼睛,立刻明白了是谁,他立刻开口道:“快请她进来……” 片刻之后,一身月白衣裳的谢澹然,推开房门来到了林昭的床前,见到满脸淤青的林昭之后,谢姑娘立刻红了眼眶,然后缓缓坐到了林昭床边。 “怎么弄的?” 谢姑娘咬了咬嘴唇,强忍住眼泪。 林昭没有回答,而是勉强一笑:“姐姐怎么来的?” “阿爹说你伤了,住在这里。” 谢澹然低头,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低声道:“所……所以,我就来看看你。” 她再一次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怎么伤成了这个样子,是你家里的那个兄长又对你动手了么?” “当然不是。” 林三郎嘻嘻一笑,开口道:“是我昨天关了铺子之后,在路边听到有人说喜欢姐姐,说要去跟谢叔提亲,当时我就冲了上去,跟他们打了一架!” 说到这里,林昭指了指自己的脸,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奈何他们人数太多,足足有四五十人,我只打赢了三十多个,便被剩下了人打成了这个模样……” 第六十四章 不许叫我姐姐 听了林昭这句话之后,本来已经要落泪的谢澹然,差点没有忍住笑出了声,她伸手掩着嘴,有些埋怨的看了一眼林昭,轻声道:“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有心思贫嘴。” 这些暗处的争斗太过残酷,林昭不愿意把这些事情说给谢澹然听,因此只能借这种玩笑话遮掩过去。 见到谢澹然露出笑容,林昭也咧嘴一笑,开口道:“我从不说谎,可惜谢姐姐当时没有在场,不然便能看到我一个人打好几十个的伟岸身影了。” “再胡说八道,我便不理你了。” 谢澹然瞪了林昭一眼,然后仔细看了看林昭脸上的伤痕,又叹了口气:“你…疼不疼啊?” 疼自然是很疼的,昨天动手打林昭的,可都是朔方军的将士,下手不轻。 林三郎勉强一笑,开口道:“姐姐放心,都是一些皮外伤,不碍事的,过几天就能回书店看店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姐姐你这几天最好也不要出门了,现在越州城里不怎么太平…” 谢澹然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道:“要我说,你就不应该跟你这个叔叔沾上什么关系,他是进士老爷,跟你又不是近亲,非要往人家身前凑什么?你就在书铺里好生打理生意,如何会惹上谢谢麻烦?” 这两天时间,谢三元也跟家里人说了,让她们尽量不要出门,虽然谢澹然不明就里,但是还是可以猜出这些事情与代园里的那位进士老爷有关系。 在她看来,林昭不愿意继续待在书铺里,多半也是因为这位进士老爷。 林昭笑着看向谢澹然,微笑道:“姐姐,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一个书铺里罢?” “如何就不能了?” 谢澹然轻声道:“我阿爹就是一辈子待在那个书铺里,养活了我们一家人,他这样看中你,将来……将来……” 谢家并不是什么大门大户,所以谢澹然的眼界见识,自然也不会太高太远,她心中所想非常简单,就是让林昭继续在书铺待着,将来……好生把书铺经营下去。 至于官场,朝堂,乃至于那座只听过名字的长安城,对于她来说,都太过遥远了。 林昭现在脸上有不少淤青,颇为狼狈,不过他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笑着说道:“谢叔如果真的看中我,先前也不至于一直不让我见姐姐,在书铺做伙计,始终是不长久的……” 这个世界上,固然有很多势利眼,但是这些人,也未必全是恶人。 为人父母,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女儿跟这个穷小子过一辈子苦日子,那些满口“莫欺少年穷”的毛头小子们,真正能够出人头地的,又有几个? 谢三元先前,一直不肯让林昭与谢澹然脸面,直到林昭拿出了一百贯钱,与他一起合伙开作坊的时候,他才没有继续插手这件事,而是默许了林昭与谢澹然来往。 这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对于谢三元的做法,林昭也非常理解。 “怎么就不长久了?” 谢澹然有些生气,开口道:“你在书铺里,总不会有人打你,外面的恶人那么多……” 说到这里,她看了林昭一眼,咬了咬嘴唇:“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是不长记性!” 此时她就坐在林昭的床边,两个人的距离只有几尺,眼前尽是谢澹然的少女风情,林昭心中一动,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 谢澹然骤然被林昭牵手,如同触电一般,只觉得浑身一麻,她立刻把手抽了出来,从床边站了起来,满脸通红。 “你……你做什么?!” 林昭是个厚脸皮,嘿嘿一笑道:“姐姐生得太好看了,一时间没有忍住…” 谢澹然脸上的红晕未去,她怒视林昭:“我还以为三郎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却是一个…登徒子!” 林昭心中有些无语。 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我老实的…… 这不是骂人吗? 他只能笑着赔了几句不是,谢澹然这才消了气,不过再也不敢坐在林昭床边,而是自己搬了把椅子,与林昭隔开了一米多的距离。 他们一对少男少女,自然不能在房间里待的太久了,坐了一会儿之后,谢澹然便起身要离开,林昭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口道:“谢姐姐,回家之后,近几日便不要出门了,你家那个弟弟,最好也暂时不要去学堂读书,否则容易招来麻烦。” “我过几天就能从这里出去,到时候再去看望姐姐。” 谢澹然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她先是低头“嗯”了一声,等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瞥了林昭一眼,微微低头。 “以后不要一口一个姐姐的,你又不姓谢,干什么叫我姐姐?” 说完这句话,谢澹然便推开房门,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林昭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送她,等她走远之后,林昭才回过神来,闻了闻自己的右手,嘿嘿笑了笑。 “真香。” …………………… 越州知州府里,刚上任没有多久的程知州,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脸色很是不好看。 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穿着一身布衣,这个汉子对着程敬宗微微低头,开口道:“老爷,京城二爷那里已经查到了林简等人的图谋。” 程敬宗深呼吸了一口气:“你说。” 这汉子低头道:“国子监祭酒长孙信,年底就要告老了,二爷估计,太子那边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目的就是为了把林简捧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去……” 先前康氏一系的人,一直以为林简等人弄出活字,只是为了重新起复回归朝堂,因此京城的那位二爷康东来,才把程敬宗安排到了越州,想要把林简的事情搅黄。 直到前些日子,长孙信正式上书请辞,天子许他明年回乡之后,康东来等人才幡然醒悟,太子等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论资历以及品级,林简都有资格坐到国子监祭酒的这个位置上,唯一稍稍欠缺的就是名气,凭借着这个活字,林探花将会在短期间之内闻名天下,到时候京城里的太子殿下只要轻轻退一推手,林简入主国子监,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 程敬宗心里暗自皱眉。 他这一次,已经把林简得罪死了,如果林简重新回到朝堂,并且升为国子监祭酒,他以后的日子将会分外难过。 想到这里,程知州看向面前的这个汉子,沉声道:“二爷是什么意思?” “二爷的意思是……” 这个汉子微微低头,声音沙哑:“不管用什么手段,也要阻止林元达回长安!” 第六十五章 血赚! 结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就安心留在代园里养伤,他受的伤本就不重,休养了三四天之后就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主要是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散去,不好直接回家去。 其实他第一天就可以下地走路了,只是他打定了主意,要把身上的伤“装”的严重一点,因此才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四天。 不过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他还是躺不下去了,准备去书铺那边看一看情况。 他一大早就爬了起来,简单洗漱完之后,便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守在门口,林昭连忙走了上去,开口问道:“赵大哥!” 这个人正是消失了好几天的赵籍,那天晚上林昭被程敬宗的人“请”走之后,赵籍也跟着消失不见,后来几天时间都没有见到他的身影,林昭问过林简,林简说赵籍只是受了点轻伤,没有什么大碍。 赵籍看到林昭之后,脸上微微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小公子身子无恙了罢?” “我没有什么事。”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这几天我一直担心赵大哥,赵大哥没有什么事情吧?” 赵籍深呼吸了一口气,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那天晚上,对小公子动手的人,提前察觉到了我等的位置,而且他们下手极狠,每个人功夫都不弱,我们一共四个人护在小公子身后,都被他们盯上,我只是一些皮外伤,另外三个人,两个轻伤,一个重伤……” 林昭被程敬宗“请”去的那天晚上,明面上风平浪静,只是双方在翠湖楼对峙了一番而已,其实暗处早已经起了冲突,赵籍等四人统统被堵住了,对方都是朔方军中的老兵,手上都是军中功夫,下手极为狠辣。 其中一个伏牛山的子弟,后背中了两刀,伤口足有半寸,如果不是对方没有杀人的心思,他决然没有活命的可能。 听到这里,林昭心中也为之凛然,相对于赵籍等人遇到的危险来说,他在牢狱之中的一些皮肉伤,都不足挂齿了。 林三郎微微欠身,对着赵籍躬身作揖:“连累诸位兄长受伤,林昭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话不是这么说的。” 赵籍沉声道:“元达公命我等护卫小公子,我等护卫不力,让小公子给人绑了去,是我等对不住小公子。” 这个时代的人,极为重恩重义,就拿伏牛山来说,整个寨子因为当年林简的善举,十几年时间依然念念不忘,如今来越州相助林简,哪怕已经死伤数人,也无怨无悔。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赵大哥,我还有事情去见七叔,等这件事情了了,小弟请伏牛山的兄弟们喝酒。” 赵籍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小公子自去忙就是。” 林昭对他抱了抱拳,然后直接朝着林简的住所走去,很快就在代园的书房里见到了林简,林简见林昭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也颇为开心,亲自把他拉进了书房,微笑道:“还好三郎你没有什么大碍,要是你真的落下了什么伤,为叔以后真的无颜再见你了。” “你身上,还有哪些伤处没有?” 林昭摇头道:“剩下的都是一些皮肉伤,过几天也就好了,七叔,最近几天程敬宗还有什么动作没有?” “没有。” 提起程敬宗,林简的脸色沉下来一些,他微微皱眉道:“从那天晚上与他起了冲突,把三郎你带回来之后,程敬宗就再没有什么动作了,这几天他好像连知州府也没有出,颇为安静。” 听到了林简这番话,林三郎大皱眉头。 程敬宗那天晚上,分明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按道理来说,既然已经开始对林家人动手,彻底得罪了林简,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偃旗息鼓…… 按照林简的说法,也就是两个月左右,程敬宗多半就会被调离越州,他无论如何也应该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做些什么才对。 看到林昭这副模样,林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三郎不用太过忧心,他程敬宗不过一个知州,而且初来乍到,整个越州上下的官员,没有几个服他的,他在越州翻不出什么浪花。” 说到这里,林简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缓缓开口道:“这一次的事情,三郎乃是我之恩人,我这几天想了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可报答你的,三郎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你说的出口,为叔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这是要奖励了! 林昭心中暗自欣喜,有林简这番话,他在大牢里那顿打就没有白挨,不仅没有白挨打,甚至还是……血赚! 不过这种时候,他自然是不能提任何要求的,因为只要他不开口,这份人情林简就会一直欠下去。 想到这里,林昭连忙对林简低头道:“我是叔父的侄儿,替叔父做点什么事情,乃是天经地义,万不敢要叔父报答。” 林元达大摇其头,开口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不补偿三郎一点什么,为叔总是觉得心中难安,既然三郎你无所求,那为叔就替你安排……” 林简低头沉吟了一番,起身关上了书房的房门,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本来这件事还没有尘埃落定,不该对外人说,但是三郎你出力不小,对你说了也无妨。” “国子监的长孙祭酒,即将致仕。” “前番宋王世子李煦,之所以从你手中买下了那个活字的册子,乃是为了替为叔在长安造势,从而给为叔谋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林简沉声道:“这件事,再有几个月应该就会尘埃落定,到时候为叔就会回到长安城去,如果这件事情能成,三郎你就与我一同到长安去。” 他低声道:“我安排你进太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当然了,这件事情不一定能够做成,如果为叔去不了长安,便写信去石鼓书院,那里的山长是我师兄,有我的书信,他定然会收你入门墙。” “无论如何,总要给你一个前程。” 林昭闻言,立刻站了起来,对着林简低头深深作揖:“多谢叔父提携!” 这种时候,自然是要当仁不让的。 太学是大周官方的最高学府之一,而石鼓书院也是大周民间最出名的几个书院之一,如林简所说,这两个地方无论是哪个,都能给林昭一个前程! 即便他去石鼓书院读书之后,连秀才都没有取中,但是只要有石鼓书院的名声在,回到越州之后依然可以靠着这个名气,舒舒服服的活一辈子。 而且,按照现在的局势,只要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里不出什么事情,林简多半会回长安去,也就是说,林昭大概率可以进到太学读书! 大周的太学,只有三品官的子弟才有资格进入,也就是说哪怕林简成功坐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也才刚好三品,理论上只能安排一个儿子进太学读书。 他之所以敢应承林思正两个名额,再加上林昭一个名额,是因为太学归属国子监,他如果当上国子监祭酒,自然可以走走后门。 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总是要去长安看一看的,能进入太学,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谈不上提携。” 林简笑呵呵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三郎聪慧机敏,来日在长安城里,未必没有你一席之地。” 第六十六章 火爆全城 因为程敬宗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动静,林昭与林简打了个招呼之后,便离开了代园,只是林简依旧不怎么放心,让赵籍跟在林简身边,贴身护卫。 之前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赵籍等人大概都是距离林昭十几步二十几步,遥遥跟着,才给了程敬宗等人动手的机会,如果贴身跟着,就算程敬宗再来,也不至于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 就这样,林昭与赵籍两个人,一同离开了代园。 本来赵籍是站在林昭身后的,林三郎刻意往后退了两步,与赵籍并肩而行,询问了一些伏牛山的事情。 此时两个人已经颇为熟稔,赵籍也没有什么隐瞒,把伏牛山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国朝初年的时候,朝廷威严强盛,虽然不能说四海之内无有匪寇,但是即便有落草的山贼匪盗,也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与官军交锋。 但是到了三十多年前灵帝时期,国力日渐衰退,再加上天灾不断,各地匪盗四起。 当时伏牛山的赵家寨,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寨,不过因为有家传武学,四周匪盗皆不敢侵犯,因此在伏牛山威名日盛。 后来,赵家寨干脆就占了伏牛山,成了一个半门派半村寨的地方,十多年前还跟南阳的一些官吏起了冲突,如果不是林简,赵家寨便只能落草为寇了。 大周至今上登基之后,虽然算不上中兴,但是国力勉强恢复了一些,如果伏牛山真的造反,多半早已经族灭了。 正因为如此,十多年来赵家寨一直对林简心怀感激,直到现在,仍然念念不忘。 听到赵籍说起赵家寨的事情,林昭扭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赵大哥,如今……匪寇很多么?” “不少。” 赵籍左右看了看,然后低声道:“先皇帝赋税太重,把许多人逼到了山上,到了当今皇帝,虽然好了一些,但是毕竟没有好上太多,几十年前上山的那一拨人,如今依旧有很多不肯下山,不服朝廷教化。”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暗暗皱眉。 看来,这个朝廷的隐患,远不止一个藩镇那么简单,除了依旧繁华,金光闪闪的长安城之外,还有不少四下为祸的盗匪! 难怪身为官员的程敬宗,敢这样嚣张,浑然不顾朝廷的规矩!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他就已经走到了三元书铺门口,只见三元书铺门口,排了一个长长的队伍,大约有四五十个人,当然了,此时全民素质远没有那么高,除了排队的人之外,还有不少人挤在书铺门口,正在抢购书籍! 整个三元书铺,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林昭只躺在代园里四五天,三元书铺这边的故事汇,已然火爆到了这种程度。 有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家丁,正在人群之中,想要奋力挤进去,然而他身材有些瘦弱,努力的半晌之后就被人立刻出来,这个家丁双手掐腰,破口大骂:“一群狗娘养的,认得字不认?就来这里买书!” 他跟着家里的少爷,读了几天书,心里很是瞧不起那些大字不识的文盲。 除此之外,已经有不少人鬼鬼祟祟的站在书铺门口,见到人之后便敞开衣襟,神神秘秘的说上一句。 “要书么?只要二十钱……” 林昭站在书铺门口,看到这副场景,有些目瞪口呆。 这个时代对于精神娱乐的匮乏程度,远远过他的相像,以至于只是十几个小故事编撰在一起的故事书,居然让这些越州人疯狂到了这种地步…… 甚至,还催生出了黄牛这个职业! 书铺门口被堵的水泄不通,林昭也看不到书铺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给赵籍打了个招呼,两个人绕到了书铺后面的后门,林昭在这里看了几个月铺面,自然知道如何进去,他伸手从门缝里往后掏了一下,便取出了钥匙,成功走了进去。 书铺铺面里,谢三元已经忙的满头大汗,这会儿才不到中午,昨天晚上连夜印制的二百本故事汇,又已经卖了七七八八。 林昭连忙走了过去,帮着谢老板收钱书,谢三元见到林昭之后,也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合力之下,很快把剩下的书本卖的一干二净,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对着外面的人说道:“诸位,今日的故事汇已经卖完了,明天请早,明天请早……” 这些人都是为了买书而来,听到书没了之后,都骂骂咧咧的散了。 很快,书铺门口就没剩下几个人了。 谢三元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林昭苦笑道:“三郎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几天晚上去作坊,白天来看店,你再不来,我多半就要累死了…” 林昭把他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笑着问道:“谢叔,这几天这东西卖了多少了?” 谢三元喘了口气之后,开口说道:“每天二百本,该有一千本了吧。”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东西不挣钱,前几天还有人过来抢,拿了书就跑,如果不是三郎你叮嘱过,我早也就不卖了。” 林昭坐下来之后,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我先前卖了四百本,谢叔你又卖了一千本,这也就差不多了,明天再来买的人便不会这么多了。” 这东西才几千个字,就是抄录出来也不是太过麻烦,卖了这么些天的时间,剩余的市场不会太大,即便有剩余市场,也会被那些抄书的人,以及讲故事的人给消化掉。 想到这里,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开口道:“咱们明天再卖一天,便不要卖了。” 谢三元连连点头,苦笑道:“这东西卖的越多,估计亏的越多。”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昭,问道:“三郎这几天哪里去了?那天有人来说你受了伤,可把我吓得不轻。” “谢叔放心,我已经无碍了。” 谢三元又看向林昭身后的赵籍,林昭连忙给谢三元介绍,两个人互相行礼之后,就算是认识了。 介绍完之后,林昭也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对着谢三元开口笑道:“谢叔还想继续卖这故事汇么?” “不卖了不卖了。” 谢三元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三郎说卖这个是为了避祸,其中的道理,我这几天也想明白了,既然是为了避祸,贴再多钱进去都没有什么,可既然已经无事,咱们也没必要再亏钱不是?” 这几天时间,程敬宗一直老老实实的,不曾对林昭家人以及谢三元一家人动手,因此谢三元便觉得没有什么事情了。 林昭心里虽然仍有疑虑,但是却没有说出口,他对着谢三元笑了笑:“这第一期自然是不能再卖了,如果谢叔还愿意卖,我这两天就把第二期给琢磨出来。” “至于这第二期的价格,肯定不能再卖十钱了。” 林三郎轻声道:“谢叔如果有兴趣,咱们书铺可以一直把这个东西做下去,当然,价格订高了,买的人肯定就不会像今日这么多了。” “不过只要价格够好,每一册就都能挣到钱,虽然不是什么大钱,总比之前的书铺挣得多一点。” “铅活字慢慢搞不急,这东西却也是一个挣钱的门路,就是稍稍辛苦一些,谢叔愿意做下去否?” 第六十七章 布局与布置 大周这一百多年以来,文学昌盛,就拿越州来说,只要是家里有些田产闲钱的,几乎都会供养一个读书人,想要走科考的路子。 因此这个时代,并不缺可以编故事的知识分子。 之所到现在,市面上一直没有故事书出现,是因为印刷方式的限制,这个时代主流的方法还是雕版,这种仅用来消遣的故事书,自然不可能一一用雕版刻印出来,因此这个行当才会一直空白到现在。 但是如今不一样了。 有谢三元弄出来的那一套木活字,想印什么内容就可以印什么内容,出版故事书的先天条件也就有了。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活字印刷的推广,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铅活字,这种故事类型的书只会越来越多,甚至用不了多久,还会出现其他各种各样的书…… 现如今,就算活字在长安推行,天下各州郡想要弄出来,也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在这一年时间里,只有三元书铺一家,有条件印这种东西出来。 而且林昭的故事储备非常丰富,不做这个也有些可惜了。 因为在上午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书卖完了,到了下午的时候,铺子里的生意就少了许多,三元书铺里,林昭坐在谢三元的对面,脸上带着笑容。 “谢叔,能挣钱的行当,咱们自然没有理由不做。” 谢三元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做下去自然是没有问题,只是这书的内容……” 林三郎轻声道:“这故事汇前几期的内容,可以交给我来写,以后只需要贴个告示征集内容就是了,越州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久试不第的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等压在咱们头上的这桩祸事消散之后,我可能就不能来书铺给谢叔帮忙了,。” “不过这些事情也不用谢叔你亲力亲为,不管是书铺这边还是印刷那边,都可以请人来办,谢叔你只要大概照看照看就是。” 谢三元比谁都清楚,林昭不可能一辈子在三元书铺看店,他当即点了点头,缓缓开口。 “外人终归是信不过。” 谢三元沉吟了一番,开口道:“这样罢,我给本家写一封信,让家里过来两个后生,帮我打理铺面……” “亲戚未必有外人信得过。” 林昭看向谢三元,微笑道:“谢叔的生意想要做大,眼皮子就不能这么浅,还是从外面招掌柜伙计比较好,最起码他们还会有所忌惮。” 谢三元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既然三郎这么说了,那我明天就贴出告示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后续这个小册子,如有收益,七分归三郎,三分归我,如何?” “谢叔说这话就见外了。” 林昭笑着说道:“仍旧五五分就是,再说了,不管几几分,我又不会在这里安排账房,谢叔愿意分给我多少,就是多少。” 谢三元面色严肃,开口道:“我做买卖十几年,从来没有眛下别人一个铜板,该给三郎的,自然一个钱也不会少。” 林昭面带微笑,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一定挣钱的买卖,谢叔有没有兴趣?” “三郎都说一定挣钱了,岂能没有兴趣?” 谢三元立刻来了精神,开口道:“快说来听听……”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谢叔可有一些造纸作坊的门路?” “这个自然是有的。” 谢三元不假思索的说道:“我在越州做了十几年书商,不知道买了多少纸回来,只越州城里的造纸作坊,我就认得十余个。” “那就想办法盘下几个。” 林昭目光炯炯,开口道:“谢叔自己买下也好,我们一人出一半钱也好,能盘下几个便盘下几个。” 林三郎声音笃定:“最多半年时间,各地纸价必然大涨!” 随着更高效率的印刷术诞生,对纸张的需求一定会抬高纸价,而且是大幅度抬升,当然了,随着需求变大,各地的造纸作坊也会随之变多,从而慢慢抹平这种市场波动。 不过藉此挣一波快钱还是可能的。 林昭的想法是,买几个造纸作坊下来,然后囤积一些成品纸,等明年纸价上涨的时候,再开始售卖,然后等这个势头即将过去的时候,再把这几个造纸作坊卖了。 这样前前后后,就能有不少钱入账了。 不过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越州了,因此这件事情,只能交给谢三元去操作。 谢三元也不是蠢人,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联想到活字,他立刻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随即眼睛一亮,开口道:“我恰好认得几个生意不是如何好的造纸作坊,明天我就去跟他们商谈此事!” 两个人在这座不怎么起眼的书铺里,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三元书铺未来一两年的展计划,给定了下来。 对于林昭来说,这些生意是十分重要的。 这个时代的商人地位不高,所以他并不准备亲自下场去做商人,而是借着谢三元的手去挣钱,他现在的财产大概是五千贯钱,这些钱在越州已经不少,但是明年很大几率,他要跟着林简一起到长安城去,对于长安城来说,五千贯钱,太少太少了…… 而与谢三元合作的这些生意,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将会给林昭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 财可以通神。 有钱,自然不会是坏事。 ……………… 如赵籍所说,此时的大周,是不怎么太平的。 因为先皇帝昏聩无能,偏偏又很长寿,整整二三十年时间,各地的赋税都很沉重,导致到处都有百姓入山做了匪寇,不再服朝廷教化。 越州附近自然也有。 整个越州,最高的一座山叫做东山,又叫东白山,三十多年前就有一批强人占山为王,建立了天狼寨,展到现在,已经形成了一座规模足有三四百人的匪寨,经常下山劫掠乡民,偶尔还会结队劫掠商队。 三十年来,历任越州知州无不想要平灭天狼寨,一方面自然是为了造福百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自己的征集上添上闪光的一笔。 但是很可惜,这个匪寨人数够多,甚至过了越州官兵的数量,而且又相对团结,对东山了如指掌,很难真正把他们一鼓作气给消灭干净。 前任知州杨璞,便曾经邀请在越州附近驻扎的军队出手荡平东山,只可惜东山地形繁复,那一战天狼寨虽然死伤惨重,但是还是存活了下来。 经过这一次打击之后,天狼寨就消停了不少,这几年已经很少再听说有什么消息。 然而这一天,有一个身骑黑马的汉子,从越州城奔到了东山,经过层层关卡之后,他成功的进入了天狼寨。 第六十八章 魏将军 林简的奏书与程敬宗的奏书,几乎是同时到达京城。 双方各执一词,林简参奏程敬宗初到地方,便仗势行凶,动用私人,扣押林家子弟,又动私刑致人重伤。 而程敬宗则是参奏林简带领家眷围攻朝廷命官,有割据一方不尊朝廷之嫌。 两封奏书,几乎是同时送到了御史台。 这个时代,如果是寻常政事,六部衙门都有可能受理,级别高一点的,直接送到政事堂里去,而参人告状的,一般是送御史台处理。 当然了,如果你可以随时见到皇帝,也可以跟皇帝去告状,不过这种事情,皇帝一般不爱搭理你就是了。 像林简与程敬宗这种,一个是被革职的前任侍郎,一个是越州的地方官,他们告状的奏书,如果没有门路,可能御史台都不会搭理。 但是……林简是有门路的。 他是一甲第三名入仕,又在朝堂活跃了二十年,在文官圈子里颇有些影响力,再加上太子十分看中他,因此他的书信到了长安之后,就有专人拿着,送到了御史台里,再从几个御史手中,顺利的送到了御史中丞手中。 大周的御史台,理论上的主官应该是御史大夫,但是这个职位常年空悬,一般是御史中丞主事。 相比较于林简来说,程敬宗在长安城文官圈子里的影响力,几乎就是略等于无了,他虽然特殊进士,但是是凭借康东平的关系入仕,在工部做事的时候,整个长安城也没有几个文官能看得起他,他的书信虽然也送到了御史台,但是根本没有送到御史台的决策层手里,就被随手丢到了角落里。 再之后,御史台就派人与吏部沟通了,不出意外的话,将程敬宗贬官调任的文书,很快就可以走完流程,送往越州。 当然了,一般情况下,若有流程走完,少说也要一个月时间,再加上路上的时间,前后最少也要两个月。 不过这一次,东宫那边派人到御史台询问了这件事,因此流程就会快上许多,最多一个月时间,文书就能送到越州去。 当然了,因为康贵妃的原因,康氏这些年在朝堂上的势力越壮大,各衙门都有倒向,御史台还在走流程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向康东来报信了。 这位在工部任事的康二爷,收到了御史台的报信之后,只简单扫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一边,微微冷笑。 “且看你们这些笔杆子,能翻出什么花来!” ………………… 此时的越州城,距离林昭被打,已经过去了接近半个月时间,半个月的时间里,林昭脸上的伤已经完全大好,连一点伤疤也没有留下。 他是在伤好之后,才返回家中居住,因此林二娘根本不知道他受伤的事情。 这段时间里,程敬宗再也没有其他动作,只是老老实实的在知州府办公,不管是林简还是林昭,都多少放下了警惕之心,不再对他太过防备。 当然了,他一日没有离开越州,赵籍就还是跟在林昭身后,贴身保护。 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三元书铺的故事汇,已经出到了第三期,新出的故事汇,价格涨到了三十钱一册,虽然销量减了不少,但是毕竟可以挣钱,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三元书铺借着这个故事汇,大概有四十贯钱的纯利入账,这个收入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相比于之前书铺的利润,已经上浮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这是一个长久的买卖,不出意外的话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谢老板充满了干劲,每天在作坊和书铺之间奔忙,偶尔还要去各个造纸作坊里考察,忙的不亦乐乎。 而林昭,除了在书铺里看店写故事之外,偶尔还会告假出去与谢澹然一起约会,一对少男少女感情剧烈升温,距离确认关系,只差一步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 林昭现在……太小了。 他今年才十三岁,距离成年还有好几年的时间,诚然这个年代十三岁成婚的人不在少数,但是对于林昭来说,他现在……还处在早恋之中。 不过虽然他还是个少年人,但是他不管是事业还是前程,都已经走上了正轨,如果事情顺利的话,等明年大腿七叔成功回到长安去,他也可以跟着鸡犬升天,去长安城里好好见一见世面。 现在是乾德七年的七月,距离明年大约还有半年的时间,这半年时间里林昭能做到的,一来是多看点书,二来是尽量多挣一点钱,给自己攒下一些资本。 对于传说中的长安城,林三郎还是颇为期待的。 然而,生活总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 就在林昭开始为未来准备的时候,越州知州府书房里,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了程敬宗的面前,他脸上足足有三道刀疤,颇为骇人。 面对程敬宗,这个汉子不卑不亢,只是微微低头抱拳,声音低沉:“程老爷,大将军说了,越州这边你可以放手施为,这件事情做成了之后,你就向朝廷告病,暂且去灵州躲一躲,在灵州,没有人能够动你一根汗毛。” 灵州,就是朔方军的治所。 程敬宗深呼吸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对着这个刀疤脸汉子沉声道:“魏将军,东山那边……都联系好了么?” “自然联系好了。” 这个姓魏的将军面无表情,开口道:“他们敢拒绝,本将军立刻就可以上山剿匪,这些山上的刁民,最是怕死,自然不敢不听话。” 程敬宗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魏将军,事后这个寨子,是绝对不能留的,不然就算是大将军,也会被朝廷里的人藉此攻讦。” “自然如此。” 刀疤脸将军声音沙哑:“大将军已经往这边增派人手了,估计再有十几天就能到越州,等他们做完了这件事好,程老爷你可以带着他们上山剿匪,替……那位天下闻名的读书人报仇。” “这样一来,等这件事情过去,程老爷说不定依然可以回到长安城里做官。” 程敬宗暗自咬牙,声音还是有些激动。 “这……这件事太大了,恐怕太子一系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这有什么?” 魏将军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自先帝朝开始,这些山上的匪寇四处劫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第六十九章 山雨欲来 林昭的运气比较好,出生在了越州这种相对富庶一些的地方,再加上越州附近不远处,就有朝廷的驻军,再加上林昭这十几年并没有怎么出过门,所以他十多年都没有见到什么盗匪。 但是实际上,如今的大周并不太平。 国朝初年的时候,朝廷还能有足够的力量控制地方,但是到了灵帝时期,因为皇帝昏聩,朝政一度落入宦官奸臣之手,再加上其人奢侈无度大肆加赋,以至于大周一百多年的国运,在其手中飞快的走向下坡路。 一个君主,昏聩无能一些,其实不甚要紧,胡作非为也没有什么,最可怕的是身为天子,不仅昏聩无能,而且……还很长命! 灵帝一共在位近四十年,四十年时间里,国家混乱不堪,各地民怨沸腾,多有起义,差一点这个国家就亡在了这个荒唐天子手里。 直到今上即位之后,励精图治,才把倾颓的国运稍稍挽回一些,可是今上在勤政的十几年之后,也日渐怠政,最近十来年时间,又迷上了康氏…… 正因为这些原因,导致大周各地的匪盗,非常之多。 这些匪寇,有些是因为先前吃不下去饭而上山落草的,也有一些是灵帝时期起义的义军,敌不过朝廷的军队,便只能钻进深山里,落草为寇。 越州东山的天狼寨,就是灵帝时期上山落草的难民,如今这个寨子已经传了三代人,当代寨主姓徐,真名叫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外人一般称呼他为徐老大,其人善用一柄长矛,而且善弓弩,十分厉害。 此时,徐老大面前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高大汉子,这汉子静静的现在徐老大对面,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反而微微带着一丝不屑。 “徐兄弟,时间就定在三日之后的晚上,到时候越州的西城门会给你们开着,你们从城里抢走的所有东西,都归你们天狼寨,我家主上就只有一个要求。” 黑衣人面无表情:“要你们杀进兴文坊去,把住在兴文坊的林简林元达给一刀杀了,听明白了没有?” 这个计划,是远在朔方的康东平,亲自定下来的,按照这位康大将军的意思。 既然不能解决林简可能带来的麻烦,那就想办法解决林简这个人! 反正现在这个世道,山贼攻击县城攻击州城的情况并不罕见,事情结束之后,只要把罪过全部推到山贼头上便好,只要尾做得干净一些,事后再派兵把天狼寨给平了,便没有人能把这件事情,栽到他康大将军身上。 相比于朝堂里的文官,康东平这种武将的手段,显然更直接,也更暴力。 这位天狼寨寨主今年也才三十岁,听到了这番话之后,他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眼前这个外乡人。 “冲击越州,是天大的罪过,我等做了这件事,朝廷岂能不追究?” “怕什么?” 这个一身黑衣的汉子沉声道:“三十多年来朝廷何止一次要剿灭你们天狼寨?到现在你们还不是一样活着?” “东山险峻,等闲官兵上不来。” 这个黑衣人呵呵一笑,对着徐老大低声道:“事成之后,若这东白山有危险,某可以在边军之中替徐老大谋一个校尉的差事,徐兄弟一身本事,说不定能在军中大展拳脚,将来封侯拜将,也在翻掌之间。” 徐老大早知道眼前这人是朝廷军方的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个军中的,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件事情太大,我一时也无法决断,敢问兄台,是大周哪一个军中的?” 听到了这话,黑衣人眼中隐现寒光,但是他很快就掩盖了过去,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本来这个是天大的忌讳,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说给徐兄弟听,但是我不说,徐兄弟应该也不会安心。” “我等……是范阳节度使麾下,我家主公治下九州,统兵十万,就连朝廷……” 说到这里,黑衣人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徐老大皱眉沉思,又想起了这个人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说出的威胁话语,他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嘶声道:“兹事体大,我等可以替你们做事,但是如果朝廷派大军征剿,我寨中兄弟,须得有个去处。” 听到他松了口,黑衣人也松了口气,笑着说道:“徐兄弟放心,我家主公麾下正缺徐兄弟这种有本事的人,将来你我同主共事,还要靠徐兄弟照拂才是。” ……………… 东白山上,一桩天大的阴谋正在酝酿,但是越州城里对此丝毫不觉,此时越州城已经连续阴了好几天,厚厚的乌云堆积在越州上空,不时就会有惊雷阵阵。 古怪的是,一直没有雨落下来。 这会儿林昭还在三元书铺里,布置自己在越州的“商业版图”。 说是商业版图,其实也就是关于造纸作坊,以及故事汇,还有铅活字三个行当而已。 按照林昭的构想,未来故事汇要从三元书铺之中脱离出去,成为一家类似于杂志社的存在,这样以后做大了,印刷技术上来了,还有可能从杂志社转型为报社之类的媒体。 当然了,这种还需要漫长的过程,不是一天两天能急得来的。 至于造纸作坊,是挣快钱的买卖,也没有什么长远的战略,林昭大概跟谢三元说了何时买何时卖的时机,只要在明年造纸这个行当最热门的时候,把手里的铺子脱手出去就是了。 除了这两个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铅活字了,只要能把铅活字弄出来,就可以向其他印刷作坊出售字模,到时候哪怕林昭远在长安城,只这一个行当,就能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财富,最起码让他在长安城,不至于成为穷人。 这会儿是下午,书铺里的故事汇已经卖完了,书铺里虽然还有客人,但是已经寥寥无几,林昭搬了把凳子,坐在谢三元对面,详细的跟他讨论未来一段时间的“企业战略”。 简单来说,就是以铅活字为中心,兼以展故事汇。 说到这里,林昭开口道:“至于故事汇这个东西,已经可以开始向外征稿了,但是既然开始征稿,就要雇一个读书人来甄别这些稿件的优劣……” “这个职业,我称之为编辑。” 林三郎满脸严肃,开口道:“这是一个神通广大的职业,谢叔你不知道,在一个莫可名状的地方,有这么一群编辑,个个有通天彻地之能……” 谢三元坐在林昭对面,听得一愣一愣的。 两个人正在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爹,阿爹。” 谢澹然手里拿着两把油纸伞,来到了书铺门口,她看了看书铺里的老爹和林昭,甜甜一笑。 “阿娘说天要下雨了,让我给你们送伞过来,免得淋了受凉。” 她话音刚落,天空中密布的乌云里,又一道惊雷炸响。 林昭皱了皱眉头,看向了门外厚重的天空。 …… 要下雨了啊。 第七十章 东山贼! 阴沉了两三天之后,越州城下起瓢泼大雨。 因为雨太大,三元书铺都关了铺子,谢三元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颇为丰盛的酒席,让人把林昭请到了自己家喝酒。 这些日子,不管是林昭还是谢三元,都是在四下奔忙,颇为辛苦,总算借着这场大雨,可以歇一歇,谢家一家四口人,再加上林昭一共五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谢澹然还是第一次与林昭一起同桌吃饭,有些不太好意思,自己盛了点菜,到一边吃去了。 反而是她的兄弟谢晋,相对来说要外向的多,不时跟林昭搭几句话。 谢澹然今年是十五岁,她的兄弟谢晋今年十三岁,与林昭同年不过比林昭小了几个月,谢晋十分会说话,一口一个三哥,喊得很是亲热。 多半是谢三元事先交待过,不然他应该不至于这样“懂事”。 林昭对于这些人际交往颇为熟稔,他与谢三元推杯换盏,后者脸色都已经喝红了,林昭仍旧若无其事,谢老板放下酒杯,瞪了林昭一眼:“三郎常常饮酒?” “不常饮酒。” 林昭微笑道:“从前与母亲住在乡下,精粮吃的都不多,哪来的钱喝酒?” “你家里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 谢三元叹了口气,开口道:“你的那个嫡母啊,确实不是如何贤惠,上次与你闹过一场之后,前些日子还跑来书铺问我,你一个月的工钱是多少,我懒得搭理她,便与她说你一个月五百钱,那妇人满脸不快,骂骂咧咧的走了。” 林三郎哈哈一笑:“她自然不高兴,我与她说我一个月四百钱,只给了她三百!” 谢三元脸上也露出笑容,开口道:“以三郎的聪慧,那种妇人自然奈何不得你。”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林昭低头端起酒杯,与谢三元碰了一杯,一杯酒喝下肚,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不瞒谢叔,经过这几个月时间,我算是在七叔那里有了一些份量,他已经许诺我,明年若能回长安去,便把我送进国子监的太学历读书。”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一眼谢三元,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我……应承下来了。” “国子监……太学…” 谢三元也放下了酒杯,低头琢磨了两句之后,脸上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这是天大的好事,三郎你还年轻,能够进国子监进学,将来定然前途无量……” 谢三元这几个月虽然忙碌,但是林昭与谢澹然之间的关系,他也都看在了眼里,如果林昭一直留在越州,等明年十四岁了,双方的婚事也就可以定下来了。 以林昭的本事,定然是上上的佳婿。 可是如果林昭随着那位元达公上京去,再回越州便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谢澹然本就比他大上两岁,就算等也等不了几年。 况且,即便谢澹然愿意等,将来林昭愿意不愿意,还是未知之数。 而且林昭刚说完自己要入太学读书的事情,这会儿提起婚事,未免有攀附之嫌。 想到这里,谢三元就没有开口再说些什么,只是低头喝了两口闷酒。 坐在旁边吃饭的谢澹然,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起身与母亲说了句吃饱了,便起身离开,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林昭心思玲珑,自然现了谢澹然的离开,他回头对着谢三元笑了笑,开口道:“谢叔,我此去长安,一来是长长见识,二来也是看能不能给自己谋个前程,但是毕竟是客居异地,会经常回来看看的。” 谢三元低头叹了口气。 “三郎志向高远,去自然应当去长安城看一看,为叔活了四十年了,也还没有去过长安。” “等谢叔把铅活字做出来,就是你不想去长安,也不成了。” 林昭微笑道:“以后咱们的生意做大了,就在长安城设一个总部……” 他话还没有说完,谢三元便有些好奇的问道:“何为总部?” …… 林昭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跟他解释这个问题,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大约就是驻地。” 说完,叔侄俩又举杯喝酒,谢三元酒量不行,没过一会儿就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见谢三元已经晕乎乎不能再战,林昭站了起来,对着谢三元开口道:“谢叔,我有些事情要询问谢姐姐,你先喝着,我去跟她说两句话……” 谢三元迷迷糊糊的点头,正准备告诉林昭谢澹然的房间在哪里,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这小子已经轻车熟路的朝着谢澹然的房间走去。 谢三元眼皮子直跳。 这小子,绝对偷偷来过自己家,而且……不止一次! …… 脸色有些红的林昭,走到了谢澹然门口,轻轻敲门之后没有人应,他呼唤了一声谢澹然的名字,还是无人回应,于是乎他便大着胆子,推门走了进去。 谢家的宅子不大,谢澹然的房间自然也不会特别大,不过却被收拾的井井有条,屋子里还有一些淡淡的脂粉香气,很是好闻。 谢澹然趴在自己简易的梳妆台上,把脸埋进了怀里。 林昭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然后轻声说道:“谢姐姐?” 谢澹然没有理她。 林昭又深呼吸了一口气,继续喊到:“澹然?” 谢澹然这才把头抬起来,两只眼睛已经哭的通红,她咬着嘴唇看了林昭一眼,恨恨的说道:“谁让你进我闺房了?” 这个时代,女子闺房颇为私密,除了家人之外,外人尤其是外面的男子很难得进。 因为喝了酒,脸色有些红,他嘿嘿一笑:“谢叔让我进来的。” “你……” 谢澹然伸手擦了擦眼泪,咬牙道:“你不是要去长安城么,还来我这里做什么?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美女佳人,你去了长安城之后,哪里还会记得我……” 林昭把椅子搬到了谢澹然附近,轻声道:“来世上一遭,总不能不去长安看一看,要不然姐姐你同我一起去长安去?” “你去长安求学,我跟着去做什么……” 谢澹然脸颊红,低声道:“再说了,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跟你去长安?” 林三郎脸皮极厚,笑嘻嘻的说道:“实在不行,等会回家我跟阿娘提一提,让她与谢叔见一面,把亲事先定下来,这样你成了我的未婚妻,咱们不就有关系了?” “你……” 谢澹然脸色更红了,她低着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了。 “你说的是……” 谢澹然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屋外一道银白色的雷光照亮了整个越州城,随之滚滚雷音炸响! 这一声雷响之后,院子外面,一阵骚乱的声音传来,然后隐隐可以听到有马匹疾奔! 林昭微微皱眉,起身走到门口听了听,然后他就听到了街道上一些极其慌张的声音,隐隐可以听得清楚…… “东山贼进城了!” 这些惊恐的声音越来越响,渐渐可以听得清楚了。 “东山贼打进城里来了!” 虽然身处香闺之中,林三郎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七十一章 焉能等死! 东山贼? 林昭在东湖镇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近二十年越州城都相对太平,因此也没有人提起这个,不过听到外面乱成这个样子,林昭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回过头来看向谢澹然,沉声道:“澹然,外面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咱们要去谢叔那里去,独处容易出事。” 说到这里,林昭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谢澹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心里本来有些慌乱,但是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她点了点头,跟着林昭一起离开了自己的闺房,朝着谢家的正堂走去。 此时,谢三元的酒意,已经被外面的动乱惊醒,他连忙把夫人与儿子到自己身边来,刚准备去喊谢澹然与林昭,两个人就已经携手走了过来,林昭把谢澹然放在谢三元身边,皱眉问道:“谢叔,外面的人在喊什么东山贼,东山贼是什么?” 谢三元心中已经有些慌乱,但是听到了林昭的问话之后,他还是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东山贼……便是东山之贼,是聚集在东白山上的一处匪寇,听说有好几百人。” “我还是少年的时候,这帮人经常在越州为祸,不过近二十年很少见到他们的踪影了…” 说到这里,谢三元有些忧心的看向院子外面,低声道:“奇怪,这个时候城门应该已经闭上了才对,越州守城的士兵也有数百人,如何给这些贼人闯进来的……” 他长出了一口气,起身开口道:“这些山贼凶残异常,见人便杀,招惹不得,我家后院有一处地窖,咱们先躲进去罢……” 前些年匪寇作乱的时候,虽然没有打进越州城里,但是毕竟人心惶惶,因此越州城里的民居,只要是有年头的,家中多半都有一处藏身的地方,谢三元拉着老婆孩子,一家四口人朝着自家后院走去,最终在柴房的柴堆里翻出一个地窖的入口,谢三元先让谢夫人带着谢晋以及谢澹然走了进去,然后他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越州城里的兵丁不少,这些贼人就算作乱,最多也就是一晚上时间,明天一早也就会被赶跑了,咱们在地窖里躲一晚上就是。” 林昭看了一眼这个地窖的入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 “谢叔,你快进去罢,我不能躲在这里,我还要回家看我母亲是否安全……” “这个时候,顾及不了许多了!” 谢三元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低声道:“林夫人知道这种情况,也会让你躲进去,林夫人聪慧,想来也会自保,这个时候了,哪里有跑出去的道理?” 谢三元刚说完这句话,外面又是一道闪电,雷声滚滚。 林昭脸色阴晴不定,咬牙道:“谢叔刚才说,这个时候城门已闭,这些山贼无论如何都不应该闯进来的,是不是?” “这是自然,越州城城门向来是日落便关,这会儿约莫都已经戌时正了,城门无论如何也应该关上了才是。” 谢三元仍然没有想明白,继续说道:“按理说,如果山贼攻城了,官兵怎么样也能抵挡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官府会派人知会百姓,让百姓撤离或者自行躲避,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山贼径直闯进了城里……” “真是咄咄怪事。”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低声道:“三郎,来不及说这么多了,快进去避祸罢,明天一早便什么都清楚了。” “这一次无论如何,朝廷也会治那些官老爷们一个失职的罪过,到时候那个什么程知州,也就在越州待不了了……” 他还要伸手拉林昭,却看到林三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极为难看。 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程敬宗……程敬宗!” 谢三元皱眉道:“三郎,你在说些什么?” 林昭眼睛有些红,他咬牙道:“如谢叔所说,越州是江南大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样轻易给山贼打进来,但是这些山贼偏偏打进来了,那么很明显是官府里有人,故意把他们放了进来!” “我说这段时间程敬宗为何这样老实,原来是在谋划此时,这人……好狠!” 说到这里,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谢三元,低声道:“谢叔,你在这里好生照看家人,我无论如何也要出去一趟。” 这会儿,越州城内电闪雷鸣,雨水如同不要钱一样,铺洒下来。 外面依旧不断有惨叫哀嚎的声音传来,颇为吓人。 谢三元仍旧拉着林昭的衣袖,不肯松手,他出奇的没有听林昭的意见,而是开口道:“三郎,我算是你的长辈,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听我的,不能再出去了……” “若是林夫人安然无恙,你却在今夜罹难,想来林夫人多半也是活不下去的。” 林昭面无表情,低声道:“谢叔,我必须要出去,除了母亲那边之外,我还要去代园看一看……” “代园?” 谢三元紧紧的拉着林昭的手,低声道:“三郎,那些大门大户,家里的家丁就有几十上百个,家中的地道密室,更是不计其数,他们用不着你去担心,你且护住自家性命!” 林昭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大雨,深呼吸了一口气。 “谢叔,我今夜必须要去一趟代园,非是为了七叔,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今夜的这场动乱,是针对七叔来的,如果他被这些贼人给杀了,那……” “杀了便杀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三元低喝道:“就是他林元达死了又如何,大不了你不去长安了就是,前程要紧,还是性命要紧?” “谢叔,这不是前程的问题!” 雷雨之下,林昭咬着牙说道:“若七叔罹难,你我两家必然跟着遭难,程敬宗在越州最少还可以待两个月,没了七叔庇护,他焉肯放过我们?” “尤其是我,已经被他抓过一次,若没了七叔,他便可以随心所欲的对我下手……”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当日程敬宗对他说过的话。 “想如何炮制你,便如何炮制你!” 程敬宗阴恻恻的声音,如同在耳,让林昭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如果林元达死在了这场动乱之中,谢家或许不一定有事,但是他林昭,几乎一定会跟着出事,尤其是那位程知州身边,跟着不少军中的好手,就算林昭想远走避祸,恐怕带着母亲,也不可能离开越州。 听到这里,谢三元依旧不愿意让林昭离开,他低声道。 “可你去了,也未必会有什么作用……” “总要去搏一搏。” 林昭目光凶狠,开口道:“我今夜躲在这里,便是在这里等死,我去代园看一看,至少能看到过程,死个明白!” 他看向谢三元,声音凌厉:“谢叔,林昭从来都不是等死的人!” 说罢,他一把从谢三元手中,把袖子扯了出来,一边往外跑,一边高声道:“谢叔,护好谢姐姐!” 林昭一头扎进了大雨之中,声音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谢三元现在自家柴房门口,看着林昭远去的方向,心里颇有些震撼。 临大事时,这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人,比他这个成年人还要果决,清醒。 谢老板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暗暗自语。 这个颇为神奇的少年人,如果能过了这个坎…… 便算是一个人物了。 第七十二章 凶匪恶盗! 大雨瓢泼。 林昭没有打伞,冒雨行走在大雨之中,此时街道上巡街的坊丁,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偶尔有几个人慌慌张张在大街上奔跑。 更为骇人的是,林昭只在街上走了几十丈远,便看到了三四具尸体,哪怕是天降大雨,也难掩血腥气。 林昭心里有些慌乱,他尽量走在一些偏僻的小巷子里,避开主干道,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走到了自己家门口,此时他家的院子们已经闩死,一方面大雨瓢泼,一方面外面又在战乱,林昭不敢大声呼喊,瞥了一眼旁边并不算高大的院墙,他咬了咬牙,从街边搬过来一块石头,踩着石头从墙头翻了进去。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练习赵歇教授他的伏牛山功夫,虽然没有见奇效,但是体力已经好了许多,再加上他从小在镇子上长大,身形比较灵活,很快就翻了进去。 进到院子里之后,林昭左右看了看,现没有外人闯进来的痕迹,他长舒了一口气,径直走向林二娘的房间,伸手敲门道:“阿娘,阿娘……” 房门很快打开,里面的林二娘看到了浑身已经湿透的林昭,连忙把他拉了进去,一边要给他换衣裳,一边开口道:“下这么大的雨,怎么伞也不打就跑回来了?实在不行,就在你谢叔那里住一晚上就是了。” 林二娘在越州城里没有什么熟人,平日里她就喜欢宅在家里,也不出门,因此没有几个认识的,此时越州城里虽然已经乱了套,但是并没有人告诉她到底生了什么。 她躲在屋子里没有出去,外面有雷音阵阵,虽然听到了一些吵闹的声音,但是林二娘并没有在意,而且这会儿已经很晚了,她差不多已经睡下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您没事就好。” “我能有什么事?” 林二娘伸手就要给林昭脱掉湿透的衣裳,开口道:“快把衣裳脱下来,免得浸湿了身子,受寒。” 林昭微微摇头,对着母亲沉声道:“阿娘,我还要出去一趟,便不换衣裳了,今天晚上……外面有些乱,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去,就在家里待着……” 既然自己家中没有危险,那么今天晚上多半就不会出事了,毕竟如果是程敬宗勾结了那些贼人,那么他们的主力应该是放在林家,最少也是放在兴文坊,林昭的这个宅子距离兴文坊虽然不远,但是是在承平坊,与兴文坊中间还隔了一个坊。 而承平坊现在还没有动静,那么那些贼人今夜多半是不会来承平坊了。 林二娘看了看自己儿子的脸色,皱眉道:“外面出什么事情了?” “有些人在闹事。” 林昭自然不肯告诉林二娘事情的严重性,他拉着母亲的手,低声道:“阿娘你今天就在这待着千万不要出门,如果院子里有动静,你也不要出去看,能躲在柜子里便躲在柜子里,天一亮便没有事情了。” “儿子天亮便回来。” 说完,林昭就要转身离开。 林二娘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她低声道:“昭儿,你……” 她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林昭打断。 “阿娘,儿子今夜必须要出去……” 见他神态坚决,林二娘本就性格柔弱,当下也不再坚持,只能低声道:“那昭儿你小心一些……” 林昭重重点头,再一次跑进了大雨之中,为了不动院门的门闩,他再一次爬墙爬了出去,咬了咬牙,朝着兴文坊奔去。 兴文坊他已经去过很多次,路径记得极熟,很快便走进了兴文坊坊门,刚一进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 林昭眉头大皱,左右看了看,只见兴文坊里到处都是尸体,林昭强忍住心中的恐惧,贴着墙边,踉踉跄跄的来到了林家大宅附近的一处小巷子,小心翼翼的朝着林家大宅看了一眼。 漫天雨幕之中,他看到了林家大宅门口,足足站着七八个人! 这些人,各个手持钢刀,极其骇人! 林昭连忙把头缩回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很明显……这些所谓的东山贼,已经进入了林家,而且基本上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林家虽然家大业大,家中的下人奴婢就有一百多个,家丁也有不少,但是很明显,面对这些凶神恶煞的贼人,他们明显不是对手。 这个时候,林昭想要从正门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好在这些日子里,他多次出入林家,知道林家大宅的后门以及代园的后门,他再一次闯进雨幕之中,绕了一大圈之后,从后门进了代园。 代园里,依旧是亭台楼阁,到处都是花草山石,但是现在,却弥漫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林昭左右看了看,偶尔可以在代园的花草丛中,看到一具具尸体。 林昭心中大骇,甚至有想转身逃走的念头,但是他强忍住恐惧,小心翼翼的朝着代园里林简的住所走去。 终于,他在雨夜之中,摸索到了林简的住所,只见林简的住所附近,已经满地尸体,门口已经一片猩红。 这些尸体,有些是伏牛山赵家寨的人,有些是这些东山贼,很显然,这里曾经生过一场激战。 林昭心中大乱,左右看了看之后,就在这群尸体中寻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他心神大震,三两步走了过去,走到这人面前伏了下来,失声道:“赵大哥……” 这人,正是这些日子里教授他习武的赵籍,这会儿赵籍已经满身鲜血,嘴巴鼻子里都是血沫,眼见就已经不活了。 林昭声音颤抖,呼唤道:“赵大哥……” 他怀里的赵籍,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竟然勉力睁开了眼睛,他看了看林昭,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缓缓开口。 “去……救……” “元达公……” ………… 另一边的林家前院空地上,住在林家大宅总共三百多个人,已经全部被贼人们喝令集合在了这里。 三百多个人,都被这些贼人喝令跪伏在地上,面对着这些钢刀,瑟瑟抖。 天狼寨的寨主徐老大,手持一柄长刀,对着一个须皆白的老人家缓缓开口:“林大老爷,我不想再重复刚才的问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林简在哪里?” 林思正深呼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要杀便杀,老夫不知道。” 林简是越州林氏最耀眼的光芒,也是越州林氏的希望,他当然不能说。 对于林思正来说,林简的份量远远高于他这个家长。 “很好,林老爷倒是很有骨气。” 徐老大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漫步走到一个林家子弟面前,手中长刀随手挥落,一颗大好人头落地。 林思正怒目圆睁,呼吸骤然急促。 “林老爷,你说是不说?” “你把林简交出来,我们兄弟也不会再造杀孽,转身便走,如果你不说,每十息,徐某便会动手杀一个人。” 林思正气的浑身颤抖,却是闭上了眼睛,不肯再看。 徐老大呵呵冷笑,手中长刀再一次抬起。 林家的人群之中,一个中年人再也忍耐不住,缓缓站了起来。 第七十三章 求死与求生 这个中年人从人群之中站了起来,虽然面对刀斧,难免有些胆怯,但是神情坚决,高声道:“我便是林元达。” 林思正睁开眼睛,看了这个中年人一眼,面露不忍之色,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 反而是这个中年人身边的一个十来岁的童子,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面露疑惑。 徐老大闻言,把手中的长刀入鞘,颇为欣赏的看了这个中年人一眼,抚掌道:“听说你是读书人,读书人里,难得有这般胆色,徐某佩服。”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背后取出背在身后的长弓,正要一箭射死这个出头的“林元达”,突然从院子的一角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住手。” 徐老大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又有一个中年人,从代园的入口朝着大院这边走来,这个中年人虽然身形有些狼狈,衣衫也有些不整,但是脸上却没有什么惧色,面色平静。 “我是林简。” 他说完这句话,对着人群之中那个出头的中年人躬身作揖。 “多谢六兄好意,但是既然是冲我来的,便没有人让他人替死的道理。” 这个从代园那边走过来的,正是真正的林简,他本来正在一处暗室之中躲着,有一个赵家寨的年轻人护着他,但是知道了林家老少都被匪寇捉住之后,他便义无反顾的从暗室之中走了出来。 林侍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徐老大开口道:“既然你们是为我而来,我死之后便不要再为难林家人了,要抢什么都随你们的意,但是人命毕竟无辜。” 那个被林简称为六兄的中年人,是林简的堂兄林清泉,同时也是林思正的儿子。 他本来想要站出来,替林简死上一遭,从而让这些贼人退去,见到林简走了出来,林清泉当即大急,对着徐老大高声道:“这位好汉,我便是林简,杀我就是!” 徐老大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打小就在山上做强盗,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争相求死,城里的人家,就是与乡下的不太一样。”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狰狞起来。 “可是老子也分不清你们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才是林简,既然如此,只能一杀了!” 说到这里,徐老大也不再废话,手中的长弓拉满,凌厉的一箭朝着真正的林简射了过来。 林元达站在原地,闭目等死。 但是箭矢还未到,他便被一股力量扑开,跌倒在地上,因为这会儿还在下雨,林简直接扑在了水洼里,整个人已经狼狈到了极处。 他愕然回头,只见一个少年人同样趴在身边,很显然刚才就是这个少年人一把把自己推开的。 林简大惊失色,低声道:“三郎,你如何会在这里!” 扑开林简的,自然是堪堪赶到的林昭,他奋力把林简扑开之后,那根迅疾的箭矢却从他的肩膀上擦了过去,擦出了一道口子,林简强忍着疼痛,对着林简怒声道:“七叔,你若是就这样死了,如何对得住赵大哥他们?” 伏牛山在林简身边的人,一共二十多个,都是一些身手不错的汉子,这一次虽然他们也杀了不少山贼,但是毕竟人数悬殊,这些人大半死在了山贼手里,就连赵籍也身负重伤,多半是很难活下来了。 林简低声道:“总不能让我眼睁睁的看着林家老少,统统死在这里罢?” 他们两个人正在说话,徐老大已经丢下手中的弓弩,提刀走了过来,他走到了林简与林昭面前,看着面前的这两人,微微一笑:“二位说完了没有,可以上路了否?” 还不等林简回答,一旁的林昭就已经强忍住胳膊上的伤口,抬头看向徐老大,开口问道:“这位山主,我想问一问,程敬宗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能买的下你们全寨老小的性命?” “程敬宗?” 徐老大抬起手中长刀,皱眉道:“什么程敬宗?” 林昭勉强站了起来,恶狠狠的看着徐老大,低喝道:“你可知你要杀的人是谁?他是当朝的户部侍郎,太子的老师!我不知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冲进林家四下杀人,但是今日你动手杀了我七叔,来日整个大周,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林三郎声音凌厉,怒喝道。 “你的寨子,抵得住官兵,抵得住长安的神策军吗!” 徐老大本来手中的刀已经快要砍下去了,但是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这次来,一来是收了那个黑衣人的金子,二来也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谋个官身,进入黑衣人所说的范阳节度使军中从军。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他心中稍稍有些犹豫,不过江湖中人不会想的太多,徐老大手中长刀举起,冷声道:“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今日仇怨已结,自然不能给自己留下一个仇敌。” “日后老子就算因此而死,也拉了个大官与我陪葬!” 说着,他手中长刀便要砍下来。 今日,天狼寨的人在越州城里杀了不少人,再林家也杀了不少人,如徐老大所说,这个死仇已经结下来,他自然不肯在这种时候,心慈手软。 此时,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了。 林昭瞪大了眼睛,低吼道:“我可以做主,山主现在转头走出去,林家对此事绝不再追究,今日便当山主没有来过!” “山主要什么东西,尽可自取。” 林昭咬牙道:“想来请山主过来动手的人,也不会给山主多少钱财,何必为了这一点小利,杀害朝廷大员?” “这其中利害,山主要想想清楚!” 林昭声色俱厉:“这一刀下去,你们寨子便一定会跟着我七叔一起死!” 徐老大本来已经砍下来的刀,慢慢停了下来。 他微微皱眉,看向眼前这个少年人,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林简,脸上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林昭心里松了口气,继续说道:“山主今日进城,应该是有人把你们放了进来,山主可以想一想,整个越州有谁有本事把你们放进来?” “只有越州知州!” “他与我七叔有仇,才会这样做,但是他现在还在知州任上,有人打进城来,对他来说是天大的罪过,你们动手杀了我七叔之后,他焉能放你们离开?” “他一定会杀你们,借以邀功避罪!” 林昭的话音刚落,林府外面已经有动静传来,一个天狼寨的矮汉子迈步走了过来,对着徐老大大声道:“寨主,外面有官军慢慢包过来了!” 其实此时林家大宅外面,还都是山阴县衙的官兵,暂时对天狼寨的人是形不成威胁的。 林昭连忙趁热打铁。 “我有办法让你们出城!” 少年人目光炯炯有神,开口道:“只要山主不再动手杀人,我可以保证你们安然离开越州城!” 见这个强盗头子不为所动,仍旧目光凶狠,林昭声音有些急切了。 “程敬宗身为知州,绝不可能留下勾结山匪的罪名,他绝对会动手灭口!” “山主若不信我,你们绝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第七十四章 欠他一条命 越州城里乱成了一团。 不止是兴文坊一个坊遭了贼人,兴文坊附近的几个坊,也同时被敌人劫掠,这几个坊里住的,大多是越州城里的富户,纷乱之下,这些人都慌慌张张的四下逃窜,尤其是兴文坊的坊民,争相逃离兴文坊。 而此时,兴文坊外已经集结了差不多一百多个官兵,这些人里有些是山阴县衙的衙差,有些是城防营的人,还有一些是县衙临时征集的壮丁,都围在兴文坊门口,但是迟迟不敢进去。 山阴县令郭兴,看着眼前的兴文坊坊门口,额头上已经满是大汗 兴文坊在山阴治内,如今却被贼人闯了进来,他这个县令受牵连已经是必然的事情,现在的问题是会牵连到什么地步,要知道那位太子的老师还在兴文坊里,如果他被这些山贼给杀了…… 想到这里,郭兴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他回头看向身边的县尉,怒声道:“知州衙门的兵怎么还不见动静?会稽县衙的人都到了!” “这些贼人这般凶悍,只凭我山阴县衙,如何能敌?” 郭县令破口大骂,怒声道:“还有城防营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如何能让这些贼人,轻而易举的进了城里!” 越州相对富庶,山阴自然也是富县,在这种地方做县令乃是一个肥缺,而且不出几年时间就有升迁的可能,但是经过今天晚上的事情,这位郭县令的仕途,便到此为止了。 不止到此为止,而且还有可能因此获罪,从大老爷变成阶下囚。 他如何能不着急,如何能不愤怒? 郭县令一边骂人,一边集结人手,好容易集结到了二百多人左右,他胆子也大了一些,硬着头皮说道:“事到如今,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林侍郎被那些贼人给害了,咱们统统都要进大狱!” 郭大老爷神勇异常,大手一挥,怒喝道:“进去救人!” 二百多个人,在他的指挥之下,涌进了兴文坊,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直接朝着林家大宅冲了过去,进了林家大宅之后,郭县令立刻吩咐道:“查探贼人踪迹,尽量寻到林侍郎,把林侍郎保护起来,寻到林侍郎之后,莫要轻举妄动,等知州衙门的兵到了再说……” 他手下的人立刻点头应命,开始在林家大宅里四下查探,而郭兴则是被一群人护在了中间,心中惴惴不安。 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是万万不肯以身涉险的,他也是进士出身,今年才三十许岁,如今虽然前程可能不存了,但是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享受,如何愿意与这些穷凶极恶之人打交道? 郭县令被一群人护着,心惊胆战的等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那个被派出去的县尉才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对着郭县令低头抱拳:“县尊,林家大宅里处处都是尸体,估计死了近百人,但是……未曾见到那些贼人的踪影!” 郭县令大皱眉头,开口道:“方才明明见到有贼人在林家肆虐,怎么一转眼时间,便人影无踪了?” 这县尉继续说道:“县尊,林家大院里的数百林家人,大半……都被剥去了衣裳,卑职猜想,那些贼人应该是换上了林家众人和下人的衣裳,趁乱逃出了兴文坊,外面正在下着雨,天色又黑,便给他们逃了出去。” 郭县令咽了口口水,很是紧张的看着县尉。 “林…林侍郎如何了?” “具体不清楚,不过应该无恙……” 县尉恭敬低头:“刚才卑职询问了几个林家人,不曾听说林侍郎遇害。” “这便好,这便好。” 听到贼人已经跑了,郭县令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胆子也大了起来,对着四下的人吩咐道:“本县现在去探望林侍郎,你们四下探查,如果碰到贼人,就地格杀!” “通知知州衙门,让他们封闭城门,把这些胆大包天的匪寇,截杀在城里!” 说完这句话,郭县令不顾大雨,朝着林家大宅的正堂走去,此时林家的正堂里,足足有几十个人或者站着,或者坐着。 林家大宅里一共住了几百个林家人,不过这会儿妇孺之类的都收到了惊吓,多半都已经回房间去了,在正堂里坐着的,除了一些长辈,就是各个小家里可以说话的男人。 不过这些人多半都穿着里衣,外衣都给人剥了去,颇为狼狈。 其中,林家大老爷林思正坐在主位上,而林简则是坐在他的身边,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郭县令带着人慌慌张张的走进了林家正堂,他先是对着林思正拱手行礼,又扭头对着林简拱手行礼,颇有些惭愧。 “郭某迟来一步,致林家遭此大难。” 他对着林思正和林简深深作揖。 “我之罪也。” 林思正作为本地乡绅,自然是认得郭县令的,老人家长叹了一口气,起身把郭兴扶了起来,开口道:“贼人有意为之,不干县尊的事情,若非县尊带人过来惊走了那些贼人,我林家不知道还要死上多少人。” 郭兴连忙出声安慰了几句林思正,然后他瞥眼看向了坐在一边的林简,只见林元达默默的坐在椅子上,始终没有动弹过。 郭县令大着胆子,走了上去,对着林简深深低头:“此次是下官失职,元达公没有被那些贼人伤到罢?” 林简此时心中的愤怒,已经到了极致。 不过他的愤怒,一来是对于那些贼人,二来是对于程敬宗,对于康东平,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跟眼前这位山阴县令,并没有多大关系。 于是,他缓缓开口:“林……林某无事,多谢县尊挂怀。”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郭县令沉声道:“那些贼人,不知道怎么便越过了城防军,进到了城里来,这件事下官一定派人查问清楚,给元达公一个交代!” “不用查了。”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这件事情是谁所为,已经昭然若揭。” 林侍郎狠狠咬牙,声音愤怒至极。 “今日之事,不死不休!”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郭县令,声音沙哑:“郭县尊,我的侄儿,被那些贼人掳了去,无论如何请县尊查探到那些贼人的去向,将我侄儿救出虎口。” 方才郭兴带人逼近林家大宅,大宅里的天狼寨贼人顿时就有些慌乱了,有些人甚至打算强行杀出去,这个关键时候,还是那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告诉徐老大,让他们就此罢手,换上林家人的衣裳逃出去。 徐老大被林昭那几句话一吓,担心真的杀了林简或者带走林简,会引来朝廷的精锐,他又害怕林家这个大官事后“报复”,便从林家众人之中,挑选了一个“人质”带走了。 这个倒霉的人质,自然就是表现神勇的林三郎了。 郭县令闻言立刻点头,开口道:“元达公放心,官府一定替元达公,救回令侄。” 一群人正在林家大宅的正堂里说话的时候,一个山阴县衙的官差,急冲冲的跑了过来,对着郭兴躬身抱拳。 “县尊老爷,有那些贼人的消息了!” 郭县令立刻回头看向这个衙差,开口道:“快快报来!” 这个衙差低头,开口道:“方才收到消息,有一伙贼人强冲西城门,逃出城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林家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林思正与林简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戚戚然。 良久之后,林大老爷幽幽的叹了口气。 “今日,咱们都欠那孩子一条命。” 第七十五章 为什么? 当天晚上,天狼寨的人乔装打扮,离开了兴文坊,然后便强行冲开了西城门,这些人都是悍匪,又是从城里往城外突破,西城门只有几十个人守城,自然拦不住他们,被这些人轻而易举的冲了出来。 一行人出城之后,自然有人接应他们,不多时就有十几匹马被牵了过来,这些山贼头目个个上马,朝着东白山老巢走去。 这一次他们进越州城,着实抢了不少东西,其中有一些是林家的,还有一些是兴文坊里其他富户的,有十来个人都背着沉重的战利品,被护在最中间。 而林昭,也被这些人裹挟着,离开了越州城。 因为与山贼对峙,消耗了不少心力,再加上被徐老大的弓箭射伤了作弊,流了不少血,此时的林昭已经虚弱不堪,没走多少路,便昏厥了过去。 见林昭倒在地上,一些脾气不太好的汉子,就要挥刀解决了这个累赘,一旁的徐老大抬手阻止了手下人的动作,沉声道:“老四,背着他走。” 他口中的老四,是一个身材壮硕的巨汉,有近九尺之高(本书按汉尺二十三公分计算),如同铁塔一般,这个汉子听到了徐老大的话之后,立刻点头,伸手把林昭给“捡”了起来,很轻松的放在了肩膀上。 一个天狼寨的头目走在徐老大附近,低声道:“当家的,这小子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直接宰了他就是,何必一直带着他?” 徐老大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闻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如果事情都这小子给说中了,咱们留着他还有大用……” 说到这里,这个尚算年轻的寨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声道:“多留一些人盯着身后,莫要被官军闻着味儿追上来。” 说完这句话之后,徐老大心里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心里已经开始有些后怕了。 如果真如这个少年人所说,那他们天狼寨,多半已经因为这件事,惹上大麻烦了。 想到这里,徐老大回头看了一眼被那个大汉扛在肩上的林昭。 ……………… 林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他睁开眼睛之后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小木屋里,林昭心里顿时警觉起来,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就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 此时,左臂的疼痛也跟着传了过来,林昭“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昨天他受伤的时候,情势正危急,那时候林昭热血上涌,并不觉得伤口如何疼痛了,如今热血消退,剧痛便随之传来。 他忍住了这一波疼痛,然后左右打量了一眼自己现在的“住所”,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下了好几天雨的越州终于放晴,阳光斜斜的照进了屋子里来。 林昭看着屋子里的这束阳光,大致辨别了一番方向,心中暗暗估算。 “约莫……三四点的样子……” 按照此时的计时方式,应该是……申时初。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从简陋的床板上站了起来,他刚刚起身,就看到有一个大概十岁左右,衣着有些邋遢的小姑娘,正坐在自己床边不远处盯着自己,见林昭从床上起身,这个小姑娘便立刻站了起来,迈着小脚丫朝外跑去。 小丫头跑远之后没有多久,一身都是酒气的徐老大,来到了林昭的这个房间里,他随手把手中的酒壶扔在一边,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昭对面,开口道:“山上没有什么好大夫,只有一个土郎中,你左臂的伤,多半不会好的很快。” 林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这才现已经被处理过了,他抬头看向徐老大,声音低沉:“有劳山主。” “你们读书人的称呼,某听不明白,你一口一个山主,心里却在骂我是贼,是也不是?” 林昭没有否认,只是默然道:“性命都在山主手里,自然要客气一些。” 徐老大呵呵一笑,开口道:“这话还算实诚。” “某姓徐,名字便不说了,你叫我徐老大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坐在徐老大对面,叹了口气:“昨夜在林家大宅里,徐寨主与现在可是判若两人。” “在外面自然要凶一些,不然镇不住场面。” 徐老大先是自嘲一笑,然后抬头看向林昭,脸上的笑容收敛:“林公子昨夜与我说,我的这个寨子,大难临头了。” 徐老大面色平静:“不瞒林公子,你这句话把我吓得不轻,这会儿兄弟们刚刚赶回寨子里,多半都已经睡下了,独独我因为你这一句话,到现在也没有合眼。” 林昭咬了咬牙:“我与寨主说实话,寨主肯放我离开否?” “那要看一看情况。” 徐老大这会儿有些疲惫,声音中带着嘶哑:“不过林公子方才也说了,你的性命现在在我手里。” 林昭脸色一僵,然后缓缓开口:“不瞒徐寨主,你这个寨子,短则十天,长则两个月,一定会被官军荡平,灰飞烟灭!” 徐老大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林家的那个大官,会报复我们寨子?” “我七叔自然会憎恨贵寨,不过他一个文官,还是被罢职在家的文官,短时间里哪里有可能调离官军讨伐贵寨。” 林昭声音低沉:“真想要荡平贵寨的,一定是那个让你们进越州城的人!” “徐寨主应该还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实话与寨主说,这件事的幕后之人,乃是朔方军中之人,朔方军,乃是大周的边军!” “他们绝然不会留下这个致命的污点,此时此刻,朔方军的人多半已经在赶来贵寨的路上了。” “徐寨主觉得,贵寨挡得住多少朔方军精锐,一百还是两百?” 朔方军乃是边军,而能够被康东平调用的,一定是朔方军的精锐。 这些军中的精锐,都十分可怕。 十个江湖好手与十个军中精锐拼杀,江湖好手或许会赢甚至可能会大占上风,但是如果一百个江湖高手与一百个军中精锐厮杀,前者必败无疑! 徐老大微微色变,开口道:“朔方军?那人与我说,他是范阳节度使麾下……” “他自然不可能与徐寨主说实话。” 林三郎语气幽幽:“因为这件事乃是朔方军的污点,他们不可能提朔方二字,而且朔方那边,也一定会派人来,抹掉这个污点。” “这一点我几乎可以肯定。”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徐老大,有些好奇的问道:“看徐寨主言谈举止,也不像是那种利益熏心之辈,如何就能做出攻击越州城这种……不智之事?”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徐老大没有说话,而是默默起身,转头离开了林昭的房间。 在房间门口,那个看着林昭的小女孩正在等着徐老大出来,等徐老大走出来,小女孩连忙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喊道:“阿爹……” 徐老大脸上露出笑容,应了一声之后,拉着小女孩走远了。 此时此刻,他耳边回想起了林昭刚才问过他的问题……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有了一个女儿,又有了一个儿子? 还不是因为他,在那个黑衣人口中,听到了校尉两个字? 还不是因为自小在山上长大的徐老大,不想让自己的儿女再做山贼了…… 第七十六章 为民除害! 东白山天狼寨贼人,胆大包天,趁夜闯进了越州城里,劫掠了数个民坊,约有十多家大户遭了灾,现任越州知州程敬宗,当夜就带衙门以及城防营的人,奋力苦战,才把贼人给赶了出去。 到了第二天,这位越州知州又到遭灾的各家各户询问情况,问过了三四家之后,终于到了兴文坊林家。 林家这一次,算是损失最大的一家了,家中四五十家丁被杀,仆人也死了不少,更重要的是林家本家子弟,也有三四十个人死在了那些山贼手里,受伤的约有近百个。 到了第二天下午,林家大院里已经摆了上百个棺材,正堂摆不下,就摆在了门外,家里家外已经挂满了白幡,颇为凄凉。 林家的大家长林思正,经过这场变故之后,也受了惊,躺在了床上生了大病,程知州闻讯之后,连忙亲自赶到林思正床前慰问,知州大人满脸愧色,对着病床上的林思正叹息道:“林老爷,此次是西城门换防的时候,出了一些空档,不知道被谁泄露给了那些贼人,以至于被他们给闯了进来,此是本官失职,愧对越州的父老乡亲啊……” 林思正虽然没有受什么伤,但是昨天晚上有不少林家人死在了他眼前,老人家上了年纪,这会儿就有些心神郁结,听到了程敬宗的话之后,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京城来的程知州,声音虚弱。 “敢问程知州,我林家在城南,这些贼人从西城门进城,因何径直就到兴文坊来了?” “大抵是因为兴文坊附近富庶。” 程敬宗满脸严肃,开口道:“这些贼人奸滑,多半是事先就已经探听好越州城里哪一个街坊富庶,因此进城之后,便直奔兴文坊附近而来。” “老先生有所不知,这一次受灾的,不止是林家一家,也不止是兴文坊一坊。”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林思正一眼,轻声道:“好在老先生安然无恙,便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只不知道林侍郎……” 昨夜贼人退去之后,山阴县令郭兴便第一时间到场问清楚了林家的情况,但是如今整个越州的官员,心里都对这个新来的知州心存不满,因此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人跟程敬宗沟通过林家的情况。 他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林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更不知道……那位林侍郎,死了没有。 “死了。” 林思正心中对这位知州厌恶已极,但是却不能当场作,只能闷哼了一声:“七郎昨夜,被那群贼人乱箭射死了,这一下,程知州满意了否?” 程敬宗闻言脸色大变,立刻从床边站了起来,颤声道:“老先生此话当真?” 林思正闭上了眼睛,不再搭理程敬宗。 程知州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林侍郎乃是大周之柱梁,越州之文脉,如何就能死在那些贼人手里?” “这些贼人,真是罪大恶极!” 程知州气的咬牙切齿,对着林思正大声道:“老先生放心,本官已经向越州附近的驻军求援,用不了多久就会有驻军支援越州,到时候本官一定亲自带队,把那些胆大包天的贼人,统统剿灭!” 林思正躺在床上,闭目不言,但是心中已经在微微冷笑。 如果林简昨夜真的死在了那些山贼手中,林家家道中落,也就是几年时间而已,毕竟林简已经彻底得罪了那位朔方的大将军,一定会招来报复。 程知州豪气干云的说了几句话之后,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思正低头道:“老先生,元达公是程某的前辈,又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不知道棺椁停在何处,程某想去给元达公上几柱香,聊表心意。” 他也是个聪明人,不曾见到林简尸体之前,并不会相信林简就这么死了。 “上香就不必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却不是床上的林思正在说话,程敬宗心里一沉,回头一看,果然看到了一个身材欣长的中年人,迈步走了进来,这个中年人面无表情,冷声道:“磕个头就行。” 程敬宗心神大震,不过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 “原来元达公无事,方才可吓死程某了。” “若元达公真的被那些贼人给害了,程某便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林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缓缓开口:“若我死了,程知州多半做梦都会被笑醒。” 他声音不停,接着说道:“方才听程知州说,要求援驻军,讨伐那些恶匪,是也不是?” “正是。” 程敬宗收拾了一番心情,很快冷静了下来,开口道:“最多三天,我越州便能够出兵讨伐匪寇,给昨夜无辜死难的越州百姓一个交代。” “如此甚好。” 林简强忍住心中怒气,缓缓说道:“我有一个子侄,被那些贼人掳了去,需要尽早搭救回来。”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程敬宗,声音沙哑:“至于我与程知州的账,咱们来日方长,以后可以慢慢来算。” 程敬宗自问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把柄,联络山贼的人也跟他没有太大关系,就连西城门的空档,也是因为正常换防,牵扯不到他的身上,因此心中并没有太多畏惧。 他对着林简微微低头:“元达公非要强诬程某,程某无话可说。” “程某既然在知州任上,便会做好知州该做之事。” 他口中的该做之事,自然是把那些东山的匪寇剿灭干净,毕竟这些人很有可能会是埋藏的隐患,尤其是这些山贼的头目们,必须统统杀个干净,以除后患。 说完这句话,程敬宗对着林简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了。 这位知州大人的动作很快,到了第二天,附近的驻军便派了八百个人过来支援,程敬宗又纠结上城防营,以及越州城里的官军,加在一起凑了一千五百人左右,浩浩荡荡的朝着东白山开进。 东白山颇为险峻,天狼寨的人据山而手,虽然只有三百多人,但是官府的这些人手其实并不一定能够拿下天狼寨,程敬宗真正的倚仗,是队伍里藏着的二百朔方军。 这些朔方军,是真正在朔方见过血的,他们才是进攻寨子的主力,不管是山上的山贼,还是他请来的这些地方驻军,相对于朔方这种边军来说,都要差上许多。 东白山距离越州城,只有一百多里的距离,一千多人从早上出,到第二天的下午,便已经看到了东白山。 程知州亲自带队,他站在东白山下,看着眼前的这座山峰,目光凶狠。 “各位兄弟,就是这个山上的贼人,劫掠越州百姓,今遭,我们便……” “为民除害!” 第七十七章 林三郎的颜粉 林昭被“请”到东白山上,已经整整三天时间了。 这三天时间里,他多半时间都待在这间小屋子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送过来,只是寨子里的人似乎得了徐老大的命令,都不跟他说话,只有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偶尔会来这个小屋子里看望林昭。 小姑娘也不怎么说话,林昭来的第一天,她就搬了把小板凳,坐在了林昭对面,盯着林昭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开口说了一句。 “你真好看。” 她从小在山上长大,平日里见到的都是寨子里的那些五大三粗的强盗,不曾见过林昭这样俊俏的年轻人。 林昭被这些山贼强行掳了过来,一来是怕家里人担心,二来是有些担忧自己的性命,本来心情极度不好,听到了小女孩这句话之后,当下心情立刻就好了很多,微笑着回了一句。 “小妹妹你也好看。” 有了第一次对话之后,两个人之间就慢慢熟悉了一些,这三天时间里,小姑娘便经常过来探望林昭,偶尔还会给林昭带一些她自己的零食过来,放在林昭面前。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自然是没有什么情爱之心的,她之所以这样对待林昭,很大原因是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下过山,因此对于林昭这个好看的山下之人有些好奇。 到了第三天早上,林昭刚从床上起身,穿着一身麻衣的徐老大,便推门走了进来,这个土匪头子直勾勾的看着林昭,脸色严肃。 林昭被他看的浑身毛,当下开口道:“徐寨主,你……有事吗?” “你说的话成真了。” 他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 林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开口道:“徐寨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你说会有官军过来剿灭我们。” 徐老大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如今官军已经在上下集结了,看情况,到下午差不多就能攻上山来。” 徐老大一边说话,一边把他女儿经常做的小板凳搬了过来,坐在了身下,然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林公子你……似乎很聪明,我想让你给寨子出个主意。”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给你出主意,你能放我下山么?” 徐老大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开口道:“如果我们寨子这一次能够安然无恙,我可以考虑放公子下山。” “安然无恙?” 林昭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开口道:“三天之前寨主过来问我,或许可以保全住你们的寨子,但是现在官军已经到了山下,寨主还想要安然无恙,那就太天真了。” 见徐老大微微皱眉,林昭开口问道:“贵寨先前没有遭遇过官军围剿么?” “有过很多次。” 徐老大沉声道:“但是从前官军的人数,都没有这一次这么多,所以都被我们一一挡了下来。” 天狼寨建寨三十多年,先后遭遇过很多次官军围剿,前几年越州知州杨璞还带人攻打过一次天狼寨,那一次颇为成功,把天狼寨打的元气大伤,天狼寨的老寨主,就是死在了那一次围剿之中。 然而因为东白山地势险要,官军始终也没能攻下这个寨子。 林三郎看了一眼徐老大,开口道:“我有个法子,可以保存贵寨大半人的性命,寨主想听否?” 徐老大声音低沉:“愿闻其详。” 林昭毫不犹豫的开口道:“跑!” “寨主现在就把寨子里的人统统集合起来,让他们立刻从后山四下逃散,你们久居山中,那些官军在山里应该追不到你们才是,逃下山之后寻个地方躲个几年,等风头过了你们仍然想回来当山贼,也不是没有重操旧业的可能。” “昨天我就跟他们商量了。” 徐老大深呼吸了一口气,皱眉道:“没有几个人愿意离开寨子,他们都认为官军从前官军打不下东白山,这一次自然也打不下。” “愚蠢!” 林三郎冷声道:“这一次要杀你们的,不是越州的知州衙门,甚至不是越州的驻军,而是朔方军!” “与你们联系的知州程敬宗,乃是朔方军大将军的小舅子,不管是程敬宗还是朔方军,都不可能允许你们这些祸患存在下去,他们一定会想要出手把贵寨抹平!” “朔方军精锐的战斗力,绝对不逊于长安的禁军,你们哪里来的自信,能够抵挡得住!?” 徐老大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些东西,与他们多半是说不通的,还请公子给徐某另指一条路。” 林昭有些好奇的看了一眼徐老大:“徐山主,你身为贵寨寨主,应该可以强行解散寨子才对吧?” “我当寨主没几年。” 徐老大默然道:“平日的事情还好,我都可以说了算,但是让他们下山躲避官军,那些老人,多半不会听我的。” 说到这里,程老大站了起来,对着林昭微微抱拳:“公子何以教我?”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有什么办法教授寨主?” 林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既然贵寨的人分辨不出官军的战力,那就让他们试一试就是了,天狼寨既然能存在这么多年,想来即便官军再强,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打下来的,徐寨主可以让手下人先去试一试,等现了官军厉害,大家自然会萌生退意。”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按我的意思,寨主还是做好撤退的准备比较好,可以聚拢一些亲近的人,随时准备逃离天狼寨,这样到了真正要走的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徐老大默默听完了林昭的话,然后缓缓点头:“徐某受教。”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 “这件事完了,若徐某未死,便将公子安然送回越州。” 说完这句话,徐老大的身影越来越远。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徐老大远去的背影,目光闪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时候给这些山贼出主意,是迫不得已,但是林昭心里十分清醒。 他不能跟这些暴徒混在一起,他要尽快想办法脱身,回到越州去。 他的未来是长安城,是国子监,绝不是这么个到处野花野草的山寨! 正在林昭思考这件事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大哥哥,阿爹与你说什么呢?” 林昭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那个颜粉,正站在门口处,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自己。 林三郎虽然十分讨厌这些山贼,但是却十分欣赏这个小姑娘,当即面露微笑,开口道:“没有什么,一些琐碎小事。” 就在林昭与小姑娘说话的时候,山下的官兵“联军”,已经开始登山了。 二百朔方精锐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 第七十八章 一坡两沟三道坎 程敬宗带来的官军,加在一起约有一千五百人左右,其中有地方驻军,也有城防营的人,但是有两百个人来路不明,按照程知州的说法,这二百人里有他带到越州的家丁,也有在越州召集的义民。 程敬宗算是这一次行动的起人,他带什么人过来,别人也不太可能有意见,于是乎一众人便浩浩荡荡的开到了东白山山下。 然后,这二百个人一马当先,直接冲在了最前面。 后面负责城防营的越州司马周平,看到前面这二百个人如狼似虎一般,飞快的攀爬东白山,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显得孱弱无力的城防营,眼皮子直跳。 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家丁,分明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精锐! 他作为越州的武官领,自然知道程敬宗的来历,当下在心中暗自嘀咕。 那位朔方的大将军,胆子也太大了一些,几乎是在明目张胆的往江南派兵了! 朔方军政大权,虽然皆在康东平手中,但是名义上毕竟还是朝廷的军队,没有朝廷的命令,他们是绝不可能从朔方往内6派兵的,更不要说是江南腹地了! 好在这些人只有二百人,再加上已经巧借明目,没有公开朔方军的身份,这样即便有人知情,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去得罪那位康大将军。 有二百朔方军冲在最前面,周司马心中放心了不少,他振奋精神,带着城防营将士,尽量跟在朔方军身后。 临来之前,程敬宗已经让人蘸了几个东白山的猎户带路,因此不存在迷路的问题,一行人早上登山,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到天狼寨的山寨了,程敬宗身为文官,却是冲在了最前面,他站在高处,眯着眼睛看向这个盘踞东白山三十多年的寨子。 “魏将军。” 程敬宗回头看向一个壮汉,开口道:“这个寨子,从上到下必须鸡犬不留,否则不止是我会有麻烦,就是大将军那边,在朝廷也会有一些麻烦。” “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脸上有两道长长刀疤的魏将军面露狰狞之色,对着程敬宗呵呵一笑:“程老爷放心,我麾下这二百人,足够荡平这个山寨了,最迟明天,一定让这个寨子鸡犬不留。” 说罢,这个魏将军大手一挥,二百人立刻列成阵势,井然有序的朝着天狼寨缓缓推进。 这二百个人,个个身着普通布衣,但是每一个人的衣裳都鼓鼓囊囊,显得颇为怪异。 这个时候,天狼寨的匪寇也已经现了这二百人,天狼寨位于一个高坡之上,要想上去,必然要经过一个斜坡,而这个斜坡之上,已经有三四十个弓箭手持弓等候。 这是天狼寨的第一道屏障,三十年来,这一道屏障不知道阻挡了多少官军。 这三四十个射手,见状脸上都露出嘲讽的笑容,其中一个头目冷笑道:“这些应该是官军派来送死消耗我等箭矢的,兄弟们,射准一些,尽快射杀了他们!” 这些天狼寨的弓手,多半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准头也都不错,不然不会被安排在弓手这个位置上,他们几乎同时搭弓射箭,朝着坡下的二百人射去,三四十根箭矢几乎全部命中,统统射在了这二百人身上! 然后……出了金铁之声! 这二百人恍若未觉,如同刀枪不入的神人一般,顶着天狼寨的箭雨,开始冲锋! “铁甲!” 负责弓手的天狼寨头目脸色大变,骇然道:“这些人的衣衫之下……都着了铁甲?!” 冷兵器时代,甲胄无疑是最为珍贵的战略物资之一,普通的皮甲轻甲,对于弓箭的防御力不强,而铁甲已经算是重甲了! 这种重甲,很是珍贵,不管是朔方军还是长安的禁军,都只有少部分精锐才能着铁甲! 而且这东西颇为沉重,也不是普通士兵能够驾驭的。 眼前这二百个人,看起来竟然是人人着铁甲,而且配铁甲之后竟然能在山地之中奔行,只这两点,就已经称得上是精锐了! 山贼头目目光骇然,大声道:“射,射!” 朔方军偷偷调派精锐,定然是要加以隐藏的,铁甲还可以藏在衣服之下,但是头盔却藏不得,因此这二百个人只着甲并未着盔。 刀疤脸魏将军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声音冷冽:“冲锋,冲锋!” 他一声令下,而二百个人的度竟然又快了几分,快移动之下,要瞄准头部本就不易,结果是这二百个人仅仅折损了十来人,便冲到过了这个长长的斜坡,来到了这些弓箭手面前。 这二百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狞笑。 他们同时抽到在手。 山贼们自然也都扔下了弓箭,抽出了腰中的长刀硬着头皮朝这些人冲了过去。 这些身着铁甲的朔方军,怡然不惧,有些人干脆不躲不闪,朝着这些山贼合身一撞,便能把他们撞出两三米远,然后倒地不起,失去战斗力。 不到片刻时间,天狼寨的三四十个弓手,就已经死伤殆尽。 这些朔方军飞快的处理完了这些弓手,然后抬头看向天狼寨。 天狼寨的位置极好,这道斜坡只是第一道屏障,想要真正到达寨子门口,还要越过三四道复杂的地形。 魏将军面无表情,对着手下人挥了挥手。 “继续向前!” 二百人轰然应诺,井然有序朝着天狼寨推进过去。 而此时,站在一处山头的徐老大,已经把这一幕统统看在了眼里,见这些弓手片刻之间便死伤殆尽,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天狼寨,这一次他没有去见寨子里的那些老资格,而是径直走到了林昭的房间里,目光复杂:“林公子,又一次说中了。” 林昭这会儿正在跟那个小姑娘一起下虎棋,又叫“老虎吃小孩”,这几天时间,他在这里多半是靠着这个打时间。 见到突然闯进来的徐老大,林昭放下了手中的石子儿,扭头看向徐老大:“官军要打进来了?” “他们已经过了箭坡,后面还有两沟三道坎,一时半会打不过来。” 一坡两沟三道坎,是天狼寨借用地势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三十年来,官军们一直未能攻破这些历代寨主的心血。 说到这里,徐老大脸色微变:“不过我刚才看了那些官军的战力,他们人人着铁甲,与从前见到的官军,大不一样……” 这位年仅三十岁的寨主,脸色有些苍白:“只那二百人,恐怕便可以轻易推平天狼寨。” 听到这里,林昭也变了脸色,皱眉道:“那些人,都穿了铁甲?” 这几个月时间,林昭也想方设法打听了一些朔方军的事情,虽然不甚详尽,但是已经多少可以了解到一些了。 哪怕是在朔方军中,身着铁甲的也是不多。 徐老大缓缓点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些寨子里的人太过顽固,我说不动他们。” “我会安排一些我这边的人,慢慢撤向后山。” 第七十九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些朔方军精锐,展现出来的战场统治力,极为可怕。 倒不是说他们个体的战斗力如何如何强横,如今的大周,除了真正把功夫练到极处的极少数几个人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不可能真正的以一当十以一当百,这些朔方军精锐的战斗力,与赵籍身边那些赵家寨的精装,其实差不到哪里去,但是这些朔方军聚在一起的战斗力,简直可怕到了极点。 他们三人一组或者四人一组,有人专门负责撞开敌人阵势,有人负责补刀,还有人负责戒备四周,配合起来极为默契。 再加上他们衣衫里都穿着铁甲,打起来只要注意护住头颈便好,因此碰到山贼都是径直冲过去,根本没有任何顾忌。 天狼寨里的这些前几日还在越州城里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山贼,在这二百个朔方军精锐面前,简直如同孩童一般,一碰就碎。 天狼寨总共也就三四百人,平日里之所以能够在东白山逍遥法外,多半是倚仗地利,官军很难冲过关卡打到寨子里来,但是这些训练有素的边军精锐,势如破竹一般,闯过了天狼寨的所有防御。 而且这些人下手极为狠辣,到现在为止,只要是跟他们照过面的山贼,没有一个活口,从中午进攻开始,只一个多时辰,天狼寨就有一百多人,死在了这二百人手下。 越州司马周平,跟在这二百人身后,呆呆地看着这些人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横扫众多山贼,心里微微觉得心惊。 以这些人表现出来的战力,他们如果回过头来面对自己这一千多个人,多半也可以横扫…… 想到这里,他看了看就站在附近的程敬宗,心里暗自感慨。 那位在朝堂上名声极为不好的康大将军,看起来绝非只是靠着康贵妃上位,只看这二百朔方军的战斗力,就可以得知,朔方十万大军的战斗力,到底有多么恐怖! 想到这里,他对着程敬宗拱了拱手,笑着说道:“程知州的这些家丁这般悍勇,真是了得。” 程敬宗时时刻刻都在观望山上的战况,见二百朔方军势如破竹,这位知州老爷微微皱眉,有些诧异的说道:“听说这些山贼人数不少,怎么每次都只有几十人出来迎战,就这样被轻易逐个击破了。” “如果他们一起出来,只怕会是一场苦战。” 天狼寨有近四百人,如果尽数出现,把手这一坡两沟三道坎,恐怕二百朔方军也不会是对手,要让城防营与守备军等地方军上前消耗,才能慢慢啃下来。 但是如今天狼寨却十分奇怪,每次只出现二三十人,三四十人,被二百朔方军轻而易举的平推了。 周司马微笑道:“想来是那些贼寇见程知州的家丁勇武,不敢出来应战,如此一来,也不用城防营与守备军什么事了,只程知州这些家丁,便能够肃清贼寇了。” 程敬宗笑呵呵的看了一眼周平,淡然道:“周司马放心,该给周司马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 他静静的说道:“不瞒周司马,本官第一次出长安为官,家姐担心我在外地有什么风险,就从朔方那边召集了一些已经不在军中的老卒到本官身边充作家丁,这些人虽然已经不在朔方军中,但是毕竟曾经是朔方军将士,还是不太方便摆在明面上,这一次剿灭天狼寨的功劳,自然是城防营与守备军以及知州衙门平分。” 听到这里,周平心里对这个初来越州的知州改观了不少,他笑着拱了拱手,开口道:“那就承蒙知州提携了。” “哪里谈得上提携?” 程敬宗摇了摇头,呵呵一笑:“本官得罪了元达公,这越州多半是待不下去了,为官一任,怎么也要造福一番越州百姓才是,至于周司马,得了这份功劳之后,那才叫前途无量,日后司马进了长安城,本官还要靠司马提携才是。” 周平目光闪动。 程敬宗这番话里,已经有十分明显的拉拢意味,他一个即将被调离越州的知州,自然没有拉拢越州司马的资格,很显然他是替他身后的那位康大将军,在拉拢人才。 本来,程敬宗是没有这个心思的,但是剿灭天狼寨的功劳,他这个知州肯定是吃不下的,毕竟总不能告诉朝廷,他身边有一整个校尉营的朔方军精锐,因此只能把这个功劳做个顺水人情,分给周平大半。 既然给出了这个人情,自然要顺手拉拢一番。 这位越州司马周平,今年也才三十二三岁而已,也是进士出身,将来前程大好, 周平只是犹豫了片刻,便面露笑容,笑着说道:“下官若是有机会到长安城,一定拜访知州。” 周司马显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回应了程敬宗所请,但是却也给出了自己的条件。 那就是“进长安城”。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呵呵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 后方两位老爷正在进行不可告人的交易,另一边的正面战场,战斗已经十分激烈,二百朔方军精锐一路横推,已经打到了三道坎的第二道坎。 当然了,人都是血肉之躯,打到这里二百朔方军即便再如何精锐,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死伤,除了之前有十余个人死于弓箭之外,到现在又有一二十个人死在了山贼手中,还有近二十个轻重不等的伤兵。 不过天狼寨那一边显然更惨,朔方军用不到三十人的代价,至少杀了天狼寨近二百人! 这还是在天狼寨占据地利的情况下,假如是在平原正面对冲,这二百朔方军,甚至可以零伤亡拿下这场战斗! 打到这里,天狼寨这边的心气也泄了,他们本就不是正规军,没有受过正规的训练,此时不少人已经两股战战,看到这些满身都是鲜血的朔方军,便浑身抖。 而此时的天狼寨寨子里,已经人心惶惶。 许多人慌不择路,也不跟寨主打招呼,便回自己屋子里,把自己的这些年抢到的金银财物裹在包袱里,背上包袱便四下逃窜。 徐老大见状,也知道大势已去,索性下令除了殿后的人之外,其他人尽快撤离天狼寨。 有了寨主的命令,天狼寨的人立刻便四下逃逸,很快整个寨子便没有剩下多少人了。 这也是缉捕山贼比较麻烦的地方。 如果只是打进天狼寨,到晚上这些朔方军便能够做到,但是想要把四下逃散的山贼杀个干净,便至少需要一两天的时间,因此先前刀疤脸魏将军,才会与程敬宗说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够把天狼寨处理干净。 程老大下了各自逃命的命令之后,他第一时间找到了自己年仅**岁的儿子与刚满十岁的女儿,来到了林昭房间里,这位天狼寨的寨主,抽刀一刀斩断了林昭脚上绑缚着的牛皮绳,声音低沉:“林公子,官军要打上来了,我说过会放你,你现在自由了,去与官军会面罢。” “我要带着儿女躲避官军去了。” 林昭被这个越勒越紧的牛皮绳,绑了三天脚,被解开之后,他一边低头揉搓自己的脚踝,一边开口道:“要杀你们的是程敬宗,他跟我也不对付,如果被他现我在这里,多半会顺手一刀砍死我,我现在不能去跟官军见面。”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徐老大,面无表情:“还有徐寨主你,也不能带着这两个孩子逃命。” 徐老大本来已经转身要走,闻言停住了脚步,皱眉道:“为何?” “程敬宗必然会追杀寨主你。” “寨主进越州之前,应该是跟程敬宗的人接触过的,他们来剿灭天狼寨,就是要毁了这些证据,而寨主你,便是最大的证据!” “你活着一天,这些人多半就不会离开东白山,而是会一直搜寻下去。”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徐老大身后的一对儿女,缓缓说道:“寨主你自己尚且难能逃脱性命,何况带着两个孩子?” “你带着他们,不止自己要死,还要拖累他们,要我说寨主不如让他们自行逃命去,这样活下来的几率还要大一些。” 徐老大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女,又回头看向林昭,语气有些艰难:“林公子所说,可是真的?” 林三郎面色平静,开口道:“自从见了寨主之后,林某可曾说过半句空话?” 第八十章 人畜无害林三郎 程敬宗等人之所以大张旗鼓的来讨伐天狼寨,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来杀徐老大这个当事人,至于天狼寨里的其他人,只是顺带杀一杀而已。 可以这么说,徐老大这个人,现在的生存几率几乎微乎其微,因为只要他不死,官军那边就会一直追杀他。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徐老大沉默了许久,最终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嘶哑:“他们两个…都还太小了。” 他这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的确太小了,还不具备独自生存的能力。 徐老大自小在天狼寨里长大,十来年前的时候这群人劫了一个商队,商队里有一个姑娘,这个姑娘被当时的老寨主许给了他,于是乎就生下了这么两个孩子。 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那个姑娘就落下了病根,没两年就走了,这几年时间一直是徐老大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对于他来说,天狼寨固然有感情,但是这两个孩子才是真正的牵挂,不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带人去越州杀人,搅进了朝堂争斗之中。 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那个刀疤脸魏将军,跟承诺过的校尉之职。 当了朝廷的校尉,他的儿子便可以有个前程,不至于跟他一样,在山上当一辈子强盗。 在朝廷里做了官,那他的女儿将来也能有资格嫁一个好人家,不至于被人说成山贼之女。 因为一双儿女,徐老大才会插手进来。 当然了,因为他没有读过书,眼界见识也止于东白山,止于天狼寨,分辨不清人心险恶,更分辨不清朝堂的险恶,才会给自己以及寨子招来这种大祸。 但凡他读过一点书,也不至于干下这种蠢事。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林昭,突然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叩道:“林公子,求你给他们两个人一条活路!” 林昭默然看向眼前的这个粗壮汉子,然后皱眉道:“寨主杀了林家那么多人,我没办法把他们两个人带到越州去,否则给人知道了,不仅是给我带来麻烦,他们两个人多半也会被林家人活活打死。” 徐老大低头道:“那就请林公子代为照顾他们一段时间,等官军退去了,再把他们带回这个寨子里就是。” 听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自己那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颜粉,然后低声道:“看在小姑娘的份上,这事我应下来了。” “有劳林公子。” 徐老大松了一口气,走在最前面,低声道:“这个寨子附近,有一个藏身之所,里面备了水米,只有历代寨主知道,我领着你们去那里躲避几天,等官军退了,你们再出来。” 说完,他走在前面带路,从寨子的后门绕了不知道多少小径,穿过了不知道多少荆棘,终于带着几个人在一处陡坡后面,找到了一个小山洞,这个山洞入口极窄,哪怕是林昭这种少年人,钻进去也只是勉勉强强,而像徐老大这种壮汉,想要进去就得吃一些苦头了。 不过入口极窄,走上两步之后便宽阔了许多,往前走几十步之后,便来到了一处大概有三丈方圆的平地,这里如徐老大所说,有水有米,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床铺,甚至还有锅灶,但是看起来已经许多年没有人用过了。 林昭四下打量了一眼,突然看到床铺下面有几个箱子,他心中一凛,连忙收回目光,假装没有看见。 徐老大一直在悄悄观察林昭,见到他这个表情,徐老大勉强一笑:“这里的确有一些钱财,是避祸的时候用来应急的,林公子如果有需要,走的时候拿走就是了。” 听他这个语气,这里的财物远不是他的所有财产,林昭缓缓摇头,开口道:“在下只求活命,并不怎么缺钱。” 说到这里,林昭四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山洞,开口道:“徐寨主,这个山洞似乎颇为隐蔽,既然这样,寨主你也不用再出去冒险了,我等一起住在这里,等官军退去之后再出去就是。” 徐老大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一双儿女,然后默默摇头:“如果林公子所说是真的。他们进攻寨子就是为了让我死,我一天不死,他们便一天不会罢休。” “这个地方虽然隐蔽,但是如果他们一遍又一遍的搜山,总是能够找出来的,我不能留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沉声道:“拜托林公子了,此事之后,若徐某侥幸不死,一定厚报公子。” 说完这句,徐老大又回头跟两个儿女交待了一些事情,又在大女儿耳边附耳说了些什么,便转头离开,林昭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一起往外送了两步,等快走到入口处的时候,林昭才开口道:“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是既然寨主如此坦诚,我给寨主指一条活路。” 徐老大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昭。 “请公子指教。” “那些人是一定要杀徐寨主你的,你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多半就是九死一生的下场,为今之计,只有找个人替寨主去死。” “寨主出去之后,如果有机会,便寻一个身材相貌都跟你差不多的尸体,然后跟他互换衣裳,再把他的容貌给毁了。” “寨主身上如果有什么信物,也最好放在那人身上,这样或许可以骗过那些官军。” 徐老大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官军的那个刀疤脸领,与我见过,这个法子多半瞒不过他。” 不过他沉默了一番,继续说道:“但是却可以试一试。” 他对着林昭抱了抱拳。 “多谢公子指点。” 说完这句话,他便硬生生挤出了这个山洞,因为洞口太小,他的前胸跟后背都被山石擦伤,衣衫透红,看起来很是吓人。 挤出山洞之后,徐老大沿着来的方向,把他们一行人沿途留下来的痕迹尽量清理干净,然后慢慢消失在了林昭的视野之中。 等徐老大彻底走远之后,林昭才一屁股坐在了洞口的石头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从山贼进城的那天晚上,一直到现在差不多四天时间,他终于彻底摆脱了生命危险。 这几天时间,他说错了一句话,做错了一件事,就有可能死于非命。 尤其是在天狼寨的那就好,明面上的林三郎云淡风轻,还会跟颜粉一起下老虎棋,但是实际上,林昭每一天都惴惴不安。 他喘了几口气之后,才抬头看向洞外,目光幽幽。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找仇家给自己出主意……” 林三郎暗自嘀咕了一句,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尘土,朝着洞内走去。 作为阶下囚,这几天时间,他在天狼寨里对徐老大每次都是笑脸相迎,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但是他心里比谁都盼着这个寨子上下死光光! 第八十一章 天经地义! 林昭在山洞门口坐了一会儿,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便转身朝着山洞里走去。 那位程知州的凶悍,他可是见识过的,现在外面都是程敬宗的人,如果他这个时候走出去,且不说有很大几率会被当成山贼杀了,就算没有被误杀,那位知州老爷想来也不介意随手处理掉林昭。 因此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必须要躲在这个山洞里,尽量藏好,等到风头过去了,再想办法回越州去。 这个山洞,入口处还是非常光亮的,但是越往里越黑,到了那块平地的时候,就基本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刚才还是徐老大举了个火把照亮,等林昭再度走到那块平地的时候,只见那个小姑娘已经点起了一盏油灯,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这块不小不大的平地。 林昭左右打量了一番这间小屋子,然后再灶台后面抱了一些稻草,给自己铺了一个简单的床铺,然后他坐在稻草上,看向眼前的姐弟俩,开口道:“现在是白天,可以点灯,到了晚上的时候,等一定要熄了,知不知道?” 白天天光大亮,一盏油灯的光芒根本不起眼,但是如果到了晚上这个山洞里还有微弱的光芒,只要附近有人,就一定会现这个山洞。 小姑娘坐在床边,有些怯懦的点头:“知道了。” 相比较这个小姑娘,比他还要小两岁的小男孩,反倒要勇敢许多,他拉着自己姐姐的手,看向林昭,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 林三郎坐在稻草上,借着灯光看向这一对姐弟,开口问道:“你们两个叫什么?” 小姑娘与林昭比较熟,立刻开口道:“我叫采衣。” 说完她又指向自己的弟弟,继续说道:“他叫朝宗。” 说完,这个名叫徐采衣的小姑娘低着头说道:“不过寨子里的人都不这么叫我们,他们叫我们大丫跟小虎。”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两个名字,是什么人给你们取的?” 徐朝宗低头不说话,徐采衣轻声道:“阿爹说,是娘亲给我们取的名字,阿爹他没有读过书,但是我们两个的名字他都会写,娘亲走的早,阿爹就教我们写名字。” 林昭笑了笑:“你们的母亲,肯定读过不少书,给你们取的名字,都是有出处的。” 这姐弟俩的名字,都是出自经典,很显然他们那个早逝的母亲,多半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流落到了山上。 听到林昭提起母亲,姐弟两个人来了兴致,立刻追问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昭也很有耐心,坐下来把“华采衣兮若英”以及“朝宗于海”两句话,解释给两个孩子听。 两个人从小在寨子里长大,根本没有读过书,此时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三个人年纪都不算大的少年人,正在山洞里窃窃私语,此时外面隐隐传来了争斗的声音,林昭心中一凛,连忙起身吹灭了油灯,在黑暗中对着两个孩子低声道:“噤声。” 于是两个孩童便很听话的闭口不言,林昭让他们两个睡在床上,自己则是睡在稻草上,此时还是夏天,山洞里颇为阴凉,三个人就在惴惴不安的心情中,慢慢睡了过去。 林昭一觉睡醒,这会儿已经到了深夜,山洞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是在山里,外面隐隐还能听见一两声狼嚎,他不敢点灯,只能在黑夜轻声说道:“你们两个,醒了没有?” “醒了。” 两个小家伙都小声回话。 林昭适应了一会儿黑暗,然后摸索出了一点干粮,慢慢放到两个孩子手边,然后轻声道:“你们先吃点东西……” 在这种地方,自然是不能生火的,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三个人都只能喝凉水,吃干粮。 黑夜之中,三个人如同三只大耗子一样,一点一点的啃着干粮。 因为已经睡了一觉,后半夜林昭毫无困意,好容易熬到了早上,他大着胆子跑到了洞口观望情况,结果四下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根本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 就这样,林昭带着两个孩子,在山洞里生活了足足三天时间,这三天时间里,只有白天他们才能点亮油灯,得到一些光亮,借着这些光亮,小姑娘徐采衣,会与林昭下老虎棋解闷。 到了第四天早上,林昭终于忍不住了,他从稻草上爬了起来,然后回头对两个孩子低声道:“你们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一看情况,我不回来,你们就哪里也不要去。”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如果我一直不回来,你们就把这山洞里的粮食吃完了再出去。” 经过三天的时间,两个孩子都跟林昭颇为熟悉了,闻言都点了点头:“知道了,林大哥。” 林昭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稻草,大着胆子走出了山洞,他天生聪慧,记忆力也好,能够清晰的记得徐老大领他们过来的路,爬了几道坡,又绕了一些路之后,林昭终于遥遥的看见了天狼寨,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爬到了天狼寨附近。 爬到了天狼寨附近之后,林昭才目瞪口呆的现,这座原本规模不小的寨子,已经被烧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残缺的木头以及土坯,整个寨子的土坯主体还在,但是基本上已经算是付之一炬了。 而此时的寨子里,已经空无一人,有的只是那些倒塌的木头下面,一具具被烧焦了的尸体。 林昭摇了摇头,转身寻了个高处爬上去,四下看了看之后,才现整个东白山上,已经看不见官军的踪影,很显然这些官军,已经退出了东白山。 林昭心中凛然。 程敬宗等人,是为了徐老大这些知情人而来,既然他们已经退去,就代表着……徐老大八成已经死了。 至于林昭教徐老大的那个法子,听起来似乎可行,但是实际操作起来难度太大,毕竟官军之中有跟徐老大近距离照过面的人存在。 林昭摇头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山洞去把那两个孩子带过来,突然听到了身后一处还没有全然倒塌的房梁下面,传来了一阵动静,他心中一凛,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两步,只见那个没有倒塌的梁柱下面,有十几具已经烧焦的尸体,其中一个人躺在尸体之中,但是身上的衣服却没有被烧焦,只是他的衣衫上都是鲜血,后背上还有一根羽箭,看起来颇为骇人。 这人很显然没有死,并且藏在尸体之中看到了林昭,这才出了动静。 这人的脸上全是鲜血,一时间分辨不清容貌,但是林昭又觉得眼熟,当即小心翼翼的问道:“徐寨主?” 那人咳嗽了几声,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沙哑:“是我。” 很显然,他受伤极重,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林昭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徐老大面前,然后松了一口气:“徐寨主伤势重否?我去给你寻个大夫?” 此时他已经走到了徐老大附近蹲了下来,正准备继续说话,原本已经垂死的徐老大,突然伸出左手,狠狠地扣住了林昭的脖子! 他浑身鲜血,怒目圆睁,恶狠狠地看着林昭。 “那些官军说,我天狼寨之所以覆灭,是因为太蠢……” “我重伤之后,在尸体堆里躲了三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说到这里,他怒视林昭,咬牙道:“是你,是你是不是?” “是你给我出的那些主意,害了我们寨子,是不是?” “是不是!” 林昭本来以为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这才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看起来已经重伤垂死的徐老大,还有余力对他难。 不过也就只是给林昭带来了一些麻烦而已。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两只手一齐力,这才挣开了徐老大的左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后退了两步,谨慎的看着徐老大。 确定徐老大受了重伤,没有办法活动之后,林昭才从地上站了起来,咬牙道:“本就是你自己蠢,你夜袭林家,杀了那么多人,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凭你那个可爱的女儿吗?” 那天晚上,林简只差一线,就死在了这些贼人手里,林简若是死了,林昭多半也活不了。 更重要的是,跟林昭关系很不错的赵籍,也死在了这些山贼手里,他心里焉能不恨? 焉能心甘情愿与山贼出谋划策? 面对这些讨伐的官军,原本坐拥地利的天狼寨,不是没有还手的机会,但是就因为林昭的几句话,让天狼寨内部生了分裂,至始至终都只有一少部分山贼正面抵抗了官军。 这才导致了天狼寨的飞溃败。 此时既然已经摊牌了,林昭也不再遮掩什么,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冷眼看向尸体堆里的徐老大。 然后他左右看了看,终于在附近看到了一把长刀,他一边弯腰捡刀,一边开口道:“其实我骗你的不止这一点。” “程敬宗固然想杀你,但是他哪有那么多时间一直待在这荒山野岭?” “那些官老爷以及官军们,也不会有那么多精力,去一遍一遍的搜山。” 林昭终于捡起了那把刀,缓缓说道:“原本只要你在那个山洞里躲上几天,说不定官军们便退了,是我把你骗了出去,目的就是要借那些官军之手,要了你的性命。” “为了不引起你的怀疑,我还很贴心的给你出了一个脱身的主意。” 终于,有些瘦弱的林三郎,提着那把长刀,走到了重伤垂死的徐老大面前,少年人双手举刀,目光凶狠,咬牙道:“你我本无仇怨,怪只怪你干下了不该干的错事,杀了不该杀的人!”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看到少年人手中的长刀,只能勉强动弹的徐老大,目光惊恐。 第八十二章 林家搜救队 “林大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啊?” 这会儿林昭刚把徐家姐弟俩从山洞里带出来,借着天光,徐采衣抬头看着这个长的很好看的林家大哥,有些好奇的问道。 此时的林昭,脸色的确有些惨白。 虽然是两世为人,但是两辈子他都没有杀过人,但是不久前……他杀人了。 虽然那个时候,徐老大已经重伤垂死,即便林昭不动手,他也不一定能够活下来,但是刚才的确是林昭亲手捅了他最后一刀,结束了他的生命。 如果再来一次,林昭也依旧会动手杀人,毕竟既然已经跟这个山贼头子结怨,就绝不能留下这么个祸患,毕竟他不是自己一个人,他在越州城里还有家人,还有朋友。 但是毕竟是第一次下手,这会儿他的脸色苍白,心情有些慌乱。 听到了徐采衣的话之后,林昭才从出神之中回过神来,他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开口道:“没什么,只是刚才在寨子里见到了太多尸体……” 见到林昭这个模样,徐采衣缓缓摇头,开口道:“林大哥你没有见过死人么?我四岁那年就见过很多了……”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一边的徐朝宗探出头,看向林昭:“林大哥,你在外面见到我阿爹了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不曾见到。” 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再见到那位徐寨主了,因为林昭动手杀人之后,又添了一把火,此时那一堆尸体连带着徐老大,都已经面目全非。 林昭走在两个人的前面,尽量不让两个人看到他有些心虚的表情,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他的心情平复下来不少,然后回头看向徐采衣,问道:“妹子,你父亲走之前,有没有交代过你什么?” 徐采衣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阿爹说,让我们从山洞里出来之后,就去寻四叔。” “他说整个寨子里,就四叔一个人信得过。” 林昭心中一动,想起来那个把他从越州扛回来高大壮汉,似乎就被徐老大称呼为“老四”。 他缓缓点头:“那好,我带你们去找你们四叔。” 虽然不知道徐老大是怎么受伤,又是怎么逃出官军搜捕的,但是他既然给儿女留下了一条后路,这个天狼寨的老四,应该能从官军手中活下来才是。 徐采衣点了点头,开始走在林昭身前带路,她一边带路一边回头与林昭说话,只是林三郎刚杀了她爹,心里自然有些心虚,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 至于徐朝宗,便没有那么多话,只是默默的走在两个人身后。 在徐采衣的带领下,三个人先是下了满是尸体的东白山,然后又爬上了另一座小山,徐家的这一对姐弟,都是自小在山里长大,爬山什么的都很是利落,反倒是林昭,走了没多久便浑身都是汗了。 三个人足足走了大半天,一直到接近傍晚的时候,才在徐采衣的带领下来到了另一处有些偏僻的山洞门口,徐采衣穿了几口气,扭头对着林昭说道:“阿爹说,如果他没有回来,就让我们来这里寻四叔,让我们以后跟着四叔。”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林昭,脆生生的说道:“林大哥,你同我们一起进去么?” 林昭缓缓摇头:“既然把你们送到了,我也算完成了徐寨主的嘱托,这便下山去了。” 徐采衣有些不舍得林昭离开,继续说道:“林大哥,这会儿都已经傍晚了,你又不熟悉山路,一个人怎么走的下去,你还是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 说着,她左右看了看,有些神秘的说道:“阿爹跟我说,他在这里藏了很多钱,让我分给林大哥一点呢。” 林昭看向这个小女孩,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人先进去找你们四叔,等你们找到他,我再进去。” 徐采衣点了点头,拉着弟弟一起进了这个山洞。 片刻之后,一个身高九尺的壮汉,牵着两个孩子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只见山洞门口已经空无一人,那个身材瘦弱的少年人早已经消失在了夜色里,不知去向。 大个子有些憨厚的挠了挠头,扭头对着徐采衣道:“大侄女,你说的那个长的好看的人在哪呢?” 徐采衣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说他在这里等我的……” 小姑娘眼睛红了,低头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他怎么能骗人呢…… ……………………………… 越州城里。 从林昭被山贼掳走之后,林二娘便每天一大早来到兴文坊林家大宅门口,询问自己儿子的下落,几天之后,三元书铺的谢三元也会带着女儿一起来问林昭去了哪里。 每一次,都是林简亲自出面安抚这两家人,面对这种情况,哪怕是进士及第的元达公,也只能出言安慰,再没有别的法子。 众人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越州组织起来的讨贼官军,希望他们能够把被掳走的林昭营救回来。 此时但是很可惜,一直到**天之后,就连衙门派出去剿匪的官军,都已经得胜归来,但是始终没有寻到林昭的踪影。 此时,绝大多数人都觉得,那个聪慧机灵的林三郎,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 林元达心中自然焦急不已,当天晚上,可以说是林昭救了他的性命,他欠了那个少年人一份天大的人情,在确认官军已经靠不住之后,林简亲自组织起了四五十个林家人,准备去一躺东白山。 他们此去的目的,是十分悲观的,那就是……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起码要把那个少年人的尸带回来,埋在林家的土地上,不能让那孩子曝尸荒野。 对于林简来说,他更希望把林昭活着带回来,如果林昭死了,这位探花郎恐怕要内疚一辈子。 这天一早,林简便带着四五十个人,准备从兴文坊出,生了病的林思正,也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门口给林简送行。 老人家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简说道:“老七,找人自然是要去找的,但是你就不用去了,听说东白山脚下现在还有官军在守着,说是清剿山贼余孽,你又跟他们不怎么对付……” “大伯,出事的第二天我就应该去的。” 林简骑在马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只是大伯你非要拦着我,说山贼凶恶,我等去了也没有用处,我才耐着性子等在了家里。” “如今,山贼已经被剿灭,而三郎却不见踪影,如果这个时候,我还躲在越州城里,那真是枉读圣贤书了。” “大伯莫要劝我了。” 林元达长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苦涩。 “最少,也要把那孩子的身子带回来。” 第八十三章 恩重如山 趁夜从山上逃下来的林昭,非常狼狈。 他没有在山上待过,本来就不认得路,再加上天黑,更加分辨不清楚路径,只走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的衣服就被树枝荆棘之类的东西划伤,因此走了一小会之后,他就果断放弃了连夜下山的想法,而是自己在山上寻了个斜坡休息。 风餐露宿是十分难受的,好容易捱到了第二天早上,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林昭便继续摸索着下山,这时候有了天光,他少吃了不少苦头,慢慢摸到了山脚下。 这座山虽然不是东白山主峰,但是仍是东白山的一座小山峰,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林昭看到有几个官军正在设卡盘查,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 如果说程敬宗还在,林昭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些官军面前出面,但是现在程敬宗已经回越州去了,就算他留下了什么吩咐,这些底层官军,未必就敢动手杀人。 林昭只微微犹豫了一下,便下了决心,朝着这几个官军走去。 他已经在山上啃了几天的干粮,而且因为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连续几天都没有怎么睡好觉了,这个时候他必须尽快回到越州城里去,好好歇息两天。 “几位……差大哥。” 林昭咬了咬牙,迈步走了过去,嘴里说的是地道的越州方言,那几个设卡的官差听到了山上有动静,几乎立刻拔刀出来,指向林昭所在的方向,衣衫褴褛的林三郎,一脸苦笑从林中走了出来,开口道:“几位差大哥,在下林昭,越州林氏子弟,被山贼掳到山上来的。” “前几日官军剿匪,我趁机逃了出来,但是在山上迷了路,转悠了好几天,刚刚找到下山的路。” 几个官军都是城防营的人,也都是越州本地人,听到林昭的一口方言就知道他即便不是越州城里人也是越州城郊的,不太可能是东白山这边的人,因此也都放下了警惕,开口道:“你是林家的人?” “是,在下林昭,家中行三,同辈行十一。” 一个年级长一些的官军点了点头,开口道:“前几天是听说林家一个后辈被山贼掳了去,这几天都没有寻到,还以为你遭了难,” 听到这句话,林昭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他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几个官军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几位差大哥,在下身无寸金,等回了越州之后,一定重谢诸位。” 一定关卡一共有四五个官军,其中一个年级大一些的心思活泛,对着几个同僚说道:“诸位你们在这里看着,也不要让他走了,我回越州一趟知会林家人,让林家人过来认人。” 这个时候,林昭的身份其实已经可以确认七七八八了,只要去林家报信,多半就可以拿到一些赏钱,这是趟肥差,这些官军中的老油条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油水。 就这样,林昭被几个官军暂扣在这个关卡里,然后其中一个回越州报信,这人刚离开不久,林家四五十人的搜救队就到了东白山下,他们先是在官军留下的各个关卡打听,立刻就探知了林昭的下落。 哪怕是久居官场的林探花,此时也心情激动,在官军的指引下,急冲冲的来到了林昭所在的关卡,还没有走近,便高声呼唤:“三郎,三郎——” 林昭也听到了林简的声音,虽然此时他颇为虚弱,但是还是勉强出声回应:“七叔,我在这里。” 听到了林昭的胜者之后,元达公身子都跟着颤了颤,他跌跌撞撞的朝着林昭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说话:“天可怜见,天可怜见啊…” 终于走近,林元达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这个侄子,眼中垂下泪来:“三郎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为叔一辈子都会心中不安,幸好上天垂怜,保佑你安然无恙。” 如果说上一次林昭被抓进大狱之中打了一顿,是林简欠了他一份不太好还的人情,那么这一次林昭因为林简被抓进了山贼窝里,林简就是欠了他一份这辈子也还不清的救命恩德! 林昭苦笑道:“七叔放心,我没有什么事,我娘呢?她还好罢?” 林简这才放开了自己的侄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确定没有缺胳膊少腿之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娘每日来林府询问你的下落,我真不知道怎么与她说,现在好了,你能安然回越州去,你娘那边我也算有个交代了。” 说到这里,林元达看了一眼林昭,脸上露出笑容:“对了,三郎你是如何从贼匪窝中逃出来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七叔,咱们路上再说,我现在有些饿了。” 他这几天,只在那个山洞里啃了些干粮,没有怎么好好吃过饭,最近一天时间更是水米未进,腹中颇为饥饿。 林简拍了拍脑袋,慌忙道:“差点给忘了,林渠,快给三郎拿些吃食过来!” 片刻之后,林昭总算吃上了热食,离开东白山之前,他又从林简手里要了些钱,给那几个守卡的官军一人分了一点。 林简本来是骑马过来的,但是为了照顾林昭,他又让人找了辆马车,叔侄两个人坐在马车里,慢慢返回越州。 马车之中,林元达看向自己这个颇有些狼狈的侄儿,叹了口气感慨道:“这一次若非三郎,我恐怕早已经没了性命,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三郎才好。” 林昭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七叔对我颇多照顾,有人要害七叔,我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然后开口问道:“对了七叔,赵大哥他……” 那天晚上,林昭见过赵籍一面,他身受重伤,浑身都是鲜血,但是那时候林昭已经顾不得他了,便直接去了林家大院里。 听到林昭提起赵籍,林简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他摇头叹了口气,开口道:“是为叔对不住赵家寨,赵家寨先后有二十多人因我而死,等越州这边事毕,我准备去一趟南阳伏牛山,向赵家寨的人赔罪。” 听到林简这番话,林昭心中也有些黯然。 那个教授他习武的赵籍,还是没能活下来。 叔侄俩感伤了一会儿,林简便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你这些天都遭遇了什么,说来与我听听。” 林昭点了点头,当即把这几天的经历,大概与林简说了一遍,就连他动手杀了徐老大的事情也没有隐瞒。 毕竟在这个时代,动手杀山贼非但不是罪过,反而是功德。 “大约就是这样。” 林昭说完了之后,开口道:“到了今天早上,我才从山上逃了下来。” 第八十四章 父皇圣明 这件事情前后接近十天时间,林昭承担了极大的风险,这十天时间里,他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哪怕是先前在那个关卡那里,面对那几个城防营的官军,他也随时有可能死于非命。 一直到见到了林简,他才算真正安全了。 但是这些付出,并不是没有回报的。 这件事情之后,林昭就跟这位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彻底绑定在了一起,只要这位探花郎在朝堂不倒,林昭的前程便一片光明! 总体来说,赌得很值! 说完了自己在山上的经历之后,坐在林昭对面的林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按理来说,三郎你杀了那些贼寇的领,应该有你一份大功才是,但是先前程敬宗等人,已经宣称他们斩杀了这个天狼寨的贼,参与这件事的不止程敬宗一人,还有越州司马以及附近的守备军,他们既然已经事先宣称过,那这桩功劳便很难争过来了。” “这个自然。” 林昭连忙摇头,开口道:“侄儿没有想要争这份功劳的意思,能够从山上活着下来,便已经十分不易了。” 说到这里,林昭心有余悸的看向林简,开口道:“七叔,根据那个贼所说,是有人提前跟他们沟通过,让他们夜袭越州城,侄儿几乎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是那个程敬宗所为。” 说到这里,林昭咬牙切齿:“他一个朝廷命官,居然勾结山贼夜闯州城,要害七叔性命,真是无法无天,胆大妄为!” 提起这件事,林简也十分愤怒,他强忍住怒火,低声道:“我与康贼一系的人是政敌,他们要杀我并不稀奇,但是为了杀我一人,却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那天晚上越州城里有一百多人死在那些贼人手里,光我林家一家,就死了四五十人,伏牛山的那些赵家兄弟们,也是非死即残。” 说到这里,林元达怒不可遏:“我大周立国三甲子有余,从未出过这种事情,康贼他们便是仗着天子宠溺,才这样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这件事前后,我已经写信送到了长安去,朝廷很快就会知晓此事,到时候便不止是程敬宗获罪这么简单了,他身后的康东平,也难逃干系!” “只可惜,康贵妃圣眷不减,想要借着这个扳倒康氏还是不易,只能继续等待机会。” 元达公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我林家几十口人以及伏牛山二十多口人的大仇,总有一天要找康家清算!” 林昭也跟着叹了口气,低声道:“七叔,那些人分明已经是狗急跳墙了,他们一计不成,很可能会再次对您下手,您要小心一些才是。” 林简点头道:“吃了这么个大亏,自然不能再没有防备。” “程敬宗此人,罪大恶极,早晚要他偿罪!” 马车从东白山到越州城,大概要走一整天的时间,叔侄两个人坐在马车里,先是聊关于那些山贼的事情,到了后半天,林简就已经开始与林昭说一些长安城的事情了。 比如说长安城的官制,长安城的势力,以及长安城的新奇事物。 ……………… 就在叔侄两个人讨论长安城的时候,长安城那边,也已经收到了林简送过去的书信。 林简这次一共送了两封信,一封照例是送到御史台弹劾康东平以及程敬宗,另一封则是送到了宋王府,让宋王府世子李煦转送东宫。 李煦收到书信之后,不敢怠慢,第一时间送到了东宫之中,与太子殿下一起拆开信封,详细看了一遍信里的内容。 相较于送给御史台的官面文章,第二封信就写的比较详细,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写了一遍。 太子殿下看了一遍之后,微微皱眉,低声道:“康东平等人,真是愈胆大了,这种勾联山贼谋害朝廷大员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一旁的李煦摇头叹气道:“虽然大家都可以看出是康东平幕后指使,但是毕竟没有证据,也没有办法论罪,再说了即便查到了证据,最多也就是这个程敬宗出面担罪,牵扯不到朔方。” 太子殿下坐在东宫的软榻之上,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既然大家都可以一眼看得出来,父皇自然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从软榻之上起身,对着李煦道:“八弟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我去见父皇。” 李煦低声道:“殿下,怕陛下也不会给康氏降罪。” “用不着给康氏降罪。”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他们做事出了格,父皇总不能不给我一个说法。” “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扭头看向东宫里的宫人,沉声道:“与孤更衣。” 此时的他只穿了一身淡蓝色的便服,要去面见天子,至少也要换上太子常服才是。 很快,太子换好了衣裳,乘上了自己的车辇,赶到了太极宫。 这会儿已经是午后,天子正在书房里翻看一些杂书,两个美艳的宫女跪伏在他脚下正在轻轻捶腿,他身后还有两个宦官扇风。 知道太子求见之后,这位皇帝陛下微微皱眉,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伺候他的奴婢们暂且退下,然后整理了一番有些散乱的衣裳,开口道:“宣太子进来。” 很快,太子殿下走进书房,躬身行礼。 天子瞥了太子一眼,放下了手中书卷,脸上露出笑容:“我儿来此何事?” 太子殿下面色恭谨,起身之后手捧林简的书信,躬身道:“父皇,儿臣业师元达公,今日给儿臣送来了这封书信,信中内容骇人听闻,儿臣不敢擅专,特来请父皇过目。” 听到林简的名字,皇帝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林简能有什么事情,让你这个太子都不敢管,非要送到朕这里来?” “卫忠,拿上来给朕看看。” 伺候在皇帝身边的老宦官卫忠立刻点头,来到太子面前双手接过太子手中的书信,然后送到了天子手中,天子耐着性子,把林简从越州送来整整四页的书信看了一遍,然后微微皱眉:“此中事情,只是林简臆测,就算有人要害他,也应该送到御史台去,交给御史台查明之后严办,如何就送到东宫去了?” 太子连忙低头,开口道:“父皇,林师自然也向御史台弹劾了程敬宗等人,只是程敬宗等人所作所为,实在是骇人听闻,林师便又给儿臣写了封信,说明了此事。” 天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把书信丢在一边。 “既然如此,就等御史台查明了之后,依国法惩办就是,送到朕这里来做什么?” 太子殿下站了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天子,小心翼翼的说道:“父皇的意思是,派人下去严查此事?” “该怎么查便怎么查。” 天子皱着眉头,开口道:“不过若信中所说属实,越州城竟然会被山贼闯进来杀了一百多个人,确实骇人听闻,前些天还有人上书给朕说如今天下乃是治世,便出了这种事情,这不是在打朕的脸面么?” “这个越州的知州程敬宗,立刻让人把他拿到京城严办,不管他有没有勾结山贼,单是他让山贼闯进州城,就要治他的重罪!” 说到这里,天子沉吟了一番之后,开口道:“至于这个林简……” “既然越州不怎么太平,就让他先回京城里来罢,也是一个人才,若是死在了匪寇手里,也是我大周的损失。” 天子面色平静:“林家在州城之中遭了灾,也是朝廷的过失,林简是我儿的老师,就由我儿出面,多少补偿一些林家。” 天子这番话虽然说的隐晦,但是意思跟明显了。 那就是补偿林简以及林家,这件事到程敬宗为止。 太子殿下连忙跪地,叩道。 “父皇圣明。” 第八十五章 皇家与林家 皇帝宠爱康贵妃,已经十多年了,尤其是在康贵妃生了个儿子之后。 如果说在最初的几年时间里,这位皇帝陛下是的的确确喜欢上了那个美艳到了极点的女人,但是想要持续十几年时间,凌驾于国事之上,是不太现实的。 事实上皇帝陛下对于康贵妃愈宠爱,是在她生了个儿子之后。 基于种种原因,皇帝不想让太子去动康家,也不想让太子把这件事情牵扯到朔方,因此他才会在太子面前明确表态,这件事情止于程敬宗。 而太子殿下,也正是拿捏到了皇帝的心思,才会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只拿着一份林简的书信,就进了太极宫面圣。 得到了天子的准确回复之后,太子殿下起身向皇帝告辞,离开了太极宫,乘坐辇驾回了东宫,东宫之中,宋王世子已经等候许久,见太子回来之后,立刻迎了上去,躬身行礼:“殿下,事情如何了?” “成了。” 即便是城府深沉的太子殿下,这会儿脸上也忍不住流露出笑容,他呵呵一笑:“父皇已经松了口,林师可以从越州回来了,有了父皇这句话,林师坐上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就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太子顿了顿,开口道:“不过这件事情也就到程敬宗为止了。” 李煦微微低头,苦笑道:“又是各退一步,陛下控局之术,真是登峰造极。” 太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罢了,莫要在人后议论君父。” “过些日子朝廷应该就会廷推国子监祭酒的这个位置,有了父皇点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先不急着给林师写信,等朝廷封官的圣旨下来,再送到越州去,让林师风光一些。” “再有就是,父皇交代了,多少补偿一些林家,林师因为东宫,这一年多时间受了不少委屈,你我二人得上一上心,给林家争取一些好处才是。” 林简原本官途顺遂,如果不是因为是太子一党,被政敌攻击,现在应该还在朝堂里做官,即便不升,也是一个六部侍郎,何至于被贬回老家,去受一个知州的气?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林师这一年多,在越州确实受苦了,看他在信里说,如果不是因为那个林家的后辈林昭,他几乎就要死在那些山贼手里。” 太子殿下微微低头:“派些人去护卫林师,康家的人很可能会贼心不死。” 李煦点头应是,然后想起了曾经在越州城里见过的少年人,对着太子殿下笑道:“对了,林师传到京城里的那个活字,也是出自这个林昭手中,上一次我去越州的时候见过他,是个少年人,颇有灵气。” 太子殿下也没有怎么在意,随口问道:“这人读书么?” “这便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是林家子弟,应该多少是读过一些书的。” 太子殿下“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问起。 对于他来说,林昭这个人,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人物,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有些闪光点的小人物而已。 长安城里会闪光的年轻人,太多太多了,如今的林昭,还不入东宫的眼睛。 而此时的太极殿里。 天子坐在软榻上,目视着太子离去的方向,这位皇帝陛下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说道:“摆驾承欢殿。” 承欢殿,是康贵妃的寝殿。 这一日,没有人知道到底生了什么,只有承欢殿里的宫人们看到了自家贵妃娘娘,被天子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去。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越州城的林昭,自然不知道长安城里到底生了什么,他坐着林简的马车进了越州城之后,没有着急回家,而是找了一家成衣铺,把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换了下来,穿上了一身新衣裳。 换了新衣裳之后,林昭在兴文坊门口跳下马车,对着林简低头道:“七叔,我要回家见见母亲,也要歇息歇息,等过几天,再去代园看您。” 林简这会儿心情好了不少,微笑道:“是该回去看看你母亲,不过你也要小心一些,毕竟程敬宗现在还在越州城里。” “侄儿知道。” 林昭面带微笑:“那些人的目标乃是七叔,七叔更要小心才是。”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在兴文坊门口作别,林昭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一番激动的心情,朝着自己家门口走去。 他的家距离兴文坊并不远,绕过两三个巷子,便能看到家门口,他刚走出一个巷子,就看到自己那个平日里不喜见人的娘亲,搬了一把小凳子,正坐在家门口,偶尔还会左右观望。 一个一身青衣的少女,也搬了把凳子坐在林二娘的身边,不时低声与林二娘说上几句话,似乎是在宽慰后者。 在她的手边,还有一个饭篮。 少女也面带忧色,很显然也极为担心林昭的安全。 林三郎眼睛有些红,他往后缩了两步,擦干净泪痕,平复心情之后,大踏步走了出去。 还没等走近,他就对着自己家门口连连挥手。 “阿娘,我回来了——” 林二娘与谢澹然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同时抬头,同时眼眶红。 林二娘径直站了起来,一路跑向了自己的儿子,泪雨如下。 “昭儿,你可算回来了……”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林昭的后背,泣不成声:“叫你偏要去逞强,他林元达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干系……” “你要是去了,娘一个人……” 对于越州城里的所有人来说,林简的性命都远远高于林昭的性命,但是对于林二娘来说,林昭就是她绝大部分生命,那位林侍郎的生死,不及她儿子万分之一珍贵! 林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阿娘,我这不是好生回来了么?没事了,都没事了……” 林二娘依旧垂泪不止。 这十天时间里,她每天担惊受怕,用度如如年四个字,都形容不了她的心情。 终于,天可怜见,她的儿子平安回来了! 林昭一边抱着自己的母亲,一边扭头看向站在一旁抹眼泪的谢澹然,对着后者咧嘴一笑。 “谢姐姐,好久不见。” 谢澹然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恶狠狠的瞪了林昭一眼,然后低着头说道:“你平安回来就好,我在家中还有些事情,就先回去了……” 说着,她就要转身离开。 还在垂泪的林二娘,连忙放开自己的儿子,转头伸手拉住谢澹然的袖子,低头擦了擦眼泪:“好孩子,这些天多亏有你陪着,不然我真不知道…” 谢澹然眼睛红,脸色也有些红。 “夫人,这都是应该的……” 林二娘一边拉着谢澹然不肯让她走,一边回头瞅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开口道:“这些天都是澹然你过来给我送饭,今天昭儿总算平安回来了,姨姨一会儿多做一些好吃的,你也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谢澹然面色羞红,低声道:“夫人,这怎么好……” 林二娘这会儿眼泪已经干了,她拉着谢澹然的手不肯松开,脸上露出了微笑。 “过几天,我就去你家见你父母……” 谢澹然神色慌张,却不再挣扎,任由林二娘把她拉进了林家宅子里,头低的更深了。 林昭消失了这么多天,也不敢说话,乖乖的跟在两个人身后,一起进了家门。 第八十六章 莫要仗着好看! 回到越州之后,林昭先是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天又去谢家看了看谢三元。 知道林昭安然回来之后,谢三元也长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林昭已经算是两家人的主心骨,如果林昭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一去不复返,虽然谢老板不至于伤心欲绝,但是也会难过一段时间。 更重要的是,三元书铺也会失去展的方向。 值得一提的是,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林二娘,在林昭回来的三天之后,也去了一趟谢家,与谢家夫妻在里屋商量事情,不许林昭等后辈进去。 足足一个多时辰之后,谢三元与谢夫人才跟林二娘一起从里屋走出来,谢老板满脸笑容,对着林二娘笑着说道:“三郎乃是人中俊杰,我们夫妻俩都是很喜欢的,既然林夫人也喜欢小女,那这件事情就这么说好了,等年底的时候再正式定下来。” 谢澹然也在门口偷听,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她慌慌张张的转身,跑进自己的闺房里去了。 而林昭也不太方便去见她,只能跟着母亲一起离开谢家,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对林二娘笑着说道:“阿娘,你跟谢叔他们都说什么了?” “自然是你跟澹然的婚事。” 林二娘笑着说道:“难得碰到一个好姑娘,又这样喜欢你,切不可错过了,只可惜你爹不在越州,不然这桩婚事立刻就可以定下来,不用等到年底了。” 不管怎么说,林昭都是东湖镇林家所出,乃是林清源的儿子,林清源还好生生的活着,他的婚事,林二娘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做主的,只能等年底的时候,林清源从姚江回来,才能跟谢家定亲。 对于谢澹然,林昭自然是很喜欢的,不然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去见她,不过他今年才十三岁,就要跟人订婚,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怪异,林三郎伸手挠了挠头,对着母亲低声道:“阿娘,有件事我还要跟你商量。” 林二娘微笑道:“什么事情?” 林昭犹豫了一下,然后咬牙开口:“娘,七叔他明年大概率要去长安城去,他说如果他能回长安,就把我带到太学里读书,如果不能回长安,明年也会介绍我去石鼓书院读书,因此明年大概率我就不在越州了。” 从小到大,林昭都跟母亲一起相依为命,他本以为自己要离开越州,在林二娘这里应该会有一些难度,哪知道林二娘听完这番话之后,眼睛一亮,开口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七叔他亲口说的,他是大人物,总不至于哄骗我这个后辈。” 林二娘停下脚步,颇为欢喜:“好在你那个七叔,还有些良心,愿意提携你,不枉你替他出生入死。” 林昭眨了眨眼睛,有些愕然:“阿娘不反对我离开越州?” “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林二娘微笑道:“不管是太学还是石鼓书院,都是大周最出名的学府,你能够进去读书,将来也就能有一个前程,娘这辈子心心念念,就是你能够考个功名,一辈子衣食无忧。” 林昭远远低估了林二娘对于功名的执着,从小到大,林二娘就一心想让他考学,能够进入太学或者石鼓书院,对于林二娘来说,乃是天大的好事情。 母子两个人一边走路,一边说话。 林二娘笑吟吟的说道:“谢家那个女儿我很喜欢,无论你要去哪里,这桩婚事都要先定下来,过几年等你十六岁了,便回越州来娶了他。” 说到这里,她瞪了一眼林昭,低声道:“不管你要去衡州的石鼓书院,还是去长安的太学,为娘告诫你一句,莫要仗着皮相好看,去哄骗别的,若是教我知道了你在外面又有了其他姑娘,负了澹然,绝饶不了你!” 很显然,林二娘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长的好看。 林昭有些委屈的挠了挠头。 他从东湖镇里出来之后,一直是其他女子过来哄骗他,他哪里去哄骗过什么别的女子了? 不过林二娘的话他还是要听的,当即点头道:“阿娘放心,儿子是个老实人,只是出去读书,长长见识。” 林二娘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虽然林元达提携了你,但是如果你去了长安,莫要跟他来往太密,他是进士,又是大官,朝堂凶险,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能够掺和的。” “你只去读书,莫问其他事情。” 林昭微笑点头:“阿娘说的是,儿子都记下了。” 母子俩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哪知道家门口已经有一个小厮在等着,见到林昭走过来之后,这个小厮连忙上前,欠身道:“三少爷您可算回来了,七老爷请您过去呢。” 林昭闻言一愣,有些尴尬的看了看一旁的母亲。 林二娘瞥了自己儿子一眼,轻声道:“长辈相召,你不能不去,早些回来就是了。” 林昭连连点头:“儿子记下了。” 林二娘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开门进了宅子,关上了院门。 而林昭则是与这个小厮一起,朝着代园走去。 这个宅子距离代园不远,很快两个人便走到了代园门口,林昭低头整理了一番有些褶皱衣裳,便迈步走了进去。 到了林简的住所之后,林昭躬身行礼,态度一如从前。 “侄儿见过七叔。” 施恩最高的境界就是不求报,虽然林昭对林简有大恩,但是却不能在林简面前摆什么架子,要装作若无其事才成。 某位许姓谋士,是如何死在曹老板手里的,林昭再熟悉不过了。 当然了,林简的性子决然不会像曹老板那样,但是如果挟恩自重,这份恩情慢慢的也就淡了。 “三郎可算来了。” 元达公一把扶起林昭,笑着说道:“早先就让人去寻你,结果你没有在家,可叫为叔一阵好等。” 林昭连忙开口:“有劳七叔等候。” “用不着这样客气。” 林简拉着林昭,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坐了下来,然后笑呵呵的说道:“刚收到了长安那边来的书信,御史台的人已经在拿程敬宗的路上,这厮蹦哒不了几天,便要去长安蹲大狱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昭也长出了一口气,面露笑容:“这样最好,有这么个人在越州主政,总是让人心中不安。” 林元达也点头道:“如此小人,焉能让他主政故乡。” 林三郎抬头看了林简一眼,开口问道:“七叔恐怕不止这一个好消息罢?” 元达公声音平静:“虽然还没有圣旨下来,但是我回京的事情已经**不离十了,如今是十月,三郎你也可以准备准备,等过了年关,咱们便一起去长安城。”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 “为了我一人的前程,惹出了这么多事,越州那么多乡亲都可以说是因我而死,着实让我心中难安。” 第八十七章 天使临门(求订阅!!) 越州府的事情,虽然是因林简而起,但是却完全怪不到林简头上,因为他是受害者之一,这个世界上最蠢的道理,就是所谓的受害者有罪论。 “此事皆因程敬宗而起。”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林家,伏牛山,以及越州城里所有罹难的人,都要算到这个人的头上,与七叔没有干系。” “一个程敬宗,哪里敢干出这种胆大包天之事。” 林元达坐在椅子上,缓缓说道:“这人也是蠢笨之辈,以为他身后的人可以,也愿意帮他兜住所有的事情,但是他这一次勾结山贼,做的事情已经踩了朝廷的红线,远在朔方的康东平不可能出面保他,回到长安之后,这个人即便不死,最少也是个配充军的下场。” 林昭有些疑惑的问道:“天狼寨的山贼死的死,伤的伤,根本不可能寻出程敬宗勾结山贼的证据,朝廷没有证据,想用这个办他,恐怕不太可能罢……” 元达公微微眯了眯眼睛,淡然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证据的,这件事情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就够了,朝廷要脸面,陛下更要脸面,不可能真的查出一个朝廷的命官,去勾结山贼闯进州城里劫掠,莫说没有证据,即便是有证据,朝廷也不会公布出来。” “山贼在程敬宗任内闯进了州城里,杀伤了数百人,这个失职的罪名就足够治他了。” 听到了林简的这番话,林昭若有所思,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七叔,假如朝廷可以不用证据便拿人惩办,假如有人能够做出这种“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局,岂不是不用证据,就可以构陷他人?” 听到了这个问题,元达公脸色微变,回头有些愕然看向林昭,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之后,这位探花郎才缓缓开口,低声道:“程敬宗这种属于特例,他之所以获罪,是因为上面的人可以一眼看穿这个局面,假如有人能够做出类似的局面去构陷他人,也就是说他可以瞒过所有人的耳目,瞒过所有人的眼界见识……” 说到这里,林元达觉得背脊有些凉,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个世界上,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林昭默默点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追问下去,而是开口道:“七叔,赵大哥葬在何处,我想去给他上几柱香。” 提到赵籍,林简低头叹了口气,开口道:“伏牛山的那些壮士,因为不是越州人,我就没有把他们入土,只烧成了骨灰,暂时存放在代园的一处屋子里,我已经派人去南阳送信,赵家寨的人过些天便会过来,把这些人的骨灰接回伏牛山去。” 林昭默然,叹了口气:“赵家寨的人虽然是江湖中人,但是却义气无双,教人钦佩。” “为叔亏欠他们良多。” 林元达摇头,面色复杂:“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报恩才是。” 叔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林简就把林昭领到了代园的一处空房子里,这处空房子里停了十五六个棺材,都是这一次赵家寨的战死之人。 这会儿虽然已经入了秋,但是天气依然炎热,尸体没有办法保存,因此这些棺材里装着的都是烧成的骨灰。 这处房子里,还有几个幸存的赵家人在看着,见到林简过来,他们连忙起身,对着林简低头抱拳:“元达公。” 林简连连摇头,叹息道:“诸位莫要如此,我带侄儿过来祭拜诸位壮士。” 林昭看着这些棺材,心情有些颇有些沉重。 整个赵家寨里,他只认识四个人,一个是那个刀客赵歇,一个是教授他入门功夫的赵籍,另外两个就是曾经跟他一起去东湖镇“闹事”的两个汉子,但是此时,除了赵歇之外,另外三个人都死在了这场动乱里。 这几个月时间,赵籍经常去教授林昭功夫,两个人的关系也十分不错,看到眼前的累累棺木,林昭屈膝下跪,祭拜灵位。 伏地叩的时候,少年人心里暗自下了决心。 天狼寨的寨主,已经亲手死在了他手里,而程敬宗现在还活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手把这个程敬宗弄死,告慰赵籍等人的在天之灵。 对于目前的林昭来说,他的目标也就只能至于程敬宗了,至于程敬宗身后的那位大将军,对于林昭来说太过遥远,也太过庞大,而且……太过危险。 祭拜了赵家寨的人之后,林简又拉着林昭一起吃了顿饭,到了下午的时候,才肯放林昭离开,临别之前特意嘱咐,让他做一些去长安的准备。 这个时代出远门,需要筹备的事情极多,最基本的东西是四季衣裳,再有就是一些日常必需品,对于读书人来说还要准备一些要带在身上的书本,这种琐碎的事情,林昭自然是不愿意去打理的,他回到了家中之后,便跟林二娘提了提,交给林二娘去筹备。 几天之后,越州知州程敬宗便被御史台的人带走了,因为他在任时间极短,任内又有山贼闯进了城里,杀伤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性命,因此他这个知州在越州城里名声极差,再加上朝廷派人罢了他的官,老百姓对他也失去了畏惧,离开越州的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丢了烂菜叶。 程敬宗离开了越州,包括他身边的那些人也渐渐离开越州,这样一来,越州城里便没有了什么危险,林三郎也就恢复了正常的活动,白天偶尔去三元书铺看看店,或者去跟谢姐姐谈谈恋爱。 值得一提的是,认识了林二娘之后,谢澹然往林家跑的次数便多了起来,经常会自己弄一些糕点去送来林家与林二娘吃,一来二去之间,她跟林二娘的关系,似乎比林昭这个亲儿子还要好上许多。 平日里平淡如水的林二娘,每次见到谢澹然都会颇为开心,两个人之间如同亲母女一般,相处的十分愉快。 至于三元书铺那边,谢老板也听了林昭的话,新招了一个伙计看店,故事汇也渐渐做了起来于是谢老板又在越州城里请了个年轻的秀才作为编辑,继续把故事汇给办了下去。 这些东西,都是来钱的法门,自然不能不做。 至于谢老板本人,十天倒有七八天时间钻在新作坊里,与一群铜匠琢磨林昭口中的那个铅活字,十分有干劲。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转眼间到了十一月,距离年关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 一个紫衣宦官,在一群小太监以及官军的簇拥之下,手捧圣旨,进了越州府城,径直到了兴文坊坊门口。 是长安的天使到了。 第八十八章 不患寡而患己无(求订阅!) 所谓天使,便是天子的使者,这些几个宦官手捧圣旨而来,林家自然忙不迭的出门焚香接旨,就连卧病在床的家长林思正,也从床榻之上起身,来到家门口跪接圣旨。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只要不是贬官抄家之类的圣旨,能够接到一道圣旨,便是家门的荣光,林简为官多年,在京城里的时候是接过不少圣旨的,但是越州林氏却没有接过圣旨,此时兴文坊林家大宅里的几十个林家人,齐刷刷跪了一排,恭恭敬敬的迎接圣旨。 林简与林思正一起,跪在了最前面。 那个紫衣宦官,在林简面前也不敢再摆什么架子,当即展开圣旨,将天子的意思宣读了一遍。 圣旨的内容很简单,国子监祭酒长孙信已经上了年纪,不堪差使,因此在上个月告老辞官,这位长孙祭酒今年已经年近八十,天子怜他劳苦,便许他明年回乡,此后遍观朝廷,只有林元达一人堪此大任,因此便着林简尽快回长安就任国子监祭酒。 这道旨意,原本就在林简的预料之中,因此他并不感到意外,唯一有些意外的是,除了这些常规的内容之外,圣旨里还另外加了几句。 大概的意思是,听闻越州林氏乃是读书世家,家中颇多博学后进,朝廷不忍埋没,特许林简带林家子弟三人,与林简同去长安,进太学读书。 念完圣旨之后,紫衣宦官连忙把圣旨收拢起来,对林简笑着说道:“大宗师,还不接旨?” 国子监祭酒,是大周官学之长,理论上来说是天下官学学子的老师,而且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文坛宗师担任,因此在长安城,人们称国子监祭酒为大宗师。 林简连忙低头叩:“臣林简,叩谢天恩。” 行完礼之后,这个紫衣宦官便把圣旨递到了林简手里,然后微笑道:“恭喜大宗师,以后长安学子,尽出大宗师门下。” 林简伸手接过这道圣旨,心中却觉得有些怪异,他原本准备就任国子监祭酒之后,借用职务之便,走后门带几个林家子弟进太学中去,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行动,朝廷竟然在圣旨里给了他三个名额! 这样一来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就是这几个太学生的名额,从此就正大光明,不用遮遮掩掩,坏处自然也有,那就是既然朝廷已经给了额外的名额,那么林简这个国子监祭酒,以后就不好再额外走后门拉人进太学了。 其实这三个名额,是京城里的太子殿下与宋王世子,给林简争取到的好处,到了他这里,却给他想岔了。 林简只出神了一小会,便回过神来,对着这个宦官沉声道:“公公客气,长孙祭酒还不曾离任,林某当不得大宗师这个称呼。” “大宗师太过自谦了。” 紫衣宦官满脸都是羡慕,笑着说道:“有了这道诏书,元达公现在便是大宗师,大周上下哪一个敢说不是?” 两个人客气了一会儿之后,林简给一旁的林思正打了个招呼,林思正立刻会议,让人端上来一小盘金子,林简微微一笑:“几位天使因为林某的事情一路辛苦,这些钱便给天使们喝茶。” 坦白来说,林简这个人算不上什么贪官,哪怕他在户部做事多年,也不曾从国库里拿过什么钱,但是他却不是什么死脑筋的读书人,再加上越州林氏本就富甲一方,该给的钱自然是要给的。 几个宦官对视了一眼,满脸都是笑容,对着林简连连作揖。 “既然大宗师赏了钱,那咱们也就不推辞了,多少沾一沾大宗师的文气。” 几个人笑呵呵的把这盘金子收下了。 林家人在门口,与这些宦官客套了许久,又请这几个宦官进了家里休息,这几个小太监也不客气,他们一路赶路辛苦,索性就在林家住下了。 安顿好这几个宦官之后,林简才搀扶着身子一直不怎么好的林思正,来到了林家大宅的正堂,两个人在正堂主次位坐下,林思正咳嗽了两声,然后抬头看向林简,脸上露出笑容:“我林家传家一百多年,到了老七你这里,才真正算是光宗耀祖。” “只可惜前些日子家里刚办了丧事,不然无论如何也要摆几天流水席,宴请乡邻庆贺庆贺。” 上一次山贼闯进兴文坊,林家上下姓林的就死了四十多个,至今到晚上,林家大宅里还可以听到各房的哭声。 林简低头叹了口气:“若非是我,家里也不会出这档子事,去岁我就不该回来,干脆厚脸皮一些留在长安城里,也不至于给家中惹祸。” “这是什么话?” 林思正又咳嗽了两声,开口道:“有老七你在,便是林家上下死绝了,也是值当的。” 林简张口张口,最终还是无话可说,只能叹气道:“本来侄儿做了国子监祭酒,家中后辈上学的事情,便有了出路,不说统统进太学,最少国子监下的另外几学,是可以进的,但是如今陛下在圣旨上恩赐了几个太学的名额,今后国子监里,侄儿就不好再安排人了。” “希望大伯体谅。” “这个老夫自然明白。” 林思正低声道:“如今我林家上下,没有什么比老七你的前程要紧,你不用顾及家中,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 林元达点了点头:“这三个太学的名额,我要一个,其他两个都交给大伯安排,等过了年关,我便动身回长安去,到时候大伯选好了人,让他们跟我同去长安就是。” 林思正若有所思,问道:“老七是想把林昭送进太学里去?” 林元达点头道:“这本就是我应承过他的,便是没有这道圣旨,我也会想法子把他送进太学里去。” “那孩子救了你的性命,也算是救了林家的性命,你这么安排,老夫自然没有意见,可……” 林思正叹了口气:“可今日家里那么多人跪在门前听了圣旨,他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哪能不挂念?到时候恐怕有些人会有意见。”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就让他们来与我说就是!” 林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家里的事情,有几位长辈在,我向来是不过问的,难道几个太学生的事情,我还做不得主了么?” 林大老爷低头,猛烈咳嗽了几声,心中却有隐隐有些不安。 林昭出身不好,不仅是庶出,母亲还是风尘出身,而且他也没有任何功名。 越州林氏之中,进士举人不多,但是秀才却是有不少的,这些人如果知道了林简的安排……恐怕会凭空生事。 第八十九章 死皮赖脸(第三更,求订阅!!) 朝廷下圣旨,对于整个越州城来说都是大事,没过多久,整个越州就都知道了林简重新起复的消息,上到新任的齐知州,下到各县衙的知县,典吏等,都来到兴文坊恭贺林简升迁之喜。 毕竟这道圣旨一下,林简与从前就大不一样了。 从前的林简,虽然有个进士功名,但是被革了职,充其量也就是个前任侍郎,这些地方官尊着他一点是给他面子,若是不尊,林简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多办法。 而此时的元达公,摇身一变成了京城里的大宗师,即将进京掌管天下官学,成了名副其实的大人物,这些地方官自然忙不迭的拜见。 以新任齐知州为,越州官员想要集体请大宗师吃一顿饭,算表示祝贺。 而林简则以家中丧事不远为由,拒绝了这些人的邀请。 尽管如此,兴文坊林家,还是人满为患,不知道亲朋故旧,上门祝贺。 这些人里,有些回推不掉的人情,哪怕有些不喜的林简,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家里接待这些客人。 就在林家上下奔忙的时候,消息也传到了林昭耳朵里,此时林昭正在谢家,与谢澹然坐在小木亭下面下着五子棋。 这个时代早已经有了围棋,或许在某个地方也有人明了五子棋,但是毕竟信息流通太过艰难,五子棋的下法没有流传开来。 这东西上手很快,下了没几天,林昭就渐渐不是谢澹然的对手了,他坐在小姑娘对面,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双三,无奈之下,只能弃子认输。 林三郎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 “这个没什么意思,下次咱们玩别的。” 谢澹然微微一笑,一边低头整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边轻声道:“你七叔今早上得了圣旨,好像被封了大官,你先前没事就往代园跑,今天怎么不去祝贺祝贺?” “那么多人,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林昭把自己的白子归置在棋盒里,轻声笑道:“不管怎么样,他总不能少了我的好处。” 听到这句话,谢澹然的情绪低落了下来,他轻声说道:“听姨说,你明年要去长安。” 林昭要去长安的事情,前段时间其实就定了下来,只不过一直没有好意思当面跟谢澹然说,这会儿听到她提起,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总要出去看一看的。” 谢姑娘抬头看向林昭:“那你……总是要回来的罢?” “自然是要回来的。” 林昭笑着说道:“越州生我养我,岂有一去不回的道理?” “再说了,越州城里还有一个谢姐姐在等我,当然要回来了。” 谢澹然微微有些脸红,低声道:“说了让你不要叫姐姐了。” “姐姐叫起来亲近一些。” 林昭正准备厚着脸皮上前拉住谢澹然的小手,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谢澹然慌慌张张的站了起来,跑去门口开门,推开门只见一个跑腿的少年人,开口道:“请问林昭林三郎在这里么?” 林昭走在谢澹然身后,皱眉道:“我是林昭,出什么事情了?” 少年人只是一个跑腿的,闻言连忙说道:“林三郎,你母亲让你立刻回家去……” 林昭答应了一声。 “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林昭母子两个人住在那个宅子里,至今身边没有一个使唤人,以至于林二娘想要叫他回来,只能在路边寻个少年跑腿。 谢澹然站在林昭身边,微微蹙眉:“三郎,要不要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不用。” 林昭对着她笑了笑:“谢姐姐你在家里就是,我先回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情,明日再来寻你下棋。” 谢澹然噗嗤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阿爹他每天都要寻你去书铺,去作坊,都找不到你的人,你还要来寻我下棋,给他知道了非打你一顿不可!” “打一顿就打一顿。” 林昭厚着脸皮,笑道:“就是被谢叔打了一顿,也不耽搁我跟谢姐姐下棋不是?不过这个连珠棋咱们明天不玩了,我明天教你下老虎棋。” 说完这句话,林昭对着谢澹然挥了挥手,匆匆离开林家,朝着自家的宅子走去。 他本来就是少年人,脚程极快,很快就到了自己家中,刚一进家门,他就现了自己家正堂里堆了不少糕点果品,再往里走一走,他就看到了一个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身影。 正是东湖镇的张氏。 此时的张氏,已经不复从前的倨傲,而是站在林二娘身边,满脸堆着笑容。 “妹妹,从前是姐姐心眼太小,做错了不少事情,今天特意带着二郎来给你赔个不是,盼你能宽宥则个,原谅我们母子……” 在她的身边,身材高大的林家二郎林郃,也恭恭敬敬的对林二娘弯腰道:“二娘,从前是我不对,希望二娘不要见怪。” 林二娘性格本就内向,不知道怎么处理眼见的场景,正要开口说话,瞥眼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林昭,她长松了一口气,把林昭拉了进来,开口道:“昭儿你可算回来了。” 林昭左右看了看,把母亲拉到一边,有些疑惑的问道:“阿娘,他们这是?”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他们突然就提着东西闯了进来。” “说是要给我们母子赔个不是。” 林昭微微皱眉,不知道张氏母子到底要做什么,按照先前的约定,林昭现在的产业与林家无干,他们基本上不可能从林昭这里拿走任何东西,既然这样,按照张氏的脾气,也不会来这里热脸贴冷屁股才对。 想到这里,林昭走向张氏母子,皱眉问道:“大娘,二哥,你们这是做什么?” 虽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但是表面上该喊的称呼还是要喊的,不然会被人戳脊梁骨。 “三郎总算回来了。” 看到林昭之后,林家的二郎林郃还有些不太好意思,低头不前,而张氏则是眼前一亮,连忙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满脸都是笑容。 “我这些日子,在东湖镇反思了许久,总觉得对不住你们母子,总想着来给你们赔个不是,今日刚好二郎休沐回家,我就想着跟他一起进城里来,给你们母子俩认个错。” 她笑容满面。 “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生疏了不是?” 林昭往后退了两步,从这妇人手中抽出袖子,直接开口道:“大娘有什么事情,直接开口说就是,没有必要这么拐弯抹角的。” 张氏脸色一僵,随即开口道:“既然三郎这样说了,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她咬了咬牙道:“今天早上,二郎从城里回来,听说圣人给元达老爷封了大官,又给了林家三个太学生的名额……”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向林昭,目光恳切。 “本来,咱们家势孤力薄,是不应该想这个的,但是我听说,三郎前不久救过元达公……” 张氏再次上前,拉住了林昭的衣袖,开口道:“三郎,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既然你已经在越州经商,志不在科场,不如你……去与元达老爷说一说情……” 这个妇人语气之中,已经满是恳求。 “看能不能让你二哥,跟元达老爷一起去京城读书……” 第九十章 扎心达人林二娘(第四更,求订阅!)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要脸面的,即便是张氏这种泼妇,也不至于全然不要脸,不然在她知道了林昭“经商”之后,也不会不来城里要钱。 但是她毕竟是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儿子,她才能豁出所有的脸面,来到林昭家里,放下颜面,说出这番完全不要脸的话。 张氏能说出这番话,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母亲,都有一颗望子成龙的心,林二娘有,张氏自然也不例外,她有两个儿子,都是六七岁就被她送进学堂蒙学,目的就是为了这两个儿子将来能有出息,不说高中进士,最起码中个举人,也就能在小地方光耀门楣了。 早上长安的人来到林家家门口宣旨,最少有四五十个人在门口听旨,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林家,正在林家家学之中读书的林郃,自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便奔回了自己家中,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张氏。 整个越州林氏,不算那些远亲,也有数百子弟生活在越州,凭着东湖镇林家的势力,想要从这些人手里拿到三个名额,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张氏便把主意打到了林昭头上。 在她心里,自己这个二儿子是个读书天才,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成才,怎么样也要来试一试才成。 听到张氏说完这句话,林昭有些可怜的看了看这个女人,他微微皱眉,开口道:“大娘,先前因为你,我已经被林家家学给赶了出来,大娘你尚且不能在林家说上话,我一个旁支的少年人,如何有资格去给二哥说话?” “太学机会难得,你想给二哥跑门路,我可以理解,但是你跑错了地方,你现在提着这些东西,去林大老爷那里求一求才是正经,我在他们那里说不上话的。” 张氏有些尴尬的站在原地,然后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二郎…既然这样,我们去兴文坊跑一趟?” “去兴文坊有什么用。” 林郃脸色有些涨红,咬牙道:“三郎他哄骗你来着,这段时间里,林家不知道多少人看见他多次出入代园,与七叔关系极好,他救过七叔的性命,只要能在七叔面前给我说上几句话,七叔一定能带我去长安!” 老实说,这个林郃虽然有些坏,但是他说的话并没有错,林简欠了林昭一份天大的人情,这份人情,还是他许诺带林昭入太学之后才欠下的,如果林昭舍得用掉这份情分,多半真的能说动林元达,带这个林二郎一起进太学去。 但是一个大宗师的情分何其难得,林昭很显然不可能把这份情分用在这个地方。 说到这里,林郃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林昭面前,对着林昭深深作揖。 “三郎,二哥之前多有亏待你,是二哥的不是,但是这一次,你须得帮一帮二哥。” “咱们是亲兄弟,总共就三个名额,与其给别人拿了去,不如让二哥到长安去,以后二哥小有成就,定然不会忘了三郎的恩德!” 林昭侧过身子,避开了林郃的礼数,微微皱眉。 “二哥,我刚才说了,你来我这里无用。” “这种事情,我做不了主,说不上话。” 说到这里,他淡淡的瞥了这母子二人一眼,面无表情:“再者就是,我与我母亲不一样,我母亲性情平顺,也不记仇,我很清楚的记着,咱们两房的关系,并不好。” “你们还是走罢。” 林昭回到了林二娘身边,面色平静:“免得闹起来,不好看。” 林郃脸色涨红,伸手指着林昭,怒声道:“小肚鸡肠!” “兄弟之间,因为一些间隙,就要让利于外人,林昭,你心胸狭隘至此,难成大器!” 林昭撇了撇嘴,不再搭理这对母子。 张氏母子见状,也不好再在这里留下去了,张氏把拎过来的礼物重新提了起来,准备带着儿子离开,林二娘脸上带着微笑,把她们送到了家门口,临别之前,这个平日里温婉和顺的女子,对着张氏笑吟吟的说道:“太学的确难得,姐姐也不应该就这样放弃了,可以再去兴文坊跑一跑,说不定能走通关系。” 张氏瞥了林二娘一眼,怒声道:“二郎说的不错,你们母子就是眼皮子太浅,因为一些琐事,能帮自家人也不愿意帮,让好处都给外人得了去。” “谁说好处都给外人得了去?” 林二娘仍旧面带微笑,笑着说道:“七老爷已经答应了昭儿,要带他进太学读书,昭儿也是咱们家人,这好处可没有落在外人手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轻声细气的,但是听在张氏母子耳中,简直如同雷震一般,张氏瞪大了眼睛看着林二娘,又扭头看了看林昭,竟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想在这里撒泼一番,但是又怕引来报复,只能涨红着脸,带着自家儿子走远了。 林郃临走之前,愤怒的回头看了一眼林昭母子,目光之中满是怒火。 林昭站在母亲身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阿娘何苦跟他们说这些。” 这个林郃在家学之中读书,他心胸狭窄,回去之后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四下传播,到时候很可能会给林昭带来一些麻烦。 当然,这这隐患是不能跟林二娘说的,免得给她带来心理负担。 就连林昭自己也没有想到,平日里温文尔雅,看起来没有半点攻击性的母亲,居然会在最后说出了这句话,直接把张氏母子气个半死。 林二娘面带微笑,轻声道:“被他们欺负了这么些年,能气他们一下当然要气一气他们,说出这句话之后,为娘心中畅快多了。” 听到这里,林昭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只能微笑道:“阿娘开心就好。” 林二娘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你今日去谢家了?澹然还好么?” “她好得很呢。” 林昭有些无奈的牵着林二娘的手,低声道:“阿娘你现在对她,可比对我好多了。” “胡说什么?” 林二娘轻声道:“娘是为了给你栓住这个媳妇,这么个好女子,不嫁给咱们家可惜了。” 林昭无言以对,只能不再提谢澹然,开口道:“对了阿娘,过一两个月,我就要离开越州了,我准备去牙行买一些下人回来,照顾母亲起居。” “用不着。” 林二娘摇头道:“我一个人带着你都过了十几年,哪里用别人来照顾我?” “总要有个跑腿的不是。” 林昭下定了决心买一些下人回来,很耐心的与林二娘说话,尝试劝服这个温柔又固执的母亲。 在家里待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林昭便换了身衣裳,离开了家里,朝着代园走去。 今日之事,可能会有一些麻烦,他此去代园,一来是祝贺林简,二来是事先通个气,免得事情不好收拾。 第九十一章 天下至利之器 代园里,不堪其扰的林元达,好容易摆脱了前来祝贺的众人,回到了自己的书房之中,就看到已经被代园请进书房的林昭,他有些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无奈的说道:“我在越州住了一年多了,也没见那些人这样热情,今天圣旨一到,代园的门槛险些都被他们给踩平了。” 林昭本来是坐着的,见到林简走进来之后,他起身行礼,然后笑着说道:“人都是这样的,侄儿这不是也赶着来拍七叔的马屁来了?” 听到林昭的这句取笑,林元达无奈的摇了摇头:“三郎多半是有什么事来找我,不然按你的性子,最少也要到明后天,才会来我这里。” 叔侄两个人此时已经相识半年多了,林简对林昭性格,已经摸出了七七八八。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今日我那个嫡母又上门来生事,要我跟在您这里说几句好话,把我二哥送到长安读书,我自然不肯,跟他们吵了几句,就把实话给说了出来。” 林简这会儿已经坐了下来,他正在低头倒茶,闻言抬头看向林昭:“什么实话?” 林三郎笑呵呵的看了林简一眼:“就是您要带我去长安的事情。” 这种事情,林昭自然不能说是林二娘说的,只能把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林简低头吹了几口气,抿了口茶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微笑道:“三郎一直是个老成的性子,我原以为你做什么都能沉得住气,没想到你还是有一些少年意气的。”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笑着说道:“侄儿才十三岁,哪能像七叔你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少拍马屁。” 林元达一边低头喝茶,一遍瞥了一眼林昭,面色平静:“论处变不惊,三郎不比为叔差,那天山贼闯进了家中,你便比我要沉着的多。” 林昭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声道:“七叔,我那个二哥,就在林家家学里读书,他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多半会四下宣扬,用不了多久,可能就会举族尽知,这事是我一时冲动,不知道会不会给七叔你带来什么麻烦。” “这种事情,哪里能有什么麻烦?” 林元达微笑道:“是我去国子监,又不是林家去国子监,家里人再有什么意见,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真的要撕破脸皮去争什么太学的名额,惹恼了我,我便只带你一个人回长安,他们又能如何?” 去年林简一个人从长安回来,因为怕有什么风险,便没有让家里人跟来,他在长安也有一座宅邸,一家老小都还在长安城里。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林简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他还是无条件支持自己的,甚至愿意为了自己,去得罪越州的同族。 “七叔霸气。” 林三郎不着痕迹的拍了一句马屁,端起手中的茶杯,敬了林简一杯,笑着说道:“有七叔这句话,我便可以放心了。” 林简跟林昭喝了一杯茶之后,起身从自己的书桌后面翻出了几本小册子,摆在了林昭面前,开口道:“三郎今日不来寻我,这两天我也要着人请你过来的。” 这几本小册子,正是林昭弄出来的故事汇。 林简翻开第一本小册子,直接翻到第三则,看到了那个林侍郎巧创活字的故事,这位未来的国子监祭酒脸色严肃起来:“这几天,我让身边的人去搜罗了这些故事汇的册子过来,现在你们应该已经出到第六期了罢?”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小册子之所以问世,当初就是为了断去程敬宗等人攻讦七叔的路子,后来卖的极好,我与谢叔商量了之后,现也不是不能挣钱,就让人继续做下去了。” 他也捡起桌子上的几本小册子,随手翻了翻,开口道:“前四本都是出自侄儿手中,后面的两本,是谢叔在越州读书人里征集故事印出来的,应该卖的很不错。” 林简把第一本册子,翻到了《林侍郎巧创活字》那一页,然后面色严肃,开口道:“这东西……十分厉害。” “那个活字印刷,明明跟我没有太大关系,但是这东西一印出来之后,整个越州乃至于附近几个州郡,都知道这东西是我弄出来的,如果这些册子,流传到长安城里去,长安城的人也会很快相信这个故事。” 元达公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可事实是,这东西非我所制。”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音严肃:“也就是说,这东西……可以轻易消抹真相。” 林简的这番话话,如果是这个时代的过来听,或许一时半会还没有办法理解,但是对于林昭来说,再容易理解不过了。 这个小册子,虽然是故事书,但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缺少信息来源,所以他们看到什么便会信什么,也就是说这些故事书,在某种意义上,承担了“媒体”的职能。 而作为绝大多数老百姓信息来源的媒体,是可以轻易篡改或者消抹真相的。 类似于故事汇这种小册子,因为更新度很快,一般一个月就会出一两期,所以如果刻雕版,绝对会得不偿失,只有新问世的活字,才能成为这种新事物的载体。 林元达拿起这些小册子,声音严肃,低声道:“也就是说,如果三郎你弄出来的这个小册子,哪天写了某人杀了人,哪怕官府查实说他没有杀人,他多半也会背上一辈子杀人犯的罪名。” 元达公看向桌子上的几本不起眼的小册子,目光凝重:“这东西,乃是杀器啊。” 林昭倒没有林简这般沉重的心情,他微微一笑,开口道:“没有七叔说的这么严重,只要在扉页印上“书中内容纯属虚构”八个字就行了,当初弄出这个东西出来,也只是为了给七叔结尾,侄儿也没想过用这种东西作恶。” “况且一些连载的故事书而已,也做不了什么恶。” 说到这里,林昭心中其实也已经看到了一些未来。 随着活字印刷的慢慢成熟,这种故事书的模式只会越来越多,甚至会慢慢催生出“报纸”这类正儿八经的媒体出来。 “这东西,其实可以办下去。”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低声道:“明年咱们到了长安之后,三郎可以在长安着手再办一个类似这些小册子的东西,前些日子长安城由太子殿下出面,弄了不少木活字的作坊,虽然不挣钱,但是已经留下了基础。” “等咱们到了长安,可以用这些木活字的作坊,也印一些小册子出来。” 说到这里,林元达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声道:“到时候,这些小册子不一定要用来写故事,也可以用来记录时事,到时候,这些不起眼的东西,便会真的成为大杀器!” 林昭心中一震,他抬头看向自己的七叔,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苦笑道:“七叔,如果是用来记录时事,这东西恐怕是办不久的,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现这东西的厉害,一定会收归官办的。” 林元达面带微笑。 “三郎莫非忘了,为叔也是朝廷的人?” “国子监乃天下官学之,由国子监出面办这个东西,在册子上印一些文章时事,有谁能够多说什么?” 林昭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低头喝茶。 自己这位七叔…心很大啊。 第九十二章 谣言与雪人 每一个时代都不乏远见之人。 这些远见之人看到的未来,要比其他的碌碌众生看到的长远的多,而这些人,往往就可以引领一个时代。 林昭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或许并不比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聪明到哪里去,但是他一定比另一个世界的人看的长远,他能够意识到媒体的重要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林简不一样。 作为一个“本地人”,林简只看到了这些小册子,就可以提前看到这个新生行当的潜力以及重要性,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感慨的叹了口气:“七叔,这是一件利器,持之伤人易,伤己也易,要慎用才是。” “不管怎么说,这个东西要先办起来。” 林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开口道:“长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现这个行当,咱们必须要先人一步,把这东西握在手里。” “我并不准备用它来伤人,只是先办一个刊印文章的册子,用以天下读书人交流。” 林简伸手给林昭添了一杯茶水,笑着说道:“这也是我这个国子监未来的祭酒,应做之事。” 林昭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然后开口道:“这东西可以办,不过七叔进长安之后,尽量想办法把这东西收归官办,不许民间私印私时事,否则这东西很容易就会被人用来作恶,遗害不小。” 林元达肃然点头。 “我记下了,等回长安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这个东西办起来,到时候还有许多要三郎你帮忙的地方。” “侄儿份所当为。” 叔侄两个人在书房里商谈了大半个时辰,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林昭才从代园里走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家内部果然流传了林昭要去长安城读书的消息,有些忿忿不平的林家人,不敢去代园寻林简,便去大老爷林思正那里吵闹,吵闹无果之后,有些人还会来寻林昭的麻烦。 其中一些心眼坏的,扬言要把林昭给打残,让他永远无法去长安读书。 好在林昭提前跟林简通了气,这些消息传到了林元达耳中之后,这位新任的大宗师勃然大怒,当即宣布,若林家再有一人去寻林昭的麻烦,从今以后再没有一个林家人能进太学读书。 有了林简这么强硬的表态,林家上下自然没有人敢再来寻林昭的麻烦,不过也因为如此,林家上下,开始流传林昭是林简私生子的消息,这则消息从林家一直传到兴文坊里,甚至附近的几个坊都有人开始传。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林元达还没有怒,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就已经勃然大怒。 读书人,最重名声,尤其是牵涉到这种花边新闻,很容易就会广为传播,要是传到长安城里去,便会影响到林简的官声。 林思正在家族里上下彻查了一遍,终于找出了几个造谣的林家子弟,其中一个人还是前几年刚中的秀才,林大老爷愤怒之下,直接把这几个人赶出了林家,从族谱之中革去了姓名。 好在这则造谣并没有流传的特别广,林家出面辟谣之后,很快就不了了之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到了乾德七年的腊月十五,距离过年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了。 往年并不怎么下雪的越州城,今年意外的下了一场大雪,整个越州上下都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 因为即将过年了,大街上的不少铺面都已经关了门不再营业,街道上异常安静,大家都躲在家里,不怎么出门了。 不过城东的谢家,谢三元还是一大早就出了门,这些天他苦心钻研的铅活字已经有了一些进展,谢老板极为兴奋,一门心思扑在了上面。 因为下了大雪,有些畏冷的谢姑娘只在早上出门看了一眼雪景,便躲回了家中烤火炉子,这半年以来,谢家跟着林昭一起挣了不少钱,条件宽裕了不少,家中的火炬可以从早烧到晚了。 谢夫人甚至已经开始琢磨着明年搬离这个家,换一个大宅子居住。 到了下午的时候,谢姑娘趴在自己闺房的窗边,手边烤着火炉,偶尔打开窗户看一看外面的雪景,就在她第三次推开窗户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谢澹然好奇的伸出头去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厚厚裘衣,如同一个毛熊一般的少年,正在窗户外面的大雪里冲着谢澹然挥手。 “谢姐姐!” 大周初期刚开国的时候,裘衣是冬天御寒的主流,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毛皮制成的衣裳就被上流阶层所厌弃,觉得穿兽皮乃是蛮夷所穿,乃是胡衣,被不少老先生深恶痛绝。 因此上层士人是不怎么穿裘衣的,冬天的时候一般都是穿锦袍,内里填充蚕丝棉。 因此到了冬天的时候,裘衣更多就成了像是林昭这种,有点钱但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人穿的衣裳。 此时林昭就穿了一身裘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十分暖和。 “谢姐姐,快出来——” 他在大雪中,对着谢澹然的窗户呼喊。 谢澹然连忙关上窗户,本来不愿意搭理林昭,但是想到外面还在下大雪,她咬了咬牙,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小袄穿在身上,又翻出了一把油纸伞,撑开纸伞之后闯进了风雪之中。 她迈着小碎步,走到自己窗户下面,看着林昭:“下那么大雪,你不在屋里,在外面做什么?” “要是冻着了你,林姨该心疼了。” 林三郎嘿嘿一笑:“谢姐姐心疼不心疼?” “我心疼什么?” 谢澹然低哼了一声,就要拉着林昭进屋子里躲雪,林三郎摇了摇头,一把抓住谢澹然的手,拉着她朝外走去。 谢澹然的力气,远没有林昭大,只能半拉半就的被林昭拉出了谢家,好在此时路上没有什么人,谢澹然咬了咬牙,低声道:“你做什么啊?” “我带姐姐去看个东西。” 林昭走在前面拉着谢澹然,两个人走了大概几十步,转过一处巷子之后,来到了一处空地上。 此时,这片空地上的白雪,有小半都被聚集在了一处,堆成了一个足有一人高的的雪人,雪人有两根树枝做手,一根大萝卜插在了它的头上,变成了它的鼻子。 这个时代碰到大雪,一般都是堆一些雪狮出来,从来没有出现过雪人,谢澹然从未见过这东西,当即愣愣的问道:“三郎,这是何物?” “这个叫做雪人。” 林昭指着这个跟谢澹然差不多高的雪人说道:“这个是姐姐你,我堆了一个时辰才把它堆出来。” 谢澹然歪着头,好奇的看着这个圆头圆脑的家伙,然后微微皱眉。 “这哪里像我了?我才没有这么胖…” 林昭离开了谢澹然的伞下,又跑进了雪里,开始滚另外一个雪球,他一边滚一边说道:“姐姐一个人站在这里寂寞,再堆一个我出来,在这里陪着姐姐。” 谢澹然这会儿正手举纸伞看着这个高大的雪人,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她的眼睛有些红。 她当然明白,等过了年关林昭便要走了,所以他才弄出这个圆脑袋的东西来逗自己开心。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一把把手里的纸伞丢在一边,迈着小碎步走到林昭面前,嘴里吐出一口白气。 “我来帮你。” 林昭欣然答应,抬起头对着谢澹然灿烂一笑。 “好啊。” 这天,在漫天大雪之中,这对少男少女在越州城里一颗大树下面,共同堆出了又一个圆滚滚的雪人。 第二天一早,太阳钻破云层,阳光铺洒在越州城里,照在了这两个雪人身上。 阳光之下,两个雪人肩并肩站在空地上,洁白无瑕,又熠熠生辉。 第九十三章 前程只在自己手上 林昭的确要准备去长安了,按照林简的计划,大概过完年初五初六左右,他就要动身前往长安。 因为那位国子监的长孙祭酒,年后就要离开长安返回故土,国子监必须要有一个主事之人。 越州距离长安,有两千多里,就算车马齐备,赶到长安也要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也就是说哪怕过完年就出,到长安城的时候,也已经进二月了。 如果是寻常官员,接到了封官的圣旨之后,多半会立刻动身前往京城待职,像林简这样的还有闲情在家里过年,已经算是很沉得住气了。 这个年头,单人上路出远门十分危险,因此林昭想要到长安去,就必须跟着林简的车队一起去,因此他能留在越州的时间,只有大半个月了。 这段时间里,林二娘已经把该带的东西都给收拾好了七七八八,因为现在家里宽裕了,这些天林二娘又带着谢澹然一起上街,给林昭置办了几身新衣裳。 到了腊月二十的时候,在姚江的林清源终于赶回了越州过年,他先是到在东湖镇待了一天,然后又来到了越州城里。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林昭的父亲,而且这些年并没有怎么亏待过林昭,因此虽然林昭这一边与张氏实际上算是分家了,但是林清源还是可以在林二娘这里住的,林昭也没有怠慢父亲,规规矩矩的把他请了进去。 一家人在饭桌上坐了下来,坐在主位上的林清源,先是看了看林二娘,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幼子,虽然只是小半年没有见,但是他却觉得已经有些陌生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林清源端着饭碗,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要去太学读书了?” 林昭点了点头,微笑道:“难得有这个机会,自然要去长安城看一看,父亲总不会也像大娘那样,让我去七叔那里给二哥说情罢?” “自然不会。” 林清源摇了摇头,叹息道:“咱们家在主家那边原本是说不上话的,元达能够带你去长安读书,已经十分不易,如何还能去为难他,且不说能不能成,就算他真的带你们兄弟两个人一起去长安读书,咱们这一支,也要给林家人戳脊梁骨骂。” 相比较于张氏来说,林昭的这个父亲,虽然性格有些软,但是还是很讲道理的。 林昭母子这些年之所以受了不少委屈,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常年不在家,如果他能够在越州,他们母子二人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林清源低头扒了两口饭,然后继续说道:“长安城非比越州,那里龙蛇混杂,你到了长安之后,要老实一些,莫要给你七叔惹事。” “父亲放心。”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儿子知道的。” 他抬头看向林清源,开口问道:“父亲年后,还要去姚江么?” “要去的。” 林清源沉声道:“黄县尊待我不薄,自然要全始全终。” “儿子托人问过了。” 林昭轻声道:“姚江的黄县令,到明年秋应该就会调任,到现在也就只有半年时间了,要我说,父亲明年便不要去姚江了,儿子在越州城里有一个行当要人照看,父亲就屈尊留下,顺便也帮儿子照看照看。” 林清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低声道:“胡闹,那为父岂不是在给你做工了?” “不能这么说。” 林昭咽下了嘴里的饭食,放下了筷子,脸上带着笑容:“这买卖是儿子与谢叔一起做的,过些日子儿子就要去长安了,父亲只当帮着家里照看产业。” 对于谢三元,林昭自然是信得过的,他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把林清源留在越州城里而已。 林清源微微皱眉:“什么行当?” “嗯……大概是编撰。” 林昭从餐桌上起身,回到自己屋子里翻出了几本故事汇,放在了林清源手边,开口道:“这是今年三元书铺出的故事汇,到现在已经出了七本了,按照我与谢叔的约定,是五五分成,父亲要是愿意留在越州,这份分成就留给父亲以及母亲用度,目前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林清源,低声道:“应该会比父亲在姚江那边的月钱,高出不少。” 现在三元书铺的故事汇,已经请了一个读书人做“编辑”,但是外人用起来毕竟不顺手,明年这个故事汇就要正规起来,成为半月刊,因此林昭还是很想让林清源留下来,帮忙照看这门生意的。 林清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的说道:“等过完年,为父去谢家那个书铺看一看再说。” 这个时候,一旁的林二娘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她对着林清源微笑道:“老爷,说起谢家,谢家的大姑娘与三郎十分投缘,谢家夫妻两个人也都很喜欢三郎,前些日子妾身也去了一趟谢家,准备等老爷回越州来,就跟谢家的人定下婚约,把两个孩子的亲事先定下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开口道:“等过几年三郎学成归来,再正式办婚事。” 听到了林二娘这句话,林清源大皱眉头。 他看向林二娘,皱眉道:“三郎即将进长安,入太学,以后就是太学生了,身份与从前大不一样,焉能娶一个商人之女?” “这件事,还是先不要订,过两天我去与谢家人说,免得误了人家姑娘。” 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林清源有着这个时代最传统的思想,这倒不是说他这个人是什么坏心肠,只是环境使然。 哪怕换林简在林清源这个位置上,多半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 林二娘看向林清源,低声道:“老爷,三郎与谢姑娘,感情极好……” “三郎才十三岁,如何就能与人生出感情来了?” 林清源扭头看向林昭,皱眉道:“就算真的有什么感情,他二人一不曾定亲,二不曾婚配,足见这个谢姑娘……”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而是开口道:“总之,这件事情暂且不急,且等三郎从长安回来之后再说,若三郎学成归来,依旧此志不改,到时候为父亲自去谢家上门提亲就是。” 一旁的林三郎也低头皱了皱眉头。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很多瞧不起商人,因此导致商人政治地位低下,但是林昭却没有这种歧视,一来是他对谢澹然的确有感情,二来是三元书铺现在有了很多个潜力无限的行当,再加上谢三元的勤奋,只要他们不走错路,用不了几年,三元书铺一定会做大,成为越州巨商。 到时候,这个巨商就会成为林昭身后的一大助力。 抛开林昭与谢澹然的感情不谈,单单这份助力,谢澹然就比什么大官千金要重要的多。 林昭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看向林清源,轻声道:“父亲,要儿子说,您还是去一趟谢家,先把这件事情定下来罢。” 林清源皱眉看向儿子,开口道:“你要想清楚了,若这件事情成了,你这个岳父的身份,可能会影响你将来的前程。” “前程只在自己手上。” 林三郎微微一笑:“与旁人无干。” 林清源看了几眼自己的幼子,然后默默点头。 “你不后悔就可以。” 第九十四章 目标,长安城! 谢家夫妇本就很喜欢林昭,再加上有了林清源出面,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双方父母坐在一起商量了之后,没过几天,林清源便带着林二娘准备好的礼物,上门与谢三元夫妇定下了婚约。 只不过因为林昭要出门求学,婚礼时间定在了三年之后。 这时候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过完年他就已经十四岁了,也就是说三年之后,林昭十七,谢澹然十九。 订下了婚书之后,林清源又在越州城里住了两三天,然后就准备回东湖镇与张氏一家人过年去了,毕竟张氏才是他的原配,过年还是要在一起过的。 离开越州的时候,林清源颇为诚恳的对着林昭母子开口道:“二娘,昭儿,一起回东湖镇过年罢?” “无论如何都是一家人,闹得太僵给外人笑话,如今三郎将要去太学读书了,我又在家里,她们不敢欺负你们的。” 林清源低头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都还是一家人,过年还是要在一起过的。” 林二娘被他说的有些意动,转头看向一旁的林昭,林昭皱了皱眉头,然后对着林清源低头道:“父亲,刚刚闹掰,这个当口我们回去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且过几年罢,过几年之后就什么都淡了。” 林清源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脾气倔强,当即叹了口气,转身去了,林昭跟着他一起走出家门,一直把他送到了城门口,才转身回来。 这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距离过年,只剩下三天时间。 这十多年间,大部分时间林昭都是跟母亲一起相依为命,因此两个人在城里过年,也并不觉得孤苦,他陪着母亲在城里备了不少年货,偶尔还会去未来老丈人家串门。 只是从定下婚书之后,谢澹然就一直躲着不肯见他,林昭前后去了几次,也没有见到谢澹然。 终于到了年三十。 此时,越州城里的积雪已经划化去了七七八八,到了中午的时候,正在准备扁食的林家大宅,突然迎来了一阵敲门声,林三郎穿上新衣裳,赶紧去院门口开门,开口之后,只见谢家一家五口,整整齐齐的站在自己家家门口。 林昭连忙上前行礼。 “丈人,丈母……” 他脸皮厚,刚刚订下婚事之后便已经这么喊开了,谢三元夫妇俩都只是笑了笑,站在他们身后的谢澹然却是满脸通红,低着头不肯见人。 谢三元手里提着不少东西,笑着说道:“听澹然说,林兄回东湖镇过年去了,就只有你们母子两个人在城里,大过年的,怕你们孤得慌,索性就一家人都过来了,咱们两家在一起过个年。” 谢澹然跺了跺脚,有些不依。 “阿爹胡说什么?哪里是我说的了……” 林三郎的脸皮却没有这么薄,他笑着说道:“你们不来,我也要去请你们呢,就我跟母亲两个人在城里,的确有些不太习惯。” 一行人都喜笑颜开的进了林家的大门,不喜生人的林二娘,也从里屋走出来,迎接亲家。 到了中午的时候,林昭从家中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竹节,在门口点燃,不多时就有噼里啪啦的爆竹之声传来,这个时候正是饭点,越州城里的人家基本都在门口点了竹竿,全城到处都是噼啪之声,很是热闹。 同样穿了一身新衣的谢澹然,也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站在林昭身边看着他烧竹子,等几节竹竿统统炸开,谢澹然在一边笑着说道:“前几个月我听几个长安回来的人说,长安城那边有人制出了一种药石,可以塞在竹竿里点燃,声音更响,跟打雷一样,比这个威风多了。” “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都用这种新的爆竹,不烧竹子了。” 说着,她转头看着林昭,笑着说道:“三郎你去长安,记得带一些回来,我想看一看是个什么样子的。” 她说话无心,但是林昭听起来,心中却有些凛然。 这个时代……已经有人弄出火药了。 最起码,火药的雏形已经出现了。 他只是愣了愣,便对谢澹然粲然一笑:“好,等我从长安回来,给姐姐带上一大车回来。” 谢澹然低着头,轻哼道:“哪里用得着这么许多。” “带一小罐回来就好。” …………………… 这个年关,就这么过去了。 年初一的时候,林昭换下了门口挂着的桃符,又贴上新的对联,总算有了几分热闹景象。 年初二初三,他便到谢家以及林家主家拜年,林家主家亲戚太多,没办法一一拜见,他只能给几个与林大老爷同辈的长辈拜年,再之后给林简拜年,就算了事。 到了初四的时候,林元达便让人把林昭请到了代园里。 到了代园的时候,林昭左右看了看,现了不少生面孔,这些生面孔多半都是身材壮实的大汉,看起来颇为威风。 穿过代园的园子,林昭才到了林简的书房,此时外面虽然寒冷,但是书房里点了好几个炉子,极为暖和。 元达公坐在书桌后面,穿着一身青色的厚实袍子,因为他人比较瘦,看起来并不显得臃肿,见到林昭之后,这位大宗师脸上露出笑容,微笑道:“三郎,明日一早,咱们便动身出,你准备好了否?” “早已经准备好了。” 林三郎点头道:“一个月前,母亲就把该采买的东西采买好了。”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听说你与谢家姑娘订了亲,本来我该登门祝贺的,但是碍于流言,便没有过去。” 前段时间,林家上下一直流传着林昭乃是林简私生子的流言,因为这个流言,这段时间林昭与林简的来往都少了许多。 “这点小事,哪里能劳动七叔?” 林昭笑着说道:“等侄儿成婚的时候,七叔能到场就行。”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 林简爽快点头,然后叹了口气:“只是你这个婚事,订的太早了一些,不然你进太学之后,为叔也能在长安给你作作媒。” 林昭连忙摇头:“大户人家的姑娘,侄儿还高攀不起,再说了,身份不够,强行去攀附别人,也是自己找气受。” “三郎有这等志气,难得难得。” 林简微笑道:“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年轻俊彦,想要娶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 “人各有志嘛。” 林昭自己搬了把凳子,坐在了林简对面,小声问道:“七叔,刚才我在园子里看到了不少生面孔,这些人是……” “你倒是眼尖。”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这些是长安派过来的,那边的人怕康氏狗急跳墙,半路上再出什么事情,就派了一些人沿途保护我等。” 林昭心中明白,这些人多半是京城里太子等人派来的,不过太子明面上的力量只有六率,而且还不能派出京城,这些人不知道是归属哪个衙门的力量,能够不声不响的派到越州来。 说到这里着,林元达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笑道:“明日一早卯时正,咱们在兴文坊门口出,你莫要迟到。” 林三郎连忙点头,信誓旦旦。 “七叔放心,侄儿今天晚上就是不睡,明天也不能迟了!” 第九十五章 赏心悦目 乾德八年年初五,天将破晓。 兴文坊门口,一个大约近百人的车马队已经准备齐整,随时可以出了。 兴文坊门口的大树下,一个样貌清丽的少女,把一个布包递到少年人手里,面色有些感伤,她忍住眼泪,低声道:“三郎,这是我这些天给你缝的一套冬衣,现在天冷,你在路上穿。” 她把包袱递了过去,忍不住垂下泪来。 “你……早些回来。” 这会儿,林昭的父母都在附近相送,他不太好意思在人前与谢澹然亲近,便把她拉到了一边,笑着宽慰道:“姐姐不用难过,我是去长安,又不是去赴死,姐姐要是实在想我了,也可以去长安瞧我不是?” 谢澹然擦了擦眼泪,抬头看了看林昭,又低下头:“我一个女子,哪里有办法去长安城?” “怎么没有?” 林昭微笑道:“我给谢叔留下了两三个行当,这些行当任何一个做大了,都可以做到长安城里去,说不定明年,我那个丈人公就能够把三元书铺开到长安城去,到时候谢姐姐你跟着他一起去长安就是了。” “你就会哄人。” 谢澹然轻哼道:“我爹做了十几年生意,也没有把生意做出越州,哪能这么容易,就把生意做到长安去了?” 这个年代,交通不便,商贾做生意,一般就在一州一县之内,很难把生意扩张出去,但凡能从地方上把生意做到长安去的,无一不是富商巨贾,而且身后一般都有一些朝廷里面的关系。 林三郎面色严肃,煞有介事的说道:“我什么时候骗过姐姐?” 谢澹然嘴上不信,但是心中已经暗暗把林昭的话给记了下来,听到这句话之后,她默默点头:“好,我尽快去长安寻你……” 一对小情侣在一边说了好一会儿话,那边的马队已经准备启程了,无奈之下林昭只能跟谢澹然挥手作别,然后走到自己父母身边,跪了下来给父母叩道:“父亲母亲,儿要出远门了,万望二老在家乡一定保重身体,等儿子回来,再好生孝敬二老。” 林清源与林二娘连忙把林昭扶了起来,林清源开口道:“我儿在长安,一定谨慎,莫要给你七叔惹事。” 此时的林清源,看向自己儿子的眼神,不无羡慕。 原因很简单,国子监里一共有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以及律学,算学,书学,可以理解为一共是六个学校,这六个学校后三学算是培养专业人才的,而包括太学在内的前三学,是专门培养进士的! 换句话说,就是专门培养科考人才的。 国子监每年都会从前三学之中挑选一批学生,推荐给礼部,这些学生可以没有任何功名,直接参加科考,直接去考进士! 也就是说,太学生的身份,几乎等同于一个举人功名,当然了,如果久试不第,就会被赶出国子监,到时候与寻常举人就有了差距。 大周刚刚立国的时候,进士几乎统统出自国子监,后来随着地方文章兴起,到如今每一科进士的人数,国子监只能占三成左右,大不如国朝初年。 像林简,便是出身于石鼓书院,算是地方书院的学子。 不过即便如此,太学生的身份依旧吃香,毕竟国子监每年推荐到礼部考试的人数,相对于进京赶考的举人来说,不知道要少上多少,就拿中进士的比例来说,国子监三学已经比外面的举人,强了不知道多少。 这也是林家上下,为什么这么眼红这几个国子监名额的原因。 林二娘则是拉着林昭的袖子,低头给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轻声道:“昭儿,按规矩进太学三年,应该就有一次科考的机会,我儿努力一些,三年之后高中进士,这辈子便妥帖了。” 时至今日,林二娘还是对功名念念不忘。 林昭连连点头答应,他正想跟父母再说几句话,那边的马队的车把式,已经甩动马鞭,林昭连忙跟父母打了个招呼,急匆匆的赶车去了。 林昭的父母以及谢家人一路相送,一直把林昭送到了城门口。 众人在城门口分别,林昭步行跟上马队,不时回头看一看越州城。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十几年没有离开过,这会儿骤然离开,即便两世为人,心中也颇为不舍。 走了四五里路之后,坐在一辆马车里的林元达,掀开车帘,对着林昭招了招手,笑着说道:“三郎,上车来。” 林昭应了一声,很麻利的爬上了林简的马车。 此去长安两千余里,他自然不可能靠着双脚一路走过去。 见他上了林昭的马车,马队里另外两个幸运的林家子弟,目光都有些复杂。 此时他们愈相信,那个流传在林家内部的流言了。 林简的马车颇为宽敞,进去之后,林昭对着林简行了行礼,便坐在了林简对面,开口问道:“七叔,咱们到长安,要多长时间啊?” 林简想了想,回答道:“走快一些,二月应该就可以到长安了。” 也就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林三郎点了点头,对着林简笑着说道:“一路上闲来无事,七叔与我说一说长安城里,是个什么光景。” 少年人眨着自己天真无邪的眼睛,低声问道:“那个……康贵妃,生得很好看么?” 这个问题,林昭想问很久了。 不止是林昭想问,整个大周上下,恐怕绝大多数人都想问这个问题,毕竟能被皇帝老子宠爱了十几年的女人,天下人都想知道到底是如何倾国倾城。 听到这个问题,林简脸色一黑,心里已经开始后悔把林昭叫上马车来了。 他咳嗽了一声,皱眉道:“不可在背后议论君上。” 林昭坐的近了一些,低声问道:“康贵妃又不是君上……” “君上的妃子也不成。” 林简正色道:“等你到了长安高中进士,进宫赴宴的时候,或许能有机会见到。” 见林简不肯回答,林昭也失去了问下去的兴趣,他坐在林简对面,小声嘀咕了一句:“要我说,这个康贵妃,也未必就有多么好看。” 林简瞥了一眼自己这个心思跳脱的侄子,笑着说道:“何以见得?” “我自己猜的。” 林昭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低声道:“我想就算康贵妃再怎么好看,圣人也不至于宠溺到这个地步,让康家人在外带兵不说,甚至让康家人能插手进地方官员的任命之中……” 越州的原知州杨璞,干得好好的,被莫名其妙给撸了,换了一个程敬宗过来,只此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来康家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也不小。 如果是林简这种文官,有这种影响力也不算特别稀奇,问题是康东平作为一个武将,还能够在朝堂上拥有这种影响力,就十分奇怪了。 这远远出了一个漂亮女人所能够造成的影响力,如果康家现在的权势,真的单纯是因为那位康贵妃。…… 那如今帝座上的那个天子,就是个天大的蠢物! “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些,很不容易了。” 林元达半眯着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这长安城里的水,混浊得很呐。” 林简笑呵呵的问道:“七叔,长安城里好看的姑娘多不多?” 元达公皱了皱眉头:“你小子才订了婚事,问这个做什么?” 林三郎眨了眨眼睛,表情无辜。 “好看的姑娘多了,也能赏心悦目一些不是……” 离别的滋味总是不好受的。 第九十六章 严父与严师 长安城。 自大周高祖皇帝立国于此,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二百年时间,这漫长的二百年时间里,这座雄城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多少刀枪剑戟,同样出现了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多少尔虞我诈,至今仍然屹立不倒,仍然是大周的国都。 仍然是……天下第一雄城! 长安城鼎盛的时候,有一百多万近二百万人口,大周国运衰颓之后,尤其是经历了灵帝之后,国都的人口流失不少,但是经过今上前十几年的励精图治,长安城人口稍稍恢复了一些,到如今虽然不复鼎盛时期,但是仍有百万人左右。 名副其实的天下雄都。 乾德八年二月初,冬天的冷风渐渐消退,官道两边已经有不少野草吐露绿芽,野花也在努力孕育花蕾。 此时,长安城东的官道上,一个车队正在缓慢而又坚定的驶向长安城。 这个车队,自然就是林昭一行人了。 他们在路上的这一个月,基本上就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偏偏冬季昼短天长,为了尽快到达,每天早上天色还不亮就得起床赶路,颇为痛苦。 如今,长安城总算遥遥在望了。 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林三郎,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掀开车厢帘子,隐隐看到长安城之后,他也兴奋了不少,回头对着林简道:“七叔,长安城要到了!” 林简十几岁便出门求学,高中进士之后除了在地方上做官那几年,其他时间多半待在长安城里,因此倒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只是淡淡的说道:“昨天便知道今天要到,这么高兴做什么?” 虽然表面上平静,但是离京一年多近两年时间,再一次看到这座雄城的时候,林简心中还是颇为复杂的。 乾德六年,他被那些人赶出了长安城,走的颇为狼狈,如今一年多时间过去,当初的林侍郎已经摇身一变,成了长安城的大宗师。 想到这里,林简再次看向这座雄城,心中微沉。 对于寻常官员来说,自然是能够在朝堂上攀爬的越高越好,但是对于他这个身上打着明亮亮东宫标签的人来说,站的越高,意味着越显眼,越容易被康氏一系的人当做靶子。 “始终还是要有一场恶斗。” 元达公在心里默默低语。 马车渐渐驶向长安城,距离长安城还有三五里的时候,两个少年人便拦住了他们马队的去路,这两个人大的大概十五六岁,小的不过十二三岁,站在林简的马车面前,恭敬行礼:“见过父亲。” 这是林简的两个儿子,长子林默,次子叫做林湛。 林元达的家人,本就住在京城里不曾跟他一起回越州去,一来是因为离京凶险,二来也是林简不愿意让自己的这两个儿子耽搁学业。 他的长子,在石鼓书院读书,幼子也在京城的官学之中念书,因此不曾带在身边。 听到了自己两个儿子的声音之后,坐在马车里的林元达伸了个懒腰,掀开车帘走了出去,林昭跟在他的身后,也跳下了马车。 下了马车之后,林简先是看向自己的长子,皱眉道:“石鼓书院二月初就应当开院了,如今已经二月初三,你怎么还在长安城?” 林默连忙低头道:“回父亲,儿子听说父亲要回长安来,因此想要见一见父亲再走,书院那边,儿子已经写信给山长告假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林简,又低下头去:“恭喜父亲。” “没有什么可恭喜的。” 林简绷着个脸,沉声道:“你们兄弟二人哪天中了进士,为父才有可取之处。” 说完这句话,他又看向次子林湛,沉声道:“这两年我不在京城,学业可曾耽搁了?” 林湛身子都颤了颤,低头道:“回父亲,不曾耽搁。” 一旁的林昭,看到林简这个模样,心中稍稍有些吃惊。 林简在越州的时候,无论是面对谁,都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除了与程敬宗有过矛盾之外,对谁都是挂着笑脸,林昭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严肃。 很显然,他在两个儿子面前,是一个严父。 训完儿子之后,林简才指了指身后的林简,开口道:“这是你们四伯家的兄弟,在家中行三。” 像林简与林清源这一辈,算是堂兄弟,还可以一起论长幼辈分,但是到了林昭与林默这一代,关系就有些远了,而且也已经分了家,便不好再在一起论行辈了。 林昭的父亲林清源没有兄弟,因此林昭在家中就是行三。 他上前对着林简的两个儿子拱了拱手:“见过大哥,二郎。” 一路上,林昭已经听过林简提起自己这两个儿子,他的大儿子比林昭大两岁,小儿子则是比林昭小了一岁。 两个人也有些好奇的看了看老爹身后的林昭,然后拱手还礼:“三郎好。” 小儿子林湛性格活泼一些,笑着说道:“三哥好。” 林元达面色严肃,沉声道:“在越州的时候,三郎先后于为父有恩,最后一次更是舍命救了为父的性命,他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们兄弟二人以后,万不能亏待了三郎。” 两兄弟听到父亲这句话之后,都是脸色一变,大哥林默更是直接跪在了林昭面前,对着林昭磕头:“多谢三郎,救命之恩。” 林湛也跟着跪了下来,叩道:“谢谢三哥。” 林昭慌忙把两个人扶了起来,苦笑道:“二位兄弟,这如何使得,莫要如此,莫要如此。” “咱们同宗同族,我身为七叔的晚辈,帮着七叔做点事情乃是应当应分的……” 林昭努力伸手把两个人拉起来,两个人都是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一旁的林简伸手拉住了林昭的衣袖,缓缓说道:“三郎莫要推辞,你救了我的命,他们二人这个礼数,是你当受的。” 无奈之下,林昭只能站在原地,看着这两个素未蒙面的兄弟,给自己磕了三个头。 三个头之后,林简才沉声道:“起身罢。” 两兄弟如闻圣旨,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林简重新回到马车里,他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上了马车,林昭正在有些要不要上车的时候,马车里就传来了林简的声音:“三郎快上车了,我等要赶在中午之前进城。” 林昭应了一声,这才上了马车。 马车里,林简跟两个儿子问了问京城里的情况,又询问了一番自己夫人的近况,父子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正在说话的时候,车队已经到达了长安城东城门。 车队还未进城,马车里的林昭就听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林师可算是到长安了。” 马车外面,一个年轻的声音笑道:“学生在这里,等了林师一上午了。” 第九十七章 这里房价很贵么? 林简在京城待了十多年,其实是教授过不少人学问的,也就是说他学生不少,但是能够准确知晓他何时回长安的学生,就只有两个人。 而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不能轻易出宫,能够在城门口等他一上午的,就只剩下一个宋王世子李煦了。 林家的马车停下,林简与两个儿子以及林昭走下马车,迎着那个年轻人走了过去,林元达微微拱手行礼:“殿下。” 林简的三个后辈,都站在他身后,对着这个身份尊贵的年轻人行礼:“见过殿下。” 李煦持弟子礼,对着林简作揖行礼,然后笑着说道:“恭喜林师,时隔近两年时间,终于得返长安,执掌国学。”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本是越州人,回到故土才是喜事,到长安这种凶险之地,反而并不值得恭喜。” 说着,他看了一眼李煦,轻声道:“还要多谢殿下在京城里替我奔忙才是。” “林师太客气了。” 李煦也叹了口气,开口道:“林师本是国之干臣,全因我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学生,才被迫离京,后来更连累林师在越州险些身死,我与兄长这几个月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如今林师安然返京,我们兄弟心里才舒服了一些。” 说到这里,宋王世子低声道:“我等也没有料到,那些贼子竟然胆大包天到了这种程度,让林师受惊了。” 林简摇了摇头。 “都是我的命数,怪不到旁人头上。”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李煦便看到了林简身后的林昭,他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起先在越州见到林兄弟的时候,我心中就有预感,觉得终有一天会在长安见到林兄弟,如今林兄弟你果然到长安来了。” 林昭上前一步,拱手行礼:“殿下取笑,小民只是进京求学…” “莫要太见外了。” 世子殿下很是平易近人,对着林昭微笑道:“我是林师弟子,咱们算是师兄弟,用不着这般生分,林师初掌国学,日后一定事忙,我就不一样了,是个闲散之人,以后林兄弟在长安城里有什么难处,不妨来宋王府寻我,为兄能帮上忙的,一定相帮。” 林三郎连忙点头:“多谢殿下。” 这句话当然只能当成一句客套话来听,莫说林昭不会真的去宋王府寻他,就算真去了,也不一定能够见到这位世子殿下。 不过见到林昭与李煦都能够谈得上话,站在林简身后的兄弟二人,不免对这个老家来的同族兄弟,有些另眼相看了。 众人客套了一阵之后,李煦便说起了正题,他转头对着林简开口道:“本来是想摆一桌酒席,给林师接风的,但是林师初到京城,想来应该要回家去看一看,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不过太子殿下也许久没有见到林师了,甚是想念,林师回京之后,要去一趟东宫才是。” 林简点了点头,答应道:“自然是应该去的,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去面圣谢恩。” 被朝廷起复,还升了官,回京之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向皇帝磕头致谢了。 “这是自然。” 李煦正色道:“林师见了陛下之后,抽空去一趟东宫便好。” 他与林简说了几句话之后,便与林家众人一起进了城,进城之后没走几步,这位世子殿下便对着林简拱手作别:“林师今日阖家团圆,学生便不打扰了,等林师忙完了朝堂的公务,学生再寻个地方请林师喝酒。” “世子殿下有心了。” 两个人拱手作别。 林简站在原地,目送着李煦离开,许久没有说话。 林昭在他身后,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张口逞强。 此时的林昭,已经站在了长安城里。 他们一行人是从东城门入城,此时面前的这条街不算是长安的主街,大概有十丈左右宽,即便不是主街,对比越州城里的街道来说,已经可以说是宽敞异常了。 此时是正午,正是饭点的时候,但是街道上还是有不少人在来回奔忙,一眼看去,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胡人,勾肩搭背的出现在街道上。 有时候,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大汉,这些黑汉子在长安,一般是以扛货谋生,干一些体力活。 见到林昭东张西望,一旁的林元达微笑道:“三郎看着长安新奇否?” 林昭点了点头。 “真是人间繁华之至,远胜咱们越州。” “我倒觉得越州反而清净一些。” 城里不准骑马,但是可以坐马车,不过为了带着林昭看一看长安城,此时的林简也是步行,他一边走一边说道:“这里的人太多了。” “人越多,事情就会越纷繁错乱,越难看得清,凶险啊。” 元达公摇头晃脑的感慨了一番,大踏步的走在正前面。 林昭跟在他的身后,在大街上左右观望,如同一个刚进城的乡下人一般。 倒不是说他没有见过世面,后世莫说百万人的城市,千万人的城市他也是见过的,只是对这个传说中的长安城十分好奇,因此四下观望。 此时虽然是白天,但是街道上偶尔已经有坊丁或者公人巡街,大街上还能看到不少胡人,正在摆弄着猴子或者操蛇卖艺,这些卖艺人身边都围了不少看客,不是有人轰然叫好,开始往这些卖艺人身边丢赏钱。 林昭暗自感慨了一番。 京城就是京城,娱乐业比起越州城,要好上太多了,只不过这些人的娱乐方式,相对来说有些单一了。 这会儿是正午,街道上的人不是特别多,也没有太拥挤,在长安城里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才跟着林简走到了一处坊门门口。 林昭抬头一看,只见“平康坊”三个大字。 林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三郎,十年之内,你能在这里置办一套宅子,就是你的本事了。” 林昭愣了愣,开口问道:“七叔,这里房价很贵么?” “房价……” 林简先是思索了一下这个词的意思,然后微微点头:“可以这么说,不过这里搬走的人不多,外来的人很难住进来就是了。” 意思就是,有钱也不一定能住进来。 林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七叔你是怎么住进来的?” 他靠近了林简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您……贪污了?” 元达公脸色一黑。 “……莫要胡说。” 他迈步走进平康坊的大门,同样压低了声音,回头对着林昭说道:“是我丈人有钱。” 第九十八章 平康坊林夫人 平康坊,算是长安城里位置极好的一个坊了,不仅仅是因为它靠近皇城,而是因为他靠近皇城的同时,还毗邻东市。 东西二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商业区,只要是人世间有的买卖,在这两个商业区里都能够找到,正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平康坊里住了许多贵人,有朝廷的宰相,有六部的尚书,甚至还有天家的公主。 除了这些贵人之外,还有包括同州,华州之内十数州的驻京进奏院,也都在平康坊内,按照后世的说法,就是地方的驻京办。 除此之外,平康坊北门还有三曲,乃是妓女聚居之地,这些妓女多半是颇有些才华的才女,许多长安城的顶级名妓,都住在平康坊中,因此平康坊也会汇聚许多年轻的读书人,极为繁华热闹。 当然了,这些名妓,都是寄居在平康坊的几个大妓院里,与林简这种在平康坊里有宅子的“业主”,大不相同。 平康坊宽一里,长二里,坊间有两成的地方给公主府占了,其他的地方除了坊北的三曲妓院之外,就是一些达官贵人散乱的宅邸,以及一些散户聚居之处。 即便是住在平康坊里的散户,也算是长安城里比较有钱的富户了。 平康坊地价极贵,一套宅邸通常要十万贯乃至于数十万贯,而且还不一定能够买得到,按照这个价格,十年之内如果林昭能在平康坊里买一套宅子,那他多半已经在长安城出人头地了。 “东边就是东市,一路赶路辛苦,等回了家中歇息一天,明天让二郎带你去东市转一转。” 走在平康坊的街道上,林元达回头对着林昭笑道:“西面相邻的是务本坊,乃是国子监所在,三郎先在我家中住上几天,过几天我领你去太学报道。” 国子监占据务本坊整整半坊之地,占地极大,比起平康坊里的公主府,还要大上不少。 林昭连连点头:“麻烦七叔了。” 林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在平康坊里走了一会儿,他就碰到了不少熟人,有些是在朝廷做官的,知道他升迁了,上来就笑呵呵的称上一句“大宗师”,说上两句恭喜,林简一一拱手还礼。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才到了一处宅邸门口,宅子上写了端端正正的林府二字。 林昭左右打量了一眼这个宅子,这处宅子比起越州兴文坊的林家,要小上许多,但是对比林简在越州送给他的那套宅子,又大了许多,前后恐怕有四五亩地大小,这种规模的宅子,除了那些天家贵胄之外,在长安城也算得上豪宅了。 尤其是能在平康坊内,有这么一套宅子,元达公在长安已是人上之人。 到了家门口之后,林简吩咐马队从后门搬卸东西,而他则是领着两个儿子以及林昭,还有另外两个来京城上学的林家后生,一起进了家门。 进了家门口之后,林元达左右看了看,微微皱了皱眉头,回头对两个儿子问道:“你们母亲又出门进香去了?” 平康坊里,就有两座寺庙,香火都十分不错。 他的长子林默,听到了老爹的问话之后,低着头讷讷不语,反倒是小儿子胆子要大一些,低头道:“父亲,母亲她……多半生你的气了,因此才没有出来迎你……” “胡闹!” 林元达皱眉道:“一点也不识大体,不出来迎我也就罢了,老家的后辈来了,她这个做叔母的,如何就能躲着不见人?”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林湛:“你去告诉你娘一声,就说老家来人了,让她出来见一见。” 林湛连忙点头,一溜烟跑去后院了。 林简回头看向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我家夫人,埋怨我回越州不曾带着她,与我生闷气呢,让三郎见笑了。” 他从越州带回来三个林家的后辈,但是平日里并不理会另外两个,只跟林昭有说有笑。 林三郎微笑道:“看来七叔在长安的日子,也不是特别好过。” 大周的妇女地位并不低,或者说正妻的地位并不低,大致男女双方的地位是平等的,有不少在朝堂之中指点江山的宰辅,回到家中都成了惧内之人,平康坊三曲里,每天都有各家的贵夫人来捉自家的老爷回家。 听到了自己侄儿的这句取笑,林元达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来等你成婚就知道了,你已经跟谢家姑娘定下婚事,为叔有一句良言相告。” 林昭眨了眨眼睛。 “您说。” 元达公面色变得极为严肃,他语重心长的说道:“莫要……让丈人给你置办宅子。” 说完这句话,他便露出痛心疾的表情。 “为叔这些年,吃了大亏。” 林三郎哈哈一笑。 “要是我家丈人也能与我在平康坊置一套宅子,吃亏我也认了……” 叔侄俩正在说话的时候,林湛领着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美妇人,从外面走了过来,林昭等林家后辈连忙起身,对着这个妇人行晚辈礼。 “侄儿见过叔母。” 这个妇人上前,和颜悦色的把三个人都扶了起来,然后脸上露出笑容:“方才在后院有些事情,没来得及接迎你们,怠慢了。” 她语气温柔,用的竟然是正宗的越州方言。 林昭微微有些惊讶,据他所知,自己这个叔母,貌似应该不是越州人才对。 虽然与林简成婚多年,但是毕竟不在越州生活,能够把越州话说成这样,十分不易。 林夫人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又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侍女取来一个盘子,盘子上是三块金饼,大概都有十余两重,林夫人笑容温和,开口道:“初到长安,这些钱你们收着零花,明日让我儿领你们,去东市置办一些东西。” 一旁的林元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他先是瞥了一眼这三块金子,然后对着夫人开口道:“林逸林奚的钱是应给给,但是三郎的钱就莫要给了。” 他看着那块金子,咳嗽了一声:“他可是财主,说不定比咱们家还有钱。” 林昭在越州有产业,而且先前得了李煦的五千贯钱,至今还剩下大半,的确算得上是财主。 他话音未落,林昭就已经把自己身前的那块金饼收进了袖子里,然后规规矩矩的对林夫人低头行礼:“多谢叔母。” 他抬头对着林夫人笑道:“叔母生得这样年轻,我还以为是七叔又寻了个年轻的妾室呢。” 林夫人对着林昭微微一笑:“你就是三郎罢?老爷在信中与我提起过你。” 她笑容温和,开口问道:“怎么,你七叔在越州,寻了个年轻的妾室么?” 听到这句话,元达公顿时脸色大变。 林三郎回头,笑呵呵的看向林简。 “七叔,叔母出言相问,我该何以答?” 第九十八章 暴躁的林夫人 林元达少年时,乃是越州出了名的神通,少年中举之后,就被岳丈看上,成婚之后先是给他在越州置办了一套宅子,也就是林昭母子住的那一座。 后来,他到长安城为官,老丈人咬了咬牙,又在京城给买了一套,正因为这个原因,元达公在家里总是被夫人压了半头,很是苦恼。 当然了,他在越州这一年多时间,还是很安分的,不曾纳新的年轻姑娘,林昭自然也不可能去挑拨人家夫妻关系,说这番话也只是活跃活跃气氛,开个玩笑而已。 终于,在林大祭酒紧张的表情之下,林三郎才笑着说道:“叔母多心了,七叔这一年时间一直在家里读书,不曾认识什么外边的姑娘,更不曾纳妾。” 林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你们沿途赶了一个月路,吃了不少苦,家中的饭食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吃个饭,换身衣裳,好好休息休息。” 林昭等晚辈都低头应是,林夫人伸手拉着林简的手,带着他们朝着林家的正堂走去,正堂里准备了十几个菜色,颇为丰盛,林昭等人坐下来吃了顿饭之后,林夫人又安排了林家下人带着他们三个人下去休息。 其他两个人很快起身离开,林昭也起身准备去自己住处的时候,林夫人笑着说道:“三郎留一留,我还有些话要跟三郎说呢。”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规规矩矩的留了下来。 等林家另外两个后辈走远之后,林夫人才站了起来,对着林昭福了一福,开口道:“听老爷信里说,是三郎在越州救了他的性命,老爷是咱们家的主心骨,要是真在越州城里给那些贼人害了,咱们这个家的天也就塌了。” “叔母代咱们一家人,谢过三郎。” 林昭慌忙避开,苦笑道:“先前两个兄弟已经谢过我了,七叔也多次向我道谢,咱们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这样客气的。” “以都是应当应分的。” 林夫人轻声道:“三郎于我家恩重如山,怎样等礼数都受得。” 说着,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然后笑了笑:“方才没有怎么注意,这才看到,三郎生得好生俊俏,可曾婚配否?若是不曾婚配,叔母在京城里给你介绍个好人家的女儿,凭借你这个模样,叔母给你寻个宰相千金,想来也能成。”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回叔母,侄儿临来之前,在越州已经定下了一门婚事,多谢叔母费心了。” “那倒是可惜了。” 林夫人摇了摇头,颇为惋惜:“要是三郎在长安娶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至少能少忙活十几年。” 林三郎看了看林夫人身后的林简一眼,微笑道:“这个侄儿知道,先前七叔与我说,他就是少奋斗了十几年。” 正在喝茶的林简,听到林昭这句话,一口热茶险些就喷了出来,他扭头看向林昭,又看了看自己的夫人,神情颇有些狼狈。 林夫人也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了自家老爷一眼,然后再次看向林昭,开口道:“既然三郎已经配了婚,那叔母就不忙活了,你赶了一个多月的路,这会儿也该累了,我让人领你下去歇息。” 林昭连忙点头答应,跟着林家的下人往客房去了。 林昭离开之后,林夫人迈步坐在了林简对面,轻声叹了口气:“前些年我就让你不要掺和进他们李家的事情中去,让他们自去争就是,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差点莫名其妙就死在了山贼手里。” 林简放下手中的热茶,苦笑道:“我曾经在东宫给太子讲过学,这是陛下的安排,不掺和也掺和进来了,我如何跳的出去?” 说到这里,林元达表情严肃了起来,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夫人,低声道:“再者,太子是嫡子又是长子,是朝廷正朔,为夫本来就应该站在太子这一边。” “就你一个人知道正朔!” 林夫人柳眉倒竖,咬牙道:“长安城里那么多人,与东宫沾上关系的多了去了,他们怎么就没有被人从长安赶回老家去?怎么就没有给山贼闯进家里去?” “就你林元达一个人,读了圣贤书!” 林简本就有些惧内,闻言连连摇头,苦笑道:“夫人何至于这么大的火?为夫这不是好生生的回长安来了嘛,不止回来了,还升了一级,成了国子监的大宗师。” “可你差点死了!” 林夫人看着自家夫君,气的身子都有些颤抖了。 “你要是死在越州,倒是一死了之了,咱们那两个儿子该怎么办?你不在了,他们在长安,还不被人给生吞活剥了?你林元达要是没了,他们兄弟回越州去,越州林氏都不一定会待见他们!” 说到这里,林夫人闷哼道:“你这些年做官,越州林氏不曾出过什么力,偏你还记着他们,被贬官回了越州,还不忘从那里带几个后辈出来进太学!” “三郎是咱们家的恩人,他进太学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另外两个人,你带到长安来做什么?” 林夫人颇为生气,怒道:“你带他们进长安容易,将来他们在长安城里惹了事,你管是不管?他们进了太学,旁人绝不会以为他们是出自什么越州林氏,长安城里的人也根本不知道什么越州林氏,他们只知道平康坊的林家,他们干什么事,你林元达都脱不开干系!” 元达公看着怒的妻子,心里也有一些打怵,他挤出了一个笑脸,起身拉着林夫人坐了下来,开口道:“当时圣旨到越州,说是给越州林氏三个太学的名额……” “你自己就没有儿子?” 林夫人听到这话心里更加气愤,咬牙道:“大郎二郎,哪一个进太学了?两个太学的名额,便不能留给你自己的儿子?还是说你觉得你的儿子,不算是越州林氏的人?” 这一下,林元达终于无话可说了。 “夫人息怒。” 他站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之后,才讷讷道:“当时越州林氏几十个人跪在门口听旨,我实在抹不开脸面,况且大郎已经在石鼓书院读书了,等过两年二郎再大一些,安排他进太学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呀!” 林夫人喝了一口茶水,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蠢笨,你未及弱冠便中了进士,说你聪慧,有时候又全然不替自己,不替家人着想。” “老爷啊。” “你都四十岁了,凡事不想想我,也要想一想两个儿子不是?” 元达公立刻点头:“夫人放心,为夫以后定然不会行险了,遇事一定先想一想家里人。” 林夫人这才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四伯家里的孩子。”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这孩子对咱们家有大恩,既然他到了长安,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份前程才是。” 第一百章 长安风 赶了近一个月的路,林昭也确实有些乏了,他到了林家的客房之后,先是一桶热水好好的洗了个澡,洗完澡之后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因为一路上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觉,这一觉他睡得很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简单洗漱了之后,林简的小儿子林湛,便来寻林昭来了。 “三哥醒了?” 林昭刚洗完脸,闻言放下手中的毛巾,开口道:“是刚睡醒,二郎来寻我有什么事么?” “也没有别的事。” 林湛开口道:“母亲吩咐我带三哥在长安城转一转,一来是认一认路,二来是去买一些再太学里要用到的东西。” 相比于林简与林夫人夫妇俩,林家这个小公子林湛,说话就没有什么越州口音了,毕竟差不多是在长安长大的,只去过两三次越州,不像林简那样,有着浓重的乡音。 不过林湛虽然不会说越州话,但是却是听得懂的,毕竟他老爹林简的官话,说的也不是很好。 说到这里,他笑着说道:“母亲说让三哥在家里住几天,再去太学报道,毕竟去了太学之后就要住在太学的学舍里,轻易不好出来了。” 长安城的太学,与后世的学校是差不多的,所谓的学舍就是宿舍,往往三五人一间,一般来说能在太学里上学的人,在长安城里一般是不愁住处的,可太学有明文规定,除了一些特殊情况之外,大部分人都要住在学舍里。 住宿舍也有住宿舍的好处,太学里的学生,都多少有一些来头,万一与宰相的儿子当了舍友,混的熟了,将来就是一个宝贵的人脉。 二百年来,国子监里不知道出了多少名臣将相,最离谱的是几十年前某一朝的政事堂里,五个宰相有三个是同一个学舍的舍友! 林昭本来也没想一直住在林简家里,闻言点头笑道:“好,等我吃了早饭,就跟二郎一起出去长长见识。” “在家里吃什么饭?” 林湛的性子比较活泼,他笑着说道:“我领三哥出去吃,这会儿安仁坊那边有个早市,有不少好吃的吃食,我领三哥去那里吃。” 林昭没有犹豫,便笑着点头:“好,我也见识见识长安的美食。” 于是乎,林昭便换了一身新衣裳,跟着林湛一起出了门,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便开口问道:“怎么不见兄长在家?” “大哥他出门了。” 林湛老老实实的说道:“父亲怕他耽搁了学业,一早就让他出门赶回石鼓书院读书去了,估计要到中元才会回来。”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问道:“那七叔呢,也没在家么?” “父亲去宫里面圣了。” 林湛开口道:“他老人家一大早便出门到宫里候见,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宫了,不过他还要去国子监上任,且要忙活几天呢。” 兄弟俩一边说话,一边走出了林家的大宅,此时平康坊里也有不少小店在路边叫卖,但是很显然林湛已经吃腻了这些吃食,对此不屑一顾,拉着林昭朝安仁坊走去。 两个人走过林府之后,路过了一个大宅,林湛随手指了指,回头对着林昭开口道:“三哥,这里是燕国公主府。” 林昭前后打量了一眼,只见这个宅子几乎一眼看不到边,不由暗自咋舌:“这么大?” “不全是住人的。” 林湛笑着说道:“还有一个鞠场在里面,是长安比较出名的鞠场了,不少王公贵族都会来这里玩,燕国公主人很好的,我与兄长也进去踢过蹴鞠。” “下次有机会,我领着三哥进去看一看。” 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二郎,这个燕国公主是?” “是陛下的二女。” 林湛漫不经心的说道:“已经嫁人许多年了,公主府的那个小公子,今年好像已经十岁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昭,笑呵呵的说道:“怎么,三哥想尚公主?” 林昭连连摇头。 “莫要胡说,我是有婚约的人,哪能干这种事情?” “尚公主没什么意思,不过三哥要是想认识公主,我倒是认识两三个。” 林湛虽然才十三岁,但是很显然在京城里认识不少人,他看着林昭促狭一笑:“三哥生得这样俊俏,说不定就给哪个公主看上了。” 他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有些公主虽然已经成婚了,但是喜欢在外面乱来,兄长一亲芳泽,也不会影响身上的婚约。” 林昭听得目瞪口呆。 眼前的林湛,比他还要小一岁,今年也才十三岁而已,但是听他的口吻,全然不像孩童,反而像个混迹多年的花场老手一般。 林昭有些狐疑的看着这个兄弟,皱眉道:“二郎,你……一亲芳泽了?” “哪有……” 林湛脸色一红,连忙摆手:“三哥莫要胡说,我也是听旁人说的,我才十三岁,还是童子身呢……”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离开了平康坊,去安仁坊的路上,两个人路过了务本坊,林湛指着务本坊给林昭看,开口道:“兄长,这里就是国子监所在,未来几年时间,兄长就在这里读书。” 说到这里,他笑着说道:“母亲与我说,咱们家有一个去石鼓书院读书就行了,以后我差不多也会进太学读书,到时候三哥就是我的师兄了。” “三哥先进太学,等以后我进去了,还要靠三哥照拂才是。” 林简是石鼓书院出身,因此也把长子送进了石鼓书院,算是不忘师承,但是这个小儿子,以后是要送进太学的。 对于林家兄弟来说,不管是进太学还是进石鼓书院,都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因为他们的父亲,已经早早的替他们铺平了道路,而对于曾经的林昭来说,莫说是太学,就是东湖镇上的私塾,他也没有办法去上。 他能够到京城里来,是豁了命才抱上了林简的大腿! 兄弟俩说这话的功夫,就到了安仁坊附近。 安仁坊毗邻朱雀街,林湛说的吃食,其实就是摆在朱雀大街上,朱雀大街是长安城的主路,这条路足有五六十丈宽,也就是一百五十米宽! 即便是林昭,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宽敞的大街! 这会儿正是早上,大街上人来人往,有行商的商贾,也有赶路的书生,贩夫走卒,人间百态。 见林昭愣在了原地,一旁的林湛笑着拍了拍他了肩膀:“好了三哥,咱们先去吃饭。” 说着,他领着林昭来了一处小摊上坐了下来,熟练的对着正在忙碌的老板打招呼。 “老崔,两碗油泼面皮!” 第一百零一章 当真? 一碗油泼面皮,是五个钱,两个人吃完之后,林湛起身对着那个老板打了个招呼,开口道:“老崔,给我记上。” 被称为“老崔”的摊贩老板,连忙应了一声,对着林湛笑着说道:“好嘞二公子,小人记下了。” 林昭这会儿也已经吃完了,他站了起来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湛:“不至于吧二郎,吃这个你还要赊账啊?” 林湛白了林昭一眼,解释道:“我身上不怎么带散碎的铜钱,结账太麻烦,又经常来这里吃,所以跟摊主说好了,月结。” 林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小摊味道不错,距离务本坊也不远,以后我来这里吃,也挂二郎你的帐。” 林湛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昭:“不至于吧三哥,我爹说你是个财主…” “别听七叔瞎说。” 林三郎满脸严肃,开口道:“大半年前,我还吃不饱饭呢,哪里算得上土财主,我现在除了昨天叔母给的那块金饼,可以说是身无分文!” 金饼是不能直接花的,要去长安城里的柜坊兑成铜钱才能用来花销。 林湛有些狐疑的看了林昭一眼,不过转念一想,油泼面皮也吃不了多少钱,便大方的摆了摆手。 “那行吧,我去与老崔打个招呼,让他认认人,以后三哥你到这里吃,记我的帐就是。” 说完,林湛两三步走到摊主面前,伸手指了指林昭,说了几句什么,那个被叫做老崔的摊主,认认真真的看了林昭几眼,然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林湛这才回到了林昭身边,笑着说道:“好了三哥,我跟老崔说好了,你以后来这里吃,报我的名号就是。” 林昭不怀好意的看了看眼前的这个林家二公子,压低了声音:“二郎,你在长安还有没有其他挂账的店,今天时间还宽裕,干脆你都带我去见识见识,为兄也去认认门。” 林湛脸色一黑,幽幽的看向林昭:“三哥莫闹,我年纪还小,我娘一个月只给我二十贯钱,我自己花销都不够呢……” 两个人刚认识才两天时间,林昭也只是跟自己这个小兄弟开开玩笑,试一试他的脾性,见他如此反应,林三郎哈哈一笑:“罢了,既然二郎不许,那改天我去问一问七叔,看他在长安有没有挂账的地方……” “我爹更没有了。” 林二公子语气笃定,对着林昭低声道:“我娘管的紧,爹他一个月的例钱,还不一定有我多呢……” ……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林昭心中原本伟岸的林元达伟岸形象,骤然崩塌。 兄弟俩吃了早饭之后,林湛又领着林昭在长安城里逛了一会儿,然后两个人便去东市买东西,过两天他就要去太学报道,主要是买一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以及在国子监里的日常用品。 林家乃是读书人家,林湛对于这些铺面很熟,没过多久就领着林昭买了不少东西提在手上,林湛帮着林昭提了一些,然后开口道:“在太学,有些书是一定要买的,不过寻常的书铺都太贵了,我领三哥去一个好地方……” 说到这里,他神神秘秘的说道:“前几个月,长安城里突然开了几家书铺,书价只有寻常书铺的三成……” “这几家书铺都不太好找,一般人根本寻不到,我带三哥去认认路,以后三哥要买书,可以去这几家买。” 他摇头晃脑的说道:“虽然这几家书铺的书,都多少有些问题,但是字迹还算清晰,勉强能用。” 听到他这番话,林昭微微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林元达曾经跟他说过,太子在长安办活字,并且贴钱开书铺的事情…… 林湛口中便宜的书铺,应该就是长安的活字所印。 他立刻来了兴致,笑眯眯的说道:“正好为兄手头没有什么钱了,二郎快快带路,我们去这几个便宜的书铺看一看。” 林湛对于长安城十分熟悉,引着林昭在东市里转了好几个胡同,最终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寻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书铺。 以太子殿下的实力,想要在东市找几个显眼的门面,自然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但是这几家卖便宜书本的书店,其实……都不赚钱。 活字印刷虽然有优势,但是优势还没有大到雕版三分之一价格还有利可图,如果这些活字印出来的书,卖原书的五成价格,或许还能多少挣一点,但是太子殿下为了强撑林简的面子,硬生生把价格定在了三成,以至于这几个书铺不仅不挣钱,反而是亏的,还要东宫往里头贴补。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几家书铺都很偏僻,毕竟少卖一本就少亏一点。 不过地方虽然偏僻,但是因为价格的优惠力度实在太大,书铺里还是有不少客人光顾,这些客人多半是在京城求学的书生,并且是没有什么钱的穷书生。 林湛迈步走进了书店,很熟练的挑选了几本太学里的“教科书”,然后拿去柜台付钱,一旁的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一小串铜钱,摇头道:“二郎还是我来罢,总要你付账,怪不好意思的。” 两兄弟毕竟认识才一两天时间,开些小玩笑无伤大雅,但是真要一直让林湛花钱也不太合适,林昭离开越州的时候,林二娘给他换了几贯铜钱带在身上,这一路上这些钱都没怎么用到,今天出门逛街,他就带了一贯钱在身上。 林湛就站在林昭身边,看着林昭手里的一贯钱,有些幽幽的说道:“三哥,你方才与我说,除了昨天那块金饼,你身无分文……” 林昭把这些书的钱给付了,这会儿正翻开其中一本,看印刷的质量,听到了林湛的这句话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一拍脑袋,开口道:“是这样,临来长安之前,我母亲把家里多年积蓄都给我带在身上了,二郎你刚才也看了,就那么一贯钱。” “我爹说三哥你在越州有买卖,是个财主……” “我刚才就怀疑你骗我,如今看来,你果然骗我了。” 林湛哭丧着脸。 “你一个财主,骗我小孩的钱,我明天就去寻老崔,让他把你给忘了!” 林昭本来心思都在这些便宜的书本上,看到林二公子这个表情,他有些无语,无奈道:“只是与二郎开个玩笑,我虽然有些钱,但是算不上财主。” 林湛幽幽的看向林昭。 “方才笔墨纸砚,都是我给的钱……” 林三郎被他看的浑身毛,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 “罢了,中午我请二郎吃顿饭,二郎你挑位置,无论哪里,我认了就是!” 林二公子顿时眼睛一亮,扭头看向林昭。 “当真?” 看到林湛这个表情,林三郎心中顿时涌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一百零二章 我该不会被带坏吧? 长安城里,酒楼无数。 因为乃是天下之中心,服务业十分达,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几乎每一个坊都有饭肆酒楼,像林湛这种官宦子弟,既然极为熟稔,从东市离开之后,他便领着林昭朝酒楼走去。 两个人本来是并肩而行,走着走着,林昭朝被落在了身后,林二公子左右一看找不见人,回头才现林昭正捧着刚才从书铺里买回来的书随手翻看,他连忙走到林昭面前,咳嗽了一声:“三哥就是好学,也没必要在大街上看书罢,今日这一顿你逃不掉,看书也没有用!” 林昭这才把手中的书本合上,放回了身后的布包里,然后对着林湛笑了笑:“放心,我不会赖你的。” 合上书本之后,林昭继续跟着林湛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 长安城果然能工巧匠无数,林简只是遥遥从越州送来一本册子,长安的这些匠人便能够很快把活字给弄出来,而且印出来的书本质量,已经不比谢三元印出来的差了。 也就是说,能够在越州行的故事汇,在长安城也可以毫无阻碍的弄出来。 他正在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林湛已经领着他穿越了好几个街坊,到了接近正午的时候,林湛终于停了下来,指着前面一个颇为繁华的坊院说道:“这里是太平坊,太平坊里的归云楼,乃是城北有数的几家酒楼之一。”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昭,笑嘻嘻的说道:“三哥,你钱带够了没有?我这个月新买了把扇子,身上可没有什么钱了,等会吃完饭没钱付账,可是要被人扣在里面的。” 林昭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当即开口道:“要是我身上的钱不够,就把二郎你留在里面抵账,你是国子监大宗师的儿子,想来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最多是去叔母那里要钱。” “放心放心。” 林二公子拍了拍胸脯,笑道:“这里虽然贵,但是毕竟是酒楼,不是青楼,怎么样也不至于吃不起饭,实在不行就让母亲送点钱过来就是。” 他一边带着林昭走进太平坊,一边开口道:“不过到时候不要说是我要来的就是了,三哥对咱们家有恩,母亲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你的。” 林昭闻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很快两个人就走到了一家足有三层高,装饰豪华的酒楼门口,这会儿正是饭点,不时有宾客来往其中,只见这个归云楼来来往往,竟然没有一个布衣,身上所穿,不是绫罗,就是绸缎。 这些客人倒还是其次,比较关键的是这家酒楼竟然足有三层高,长安城乃是天子脚下,各种建筑的规制都有极其明确的要求,一般的商户都是平房,最多也就是两层而已。 这酒楼盖的这么高,足见这酒楼身后的背景,最起码有三层楼那么高。 好在林昭算是再世为人,见过不少世面,要真的是从东湖镇跑到长安城的穷小子,这会儿就该有些失态了。 林三郎抬头看了看这家酒楼,苦笑道:“我身上还真没有太多钱,要不然咱们先去寻个柜坊,我取些钱出来再来吃?” “不用不用。” 林二公子大大咧咧的拉着林昭走了进去,笑着说道:“这里看起来吓人,其实吃的不贵,再说了,这种大酒楼都有人跑腿,实在不行让人去一趟柜坊就是。” 他说话的功夫,两个人已经走进了归云楼,进来之后,林湛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神神秘秘的对着林昭说道:“三哥,这是一家胡姬酒楼……” 林昭也跟着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不少色与中原人全然不同的胡姬,正在店里给客人敬酒,酒楼一楼还搭了个台子,三两个胡姬正在上面跳舞,不时还有宾客在下面叫好。 大周未立国之前,中原就有人经通了西域,到了大周立国之后,朝廷国力鼎盛,因此有不少人到长安城里做生意,这些胡人除了贩卖香料以及马匹之外,做得最大的生意,就是经营胡姬酒肆。 如今大周建国已经二百年,有许多胡姬就是在长安出生的,甚至已经好几代人都在长安,从前的胡姬酒肆也渐渐汉化,成了现在的酒楼。 不过这个归云楼虽然是有胡姬迎客,但是很显然也有朝廷的官面背景。 林昭微微皱眉,对着林湛低声道:“二郎,这里是酒楼,还是青楼……” “自然是酒楼!” 林二公子信誓旦旦的说道:“我上次被别人带到这里来了一次,这儿虽然新奇,但是却是正儿八经的酒楼,干干净净的……” 说着,他就拉着林昭在一处空位上坐了下来,两个人刚坐下,就有一个身材姣好的胡姬走了过来,满脸笑容的说道:“二位公子,要吃些什么?喝什么酒?” 她说的是正经的长安官话,十分标准,比起林昭这个越州人,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 林昭没有来过这里,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点菜,反倒林湛却十分熟稔,开口道:“要一斤胡饼,切二斤牛肉,再来两壶好酒,两个小菜。” 这个胡姬闻言,酒店笑逐颜开,点头道:“公子稍待,奴马上留给公子上菜。” 说着,她扭动自己的水蛇腰,风情万种的走远了。 林二公子正在思春的年纪,顿时就盯着这胡姬的腰肢,转不开眼睛了。 林昭有些无语。 自己那个七叔,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正人君子,怎么生出个儿子,竟然是个色胚…… 想到这里,林三郎有些严肃的看了看林湛,心中暗自警惕。 “我……该不会被这厮带坏吧?” 他正在心里自言自语,店中的胡姬很快把饭菜美酒都上了上来,这个酒楼的饭桌都是矮桌,两个人跪坐在桌子两边吃饭,这个胡姬就扭动腰肢,坐在两个人的中间,很热情的给他们倒酒。 林昭只觉得颇为不自在,而林湛那边反倒是乐在其中,这个年仅十三岁的色胚,还不时伸出手在胡姬的腰上摸上两下,揩了不少油。 相比较来说,林昭这个“乡下人”,很显然没有林二公子那么开放,他老老实实的坐在林湛对面,把牛肉夹在胡饼之中,大快朵颐。 牛肉在这个时代,不是非常好搞,因为大周律禁止杀牛,不过禁止杀牛却不禁止吃牛,正常死亡的牛还是可以吃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不是哪里都能够吃得到,也就是长安城的酒楼里,可以随意吃到牛肉。 兄弟两个人,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伙计,给大宗师家里的公子添一壶好酒,我请客。” 第一百零三章 小黑胖子 听到了这个声音之后,林湛与林昭同时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皮肤有些黑的小胖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岁左右,正在他们隔壁的位置上吃饭,此时他的左右各依偎着一个胡姬,正在争相喂他吃菜喝酒。 林湛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就搬来了长安居住,从此在长安定居,因此他在长安认识不少人,自然也有不少人认得他。 见到这个年轻公子之后,林湛先是愣了愣,然后脸上露出了一抹有些勉强的笑容:“原来是周世兄,许久不见了。” 一旁的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什么来路?” 林湛微微低头,额头冒汗:“天官周尚书家里的幼子周徳,此人好色成性,是长安城出了名的败类……” 林昭狐疑的看着林湛:“二郎与他相熟?” “当然不熟!” 林湛压低了声音,苦笑道:“只见过两次而已,我要是与他相熟,且不要说我在长安城的名声就此毁了,回到家中,母亲父亲多半也会把我生生打死!咱们应付几句就走,莫要与他扯上什么干系!” 说着,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端了杯酒在手上,朝着那个桌子走去,林昭有些不太放心,便也跟了过去。 “多谢世兄好意,只是小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用不着水酒,小弟敬世兄一杯,这便回家去了。” 说完,林湛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就要与林昭一起转身离开,那个被他称之为败类的周德,有些费力的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一把捉住了林湛的衣袖,笑着说道:“许久没见二公子了,我正要寻二公子一起喝酒呢,今日正巧撞见,咱们兄弟自然要好好喝上一杯。”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有些疑惑的问道:“林二,这是你家兄长么?” “我记得你家哥哥似乎没有这么俊俏才是。” 林湛摇了摇头,开口道:“周世兄,这是我老家的堂兄,前几天才来京城求学的,不是我家大兄。” “来京城求学?” 周德笑上下看了几眼林昭,回头对林湛笑着说道:“听说你家老头子高升了国子监的大宗师,莫非你这个堂兄,是要进太学读书?” 林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看,现没什么熟人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说道:“世兄莫要闹了,我带堂兄出来吃饭,这会儿该回去了,来日再去尚书府上拜会世兄。” “那不成。” 周德摇头道:“我寻你许久了,正要求你办事呢。” 林湛苦笑道:“周世伯是天官尚书,何等的位高权重,世兄有什么事情能求到我身上?” “这个年关,我爹硬逼着我进太学读书,说我再不进太学,便罢了我的例钱,没奈何之下,为兄只能应了下来。” 周德愁眉苦脸,开口道:“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太学报道了,家里人还非得让我住进那什么学舍里,国子监那种清苦的地方,为兄这种瘦弱的身子,如何能禁受的住?” 林湛瞥了一眼周德胖胖的肚子,心里暗自吐了口口水,苦笑道:“世兄进太学读书乃是好事,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人求着进太学也无有门路,世兄进了太学之后,安心读几年书,将来出仕朝廷,继承周世伯衣钵,岂不是一桩美谈?” 小黑胖子眼珠子转了转,嘿嘿笑道:“读书自然是要读的,老头子话了,我也不敢不去,只是太学的学舍我去看了,实在不是人住的地方,二公子能不能在大宗师面前美谈几句,让大宗师行个方便,许我搬出去住?” 周德满脸严肃,开口道:“我保证,每天准时去太学读书!” 林简从户部侍郎升任了国子监祭酒,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他就是国子学太学等六个学校的校长,同时也是天下官学的校长,如果他能话,让周德搬出去住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只可惜,林湛在老爹面前,是完全说不上话的。 而且这个小黑胖子在长安名声极坏,他也不肯跟周德扯上什么关系,再说了,即便林湛愿意在林简面前开这个口,只怕他提起周德两个字之后,那位大宗师就要请家法了! “这个世兄与我说没有用。” 林湛苦着脸说道:“我在父亲面前,说不上什么话,世兄还是安安生生在太学待上几年,将来学有所成了,也不枉费周世伯的一番苦心。” “那怎么成?” 周德眉毛倒竖,皱眉道:“我要是被关在了太学里,长安城那么多美丽女子,要交给谁来拯救?” 他看向林湛,低声道:“二公子也是同道中人,岂能不理解为兄的难处?” 林昭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个小黑胖子,十四岁就开始浪迹京城各大青楼楚馆,这几年又喜欢上了良家女子,他虽然没有娶妻,但是家中已经有了好几房妾室了。 而且这人喜欢口花花,当着那些贵族小姐的面,也喜欢调戏两句,因此在长安名声极坏。 谁跟你是同道中人! 林湛心中暗骂了一句,然后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声道:“这样罢周世兄,我回家之后跟父亲提一提这件事,不过父亲为人有些古板,能不能成,小弟也不敢保证。” “二公子肯开口就好。” 小黑胖子咧嘴一笑,开口道:“这归云楼新来了好几个年轻的胡姬,二公子莫要急着走,我让她们出来陪你喝酒如何?” 林湛这才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周德,试探性的问道:“这里……是世兄家里开的?” “不是。” 小黑胖子笑着说道:“我家亲戚开的,我经常来这里吃饭,因此比较熟悉。” 说着,他又看向了林湛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昭,笑着说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因为林湛与这个周德一直没有什么冲突,因此林昭就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此时见这人问起自己,他才开口道:“在下越州林昭。” 周德也拱了拱手,笑道:“随州周德。” “既然相遇便是缘分,今日咱们熟人相遇,焉能不喝上一顿?” 小黑胖子眯了眯眼睛,轻声笑道:“这一楼无趣,我领二位去三楼坐一坐。咱们一起坐下来喝上一顿,如何?” “恐怕不成了。” 林二公子满脸严肃,开口道:“世兄,家中父母还在等候,实在不能久留,等哪天得空了,小弟一定去尚书府请世兄喝酒。” 说完这句话,林湛便直接拉着林昭的衣袖,逃也似的离开了归云楼,一路跑到太平坊门口的时候,这位二公子才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好险,终于逃出来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归云楼,心有余悸的对林昭说道。 “三哥,刚才就差一点,你我便在长安城身败名裂了!” “这么夸张?” 林昭有些吃惊。 “三哥你在长安待久一些,就会知道了。” 林湛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缓了过来,带着林昭一起离开了太平坊,走在路上的时候,这位林二公子还在交待林昭。 “没想到周德这厮也要去太学读书,三哥进了太学之后切记一点……” 林二公子满脸严肃。 “莫要跟这厮有任何交集!” 第一百零四章 太学舍友 与周德碰面之后,林湛也没有什么兴致在长安城里闲逛了,便领着林昭回了平康坊林家,沿途上还碰到了几个相熟的人与他打招呼,都很是热情。 林湛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一还礼。 到了自家家门口的时候,这位二公子叹了口气,开口道:“这一年多父亲不在长安的时候,我走在路上从来无人搭理我,如今父亲做了大宗师,这些人便连我也不放过了。” 相比较于周德那种可以轻易入太学的高官子弟,其他人找林湛的原因,多半是想进太学读书,毕竟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官宦子弟,而太学的名额毕竟有限,寻常官员的子弟,也很难进入太学。 回到了林府之后,林昭与叔母打了声招呼,便回到了自己的客房里居住,回到房间之后的第一时间,他便把那几本书翻了出来,再找出自己从越州带回来的几本故事汇,认真比对了一番。 就这样,林昭在林府住了三天时间,到了第四天早上,林家家人聚在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林简看向了自己的三个后辈,开口道:“等会吃完饭,我领你们去太学报道。” 三人都点头应是,吃了早饭之后,便各回自己房间收拾好行李,准备跟着林简一起去太学报道,而林夫人以及林湛,则是出门相送。 到了门口的时候,林昭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几本小册子,递在了林湛手上,然后微笑道:“二郎,这是越州那边流行的故事册子,我已经看完了,留着无用,送你解闷。” 林湛伸手接过这几个小册子,起先并不以为意,随意翻开几页看了看之后,才现与寻常山海经之类的故事书大不一样,他觉得新鲜,当即喜笑颜开,对着林昭连声道谢:“多谢三哥!” 林三郎呵呵一笑:“不用客气。” 这位二公子,在京城交游广阔,这东西到了他的手里,应该很快就会再长安城年轻人里传开,到时候在长安办故事汇,也就顺理成章了。 林二公子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工具人,仍然抱着这几个册子,欣喜不已。 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本来就在平康坊附近,很快一行人就到了国子监门口,此时林简已经在国子监上任了三天,国子监门口的护卫见到他之后,都低头行礼:“见过大宗师。” 林简“嗯”了一声,背负双手,带着三个后辈一路进了国子监的太学之中。 国子监除了一个祭酒之外,还有司业二人,也就是副校长,再之后就是国子监丞,主簿,录事,以及各学的博士助教之类。 林元达作为校长,到了太学之后,与负责报道的主簿说了一声,于是林昭等三人便顺利入学太学,记录完之后,这个主簿小心翼翼的看了林简一眼,开口道:“大宗师,太学里没有单独的空学舍了,您这三个晚辈,恐不能住在同一个学舍里。” 一个学舍,一般是三五人一起住,这个主簿的意思是,林家这三个人,不能安排在同一个宿舍了。 如果是寻常的学校,分配宿舍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但是这里是太学,能够进太学读书的,家中多少有些权势,因此这学舍的分配也是有讲究的。 甚至有些人之所以进太学读书,就是为了与某家的公子搭上关系,住进一个学舍里。 “不用刻意让他们住在一起,看着安排就是。” 林简沉声道:“他们三人虽然是我的后辈,但是进了太学,便是太学生,与其他太学生没有什么分别,照常处理就是。” 说着,这位大宗师转头道:“本官还有事情要处理,就由你领他们去见太学的博士。” 博士,就是各学负责授课的人,一般都是由新科进士,或者一些年纪稍长的宿儒担任。 这个主簿立刻起身,开口道:“下官恭送大宗师。” 林简点了点头,刚想迈步离开,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回头看向林昭,交待道:“三郎,在这里好生读书,争取岁末能荐送礼部,若你也能在这两年中进士,你我叔侄也算是越州林氏的佳话。” 林昭从小就被母亲林二娘教导,文学底子其实十分不错,他又比较聪慧,只要在太学认真学上几年,取中进士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被国子监荐送礼部的考生,比起其他上京赶考的举人,在某些方面是有极大优势的。 林昭点头道:“侄儿明白。” “有什么事情,可以来寻我,若是找不到我,就去平康坊寻你叔母。” “知道了七叔。” 林简嘱咐了林昭几句之后,便转身离开,这个主簿这才上前,对着林家三个人满脸笑容,开口道:“三位公子随我来,我领你们去各自的学舍,等明天,太学的博士会给您们分配学堂。” 太学生里,尽是名门子弟,哪怕是宰相的儿子到了这里,这些国子监的官员也不一定会有这么客气,但是林家这三个人不同。 他们是……校长的亲戚! 顶头上司的亲戚,自然是要客气一些的,不然上司了火,他们这些人统统都不会好过。 林昭三人都是从越州初到长安,面对新环境都还有些拘谨,因此老老实实的跟在这个主簿身后,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学舍。 这个时代的宿舍,自然没有什么上下铺,而是一人一张床铺,因为太学生的身份特殊,学舍的年纪还不小,按照后世的说法,约莫有五六十平左右,这么大的房间里摆了四张床,桌椅板凳以及柜子之类的家具都有。 甚至……比起林昭在东湖镇住的地方,要好上了许多。 林昭本就不愿意与那两个族兄住在一起,眼下正好分开,他被分到了一个只住了一个太学生的学舍里,此时这位舍友并不在学舍里,应该是去学堂读书去了。 学舍的墙上,挂着太学生名字的木牌,此时墙上只挂了一块牌子,林昭放下行李之后,小心翼翼的把木牌翻了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 “齐宣。” 林三郎这才松了口气。 “好在不是那个周胖子,那人在长安城名声这样坏,万一与他做了舍友,将来我在长安还怎么混?” 放下了心之后,林昭在空闲的床位之中找了一个靠窗的,此时这个床铺上还有不少“前辈”留下来的凌乱诗句,多是立志之诗,修齐治平之类。 林昭把行李打开,开始收拾自己的床铺,他从小在乡下长大,对于这些家务活很是熟悉,没多久就把自己的床铺给收拾好了。 他刚刚收拾完床铺,在床上坐下来准备歇息歇息,外面就传来了先前主簿的声音:“周公子,那个叫做林昭的太学生,就是住在这里……” 然后林昭就听到了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那本公子也住在这里了。” 这个声音哈哈一笑:“先前就猜测这人可能要进太学读书,果然没有猜错!” 第一百零五章 倒转黑白之能 在林昭有些呆滞的表情中,一个小黑胖子,在方才那个主簿的带领下,走进了这间学舍。 一进来,这位天官尚书家里的公子,便看到了林昭,他眼睛一亮,对着身后的主簿说道:“好了,本公子到地方了,你去忙你的罢!” 主簿连忙点头,很听话的退出了这间学舍。 对于寻常的官宦子弟,他们这些国子监的官员通常都是不怎么搭理的,但是周德不一样,他的父亲乃是吏部的尚书,做官做到了六部尚书这个级别,本身就只比宰相矮了半头,已经是朝堂里第一梯队的官员,更不要说那位周尚书,乃是吏部的天官尚书了! 吏部,乃是官中之官! 不要说从前的户部侍郎林简,就是现在的国子监祭酒林简,论职权也要比六部尚书小上许多,因此这个很得家中宠爱的周公子,在京城里几乎是可以横着走,很少有人敢招惹他。 一个国子监的主簿,自然也不敢招惹,只能对他恭恭敬敬的。 主簿离开之后,周德吩咐身边跟着的书童,把行李放在学舍里,然后他迈步走向林昭,哈哈一笑:“前几天我就觉得林兄弟多半要进太学,今天大宗师果然带了三个人进入太学,我在主簿那里一问,便问到了林兄弟的住处!” 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爽朗一笑:“从现在开始,你我就是舍友了!” 林昭到现在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苦笑道:“周公子找我做什么?” “因为你是大宗师的子侄啊。” 周德大咧咧的在学舍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口道:“我家老头管的严,让我这三年都住在这里,他还跟国子监打了招呼,不许他们放我出去,这太学每十天才休沐一天,跟坐牢都没什么区别,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抬头笑着看向林昭,开口道:“不过有了林兄弟就大不一样了,林兄弟是大宗师带进来的,那些人不给林兄弟面子,也要给大宗师的面子不是?” “以后兄弟能不能出去快活,就全靠兄弟你了!” 大周的太学,初立国的时候管的极严,哪怕宰相家里的公子,只要违背国子监的规矩,也会被国子监赶出去,但是大周到如今,已经立国二百多年,国初的那些规矩,都已经愈松散,一般来说只要没有得罪博士得罪司业,还是很容易从国子监里出去的。 不说别的,单说隔壁平康坊妓女聚居的三曲,很多就是靠这些太学生养活的。 以周德的身份,原本甚至都不需要住进学舍里来,但是很显然,那位周尚书对他下了死命令,要让他在太学里修身养性。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周公子恐怕误会了,我虽然是大宗师的子侄,但是轻易也不能离开国子监。” 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周公子也知道,今日不止是我一人进入太学,还有另外两个族兄与我同来,他们与大宗师的关系更亲近一些,要不然周公子去寻他们?” 小黑胖子眯了眯眼睛,开口道:“你少要哄我。” “真如你所说,林二怎么只带你一个人出去吃饭,并不曾见另外两个人?” 林昭愣了愣,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些长安的世家公子,居然并不怎么好骗啊…… “不管你怎么说,本公子就在这个学舍里住下了!” 这个时候,他的两个书童已经帮他把床铺铺好,小黑胖子往自己的床上一躺,伸了个懒腰之后,便皱了皱眉头。 “好硬的床板。” ………… 就在林三郎顺利入学国子监的时候,另一边的大宗师林元达已经离开了务本坊,从宫城南门一路到了东宫求见太子。 国子监祭酒的职责之一,就是给太子讲学,况且林简本身就是东宫身份的官员,他来东宫见太子,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元达公面子极大,很快就有人把他请了进去,见了太子之后,林简规规矩矩的下跪叩拜道:“臣林简,见过太子殿下。” 一身紫衣的太子殿下连忙把他扶了起来,叹息道:“无有外人,林师用不着拘礼,论礼数,孤还要给林师行礼才是。” 说着,他挥了挥手,开口道:“来人,给林师赐座。” 很快,就有两个小太监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林简也没有客气,很快就坐了下来,微微低头:“谢过殿下。” 太子也在林简对面坐了下来,感慨道:“这一年多时间,委屈林师的,因为东宫,累林师险些被贼人所害,这几个月来,孤心中一直过意不去,万幸是林师吉人天相,要是林师真的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孤这一生都难以心安。” 林元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是程敬宗等人太过丧心病狂,才有此难,臣就算死在那些贼人手里,也与殿下没有什么关系。” 听他提起程敬宗,太子殿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康氏这几年,确实越来越过分了,有一个康东平在朔方掌兵,他们还嫌不够,如今要插手进长安朝廷里来了,要是文武都给他们家人把持了,孤这个太子,哪还能被他们放在眼里!” 林元达心中也痛恨康氏,此时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此时除贼时机未到,殿下还要隐忍一些才是。” “孤自然明白。” 太子殿下吐出一口气之后,脸上露出笑容,微笑道:“林师这几天在国子监,感觉如何?” “尚可。” 林简开口道:“国子监的事务,远没有户部那般繁忙,臣做起来没有什么压力。” “国子监毕竟不如六部,不是久留之地。” 太子殿下笑着说道:“只能委屈林师在国子监干上几年,有了合适的空缺,林师再从国子监出来就是,说不定几年之后,林师便能进政事堂拜相了。” “臣只是想替朝廷做点事而已,至于官居几品,拜相不拜相,臣不敢奢望。” 林简微微欠身,笑着说道:“臣此来面见殿下,是有一件或许可以影响长安局势的事情,要跟殿下商量。” 太子有些诧异的看向林简,然后笑着说道:“林师初回长安,就来孤这里献策了?” “是臣在越州现了一桩趣事。” 林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颇有些简陋的小册子,然后双手捧在面前,开口道:“殿下请看,这是臣从越州带来的。” 太子殿下接了过去,伸手翻了几页,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然后他看向林简,笑着问道:“林师,此物何解?” “这个小册子,是臣的一个侄儿,在越州印出来的一个个故事,殿下请看第三个故事。”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伸手翻过去,就看到了那个林侍郎创造活字印刷的小故事。 元达公微微欠身,沉声道:“殿下也清楚,活字并非臣所创,但是这个册子卖出了一千多份之后,整个越州城上下,就统统以为那个活字,乃是臣巧合之下之制出来的。”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殿下,此物有倒转黑白之能!” 太子殿下若有所思,开口问道:“林师的意思是?” “臣准备在长安城,复现此物,由国子监负责印制,于国子监学子以及长安读书人。” 第一百零六章 皇权之争 这件事情,在越州的时候,林简便跟林昭一起商讨过,两人最终的结论是如果类似于媒体的东西在长安城出现,多半一定会落入朝廷手里,因此林简在越州的时候,便想着由国子监出面去把这种类似报纸的东西做出来。 这种文学性质的东西,由国子监来办是非常合适的,毕竟遍数长安城各个衙门,除了国子监之外,也就礼部同样适合这个差事。 太子殿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屏退左右,当这个会客的偏殿只剩下两个人之后,他才缓缓的说道:“林师,这东西弄出来之后,长安城里的许多人,都可以看清楚它的厉害,到时候,父皇恐怕会不高兴。” 元达公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说道:“殿下,臣说一句有些大不敬的话,您听了不要生气。” 太子微笑道:“孤屏退了宫人,就是为了与林师说几句真话,林师尽管开口就是,出得你口,入得,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林简点了点头,沉声道:“依臣看来,自陛下加冠成年之后,陛下便已然有些不高兴了。” 古来权力争斗,最激烈的无非两种,一种皇权与相权之争,这算是外部的争斗,而第二种就是皇帝与储君之间的斗争,这算是皇权内斗,毕竟储君也是半君,也是皇权的一部分。 而后者之中最让皇帝忌惮的一种情况,就是太子是嫡长子。 嫡长子名正而言顺,有宗法制在,只要太子不犯大错,就连皇帝本人也很难去废掉太子之位。 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成年之后便可以参政,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组建东宫势力,随着皇帝一天一天老去,太子一天一天长大,两者之间的冲突便愈尖锐。 如今的长安城,明面上是太子与康氏一系之间的争斗,但是背地里,其实是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暗中角力。 这种角力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皇帝虽然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他不能直接跟太子冲突,只能扶植起来一个对象,去制衡,去掣肘太子。 这个被扶植起来的势力,便是如今的康氏一系。 另外一点比较有意思的是,这种制衡一定要拿捏好分寸,既要让储君安安分分,又不能把他给弄死了。 太子今年二十五岁,从他满二十之后,长安城里的这种尖锐的矛盾就愈明显,也就是林元达所说的,皇帝已经不高兴了。 他不高兴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一天天老去,而太子一天天步入壮年,愈强大。 这也是导致林元达一个户部侍郎,被直接一撸到底,贬回老家的原因,如果不是程敬宗做得太过,引山贼入城,就连皇帝那边也没有办法回护康氏,林元达说不定现在还在越州城里读书,即便回了长安,也不会这样顺利的坐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 太子殿下微微皱眉,摇头道:“林师,这种话不可放在明面上说,你有什么意见,开口就是。” “殿下,我的意思很简单。” 林简低声道:“此时,顾不得陛下是个什么态度了,康氏做事已然出格,我们也不得不争一争,再说了,这件事情合理合法,国子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即便陛下不高兴追究下来,也只是追究到臣的头上来,怪不到东宫。” 太子殿下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看向林简,笑道:“林师再越州清净了两年,怎么回到长安之后,变得激进起来了?” 元达公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臣是觉得,今上有些欠思虑了,如今康氏已经尾大不掉,陛下一手养出了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将来……未必能够收拾干净。” 他低声道:“如今这康氏之人敢勾结山贼杀进越州城,来日他们就敢打进长安,康氏父子把持灵州十几年,如今的灵州,如今的朔方军,还是大周的灵州,大周的朔方么?!”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头,开口道:“林师,不可背后非议君父,父皇即便有什么不当之处,也是受了康妃蛊惑,父皇的心总是好的。” 这个世道,君王是永远无错的。 不管皇帝干了什么事,都可以轻轻推到身边人头上,要么是受了奸臣蒙蔽,要么是受了奸妃挑拨,总之…… 圣躬无罪,罪在万方。 林简低头叹了口气,开口道:“殿下,您也知道,从前臣在户部的时候,虽然也向着东宫,但是并没有给东宫太多帮助,那时候臣心里想,臣是朝廷的户部侍郎,非是东宫的户部侍郎,但是回越州一趟之后,目睹了康贼等人的猖獗,臣心里想,不能再坐视下去了。” “殿下也不能就这么干看着,该争就要争一争,即便陛下心里不高兴,可殿下一没有触犯国法,二没有忤逆君上,该争如何不能争一争?” “这东西只要规模做大了,以后到了关键时候,这东西就可以左右长安的风向,甚至……” 说到这里,林简低声道:“甚至左右民意!” “朔方那边,我等暂时无力过问,但是长安城,以及各地官场,绝不能再让康家人伸手进来了!况且我家里那个侄儿说了,只要活字慢慢推行天下,类似的东西就算我等不做,也会渐渐萌出来,如果别人先做大了,国子监再想要弄,便很麻烦了。” 听到这里,太子不再犹豫,开口道:“林师都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孤再不点头,便是孤的不是了,这样,林师放手施为就是,有什么东宫可以做的,尽管提出来。” “眼下暂不需要别的,只要殿下在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以及几个铺面。” 太子殿下答应的很是痛快,笑道:“这个容易,那几个铺面以及作坊,正亏着钱呢,干脆就都交给国子监经营就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么?” “这东西问世之后,民间多半也会兴起一些同行,臣的意思是,由朝廷出面布文书,禁止民间私营此行。” “这个却有些难办。” 太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等过几日,孤找人合计合计此事,林师先把这东西办起来就是。” 林简微微一笑,开口道:“这事办起来不难,这东西本就是臣的侄儿林昭在越州弄出来的,他现在在太学读书,只要让他出面,很容易就可以把这东西在长安城复现。” “林师的侄儿?” 太子殿下想了想,然后开口问道:“就是那个明了活字的少年人?” 元达公有些好奇。 “殿下知道他?” “听八弟提起过两句。” 太子殿下笑了笑:“这人倒是个人才,以后若是取中进士,可以让他来东宫做事。” 第一百零七章 新行业的雏形 这位天官家的公子,就这么在林昭的学舍里赖下了,不止如此,他还扬言说林昭搬去哪他便跟去哪,弄得林三郎没了脾气,只能不搭理这个黑胖子,自己一个人在国子监里溜达了一圈。 这个国子监,整整占了务本坊的半坊之地,比起平康坊的燕国公主府还要大上一辈有余,林昭转悠了几圈,先问明白了饭堂的位置,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便溜去了饭堂,与几百个太学生一起吃了顿饭。 国子监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是完全不收任何费用的,不仅管住而且管吃,在饭堂吃饭也不要钱,因为有朝廷的补贴,国子监饭堂的饭食还十分不错,最起码都是精粮,还能够见到荤腥。 第一次吃国家饭的林三郎十分激动,吃了三大碗饭才肯罢休。 因为要到第二天,他们这些新来的太学生才会被分配学堂,今天一整天都是没有什么事情的,吃了中饭之后,林昭便回了学舍,准备睡个午觉,一进学舍,就看到周德手里抓了个羊腿,啃得满嘴都是油。 饭堂里当然不可能有羊腿,多半是这货自己带进来的。 林昭不想跟这位周公子有什么牵连,径自走到自己的床铺躺了上去,而周德正在努力消灭羊腿,只是瞅了林昭一眼,也没有跟他打招呼。 林昭回到学舍之后,仅仅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外面就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这会儿周德已经把手中的羊腿啃的差不多了,这货一边用手帕擦手,一边朝着学舍门口走去,有些不耐烦的打开了房门:“谁啊?” 刚一推开门,这位周公子脸上不耐烦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他先是愣了愣,然后连忙退后两步,作揖行礼:“学生见过大宗师……” 来人正是林简。 周德可以对国子监里的所有官员都不怎么客气,但是却不能对林简不客气,一来是因为林简现在是国子监的祭酒,正是管着他的人,二来是因为国子监祭酒乃是从三品,与他老爹的正三品只差了一级。 在其他人面前,周德自然是颇为嚣张,但是到了与自己老爹级别差不多的林简面前,他自然就老老实实的,不敢造次了。 林简对着周德点了点头,正准备迈步走进去,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小黑胖子有些眼熟,当即皱眉道:“你是……周尚书家里的公子?” 周德神情恭谨,连忙点头:“回大宗师,家父忝掌吏部。” “果然是乔甫兄家里的公子。” 林简对着他笑了笑,开口道:“前两日乔甫兄还与我打了招呼,说让我好生教导你,不曾想今日就见面了。” 吏部尚书周嵩,字乔甫。 说着,他在这个学舍里左右看了看,感慨道:“我方才问了主簿,我一个侄儿住在这里,不曾想周公子你也住在这里,真是巧了。” “是巧了。” 周德连连点头,赔笑道:“能与大宗师的子侄住在一个学舍,也算是缘分,今后几年,还要请大宗师多多照拂才是。” 周德这个人,虽然名声很差,但是不得不说,他并不蠢笨,最起码在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在林简这个国子监祭酒面前,便老老实实,如同一只小兔子一般。 林昭这会儿已经躺在床上快要睡去了,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林简的声音,他才睁开眼睛,看到了学舍门口的林简之后,这才慌忙起身走了过去,规规矩矩的低头行礼:“学生见过大宗师。” 在国子监里,自然不太好称呼林简为七叔,只能以大宗师相称。 元达公看着林昭,呵呵一笑:“三郎在这里可习惯否?”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饭堂里的伙食还行,就是……” 说到这里,他看了旁边的周德一眼,后者连连咳嗽了几声,林昭这才没有把话题扯到他身上,而是继续说道:“就是还没有见到教授学问的博士。” “明日就能见到了。” 林元达呵呵一笑:“好了,我寻你有些事情,你跟我来一趟。” 林昭连忙点头答应,跟着林简一起走了出去,离开了学舍。 学舍里的周大公子,看着两个人离去的背影,皱眉思索。 “这人什么来路,不仅被送进了太学,还能让林元达一个三品大员,亲自登门……” 小黑胖子琢磨了一会儿,有些不确信的喃喃自语。 “莫非这厮……是林元达的私生子?” ………… 与林简一起走出学舍之后,很快就来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书房,也就是林简这位大校长的办公室,这间书房占地不小,比起林昭的学舍还要大上两三倍,走进书房之后,林昭才放松了下来,对着林简开口道:“七叔要寻我,派个人唤我过来也就是了,刚才走在七叔身后,不少国子监的学生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林简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我刚从东宫出来,找你有些事情,刚好也顺路,就没有想那么多。” “再说了,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 元达公淡淡的说道:“我听说太学里的那些学子,有时候会欺负外乡口音的人,你跟着我走了一圈,今后太学里应该就没有人寻你的麻烦了。” “终究会惹来一些麻烦。” 林昭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问道:“七叔寻我何事?” “是关于先前在越州跟你商量过的事情。” 林简正色起来,开口道:“我刚才去了一趟东宫,见了太子殿下,跟他商量了这件事,太子殿下同意国子监去弄这个,并且把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还有几个书铺的铺面,都交给了国子监经营。” “这东西三郎你比较有经验,因此为叔想要跟你一起商量一个章程出来。” 林昭缓缓点头,开口道:“前几日二郎领我去东市看过,我还在那几家书铺里买了几本书,印刷的质量我详细比对过,比起三元书铺的活字印刷并不逊色,七叔想要印越州的那种小册子的话,不是什么难事。” “问题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简,低声问道:“七叔是想印越州那种故事册子,还是印一些文章,亦或是印一些时事上去?” “我都想印。” 元达公开口道:“这件事为叔琢磨了很久,如果只印文章,那就只能在读书人之中流传,只印故事又没有大用,印时事的话,多半只有那些官员会买。” “这东西想要有影响力,买的人必须要多,因此我想每一种都印一些上去。” 好家伙…… 林三郎心里暗自吐槽了一句。 这东西还没弄出来呢,自己这个七叔就已经想好了三个板块了! 以后再弄一个笑话板块出来,就跟另一个世界的一些小报差不多了。 林元达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力,这东西先印一些文章与故事出来,暂时只在国子监里流传,等时机成熟了,再印时事上去。” “这东西,为叔没有什么经验,因此第一期还要靠三郎你先弄一个模样出来……” “这个不难。”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过两天我就可以交给七叔,不过这东西叫什么名字,七叔想好了么?” “没有。”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对这个没有经验,还要三郎你拿主意才是。” 林三郎很爽快的点了点头。 “那行,三天之后我把初稿交到七叔手里就是。” 第一百零八章 好诗! “林兄弟!” 林昭刚从林简那里回来,就被周德拉住了袖子,小胖子颇为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今后三年时间,为兄的幸福便托付在你身上了!” 林昭心里还在琢磨着办报纸的事情,骤然被这个胖子打断了思路,不由有些无语,对着周德苦笑道:“周公子,方才我在饭堂寻人问过了,太学管的并不严苛,只要你功课不落下,还是可以经常出门的,用不着如此,再说了,我是个乡下人,第一次到长安来,哪里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 太学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组织一场类似于科考的考试,再择其优者荐送礼部参与科考。 所谓的不落下功课,就是不能在国子监内部的考试之中太过落后,不然有可能会被赶出国子监,当然了,像周德这种身份的人,不太可能被赶出去,只会被国子监的人告到他老爹那里去,免不了捱上一顿揍。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的科举每年都会旅行,除了每年在正月举行的常科之外,还有皇帝临时想出来的制科,常科的题目早已经固定,而制科则是看皇帝或者朝廷需要什么类型的人才,就选什么类型的题目。 国子监里所授,便是常科考试的内容,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明经与进士两科。 大周初年的时候,考明经的还有不少,但是此时大多数人以考进士为荣,太学生里十个人有九个是选进士科,而不是明经科。 林简对于林昭的期望就是,让他参加三年后的常科考试,取中进士之后,有林简这个朝堂大佬在,林昭就可以顺顺当当的进入朝廷做官,只要名次不是特别低,多半可以留在长安城做一个京官。 周德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昭:“林兄弟莫要过谦,为兄分明看到大宗师亲自来这里寻你,整个国子监里,大概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种殊荣了,就算是国子监的司业,也不可能让大宗师亲自登门!” “别的不说,今后三年时间,为兄在国子监里,就全靠林兄弟你照顾了!” 林昭冲着他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这个小胖子,而是从自己的行礼中取出笔墨纸砚以及一些相对粗糙的毛边纸,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因为太学本质上乃是一座学校,因此学舍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书桌,就靠在床头上,林昭把稿纸铺在桌子上,就开始琢磨过两天要交给林简的稿子。 周德见林昭不再搭理自己,他也不生气,跟林昭打了个招呼之后,便出门闲逛去了。 眼下他们这个学舍,一共住了三个人,除了林昭与周德两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叫做齐宣的人,只不过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有见到这个舍友回来。 周德出去之后,林昭思索了一会儿,便提起毛笔,在稿纸上写下“长安风”三个字,算是给这个小报纸暂时定下了名字。 报纸这东西,他上辈子见得多了,因此想要搞出一个模板出来并不困难,只用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林昭就把三个板块给弄了出来,用来写故事的板块叫做“传闻趣事”,用来印文章的部分叫做“诗文荟萃”,而最关键一部分用来印时事的,林昭思索了一会儿,便写下了“长安周报”四个字。 这样一来,这份小报,就大概有了一个框架。 当然了,限于这个时代的印刷技术有限,单个字远远做不到后世那么小,因此这种小报也不可能只有一张纸,初步估计一份小报,大概要十几页纸甚至二十页纸左右,才能印下来。 时事部分,林简说了暂且不写,林昭就空在了那里不去过问,至于传闻趣事那一块,林昭思索了一会儿,就把吴老先生的西游释厄传第一章给抄了上去。 西游记是林昭前世最爱看的之一,里面的情节他早已经烂熟于胸,再加上这些年他跟着母亲读了不少书,文字功底也勉强能跟得上,默写出来的猴王出世,虽然仍不及原著,但是已经有了七八分模样。 写这个东西出来,林昭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他心里很清楚,这个东西想要快在长安各阶层形成影响力,就必须要弄出一个足够轰动,足够吸引人的东西,而这个世界上最钩人精神的,莫过于“连载”二字。 写下第一章之后,林昭写下“未完待续”四个字,又在后面留白了一部分,意思是这个板块只放一个故事不太好,最好有两三个故事。 写完故事板块之后,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林昭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之后,继续坐下来开始赶稿。 他之所以这么积极,一来是引着林简对他有提携之恩,林简交待下来的事情,自然要尽心尽力的办好,更重要的是……通过与林简的谈话得知,这件事恐怕是那位东宫太子授意的! 那可是太子啊…… 什么功名,什么进士,在太子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只要太子殿下高兴了,大笔一挥,哪怕林昭是一介白身,也可以入朝为官! 因为大周,是可以通过举荐为官的! 不管是东宫太子,还是政事堂的宰相,乃至于六部尚书,都可以向朝廷荐人,直接封官! 重新坐下来之后,林昭看着那个诗文板块,皱起了眉头。 这个东西想要在长安城火起来,最好第一期就能有一篇夺人耳目的诗文,直接绝杀长安城里的学子们,震慑人心! 他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就目前而言,他的文学水平还不足以让人眼前一亮,更不要说技压群雄了。 林三郎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喃喃低语:“看来……只能抄一抄了,反正已经抄了吴老先生的,再抄一个人,他老人家应该也不会怪我……” 想到这里,林昭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宜情宜景的诗句,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诗。 于是他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了十四个字。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其后林三郎毛笔不停,一直写到“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才住笔不写。 这《长安古意》乃是一长诗,虽然写的极好,但是林昭隐约记得足有五百余字,虽然林昭算是个诗文爱好者,但是也只记住了这前四句。 再往下写,便写不出来了。 林三郎抓耳挠腮,想了半晌之后死活想不出来,便干脆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罢了,只这四句,应该也能震得住人了。” 他正准备收起毛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好诗。” 林昭猛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看起来十**岁的年轻人,正站在自己身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在纸上写下的那四句诗。 第一百零九章 那个猴儿… 林昭刚才写稿子写的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站了个人,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长出了一口气之后,才回过神来,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 这是一个有些瘦弱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衣,面容白皙,虽然生得颇为英俊,但是感觉病怏怏,似乎身体不是很好。 林昭试探性的问道:“可是齐兄?” 这个年轻人诧异道:“公子认得我?” 公子这个称呼,算是一个贵称,其实在长安城里是不怎么常用的,寻常人家称呼,一般按家中辈分称呼,比如说林昭到外面去,稍稍熟悉一些的人就会称他为林三郎,但是在太学里就不太一样,因为这里可以说尽是公侯之子,逢人称一声公子,多半是不错的。 太学生一般不轻易进入别人的学舍,就算进来也会预先敲门,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林昭身后,自然也是这个学舍的太学生之一了。 “早上搬进来的时候,曾经在门口见过写着齐兄名讳的木牌。” 林昭对着他很客气的笑了笑:“在下林昭,越州人士。” 这个白衣公子也拱手还礼。 “齐宣,青州人士。” 其实能在太学里读书的人,多半都是跟林湛差不多,乃是自小在长安长大的官二代,他们口中的籍贯,很多都是祖籍。 这个时代的人,很重祖宗,重故土,有些人家哪怕在长安城生活了五六代,七八代人,逢人说起籍贯的时候,还是会说祖籍,而不会说自己是长安人。 不然就很有可能被人骂上一句忘本。 像眼前的这个齐宣,已经安全是长安口音,基本上就是在长安城长大的。 两个人互报了籍贯来历之后,齐宣从自己的桌子上取来一盏油灯,放在了林昭桌子上,然后看向林昭桌子上那份稿纸,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林公子,可否把这些东西,给在下看一看?” 林昭低头想了想,反正这东西迟早是要印出去的,早些给人看看也不甚要紧,于是很大方的说道:“齐兄拿去看就是,只是不要弄丢了,这是一个长辈让我写的,明天得给他送过去。” 说完,林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摸了摸自己有些瘪的肚子,皱眉道:“齐兄,现在这个时候,国子监可以出去否?我今日忙着写这东西,没有赶上饭点,眼下有些饿了。” 齐宣本来正忙着翻看林昭写出来的那些东西,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也朝着窗外看了看夜色,开口道:“这个时辰饭堂已经关了,不过务本坊的街上还是有不少卖吃食的,林公子可以出去转一转,但是要记着不能出坊,眼下已经宵禁了,外面有巡街的坊丁,碰到闲人会抓进衙门问话的。” 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不过眼下国子监也不一定给出门了,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相对要熟悉一些,林公子要出门,我可以带你出去。” —————— 国子监天黑便闭门了,除了休沐的时候,很少再许人外出,因此太学生们只要出去,一般都是在外面过夜,很少有半夜回来的。 再加上坊外都有巡街的坊丁,回国子监也颇为麻烦,因此平康坊三曲之中,经常有在那里过夜的太学生,彻夜不归。 林昭打了个哈欠,笑着说道:“不麻烦齐兄了,我去试一试,看他们会不会放我出去。” 说着,他迈步走出学舍,一路走到国子监门口,国子监的正门此时已经关闭,只留下了一个侧门容人进出,林昭过去问了问,说明来意之后,守门的差役很痛快的放了他出去,而且态度极为客气,甚至有些点头哈腰的感觉。 “天色黑了,外面不太平,公子吃了饭之后,记得早些回来。” “莫要出了务本坊,外面有巡街的衙差,不认得公子。,” 林昭挠了挠头,不知道这些衙差为何对自己这样客气,他在务本坊的街道里转了转,因为开在国子监门口,务本坊里还是有不少卖吃食的铺子,他随便找了一家,饱饱的吃了一顿羊肉泡馍之后,便返回了国子监。 守门的两个差役见到他之后,仍然很是客气,把他请了进去,因为天色已经黑了,其中一个衙差甚至打了个灯笼,走在林昭前面替他照路。 林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位大哥,因何对我如此客气?” 这个衙差咳嗽了一声,回头对着林昭憨厚一笑:“是大宗师吩咐下来的。”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 自己那个七叔,对他还是很上心的。 赶回了学舍之后,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因为里面有人,林昭客气的敲了敲门,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此时屋子里依旧亮着灯光,林昭走进去之后左右看了看,现那个小黑胖子依旧没有回来,看时辰他今天晚上应该不会回国子监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溜出去的。 一身白衣的齐宣,依旧坐在林昭的桌子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写出来的那个稿子,觉林昭回来之后,他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林昭拱手道:“林公子短短四句诗,就把长安风景写的惟妙惟肖,在下佩服。”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跳。 “齐兄过誉了,只是闲来无事,写出来的玩闹之词,当不得真的。” 齐宣点了点头,开口道:“不过我见这四句,似乎只是开头,想来林公子还没有写完。” “是没有写完。” 林三郎煞有其事的点头道:“不瞒齐兄,我刚来长安没有几天,并没有见过多少长安风物,因此只得了四句,今后会慢慢补齐此诗的。” “才来几天,对长安城就有如此认识…” 齐公子脸色大变,拜服道:“林公子真乃大才!” 林三郎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应下去了,只能咳嗽了一声,跳过了这个话题。 齐宣又回头看了看那份稿子,皱眉道:“我见林公子所作话本,似乎有成书之意,只不过这种话本故事,历来都是口口相传,想要刻成雕版印出来,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这个小报,没有印出来之前都是秘密,林昭自然不能跟这个齐宣说实话,他摇头道:“一个长辈让写的,非是用来印书,再过一段时间,齐兄或许就明白它的用处了。” 齐宣“哦”了一声,然后再次感慨道:“林公子诗才,胜过太学碌碌学子不知道多少,甚至就连各学的博士讲习,也未必及得上,如此大才,还要来太学读书,真是委屈林公子了。” “不敢当,不敢当。” 林三郎连连咳嗽,摇头道:“齐兄太过谬赞了。” 就这样,在齐宣的一阵吹捧之下,林三郎轻飘飘的上床睡下,这会儿学舍里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没一会儿他便来了困意,正要睡去的时候,黑夜里突然传来了齐宣幽幽的声音。 “林公子……” 林昭迷迷糊糊听到他在叫自己,便回应了一声。 “嗯?” 黑夜之中,齐宣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 “那个猴儿……” “后来如何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两个奇怪的舍友 此时,林三郎已经困顿不堪,自然不会理会这个刚认识不到半天的齐公子,径自倒头睡去,国子监的学舍虽然比不得平康坊林家舒服,但是也要好过东湖镇,因此这一觉林昭睡得颇为舒坦,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自然醒来。 人刚睡醒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模糊,迷迷糊糊只见林昭隐约看到了一只熊猫坐在自己床前,他吓了一跳,连忙揉了揉眼睛之后才现是齐宣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正坐在林昭床边。 见到林昭醒来,齐宣喜不自胜,开口道:“林公子可算醒了!” 林昭愕然看向这个坐在自己床边的齐宣,满脸狐疑。 这厮,该不会有什么怪癖罢? “齐兄,你一大早不睡觉,这是做什么?” “我睡不着啊。” 齐公子颇有些苦恼的抓了抓头。 “昨天晚上我闭上眼睛,脑袋里尽是那只猴儿,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林公子快告诉我,那只猴儿后来怎么样了?” 林昭那篇稿子里,写到了孙猴子从方寸山学艺归来,已经提到了不少神仙人物,又有长生法术,自然让齐宣觉得新奇。 林昭挠了挠自己有些散乱的头,苦恼道:“齐兄,后面的故事我还没写出来呢,等我写出来,第一时间拿给你看可好?” 齐宣这才闷闷不乐的离开了林昭的床边,有些魔怔坐在了椅子上,愣愣出神。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看了这人一眼,心想这个学舍除了自己之外,竟然没有一个正常人。 他叹了口气,起床洗漱了一番,正要出门吃饭的时候,小胖子周德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这胖子也是顶了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进了学舍之后,他第一时间看到了齐宣,然后有些好奇的跑到了齐宣身边,开口问道:“这位兄台,你昨天也去平康坊了么?我怎么没有见到你?” 平康坊的三曲,是长安北城的青楼聚集之处,很显然这个小胖子昨晚上一夜未归,是在平康坊过的夜。 齐宣有些鄙视的瞥了周德一眼,不愿意搭理他。 周公子哪里受过这种蔑视,正要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里乃是太学,他三两步走到林昭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林兄弟,这个书呆子什么来路?” “我哪里知道?” 因为一会儿要去报道,正式分明经还是进士,因此林昭这会儿正在摆弄自己的型,整理衣裳,他一边弄一边开口道:“周兄久在长安都不认得,我来长安才几天,哪里能够认识。” 说着话,林昭已经把头弄好,整理了一番衣裳之后,就准备去主簿那里报道了,他跟齐宣打了声招呼,便迈步走了出去,而后者仍旧坐在椅子上呆,多半还在想猴子的事情。 林昭刚刚走出学舍,周德连忙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并肩而走,小胖子对着林昭说道:“那小子好生无礼,今日我去问清楚他的来路,再收拾收拾他,保证让他在今后几年,对咱们兄弟俩服服帖帖!” 亲眼见到了林简与林昭的关系之后,这位吏部尚书家里的公子,已经主动与林昭兄弟相称了。 林三郎叹了口气,开口道:“周兄,齐兄不是坏人,咱们既然住进了一个学舍里,也是缘分,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不要闹得太僵。” “林兄弟放心,为兄又不是什么大恶人,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还是要分出主次才行,要让那小子知道我的厉害!” 说到这里,他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林兄弟,等一会儿如果主簿还有司业问我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你便说我在学舍里睡觉,成不成?” 林昭停下脚步,看了周德一眼,开口道:“周兄昨夜去哪了?” “方才不是说了嘛,去了平康坊。” 小胖子开口道:“我有几个相好的在那里,一想到以后轻易见不到他们,为兄便悲怆不已,因此昨晚上连夜溜出了国子监,去安慰了她们一番!” 说着,他对林昭眨了眨眼睛,嘿嘿笑道:“林兄弟还不曾去过平康坊的三曲罢?下一次为兄带你去见识见识,那里里新来了几个胡姬,都是上等的美人……” 林昭白了周公子一眼:“我不去,我已经有婚约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国子监主簿所在,昨天新入学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因此两人顺利的在主簿那里,取到了自己的号牌。 这个号牌,与林昭先前在学舍里看到的那块齐宣的号牌差不多,正面刻着林昭二字,而背面则是刻着一个乙字。 完号牌之后,主簿才开口道:“二位家中的长辈,已经提前给你们选好了进士科,太学十个学堂,只有最末一个是攻明经,其他九个都是攻进士,你们两个人都被分在了乙堂,稍后我领你们去拜见教授你们的博士。” 国子监里,国子学是三百人,太学五百人,下面的四门学则有一千多人,太学的五百个人分为十个“班”,一共五个博士五个助教,差不多一个博士领两个班。 因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并不复杂,因此国子监里也没有后世那么繁复的课程,那些精研五经的博士偶尔会讲学,愿意听的便去听,大多数时间国子监里的太学生们都是在自习,或者读书,或者作诗作赋,然后准备应付国子监每年的考核。 林昭与周德两个人,很快被安排到了乙堂之中,虽然名义上有个学堂,但是这么分只是为了方便管理,太学没有固定的教室,大多数太学生都是在学舍或者藏书馆自习,偶尔会听一听博士讲学。 太学与地方上学堂最大的区别就是,一来太学生可以直接参加科考,二来国子监里不缺明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随时可以找这些博士以及助教询问,如果这些博士也弄不明白,太学生是可以直接去询问大宗师的! 大周历任国子监祭酒,无一不是当世鸿儒,以林简的文坛地位来说,其实还要差上一些,他是借着活字的光,以及太子殿下在朝廷的操作,才顺利成为了国子监的大宗师。 林昭与周德两个人,先是去拜见了剩下不到十颗牙的博士,以及相对年轻一些的助教之后,便可以自由活动了。 不过太学里,也不是完全没有约束,老博士要求两人在三个月后,各自上交一篇诗或者赋上去。 本来太学生,尤其是进士科的太学生,是每个月都要上交好几篇诗赋的,因为林昭与周德是新人,才有了三个月的“新手期”。 拜别了老博士以及助教之后,林昭就对着周德拱手道:“周兄,我还有些事情要办,暂且别过。” 小胖子眼珠子转了转,开口问道:“林兄弟是要去见大宗师?” 林三郎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周德,开口道:“周兄如何知道的?” 小胖子嘿嘿一笑:“林兄弟自以为隐蔽,其实有心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你跟大宗师关系匪浅!” 此时此刻,周德几乎已经认定了林昭是林简私生子的事实。 林昭完全没有领会到周德这几声坏笑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对着周德挥手作别,然后整理了一番手中的稿子,大步朝着大宗师书房走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林总编 国子监的书房里,大宗师正在翻看林昭递上来的稿子,他自小就是神童,对于文字十分敏感,只用了小半个时辰时间,他就把这份篇幅不短的稿子看了七七八八,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侄子,轻声问道:“这个话本,条理清晰,是三郎你一晚上时间编出来的?” “自然不是。”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挠头道:“是侄儿幼时在东湖镇的时候,镇上来了个老头,那时旁人见他邋遢,都不愿意搭理他,只有我偶尔会从家里拿些吃食给他,他便跟我说一些话本故事。” “侄儿天生爱听这些,时间长了便记下来不少。” 林昭笑着说道:“先前再越州弄出来的那个小册子,其中故事多半出自于这个老头。” 对于这个说法,林简并没有怎么怀疑,毕竟天下这么大,奇人异士不可胜数,难免会有一些喜欢编故事的老头,他点了点头之后,又问道:“这几句诗也是三郎写的?” 这个林昭倒没有回避,笑着说道:“是侄儿这几日闲游长安所见,闲来无事编了几句,便写在了这个上面。” 林简脸上露出笑容,抚掌赞叹道:“我越州林氏,一百多年来未见有诗才之人,如今终于要出一个诗人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暗自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他脸皮极厚,只当是没有听见,继续开口道:“七叔,这个册子我只弄出了一个框架,故事那块一篇故事肯定是不够的,还要靠七叔添上去一些,至于诗文板块更不必多说,七叔在长安应该认识许多才子,尽量让他们把一些大作印上去,后续若得收益,再分给他们一些稿酬就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这个册子目前只有两个板块,但是印出来装订的时候,要分为两种装法,一种是诗文在前,一种是故事在前,在国子监以及长安文人手中流通的,就用诗文在前的版本,放在东市售卖,流传于坊间的,则要故事在前。” 林简低头揣摩了一番林昭话中的意思,然后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这个法子好,这稿子我就先收下了,这几天我亲自去见几个诗家,让她们把大作印上去,至于那些故事,实在不行就先从越州的故事汇上摘抄几个下来。” 他笑道:“反正有这篇西行记在,就已经足够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林简又翻到了最后一个板块,看到了“长安周报”四个字之后,这位大宗师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三郎,周报是什么意思?” “七叔,所谓周报,就是……” 林昭下意识的想要开口解释,突然想起了大周应该还没有“一周”或者“一星期”的说法,况且这个名字也跟国号有些冲突,于是连忙闭嘴,笑着说道:“七叔,这个是侄儿笔误,改称旬报就是,以后便形成惯例,以十日为一期,记录长安时事。” 林简也没有怀疑什么,点头道:“长安旬报,这个名字不错,那便就此定下来了。” 他对着林昭笑了笑:“这东西能够问世,三郎出力不小,估摸着十天之后,那边的作坊就能把这第一期印出来,等过些日子,为叔去寻几个读书人作为编撰,具体负责这个册子。” 他抬头看向林昭,笑道:“本来三郎应该负责此事的,但是你毕竟要在太学读书,学业为重,就先挂一个总编撰的名,暂不任事,如何?” 林昭连忙起身,拱手道:“七叔开口,侄儿自然从命。” 他的确要在太学读书,不太方便具体参与此事,不过能够挂个总编的名字也是好的,将来这东西做大做强了,长安城里想出名的才子佳人们,肯定挤破脑袋想要把自己的诗文印到《长安风》上,好闻名长安,到时候……嘿嘿。 想到这里,林昭脸上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 他回过神来,对着林简拱了拱手,开口道:“七叔,这些编撰最好选年轻一些的读书人,年纪大了便会有些古板,到时候这东西便不太会受欢迎。” 林简瞥了林昭一眼,笑骂道:“三郎是在说为叔年纪太大了?” “自然不是。” 林三郎笑呵呵的说道:“七叔正当年呢,不过这种新东西,还是要用年轻人,年轻人也比较容易接受。” “知道了。” 林简把林昭的稿子收了起来,开口道:“我去想法子把这第一期补齐,过几天国子监休沐,三郎记得回平康坊吃饭。” “侄儿记得。” 叔侄两个人的谈话到此为止,林昭起身告辞之后,准备离开这间书房,他刚刚转身,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林简应了一声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推门进来,老者先是看了看林简又扭头看了看林昭,然后笑着说道:“大宗师,这位小公子是?” 林简本来正在整理手中的稿子,闻言道:“我的侄儿,林昭,前几天刚进太学读书。” 说着,他又对林昭说道:“这位是国子监的殷司业。” 司业,也就是国子监的副校长了。 林昭规规矩矩的行礼,低头道:“学生见过司业。” 殷司业笑呵呵的看向林昭,开口道:“好一个丰神俊朗的后生,大宗师家里的子侄,果然别有一番风度。” 林昭低头行礼。 “司业夸奖,学生还要去温书,便不打扰司业与大宗师谈事了。” 说罢,林昭低头退出了这间书房。 走出书房之后,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心里清楚,今天跟这个司业照面之后,今后几年时间,他在国子监的日子,应该会十分好过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步履轻快的离开了书房,左右无事,他便准备回学舍翻翻书,林昭的记性很好,两天时间已经把国子监的路径摸得七七八八,很快就到了自己的学舍门口,刚刚推门进去,就现自己的两个舍友都在。 小胖子周德,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手里正拿些一本书翻看,不过他的心思很显然不在书上,而是时不时偷偷看齐宣一眼,神情复杂。 另一边的齐宣,则是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写完几笔之后还会抓一抓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到林昭回来,小胖子立刻把手中的书丢在一边,拉着林昭的手就出了学舍,他看着林昭,面色严肃:“林兄弟,我查到他的来路了……” 林昭有些讶异。 “莫非这长安城里,还有哪户人家,能让周兄这样忌惮?” 第一百一十二章 勤奋好学林三郎 哪怕以林简如今的国子监祭酒身份,他的两个儿子,林默与林湛兄弟二人,在长安城里也就是个二线的衙内,最多也就是二线偏上而已。 而作为天官尚书家中的公子,周德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一线衙内,整个长安城里跟他差不多水平的衙内或许不少,但是能够让他害怕的,还真不多。 毕竟天官尚书这个位置,实权比起政事堂里的宰辅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这个职位相比于宰相来说,更让朝堂百官畏惧。 这也是周德能够在长安城里肆无忌惮,甚至旁林湛对他都颇为畏惧的原因。 但是如今,这个先前还扬言要收拾齐宣的衙内,现在看向齐宣的眼神,竟然满是忌惮! 周德压低了声音,沉声道:“皇族的。” 林昭听到这三个字之后,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正在屋子里伏案疾书的齐宣一眼,有些疑惑的说道:“皇族……不是应该姓李么?” “丹阳长公主家的。” 周德低声道:“丹阳长公主是今上的胞妹,很受宠爱……” 原来是天子的外甥。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道:“即便如此,以周兄的家世,也不应该怕才对。” 皇族与贵族之间,其实相差并不是特别大,大周国祚至今二百多年,至今天下李姓皇族如过江之鲫,长安城里用棍子打上一棍,最少能打到两三个姓李的,还都能跟皇族扯上一点关系。 而吏部尚书,却只有一个。 就拿地位来说,像周德这种天官尚书家中的公子,并不比普通的皇族差上多少,平康坊里常有高官子弟因为漂亮女子与皇族子弟起冲突,甚至还会斗殴,可即便闹大了,最后最多也就是各打五十大板而已。 “林兄弟你刚来长安城,不知道丹阳长公主。” 周德低声道:“她的夫家极为厉害,我们家也招惹不起,怪不得咱们两个人刚到这间学舍的时候,就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原来是没有人敢跟他一起同住……!” 小胖子低声道:“林兄弟,要不然咱们去跟国子监的主簿说上一声,换一个学舍,跟这家伙住一起,为兄总觉得有些拘束。” 两个人正在学舍门口窃窃私语的时候,原本趴在桌案上写书的齐宣,终于起身,他走到门口,先是看了周德一眼,然后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把他拉了过来,开口道:“林公子,在下还有些事情要跟你请教。” 说着,齐宣便把他拉到了学舍里的书桌旁,坐下来之后,这位丹阳长公主家的公子抬头瞥了周德一眼,然后对着林昭低声道:“林公子,你初到长安,不知道长安城里的人物,此人姓周名徳,在长安城名声极坏,你莫要跟他走的太近,不然传出去,你以后在长安,便休想婚配了!” 林昭苦笑道:“齐兄,我在家乡已经有婚约了。” 齐宣闻言,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摇头道:“不曾想林公子这般年轻,就已经配婚了,这倒可惜,我原先想着等林公子取中进士之后,把家中幼妹介绍给林公子的……” “……” 听到这里,林三郎心中有些无语。 从他进长安之后,先后已经有许多人要给他介绍对象了,从林夫人再到林湛,如今又到这个长公主家里的儿子。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生得好看,便是有这种苦恼。 齐宣仍旧拉着他的衣袖,喋喋不休:“即便如此,也莫要跟那厮走的太近,否则影响你在长安的名声!” 林昭笑着应承了几句,心中却有些思量。 周德先前不认识齐宣,而齐宣却一早就认得周德,一来自然是因为那个小胖子辨识度极高,二来周德确实在长安名声很差。 齐宣与林昭说了几句话之后,便想到了正事,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林兄弟,你写的那个话本,可想好下一章了?” “那个猴儿,后来如何了?” “…………” ……………… 进入太学之后,林昭便开始了正常的太学生生活,太学五个博士之中,有一个叫做周昌明的,讲学很有意思,他便京城去听周昌明讲学,至于其他的博士,学问固然精深,但是上起课来让人昏昏欲睡,林昭便不怎么爱去。 除了上课之外,林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书阁或者学舍自学,相比其他太学生,林昭要勤奋的多。 他勤奋并不是因为性格,而是不得不勤奋。 整个太学五百个学生,数来数去,估计就数他林三郎的家世最差,即便是跟他一起到长安的两个族兄,家世也要比他好上不少,像周德该我了齐宣这种人,来太学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考中或者不考中进士,或许会影响他们未来的前程,但是并不会影响他们未来的生活。 他们即便不中进士,也不是不能做官,即便不做官,也会过得很好,不会有人敢欺负他们。 而林昭就不一样了。 如果他在太学考不中进士,便只能回到越州老家去,即便走太子的门路做了官,也只是一个小官,成不了什么气候,他对林简固然有恩,但是林简已经伸手拉了他一把,不可能拉他一辈子。 况且……这个世道并不太平,林昭需要尽快强大起来,保住自己,保住父母。 而目前,想要迅强大起来的办法,只有中进士,做官! 从前,考学对他来说,只是人生的选项之一,但是如今既然已经进了太学,科考之路已经铺了七七八八,无论如何也要咬牙走下去! 如果在太学尚且不努力读书,且不说对得住对不住林简,他都对不住这个自己用性命拼来的太学名额! 就这样,十天时间匆匆而过。 这十天时间里,林昭每天照常在太学里读书求学,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在学舍里把西游记后续的内容写出来一些。 毕竟不写也没有办法,那个忠实的书迷时不时就问上一句猴儿如何了,催更催的极为霸道。 到了第十天的时候,林昭与齐宣一起下了早课,回到学舍的时候,现某位周姓胖子还在床上呼呼大睡,很显然又是逃课没有去。 齐宣微微摇头,扭头对着林昭说道:“这厮不学无术,拥总有周尚书也护不住他的一天。” 林昭笑了笑:“我要是有周兄的家世,我也躺在这里睡觉,人生苦短嘛。” 齐宣先是一愣,然后摇头笑道:“好在三郎你出身寒门,否则大周岂不是少了一个大才,多了一个周德?” 十天以来,齐宣与林昭的关系好了不少,他已经了解了林昭的家世,称呼他的行辈了。 床上熟睡的周德似乎听到了有人在编排自己,闷哼了一声之后,转了个身子,面朝墙睡了。 齐宣不屑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着林昭说道:“三郎,你昨天写的那部分话本我看了,精彩是精彩,不过内容有些不当,传出去会给你招来麻烦的。”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学舍外面突然有人敲门,林昭对着齐宣笑了笑,示意一会儿再说,他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只见一个太学的助教,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他瞥了三人一眼,问道:“谁是林昭?” 林昭微微欠身:“我是林昭。” 这助教点了点头,把小册子递到了林昭手里,开口道:“这事大宗师让我交给你的。” 说完这句话,这助教转身离开。 林昭还来不及致谢,这人便转身离开了,林昭只能摇了摇头,把目光看向了手中的小册子。 这个册子,大约有二十页厚,纸质非常一般,但是与越州那个简陋的故事汇,已经有了一些不一样。 因为……它有了封面! 封面上用行书,写了三个大字,颇为潇洒,大约是林简本人的笔迹。 “长安风。” 第116章 猴儿便可以无法无天吗!   很明显,这是《长安风》的第一期,也是林简回到长安之后,弄出的第一个大动作。   当然了,现在这东西还没有涉及到时事部分,长安城里的人没有见过报纸,不可能能精准的预见到这个小册子的潜力,在长安风没有正式记述时事之前,应该都不太会引起朝堂里大人物的注意力。   正因为如此,它才有可为之处。   这个时代,识字率普遍不高,十个人里能有一个人认字,便已经很不错了,因此想要在全国搞故事书或者办报纸,都是不太可能的,只有在越州这种相对富庶,文化相对昌隆一些的地方,故事汇才能卖的出去。   而长安城,则是天下读书人汇聚之地,也是教育普及最高的地方。   有了故事与诗文,这东西应该很快就会在长安城里盛行,等到出个三期四期的时候,便会积累不少读者,等到有需要的时候,再把第三版块添上去,那时即便朝堂上的大佬们现不对劲,也来不及了。   毕竟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什么竞争对手能够挤垮这个新行业的创造者,只有朝廷出面才有可能能够把长安风封杀,可这东西背后是国子监,是东宫,在朝堂上的能量并不弱,不会说没就没了。   拿到这个册子之后,林昭随手翻了一遍,只见这小册子的故事板块,除了自己写的那篇西游释厄传之外,又添了两个小故事,而诗文板块,依旧是林昭所写的长安古意列在第一位,但是后面却有不少诗文,大概有七八诗,加上了两篇文采飞扬的骈文,把诗文板块凑的满满当当。   林昭又翻看了一遍之后,颇为满意,回头对着学舍里的齐宣笑道:“齐兄,先前你一直追问我写话本何用,现在用出来了。”   说着,他把这个小册子放在了齐宣手边,这位长公主府的公子刚翻开第一页,就看到了林昭写的西游记,他一边翻书,一边开口道:“三郎还真把它印出来了?不过要我说,这个西游释厄传即便要成书,也要写完了再印,这样印出一小节,卖出去会很麻烦。”   他一边说话,一边往后翻,很快就翻到了后续的内容,然后眼前一亮:“咦,还有别的内容。”   齐宣虽然算是皇族出身,但是他自小酷爱读书,从丹阳公主府住到太学里来,也是他自己要来求学,很快这位贵公子就把一册长安风看完,他把这个小册子握在手里,抬头看向林昭,皱眉道:“三郎,这个册子是?”   “是国子监所出,准备拿出来售卖的。”   林昭笑着说道:“暂定是十日出一期,每一期上连载一些话本的内容,然后附载诗文,齐兄以为如何?”   齐宣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开口道:“倒是一个新奇的东西,只不过每十天就要出一期雕版,又不一定能够卖出许多,恐怕国子监要往里贴上不少钱。”   “一看齐兄就是许久没有出国子监了,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林三郎微笑道:“我叔父在越州明了一个活字印刷的法门,如今印书不用拘泥于雕版了,只需要一些字模,便可以千变万化,十天出一期,并不是如何艰难。”   说到这里,林三郎看向齐宣手中的册子,缓缓说道:“来日这东西便传长安之后,便会成为天下读书人成名之捷径,不知道多少人会趋之若鹜,争相投稿。”   齐宣虽然有些书痴的嫌疑,但是还是极其聪明的,听到林昭这番话之后,他只是低头想了想,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这位皇亲国戚脸色微变,低头看向自己手中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册子,倒吸了一口气:“三郎所说不错,假使这东西能够遍传长安,只需要一好诗,便能让人在长安名声大噪,确是读书人成名之捷径。”   他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准备一册卖多少钱?”   “这个是我叔父在做,价格还没有正式定下来,不过预估应该在五十个钱到一百个钱左右。”   “那我先买个一百册。”   齐宣回头在自己的床铺上翻了翻,然后翻出了一小块金子,交在林昭手上,开口道:“这块金子,应该可以在柜坊换上十贯钱,算是我给三郎的书钱。”   他是长公主家的公子,从小对于钱并没有太大的概念,对于金价也只知道大概,林昭看了看这块金子的大小,在心中琢磨了一番。   按照越州的金价,这块金子,少说可以换……十五贯钱。   齐宣既然是皇亲国戚,在长安城里的圈子自然又要更高一级,他肯出面买这东西,林昭自然痛快点头答应,笑着说道:“齐兄这般大方,自然没有问题,这些册子现在应该在东市,明日国子监休沐,我领齐兄去拿一百册就是。”   齐宣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林昭笑道:“三郎,这东西我可以替你很快到长安各府里去,但是也不是全然没有条件,这个小册子,将来多半会在长安盛行,以后我见到了什么喜欢的诗文,三郎可要帮着我印上去。”   作为林昭最忠实的书迷,齐宣比谁都知道那只小猴子的吸引力。   齐宣的意思是,要长安风的“推荐权”。   也就是推荐诗文刊载。   林昭咳嗽了一声,不露声色:“据我所知,这个小册子是有几个编撰在负责内容,今后齐兄有什么推荐的,我可以帮着送到几个编撰那里去,至于能不能印上去,便不是我一个太学生能够做主的了。”   “三郎你不老实。”   齐宣呵呵一笑:“这个小册子我刚才翻了翻,分明跟你那天晚上写的初稿相差不多,也就是说,这东西几乎可以说是你一手弄出来的,你还要在我这里推脱。”   林昭苦笑道:“齐兄这就冤枉我了,这十天时间,我天天都在国子监里,几乎没有离开过,哪里有时间去弄这个?这东西的初稿是我所写不假,但是编撰,印都是我家叔父在做,将来也要以国子监的名义印,我确实做不了主。”   “罢了。”   齐宣摇头道:“既然三郎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为难你,按照你的办法来就是。”   说到这里,他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一边认真翻看那个小册子,一边开口道:“还有就是刚才我跟三郎提起的事情,那个猴儿大闹天宫的故事固然精彩,但是却不能那样写,不然这东西办个一两期,就要给朝廷查封了。”   林昭挠了挠头:“为何?”   齐宣瞥了林昭一眼,沉声道:“先帝朝时期,天下反贼林立,你让那猴儿反天,有影射朝廷之嫌!”   林昭哭笑不得:“那只是只猴儿,又不是人……”   齐宣白了林昭一眼,理直气壮。   “猴儿便可以不受朝廷管辖了么?” 第117章 不如春宫图有意思   西游记大闹天宫的内容,由林昭写出来的确不太合适。   如果林昭是个山野闲人,写出来也就写出来的,偏偏他人在长安,还是太学生,朝廷如果追究下来,一抓一个准,到时候虽然不一定会因此给他论罪,但是要是皇帝知道了,一不高兴,大笔一挥写上永不叙用四个字,那他哭都没有地方哭去。   因此,林昭很虚心的接受了齐宣的意见,把造反的剧情删了,改成接受天庭招安之后,奉天庭圣旨保护取经人西行,然后被人设套,戴上了那个万恶的金箍。   林三郎奋笔疾书,很快就把这个阉割版的剧情给写了出来,齐宣拿过去看了看之后,低头琢磨了一番,开口道:“这样写便没有什么毛病了,只是少了一些味道,这样罢,就拿这个版本的出去刊,另一个版本由为兄保存,来日时机成熟之后,再由为兄借江湖人之手布出去,这样朝廷总寻不到三郎你的麻烦了。”   林三郎无奈点头。   “只能依齐兄说的办了。”   就这样,西游记的第二节定稿,林昭把稿子收了起来,然后继续趴在桌案上写信,齐宣有些好奇的凑了过来,问道:“三郎这么快就要写第三节了?”   “不是,我在给家里人写信。”   林昭头也不抬,开口道:“我在老家还有一个娇滴滴的未婚妻呢,自然要常写信联络。”   齐宣抚掌笑道:“三郎倒是不忘故人,等你在长安取中进士,便干脆在长安定居好了,到时候把弟妹接到长安来,也不用受这相思之苦了。”   林昭摇头道:“长安居,大不易,别的不说,单说这里的房价就贵的吓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长安置一套宅子。”   齐宣微笑道:“三郎如此才华,想要居长安,容易得很。”   两个人互相吹捧了几句之后,林昭便继续趴在书桌上写信,一共是三封书信,其中两封自然是写给林二娘以及谢澹然的,而这第三封信,却是写给谢三元的。   前两封信主要是联络感情,而这第三封信却是要部署战略,叮嘱谢三元屯够成品纸之后,尽快把那几个造纸作坊出手,现在活字渐渐流行起来,造纸作坊的价格应该是最高的时候,再迟一些,价格就要稍降了。   除此之外,对于三元书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仍然是研究铅活字,只要把铅活字给研究出来,不仅是三元书铺财那么简单,甚至可以推动整个大周的文化,再上一个台阶。   写完这三封信之后,林昭挨个封进信封里,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他刚要回头准备去吃中饭,回头就看到一个小胖子站在自己身后,这个小黑胖子直勾勾的盯着林昭,声音幽幽:“林兄弟,你早上跟齐家那个小白脸说什么呢……”   周德虽然有些忌惮齐宣的家世,但是远没有到畏惧的地步,在背后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林昭眼珠子转了转,对着这个小胖子呵呵一笑:“没什么,只是在聊一些学问上的事情,对了周兄,我有一本好东西要给你看…”   “好东西?”   周德眼睛一亮,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莫非是周先生所画的春宫图?”   林昭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周先生是谁?”   “国子博士周昌明啊,此人善绘画,攻仕女图,所画仕女图惟妙惟肖,姿态万千,而且他偶尔会画一些春宫图,都是极品之作,在长安城里颇为出名……”   “周昌明……”   林三郎目瞪口呆:“周先生不正是太学里教书的先生么?”   “就是他!”   小胖子嘿嘿一笑:“此人表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却是闷骚得很,林兄弟莫非得了他的佳作?”   “莫胡说。”   林昭有些鄙视的看了一眼这厮。   “林某已有婚配,不屑此物!”   “林兄弟,为兄家中藏了几本,本来准备明日休沐回家,带来给你看一看呢……”   “嘁。”   林三郎依旧面带不屑,直接站了起来,朝着学舍门口走去。   “林某一心学问,对此全无兴趣!”   这个世界,娱乐业太匮乏了,几张春宫图就能让小胖子激动到这个地步,而对于林昭来说,他的见识远胜春宫图良多,自然对此不屑一顾。   走在路上,他心中想的却是那个上课极有意思的国子博士周昌明。   “倒是个有趣的人……”   …………………………   次日,国子监休沐,林昭带着自己的两个室友去东市取书,他的两个室友家庭背景都十分雄厚,逛个东市,不管是尚书府还是丹阳长公主府,都派了跟班跟随,颇为气派。   就连跟这两个人混在一起的林昭,都隐隐有了一种自己也是官二代的错觉。   此时东市的几个书铺都已经开始售卖此书,价格定在了八十铜板一册,对于权贵人家来说,这个级别不算特别贵,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天价。   不过林简或者说太子殿下经营此物,本身并不是为了挣大钱,而是要用这东西给自己带来影响力,所以他们只需要这东西在长安中高层圈子里流通就行了,至于底层那些不一定认得字的,买不买都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认得字的人买了之后,多半也会把书中内容当成故事,说给他们去听。   林昭把齐宣给的那块金子,在柜坊里换了钱,然后从书铺里抱了一百多册长安风出来,摆在了齐宣面前,这位齐公子大手一挥,就有两个家丁把这些册子统统抱了起来,他对着林昭笑呵呵的说道:“三郎,咱们后天国子监再见。”   说着,这位丹阳长公主府的公子,坐上了一顶饺子,从东市离开了。   等齐宣走了之后,林昭又扭头看向附近的周德,低声道:“周兄你也看到了,齐兄一下子买了一百册,多半是要拿去送人做人情的,你看你要不要也买一点?”   周德撇了撇嘴,开口道:“这东西要来何用,我昨天翻了翻,没有春宫图有意思。”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着这个小黑胖子,低声道:“这样罢,我送周兄五十本,周兄拿去之后,可以分给身边的朋友,他们多半会感谢周兄的人情。”   周德瞥了一眼书铺里的小册子,皱眉道:“这东西,可以做人情?”   “自然可以。”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周兄拿去一试便知,方才齐兄的书都是他自己出钱买的,周兄这便的五十本,小弟出钱白送,如何?”   周德眼珠子转了转,立刻眉开眼笑。   “好兄弟!”   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林兄弟与那个娘娘腔不是一伙的,行,这东西我就收下了,改日我请林兄弟到平康坊喝酒!”   说罢,林昭也招了招手,尚书府的几个下人也跟了过来,从书铺里抱走了五十册长安风。   林三郎看着小胖子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抹颇为开心的笑容。   有了这两个室友,长安城的衙内圈子以及勋贵圈子,可以说是被一网打尽!   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长安城上层,问的最多的一句话,多半就是齐宣碎碎念了好几天的那句…… 第118章 长安遍地红   这第一期的长安风,按照林昭的意思,其实是有两个版本的,其中一个版本故事在前,另一个版本诗文在前。   给给两个室友书的时候,林昭刻意把前者给了周胖子,把后者给了齐宣,毕竟两个人的性格不同,朋友圈子也大概不同,这样法,有利于这东西迅在长安传播开来。   齐宣与周德两人,都是长安城里的一线衙内,其中有皇室血脉的齐宣,更是混李家圈子的,他们两个人的影响力极大,总共一百五十本册子,很快就被他们散去了大半。   国子监休沐只有一天,等国子监休沐结束,齐宣与周德都已经回到了国子监之后,还有人来寻他们求书。   而这些新奇的小册子,很快就在这些贵族之中流行开来,不管是各府的公子还是小姐,在长安风印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基本上都看过或者听说过了这本小册子,最起码是知道了有那么一只猴儿的存在。   其后,东市书铺长安风的销量迅抬高,短短两三天时间里,就卖出了近千册!   这个数目,远没有到长安这座百万人口大城市的极限,按照林昭与林简先前的预测,理想状态下应该可以卖到一万册左右才对。   接下来就是细水长流了。   与此同时,国子监的书阁里,被人放了一百多册长安风,同时国子监的大宗师林元达贴了个布告,说是这东西乃是国子监所出,凡事国子监学生,均可以半价购买长安风。   于是乎,从这长安风印之后,短短五天之内,这个看起来极不起眼的小册子,很快在长安城里引了轩然大波,甚至于在国子监里,两个太学生的对话,都是在讨论某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儿。   长安城里的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皇宫,在长安风售的第三天,太监卫忠便捧着两本小册子,到了太极殿的书房里,对着正在翻看杂书的天子恭声道:“陛下,这就是这两天在长安风行的文册,应该是新任国子监祭酒林简所制,如今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有一两本。”   说到这里,这个须皆白的老太监弓着身子说道:“昨天国子监里也开始售卖此书了,林祭酒说国子监生可以半价买书。”   正在翻书的天子,闻言微微皱眉,抬头瞥了一眼卫忠,沉声道:“呈上来,朕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册子。”   卫忠连忙点头,把这两本册子递了上去,天子把册子拿在手里之后,微微皱眉:“两本有何不同?”   “回陛下,奴婢查验过,只是前后顺序不同,内容并无二致。”   天子这才点了点头,随手把其中一本丢在一边,翻开了另外一本,第一页就是林昭所写的那《长安古意》。   长安古意,主要是写长安风貌,文辞颇为华丽,整篇虽略有讽刺长安贵族奢靡之意,但是前四句完全没有讽刺的意思,天子琢磨了一番之后,微微点头:“这诗倒是写得不错,只可惜未完,只能算是残句。”   大周国祚到现在,已经是第十二任天子,因此整个皇族,多半都是读过书的,皇宫里从皇帝到皇子,从小到大都有大儒教导,对于诗文的鉴赏能力自然不低。   天子看完这诗之后,又随手往后翻了几页,然后便看到了《西游释厄传》的开头。   这位皇帝陛下今年已经五十岁有余了,原本这两年很难长时间集中精神,看什么都看不进去,但是骤然看到了这个猴儿,竟然看的出神,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一篇故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完了之后,天子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的看向了另外一份,翻开之后果然看到那个猴子的故事出现在了第一页。   天子放下两本小册子,若有所思的思索了一番,然后低声道:“倒是个有心机的人,这样一来不管是士庶黎民,还是儒生官吏,都能够一眼看得进去,难怪此物能在长安风行。”   说到这里,天子抬头看向卫忠,开口道:“这东西,是林简所制?”   “回陛下。”   老太监低头道:“按照国子监的说法,此物乃是国子监所制,至于是不是林祭酒亲自弄出来的,奴婢便不甚清楚了。”   “多半是有人给林简出了主意。”   天子微微阖上眼睛,缓缓说道:“林元达虽然聪慧,但是却不怎么会拐弯,用不出这种取巧的手段。”   说到这里,天子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去查一查,这东西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说到这里,天子顿了顿,继续说道:“再去查一查,东宫有没有参与进来。”   “林元达是个务实之人,他回长安来,第一件事就是弄出了这么个东西,多半不是玩闹之举,想办法查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说到这里,天子睁开眼睛看向卫忠,缓缓说道:“给你十日时间,朕要看到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卫忠慌忙点头:“奴婢明白……”   说完,他就要离开太极殿,刚退后两步,就听到了天子的声音:“再有,去查一查那个猴儿的故事是谁写的,如果是什么闲散文人,就征召到宫里来,与朕写话本取乐。”   当今的天子,少年励精图治,但是人到中年之后,便变得有些怠惰,宠爱康贵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喜欢召集一些民间身怀绝技之人到长安来,其中有变把戏的,有说书的。   也不乏有诗文写得好的。   后者一般是给挂个供奉翰林的名号,做一个词臣,专门给皇帝作诗写文。   在另一个世界里,某位李姓仙人就干过这个职业。   卫忠再次低头:“奴婢明白。”   说完,他缓缓退出太极殿。   等卫忠走远之后,天子才又把那两本丢在一边的册子拿到了手里,随意翻了几页之后,喃喃自语。   “朕的好太子,你弄出这东西到底是何用意…”   皇权具有强烈的排他性,必须要唯我独尊。   当有另外一个人靠近皇权中心的时候,已经坐在中心的那个人,便自然而然会现这个慢慢靠近的人,并且心生警惕。   如今,天子就坐在权力中心,而渐渐长大的太子,就是慢慢靠近中心的那个人。   即便是亲生父子,也不得不相疑!   毕竟有周一朝,父子兄弟相残的景象,并不罕见。   低头琢磨了一会儿之后,天子才把手中的册子收在了袖子里,声音慵懒。   “摆驾承欢殿。”   太极殿里的宫人立刻应声,没过多久,龙辇便从太极殿起驾,朝着康贵妃的承欢殿走去。 第119章 丹阳长公主   因为有了越州小册子的经验,长安的这个小册子,进行的很是顺利,再加上有齐宣与周德这两个舍友的鼎力宣传,只几天时间,这个小册子差不多就在长安城闻名遐迩。   有些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着急看后续的内容,还会托人来国子监找林简催更,能够向林简递上话的人,最少也是周德这个层次的家世,为此,林大宗师还承担了不少的压力。   不过他心里想的是,林昭现在毕竟学业为重,他这个做叔叔的也不好因为话本去催林昭,只能对外宣称说是十日一期,下一期便会有后续的剧情。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那个侄儿所写的西行记,乃是剽窃,根本不需要自己耗费精力去写,林昭每天只当是练字,很快就能把烂熟于心的剧情默写出来一些,这会儿他已经把大闹天宫的阉割版都已经写完了。   此时,国子监的学舍里,三个人都没有去博士那里听讲,齐宣手里拿着两个版本的猴子,大皱眉头。   “三郎,我觉得还得让这个猴儿被压个五百年才成,不然看着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   “那齐兄看着怎么改,便怎么改罢,我还要学着写诗赋交给太学里的先生们呢,可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个了。”   齐宣搬了把凳子,坐在林昭对面,直勾勾的看着林昭:“三郎莫要说笑。”   “就凭你写那诗的水平,已经胜过国子监里的诸多博士,哪里用得着再去写诗文给他们看?要我说,三郎你只要多多学一些经学,再尝试着写几篇时策出来,到年底的时候变让大宗师推荐你去礼部应试。”   说着,他看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三郎你经书都已经通读,贴经应该好过,至于时务五策,只要写个样子出来就好,只要诗赋写的漂亮,即便前两科平庸一些,多半也能取中进士。”   大周的科考,以进士科最为难中,一科只取三十人左右,中者便称进士及第,当年林元达便是进士第三名及第,而那个被派到越州为官的程敬宗,便是明经出身,在大周又被称之为同进士,地位相较于林简,要差上许多。   进士之所以难中,是因为要考诗赋,而诗赋一道往往需要灵气,又需要别出心裁,想要靠诗文夺人耳目,非常之难。   而这一点对于林昭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如齐宣所说,他只要学好前两项,便很有机会中进士。   说到这里,齐宣笑着说道:“大宗师十九岁中进士,乃是大周近百年来最年轻的进士,假如三郎你今年中进士,那边是我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到时候三郎你与大宗师叔侄二人,定然会在天下传为佳话。”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能在三年之内考到一个功名,我便很开心了,哪怕是个明经也成。”   齐宣摇了摇头,肃声道:“三郎如此才华,若都中不了进士,那朝廷的科制,真是不知道为谁而设了!”   两个人一番谈话,齐宣跟林昭说了不少关于科考的事情,到最后,他走到了自己的床铺面前,收拾了几件衣裳背在身上,然后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我这几天要回家一趟,就不在国子监了,你要是写出了后面的话本,可以让人送到我府上来。”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仍旧在床铺上大睡特睡的周德,微笑道:“想来那胖子应该也跟你说了我的来历。”   林昭默默的点了点头。   他与齐宣认识的这段时间,齐宣一直没有亲自说明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长安的普通家庭,对于他的身份,以及丹阳长公主,林昭都是从周德那里得知的。   说到这里,齐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从腰里解下一块木牌,塞在了林昭手里,沉声道:“我母三日之后生辰,所以我要回家一趟,帮忙迎接家中的客人,我知三郎未必喜欢这种场合,来与不来,全看三郎你自己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微笑道:“三郎是我在太学里为数不多的朋友,不管你来不来,我总是要请的。”   “三郎若是来,便拿些这块牌子到我家去,无人敢拦你。”   林昭看着手里的牌子,有些犯了难。   老实说,以丹阳长公主的身份,她办生日会绝对可以说是长安城里的顶级宴会了,寻常人挤破了头也不一定能够挤进去,但是林昭对此却没有什么兴趣,此时的他到了丹阳长公主府之后,恐怕除了齐宣之外,跟谁都说不上话,只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堪而已。   不过齐宣已经开口了,林昭微微犹豫了一番,还是点头道:“齐兄盛情,小弟一定赴会。”   “这便好。”   齐宣脸上露出笑容:“如此,我便先回去了,三日之后,咱们再见。”   说完,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转身走了。   林昭也拱手行礼。   对于齐宣,他还是颇有些好感的,后者作为当今天子的亲外甥,在长安城里都可以说的上身份尊贵,甚至并不弱于之前林昭见过的宋王世子李煦,但是齐宣如此身份,面对林昭的时候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曾拿捏过身份。   这样的朋友,很是难得。   等齐宣走了之后,原先躺在床上睡觉的周德,才慢慢的爬了起来,这个小胖子披上了一身衣裳,走到了林昭面前,有些忿忿不平:“那小白脸太过分了,大家同为舍友,请你过去却不请我!”   林昭哭笑不得:“周兄不是睡了吗,怎么偷听我与齐兄说话……”   “这个屋子就这么点大,听到了有什么稀奇?”   小胖子撇了撇嘴,然后嘿嘿一笑:“不过小白脸不让我去,我还是能去,明天我就溜出国子监回家一趟,告诉我爹那个小白脸与我住在一个学舍,这样我爹八成就会带着我,与丹阳长公主贺寿了。”   一般的公主过生辰,未必会惊动吏部尚书这种级别的官员,但是丹阳长公主不一样,一来她是皇帝的胞妹,与皇室亲近,二来她的那位夫君,在长安城里也地位极高,因此这位长公主生辰,京城里的高层多半都会受邀前往。   林昭摇了摇头,不再与周德说话,而是把那块牌子收了起来,自己回到了自己的书桌旁边,开始尝试写出几篇策论。   不管是明经科还是进士科,策论都是要考的,林简四书五经都已经熟背,最欠缺的就是策论。   因此他在这方面很下功夫。   见到林昭又用功去了,周胖子眼珠子转了转,换上了一身衣裳,溜出了学舍。   正在写字的林昭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消失无踪的周德,微微摇头。   他心里知道,今天晚上,这个学舍恐怕要自己一个人住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长安顶层圈子 一些相对上层的圈子,想要挤进去的话,至少自己得有一些本钱,单纯靠别人带进去,是站不住的。 就拿如今的林昭来说,他目前最高的身份是国子监的太学生,虽然他这段时间在长安城里认识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周德跟齐宣这两个一线的官二代,但是别人的毕竟是别人的,现在的林昭很难钻进他们那个圈子里去。 即便是林简,对于林昭来说也是外力,不能够算是自己的资本。 因此,他本没有想着去往这些高层圈子里钻,只想着踏踏实实的在国子监镀金,将来给自己混一个出身,然后再慢慢努力,博一世富贵而已。 不过齐宣既然开口邀请了,那么不去也不太合适,他在国子监里又待了两天,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特地换上了一身林二娘给他置办的一身月白色袍子,然后又打理了一番自己的头,这才离开了国子监。 通常太学生无休沐是不得离开的,但是林昭的身份毕竟与别人不一样,守门的差役连拦也不曾拦他,便放他出了国子监,临走之前还对着林昭作揖行礼。 这就是有关系的好处了。 毕竟林昭的叔叔是校长,守门的保安大叔自然对他客客气气的。 丹阳长公主府,在皇城东侧的永兴坊,就在宫城东城门门口,可以说出了坊门就能看到宫城,位置极佳。 林昭已经提前打听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位置,永兴坊距离务本坊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是并不是很远,他先是去东市逛了逛,给那位未曾谋面的长公主挑了件礼物,然后才提着东西,朝着永兴坊走去。 等到走到永兴坊的时候,才愕然现整个永兴坊门口,已经颇为拥堵,其中大半是文官的抬轿,还有不少马车以及武官们的马匹。 当然了,不是骑马的全是武官,年轻人也大多骑马。 这会儿是巳时正左右,林三郎站在永兴坊看了看,放眼望去,整个永兴坊门口,竟然只有他一个人步行。 很明显,这些朱紫贵人都是来给长公主贺寿的,他们都身份尊崇,自然不好下马下轿,于是便堵在了这里,动弹不得。 这个时候,就显出步行的好处了,林三郎找到了一个缝隙,很快就挤进了永兴坊,左右看了看之后,朝着丹阳长公主府上走去。 一些坐在轿子里的贵人,不时伸头往外看看情况,此时突然见到了一个少年人,在拥堵的轿子马车之中,如同闲庭信步,都有些哭笑不得。 林昭一路步行,很快穿过了不知道多少顶轿子,来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大门口,此时因为要迎客,丹阳长公主府的正门大开,时不时有人登门,检验请帖之后,被请进了公主府。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正准备进去,突然听到了身后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 “林兄弟?”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这才看到一顶轿子里,走出了一个高大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看到林昭回头之后,这才笑着说道:“方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想到还真是林兄弟,林兄弟是跟着林师一起来的?”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疑惑道:“怎么不曾见到林师?” 称呼林简为林师的人,长安城里并不多,而又见过林昭的,就只有宋王世子李煦一人了,这位世子殿下满面笑容,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 林昭对着他微微欠身,开口道:“见过世子殿下。” “在下是自己来的,不曾与叔父同来。” 李煦这才讶异的看着林昭,笑着问道:“丹阳姑母的生辰宴,可不太容易进去,林兄弟如不嫌弃,与我一同进去可好?” 李煦的父亲宋王,与当今天子乃是兄弟,丹阳长公主,是他的亲姑母。 李煦这番话说的很委婉,意思是丹阳长公主的生辰宴要请帖,不太容易进去,如果林昭想要进去看一看,他可以带林昭进去。 林三郎刚想开口解释,但是又觉得说出齐宣有些炫耀的意思,于是便点了点头,对着李煦拱手道:“是要进去有些事情,如此,有劳世子了。” “不碍事。” 李煦微笑道:“一会儿林兄弟站在我身后,我们一同进去就是,他们不敢拦你。” 林昭低头称谢。 李煦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站在原地,似乎在等什么人,林昭不知道他在等谁,只能站在他身后等着,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两三个人从拥堵的队伍中走了出来,走到李煦身边,这三个人二男一女,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其中一个少年对着李煦抱怨道:“不到一百丈的路,硬生生堵了一柱香时间,那些官员越来越张狂了,见到李家的轿子也不让路!” 李煦皱了皱眉头,训斥道:“堵成了这个样子,别人就是想让你也让不得,再说了,他们都是来给姑母贺寿的,凭什么给你让路?” 说完,他回头对着林昭歉然道:“这些都是家中的弟妹,让林兄弟见笑了。” 林昭连忙低头:“世子哪里话,谈不上的。” 这几个人里,唯一一个少女有些好奇的打量了林昭一眼,对着李煦问道:“大兄,这人是谁啊?” “林师家的子侄,国子监的太学生。” 李煦笑着说道:“再过几年,多半就是林进士了。” 听到李煦这句话,那个少女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先前说话的那个少年人,有些不屑的撇了撇嘴:“国子监六学加在一起,有两千多人,每年的进士才多少个?”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林昭,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李煦微微皱眉,沉声道:“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咱们进去与姑母贺寿罢,你们都注意一些规矩,莫要坏了宋王府的脸面。” 他是世子,又是长兄,很显然在几人之中颇有威严,几个人纷纷点头,跟在李煦身后,朝着丹阳长公主府大门走去。 他们几个人,是丹阳长公主的外甥外甥女,都是经常来往公主府的,守门的人自然不敢拦着他们,而是毕恭毕敬的称呼上一声世子,放他们进了公主府。 至于走在最后的林昭,几个门卫也没有拦着,任由他跟着李煦等人一起,进了公主府。 此时,作为公主府长子的齐宣,穿了一身合体的紫袍,正在公主府门口迎客,见到李煦走进来之后,齐宣连忙上前,对着李煦拱手行礼:“八哥到了。” 说着,他又看向李煦身后的几个人,笑着说道:“弟弟妹妹们也都来了。” 李煦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正要说话,突然看到齐宣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林昭面前,这个一身紫袍的长公主府长子,拉着林昭的衣袖哈哈一笑:“林兄弟终于到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林昭脸上也露出笑容,微微欠身:“齐兄盛情相邀,又是长辈生辰,我焉能不来?” 此时齐宣脸上的笑容,远比面对李煦等人的时候,灿烂得多。 “林兄弟能来就好,稍后我这边忙完了,我领你去拜见母亲。” 林三郎含笑点头。 两个人身份悬殊,却相处的十分开心。 一旁的李煦,看着这个吊诡的场景,目露沉思之色。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得好像 对于李煦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其吊诡的场面。 一个是长安顶级贵族的长子,当今天子的外甥,一个是越州城里毫不起眼的少年人,低到尘埃里的少年,两个人本来应该没有任何交集才对,但是如今这两个人居然一副老朋友的模样。 其实李煦作为太子一党的核心成员之一,本来应该对林昭在国子监的情况有所了解的,但是从林简回京之后,他便为东宫办别的事情去了,这段时间对于国子监,对于林昭,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这位世子殿下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上前笑着说道:“表弟如何与林兄弟相识的?看起来还交情不浅。” 齐宣这才扭头看向李煦,微微欠身道:“八哥有所不知,我与三郎同在太学读书,住在同一个学舍里,此后颇为投机,便成为好友,正巧母亲生辰,我就把三郎也请到家里来做客了。” “差点忘了,表弟你也在太学读书。” 这位世子殿下闻言也不恼,脸上仍旧挂着笑容。 “方才我看到林兄弟在门口踯躅不前,我还以为他进不来长公主府,便自作主张把他带了进来,如今看来,还是我自作多情了。” “殿下哪里话。” 林昭连忙开口:“齐兄只请我过来,并不曾给什么请帖信物,在下方才正愁着如何进来呢,如果不是世子,在下不知道要在门口等候多久。” 林昭这句话一说完,齐宣便微微皱眉。 李煦眯了眯眼睛,微笑道:“这样看来,我还是做了件好事的。” 说完,他对着齐宣说道:“表弟,我与弟弟妹妹们去给姑母贺寿,等见完了姑母,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说话。” 齐宣立刻点头:“八哥自去就是,我还要在这里迎客。” 世子殿下含笑点头,带着三个弟弟妹妹进内院去了,等他走远了之后,齐宣才微微皱眉,回头看向林昭:“三郎,我明明把自己的腰牌给了你,你如何对表兄说没有信物?”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低声道:“我刚在在门口,世子突然在门口唤住我,说要带我进来,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能跟着他一起进来,现在我如果说自己有腰牌,岂不是打了他的脸面?” “他是我七叔的学生,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能不得罪自然不好得罪。” 齐宣也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这样一来,八哥岂不是低看了三郎一头?” 有请帖和没请帖,全然不是一回事,林昭有请帖或者信物,自然就是丹阳长公主府的客人,但是没有信物,李煦就会觉得只是齐宣随口邀请了一句,然后被林昭当了真。 “不碍事的。” 林昭笑着说道:“我本身就不高,给人看低一头也没有什么关系。” 齐宣闻言,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长安城里的少年人,几乎无时无刻都在争强好胜,尤其是三郎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为了一两句话就能争得头破血流,可三郎你,似乎全然没有少年人的锐气。” “我要是有齐兄你这个家世,定然也会一身锐气,傲视长安。” 林昭哑然一笑:“但是自身不够硬,锐气无用,真与人冲突起来,只会头破血流,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 齐宣这才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 他在门口又站了半个时辰左右,等到门口已经没有什么客人了,这位公主府的大公子,才对着下人招了招手,把公主府的小公子齐屏唤了过来替岗,跟林昭介绍了他的兄弟齐屏。 相较于文绉绉的齐宣来说,他的这个兄弟却是颇为壮硕,尽管穿着锦袍,也能够隐隐看到一身的腱子肉,皮肤也比齐宣黢黑了一些。 介绍两人互相认识之后,他转身对着林昭说道:“走,三郎,我领你去给母亲贺寿。” 林昭点头应是,跟在齐宣身后,径直到了公主府的后院,这会儿才是巳时正,未到午时,丹阳长公主还不曾出去见客,听到大儿子在外面求见,这个正在铜镜面前梳妆的美妇人,整理了一番头上的金簪之后,缓缓开口:“让他进来罢。” 很快,齐宣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见到母亲之后,他恭敬低头,行礼道:“见过母亲。” 长公主瞥了一眼齐宣,轻声道:“客人都到齐了么?” “不曾到齐,但也差不多了,现在是二弟替我在门口迎客。” “哪里就差这一时半会了?” 丹阳长公主今年也四十岁左右,皇室出身,保养的非常不错,皮肤白皙,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她看了自己儿子一眼,轻声道:“你太子哥哥还没有到,他一会儿来了,见你不在前院,就有些不体面。” 齐宣连忙点头,开口道:“本来是想守到午时的,但是孩儿的好友在一旁等了许久,也不好让他一直等下去,孩儿就自作主张,让他来给母亲贺寿了。” “你的好友?” 长公主这才提起精神,看了齐宣身后的林昭一眼,微笑道:“我儿自小就有些孤僻,身边甚少有什么朋友,如今居然有人能被你称为好友了,也是难得,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年轻人?” “回母亲,是孩儿在太学的同窗。” 说着,他回头给林昭使了个眼色,林昭这才上前,对着长公主作揖行礼,恭声道:“越州林昭,见过长公主,祝长公主岁葆青春,芳颜永驻。” “林……昭。” 长公主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儿自小到大,不曾听说有什么好友,你能与我儿相识,也算是缘分,你抬起头来,让我瞧一瞧生得什么模样。” 林昭这才小心翼翼的起身,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 看了林昭的长相之后,丹阳长公主原本带着笑容的脸色,微微凝滞了片刻,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又认真打量了几眼,然后缓缓问道:“你叫林昭?” “学生林昭。” “越州人?” 林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越州人,自小在越州长大,本月才到长安城。” 长公主微微点头,沉思了一番之后,轻声道:“倒是个俊俏的后生,既是我儿的好友,今后便好生相处,互相帮扶。” “在下遵命。” 说着,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捧在手上,开口道:“这是晚辈献给长公主的贺礼。” 丹阳长公主点了点头,挥手对下人说道:“收下罢。” 很快就有下人,把这个木盒子收了起来,齐宣与林昭又说了几句吉祥话,便一起退出了这间偏厅。 等齐宣与林昭都离开之后,若有所思的丹阳长公主,才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铜镜面前,若有所思。 “与她生得好像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猴儿的影响力 见完了丹阳长公主这个正主正主之后,齐宣便回到了前院继续迎客,毕竟太子殿下今天也要来,太子如果到了,他这个长子如果不在,的确会有些不太体面。 大约到了午时初刻左右,随着一阵山呼,穿着一身大红色常服的太子殿下,在一众簇拥之中,驾临了丹阳长公主府门口,此时,齐宣也不敢怠慢,亲自出了府门,跪倒在太子的辇驾之前,俯道:“臣齐宣,叩见太子殿下。” 随着齐宣的下拜,丹阳长公主府门口跪了一地,太子殿下连忙从辇驾上走了下来,伸手把齐宣扶了起来,微笑道:“表弟怎么行了这么大的礼数,孤今日来是与姑母贺寿的,用不着这般行礼。” 说着,太子殿下左右看了看,沉声道:“诸君都起身罢。” 他这话一出,四周的人才都站了起来。 其实在大周的礼仪之中,跪拜礼是不多的,就朝堂上来说,哪怕见了天子,只要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也是可跪可不贵,但是今日太子是乘辇驾而来,又是代表了天子来给长公主贺寿,因此众人才随着齐宣一齐下拜。 齐宣神色恭谨,微微欠身道:“殿下代圣人前来,我等叩拜乃是应该的。” 今日丹阳长公主寿辰,天子本来要来,但是皇帝出宫毕竟不太方便,便下旨让太子代圣驾前来,与长公主贺。 太子殿下摇了摇头,笑道:“无怪姑母说你是个书呆子,你呀,就是书读的太多了,满脑子规矩,你我乃是表亲,那么见外做什么?” 说着话,他已经随着齐宣一起,迈进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大门,太子殿下刚走进去,一身宫装的丹阳长公主,便从内院走了出来,亲自出来迎接太子,见到丹阳长公主之后,太子殿下连忙收敛笑容,低头行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祝姑母岁齿常青,春颜永在。” 丹阳长公主,乃是当今天子同父同母的胞妹,兄妹两个人的关系自小就不错,因此这位长公主在长安城地位极高,就连太子殿下,在她面前也要恭恭敬敬的。 丹阳长公主满脸笑容,拉着太子的衣袖说道:“谢谢殿下吉言,咱们快进去罢,马上就要开宴了。” 做了皇帝之后,名字就成了忌讳,没有人敢提起,即便只是太子,在他成为储君之后,也很少会有人再提起他的名字,就连作为太子亲姑姑的丹阳长公主,也只能以殿下称之。 太子微笑道:“姑母莫急,还没有看侄儿给您准备的礼物呢。” 说着,太子殿下给身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人,抬了一件沉重的物事,一直抬到了长公主府的正堂,掀开上面的红布之后,才看到是一面巨大的方形铜镜,足有一人高,镜面磨的极为平滑,光鉴照人,可以把丹阳长公主整个人都照进去。 除此之外,这面巨大的铜镜,装饰的也颇为豪华,除了镜框尽是金边之外,上面还镶嵌了许多宝石,看起来富丽堂皇,极为华贵。 太子殿下微笑道:“此物大半年前侄儿就让人准备,匠人们打磨了半年时间,才做成这个样子,送给姑母照影。” 在这个时代,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得住这种级别的礼物,即便是丹阳长公主,此时也颇为惊喜,转头对着太子笑道:“殿下有心了。” 太子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正在一旁看热闹的林昭,看到了这面可以说是最高水平的铜镜,心里暗自琢磨了一番。 不知道……在这个世界做镜子,卖给长安的这些贵妇,有没有搞头? 不过做镜子就需要先做出玻璃,这个并不是很难,不过过程颇为麻烦,林昭在心里琢磨了一番,决定先把这个想法在心里放一放。 毕竟他现在,不是特别缺钱,而且很难在长安城里去寻一个像他未来丈人谢三元那样,既勤奋又值得信任的人去干这件事了,找不到合适的工具人之前,这件事很难做成。 至于林昭自己,是不太可能亲自去奔忙的。 毕竟他现在的要任务是科考,赚钱的事情,先往后稍一稍。 “等以后没钱了,再把这东西弄出来罢……” 林三郎正在琢磨这件事的时候,突然肩膀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只见穿了一身青衣的林湛,就站在他的身后,后者表情满是诧异:“还真是三哥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三哥你不是在太学读书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开口道:“同窗相邀,就过来了,二郎你怎么也在……” “父亲收到了长公主府的请帖,他不愿意来赴会,大兄又不在长安,便只能由我过来了。” 说到这里,林湛嘿嘿一笑,开口道:“三哥你的同窗是哪一个?这么厉害,能把你带进长公主府里来。” “我方才拿些请帖,那几个人都险些没让我进来!”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与林湛解释自己认识齐宣的经过,三两句之后,林二少爷已经听出了个大概,他感叹了一句:“三哥你运气真是好,随便分了个学舍,便分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做舍友,这可是圣人的亲外甥,听说进出皇宫都不用腰牌的……” “也不见得有你说的那样好。” 林昭幽幽的瞥了一眼林昭:“拜二郎所赐,我的另一个舍友,是天官尚书家里的周公子……” 林湛脸色骤变,然后慢慢往旁边挪了几步,跟林昭保持了五步以上的距离。 林三郎无语道:“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三哥莫要喊我了。” 小林湛目视前方,不动声色的说道:“我还想在长安娶媳妇呢……'” …… 就在林昭与林湛说话的时候,一旁的齐宣已经被几个李姓的少女纠缠住了,她们拉着齐宣的衣袖不肯松开,都开口道:“阿兄,都是你上次给我们的那个册子,弄得咱们成天想那只猴儿,你快与我们说清楚,那猴儿,后来怎么样了?” “就是,阿兄快跟我们说清楚,那猴儿到底如何了!” 皇室在长安人口众多,这些,多半都是齐宣的表妹们,其中有不少都是各王府的郡主,她们平日里骄横惯了,拉着齐宣的衣衫不肯松口,都纷纷开口:“阿兄快说,不然今日休想离开!” “你不说,我等就在姑姑这里住下了!” 齐宣头大如斗,他终于体会到了前几天林昭的痛苦,不胜其烦之下,齐大公子眼珠子转了转,对着身边的一众少女笑着说道:“诸位妹妹,那个话本也不是我写的,不过作者今日却是在我家里,我领你们去见他,如何?” 诸位郡主以及小姐们眼睛一亮,立刻开口。 “阿兄带路罢,我等去把那人捉起来,让他给我们姐妹说书!”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看文基地】领取! 几个小郡主异口同声。 “捉起来,让他好好说说那个猴儿!” 第一百二十章 大好前程! 李氏持国二百年,至今宗室子弟已经不计其数,京城里距离皇室比较近的宗室也有十几二十家,因此在长安城里,普通的郡主世子根本不值钱,皇城边上的这几个坊里,路上的十个公子哥,可能有四五个都是姓李的! 因此齐宣的这些妹妹们,身份固然高贵,但是并不稀奇,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充其量也就是林湛那个水平,比起周德齐宣来说,还要差上一些。 受不了这些表妹们的折磨,齐宣只能带着她们来到偏厅寻林三郎解围,此时林昭正跟林湛在一起说话,等待公主府开席,突然看到不远处的齐宣在冲着自己挥手,林三郎犹豫了一番,还是回头与林湛说道:“齐兄在喊我,二郎你要不要去,我引你认识认识。” “我不去。” 林二公子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我娘今年就要在长安给我寻亲事了……” 林昭白了这厮一眼“你堂堂林府的二公子,就这点出息。” 说完,他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朝着齐宣的方向走去,走到近前之后,林昭才笑着问道:“齐兄不去招待客人,寻我何事?” “快来救命!” 齐宣一把拉着林昭的衣袖,苦笑道:“为兄遇到了大麻烦,非三郎相救不可!” 说完,他就拉着林昭的衣袖,朝着内院走去,不多时,就把林昭拉到了一处偏厅,林昭一头雾水,苦笑道:“齐兄,你到底碰到什么事了,我哪里有本事救你的命?” “你当然有本事了。” 齐宣斩钉截铁的说道:“此事非你不可!” 两个人边走边说,很快就进了这间偏厅,走进去之后,林昭只瞥了一眼,便目瞪口呆。 这个前厅里,足足坐了六七个华服少女,大概都是十四五岁十五六岁年纪,其中有一两个,看起来还比林昭要小上一些,见到这些人之后,齐宣才压低了声音,对着林昭说道:三郎,这些是我的表妹,她们看了那个猴儿之后,念念不忘,非要拉着我给她们讲故事,我哪里能够知道,只能把你拉过来了。” 林三郎脸色微变,皱眉道:“那西游记后续,齐兄都已经看过了,还看了两版,齐兄与她们说就是了,何苦牵扯到我?” “那些都还没有印,我哪里能够宣扬出去?” 齐宣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开口道:“还是三郎你跟她们说比较好。” 说着,他对着这些少女们开口笑道:“诸位妹妹,这位就是我在太学的同窗,也是那个猴儿话本的作者,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尽可以问他。” 他话音刚落,这些少女便齐齐的打量了一番林昭,有些脸皮薄一些的的,没有怎么见过外人,骤然见到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美少年,脸色就有些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上前一步,拱手行礼:“越州林昭,见过诸位郡主。” 但是有一个女孩,却是颇为大胆,她打量了几眼林昭之后,便笑着说道:“原来那猴儿是你写的,我看那话本行文老练,我还以为是个三四十岁的小老头,不曾想还是个少年人。” 说着,她又看了一遍林昭的面孔,笑道:“生得还挺好看。” 林昭满脸尴尬,微微欠身道:“郡主过奖。” “我们方才见过,你不记得我了?” 这少女笑着说道:“你跟着我大兄一起进来的。” 林昭先前一直没有怎么抬头,听到这话之后,抬头看了这个少女一眼,这才现正是跟在宋王世子李煦身后的那个少女,很显然是宋王府的郡主。 林昭再次拱手:“原来是宋王府的郡主,在下失礼。” “好了,你怎么与齐家兄长一样,这样多的礼数?” 这少女笑道:“我是宋王府李明玉。” 这个时代的女子,闺名一般不轻易示人,眼前的这个少女自然也不可能叫做李明玉,明玉只是她在朝廷的封号,叫做明玉郡主。 互相报了名号之后,明玉郡主亲自搬来一把凳子,拉着林昭坐了下来。 “好了林公子,快与我们说一说那猴儿的故事罢。” 她这话一出,其他郡主纷纷点头,开口道:“快说,快说。” 就这样,林昭被一群李家的姑娘围在了中间,充当起了临时的说书先生,无奈之下,只能沿着连载的剧情继续往下说,不过这种当面讲故事与说书又不太一样,这些丫头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故事进程推进的极慢,偏偏林昭又不能得罪她们,只能她们问一句,便答一句。 就这样,在一群姑娘的围攻之下,林昭颇有些狼狈的说了大半个时辰,好在这个时候终于到了午时正,丹阳长公主府的午宴终于开宴,几位姑娘这才散去,各自去寻自己的家人去了。 等到这些姑娘走散之后,林三郎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着一边满脸笑容的齐宣苦笑道:“这些郡主们,齐兄明明可以打的,何苦非要把我拉进来…” 齐宣一边引着林昭赶往宴会,一边笑道:“还不是因为三郎在长安根基太浅,即便取中进士,将来也很难攀爬到高位上,这些丫头虽然有些胡闹,但是身后都是长安有头有脸的大家族,我引着三郎跟她们见上一面,万一缘分到了,三郎能娶了其中一个,将来在长安的路就会好走许多。”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这些人家之中,数宋王府势力最大,宋王府的那位表兄,与东宫交情匪浅,将来在新朝必然位高权重,三郎若是能成宋王府的女婿,将来最少有一个不逊于大宗师的前程。” 他呵呵一笑:“若是三郎将来拜相政事堂,我家还需要靠三郎照拂呢。” 林昭微微摇头,沉声道:“齐兄莫要胡说,我在家乡已经定了亲事,过几年还要回家娶未婚妻过门呢……” “那是三郎你此时定下的婚事,况且只是定婚,尚未成婚。” 齐宣停下脚步,正色道:“几年之后,如果三郎你取中进士,在朝堂里做了官,那么越州的那门亲事,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到时候实在不行,三郎把越州的那个姑娘纳进门,对她好一些就是。”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语重心长。 “三郎你也说过,长安城里背景最重要,我父母在长安城里已经足够高,所以我娶谁都不甚要紧,但是对三郎你来说,一个好夫人,便可以换来一份大好前程!” “这不只是三郎你一个人的前程,还关系到你子孙后代的前程……” 齐大公子正色道:“我是真心想拉三郎一把,不然也不会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带你去见那些她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多多照顾 无论在哪一个时代,底层的人只要足够努力,攀爬到中层是非常有可能的,就拿林昭的上辈子来说,虽然是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草根出身,到最后也勉强算是一个中产了。 但是在一个阶层相对固化的时代,一个人底层草根想要直上云霄,是极其艰难的,毕竟别人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积攒下来的本钱,没道理你一代人就可以轻易越得过去。 只靠你一个人努力,不止会步履维艰,甚至会被那些已经站在山顶上的人排斥,拒绝让你看到山顶上的风景。 对于这些草根出身的凤凰男来说,想要突破这些固化的阶层,有一个非常便捷的捷径,那就是主动加入对方! 既然靠自己的努力,没法爬到山顶上去,那就称为山顶上那群人中的一员,如齐宣所说的那样,娶一个世家大族的女儿,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的从一个草根成为贵族,成为所谓的“圈里人”。 而这个过程,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毕竟不管多大多强的家族,也不可能每一代都有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总会遇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过百年的大家族,都会很乐意的接纳外姓人才,成为自家的女婿,从而让自己的家族,万古长青。 有些长安大家族的家长,甚至会守在每年科考的金榜下面,来上一个“榜下捉婿”。 事实上,林昭的叔父林元达,二十年来能够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林夫人的娘家,也是一个庞然大物,正因为林夫人家中的鼎力支持,林元达一个没有什么大背景的读书人,才能够在朝堂上顺风顺水,二十年时间做到六部侍郎,如今更是成了国子监的大宗师。 当然了,林夫人的娘家也只是在中前期帮了林简不少忙,官做到林简如今这个级别,很少有人再能够帮上他的忙,剩下的就只能看林简自己在朝堂上的站队,以及个人能力问题了。 而这位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短短几句话,就在林昭身前铺出一条康庄大道出来。 一条比科考还要稳固,还要金光闪闪的大道。 毕竟就算中了进士,再朝堂上来说也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接下来还有无数的沟坎要过,如果林昭能在这群李姓女之中,娶一个回家,到时候他就能够与皇族沾染上关系,取中进士之后,就会像林简那样,得到某个大家族的鼎力支持! 有了足够的政治资源,接下来只要个人能力足够,便能够在朝堂上披荆斩棘,到时候坐进政事堂,宰执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昭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摇头,苦笑道:“齐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小弟现在还是要专心学业,不能把心思放到这些歪门邪道上,再说了……林昭总不能负人。” 不得不说,齐宣刚才说的话,换成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有着巨大的诱惑力,毕竟林昭只是订婚,并没有成婚,家中的亲事是可以退掉的,而齐宣身为天子的外甥,只要他有心做媒,在林昭能取中进士的情况下,在长安城里娶一个李姓女,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旦成了,至少也是一世富贵。 不过林昭毕竟不同于常人,他有足够的信心,相信自己不借由外力,也能够走到足够高的位置上,因此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出言拒绝。 齐宣微微愣了愣,然后摇头一笑:“罢了,这种事情强求不得,三郎初来长安,不知道长安城是个什么光景,等你在长安待个三年,便不会作如是想了。” “三郎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思了,随时来寻我。” 齐大公子背负双手,走在林昭身前,走的颇为潇洒。 林昭默然。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与齐宣才认识了一个月时间都不到,齐宣能够说出这番话,已经算得上是他的贵人,只不过这个贵人给出的机会,他没有要而已。 “要在长安城,爬高一点啊。” 林昭心中默默想道:“即便不为了谢姐姐,也为将来的自己,不会为今日所选而后悔。” 想到这里,他长出了一口气,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跟着齐宣一起去前院赴宴,此时丹阳长公主府的前院,已经摆好了一张张桌子,大多数宾客都已经按次序或者各自的品级坐好,只有林昭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在哪里。 此时,丹阳长公主府里的所有人,除却下人之外,基本上没有比他这个太学生身份更低的人了。 林昭正在犹豫了当口,在角落里坐着的林湛,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起身对着林昭招了招手:“三哥,来这里座。” 此时,林湛的身边无疑是最合适的位置了,林昭长出了一口气,应道:“这就来。” 齐宣见状,刚想伸手拉住林昭,但是略微犹豫了一番,还是作罢。 他一会儿,是坐在主座上的,到时候说不定会与太子殿下同桌,虽然他把林昭当朋友,但是以林昭现在的身份,与太子同桌,还是差得太多了。 众人坐定之后,这场生辰宴便正式开宴。 林昭与林湛坐在一起,同桌大多都是一些从三品官的子侄,交际广阔的林湛大多认识,还很热心的与林昭介绍,林三郎对着这些人含笑点头。 开宴之后没多久,太子殿下简单吃了两口之后,便摆驾离开了,毕竟他作为一国储君,不方便在外面停留太久的时间。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投资好文】。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太子殿下一走之后,丹阳长公主府原本有些压抑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宴会上觥筹交错,很是热闹。 太子走了,丹阳长公主与几个兄弟喝了几杯酒之后,便用手捂着额头,对着同桌的客人笑道:“诸位慢饮,我有些不胜酒力,先去歇息歇息。” 说着,她缓缓说道:“宣儿,夫为娘回后院歇息。” 同桌的齐宣立刻站了起来,扶着长公主回了自己后院,进了长公主的房间之后,齐宣开口问道:“母亲,您没事罢?” “没事。” 丹阳长公主轻声笑道:“娘年轻的时候,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同龄人喝的过我,这点酒哪里有什么要紧。” 齐宣挠了挠头:“那母亲这是?” “我是有些事情要问你。” 齐宣这才明白过来,开口道:“母亲有什么事情,但问就是。” 长公主坐回了自己的软榻上,看了看床边太子赠送的那面铜镜,缓缓问道:“那个林昭,你是如何认得的?” “回母亲,林三郎乃是孩儿同学舍的同窗,自然认得。” 长公主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他有没有与你说过他的家世?” “提过一些。” 齐宣轻声道:“他说他是越州林氏的旁支,因为大宗师被罢职在家,他得了大宗师赏识,才把他带到长安来,送进太学里读书。” “越州林氏的旁支……” 丹阳长公主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继续问道:“其人如何?” 齐宣微微躬身,声音严肃:“三郎聪慧过人,又难得性情纯粹,依孩儿看,是个可交之人。” “如此便好。” 长公主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缓缓说道:“你们既然成了朋友,他家世不好,你平日里……” “就多多照顾他一些。”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站队否? 同桌的都是些高官子弟,家中的父辈基本上都是侍郎以上,因此这顿饭林昭吃得浑身不踏实,草草的吃了几口之后,便跟林湛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他准备寻齐宣打招呼来着,但是没有找到人,便跟丹阳长公主府的管事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了这座大宅子。 离开公主府之后,时间才刚过午时,林昭也没有立刻回国子监,而是准备在长安城里转一转。 他到长安,也有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时间里,只有前几天林湛带他四下逛了两圈,其他时间大多都在国子监读书,不曾出过门。 丹阳长公主的宅邸,是在皇城东边的永兴坊,出了坊门之后就可以看到皇城的巍峨城墙,林昭自然是很想进皇城里看一看的,但是很可惜,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进去,只能从永兴坊一路向北,来到了长安城最宽阔的朱雀大街上。 这条街,乃是长安城横贯南北的主道,从南城门一路通到皇城门,因为街道足够宽敞,路两边有着不计其数的摊贩,十分热闹。 一眼看过去,还可以看到不少胡人,在这条街上走动。 林昭转悠了一圈,便看到了先前林湛带他吃过的那个油泼面皮,他摸了摸肚子,径直坐在了小摊上,对那个摊主说道:“老崔,一晚油泼面皮。” 丹阳长公主的宴会,自然极为丰盛,但是林昭坐在那里浑身不对劲,草草的吃了几口便离开了,之后又在长安城里跑了一圈,这会儿腹中已经无食了。 很痛快的吃完了一晚油泼面皮之后,林昭起身伸了个懒腰,对着摊主道:“老崔,挂林二公子的帐。” 那个姓崔的摊主记性很好,记得林昭曾经被林湛带来过,闻言笑呵呵的开口应道:“知道咧!” 林三郎这才满意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扬长而去。 酒足饭饱之后,林昭又在兴道坊附近转了一圈,看了看皇城的朱雀门,等到天色接近傍晚的时候,他才动身返回务本坊,准备回国子监睡觉。 此时,他对附近的路径已经极熟,很快就到了务本坊门口,刚想走进坊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唤道:“林公子留步。” 林昭微微皱眉,停下脚步回头一看,才现是一个高大的汉子,他看了这人一眼,开口问道:“兄台认得我?” “认得,先前跟我家世子一起去越州的时候,见过公子一面。” 林昭这才明白过来,这人乃是李煦的属下,隐约记得前几个月在越州的时候,这人是跟在李煦身后的护卫。 想到这里,他微微点头,开口道:“世子殿下有事寻我?” 这壮汉笑道:“我家世子想请公子吃顿饭,本来他是要来亲自请的,只是在长公主府脱不开身,便让小的过来相请公子。” 如果是长安城里的其他人,林昭或许还能有拒绝的机会,但是这个李煦不太一样,去年在越州的时候,林昭就是得了他的一万贯钱,才能在越州把生意做大,虽然这一万贯钱之后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是那些麻烦多半出自林简,不能怪罪到李煦身上。 况且林昭的叔父是太子一党,这个宋王世子也是太子一党,大家都是自己人,该给的面子自然是要给的。 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兄台带路罢。” 这个壮汉点头笑道:“路程有点远,公子随乘车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上了这壮汉身后的马车,这会儿已经接近傍晚,长安城即将宵禁,但是这辆马车却在各个街坊畅通无阻,没多久就来到了东郭的永嘉坊,在这壮汉的带领下,林昭跟着他进了永嘉坊的一处大宅子里。 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一边左右观望,一边开口问道:“兄台,我记得宋王府,似乎不在永嘉坊罢?” 林昭曾经与周德以及齐宣这两个舍友,打听过宋王府的情况,那位宋王殿下虽然不是今上的胞弟,但是与皇帝的关系极好,不然他的儿子也不会送进皇宫里去与太子伴读。 而这位宋王殿下的府邸,应该是在西城的延寿坊,距离永嘉坊极远。 “公子有所不知。” 这个壮汉笑着说道:“王府是王府,世子成年之后,便不怎么常住王府了,这座宅子,是世子殿下的私宅。”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跟着这个汉子又走了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来到了一处偏厅门口,还没等他走进去,一身紫衣的李煦,便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边拉着林昭的衣袖,一边苦笑道:“林师弟怎么才来?” 他是林简的学生,林昭是林简的侄儿,就这个关系来说,叫一声师弟或许有些牵强,但是还是可以叫的。 毕竟显得亲近一些。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欠身道:“回殿下,我出了长公主府之后,便自己在长安城里转了转,刚刚碰到殿下的家人,便跟着他一起过来了。” “可惜可惜。” 李煦大摇其头,开口道:“从丹阳姑母那里出来之后,我与太子殿下提过你,太子殿下也有意见一见你,便让我把你叫来见一见,但是怎么也寻不到你,殿下在这个宅子等到了申时左右,才回宫去了。” 他扼腕叹息:“林兄弟错失一次大好机会!” 林昭挠了挠头,有些摸不着头脑:“世子,我一个无名小卒,太子殿下要见我做什么?” “林师弟过谦了。” 李煦笑着说道:“师弟所写的那个西行记,如今已经名满京城,据林师所说,国子监所出的那个长安风,也是师弟做出了一个样子,再由国子监补齐,如今也已经风靡长安。” “这才第一期。” 世子殿下呵呵一笑:“等出个十几二十期,恐怕便会成为长安城里卖的最好的书,届时这东西在长安城的影响力,会大到惊人的程度。” 长安风这东西,虽然只售了第一期,但是效果之好,已经远远过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李煦看了林昭一眼。 “林师弟可能不知道,这东西虽然是林师在弄,但是林师在做之前,是去过东宫,与殿下商量过的。”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一惊。 他本来弄出这个东西,一是想报答报答林简,二是想给自己在长安带来一些影响力,但是听李煦这么一说,这东西很可能……已经成为政治工具了。 或者说它本来就是政治工具。 说到这里,李煦抚掌笑道:“这十来天时间,我出京办事去了,一直到丹阳姑母生辰的前夕才赶回来,到今天才知道林师弟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已经闻名长安城了。” 林昭微微欠身,开口道:“殿下,起先林昭做这个东西,只是想帮一帮七叔,至于其他的东西,没有想太多。” 这是真话,他弄出这个东西出来,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私心。 唯一一点私心,也就是长安风火了之后,他这个总编会有一些好处而已。 “帮林师便是帮东宫。” 世子殿下笑着说道:“本来是要等到师弟取中进士之后,才应该对你说这番话,但是太子殿下很欣赏师弟,所以让我问师弟一句。” 他笑容温和。 “师弟愿意襄助东宫否?” 第一百二十三章 自己人 今年的林昭才十三岁。 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都远远没有足够入东宫之眼的程度,因此哪怕先前李煦与林简两个人,先后在太子面前提起过林昭的名字,太子也都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再没有下文。 按照正常的轨迹,假如林昭三年之后或者更久的时间之后,能够考中进士,并且进士及第,那么有着林简的关系在,太子殿下或许会赏脸见他一面,到时候林昭便感激涕零纳头便拜,从此成为忠实的东宫一党。 也就是说,他至少要进士及第,才有站队的资格。 如今,那个不怎么起眼的小册子,让同样不怎么起眼的林昭,瞬间进入长安高层的视野,甚至进入了那位皇帝陛下的视野,自然也会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因此,从丹阳长公主府出来之后,太子才想着见林昭一面,把这个少年人收入麾下,让他成为东宫的一员。 听到李煦这句话之后,林昭沉默许久,然后苦笑道:“世子殿下,我只不过是一个太学生,在长安城里没有半点份量可言,如何能为太子殿下效力?” “太子殿下没有要林师弟现在就做事的意思,林师弟依旧在国子监安心读书就是,太子的意思是,林师弟尽心尽力把那个长安风继续办下去,就是相帮太子了。” 李煦面带微笑,开口道:“这座宅邸,明面上是我的私宅,其实是太子殿下置办的,今后师弟在长安碰到了什么难处,便可以来这里报信。” “我们能帮师弟的,一定帮忙。” 一个林昭,自然是不怎么重要的,本来也不用着急拉拢,只是太子担心长安风做大之后,会有人盯上这一块,然后拉拢林昭,所以提前要把林昭这个人才收入麾下。 至于那个帮忙的承诺,看起来诱人,实际上林昭这个人并不是特别重要,一些能帮忙的小忙,东宫自然会帮,如果林昭真的惹上了什么大麻烦,除了林简之外,便不会有人替他出头了。 林三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世子殿下,今日我点头或者不点头,有什么分别么?” “没有什么分别。” 李煦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缓缓说道:“师弟今日点头,以后就是自己人,等以后师弟取中进士,太子殿下……之后,师弟在朝堂上自然官运亨通。” “师弟如果不点头,以后的日子照常过就是,也不会与从前有什么分别。” 听到这里,林昭不再犹豫,对着李煦拱手道:“世子殿下,林昭只不过是越州的乡野之人,若非七叔照拂,我现在恐怕还在越州卖书,今日世子屈尊相请,我自然不敢拒绝,只是我同意之前,需要把这件事告诉七叔,今后侥幸为东宫做事,所做之事,也不能与七叔相悖。” “这个自然。” 李煦哈哈一笑,开口道:“林师乃是人所共知的东宫一系,师弟这么说,就算是应承下来了。” 这位世子殿下从袖子里取出一块赤红的玉牌,递到林昭手里,微笑道:“今日之后,师弟便是咱们自己人了。” 说到这里,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后,便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终有龙驭归天之日,待到殿下嗣位,我等都会有一个大好前程。” 这句话,就是纯粹的画饼了。 如今太子一系与康氏一系争斗的厉害,而天子的心思又不明,将来谁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否则太子殿下也不会到处延揽人才。 假使他的储君之位稳稳当当,只要安心在东宫等着即位就是,何苦四下奔忙? 即便太子能够成功嗣位,到时候林昭最多也就是一个进士而已,林简与李煦这种,可以算是从龙功臣,他是算不上的。 不过李煦都这么说了,林昭拒绝不得,只能默默点头道:“多谢世子殿下提携。” “提携谈不上。” 世子殿下呵呵笑道:“你我乃是同辈的师兄弟,用不着这样客气,我在这里准备了一桌酒席,等候师弟许久,这会儿恐怕都已经凉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拉着林昭的衣袖,往里面走。 “走,咱们去吃饭。” 林昭微微欠身,被他拉着朝里屋走去。 世子殿下一边走一边呵呵笑道:“我昨日才赶回长安,今天下午才终于看到师弟写的那个西行记,当真引人入胜,颇为精彩。” “那猴儿,也惹人喜爱。” 他咳嗽了一声,有些好奇的问道。 “对了师弟,那猴儿……” “后来如何了?” 林昭:“……” …………………… 从这个不知名的宅邸中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戌时接近亥时,也就是差不多九点钟了,这个时辰在后世来说,夜生活只是刚刚开始,但是在这个时代,哪怕是长安城里,路上也已经没有太多人。 李煦本来想让林昭在这里留宿,林三郎死活不肯,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派了一辆马车把他送回国子监,好在宋王府的马车十分好用,一路上巡街的坊丁只当没有看到这辆马车,很快马车就到了国子监门口,林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对着驾车的汉子拱手致谢,然后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国子监。 他今天喝了不少酒,走路都已经有些不稳了。 马车上的那个汉子,目视着林昭走进国子监之后,才放心离开。 等马车走出务本坊大概一柱香之后,国子监里一个少年人,又晃悠悠的走了出来。 国子监守门的两个衙差,立刻上来扶住了林昭,陪着笑脸:“林公子,你喝多走错路了,这里是国子监门口,不是学舍。” 他说话很是客气:“小的送公子回学舍去?” 林三郎有些倔强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有走错路,我就是要出去……” 两个衙差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咬了咬牙,低头道:“这么晚了,您还喝了酒,能到哪里去?” “实在不行,你要去哪里,小的叫个车送您去?” 林昭从嘴里吐出一口浓重的酒气,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知道自己的状态的确走不远,于是从怀里摸索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这个衙差手里,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了。 “那麻烦,帮我叫个车……” “我……我要去,平康坊…” 衙差连连点头,很快叫了一辆牛车过来,他们都是在长安城里当差的,巡街的坊丁也不会为难他们,牛车很快就到了平康坊门口,林三郎摇摇晃晃的下了车,勉强认清楚路径之后,晃悠悠的朝前走去。 那个衙差怕他出事,连忙跟了上去,搀扶住了他。 “林公子,您要去哪啊,我领您去?” 林昭这会儿已经清醒了许多,他打了个酒嗝,开口道。 “去……去林府。”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姓李么? 林家书房里,林简看着面前脸色熏红的侄儿,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说道:“李煦找你,或者说太子找你,未必就是一件坏事,至少现在你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当中了。” 这位长安城的大宗师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你是靠着那本小册子,才进入了他们的视野,但是你自身却不够强大,这样一来,即便东宫要用你,你也没有什么话语权,只能听凭他们摆布。” 林简所说的强大,就是在指功名,你没有功名,即便是再有钱,在长安城里也只能给人当钱袋,甚至给人当了钱袋之后,别人都不会看你一眼。 这就是这个时代与林昭记忆中的那个时代最大的不同,在另一个时代,只要你足够有钱,地位便随之而来,而这个时代恰恰相反,需要你去考功名,去做官,有了足够的地位之后,钱财反倒会随之而来。 林昭又吐出一口酒气,微微低头:“我只跟着七叔,七叔向着谁我自然就向着谁,哪天七叔不愿意朝向东宫了,侄儿也不会去理会他们。” 林昭的心里很清楚,谁才是他真正要抱的大腿。 且不论林简把他带到长安,带到太学里的恩德,只说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叔侄关系,而且护有恩情,林简才是林昭在长安城里真正的保护伞,这一点,他看的分明。 “莫要胡说。” 林简皱眉道:“太子殿下是国之储君,也是大周的正朔,他在东宫一天,为叔自然会向着他一天。” 林昭借着酒意,胆子也大了一些,开头问道:“要是哪天……太子不在东宫了呢?” 林简眉头一皱,低头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真到了那一天,咱们一家人都要跟着房倒屋塌,我曾经在东宫做过讲习,无论我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已经跟东宫分不开关系,因此哪怕前些年我在户部做事的时候,并不曾帮助过东宫什么,也同样被人认为太子一党。” “所以咱们家现在要要做的,一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二来则是尽量相帮东宫。”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 “我大周经不起第二个灵帝了,当今太子,虽然有些优柔,但不似昏聩之君,将来嗣位之后,最起码可以维持本朝之现状,若是给康氏之子登基嗣位,谁也不知道今后会是什么模样。” “况且,储君乃是国之根本。” 林简沉声道:“太子是天家嫡长,如果陛下废嫡立幼,朝廷的根本便乱了,大周经历灵帝一朝之后,元气大伤,再经不起什么大乱了。” 说到这里,林简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听李煦的意思,东宫应该暂时不会让三郎去帮他们做事,三郎你继续在国子监读书就是,至于那个什么西行记,你要是有心力便继续写下去,若是没法分心,还是学业为重。” “只有中了进士,三郎你才有真正跟他们谈条件的资本。” 本来今日林昭因为李煦和太子的事情,有些心慌意乱,此时听到了林简的态度之后,他才长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有叔父这番话,我就放心了,今后我就在国子监安心读书,反正有什么事情,还有叔父替我撑着。” 林元达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前几日,又要立新后。” 林昭听到这番话,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种级别的政治波动,他现在还没有说话的资格,甚至因为站的太低,根本不知道上层生了什么,只有林简这种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其中的轩然大波。 当今的天子,已经先后提起好几次立新后了,只不过一直被大臣们劝阻了下来,可这位皇帝并不是什么傀儡皇帝,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是力挽狂澜的中兴之主,虽然说不上乾纲独断,但是如果他一意要立新后,多半是可以强行推行下来的。 一旦康氏成为皇后,那么太子殿下的地位便没有现在这样稳了。 太子的地位,关乎着林简一家的身家性命,同时关乎着林昭的前程! 林昭皱了皱眉头,想要对林简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毕竟这种事情,他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 林简也只是跟自己的侄子说说烦心事,没指望林昭能给出什么意见,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露出了一个笑容:“不过也不用太担心,康氏想要当皇后,也没有那么容易,况且这些事情暂时与三郎无关,三郎且在国子监安心读书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告辞。 林元达起身道:“天色已经很晚了,三郎今晚且住在这里,明日一早,咱们叔侄一起去国子监。” 大周的朝会并不是每日一朝,差不多是三五日或者**日一朝,当然了,有时候皇帝心血来潮想要开朝会,日期便不这么固定了。 不上早朝的时候,林简便是去国子监上班。 林昭微微躬身,点头道:“麻烦叔父了。” 林简摇了摇头,起身亲自搀扶林昭,笑着说道:“你今天晚上能半夜跑来见为叔,为叔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林三郎这会儿酒已经醒了不少,闻言有些好奇的看向林简:“叔父因何高兴?” “常人得了东宫垂青,多半会喜不自胜,一些眼高于顶的年轻人,攀上了高枝之后,便自然而然会忘了曾经的低枝,就此不屑一顾。” 说着,林简看向林昭,轻声道:“而三郎你却大半夜的跑到了我家里来,与我把前后事情分说清楚,让我很是顺心。” 林三郎脸上也露出笑容:“侄儿知恩,也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位置,况且我与七叔乃是一家人,他们外人如何能比得?” “不错。” 林简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语重心长。 “咱们是一家人。” ………… 第二日一早,林昭坐着林简的马车,回到了国子监,因为昨天喝了不少酒,林简怕林昭有什么闪失,亲自把他送回了学舍,嘱咐他好好休息之后,才转身离开。 于是乎,国子监里的众人,就亲眼看到了林昭坐在大宗师的马车里,并且被大宗师亲自扶下了车。 这些人顿时惊叹不已。 尤其是已经在学舍里的齐宣和周德二人,他们亲自看到了大宗师把林昭送回学舍,开口勉励,并且神态和善。 周德目瞪口呆的看着林简远去,然后回头看向林昭,喃喃道:“我原先只以为你是大宗师的私生子,现在……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直勾勾的看着林昭。 “林兄弟,你……姓李么?” 林昭脸色一黑,正要开口,一旁的齐宣也满脸怪异,他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之后,也开口道:“如果不是当朝皇子我大多认得,我也要这么以为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脱离掌控的势力 当今世上,能够让国子监大宗师亲自送到学舍里的太学生,恐怕也只有李家的皇子了。 普通李姓皇族都不行,只能是皇子才可能有这种待遇! 而林昭是因为昨夜宿醉,再加上向林简表了一次“忠心”,才能勉强拥有一次这种待遇。 此时的他,当然没有心思跟这两个舍友扯皮,他昨天奔忙了一天,昨夜又没有怎么睡好,再加上被李煦灌了不少酒,这会儿还有些昏昏沉沉的,于是便脱了外衣上床睡觉,临睡着前他还对着齐宣叮嘱道:“齐兄,若是有博士寻我,你就说我病了,在学舍里休息。” 他的两个舍友之中,周德是常年逃课的,只有齐宣还经常去听课。 太学里自然不会有什么点名之类的,只不过有些博士以及助教会询问学习进度,以及考校学问。 齐宣有些无语的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大宗师都亲自送你回来了,国子监里哪里还有不长眼的寻你麻烦?你就安心睡罢。”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放心沉沉睡去。 等到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学舍里齐宣已经不见踪影,只有小胖子周德正破天荒的捧了本书,摇头晃脑的看着。 很快,周德就听到了动静,连忙把手中的书收了起来,搬了把凳子,三两步跑到林昭床前坐了下来,看着林昭说道:“林兄弟你可算醒了。” 他看着林昭,眼睛放光,开口道:“现在饭堂快放饭了,林兄弟快快起身,咱们兄弟一起去吃饭去!” 林昭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有些疑惑的看向周德:“周兄你何曾去饭堂吃过饭?” “今时不同往日了。” 周德拉着林昭的胳膊,嘿嘿一笑:“只要林兄弟你跟我在国子监里走上一圈,未来三年时间,国子监里那些糟老头子,便再也不敢寻我的麻烦了!” 林昭有些无语。 “还是算了罢,与周兄你出去走上一圈,今后三年,我在国子监里便不好混了。”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起身穿上了外衣,有些好奇的问道:“周兄前几日不是说要去丹阳长公主府么,昨日怎么没有见你?” “我爹不肯带我去。” 小胖子有些忿忿不平:“他说我会丢了他的脸面。” “丹阳长公主府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去也不会掉一块肉。” 周德轻哼道:“为兄昨天在平康坊待了一天,可比什么丹阳长公主府舒坦多了。” “周兄慎言。” 林昭穿上外衣,有些无奈的说道:“给齐兄听到这句话,定然不肯与你干休。” “怕他怎的?” 周德的声音明显小了一截,低哼道:“难道他家还能有平康坊舒服不成?” 见林昭不肯配合自己耍威风,周德也懒得再跟林昭纠缠,继续回到了自己的书桌旁,捧起了那本书看了起来,林昭穿好衣裳之后,瞥了一眼周德。 这个色批,看的这样津津有味,定然没有看什么正经书! 不知道水平如何…… 穿好衣裳之后,林昭又去打了盆水洗漱了一番,刚刚整理好,齐宣便从外面回来了,林昭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个人便一同结伴去饭堂吃饭。 此时,国子监里的学生们,看到林昭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有些人带着羡慕,有些人带着敬畏,还有些人还会走上来,主动与林昭打招呼。 两个人到了饭堂之后,便随意找了个桌子坐了下来,齐宣坐在林昭对面,开口问道:“三郎昨夜去哪里了?自你进国子监之后,未曾见你夜不归宿啊。” 林昭并没有与齐宣提起东宫的事情,毕竟他现在说东宫要招揽他,也不会有什么人相信,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笑道:“这都要怪齐兄你,你暴露了我西行记作者的身份之后,便有人请我过去喝酒,一边喝一边问那只猴儿的事情,我又不善饮酒,便喝的酩酊大醉。” “若不是叔父,昨晚上我睡在哪里都不知道。” 齐宣愣了愣,然后苦笑道:“我也只是想让三郎出名,没有什么恶意。” 不管在什么时代,名气都十分重要,只要你有足够的人气,就一定会给你带来一些好处。 某位李大仙人,几十年没有上班,到处云游不愁经济开销,就是因为名气足够大,后来的柳七能够拿功名去换低酌浅唱,也是因为粉丝足够多,不然他哪来那么多钱,去偎红倚翠,眠花宿柳? 如今林昭也以话本在长安城成名,就凭借这个名声,只要将来不是特别跳,做官都会容易几分。 当然了,历来文人,多以诗词成名,以话本成名颇有些落了下乘,不过林三郎腹中诗词不少,将来在长安风上刊载几,自然可以名动京城。 “不碍事。” 林昭笑着说道:“大不了我躲在国子监里不出去就是,那些人总不能闯进国子监来,追问我那只猴儿的事情。” “那可不一定。” 听到林昭开玩笑,齐宣脸上也露出笑容,他开口笑道:“长安城里不乏有人能够闯进国子监来,说不定就有人心痒难耐,到国子监里来捉三郎与他们说猴儿。” 两个人开了几句玩笑,饭也吃得差不多了,林昭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齐兄,我想跟你问一些朝廷里的事情。” 齐宣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道:“你问就是,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 饭堂人多耳杂,自然不太方便问话,林昭与齐宣从饭堂离开,在国子监里寻了个僻静之处,然后开头问道:“齐兄如何看,太子与康氏之争?” 齐宣本来脸上还带着笑意,闻言笑容僵在了脸上,苦笑道:“三郎你现在还是一个太学生,此事似乎与三郎无关吧?” “是与我无关,但是总是与大宗师有关的。” 林昭低声道:“我刚到长安,对长安城里的局势一无所知,但是七叔又深陷其中,所以我想跟齐兄打听打听,多少了解一些情况。” “我家不参与此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 丹阳长公主是天子胞妹,与天子关系极好,再长安城里地位然,自然不用参与进这种储君之争。 齐宣缓缓说道:“康贵妃出身不是很好,能成为贵妃,已经是莫大的殊荣,想要做皇后,千难万难。” “但是偏偏陛下已经先后几次提起这件事情。” 齐宣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因为朔方,朝廷已经渐渐无法控制了,就连陛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对康氏怀柔。” “原本长安城里的局势,是非常明朗简单的,就是太子殿下渐渐年长,陛下扶植起一股势力,与太子殿下打打擂台而已。” “这是大周历朝,都很常见的事情。” 说到这里,齐宣默然道:“但是现在,陛下一手扶植起来的康氏,似乎已经…开始脱离陛下掌控了。” “因此,长安城里的局势,才会像现在这样,越来越复杂。”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怎么知道的? 一直以来,林昭对于整个朝局,都只是有一个模糊的认知,这个认知并不真实。 就好像一个站在山下的人抬头看向山上,中间隔着层层云彩,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分明。 但是被齐宣这个山顶上的人,却是看的清清楚楚,他只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把整个长安的局势,展现在了林昭面前。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局面。 起先皇帝扶植康氏,只是想借此制衡已经成年的太子殿下,最起码不能让太子殿下的势力大到生出野心的地步,但是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什么问题,康氏这个皇帝一手豢养起来的野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挣脱了脖子上的锁链。 拴不住了。 这就让原本很明朗的局势,变得复杂了起来。 可以清晰知道的是,假如天子百年之后,太子成功嗣位,如今的康氏一系,以及康氏兄弟们,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这种前提下,康氏一系包括康贵妃在内,就一定会拼死去争夺那个位置。 争到了,康家鸡犬升天。 争不到? 如今的康氏,已经没有了第二个选项,他们手中的朔方军,不会愿意看到他们在夺嫡之争中落败。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齐兄,难道如今的朝廷,已经孱弱到无法处理一个藩镇的地步了么?” 齐宣苦笑了一声:“非要处理,自然是能处理的,但是大周自灵帝以来,朝廷力量逐渐空虚,各地的军镇也渐渐不是那么如臂使指,在这种情况下,朔方军是动不得的。” “朝廷还要靠他们去抵御契丹人。” “陛下如今,恐怕也陷入了两难之地。” 齐宣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怪就怪在,他当年选错了人,要是换一个文官,或者换剑南节度使,便不会这么难以掌控。” 说到这里,这位皇帝的亲外甥自嘲一笑:“前几年那位康大将军,还年年回长安来给陛下磕头请安,但是到现在,他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长安了。” 林昭心中一沉。 按照齐宣所说,东宫要面对的问题,远远不只是一个康家那么简单,还有康家身后的朔方军,不解决朔方军的问题,康氏在长安城便会屹立不倒,即便太子将来顺利嗣位,恐怕边疆也会生出乱子。 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低声道:“恐怕换一个人,便没有与东宫打擂台的勇气了。” 也只有康家这种倚仗圣眷与朔方的势力,才能够有足够的勇气去与太子殿下作对,从这个层面考虑的话,天子的确是用人有术,只可惜用人用对了,却没有能够驾驭得住,以至于现在陷入了两难之境。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宣摇了摇头,勉强一笑:“这些事情,都是他们那些将相要去考虑的事情,我们俩连功名都没有,还是不要去想这么多了。” “空想也没有什么用处。” 齐宣微笑道:“今上身体一直不错,近些年都不太可能会出问题,天子在,朔方便不会乱,即便乱起来了,也轮不到你我去操心。” “太极宫里有天子,政事堂里有宰相,要操心也该他们去操心。” 林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齐兄你然事外,自然能说出这种风凉话,我叔父是死死地太子一党,万一太子落败,我们整个越州林氏,恐怕都要遭难。” “也没有这么严重的地步。” 齐宣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宽慰道:“即便康家人得胜,最终也还是李家人坐在帝位上,他们不会做的太过火,况且三郎你与东宫又没有什么关系,若到时候真的波及到三郎你了,你便住进我家里去就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如今两边相争,争得其实是太子即位,还是康贵妃的儿子即位,康贵妃的儿子也姓李,也是丹阳长公主的外甥,因此齐宣一家才能这样稳坐钓鱼台,脱于事外。 听到齐宣这句话之后,林昭心里苦笑了一声。 你哪里知道,我已经算是东宫的“自己人”了。 两个人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一起结伴回了学舍。 ………… 朝堂上的事情,无论再怎么激烈,毕竟暂时波及不到国子监,宋王世子李煦在找了一次林昭之后,也没有再找第二次,接下来的两个月时间里,林昭就在国子监里,除了偶尔出去与齐宣等人吃个饭,见识见识长安风景之外,基本不怎么出门。 而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长安风又先后出了六期,如今市面上的小册子,已经是第七期了。 长安风一经问世,便在长安中上层迅流传开来,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小册子已经在长安掀起了一阵风潮,如今前七期的销量,单册已经在七八千册左右,极为喜人。 要知道,目前的长安风,暂时还只是在长安城一城售卖而已,即便长安城是个百万人人口的雄城,但是识字率也不是特别高,能够卖到这个数字,已经很是惊人。 而且这个册子的影响力,不止是表面上的数字那么简单,很多认字的人,拿到了册子之后,会把册子里的故事,说给那些不认字的人听,长安城里的一些说书人,甚至干脆就拿了西行记的原文,在茶馆酒楼之中说书。 这样一来,长安风实际上的影响力,远远不止表面上的七八千册而已。 更关键的是,这东西到了现在,长安城的富贵人家里,几乎每一家都有几本,甚至干脆一出就买上十几本。 这个时代并不是什么民主的时代,也就是说底层屁民的意见想法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这些识字的士人以及贵族们的想法。 这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到了现在,在长安的影响力已经不容小觑。 而作为长安风“主创”之一的林总编,这会儿正拿些一份稿子,在国子监学舍里紧皱眉头。 按照他与林简的约定,长安风每一期即将印之前,都会有一个初稿送到他这里来,让他找看一看。 而这一期的长安风,与从前几期都不一样,因为……这第八期的长安风,开始写时事了! 在这个小册子的第三版块,已经开始写长安城里最近生的一些事情,当然了,因为是第一期开始尝试,这些时事都不是什么敏感的大事,基本上是一些坊间趣事。 林昭前后看了一遍之后,心中隐隐觉得那些人有些太心急了,不过这种话,不应该他来说,他也不会去跟东宫去说。 翻到初稿的最后一页之后,林昭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少,他拿些这份初稿,走到了仍在睡大觉的周德床边。 小胖子昨晚上彻夜未归,一直到早上才会来,这会儿睡的正香。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周兄,你要上新闻了。” 小胖子迷迷糊糊醒睁开眼睛看了林昭一眼,然后不耐烦的说道:“林兄弟莫要闹,我昨夜一宿没睡,这会儿正困的厉害……” 说着,他重新闭上眼睛,继续呼呼大睡。 林三郎呵呵一笑,开口道:“周兄,你昨夜在平康坊三曲,与刑部冯侍郎家里的公子打了一架,是不是?” “那小子欠揍…” 周揉了揉眼睛,扭头看向林昭:“林兄弟你怎么知道的?” 他疑惑道:“昨晚你也在场?” 林昭微微一笑。 “在过几日,不止是我,恐怕半个长安城都会知晓此事。”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东西 小册子还是记述长安城时事了,虽然这一期只是记了一些花边新闻,比如说吏部周尚书的公子与刑部冯侍郎的公子,在平康坊因为一个漂亮胡姬大打出手,比如说城郊某个士绅横行乡里,霸占土地等等。 就目前来说,这些新闻在长安城里,可以说是不怎么起眼的小事,可即便如此,有了这些东西,长安风这个小册子,就从文学刊物变成了……媒体。 自从小册子被东宫重视之后,太子殿下便亲自挑选了七八个文人,编入了长安风的编撰行列之中,专门负责撰稿,与此同时,还在长安城里招揽了一些坊丁,以及一些闲散之人,充当类似于“记者”的差事。 总体来说,每一期的长安风,虽然还是会先送到林昭这里来,但是他已经基本失去了对这个小册子的总体掌控能力。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原本像这种可以影响都城风向的东西,就不可能是林昭能够掌控的,事实上不止是林昭,就连林简现在,也不一定能够全然掌控这个小册子了。 此时的周德,很显然还没有弄明白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迷迷糊糊跟林昭说了几句之后,便继续倒头睡去。 林三郎看着沉睡的周德,摇头笑了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眼下他已经开始学习写时策,这是考进士最重要的功夫之一,需要一点一点慢慢练,同时也需要大量读书,扩充自己的知识储备,最后才能在时策之中引经据典。 他刚坐下来准备提笔,门口就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请问,林昭学子在么?” 林昭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向门口,才看到是一个年轻的太学生站在门口,林三郎拱手行礼,开口道:“在下林昭,师兄何事?” 这个太学生也拱手还礼,开口道:“师弟客气,大宗师请师弟过去一趟。” 林昭点了点头。 “多谢师兄,知道了。” 与这个太学生客套完了之后,林三郎转头回了学舍,走到周德床边,笑着说道:“周兄,我也要出门了,学舍就剩下你一个人了,你看好门,莫要贼人进来了。” 周德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听不清的话,似乎是在骂人。 事实上,国子监的确进过贼,而且不止一次,但凡是在国子监里上学的,家里至少也是殷实的状态,只要混进来一趟,出去就是盆满钵满。 见周德不搭理自己,林昭摇了摇头,整理了一番衣裳,走出了学舍。 到现在,他已经在国子监里待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摸到了祭酒的书房门口,敲门之后,房门很快被打开,开门的大宗师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三郎可算来了。” 林昭走进书房之后,见书房里没有外人,便开口问道:“七叔找我有事?” 林简点了点头,坐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同时指了指椅子。示意林昭也坐。 “那个第八期的稿子,你看到了?” “看到了。” 林昭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笑着说道:“添了一些坊间的新闻。” “新闻……” 林元达琢磨了一番这个词,然后点头道:“这个词切题,正是新闻。”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几个新闻,是东宫那边的人所写,东宫的意思是,长安风要尽快起到用处。” 元达公苦笑一声:“本来这东西是三郎你弄出来的,应该与三郎你商量商量才是,但是东宫聘请的那几个编撰,提前把初稿给做了出来……” 林三郎脸上并没有什么不快,他笑着说道:“七叔用不着跟我解释什么,咱们弄出这个小册子,本来就是想让它刊载新闻,或早或晚而已。” 林昭表现的很是豁达。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把这东西据为己有,毕竟没有官面的身份,他也握不住这东西,之所以要把这东西弄出来,初衷就是帮助林简,顺带也帮一帮东宫。 “三郎没有意见就好。” 林简叹了口气,开口道:“我前天去过一趟东宫,与太子殿下沟通过,东宫之所以如此心急,是要争一个位置。” 林昭微微欠身,笑道:“七叔与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太学生而已,朝堂上的事情暂时与我搭不上边。” 林元达摇头道:“此举事先未与三郎商量,有摘果子之嫌,因此要跟三郎说清楚才是。” 就目前而言,林昭对于长安风,还是十分关键的。 因为《西行记》未完! 长安风现在出到了第七期,原著一百回的剧情只写除了一两成而已,想要连载完,最少要一年左右的时间。 而一旦林昭“停更”,长安风这个小册子,销量就会锐减许多,失去现在的吸引力与影响力。 “我只负责写写话本,有什么事情,七叔做主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只不过这东西这么快就拿来谋事,恐怕会引起朝廷的注意力。” 林元达笑了笑:“如三郎所说,或早或晚而已,反正朝廷迟早都要现,与其畏畏尾,还不如趁着能用,拿出来用一用。” 林三郎点了点头,从椅子站了起来,表态道:“那就依这个初稿印就是,我没有意见。” 于是,长安风的第八期就这么定了下来。 ………… 五日之后,第八期正常在东市售,同时国子监里也照常放了一百本在书阁里,供国子监学子们翻阅。 每一期小册子售,长安城里的大户人家,都会第一时间拿到,他们大多不用经过东市书铺的途径购买,有些地位足够高的人家,会有人把新册子送上门。 此时,西行记的剧情正在精彩的部分,人们拿到书之后,便迫不及待的翻开册子,想看一看那只猴儿后面到底怎么样了。 而关注长安风的,并不止各坊的达官贵人,第八期出现之后没有多久,就有新册子被送到了宫里,送到了那位久居深宫的皇帝陛下面前。 此时的天子,也已经成为了那只猴儿的粉丝,拿到册子之后,他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奏本,打着哈欠翻了一遍之后,有些不满的皱了皱眉头。 “越来越不像话了,一期比一期短。” 天子看完猴儿的故事之后,自言自语:“如果不是太学生,便把你弄到皇城里来,每日给朕写话本解闷。” 嘀咕了一声之后,他又继续往后翻,等翻完了诗文一栏之后,正准备合上册子,却突然现后面还有几页。 这位大周皇帝有些好奇的往后又翻了一页。 然后他就看到了四个字。 长安旬报。 皇帝陛下来了兴趣,呵呵一笑。 “莫非是太学里的那个猴儿,又弄出了什么新东西?”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宫里的人 自从国子监搞出长安风这个东西之后,天子身边的太监卫忠,便去调查了一番,已经把这东西的前前后后,都查了个明明白白,如今的皇帝陛下,早已经知道这东西是谁弄出来的,甚至知道它起源于越州三元书铺的那个故事汇。 皇帝陛下久住深宫,也颇为无聊,本来准备把西行记的作者,弄到宫里来做个词臣解闷,但是偏偏林昭又是国子监的太学生,不太好直接断了一个太学生的科考前程,只能作罢。 此时,天子翻看着手中第八期的长安风,微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是第一次做长安旬报,所以这一期只写了包括周德与冯侍郎之子打架在内的四五则新闻,不过这也足够引起天子的注意了。 这位头已经略微有些花白的皇帝陛下,缓缓合上手中的小册子,扭头对着身边的老太监问道:“卫忠,这个小册子,在长安城一共卖出去多少册了?” 前段时间,卫太监已经详细查过长安风的事情,此时但也胸有成竹,开口道:“回陛下,一个多月前,这东西出到第三本的时候,东市几家书铺里,每一本大概卖出了六千册左右,不过这东西并不是全然用来卖的,除却东市之外,国子监藏书阁里,也有百册供国子监学子借阅。” 老太监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长安的一些大户人家,还会有人免费给他们送这种册子,似乎是不收钱的,算在一起,这小册子每一本在长安,估计都有七八千册。” 天子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都是先前长安城搞活字的时候,东宫名下那几个印刷作坊印出来的?” “多半是。” 老太监恭敬道:“除却那几个作坊之外,这几个月殿下好像又添了几个作坊,同时征召了不少匠人,应该是帮忙印这个东西。” 天子闷哼了一声:“他倒是忙的欢快。” 卫忠恭敬低头,没有再答话了,对于他来说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子,都是主人,这种话题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天子一个人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也就是说,这个小册子在长安城里,最少已经有五万册了。” “此物十日一期,到了年底的时候,长安城里大概就会有十几万册。” 天子喃喃自语的一番,然后又翻开了这个小册子的最后一部分,看向了上面记载的几则新闻趣事。 虽然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这东西的影响力,但是天子毕竟没有见过另一个世界的媒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因此他现在对于这个册子的具体作用,还是有些不太分明。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天子才缓缓说道:“卫忠,你找时间出宫一趟,去国子监见一见这个小猴子,代朕问他几个问题。” 卫忠连忙点头:“奴婢遵命。” 天子声音把手中的册子,随手放在一边,有些疲累的闭上了眼睛。 “见了他之后,你相机行事,如有必要,可以把他带进宫里来。” 老卫忠慌忙点头。 “奴婢明白了。” …………………… 国子监,太学学舍里。 小胖子周德,手里捧着刚出的第八期长安风,脸上的表情极其精彩,他哭丧着脸把小册子丢在一边,然后恶狠狠的看向林昭,咬牙道:“我与冯肃那小子打架的事情,怎么也被记在这破册子上了?这样一记,岂不是整个长安城都知道小爷去了平康坊?那小爷的名声岂不是全坏了?!” 这会儿,齐宣也在学舍里,他也刚刚翻完手中的长安风,瞥了一眼周德,不咸不淡的说道:“周胖子,你似乎对你自己一路什么误解,你在长安城里,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说到这里,他闷哼了一声:“因为与你同舍,我与三郎的名声都被你给污了,如今走在大街上,两边路旁都没有小娘子挥红袖了。” 整个太学里,能够这样丝毫不留情面怼周德的,恐怕也就齐宣一个人了,周德不太愿意跟齐宣起冲突,闻言三两步走到林昭面前,哭丧着脸:“三郎,这东西不是你弄出来的么?咱们乃是一个屋檐下的舍友,如何就能写这种东西污蔑于我?” 林昭这会儿正在作文,闻言白了周德一眼,有些无语:“周兄,五天前这份东西的初稿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我便拿给你看过,那时你浑不在意,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这种虚名……” “你什么时候跟我说了?” 周公子欲哭无泪,苦着脸说道:“这种虚名不虚名的,倒是无所谓,莫说打了一个冯肃,就是打十个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说到这里,他一脸幽怨:“只是我爹让我在国子监里好好读书,不许我出去,他要是知道了我在国子监外面留宿,而且还是去了平康坊,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林三郎有些无语的看了一眼周德。 “周兄这话说的,好像你在国子监里休息过似的。”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周德苦着个脸:“我爹是个暴脾气,动不动边上手打人,看来我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准备出言宽慰几句,突然听到了门口有人敲门的声音,林三郎上前推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面容清秀到有些阴柔的年轻人,正对着自己行礼。 “请问是林公子么?” 林昭点了点头。 “我就是林昭。” 少年人连忙低头行礼,恭声道:“林公子,我干爷爷请您一见。” 听到他这番话,林昭有些愣了,愕然道:“令祖是?” 少年人低头道:“我们是在宫里做事的。干爷爷有事,请林公子前往一见。” 林昭这才明白过来,越来眼前这个笑容清秀的少年人,乃是一个宦官。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敢问令祖现在何处?” “在国子监静室。” 小宦官连忙低下头:“我给公子引路。” 林昭点了点头:“我先跟两个舍友打个招呼,再去拜见令祖。” 说着,他回了学舍,跟齐宣周德两个人打了声招呼,然后才跟着这个小太监,朝着国子监静室走去。 有小太监在前面引路,林昭很快就消失不见,走进了国子监的后院。 站在学舍门口观望的齐宣,见彻底看不着人影了,才若有所思的说了一句:“宫里的人。” 周胖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从小到大,我见过许多太监,刚才那个小太监,走路都还有些异样,定然是刚刚晋升没有多久。 听到齐宣这么说,周德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向林昭远去的方向,摇了摇头。 “人比人,气死人,怎么便没有宫里的人过来见我周大公子?” 齐宣没有搭理聒噪不休的周胖子,而是目光注视着林昭远去的方向,目露沉思之色。 第一百二十九章 圣人行走 国子监乃天下官学之,也是长安学问所在,常年会有不少客人到访,有些是外地人,有些是长安本地人,因此设有十几间静室,用作会客之用。 此时林昭便跟在这个小太监身后,朝着静室走去。 走在路上,他心中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他入长安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了三个月时间,三个月的时间里,他接触到最顶层的人,也就是丹阳长公主而已,到现在还没有接触到宫里的人。 事实上以他的身份,也不应该接触到宫里的人。 但是现在,宫里的人却主动到国子监来寻他了,难免让他心生疑虑。 宫里的宦官,不可能平白无故来寻他,也就是说,多半是那位高卧九重云的天子…看到了他这个小人物。 一路想着事情的时候,他们已经步行到一间静室门口,这个小太监弯着身子,恭声道:“祖宗,林昭士子到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静室里面传来一阵动静,然后静室的门缓缓打开,一个头已经白了大半,但是精神还算矍铄的老人家,站在门后,他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赞叹道:“好俊朗的后生,不愧是誉满京城的才子。” 林昭只抬头看了这人一眼,便微微欠身:“学生林昭,见过……公公。” 他说“公公”的时候,刻意停顿了一下,意思是不知道老头姓什么,有询问的意思。 卫忠在御前几十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到了极致,闻言笑了笑,开口道:“老夫姓卫,蒙圣人赐了个忠字,你称呼我卫公公便好。” 林昭再次欠身:“卫公公。” 大周的宦官,虽然不至于权倾朝野,但是毕竟总揽皇城诸事,有些受宠的宦官还可以接触到北衙禁军的兵权,替天子执符,颇为权重。 眼前的这个老太监,虽然不知道在皇城里是个什么职司,但是能够出宫代行天子意志,在宫中应该地位不低才对。 通报了名号之后,卫忠让开身子,对着林昭笑道:“林公子进来一叙?” 林昭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等他走进去之后,卫忠对着门口的小太监淡淡的说道:“守着门口,任何人不许进来。” 小太监立刻道:“孙儿遵命。” 国子监的静室之中,事事燃烧檀香,颇为静谧,此时静室里的桌子上,已经泡好了香茗,林昭进来之后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等卫忠落座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坐在了卫忠的对面。 老太监坐下来之后,低头喝了口茶水,然后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林公子可知,咱家为何要来国子监见你?” 林昭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是圣人的意思?” 卫忠笑了笑,开口道:“这个不难猜,林公子再猜一猜,圣人因何要咱家来寻你?”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大约是……因为那本小册子的原因。” 这个其实也不难猜,林昭一个小小的太学生,本来再怎么蹦哒,也不可能惊动宫中,更不可能惊动天子,甚至让天子专门派了个人到国子监来找他。 想来想去,也只有因为长安风的原因了。 确切来说,应该是因为长安风新出的那个第三版块的原因。 毕竟之前小册子已经出了七期,都相安无事,今日第八期刚刚印,便有人过来寻他了。 想到这里,林昭心中凛然。 他本来因为,长安风这种小册子,即便会惊动朝廷,也是在它挥政治作用之后,眼下应该不怎么起眼才是,但是今日长安风才稍有异动,宫中就已经做出反应了。 看来长安诸事,尽在圣人眼底啊…… “林公子果然是个聪慧之人。” 卫忠抚掌称赞,然后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册长安风,放在了桌子上,笑着说道:“这个小册子,应该是出自林公子手笔,如今已经风靡长安城,圣人想问一问林公子,这后面的长安旬报,是什么意思?” 林昭低头苦笑道:“卫公公有所不知,这东西第一期确实是出自学生之手,但是后来,便渐渐是国子监……的人在弄,学生只负责写西行记,其他的东西,都是其他的编撰负责,如今的长安风,已经与学生没有太大干系了……” 卫公公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他呵呵一笑,又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摆在了林昭面前,淡淡的说道:“这是长安风第一期的初稿,应该是出自林公子之手。” 说到这里,老太监把手指向初稿的最后一部分。 初稿的最后一部分是一片空白,但是在那一片空白上,写了四个字。 长安旬报。 林昭看着眼前的初稿,满脸震惊,这份初稿显然不是原稿,而是有人誊抄出来的,之所以一眼可以分辨出来,是因为誊抄之人的字迹,与林昭截然不同。 嗯……字写的要比林昭好看得多。 让林昭震惊的不是字迹,而是他誊抄的非常精细,就连涂改的部分,也誊抄了进去。 看来……长安风的编撰队伍,不纯洁啊! 老太监把干枯的手指,指向长安旬报四个字,然后淡淡的说道:“这个部分,在林公子所写的初稿上就有,只是前几期一直没有写出来而已,另外,这四个字还有涂改……” 他抬头看向林昭,呵呵一笑,但是笑得很是不好听。 “还请林公子赐教,这长安旬报,到底是何用意,以及被涂改掉的部分,到底是什么?” 被涂改掉的几个字,自然是“长安周报”了,那时候林昭取名不太谨慎,跟林简沟通了之后,才把长安周报改成了长安旬报。 林三郎看着眼前的初稿,目瞪口呆,良久之后,他才苦笑道:“公公真是神通广大,此时想必学生已经被查了个干干净净。” 卫老太监呵呵一笑:“林公子多心了,长安的人手也没有那么空闲,只是简单打听了一番林公子的家世而已。” 他目光重新看向这份初稿,缓缓问道:“林公子还没有回答咱家,这长安旬报,是何用意?” 林三郎心中一凛,然后起身对着卫忠拱了拱手,低声问道:“敢问卫公公,是代圣人问事么?” 卫老太监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声音平静:“咱家只要走出宫门,便是代圣人行走,自然是代圣人问事。” 林昭这才咬了咬牙,低声开口道:“所谓长安旬报,是指收集长安十日之新闻要闻,汇编其上,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便能陈长安诸事于纸上,大开京都黎庶之眼界……” 林昭说到这里,便住口不言。 老太监慢慢的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笑呵呵的问道:“怕用处不止于此罢?” 第一百三十章 大内总管! 从进入这个静室,一直到走出来,前后大约有大半个时辰左右,走出这间静室之后,林三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背后却已经出了不少的冷汗。 从静室出来之后,林昭便回了自己的学舍,刚走进去,两个舍友便围了上来,齐宣拉着林昭的袖子,问道:“三郎,是宫里的人么?” 周胖子相对来说就要不正经一些,他笑嘻嘻的看着林昭:“莫非是宫里的哪个公主,看上了老三,想要让老三去尚公主?” 林昭在本家行三,在这个学舍里同样年纪最小,排行第三,三个月下来他们都混熟了,周德便称呼他为老三。 不过齐宣虽然比他年纪小,但是周德却不敢称呼齐宣为“老二”。 林昭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苦笑道:“是宫里的人。” 说着,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才继续开口道:“二位兄长,今日内廷之人来寻我的事情,莫要传了出去,否则会给咱们三个人都招来麻烦。” “这个三郎放心。” 齐宣瞥了一眼周德,开口道:“我等都是官宦人家,晓得厉害,不能说的自然不会说。” 周德也表态道:“我这个人,虽然有些胡闹,但也知道轻重,不会说出去的。” 说完这句话,周胖子有些好奇的看向林昭:“不过老三,宫里的人找你做什么,难道……” 他目光古怪:“难道你真的姓李不成?” “莫胡说。” 林昭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我是正儿八经的越州林氏出身,从小在越州长大的。” 周胖子呵呵一笑:“你听听你现在的口音,再过几个月,你便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了,哪里还是什么越州人?” 越州地处江南,口音是比较重的,林昭刚来长安的时候,有时候说话快了,旁人便听不分明,如今三个月过去,他的官话已经说的很好,满是长安口音。 林昭不再搭理这个胖子,继续说道:“宫里是因为长安风找我,这个小册子其中牵涉甚广……” 说到这里,他瞥了两个人一眼,开口道:“恐怕我愿意说,二位也不愿听。” 周德本来是坐着的,闻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开口道:“这种事情,我也懒得听,肚子饿了,我出去寻些吃食。” 周德这个人,有时候做事是有些胡闹,而且沉迷女色,但是他并不蠢笨,甚至颇有些生存的智慧,不该听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听的。 周德走远之后,齐宣手里拿了本小册子,翻到了最后几页,开口问道:“可是这个什么长安旬报,惹出了宫里的人?” 林昭无奈的点了点头:“大约如此。” “此事本就牵涉东宫,如今宫里的人也插手进来,齐兄便不要过问了,丹阳长公主府能够置身事外,是天大的福分,齐兄没有道理掺和进来。” 齐宣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一无功名,二无职事,想插手也插手不进去,况且这件事我家确实没法过问。” “不过长安城里的事情,为兄还是知道不少的,三郎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还真有一个问题要问齐兄。”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房门口关上了房门,然后回到齐宣身边,低声道:“齐兄知道宫里有一个叫做卫忠的老宦官么?” 听到卫忠这个名字,齐宣顿时瞪大了眼睛,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愣愣的问道:“三郎你,刚才去见了……卫忠?” 林昭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是,就在国子监的静室里,这个老宦官……看起来颇为吓人,不知道在宫里任什么职事。” “司宫台的魁!” 齐大公子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如今应该是叫做内侍省,卫忠是内侍省的两个太监之一,另外一个太监,是他的义子。” 林昭现在只是搞懂了长安外廷的官制,对于内庭还不太分明,有些茫然的问道:“很大么?” 齐宣无奈道:“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大内总管。” “只要是住在宫里的人,除了姓李的,其他都归他管。” “那这个大内总管还挺清闲的。”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对着齐宣道:“宫里那么多事他不管,却跑到国子监来见我这个一文不名的太学生。” “卫太监极少出宫。” 齐宣目光有些怪异,低声道:“他跟了圣人几十年,但凡出宫,大多都是去各尚书宰辅家里,代圣人言事,如今却亲自到国子监来见你,我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林三郎倒是很洒脱,他摆了摆手之后,开口道:“除了这件事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麻烦齐兄。” “你说就是。” 齐宣这会儿看向林昭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他缓缓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开口道:“能帮上忙的,我不会推脱。” “额……那个……”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假如我见到了圣人,应该行何种礼数啊?我在越州,没有学过这些……” 刚刚坐回椅子上的齐大公子,再一次跳了起来,他站在林昭面前,目光更诡异了:“三郎的意思是,你要进宫去见陛下了?” “齐兄小声一些。” 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莫要给人听了去,那个卫太监让我不要声张,莫要给外人知道。” 齐大公子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看着林昭,苦笑道:“我是圣人的亲外甥,上次见他,也是在年节的时候了,私下里想见上一面颇为不易,如今,眼下圣人竟然派了卫忠来请三郎你进宫……” 他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如今不止周德怀疑,就连我也要怀疑,三郎你是不是姓李了。” “陛下召我进宫,应该是因为公事而不是私事。” 林昭无奈道:“齐兄莫要开玩笑,我确实姓林,千真万确。” 说着,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会儿已经是下午,接近申时了。 “齐兄快教我一些,等天黑了,我应该就要进宫去了。” 齐宣这才点了点头,开始教授林昭一些宫廷之中的礼仪,这些礼仪颇为繁复,等林昭勉强学出了一点样子之后,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时间来到了巳时。 林昭走出学舍,临走之前对着齐宣交待道:“齐兄,外人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出去办事去了,千万莫要提起进宫之事。” 齐宣若有所思:“大宗师问起也不说么?” 林三郎很坚决的摇了摇头:“七叔那里,我会跟他说。” 交代完之后,林昭踏着月色离开了国子监。 此时,国子监门口,已经有一顶小轿子等候多时了。 第一百三十一 太极宫林三郎 这是一顶极不起眼的轿子,放在长安这种地方,甚至略有些丢脸面,不过它却轻而易举的穿过了朱雀门,一路进了宫城。 宫城与皇城截然不同,朝廷的大部分衙门都在皇城之中,皇城可以说是朝廷所在,而宫城,才是天子居所,才是天家所在。 朝廷里,轿子能进皇城的人并不在少数,但是轿子能进宫城的,便几乎没有了,这顶并不怎么起眼的轿子,乃是司宫台专门用来接人进宫的轿子,自然无人敢拦。 林昭坐在轿子里,心中惴惴不安。 即便他在心里无数次的对自己说,皇帝也是普通人,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事到临头,他心中还是难免有些畏惧。 毕竟他即将要见的人,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了。 虽然此行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但是心中紧张总是难免的。 夜色之下,轿子在皇城之中穿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缓缓停下,然后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 “林公子,太极宫到了,您下轿罢。” 林昭这才深呼吸了一口气,弯身走下轿子,下轿之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正要好好打量打量深宫是个什么模样的时候,这个小太监便低头道:“林公子,祖宗已经在里面等您了,您随我来。” 林昭这才点头,开口道:“有劳公公。” 这个小太监,正是白天跟着卫忠一起去国子监的那一个,看起来年龄差不多与林昭相仿,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听到这句“公公”,这个小太监心中颇为欢喜,他进宫不久,地位又不高,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客气。 很快,他就把林昭带到了一处偏殿之中,卫忠已经在这处偏殿等候了许久。 不同于白天只穿了一身朴素的灰衣,此时的卫老太监,一身织锦的紫袍,看起来颇为贵重,整个人也比白天的时候,多出了一些莫名的气势。 “林公子到了。” 林昭上前两步,对着卫公公拱手道:“学生到了。” “圣人还在书房批阅奏书,这会儿暂时没空见林公子,林公子且在这里等候片刻,等圣人空出闲来,咱家再派人唤林公子进去。” 见领导,自然是不能怕等的,林昭立刻低头,开口道:“学生遵命。” 卫公公这才回头看向那个小太监,淡淡的说道:“去给林公子搬个凳子,泡壶茶,端两盘点心过来,今日政事堂送过来的奏书不少,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 小太监慌忙点头:“奴婢晓得。” 卫忠又吩咐了几句,跟林昭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偏殿,只留下林昭一个人待在这里。 过了片刻之后,小太监果然端来了两盘点心,一壶热茶,放在林昭旁边,林三郎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桌子上的茶水糕点,心中暗自摇头。 看来有的等了…… 这皇帝也不靠谱,把自己找过来就算了,还要自己干巴巴的坐在这里等着。 整个大周,见过天子的人也是屈指可数,换作大周任何一个人过来,知道自己要觐见天子的话,恐怕等上一天一夜也都心甘情愿,整个大周,也只有林昭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会有这种想法。 …… 在这处偏殿里,林昭只简单吃了两块糕点,又喝了一杯茶水之后,便没有再继续下口了,毕竟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召见,这个时候要是吃多了闹肚子,会很尴尬。 在这处偏殿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直等到林昭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一身紫衣的卫太监,才回到了这处偏殿里,对着林昭笑了笑:“林公子,圣人召见。” 林昭这会儿眼睛都快合上了,闻言骤然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清醒了起来,他慌忙起身,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跟在卫太监身后,走进了大周皇帝的书房。 走进天子的书房之后,林昭下意识的左右打量了一眼,才现这个书房,只比国子监学舍大上一些,也就是说大约在六七十平左右,虽然对于一个书房来说,它已经足够庞大,但是远比林昭想象中的天子书房要小很多。 按照齐宣先前所教,到了天子面前不能抬头,林昭就一直低着头走在卫忠身后,走了七八之后,就看到自己身前的老太监跪了下来,语气恭谨:“陛下,国子监林昭带到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跟着卫忠跪倒在地上,伏地叩道:“草民林昭,叩见圣人,圣人金安。” “朕躬安。” 软榻上的天子下意识的回应了一句,然后才反应过来,看向跪伏在地上的林昭,面色古怪:“朕听说你是刚从越州到长安的,这御前规矩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一般是在朝堂做官的,或者是长安的勋贵,才会与天子问安。 “回陛下。” 林昭仍旧跪地叩,恭声道:“草民得蒙圣恩,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同舍的师兄乃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齐师兄,今日临进宫之前,草民与齐师兄请教了一些宫中的规矩。” “丹阳家的?” 天子微微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是她家的老大?” “正是齐宣师兄。” “这倒是巧了,朕还不知道你与朕的外甥同住一屋。” 一旁的卫忠顺势跪倒在地,叩道:“陛下,老奴倒是知道这件事,但是因为并不重要,便没有通报陛下,请陛下降罪……” “罢了,你们都起身罢。” 天子挥了挥袖子,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朕不喜跪拜。” 林昭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他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眼前的这位皇帝陛下,看起来与普通的小老头并无什么分别,两鬓惨败,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皱纹,只是看起来精神还不错,没有什么暮气沉沉的感觉。 皇帝面前,是不能抬头的,林昭只瞥了一眼,便重新低下了头。 “知道朕唤你来何事么?” 皇帝伸了个懒腰之后,又打了个哈欠,看向林昭。 林三郎低着头,恭声道:“回陛下,卫公公白日的时候,与草民提过一些,是因为那个小册子的事情。” “不错,是因为那个小册子的事。” 天子面色平静,开口问道:“下午的时候,卫忠与我说过一些你说的话,但是讲的不太分明,如今你当真朕的面,好好与朕说说清楚,长安风弄出所谓新闻,用意何在?” 林三郎咽了口口水,然后开口道:“回陛下,所谓新闻,便是记述时事……究其本质,是为了操纵或者引导舆论。” 天子微微皱眉,开口问道:“如何操纵引导?” 话说到这里,林三郎再无犹豫,咬牙道。 “平日里同一件事情,各人看法均不相同,但是只要记述在纸上,旁人看到的就只会是撰稿人的态度与意见……” “撰稿之人如何写,世人便会如何看……” 第一百三十二章 皇帝给的好处   此时此刻,林昭不得不实话实说。   因为这个小册子,迟早会显露出它真实的作用,东宫迟早会把它变成政治工具,终有一天,它的原貌会原原本本的展现在天子面前。   如果林昭现在缄口不言,到时候,他最少也是一个欺君之罪!   毕竟这东西的初稿就是他弄出来的,旁人可以推脱一句不知,他却不能推脱不知。   即便林昭心里很清楚,天子与东宫之间在某些方面并不是一条心,但是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上东宫了,皇帝当面问话,哪里能说假话?   一句话不慎,便要人头落地!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天子微微皱眉,重新把那本小册子拿到手里,然后翻到了最后几页,一边看一边疑惑道:“你与朕说一说,单单记述时事,如何能够参杂个人看法进去?”   “陛下,这很简单……”   此时林昭心中的紧张,已经渐渐平缓了一些,他开口道:“记述时事,虽然不容易篡改真相,但是却可以以春秋笔法略过其中一部分过程,有些事情,只要简省两三个字,在外人看来,便截然不同了。”   林昭低着头,开口道:“比方说,假如长安城里的一个恶霸,与同坊的混混厮斗,伤人颇重,若小册子记述此事,写这个恶霸乃是一个孝子,绝口不提他平日里的恶行,只说对方之恶,那么众口一词之下,这个恶霸即便伤了人,也很可能安然无恙。”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而这恶霸的确是一个孝子,小册子没有记述半句谎言,但是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改变读者的看法。”   天子合上手中的册子,沉声道:“如你所说,两人厮斗,如伤人过重,京兆府自然会插手进来,将这恶霸拿入大狱问罪,区区一个小册子,岂能动摇司法?”   “民心不可逆。”   林昭恭敬低头道:“如果只一个这么恶霸,舆论自然不能动摇司法,但是如果京兆府的做法一直与舆论相悖,一百次,一千次,时间长了,京兆府便会尽失民心……”   听到“民心”两个字,原本云淡风轻的天子,这才脸色微变,他看向手中的小册子,神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低头道:“陛下,此物虽是草民所创,但是草民弄出此物之后,便想到了其中的凶险,因此与家叔商量的时候,便与他提过,这东西应该掌握在朝廷手中,免得为奸人所用。”   “因此,这个长安风,乃是由国子监出面印制,这几个月来,家叔应该也上书过朝廷提起此事,要把刊新闻之权,收归朝廷……”   “收归朝廷?”   天子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声音不咸不淡:“怕是收归国子监,收归东宫罢?”   林昭额头冒汗,跪伏在地上,俯道:“陛下,此物源出活字,去岁家叔在越州读书,闲暇时生出了活字灵感,与草民商议之后,一齐创出了活字,因草民家贫,就想着用这种新东西挣点钱,所以就在越州印了几期故事书,那些故事书现在越州还在印,陛下可以派人去越州查验……”   “蒙天恩到长安之后,草民这才想把越州的东西在长安复现,因此才有了这些小册子,此物虽是草民所作,但时至今日,除却西行记之外,这东西已经与草民没有什么关系了……”   林三郎声音低声道:“在草民心中,国子监便是朝廷,至于东宫,草民一无所知……”   林昭这番话,把自己摘得很干净。   的确,对他一个太学生来说,国子监便是朝廷,给国子监出主意,便是给朝廷出主意,至于朝廷内部的派系之争,与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生,自然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请圣人明鉴…”   说完这番话之后,林昭便闭口不言,整个太极宫中,陷入了一片死寂。   已经两鬓斑白的天子,静静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人,面无表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卫忠。”   老太监立刻走了出来,跪伏在天子面前,声音恭谨:“奴婢在。”   “去查一查。”   卫忠立刻点头:“奴婢明白。”   主仆二人多年,他们两个人之间已经极有默契,天子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旁人听不明白,但是卫忠却立刻就明白了。   天子的意思是,查林昭所说的每一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老太监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缓缓退出了太极宫。   卫忠离开之后片刻,天子才开口道:“起来说话罢。”   林昭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不管你有没有欺君,终归是个人才,朕是个爱才之人。”   天子缓缓说道:“如今这个小册子,除了那个猴儿之外,你还参与了什么?”   林昭摇了摇头:“回圣人,草民没有参与其中了,不过每一期刊的前几天,他们都会把原稿送到草民这里一份,给草民看一看。”   林三郎微微苦笑:“说是让我看看有什么修改地方,但是草民从未修改过,除此之外,草民还在长安风里挂了一个总编撰的虚职,不过因为在国子监读书,草民平日里大多专心科考,没有参与过编撰的职事。”   “总……编撰……”   皇帝陛下低头琢磨了一番,又抬头看了看林昭,淡淡一笑:“听起来挺唬人的,倒像是翰林院的差事。”   林昭低头不言。   天子顿了顿,开口道:“自今日起,这个小册子每一期的初稿,送到你那里之后,你便往宫里送一份,刊之前的三天,朕要看到其中的内容。”   林昭连忙点头应下。   “朕这个人,从不让人吃亏,你帮朕办事,朕自然会给你好处,等卫忠查清楚了你今日所言俱是真话的时候,朕便会把你这个总编撰的差事落到实处。”   说到这里,天子看了一眼自己桌子上的小册子,缓缓说道:“到时候,这东西才真正是朝廷的东西。”   林昭对着天子躬身拱手,苦笑道:“陛下,草民不敢欺君,刚才所说,自然句句属实,只不过草民是国子监的太学生,既然蒙圣恩进了太学,自然以科考为重,这个总编撰的差事,草民万万不敢领受……”   “朕让你做你便去做。”   天子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目光却仍然在桌子上的小册子上,他若有所思:“你若没有骗朕,这个差事便只能落在你的头上,至于科考……”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到时候朕自然会给你一个进士的功名,便当作是你替朕办事的好处。”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双面间谍?   大周的科考,自世宗皇帝正式立下规矩之后,一直管制极严,历朝历代,都把科考奉为国之根本,若有胆大包天之辈敢在这个上面做文章,一旦被查出来,便会掀起大狱,动辄牵连数百人以上。   莫说进士科舞弊,就是明经科以及其他制科舞弊,主考官最少都是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正因为如此,到了如今朝廷里的官员,甚少有人敢在科考上面做文章,哪怕是累世勋贵,几代相门,考不中就是考不中,没有什么偏门好走。   这些官二代们或许可以因为长辈推荐做官,但是即便成了朝堂大员,身上也永远没有功名,永远会留下遗憾。   但是……   主考官不能作弊,不代表皇帝不能作弊,不管在哪个朝代,只要不碰到那种直肠子的愣头青,皇帝的意志都是碾压一切规矩的,只要林昭参与科考的时候,不是太过难看,一个进士功名,只是皇帝一句话甚至一个暗示的事情而已。   不得不说,林昭心动了…   虽然他两世为人,到现在也算是饱读诗书,在国子监里的这几个月,也看了不少文章,听了不少课程,但是对于考中进士,他是没有什么信心的。   一个国家不知道多少读书人,没年进士科只取三四十人,无数才智惊人之辈,在这条独木桥上挤的头破血流,林昭自认聪明,但是未见得就一定能够在科场上胜人一筹。   毕竟,像林元达那种科场天才,乃是少之又少的存在。   按照林昭自己的想法,如果考三年进士还是中不了,他就只能转考明经,这样一来虽然出身低了一些,但是有长安城里的这些关系,至少谋个官位不成问题,有了官身,在这个时代便有了一些自保之力。   可是如今,皇帝把进士功名,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今年才十四岁啊,如果年底报名,明年开年就可以考试,也就是说……   十五岁的进士!   这个记录不仅打破了林元达的记录,甚至打破了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记录,到时候他林三郎,立刻就会名扬天下!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跪在地上,低头道:“草民,多谢陛下恩德。”   看到林昭这个样子,天子微微有些诧异,他笑了笑:“朕还以为你会拒绝朕的条件,然后大义凛然的说上一句功名只在书中,不在书外。”   天子饶有兴趣的看了看林昭:“没想到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却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了,一些读书人读一辈子书,也未必有你这般圆滑世故。”   林昭微微低头,沉声道:“草民进京求功名,所求也只在为朝廷尽力,为百姓尽心而已,科考对于草民来说,只是手段,非是目的。”   说到这里,林昭低声道:“再有就是,草民之前的那些读书贤人们,未必就全然不懂世故圆滑,只是他们不愿意屈从世故而已。”   天子呵呵一笑:“不愧是写出西行记的猴儿,小小年纪,说起道理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他看着林昭,淡淡的问道:“如此说来,你林昭小小年纪就这般世故,这般圆滑,乃是屈从了?”   林昭摇了摇头,恭声道:“草民生来如此,无有屈从一说。”   古往今来,总有一些刚烈之辈,不愿意被世道改变,不愿意屈从世故,至始至终坚持自我,后世之时价值观受到西方冲击,许多人便开始嘲讽这些人,或者说他们邀名买直,或者说他们愣头青,死脑筋等等。   但是在林昭看来,虽然不同时代的价值观不同,但是历史上的某些人,总是值得尊敬的。   毕竟这些人身上,有着后世之人身上少之又少的“气节”二字。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天子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然后从椅子上起身,打了个哈欠道:“今日天色晚了,朕这里不方便留客,你且回国子监去罢。”   “稍后,朕派人送你出宫。”   林三郎长松了一口气,低头道:“草民拜别圣人。”   天子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离开了书房。   林昭在书房里等候了一会儿之后,就有一个中年太监赶了过来,把他引出了天子书房,坐到了来时的那顶小轿子里。   小轿子晃悠悠的出了宫门,一路朝着国子监走去。   坐在轿子里的林三郎,心中思绪万千。   按照常规的阵营划分来说,他的叔叔林元达,是铁铁的太子一党,而他也自然就跟着林简成了太子一党。   依照齐宣先前所说,自太子成年之后,天子便渐渐对东宫有了防备之心,从而扶植起了一个康氏与东宫打擂台,按照这个思路来说,天子在某些方面,与东宫是敌对的。   而林昭这个原先的太子一党,经过今晚上之后,身份就变得有些模糊了……   确切的说,他是被一个进士功名给收买了!   因为他先前在太极宫里,除却隐瞒了林简创造活字这件事情之外,其他的部分都没有说谎,任卫忠去查,也不太可能查出什么破绽,所以他与皇帝的这份交易,多半是能完成的。   想到这里,林三郎坐在轿子里,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   “那我现在算什么……双面间谍?”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就摇了摇头。   如今的自己,并不能算是东宫的人,只能算是国子监大宗师林元达的人,而林元达也是忠于朝廷,忠于天子的,从这方面来说,林昭并没有什么问题。   林三郎在心中说服了自己,然后缓缓低语:“要说抱大腿,当然是皇帝的大腿更粗,现在要考虑的是,能不能既抱上皇帝的大腿,又不放开七叔的大腿……”   “这可是个技术活啊。”   局势纷繁错乱,林昭的心思也颇为繁复,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轿子已经在国子监门口停了下来,负责送他的是宫中的四个侍卫,轿帘掀开之后,林昭走下轿子,还不等他向四人致谢,这四个人就已经抬着轿子,飞一般的远走了。   林昭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国子监,守门的两个衙差认得他,如同没有看见人一样,就这么放他进去了。   进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很快摸到了自己学舍门口,他伸出手来,轻轻敲了敲门。   “齐兄,快开门,我回来了。”   三个人虽然住在一个学舍里,但是周德十天之中,大概只有两三天是住在国子监里的,因此这个学舍常常只有齐宣一个人在住。   房门很快被打开。   只穿了一身里衣的齐大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满脸好奇。   “三郎,见到圣人了?圣人召你做什么?”   林昭这会儿已经颇为疲累,进了学舍之后,便一头倒在了床上,随口敷衍了一句。   “圣人召我询问那个猴儿后来怎么样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兰陵笑笑生 见了一面皇帝,并没有给林昭的生活带来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第二天早上他还是正常起床,准备与齐宣一起去学堂听讲。 毕竟面圣这件事,目前来说还算是一个秘密,就连齐宣林昭也没有跟他说其中的细节,自然更不能与外人炫耀,就目前来说,他仍然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学生。 不过这件事还是得跟林简通通气的,林昭准备找机会去见一次林简,或者直接去平康坊林家,登门拜访一次。 走在路上的时候,齐宣一直追问:“三郎,昨夜到底……” 林昭对着他眨了眨眼睛:“圣人说猴儿很有意思,让我多写一些出来,与他解闷。” “对了齐兄,今天是谁讲学?” 齐宣知道林昭不愿意把自己,或者说不愿意把丹阳长公主府牵扯进去,闻言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今日应该是国子博士周昌明讲学,周博士在国子监名声虽然不好,但是拥趸也有不少,咱们要走快一些,不然便只能站着听了。” 说完,两个人步伐加快,朝着学堂走去。 国子博士周昌明,早年考进士屡试不第,一怒之下便去考了明经,结果第一次明经便中了,中了明经之后,过了两年便被安排进国子监太学做助教,因为不怎么会做官,十多年时间里也只是从国子监助教升为了国子监博士。 因为俸禄不是很高,再加上他酷爱饮酒,而且常喝好酒,再加上比较喜欢买书,常常了俸禄没几天便花销一空,导致这位画技极好的太学博士,偶尔还会去东市街卖画,到了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还会卖春宫图。 好在作为太学生们的老师,周博士还是有些节操的,不到逼不得已,一般不会画春宫去卖,以至于长安城里出自周昌明亲手的春宫图并不是很多,周德手中的那一卷,便是难得的“真迹”。 这位太学博士虽然不怎么正经,但是还是很敬业的,该来太学讲学的时候,他从来也不落下,而且他学问极高,可以说是博古通今,讲起课来深入浅出,很有意思,以至于每一次讲学,基本上都是座无虚席。 林昭来到国子监已经三个月时间了,这三个月时间里,他听了不少博士讲课,只有这位周博士最得他的心意,因此经常过来听周昌明讲课。 这位周博士,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还是孤身一人,也不不修边幅,大咧咧的坐在讲台上讲完了之后,便懒洋洋的起身离开,临走之前,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那边那个少年人,过来一趟,我有事找你。” 林昭愕然起身,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问道:“老师找我?” 周昌明点了点头,负手离开学堂,林昭挠了挠头,转身与齐宣打了声招呼,便迈步跟了出去。 毕竟昨天晚上连皇帝得都见了,这会儿再见一个老师,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周昌明背负双手走在前面,不多时走进了一间书房。 国子监占据了半个务本坊,占地极大,国子监里的博士们,一般都是学问精深之人,因此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书房,用来读书著文。 走进了周昌明书房之后,林昭微微欠身,笑着说道:“周师找学生何事?” 听到林昭这个称呼,胡茬有些散乱的周昌明,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太学里,这么称呼我的人还真不多。” 林三郎面色严肃,开口道:“学生自进太学以来,已经听先生讲学七八次,受益匪浅,称先生一声老师,乃是理所应当。”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况且学生听周师讲课,只觉得语句之间颇有正气,有浩然之风,可见周师乃是一个谦谦君子,因此学生相信,先生绝非外界传闻那般不堪……” 周昌明在国子监里,名声颇为不好, 一来是因为他在长安卖春宫图,坏了国子监的名声,二来是因为坊间传闻,这位国子博士喜好眠花宿柳,经常住在平康坊不肯回家,乃是一个酒色之人。 周昌明打量了林昭一眼,呵呵一笑:“世人毁我谤我,都无关紧要,我也懒得理会他们,难得太学里还有你这么一个慧眼如珠的学生,如此了解为师。” 说着,他看了看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有些无奈的看了周昌明一眼,开口道:“学生林昭,越州人士。” “对,林昭。” 周昌明猛然醒悟,开口道:“最近记性越来越不成了,昨天我还把这个名字记了下来,今日便差点忘了。” 林昭小心翼翼的看了这人一眼:“周师知道我?” “自然知道,昨天有人与我说了。” 周昌明笑呵呵的看着林昭,开口道:“他们说,你是东市最出名的书商之一,长安风便是你弄出来的。” 林昭表情有些古怪,他摇了摇头道:“先生误会了,长安风上的西行记是学生所写,但是长安风乃是国子监所制,与学生没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重要。” 周昌明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再自己的怀里摸索了一番,最终摸索出了一本装订简陋的书籍。 与其说是装订,不如说是把几十页纸,随意装订在了一起。 林昭有些不解,开口问道:“先生,这是何物?” “我写的书。” 周昌明面色严肃,低声道:“这书是我三年前所写,长安各书铺一直不肯替我刻雕版,听说你在东市有书铺的门路,为师想让你帮我印个几千本出来。” 说到这里,他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 “到时候售书所得,咱们三七分账,为师只拿七成。” 林昭接过这本装订简陋的书籍,拿过来刚翻了两页,便愣在了当场! 他目瞪口呆,又往前翻了几页,才在扉页上看到了三个字的书名。 《玉齐春》。 看前几页的内容,应该是写前齐的一本艳书。 沉默片刻之后,林昭才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国子博士,喃喃道:“先生,你写这个……” “不犯法吗?” 周昌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也有些心虚,他小声问道:“这个……犯法吗?” 林昭看着手中的东西,陷入了沉思。 不管这东西在长安城犯不犯法,但是在另一个世界里,肯定是犯法的,按照另一个世界的规矩来办,这会儿周昌明多半都已经被请去喝茶了! 不过长安的风气,还是相对开放一些的,这东西到底犯法不犯法,还有待商榷。 他拿着手中的稿子,沉默了许久,然后又翻开看了几页,最终缓缓说道:“周师,这东西我可以帮忙给你印出来,我也可以去帮你售卖,但是事后的报酬,咱们要提前说好才行。” “怎么,你嫌三成不够?” 周昌明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你一个少年人,做生意还挺精明,这样罢,这东西你拿去,所得收益咱们五五分账就是。” “周师,虽然咱们算是师徒关系,但是还是按照规矩办事。” 林三郎面色严肃,开口道:“这东西印出来纸张墨水都是我出,后期售卖也有成本,按照规矩,我只能给你一成的收益。” 听到“一成”值得数字,周博士脸色一黑,劈手就要把自己的稿子夺回来。 林昭任由他拿走,自顾自的说道:“不过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我可以给先生两成的收入。” 其实林昭给出的这个条件,还是非常厚道的,毕竟在他上辈子的那个世界,版税连一成都是不到的。 之所以他能给出两成,是因为他有把握把这东西高价卖出去。 见周昌明还是有些犹豫,林昭开口道:“周师如果还不肯答应,那这样罢,我花一百贯,把这稿子买下来,此后收益,与先生再无干系,如何?” “成交!” 周昌明闻言眼睛一亮,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 “拿一百贯钱,这稿子就是你的了,署上你的名字都成!” 林昭翻了个白眼:“这种东西,我一个太学生,哪里能够署名?” “恐怕先生你也不好署名罢?” 周昌明咳嗽了一声,没有答话。 林昭微微一笑:“这样罢,我给先生取一个笔名如何?” 周昌明心中惦记自己的一百贯钱,闻言开口道:“说来听听。” “先生应该是兰陵人罢?” 林昭开口问道。 “我不是。” 周昌明连忙摇头:“我祖籍江州!” “既然先生是兰陵人,那就好办了。” 林昭仿佛没有听到周昌明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说道:“既然先生是兰陵人,毕竟就叫做兰陵笑笑生如何?”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光天化日 就这样,林昭与周昌明约定明日在安仁坊的柜坊交付一百贯钱之后,便离开了周昌明的书房,回到了自己的学舍。 这个时代,大笔现金交易是颇为麻烦的,毕竟一贯钱拿在手里就不轻了,一百贯钱基本不可能随身携带,林昭想要给周昌明一百贯钱,第一种办法是给周昌明金银之类的贵金属,算作一百贯钱,其二就是在长安各大柜坊里去兑换。 林昭身上是有几千贯钱的,不过因为他没有宅邸,只能存在长安的柜坊里,每个月还要交钱,用来当做这笔钱的保管费。 对于这个世界的银行业,林昭也是有过考量的,只要他有足够的资本,开起来一家柜坊,有了一定的信用之后,都不用给利息,只要提供免费存款业务,便可以吸纳到一笔巨大的资金,到时候用来投资一些“新兴产业”,便是一本万利。 不过这件事,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还是太早了。 一来是如今的大周信用体系并不健全,长安城里的几个柜坊,无一不是百年或者近百年的字号,新建立起来的柜坊,很难得到新任。 二来是他也没有足够的钱以及足够的精力去弄这个行业。 最关键的是,这个世道,有钱没有什么用处,哪怕他林大官人将来富可敌国,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之后,家破人亡,只在旁人一念之间。 林昭刚刚推开学舍的大门,齐宣就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有些好奇的问道。 “国子博士周昌明,平日里在太学都是讲学之后便走,很少会与旁人说话,怎么今日把三郎叫去了?” 林昭犹豫了一番,从袖子里取出那个稿子,开口道:“齐兄一看就知。” 齐宣有些好奇的接过去看了看,只翻了两三页,这位大公子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怪异,又往后翻了几页之后,他才恋恋不舍的合上稿子,开口道:“周博士怎么说也是国子博士,为人师表,焉能给你看这个东西……” 他义正言辞,批判道:“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林昭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周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帮他把这东西印出来,拿出去售卖,齐兄应该也知道,我在东市书铺那边有些关系……” “这如何使得?!” 齐大公子瞪大了眼睛,怒斥道:“伤风败俗!” 林昭有些无奈的看向齐宣的手,开口道:“齐兄不用捏的这么紧,你要看拿去看就是,莫要把这个稿子捏坏了。” “我花了一百贯钱买的。” 周昌明本来就博古通今,文辞极为优秀,他写的东西自然与常人不一样,极其吸引人,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昭才会点头应下这件事。 齐宣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的把书稿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生过。 林昭看了看窗外,道:“快到饭点了,在饭堂吃了这么多天,有些厌了,今日我带齐兄出去吃。” 齐宣有些狐疑的看着林昭:“三郎如何转性了?为兄至今还记得,你进太学的第一天,知道饭堂的饭食免费之后,硬生生吃了三大碗。” “饭堂的厨子都认得你了!” 林三郎脸不红心不跳,开口道:“安仁坊那边有一处吃食颇为美味,齐兄与我出去就是,今日如果我不付账,你就把我押在那里。” 齐宣这才露出笑容:“好,今日便好好吃你一顿。” 就这样,两个人便结伴出了国子监,他们两个人,如今都算是太学里的名人,差役自然不敢拦着他们,任由他们离开了国子监。 片刻之后,两个人已经坐在了安仁坊附近的小摊上,小摊上还挂了一个招牌,招牌上写着四个字。 崔记面皮。 林三郎坐下来之后,熟门熟路的吆喝了一声:“老崔,两碗油泼面皮!” 崔老板很麻利的应了一声,很快两碗面皮就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 林昭立刻端起面皮,扒了好几口。 不同于林湛那样满长安乱跑,齐宣倒是很少接触这些路边摊,他学着林昭的样子吃了几口,然后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汤汁,开口笑道:“果然不错。” “当然不错了,我经常来这里吃。” 林昭头也不抬,回答道。 齐宣看了看林昭,然后开口问道:“对了三郎,圣人昨夜到底召你何事,我问你半天了,你都不肯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 林昭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擦了擦嘴,开口道:“是长安风的事情。” 齐宣也是个聪明人,闻言微微点头:“圣人果然要插手进来了。” 林昭白了他一眼,低声道:“莫要说出去。” “我还有些事情,一会儿吃完之后,我便不回国子监了。” “如果有人寻我,齐兄就跟他们说,我出城散心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齐宣若有所思的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要去见大宗师?” 林昭点了点头:“是要去一趟平康坊。” “那你晚上去要好一些。” 齐宣低声道:“毕竟圣人刚见了你,这会儿宫里应该会派人盯着你的。” 林昭微微摇头:“正因为如此,必须要白天去才成,要光明正大一些。” 说着,林昭从小凳子上起身,对着齐宣笑了笑:“那份书稿,就送给齐兄看一晚上,齐兄莫要给我弄丢了,很贵的。” 齐大公子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 “三郎放心,我这个人向来爱惜书本,顺便我也帮你看一看,这东西有没有影射朝廷,免得你在这个上面栽跟头。”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齐宣一眼,然后回头对着老崔高声道:“老崔,记林二公子的帐!” 崔老板笑呵呵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林三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扬长而去。 目睹了两个人对话的齐大公子,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竟然没有回过神来。 …… 离开了安仁坊的面皮摊之后,林昭又在朱雀大街上转了一圈,然后沿着长安城了几条大路走了一圈,最终才走向平康坊。 这会儿还是下午,在光天化日之下,林昭敲响了林家的大门,很快大门打开,林家的下人把他请了进去。 此时林元达还在国子监上班,没有回家,林夫人给林昭端了杯茶,笑着问道:“记得今日不是国子监休沐的日子,三郎怎么回家里来了?” 林昭起身对着林夫人恭敬行礼,然后开口道:“来寻七叔有些事情。” 林夫人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昭。 “老爷他就在国子监,三郎要寻他,在国子监找他就是了。” 林昭苦笑道:“有些事情,只能在家里谈。” 林夫人皱了皱眉头,开口询问道:“要不要我把老爷叫回家里来?” “千万不要。” 林昭对着林夫人拱了拱手,面色严肃:“叔母不用劳神,我在家里等着七叔回来就行。” 第一百三十六章 林三郎的猜想! 尽管已经见过了皇帝,甚至皇帝已经有意让林昭替他办事,但是林昭心里很清楚,天子这艘大船里,站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并不是什么天子离不开之人。 真正能靠得住的人,还是自己这个七叔。 因此尽管接受了皇帝的“拉拢”,但是林昭还是要跟林简通通气的,决不能见了皇帝之后,就把自己高高抬起,不把林简放在眼里。 如齐宣所说,这会儿宫里多半是派了人盯着他的,要是他大半夜来林府,或者说在国子监偷偷摸摸的去见林简,反而显得心中有鬼,还不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所有人都看到他进了平康坊,进了林家。 在林家喝了茶之后,林昭就被林夫人带到府中书房里老书,林昭在书房里寻了几本杂书,坐在书房里翻看,好容易等到傍晚时分,林简才从国子监“下班”,回到了林家。 到家之后,林简便从夫人那里得知了林昭来见他,因此脱下官服之后,便只身来到了书房里,推开了书房的房门。 这会儿林昭正在看书,觉察到有人进来之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对着林简拱手行礼:“七叔回来了。” 林简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三郎有什么事情,在国子监里寻我就是了,如果有什么急事,让你叔母唤我回来也行,怎么自己一个人在我家等了一下午?” “国子监人多耳杂,说不了事情。” 林昭面色严肃,沉声道:“我要与七叔说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事情。” 林简先是愣了愣,然后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开口道:“我这书房不会有外人进来。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语气温和:“你坐下来说。” 林昭依言坐下,开口道:“七叔,今日我跟您说的事情,如无必要,不能知会东宫…” “三郎放心。” 林简点头道:“不该说的话,我谁也不会说。” 林三郎这才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七叔可能不知道,昨天有一个人来国子监寻我,在国子监静室里,与我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 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宫里的人……” 听到这里,林简微微皱眉,低声问道:“是……因为长安风?” “是。” 林昭点了点头。 “确切来说,应该是因为长安风第八期最后刊载的那些新闻,宫里一直在盯着这个小册子,从第一期到第八期,每一期刚出,就会有人送到宫里去。” “第八期一出,宫里摸不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派人过来问我。” 林简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这个小册子风靡长安,能够引起宫中注意并不奇怪,那个宫里的人,不曾为难三郎你罢?” 林昭回头看了看书房的门口,压低了声音:“七叔,来国子监见我的,是一个老宦官,名叫卫忠,我问过同舍的齐兄,他说这个老太监,是内宫的总管……” 听到卫忠这个名字之后,林简也微微色变。 他看向林昭,面色严肃:“卫忠确是内宫总管,也是本朝宦官之中,权势最重之人,跟随圣人多年,位高权重……” 他看向林昭,问道:“他……问你什么了?” “问了我一些关于长安风的事情。” 林昭看向林简,开口道:“我怕惹来麻烦,便都如实与他说了…” “做得好。”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元达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宫中耳目众多,有什么事情很难瞒过他们,三郎你能够依实情说,便不会犯错。” 说到这里,他起身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宽慰道:“这个小册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的,弄得宫中都注意到了你,不过既然你如实说了,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今后你安心在太学读书就是。” 他沉声道:“即便有什么麻烦,为叔也会替你担下来。”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先是看了林简一眼,然后苦笑道:“七叔,我昨天……被圣人召进宫里去了。” 听到这句话之后,原本还算淡定的林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他沉默了许久,才有些艰难的开口问道:“你……见到圣人了?” 林昭点了点头,然后把昨夜在宫中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 不过林昭留了个心眼,并没有跟林简提起皇帝要帮他作弊的事情,毕竟他这个七叔,乃是真才实学的科考出身,如果被他知道了自己寒窗多年考到的功名,被皇帝一句话赏了,心里多少会有一些不太舒服。 听完林昭的话之后,林元达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他闭上眼睛沉思许久,然后苦笑道:“既然圣人已经开口,让你不要把进宫的事情与外人说,你今天就不应该到为叔这里来,为叔是国子监祭酒,朝廷的三品官,再大的事情无非也就是罢官夺职而已,但是三郎你现在还是白身,假如圣人知道了你来见我,可能会牵连到你。”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七叔,这件事情我昨夜思考了许久。” “如七叔所说,我是一介白身,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太学生,假如宫里只是好奇这个小册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最多也就是派个普通的太监来问一问我,而不是那位大内总管亲自过来。” “更不会把我召进宫里去,让我面见圣人。” “这个小册子虽然是我弄出来的,但是眼下却在国子监手里,天子如果想要掌控或者插手这个东西,大可以直接派人接手或者直接来找七叔你这个国子监祭酒,而不是来找我这个太学生。” 林三郎神情冷静,低声道:“我身份是不够的。” “我想了半个晚上,才想明白了一些,圣人不是要见我,而是要见七叔你,只是七叔你是国子监大宗师,你只要有什么动静,就会被人看在眼里,不像我,可以在宫中待两个时辰,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 说到这里,林三郎咽了口口水。 “按照侄儿的猜想,圣人之所以见我,一来是因为的确是我弄出了长安风,二来是因为我是七叔的侄儿,圣人想看一看,七叔这个国子监祭酒,到底对朝廷是个什么态度。” 说着,林昭抬头看了林简一眼,见后者面带思索之色,他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 “按照圣人与我的约定,过一段时间,朝廷那边应该就会给我弄个总编撰名分,但是单单一个名分是不够的,还是要七叔你这个国子监大宗师的支持。” “所以我才在大中午,就跑到七叔家里来。” “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告诉宫里,我来与七叔商量了。” 说到这里,林三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当然了,这也只是侄儿的猜想,侄儿不太懂朝堂里的事情,即便想岔了,也得过来问一问七叔……” 第一百三十七章 祸在相疑 长安城里百万人,可能见过天子的人不在少数,但是真正被皇帝单独召见过的人,却是少之又少的,当今天子持国三十余年,三十多年加在一起,真正被他单独召见过的人,也不会估计也就数百人而已。 当然了,那些政事堂里的宰辅们,自然是可以被反复召见的。 那么多人欲见天子而不可得,国子监里无数人每日抱柱痛哭自己怀才不遇,做梦都想见一次皇帝大展胸中所学,然而能见到皇帝的却是少之又少。 他林昭,只不过是从越州刚到长安三个月的一个普通少年,就算算上林简的关系,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官宦子弟而已,这长安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高官子弟,没道理偏偏他林三郎特殊,能得到皇帝的亲自召见。 从昨晚上到现在,林昭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想来想去,就只能想到林简身上了。 林简这个人,虽然明面上是绝对的太子一党,但是他只是被人打上了东宫的标签,如他自己所说,他当年在户部做侍郎,手中权力颇大的时候,也不曾怎么偏向东宫,可以算作是一个耿直之臣。 而皇帝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弄清楚这位曾经的探花郎,如今对于朝局,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听到了林昭的这番话之后,林简沉默许久,最终才长叹了一口气。 “按照常理来说,圣人的确没有必要召你入宫。” 他神色复杂,开口道:“陛下乃是大周的天子,他有什么吩咐,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当照办,如果陛下要把长安风交到三郎你的手里,那么为叔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可是东宫不可能没有意见。” 林昭缓缓说道:“七叔能够对抗东宫的意志么?” 这一次,林简回答的毫不犹豫,他开口道:“为人臣子,自然是听君父的,而不是听储君的,如果圣人要立新后,要立新储,我自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便是因此而死,也是分所当为,但是此事并不干涉储君之位,若圣人要借三郎之手接手这本小册子,国子监绝没有什么二话。” “至于东宫那边……” 林简默然道:“我做翰林的时候,是在东宫讲学过,但是并不算东宫属官,东宫也没有权力节制国子监,东宫真有什么意见的时候,由为叔出面与东宫分说就是。” 在这个方面,林简表现的十分清醒,或者说,他的政治立场是十分鲜明的。 这位探花郎的意思很简单,他是朝廷的官员,自然是皇帝的臣子,虽然他在储君之争上绝对支持太子,但是在此事之外,他仍旧是听朝廷的,而不是听东宫的。 当然了,既然宫里插了手,那位生性谨慎的太子殿下,多半不会因为这件事,与宫里有什么冲突。 说到这里,林元达对着林昭,长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这个小册子还是我去东宫与太子殿下提起,借着太子殿下在东市的铺面弄起来的,如今宫中问起,我又倾向于宫中,实在是有些对不住太子殿下。” 林简现在的处境,颇为尴尬。 他这个人,算是一个典型的读书人,因为读圣贤书,所以他支持立嫡立长,因为忧心皇帝可能会易储动摇国本,因此他在重新入京之后,开始慢慢倒向东宫。 不过其人还是恪守人臣底线的,不会因为党派之争,而党同伐异。 “七叔,依我看来,长安城的局势远没有到非黑即白的地步。” 林昭也站了起来,站在林简的身后,低声道:“圣人与太子毕竟是父子,乃是一家人,国家立储多年,圣人虽有废后之心,却无易储之举,所以东宫不一定非要把自己摆在圣人的另一边。” “陛下想要插手长安风,也未必是要与东宫作对,可能只是想把这种利器握在朝廷手中,而不是让它成为个人私器。” 林元达摇了摇头:“如今的长安城,如同一团浑水,其乱象之源不在长安,而在朔方,而朔方之祸,源在父子相疑。” “到现在朔方尾大不掉,已经很难收拾,长安乱象,亦不知何时能够休止。” 说到这里,林简回头看了林昭一眼,沉声道:“其中错综复杂,远不止三郎你看到的这么简单,为叔的意思是,既然圣人已经召见了你,那么等宫里有了消息,就按照宫里的意思去办。” “只是恐这个小册子,会分去你的精力,你如今是太学生,心思还是应该放在学业上,不然即便把长安风交给你,今后最多也只是个小官小吏,将来终不免为人棋子,为人利器。” 探花郎声音沉重:“三郎你要记住,要先中进士,才有资格掺和进来。” 林昭对着林简低头行礼:“侄儿记下了。” 此时,他并没有告诉自己的七叔,皇帝许给了他一桩好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到明年开春,他多半就可以进士及第了! 到时候,就真正是迈入了“士”这个行列,成为官老爷们的同行之人! “这件事情,一切都按照宫里的意思来办。” 林简长出了一口气之后,低声道:“你今日来我家,只是正常回家吃饭,不曾与我提过任何关于宫里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去过宫里,也不知道你见过圣人。” “你回国子监之后,正常读书,等宫中的吩咐,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明白了没有?” 听到这句话,林三郎心中有些感动。 他心里明白,七叔这是在保护自己,毕竟圣人交待过不要把他进宫的事情说出去,他转头就来了林府,虽然无伤大雅,但是说出去毕竟不好。 林昭连忙点头:“侄儿明白。” 叔侄两个人又在书房里聊了一些关于东宫的事情,主要是林简向林昭说明了不少长安城里的具体情况,让林昭收获颇多。 毕竟到现在为止,林昭对于长安城的了解,大多来自于林湛与齐宣两个人,对于这座京都,认知还太过片面。 而林简为官二十年,在京城就待了十几年,他对长安的了解,比起齐宣周德那些衙内,要深刻得多。 叔侄俩正在说话的时候,书房外面传来了林夫人的声音。 “老爷,三郎,饭菜已经好了一会儿了,出来吃饭罢。” 林夫人声音温柔:“要不然该凉了。” 林简进了书房之后,便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因此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下人敢过来喊他们吃饭,只有林夫人,能够靠近这间书房。 书房里的林元达应了一声,对着房门外开口道:“这就来。” 说着,他回头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谈,咱们先去吃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圣旨到! 如同正常去叔父家拜访一样,林昭在林府吃完了饭之后,就起身告辞,为了表现的跟平常一样,林元达甚至没有亲自送林昭出门,而是让在家里的儿子林湛起身相送。 林二少爷走在林昭身后,神色有些幽怨。 “三哥,我昨天下午去安仁坊那里吃面皮了…”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那家的油泼面皮的确不错,我也经常去吃。” “可是你每次都是记我的账!” 林二少忿忿不平,咬牙切齿:“我听我娘说了,三哥你有钱得很,何苦要吃我这种一个月才二十贯钱的可怜人?” 他抱怨道:“你自己去吃也就罢了,我下午听老崔说,你甚至还带了别人一起去吃!” “好在油泼面皮不贵,不然我一个月的例钱,都要折在老崔那里了……” 听到林湛的抱怨,林三郎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笑着说道:“我是二郎的兄长,哪有故意挂你账的道理?只是平日身上不怎么带零钱,记账方便一些,实在不行二郎你哪天跟老崔打个招呼,让他给我单独开个帐就是。” 林二少看了林昭一眼,犹豫了一番之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罢了,一晚油泼面皮也没有几个钱,三哥想去吃挂我的账就是,只是莫要再带别人去吃了,我是个穷人,一个月也没有多少钱……” 林昭回头看了林湛一眼,对着他嘿嘿一笑:“莫要抱怨了,等再过些日子,为兄送二郎一个好东西,保准二郎喜欢…” “好东西?” 林湛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好东西?” 此时两个人已经走到平康坊门口,林三郎闭口不言,摇头晃脑的走出了平康坊,林湛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转头回家去了。 接下来的十来天时间里,林昭每天照常在国子监里读书,进宫面圣的事情,似乎没有生过一样,一切都风平浪静。 不止是宫里没有动静,就连东宫那边,也没有任何声息。 林昭心里清楚,东宫那边的反应,多半是被自己那个七叔给扛了下来,因此才没有波及道自己身上。 一转眼此事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林昭差点都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这天一大早他就出了一趟门,去东市书铺里取回了一样东西,等会到学舍之后,难得学舍里另外两个舍友都在,周胖子手里捧着一本有些破旧的稿子,两眼放光。 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之后,他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慌忙合上书稿。抬头看到是林昭之后,周胖子才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埋怨的看了林昭一眼:“老三你太不够意思了,有这种好东西,居然一直不给我看!” 林昭看着他手中的书稿,额头上隐约有几道黑线垂了下来。 这书稿,是昨天东市的印刷作坊才给他送回来的,他也没有在意,随手扔在了桌子上,不想就被周德给看见了。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周德对面,低声问道:“周兄,这书好看么?” “好看!” 周德面色潮红,颇为兴奋:“这东西,比春宫图好看多了,也不知道是他娘的谁写的,要是给我见到了,非请他吃酒不可!” 这个胖子……老色批了。 林昭又咳嗽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册崭新的线装书,封面上写着“玉齐春”三个大字,然后下面备注了作者兰陵笑笑生。 林昭把这个作坊刚印出来的书本递到周德面前,笑着说道:“周兄请看,我把这东西给印出来了。” 周德先是一愣,然后接过这本书翻了几页,只见纸张质量比起那本书稿要强出许多,但是字迹却微微有些模糊,还会有一些墨迹。 周德手捧这本玉齐春,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昭,竖了竖大拇指。 “我原先以为,我已经算是此道老手,不曾想老三你才是其中高人!” 他起身颇为激动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开口道:“老三,为兄在长安城认识了不少人,都是此道中人,今天晚上我就领老三去认识认识他们,以后咱们守望相助!”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我对认识人没有兴趣,我只问周兄一句,想赚钱否?” 周德没有犹豫,直接点头道:“自然想!” “从进太学之后,家里给的花销便骤减了许多,为兄这几个月,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眼见都清瘦了!” 林昭瞥了他的胖肚子一眼,不置可否,然后笑着说道:“想挣钱就对了,这书稿周兄你也看过了,质量自然不用我多说,但是这书不太能见光,印出来之后也不好售卖,我准备把这东西交给周兄售卖,如何?” 林昭笑呵呵的说道:“所得收益,分润给周兄一成!” “才一成啊?” 周胖子本来兴奋的表情,暗淡了不少,他有些蔫蔫的说道:“那行吧,看在老三的面子上,这东西我帮你卖了,但是能卖出去多少,我就不敢保证了。” “老三你准备定价多少?” 林昭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开口道:“暂定一贯钱一本罢。” “想来周兄身边的人,也不差这一贯钱两贯钱的,且卖一卖试试,后续可以再调整价格。” 说到这里,林昭笑道:“这只是初版,我在东市花大价钱请了匠人刻制雕版,还找人画了插画,等过几个月雕版弄出来,咱们再卖精装版的,到时候又能赚上不少钱。” 周德大咧咧的点头道:“那好,先给我来一百本,明天我就不来国子监了,把这些东西都给卖出去。” 说到这里,他转了转眼珠子,嘿嘿笑道:“不过卖书所得,我只按一贯钱一本给你,如果我高价卖出去了,那就是我的本事。” 林昭瞥了他一眼,微笑道:“那自然是周兄的本事,不过我提醒周兄一句,也不能卖的太高了,否则令尊恐有受贿之嫌,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吏部天官权力极大,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拍周尚书的马匹而没有门路,假如周德用自己的身份去卖书,不要说一贯钱一本,一百贯一本五百贯一本,也是有人买的。 周德难得严肃起来,点头应了一声:“我记下了。” 两个人正商量的时候,一边的齐宣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个……三郎,不如也给我几十本,我帮你……卖一卖?” 林昭哈哈一笑,正准备开口,突然学舍外面传来了一阵焦急的声音。 “林昭学子,林昭学子!” “有圣旨到了,大宗师让你去国子监门口接圣旨!” 第一百三十九章 当官了! 听到圣旨到了,林昭心中一惊,连忙把怀里了几本书丢给两个舍友,低头整理了一番衣襟,然后开口道:“二位哥哥,这东西你们先拿着看,等后天休沐,咱们一起去东市取书去。” 说完,他手忙脚乱的就要去国子监门口接旨。 齐宣看着慌慌张张的林昭,笑骂道:“圣旨都到了,你还有心思过问这书的事情,快去接旨罢!” 林昭点头应了一声,连忙迈步出了学舍。 等林昭走远之后,屋子里的两个大衙内对视了一眼,眼神之中颇为复杂。 良久之后,周胖子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在长安城里住了十几二十年了,还不曾接过圣旨,老三才到长安几个月,竟然就有圣旨到了。” 他看向齐宣,低声道:“我怀疑这小子是圣人养在越州的私生子!” 齐宣知道林昭进宫的事情,但是当夜周德不在,林昭也没有跟他提起过。 此时圣旨骤然降临,还指名道姓要林昭去接旨,周胖子心中自然会乱想。 齐宣的目光也有些复杂,他看向林昭的背影,缓缓说道:“咱们这位同舍,了不起啊。” ………… 另一边的林昭,慌慌张张的赶到了国子监门口,此时国子监里从祭酒,司业,到博士助教,都已经在门口集合,等候迎接圣旨,一个身穿紫衣的中年太监,手捧一卷杏黄卷轴,正在门口等着。 见林昭赶来之后,站在最前面的林简连忙对着他招了招手,呼唤道:“三郎快来,圣旨等你许久了!” “三郎”这种称呼,算是颇为亲近的称呼了,从前国子监里的人只知道自家大宗师与林昭有些关系,如今林简当众喊出这种称呼,国子监里的诸多官员,眼神就有些玩味了。 此时圣旨当头,林昭自然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他来到了林简身边,对着紫衣宦官躬身道:“草民林昭,恭迎圣旨。” 这个紫衣太监看了林昭一眼,又转头看了看林简,点了点头,缓缓展开手中的卷轴,尖声道:“国子监诸员并太学生林昭接旨。” 此话一出,国子监的官员们跪了一地,林昭也在林简身边跪了下来,俯道:“小民接旨。” 国子监诸多官员众口一词:“臣等接旨。” 紫衣宦官环顾左右,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宣读圣旨。 圣旨的内容往往是天子给个意见,然后交由翰林院或者政事堂起草,这两个衙门里的官员,人均两脚书橱,写出来的东西华丽而且晦涩,十分难懂。 林昭跪在地上,开篇了骈文只听懂了一小部分,但是后面实打实的内容,还是听出了个大概的。 圣旨的意思很简单,长安风这个小册子,颇有意思,但是因为流传甚广,影响甚大,若为奸人所用,贻害甚广,因此要收归朝廷管理。 紫衣太监捏着圣旨,声音尖细。 “着国子监下设编撰司,破格拔擢太学生林昭为总编撰,总理长安风诸事……” “鉴其年幼,欲求功名,仍留太学生身份,兼理编撰司。”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就完全明白这道圣旨的意思了。 大意是在国子监名下另设一个专门负责长安风的机构,而且是朝廷的正式机构,这个机构里的编撰都属于吏员,虽然吃朝廷俸禄,却没有官身,但是林昭这个总编撰,是有官职的! 从八品! 这个品级,在地方上都不怎么起眼,更不要说在四品五品都不值钱的长安城了! 但是官身就是官身,有了这个官职,就意味着林昭从今天开始,就褪去了小民的身份,正式成为了官员。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的官员是自然可以参加科考的,有些做官做了十多年的老大人,去青楼喝酒被人嘲讽一句明经出身,就气的拂袖而去,第二天就去礼部报名参加明年的进士科考了。 也就是说,这个从八品的官职,并不会影响林昭日后的科举之路。 “编撰司……” 林昭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这个位置,一旦放在朝廷里,其实是典型的官小权大,毕竟朝廷要把这个新涌出的新闻权收在手中,而这个编撰司,便是朝廷用来收拢新闻权的工具。 也就是说,打今天开始,不经过编撰司出去的新闻,都是违法的! 林三郎正在低头思考的时候,那边紫衣宦官的圣旨已经差不多念完,他声音高亢,念出了最后八个字。 “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说完这八个字,他便合上了圣旨。 林简等人伏地叩,恭声道:“臣等接旨。” 程序走完之后,紫衣宦官便把圣旨交到了林简手中,毕竟这道圣旨乃是给整个国子监下的,林昭只是附带提起而已。 至于林昭被封的这个从八品的小官,这些国子监的官员们并没有怎么放在眼里,毕竟国子监里哪怕只是一个助教,也是正八品的品级。 收下了圣旨之后,林简才对着那个紫衣宦官拱了拱手,笑道:“有劳陈公公跑一趟,在国子监喝杯茶再走?” “可不敢久留。” 这个陈公公对林简笑着说道:“咱家还要回宫向圣人复命,便不打扰大宗师了。” 说完他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林编撰,这个编撰司是新创的职司,朝廷还无有先例,因此鱼符印信,都要吏部重新做,过两天会有吏部的人来给林编撰量身材,为林编撰制作官服。” 大周的官员被封官之后,吏部一般会给制作几套衣裳,其中有官服有常服,算是入伙的正式制服了。 至于鱼符,乃是证明身份之用,大周各个官职一般都有鱼符在吏部,授官之后从吏部取来就是,但是这个编撰司乃是新设的职司,吏部还得重新制作鱼符。 林昭对着这个紫衣宦官恭敬拱手:“小民谢过公公。” 陈公公看向林昭,呵呵一笑:“林编撰如今可不是小民了,像林编撰这么年轻,就在朝廷里领了实事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林编撰未来前途无量。” 说着,他又看向林简,感慨道:“大宗师家里人才辈出,令人艳羡。” 林简摇头苦笑道:“幸赖圣人垂青,小儿辈侥幸而已,陈公公莫夸了,再夸他该翘尾巴了。” 陈公公呵呵一笑,与林简打了个招呼,转头领着几个宦官离开了国子监。 陈公公走了之后,国子监里的官员纷纷围了过来,祝贺叔侄两个人。 当然了,大多数人是祝贺林简,拍一拍领导的马屁,毕竟林昭这个从八品的不知名小官,在国子监里还不足轻重。 只有国子博士周昌明,悄悄的凑了过来,来到了林昭身边,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林编撰,我闲暇之时写了几诗,你看能不能帮我刊载在长安风上?” 第一百四十章 请客,必须请客! 周昌明这这个人,虽然有些怪癖,比如说好美酒,好青楼等等,但是毫无疑问,其人学问还是很精深的,否则也不可能在国子监里混这么长时间。 对于他的文采,林昭已经在那本艳书里见识了不少,听到他这番话之后,便开口道:“先生回去整理一番,明日给我就是,我看过没有问题,一定给先生刊载上去。” 周昌明这才喜笑颜开,他也不顾及自己老师的身份,对着林昭拱了拱手道:“如此,便有劳林编撰了!” 林昭这便正在跟周昌明说话的时候,那边林简已经摆脱了国子监里的官员们,他瞥了一眼林昭,走了过来开口道:“三郎随我来。” 说着,他还看了一眼周昌明。 后者虽然放荡不羁,但是多少还是有些畏惧这个国子监祭酒的,当下微微躬身,对着林简行礼道:“见过大宗师。” 林简对着他微微点头,嗯了一声之后,便带着林昭离开。 走了十几步之后,林简便开口对林昭说道:“周昌明这个人,学问是有的,但是做人却不怎么正派,三郎还是少跟他接触,免得被他给带坏了。” 林昭连连点头:“侄儿记下了!” 两个人说着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书房,迈步走进去之后,叔侄两个人各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林元达看了一眼林昭之后,缓缓说道:“这个所谓的编撰官,乃是一个杂官,虽然权力不小,但是毕竟不是正途,三郎偶尔去看一看就好,莫要分去你太多精力。”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林昭,低声道:“若是你考不中进士,将来做了官,最多这就像周昌明一样,浑浑噩噩半生,一事无成!” 听到这里,林昭心中暗暗吐槽。 那位周先生,可不是一事无成,且不说那些春宫图,单凭兰陵笑笑生几个字,他多半就可以名垂青史,千百年后的名声,多半比当朝的宰辅还要大。 毕竟权势这东西,会迅被时间消抹干净,但是文字却不会,以周昌明的文字功底,再加上那本被林昭印出来的艳书,绝对可以出名上千年! 不过这种千百年后的名声,在如今长安城诸公眼中,自然是一文不值。 林简教导了林昭几句之后,才继续说道:“长安风的那些编撰,是国子监与东宫一起遴选聘用的,现在一共有二十多个人,还有一些在外面跑腿搜罗消息的,加在一起估摸有四十多个人。” “按照朝廷的规定,一个主官只有八品的职司,最多只能有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的名单,还要三郎你亲自报给吏部才成。” “明日我便带你去见那些编撰们。” 说到这里,林简看了一眼林昭,缓缓开口。 “谁去谁留,还得三郎你自己决定。” “其实也不用非要赶一部分人走。” 林昭沉吟了一番,开口道:“二十个名额以外的人,朝廷不俸禄,我来就是,反正圣旨里也没有说长安风后续的收益,要上缴朝廷。” “不用上缴朝廷,但是要上缴国子监。” 林简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儿,闷哼道:“编撰司已经是朝廷的职司了,你该不会以为能从朝廷职司里拿钱罢?那些钱你只要动了,回头就有人去御史台告你贪污!” 林昭眼珠子转了转,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 他本来,确实有过从长安风的收益里拿钱的心思…… 罢了,不拿就不拿,反正他现在除了长安风之外,还有一件更赚钱的营生! 想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林简,咳嗽了一声道:“七叔,我可以不从长安风的收益里拿钱,但是西行记是我写的,我从里面拿一些嗯……稿费,不过分罢?” “这个自然没问题。” 林简点了点头:“那是你应得的。” 林三郎顿时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了林简的这句话,编撰司的钱就是林昭的钱了,毕竟这就相当于林昭自己当了报社老板,自己给自己稿酬,那稿酬多少,还不是林昭自己说了算? 在国子监祭酒的书房里,林简又跟林昭交代了一些朝堂上的细节,足足说了大半个时辰,才放林昭开来。 出了林简的书房之后,林三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摇头晃脑的回了自己的学舍。 一进学舍,两个舍友便一左一右捉住了他的衣袖,让他动弹不得! 齐宣站在右边,笑着说道:“听说三郎你当官了,如今你在国子监,算是出名了!” 国子监的人每日辛苦读书,所求无非科考得中,然后再被朝廷封个官,从此走向人生巅峰。 而林昭还没有参加科考,就直接封官了! 这就相当于大家本来都在一个学校里辛苦读书,忽然间一个刚进学校没多久的新生,被保送清北了! 林昭被两个人拉着袖子,动弹不得,当下无奈的看了齐宣一眼,苦笑道:“从八品而已,这种小官,二位哥哥哪里看得上?你们两个人,哪一个身上没有品级?” 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地位足够高,便可以封妻荫子,像齐宣这种家世的,生下来便有个七品的散官,到如今已经升到了正五品,每个月都是吃朝廷俸禄的。 而周德并不是家中长子,即便是恩荫也很难落到他的头上,可即便如此,有个吏部天官当老爹的他,此时身上也是挂了个七品官职的。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周胖子白了他一眼:“咱们身上的都是散官,每个月那点钱,还是家里人代领的,除了面子上光亮一些,再没有其他用处,而三郎你这个官,可是实职!” 齐宣微笑道:“这么多年,少有国子监太学生在朝廷任实职的,三郎你还是第一个,今日无论如何,请一顿饭是跑不掉的!” 周胖子拉着林昭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去。 “今日咱们去潇湘楼,老三你请客!” 潇湘楼,是长安城里最出名的几家酒楼之一,比起先前林湛带林昭去的那家归云楼,又要高了一个档次。 林三郎满脸苦笑:“二位哥哥,我一个越州来的穷小子,哪里有钱去那么贵的地方请客?而且想来你们两个平日里山珍海味也吃惯了,不如我带你们去路边摊上吃一顿如何?小弟知道安仁坊那边有家路边摊,味道十分不错……” “偶尔换换口味,也是好的嘛……” 听到这话,周德还有些迟疑,但是去过那家摊子的齐宣已经笑骂道:“你小子还想带我挂别人的帐,休想,今日最少也要去潇湘楼!” 周德与齐宣平日里有些不怎么对付,此时难得同心协力,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林昭,朝国子监门口走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喝多了 潇湘楼,位于朱雀大街西边的善合坊,也是长安城的富人区之一,貌似当今天子的一个皇子,便是在善和坊安家,善合坊里的潇湘楼,是长安城的顶级酒家之一。 林三郎被两个舍友“裹挟”到了潇湘楼下,抬头看了看这足有三层高的酒楼,回头苦笑道:“二位哥哥,要不然咱们去归云楼吃得了,那里好歹还是周兄家里的产业,估计能便宜一点。” “废话少说。” 周德笑骂了一声:“我活了二十年,还不曾见过你这样抠门的,你也是士族出身,吃一顿又能如何了?又吃不穷你!” 林昭无奈道:“周兄有所不知,我虽然也是越州林氏,但是并不是主家,只是旁支,家中可穷困的很。” 齐宣懒得理会林昭,直接迈步走了进去:“少要装穷,你前些天掏钱从周先生手里买书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那可是一百贯钱。” 他闷哼了一声:“我一个月从家中拿到的例钱,差不多也就这个数。” 三个人吵吵闹闹的,便进了潇湘楼,这座酒楼里,来往之人多半非富即贵,负责迎宾的小二也认得很多人,看到齐宣之后,立刻低下了头,恭声道:“原来是齐公子到了,三楼还有一间雅间,小的领您过去。” 齐宣默默点头,负手走在最前面。 等他走上楼梯之后,另外一个迎宾又看到了他身后的周胖子,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笑脸,弯身道:“周公子也到了,小的领您上去?” 周德摇了摇头,开口道:“不用,我们一起的。” 说完,他就带着林昭跟在齐宣身后,一齐上了三楼。 许多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暗暗腹诽。 什么时候,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与周尚书家里的这个小公子牵扯到一起了? 这位周公子,名声可不怎么好啊…… 与此同时,还有人注意到了跟这两个人同行的林昭,也在暗自猜疑这个少年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三个人很快上了三楼,找了一处雅间坐了下来,齐宣与周德两个人都是常来的客人,很熟练的点了几道菜。 而林昭则是抬头看着雅间里挂着的一个个木牌,木牌上刻着潇湘楼的招牌菜。 他不敢多点,就随口点了两道,店小二记下来之后,对着三个人恭敬躬身,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三个人点的菜统统上齐,琳琅满目大约有十道菜左右,齐宣提起酒壶,给林昭还有周德倒满,然后举起酒杯,笑着说道:“这一杯,恭贺三郎今日得获官身,并且领了实职。” 三个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碰了一杯。 一杯酒喝完之后,齐宣笑道:“今后三郎主掌这个编撰司,为兄要是有什么诗文推荐,三郎可一定要帮帮忙才是。” 林昭很痛快的点头答应:“只要不是差的过分,便没有问题。” “有三郎这句话,为兄便放心了。” 齐宣自小喜欢诗文,在京城里结交了许多诗友文友,而一边的周德却不认识太多读书人,他大咧咧的起身,敬了林昭一杯。 “老三这个年纪,便在朝廷里做了官,今后一定前途无量,等老三将来入政事堂拜相,还要带一带老兄我才是!”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跟着喝了一杯。 “我连进士都没有中,何谈拜相,周兄太过捧杀了。” 周胖子面色肃然:“我看人向来很准,老三你将来一定成大器!” 三个人就这样觥筹交错,不知不觉间一壶酒已经全部饮下了肚,三个人当中,数周德酒量最好,只是微醺,而林昭与齐宣两个人,都已经脸色涨红,眼见就要断片了。 周胖子兀自不肯放过他们,站了起来,高举手中酒杯,嚷道:“大周男儿,酒场上没有怂的,站起来!” “再喝一杯!” 齐宣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咬牙端起酒杯,跟周德碰了碰,然后仰头一饮而尽,伏在了桌面上。 而林三郎,则是直接躺在地上装死,没有接这个茬。 周胖子很是豪迈的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环顾两个舍友,顿时豪气大,哈哈大笑:“长安城酒桌之上,竟无一对手,无趣无趣!” 他正在自吹自擂,雅间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周胖子有些不满,叫嚷道:“谁啊,不要打扰我们兄弟喝酒!” 门口传来了一个微微低沉的声音:“周五郎不认得我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周德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突然想了起,吓得他连忙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雅间门口,打开了房门,对着门口的年轻人躬身行礼:“世子殿下。” 门口这人,正是宋王世子李煦。 按照身份,周德其实并不比王府的世子差到哪里去,毕竟他爹周嵩在权力上,比起那位宋王殿下丝毫不逊,甚至还犹有过之。 再加上长安城里的世子并不值钱,去年周德还跟一个郡王府的世子打过架。 但是李煦不一样。 整个长安城里人人皆知,李煦与东宫走的很近,乃是太子殿下的人,他这个人,在长安城里就可以代表东宫的意志。 因此,哪怕是周德,也不敢得罪李煦。 周胖子陪着笑脸,低声道:“世子殿下此来何事?” 李煦往雅间里看了看,皱眉问道:“听说我表哥与师弟都在这里喝酒,他们人呢?” 周胖子神情一滞,然后默默的让开身子,苦笑道:“回殿下,他们两个都喝多了,我正准备把他们带回国子监呢……” 李煦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先是看到了趴在桌子上的齐宣,有看到了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林昭,他回头看向周德,皱眉道:“怎么喝成这个样子?” 周德咳嗽了一声,道:“殿下有所不知,今日有圣旨到国子监,给我们学舍的三郎封了个官,咱们三个心中高兴,便出来喝了顿酒。” 李煦点了点头,先是走到齐宣面前,推了推齐宣的身子,齐宣这会儿虽然也喝多了,但是还没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被李煦推了两下之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后有些疑惑的说道:“表…表兄?” 李煦无奈的摇了摇头:“亏你还认得我这个表兄。” “我方才在潇湘楼吃酒,听闻你也在这里来,就来这里看看你,哪知道你已经趴下了。” 他摇了摇头:“如何能喝成这个样子?要是给姑母知道了,又要罚你!” 齐宣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刚想说话,李煦便开口道:“罢了,看你喝成这样,我让人送你回永嘉坊去。” 齐宣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默默点头。 说完这句话,李煦又回头看了一眼人事不省的林昭,然后开口道:“你们喝酒便喝酒,哪里能把一个少年人灌成这个样子?” 周德讪讪一笑,没有说话。 他站了起来,缓缓说道:“他是我师弟,我送他回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干大事! 林昭确实是喝多了。 他这辈子活了十几年,其实都没有怎么喝过酒,虽然酒量并不是特别差,但是碰到齐宣与周德这两个长安城里的衙内,便要相形见拙了,因此在潇湘楼这顿酒,他的确是喝高了,而不是故意逃单。 等到林昭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展自己躺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他揉了揉自己的脑袋,朝着窗外看了看,这才现天色已经全黑了。 他从床上勉强爬起来,推开房门左右看了看,这才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府邸,不是国子监,也不是林家。 甚至不是长公主府。 隐约记得自己是跟周德还有齐宣两个人喝酒喝断片的,林三郎心中暗自猜想。 莫非……这里是周尚书府邸? 他正在心里嘀咕,突然一个有些稚嫩的女声从一边传来。 “林公子,你醒啦?” 林昭扭头看去,只见一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丫鬟,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正朝着房门走过来,林三郎咳嗽了一声,拱手问道:“姑娘,请问这里是何处,谁家府邸?” 那丫鬟端着水盆进了房间,把水盆放在桌子上,轻声道:“林公子,这里是世子殿下在永嘉坊的私宅,您也是世子殿下带到这里来的。” 她笑着说道:“这里有热水,您既然醒了,奴婢帮您洗洗脸?” 永嘉坊,世子…… 林昭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这里应该是李煦第私宅,前些日子去丹阳长公主府的时候,李煦曾经让人把他请到这里来吃过饭,那天他也喝的醉醺醺的。 只是当时,林昭只在前院,不曾到过后院,因此不认得这里。 念及此处,他自己用热水洗了个脸,整理了一番散乱的头,正准备低头整理衣裳的时候,猛然觉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换了,他有些愕然的问道:“姑娘,我这衣服?” 小丫鬟甜甜一笑:“是奴婢给您换的。” 林昭闻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苦笑道:“既如此,劳烦姑娘带我去见世子殿下。” “是。” 小丫鬟点了点头,领着林昭离开了后院,一路到了前院,经她通报之后,很快就有人把林昭领到了客厅,但是李煦却不在客厅里,林昭坐在客厅里等候了一会儿之后,一身紫色常服的李煦,才从外面匆匆赶来,见到了林昭之后,这位世子殿下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三郎终于醒了,也不知道你们是喝了多少酒,你在我这里昏睡了一下午。” 他边走边说:“本来是想把你送回国子监里的,但是今日国子监不是休沐,按规矩太学生不得饮酒,为兄怕你受罚,就干脆把你领到我这里来了。” 他笑容和善:“三郎现在觉得好受些了没?” 林昭起身,对着她躬身行礼:“多谢殿下费心,我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李煦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不是我说你,你这般年纪,如何就能去喝那么多酒,若是喝伤了身子,将来可是要遭罪的。” 林昭挤出了一个笑容:“今日有些事情庆祝,同舍的两位兄长就把我拉了出去,多喝了几杯。” 世子殿下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三郎不说,为兄差点便忘了,今日三郎被授了官,乃是天大的喜事,是值得庆祝的。” 说到这里,他在林昭旁边坐了下来,轻声道:“只是太学生被授官的事情,近十几年都不曾生过了,圣人为什么突然立了一个编撰司,还点名让三郎你掌事?” 林三郎苦笑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到现在都还是迷迷糊糊的,想来想去,可能是当初我给叔父写的那个初稿,被宫里给知道了,所以圣人才给我授了这么个官。” “这样啊……” 世子殿下低头思索了一番,然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为兄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 林昭点了点头:“殿下对我颇多照顾,但有林昭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这位宋王世子满脸严肃,低声道:“宫里有人接触过你没有?” 林三郎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殿下,这个不能说……” 世子殿下缓缓说道:“那就是有了。” 林昭咬了咬牙,最终低声道:“殿下是叔父的学生,算是自己人,那我就冒着杀头的罪名与殿下说实话了,半个月之前,宫里的确有人来找过我,是个穿着紫衣的老宦官,似乎姓卫……” 听到这里,李煦脸色微变。 宫里姓卫的不少,穿紫衣的也有几个,但是穿紫衣的卫姓老太监,似乎只有那么一个。 林三郎继续低声说道:“这个老宦官来问了我一些关于长安风的事情,然后便走了,走之前嘱咐过我,不能说给旁人听。” “我心里想着,既然是宫里的人,便是圣人的意思,因此这么多天谁也没有告诉过。” 这里,林昭还是留了个心眼的,他只说了见过卫忠,并没有说自己进过宫,见过天子。 “这样便说的通了。” 李煦点了点头,低声道:“长安风是三郎你写的,而你又是个太学生,没有太多牵连,朝廷设编撰司想要把长安风收回手里,三郎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 世子殿下抬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三郎,现在东宫有一件大事要做,需要你这个编撰司的总编撰帮忙!” “殿下莫要说笑。” 林三郎脸色微变,苦笑道:“我一个从八品的小官,至今连编撰司里的编撰们都还没有见全,哪里能帮得到东宫?” “为兄来寻你,你自然就帮得上忙。” 李煦低声道:“这几个月,东宫一直在谋划扳倒朝堂上的某个人,前些天为兄离京,也是为了搜罗证据,如今证据已经搜集的七七八八了,只差一个难的时机。” “只要三郎你在长安风的旬报上,刊载此人恶迹,御史台就可以借机难参奏此人,一举将他赶出长安城!” 林昭终于有些慌了。 不管李煦口中的这个人是谁,但是能让东宫如此郑重对待的人,定然不是什么小人物,这种朝堂之争,非是他一个太学生能够参与的。 于是,林三郎缓缓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按照我与那个卫公公的约定,长安风今后每一期的初稿,要提前三天送到宫里去,殿下想要在上面刊载什么东西,根本瞒不过宫中……” 李煦声音平静:“能送到宫里那就更好了,正愁不能让宫里看到此事。” 说着,他站了起来,看向林昭,开口道:“这件事本来下一期长安风,我们就要开始做的,不曾想宫里反应这么快,现在就把长安风收归了朝廷……” “如今,只能劳烦三郎你了。” 林昭面带犹豫之色,低声道:“殿下,此事我需要先问一问叔父。” “林师也是东宫的人!” 世子殿下脸上露出笑容,开口道:“正巧今日有个贵人也在这处别院,我领三郎去拜见拜见,如何?” “见了贵人之后,三郎想来就会回心转意。” 林昭心中一动。 能让李煦这个世子称为“贵人”的,整个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而上次李煦便提过,这里是太子殿下置办的产业。 因此那个贵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我若死了…… 李煦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意思已经非常明朗了,就是东宫要用长安风这个舆论武器,去对付朝堂上的政敌。 能够有资格作为东宫的政敌,那么就意味着这个敌人,绝不是林昭能够威胁得到的存在,也不是一个轻飘飘的小册子能够威胁到的存在,东宫想在长安风上刊载此人之恶,本质上是要借民心制敌。 舆论武器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御史台,不管是这个国子监名下的编撰司,还是监察百官的御史台,都是东宫手中之枪而已。 可御史台本来有风闻奏事之权,他们当枪是本分,但是林昭,以及这个新兴的长安风并没有这个只能,如果贸然插足国事,即便暂时有东宫护着,将来也是祸福难料。 尽管林昭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是李煦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总不能说不愿意去见太子,如李煦所说,林元达也是东宫一系,不给太子面子,也要给东宫面子。 想到这里,林昭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如此,请世子殿下带路罢。” 李煦笑着起身,走在林昭前面领路。 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昭开口问道:“世子,太子殿下不是应该住在东宫的么?怎么这个时辰了,还在永嘉坊?” 见林昭猜出了太子的身份,李煦也不意外,开口解释道:“殿下自弱冠之后,便不一定住在东宫了,偶尔也会在长安城了别院里住一住,不过这种消息不能声张,说出去会给御史台的那些老头捉住把柄,到时候又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弹劾太子了。” 林昭点了点头,便是明白。 两个人走了一截路之后,在这处别院的书房门口停下,李煦上前敲了敲门,开口道:“殿下,林三郎带到了。” 很快,屋里就传出回应,声音听起来有些温吞。 “让他进来罢。” 李煦点头应是,然后打开房门,对着身后的林昭笑了笑:“三郎,殿下召你进去了。” 林昭点了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而李煦却停在放在,没有真正走进去。 这个书房并不大,走进去之后就能看到一个一身青衣的年轻人,正趴在桌案上写些什么,这个年轻人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看起来比实际上要苍老一些,不过面皮白净,看起来颇为斯文。 林昭打量了一眼太子之后,便跪地行礼,开口道:“臣林昭,拜见太子殿下。” 没有办法,这个时代见到皇帝或者是太子,能跪还是要跪一跪的,不然很容易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太子殿下放下了手中毛笔,走到林昭面前把他扶了起来,又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笑着说道:“数次都有机会见面,就是差了一点缘分,今日终于见到了林三郎,果然如八弟所说,丰神俊朗,一表人才。 林昭微微欠身,语气恭谨:“殿下过奖。” “并不是客套。” 太子殿下微笑道:“像林三郎这样俊朗的,在长安城里也没有几个,不知道可曾婚配?若未曾婚配,孤可以做主给你安排安排婚事,见一见几个郡主,将来林编撰若是取中进士,孤还可以带你见一见家中的几个妹妹。” 林昭进长安城之后,许多人都曾要给他介绍对象,但是先前的那些人大多只是随口一说,太子殿下却是真的想要开口拉拢,毕竟如果林昭很年轻便中了进士,的确有尚公主的资格。 林三郎立刻摇头,低声道:“多谢殿下好意,小臣在家乡已经有婚约,等在长安学业有成,便回去迎娶未婚的夫人。” 太子笑了笑:“既如此,孤也就不勉强了。” “三郎是林师的子侄,与孤就是一家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孤现在有件事情,要三郎帮忙去办。”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方才世子殿下已经与小臣说了个大概,不知道殿下要应付的人是?” 太子殿下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微笑道:“三郎用不着这么紧张,不是什么天大的人物,只是工部的一个郎中而已。” 因为大周宰相的品级也不过三品,因此整体官品都要偏低,六部诸司郎中这个职位,虽然权力不小,但是品级只有从五品下,看起来似乎很不起眼。 听到工部郎中这个职位之后,林昭先是松了口气,然后猛然心里一颤,抬头看向眼前的太子殿下,沙哑着声音问道:“殿下……是要对付工部水部司郎中?” “正是他。”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 “其人这些年在长安城内外作恶不少,孤前些日子已经拿到了他作恶的确凿证据,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就能把将这厮绳之于法。” 说到这里,他似笑非笑的看了林昭一眼:“怎么,三郎害怕了?” 害怕,当然害怕! 旁人可能不知道工部水部司郎中是谁,但是林昭心里却是清清楚楚的,当初越州知州程敬宗,便是工部水部司的一个员外郎调任,而他的顶头上司,便是水部司郎中……康东来! 朔方节度使,灵州大将军康东平的胞弟,也是内宫康贵妃的胞弟! 这个康东来,在京城的职位不是很显眼,只在六部之中不怎么权重的工部挂职,但是这个人的地位却很关键,朔方与长安之间的联系,几乎全靠此人,这个人如果倒了,远在朔方的康东平,将再也不能遥控长安事务!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殿下,如若东宫已经拿到了康东来的罪证,直接让御史台风闻奏事就是,何苦把一个小小的编撰司牵扯进来,如此大的漩涡,小臣一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如何禁受得起?” “直接让御史台难,便没有退路了。”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本来孤的想法是,让长安风先行刊载康贼的劣迹,看一看宫里是何反应,长安城里有是何反应,没想到父皇先我一步,成立了编撰司,把那个小册子,握在了自己手里。” “既然这样,那干脆就将计就计。” 这位大周的储君声音低沉:“现在每一期的长安风初稿,都要先送到宫里去,那就意味着可以直接送到父皇的桌案上,稍后孤会给三郎一份文稿,三郎写在下一期的初稿上,送到宫里去。” “孤要看一看,父皇会如何反应。” 林昭苦着个脸,心里已经痛骂开了。 你们父子两个人较劲,关我屁事,何苦非要把我拉进来! 想到这里,他神情复杂,对着太子殿下长叹了一口气:“殿下,我若是那天在国子监横死了,劳烦殿下把我的尸体送回越州安葬……” 太子殿下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放心放心,你死不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只剩一个人的学舍 国子监太学学舍里。 林昭正坐在自己的书桌上,手里拿着太子殿下给的几篇稿子,正在一页一页的翻看。 他刚从永嘉坊回来不久。 本来太子殿下要留他在那里过夜,林昭执意不肯,没有办法之下,太子殿下才让人把他送了回来,此时学舍里的另外两个舍友统统不在,只有他一个人学舍里,这会儿已经是接近亥时,外面的天早已经全黑了,学舍里点起了一盏油灯油灯灯焰摇摆,借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可以看到林昭额头上已经全是汗水。 这几张稿子上写的内容,太过骇人了! 工部水部司员外郎康东来,在长安城东勾结当地豪绅,低价兼并土地近万亩,大肆兴建庄园,只康东来一人在城外的庄园,就有七座之多,庄园里豢养了不少少女,用来结交长安权贵。 几乎夜夜笙歌! 当然了,这些少女的来历也并不干净,除却在牙行以及其他途径正常购买的之外,康东来还连同当地豪绅,用各种手段在京畿诸县强买农家少女,从乾德三年至今短短五年时间,已经做下十余桩这种恶事! 这强买的过程自然不会太温柔,十几桩事情当中,闹出了**条人命,都被康东来联合当地豪绅官府,遮掩了过去。 除却这些事情之外,为了收买土地,康家的人跟不少农户也有冲突。 如果说这些都还算是正常操作的话,还有另一桩事,已经到了骇人听闻! 乾德五年,京兆府蓝田县令韩有圭,不愿配合康氏在蓝田作恶,并且怒斥康氏恶行,同时扬言要参奏康东来,结果是没过多久,韩有圭家里便起了大火,一家老小统统死于非命。 为了此事,京兆府曾经派人去蓝田县查过,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自此之后,康氏愈张狂,敛财的度也越来越快。 除了这些事情之外,这些稿子上还列举了康氏总总恶行,加在一起统共有十多件,足足写了七页纸! 看完之后,林昭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水,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这些东西,东宫既然敢拿出来,多半都已经掌握了实实在在的证据,前些日子李煦离京,多半也是为了搜罗证据。 老实说,不管是长安城里的任何人做下这些恶事,绝对都是砍头的下场,但是在这件事情当中,东宫的出点并不是为了正义,而是为了党争,为了彻底把康氏一系伸到朝堂里的触角统统斩断! 因此这件事并不单纯是一个刑事事件,更是一个政治事件,康氏最后有什么下场,全看宫里那位圣人的态度,而不是司法公正。 事实上只要是在帝制时代,皇帝的意志都是要越司法公正的。 看完之后,林昭把这些稿纸叠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足足呆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到后半夜的时候,他才有些扛不住睡意,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他刚睡醒的时候,齐宣与周德两个舍友,都从外面赶了回来,两个人坐在林昭床边,脸上都带着笑意。 周胖子伸手拍着林昭的肩膀,笑容猖狂:“老三你酒量太浅了,昨天才喝了一壶酒多一点,便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弱的离谱!” “你这个样子,将来如何在长安城混下去?” 一旁的齐宣也跟着起哄,笑呵呵的说道:“三郎的酒量确实不行,如果不是你昏厥了过去,我还以为你是装醉,好避过昨晚上的开销。” “就是!” 周胖子嚷道:“昨天明明说好是老三你请客,结果你们两个都倒在了地上,被李煦一股脑带走了,最后还是老子去付的帐!” 他盯着林昭,恶狠狠道:“昨天一共花了三十多贯钱,这笔钱老三你须得还我!” 面对两个人的玩笑,林三郎充耳不闻,脸色仍旧有些苍白。 周德第一个现了不对,他笑着说道:“三郎你怎么了,四十贯钱就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了不起些钱为兄帮你付了就是!” 齐宣也现了林昭的不对劲,低声道:“三郎,到底出什么事了?”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苦笑道:“二位哥哥,我可能要搬出这间学舍了。” 齐宣愣了愣,然后皱眉道:“为何?” “我摊上事了。” 林三郎面色严肃,低声道:“摊上大事了。” 周德愣了愣,然后咧嘴笑道:“长安城里,有什么事情是丹阳长公主府我我家都招惹不起的?”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到学舍门口,关上了房门,又关上了窗户,走到两个舍友面前,低声道:“倒也不是招惹不得,只是这件事二位哥哥的家里没有必要掺和进来,掺和进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我现在已经搅进去了,二位哥哥在掺和进来就没有必要了。” 听到这里,齐宣已经听出了一些不对,他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储君之事?” 林昭没有说话,默默从自己的柜子里取出那几张稿子,递在齐宣手里,肃声道:“关乎性命的事,齐兄可以看,但是千万莫要与人说。” 齐宣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几张纸,只看了第一页之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等到把七页纸看完之后,这位皇亲国戚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他看向林昭,低声问道:“这是……那位给你的?” 林昭默默点头。 齐宣沉默许久之后,把稿子递到林昭手里,开口道:“这件事我家确实不能掺和进去,我真的搅进去,对三郎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看了一旁的周德一眼,轻声道:“还是我搬出去罢,你要是走了,我跟这个胖子住在这里,多半也是两两相厌,合不到一起。” 一旁的周德见状,顿生好奇之心,他伸手道:“什么东西,把齐大公子吓到了这种地步,拿来给我看一看?” 林昭犹豫了一下,正要递过去,一旁的齐宣已经挡在了林昭面前,淡淡的说道:“周胖子,你还是不要看的为好,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这件事我爹不会愿意插手进来,你爹也不会愿意插手进来。” 听到这这句话,一直嬉皮笑脸的周德,也难得的严肃起来。 旁人可能不知道齐宣的父亲是谁,但是周德却是十分清楚那位丹阳长公主的夫婿是何许人也。 范阳节度使齐师道! 虽然范阳兵力远不如朔方,但是也是正儿八经的军方大佬了。 周胖子脸皮子抽了抽,然后默默的看了林昭一眼,低声道:“老三,要实在是太过危险,不如我找人送你出长安,先避一避?” 林昭默默摇头,苦笑道:“我走不掉。” 向来活泼的周胖子难得静了下来,叹了口气一言不。 齐大公子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若是有什么危险,可以躲到我家里去,有我娘在,不管怎么样,最起码可以保你一命。” 林昭脸上露出笑容,笑着说道:“感谢二位哥哥,这件事我虽然身在其中,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引子,未必就有什么危险,只是不能拉着二位哥哥下水而已。” 听到林昭这句话,齐宣与周德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下午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就搬离了这间学舍,只留下了林昭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大的道理 太子与康氏相争的这件事,林昭已经参与进来了,逃不掉,但是他的两个舍友却没有下场的必要,也不是各自家族中能够做出决断的人,因此林昭干脆主动提出搬出去,这样等东宫与康氏真正争起来,波及到林昭的时候,周齐两家不至于被牵扯进来。 毕竟如果他们三个仍旧住在一起,康氏一定会以为这件事背后有那么两家的影子。 周德与齐宣二人离开之后,林昭一个人在学舍里静坐了许久,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离开学舍,去饭堂吃了顿饭。 吃完饭之后,他就去见林简了。 见到林简之后,林昭开门见山的说道:“七叔,我要去见那些编撰,正式接手编撰司。” 林元达此时正在写些什么东西,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稍后我就带你去。” 等到他把手中的东西写完之后,抬头看向林昭,才现自己这个侄儿的脸色苍白,于是皱眉道:“三郎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把太子给他的稿子,递到林简面前,开口道:“七叔一看便知。” 林简从小就是个神童,可以一目十行,七页纸很快就被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这位国子监的大宗师直接愤怒的站了起来,低声道:“这东西是东宫给你的?” 林昭点头道:“昨天交给我的。” “让你印在长安风上?”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不是直接印在长安风上,而是作为初稿,先送到宫里去。” “胡闹!” 林元达勃然大怒,喝道:“他们要去争,要去斗,就让他们斗去就是,如何能让你一个少年人去干这种出头的事情?康氏权势何其之大,你做这个出头鸟,岂会有什么好下场?” 林简直接把稿子收在了自己手里,冷声道:“这事三郎你不要过问了,我去与东宫分说就是,你的这个编撰司归国子监管辖,东宫无权节制国子监,自然也无权节制你的编撰司,这事情你不用搭理他们。” 说到这里,这位大宗师声音有些愤怒:“那两兄弟,做事越来越不像话了,跑开你这个编撰司的身份之外,你还是我的子侄,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居然跳过我这个国子祭酒,直接找到了你这个孩子身上!” 林昭苦笑道:“昨夜太子寻我,我还以为他与七叔您商量过了。” 林元达闷哼了一声:“东宫知道我不会同意让你去犯险,自然不会与我商量,若真的与我商量了,也是我来通知三郎,何须他们偷偷摸摸的私下再去找你?” 说着,林元达问道:“昨夜你是什么时候见得太子?” 林昭把昨夜在潇湘楼的事情如实说了,林简听完之后,微微冷笑:“多半是李煦听到你们在那里吃饭的消息之后,立刻赶过去的。” 这一点,林昭昨天晚上就想到了,毕竟不太可能那么巧在一个酒楼吃饭,就算是真的碰巧了,也不会巧到李煦直接上门领人这种程度。 说到这里,林大宗师大手一挥,断然道:“这件事三郎你只当是不知道就行了,安心在太学读你的书就是,东宫欺你年幼,我来与他们分说。” 林昭坐在林简的下,沉默了许久之后,低声道:“七叔,这稿子我既然拿到了,就得送到宫里去,不然会有麻烦。” 林元达微微皱眉:“为何?” “七叔知道宫里为什么会找我做这个编撰司的总编撰么?” 元达公沉声道:“我曾经猜测过这件事,应该是你写长安风初稿的事情,给宫里知道了。” “不止是知道这么简单。” 林昭压低了声音,开口道:“那天卫忠卫公公来见我的时候,也带了一份长安风第一期初稿过来给我看,虽然不是原稿,但是誊抄的十分精细,就连涂抹也誊抄上去了。” 他苦笑道:“宫里的耳目,远七叔想象,恐怕从长安风这件事出来之后,侄儿无时无刻不被他们看在眼里了。” “也就是说,我昨夜被宋王世子带到永嘉坊的事情,宫里的人也会知道。”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看林简手里的这份稿子,默默说道:“说不定这几张纸上写的东西,宫里的人也会知道。” 元达公大皱眉头。 “哪里能到三郎你说的这种地步?” “未必就不能。” 林昭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到林简身边,开口道:“七叔你看,这就是当初卫太监给我看的那张初稿,与我给七叔的那张一般无二。” “这东西,只有七叔你还有长安风的那些编撰看过。” “也就是说,国子监与东宫征集的那些编撰,有宫里的人。” 林三郎苦笑道:“按照这个思路,东宫里未必就没有宫里的人,如果圣人知道这几张纸的内容,又知道太子见过我,多半就能把这件事猜出个七七八八。” 元达公默然。 片刻之后,他看向眼前的少年人,问道:“三郎你的意思是?” “我今天晚上连夜把下一期的初稿写出来,然后把这几张纸一起送到宫里去,反正侄儿已经脱不开身了,不如把决定权交到圣人手里,这样侄儿既不会得罪东宫,也不会得罪圣人。” 林简沉声道:“但是你会得罪康氏!” “要得罪,早已经得罪了。” 林三郎声音低沉:“早在越州的时候,就已经跟程敬宗结下了仇,与其躲躲闪闪,不如坦荡一些!” “我把事情的前后跟宫里说明白,便是大大的忠臣,圣人也不能对我置之不理。”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简,声音有些沙哑:“七叔你护不住我一辈子。” 林简默然。 许久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你这些理由说不动我,你年纪太小了,我不能让你去行险。” 他沉声道:“等你中了进士之后,凡事就由你自己做主,我不再干涉你。” “那我再跟七叔说一个理由。” 林三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林简身边,伸手指着这几张纸上的内容,缓缓说道:“东宫能写出这些东西,便不会无的放矢,也就是说这上面写的,八成都是真的,并且已经查实了。” “七叔你也前前后后把这东西看了一遍,难道七叔觉得,这位康二爷,应该继续逍遥法外么?” 林简摇头道:“若是论罪,康东来自然罪该万死,可是……” “可是这件事不是几桩案件这么简单……” “侄儿明白。” 林昭缓缓说道:“可是若每个人都心怀畏惧,康东来将会永远逍遥法外,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人仗势欺人,仗势杀人而不倒,不管是因为什么,不是么?” 元达公抬头看向自己的侄儿,无言以对。 片刻之后,林昭推开国子祭酒书房的房门,走了出来。 他的手里,拿着七张稿纸。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送一送你 当天下午,林昭就正式去了一趟国子监为编撰司准备的班房,见到了包括二十多个编撰在内,一共四十多个编撰司的“在职人员”,这些人算是林昭这个编撰司用编撰的第一批班底了。 不过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暂时没有精力去跟这些属下打交道,只简单说明了一番自己的身份,以及长安风初稿要提前五天送到他这里来的规矩之后。 临走之前,林昭跟这些人说明了编撰司只有二十个吏员名额的事情,并且说明三个月之后会正式定下吏员名额,之后在编撰司里拿到了下一期的初稿之后,便扬长而去。 林昭毕竟是个少年人,做起事情来会有很多不方便,比如说他想要在编撰司里说了算,就必须有一番自己的手段。 虽然这四十多个人他都可以养得起,甚至还需要扩充人手,但是眼下掌握在他手中的权力,也就是遴选吏员身份了,因此他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有着被淘汰的风险,这些人才能规规矩矩的听话。 离开了编撰司之后,林昭再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学舍里,此时他的学舍中就只有他一个人,关上房门之后,瞬间清净了许多。 林昭坐在了自己的书桌前,一边磨墨,一边翻看太子殿下给他的那七张稿纸,沉吟了片刻之后,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小字。 京兆府声声血泪,康家园夜夜笙歌。 写下这个小标题之后,林昭大致把这七张稿纸上的内容,浓缩在了这篇小文章上面,当然了,因为长安风只是顺带引出这件事,不能说的太直,因此林昭这篇文章,写的还是相对隐晦的。 他甚至没有说明康家园是哪一个康家的园子,虽然整个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康家也就那一个儿子。 写完这篇稿子之后,林昭认真的誊抄了一份初稿,把初稿做成了两份,一份是写了康家恶迹的,另一份则是没有写。 一切准备好了之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林昭揉了揉自己酸痛的手腕,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拿着这两份初稿,以及从东宫得来的那七页纸,统统揣在怀里,然后离开了国子监,在务本坊里饶了一圈之后,进了一座极其不显眼的宅子之中。 这个宅子不大,只有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院子,以及两三间房子,林昭进了院子之后,立刻有个面白无须的年轻人迎了出来,对着林昭低头道:“林编撰来了。” 林昭点了点头,把怀里的那些东西统统递到这个年轻人手里,开口道:“劳烦公公,送交宫里的卫公公,顺便帮我转告一声卫公公,就说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尽快见他一面。” 按照林昭与朝廷的约定,长安风出报之前三天,必须要把初稿送到宫里去,但是以林昭的身份,又轻易进不得皇宫,于是就只能搞了个中间人,帮着林昭传递消息。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便是宫里负责与林昭联络的太监,当然了,他并不是只与林昭一个人沟通,整个务本坊里的消息,多半都由他传到宫里去,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大半都有这么个人给宫中递消息。 换句话说,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天子耳目。 说完这句话,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块金子,放在了这个年轻宦官手里。 “公公,这件事情很急,一定要尽快送到卫公公手里,我在国子监等候消息。” 这个年轻的宦官,摸了摸手里的这块金子,差不多能值一贯钱左右,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林公子太客气了。” “卫公公交待过,让这里有什么消息,立刻送到他那里去,我自然不会怠慢。”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这个宦官抱了抱拳,转身告辞。 此时他心情颇为杂乱,在安仁坊里转了转之后,便回到了国子监学舍,静静的等候宫里消息。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林昭因为忙活了一整天,心神有些疲累,便倒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吵醒他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林昭这会儿心理本来就比较紧绷,听到敲门声之后立刻惊醒,几乎是从床上跳了起来,披上衣裳就冲到了学舍门口。 门口的依然是上一次来找林昭的那个小太监,与他年纪相仿,见到林昭之后,他微微欠身,拱手道:“林编撰,老祖宗已经到务本坊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还在国子监静室?” 小太监摇了摇头:“眼下不太方便进国子监,在林编撰下午去的那座小宅子里。”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换身衣服,立刻去见卫公公。” 说着,他回屋换了一身新衣裳,收拾了一番头,便迈步走出了学舍,朝着国子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正准备出去的时候,林昭才猛然看到国子监门口站了一个一身青衣的中年人。 林昭连忙走过去,低头行礼:“七叔您怎么来了?” “一直没有走,刚才听人说有人进了国子监寻你,我就知道你要出门。” 林元达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你去哪?我送一送你。” 林昭心中有些感动,对着他深深作揖:“有劳叔父。” “应当的。” 就这样,叔侄两个人在夜色里同行,走到了白天那个小院子门口,林昭止步,回头看向林简:“七叔要进去否?” 林元达摇了摇头:“我送你到这里,就已经表明了态度,既然宫里的人是来找你的,有什么事情你去谈就是。” “三郎少年老成,我信得过。” 林昭点了点头,上前敲响了小院子的远门,不一会儿院门打开,林昭迈步走了进去,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进了院子的里屋。 里屋里,头花白的卫太监,依旧穿着一身紫袍,见到林昭走进来之后,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林编撰来了。” 林昭躬身行礼:“见过卫公公。” “用不着客气。” 卫公公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淡然道:“坐下来说话。” 林昭也不客气,很痛快的坐在了卫忠对面。 坐下来之后,他再一次的审视了林昭一遍,然后从怀里取出林昭下午递进宫里的那些稿纸,放在桌子上,淡然道:“这些东西,圣人都看了,圣人让咱家问一问林编撰,递上去两份初稿,是个什么意思?” 林昭微微欠身,沉声道:“学生觉得这一次的内容,可能宫中会觉得有些不妥,因此准备了两份,具体刊载哪一份,由宫里做决定。” 卫公公点了点头,伸手拿出那七张稿纸,笑着问道。 “那这几张纸,又是何物?” 林三郎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道。 “这些是宋王府世子李煦给我的。” 第一百四十七章 路子走宽了 那七页纸,并不是世子李煦给林昭的,而是太子殿下亲手给他的,不过这个时候,是不能直接提及太子殿下的。 毕竟太子是储君,不可能把他直接摆在皇帝陛下面前。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卫忠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意思是,这东西是东宫给你的?” 林昭连忙摇头,开口道:“卫公公,可不能这么说,只是宋王世子交给我这些东西,说他们已经查清楚这些事情的实情了,让我刊载在长安风上。” 林三郎早已经想好了说辞,继续说道:“只是我还没有见到证据,不敢直接写,因此自己编了个稿子写上去,没有带康郎中的姓名。” “学生只是国子监的一个太学生,侥幸才做了个总编撰,实在是不敢胡乱决定这种大事,因此把这些东西一股脑的送到了宫里去,交给圣人决断。” 说着,林昭对卫公公拱了拱手,小心翼翼的问道:“卫公公,圣人既然看过了。不知道圣人的意见是?” 卫忠面无表情:“林编撰的意思是,如果宫里不让你刊载此事,你便不会刊载了?” “那是自然。” 林三郎面色严肃,沉声道:“学生是圣人的子民,身上这个小官也是圣人封的,自然要听从圣人的吩咐。” 卫太监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林编撰年纪虽然不大,倒是一个难得的聪明人。” 说完这句话,他的脸色严肃了起来,沉声道:“圣人有口谕。” 林昭连忙起身,跪在了地上,低头道:“臣林昭,恭聆圣喻。” 卫公公也站了起来,声音庄重。 “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大周也有大周的法度,朕绝不会包庇触犯法度之人,长安风旬报,有昭罪扬善之责,但有恶迹,编撰司当照实写之,不必避讳。” 说完这段话之后,卫太监脸上的严肃褪去,他弯身把林昭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圣人的意思,林编撰听明白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问道:“圣人的意思是,要按照我写的那一版刊载?” 林昭写的那一版,就是对康东来恶迹略作掩饰的一版,不过只要朝堂里的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是在写康东来。 卫公公缓缓摇头:“圣人都已经说了,照实写之,不必避讳。” 老太监声音平缓。 “既然宋王世子已经给了林编撰几张稿子,林编撰又何苦再编一份出来?把这七页纸印上去就是了。” 林昭脸色微变。 那七页纸,是指名道姓直接提起康东来的,一旦通过编撰司印出去,林昭立刻就会成为康氏一系的眼中钉! 林三郎摇头苦笑:“卫公公,康氏权倾朝野,如何是我一个太学生招惹得起的?要不您老人家大慈悲,撤了我这个总编撰的位置如何?” “这个总编撰,非你做不可。” 卫忠皱巴巴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事情归根结底,是东宫让你去做,又是经过圣人默许的,有这东宫与陛下在身后,长安城里哪里有人能害得了你?” “你放心去做就是。” 林昭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卫公公拱了拱手:“既然卫公公这样说了,林昭只有拼死,以报圣人恩德!” “说的好像圣人要你上战场一样。” 卫公公笑着说道:“林编撰识得大体,又这样聪明,不似短命之相,一定能在长安城里长命百岁。” 客套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林昭低头对卫忠致谢之后,手里拿些那些稿纸,起身告辞。 卫公公也很客气,亲自起来相送,一直把他送到了小院子门口。 走到门口的时候,卫忠对着林昭微笑道:“林编撰且放心,长安城里的事情,都在圣人心中,你替圣人做事,圣人便不会亏待了你。” 林昭再次拱手致谢。 两个人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卫忠突然瞥到了林简正在院子门口等着,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对着林简拱手道:“正是巧了,大宗师也在。” 林简看到卫忠之后,也很意外,当即拱手还礼:“卫公公亲自到了。” “要叮嘱一些事情,不得不来。” 说着,他回头看向林昭,微笑道:“大宗师有个好侄儿,越州林氏又要再兴盛一代人了。” 听到这话之后,林简也微微有些诧异,然后沉声道:“不知小侄做了什么事情,值得卫公公这样夸奖?” “无事无事。” 卫忠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天色已经晚了,咱家要回宫歇息去了,大宗师也早些回去休息。” 说着,老太监微微躬着身子,走向了不远处的一顶轿子,几个轿夫抬起轿子,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等卫忠走远之后,林简才扭头看向林昭,低声问道:“三郎,宫里的意思是?” “照实写。” 林昭同样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宫里的意思是,按照太子殿下给我的稿子刊载,这样一来,长安城里东宫一系与康氏一系的矛盾,就会直接摆在明面上了。” 林简闻言沉默了一番,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这个局面,是意料中事,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个局面既然是由三郎你来开启。”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喃喃道:“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宫里也想看到这个局面。” 林三郎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按照东宫掌握的证据来说,这个局面对于康东来来说,几乎是个死局,就看接下来事情会演化到何种地步了。” 听到这里,林简再次感叹。 “早知道这样危险,这次便不带你进长安了。” 林三郎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叔侄两个人一路结伴回了国子监,到了国子监门口之后,林简走向了等候他许久的轿子,快到轿子边上的时候,他回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有什么事情,直接来平康坊寻我。” “长安城不比越州,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长安做出越州故事,即便真的要对你动手,多半也是要动用刺客,国子监里相对安全,从今天开始,入夜之后你便不要出门了,莫要置身险境。” 听到林简的吩咐之后,林昭立刻点头,开口道:“侄儿记下了。” 林简叹了口气,转身进了自己的轿子,离开了国子监。 而林昭也进了国子监,回到了自己的学舍之后,他点了一盏油灯,提着毛笔,开始在一张稿纸上继续写西行记的稿子。 西行记如今已经更新了十章左右,又被林昭魔改删减了一些,到现在,正好是写到三打白骨精这一段。 第一百四十八章 脚踩两只船 接下来的几天里,林昭除了待在学舍之外,便是前往编撰司,跟那些编撰一起整理下一期的稿子。 封编撰司彻底定稿之后,林昭又拿些稿子去东市,亲自盯着印刷的过程。 终于,在四天之后,第十期长安风,被林昭第一个拿在了手里。 拿到这本册子之后,林三郎心情复杂,回头对印刷作坊的匠人吩咐道:“明日辰时东市卖之前,任何人不得把册子带出作坊,所有人不听,便拿到京兆府问罪!” 长安风已经售了九期,这些印刷作坊的人也都知道规矩,当即纷纷对着林昭低头道:“知道了小大人!” 听到这个称呼,林昭有些无语,不过他今年才十四岁,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不对,而且他现在也没有这些心思跟这些人计较这些,林三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印制的小册子,沉声道:“给我取十本来,我带出去。” “这一期的册子干系重大,如果你们泄露出去,后果自负!” 提醒了这些工匠之后,林昭便带着十本册子离开了作坊,他没有回国子监,而是直接朝北,走向了东市北边的永嘉坊。 到了永嘉坊的那处太子别院之后,林昭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就有人开门,林昭已经来过这里两次,下人们见到他之后,都微微躬身行礼:“林公子。” 林昭默默点头:“我要见世子。” 很快,林昭就被请到了书房喝茶,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世子李煦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赶了过来,额头上甚至还带着汗水。 见到林昭之后,李煦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很是热情。 “三郎怎么想到来永嘉坊寻我来了?我今天不在这里,一直在王府。”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递到李煦身边,沉声道:“不负殿下所望,这是明日要售的长安风,殿下拿去看一看。” 李煦闻言,神情一动,立刻伸手接过这个小册子,直接翻到最后长安旬报一栏。 往日的长安旬报,一般只有五六页左右,而这一期的长安风,足有十余页,除却一些日常的新闻之外,其他都是太子交给林昭的那个小册子。 按照天子的吩咐,林昭一字不差的刊载了上去。 虽然是皇帝吩咐他这么做的,但是此举无疑是帮了东宫的大忙,因此林昭拿到小册子之后,第一时间就是来找李煦,卖这个人情。 他面色沉重,长叹了一口气:“这一次,小弟担了天大的责任,我只求殿下一件事情,我若是死在长安,还请殿下代为照顾我在越州的家人,再帮我那个可怜的未婚妻,寻个好人家。” 李煦这才放下手中的册子,抬头看了一眼有些悲壮的林昭,眨了眨眼睛:“三郎在刊载之前,没有先送到宫里给圣人看一看?” “送了。” 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说谎,也很难说谎,林三郎神色悲壮,缓缓说道:“只是小弟看到那些累累罪行,也心中愤怒,便私下里又写了一篇文章送进了宫里,或许是这篇文章生效,圣人才许编撰司刊载太子殿下给我的稿子。” “啧啧。” 世子殿下看了看林昭,颇有些羡慕:“如今三郎可以轻易直达天听,整个长安城里有这个本事的,也就二三十人而已,着实让人羡慕。” 他感慨道:“就连愚兄我递奏书上去,都要经过重重关卡,最少也要经过政事堂,而且不一定蒙递到圣人面前。” “只这一个本事,三郎便是长安城了不起的人了。” 他把看完的小册子塞进自己袖子里,然后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三郎放心,天子脚下,康贼一系的人再如何猖獗,也害不了你的性命,这一次你立功不小,我这就去东宫面见太子殿下,给你请功!” “请功就不必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有些不太好意思:“我想要点实在的东西……” 东宫虽然有一套自己的班底,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小朝廷,但是小朝廷毕竟还不是朝廷,因此记在东宫的功劳,目前只能算是空头支票,要等到太子继位之后才能兑现。 且不说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才能即位,即便是太子即位之后,这个空头支票作数不作数,还要两说。 “实在的东西?” 世子殿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林昭,笑道:“三郎要什么?要一些银钱,还是要一座宅子?” “微末小功,哪里敢要长安城的宅子。” 林三郎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开口道:“太子殿下在东市有不少印刷作坊,小弟想讨要其中一座,用来印一些自己的东西。” “嗯……这个不难。” 世子殿下沉吟了片刻之后,便爽快答应:“太子殿下在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是当初推行活字的时候弄出来的,如今大多给你的编撰司印书去了,不过应该还有一两个闲置的,回头我进宫,问一问殿下。” 林昭连忙点头:“多谢殿下。” 李煦面带笑容,跟林昭打了招呼之后,带着那份长安风,急急忙忙赶往东宫去了。 而林昭则是从永嘉坊离开,一路步行赶回国子监,走在半道上的时候,因为附中饥饿,他还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安仁坊,吃了顿油泼面皮。 回到国子监的时候,刚过午时,林昭马不停蹄,赶往了林简的书房,见到了林简之后,他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摆在这位大宗师面前。 “七叔,这是明日要卖的长安风,您先看一看,心里也多少有一些准备。” 林元达伸手接过,微微叹气。 林昭总共从作坊里带出了十本书,一本给了李煦,一本给了林简,又给了务本坊那个小太监两本,最后托人给太学的两个“前任”舍友,一人送了一本。 虽然不在一个学舍了,但是应该维系的感情还是要维系维系的。 把这几本书统统散出去之后,林昭回到了自己的学舍,反闩上门闩,然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把怀里剩下的四本书摆在桌面上。 盯着这四本书,林三郎有些出神。 “明天辰时,你们能不能轰动长安城不说,最少也可以轰动朝野了。” 林昭随手翻来一本,一边看,一边喃喃低语。 “我现在既算是东宫的人,又抱着皇帝的大腿,不知算不算是脚踩两只船。” 说到这里,他心中暗暗思量。 “反正是两父子,总不至于刀枪相见,踩了也就踩了,一个是现任皇帝,一个是未来皇帝,要是蒙踩的踏踏实实的,那也是我的本事。” “就算翻车了,了不起逃出长安就是…” 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事不好了! 次日上午辰时。 东市开市之后,就有一大批人涌了进来,争先恐后的进了东市大门。 这是很常见的场景,长安城东西二市,二百年来生意不断,一直十分热闹,每天早上开市的时候,就会有不少客人涌进来。 当然了,因为人潮拥挤,两市里自然会有不少偷儿,每天开市的时候,街道上都会有不少坊丁武侯巡逻。 当然了,今天的早市与平常的早市都不太一样,因为人群之中多了不少丫鬟以及家丁,这些人都是替自家的少爷小姐们抢购长安风的。 会屈身为奴的人,即便识字,也不会识得太多,他们能不能看懂西游记还是未知之数,但是各家的少爷小姐,一般都是读书的,不少人被西行记迷的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甚至人都消瘦了不少。 每一次新一期的长安风售,都会引起一阵抢购热潮。 当然了,除了东市这种普通渠道的购买方式之外,平日里其他期次的长安风,都会给长安城的一些宰相尚书府邸送过去几本,或者由齐宣与周德从林昭这里走门路拿去卖,因此很快就会传遍长安城。 但是这一期不一样。 在林昭的安排一下,整个长安城就只剩下去东市买书这么一条路径,其他的销售渠道,都被林三郎给切断了。 为的是不让周德与齐宣去得罪康氏。 可即便如此,在前几期的影响下,第十期还是迅涌向了长安各府。 时间到了中午的时候,林昭正在国子监的凉亭下面里翻书,有一个编撰司的编撰,一路小跑跑到了林昭面前,大口喘气。 “林……林总编,有人在东市免费送长安风。” 林昭放下书本,微微皱眉:“不是说好了一百钱一本么,谁做主往外送的?” “自然不是咱们司的人做主。” 这个编撰已经三十多岁了,擅长写文,苦着个脸说道:“是有人进了东市的店面,把店里所有的长安风统统买了下来,然后宣布免费赠送给长安百姓……” “好狠啊。” 林三郎感慨了一声,开口道:“既然人家付了钱,想送就让他送去,与咱们编撰司没有关系。” 长安风的销量虽然一直不错,但是定价毕竟不便宜,也只有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或者中产阶层会去买,真正的底层百姓愿意去买的,少之又少。 而按照老百姓爱占便宜的天性,只要有人宣布送书,哪怕他们看不懂,也会疯一样的去抢,然后这东西,立刻就能散步到整个长安。 很明显,这多半是东宫的手笔,毕竟对于他们来说,长安风的八十文钱一本的书价并不贵,他们可以轻易买下一千本一万本,然后往外面去送。 想到这里,林三郎合上手里的书本,感慨了一句:“东宫的第一波攻势已经打响了,不知道康东来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什么时候能做出应对。” 感慨完这一句之后,林昭再一次翻开手里的书本,翻了两页之后,啧啧摇头。 “周先生真是个人才,生在大周朝,实在是太可惜了。” ………… 东宫。 一身雪白锦袍的李煦,站在太子殿下身后,微微躬身:“殿下,都按照您的吩咐去做了,此时东市几个铺面的长安风,统统被我们自己人买了下来,正在那里往外放。” 太子殿下微微点头,开口道:“如此,康东来就算想做什么遮掩此事,这会儿也无能为力了,有了这个先手,咱们下一步动作就会顺畅很多。” 说着,他缓缓问道:“御史台弹劾的御史,联系好了么?” “一早就联系好了,上奏的奏书,也在两天之前写好,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他们便立刻上书弹劾康东来!” “很好。” 太子殿下抚掌赞叹了一句,然后回头看向李煦,开口道:“老八,你说父皇对此事不闻不问,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不好说。” 李煦低头叹了口气,开口道:“近些年来,圣人的心思越来越难琢磨了,猜不透他老人家到底想干什么。” 说着,他微笑道:“不过林师的这个侄儿,倒真是个人才,臣弟以为编撰司的稿子送到宫里去,圣人怎么也要回护一番,甚至会亲自出面平息此事,但是那个林三郎,居然莫名其妙把这件事情给办成了。” “确实是个人才,可惜身上还没有功名,不然倒是可以给他一份敞亮的前程。”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瞥了一眼李煦,问道:“那个韩有圭的儿子,务必要保护好,这个人是咱们能不能扳倒康东来的关键,决不能让他出了什么篓子!” 韩有圭,就是死在康东来手下的那位蓝田县令,其人家中失火,一家老小统统死于非命,只有一个幼子活了下来,东躲西藏,最近才被东宫一系探访到,保护了起来。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走足够的底气,对康氏难,毕竟做下这种大恶,已经不仅是国法容不容的地步了,天道也容不下康东来! 李煦躬身低头:“皇兄放心,他现在住在宋王府里,无论如何也不会出事。” “这就好。”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沉声道:“再有就是那个林三郎,这一次也算是替咱们出力不小,注意一些,莫要让康氏的人把他害了。” 听到太子提起林昭,李煦微微一笑,开口道:“说起林三郎,方才臣弟见他的时候,他还想跟殿下讨要一个东市的印刷作坊……” “给他就是。” 太子殿下回答的毫不犹豫,缓缓说道:“让他以身涉险,给他一处作坊也是理所应当的。” 这位国之储君声音低沉。 “这一次既然难,无论如何也要把康氏在长安城的势力清扫一空!” “肃清了长安城,才能慢慢想办法解决朔方。” 李煦微微低头:“臣弟明白。” …… 长安城外,康氏庄园里。 工部郎中康东来,正在与几个户部的官员饮酒作乐,他这些年在城郊建起的几座庄子,在长安城已经非常出名,不只有官员会来,就是一些入京考试的学子,甚至于一些太学生,都会慕名而来。 康东来建庄子只为拉拢人心,因此短短几年时间,门下就招揽了许多门客,这两年时间里,康氏门下的门客考中功名做官的,也不在少数。 眼下,康东来正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左拥右抱。 他怀里的两个少女,都是上上之姿,颇有媚态,正一左一右依偎在康东来怀里,喂他喝酒。 在他下,二十多个门客也在饮酒作乐。 康东来眯着眼睛,乐在其中。 正当他在享受的时候,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跪在了康东来身边,手捧一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声音颤抖。 “二……二爷!” “大事不好了” 第一百五十章 康氏姐弟(大家伙元旦快乐!) “大事不好了!” 这个人乃是康府的管事之一,他手里捧着一本新售的长安风,碰到了康东来面前,声音颤抖:“二爷,国子监所制的这个册子,今日售的最新一期,刊载了一些……诽谤二爷的文章!” 这个管事直接翻到长安旬报那一页,然后把它递给康东来,面色惶恐:“二爷请看!” 康东来虽然平日里喜欢舞刀弄枪,但是他能在工部任事,也算是熟读诗书之人,闻言立刻接过这个小册子,只看了两三句话之后,这位康二爷便脸色大变,等到看完之后,一张脸已经成了铁青色。 他手里拿着这个不起眼的小册子,厉声喝道:“马上派人,给我去砸了那几个卖书的铺子!” 那管事苦笑连连,低头道:“二爷,这东西一大早就开始卖,上午的时候还有人买了之后,在东市里免费放,如今长安城里最少有五六千本乃至于近万本,现在想要截断源头已经来不及了……” 康东来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冷静下来,然后缓缓说道:“这东西,是国子监所制?” 管事点了点头:“是国子监所制,不过前些日子,朝廷下了旨意,新立了一个编撰司主管此事,仍旧归属在国子监之下。” “国子监…” 康东来咬牙怒喝:“林元达!” 他大手一挥,对着周围的门客以及美姬们怒吼道:“散了去,滚远一些!” 康东来虽然职位不高,但是其实是长安城里的风云人物之一,在长安城的地位极高,他了怒,所有人立刻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散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康东来这才转身回了自己里屋,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吹干墨迹封好封口之后,他把书信递到一旁的管事手里,开口道:“以最快的度送到朔方去!” “告诉大兄,让他救一救我的性命!” 康东来心里很清楚,那个小册子上写的事情,件件属实,而林元达敢把这些事情爆出来,多半是掌握了关键的证据。 一旦这些罪名坐实,他康老二必死无疑! 管事连连点头:“小的明白。” 等到管事离去送信之后,康东来仍然觉得心绪难安,他立刻动身回了长安城,到了康府之后,立刻托人往宫里送了一封口信。 口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几个字。 “弟有要事,求见阿姊!” 康东来在长安城这么些年,自然有与宫中通信的手段,这封口信很快就借着一个小太监的口,传到了承欢殿康贵妃耳朵里。 康贵妃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先是微微蹙眉,犹豫再三之后,她唤过身边的太监,轻声道:“去,把卫公公请到承欢殿来。” 小太监立刻点头,没过多久就寻到了卫忠,把话传到了这位内宫大总管耳朵里,卫忠这会儿正在太极宫伺候天子,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缓缓点头:“知道了。” 小太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的离开。 正在太极宫里翻阅道书的天子,头也不抬,淡淡的问道:“康妃寻你?” 卫忠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陛下无所不知,真乃神人也。” “哪里有什么神人?” 天子呵呵一笑:“她想要出宫去见她的那个兄弟,就只能通过你来告知朕,你自去就是,告诉她,朕许她出宫了。” 卫忠点了点头,低头道:“陛下,妃嫔出宫要经过皇后娘娘肯,这件事要不要知会皇后娘娘?” “不必了。” 天子面色平静:“此事非是后宫之事,而是朝堂之事,放她出宫去罢,她不出宫,她那个弟弟过几天说不定就被押赴刑场了。” 卫老太监恭敬低头。 “奴婢明白了。” 说完,卫忠躬着身子退出了太极宫。 等到卫忠离开之后,圣人合上手中的道书,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且让朕看一看,你们的本事。” …… 承欢殿里,康贵妃成功从卫忠手里拿到了出宫的令牌,顿时千恩万谢,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带着几个太监宫女,离开了皇城,来到了长安城里的康府之中。 贵妃娘娘回家省亲,康家上下顿时跪了一地,包括康贵妃的亲弟弟康东来,也跪在地上,瑟瑟抖。 康氏姐弟三人,年纪其实都不算太大,康贵妃虽然是康氏兄弟的姐姐,但是今年也才三十三岁而已,至于康氏兄弟,也都是在三十岁左右。 这位贵妃娘娘自小就生得漂亮,因为姿容绝艳,十多岁就被选进宫里,这么多年下来,她不仅没有容貌凋零,反而变得愈美艳。 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在后宫受宠十余年。 可是此时,这位看起来像是二十多岁的贵妃娘娘,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二弟,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康东来咽了口口水,咬牙道:“阿姊,林元达要杀我!东宫要杀我!” 康贵妃心里一惊,伸手把自己的兄弟拉了起来,低声道:“什么意思?” 康东来起身,把自己的姐姐拉到了自家静室,然后从袖子里取出那本已经有些皱巴巴的长安风,递到康贵妃手中,声音微微有些颤抖:“阿姊你看,这东西是国子监所制,眼下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城,若这些罪名坐实,我生十个脑袋也死了!” 康贵妃很快看完了最后那一部分,然后放下手中的册子,冷冷的看了康东来一眼:“这书上所写,你都做了,是不是?” 康东来咽了口口水,低着头没有说话。 他当然做了,如果没有做,他也不会慌张成这个样子。 而且,他这些年做得恶事,远远不止这些,书上所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康老二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阿姊,小弟也是听从你和大兄的吩咐,在长安城里聚拢势力,招揽人才……” 康贵妃狠狠地瞪了自己的兄弟一眼,怒声道:“招揽人才你就可以在天子脚下,杀害朝廷命官?!” “去年你派程敬宗去越州,便是一个昏招,不知道是个什么脑子,居然让山贼进城去杀林元达,你把他得罪成这个样子,他岂能不报复你?” “你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康贵妃语气凌厉:“早晚咱们满门上下,都要被你害死!” 康东来苦着个脸,低头道:“阿姊,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救一救我的性命……” 康贵妃用手拍了拍自己波涛起伏的胸口,心中怒气消了一些,冷声问到:“知会东平了没有?” “已经让人给大兄送信了……” “你明日就去跟工部告假,暂且不要出现在人前了,这件事暂时能拖便拖,等东平那边的回应。” 说到这里,康贵妃看向了自己手里的这个小册子,再次蹙眉。 “再查一查这个册子,出自谁人之手。” 下一章随缘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你死期到了! 因为一本小册子,长安城为之大乱。 奥迷林昭弄出这东西开始,长安风已经行九期,有着前九期的铺垫,第十期甫一售,就卖出去了两三千本,后来再加上东宫的人免费放,只一天时间,编撰司准备的第一批五千册长安风,就已经全部“卖”了出去。 长安城总人口也就一百多万人而已,一天之内出去五千本,再加上诸夏子孙祖传的八卦能力,皇帝小舅子为非作歹的事情,最多只要一两天时间,就能便传京城! 事情终于按着东宫预想的剧本进行下去了。 长安城里,看到了康东来劣迹之后的老百姓们,自然群情激愤,酒楼茶馆里到处都是对于康东来的议论。 这个时代的老百姓,都是天子的子民,他们即便痛恨康东来,也不敢做出什么太过过激的举动,因此短时间内长安城里依旧安然无恙,只是茶楼酒肆里,多了一些闲谈而已。 与此同时,御史台东宫一系的御史们,已经在起草参奏的文书,只等三日之后的大朝会,便会一同上书参奏康东来。 原本明面上还算稳定的长安城,此时也开始风雨大作。 东宫一系的人开始在长安各坊宣讲康东来的恶迹,意图一击致命,而康氏那边也没有闲着,也在积极准备应付的手段。 而作为这一次事件的导火索,林大总编连门也不敢出,甚至连饭堂也不敢去,他害怕去饭堂吃饭的时候,莫名其妙被某个太学生一刀捅死了。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让前舍友齐宣给他送了一份饭过来,齐大公子也很仗义,没过多久就提着饭盒进了学舍,他把饭盒放在了桌子上,看着颇有些紧张的林昭,无奈摇头:“国子监算是长安城里最干净的地方之一了,三郎何至于紧张成这个样子?” “你不知道康家人的凶恶之处。” 林三郎这会儿坐在椅子上扒饭,闻言放下手里的筷子,抬头看了看齐宣,心有余悸的说道:“去年在越州,我七叔因为得罪了康家人,康家人在官面上奈何不得他,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事情么?” 齐宣摇了摇头。 “不管他们做了什么,但是大宗师现在总是安然无恙的在长安,不是么?” 林昭苦笑连连:“当时康大将军的妻弟程敬宗,勾结越州东白山山贼,放纵山贼进了越州城!” “兴文坊林家连同附近的几个家族,死伤一百多人,我七叔差一点便死了!” 说着,林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开口道:“当时,是我豁出命来,救下了七叔,不然齐兄以为,我一个越州林氏的旁支子弟,如何能够跑到长安城里来读书?” 齐宣神色怪异。 “我一直以为你是大宗师的私生子……” …… 林三郎瞪了他一眼,摇头苦笑:“罢了,不与你计较这么多,你只需要知道,康家人凶恶得紧,我这一次把他们得罪狠了,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所以我准备,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出门了。” 林三郎面色严肃:“保命要紧。” “劳烦齐兄你今日给我送饭过来,不过齐兄你还是尽快离开罢,免得给那些人看到了,会迁怒到你身上。” 齐大公子面色平静,冷冷一笑:“我从学舍里搬出去,就已经给足了康家面子,真论起来,我家并不怕他们家,他们再如何胆大包天,也不敢动手杀我。” 这话倒是真话,齐宣的父亲乃是范阳节度使,与康东平同为大周十大节度使之一,也在外面掌兵,虽然兵力与朔方相差不少,精锐程度也略有区别,但是康东平只不过是靠裙带关系上位,论军中资历,齐宣的父亲是要高出很多的。 康家或许真的仗着圣眷胡作非为,但是齐宣作为皇帝的亲外甥,如果真的死在康家人手里,那么康家的圣眷也就失了,朝廷虽然顾忌朔方,但是真打起来,朔方不可能以一地抗一国。 林三郎闻言,眼睛一亮,开口道:“既然齐兄不怕康家,那太好了,麻烦齐兄每天给我送一两顿过来……” “……” 齐大公子摇头笑了笑。 “哪里能谨慎成这个样子?” 林昭这会儿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手中的碗筷,无奈叹气:“齐兄没有见过那些山贼的利刃,没有见过那天林家大宅里的鲜血,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对康家就有了深深的忌惮。”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完全不讲规矩的人。” “既然如此,便不要去得罪他们嘛。” 齐宣摇头道:“长安城里那么多平日里嚷嚷着要弹劾康家的忠臣义士在,何至于让三郎你一个少年人去当这个出头鸟?” “这里面情形复杂,一时半会跟齐兄你说不清楚。” 林昭把碗筷收拾了一番,开口道:“等哪天没有什么危险了,我请齐兄出去吃顿饭,再慢慢与你分说。” “得了吧。” 齐大公子白了林昭一眼:“上一次在潇湘楼,还是周胖子付的帐,这辈子能不能吃到你林三郎一顿饭,还是未知之数。” 两个人正躲在学舍里说话的时候,学舍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然后门口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林昭学子在不在?有人找你。” 林昭与齐宣对视了一眼,然后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对着门口开口道:“麻烦师兄帮我转告一声,就说我不在国子监!” 门口的太学生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是个姑娘,生得很是好看,在前院等着你呢。” “姑娘?” 林三郎躲在房间里,在心中思索了一会儿,没有想起来自己在长安城里认识什么姑娘,他心里暗暗思量。 难道是……澹然到长安来了? 不至于吧…… 林昭暗暗想到。 自己来长安前后也才三个多月,三元书铺的生意就算做得再快,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能到长安城里来,况且她就算要来,也应该提前给自己写信才对。 毕竟这几个月时间,两个人虽然分居两地,但是书信一直没有断过。 见林昭一副犹豫的模样,一旁的齐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个姑娘怕个什么,大不了我与你同去就是。” 林昭摇了摇头:“齐兄还是不要与我一同出现为好,不然你不是白搬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咬牙道:“罢了,我出去见一见就是,大不了离得远一些,光天化日之下,他们总不能在国子监暴起杀人。” 想到这里,林三郎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推开房门,大踏步走了出去,对着门口的太学生拱了拱手。 “多谢师兄,我这就去见她……” 他话音未落,这个太学生突然冷冷一笑,从腰里腰里抽出一把匕,径直朝林昭冲了过来。 寒光闪闪! “林三郎,你死期到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受伤了! 这人看起来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太学生,身穿白色便袍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腰间悬着一枚环玉,典型的太学生打扮。 整个国子监里,一眼望去,十个监生有七八个都是如此打扮。 正因为如此,林昭才全无防备。 当这个太学生把怀里藏着的匕掏出来的时候,林昭才反应了过来,他年纪小,再加上又跟赵籍学了一段时间的吐纳,反应极快,立刻飞后退,让这个刺客的第一击落在了空处,这个面容极其普通的“太学生”呵呵一笑,直接一步抢了过来,轻轻一划,闪亮的刀光划过林三郎的胳膊! 他身上的太学生袍服被直接划开,胳膊上也被划出了一个三寸长短的口子! 这个太学生手持匕,对着冷冷一笑:“一个初来长安的乡巴佬,也敢这样得罪人,今日就让你知道,有些人是你得罪不起的!” 说完,他一横匕,就要再次冲过来。 这个时候,屋子里的齐宣也已经现了外面不对,他算是将门出身,直接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冲了出去,这个时候,那个刺客正在对着林昭冷笑,就要扑杀上来。 齐大公子怒冲冠,横剑在手,喝道:“哪里来的贼人,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在国子监行凶!” 齐宣虽然有些瘦弱,但是并不是什么文弱之辈,直接提剑就冲了上去,一剑刺向敌人面门,那刺客慌忙躲闪,险险的避开了这一剑。 齐宣微微冷笑,直接改刺为削,砍向刺客胸口。 那刺客慌乱之下,只能用匕格挡住齐宣手中的长剑,两个人交手短短数招,这个刺客就险些数次丧生在齐宣剑下! 毕竟是将门子弟,齐宣的功夫底子十分深厚,再加上他占着武器便宜,只数招下来,便已经把这个刺客逼在了下风。 这刺客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忽然抬手,把手中的匕丢向齐宣,齐大公子急忙避开,再一抬头,那个刺客便已经消失在了面前,闯进了许多太学之中。 齐宣提着长剑,正要追过去,突然回头看见林昭因为受伤,已经躺在了地上,他犹豫了一下,回头把林昭扶了起来,然后抬头看向已经围了起来的太学生们,冷声喝道:“愣着做什么?去请大夫,去报大宗师,报京兆府!” 这一下,这些太学生们才如梦初醒,按照齐宣的吩咐去办事去了。 齐宣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看向身边的林昭,开口问道:“三郎,你没有什么大碍罢?” 林昭虽然受了伤,但是并不是很严重,只是皮肉伤而已,闻言缓缓摇头:“没有什么大碍。” 说着,他抬头看向齐宣,声音低沉:“齐兄,刚才那个人,没有想要杀我。” 见到齐宣疑惑的表情,林昭继续说道:“若他真想杀我,齐兄你没有走出学舍之前,我便已经死了,他故意停下来与我说了一句狠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 “给我拖延时间。” 林昭不顾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低声道:“那个时间足够他一刀捅死我,任何一个刺客,都不至于犯下这种低级错误,除非他本来就没有想要杀我。” 林三郎总右手捂着自己左臂的上,目光闪动。 齐大公子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颤声道:“三郎的意思是,今天刺杀你的人,非是康家,而是……东宫?” 林昭默默摇头。 “我也不知道。” “不过按照常理推之,如果是东宫想要对我下手,最好的效果应该是直接把我弄死才对,而不是像这样,过来轻飘飘的划了我一刀。” 两个人正在小声嘀咕的时候,国子祭酒林简已经匆匆赶到,他直接来到林昭身边,看到林昭手臂上那道有些吓人的刀伤之后,林大宗师气的浑身抖,他俯下身子,低声问道:“三郎,没有大碍罢?” 林昭摇了摇头。 “皮外伤,最多大半个月也就好了。” 元达公这才深呼吸了一口气,怒声道:“无法无天,真是无法无天!”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学问斯文之所,竟然有刺客潜入伤人!” “这件事不追究出一个结果,林某这辈子的圣贤书,就算是白读了,不给三郎你一个交代,”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昭伸出右手,一把拉住林简的衣袖,然后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低头道:“七叔不要心急,这件事是谁做的还是未知之数,七叔先把我遇刺的事情宣扬出去,别的什么都不说,就只说我被刺客重伤。” 林三郎眨了眨眼睛,低声道:“生死不知。” 说完这句话,林昭捂着自己满是鲜血的衣袖,缓缓说道:“再者,我需要一处养伤的地方,除了宫里的人之外,其余的人我一概不见。” 林简冷静下来之后,也想出了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他低声问道:“三郎,我带你回平康坊养伤?”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麻烦七叔了。” 就这样,林三郎受伤之后,很快就被大宗师给带走了,国子监的学舍门口,只留下一摊血迹,林简下令国子监任何人不得清洗这滩血迹,然后就带着林昭离开了国子监。 …… 林昭离开国子监之后,他遇刺的消息很快送到了长安各处,最早收到消息的,自然是太极宫的皇帝陛下,这会儿他正在太极宫里琢磨今年的开销用度,突然老太监卫忠,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躬身道:“陛下,国子监那边有消息传来。” 天子放下手中的毛笔,淡然道:“国子监能有什么消息?是那个林昭的事情?” 卫忠点了点头,苦笑道:“陛下,林昭在一个时辰之前遇刺,据说受伤不轻,被林元达带回了平康坊的坊中医治,伤势具体如何还不甚清楚。” “那个林三郎……遇刺了?” 天子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他呵呵一笑,开口道:“是东宫干的?康家干不出这种蠢事。” 卫忠摇了摇头:“现在还分辨不出是谁干的,奴婢已经派人详查了,一有消息,立刻就送到陛下的桌案上。” “如查罢。” 天子懒洋洋的挥了挥手,开口道:“别忘了给那个林昭配个太医去,归根结底他是替朕办事才得罪了人,如今因为朕的事情,连累他受此磨难,怎么也不能让他死了。” 卫忠恭敬点头。 “奴婢明白。” 同样一件事情,每个人的看法都大不一样。 不同于天子的云淡风轻,东宫的正主与康东来拿到这条消息的时候,脸色都很整齐的变得极为难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关键的小人物 世子殿下李煦,收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去了一趟国子监,可是等他赶到国子监的时候,林昭已经被林简带回平康坊去了,无奈之下李煦只能赶往平康坊林府,只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能在平康坊见到林昭,只在林家的书房里,见到了大宗师林简。 李煦对着林简恭敬拱手:“林师,听说三郎为刺客所伤,听到消息之后,学生便立刻赶过来了,不知道三郎现在……” 此时的林元达,脸色冷漠。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李煦,然后声音低沉:“是你做的不是?” 李煦连连摇头,苦笑道:“林师这是哪里话,您是我的老师,三郎便是我的师弟,从他进长安之后,我跟他关系一直不错,哪里会害他?” “你们关系是不错。” 林简闷哼了一声,冷笑道:“否则他现在应该是死了才对!他是受圣人诏命办事,如果办事第一天便死了,康东来便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罪过,是也不是?” 李煦连忙摇头,苦着个脸:“林师这话,便是在打学生的脸了,三郎在长安风上刊载康东来劣迹,基本上算是学生的授意,如果长安风刚售,学生便寻人对他动手,那学生成什么人了?” “我是您教出来的学生,万万干不出这种下作之事!” 林简瞥了一眼李煦,缓缓说道:“因此三郎未死,那刺客伤了三郎之后,转头便走,如此一来你们既不用做小人,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李煦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元达深深作揖:“林师现在的心情,学生可以理解,这个当口学生说什么,林师可能都不会信,京兆府已经在追捕那个伤人的刺客,学生也会去跟进这件事,等那贼厮落网,事情便水落石出了。” 说着,他起身对着林简拱手作别,有些无奈。 “学生这就去追问此事,一定给林师一个满意的交代。” 说完,他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站在正堂的林元达,看着李煦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巧此时林夫人,端着茶水走进来,她在正堂看了看之后,轻声问道:“李世子怎么才说上两句话便走了?连茶也没有喝上。” 林简闷哼了一声:“他自然有他的事情要忙。” 说着,这位大宗师径直坐了下来,自己喝了口茶,然后抬头对林夫人说道:“夫人,三郎这段时间就在咱们家养伤,你写封信给岳父大人,让他派点人过来护着咱们家院子,决不能再有什么意外了。” 林夫人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这朝堂储君之争,本就惨烈,老爷你入仕不久便在东宫讲学,逃不开这件祸事也就罢了,怎么刚进长安没有多久的三郎也参与进来了?” “他还是个少年人,哪里禁得住长安城里的这些风雨?” 林元达闻言,也长叹了一口气:“也是怪我,当初不该让他去弄什么长安风,如今因为这个小册子,他已经被有心之人拉到了漩涡的中心,走不脱了。” 林夫人坐在林简身边,轻声问道:“老爷,你说是谁伤了三郎?” “我也想不明白。” 元达公脸色有些不太好看:“按照常理推之,应该是东宫,可是如果东宫做出这种事情,便会彻底惹恼我,这对东宫并不是一件好事,李家那两兄弟虽然有时候有些鲁莽,但是并不蠢笨,他们多半不会干这种事情。” “至于康氏……” 林元达摇了摇头,低声道:“除非康东平现在就有能力打进长安城,不然他们干不出这种作死的事情!” 林夫人坐在自家老爷身边,也微微蹙眉。 “这长安城里的局势,连老爷你也看不分明了么?” 元达公摇头苦笑,没有多说什么。 ………… 李煦离了平康坊之后,便直接赶往东宫,此时太子殿下也在东宫等着他的消息,因此他很顺利的在东宫书房,见到了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一把捉住李煦的衣袖,有些焦急的问道:“老八,事情如何了?” 李煦微微摇头,苦笑道:“林师对这件事情颇为恼火,他觉得是东宫派人伤了林昭。” 听到这句话,太子殿下微微皱眉,继续问道:“那个伤人的刺客,捉住了没有?” “那人穿着国子监的袍服,混进了太学生之中,很快消失不见,暂时还没有找到,不过京兆府已经在全力搜捕此人,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殿下。” 听到这里,太子殿下摇头叹了口气:“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顺遂,终究会横生枝节。” 李煦站在太子殿下身后,沉声道:“殿下,后天便是大朝会,咱们要照计划弹劾康东来么?” “自然是要弹劾的。” 太子殿下的目光终于凌厉了起来,他闷哼了一声,开口道:“这厮这几年时间,在长安城里大肆笼络宾客,已经招揽了不少门人,内庭有康妃,边疆有康东平,如果再任由长安城里的康东来做大,再过几年,长安城里,哪里还有我们兄弟的容身之处?” “这一次咱们筹谋已久,必须要毕其功于一役!”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顿了顿,开口道:“至于那个林昭,并不是十分关键,等过些日子,孤亲自去安抚安抚林简就是。” 李煦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后天弹劾康东来的时候,要不要把今日他派人刺杀林昭的事情写上去?” 听到这个问题,太子殿下不禁大皱眉头。 如果不写康东来最近的劣迹,那么不免有些虚假,如果写上去了,基本上就是坐实了东宫派人刺伤林昭的事实。 “还是写上去罢。” 太子殿下沉声道:“回头孤给京兆府去文,让他们尽快把那个伤人的凶手捉拿归案,还你我兄弟一个清白就是。” 李煦点了点头,然后叹息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林三郎,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出来。” 太子殿下也大有同感,感慨道。 “林简的这个侄儿,如今在长安城里,是一个关键的小人物。” …… 与此同时,长安城康府里,康东来也已经收到了林昭遇刺的消息。 这个长相有些粗野的康家二爷,气的浑身抖。 他咬牙切齿,怒骂道:“这两个李家的小子,何其歹毒,分明就是想要死!” 说到这里,他愤怒的敲了敲桌子,大声叫嚷:“如给京兆府递信,限他们三日之内拿到凶手,不然老子一定上书参他们!” “让咱们家的人手,也在长安城里四下查探,把那个伤人的贼厮,给老子寻出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康东来下狱!   原本林昭在长安城里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虾米,他的生死存亡,不会在长安城里造成任何波澜,但是因缘巧合之下,林昭现在,竟然成了这场风波的正中心。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如太子所说,他成了一个关键的小人物。   在林昭进入平康坊休养的第三天,正是朝廷大朝会的日子。   潜入国子监刺杀林昭的那个贼子,依然没有消息,而第十期长安风在长安城里,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除了太子殿下提前安排好的御史台御史之外,还有不少其他的御史,也跟着风闻奏事,一齐上书参奏康东来种种劣迹。   除此之外,御史台御史章符,跪在太极宫大殿里,对着天子泣血上奏。   “陛下,乾德五年,臣之挚友蓝田县令韩有圭家中突然起火,一家六口人统统死于非命,臣得知消息之后赶赴现场,只见到了几具已经完全焦黑的尸体。”   他跪在地上,垂泪道:“韩有圭为官多年,清廉守节,不曾害人半点,祸民半分,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奈何一家老小,竟然统统死无全尸!”   “臣原先只以为是苍天无眼,可半个月前臣竟然收到了故友幼子的消息,臣前往查访之后,竟然得知故友幼子得以幸存!”   章符咬牙道:“臣询问故友之子,才知道故友当年并非死于意外,乃是有人潜入家中,先杀人后纵火,韩家幼子藏在了地窖之中,才得以侥幸活命!”   章符跪地叩,对着天子泣道:“请圣人为我大周朝廷命官做主!”   此时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之上,他看了看跪在地上叩的章符,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御史,皱眉道:“朕之治下,竟然有人杀害朝廷命官,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看向章符,沉声道:“可知道是谁人下得手?”   章符咬牙切齿:“韩家出事之前,曾经与工部郎中康东来有过冲突,其后没有多久,一家老小便死于非命!”   “臣暗中查探数月,终于探得一些零星的消息。”   章符从袖子里取出两页有些残缺的纸张,双手捧在受伤,咬牙切齿:“当年对韩家下手的,乃是万花山上的一伙山贼,臣前几日离开长安,亲自前往万花山探访,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一些当年康东来写给那伙山贼的书信!”   “请圣人过目!”   天子点了点头,给了身边的卫忠缓缓说道,开口道:“递上来。”   卫忠连忙低头,走下来接过了这两张残破的纸张,双手捧着递到了天子手里,天子接过这两张白纸,简单看了两眼之后,他瞥了一眼左的大臣,语气平静。   “刑部何在?”   刑部尚书钱铮立刻出列,躬身道:“臣在。”   天子把这两张纸放到卫忠手里,开口道:“交给刑部,比对笔迹。”   卫忠连忙低头,把两张纸接在手里,捧了过去。   天子又抬头看向百官,开口问道:“工部康东来何在?”   工部尚书岳尚书出班,开口道:“回陛下,水部司郎中康东来昨日说自己身染重疾,告病了。”   “告病了?”   天子面无表情,开口道:“告病也没有用,大理寺。”   大理寺卿立刻出班,低头道:“臣在。”   “立刻着手查探此事,找人去康家看着康东来,只要查到证据,立刻把康东来拿进大理寺审问。”   大理寺卿恭敬低头:“臣遵命。”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天子抬头看向百官,沉声道:“诸卿还有事否?”   御史台诸多御史,纷纷出列:“臣有本,弹劾工部康东来,强抢民女!”   “臣参康东来,谋害人命!”   足有七八个御史,出班参奏:“臣等,均有本,参奏工部康东来!”   七八个御史出列,把康东来的罪状说了个遍,等到所有人说完之后,天子才微微一笑,开口道:“还有么?”   众人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一个御史出班低头道:“陛下,臣也参康东来!”   “前几日,国子监编撰司林昭,在长安风上刊载康东来劣迹之后,竟然在国子监之中被贼人刺杀,臣参康东来,刺杀朝廷命官!”   天子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还有否?”   文武百官一阵安静。   片刻之后,仍旧无人说话。   天子点了点头,开口道:“既如此,朕知道了。”   “康东来如此劣迹斑斑,朕也闻之骇然,着大理寺立刻拿康东来下狱,交三法司一同查办此事。”   天子面露怒色,冷声道:“如若查实,直接拉到西市街砍了!”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主官一同出列,开口道:“臣等遵命!”   到这里,天子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就算是到头了。   接下来,又处理了一些日常事务之后,大朝会才在卫忠的一声高唱之下,缓缓散去。   至始至终,在这件事情当中,国子祭酒林元达,一直一言不,等到大朝会散去之后,他也是默默退出了太极宫,沉默不语。   走到了朱雀门的时候,在朝无职无法上朝的李煦,才赶了上来,追在林简身后,低声问道:“林师,三郎情况如何了?”   元达公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面无表情:“康东来下狱,世子与太子殿下的目的,已然达到了,此时就没有必要再过问我那个侄儿的事情了罢?”   李煦苦笑道:“林师对我误会甚深,三郎受伤的事情,绝对与东宫无关。”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说了,康东来只是交给三法司处理,究竟有什么结果,如今说来还为之过早。”   东宫的目的,是要把康东来置于死地,最少也要把他赶出长安城,这样一来,长安城里康氏一系的势力,将会随着康东来的离开逐渐坍塌。   这样一来,朔方的康东平与后宫的康贵妃,便很难再联系到一起,凭借一个朔方,没有办法对抗朝廷,这样一来,康氏对于东宫的威胁,基本上就会烟消云散。   当然了,即便康贵妃之子失去夺嫡的希望,单单一个朔方,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麻烦,这个麻烦,还需要太子嗣位之后,慢慢去解决才成。   林元达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李煦一眼,默然道:“东宫的事情,在那个凶手捉拿归案之前,我不会再过问了,至于三郎,在痊愈之前,世子还是不要与他见面了。”   李煦沉默了下来,然后对着林简深深作揖。   “林师,学生在朝堂里上下奔忙,只为拨乱反正,正本清源。”   “为非作歹的事情,学生绝不会去做。”   他低头苦笑:“等凶手落网,林师对于东宫的误解,自然烟消云散。” 弟一百五十五章 探望 林昭受伤不重,但是也不算轻。 他的左臂,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流血不少。 如果是在后世,这种伤势去医院简单处理一下也就是了,但是这个时代,一旦金气入体,受了感染,就会成大问题,甚至会危及性命。 对此,林三郎颇为慎重,他用煮沸的盐水给伤口消毒之后,才让大夫给包扎好。 其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便不再过问国子监以及编撰司的事情,只安心在林家里养伤,无聊的时候,就翻几本书看一看,在这几天时间里,就只有林家的二儿子林湛,偶尔会过来探望探望他。 林昭本就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幼年牧牛的时候,与那只大青牛都能玩一天,这会儿虽然一个人独住,但是并不觉得寂寞,反倒自得其乐。 到了他受伤的第四天的时候,平康坊林家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 本来按照林简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来探望林昭,但是当这个客人的马车停在林家门口,下人上前通报的时候,就连娘家势力极大的林夫人也被惊动了,亲自到林府门口迎接。 马车里走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见到了林夫人之后,她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半个多月没见,林家妹妹又好看了一些。” 京城的官员有官员的圈子,贵夫人们自然也有贵夫人们的圈子。 林夫人对着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微微低头,轻声笑道道:“长公主怎么有空,亲自到敝府来了。”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的胞妹,丹阳长公主李宛若。 长公主抬头看了一眼林家的门匾,然后轻声道:“听说妹妹家里的那个侄儿被人刺伤了,我闲来无事,就过来看一看。” 说着,她把手中的团扇递在林夫人面前,轻声道:“这孩子与我家宣儿关系很好,前些日子我过生辰的时候,他还送了我一把扇子,当时我还没有怎么太在意,事后拿出来翻看的时候,才看到上面题了一小词。” 林夫人这才朝着这把团扇上看去,只见上面果然用小楷写了两三行小字。 “象服华年两鬓青,喜逢生日是嘉平,何妨开宴雪初晴。” “酒劝十分金凿落,舞催三叠玉娉婷。满堂欢笑祝椿龄。” 这词没有写名字,比较难得的是虽然内容颇为华贵,但是并不媚俗,读起来反而很是平顺自然。 “这几句词写的十分应景,与当日生辰宴上的景象一般无二。” 丹阳长公主看着这把团扇,轻声道:“我看到这词的时候,生辰宴已经过去了十多天,这词便没有能够公布出去,难得的是林三郎一介少年人,也能沉得住性子,至今也没有把自己的词作公诸世人。” 林夫人看着这把团扇,愣神了片刻,然后笑了笑:“我家三郎天生就不怎么喜好名声,想来也是与齐公子交好,才写了这祝词送给长公主。” “确实是个好孩子。” 长公主微笑道:“所以听闻他受了伤,我就想着过来看一看。” 林夫人侧开身子,把长公主请进了林府,两个贵夫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林夫人压低了声音,轻声叹息道:“不瞒长公主,我家三郎这番牵扯到了朝堂争斗的漩涡之中,很是凶险,老爷他出门之前亲自交代了,不能让任何人再见他,长公主的心意林家收到了,等会妾身一定向三郎代为转达。” 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只是实在是不敢把长公主也牵扯进来,您在这里坐一坐,妾身亲自送您出去。” 丹阳长公主拉着林夫人的手,微笑道:“宫里的圣人仍然是我皇兄,长安城里便没有人能够把我怎么样,我要见谁便见谁,康家兄弟见到我还要磕头呢,要避也应该是他们避我,哪里有我避他们的道理?” 她笑容和煦:“林家妹妹,我都亲自跑过来一趟了,你就让也见一见罢,免得我回家之后,也心中挂念。” 林夫人是个聪慧之人,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丹阳长公主,轻声问道:“长公主来见三郎,恐怕非是为了一把团扇那么简单罢?” “其中是有一些隐情。” 长公主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这些隐情,暂时不方便与林夫人细说,等时间长了,林夫人自然会明白。” 她对着林夫人微笑道:“总之,我不怕受林三郎牵连,也不会害他就是,看在我亲自跑过来的份上,妹妹让我见一见他,可好?” 林夫人看了看丹阳长公主,犹豫了片刻之后,缓缓点头:“如此,长公主随妾身来。” 丹阳长公主含笑点头,跟在林夫人身后,进了林家的后院,来到了林昭休养的小院子门口,林夫人上前,轻轻扣门:“三郎,有人来探望你了。” 片刻之后,院子门被打开,左臂被一条白布吊在脖子上的林三郎,用右手打开了远门,他先是看向林夫人,又看了看林夫人身后不远处的丹阳长公主,顿时满脸愕然。 “叔……叔母,长公主怎么来了?” 林夫人瞥了林昭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我如何能够知道?长公主非要看一看你,我拦她不住,你快去与长公主见礼。”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三两步走到丹阳长公主面前,因为左手受伤,他只能微微欠身:“晚辈林昭,见过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连忙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声音柔和:“你受了伤,便不要拘礼了,伤势可好一些了?” 林昭用右手挠了挠头,老实巴交的说道:“其实没有什么大碍,就是一些皮肉伤,是叔父让我躲在这里避祸,才一直没有出去。” 丹阳长公主点了点头,开口道:“现在外面确实有些混乱,你能躲在这里也是好事,若是哪天林家躲不住了,你便去我府上躲一躲。” 林三郎立刻低头致谢:“多谢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回头看了一眼林夫人,微笑道:“妹妹,我能不能与三郎单独说几句话?” 林夫人立刻会意,笑着说道:“我去给长公主泡壶茶去。” 说罢,她迈着步子,离开了这座小院。 等林夫人走远之后,丹阳长公主才上下打量眼前这个挂着一条胳膊的少年人,看了几遍之后,忍不住感慨道:“真是相像,你与你娘亲年轻的时候,最少有七八分相似。” 林昭心神一震,呆呆地看着丹阳长公主。 “您……认得我娘?” 长公主含笑点头。 “你母亲姓郑,是不是?” 林三郎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 “是姓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林二娘的身世 林二娘在东湖镇生活了十几年,都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姓是什么,也只有林昭父子知道她本姓郑,不过她从来不愿意提起从前的家族,林昭本来以为自己的母亲是以流落风尘为耻,不愿意带上原来自己原来的姓氏。 因此这些年来,林昭也尽量不在母亲面前提起或者问起这件事,免得惹她伤心。 但是眼前这位丹阳长公主的话,却是让林昭心头大震! 这位当朝天子的胞妹,在长安城里都算是最顶尖的丹阳长公主,居然…… 是认得自己母亲的! 丹阳长公主看到林昭的这副表情,微微叹了口气:“看来你母亲没有与你提过她的身世。” 林昭摇了摇头,然后抬头看向丹阳长公主,开口问道:“长公主……如何知道我母亲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丹阳长公主无奈的摇了摇头,迈步走进了小院的里屋,轻声道:“本来你母亲没有跟你提过,我就不该跟你提起这些旧事,但是如今你在长安城里的情况并不是太好,我还是说给你听一听。” 林昭跟在她的身后,走进了里屋,看着长公主坐下来之后,林昭仍旧一只手垂手站着。 长公主看了看林昭的面庞,轻声笑道:“三郎虽然是男儿,但是长相却十分俊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跟你母亲长的很像,但是仅凭长相,又不敢断定,因此我找人去了一趟越州,才最终确定了你确实是她的儿子。” 丹阳长公主李宛若看着林昭,缓缓开口。 “你母亲出身荥阳郑氏,也是当年长安宰相郑温嫡女,乃是郑府第五女,但是二十年前,荥阳郑氏牵连进了一桩大案之中,兴盛了几百近千年的家族,就此一蹶不振,嫡系郑温一脉,更是死伤惨重,男丁流放,女眷或者充为奴仆,或者流落风尘……” “你母亲便是后者。” 说到这里,丹阳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五娘她小在长安城长大,年纪只比我小几岁,我们关系一直很好,她家里遭难的时候,我曾经去求过皇兄,皇兄也应准我把她救下,但是我去教坊司寻人的时候,五娘她就已经被人买走,不知去向了。” 听到这里,林昭心情复杂,他对着长公主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长公主赐教,今日林昭才知母亲之坎坷。” 长公主看了林昭一眼,低声道:“一直到前些天,我派去越州的人回来,我才知道她是被人带去了越州,不过这其中有很多诡异之处。” “从教坊司被官员商贾买走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五娘被送进了越州的烟雨楼,做了几年清倌人之后,又被你父亲赎身,从此之后便在东湖镇久住。” 说着,她瞥了林昭一眼,继续说道:“你父亲那时候,应该是刚中秀才,他不太可能有钱去赎买五娘……” “当然了,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究竟生了什么谁也弄不明白,我今日来找你,也只是顺带与你提一提此事,其中的细情,还要你自己去问你母亲才是。” 说到这里,她看着林昭,面色严肃了起来。 “我与你母亲算是极好的朋友,因此三郎你也算是我的后辈,今日来这里找你,是有一些事情要跟你交代。” 林昭这会儿,仍然有些出神,听到李宛若这句话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对着李宛若躬身行礼:“请长公主赐教。” “你现在的处境,极为危险。” 这位天子的胞妹面色严肃,低声道:“你能跟着林元达进太学读书,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你自去读你的书就是,没有必要掺和进太子与康氏之间,如今你已经不知不觉之间,成了东宫手中利刃,康氏眼中长钉。” 说到这里,李宛若顿了顿,继续说道:“而且这种局面,恐怕并不全是东宫所为,你一个小孩子,本不该搅进来,如今以林元达之力,既无法把你从中捞出来,也无法在其中庇护于你。” 李宛若看向林昭受伤的左手,声音严肃:“只要稍有行差踏错,你便不是伤一条胳膊这么简单了,对于长安城而言,你林三郎的性命扔进去,不会激起任何浪花。” 林昭因为左手负伤,没有办法行大礼,只能对着李宛若微微欠身,躬身道:“请长公主指教。”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现在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路,就是以宣儿好友的身份,住进我家里来,住个两三年,把那个小册子的差事丢出去,科考功名之类的,也暂不去想,等两三年之后,长安城把你忘了,或者他们争出了一个结果之后你再回国子监去做你的太学生。” 李宛若看着林昭,微微的叹了口气:“这第二个法子,就是借着这次受伤,去荥阳。” 她面色严肃,轻声道:“荥阳郑氏是数百年的大家族,你外祖那一支虽然遭了难,但是家族的主干还在,也有不少人在朝为官,越州林氏这种小门小户护不住你,但是荥阳郑氏却可以,你躲到荥阳去,待个几年,等到事情平息之后,再回长安来就是。” 说到这里,这位长公主脸上露出一抹微笑:“我不太方便离开长安,等你日后中了进士,在长安城里做了官,也可以把你娘接回长安来,我们姐妹或许还能再见一见。” 听到这番话之后,林三郎沉默许久,然后抬头看了李宛若一眼,开口问道:“长公主,我想知道二十年前,荥阳郑氏到底在长安犯了什么案子,能让一个宰辅之家,连最后的一点体面也没有剩下。” 一般官做到宰相这个级别,除非特别罪大恶极,或者涉及谋反,否则就算是政治斗争失败,了不起罢官去职而已,没有道理弄成郑家这个样子。 长公主摇了摇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候年纪还小,也知道的不多,而且后来,朝廷上下都闭口不提此事,我也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长公主看向林昭,开口道:“现在你的性命才是关键,趁着现在风波未起,尽早离开长安,你今年才十四岁,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林昭站在长公主面前,沉默许久之后,对着这位风姿绰约的公主殿下恭敬低头:“殿下,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我叔父躲在越州读书,尚且被贼人寻到家里来险些丧命,何况是我?” “至于躲到殿下家里,固然能够安然无恙,却会给殿下一家惹来麻烦,我若是去了,于心不安。” “因此,我想留在林家,留在国子监。” 长公主殿下微微皱眉:“何苦如此执拗?” 林三郎笑了笑。 “留在长安城里,或许还能够活的久一些,至于荥阳,以后我自然会去一趟的。” 李宛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上下看了看林昭,语气有些无奈。 “来日若是有人要害你,你便到永兴坊来,不看五娘的面子,单单看你与宣儿的交情,我家也始终有你的存身之地。” 说完,她摇头叹了口气,迈步朝着外面走去,林三郎跟在她身后相送,一直把她送到了林府门口。 林昭站在林府门口,看着长公主渐行渐远的轿子,神情复杂。 第一百五十七章 血书 丹阳长公主走了之后,就站在林昭身边的林夫人看向眼前的少年人,微笑道:“三郎刚来京城没有多久,面子就比你七叔要大的多了,咱们家在长安城安家十几年了,这位长公主这还是第一次登门。” 林昭回头看向林夫人,苦笑道:“叔母取笑了,这不是我的面子。” 林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对着林昭开口道:“好了,长公主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屋里去罢,一会儿你七叔回来,就可以吃饭了。”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林夫人走进林府,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叔母,七叔他可认识刑部的官员么?” “应当是认得的。” 林夫人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老爷他在户部做了十多年官,六部之中应该都有一些交情才是,三郎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昭缓缓摇头:“没有什么,只是问一问。”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林府,一只胳膊吊在脖颈上的林三郎,微微有些出神。 他与别的孩子是不太一样的,别的孩子,五岁之前的记忆会极为模糊,基本上是记不太住的,但是林昭从出生开始之后,差不多就可以记事,他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就是在东湖镇出身。 而且从小到大,父亲林清源对他们母子都称不上坏,因此他母亲林二娘虽然大有来头,但是他应该的的确确就是林清源的儿子才对。 不然的话,早进门的大母张氏,不可能不知情,也不可能十几年时间,一直没有拿这个说过事。 既然父亲的身份没有问题,那么林昭就的的确确是越州林氏的人,至于那个丹阳长公主口中庞大的荥阳郑氏,最多只能算是他的母族。 既然是母族,那他就没有继承权,也不可能真正归属郑氏,毕竟按照丹阳长公主所说,当年母亲这一脉的人,流放的流放,充为官奴的充为官奴,不太可能在荥阳还有什么势力,现在他眼巴巴的跑到荥阳去,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 归根结底,还是要自己足够强大,这样即便将来要与荥阳郑氏有所接触,也能够平等对话。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林昭已经回到了自己养伤的院子里,他坐到了书桌边上,用完好的右手扯出来一张草纸,然后在纸上写下了康东来与东宫,并且在这两个名字上画了圈。 少年人喃喃自语。 “康家人对我动手的可能性极低,即便他们铤而走险,也应该是要直接杀了我才对……” “至于东宫。” “东宫也有对我动手的理由,但是如果东宫动手,最好的结果也是杀了我,这样才能真正让康东来获罪,这种事情,如果东宫决定要做,那就一定会做到底,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这么儿戏……” 喃喃自语到这里,林昭提笔把这两个名字,统统划上了一个叉。 他有些想不通了。 “这么做,到底对谁会有好处呢?” 林三郎思索了一会儿,心中暗道:“只是刺伤而不是杀了我,对两边都没有什么好处,唯一的用处就是让长安城里的局势再乱一些,这样说来……” 他心中一震,突然想到了一个有动机对他下手的人。 想到这里,林三郎浑身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想下去。 片刻之后,这个少年人才喃喃低语。 “现在的我,还太过弱小,没有办法在长安城里做成任何事情,只有等到明年初参加进士科的科考,中了进士之后,我才真正能够说话有声音。” 说到这里,林昭看向了宫城方向。 如果那位金口玉言的皇帝陛下不食言的话,明年的春天,他林三郎就会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稍稍振奋了一些。 等有了功名,他便不用像现在这样,给那些高处的人拨来推去,就能稍稍有一些自主之力了。 念及此处,林三郎抬头看向外面的天色,暗暗盘算。 现在,应该是五月中。 他二月初进的长安城,至今已经三月有余。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七个月,他便能完成普通人寒川苦读一辈子也无法触及的成就了!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后门,并不丢人。 ………… 林昭虽然连续几天都没有出过平康坊,但是长安城里的局势,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乱了起来。 工部水部司郎中康东来,因为御史台弹劾的种种罪行下狱,刑部与大理寺一同受理了此案,按照皇帝的吩咐,彻查此事。 这件事说简单极其简单,说复杂也极其复杂。 说简单,是因为长安风上所刊载的内容,以及御史台诸多御史所弹劾的内容,大多是真的,只要一查就可以查到,问题是这些事情虽然是康家人所为,但是并不是康东来本人干的,毕竟他一个二老爷,不可能亲自带人到京畿诸县去强抢民女。 这些恶迹,多半都是他那些下属所为。 被押进大理寺的康东来,对这些事情都是推脱不知,反而康家的一些管事下人,主动跳出来把这些罪责统统担了去。 这种东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些人铁了心要给康东来顶罪,一口咬死康东来毫不知情,刑部与大理寺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毕竟他们平日里最常用的手段,没法子在康东来身上使出来。 总不能对着贵妃娘娘的胞弟,圣人的小舅子用刑不是? 撇开这些恶迹不谈,康东来最大的罪行,就落在了谋害韩有圭一案上。 蓝田知县韩有圭,的确是当年有名的清官,在长安城里也颇有官声,当初一家老小死在大火里,长安城里不少百姓,还赶去蓝田给他送行。 而且,其人的官职并不低。 蓝田县虽然是县级官职,但是它是归属京兆府之下,天子脚下的县令一旦做得好了,很容易就会升到长安城里来,甚至能直接升任六部各司员外郎之类的差事。 就在大理寺与刑部官员不知道如何对康东来定罪的时候,这天早上,一个衣衫单薄,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跪伏在大理寺门口,在面前铺了一张绢布,咬破中指,以血为墨,写下了控诉康东来大罪的状书。 这个少年人,正是当年幸存的韩有圭幼子韩参! 少年人跪伏在大理寺面前,含泪写下血书,因为伤口容易愈合的原因,他几次咬破手指,才把这封血书写完,写完之后,整个人的脸色已经极其苍白。 整篇状书,共二百余字,字字血泪。 大理寺位于义宁坊,其时,有数百长安百姓在大理寺附近围观,不少人见到这封状书之后,都纷纷落泪。 大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也不得不从大理寺中走出来,看到这封血书之后,顿时满脸肃然。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陛下圣明 对于长安城里的贵人们来说,这一次御史集体弹劾康东来的事件,只能算是一次普通的政治斗争,斗赢了康东来或者伏法,或者被逐出京城。 若是失败了,也没有多大关系,东宫不会受到任何损伤,无非是错失了一次机会而已。 除了对峙的双方之外,那些大人物们,都是保持着观望的态度,说的再直白一些,就是看戏。 而对于韩参来说,他们一家老小,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了! 韩参今年十六岁,乾德五年的时候他只有十三岁,他的父母,一个姐姐,两个兄长,都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当他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五具焦黑的尸体! 五具已经无法分辨面目的尸体。 时候,当这个韩家的幼子事后去询问蓝田县仵作的时候,那个在他父亲手下当差了许多年的老仵作,支支吾吾的说,韩家一家人身上,除了烧伤之外,还另有伤口。 也就是说,他们是先被杀了之后,又被纵火焚尸! 更可怕的是,时候蓝田县给出的公文里,白纸黑字的写明了,韩家五人是死于大火,当韩参再去追问那个老仵作的时候,后者已经绝口不认他曾经说过的话,并且在之后没多久,这个仵作便离开了蓝田县,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时的韩参,已经绝望到了极处,一度想要寻死。 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只有不到二十岁的世子李煦,寻到了他,给他安排了住处,并且告诉他,终有一天,康东来会伏法,用血来偿还韩家的血债。 因为这一句话,少年韩参执拗的活了下来。 在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他在李煦的帮助下,不知道走了多少里路,吃了多少辛苦,到处搜寻康东来的罪证。 直到半个月前,那位世子殿下告诉他,时机到了! 韩参激动的整整两天没有合眼。 如今的他,就跪在大理寺门口,面前摆着血书,脸色苍白,但是眼镜却执拗的看着眼前的大理寺正门,目光里尽是愤恨。 他原本也是官宦子弟,父母双全,兄姊俱在! 因为康东来,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 已经年过六旬的大理寺卿石中矩,在少年人面前弯下身子,伸手拿过韩参面前的血书,只看了一遍之后,便大受触动,他看了看状书最后的落款韩参二字,又伸手拍了拍韩参的肩膀,开口道:“少年人,你也姓韩,你是韩县令何人?” 韩参脸色惨白,对着石中矩叩道:“我乃先父幼子,三年以来,身负血海深仇,望朝廷给我韩家一个公道!” 石中矩叹了口气,又低头看了看这份满是血腥味的血书,目光沉重。 这份血书,虽然只有二百余字,但是几乎是字字诛心,读起来令人忍不住心生悲悯。 “父母兄姊,俱为焦灰,举目世上,更无一亲。” “惟望君父,悯臣子之家门,诛奸佞以清恶。” “血仇至此,不共戴天!康贼不死,参无颜活……” 石卿正手捧这道血书,长长的叹了口气,然后看向眼前的少年人,开口道:“韩公子,这份状书,本官收下了,不管这康东来身后有什么背景,只要查实此事,本官一定与韩家一个交代。” 韩参满脸泪水,对着石中矩俯,叩拜不止。 这位大理寺卿连连摇头,连忙让身边的人把韩参扶了起来,这少年人跪在地上跪的久了,被人扶起来之后,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此昏厥了过去。 石卿正叹了口气,让人把韩参扶到大理寺歇息,然后他又看了看这份血书,捋着胡须思索许久之后,最终才下定了决心,对着身边人吩咐道:“备轿,进宫面圣。” 大理寺卿乃是九卿之一,官品虽然与林简的国子祭酒一样,都是从三品,但是论起职权,却不知道比国子监高出了多少,毕竟大理寺的职权,已经有了一些最高院的味道,而国子监却连教育部都算不上。 大周的宰相,一般也就是三品,官职到了三品这个级别,想要见到皇帝就不是一件难事了,石卿正亲自到了太极宫之后,没过多久卫忠便把他请进的天子的书房里,见到天子之后,这位大理寺卿对着天子恭敬躬身,行礼道:“臣大理寺石中矩,见过圣人。” 大周的官场礼仪,并不那么苛刻,除了一些特别正式的场合,比如说大朝会或者祭天的时候,需要跪拜天子,其余的时间见到皇帝,作揖行礼也就足够了。 当然,如果你官品太低,见到皇帝之后还是乖乖磕头比较好。 皇帝陛下这会儿正在书桌后面翻看一本杂书,闻言抬头看向了这个胖胖的大理寺卿,脸上露出微笑:“石卿这个时候进宫来,莫非长安城里出了什么大案?” 按照朝廷的规矩,各地方的案卷一般交由刑部审核,大理寺复核,一般这两个部门就可以决定绝大多数的案子,只要是送到皇帝这里来的,无一不是大案要案。 石中矩深呼吸了一口气,从袖子里取出那份血书,捧在手里,低头道:“圣人请看。” 卫太监立刻走了过来,把这份血书接了过去,然后摊在了皇帝面前。 就在皇帝阅读这份血书的时候,大理寺卿低头道:“陛下,这是韩有圭之子韩参,今日跪在大理寺门口,用自己的鲜血写下的血书,老臣见之,也不免心生恻隐之心,因此便送到宫里来,面呈陛下。” 血书只有二百余字,皇帝陛下很快便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大皱眉头,瞥向下的石中矩,沉声道:“康东来的事情,朕不是已经交给大理寺与刑部去办了么?既然有苦主到你大理寺去状告康东来,大理寺去查就是,查出真凭实据之后,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石卿你在大理寺多年,怎么这些规矩都不懂,反而把一份状书递到朕这里来了?” 见天子有些不悦,石中矩跪倒在地上,叩道:“大理寺的规矩,臣自然明白,但是这康东来毕竟有些不太一样,臣这次进宫来,就是想请圣人决断,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说到这里,胖胖的石中矩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皇帝,沉声道:“老臣想请教圣人,是不是国法怎么写,便怎么办?” 这个问题,本来不该在明面上说出来,更不应该由石中矩这个大理寺卿口中问出来,而是应该在暗处达成默契,而石中矩偏偏问出来了,目的也很简单。 那就是逼着皇帝表态,让皇帝不再庇护康东来。 天子看了看手里的血书,又看了看下面跪着的大理寺卿,脸上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 “石卿今日是自己来的,还是有人让你来的?” 石中矩跪在地上,语气平静。 “回陛下,是臣自己来的。” 天子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假如今天朕跟你说,让大理寺看在朕的面子上偏袒康东来,石卿会如何做?” 石中矩毫不犹豫的低头道:“臣会立刻烧掉这份血书,只当是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份东西,那个韩有圭的幼子,今后也不会再出现在大理寺里。” 说到这里,这个胖胖的大理寺卿跪伏在地,低头道:“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臣会告老还乡。” 圣人面色平静,低头看了一眼这份血书。 “这血书朕看了也颇为生气,大理寺该如何办如何办就是,如果这件事坐实,直接把康东来给朕砍了。” 石卿正恭敬叩。 “陛下圣明。”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五十九章 父与子 大理寺卿在太极宫里待了一柱香之后,毕恭毕敬的起身告辞,大太监卫忠亲自把他送了太极宫,等卫太监回到天子书房之后,才现皇帝陛下正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卫忠垂手站在天子身边,不敢出任何声音。 良久之后,天子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卫忠,你说石中矩是自己来的,还是东宫让他来的?” 卫忠略作犹豫之后,便低头道:“陛下,老奴也看不分明,只不过按照宫里的情报来看,大理寺卿与东宫,应当是没有交集的。” “那就是他自己来的。” 天子用手敲了敲桌子,呵呵一笑:“朕的那个儿子,越来越有手段了,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不知不觉之间,也成了他手中的枪头。” 卫忠缓缓低头,没有说话。 天子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继续说道:“那个韩家的遗孤固然可怜,但是他有冤情,应该是去刑部,而不是到大理寺来写这个血书,太子是吃准了石中矩这个人的刚烈性子,笃定他会进宫来逼着朕表态。” 说到这里,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 “换成刑部的钱铮,便会圆滑许多,不会像石中矩这样,干巴巴的闯到宫里来。” 卫忠很适时的拍了个马屁。 “陛下慧眼如炬,老奴佩服之至……” “都是一眼可以看出来的东西,哪里算得上什么慧眼。” 天子闷哼了一声,开口道:“虽然康东来这厮确实罪有应得,但是这般被人安排做事的感觉,让朕颇有些不太舒服。” 卫忠立刻低头,开口道:“陛下,那老奴去想办法把康二爷救出来?” “救他做什么?” 天子闷哼了一声,开口道:“康东来谋害韩有圭一家的事情,八成是真的,东宫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会借此难,这厮仗着他兄姊的威势,这些年愈胡作非为了,这种胆大包天之事,也干得出来!” 卫忠跪伏在地上,开口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天子大皱眉头。 他御极天下三十年有余,近些年虽然略有懈怠朝政,但是自问还是可以轻易掌控局势的,但是现在,在康东来一案上,他本来以为掌控局势的也是自己,但是今日却被大理寺卿进宫逼着表态,这种感觉让他颇为不爽。 卫忠比跪伏在地上,叩道:“陛下,要不要老奴把那个韩有圭的儿子控制起来……” “罢了。” 天子有些不悦的挥了挥手:“人家血书都写了,朕再干预有些违逆天道,且让他们查去罢,真是康东来杀的人,三法司不杀他,朕也会杀他。” 说到这里,天子沉声道:“给范阳的齐师道,河东的张敬德去信,让他们盯着朔方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 天子所说的这两个人,分别是河东节度使张敬德以及范阳节度使齐师道,都是朝廷的十大节度使之二,也都在朔方附近。 卫忠恭敬低头:“奴婢明白。” 天子皱眉想了想,又继续问道:“林简的那个侄儿如何了?” “一直在平康坊不曾出来。” 卫太监低头道:“伤势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估计是被刺客吓到了,短时间内估计不会回国子监了。” 说到这里,卫太监顿了顿,低声道:“再有就是,前两天丹阳长公主曾经去过一趟平康坊的林家,似乎是去探望这个林家的少年人……” “丹阳?” 天子微微皱眉:“她是如何认得林三郎的?” 卫忠恭敬低头。 “据老奴所知,应该是在长公主寿辰的时候见过一面,其他的事情,暂时还没有查明白。” “不过丹阳长公主的大公子齐宣,似乎与这个林三郎交情极好,多半是这层关系,请动了长公主,出面保一保这个林家的少年人。” “这小子,倒是长袖善舞。” 天子呵呵一笑:“进长安没几个月,便认识了这么多人,连朕的妹子都搭上了关系。” “好生看着他,以后说不定有大用。” 卫忠恭敬低头:“老奴明白。” ………… 东宫之中。 匆匆赶来的宋王世子李煦,喘了几口气,对着太子殿下低头道:“如殿下所料,石中矩果然进宫面圣去了,现在已经从太极宫出来,赶回大理寺去了。”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位石卿正,是朝堂里难得的刚正之人,他不可能坐视韩家惨案不理,有他进宫去见父皇,那么这件案子就算是办成七七八八了。” 说到这里,太子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叹了口气:“这两年因为此事,八弟也到处奔忙,辛苦了。”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沉声道:“只要这件案子办下来,内宫的康妃即便不会受牵连获罪,也会受到波及,她的亲兄弟犯下这种大案,便是一个洗不去的污点,她这辈子都休想当上皇后了。” 这句话,才是太子,或者说东宫一系花了这么多心力也要办成这件案子的最大原因,只要办成了这件案子,康东来以及整个康氏,都会在长安城里臭名昭著,而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康贵妃永远也无法触及后位! 李煦面露微笑:“事情到了现在,已经做成了七八成,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林三郎受伤,京城里已经开始有留言说……说东宫这便过河拆桥,借长安风之手攻讦康东来之后,立刻便派人刺杀林昭,借以嫁祸康东来。” 太子殿下大皱眉头:“那个刺伤林昭的贼人,还没有捉到么?” 李煦摇了摇头,苦笑道:“我昨天还去了一趟京兆府追问,至今没有任何消息,那个人伤了林三郎之后,仿佛凭空消失在了长安城一样。” 他叹了口气:“如今就连林师对咱们都有一些误会,难免长安城里会有一些流言蜚语。” “京兆府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太子殿下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怒声道:“这都多长时间了,仍旧半点消息也没有,平白坏了孤的名声。”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有没有办法见到林昭?” 李煦苦笑摇头:“林师不给我进林家,他说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之前,林三郎都不会出来见人了。” “那就想办法给他写一封信。” 太子殿下思索了一番,沉吟道:“算一算时间,下一期的长安风应该快定稿了,如果林三郎本人能够在上面刊载一篇文章,说明此事与东宫无关,这些坊间的流言,差不多就到此为止了。” “现在是关键的时候,不能让百姓觉得孤这个储君,是无情无义之人。” 太子殿下压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想法子给林三郎一些好处,让他出面澄清此事。” 第一百六十章 我还以为你知道 林昭也是个惜命之人,因此在被刺伤之后,他就准备躲在平康坊里当自己的缩头乌龟了,不管外面生什么事,他死活不准备出去了。 可是,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在丹阳长公主来访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一位身着紫衣的老太监,领着一个胡子雪白的老头,来到了平康坊林家大门门口。 这个时候,林元达已经去国子监上班去了,听到宫里来人,林夫人连忙带着家人出府相迎,见到了老太监之后,林夫人也面带恭谨之色,低头福了一福:“见过卫公公。” “林夫人客气。” 卫太监低头还礼。 林夫人看了一眼卫太监,又看了一眼那个老头,问道:“公公驾临敝府,不知是……” 卫忠脸上露出笑容,对着卫夫人笑着说道:“林三郎是为宫里办差,才受了伤,圣人嘱咐咱家带太医过来看一看他,给他治一治伤。” 说着,卫忠让开身子,指着白胡子老头介绍道:“这位是尚药局的秦奉御,来给林三郎治伤。” 听到卫公公的介绍,林夫人也微微有些吃惊。 大周的医官制度是十分严谨的,归属太常寺的太医署,主要是负责全国的医疗,以及医疗教育,太医署的令,丞也都是管理性的官员,真正负责皇城医疗的,是尚药局和尚食局。 尚药局里,地位最高的便是奉御,乃是正儿八经的正五品,整个尚药局里也就两个人,顾名思义,就是专门给皇帝看病的。 尚药局里的大夫,无一不是名医,能给圣人看病的,在长安城里更是老神仙一样的存在,林夫人连忙对着白胡子老头低头行礼:“见过秦太医。” 她神色恭谨:“家侄只是受了些伤,眼下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哪里敢劳动秦奉御大驾。” 秦太医也躬身还礼,无奈的摇了摇头:“老夫也不想来,无奈卫公公硬拉着老夫过来,来也来了,且进去看一看罢。” 林夫人连忙点头:“家侄就在后院,二位随我来。” 三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林夫人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向秦太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秦奉御,妾身近段时间,一直睡不好觉,有时候彻夜不眠……” 秦老头捋了捋自己下颌的长须,看了看林夫人的眉眼之后,笑着说道:“林夫人应该是因为太过焦虑,因此才心神不守舍,不能安眠,稍后老夫给林夫人写个安神的方子就是。” 林夫人大喜过望,低头道:“多谢先生。”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到了林昭所在的小院子,林夫人敲了敲门,呼唤道:“三郎,宫里有人来看你来了。” 没过多久,里面就传来了林昭的声音:“叔母稍后,我马上出来。” 片刻之后,远门才缓缓打开,一脸苍白的林三郎,站在门口,神色恹恹,全然没有一点精神,只要一看就知道这个少年人身体不太舒服。 他先是向林夫人行礼,然后又看了看卫忠,上前行礼道:“学生见过卫公公。” 最后,他才看向白胡子老头,有些疑惑的问道:“这位是?” 大太监卫忠笑着说道:“林公子,这是尚药局的秦奉御,来给你治病的。” “见过秦先生。” 林三郎连忙低头行礼。 说话的功夫,林昭已经把三个人请进了自己的院子里,然后他乖乖的坐在秦太医对面,接受诊治。 秦老头先是看了看林昭的脸色,然后微微皱眉,沉声道:“小公子且伸出手来。” 林昭乖乖的伸出右手,秦老头伸出三指探了探林昭的脉搏,又抬头看了看林三郎的脸庞,眉头皱的更深了。 一旁站着的林夫人,见到秦太医这个表情,心中顿时慌张了起来,连忙出声问道:“秦先生,我家三郎……身子出问题了?” “古怪,古怪。” 秦老头连连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指往林昭脸上指去,他用手指在林昭脸上蹭了蹭之后,又收回来,果然看到自己手指上有一点白色的粉状。 这个老太医面色古怪的看向林昭:“难怪进来之后,就闻到了一些脂粉味,老夫原先以为是林夫人……没想到是小公子你身上的。” “小公子脉搏强健,就算是亏损了一些气血,几天下来也早已经补回来了。” “眼下小公子身上这个伤势,再有个七八天,估计就能痊愈了。” 说到这里,秦奉御看了看林昭,皱眉道:“小公子为何装病?” 这话一出,本来病怏怏的林三郎再也装不下去,他对着秦太医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我就是因为得罪了人,这个胳膊才被人刺伤,现在只能躲在家中避祸。”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卫忠,无奈道:“只有生了重病,我才能继续躲在这里。” 卫太监往前走了两步,呵呵一笑:“就是怕林公子装病,不然咱家也不至于把宫里的奉御都请过来。” 说着,老太监看向林夫人与秦奉御,微笑道:“秦太医且出去给林夫人开药罢,咱家有几句话,要单独与林公子说。” 林夫人虽然还没有完全明白林昭在说什么,但是也听出了一个大概,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卫公公,我家三郎……身子还没有好。” 卫忠笑了笑:“林夫人放心,咱家绝不会害了林公子。” 林夫人皱了皱眉头,又对着林昭说了一句:“三郎,我现在去寻你七叔回来,有什么事情,等你七叔回来了再做决定。” 说罢,她就跟秦太医一起离开了小院子。 等林夫人走后,卫忠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感慨道:“林祭酒夫妇,虽然只是林公子的远亲,倒是待林公子极好。” 林昭点了点头。 “叔父叔母待我如子。” 卫太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坐在了林昭对面,看了看眼前的少年人:“我与林公子,也见过两面,记忆中林公子是个胆子很大的人,怎么被人划上了胳膊,便躲在这里不肯出去了?”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看向面前的这个老太监,低声道:“因为我不知道,是谁刺伤了我。” 他直视卫忠,开口问道:“卫公公知道么?” 卫忠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那个贼人还没有捉到,咱家自然也不知道。” 林三郎笑了笑,打了个机锋。 “我还以为卫公公知道呢。” 卫忠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些,是林元达与你说的?” 林昭摇头:“是我养伤的时候,自己想出来的。” 卫公公声音有些沙哑。 “不管怎么样,你躲在这里总是无用的,少年人,还是要出去拼一拼。” 第一百六十一章 皇帝的人! 林昭遇刺的时候,第一时间觉得可能是东宫所为,但是这段时间他在平康坊里一个人细细思量此事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因为东宫有理由杀他,却没有理由伤他。 更诡异的是,那个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国子监的刺客,竟然就这样消失无踪,这么多天下来,没有一点声息,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种种事情总结下来,林昭自然就把目光看到了宫里。 他作为编撰司的总编,是他受东宫嘱托第一个在长安风上对康家难,长安风刊载康东来劣迹之后,他便被人刺伤,这件事情不管是对东宫还是对康东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先这件事,在百姓们看来,绝对是康东来所为,林昭身上是有官职的,虽然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但是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康东来跋扈到了敢在国子监里刺杀朝廷命官的程度,名声自然就差到了极点。 而同样是林昭遇刺这件事,在稍微有点见识的人眼中,便会是东宫所为,只这一件事情,长安城里的士大夫阶层,就会觉得东宫之主是个过河拆桥,凉薄忘义之人! 只凭这一件事情,就能让两边的名声同时受损,不得不说手段极为高明。 只要能看明白这一点,这件事背后到底是谁做的,就不难猜了。 对于皇帝来说,不管是东宫还是康氏,都太过强壮了,那位已经有些老迈的皇帝陛下,自然乐于看到如今这个局面。 听到卫忠这句话之后,林三郎低头自嘲一笑,开口道:“卫公公,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学生,国子监里的那个编撰司,圣人随便寻个人,就能够取我而代之,林昭何德何能,能够劳动卫公公你亲自登门?” 卫忠比天子的年纪还要长一些,今年已经年过花甲,他缓缓抬头,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林公子心中有怨气。” 林昭面色平静:“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学生这就好在家里早已经想明白了,那天在那个刺客刀下,我明明可以死,但是我却没有死,这就是圣人的雨露,林昭一直感恩在心,哪里敢有什么怨气?” “你说出这番话,就说明心中还是有些不平。” 卫忠声音苍老,但是却很有磁性。 “这件事情中,你林三郎只是受了一些委屈而已,这长安城里的满朝文武,哪个人没有受过一点委屈?” “受委屈虽然不是好事,但是在圣人面前受委屈,却不一定是什么坏事,你受了委屈,圣人便会补偿你一些东西。” 见林昭闭口不言,卫太监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现在已经接近六月,你十一月从国子监报礼部进士科,明年二月,保你一个进士及第,如何?” 说着,卫太监看向林昭挂在胸口的左手,笑着说道:“一个再过几天就能愈合的伤口,换一个百年不易的大好功名,这个买卖说出去,大周千万黎庶,削尖了脑袋都要来做。”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似笑非笑的说道:“你林三郎非是迂腐的性子,总不会梗着脖子拒绝到手的功名罢?” 林昭咬了咬牙,低声道:“这个进士及第的功名,是当初圣人让我做总编撰的时候,便许下的,卫公公不能拿着上一顿饭的钱,买这一顿饭的账!” “当时陛下只是随口一说,未必就真的给你。” 卫公公笑着说道:“说不定陛下什么时候就忘了,你也不能去宫里去要这个功名不是?而这一次不一样,陛下已经亲自交代了下来,年末的时候,咱家亲自去办这件事,保准给你一个实打实的进士及第功名,如何?” 林昭犹豫了一下,咬牙道:“那好,这件事就此揭过!” 妥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毕竟这一次伤了林昭的人,乃是皇帝,当朝的圣人,莫说他只是派人伤了林昭,就是一道圣旨降下来说要杀了林昭,林三郎还得跪地谢恩呢。 当然了,这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对于林昭来说,被人摆了一道,他心中不记恨都是难事。 感恩戴德?不存在的! 听到林昭这句答复之后,卫忠脸上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笑容,点头道:“林公子果然是个灵透的人,没有那些读书人的迂腐之态,有这样的性子,再加上少年及第,将来长安城里,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说到这里,老太监顿了顿,然后低声道:“林公子受伤的事情,与咱家无关,并没有经过司宫台。” 林昭摇了摇头:“学生方才说了,这是圣人的雨露,学生不会记恨任何人。” “如此便好。” 卫公公脸上露出笑容,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有林公子这句话,以后咱们便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 林三郎看向卫忠,面色怪异:“卫公公,学生可不想进宫去…” “林公子想到哪里去了?” 卫忠呵呵一笑:“咱家的意思是说,今后林公子你,就是陛下的人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神一动,他想了想之后,开口问道:“卫公公,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隐秘的问题?” 卫忠面色平静:“此时此刻,你这个院子外面都是我的人看着,林简回来了也进不来,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就是。”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普天之下,朝野内外,都是圣人的臣民,可以说大周之人都是圣人的人,圣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那还要我们这些自己人……何用?” 卫忠瞥了一眼林昭,淡淡的说道:“圣人也不是全能,也有需要咱们这些人去做的事情。” “比如呢?” 少年人眨着大眼睛,一脸好奇的问道。 “比如说让康东平老老实实的做臣子,让太子老老实实的做太子。” 卫忠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语气平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林昭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我似乎,明白一些了……” 两个人正在房间里说话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了一个宦官恭敬的声音:“老祖宗,国子祭酒林大人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卫忠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笑道:“林公子这个七叔,待你还真是不错,这么快就从国子监赶回来了。” “如果不是查过一些越州的事情,咱家都要怀疑林公子你是不是林元达的儿子了。” 林三郎无奈的耸了耸肩。 “卫公公有所不知,我这个人生得好看,从小到大都招人喜欢。” 第一百六十二章 皇差   卫忠这个人,在长安城里的地位其实是很高的,作为司宫台的魁,这位大内总管平日里基本不怎么出宫,即便出宫,也大多是因为朝堂大员或者一些朝廷要事。   可是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司宫台的魁已经因为林昭,出了两次宫了。   大内总管到了自己家里,由不得林简不紧张,他收到消息之后,跟国子监的司业交代了一番之后,便从务本坊赶回了平康坊家中,等到他走到林昭所在的小院门口的时候,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卫忠,刚好从里面走出来,这位卫公公对着林简微微欠身,行礼道:“大宗师。”   林简也拱手行礼,笑着说道:“卫公公怎么也不打个招呼,便光临敝府了,林某在国子监坐班没有在家,怠慢公公了。”   “不怠慢,不怠慢。”   卫公公瞥了一眼身后的林昭,笑着说道:“咱家这次是因为令侄而来的,令侄前些日子因为给圣人办差,被贼人伤了,圣人心中惦念,便令咱家带太医来看一看令侄。”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然后笑着说道:“这一次随咱家来的,是尚药局的秦奉御,现在应该是在前院,大宗师如果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也可以让秦太医搭个脉,留个方子。”   整个大周,统共就只有两个奉御,在长安城里都算是老神仙级别的存在,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想要见一面而不得,如今秦奉御亲自上门,乃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机会。   林简点头致谢。   “多谢卫公公,林某身体还算康健,便不麻烦秦太医了。”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卫忠已经走到了林家的前院,他对着林简拱了拱手,沉声道:“大宗师,咱家此来已经完成了圣喻,这便回宫去了。”   林简面色肃然。   “我送卫公公。”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谈话,没过多久秦太医也从林家正堂里走了出来,林简与秦太医各自见礼之后,秦太医便跟着卫忠一起上了轿子,回宫去了。   林简林昭叔侄两个人,站在林家大门门口相送,等到轿子走远了,林简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侄子,有些无奈的感慨道:“三郎你到京城才多长时间,面子可比为叔大的多了,这宫里的两个奉御,我在长安这么多年都不曾见到过,如今居然上门来给你看伤来了。”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我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只是机缘巧合而已。”   林元达沉声开口:“这里不方便说话,咱们进书房去。”   说着,他迈步走在前面,吊着一只胳膊的林昭,亦步亦趋的跟在自己七叔身后,进了林家的书房。   因为林昭的胳膊不太方便,进了书房之后,林简便亲自给他倒了杯茶,然后开口问道:“卫公公特意来寻你,应该不是看伤这么简单罢?”   关于科考走后门的事情,林昭自然是不能跟眼前的这个正版探花郎说的,他总右手挠了挠头,开口道:“七叔,情况很复杂,我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了。”   “那就慢慢说。”   元达公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国子监那边的差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我便不去国子监了,咱们爷俩有的是时间说话。”   林昭也低头喝了口茶,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开口道:“卫公公的意思是,让我尽快回到国子监里去,继续掌管编撰司。”   听到这第一句话,林简便大皱眉头。   “这如何使得,且不说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即便好了,编撰司的差事也不能再继续干了。”   这位大宗师闷哼了一声:“如今的长安风,与越州城里的那个故事书可大不一样了,你坐在那个总编的位置上,太容易得罪人。”   “七叔,我不得不去做这个总编。”   林三郎神情有些无奈,低声道:“我现在算是……办皇差了。”   林元达先是低头琢磨了一番“皇差”两个字的意思,然后他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便是圣人,也不能不讲道理,也不能把你一个少年人,推到火上去烤!”   “你且在我家住下就是,明日我进宫一趟,与圣人分说。”   对于普通人来说,皇帝自然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但是对于林简这种勉强挤进第一梯队的官员来说,想要见到皇帝并不是什么难事。   甚至于只要你有足够的道理,还可以梗着脖子跟皇帝吵上几句。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大理寺卿石中矩,甚至能拿着那份血书,直接进宫去逼皇帝表态,老皇帝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林三郎摇了摇头,低眉道:“七叔还是不要去了,这件事情多半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圣人想要掌握长安舆论,而我就是那个最为合适的人,七叔你现在进宫去与圣人理论,只会惹恼宫里。”   他看向林简,压低了声音:“您是太子的老师,您不能跟皇帝有什么冲突,否则就会变成东宫对皇帝不敬,事情就全然变味了。”   林简与林昭是截然不一样的,他因为有个太子老师的身份,天然就是东宫一党,洗不脱挣不掉,因为这个身份这个标签,不管他做什么事情,在外人看来都会联想到东宫。   元达公大皱眉头。   “你好容易躲起来几天,我总不能看着你,再次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七叔,侄儿现在是皇差了。”   林昭微笑道:“宫里不杀我,长安城里很少有人能杀我,即便有人有这个能力,也不太可能会干出这种事情。”   “再说了,我又不去别的地方,只在国子监而已,您是国子监的主官,只要您管好国子监,那里未必就没有家里安全。”   林简沉默不语。   林三郎叹了口气,对着自己的七叔说道:“长安说到底是圣人的长安,圣人开了口,咱们都反抗不得。”   “七叔不用这么担心,这对于我来说固然是风险,但是其中也有机会。”   林三郎脸上露出笑容。   “咱们越州林氏将来能不能在长安立足,说不定还要落在侄儿我的身上。”   林简沉默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你执意如此,为叔也就不劝你了,只是以后再碰到什么人,警醒一些,莫要再给人伤了。”   林昭连忙点头。   “侄儿明白的。”   “准备什么时候回国子监?”   林元达伸手给林昭添了一杯茶水,开口问道。   林三郎低头看了看挂在自己胸前的左臂,略微思索了一下,便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手上的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再在家里歇息三天,我便回国子监去。”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   “对了七叔,康东来现在如何了?”   问完这个问题,他顿了顿,又继续问道。   “还有,七叔你认得……刑部的人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拦路少年 “康东来……” 林元达沉声道:“康东来现在还在大理寺大牢之中,这几天刑部与大理寺审他的那些罪名,都被康府的下人们担了去,只有谋害韩有圭一家的罪名,被大理寺死死咬住,现在还在审核当中。”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这个韩有圭,虽然比我晚中进士,但是与我年纪相仿,早年我跟他也算有些交情,后来听闻他一家人死在的大火之中,当时还感慨了一番,长安城里少了一个清官。” 林简是神童,十九岁进士及第,这个在科举这个行当里,是极为罕见的,他中进士中得早,做官也比同龄人早上很多,在韩有圭还是蓝田知县的时候,林简已经是户部侍郎,两个人的身份悬殊,非要说有什么很深厚的交情,是不现实的。 因此林简这番话,也只是随口一说。 “韩有圭的那个幼子,前些日子跪在大理寺门口,以血书状,后来更是昏厥在大理寺门口,朝野哗然。” 元达公肃然道:“莫说我身上有个东宫的身份,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也看不过去,如果三法司仍旧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包括为叔在内的官员,也不会认三法司的决断。” “这件事,康东来走不脱,他即便不死,也要被充军流放!” 听到林简的这番话之后,林昭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康东来不只是一个康东来,他身后还有康贵妃以及那个远在朔方的康大将军,他在长安这个处境,他的兄姊多半不会坐视不理。” “那便看康东平有多大的胆子了。” 元达公目光凛冽,闷哼道:“最好他现在就兵长安,只当我大周烂了一块肉,把这块肉剜了去,康家这颗脓疮,也就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一直以来,以林简为代表的大周士大夫阶层,对朔方的态度都是非常敌对的,在林简看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等着康家人作乱,不如趁现在拼着元气大伤,一鼓作气解决朔方的问题。 对于军国大事,林昭知道的不多,也就没有再插嘴下去,他跟林元达说了几句话之后,再次问起刑部的事情。 林简看了一眼林昭,开口问道:“三郎怎么突然问起刑部的事情了?” “我……想查一个案子的卷宗。” 林元达微微皱眉:“什么案子?” “二十年前宰相郑温一案。” 说到这里,林昭瞥了一眼林简,低声道:“那个时候,七叔刚刚入仕没有多久,应该还在翰林院罢?” 林元达脸色微变,点了点头:“二十年前我的确还在翰林院。” “那个时候,郑相应该是门下侍中一职,我进翰林院没有多久,郑相便被罢官夺职,一家人老小都被朝廷捉了,不过这桩案子颇为隐秘,朝堂之中都没有多少人提起,三郎你问这个案子做什么?” “我……”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母亲可能与郑氏有什么渊源,因此我想知道当年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元达公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件事我记下了,有机会我帮三郎问一问刑部的同僚,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现在知道其实也没有多大用处。”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林昭:“毕竟二十年前,三郎还不曾出世。” “这个侄儿自然知道。” 林昭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当年究竟生了什么,能让一个几百年的世家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三郎你能想的开就好。” 林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旧事就是旧事,且往前看一看。”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低头行礼。 “多谢七叔教诲。” ……………… 因为答应了卫忠要回国子监办差,再加上林昭手臂上的伤其实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卫忠来之后的第三天,林昭便从平康坊搬了出去,准备回国子监去住。 临行之前,林夫人有些忧心的看着林昭,轻声道:“三郎在国子监千万小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去找你七叔。” 林昭低头道:“侄儿记下了。” 林夫人又回头看向林湛,沉声道:“湛儿,送你兄长去国子监。” 林二公子连忙点头,笑嘻嘻的说道:“母亲放心,儿子一定把三哥安全送到。” 辞别了林夫人之后,林二公子扶着林昭离开了平康坊,走在路上的时候,林湛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三哥,听说你在国子监混得风生水起,都当上官了……” 林昭白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二郎你要是愿意给别人砍一刀,你也能当官。” 林二公子缩了缩脖子,连连摇头:“那还是算了,我自小怕疼。”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走在半道上的时候,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平康坊,好久没有去吃安仁坊的油泼面皮了,要不二郎带我去吃一顿?” 林二公子目光幽怨。 “我上个月去老崔那里结账,足足比平日多了五成……” 林三郎白了自己这个兄弟一眼,开口道:“看给你小气的,一碗油泼面皮能把你给吃穷了?” “这样罢,为兄这里有一个买卖,交给你去做,所得收益,扣除成本之后,你我兄弟五五分账,如何?” 林湛也是一个贪玩之人,平日里很是缺钱,闻言立刻来了兴趣:“什么买卖,能挣钱不?” “应该会比叔母给你的月钱要多一些。” 林昭微微一笑:“你干不干?” “干,当然干!” 林二公子愁眉苦脸:“三哥你不知道,小弟现在开销越来越大了,每天都不够花。” “那好,三天之后早上,你在东市门口等我,为兄带你挣大钱!” 两兄弟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又绕道去了一趟安仁坊,吃了两碗油泼面皮,这一次林二公子颇为大方,直接让老崔在林昭碗里加了两颗鸡子。 吃完油泼面皮之后,林湛再扶着林昭朝着务本坊走去,他们刚进务本坊走到国子监门口,突然一个少年人跑到了林昭面前,二话不说,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林昭叩道。 “求林公子,为我家申诉冤屈!” 林湛皱了皱眉头,正要上前把这个人拉起来,林昭伸手拉住了他,对着他摇了摇头,然后自己上前,用右手试图把这个少年人拉起来。 少年人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死活不愿意起来。 林三郎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你是如何认得我的?” 少年人低着头,声音有些沙哑:“有人与我说,林公子伤了胳膊。” “我刚从平康坊出来,便知道我会回国子监,消息还真是灵通得很啊。” 林昭蹲在地上,声音有些低沉:“你想让我把你的那份状书,印在长安风上,是不是?” 少年韩参抬起头,看着林昭,重重点头。 “满门血仇在身,请林公子帮我一帮……”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可怜人   说实在话,到如今这个程度,林昭已经把康氏得罪的特别狠了。   如今那位康二爷虽然下了狱,但是康东来从来都不是康家的核心,真正的核心是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以及灵州的那位朔方节度使。   这两个人现在毫无伤,而且康东来的事情也不太可能能够牵连到他们身上,在这种情况下,林昭实在是不应该再牵扯进来了。   但是很显然,东宫的意思是,让林昭再捅康家一刀。   看着眼前的韩家幼子韩参,林三郎神情复杂。   论年纪,他比韩参还要小上一两岁,但是两世为人的林昭,自然比韩参要沉稳的多。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韩参,缓缓说道:“韩公子先起来,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可好?”   林昭的声音尽量温柔:“你跪在这里,什么事情也谈不成。”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扶韩参,韩参犹豫之下,还是顺着林昭的力气站了起来。   把他扶起来之后,林昭扭头看向林湛,沉声道:“二郎要进国子监转转么?”   林湛连连摇头:“国子监有什么好转的,等今年过完年,我也要进太学读书了,到时候再看不迟。”   说着,林湛看了一眼韩参,低声道:“三哥,你这边没有什么危险的话,我就回去了。”   “放心罢,没有危险。”   林昭拍了拍林湛的肩膀,笑道:“三日之后,记得在东市等我。”   林湛点了点头,对着林昭拱手行礼,又对着韩参拱了拱手,然后才转身离开。   林昭看了韩参一眼,沉声道:“韩公子与我进国子监谈一谈,如何?”   韩参默默点头:“听凭林公子吩咐。”   林昭见他这副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暗自叹了口气,开口道:“你随我来就是。”   国子监门口守门的衙差,都认得林昭,况且林昭现在已经是个正儿八经的小官了,他带个人进国子监,自然没有问题,很快,两个人就顺利的来到了国子监的后院,林昭在衙役那里要了个静室的号牌,带着韩参走进了国子监的一间静室里。   走进去之后,林昭用没有受伤的右手,给韩参倒茶。   韩参见状,连忙站了起来,接过林昭手里的茶壶,开口道:“林总编身上有伤,还是我来罢。”   林昭也没有强求,任由他接过手中的茶水,自顾自的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幽幽的叹了口气:“韩公子也知道我受了伤,我受伤那天,是长安风第十期售的日子,第十期上正好记载了康家的恶行,刚售半天,我便被人给砍了。”   林昭看向韩参,声音有些无奈:“我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想让我替你去得罪康家,你知不知道康家不止一个康东来,他们在朔方还有十万大军。”   韩参低着头,咬牙道:“那便没有公道可言了吗?”   “公道自然是有的,但是却不在我手里。”   林三郎微微低眉,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公道在政事堂几位宰相手里,在太极宫圣人手里,独独不在我手里,我也是一个低到不能再低的小人物,长安城里的局势,我左右不了。”   “可……”   韩参看了看林昭,欲言又止。   林三郎面色平静:“可是那位世子殿下告诉你,我可以直接把文章递到圣人桌案上,我可以让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我甚至可以让整个京兆府都一起唾骂康东来,逼着大理寺杀了康东来,是不是?”   韩参低着头,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林昭长叹了一口气:“看韩公子这个模样,不像是那种鲁直之人,应该很清楚的知道,东宫是在利用你扳倒康东来,当然了,你也很乐意被东宫利用,这样你也可以借着东宫的势力报仇。”   “我与你一样,目前都是他人手中棋子。”   林昭低声道:“我没有李世子说的那样神通广大,我是可以把写的东西递到圣人桌案上,但是那也得是圣人愿意看的东西才成,不然三两次下来,这个递东西的特权也就没了。”   “至于长安风,名义上我是主编,但是实际上每一期宫里都要先看一看。”   林三郎指着自己的鼻子,低声道:“韩兄你看一看我,我也是一个少年人,比你还小上一两岁,如果太子殿下与世子殿下都没有办法帮得了你,那我又应该如何帮你?”   韩参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声音嘶哑:“多谢林公子指点,今天是我冒昧了。”   “也不算冒昧。”   林三郎叹息道:“韩兄家里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我非常理解韩兄现在的行为,也很同情韩家的遭遇,如果是力所能及的地方,我该帮的一定会帮。”   “可依我看来,韩兄你即便背负着再大的仇恨,也不该被人当成木偶一般摆布,多少也应该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前几日韩兄去大理寺,应该是世子殿下给你出的主意罢?”   韩参抬头看了看林昭,默默点头。   “你今日在国子监门口堵我,应该也是世子的主意,是不是?”   韩参没有再说话了。   “去大理寺,是一个很明智的决定,效果也很好,我听说大理寺的石卿正,亲自进宫见了圣人,逼着圣人表态要严办此事。”   “事情到这里也就够了。”   林昭低声道:“如今不止是大理寺在查这件事,三法司都在查,事情还没有出结果,用不着再急着给朝廷一些舆论压力。”   “你现在在长安风上刊载了那份状书,最直接的结果并不是给康东来压力,而是给大理寺压力,这其中的道理并不复杂,韩兄应该不难想明白才对。”   “我想不明白。”   韩参低着头,声音带着颤抖:“康东来明明做了这么多的恶,却被他一件件撇清,我害怕我们家的事情,也被他这样撇清……”   “我父母兄姊都在看着我,我不能让他们死的不明不白……”   韩参瞪大了眼睛,目光里满是血丝。   三年以来,他每一次合上眼,都能看到家人的惨状,都能看到那五具焦黑的尸体。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这些场景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他。   报仇,报仇,报仇!   林昭看到韩参这个模样,心中也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他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轻声道:“逝者已矣,你不能全为了仇恨而活。”   “三法司还没有出结果,你就不用着急,且等着就是。”   林三郎声音低沉:“我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我可以承诺韩兄,如果三法司的结果偏袒康东来,林某拼了性命不要,也尽力给韩家上下讨一个公道!”   韩参默默起身,对着林昭躬身行礼,一揖到地。   “林公子大恩,韩参毕生难忘。” 第一百六十五章 节度使与康贵妃 好容易送走了韩参这个大麻烦,林昭才长松了一口气,朝着自己的学舍走去。 很明显,韩参是李煦或者直接是太子派来的,这种手段在权力场上虽然无可厚非,但是却让林昭颇为反感,到现在,他因为林简而对东宫产生的些许好感,已经消耗的所剩无几。 回到了自己的学舍之后,林昭先是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床铺,他犹豫了一下,坐到了自己的书桌旁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有些褶皱的白纸,铺在了自己的书桌上,开始起草文章。 “昔蓝田县令韩公……” 写明白事情前后因果之后,林昭又摊开那张皱巴巴的白纸,把韩参的那篇状书誊抄了上去。 既然应承了下来,自然就要去做,不过这东西林昭会不会递到宫里去,眼下还是一个未知之数,只有三法司那边断定康东来无罪的时候,林昭才可能会出面当这个有些悲哀的英雄。 韩参的状书只二百余字,林昭写的前文也只有百余字,一篇文章加在一起只有四百字不到,林昭写了小半个时辰才全部写出来,写出来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放下毛笔吹干墨迹,正准备把这张纸收起来的时候,门口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三郎,三郎。” 是齐宣的声音。 林昭连忙站了起来,把写好的纸放在了自己枕头下面,然后起身到了学舍门口,打开了房门。 学舍门口,齐宣脸上带着一些焦急,见林昭开门之后,他先是看了看林昭受伤的左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方才听他们说你回太学来了,我还不信,不成想你真的回来了。” 林昭对着齐宣微微欠身,笑着说道:“伤养的差不多了,就回来了,我准备参与明年的制科,年底要在国子监的考试之中取胜才成,自然要赶紧赶回太学来读书。” “你糊涂!” 齐宣拉着林昭的手走进了学舍,低声道:“你今年才十四岁,什么时候考进士不行?非得这个时候回太学来?如今康氏与东宫之争正在关口上,你安心待在平康坊就是了,有大宗师在前面顶着,祸事怎么也落不到你的头上。” 林昭拉着齐宣坐了下来,微笑道:“七叔既然肯放我出来,说明我说服了他。” “齐兄来的正好,我正好有一些事情,要问齐兄。” 齐大公子微微皱眉,问道:“什么事情?” “关于大周节度使的问题。” 林三郎低声道:“我初到长安,对于朝廷上下都不怎么了解,对于各地的节度使更是一无所知,听闻齐大将军乃是范阳节度使,我想向齐兄请教一下,各地的节度使大致是个什么情况。” “三郎问这个做什么?” 齐宣有些奇怪的看了林昭一眼:“各地的节度使跟咱们又没有什么关系,那是圣人与政事堂宰相们要操心的事。” “只是问一问。” 林昭低声道:“多少得罪了康家,总不能对于节度使一无所知罢。” “说的也是。” 齐宣点了点头,低声道:“到本朝,大周各地一共有十个节度使,分别是范阳,朔方,河东,河西,剑南等地……” 齐大公子的父亲,就是十大节度使之一,他虽然是皇亲,但是也算是半个将门,对各地的节度使知之甚详,此时提起这些节度使,自然能够娓娓道来。 大周开国初期,本来是没有所谓节度使的。 但是开国二百年,国力总有衰弱的时候,到了百年前的时候,朝廷便开始由攻转守,于是开始在边境各州设立节度使,为了方便抵御外敌,便让节度使节制总管当地军政,以统筹力量。 起先只有一两个节度使,到后来就是五六个,七八个之多,起先朝廷国力强盛的时候,各地节度使自然是服服帖帖,一起拱卫朝廷,但是到了先帝朝,也就是灵帝时期,朝廷国力虚弱,各地自成小朝廷的节度使,已经渐有不臣之心。 本朝天子御极初期,大力整顿各地节度使,在最初的十多年里,算是挽回了一些局面,但是随着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他也不得不开始依靠这些节度使的力量,来抵御北边的契丹匈奴之类。 不过到了因为有了前朝的前车之鉴,圣人对于节度使的人选是经过细细考量的,鉴于外人信不过,他便派了一些自己的“亲戚”,出任各地的节度使。 比较典型的就是范阳节度使齐师道,乃是圣人的妹夫。 朔方节度使康东来,是圣人的小舅子。 除了这两个之外,其他八个节度使当中,还有三四个是与李家沾亲带故的。 但是很明显,在权力面前,这种亲戚关系脆弱不堪,随着圣人日渐老迈,乾德初年任命的十大节度使之中,已经有好几个有自立山头的倾向了。 太学学舍里,齐大公子把几位节度使的大致情况,都跟林昭说了一遍,林三郎坐在齐宣对面,听得很是认真。 ………… 就在林昭在太学里听课的时候,内宫承欢殿里,风姿绰约的康贵妃,跪在天子面前,满脸都是泪水,她低声啜泣道:“陛下,我二弟定然是受人宣扬的,臣妾从小看着他长大,他绝然不会做出这些恶事……” 圣人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宠妃,面无表情,闷哼道:“他小时候不作恶,是因为没有一个贵妃当姐姐,没有一个节度使当兄长。” “去年的时候,你们康家的那个程敬宗,甚至勾结山贼,杀进越州城里,意图谋杀本朝的探花郎,那时朕还有些不敢相信,康东来哪来的这么大胆子,不成想早在乾德五年的时候,他便已经这么干了!” 说到这里,圣人冷哼了一声:“掳掠民女,私建会馆,结党营私,杀戮朝廷命官!” “这些罪名,哪一个不能把你们康家满门抄斩了?” 天子看了看康贵妃,沉声道:“看在咱们夫妻一场,这件事朕的意思很明朗,即便查实了,也会止于康东平,不会株连到你们康家,如果这样你还不知足,还要来朕这里哭求,只能是自寻祸端!” 康贵妃无力的瘫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陛下,康家十几年来,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正因为如此,才容易招人嫉恨。” “整个长安城里,除了康家站在陛下这一边,其余大臣,哪一个不是倒向了东宫?” 康贵妃垂泪道:“就连那个号称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前几天不也受了东宫的指使,进宫面圣,意欲置我二弟于死地?” 她抬头看着天子,泣道:“陛下,我二弟可以死,我们康家满门上下都可以死,但是我们若是死了,整个长安城里,还有谁站在陛下这一边?” 第一百六十六章 我招了! 康贵妃的话,说的无疑是非常聪明的。 她心里很清楚,康家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起势的。 她的父亲,虽然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但是原本是绝对没有可能坐到节度使这个位置上去的,她的弟弟康东平,虽然十多年前在与契丹的作战之中屡立战功,但是也绝对没有到三十岁就成为朔方节度使的程度。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逐渐老迈的圣人,想要给太子在朝堂上寻一个对手出来。 父子相疑,父子相杀,绝对不是什么臆想!在大周二百年历史上,李家皇室之中父杀子,子弑父的事情,都曾经真真切切的出现过,而且是不止一次! 远的暂且不说了,就拿胡闹了一辈子的灵帝来说,他晚年便是死的不明不白,如今所有的典籍之上,都只是记了暴死二字,没有人知道那位昏君究竟是怎么死的。 正因为如此,皇帝不可能不对自己的儿子有所防备。 听到了康贵妃这番话之后,皇帝面色微沉,他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女人,声音低沉:“所以,这成了你们康家胡作非为的倚仗了,是不是?” 康贵妃满脸泪水,连连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实说,本来这件事情可大可小,但是如今事情已经闹大,就小不了了,朕总不能豁出这张脸,去救你的兄弟。” 老皇帝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康家人的性命,抵不过朕的脸面。” 说到这里,天子给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刻恭敬低头,从手中的木盘子里取出一块染血的绢布,放在了康贵妃面前。 “这是康家幼子,前些日子在大理寺门口写下的血书,朕不想再多说什么,你自己看一看。” 康贵妃含泪接过这份血书,打量了一遍之后,眼中再次留下泪水:“臣妾这两天也找人打听过了,这个韩县令的幼子,这三年时间都是由宋王世子李煦在照看,李煦自小在东宫伴读……” 说到这里,康贵妃抹了抹眼泪,咬牙道:“反正都是人家安排好了的,自然什么罪名都能编的出来,陛下说得对,康家人的性命,大不过陛下的脸面,臣妾也不敢让陛下丢脸,臣妾明日就出宫回康府等死!” “你威胁不了朕。” 天子目光看着眼前的康贵妃,目光有些阴鸷:“你老老实实的待在宫里,朕只当你是李家妇,与康氏无关,你若是自己回了康家,是死是活,就都与朕没有干系了。” 说完这句话,天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拂袖道:“起驾回太极宫。” 说完,这位步履已经有些蹒跚的老皇帝,很是不悦的离开了承欢殿。 而等到老皇帝走远之后,原本哭的梨花带雨的康贵妃,用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她起身来到了承欢殿的梳妆镜前,整理了一番妆容,然后唤过来一个小宫女,低声道:“给宫外传信,让他们给东平去一封信,告诉东平……” 说到这里,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告诉东平,老爷子这一次狠下心了,东来的情况很不好,我这边已经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想办法救一救东来。” 这个小宫女只有十七八岁年纪,但是看起来很机灵,闻言立刻点头。 “奴婢这就去。” 说完,她就匆匆的离开了承欢殿。 等到这个小宫女也走远之后,康贵妃才抬头看向了眼前的铜镜,仿佛是在跟镜子里的自己说话。 “事情已经闹大了……” 她自言自语,问了一句。 “事情又是怎么闹大的呢?” ……………… 后宫里的对话,自然不会为外人所知,此时整个朝堂里,尤其是三法司衙门,已经忙碌了起来,大理寺卿石中矩,手中拿到了不少证据,连续数次亲自提审康东来,但是这位康二爷一口咬死了不是自己所为,连续几次问话,都没有能够定罪。 不过,有了韩参的那份血书之后,三法司衙门的官员,在这件事情上意见差不多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尽量给康东来定罪,毕竟大家都是文人,都是既要脸,又要面子的。 终于,在三法司衙门的努力之下,一直死不开口的康东来,终于开口了。 大理寺大堂里,面对大理寺卿石中矩的讯问,康东来再也支撑不住,他咬着牙,声音低沉:“不是我做的,你们谁也不能冤枉我,事到如今,我与你们说实情就是!” 大理寺卿石中矩,狠狠地拍了拍惊堂木,喝道:“从实招来!” 康东来撇过脸,不去看正堂上的三法司主官,闷哼了一声之后,开口道:“韩家一家遇害一事,康某虽然知情,但是的确不是康某所为。” 石中矩冷笑道:“康郎中先前还说毫不知情,怎么如今又说自己知道了?” “先前说不知情,那是为亲者讳,如今事情瞒不下去了,自然该说什么就说什么。” 康东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乾德五年,我家里人在蓝田县正常买地,不知道因为什么,下面的人与蓝田知县韩有圭起了冲突,走几块地就没有能买下来,当时这件事情,是我大兄的妻弟程敬宗在办。” 说到这里,康东来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也康家买地,是想给子孙后代置办一份家业,程敬宗没有办成,我便训斥了他一顿,后来程敬宗便背着我去了一趟蓝田,他再回来的时候……” “韩有圭一家便死了。” 康东来闭上眼睛,闷哼道:“这件事前后我毫不知情,但是也觉得有些蹊跷,后来在我的逼问之下,程敬宗才说出了事情,说他已经找人把蓝田那边的麻烦处理干净了。” 康东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当时我极为惶恐,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甚至准备揪着他去京兆府投案,但是他毕竟是大兄托付在我身边的人,如果他死了,我对大兄不好交代。” 康二爷抬头看向石中矩等人,低声道:“于是,我便没有揭此事,但是程敬宗做下这种恶事,我也越来越看他不顺眼,到去年的时候,再也忍不了他,便找了个理由,把他从工部赶到了越州去。” 说完这一切之后,康东来大声道:“所说有罪,康某最多就是一个治家不严之罪,再加一个知情不报的罪过,三法司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但是不是康某干的事,康某绝不会认!” 听到康东来这番话,大理寺卿石中矩脸色都黑了,他猛地拍了拍惊堂木,怒喝道:“程敬宗都已经充军岭南了,你还要拉他替你背这口黑锅!” 康东来怡然不惧,昂道。 “石卿正,充军岭南了也可以召回长安来,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三法司总不会想滥杀无辜罢?”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娘让我…… 这是一招很老套的甩黑锅,但是却是很有用的一招。 因为康东来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了因为失职被充军岭南的程敬宗,多半是愿意为了他去死的。 毕竟乾德五年的时候,程敬宗的确还在户部做事,经常跟在康东来身边,为虎作伥,这些恶事程敬宗即便没有全部参与,至少也参与了大半,如果他真的把所有事情都认下来,那么康东来的罪过便会小上很多。 最少可以保住性命。 比较重要的一点是,不管是什么事情,康东来都没有亲手去做,也就是说这些事情他全部都可以推说不知。 更厉害的一点是,岭南到京城何止千里,长安这边派人去把程敬宗押送回来,一来一去最少也两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会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面对这个说辞,三法司的人也无可奈何。 因为现在的证据,只能说明是康家的人干了这些事,如今康东来点头认了是康家人干的,那么这些证据的用处便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只能派人去岭南,把程敬宗这个关键的证人带回长安来。 念及此处,大理寺卿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他怒视了一眼康东来,声音沉重:“康东来,证据确凿,你还要负隅顽抗么?” 康东来面色平静,下颌的络腮胡抖了抖,笑着说道:“若真的证据确凿,石卿正也不用在这里跟我说这么多废话了,康某该说的都说了,三法司如果不相信,现在就可以一刀把我杀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石中矩一眼,闷声道:“我倒要看看,冤杀了我,你们会不会有好下场。” 大理寺卿与刑部的一个侍郎以及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对视了一眼,各自交换意见之后,最终大理寺卿石中矩无奈的拍了拍桌子。 “将人犯押回大理寺大牢,择日再审。” 立刻有衙役上前,押着康东来离开,这位康二爷被押到门口之后,回头对着堂上的三位三法司官员哈哈一笑,笑声很是张狂。 “三位今日之诘难,康某记下了!” 说完,他任由衙役押到大理寺大牢去了。 等康东来走远之后,大理寺卿石中矩脸色黑,怒声道:“这种恶徒,若是能够上刑,岂容他这样猖狂!” 一旁的刑部侍郎赵元贞闻言,摇头长叹了一口气:“石卿正,这件事情牵涉太广,不是三法司可以一言而决的,咱们还是把今日堂审的记录,送到圣人那里去罢。” 石中矩气的脸色通红,怒声道:“假若那个程敬宗替他顶了罪,难不成他康东来便逍遥无事了不成?” “逍遥无事倒不至于。” 御史中丞陈平也叹了口气,开口道:“即便程敬宗给他顶了大罪过,还有一些小罪他是洗不脱的,比如说在京畿设庄园笼络朝臣,大肆劫掠民女等等,这一次他即便不死,最少也是一个流放的下场。” “流放?” 石中矩怒道:“恐怕他刚出长安城,后脚就被朔方的人接走了,康氏这些年行事越肆无忌惮,早晚会成我大周的心头之患!” “子规兄莫要说了。” 赵元贞摇了摇头,开口道:“咱们整理一下案卷,一起进宫面圣去罢。” 石胖子兀自怒气不消,闷声道:“康东来不获应得之罪,石某这大理寺卿,也就没有颜面再做下去了!” 说罢,他与刑部和御史台的官员,收集整理了堂审的案卷,一起进宫去了。 ………… 撇开大理寺这便不提,林昭此时已经回太学两天时间,这两天时间里,他除了正常审阅了编撰司的稿子之外,其他时间还是正常在太学里跟那些太学博士们学习时策。 虽然他的进士名额差不多已经内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的卷子也不能太差,不然即便强行中了进士,公布进士答卷的时候,皇帝的脸面也有些过不去。 因此该学还得学,不说写出来的文章能够惊天地泣鬼神,最起码要过得去才成。 时策这一关过去,接下来就是诗赋了,这个对于其他人来说最难的一关,对于林昭来说却没有什么问题,他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在长安城里,把诗仙诗圣诗鬼诗佛之类的统统当上一遍,到时候只要照题目抄一诗,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在学堂里正常学完时策之后,林昭正准备回自己的学舍,突然看到国子博士周昌明,神神秘秘的唤住了他。 对于这个周先生,林昭还是颇有兴趣的,他也没有犹豫,便迈步走了过去,对着周昌明笑了笑:“先生找我有事?” 周昌明咳嗽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递到林昭手里:“这是我这些天整理出来的诗赋,林总编看一看,能不能刊印到长安风上去?” 林昭伸手接过,笑着说道:“这个容易,学生回去看一看,明天给先生答复。” 周昌明立刻喜笑颜开,然后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林总编,我近来现,我写的那本书,在长安城里广为流传……” “你卖出去多少本了?” 林昭挠了挠头,开口道:“先生的那本书……嗯,不太方便公开售卖,学生都是交给别人去卖的,至于卖了多少本,学生还真太清楚。” 说着,他看了周昌明一眼:“怎么,先生只得了一百贯钱,后悔了?” 周昌明连忙摇头:“不管怎么样,你都称我一声先生,我岂能干这种出尔反尔之事?” 说到这里,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以后再有机会合作,咱们便按照你的法子分成,如何?” “这个自然可以。” 林昭有些讶异的看了周昌明一眼:“先生这么快又有新作了?” “也没有那么快……” 周昌明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开口道:“应该还要一些时间,等写完了我再联系林总编。” “先生用不着这么客气。” 林昭咧嘴一笑:“叫我三郎就行。” 周昌明连连点头。 林昭有些好奇的看向他,问道:“先生在国子监任教,也有俸禄,为什么还这么缺钱?” 周博士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乃是因为一些低酌浅唱之事。” “明白了。” 林三郎会意点头,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深谙此道,有机会介绍给先生认识。” 周昌明大喜:“那自然是好,正需要认识一些同道中人。” 林昭:“……” 心中暗暗鄙视了一番这个老色批之后,林昭跟他客套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到自己学舍门口,林昭推门走进去的时候,惊讶的现齐大公子,正在整理另一个空置的床铺。 林昭愕然道:“齐兄怎么搬回来了?” 齐宣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林昭一眼,呵呵一笑。 “我娘让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场有预谋的请客 齐宣搬回来住,代表着丹阳长公主对这件事情表态了,而且态度很鲜明。 他们站在林昭这一边。 这种站位,远没有到同生共死的程度,但是只要不到伤及根本的程度,林昭碰到难处的时候,丹阳长公主多半都会出面保他。 齐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表态,齐宣与林昭的交情自然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是单凭两个少年人之间的交情,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件事情上起到关键作用的,多半是因为林昭母亲的身世。 看到正在忙活的齐宣,林三郎愣了愣神,想起了那个十几年时间对任何人都没有过脾气的母亲,心中暗暗思量。 过段时间,有必要给母亲写一封信,问一问当年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如果母亲与丹阳长公主只是普通的交情,她应该不会这样照顾自己才对。 要知道,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丹阳长公主府特颇有份量,这个份量不仅表现在丹阳长公主是当今圣人的胞妹,更表现在那位身在幽州的范阳节度使齐师道身上,朔方统共有十万兵马,而范阳数军加在一起,也有**万人! 手握近十万兵马,哪怕是头猪,说话的声音也能大过天去,更何况那位天子的妹夫,也是一个难得的人物。 想到这里,林昭上前一边帮着齐宣收拾东西,一边开口道:“代我多谢长公主。” “用不着谢。” 齐宣笑了笑:“我母亲昨天跟我提了一些三郎的身世,难怪咱们兄弟一见如故,原来上一辈就有渊源。” 林昭把齐宣的书箱搬到了屋子里,有些好奇的问道:“除了长公主与我母有旧之外,还有什么渊源?” 齐宣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我父曾经拜在郑相门下。” 听到这句话,林昭便沉默不言了。 当年母亲一家人究竟犯了什么过错,至今还不得而知,在没有弄清楚这件事的真相之前,林昭暂时不会主动往郑家的关系上牵扯。 见林昭不再说话了,齐宣低头看了看林昭胳膊上的白布,笑着问道:“三郎手臂上的伤势,好些了未?” “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了。” 林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开口道:“再有两三天,就可以摘了这白布了。” “好了就好。” 齐宣微笑道:“过几天等三郎痊愈了,去我家吃顿饭如何?” 林昭没有太过犹豫,便点了点头:“正要登门像长公主致谢。” 人家既然不怕麻烦,主动伸出了橄榄枝,林昭自然不会再婆婆妈妈的去避讳什么。 听到林昭应承了下来,齐大公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三郎想吃一些什么?我回头嘱咐家里的厨子,给你弄顿好的补一补。” 林三郎眯着眼睛笑了笑。 “来长安这么久,要说最好吃的,还是安仁坊那份油泼面皮。” 齐宣琢磨了一番,也点了点头:“那家油泼面皮确实很有滋味,哪天咱们兄弟再去吃上一顿。” ………… 康东来一案,因为要召程敬宗回京,暂且搁置了下来,而林昭也回到了太学里,过上了相对平淡的生活,在这几天时间里,那位宋王世子李煦,还亲自到国子监找了一趟林昭,并且许给了林昭不少好处,要求林昭在长安风上刊载韩参的状书,但是被林昭给婉拒了。 倒不是他不愿意帮韩参,而是他不愿意去给东宫当这个枪头。 因为林昭现在算是皇差了,他不配合,李煦也没有办法。 三天之后,林昭肩膀上挂了十来天的白布终于解了下来,他活动了一番许久没有动弹过的左肩,捋起袖子,看了看已经全部结痂的伤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是他进长安城之后的第一难,如今算是过去了。 而今后,长安城里还有不知道多少未知的劫难在等着他,不知道他能不能一一抗过去。 感慨了一番之后,林昭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学舍,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他要去丹阳长公主府赴约的日子。 齐宣从昨晚上就没有回来,应该是回永兴坊的家中准备去了。 林昭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裳,把散乱的头打理好,又用木簪子别了个道髻出来,确认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之后,这才起身离开了学舍。 他刚走到国子监门口,就看到有四五个大汉守在国子监门口,见到林昭出来之后,这几个人一齐上前,对着林昭拱手行礼:“是林公子么?” 林昭点头,有些诧异的问道:“诸位是?” “我等是长公主府的家丁。” 几个壮汉低着头,声音低沉:“奉命来接公子过府。” 林昭这才明白过来,这是齐家派来保护自己的“保镖”。 这个时代,家丁并不能算是家里的下人,应该算是家里的男丁,长安城里的大家族,尤其是将门,家中都会有几十到一两百个家丁,这些家丁大多练有武艺,平日里负责看家护院,到了打仗的时候,是随时可以带着上战场的。 像丹阳长公主府的家丁,很多都是齐师道从范阳军中带回长安的。 应该是上一次刺客的事情,让齐宣有了戒心,才派人过来接自己。 想到这里,林昭对这几个大汉苦笑道:“几位来得太早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准备东西,劳烦几位陪我去一趟东市?” 不管是什么关系,哪怕是亲戚,空手上门也是不像话的。 几个人对视了一眼,低头道:“林公子,东市鱼龙混杂,人又多,太过危险了,您直接跟我们去永兴坊就是,大公子说了,无论如何也要帮您安全带回去。” 听到这里,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那有劳诸位,咱们走罢。” 几个人微微欠身:“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 就在林昭被几个大汉请上马车的时候,丹阳长公主府门口,也停了一辆马车,马车停稳之后,从车厢里走下来两个少女,一个十七八岁,另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两个少女跳下马车之后,其中一个神色有些紧张,对着另一个说道:“李姐姐,长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请我到府上来,我连话也没有跟长公主说过……” 那个被称为李姐姐的人拉着少女的衣袖笑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姑姑上一次见你,说你用的脂粉好看,特意嘱咐我把你请到府上来,跟你好好聊聊脂粉的事情。” 少女脸色有些红,低声道:“我都是随便买的,没有怎么研究过,而且我都跟姐姐说了,是雪云斋的粉。” 那个李姐姐满脸笑容,一边拉着少女,一边开口道:“都到门口了,你不进去见一见我姑母,你家大人也要说你没有规矩。”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六十九章 桥上相遇 林昭本来准备去东市买些礼物,再赶去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但是这些前来迎接他的汉子,直接把他带到了永兴坊,这样一来,当他到了丹阳长公主府门口的时候,时间还不到巳时。距离午时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进了长公主府之后,齐宣已经在前院等着他,见到林昭之后,这位齐大公子满脸笑容,开口道:“三郎终于来了,母亲那边一会儿还有客人,我现在领你去拜见她。” 林昭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长公主那边如果有贵客,我可以等一等再去向她致谢……” “客人还没有到后院。” 齐宣拉着林昭的衣袖,连忙道:“我先带你去见母亲。” 两个人结伴而行,没多久就来到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后院,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之后,就被一个丫鬟带着进了内厅,此时的长公主已经梳妆完毕,一身宫装,颇为华贵。 林昭上前,对着长公主低头作揖:“晚辈林昭,见过长公主。” 说着,林三郎有些尴尬的说道:“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来得急,也不曾带东西上门,失礼之处,还请长公主见谅。” 长公主笑容和善,轻声道:“我家里也不缺你那点东西,你能来就很好。” “这几日你回了国子监里,还算安全吧?” 林昭点头道:“国子监现在严禁外人进出,晚辈安全得很。” “东宫那边的人,可有再找过你?” 林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世子殿下来找过我,不过他让我办的事情我没有应承下来。” 长公主皱了皱眉头,问道。 “李煦?” 长安城里有许多亲王府郡王府,自然也会有很多世子。 林昭默默点头。 “这小子从小就喜欢跟着折腾,长大之后更是四下奔忙,你不用理他。” 长公主看了看林昭的左臂,低声道:“你为他们做的事情足够多了,在这个时候,用不着与东宫走的太近。” 她意味深长的说道:“天上的太阳还在呢。” 林昭心中苦笑。 这位长公主殿下可能也不知道,自己手上的这个伤,多半就是她口中的那个太阳“晒伤”的。 不过这个时候,林昭还是恭敬点头:“多谢长公主指点,晚辈明白了。” “明白就好。” 长公主微笑道:“这会儿到吃饭还有些时辰,我这里还有个客人要来,让宣儿领你去后花园转一转,中午的时候,咱们一起吃个饭。” 林昭后退一步,拱手道:“晚辈告退。” 说完,他就与齐宣一起退出了后院,齐大公子面色严肃:“母亲说的话,三郎一定要记住,圣人在朝一日,东宫就永远是东宫,三郎现在与东宫的关系不算太远,保持这个距离也就够了,靠的太近了,也不会有再多好处。” 林昭对着齐宣眨了眨眼睛,微笑道:“齐兄放心,我明白这个道理,不瞒齐兄说,我现在是在给宫里当差。” 齐宣挠了挠头,没有听明白林昭在说什么,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之后,齐大公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立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对了,我家后花园的花,这会儿还有不少开着的,极为好看,我领三郎去看一看。” 他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笑着说道:“我母亲自小就喜欢花草,整个长安城里,除了皇城里的那座花园,比我们家花多的园子,几乎没有。” 林昭在齐宣的带领下,一路进了丹阳长公主府的后花园,进了园子之后,一股浓烈沁人的花香扑面而来。 这会儿已经是夏天,花园里的花凋谢了不少,但是还是有近半盛放,各种颜色的花草琳琅满目,又按照一定的次序种在园子里,一眼看过去煞是好看。 而且这个园子里的花,多半不是什么凡品,香味虽然浓烈但是并不艳俗,闻起来很是舒服。 即便是林昭,也很少见到这种风景,他左看右看,颇为新奇。 在看到一株兰花,盛开的花瓣形似蝴蝶,蝴蝶的两翼足有近两寸,林昭蹲了下来打量了片刻,回头对着齐宣笑道:“这株兰草倒是极为好看,不知道有没有花种,我想讨几颗回去自己种。” “这个我回头跟母亲问一问。” 齐宣应了一声,然后突然揉了揉肚子,皱眉道:“三郎,为兄突然有些腹痛,你先在这里看着,为兄去如厕。” 林昭点了点头:“齐兄自去就是。” 齐大公子捂着肚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花丛之中。 林昭目光从那株大到离谱的蝴蝶兰身上离开,开始看向别的花草,不得不说,齐大公子并没有吹牛,丹阳长公主府的后花园,不仅花草种类繁多,而且几乎赶得上越州林家的代园大小了! 要知道,这里可是长安! 别的不说,林简在平康坊的那套宅子如果卖了,回越州去就能再建一个代园出来,说不定还能有些富余。 而越州的那个代园,是林家几代人的心血才修出来的。 逛了一会儿之后,林三郎不禁有些感慨。 真是富到流油啊,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在长安置办上这么大一套宅子,那么这辈子就算是值当了。 抱着这个想法,林三郎继续在这座花园里游荡。 走了一会儿之后,他就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座花园,几乎比丹阳长公主的建筑群还要大上不少,这么大的园子,按理说应该需要不少下人每日打理才对,但是一路走到现在,居然连一个长公主府的下人都没有看到。 花园里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溪,还有不少石桥拱桥,林昭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座木制的拱桥,他双手背在身后,迈着步子走了上去。 与此同时,拱桥的另一边,一个一身青色夏衣的少女,正手提着长裙,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拱桥。 少女相貌姣好,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左右观望,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李姐姐怎么到这个园子里就不见了,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 她正在说话,突然听到了自己面前有脚步声,少女脸上立刻露出喜色,抬起头呼唤道:“李……” 一个李字还没有说出口,她没有说下去了,因为在她面前站着的,并不是那个带她来到这里的李郡主,而是一个少年人。 是一个头戴木簪,身穿月白长衣,面如冠玉的少年人。 少年人此时明显也现了她,一双眼睛里带着一些疑惑。 少女脸色瞬间便红了起来,她低下了头,心中暗自思量。 “没听说长公主府还有个小公子啊……” 另一边的林昭,也在暗自嘀咕。 “不曾听齐兄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七十章 相亲 木拱桥上,四目相对,两双眼睛里都是茫然。 最终,还是林三郎最先反应过来,他微微欠身行礼,开口问道:“姑娘是长公主府上的?” 少女连连摆手,摇头道:“我……我是给一个姐姐请来做客的。” 林昭哑然失笑:“那倒是巧了,我也是给人请来做客的。” 林三郎本来就是个灵透的人,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自然能够想的明白究竟生了什么事情,他是被齐宣带到这个花园里来的,这个女孩儿也是被人带到这里来的,偏偏此时这座偌大的花园里,几乎空无一人,那么事情就不是很难猜了。 多半是有人刻意安排他们两个人在这里见面,而在长公主府里,能够安排这场见面的,自然只有那位天子的胞妹了。 想到这里,林昭心中暗自摇头。 先前与长公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长公主就表达过要给林昭说亲的想法,只不过林昭当时已经说明了自己已经有了婚约,现在看情况,那位长公主殿下仍旧没有放下这个念头。 小姑娘见到这么个英俊的少年人站在自己面前,心中顿时有些慌乱,她左右看了看,仍旧没有看到带自己来的那个郡主的身影,心中更加慌乱。 “方才……方才李家姐姐带我进来的,一转眼的功夫,她便不见人影了……” “我…我第一次来这里,现在也找不到出路。” 对比起来,林昭就要沉稳很多了,他微笑道:“姑娘放心,你在这里走上片刻,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找你了。” 少女点了点头,又抬头看了林昭一眼,有些好奇的问道:“公子你也不是长公主府的家人么?” “我自然不是。” 林昭微笑道:“在下林昭,乃是国子监的学生,与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有些交情,今日也是得了他的邀请,到府上来做客的。” 说到这里,出于好奇,他看了这个大眼睛少女一眼,问道:“姑娘贵姓?” 小姑娘微微低头,开口道:“我姓崔。” 说完,便低着头不再说话了。 虽然知道这个小姑娘一定有个非凡的家世,但是林昭却没有再问下去了,毕竟他身上还有个婚约,总不能刚来长安没有几个月,便要放着谢姐姐不要,去当一个渣男罢? 不过崔这个姓氏,却是值得玩味的,如今的大周,虽然科考已经盛行了一百多年,但是旧世族的余威尚在,像是林昭母亲出身的荥阳郑氏,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世族。 而崔氏,无疑也是世族大姓。 话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怎么说话了,毕竟他这会儿只要主动说上一句话,便有渣男之嫌,不过这位崔姑娘低头想了想,突然抬起头看向林昭,怯生生的说道:“公子刚才说,你叫林昭?” 林三郎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怎么,难道在下这个不起眼的名字,也还有重名不成?” 崔姑娘很显然不太擅长跟人开玩笑,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之后,她才低声道:“可是……可是编撰长安风的那个林昭么?” 从林昭接手编撰司之后就,他写的那个西行记就开始正式署名了,并且后来几期的扉页上,也都写上了总编撰林昭几个字。 此时的林三郎,在某种程度上,早已经闻名长安。 林昭摇头道:“长安风第一期是我编撰的,到后面一直到第十期我才接手回来,中间的几期跟我都没有太大干系。” 崔姑娘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那那个猴儿的故事,也是你写的么?” 林昭咳嗽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有好意思把吴老先生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只是低声道:“那是我幼时在故乡,听一个姓吴的老先生说的故事,如今只能算是整理出来,并不能算作是我写的。” “那也很了不起呢。” 崔姑娘终于敢抬头看向林昭的面庞,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之后,她便掩着嘴笑了起来,两只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林三郎被她笑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崔姑娘因何笑?” “你写的那个猴儿话本,我家里的人很多都看了,起先家里的姐妹们还跟我说,说林公子一定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太学,说不定胡子都白了。” 国子监里,的确有一些四五十岁的太学生,这些人有些是圣旨恩荫的,有些是家里为朝廷立了功,但是偏偏又一直考不中进士,等到胡子都白了,仍旧是个太学生。 林三郎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她们说西行记文辞老练,颇多世故,一定是个久试不第的人写的。” 说到这里,崔姑娘抬头看了一眼林昭,笑嘻嘻的说道:“哪里能想到,林公子这样年轻,看起来比我还要小上一些。”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这话倒也没有说错,那位与我说故事的老先生,说不定还真的是久试不第。” 崔姑娘眼珠子转了转,然后低声道:“林公子,我相龄的姐妹们,偶尔也会写一些诗赋文章,你看能不能送到你那里去,你给看一看,她们也想印在长安风上,在整个长安城传颂呢。”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崔姑娘要是有什么好的诗赋文章,就托人送到国子监来给我,若是编撰们看了没有问题,就能刊印上去。” 说到这里,林三郎微笑道:“若是真的印上去了,还能有一些酬劳给到作者。” “还有钱拿啊?” 崔姑娘眨了眨眼睛,低声道:“我先前还以为要出钱才能印上去呢。” ………… 就在两个人在后花园里闲谈的时候,在临近后花园的一处高楼上,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坐在长公主身边,从窗户探出头去,看向花园里的情况,花园里花花草草看不太真切,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终于看清楚林昭的长相,回头对着长公主埋怨道:“原来是这样俊俏的少年人,早知道哪里还轮得到这个小妮子,姑姑你直接介绍给我就是。” 长公主白了她一眼,笑骂道:“你都成婚一年多了,少要胡说八道,给外人听了去,坊间又要胡说八道了。” 这个李家的郡主闻言嘻嘻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成婚了又怎么样,圣人给我选的这个夫婿,我一点也不喜欢,也是姑母你偏心,知道给崔家的丫头介绍,前几年不见你替我说说话,也不见你给我介绍一些俊俏的少年郎认识。” 她撇了撇嘴:“不然,我哪里用嫁给萧家那个傻子?” “哪里有你这样说自己夫婿的?” 长公主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开口道:“萧二郎可一点都不傻,你跟他好好过日子就是。”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花园里的一对少男少女,摇了摇头。 “如果你再小几岁,跟林三郎倒也合适。”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七十一章 登天之阶 虽然是被人刻意安排见面,但是安排的人毕竟没有什么恶意,林昭也就与这个姓崔的姑娘聊了一些关于长安风以及关于诗文之类的话题,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消失不见的齐宣才领着那位李郡主,出现在林昭面前。 齐大公子笑呵呵的跟林昭介绍。 “三郎,这位是陈王府的怀安郡主,我的表妹,今天也刚好来我家里做客。” 大周的爵位都是代降的,而陈王这个王号很明显还是亲王,也就是当今圣人的亲兄弟。 圣人一共有五个兄弟成人,除了宋王,陈王之外,还有卫王,越王以及韩王。 这五位王爷,无一例外都在长安城里居住,但是并不怎么参与国政,反倒是他们的儿子辈,对于国事非常上心,尤其是像宋王世子李煦这种,早早的站了队,为了将来的利益到处奔忙。 听到齐宣的介绍之后,林昭微微欠身,行礼道:“越州林昭,见过郡主。” 这位怀安郡主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面带微笑:“林三郎的话本,我看过许多遍了,只是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比那个话本还要好看一些。” 一般大家族出身的女子,差不多都应该像是谢澹然那样的温婉性子,越大的家族规矩只会更严,但是这位宗室出身的郡主,说话却十分大胆,林昭被她说的一愣,当即咳嗽了一声,微微低头:“多谢郡主夸奖。” “我可没有夸奖你。” 李郡主伸手拉住了崔姑娘的手,笑着说道:“我还要领着这丫头去见姑母,便不跟你们说话了。” 说着,她看向林昭,笑嘻嘻的说道:“有事情我去一趟国子监,向林公子讨教讨教学问。” 一旁的崔姑娘眨了眨眼睛,正要跟林昭说话,就被这位怀安郡主一把拉走,大约是去见长公主去了。 等这两个人走远,站在林昭身边的齐大公子才面露笑容,开口道:“三郎,这个姑娘如何?” 林昭瞥了齐宣一眼,苦笑道:“好与不好,很稳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在家乡有亲,等中了进士就回越州娶亲了。” 齐宣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他看向林昭,轻声道:“这是母亲亲自给你安排,能让你在长安城里保命的门路。”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你在越州的那门亲事,能让你在长安城里安然无恙否?” “你若是死在了长安,你家乡那个未婚妻,岂不是会更加痛苦?” 林昭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哪里有齐兄说的那么严重,了不起等中了进士之后,我就向朝廷申请外放,逃出长安避一避就是了。” “三郎你还年轻,不懂得机会难得。” 齐宣摇了摇头,开口道:“若不是我爹在外掌兵,我家不能结交大族,我都想娶了这位崔姑娘。” 林昭诧异道:“什么来头,能让齐兄你这个家世,都要跟她攀亲?”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齐大公子停下脚步,回头瞥了林昭一眼:“清河崔氏嫡女。” 说到这里,齐宣顿了顿,继续说道:“她的祖父崔衍,乃是尚书仆射,至今还在政事堂为相!”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林昭,也不禁微微动容。 他从越州到长安来,至今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在这段时间里,他见过郡主,见过长公主,甚至还见过皇帝,见过大内总管。 但是……独独没有见过政事堂的宰相。 大周的宰相制度,乃是群相制,除了三省的掌管天生就是宰相之外,政事堂里还有不少同中书门下三品,还有几个参知政事。 只要挂上后面的几个头衔,哪怕只是四品官五品官,都可以称之为宰相,但是三省的长官,在政事堂里的声音毕竟要大,而且要大上不少。 也就是说,这位崔家的宰相,在政事堂的排名不会太低。 齐宣低眉道:“这门亲事,我家也不能帮你定下来,还要靠三郎你自己去争取,如果你能得到这位崔姑娘芳心,然后再中进士,我家就可以出面帮你去提这件事。” “做了崔家的女婿,你就可以坐在崔家的高台上隔岸观火,到时候东宫与康家的火,便烧不到你头上了。”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林昭,低声道:“三郎,这是你的机会。” “你的叔父,国子监大宗师林昭,少年时以神童著称,十九岁便中了进士,但是如果他背后没有那个富甲一方的周家替他铺路,他为官二十年,到现在能够在六部混到郎中的位置上,便算他运气极佳了!” “可即便如此,周家毕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在长安城里光有钱无用,大宗师到现在,也只是国子祭酒而已,这辈子能不能做到六部尚书,能不能步入政事堂,都还是未知之数。” “但是崔氏不一样。” 齐大公子语气幽幽,低声道:“只要你能力足够,以崔家的本事,他们可以让你一路步入政事堂拜相,全无任何门槛!这一点,不要说我母亲,就是长安城里任何一家宗室,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这是难得的机会。” 齐大公子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三郎你相貌俊俏,在这一点上天生占便宜,只要你多花点心思在上面,相信不会有太大问题。” “多上一点心,这件事对于三郎你来说,可能比考进士还要重要一些。” 说到这里,齐宣哑然一笑:“当然了,考进士还是要考的,不中进士,连崔家的家门也进不去。” “其中利害,三郎你自己慢慢考量。” 齐大公子对着林昭眨了眨眼睛,笑道:“我那个表妹,可不怎么好打,母亲好容易才让她把崔家姑娘带到我家里来。” 林昭长叹了一口气,对着齐宣深深作揖。 “无论如何,林昭多谢齐兄,多谢长公主照拂。” “用不着这样客气。” 齐宣低声道:“咱们两家人之间,渊源深着呢,母亲希望你能够在长安城立足,将来把五姨接回长安来,过一些好日子。”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想明白齐宣口中的五姨是谁,他点了点头,开口道:“齐兄放心,母亲总有重回长安的一天。” 说完这句话,他在心中暗自思量。 在母亲回长安之前,他还需要把当年郑家的事情查清楚,以及查一查,当年宰相郑温,也就是自己外公这一家,还有没有什么人活下来,给母亲寻到一些亲戚。 齐大公子闻言,以为林昭同意了这件事,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午宴要开始了,咱们先去吃饭。” “等哪天有机会了,为兄好好教教你,怎么获取姑娘芳心!”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醋#溜#儿#文#学 第一百七十二章 康大将军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在丹阳长公主府吃了一顿饭之后,林昭便起身向长公主告辞,临行之前,长公主对着他意味深长的说道:“回去以后好生读书,争取早日取中进士。”   说着,她微笑道:“我看三郎那日在扇子上写的诗就极好,将来考学的时候,能有那诗的水平,中进士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林昭规规矩矩的对着她低头行礼:“多谢长公主指点,林昭记下了。”   告别了长公主以后,齐宣亲自把林昭送到了门口,这位齐大公子满脸严肃,对着林昭低声道:“今日那位崔家姑娘,能约出来便递名贴约出来,长安城里那么多寺院楼阁,随便寻一处地方转一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当然了,如果那姑娘太过倨傲,咱们也不用硬去贴别人,长安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高门大户,每年进士科开榜的时候,那些老头儿最喜欢干的就是榜下捉婿。”   林昭微微欠身,苦笑道:“齐家的好意,小弟心领了,只是不太愿意去做这种负心薄幸之事,这件事,齐兄还是不要操心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再说了,小弟在越州的那门婚事,将来助力未必就比长安城的高门大户低了。”   林昭与谢澹然之间的关系,先自然是因为林昭与谢澹然之间萌生情愫,但是本来两个人之间是可以互为情侣,没有必要这么早定亲的,之所以这么早定下这门婚事,林昭也有自己的一些考量。   当初他在越州的时候,给三元书铺留下了几门生意,这几门生意当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个铅活字,谢三元是个钻研的人,只要他能够把这东西钻研明白了,将来谢家几乎一定会成为豪商巨贾。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代的知识产权并不受保护,铅活字这个东西,也只能积累一些原始资本,这个时代的所有豪商巨贾,都有一个共通之处。   那就是不管什么行当,生意第规模要足够大。   这段时间里,林昭一直与谢三元谢澹然有通信,虽然信息传递不畅,林昭不可能在长安遥控越州,但是给一些方向还是没有问题的,只要谢家不干蠢事,五年时间多半就能成长为一代豪商。   到了那个时候,林昭多半早已经中了进士,他在三元书铺本就有干股,有了足够的资本,将来谢家能够给他的助力,或许仍旧比不上崔家这些几百上千年的世家,但是最少也会与林夫人的娘家周家差不多。   有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有人铺路自然是好事,没有人铺路,林三郎也能够自己走出一条路出来。   从长公主府告别之后,林昭便动身回了国子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老老实实的在国子监,一边读书,一边参与编撰长安风的工作,对于外面的政斗,既没有理会,更没有参与。   一转眼,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长安由夏入秋。   太学学舍里,齐大公子满脸喜意,手里拿着一封火漆封上的书信,推门走了进来,他走到林昭面前,笑着说道:“三郎三郎,那位崔姑娘给你送信来了!”   林昭这会儿正在翻看下一期长安风的内容,准备晚上递到宫里去,闻言抬头,有些愕然的看向齐宣,皱眉道:“给我的?”   自从上个月见了一面之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林昭都没有再跟那位崔姑娘联系过,不成想现在竟然有书信送来了。   林昭抬头瞥了一眼齐宣,皱眉道:“齐兄没有借我的名义,给人家姑娘写信罢?”   齐大公子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不悦道:“三郎这是哪里话,为兄岂能干那种冒名之事?”   林昭有些疑惑的接过这封书信,信封上只写了国子监林编撰收,下面的落款是胜业坊崔四个字。   林昭没有什么犹豫,拆开书信之后,从里面抽出几张信纸,随意翻看了一遍之后,对着齐宣无奈一笑:“只是那位崔姑娘收录的一些诗文,询问我能不能刊载到长安风上去,非是个人书信,齐兄误会了。”   说着,他很大方的把信纸递了过去,齐宣接过去看了看之后,果然只是一些诗文,不过在最后一张纸下,用梅花小楷写了几个小字。   崔六娘敬上。   见到这几个字,齐宣眼睛一亮,对着林昭笑道:“还说你们没有交情,人家连家中行几都给你写上了!”   林三郎从他手中夺过这几张信纸,认真看了一遍之后,果然看到了那位崔姑娘的名讳,当即微微皱眉,低声道:“她要刊载诗文,写个名儿也是正常的。”   齐宣还要说话,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罢了,这件事情暂且不提,我还有别的事情问齐兄。”   齐宣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有什么事情,说罢。”   “我这一个多月都没有出国子监,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一个多月前,康东来把罪责推到了程敬宗头上,三法司要从岭南召回程敬宗,这么长时间过去,程敬宗回京了没有?”   齐宣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前些日子听说程敬宗已经在回长安的路上了,现在究竟到长安没有,我也不清楚,回头我出去帮你打听打听。”   说着,他看向林昭,皱眉道:“你安心在国子监待着就是,东宫与康家要争,让他们争去,不干你的事。”   齐宣看向林昭手里的信纸,笑着说道:“现在你的事情,是要给人家崔姑娘回信。”   林昭皱了皱眉头,摇头道:“这件事我身在其中,不得不关注,等程敬宗回京,我多半还要被搅进去。”   齐大公子皱眉。   “你待在国子监里,怎么会搅进去?”   林昭瞥了一眼齐宣,苦听笑着摇了摇头:“这话齐兄与我说没有用处,齐兄不妨想一想,一个月前长安风上为何会刊载康东来的劣迹。”   “那自然是因为东……”   说到这里,齐宣便住口不言了,因为他突然想到,长安风在刊载之前,是要事先送到宫里的   他微微色变,低头看向林昭:“三郎的意思是……”   “这件事情我已经身在其中,不得不关注,齐兄有时间帮我打听打听消息就是了。”   林三郎很是洒脱的笑了笑:“齐兄也不用替我担心,我替宫里办事,宫里是给了我好处的,而且好处不小,细算起来,如果我能活下来,那一定是我赚了。”   一个进士及第的功名,份量极重,在这件事情上,自然是他林昭赚了的。   “那好吧,我稍后就出宫,帮三郎去问一问情况。”   说到这里,齐宣顿了顿,然后沉声道:“还有一件事就是,前些日子我听说……”   “康东平可能也要回长安来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进宫面圣 康家两兄弟,虽然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但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康东来是康家的幼弟,年轻的时候只是一个到处游手好闲的浮浪子,说的通俗一些,就是一个小流氓,后来因为康贵妃与康东平相继迹,康东来才得以弄到了一个明经的功名,进入官场。 但是即便进入官场,即便有背景有资源,康东来也止步于工部郎中这个位置上,而且只能算是挂名,并不实管其事,这其中固然有东宫那边的压力,但是足以说明,康东来这个人,最多也就算是中人之姿,能力上有很大问题。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留下这么大的把柄,被东宫死死咬住。 而康东平这个人,就大不一样了。 康家虽然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是也算是一个小家族,康家三姐弟的父亲,乃是一个五品武官,作为康家长子,康东来十四五岁便离家从军,进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做起。 后来康贵妃入宫受宠,他的父亲康庆宗父凭女贵,一路高升到了朔方节度使,康东来也因此进入朔方军中任事,那时候的康东来,仅二十余岁,便已经从一个小卒,做到了正六品的果毅都尉! 从一个小卒到从九品的队副,就是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跨越的鸿沟,更不要说一路升到六品都尉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康东平几乎没有依靠家中的关系,全屏自己在边疆所立战功。 其人之骁勇,由此可见一斑。 进入朔方军中之后,康东来用了十年时间,折服了朔方军上下所有人,以至于他的父亲康庆宗病逝军中之后就,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康家长子奉圣旨接任朔方节度使,接掌朔方军的时候,朔方军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不服的! 康东来这些年在朝廷里的地位能够这么安稳,自然有一部分康贵妃的原因,但是康贵妃在后宫的朝廷能够同样稳固,其中未尝就没有康东平的原因。 近年是乾德八年,自从乾德四年年关之时,康东平回过一次长安给圣人以及贵妃磕头之后,到现在他已经三年半没有回长安了。 不回长安,自然是有他的理由的,官面上的理由是北疆的契丹这几年异动频频,康东平作为朔方节度使,脱不开身。 这种官面理由,想要找出一万个便有一万个,而且多半都能够说得过去,但是背地里到底是什么理由,便有些耐人寻味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位康大将军,因为他那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总算是要回长安来了! 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林昭也微微有些吃惊,他皱眉道:“我还以为,越是这个时候,康东来越是不会回来。” 齐宣本来已经要往外走了,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林昭,笑着说道:“这个就是三郎你想多了,朝廷可能会对康东来下手,但是多半不会对康东平下手,圣人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 林三郎顿时会意,点头长叹了一口气。 “齐兄说的是。” 是啊,就算朝廷大多数人,都想把这位康大将军留在长安,那位愈老迈的圣人,多半也不会同意这么做,一来是因为康氏兄弟如果死在长安,朔方的朔方军也不会太好收尾,二来是圣人毕竟年纪大了,他不可能想在这个时候对康氏兄弟动手,在本朝脸上抹黑。 还有最后一点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原因就是…… 圣人也想安度晚年。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朔方就算做大,尚不至于威胁朝廷。但是如果没有了制衡东宫的人,那位已经步入壮年的太子殿下,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做腻了太子,想要提前坐上帝位,过一过瘾。 即便所有人都对东宫放心,但是当今的圣人绝对不会放心,因为他当年登基即位,便是因为先帝暴毙,死的不明不白! 林昭毕竟是刚来长安没有多久,即便占了一个聪明,但是对于大局,看得毕竟没有齐宣这个皇亲国戚来的通透。 与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齐宣便动身离开,走到学舍门口,他回头看了林昭一眼,嘱咐道:“三郎莫要忘了,给人家崔姑娘回一封信,这件事对你来说,比任何朝堂大事都要重要!” 林三郎对着他摆了摆手:“齐兄快去忙活罢,我心里有数!” 齐大公子这才转头离开了学舍,帮着林昭打听消息去了。 ……………… 大周乾德八年八月中。 秋老虎只剩下最后一点尾巴,但是天气依然炎热,好在随着深秋渐临,长安城的街巷多了一些秋风拂面,带来了不少清凉。 就在这个时候,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一共二十余骑,簇拥着一个络腮胡壮汉,一路纵马狂奔,终于在日落之前,将将赶到了东城门门口。 这个时候,东城门已经闭合了一般,当先一人从腰中取出腰牌,对着守门的兵丁亮了亮,这些兵丁对视了一眼,立刻对着这些马上的汉子低头行礼。 “见过大将军!” “恭迎大将军回京!” 说罢,这些兵丁侧开身子,重新打开已经闭合了一半的城门,这些铁骑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直接纵马从东城门进了京城。 等到这些马匹进城走远之后,一个守门的衙差才压低了声音,对着身边的同僚嘀咕道:“哪里来的大将军,这样蛮横,不知道长安城里禁止纵马么?” 另一个稍稍年长一些的衙差,瞥了这人一眼,闷哼道:“人家是朝廷的正二品节度使,大将军,比政事堂里的相公们可能都要高出一品,要你这个守城门的来操心?” 前者闻言,目瞪口呆:“这样年轻的节度使?” 康东来近年是三十二岁,他的兄长康东平,今年还不到三十四岁。 这个城门兵马司的老兵丁嘿嘿笑道:“你小子要是有个倾国倾城的姐姐,这个时候多半也是咱们大周的节度使了。” 另一个低头琢磨了一番,嘀咕道:“原来是康贵妃的弟弟,我要是有这么个姐姐,这会儿说不定都进了政事堂当相公了……” 这些相对底层的人,是看不见太上面的风景的,在这些人看来,康东平能成功,全然是因为他有一个当贵妃的姐姐,殊不知就算没有康贵妃,以康东平这些年的战功核算,这会儿即便寻不到正四品,做个从四品的折冲都尉,也是全然没有问题的。 康大将军带着二三十人进宫之后,直接回了长安城里的康家,回家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官服之后,这位一脸络腮胡,皮肤有些粗糙的壮汉,立刻沉声吩咐道:“备马。” “我要进宫面圣。” 第一百七十四章 忠君爱国康东平 这会儿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按理说即便是康东平回来,进宫也应该是明天一早进宫才是,但是康大将军刚回到长安城里,便着急忙慌的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之后,骑马进宫去了。 到了朱雀门门口,康东平才让守门的禁卫层层通报,大概过了一柱香时间,就有小太监过来引路,对着康东平躬身行礼:“大将军,圣人召您进甘露殿。” 甘露殿是天子平时读书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御书房。 康东平面色严肃,低头道:“请公公带路。” 这个小宦官一路在头前带路,很快就从皇城走到了皇宫,进了宫门之后,一个一身紫衣的老太监,才提着灯笼出现在康东平面前,康大将军见到这个宦官之后,立刻微微低头行礼:“卫公公。” 卫忠也微微欠身,行礼道:“大将军一路辛苦,且随咱家来罢。” 康东平点了点头,跟在卫忠身后,不一会儿就走到了甘露殿门口,此时甘露殿里依旧灯火通明,长相粗犷的康大将军,这会儿倒像是一个守礼的文臣一样,对着卫忠低声问道:“这么晚了,康某没有打扰圣人歇息罢?” “这倒是没有。” 卫公公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近年以来,陛下每天都要到两三更才能歇息。” 康东平满脸肃然,低声道:“圣人为夙兴夜寐,为国操劳,真是辛苦。” 卫忠呵呵一笑:“大将军也辛苦。” “大将军且在这里等一等,咱家进去通报一声。” “卫公公请。” 卫忠迈步进了甘露殿,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走出来,把康东平引了进去,康东平进了甘露殿之后,立刻跪伏在天子面前,以头触地,神态谦恭。 “臣,康东平,叩见陛下,陛下圣躬金安。” 坐在软榻上的天子,并没有立刻让康东平起身,而是静静的打量着这个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朔方节度使,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 “朕安。” “你起身罢。” 康东平从地上爬了起来,依旧低着头,神态恭谨:“臣夜半面君,打扰陛下歇息了。” “扰不着,朕已经好些年没有能早睡了。” 说到这里,圣人瞥了一眼康东平,意味深长第说道:“睡不着啊。” 康大将军低头道:“为国家计,陛下还是要注意龙体才是。” “上了年纪,睡不好也是难免的。” 说到这里,圣人瞥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康东平,淡然道:“自从康大将军数年不回长安,朕就更不怎么睡得好了。” 康东平闻言,脸色骤变,直接跪在了地上,叩不止。 “臣,惶恐之至……” 他声音都带着一些颤抖了:“陛下明鉴,近三年以来,契丹人频频扰边,朔方战事不断,臣蒙圣恩,忝掌朔方,自然不能弃边疆于不顾,置黎庶于虎口……” “几年不见,康大将军倒是有几分文采了。” 老皇帝淡淡的瞥了一眼康东平,语气听不出喜怒。 “平时战事频频,没有时间回长安来,你的兄弟一出事,你便有时间回来了?” 康大将军额头冒汗,跪地叩道:“回陛下,朔方战事的军报,臣均有上报兵部,陛下可以去兵部调阅,近三个月以来,契丹人确实安分了一些,三个月之前,舍弟还不曾出事,臣……不可能未卜先知。” “臣从军近二十年,不敢说战功赫赫,但是绝对是忠于大周,忠于陛下的……” 天子面色稍霁,从软榻上站了起来,缓缓问道:“大将军这么晚进宫来见朕,是为了你那个兄弟罢?” 对于这一点,康东平没有否认,他低头沉声道:“是。” “你兄弟这几年在长安,做下这么多恶事,你这个做兄长的,如何看?” 康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回陛下,舍弟固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 “臣虽然在朔方,但是对于舍弟的案子也稍微了解了一些,如今舍弟身上,就只剩下一个蓝田县令韩有圭的案子,这个案子审到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些结果,等臣的妻弟程敬宗从岭南回来,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说到这里,康东平顿了顿,继续说道:“假若舍弟真的杀了韩县令一家,他自然应该给韩县令偿命,他一家人都应该因此获罪,但假若是臣的那个妻弟所为,舍弟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包庇纵容之罪……” “若是如此,臣以为,舍弟不当死……” “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圣人面色平静,开口道:“为了康东来这个兄弟,你就硬生生的让程敬宗去死。” 康东平跪在地上,以头触地。 “陛下,臣只求一个公道,若不是程敬宗所为,臣也不会去冤枉他。” “臣只有一句话……” 说到这里,康东平抬起头,声音铿锵有力。 “康东来当死则死。” 这位大将军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若他不当死,便不该死……” 听到这句话,圣人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康东平。 “若你兄弟当真是被冤枉的,那么你康东平因何千里迢迢的赶回长安来?” “臣是家中长子,家中兄弟下狱,臣自然应该回来。” 康东平声音低沉:“有冤申冤,不能让人害了他。” “若是没有冤屈,臣也应该回长安来给他收敛尸体。” “好一个收敛尸体。” 圣人笑呵呵的看了康东平一眼,轻声道:“若是朕要借着这个机会,罢了你朔方节度使的位置呢?” 康东平跪在地上,面色不变,低头道:“臣是大周的臣子,无论坐在什么位置上,都是替大周出力。” 圣人呵呵一笑。 “无缘无故罢了你的职,你不生气?”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康东平神态恭谨,恭声道:“臣自做官以来,受雨露多矣,此君父之大恩,君父若施雷霆,也是臣的福分。” “好一个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圣人终于从御阶上走了下来,他绕着跪在地上的康东平转了一圈微微眯了眯眼睛。 “朕记得你康东平,以前是一个不善言辞,只会打仗的汉子,怎么这番回京,突然变得能说会道起来了?” 老皇帝脸上的笑意收敛,低声道:“莫不是你来见朕之前,与谁预演了一遍,提前准备好了说辞?” 康东来浑身一颤,抖如筛糠。 “圣人明鉴,臣方才所言,俱于内心。” “臣只是这些年在朔方,读了不少兵书,也看了一些读书人看的书,因此说话与以前稍有不同了……” 康大将军额头上俱是汗水,声音颤抖。 “臣绝然不敢欺君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换命 老皇帝与康东平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 作为大周站得最高的一个人,这位天子虽然年迈,但是还远没有到老迈昏聩的地步,因此他站在高处,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康东平未来可能给大周带来的隐患,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未来的继承人是谁,哪怕是康贵妃膝下的那位六皇子,老皇帝为了给继承人铺平道路,都是要尽力把康氏一系的人扫干净的。 可是偏偏现在,老皇帝的身体还没有到给继承人铺路的地步。 也就是说,他还需要一个与东宫作对的康家,需要一个康东平来平衡朝堂局势。 否则随着他一天天老去,东宫的势力也会一天天壮大起来,此消彼长之下,终会有一天,东宫的势力会全面大过他这个皇帝。 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老皇帝的身体会是怎么样。 因此,东宫的势力不能疯涨。 如果老皇帝还能再年轻十岁,这个时候他就有足够的能力和决心,亲手把康家的势力扫平,然后再扶植出另一个与东宫打擂台的势力出来,但是现在,他…… 已经有些太老了。 当今的圣人二十四岁即位,在位已经三十三年,到今年乾德八年,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这个年纪在后世,还是中年的年纪,但是在这个人均寿命五十岁左右的年代,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崩了,到了这个年纪,老皇帝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和心气,再去扶植一个康东平出来了。 这位两鬓斑白的天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抖的康大将军,沉默许久。 “朔方不能是康家的朔方。” 圣人面无表情:“朕准备让你与齐师道换一换位置,你愿意否?” 齐师道是范阳节度使,距离朔方不远,兵力较朔方稍少一些,但是也没有少太多。 康东来以头触地,声音诚恳:“臣恭领圣意。” 天子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能点头同意,朕很欣慰。” 老实说,康家这几年虽然有一些拥兵自重的味道,但是康东平这个人,在朔方干的确实不错,这十年时间里,契丹人被朔方军牢牢地抵御在国门之外,虽然常有战事,但是并没有大的动乱。 这种情况下,突然换人,多少是有些不地道的。 “朕许你从朔方军带走二百将官,但是要与齐师道事先沟通好,不能弄乱了边军。” 康东平深呼吸了一口气,恭声道:“臣领旨,等舍弟的事情处理完之后,臣立刻去一趟幽州,与齐大将军商量换将一事。” 天子“嗯”了一声,点头道:“具体的圣旨,过几天政事堂回拟下来,现在是八月底,到明年年底之前,这件事要做完。” “臣恭领圣喻。” 说了这么多话,天子也有些疲累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好了,你刚回长安,还是回去歇息歇息罢,这个时辰,朕也有些乏了。” 说到这里,天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 “既然朕说的事情你应了下来,朕也应承你一件事,康东来的事情,朕不会再过问了,你能从三法司手中把他救出来,就算是你的本事,救不出来,也不要怪朕。” 康东平等的就是老皇帝这句话! 这句话一出,他的兄弟康东来,就有了八成的活路! 康大将军闻言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愈恭敬了。 “臣代舍弟,谢陛下圣恩……” “用不着谢朕,你下去罢。” 康大将军先是磕了个头,然后从地上爬了起来,语气恭谨。 “陛下,臣三年多没有回长安了,明日臣想见一见阿姊……” “知道了。” 老皇帝耷拉着眼皮,淡淡的说道:“明日朕会许她出宫。” “多谢陛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康东平恭恭敬敬的退出了甘露殿,老太监卫忠亲自把他送到了甘露殿门口。 等卫忠送人回来之后,才现老皇帝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愣愣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卫忠恭敬低头:“圣人,康大将军走了。” 老皇帝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卫忠,微微叹了口气:“卫忠啊,朕……没有年轻时候的狠决了。” 卫老太监低着头,笑道:“圣人越慈悲了。” “慈悲……” 老皇帝琢磨了一番这个词,悠悠叹了口气:“或许是吧,朕方才数次想把康东平给杀了,但是始终没有能狠下心来……” 卫忠伴驾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老皇帝的心思,他皱巴巴的脸上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低头道。 “康大将军目前有功无过,圣人不杀他是应该的,人心隔着肚皮,谁也不敢说康大将军以后就会作乱,再说了,民间讼狱,也是要等到杀人以后在拿人,不曾听说因可能杀人而拿人的。” “后世记在史书上的,只会是您这份慈悲心……” 老皇帝现在正在万分纠结之中,等的就是这番能够宽慰他的顺耳之言,闻言他长舒了一口气,开口道:“你说的不错,古往今来,未有因莫须有而杀人的,朕不能开这个先例。” “圣人英明。” ……………… 走出皇宫之后,康东平后背已经浸湿一片。 他心里很清楚,老皇帝刚才对他动了杀心,而且老皇帝有足够的理由杀他。 方才不止是他康东平一个人的死活,整个康家所有人的死活,都在老皇帝的一念之间。 早在三年前,康东平就觉察到了老皇帝有杀他的倾向,所以这三年多来,他一直躲在灵州不肯回长安来。 今日,是为了康东来,他才不得不回来。 走出朱雀门之后,康大将军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回头有些惊恐的看了一眼朱雀门。 良久之后,这个满脸络腮胡的大将军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上了朱雀门门口拴着的马匹,纵马回了康府。 他一路从灵州赶回长安,颇为疲累,刚回长安就去面圣,心力消耗更甚,回家之后,便倒头就睡。 第二天睡醒的时候,康贵妃已经在几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回了康府探亲。 康东平赶紧起身换了件衣裳,整理了一番头之后,赶到前院迎接康贵妃,见到了一身宫装的康贵妃之后,康大将军脸上露出笑容,上前行礼道:“见过贵妃娘娘。” 这句话,就全然是开玩笑了,康贵妃脸上露出嗔怒之色,伸手拧了拧康东平的胳膊,咬牙道:“东来都已经下狱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与我开玩笑!” 康大将军对着自己的姐姐咧嘴一笑:“阿姊放心,昨夜我已经见过圣人了,二郎死不了。” “你见过陛下了?” 这个时候,姐弟俩已经进了康家的静室,康贵妃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问道:“老头子怎么说?” 康大将军面色平静。 “老头子的意思是,让我交出朔方,换二郎一条命。”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说到做到   康东平这句话,无疑是十分惊人的,哪怕是在深宫里待了十几年,见惯了大世面的康贵妃,闻言也有些花容失色,她拉着自家兄弟的衣袖,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康东平笑着拍了拍自己姐姐的手背,微笑道:“阿姊放心,不是撤了我的职,是让我与那位驸马爷对调位置,范阳与朔方并不是太远,我在丹阳做节度使跟在朔方做节度使,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康东平微微眯了眯眼睛。   “老师说,这一次回长安之前,我很害怕到了长安之后,陛下一刀把我给杀了,但是他并没有动手杀我,那么咱们康家就还有很长一段的好日子过。”   康贵妃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可朔方是咱们家经营了十多年的家业,从父亲开始便在朔方扎根,老头子说换就把你给换了……”   “阿姊千万不要这么想。”   康东平压低了声音,开口道:“正因为咱们家在朔方待了这多年,朝廷才会忌惮咱们,长安城坊间才会有朔方军是康家军的说法,这个时候圣人给我换一换位置,对咱们家来说反而是好事,没有了给文官们攻讦的理由。”   “至于朔方……”   康东平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朔方那边,我会带走一些人到范阳去,我能掌握朔方,就能掌握范阳,左右也就几年的事情而已。”   康大将军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子,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几年之后,我那个外甥也差不多成人了,对了,阿姊怎么没有把他带出来给我瞧一瞧,我可是好些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长高了没有。”   “过些天吧。”   康贵妃低头叹了口气:“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救二郎脱险,他今年才三十二岁,要是就这么死了,咱们对不住地下的爹娘。”   “这个阿姊放心,我回长安来,就是为了搭救他的。”   康东平正色起来,沉声道:“程敬宗那边,我已经派人跟他打招呼了,再过两天等他到了京城之后,就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认下来,替二郎去死,不过这一次二郎即便不死,官肯定是做不成了,我准备把他接到范阳去,给我帮一帮忙。”   “二郎他,就是被咱们给宠坏了。”   康贵妃蹙眉道:“只让他在长安城里多认识一些人,他便做下这些恶事,做了倒也罢了,反而给东宫捉住把柄,若不是有一个程敬宗,他连性命恐怕都要搭进去!”   说到这里,这位贵妃娘娘长叹了一口气。   “他这一出事,咱们家在长安城里的势力便灰飞烟灭,片瓦不存了,而东宫的势力却会越庞大,眼见业儿再过几年便成年了,到时候哪里还有资格,去跟东宫争什么?”   “东宫一家独大,对于东宫来说未见得就是什么好事。”   康东平笑了笑,开口道:“再说了,这皇位也不是争出来的,而是要老头指派的,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清楚到底谁会做到那个位置上去。”   “你说的容易。”   康贵妃愁眉苦脸,叹气道:“宗法摆在眼前,太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只这一点,那些文官十成里就有八成要站在他那一边,老头子竖起咱们这块牌子与东宫作对,心里未必就是真的向着咱们,他多半是把咱们当成制衡太子的工具而已。”   “工具也有不好用的时候。”   康东平眯了眯眼睛,低声道:“不管如何,只要弟弟兵权在手,一定能保阿姊和我那外甥的平安!”   说到这里,康大将军开口道:“对了阿姊,这些日子长安城里的消息,我都是通过书信得知,知道的并不详细,你与我细说一说,等到下午的时候,我再去大理寺看一看二郎。”   康贵妃点了点头,坐在康东平对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一遍,这其中当然包括了最早引爆这件事的长安风,以及编撰长安风的林三郎。   听到长安风的事情之后,康东平让人找了一份第十期的长安风,拿到手里翻了翻之后,觉得颇有意思,当即微笑道:“难怪这东西能够风靡长安,就连我这种军汉,也能看的津津有味。”   说着,他把这个小册子丢在一边,淡淡的说道:“既然这东西能够传遍长安,也就是说二郎在京城的名声多半已经臭了,这样一来,想让三法司那边痛痛快快的放人,就多了一些难度。”   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子,沉吟了一番之后,抬头看向康贵妃。   “阿姊,这个编撰长安风的少年人,能够联系得到么?”   “联系得到也没有用。”   康贵妃无奈的说道:“这人是林元达的侄子,林元达是太子的老师。”   “去年程敬宗被二郎派去越州,还险些把这叔侄二人给杀了,这样大的仇恨,他不可能会帮我们,而且……”   “而且我还听说,长安风的稿子,是要定时送到宫里去的,你找到这个少年人也没有用。”   “还有,长安风第十期刚卖的那天,这个少年便被人刺伤了,据说还差点死了,整个长安城都以为这件事是二郎干的……”   说到这里,康贵妃摇了摇头:“虽然二郎抵死不认这件事,但是我心里清楚,这种事情他是干的出来的。”   “既然是要先送到宫里去,也就是说这个小册子的内容,虽然并不能完全由这个林昭掌控,但是他却可以随时把任何消息,递到圣人的桌案上……”   康东来一边捏着自己的胡子,一边低声道:“倒是个有意思的少年人,这两天我得找个机会,见他一见。”   说着,康东来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了阿姊,咱们先去吃饭,等吃了中饭,我先去大理寺看一看二郎,然后这几天在三法司等衙门都跑一跑,等程敬宗进了长安城,再把这件事了了,我就可以安心动身去范阳了。”   康贵妃点了点头,看向自己这个大兄弟,幽幽的叹了口气:“二郎要是有你一半晓事,如今也就不用受这牢狱之苦了。”   “让他吃点苦也是好事。”   康大将军面色平静,淡然道:“不吃点亏,一辈子都是小孩子脾性,成不了事,经过这事之后,他今后要是能够谨慎一些,就算这几个月的牢没有白坐。”   康贵妃撇了撇嘴,埋怨道:“因为他,你连朔方节度使的位置都丢了,还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大方得紧啊。”   “一个小小的朔方算什么?”   说康大将军眯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的繁华景象,又回头看向康贵妃,微笑道:“阿姊,将来这长安城,都会是你们母子的。”   康贵妃皱了皱眉头:“八字还没有一撇,说的什么疯话?”   康大将军收回目光,回头看向了自己姐姐,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憨厚。   “阿姊知道我的,我这个人从小就说到做到。从来不说大话。”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点火星 大理寺大牢里。 康大将军搬了把椅子,坐在康东来大牢的外面,隔着牢房看向里面的兄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在里面待的可好?” 此时,康东来已经被关在大理寺里足足近三个月,早已经不复当初的锦衣华服,而是一脸狼狈,见到康东平坐在自己对面,他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给,给大兄添麻烦了……” “你确实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康大将军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不过也不能怪你,当初我把我那个妻弟托付给你照看,也不曾想过他会做下这种恶事,他既然作恶,你便不用看我的面子加以包庇,当时直接送到京兆府问罪就是。” “如果你能果断一些,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牢狱之灾。” 听到康东平的这番话,康东来一脸茫然,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低着头说道:“大兄教训的是,小弟当时没能想明白这些……” “程敬宗就快要回长安了。” 康东平叹了口气:“他的姐姐,还多次求我救一救他,但是他干下这种丧尽天良之事,便没有人救得了他,即便是你,也要因此受到牵连。” 康东来满脸羞愧,低头道:“这是小弟应受的。” “好了,这等监狱之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过些日子,你身上的官司消了,咱们兄弟再好好说说话。” 说罢,康大将军便起身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理寺大牢。 等他走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才现一个身材有些肥硕的胖子,已经等在门口许久,见到康东平之后,这个胖子微微欠身,行礼道:“大将军探完监了。” 康东平也低头还礼,笑着说道:“多谢石卿正准许。” 大理寺卿石中矩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大将军不愧是大将军,做事滴水不漏,想来程敬宗那边,大将军也已经打好招呼了。” 康东平皱了皱眉头:“康某听不明白石卿正在说什么。” 石中矩怒视康东平,低声喝道:“即便你康家真的手眼通天,能逃过这一次,但是本官提醒康大将军一句。” “国法易躲,天理难逃!” “韩有圭一家五口,在自家宅子里被人烧成焦炭,这件事情大理寺一定会,也一定要追查到底,这绝不是你们推出一个程敬宗,便能够解决的问题!” “石卿正说的是。” 康东平微笑道:“只是三法司办案,也要讲证据不是?如果三法司有证据证明,我家兄弟是杀了韩家上下的凶手,现在就可以在大牢里把我那个兄弟一刀杀了,如果诸公下不了手,康某可以自己亲自动手。” 说完,康东平不咸不淡的瞥了石中矩一眼。 “石卿正是朝堂里出了名的正气凛然,铁面无私,今日,康某也提醒石卿正一句。” “正气凛然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成了他人的手中刀,这把刀就未必同样正气凛然了。” 说完这句话,康大将军背负双手,迈步离开了大理寺大牢。 看着康东平远去的背影,石卿正暗自咬牙。 “真是个狐狸,在大牢里单独与康东来见面,竟然也不说实话!” ……………… 离开了大理寺之后,康大将军便一个人在朱雀大街上漫步,顺便还在安仁坊附近吃了一顿油泼面皮,从腰里取出几枚乾德年间新制的制钱付账之后,康东平从小摊上起身,左右看了看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 “真是一派繁华景象啊。” 这位大将军感慨了一句,伸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自言自语道:“比起灵州那种边镇,可要好上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康东平抬头一看,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务本坊,这位大将军来了兴致,迈步朝着务本坊走去。 务本坊就是国子监所在,进了务本坊之后,康东平很快来到国子监门口,正准备走进去的时候,便被国子监门口的两个衙差拦了下来。 “非国子监师生,不得出入国子监!” 国子监近来在林简的领导下,规矩越森严起来,尤其是经过林昭遇刺的事情之后,国子监更是禁止任何外人的进出。 康东平停下脚步,看了两个人一眼,开口问道:“去向林编撰通报一声,就说我要见他。” 说到这里,康东平顿了顿,补充道:“我姓康。” 两个衙差听到这个姓氏,对视了一眼之后,其中一个便点了点头,进去通报了。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年人,便在衙差的带领下,来到了国子监门口。 少年人走到国子监门口之后,先是打量了一眼这个在门口等着自己的中年男人。 黢黑的皮肤。身材匀称壮实,脸上是与康东来相差不多的浓厚络腮胡。 此时,林昭到长安已经差不多半年了,他虽然没有见过康东来,但是却是见过画像的。 见到这人的长相之后,林昭往后退了两步,有些谨慎的看向眼前这个汉子,低声问道:“请问……是康家的哪一位?” 康大将军也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少年人,然后从怀里摸索出一本小册子,颇为豪迈的笑了笑:“我是康东平。” 林三郎顿时脸色大变,甚至在心里生出一股要跑去找林简的冲动,不过他还是勉强忍住了这股冲动,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对着康东平低头拱手,苦笑道:“大将军如何有空来找我这个无名小卒?” 康东平摇了摇手里的小册子,开口道:“看了林编撰写的一些东西,觉得颇有意思,刚好今天在长安城里闲逛,便想着过来见一见林编撰。” 国子监门口,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昭挠了挠头,低声道:“大将军,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康大将军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于是乎,在务本坊的一个茶馆里,两个人面对面而坐。 坐在康东平对面的林昭面色古怪,低声道:“大将军,令弟的事情与我无干,我也是一个受害者……” “我知道。” 康大将军声音粗重,沉声道:“我家兄弟怎么说也是六部的郎中,林编撰的身份,自然没有办法把他怎么样。” 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林昭,开口道:“有意思的是,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太学生的林编撰,后来居然莫名其妙有了一个官身。” “我想知道的是,林编撰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 林三郎思索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导火索”这三个字应该怎么解释,便叹了口气,开口道:“大将军可以理解为,长安城里堆满了干柴,而我恰好弄出了一个可以充作火星的东西。” “于是,便被人顺手拿来用了。” 康大将军点了点头。 “大概明白了。” 他低头喝了口茶,抬头看向林昭,声音粗犷。 “长安城里考学艰难,许多读书人把一生都荒废在了这个上面。” “本将身边正缺一些心思活泛的读书人,林公子……有兴趣否?” 第一百七十八章 颇合我心思 科考乃是寒门士子的登天之阶,但是这条登天之阶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还是一条极为难走的崎岖小径。 因为这条路……太窄了。 且不说大周一年只取二三十个进士科的进士,即便算上明经科,以及其他常科,甚至把皇帝偶尔兴起亲自出题的制科都算上,每年朝廷取士,最多也就是一二百人而已。 这些人里,一般只有进士科出身的进士及第,才能顺理成章的往上攀爬,其余的士子能够补到空缺,就已经是上辈子积德了。 而大周的读书人又有多少呢? 如今大周的识字率,应该是在一成左右,当然,这些识字的人并不全部参与科考,可即便从中只取一成,按大周七百万户近四千万人口来算,走这条路的人也差不多有三四十万。 三四十万人,每年只取一百! 因此,长安城里每年都有不知道多少落第之人,城外的护城河里,每年同样有不少失意之人坠河而死。 因此,一些在大周这个“大朝廷”考不到功名的读书人,有时候就会去投靠各地的节度使,到那些节度使的“小朝廷”里做事,或者充当幕僚,或者充当文书,有些混的好的,还会被这些节度使安排在他们治下的州县为官。 就拿康东平来说,这位康大将军虽然是以军功起家,但是并不排斥读书人,反而极为重视读书人的作用,他先是让他弟弟康东来在长安城里招揽文官,同时在朔方,大肆招揽幕僚门客,至今朔方的节度使府上,已经有他的几十个幕僚以及上千门客。 毕竟节度使总揽地方军政,以及地方财权,朔方节度使下辖灵州,丰州,夏州三州,以三州之地,无论多少读书人,自然都养的起。 对于林昭来说,如果事先没有得到老皇帝的那个“好处”,这会儿他可能真的会有些心动,毕竟长安城里的这个进士功名,能不能考到,什么时候能考到,是一个极不保险的事情,相比于虚无缥缈的进士及第功名,一个地方军政财权一把抓的土皇帝亲自开口招揽,无疑也能算是一个前程。 纵观大周二百年,不知道多少文人墨客科考无门的时候,都是投奔在这些节度使或者各地藩王的府上存身,在他们府上干个几年十几年,让这些大人物写一封荐书给朝廷,多半也就能当官了。 但是林昭不一样。 他已经有了必中进士的“把握”,没有舍弃天底下最大的地主,反而去给一个小地主打工的道理。 面对康东平的招揽,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起身微微欠身道:“大将军,林昭年纪还小,而且刚进太学读书,怎么也要在太学读满三年,然后去礼部试一试才对。” 他面色严肃,低声道:“蒙大将军亲口相聘,若林昭弱冠之年仍旧取不中进士功名,一定厚颜投奔大将军府上!” “弱冠之年……” 康东平琢磨了一番,开口问道:“林编撰今年多大年岁了?” “十四岁。” 林昭沉声道:“再有几个月过了年,便十五岁了。” “那就是说,还有五年时间。” 康大将军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着说道:“年轻人进了太学,想去考一考进士是在所难免的,少年人有志向,本将也不勉强,你且考去就是。” “本将府上也有一些门客,是国子监出身,都是从少年人考到两鬓斑白,人至中年一事无成。” 说到这里,康东平站了起来,一边从怀里摸钱付账,一边笑道:“未来几年时间里,本将应该都会在幽州驻守,林编撰哪天有兴趣了,便去幽州寻我。”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沉声道:“再有就是,最近一段时间,若再有人要在长安风上刊载污蔑我家兄弟的文章,希望林编撰能够先与我康家打个招呼。” 林三郎微微皱眉,低声道:“大将军,我是元达公的侄子。” 康东平呵呵一笑:“林元达自己也未必全然向着东宫,更何况是你?再说了,本将只需要林编撰事先打一声招呼而已,并不用你替我康家做任何事情。” 康大将军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这对于林编撰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且只需要最近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而已,一个月之后,我与我兄弟都会离开长安,长安诸事,便与我无关了。” “林编撰如果点头答应,康家自然少不了林编撰的好处。” 林昭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摇头:“大将军,非是林昭不愿为之,而是不能为之,我所在的编撰司,名义上归属国子监,实则归属宫里。” “林昭年纪尚幼,不敢欺君。” 康东平这会儿已经付清了茶钱,他看着眼前的林昭,笑呵呵的问道:“我这个人从来不勉强别人,我只问林编撰一句,假如今日是太子坐在你面前,与你说同样的话,你会同样回答么?” “这是自然。” 林三郎正色起来,沉声道:“东宫问我,我也是这般回答。” 康东平很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伸手拍了拍林三郎的肩膀,微笑道:“我很欣赏林编撰,可惜你有一个做过太子老师的叔父,不然我现在就能请林编撰回府喝酒去。” “等将来罢。” 康大将军捋了捋自己下巴的胡须,声音低沉:“等东宫不再是阻碍的时候,本将再请林编撰好好的喝上一顿。” 因为林昭还在长个子,此时足比康东平低了一个头,此时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康大将军,开口问道:“我想问一问大将军,因何对在下这样青眼有加?”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平白无故的欣赏。 林昭自问也就是生得好看了一些,其他并不比别人聪慧到哪里去,丹阳长公主照顾他,是因为与林二娘的故交以及荥阳郑氏的情分,东宫的人对他客气,是因为他身后有一个林元达。 至于宫里的那位圣人,对他颇为重视的原因,一来是因为林昭弄出了长安风这个舆论工具,二来是因为林昭在正合适的时机,成了一个正合适用的人。 而眼前的这位康大将军…… 没有理由一见面就对他这样欣赏。 单纯是因为林昭的智慧?那也太假了。 康大将军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站在原地愣了愣,然后爽朗一笑:“非要说一个原因的话,可能就是因为林编撰写的那个话本,我很喜欢。” “尤其是林编撰笔下的那个猴儿,颇合我的心思。” 说到这里,这个络腮胡大汉伸手挠了挠头,有些惋惜的说道。 “比较可惜的是,那猴儿这样大的本事,却没有与天庭的人真正碰一碰,那么快就被招安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李代桃僵   康东平只是来见了林昭一面,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离开了。   与林昭想象中的边军大将形象不一样,这位康大将军虽然生得粗犷,但是言谈举止并不野蛮,反而十分讲道理。   比如说他就跟清楚,自己的弟弟康东来下狱,与林昭的关系不是很大,因此并没有去找林昭的麻烦,反而出言拉拢。   在康东平来过的两天之后,一辆囚车押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进了长安城。   正是程敬宗。   这位曾经的越州知州,在越州任职之时,被如今的大宗师林元达一封奏书告到了御史台,后来甚至惊动了圣人,很快就被押送京城问罪,最后的结局是被流放岭南。   大概一个多月前,刚到岭南没有多久的程敬宗,便被人押回了长安城,因为着急赶路,曾经的程知州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这会儿比起在越州城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程敬宗的囚车刚到长安城,大理寺卿石中矩,便亲自带人把他押回了大理寺大牢,没有让任何人接触到程敬宗,直接带人提审。   大理寺大堂里,面对大理寺卿以及刑部与御史台的审问,这位曾经颇有些风度的程知州跪在三法司面前,面无表情。   他静静的听石中矩说完罪状之后,缓缓动了动嘴巴,因为许久没有张口说话了,他嗫嚅了一下,才低下了头,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回应道:“回诸位大人,此种种罪行,确属程某所为。”   石胖子眼睛中喷出怒火,他狠狠地拍了拍惊堂木,怒喝道:“程敬宗,本官在长安等了你两个月,可不是为了让你来长安替人顶罪的,你听清楚了,不是你做的便不是你做的,你现在说出实话,本官可以保你无事,并且帮你脱去流放的罪刑,如若你执迷不悟,硬要担下此罪!”   石卿正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是杀害韩家一家五口的罪责,绝不是你一条命就能担下来的,你家里的子女后辈,都要因你受到牵连!”   程敬宗这会儿衣衫破烂,但是神情还是比较坚毅的,他抬头看了看石中矩,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石卿正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程某攀咬康家的人而已,早年程某在长安的时候,便听说石卿正乃是长安之正法,不曾想几年没有见,便这样尽心尽力替东宫办事了。”   朝堂上的夺嫡之争,原本是不应该放到台面上说的,因此长安城里虽然大家都很清楚康家在跟东宫相争,但是基本上没有人会在明面上说出来。   如今,程敬宗便说出来了。   石胖子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他从入仕以来,便在“司法系统”里做官,几十年来以刚正不阿著称,从来不结党,更不会倒向朝堂上的任何势力,程敬宗这句话,无疑是戳到了这位大理寺卿的痛处,他怒视程敬宗,低喝道:“本官身为大理寺卿,只为大周律办事!”   程敬宗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微微低着头,淡然道:“既然如此,石卿正还要追问什么?大周律载有明文,人证物证俱在,罪犯一经认罪,便可以定案了。”   “那封写给杀手,让他们杀害韩家一家的信,是程某亲笔所写,大理寺有专门比对笔迹之人,自然可以分辨的出来,这件事有工部水部司的康郎中佐证,又有韩家的苦主在,程某也点头认了,石卿正还要审一些什么?”   方才石中矩等人宣读罪状的时候,已经把案子的细节差不多说了一遍,因此程敬宗是“应该”知道这桩案子的细节的。   听到这番话,石卿正微微皱眉。   他心中明白,眼前的这个程敬宗,并不好对付。   干了这么多年司法,石中矩心中非常清楚,这个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既聪明又有着极强主观意识的人,他们一旦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一定会把这件事做完,没有人能够动摇得了他们。   如今眼前这位程敬宗,很明显就是铁了心要替康东来去死。   即便是三法司的官员齐到,面对这种状况也很难有什么办法,石卿正脸色难看,最终还是咬牙拍了拍桌子,低喝道:“带下去,择日再审!”   大理寺的衙差立刻应命,把程敬宗拖了下去。   被人拉住双臂的时候,这位蓬头垢面的程大人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里有些讥讽,有些豪迈又带了一些苍凉。   毫无疑问,论能力他是要比康东来强上不少的,但是很可惜,他并没有一个康东平那样的兄长,一个康贵妃那样的姐姐,因此他只能代康东来去死。   等到程敬宗被押走之后,石中矩与另外两个衙门的官员坐在一起商量了片刻,最终无可奈何之下,还是只能把堂审的卷宗,递到了宫里的圣人面前,交给圣人决断。   石卿正脸色阴沉,亲手捧着这份整理好的卷宗,从朱雀门一路进了内宫,最终在甘露殿里见到了老皇帝,他手捧卷宗,胖胖的身子跪倒在地上,叩道:“臣大理寺石中矩,叩见圣人。”   天子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石卿正,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出什么事情了,用得着石卿行这样重的大礼?”   按大周的规矩,除了正式的朝会以及大型活动之外,官员见到皇帝是不用下跪了,尤其是像大理寺卿这种九卿级别的官员,私下里见到皇帝,一般是拱手了事。   胖胖的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声音低沉:“臣等三法司奉命审理蓝田县令韩有圭一案,今日比案要犯之一的程敬宗被押回长安……臣与刑部赵侍郎,御史台的陈中丞一起提审的此人,这是臣等审出来的案卷,请圣人御览!”   天子对着卫忠使了个眼色,卫太监立刻走下御阶,从石卿正手里把卷宗接了过去,递到了天子手里,天子一边翻看这些堂审的记录,一边开口道:“石卿不用跪着了,快起身罢。”   说着,他补充道:“石卿身形不便,不太方便久站,卫忠去给他搬个凳子过来,让他坐着说话。”   卫忠点了点头,正要去搬凳子,跪在地上的石中矩便低头叩道:“请圣人御览卷宗之后,臣再起身回话…”   说完,仍旧执拗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天子无奈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勉强,只是继续翻看手中的记录,草草的看了一遍之后,这位有些年迈的老皇帝抬头放下这几张纸,瞥了一眼石中矩,语气平静。   “这些东西朕看完了,石卿的意思是?”   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咬牙道。   “韩家幼子以血书状,字字泣血,臣在三法司多年,自觉见识广博,至今仍然觉得触目惊心,这样的滔天罪行,决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给人代了去!”   这个胖胖的大理寺卿,艰难的以头触地。   “臣请陛下,让大理寺继续详查此事!”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第一百八十章 朕的苦衷   很明显,大理寺不肯让这桩案子,就这样草草了事。   或者说,是这位大理寺卿不想这么草草了事。   官员对于自己的职事,或者说对于朝廷负责,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但是这种事情放在特定的事,特定的人身上,感觉就全然不一样了。   比如说,在这件事情上,大理寺在有足够的人证物证,已经可以结案的状态下,仍旧对这件事情死咬不放,在老皇帝看来,便有些不太对劲了。   最起码,他心里会有一些不太舒服。   这位年迈的天子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案卷,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石中矩,沉默了一番之后,不咸不淡的问了一句。   “石卿最近与东宫走的很近?”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这话一出,石中矩心里一沉,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桩案子已经查不下去了。   这位大理寺卿跪在地上,叩,咬牙道:“圣人,臣若是私见储君哪怕一面,便受天雷亟顶之刑!”   见这个石胖子双目圆睁,神情激动,老皇帝也知道自己刚才那句话有些不太合适了,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笑着说道:“用不着这么激动,石卿是九卿之一,太子又是国之储君,莫说你们没有私会,他私下里见一见你,向你讨教讨教国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石中矩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低头道:“臣……恭请圣裁!”   能做到九卿的位置上,即便性子相对耿直了一些,但是也绝对不会是什么愣头青。   因为愣头青爬不到这么高的高度。   既然皇帝已经问出了刚才那句话,就说明老皇帝心中已经有一些不太高兴了,在这种天子几乎明确表态的事情上,这位大理寺卿自然不可能再与天子争下去。   倒不是说他胆子小,而是争下去也没有用。   这长安城,毕竟还是这个李老头说了算。   圣人微微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石中矩面前,亲手把这个胖子扶了起来,沉声道:“朕石卿久居三法司,朕相信石卿所言无误,朕也相信康东来确实做了恶,但是事有轻重之分,朕以为,这件事情暂且到此为止罢……”   石中矩愕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陛下……这是为何?”   “因为朕要调换朔方与范阳两地节度使的人选。”   老皇帝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声道:“在这个关口,稍有不慎,朔方就会有异动,因此这个时候,康东来杀不得,要暂且安抚安抚康东平。”   圣人伸手拍了拍石中矩的肩膀,轻声道:“等齐师道接手了朔方之后,再来细究此时不迟,石卿忠耿,朕自然是知道的,但朕也有朕的苦衷。”   “朕能体谅石卿,石卿也要体谅体谅朕才是。”   石卿正胖胖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他低下了头,声音有些沙哑:“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这就回大理寺,与刑部御史台的官员商量判决之事。”   “最迟明天,臣便把判决结果递到陛下手里……”   老皇帝“嗯”了一声,背负双手走回了自己的御座,挥手道:“卫忠,代朕送一送石卿。”   卫太监连忙点头,把石中矩恭恭敬敬的请出了甘露殿,离开了甘露殿之后,这位胖胖的大理寺卿浑浑噩噩的走在宫城之中,一直走到朱雀门门口的时候,他才停下脚步,两只眼睛都有些红了。   他很生气。   气的浑身颤抖。   “可是…康东平就在长安啊……”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宫城,声音都随着身子颤抖了起来。   “康东平就在长安啊!”   ……………………   第三天,国子监学舍里。   林三郎正在翻看下一期长安风的内容,突然学舍的木门被推开,一身白衣的齐大公子,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他坐在林昭对面,先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抬头看向林昭。   “三郎,康东来的案子结了!”   林昭闻言,立刻神色微动,扭头看向齐宣,连忙问道:“什么结果?”   “我有个小兄弟,他爹是大理寺的大理寺丞,前些日子我托他打听康东来的事情,今天早上他让人给我递了封信。”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咽了口口水,低声道:“从岭南押送进京的程敬宗斩,程家抄家,家人流放……”   林三郎皱了皱眉头,问道。   “康东来呢?”   “康东来免死。”   齐大公子神色复杂,低声道:“也是流放的罪刑,不过具体流放到哪里,现在还不清楚。”   林三郎闻言,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冷笑道:“怕不是流放到朔方去!”   齐大公子摇头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林三郎低声嘟囔了一句外人听不清楚的国骂,然后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齐兄,消息属实么?”   “这是大理寺的行文,自然属实。”   齐宣低声道:“大概在明天,大理寺就有告示贴出来了!”   林昭大皱眉头。   “这种结果,也能贴出来?”   朝廷对于这种公众型案件,一般有两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就是明正典刑,然后贴出告示去,大快人心。   而在不能处理人犯,或者不方便处理人犯的情况下,朝廷一般会对这件事情冷处理,反正老百姓的记忆并不会持续太久,只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过一段时间,也就没有人再会记起这件事。   因此,对于康东来的这个结果,按照道理来说,大理寺应该是不会贴告示的。   齐大公子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林昭低声道:“据说那位大理寺卿,对于这件事的处理结果也十分不满,好像要辞官不做了,他把这件事情贴出来,多半也是要宣泄心中怒气。”   “这…”   林昭闻言有些咋舌:“九卿之一啊,说不干便不干了?”   “这位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刚直,一辈子的好名声,多半不愿意因为康东来一案,坏了自己的名声。”   说到这里,齐宣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大理寺卿已经是九卿之一,就是政事堂里的一个宰相出面,也未必能压得住他,能够让他做出这样举动的人,只有一个……”   大周是群相制度,政事堂里的宰相,单独一个拎出来并不能对六部尚书以及九卿这个级别的官员,造成绝对的压制。   当然了,三省的宰相除外。   听到齐宣的这番话,林三郎面色复杂的叹了口气,低声感慨了一句:“这位康大将军,还真是神通广大……”   康东平进京没几天,就把康东来几乎必死的局面扭转了过来,甚至还逼得一个堂堂的大理寺卿辞官,这种手段,用神通广大几个字来形容,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那天在国子监门口,跪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少年人。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可怜人这下……似乎更可怜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通天大学霸! 三法司会审定下的案子,除非天子要求重审,否则就算是储君,轻易都改变不了案子的结果。 也就是说,康东来多半是死不了了。 对于东宫来说,这个结果无疑是不那么让人满意的,毕竟东宫这一次就是要用康东来的性命,告诉长安城里的那些人应该如何站队,而康东来即便被流放,只要他不死,就代表着康家圣眷未失。 圣眷还在,就代表着康贵妃膝下的六皇子,大有希望。 在大理寺贴出康东来一案结果的时候,政事堂同时也拟出了圣旨,宣布朔方节度使康东平卸任朔方节度使一职,转任范阳节度使一职。 与此同时,范阳节度使齐师道,转任朔方。 原本康东来一案,在朝堂上已经算是震惊朝野的大案了,但是对比起这个消息来说,却又显得不那么起眼了。 永嘉坊太子别院里,衣衫单薄的韩参,跪伏在太子面前,声音有些凄凉。 “殿下,小民想向殿下要几个人……” 此时的太子殿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看向跪在自己面前面前的这个少年人,语气平静:“你要去截杀康东来?” 韩参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 “殿下,康贼不死,小民无颜活在青天之下!” “孤帮不了你。” 太子殿下语气平静,开口道:“一来不知道康东来会被流放到哪里去,无从下手,二来这样做会坏了规矩。” 说着,太子殿下看了一眼韩参,轻轻叹了口气:“你家的事情,目前已经告一段落,只能先搁一搁了。” “不过你放心,康家的罪孽,孤是记在心里的,总有一天,孤会帮韩家清算这笔血仇。” 韩参两眼通红,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殿下,已经三年了…” 少年人紧咬牙齿:“我父母兄姊,已经罹难三年了,再等下去,康贼还要多活多长时间?” 听到这里,太子殿下有些不悦的皱了皱眉头。 “孤已经说了,这件事暂时做不成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急不得。” 说着,太子看了看旁边的李煦,沉声道:“孤累了,老八你把他带下去罢。” 李煦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把韩参搀扶了起来,少年人脸色惨白,抬头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李煦,最终没有接受李煦的搀扶,自己一个人,有些步履蹒跚的离开了这间别院。 李煦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这也是个可怜人。” “孤没有说他不可怜。” 太子殿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沉闷:“但三法司已经有了决断,这件事便只能办到这里的,莫说有康东平在,咱们不一定能把康东来杀了,就算咱们做得到,干出这样坏规矩的事情,父皇会怎么想?” “他会想,我们派人杀了康东平,下一个是不是就要动手刺杀……”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闷哼了一声,拂袖道:“这个韩家的少年人,满脑子都是他一家一姓的仇怨,太不晓事了。” “他家一家人,一夜之间全死了。” 世子殿下叹了口气,摇头道:“即便如此,他已经忍了三年,如果是我,可能还不如他。” 太子殿下微微摇头。 “罢了,不去提他了。” “这一次父皇调换朔方与范阳两地的节度使,动作非常之大,很明显,父皇也察觉到了康家潜在的威胁。” 这位国之储君低声道:“再加上康东来也要离开长安,未来的一两年时间里,康家的势力将孱弱到极点,韩家一案虽然没有能杀了康东来,但是能有如此结果,已经难能可贵。”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顿了顿,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这次是咱们那位姑父接手朔方军,未来一段时间,咱们要尽量争取到丹阳姑母的支持,如果咱们那位姑父肯站在我们这一边,未来就算康东平作乱,也不值得惧怕了。” 听到这句话,李煦微微皱眉,低声道:“殿下,您这个身份,私交边军大将,会犯圣人忌讳的…” “孤当然不会结交边军大将。” 太子殿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只是与丹阳姑母那边走的近一些就是。” “小弟明白了……” …………………… 就在朝廷宣布调换节两地度使这种重大消息的时候,此时的林三郎正在林简的书房里,坐在国子祭酒的对面,对着林简正色道:“七叔,我想参加明年礼部的常科。” 这会儿已经是深秋,再有半个月左右,国子监七学就会举行考试,到时候会择其优者荐送礼部,让他们在年后直接拥有考进士的资格。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元达微微皱眉:“三郎要考明经?” 林昭摇了摇头。 “侄儿要考进士。” 林元达眉头皱的更深了,他低声道:“国子监太学里,一般要到第三年才能参加礼部的制科,你才到国子监半年多一点,现在就去考,且不说能不能中,国子监里的其他人,也要说为叔滥用私权。” 林三郎微微欠身,从袖子里取出几篇自己这些天写的时策,以及一些诗文,递到林简桌子上,低头道:“七叔,这是侄儿最近所写,七叔可以看一看,至于如何堵住国子监其他人的口……” 从进太学以来,林昭读书一直很上心,而且他这种上心,是专门针对考试的那种上心,他在长安书铺里,买了最近二十年进士及第的时策文章,反复参照研读,再加上前十来年林二娘给他打下的坚实基础,这会儿他写的时策虽然称不上顶尖,但是已经有了一些样子。 最起码国子监的秋试,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 至于诗文方面,就更不用担心了,有一众大佬在身后,林三郎可以轻轻松松冠绝长安城。 认真看完了林昭所写的文章之后,林元达皱了皱眉头,开口道:“略显生硬,似乎是生搬硬套拼凑而成,不过已经勉强能够入眼了。” “过太学秋试,应该没有问题。” 说着,他看了一眼林昭,沉声道:“三郎年纪还小,不考虑再等上一年再考?按照国子监的规矩,如果今年推荐你去了礼部你没有中,最少要隔两年才能继续去考。”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七叔,侄儿主意已定,如果这番不成,情愿再等两年!” “那好吧,你都这么说了,为叔依你就是。” 说这话,林简从桌子上取来几张白纸,在纸上写下了一些常科常出的时策题目,然后推到林昭手边,开口道:“这几个题目,每一题写一篇时策,三天之后送到我这里来。” “我亲自教你。” 听到这句话,林昭顿时大喜。 国子监里的那些什么国子博士,至少也是明经出身,听起来吓人,但是那些人在国子监里教书,就说明他们或者是得功名太晚,或者是情商太低,在官场上混的不行。 而摆在林三郎面前的这位国子祭酒,乃是十九岁就进士及第中了探花的绝世通天大学霸! 虽然林昭基本上已经必中,但是毕竟明面上要过得去,有这样一个学霸教导,他明年年初中进士,就会显得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林三郎起身,对着林简恭恭敬敬的作揖行礼。 “多谢叔父!” 第一百八十一章 嘴遁之术 有了林元达的亲自指点,林三郎的时策自然突飞猛进,过了几天之后,就与读了两年太学的齐大公子差不多了。 除了学业有所进步之外,对于林昭来说,还有另外一些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比如说因为康氏与东宫相争暂时落下帷幕,林昭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走在路上的时候,会被某个突然跳出来的猛男兄捅刀子了。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也不用每天憋在国子监里,可以像从前一样,偶尔出去吃一顿油泼面皮了。 除了人身自由之外,随着长安风在长安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名声也越来越大,作为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的林昭,最近一段时间6续收到了不少“投稿”,因为投稿太多,林三郎有些不胜其扰,便把这些审核工作,多半都递到了编撰司的那些编撰手里。 当然了,像是通过齐宣还有周德这些熟人递过来的稿子,林昭还是会细细看上一番的。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崔姑娘先前派人送过来的诗稿,有两入选了长安风,林昭还托人给她送了些稿酬回去,不过除此之外,两个人便没有再多的联系了。 这天秋高气爽,林昭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之后,便动笔写了一篇时策,写完这篇文章之后,就已经近了午时,林三郎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出了国子监,朝着熟悉的安仁坊走去。 算一算时间,他到长安城已经有大半年了,这大半年时间里,林昭也在长安吃了不少美食,但是数来数去,还是安仁坊的这家油泼面皮,最合他的心思,吃起来也格外的香。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因为这家店吃饭不要钱。 美滋滋的吃完一碗油泼面皮之后就,林昭满意的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他刚刚起身,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林三郎皱了皱眉头,迈步跟了上去,走了十几步之后,他才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人,蹲在巷子的角落里,目光呆滞的看向前方。 这个少年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还有不少淤青,看起来极为可怜。 林昭眉头大皱,他走到这个少年人面前,蹲了下来看了看他,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韩…公子,真的是你,你如何弄成这个样子的?” 这个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少年人,自然就是韩家的幼子韩参了。 早在前几天康东来安然无事的时候,林昭就清楚这个满心仇恨的少年人,一定会因此大受打击,但是他心里想着,韩参无论如何也替东宫当了一次刀子,而且还是一把利刃,那么即便他现在已经无用了,东宫也应该照顾他一段时间才是。 但是没想到,仅仅几天时间过去,韩参便已经流落街头了! 林昭深深皱眉,低声道:“是东宫把你赶出来了?” 韩参本来两只眼睛已经没有了什么神采,听到林昭的这几句话之后,他默默的抬起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缓缓摇头:“我自己走出来的。” 林昭感慨的看了他一眼。 “何以弄成这个样子?” “我在东市拿了一把刀。” 韩参声音沙哑。 “但是我身上没有钱。” 听到这里,林昭大概明白了这个少年人为何会变成这种处境。 大抵是他因为康东来的事情,对东宫心生不满,然后便从东宫走了出来,为了报仇,他便想去东市“拿”一把武器。 能够在东西两市售卖兵器的,岂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因此这个可怜人毫无悬念的被打了一顿,然后流落街头。 林三郎站了起来,看着眼前蜷缩在角落里的韩参,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心里满怀仇恨的少年人,不管对于谁来说,都是一桩麻烦,一桩天大的麻烦。 到现在,就连东宫也不再想管他,他林昭更不应该出手帮他了。 站在韩参面前,林三郎犹豫了很久。 此时他大可以丢下一些钱财,交给这位韩家幼子,但是林昭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个时候给他钱,他多半会毫不犹豫的再去东市买一把刀,去给自己家人报仇。 想到这里,林昭不再犹豫,而是伸手把衣衫褴褛的韩参搀扶了起来,声音低沉:“我先领你去吃顿饭,然后再给你找个住处。” 韩参用无神的眼睛看了看林昭,随即又低了下来。 “林……你不用管我。” 他咬牙道:“我这种无用之人,趁早死了才好。” 林昭一把把他拉了起来,低喝道:“你也跟我说过,当年是你父亲在贼人来临之前,把你塞进了地窖里,你才能留存一条性命,你现在死了,对得住舍命救你的韩县令吗!” 听到林昭提起韩有圭,韩参心中更加悲痛,他垂泪道:“父亲不该救我,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废物啊……” 见他哭出声来,林昭反而松了一口气,静静的站在他旁边等着,等到韩参哭了一会儿之后,林昭才拉着他的衣袖,走到了老崔家的面皮摊上,看着他吃完整整两碗油泼面皮之后,林昭才终于放下心来。 肯吃东西,说明死志已消。 吃完东西之后,林昭带着他去成衣铺里随便换了一身衣裳,然后就在安仁坊寻了一家客店,给韩参开了一个三天的客房。 把韩参暂时安顿下来之后,林昭站在韩参面前叹了口气,开口道:“今天天色不早了,韩公子你先在这里住一两天,明天我再出来,在长安城里给你找个房子,暂时安顿下来。” 韩参仍旧意志消沉,低着头不肯说话。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不能全然为了仇恨活着。” “杀你全家的人是康东来,又不是你自己,何苦与你自己为难?” 见韩参依旧沉默不语,林昭微微摇头。 “我知道,站在外人的角度说这些风凉话,可能不太合适,但是你这样为难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韩参脸色惨白,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林三郎搬了把椅子,坐在了他的对面,声音低沉:“你活着,才有报仇的希望,你死了,最高兴的人是康东来。” “我曾经应承过你,如果三法司判决不公,我便会帮你,如今三法司判罚果然不公,林昭虽然力量微小,但是一定会帮你。” 终于,一直低头不语的韩参开口了。 他声音嘶哑。 “太子都帮不了我,你怎么帮我……” “因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林三郎难得的严肃起来。 “一年也好,三五年也罢,只要活着,总能有报仇的一天,是不是?” 韩参凄然一笑:“你这句话,太子也曾经说过。” “可你今日落难,太子并没有帮你,而是我林昭帮了你。” 林三郎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 “只这一点你就应该知道,我与那些人不同。” “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一百八十二章 老子只爱学习! 韩参这个人,是个很麻烦的人。 他因为仇恨,已经偏激到了一定的程度,很难再正常的生活下去,除非康东来死在他的面前。 然而这个目标,短时间内很难达到,就连东宫也不愿意去搭理这个麻烦,单纯从理性角度出,林昭也不应该搭理他,而是让他在长安城里自生自灭。 但是…… 人终究是感性动物,这么一个曾经跪在自己面前的可怜人,哪怕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太多羁绊,能伸手帮一下也是应该伸手帮一下的。 林昭花了两三天时间,带着韩参在安仁坊附近租了一个不带院子的小宅子,一个月大概一贯钱左右,林三郎帮着韩参交了三个月的租金,安顿好之后,又给他留了一贯钱左右的零用,然后对他开口说道:“你先暂且住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除了仇恨之外,还有什么值得你去干的。” 韩参坐在自己的床铺上,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有些闷闷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林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不知道要做什么,那就先在这里待着,我隔几天来看你一次。” 说着,林昭伸手拍了拍韩参的肩膀,开口道:“既然活下来了,就好好的活着,报仇不报仇全在你自己,但是不能因为心中的仇怨,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要是死了,你们韩家这一枝到你这里,就算绝后了,韩公泉下有知,多半也会骂你不晓事。” “好好活着,将来娶个媳妇儿,给韩公留下一条血脉。” 这几天时间,林昭去打听了一些当初那位蓝田县令韩有圭的事情,这位韩县令寒门出身,虽然三十多岁才得功名,但是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进士及第功名,因此他在四十岁出头,便能够做到京兆府的县令。 京兆府的县令,比地方县令大整整一级,按照品级来算,已经比得上地方上的知州了。 这位韩县令为官五六年时间,以清廉著称,官声极好,乃是当今朝廷里难得的好官。 听到林昭提起父亲,韩参低着头,眼中垂下泪来,他沉默了许久之后,径直跪在林昭面前,叩道:“多谢林公子大恩……”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昭伸手扶了起来,林三郎对着他摇头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莫要动不动就跪人了,你跪了三年,康东来还是安然无恙,到现在你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吗?” 韩参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咬牙道:“林公子,让我替你做点事吧,这样我心里也能舒服一些……” 林三郎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道:“韩兄要是实在想要做点事,我在东市有一家印书的作坊,没有人照看,韩兄就去那里帮帮忙可好?” 韩参立刻低头。 “敢不从命……” …… 就这样,林昭给自己东市的印刷买卖找了个“经理”,韩参这个人虽然偏激,但是偏激的同时自然也十分执着,再加上他自小跟着韩有圭读书,虽然不能说是才高八斗,但是相对于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不识字的人来说,已经算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了。 安顿好了韩参之后,林昭在他的房子里待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回到了国子监。 现在已经是深秋,再有四五天的时间,便是国子监秋试的日子,国子监的秋试,会决定今年国子监报给礼部的考试名额,对于林昭来说非常重要,即便是林昭,也十分认真。 毕竟他虽然只要参与明年的常科,就几乎必中,但是在这之前,他得有参与科考的资格才是,国子监的这次秋试,就算是科举的“资格考试”了。 回到了学舍之后,林昭从自己的书架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大概只有三十页纸左右,翻看之后里面满是整齐俊逸的小楷,十分好看。 这个小册子,是林昭从林简那里搞到的,最近十几年进士科第一名的时策,这几天时间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希望从这些“大佬”的文章之中,学习到一些时策的精华。 就算学不到,也只当是拜学神了。 他刚翻来看了两三页,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林三郎无奈的合上书本,对着门口问道:“谁啊?” “林编撰,有人给你送了封信。” “又有信?” 林昭心里有些疑惑,他虽然与越州那边一直保持联系,但是昨天才接到了谢澹然的书信,怎么今天又来了一封…… 他从椅子上起身,打开门闩之后,扯住门上栓的绳子,小心翼翼的往后退了几步,大概走了四五步之后,他才拉动绳子,打开了房门。 这是他在国子监被刺杀之后,自己做下的一个“机关”,这样开房门之后如果对面是个刺客,就可以给自己留下一个安全距离,有足够的逃命空间。 房门缓缓打开,一个太学生站在门口,看着正在拉绳子的林昭,一脸愕然。 “林编撰,这……” “那个……” 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这个太学生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师兄跑一趟,师兄把信放在门口就好。” 这个太学生用古怪的眼神看了林昭一眼,放下书信之后,摇头走远了。 等他走开之后,林昭才走到门口,捡起了那封地上的书信。 信的封面没有署名,仍旧只有一个崔字。 林昭简单这个名字之后,就微微皱眉。 随手拆开了书信之后,信封里有大概四五张纸,前面四张纸都是一些诗作,并不是这位崔姑娘自己写的,而是她以及她身边的一些闺蜜好友所写,大概的意思还是让林昭看一看,能不能刊载到长安风上去。 林昭瞥了一眼,便没有再搭理,翻开第五张之后,却是要邀请林昭出去游玩。 大概是长安城里的几个公子小姐,一起要去弘福寺烧香,顺便去赏一赏深秋的红枫,还要在弘福寺办一场诗会,邀请林昭这个长安风的总编撰同去,诗会上如有上佳之作,就可以当场记下来,刊载到下一期的长安风上。 这是一个相对正常的邀请函。 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大周,尤其是长安城里,诗风盛行,不要说林昭这个长安风的总编撰,就是太学里任意一个太学生,每个月都要赶上一两场诗会。 这是文人墨客们正常的交际活动。 林三郎拿着这封信,走回了自己的书桌旁边,他先是看了看桌子上的那本状元文集,又看了看这封足有五页纸的书信,然后撇了撇嘴。 “区区一个相门之女,也想坏我学业,简直是痴人说梦!” 林三郎很果决的把这封信扔到了一边,继续翻看那本状元文集。 “老子只爱学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好看了不起啊! 老实说,林昭并不讨厌这个崔姑娘,但是毕竟身有婚约,总不能还没有成婚,便到处沾花惹草。 当然了,在这个世界,沾花惹草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只要有足够的本事,看上的女子都可以统统娶回家,问题是崔家与越州城那个不起眼的林家差距太大了,现在没有纠葛还好,将来万一生出了纠葛,谢家那边很可能会受很大的委屈。 况且再有几天就是国子监秋试的日子了,在这种备考的关键时候,总不能没有个备考的样子,跑去参加什么诗会。 在读书这方面,林三郎自问不是什么天才,他在读书这方面的天分,比起族叔林简都要差上不少,要知道当年的越州神童林元达,十岁的时候便可以过目不忘,十二岁就被石鼓书院录入门庭,其后在科考这条路上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披靡。 而林昭进入太学这半年以来,几乎是把绝大多数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业上,至今在太学里也就是个中上水平而已。 看了一整天的书之后,林昭又瞥见了角落里的那封书信,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提笔给这位崔姑娘写了一封回信,毕竟就这样置之不理,太过不礼貌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怎么客气,按照正常的书信格式写完之后,直接在内容上写下了短短几个字。 “诸事缠身,无有空闲。” 一般来说拒绝别人,应该要客客气气的给个拒绝的理由,像是林昭这样生硬的回绝,也就意味着以后很难再有什么联系了。 这也是林三郎故意为之。 他不想跟这个崔姑娘再有什么牵连,但是两个人之间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这个时候他要是给崔姑娘写一封信,说“我不喜欢你你死心吧”,绝对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回信回到这个份上,意思就已经非常明朗了。 写完这封回信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到了第二天早上,林昭才托人给崔府送去,送完信回到了自己学舍之后,林昭才现,齐大公子依旧没有回来。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齐宣已经三天没有回太学了。 这位皇帝的亲外甥,自然是可以想回家便回家的,但是齐宣这个人,相对于长公主府,他更喜欢住在太学里,林昭与周德刚进太学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在太学学舍里住了一年多了。 “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三郎心中有些疑惑,但是这个时候,他又不能跑去长公主府问一问,毕竟人家长公主家的家事,他这个小小的从八品编撰,还没有资格过问。 “再过两天不回来,就托人问问罢。” 林昭小声嘀咕了一句,继续看书去了。 ………… 胜业坊崔府。 崔家,自国初以来,便在大周累世为官,太祖太宗年间,光姓崔的宰相,就有四个之多,二百年来,崔家虽然也有青黄不接的的时候,但是到了当代,崔家的嫡子崔衍,在朝堂上一路攀爬,最终在承平十一年拜相。 当代圣人一共经历了三个年号,分别是正朔,承平以及现在的承德,其中正朔用了十三年,承平十二年,乾德至今是第八年。 也就是说,这位崔家的宰相到今年已经做了差不多九年的宰辅。 这个年份,在政事堂里,已经算得上长久了。 也因为这个宰相,清河崔氏这些年势头也比前些年好了不少,胜业坊崔家,也成了长安城里有名的名门望族。 此时,崔府后院的绣楼里,一身雪白衣裳的崔姑娘,手里正拿着林昭给她写的回信,刚一拆开之后,这位崔姑娘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消散了七七八八,她叹了口气,把这封信收了回来,回头对着一个红衣姑娘说道:“李姐姐,林编撰不愿意来。” “什么?” 这位红衣姑娘自然就是陈王府的怀安郡主了,她一把从崔姑娘手里抢过这封书信,一边拆开一边叫嚷道:“你一个堂堂宰相的孙女,给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生写信相邀,他居然敢不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拆信,旁边的崔姑娘连忙伸手阻拦,这封信却已经被这位李郡主给拆了出来,因为信纸上只有短短八个字,怀安郡主一眼就看了个分明,看完之后,她顿时勃然大怒,怒声道:“好一个林三郎,给脸不要脸,真以为一个林元达在长安城里,算是什么大人物了!” 她怒气冲冲的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芷晴放心,我这就去太学找他,痛打他一顿,与你出气!” 崔姑娘在崔家同辈姑娘之中行六,芷晴是她的闺名。 见到怀安郡主要去太学闹事,崔姑娘伸手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急声道:“李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是去太学,我便再不理你了!” 李郡主闻言,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崔姑娘,然后摇头叹了口气:“那小子不知好歹,咱们以后不理他就是。” “过几天我找个理由去一趟国子监,得把他打一顿不可!” 李郡主语气愤怒:“生得好看便了不起么?!” 崔芷晴脸色通红,拉着李郡主的袖子,咬牙道:“姐姐胡说什么呢,只是一场诗会而已,他来也好,不来也好,与我有什么干系?” “还没有干系?” 怀安郡主撇了撇嘴:“从丹阳姑母那里回来之后,你便有些神不守舍了,这段时间拼命搜罗诗文,前后给那小子写了两封信了罢?” “哪有拼命搜罗了……” 崔姑娘跺了跺脚:“只是把姐妹们写的诗收集起来而已,那长安风上不是还刊载了么?” 说着,她有些恼羞成怒的看着李郡主,低哼道:“李姐姐你都在我这里住了三天了,什么时候回你的郡主府去?你再不回去,萧二哥恐怕就要去找陈王爷告你的状了!” “他爱告就让他告去。” 李郡主听到萧二哥这几个字,心中有些恼火。 “那个窝囊货,我在家里看到他就头疼,当初如果不是我娘寻死觅活,我才不会嫁给他!”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崔姑娘,正色道:“芷晴你记住,将来你寻夫婿,一定要寻个顺自己心意的,不然每天在家里看到就心情不好,这一辈子就完了!” 崔姑娘掩嘴一笑:“萧二哥人不是挺好的?哪里有姐姐你说的这样差?”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怀安郡主伸手的拍了拍崔姑娘的肩膀,低声道:“六娘,你钟意那个林家的小子,是不是?” 崔姑娘摇了摇头:“只见过一面,哪里谈得上钟意?只是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 李大郡主白了崔芷晴一眼。 “你分明就是看他生得好看!”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国子监秋试 林昭拒绝了崔姑娘的邀请之后,果然连续几天那边都没有了什么声息,很快就到了国子监秋试即将的日子。 在秋试的前一天,连续五天没有回学舍的齐宣,终于赶回了国子监,与林昭一起备考秋试。 按理说,这位皇帝的外甥,其实是没有什么必要去参与科考的,因为他做官的门路很多,不管是以父母的恩荫入仕,还是他人举荐入仕,对他来说都是十分简单的事情,但是齐宣这个人以来喜好文事,二来有些要强,因此准备自己进国子监取个功名。 此时的学舍里,林昭看了看面色有些憔悴的齐宣,低声问道:“齐兄,你这几天都不在国子监,可是出什么事情了么?” “一些家事而已。” 齐宣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低声道:“我娘不想让我再参与什么科考了,她的意思是,今年在长安城里给我选一门亲事,等我成了婚之后,便让我去父亲军中任事,将来接过父亲的职事。” 在大周,文武之间的地位是没有什么差距的,类似于齐师道这种边军节度使,比起长安城里的文官地位,甚至还要高上一截。 这也是丹阳长公主不想让齐宣科考的原因之一。 他的父亲,已经被调任朔方节度使,在这个关口,如果齐宣进入朔方军中,磨练个十几年时间,将来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过齐师道手中的节度使之职,这样一来,齐家始终有一个在外掌兵的节度使,就可以保证齐家最少兴盛两代人。 这是丹阳长公主,给自己这个长子铺就的一条康庄大道,只要齐宣肯按部就班的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十几二十年后,大周军方就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听到了齐宣的话之后,林昭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没有来国子监,林三郎盯着齐宣看了看,然后低声道:“齐兄,有一句话本来不该我这个外人来说,但是齐兄这些天对我颇多照顾,我还是想说一说。” 齐宣正坐在自己的桌子旁边整理明天考试要用到的笔墨纸砚,闻言动作顿了顿,闷声道:“三郎也要劝我从军?” 林昭摇了摇头,叹息道:“倒不是要劝说齐兄什么,只是现在看起来,齐兄从军,确实要比考学前途远大一些。” “我家里又不是我一个儿子。” 齐大公子不以为然,撇嘴道:“我那个兄弟齐屏,你也不是没有见过,他自小喜欢习武,我喜欢从文,既然天性如此,便是上天注定让他去继承父业,何必非要逼我去?” 林昭现在齐宣身后,摇了摇头:“但是文武不能两全啊。” 这句话,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不管齐家再怎么受皇帝信任,但是既然齐家在外面有了一个掌兵的节度使,那么在朝廷里就不可能再有一个身居高位的文臣,如果齐宣执意从文,不要说在政事堂里拜相,估计六部尚书甚至六部侍郎这种位置,都不一定能够坐得上去。 林昭压低了声音:“长公主也是想为了齐兄好。” 齐大公子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然后闷哼道:“我不怎么喜欢兵事,又吃不得苦,即便只在长安做一个闲散文人,也不太愿意去边疆从军,家里的家业,就让我家二郎继承去就是。” 说罢,他仍然低着头,认认真真的准备明天的考试。 林三郎站在一旁看着,颇为敬佩。 虽然很多人少年时都会想着要随心所欲,但是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像是齐宣这种放着一条金光大道不走,反而因为个人喜好,刻意去走一条几乎走不通的路,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这一夜,两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都早早的从床上起身,洗漱了一番之后,赶往国子监设在后院的考场。 足足有半个务本坊大的国子监,占地面积是非常大的,因此各种设施也极为齐备,国子监里也有专门用来考试的考场,与明年春天真正的礼部考场,完全一模一样,可以让太学生们提前感受到考场的一些气氛。 甚至于每年,礼部举行科试的时候,如果人数太多考场不够用,有时候还会借用国子监的考场。 国子监里,一共有两千余学子,扣除书学算学四门学等不在常科的人数之外,国子学与太学的人加在一起大概有**百人,这**百人除去一些今年刚入学的学子,以及一些不准备参与明年科考的学子之外,大概还剩下四五百人。 四五百人,国子监的考场是完全装的下的。 此时考场门口,已经有了衙差在设卡搜身,层层盘查,严防有学子作弊。 按照大周律规定,学子如果在科考之中作弊,是要革除功名永不录用的,而在国子监秋试里作弊,虽然没有那么严重,但是最少也会被赶出国子监。 林昭与齐宣站在一起,各自替了一个书箱排队,前面的人规规矩矩的接受衙差盘查搜身,一直到齐宣的时候,这位齐大公子打开自己的书箱,然后张开双手准备接受搜身。 两个衙差对视了一眼,咳嗽了一声道:“没有什么问题,齐公子进去罢。” 这是圣人的亲外甥,他们这些小吏,哪里敢搜这种天潢贵胄的身子? 齐宣闻言,先是微微皱眉,然后也没有出言争执,只是摇头叹了口气,拎着自己的书箱迈步走了进去。 齐宣进去之后,就是紧随其后的林昭的,两个衙差都认得林昭,虽然没有齐宣那种“免检”的资格,但是也只是象征性的搜了搜,便放林昭进去了。 毕竟前面那个是皇帝的外甥,眼前这个可是大宗师的侄子,县官不好惹,现管可能更加不好惹。 进了考场之后,林昭领到了自己的号牌,很快与齐宣分开,按照自己的号牌走进了自己的考房,进去没多久之后,考试便正式开始,几个国子监的衙差开始下试题与稿纸卷纸。 礼部正式科考的时候,一般是给两天时间,而国子监的秋试就没有这么长,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从早上辰时正,最晚到酉时,便要全部交卷了。 林三郎拿到试题之后,只是扫了一眼,便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自己那位叔父,还真是足够公正严明。 按规矩,国子监秋试的题目,是由国子祭酒与国子司业,国子监丞一起出的,而这些天,林简给林昭出了不知道多少时策的题目,居然没有一个与秋试的题目沾边的! 不仅不沾边,而且还毫无关联!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快让自己沉静下来,低头看着纸上名为“赈灾”的策论题目,陷入了沉思。 第一百八十五章 悯农 所谓策论,就是一些关于时政的问题,交给考生写一篇文章出来,以文章来辨别优劣。 朝廷的常科是每年都考,制科则是看圣人的心思,有时候朝廷碰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文武群臣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圣人也会开制科,以这个问题为考题,去招揽“专业对口”的人才。 而国子监秋试的事情以“赈灾”为考题,多半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大周的某个地方,真的出现了什么灾情。 这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常见的现象。 此时,社会生产资料匮乏,尤其是普通的小民百姓,缺乏粮食储蓄,也缺乏相应的抗风险能力,再加上人力完全不能干预天象,每年全靠老天爷吃饭。 老天爷哪天不高兴了,就自然而然的会有灾民,会有灾区。 老实说,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人命大如天的观念,也有以人为本的思想,但是毕竟与后世不太一样,朝廷未必就愿意去管这些灾民,但是不管又没有办法,真把人逼得没了活路,人家就会起兵造反,就会掀了你李家的烂摊子。 因此历朝历代,基本上都是有灾必赈。 问题是怎么个赈法。 朝廷直接拨款,到了地方上经过层层官员盘剥,一般就所剩无几了,如果直接购粮运往地方,还是要经过地方官员的手,就算朝廷直接派人去,保不住其人会不会与地方官沆瀣一气,喝老百姓最后一点血。 看到这个题目之后,林昭心中其实有不少应对的法子,但是在这个时代统统不适用,思索许久之后,林昭还是在纸上写下了“闭籴者籍,强籴者斩”八个字。 应对的法子有了之后,这篇文章就好写,林昭本来就在长安风写了很久的文章,又经过林简训练了一段时间,一篇洋洋七八百字的文章很快被写了出来。 写完时策之后,接下来就是诗文诗赋了,这个对于林昭来说,就比时策要简单许多,他很快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悯农。” 对于大周的进士科考试来说,最难的应该就是在诗赋这一关出彩,这千古传诵的悯农自然足够出彩,林三郎写出来之后就,自己检查了一遍错字,才把自己的试卷认真誊抄到卷纸上。 等到一切都写完之后,林三郎抬头看了看天色,现日头正南偏西,也就是刚过正午没有多久。 他没有过多犹豫,便伸手拉了拉铃铛,很快有衙差走进来把他的试卷收走,林三郎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之后,便离开了考场,去安仁坊吃油泼面皮去了。 饱饱的吃完一顿油泼面皮之后,林昭觉得有些困乏,便回学舍里躺了下来,而与此同时,他的试卷也被送到了国子监的“阅卷处”。 国子监秋试,算是一次小型的科考,并且在国子监秋试名列前茅的太学生,可以获得直接考进士的资格,因此阅卷的过程还是十分正规的,由林简这个国子祭酒领头,太学与国子学各出几个博士,再加上国子监丞,国子监司业一起,组成国子监的阅卷组。 按照平日里的规矩,一般是到晚上,才会有学子交卷,但是这天刚过正午,几个阅卷的博士还在房间里休息的时候,就有衙差把林昭的试卷递了上来,一个国子博士接过了林昭的试卷之后,展开看了看。 先是贴经的部分,这部分是基本功,林三郎基本功极为踏实,这一关自然没有什么错漏。 看完了贴经之后,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博士,又看向时策部分,在看到“闭籴者籍,强籴者斩”这八个字之后,老先生眼皮子跳了跳,暗自嘀咕了一句。 “这是哪一家的学子,好生厉害……” 一篇时策看下来,老先生只觉得手段凌厉,但是这东西毕竟见仁见智,这位国子博士看完时策之后,又翻到了最后一张纸上。 这张纸上,只有二十二个字。 悯农。 锄禾日当午…… 这诗只有二十个字,文辞也极其浅薄,后世小学生甚至幼儿园的孩子也能轻而易举的理解其中意思,但是名句之所以是名句,读起来自然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位国子博士也是农家出身,不然中了功名之后也不至于没有门路,只能窝在国子监里做一个“教书匠”,看到这诗之后,不禁潸然泪下。 此时包括林简这个国子祭酒在内的所有阅卷之人,都在一处,老先生长长的叹了几口气之后,便手拿这份试卷,走到了国子祭酒林元达面前,一边把试卷递过去,一边叹息道:“大宗师请看这份考卷。” 林简这会儿正在看书,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本,抬头看了看这个老博士,笑道:“冯老觉得此卷可取?” 这个被林简称为冯老的老博士点了点头,开口道:“贴经无错,时策文辞颇有些凌厉,但也说不上文采飞扬,独独最后的一诗,可以流传千古了。” 老先生沉声道:“这诗若是放在明年的礼部科考上,或许就是一个进士功名!” 这些冯老博士,在国子监里资格颇老,就连林简这个国子祭酒对他也客客气气的,闻言林元达立刻来了兴致,刚翻开试卷看到了上面的字迹,林元达就面露古怪之色。 这字迹,他是认得的。 这些天他给林昭布置了不少昨夜,林昭的字迹,他自然再熟悉不过了。 想到这里,林元达抬头瞥了一眼冯老博士,心中暗自嘀咕。 莫非这老先生也能认出三郎的笔迹,特意拿来拍自己马屁不成? 也不对,这老头要是会拍马屁,何至于做官二三十年,至今还在国子监教书…… 想到这里,林简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简单看了看那篇时策之后,他也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那悯农。 只看了一眼,元达公便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之后,他才抬头看了冯老博士一眼,神情复杂的说道:“冯老说的不错,这诗……” “多半是可以流传千古的。” 冯老博士叹息道:“老夫幼年也是农户出身,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才有今日,如今看到这诗,真个是感慨万千,长安城户盈罗绮,市列珠玑,看起来繁华昌盛已极,实际上这些高高在上的亭台楼阁,尽是这一粒粒粮食堆叠起来的。” 听到冯老博士这段话,元达公也点了点头,感慨道:“冯老说的不错,国之根本,尽在这一粒粒粮食上。” 说着,他看向手中的这诗,低声道。 “此诗作者,与冯老一样,也是地垄田间出身。”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大有诗才   名诗名句之所以能够流传千古,往往不是因为它的文辞有多么优美,有多么华丽,而是能够在只言片语之间,引起大家的共鸣。   比如说乐天居士,就是典型的例子。   白居易的诗,以简洁明了著称,就拿简简吟来说,通篇都是在说一个小女孩的故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当写到苏简简夭折的时候,最后一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却让世人传颂了上千年,深入人心。   悯农二也是如此。   这诗文辞简单,但是却能够让大周不知道多少人引起功名,如林元达所说,这是一多半可以流传千古的诗。   因此在看了这诗之后,身为国子监大宗师的林元达,毫不犹豫的给了这份试卷写了甲上二字。   按照国子监的规矩,只要秋试有乙中以上的水平,就可以被国子监报上去,参与明年的礼部科考了。   很快一天结束,国子监的考生统统交了试卷,试卷被衙差收罗了起来,锁在了卷房里,第二天一早,几位国子监的老丈人再开锁批阅。   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刚刚睡醒没有多久的林三郎,就被他的七叔,叫进了国子祭酒的书房里。   进了书房之后,林昭规规矩矩的坐在林简对面,笑着说道:“七叔寻我有事?”   林元达没有说话,而是提笔在白纸上,把林昭昨天写的悯农默写了出来,然后抬头看着林昭,沉声道:“这是你所写?”   国子监考试,算是比较正规了,既然林昭已经在考试中抄了这诗,自然就不能矫情的不认,于是乎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是侄儿所写。”   林简这才看了林昭一眼,摇头叹了口气:“既然有如此佳作,便不应该在国子监秋试写出来,等明年礼部科考的时候,你写下这诗,即便做不得进士前几名,一个进士及第的功名,多半是跑不脱的。”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笑道:“七叔,这诗并不怎么难,不用藏着掖着。”   “我想写,随时都可以写出来。”   “不怎么难?”   林元达有些气闷的看了自己的侄儿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为叔五岁就开始读书,至今三十多年了,不曾写过这种足以传世的佳作,你是在东湖镇长大,或许可以妙手偶得,但是这种东西,哪里能随手为之?”   林三郎笑而不语,伸手从林昭的桌子上拿过来一支毛笔,蘸了蘸墨水之后,又拿过一张纸,下笔不停,在纸上又写了二十个字。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   写完这二十个字之后,林昭吹干墨迹,把纸递到林简面前,道:“七叔请看,这也是一悯农。”   二十个字,林元达只扫了一眼便已经看了一遍,他盯着自己面前这张纸,久久无语。   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这位探花郎才缓缓的吐出了一口气,开口道:“这一……还是不要轻易示人了,容易得罪人。”   如果悯农其一,只是在说农夫的苦处,那么这其二,就不止是在说农民苦处这么简单了,往小了说,它讥讽了地方上的地主以及官员,往大了说,整个朝廷都多多少少被它骂了进去。   毕竟有农夫饿死,便是民不聊生。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这两诗是侄儿幼年在东湖镇所写,写成之后也觉得第二诗不太合适,昨天便只在试卷上写了第一。”   如果一个人能够在短时间内写出两同水平的传世诗,那么这个人多多少少有些让人怀疑,但是幼年所写一直记在心里,便不那么奇怪了,林简有些古怪的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看来,三郎对越州林氏,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感。”   林简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如果林昭是幼年在东湖镇,看到东湖镇农夫,才写下了这悯农其二,那么按道理说,当时还年幼的林三郎,自然看不见官府以及朝廷,因此他这悯农其二,就是在讥讽东湖镇的地主。   众所周知,东湖镇最大的地主,便是越州林氏。   这就是典型的误会了。   林三郎连忙摇头,苦笑道:“只是随手所写,没有讽刺林家的意思。”   “骂一骂也没有关系。”   林元达低声道:“地方上的士绅,确实有可恶之处。”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林昭,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三郎诗才惊人,今后一定是咱们林家最为出名之人。”   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出名的路径,便是诗文,有时候一诗,一篇文章,就可以让一个人被千古传颂,被一代代人记住。   就拿那位谪仙人来说,后世从三五岁的稚子,到七八十的老人,哪怕目不识丁,也会背一背床前明月光,知道有一个李太白。   而与李仙人同时代的皇帝是谁,除了一些历史爱好者之外,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因此,政治家哪怕做到十分优秀的地步,在民间的传颂度,也很难赶得上文人墨客。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说着,林简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两诗,最终开口道:“这两诗,其一是可以在长安风上的,但是第二暂且就不要拿出来了,你现在正式考功名的关键时候,不要被人找到话柄,说你诽谤朝廷。”   林昭点了点头:“侄儿记下了。”   元达公伸手,把林昭所写的那悯农其二叠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继续说道:“国子监秋试,三郎你已经过了,等过了年关,到明年一二月份的时候,便可以去参加礼部的科考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昭。   “等过两天为叔把秋试的事情处理完了,你就到我这里来,我亲自教你如何科考。”   说到这里,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三郎你今年才十四岁,过了年也才十五岁,要是十五岁中了进士,便是有国以来最年少的进士,到时候咱们越州林家,就能在长安城扬名了。”   林林昭咳嗽了一声,立刻低头欠身道:“多谢七叔照拂。”   “自家人,不用客气。”   ……   与林简客套了几句之后,林昭便离开了国子祭酒的书房,去了一趟编撰司,此时下一期的长安风内容已经交由宫中审核果,即将刊了,林昭把自己写的那悯农,递给了编撰司负责刊印的一个管事,吩咐道:“把这诗,印在下一期的长安风上。”   这管事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林总编,这东西,不用先给宫里看么?”   “不用,你自印就是。”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稍后我会给宫里打招呼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名动长安   本来这悯农就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其实就连上报宫里也大可不必,但是既然卫公公要求要一字一句都送到宫里审核,林昭在吩咐完编撰司之后,也就把这临时加上去的小诗,送到了宫里去。   到如今,长安风已经出了几十期,圣人自然不可能再亲自审核这个东西,事实上老皇帝现在除了偶尔想起来会追更一下西行记之外,其他大多数时间,都不怎么翻看长安风了,而是交给老太监卫忠处理。   这么一小诗,卫忠自然也不会太在意,因此这一版的长安风很快“过审”,东市的几个印刷作坊调好字模之后,很快开始全力印此物。   到了第三天,林昭的这悯农,就随着新版长安风,遍传整个长安城。   林昭在国子监秋试上写出这诗,本来多多少少就有一些扬名的目的存在。   在长安城里,名声非常重要,只有出名才能够引起他人的重视,给自己带来足够的关注度,从而为将来的官途铺路。   大周二百年,许多出了名的文人,到长安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尽快出名,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出名,出了名之后再去考进士,中进士之后一般就很快能够“补缺”,也就是很快能被安排工作。   除此之外,有了足够的关注度,在官场上,路也会好走许多,顺畅许多。   现在,林昭已经过了国子监的秋试,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艰难万分的礼部科考,对于他来说也没有了任何障碍。   也就是说,如今的林三郎,已然是一个准进士了。   有这一层身份在,他自然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谋算。   抄几名诗只是第一步。   有了这几诗,他在年内就会闻名长安,到了明年,他再以十五岁的年纪取中进士,成为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到时候越州林三郎的名气,就会在长安城里瞬间爆棚。   到时候即便林昭只是初入仕途,也能够在长安城里,总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影响力。   林昭的第一步计划,进行的很顺利。   随着长安风的印,悯农这诗在长安城里传唱,他很快就出名了。   印之后短短几天时间里,长安城里的各大酒馆,多半都能听到谈论悯农的声音,而这一点,身在国子监的林昭,也感触颇深。   因为在长安风印之后的短短几天时间里,他已经收到了来自许多陌生人的诗会邀请,只三天时间,就有十几个诗会的邀请。   这些诗会的邀请,有些是见到了林昭的悯农之后惊为天人,想要跟林昭一起讨论诗文学问,而另一些人,则是想试一试林昭究竟有没有诗才,或者是想借着踩林昭的机会,让自己在长安出名。   当然了,林昭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一一婉拒。   他选择在国子监里安心温书。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几天。   在长安风印之后的第五天,国子监里来了一个不之客。   国子监门口,一个一身大红衣裳的少女,从轿子里走了下来,她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国子监的招牌,然后便大踏步的朝着国子监里走去。   守门的两个衙差,自然伸手阻拦。   “姑娘,国子监除却学子以及诸位官员之外,不许外人进出。”   这个红衣女子停下脚步,闷哼道:“我是李怀安,让你们大宗师出来见我。”   几个衙差对视了一眼,立刻就有人下去通报去了。   眼前的这个女子,自然就是陈王府的怀安郡主了。   她封号是怀安,本名自然就不可能再叫李怀安,只是女儿家不方便在外人面前吐露姓名,因此她才在衙差面前自称李怀安。   一个衙差进去通报之后没有多久,林元达便领着国子监的司业一起走了出来,这位身着官服的国子祭酒,迈步走到怀安郡主面前,稍稍欠身:“怀安郡主怎么有空到我国子监来了?”   李怀安连忙对着林简还礼,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见过大宗师。”   皇室的身份虽然尊贵,但是在长安城里并不值钱,相比于林简这种正儿八经的三品大员,不要说怀安郡主这个郡主,就是她的父亲陈王爷亲自到场,也要对林简客客气气的。   林简点了点头,笑着问道:“郡主怎么跑到我国子监来了?”   怀安郡主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对着林简微笑道:“是这样,近几日长安城里流传悯农一诗,我在家中看了,不禁感慨万千,今日得空,特意来看一看悯农的作者林编撰,想向林编撰,讨教一些诗文。”   这个时代,女子是没有后世那么束缚的,   至少大周的女子,并不用避讳跟陌生男子碰面,同时也基本拥有合离的权力,像感觉自己过得不好了,像怀安郡主这种,只要能顶住父母的压力,说离婚也就离婚了。   因此这些宗室里的女子,去接触一些才子甚至于一些年轻的年轻人,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林简微微犹豫了一番,开口道:“实不相瞒,郡主口所说的林编撰,乃是本官的侄子,不知道郡主找他,到底是……”   “郡主有什么话,本官可以替郡主带给他。”   “我没有什么话。”   怀安郡主面带微笑:“大宗师,我只是想见一见你们林家的这个才子而已,我大老远跑来,还请大宗师行个方便。”   话说到这里,林元达也没了办法,只能点了点头,引着怀安郡主走向国子监后院的学舍。   就这样,在国子祭酒,国子司业的带领下,怀安郡主顺利来到了林昭的学舍门口,林简伸手敲了敲门,很快一身素衣的林三郎,便推开了房门,他先是看向林简,又有些愕然的看向林简身后的怀安郡主,愣神了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神来,低声道:“七叔,这是……”   “这是怀安郡主。”   林简一位林昭不认得她,便开口介绍道:“陈王爷家里的长女……”   林简还要再继续说下去,一旁的怀安郡主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她开口道:“大宗师不用介绍了,我与林编撰认识。”   说着这里,她目光炯炯的看向林简,低声道:“我想跟林编撰单独说说话。”   林元达微微犹豫了片刻,觉得这位郡主伤害不了林昭之后,他还是点了点头:“郡主请便,我与同僚们处理公务去了。”   说着,他带着一众国子监官员,离开了后院。   此时齐宣不在学舍,在这个郡主殿下面前,他微微欠身,苦笑道:“郡主闯进国子监来寻我,不知道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   怀安郡主神色不善的看向林昭,闷哼道:“林编撰所写的悯农,此时已经遍传长安,你既然会些事,当初为何哄骗六娘说自己不会?”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有些疑惑不解。   “郡主,我没有说自己不会写诗啊……”   林三郎摇头苦笑。   “我只是说自己没空……” 第一百八十八章 无福消受   这位一身红衣的怀安郡主,虽然是已经成婚的小少妇,但是她的实际年纪也就是十**岁,放到后世还只是一个孩子,而且她生性比较外向,虽然生在皇族,依然没有掩去她的本性,这会儿她看着林昭,声音中带着愤怒。   “崔家妹妹精心准备了弘福寺的诗会,给亲自给你递了信,你居然不识抬举,推脱不去!”   “本来当天我就要来找你算账!”   李郡主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后,低哼道:“那天是崔家妹妹拦住了我,她还替你分说,说你可能不善诗词,因此才不来参与诗会,当时我还信了她的话。”   说到这里,怀安郡主看向一脸无辜的林昭,怒气更甚:“结果昨天我居然在长安风上看到了你写的诗!”   说到这里,这位郡主恶狠狠的看向林昭。   “你把头伸过来,给我打一顿,这件事就算了了!”   这种主动伸头过去挨打的事情,只有傻子才会干,林昭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去干这种蠢事,他往后退了两步,摇头道:“郡主这就冤枉我了,我给崔姑娘回信的时候,明明白白的写了我是诸事缠身,无暇过去,那时候我还在准备国子监的秋试,哪里有精力分心去参加什么诗会?”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郡主在长安风上看到的那诗,也是我在国子监秋试上所写。”   郡主这个身份听起来吓人,但是实际上一无职事,二无权势,只有一个身份摆在这里,该尊敬自然是要尊敬的,但是要说事事都要听,那倒也大可不必。   像怀安郡主这种身份,平日在长安城里胡闹一番,没有人会说什么,就算宫里的圣人知道了,多半也不会为难自己的这个侄女儿,但是眼下他们正在国子监,如果怀安郡主真的敢大闹国子监这种大周的最高学府,不止她会受到责罚,就连她的夫家以及娘家陈王府,都会受到牵连。   因此,林昭是并不怎么怕她的。   李郡主虽然性格有些泼辣,但是也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浑人,她跑到国子监来,也不是真正为了打林昭一顿,真要想打林昭,也是应该派人埋伏在国子监门口,而不是亲自进到国子监里来。   听到林昭的解释之后,她轻哼了一声,开口道:“勉强算你说得过去,现在国子监的秋试也考了,距离礼部的科考还有好几个月时间,你林三郎总不会还有什么事情罢?”   林昭没有答话,而是看了一眼怀安郡主。   “郡主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听到这句话,李郡主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那个崔家的妹妹,到了婚嫁的年龄了,上次丹阳姑母把你跟她都喊到府上去,其中的用意,你这个太学生自然不会想不明白。”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虽然是由丹阳姑母牵头,但是你林昭身为男方,怎么也应该主动一些才对,你倒好,不止一个多月对人家小姑娘不闻不问,反而是她给你写了两封信,甚至人家小姑娘主动邀你出去参与诗会,你都一口回绝!”   说到这里,她怒视林昭。   “你是个榆木脑袋,还是故意装傻!”   事情终于提到这个份上了。   本来这件事情,林昭一开始就应该直接拒绝,但是先前毕竟只能算是朋友关系,没有上升到婚姻的层次,如果林昭那时候回绝,反而有些自作多情的感觉。   如今李郡主提到了这件事,林昭便可以正式表态了。   林三郎抬头看了李郡主一眼,然后微微摇头,开口道:“林昭一介寒门子弟,既无功名,又无身份,不敢高攀相门之女。”   “谁要你去高攀了?”   李郡主皱眉道:“我那个妹子,不是已经来就你了么?难得她有个钟意的人,你主动一些,努力一些,这件事便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她低声道:“丹阳姑母牵头的这件事,她就一定会帮你,我今日既然来见你了,你们俩这件事,我也会尽力帮忙,只要促成了这件事,得到了崔家的认可,你还担心什么功名地位?”   本来林昭的回绝已经很直白的,但是听到李郡主还是不肯放弃,他无奈的摇头苦笑道:“郡主,本来我不想明说的,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再不说也不合适了。”   说到这里,他对着李郡主拱了拱手。   “我去年从越州离家到长安之前,在家里订过一门婚事,约定了三年之后回去娶亲,林昭身有姻亲在身,只能辜负郡主……与崔姑娘的美意了。”   林三郎微微低头,沉声道:“再说了,林某除了这身皮囊好看一些之外,其余实在是一无是处,不值得崔姑娘厚爱,请郡主代我转告崔姑娘,就说……”   林昭皱眉想了想,然后开口道:“就说缘分太浅,不可强求。”   林昭虽然今年才十四岁,但是因为两世为人的原因,他对自己的感情状态还是把握的很清晰的,那就是相对于那个有些呆萌的崔家姑娘,他更喜欢那个在越州府每日给他送饭的谢姐姐。   不可否认的是,当从齐宣口中得知崔家的身份地位,以及将来可能会给他带来的帮助之后就,林昭的确动心过,但是他后来细细思量过这个问题。   如果与谢澹然的婚事,是家中父母安排的,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开始追求这位林昭并不讨厌,而且已经自我攻略了一半左右的崔家姑娘,从而让自己未来在长安城里的路,一路畅通。   但是他在越州与谢家的婚事,虽然也有林二娘的参与,但是毕竟是他自己的定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   再去为了前程,追求另一个相门之女,那便是十足的渣男,便是大周的林世美。   这种悖逆良心的事情,他是不做的。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李郡主愣住了,片刻之后,她才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愕然道:“你……订婚了?”   “订了。”   林昭很肯定的点了点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在乾德十年成婚。”   怀安郡主骤然沉默了下来,良久之后,这位性格活泼开朗的李家姑娘,也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掺和这件事了。”   她叹息道:“难得六娘碰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偏偏没有缘分。”   林昭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知人知面不知者,崔姑娘与我只见了一面,焉知我是不是一个衣冠禽兽?”   “劳郡主转告崔姑娘,就说……”   “是林昭没有福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陈年旧事   话说到这里,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怀安郡主离开之前,最后瞥了林昭一眼,开口道:“虽然没能替六娘办成这件事,但是你能够坦然说明故乡的亲事,说明你这个人最起码不坏。”   她顿了顿之后,对着林昭恶狠狠的说道:“要是你在欺负了六娘之后,再被我知道了家里还有一门亲事,我会亲手杀了你!”   这就是女性思维与男性思维最大的差别所在了。   同样的一件事情,齐宣就很直接也很理性的让林昭放弃越州的亲事,把心思放到崔家姑娘上去,而在怀安郡主这里,哪怕她与那位崔姑娘十分要好,也不会愿意看到林昭去干那种陈世美行径。   说完这句话之后,怀安郡主不再在国子监停留,带着几个吓人,坐轿离开了务本坊,朝着胜业坊的崔家走赶去。   至此,林昭与那位崔姑娘之间事情,就算是说开了,因为说开了,两个人的缘分也就差不多断的七七八八了。   此时,是乾德八年的十月,林昭离开越州,已经整整九个月时间。   再有一个月,礼部就会开始准备明年年初的制科,到时候各地的举人,以及国子监的监生们,都会被礼部纳入名单之中,进统一在明年一月底或者二月初,参与每年都会举办的常科科考。   二百年来,科考对于每一个读书人来说,都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但是此时,年仅十五岁的林昭,其实并没有什么关于科考的压力。   他已经基本“内定”了一个明年年初的进士名额。   不过面子上的工作还是要做的,林昭依旧每天在太学里读书,偶尔静极思动,就会出国子监再长安城里四下转一转,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操作之下,他从东宫手里要到的那个印刷作坊,已经开始盈利,而且盈利不少了。   这个小作坊之所以能够这么快盈利,最大的功臣并不是林昭,也不是新型的印刷技术,而是那位在国子监里教书的周昌明周博士,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缺钱的周博士先后给林昭提供了两三部很是出彩的作品,让林昭很是大赚了一笔。   按照韩参在十月的统计来算,十月份一个月的时间,林昭的这个作坊扣除所有的成本之后,盈利大概在四五百贯钱左右。   这个数目,哪怕是在长安城,也是正儿八经的高收入了。   如果这个作坊每个月都有这个收入,那么只要十五年左右的时间,林昭大概就能在平康坊买房……   十月过去之后,时间到了十一月,这会儿礼部已经开始准备明年科考的名单,国子监也已经把秋试中获得乙中以上的学子,报给了礼部。   在这段时间里,林昭的生活还算比较规律,除了在国子监里看书,审核编撰司的稿子之外,也会偶尔在长安城里走动,或者买一些东西,去平康坊的林家做客。   而在十一月的某一天下午,已经换上了冬衣的林昭,正在学舍里温书,突然有人上门,说是大宗师召唤,林昭不敢怠慢,简单整理了一番衣裳之后,与同舍的齐宣打了声招呼,便迈步离开了学舍,来到了国子祭酒的书房门口,敲了敲门之后就,书房里很快传来了林简的声音。   “进来罢。”   林昭这才推门走了进去,他刚走进去,就听到林简开口道:“关上门。”   林昭依言关门,然后规规矩矩的来到了林简面前,微微低头,开口道:“七叔找我?”   林简点了点头,亲自站了起来,把书房的几个窗户关上,然后指着自己对面的椅子,开口道:“你坐下来说话。”   林昭也没有客气,坐在了林简对面,笑着说道:“什么事情,怎么七叔这样严肃?”   林简关好窗户之后,也走到林昭对面坐了下来,然后开口道:“你上次让我帮你问的事情,我给你问到头绪了。”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林昭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愕然道:“什么事情?”   林简有些无语的看向自己的侄子,然后叹了口气,沉声道:“郑家的事情。”   林昭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   他这才想起来,刚从丹阳长公主口中,得知母亲身世的时候,他的确问过林简,问他认不认得刑部的官员。   一转眼几个月时间过去,就连林昭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件事,但是林简这个做叔叔的,一直没有忘。   元达公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从三郎与我说起这件事情之后,我便托人在刑部调阅了卷宗,但是反复查阅了许多遍,都没有在刑部找到这桩案子的卷宗。”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开口道:“当初郑公乃是宰相,宰相一家被杀的杀,流放的流放,这么大的事情刑部不可能没有记录,但是偏偏查阅不到,说明有人把这件事,从刑部卷宗里删了。”   林元达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这几个月,我托了不少同窗同乡同年,去帮忙查问此事,但是一直没有消息,直到前几天,终于寻到一个曾经在刑部负责卷宗的老先生,他应该记得这件事。”   说到这里,林简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开口道:“我已经约了这位老先生,今天晚上在平康坊的翠云楼见面,到时候我领三郎你一起去,由三郎你跟他沟通。”   听到这里,林昭心中一阵感动。   当初他从丹阳长公主口中得知自己母亲的身世之后,的确对曾经的郑家所犯之事产生了好奇心,但是也仅仅是好奇心而已,毕竟他生在越州,长在越州,上一辈子的事情,对于林昭来说,并没有到非查清不可的地步。   但是当初他随口一提,林简便一直记在心里,直到几个月之后的今天,终于被他找到了当年的一些线索。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对林简深深作揖,低头道:“叔父大恩,侄儿没齿难忘。”   林简连忙把林昭扶了起来,摇头道:“咱们都是自家人,用不着如此,你母亲身世坎坷,你既然身为人子,又到了长安城,想要问清楚当年的情况,是情理中事。”   “我这个做叔父的,在能帮你的地方帮一帮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简抬头看了看外面已经接近傍晚的天色,开口道:“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回去换一身衣裳,咱们叔侄一起去翠云楼。”   林昭点了点头,向林简躬身行礼之后,离开了国子祭酒的书房,回学舍换了一身黑衣,跟齐宣打了个招呼之后,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出学舍门口。   对于这桩二十年前的大案,他心中的思绪很是复杂。   既有些对未知的期待,又有些对未知的畏惧。 第一百九十章 秦师叔   回学舍换了一身衣裳之后,林昭便坐上了林简的轿子,一起离开了国子监。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一般出门都坐轿,不过林昭还是不怎么自在,好在务本坊距离平康坊很近,没过多久,两个人就到了平康坊的翠云楼,进了翠云楼之后,林简让林昭在一楼等了一会儿,他先上去见了那个不知名老先生一面,过了大概盏茶时间,林简才从楼上走了下来,把把林昭唤了上去。   到了二楼之后,在林简的带领下,进了一个有些偏僻的雅间之中,这会儿外面的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房间里点了一些蜡烛,透着烛光,可以隐约看到一个须皆白的老人家,坐在里面喝酒。   林简把林昭引了过去,介绍道:“三郎,这是秦老先生,也是为叔的师叔。”   听到师叔两个字,林昭立刻就明白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大概从一百多年开始,因为科考盛行,大周各地开始涌现出大量的书院,其中一些书院几乎每年都能够有一两个进士及第,因此在坊间声名大噪,比较典型的就是林简所在的石鼓书院以及嵩阳书院等等。   除了进士及第的名额之外,这些书院的学子,取中明经的也不在少数,因此每一年,书院里都会出那么几个当官的,时间一长,同书院的人在朝堂里就自然而然的会抱起团来。   像是林简,就是石鼓书院一派的,而且又因为他是太子的老师,早年任户部侍郎,如今更是任了长安城的大宗师,现在的林元达,已经隐隐是石鼓书院在长安城的扛鼎之人了。   而东宫之所以对林简这样看重,甚至不辞辛苦的帮着他谋划回京的事情,除了早年的一些师徒情分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林简乃是“石鼓派”在长安城的话事人。   而眼前的这个老先生,被林简称为师叔,那么很明显,他也是石鼓书院出身,早年在刑部为官。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这个老人家微微欠身低头:“后生林昭,见过老先生。”   这个秦老先生,虽然头梳理的一丝不苟,看起来很是精致,但是因为年纪大了,眉眼之间已经有些见疲态,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用苍老的声音说道:“好个俊秀的后生,且坐罢。”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林简,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元达也坐。”   林简方才虽然称呼他为师叔,但是他仕途的顶峰也就是刑部员外郎而已,比起现在的林简都远远不如,更不要说以后的林简了。   最近几十年来,除了一些勋贵以及武将之外,林简应该就是长安城最年轻的三品文官了,他今年才四十岁出头,在这个年纪做到国子祭酒的位置上,用不了几年,门下就会多出许多学生,只要不出意外,将来拜相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长安城里一些好事之人有一个储相名单,在这个名单上,越州林元达名列第一!   因此这个秦老先生对林简还是颇为客气的,不怎么敢拿捏“长辈”的架子。   林简点了点头,与林昭坐在一起,然后伸手给这位老先生倒了杯酒,低声说道:“秦师叔,我家侄儿的事情,我也与你说过了,现在他就在当面,你与他说一说当年的事情罢?”   林昭也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这个老先生说道:“请老先生指教…”   秦老先生接过林简递过来的酒杯,然后摇头叹了口气:“这件事情是生在二十年前,而且牵涉甚大,当年是……宫里的人亲自到刑部,毁了此事的案卷,并且让刑部的人都对此缄口不言,说实话,若非老夫与元达同出一门,此时便是政事堂里的相公们来问老夫,老夫也是摇头不知的。”   元达公面色严肃,开口道:“师叔放心,此事出得你口,入得我叔侄二人的耳,以后便与师叔没有干系了,将来就算有人问起,我叔侄也绝不会提起师叔半个字!”   林简径直站了起来,对着这个老人家躬身行礼:“纵刀斧加身,林昭也绝不会牵连老先生。”   “老夫倒不是这个意思。”   秦先生摇了摇头,摆手示意林昭坐下,然后开口道:“只是要提醒你们叔侄,这件事听一听也就罢了,不要再追查下去,也不要想着再去深究,更不要想着翻案……”   说到这里,老头看了一眼林昭,开口问道:“当年郑氏之人,与你有亲?”   林昭犹豫了一番,点头道:“是有些亲。”   听到秦老头这么说,林昭心里清楚,当年的郑家一定是大案,在这个当口,他自然不会说曾经的郑相公,可能是他的外祖。   “荥阳郑氏,也是千载世族啊。”   老先生叹了口气,开口道:“曾经郑公辅佐圣人,戡乱安民,乃是本朝的一大功臣,奈何……”   本朝之前,乃是灵帝朝,当时灵帝昏聩,各地节度使也欺民虐民,弄得民不聊生,各地义军四起,或者落草为寇,或者直接进攻县城州城,弄得天下大乱。   大周国祚,险些就断在了灵帝一朝。   后来是当今圣人临危受命,一番励精图治之下,好容易才挽住了大周江山的颓势,乃是公认大周的中兴之君。   听到老头这句话,林昭在心中默默算了算,当今皇帝即位三十多年,算一算日子,二十年前,那时候他已经做了十余年皇帝。   灵帝朝因为太过混乱,几乎没有给新朝留下什么政治遗产以及政治资源,新朝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当今圣人在即位初年亲自选拔的,也就是说那位林昭的那个外公在十几年时间里,就在新朝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这种度,只可能是在皇帝即位的时候,立了功……   说到这里,秦老头摇了摇头,开口道:“当年郑相门下,也是人才辈出,只可惜郑相一不小心犯了天大的忌讳,以至于几乎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对于郑家门下人才辈出这件事,林昭还是深有体会的,因为目前据他所知,丹阳长公主的那个夫婿,如今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应该就是当初郑相的门人。   想到这里,林昭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老先生能不能与晚辈说一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忌讳……”   秦老先生看了林昭一眼,叹了口气:“能够让一个相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还能是什么忌讳?当然是天家之事了……”   说到这里,老头低头喝了口酒,沉声道:“当时老夫还只是刑部的一个主事,对于上层的事情自然一无所知,后来无意之中看到了刑部的卷宗,才知晓了其中厉害……” 第一百九十一章 林昭的舅舅们 刑部,是总管刑狱的衙门,哪怕是各地官服要判处罪犯死刑,也要先上报刑部核审才对,理论上来说,刑部会存有所有死刑案的案卷。 如果是生在长安城里的,尤其是在官员身上的案子,刑部统统都有所记录。 眼前的这个秦老先生,是石鼓书院出身,明经功名,二十年前乃是主管刑部案卷的主事。 林昭看向这个面容苍老的老先生,心中竟然有些紧张。 大周对读书人算不上特别好,但是也绝对算不上特别差,尤其是对于九卿以上的官员,哪怕真的犯了错,收了点钱,朝廷一般也会给他一个体面,让他告老还乡去。 而到了宰相这个级别,只要不谋逆,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罪过。 秦老先生低头喝了口酒,抬头看了看林家叔侄两个人,继续说道:“郑相当年……是被卷进的一场谋逆案中,此案涉及甚广,除却郑相之外,当时长安城里被抄家的就有六七家,前后因此而死的有一两百人,而且基本上都是……” “都是城北的官宦人家。” 因为皇城坐北朝南,处在长安城的正北,因此权贵们多半住在北城,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几个坊。 “不对吧?” 林简微微皱眉,低声道:“师叔,二十年前我也已经在长安做翰林了,当时只听说郑相是犯了事,不曾听说有什么谋逆大案……” “如果真有谋逆,我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 谋逆已经是顶天的大案,如果二十年前朝廷真有什么谋逆大案,应该闹得人尽皆知才对,不要说林简这个翰林,就是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应该都会知道。 “因为这件事被人掩去了。” 秦老先生声音沙哑,开口道:“是天家自家的家事,圣人不想让这件事情传出去,案子出之后没有多久,刑部与大理寺的案卷就都被销了去,当时出事了几户人家,这都被安上了与谋逆无关的罪名……” “依稀记得,给郑相的罪名……应该是贪墨。” 听到这里,林昭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开口问道:“老先生,我能问一问,是什么样的谋逆案吗?” “不能。” 老头很干脆的摇了摇头,沉声道:“老夫事先就已经说了,这件事不能细问,更不要想着追查,不然只会给你们自己惹祸。” 说到这里,老头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当面郑相于朝廷有大功,在出事的几户人家里,郑家的责罚相对来说是最轻的……” 林昭目瞪口呆:“都已经抄家了,还……” “抄家是抄家。” 秦老头声音沙哑:“除却郑家之外,其他几户人家都是满门抄斩,而郑家只有郑相一人被斩,其他家人多是流放充军,或者录入教坊司……” “而且郑家的事情并没有过多牵连到荥阳郑氏,这件事之后荥阳郑氏虽然没有以前兴旺了,但是也没有完全衰颓,直接荥阳郑氏也还有人在长安为官,若老夫没有记错的话,如今京兆府的一个少尹,便是出身荥阳郑氏。” 听到这里,林昭心情复杂,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老先生,我想问一下,当时…郑相膝下,有几个儿女?” “时间太久,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秦老头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回答道:“应当是两儿一女……或者是三儿一女。” 大家族里排辈分,一般都是与同辈一起排,比如说林简在同辈行七,但是他父亲膝下,就只有他一个独子。 同样的道理,林昭的母亲在郑家做姑娘的时候行五,但是并不意味着她有四个姐姐。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问道:“这些人……都还活着么?” 听这位秦先生的话,林昭的那几个舅舅,当初应该都没有死。 “这个老夫就不清楚了。” 秦老头摇头苦笑道:“我这些年一直在长安城,所知只是仅限于卷宗,那件事出了之后没有多久,郑家的卷宗便被人销了,之后的事情,老夫也无从得知了。” 听到这里,林昭在心中暗暗思量。 当初母亲从教坊司流落到越州,后来被父亲林清源买回了东湖镇,这件事情是有疑点的。 就连丹阳长公主也提起过这件事,说当时林清源的财力,应该没有办法将林二娘带回家才对。 但是如今,听秦老先生提起当年的旧事,林昭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如果…… 如果自己的那几个舅舅还活着,从牢狱之中脱身了的话,那么母亲能从风尘之中脱身,并且在东湖镇安家,便……不奇怪了。 可如果真是他们出手帮忙,为何这十几年自己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呢? 想到这里,他还是站了起来,对着秦老头深深作揖:“先生今日帮了林昭大忙,以后先生有什么事情林昭能帮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少年人用不着这样客套。” 秦老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道:“老夫今日来,是看在元达的面子上,也不图你什么回报。” 说着,他再一次打量了一眼林昭,开口道:“看少年人这个年纪,与郑家有亲的话,多半是郑相的后人了……” 老头叹了口气,开口道:“老夫有句话劝你。” 林昭默默点头:“先生赐教。” “事情已经过去了,当年的事情你听一听就是,还是要向前看才是。” 林昭面色平静,低头道:“晚辈记下了。” 老头点了点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与一旁的林简碰了碰,喝下去之后,开口道:“元达你大好前程,最好也不要再过问这件事了。” 林简喝下杯中酒之后,瞥了一眼身边的侄儿,对着秦老头笑了笑:“师叔说的是,不过如果可以,还请师叔跟这孩子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为好,再有几个月,他就要参与明年的礼部制科了,不弄清楚这件事情,恐怕他日夜惦记,耽搁了学业。” “说不清楚的。” 老头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件事已经成了悬案,当初卷宗上也没有写的特别明白,如何能说得清楚?” “元达你只需要知道一点,那就是皇家的事,一律莫要过问……” “你也做了二十年官了,而且官比老夫要大的多,应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林简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摇头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一旁林昭的肩膀,开口问道:“三郎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林昭摇了摇头:“多谢七叔,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林简这才默默点头。 坐在他们对面的秦老先生,自己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喝下去之后,开口问道:“对了元达,方才忘了问,你老师身体近来可好?” 林简微笑道:“多谢师叔挂念,吴师身体一直康健,上个月我还给他写了封信,邀他老人家来长安看看呢。” 第一百九十二章 林元达的野望   聊完了郑家的事情之后,接下来的时间,都是林简与这位秦老先生,聊一些关于石鼓书院的事情。   石鼓书院是近百年兴起的书院,在朝中已然势力不小,此时除开地方上的官员不算,只在长安城里做官的就有十几人,互相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自然有很多话题要聊。   这一对石鼓书院的师叔侄俩,一边推杯换盏,一边谈论一些关于自家书院的事情,一来二去,很快就一个多时辰过去,等到喝的差不多之后,林简亲自把这个秦老先生扶下了楼,然后安排了个人把老先生送回家。   等到送秦老先生的马车走远之后,林简瞥了一眼身侧站着的林昭,沉声道:“咱们爷俩走一走?”   林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我陪七叔散散酒气。”   此时已经是深夜,平康坊已经闭了坊门,不过坊内还是可以自由走动的,林昭走在林简身后,微微落后半个身子,叔侄两人在平康坊里散步。   元达公背负双手,开口道:“今天秦师叔的话,你也都听到了,有什么想法没有?”   林三郎思索了一会儿,苦笑道:“二十年前的时候,侄儿还没有生下来,虽然可能与郑家有亲,但是非要说同仇敌忾,那也谈不上,今日过来,也只是想要知道当年母亲家里生了什么事情而已。”   “你能这么想,为叔便放心了。”   林元达低声道:“这件事既然事涉圣人,不管背后到底有没有隐情,都不适合查下去了,圣人无罪,真要追查下去,对咱们林家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当然了,你还年轻,为叔的年纪也不算大,真要想查,这件事……也可以放在以后去查。”   帝制时代,有一个最基本的准则。   那就是天子永远是英明,永远是不会犯错的。   即便朝廷真的做下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也是皇帝受了奸人蛊惑,受了小人蒙蔽,总之,在帝制时代的观念之中,人们都把皇帝假设为圣人,圣人是不会犯错的。   圣人不仅无罪,而且还不沾因果。   林简的话也很简单,只要当今圣人活着一天,这件事就不要想着查下去,真要想查,也只能等着如今的那位老皇帝殡天,新帝继位之后,说不定可以重查此事。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七叔说的是,这件事情侄儿暂时也没有想要查下去的意思,只是想帮着母亲打听打听,当年郑家还有没有家人存活下来,如果有……”   林三郎顿了顿,开口道:“我母亲既然是官宦人家出身,那么这十几年她就过的极苦,如果她还有家人活着,我想帮着她找一找家人,让她今后能开心一些。”   由奢入简易,由俭入奢难。   这是一个很好理解的概念,老实说林昭母子两个人在东湖镇的日子虽然并不怎么好,但是毕竟可以勉强吃饱饭,相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家来说,已经算得上不错,但是林昭母子的生活水平,相对于兴文坊林氏,相对于长安城里的大家大族,简直是云泥之别。   而林二娘,便是出身大家族,而且是近千年的世家!   这些大家族,有时候会奢侈到骇人的地步,从小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女子,骤然跌落到风尘之中,又流落到东湖镇受了十几年的气,林二娘这些年过的自然是很不好的。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这个倒是可以办,为叔有时间也帮你打听打听,尽量帮三郎寻到一些母族的人。”   林昭微微欠身:“多谢七叔。”   林元达回头,看了一眼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这件事交给我来做就好,三郎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准备明年的常科。”   他语气沉重了起来,开口道:“明年你能考个进士,将来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如果无有功名,怕你连长安城都待不下去。”   林简自然不知道林昭已经提前从宫里拿到了进士功名,作为一个科举的受益者来说,他对于科考的重视程度,并不比林二娘逊色。   林三郎对着林简笑了笑:“七叔放心,侄儿一定专心备考,不会堕了七叔的名头!”   “为叔哪里有什么名头。”   林简摇了摇头,开口道:“这是你自己的前程,也是咱们越州林氏的前程。”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将来,咱们越州林氏,说不定也能成为荥阳郑氏那样的千年世家。”   听到这里,林三郎心中暗自感叹。   自己这个七叔,倒是野心不小,只可惜,这注定是没有办法完成的事情了。   之所以会有荥阳郑氏,清河崔氏这种千年世界存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时代造就,而两世为人的林昭,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世族没落的节点,正是因为科考的出现打破了政治垄断,同时纸张与大规模印刷术的出现,又打破了知识垄断。   如今,科考已经在大周兴盛了一两百年,世族即便仍旧存在,但也已经日落西山了。   不过林简能有这个想法,就代表了他这个探花郎,并不单纯是一个读书人那样简单。   叔侄两个人在平康坊里走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因为天色太晚,已经出不得坊门,林昭便跟着林简一起回了林府,在林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他又蹭了林简的车,一起赶往国子监。   这一天,是大周的十一月,距离年关,还有一个多月时间。   过了这个年关,乾德九年的科考也就近在眼前了,也就是说,只要再等上两三个月,林昭便会成为有周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没有之一!   随着季节入冬,长安城的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身在太学里的林昭,也换上了一身冬衣,只不过他除了读书之外,还有编撰司的差事要忙活,虽然天气寒冷,但是还是要翻看编撰司递过来的长安风稿子。   就在林三郎躲在学舍里翻看长安风稿子的时候,也换上了冬衣的齐大公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了两个小铜炉搬进了学舍里,同时又让长公主府的下人,搬来了几十块碳,生了火之后,房间里立刻就暖和了起来。   见到齐宣正在一边摆弄炉子,林昭放下了手中的稿子,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齐兄这一番忙活,我也跟着你享福了。”   齐大公子随手往两个炉子里丢了两块碳,回头看了林昭一眼,摇头道:“这炉子是母亲让人从家里送来的,往年只有一个炉子,今年特意备了两个,有一个是给你准备的。”   林昭瞥了一眼炉子里红红的炭火,笑道:“点炉子自然是好事,可是齐兄要记着开一些窗户,不然咱们俩可能都要死在这学舍里了。”   齐宣没有听明白林昭的话,微微闷哼了一声。   “干什么平白无故,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第一百九十三章 纯阳观!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里,长安城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事情生,那位胜业坊的崔姑娘,被林昭拒绝了一次之后,也没有再给林昭来过书信,就连给长安风的投稿也断了。   不过因为时间近了年关,长安城渐渐有了一些年味,虽然没有下雪,但是街头巷尾已经有人在桃符以及春联,还有人在贩卖风干的竹子,用作过年的时候点燃,会出噼啪的爆炸之声。   这会儿虽然是腊月中旬,但是因为国子监里不少学子要回家过年,因此国子监也早早的放了假,当然了,限于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绝大部分来长安求学的学生,都是要住在学舍里的,也只有家住在京郊,长安城里,或者是这两个地方我就亲戚投奔的学子离开了国子监。   林昭在京城里有一个七叔,自然不用在太学里过年,他连同越州林氏的另外两个同龄人,都被林夫人亲自接回了林家,准备在一起过年。   顺带一提,林家今年一共有三个人入学国子监,除了林昭参加了秋试之外,另外两个人都还在学习阶段,不曾参与秋试,要等到他们再读个一两年书之后,再准备参与秋试,应对科考。   林家的三个同辈人之中,林简对于林昭极好,对于这两个后辈也并没有全然不问,经常把他们叫到自己的书房里考校学问,不过相对于林昭来说,林简与这两个后辈的关系,就没有那与林昭那么好了。   临近年关,林家的二少爷林湛,相对于平日里来说,便没有那么开心了,一来是因为过了年,他也要准备进太学读书,二来是他这几个月帮着林昭倒卖玉齐春的收入,一不小心被林夫人现,统统收了去,以至于林二少一连几天都愁眉不展,很难看到笑脸。   而林昭住进了平康坊之后就,反而没有那么拘谨,除了日常在林家吃饭之外,偶尔还会跑一趟安仁坊,去吃那家心心念念的油泼面皮。   在他住进林家的第二天早上,林昭刚在府上吃完饭,正准备更新下一章的西行记,突然有林家的下人过来通报,说是外面有一个年轻公子在寻他。   林昭在长安城认识的人不少,但是关系特别好的并没有几个,至今也就只有一个半,丹阳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自然算一个,另外半个就是跟他做了几个月舍友的周胖子。   不过因为康家的事情,周胖子被他老爹严禁跟林昭齐宣接触,这段时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要稍稍淡了一些。   林昭整理了一番衣裳,很快来到了林家正门口,一眼就看到一身冬衣的齐宣,手里牵着两匹马,正在门口不远处等着林昭。   见到林昭走出来,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听那边说三郎你搬出了国子监,我就猜到你会住在平康坊,如今果不其然!”   林昭看了看齐大公子,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两匹马,苦笑道:“这么冷的天,齐兄该不会想要骑马罢?”   齐大公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爽朗一笑:“大周男儿,这点冷怕什么,三郎少要啰嗦,上马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回头对林家的下人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走到齐宣面前,从他手里接过一根缰绳,有些生疏的爬上了其中一匹白马。   本来他是不会骑马的。   不过认识了齐宣这种皇帝的外甥,这一年时间他也跟着齐宣骑了两次,就是不怎么熟稔就是。   见林昭上了马,齐大公子也很干脆的翻身上马,骑马在前面引路,林三郎张口吐出了一口白气,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两个人从平康坊过朱雀大街,一路赶到了西城门,然后纵马出城,离开了长安城之后,林昭忍不住对着齐宣大声道:“齐兄,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去买些东西!”   因为骑马,声音小了听不清楚,齐大公子也大声回应道:“我提前好几天跟那边打了招呼,今天去取,晚了就买不到了!”   林昭还是没有弄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两个人纵马出城之后就,又奔行了大约一柱香时间,最终才在齐宣的带领下,绕到了一个小山的山脚下,两个人都翻身下马,牵着马匹走在有些不太平坦的山路上。   又走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齐大公子才伸手指了指前面,笑着说道:“三郎你看,就是前面了!”   因为自小习武的原因,齐宣看起来瘦弱,但是身体其实十分不错,走了这么远的路,脸不红气不喘,反观林昭,即便跟着赵籍学了一些吐纳的基本功夫,但是已经气喘吁吁了。   听到齐宣的话之后,他抬头一看,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道观,只不过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观名。   看到这个道观之后,林昭才摇头苦笑道:“齐兄要去道观,长安城里有的是,干什么这么远跑出城来了?”   因为李家崇道的原因,长安城里有大大小小几十座道观,差不多隔两三个坊,就会有一处道观,道门在长安城里,极为兴盛。   就连国子监所在的务本坊,也是有一座龙兴观的。   “三郎你不懂,这家道观大不寻常。”   齐宣领着林昭一路往前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道观也越来越分明,只见道观上分明写着纯阳观三个字。   齐宣一边走,一边向林昭解释:“这座纯阳观,与城里的那些道观大不一样,道观里的师徒俩,十几年前炼出了一种黑药,遇火则燃,而且还有天雷之声,近几年纯阳观便把这种黑药塞进了竹子里,这种竹子一经点燃,就有天雷之声炸开,极其热闹。”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笑道:“尤其是这两三年的时间,长安城里的大户,便以燃放这种爆竹为光彩,每年临近年关的时候,就有人来纯阳观里采买爆竹,供不应求。”   “为兄也是提前派人来纯阳观,才预订了一些。”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神色有些兴奋:“这种新爆竹,炸起来动静很大,如同天上震雷一般,我想着三郎你在越州应该没有见过,便领你过来看一看。”   见齐大公子满面红光,林昭神色变得古怪了起来。   的确,去年过年他在越州跟谢澹然一起点竹子的时候,就听谢澹然说起过,长安城最近几年流行那种可以炸开的爆竹,但是到了长安城之后,被其他事情耽搁了,他一直没有来得及细问此事。   如今……齐宣居然领他过来了!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眼前道观上纯阳观三个字,心中暗暗嘀咕……   这道观里的师徒俩,莫非就是炼丹炼出了火药的……鬼才? 第一百九十四章 修仙论道   早在越州的时候,林昭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出现了火药,并且长安的贵族们已经开始用它来当年节的爆竹使用,但是这近一年时间里,林昭的心思主要在长安风以及康家身上,把这件事给抛在了脑后。   今天齐宣把他带到这家道观门口,林昭才恍然想起此事。   想到这里,他抬头打量了几眼这个道观。   大周的风气整体崇道,许多皇族的公主都有出家做女冠的,因此在长安城里,道观的数量极其之多,而且一般都颇为气派,但是眼前这个纯阳观,就要落魄很多了,不仅占地不大,而且看起来没有什么香火,颇为简陋,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有些破落的道观,有一部分已经在翻修了,看痕迹,应该是这两年才翻修的。   两个人到了道观门口,把马匹拴在门口的两棵树上,然后齐大公子上前一步,一边敲道观的大门,一边回头对林昭笑道:“这家道观里的师徒俩,一直想着成仙了道,每日在道观里开炉炼丹,指望着什么时候能炼出仙丹来霞举飞升,前几年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听说师徒两个人差点被饿死。”   “大概三四年前,两师徒炼了一炉丹,没有炼成仙丹不说,还把道观里的一间小屋给炸了,这师徒俩也差点被炸死!”   这很明显是长安城里一个出了名的笑话,说到这里的时候,齐大公子哈哈一笑,继续说道:“好在他们炼出的这东西,虽然不能成仙,但是能够作为年节爆竹之用,这两年时间在长安城里卖的不错,师徒两个人才活了下来,听说今年年初的时候,还存了点钱修缮了一番道观。”   听到这里,林昭也大概明白了这家道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正要开口说话,这间有些破落的道观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门后面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打开房门之后看了一眼齐宣,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齐公子来了。”   齐宣面带微笑:“半个月前我差人到贵观与观主说好的,约定今日来拿十节爆竹回去,不知道观主准备好了没有。”   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头上扎着一个道髻,身上的道袍也有些破破烂烂的,闻言有些为难的看了齐宣一眼,伸手挠了挠头。   “齐公子,我师父他……这些天都在炼仙药,应该是把您要的黑药给忘了……”   听到这里,齐宣脸色一黑,皱眉道:“出家人焉能失信?”   一旁的林昭咳嗽了一声,拉了拉齐宣的衣袖,无奈的说道:“如果真如齐兄所说,长安城里的富户都想要采买这种爆竹,那这座纯阳观应该早已经大赚了一笔钱财才是,可……”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这家有些简陋的道观,无奈道:“可是看这道观的样子,很明显志不在此,忘了给齐兄弄那个爆竹,并不奇怪。”   小道士闻言,连忙说道:“这位小公子说的不错,我家师父他,心心念念想要成仙,对于成不了仙的药,不怎么感兴趣……”   齐宣微微皱眉:“既如此,当初就不该应承下来,如今已经带着好友过来,想要让他见一见雷火,你们却拿不出来,岂不是让我颜面无存?”   小道士脸色有些红,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林昭便笑着说道:“小道长,我们不催着要爆竹,只不过想见一见观主,小道长能不能代为通报?”   “这个自然可以。”   小道士很痛快的说道:“也不用通报,我师父就在丹房,小道领公子们过去就是。”   说罢,他便对着齐宣与林昭两个人行了个礼数,转身走在前面带路。   这座道观本来就小,所谓的丹房也就是一个破草屋而已,草屋里一个满脸黑灰,看起来有四五十岁的道士,正围着一个硕大的丹炉转悠,时不时还念叨上两句,往丹炉里添上一些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材料。   小道士径直走了进去,开口道:“师父,齐公子还有一位小公子,要来见你,我把他们领过来了。”   这座道观里,很显然就只有这师徒两个人相依为命,因此也没有什么规矩可言,说话也很不将就,老道士听到这句话之后,用一个有些秃的拂尘挠了挠后辈,目光还在丹炉之上,他瞪了一眼小道士,怒声道:“没见到为师正在炼仙丹吗,坏了这一炉丹药,你我师徒还如何脱凡胎,成正果?!”   小道士很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   “您老人家哪次不是这么说的,从我入门以来,您先后炼了多少炉丹药?又有哪一炉丹药能让人脱胎换骨了?”   老道士被这句话气的吹胡子瞪眼,叫嚷道:“这一炉就能成!为师研究了一年多调和坎离,汇聚阴阳五行,终于炼成了这丹,眼见就要功成了!”   师徒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争论不休。   一旁的林昭,听到师徒两个人吵闹,不觉有些好笑,当即开口道:“老道长,依在下看,修行应该求诸于内丹,而不是求诸于外丹。”   “似这些金石之物,即便炼出来,吃进腹中,只怕也有害无利。”   所谓外丹,便是像这师徒二人一样,成日围着丹炉转悠,指望着哪天能炼出一炉仙丹,服之便可以霞举飞升,长生久视。   而炼内丹与炼外丹是差不多的。   只不过外丹是用炉子调和阴阳五行,炼入药石之中,而内丹则是把自己当成一粒丹药,借用天地精气,以及所谓的阴阳五行,龙虎坎离来炼就自身,把自己炼成一颗仙丹,借以举霞飞升。   在道家看来,两者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只是方法不同而已。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老道士微微一愣,然后扭头看到了门外站着的林昭,愕然问道:“小公子也知晓道法?”   林昭在心中暗自翻了个白眼。   他哪里知晓什么道法,只不过仙侠小说倒是看了一大堆,因此对这些道教的名词多少知道一些。   “不敢说知晓道法,只是略知道一些而已。”   林三郎微微一笑,开口道:“我见观主炼丹修道,似乎是走了歧路,我可以教观主一个法子,不敢说能让观主长生不死,但是应该可以给观主延寿一二十年。”   修道之人,一般清心寡欲,所求无他,只有一个长生而已,长寿就是他们的终极目标,也是他们唯一的目标。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老道士立刻眼睛一亮,开口道:“还请公子指点!”   林三郎瞥眼看了看那口正在咕嘟嘟冒烟的丹炉,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莫要吃这些丹药。”   老道士本来满脸希翼之色,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神奇的师徒俩   虽然很多道门的前辈,同时也是杏林大佬,但是到家炼丹调和龙虎用的是铅跟汞!   没有一个是无毒的!   哪怕撇开铅汞不谈,单单看他们炼丹能炼出火药出来,就知道这些人弄出来的东西,是绝对不能吃的……   长期服用的下场,不是成仙,而是升仙。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这个老道士先是瞪大了眼睛看了林昭几眼,然后闷哼了一声:“公子不是我道门中人,自然不知道我道门丹术之妙。”   说罢,老道士不愿意再搭理林昭,而是扭过头去,继续照看炉火去了。   看到老道士的这个反应,林昭并没有生气,心中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对明了火药的师徒俩,并没有把这东西真正当成一回事,也没有想着要去开它。   虽然林昭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也很难有用得着火药的地方,但是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撒手锏,别人不用,对于他来说就是好事。   一旁的齐大公子上前走了两步,沉声道:“李观主,咱们先前约定好的,今日来取十节爆竹,你是出家人,总不能言而无信罢?”   直到这里,林昭才知道这位纯阳观的观主,乃是国姓李姓。   李观主听到这话,才有这痛苦的揪了揪自己的头,让他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型,变得跟个鸡窝一样,他咳嗽了一声,对着齐宣叹了口气:“齐公子等贫道一等,等着炉丹出炉,贫道再与公子细说。”   走了这话,齐宣自然也不会再毫无风度的跟他计较,当下走出了丹房,与林昭一起在道观的院子里寻了处石凳坐下,坐下来之后,齐大公子环顾了一眼这个有些简陋的小道观,对着林昭微笑道:“三郎可能不知道,这座纯阳观也是有一些来历的,大周昭皇帝的时候,有一个皇子因为体弱多病,幼年就开始跟着道门的天师学道,成年之后也不愿意受封,而是真的出家做了道士,这座纯阳观就是那位皇子,用了十几年时间,亲自建起来的。”   昭皇帝……   林昭心里思索了一番,大周的先帝乃是灵帝,再之前是肃皇帝,肃皇帝之前才是昭皇帝。   这几个皇帝里,灵帝之一朝就有数十年,也就是说,齐宣所说的故事,至少也是在甲子之前了。   齐宣继续说道:“后来,那位皇子被封为纯阳真人,这座道观也就被朝廷奉为纯阳观,至今已经传了两三代人,只不过因为地方不太好,也不怎么出名,香火稀薄。”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个观主也姓李……”   “长安城姓李的多了。”   齐宣淡然一笑,开口道:“不是每个姓李的,都能跟皇室沾边,即便能沾上边,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只要身上无爵,便不可能与李家有太大干系。”   林三郎若有所思,正要张口说话,他刚张开嘴巴,猛地听到身后一阵巨响传来,林昭反应极快,立刻回头看向那间丹房!   巨大的爆炸声,便是从丹房里传来!   只见原本只是一间草屋的丹房,在这一声巨响之后,房顶上的茅草已经被掀飞许多,整个丹房几乎已经不复存在!   见到此情此景,林昭与齐宣两个人,不禁目瞪口呆。   林三郎看着这个威力,不禁暗自咋舌,喃喃自语:“他们……究竟放了多少量……”   齐宣很快反应过来,朝着倒塌的丹房走去,一边走一边沉声道:“救人要紧!”   林昭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跟了上去,与齐宣一起,把茅草底下压着的两个道士给拽了出来,其中那个小道士已经被吓得有些痴傻了,瞪着眼睛不说话,而李观主却颇为兴奋,被拉出来之后,兀自喃喃自语。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林昭彻底无语了,他看着这个灰头土脸,就连道袍也千疮百孔的老道士,无奈道:“道长,你成功什么了?你差点就成功把自己弄死了!”   “你不懂!”   老道士颇为执着,一脸严肃:“贫道这些年,钻研五行八卦,但是坎离一直无法调和,直到前两年才另辟蹊径,想着用巽震风雷之力,融入丹丸之中,借以调和阴阳龙虎……”   说到这里,他喃喃低语道:“方才,贫道已经炼出了风雷之力……”   这个老道士神情笃定,很是坚定的说道:“贫道只是没有控制好力度,才导致风雷之力外泄,等贫道成功将其炼入丹丸……”   他喃喃低语:“到时候如同度过风雷二劫,飞升之日不远……”   林三郎就坐在这个他的对面,老道士这番话,把他听得目瞪口呆!   怪不得这些道士能够炼丹一炼就是几千年,感情无论出什么状况,他们都能圆回来……   就刚才丹房的那种情况,倒的确像是被风雷之力冲击了,如果不是林昭受过完整的义务教育,差点就被这老头给忽悠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叹了口气,开口道:“老道长,我再劝你一句,这东西你以后还是少炼,万一风雷之力太厉害,你可能会直接升仙…”   老道士怒视了林昭一眼。   “这位公子,你一个外行人,便不要再胡说八道了,贫道幼年便随师父炼丹,几十年时间,还不比你知道的多?”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强忍住给这老头上课的冲动,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又走到那个小道士面前,开口问道:“小道长,你还好罢?”   小道士与林昭年纪相仿,此时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在呆,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先是看了看林昭,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师父以及那间已经只剩下废墟的丹房,立刻悲从心来,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一年炼十几次,一次比一次吓人…”   他抹着眼泪,哭道:“我才十五岁,我还不想死……”   此时的林三郎,非常能理解这个小道士,他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宽慰道:“小道长,要是这纯阳观里待不下去了,可以到长安来找我……”   “长安城里好吃好喝,还有一家特别好吃的油泼面皮。”   说到这里,林三郎咳嗽了一声。   “最重要的是,我不炼丹。”   本来小道士一直没有什么反应,听到林昭最后一句话之后,他立刻眼前一亮,抬头看向林昭。   “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林昭面色平静:“在下林昭,越州人士。”   小道士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然后拍了拍自己袖子上的黑灰,又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开口道。   “我姓李,道号玄通。” 第一百九十六章 搞好关系   丹房炸了,自然也就没有爆竹可用,几个人修整了一会儿之后,又去清点了丹房里的损失之后,原本满脸兴奋的李观主,心情立刻低沉到了谷底。   因为……   整座纯阳观唯一的一口丹炉……裂了!   因为方才的威力太大,丹炉又被死死地闭合住,导致爆炸的时候,这个纯铜的丹炉收到了巨大的冲击力,因为又因为没有后世的合金技术,这个时代的铜器仍然偏脆,被巨力冲击之下,这口丹炉虽然没有立刻碎开,但是炉身上却已经有了几道清晰可见的裂纹。   这一下,老道士立刻就蔫了,   一口用来炼丹的丹炉,制作起来颇为麻烦,纯阳观的这口丹炉,还是当年那位纯阳真人留下来的,以目前纯阳观的财力,能够维持师徒两人吃喝已经十分不易,更不要说再置办一口新的丹炉出来了。   林三郎走进这口丹炉,详细看了看丹炉的裂口以及丹炉的厚度之后,在心里大致估摸了一番这一次爆炸的威力,看完之后他心中大致有数,当即对着李观主师徒两个人拍了拍胸脯,开口道:“我可以出面给纯阳观置办一口新的丹炉!”   林老板财大气粗,很是阔气:“保证比这一口丹炉厚上一辈,再也不会有炸炉的危险。”   老道士眼睛一亮,立刻来到林昭面前,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拱手行礼:“方才贫道多有得罪,还请林公子海涵……”   “不碍事的。”   林大财主很是潇洒的摆了摆手,笑着说道:“林某可以给贵观置办新丹炉,甚至可以帮李观主重新盖一间丹房出来,但是有个条件,李观主须得应我。”   老道士毫不犹豫了开口道:“林公子尽管说就是。”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看向一旁的李玄通,开口道:“将来我有需要贵观帮忙的地方,贵观要派人帮我一帮才是。”   老道士低头思索了一番这个条件,皱眉苦笑道:“林公子,敝观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只有我们师徒两个人,贫道年纪大了,也没有什么本是,至于小徒……更是百无一用,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帮得到林公子的地方。”   “现在没有,将来说不定就有了。”   林昭开口笑了笑:“观主放心,我只是要一个承诺而已,不会为难你们,观主飞仙有望,总不能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罢?”   老道士低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贫道自然可以应下来,只不过到时候要看具体什么事情,我纯阳观能帮则帮,一定尽力就是。”   “有观主这句话就成了。”   林三郎呵呵一笑:“明日我就让人去东市订一个丹炉,送到贵观里来。”   林昭去年进长安的时候,身上是有五千贯钱的,托林二少的福,他这一年时间其实并没有花多少钱,而且还因为周昌明的那本畅销的《玉齐春》小赚了一笔,如今林昭身上的钱虽然没有统计过,但是大致应该是在七千贯钱以上。   这个数目,即便是在长安城里,也可以办不少事情了。   因为纯阳观的丹房塌了,自然不可能再给齐宣炼制所谓的爆竹出来,双方交涉了一番之后就,约定五天之后,由小道士李玄通,亲自把爆竹送到永兴坊长公主府上。   就这样,在纯阳观待了差不多半天时间之后,林昭与齐宣才起身告辞,临行之前,林昭坐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纯阳观大门,不禁感慨道:“这两师徒再这么炼下去,即估计便不把自己炸死,多半也要炸出个残疾。”   一旁的齐大公子呵呵一笑:“三郎,那位李观主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人家炼丹炼了几十年了,知道的肯定比咱们要多一些,且让他们炼去就是,不去管他。”   “这纯阳观里的两个道士,都要稍稍旁门一些,长安城里的道观中,倒是有不少道门正统,甚至还有几个天师,也在长安城里居住,三郎要是对道学有兴趣,为兄可以帮你引荐几个。”   说到这里,齐宣笑着说道:“不过在中进士之前,三郎还是不要接触这些为好,专心读书,前几年为兄曾经听一个大儒讲学,那位大儒说,佛道两学博大精深,一旦钻精进去,多半会荒废一辈子光阴,咱们这些俗人,还是不要去参悟那些玄微奥妙,安心过咱们的日子为好。”   林昭骑马跟在齐宣身后,听到这里,先是微微摇头,然后若有所指的说道:“齐兄可能还看不分明,咱们身后这座小观,比起长安城里的那些大道士,大天师,不知道要厉害多少。”   这种玄虚的话,齐宣自然是听不明白的,他爽朗一笑,开口道:“再怎么厉害,现在也跟咱们没有关系,等这师徒两个人真的举霞飞升了,咱们给他们建座庙,让他们在天上庇佑我们就是。”   显然,齐宣所理解的“厉害”,与林昭所说的厉害,完全不是一回事。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赶路,半个时辰之后,便从西门进了长安城,这会儿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两个人还没有吃饭,便一起去安仁坊吃了一顿油泼面皮,然后两个人在安仁坊分开,林昭把马匹还给齐宣,自己步行走回平康坊。   此时,是乾德八年的腊月十四。   距离年关,只有半个月时间了。   林昭与齐宣分开之后,一路悠哉悠哉的步行走回了平康坊,进了林家大宅。   而这一幕,很快就被人送到了永嘉坊。   此时,在永嘉坊太子别院里,太子殿下正躺在一张软榻上,有几个美姬正跪在他的旁边给他揉捏脚踝以及小腿。   在太子的旁边,坐着一身蓝色衣裳的世子殿下李煦。   李煦看了一眼太子,微微低头道:“殿下,今日齐宣与林师的那个侄儿林昭一起出了城,去了一趟城外的小道观,这会儿才回长安。”   太子殿下先是嗯了一声,然后缓缓开口:“这个林昭,与咱们那个齐家表弟,关系很好么?”   “是很好。”   李煦点头道:“他们两人在太学便住在一个学舍,丹阳姑母大婚的时候,齐宣还邀请林昭去姑母府上祝寿,据说姑母也很喜欢他。”   “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太子殿下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开口道:“刚到长安城里一年,便攒下了不少人脉。”   “林师的这个侄儿,的确很有灵气。”   李煦笑了笑,开口道:“才到国子监一年,今年的秋试,他就是甲上,前些日子长安城里流传甚广的悯农,也是他所写。”   “是个人才不假,但是也要中了进士之后才堪用,先看一看罢。”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顿了顿,开口道:“比较关键的是,咱们那位齐家的表弟。”   “老八你辛苦一些,尽量与他搞好关系。” 第一百九十七章 人命官司   临近年关,有条件能够回家的人此时多半都已经回了家中,像是林昭这种离家甚远的,也早早的给家里写了书信。   时间来到了腊月二十五,刚过完小年,距离年节只剩下五六天时间了。   这段时间里,林昭一直住在平康坊里,每日除了练习赵籍传授给他的吐纳功夫之外,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偶尔写上几篇时策,交给林简指点。   随着临近年关,国子监那边也放了假,林元达也回了家中,得以歇息几天,但是随着年关越近,林夫人便越愁眉不展。   林昭不方便直接过问这个叔母,只能把林二公子唤来询问,林湛听到了林昭的问题之后,低声道:“还不是因为大兄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林昭微微皱眉:“大兄怎么了?”   林简的长子林默,是比林昭要大上一两岁的,因此林昭也要跟着喊一声兄长。   “不知道。”   林湛摇了摇头,开口道:“大兄在衡州的石鼓书院读书,因为衡州距离长安并不是特别远,往年大兄都是回长安过年的,但是今年到现在了,大兄也不曾回来,连书信都没有一封,母亲自然忧心。”   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的长子才是核心,也是将来继承绝大多数家业的人,就拿林家来说,就算兄弟两个人同时学业有成入仕朝廷,最终继承林简绝大多数政治资源的,也只会是林家的长子林默。   听到这里,林昭眉头舒展了一些,轻声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路上耽搁了,也可能是书院那边学业紧张,抽不开身,二郎你去宽慰宽慰叔母,我看她这几天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神不守舍的模样。”   “没有用。”   林二少摇了摇头:“我跟母亲说过好几遍了,但是大兄毕竟在外,母亲心里自然担心。”   兄弟俩正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吃午饭的饭点,林家的下人呼唤之下,兄弟两个人便结伴到了偏厅吃饭。   长安的林家,本身就没有多少人,除了下人之外,原先就只有林家的一家四口人,去年林简从越州老家又带回来三个,而林家的老大又不在,此时饭桌上也只有六个人而已。   元达公坐在诸位上,左右环顾了一眼,声音有些低沉:“好了,吃饭罢。”   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眉眼之间还是能够看出一些忧色,很显然作为父亲,他也在担心自己的那位长子。   林夫人坐在林简身边,手里虽然捧着饭,但是却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之后,便离座回后院歇息去了。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滞了。   林昭与林简的关系要好一些,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七叔,可是大兄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   林简摇了摇头,皱眉道:“只是最近一个多月,都联系不上,我已经派人去衡州去了,三郎不用担心,且吃饭罢。”   林昭这才点头,继续埋头吃饭,他刚低头扒了没有几口,一个林家的下人便匆匆赶进了偏厅,年代惶恐之色,把一封信递到了林简面前,林元达深呼吸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筷子,接过这封书信,缓缓拆开。   坐在一旁的林昭,可以清楚了看到,自己这位七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林简。   林元达乃是神童出身,看信自然极快,正因为如此,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度灰败下来,身材高大的元达公身形都有些摇晃,险些栽倒在地上,林昭眼疾手快,立刻起身搀扶住了他,咬牙低喝道:“七叔!”   被林昭这么一喊,林简才勉强站稳了身子,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对着围过来的林家众人摇了摇头,开口道:“我……无碍。”   “你们且吃你们的。”   说完,他便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朝着林家的后宅走去,林昭给林湛使了个眼色,兄弟两个人分左右搀扶住林简,把他扶进了后院。   林昭站在林简的左边,尽量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七叔,大兄他……出什么事了?”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跟三郎你没有太大干系,明天我动身去一趟衡州,去处理此事。”   林昭咬了咬牙,开口道:“七叔,您现在心神不定,我就不问您了,这信给我看一看可好?”   “我即便帮不上太大的忙,起码能跟着出出主意不是?”   林元达回头看了一眼林昭,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颤巍巍的把手里的书信递了过去,低声叹道:“大郎他……多半是受我连累,才有此祸。”   林昭接过书信之后,对着另一边的林湛沉声道:“二郎,你先扶七叔到后院歇息,在一旁看着叔父叔母,千万不要离开了!”   林湛这会儿还没有弄清楚是什么情况,不过他也有些慌了神,听到了林昭的吩咐之后,立刻点头:“我知道了三哥。”   说罢,他搀扶着自己的父亲,朝着林家的后院走去。   等他们父子走出十几步之后,林三郎才长长的呼吸了一口气,从自己手里的信封中,抽出了那张信纸,简单看了一遍之后,林昭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了。   果然……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好招惹的人,前些日子康家吃了官司,即便康东平亲自回京平事,康东来还是被朝廷流放到了儋州去,吃了这么大的亏,他们家不可能就这么无动于衷。   几个月时间下来,长安城里一直平安无事,差点让林昭生出了康家人都是软柿子的错觉……   想到这里,林昭又把目光看向手里的书信,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喃喃低语。   “麻烦了……”   这封信,是林简派去衡州的家人寄回来的,信中很清楚了写了林家大郎林默目前的境遇。   林默两年前开始进石鼓书院读书,拜石鼓书院山长希平先生为师,前一年一直在石鼓书院安心读书,但是今年却在衡州城里认识了当地一个士绅家里的小姐。   一对少男少女,青春正艾,一来二去,自然生了恋情,于是乎林默今年便常常往衡州城里跑,信里虽然没有说明两个人之间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多半已经私定终身了。   一个月前,林默即将动身回长安之时,又与那小姐见了一面,可第二天一早,那小姐便死在了林默房中!   至此,林家大郎便犯下了人命官司,被衡州衙门关了起来。   更要命的是……   林大郎似乎……认了这件事! 第一百九十八章 祸事   如林简自己所说,这件事应该是他这个做父亲的,牵连到了他的这个大儿子。   毕竟林简现在是国子监大宗师,几年之内就可以桃李满天下,然后在朝堂上飞快积累声望,为将来进入政事堂拜相铺路。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是太子的老师,而且还是石鼓书院一系在长安城的主心骨,有林简在,所有石鼓书院出身的官员,看都不会看康家一眼。   他们的眼里,只有东宫。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简就成为了康家人的眼中之钉,这一点从当初林简被贬越州的那段时间里,就可以很清晰的看出来。   当时,康家甚至派过刺客去越州行刺林简!   行刺不成之后,他们又往越州派了一个知州过去,最后还勾结了东白山的山贼,杀进了越州城,意图用暴力手段杀了这位元达公!   在这一切都被林简,或者说东宫化解之后,康家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林简一家人都在长安,不好对付,于是乎他们的目标自然就转向了远在衡州的林家大郎林默!   前段时间,东宫的人用大周律整倒了康东来,现在这些康家人同样想用大周律,对林家下手。   看到这封信之后,不管是林简还是林昭,心中都认定了,此事八成是康家人所为,因为林默没有动手杀人的理由,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是当朝国子祭酒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还会成为相门子,这种出身,乃是正儿八经的“公子”,仅凭这几点,在衡州那种地方,几乎没有人能够拒绝这种家世,因此只要等他回长安来,与父母提一提,林简夫妇俩都不是什么迂腐的人,只要他们去衡州提亲,这件事九成九会成。   因此,林默没有道理要在即将回长安之前,动手杀了人家的姑娘。   想到这里,林昭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这封书信,在这封信的最后一页,有两个字颇为刺眼。   奸杀…   林三郎微微皱眉。   国子祭酒这个位置,是需要名望的,而石鼓书院话事人这个身份,同样需要名望,假如林默的事情坐实,且不说他本人会受到何种刑罚,事情传到长安之后,林简的名声也会因此大损,说不定仕途也会到此为止。   “歹毒啊…”   林昭一边感慨,一边把书信收回信封,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犹豫了一下之后,迈步进了后宅。   此时后宅的院子里,林二少正在一座亭子下面坐着,见林昭走进来之后,他连忙起身三两步走到林昭面前,开口道:“三哥!”   林昭点了点头,问道:“七叔与叔母怎么样了?”   “还在房间里歇息。”   林湛有些郁闷的摇了摇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三哥你把信给我看一看!”   林昭没有过多犹豫,就把书信递给了林湛,林二少慌忙拆开书信,只看了一遍之后,便脸色白,颤声道:“这不可能……”   他抬头看向林昭,目光慌乱:“我大兄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林昭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但是这种话与我说无用,现在咱们的问题是,如何解决这件事。”   其实如果冷血一些,这件事跟林昭是没有太大干系的,他虽然也是林家人,但是与林简之间的血缘毕竟稍远了一些,林家生的事情不至于牵连到他头上,况且他明年年初就能中进士,即便不靠林简,也能步入仕途。   但是……   林昭毕竟不是什么冷血动物,这一两年时间里,不止是林简对他十分照顾,就连林夫人,也对他视如己出,在这种情况下下,林家出事,与他自己出事没有什么分别。   虽然只跟林默见过一两面,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也是要管的。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一眼林二少,沉声道:“二郎,我不方便进里屋,但是我现在要跟叔父说几句话,你帮我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说……”   林昭咬牙道:“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说到这里,林三郎伸手拍了拍林湛的肩膀,低声道:“你留在那里,宽慰宽慰叔母。”   林夫人虽然处事干练,但是她性格还是偏柔弱的,大儿子出了事,她不一定能够禁受得住。   林湛这会儿六神无主,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咬牙道:“好,我进去找父亲。”   说完,他便从小亭子下面起身离开,朝着林简夫妇俩的卧室走去,大概过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卧室的房门才缓缓打开,林昭连忙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扶住从里面走出来的元达公。   此时林简已经不复平时潇洒从容的样子,满脸都是忧色。   林昭扶着他的肩膀,低声问道:“七叔要去衡州?”   “要去的。”   林简声音沙哑:“大郎在那边出了事,我这个做父亲的,怎么也要去看一看,不管案子进展如何,至少……也要有人给他收尸。”   “您不能去。”   林三郎语气坚决,低声道:“您是长安城的大宗师,轻易不好离开长安,而且……”   “您忘了打进越州城的那些山贼了?”   见林简不说话,林昭继续说道:“现在那些人一定在盯着您,只要您出了长安城,说不定就会有人要害您!”   “到时候,大兄含冤不说,七叔您也遭了难,长安城林家的天,便……塌了!”   林简脸色有些苍白,他扭头看了一眼林昭,微微吐出一口气。   “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处理的,不能让大郎一个人待在衡州。”   “我去!”   林昭低声道:“左右我在长安无事,我去一趟衡州,尽力帮大兄脱罪!”   “你不能去。”   这一次,林简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他沉声道:“再有一两个月,礼部的制科便开始了,你要留在长安考试。”   “七叔,我刚才算过了。”   林昭低声道:“此去衡州,有两千多里,我骑快马过去,最多半个月也就到了,如果我处理的够快,最多二月初我也就能回长安了!”   林简还是很坚定的摇了摇头:“不成。”   “你要留在长安备考。”   “七叔,侄儿不用备考。”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侄儿只要应试,便必中进士!”   听到这句话,林简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侄儿,目光有些复杂,良久之后,他才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遭,明显是康氏设计,你一个少年人,去了无用…”   “七叔。”   林昭咬牙道:“在学问上面,侄儿自然不如您,但是在实事上面,侄儿绝对不比您逊色!”   林昭张了张口,还想要说些什么,一个林家的下人匆匆赶了过来,走到林简面前,恭敬低头。   “老爷!”   他气喘吁吁的说道:“宋王府世子到了,在外面求见您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最爱帮忙了   很显然,东宫那边应该也收到消息了。   相对于东宫来说,林家的消息算是比较闭塞的,毕竟林简只能派人去衡州,打听清楚消息之后才能送信回长安,而东宫那边很可能在大周各州都有一些自己的消息来源,即便没有,衡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附近的州郡多半也知道了。   听到下人说的话之后,林简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请世子去客厅等着,我稍后就去客厅见他。”   下人连忙点头,转身走远了。   林简仍旧坐在亭子下面,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虽然不太愿意与东宫过多牵连,但是这件事还是需要东宫那边帮一帮手的,若真的累大郎致死,为叔这个做父亲的,就再无颜面在长安为官了。”   这个道理,林昭也是明白的,他点了点头,开口道:“我扶您去见世子。”   说着,他搀扶着林简的胳膊,两个人朝着林家正堂走去,片刻之后,林简终于迈进了正堂的大门,刚走进去,正坐在客厅喝茶的世子李煦,便立刻站了起来,走到林简面前,声音沉重:“林师,这么大的事情,您怎么半点也不跟我们这些做弟子的透露?”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便是撇开朝堂不提,大郎也是学生们的师弟啊……”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李煦,默默的说道:“不是我要瞒你们,我也是今天才收到衡州那边的消息。”   世子殿下先是愣了愣,然后低声道:“林师,您要是信得过学生,学生今天晚上就出去一趟衡州,无论如何,先把大郎的命救下来,这件事情十成十有隐情,先把大郎救下来之后,咱们再慢慢谈。”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提议,尽管这位世子殿下身上无官无职,但毕竟好是个宗室的身份,身上还沾着东宫的关系,有他去衡州,起码暂时保住林默的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林简听到这句话之后,没有说话,而是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林昭一眼。   林三郎低头沉吟了一番,抬头看向李煦,深深低头:“世子殿下,您能去一趟衡州,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不过这毕竟算是咱们林家的家事,我叔父不太方便出长安,如果殿下要去衡州,不妨带着我一起去。”   李煦有些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也去衡州?”   林昭点了点头,沉声道:“总该有个姓林的出面不是?”   李煦先是点头,然后又摇头道:“姓林的多了,三郎你即将科考,这个时候出长安不太合适。”   “再合适不过了。”   林昭上前两步,对着李煦深深作揖:“世子殿下带我,咱们便同去,殿下不带我,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李煦犹豫了一下,看向坐在一边的林简,低声道:“林师,您的意见是?”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这是我自家的事情,要我说,我亲自去一趟衡州就是。”   “您去不得!”   林简这话一出,林昭与李煦两个人异口同声开口,说完这句话之后,世子殿下面色严肃,开口道:“这个时候,最出不得长安的,便是林师您,既然三郎要去,那就让三郎随我一起去一趟衡州。”   说着,他看向林昭,沉声道:“三郎,明日一早,咱们在西城门碰面。”   林昭立刻点头,开口道:“没有问题,明日我在西城门等候殿下。”   说完这句话,林昭看了看林简,又看了看李煦,见这师徒两个人似乎还有话要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七叔,殿下,你们先在这里聊着,我要去为这一次的衡州之行做一些准备!”   林元达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你自去就是,我与世子聊一聊。”   林昭立刻点头,大踏步跑出了林家的正堂,然后一溜烟出了平康坊,直奔永兴坊而去,到了永兴坊门口,他亮出了齐宣曾经给他的那块腰牌,很顺利的见到了在家准备过年的齐大公子。   见了面之后,林昭先喘了几口气,喝了口水之后,抬头看向齐宣:“齐兄,我有些事情要你帮忙!”   齐宣先是愣了愣,然后笑道:“一起住了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三郎你开口求人,说罢,什么事情?只要为兄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   到这个时候,林昭才喘匀了气,低声开口道:“齐兄,齐大将军既然是武将,那么长公主府上,该有一些身手不错的家丁罢?”   家丁乃是看家护院之用,放在齐家这种将门身上,称呼“家将”,似乎更加合适。   “是有一些,大概一二百人。”   齐宣笑了笑,开口道:“三郎突然问起这些做什么?要跟他们学些拳脚么?”   “不是学拳脚。”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我有一些要事要出远门,想从齐兄家里借二十个家丁与我同行,沿途吃用花费,都由小弟来给。”   “这个容易。”   齐大公子答应的很痛快,笑着说道:“你什么时候要,我让他们去找你。”   “明日一早西城门处。”   齐宣点了点头,开口道:“可以,三郎你就阿哲我的腰牌,他们自会听你调遣。”   听到这句话,林三郎面色严肃,开口道:“林昭欠齐兄一份莫大的人情!”   “你我兄弟。”   齐大公子微笑道:“说这些就见外了,只是不知道三郎你要去哪里,能否说给为兄听一听?”   “说来话长,等我回长安之后就,再与齐兄分说。”   说到这里,林昭对着齐宣行了个礼数,开口道:“齐兄,我还要去找别人帮忙,这里先告辞了!”   齐大公子点了点头,声音沉重。   “注意安全。”   林昭点头之后,转身离开了永兴坊,一路奔向了东市更东边的常乐坊,进了常乐坊之后,林昭问了一个路人,很快在一众达官贵人的宅邸之中,找到了吏部尚书周嵩的宅子。   报出室友周德的名字之后,尚书府的下人很快进府通报,没过多久,一身肥肉的周胖子,便晃悠悠的从宅子里走了出来,见到林昭之后,周胖子颇为高兴,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兄弟你总算来找我了,这几日闲在家里,都快淡出鸟了,要不是你住在大宗师家里,我早就去寻你玩耍了!”   看到这个大胖子,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他微微拱手,开口道:“周兄,小弟今日来,是有件事要求你帮忙的。”   “帮忙?”   周胖子咧嘴一笑:“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我这个人最爱帮别人忙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   “令尊周尚书,乃是吏部的天官,我想问一问,你们周家……”   “认不认识在衡州,或者衡州附近的官员?” 第二百章 托付性命 当初林昭与齐宣周德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学舍里,自然积攒下了一些情分,可人情人情,用了人情是要还的。 本来林昭并不打算去麻烦这两个舍友,齐宣倒还好,他与齐宣关系极好,让他帮帮忙也就帮了,但是周胖子这一边,虽不能说是关系不好,但是却没有到能够随意动用周家资源的地步。 听到林昭把大致的情况说了一遍之后,周胖子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开口道:“老三,这种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得去问一问老爹才成。” “这是应当的。” 林昭声音低沉:“周兄与周尚书说,是我家中一个族兄遇到了些麻烦,周家帮与不帮,都是应当的。” 这会儿临近年关,朝廷也到了休沐的时候,吏部尚书就在周府之中,周胖子点了点头,先是把林昭拉进了周府偏厅等候,然后他就一溜烟跑到后亭见自己老爹去了。 林昭在偏厅里喝了好几杯茶之后,周胖子才有些匆忙的赶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书信。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把书信递到林昭手里,开口道:“老三,衡州别驾陈英,是走的我父门路,这是我父写给他的书信,你拿着这封信去衡州,他多半会帮你。” 林昭伸手接过这封信,如获至宝,他对着周德微微欠身,开口道:“多谢周兄,今日恩德,林昭谨记在心!” 所谓别驾,在大周朝应该叫做通判才对,可以理解为知州的副官,因为地位较高,出行的时候不与知州一车,而是自坐一车,因此被人称之为别驾。 这种地方上的二把手,如果是面对一个“空降”过来的知州,甚至可以架空对方,即便是正常的上下级关系,一个别驾在本州郡,也是极其重要的大人物了! 有了这封书信,林昭的衡州之行,便会顺畅许多! 周胖子把书信递到林昭手里之后,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我父说了,咱们兄弟交好,你来咱们家求他帮忙,按规矩应该亲自去见过他这个长辈才是…” 这句话很明显是拉拢人心的话,明面上是在指责林昭不懂规矩,实际上的意思是周家把林昭当成了自己人,而这种级别的话术,很明显不是周德能够想出来的。 林昭立刻低头:“小弟这就去拜见周伯父。” 周德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笑着说道:“我爹说这一次就算了,老三你估计还有事情要忙,先忙你的去罢,等你回长安了,再来补上这一次就是。” 林昭犹豫了一下,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周德低头作揖:“多谢周兄,等我回长安之后,一定请周兄好好吃上一顿!” 周胖子立刻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那就说定了,等老三你从这个什么衡州回来,为兄一定好好吃你一顿!” 林昭笑了笑,与周胖子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告辞,回平康坊准备明日出城的事情了。 等到林昭离开了周家之后,一个身材微微有些臃肿,但并不是特别肥胖的老头,背负双手来到了这间偏厅里,见到了这老头之后,周胖子老老实实的低头行礼:“爹。” 很显然,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就是长安城里的官中之官,天官尚书周嵩了。 周尚书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幼子,然后抬头看向门外,开口道:“林元达的那个侄儿,走了?” “回父亲,走了。” 周尚书点了点头,在偏厅主座之中坐下,周胖子很有眼色,立刻走了上去,笑嘻嘻的给老爹倒茶:“多谢父亲给儿子面子,帮了这个忙,以后儿子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光彩不少…” 周嵩先是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之后,不咸不淡的开口道。 “为父出手帮忙,一来是给东宫面子,二来是给他林元达面子。”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幼子,毫不客气的开口道。 “你有狗屁面子。” 周德神情一滞,苦笑道:“即便是这样,爹你骗一骗儿子,儿子也能开心开心……” “这种时候,自然要让你看清楚局势,不然等为父死了,你在长安城里,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周尚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闷哼道:“这个林昭口中的那个兄长,应该是林元达在衡州读书的那个儿子,这件事乃是大事,该帮自然要帮他一帮。” 说到这里,胖胖的尚书大人看了一眼周胖子,开口道:“为父是天官尚书,在朝堂之上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否则为父这个吏部尚书,便做到头了。” “但是你不一样。” 他低头捋了捋自己颌下的胡须,开口道:“你无官无职,又跟林家的这个侄儿交好,这就是一个契机,林元达是东宫太子一系,他的这个侄儿将来也是,你跟他们关系处好一些,将来……” “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你的好处。” 说到这里,周尚书瞥了一眼周德,沉声道:“记住一句话。” 周胖子深深低头:“父亲教诲。” “要偏而不倒。” “交朋友就只是交朋友,尘埃落定之前,你跟东宫以及东宫一系的人只能是朋友,要把握好分寸,随时准备抽身而走。” 周德深呼吸了一口气,点头道:“儿子…明白了。” 周老尚书再次低头喝了口茶水,颇有些感慨。 “难得喝到一次你周大公子亲手倒的茶。” 周德尴尬一笑,搬了把椅子坐在老爹身边,陪着笑脸:“只要爹不嫌弃,儿子以后天天给您倒茶。” ………… 次日凌晨。 天色远远没亮的时候,林昭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好了行李,实际上他要带的东西不多,除了从周家求来的那封书信之外,剩下的就是一些换洗的衣物,以及一些随身的银钱…… 一封书信,不太可能横扫整个衡州官场,即便可以,那也是衡州的上层,搞定了上面的阎王,下面还有一些小鬼,需要用钱来打通。 他刚刚收拾的差不多,突然听到了自己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林昭连忙把包袱放下来,走到门前开门,果不其然,门外站着一身冬衣,脸色有些白的林夫人。 她黑眼圈极重,双眼密布血丝,很显然一晚上没有睡。 在她身后不远处,元达公两只手拢在前袖里,神色也有些忧心。 林昭对着林夫人微微欠身:“见过叔母,叔父。” 林夫人伸手把林昭扶了起来,拉着他的衣袖,长叹了一口气:“本来这件事,应当是我们两个做父母的过去,实在没有理由让三郎过去……” 林昭微微一笑,开口道:“叔母这是什么话,您与七叔都不方便离开长安,自古有事晚辈服其劳,侄儿身在长安,自然当仁不让。” 林夫人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两眼通红,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拉着林昭的袖子默默垂泪。 “三郎,我家大郎的性命,便托付给你了…” 第二百零一章 援军 与林简夫妇俩告别之后,林昭便背着行李,牵着林家的一匹大黑马,离开了林宅的大门,林简夫妇俩一路把他送到平康坊门口,林夫人满脸泪水,垂泪道:“三郎,我儿是我从小带大,他绝不至于做出谋害人命的事情,无论如何,保住他的性命…” 林简也长叹了一口气,沉默片刻之后,低声道:“三郎你也……注意安全。” 林昭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对着林简低声道:“七叔放心,昨天我去了一趟周尚书家里,从周尚书家中要到了一封信,有这封信在,大兄绝对没有性命之虞!” 听到这句话,林简微微皱眉,伸手道:“与我看一看。” 林昭没有犹豫,把藏在怀里的书信取出来,递到林简手里,元达公只看了一眼信封,便把信塞回了林昭手中,沉声道:“这份人情,我承下了。” 说着,他拉着林昭的手,咬牙低声道:“三郎记住一点,保命要紧,如果那边的局势恶劣,哪怕让你大哥把罪认了,也要保住他的性命!” 听到这话之后,林昭才真正的对自己的七叔,心生敬佩之心。 长安城里所有的达官贵人,碰到这种情况,估计最少有七八成的人是想要保住自己的名声,而不是保住儿子的性命,毕竟儿子没有了可以再生,前途没有了便什么都没了。 而林元达在这里,却选择了自己儿子的性命,宁肯让林家门楣受损,他跟着声明大坏,也要尽力保住自己儿子的性命。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七叔放心,侄儿记下了。” 叔侄俩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从后面传来一阵奔跑之声,三个人同时回头,只见向来游手好闲的林二少,这会儿也换上了一身远行的衣裳,身后背了一个包袱,手里还牵着一匹大青马。 他来到了父母身边,喘了几口气之后,咬牙道:“阿爹阿娘,大兄出事,三哥这个堂兄弟都去了,儿子身为大兄的亲弟弟,没有躲在长安的理由!” 林简只是微微皱眉,便扭头看向林昭。 林夫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丈夫的表情,咬了咬牙没有开口。 林昭犹豫了一下,对着林简低声道:“七叔,这一次我从丹阳长公主府上借了二十个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是保命应该问题不大,如果七叔放心,可以让二郎与我一起去衡州看一看,刚好也带他出长安走一走,见见外面的模样。” 林湛是在长安出生,生下来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长安城里,除了回越州祭过两回祖之外,再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听到这里,林简不再犹豫,点头道:“三郎你能去,我家的儿子自然也能去。”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林湛,沉声道:“你说的不错,出事的是你亲大哥,你自然应该去,你去可以,但是一路上必须要听你三哥的吩咐,明白么?” “明白!” 林二少用手勒紧了背在身后的包袱,神情严肃。 “阿爹阿娘放心,儿子一定把大兄带回长安来!” ………… 就这样,林昭兄弟两个人牵着马来到了西城门,到了西城门之后,林昭很快在西城门附近找到了二十个身着轻甲,持弩佩刀的甲士,这些甲士身边各有一匹马,正在等人。 寻常富贵人家的家丁,一般都是身着布衣,了不起佩刀而已,但是长公主府的家丁显然不一样,齐家乃是将门,齐家的这些家丁,基本上可以说是家将。 因此他们不仅持刀,还可以配甲配弩,看起来如同正规军一样。 林昭从怀里摸出齐宣给他的牌子,走到这些人面前,微微拱手行礼:“因我林家的家事,却要耽搁诸位年节,林昭向大家赔不是了。” 这二十人里,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乃是领头之人,他上前验证了林昭手里的腰牌,然后对着林昭抱拳行礼,笑道:“林公子客气,咱们这些兄弟憋在长安也憋的久了,能出去透透气,乃是兄弟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这很明显是客气话,毕竟临近年关,谁不想待在家中,与妻儿老小团圆,吃一顿饺子,在这个时候不仅没法团圆,反而要出远门,无疑是一趟苦差事。 林二少这个时候倒是极为懂事,他走到这二十人面前,深深一揖:“因家兄之事,连累诸位,林湛代家兄与诸位赔个不是。” 这个四十岁的汉子闻言,连忙上前,有些手足无措的把林湛搀扶了起来,摆手道:“二位公子太客气了,一个年节而已,当年在外行军的时候,七八个年节不在家中,也是常事!” 这样一来,林昭兄弟俩跟这些丹阳长公主府的家将,就算是熟悉起来了,他们正说话的时候,西城门里一队人马大概二三十人结伴从城中走了出来,林昭给林湛使了个眼色,兄弟两个人迎了上去,对着当先的李煦低头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李煦坐在马上,见状连忙下马,他先是看了看林湛,又看了看林家兄弟俩身后这二十个佩甲的壮汉,把兄弟俩扶起来之后,他诧异的问道:“林湛师弟也去?” 林湛低头道:“大兄受难,小弟自然要去。” 李煦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兄弟俩身后的二十个甲士,问道:“这些是?” 林三郎苦笑道:“这些是我从长公主府里借出来壮声势用的……” 说着,他看向李煦身后的人马,开口道:“原来殿下也带了不少人,林昭有些多此一举了。” “竟然能从丹阳姑母那里借出来人。” 世子殿下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表情,然后笑道:“人多一些自然是好事,论起精锐,长安城各宗室家中的家丁,没有比得过丹阳姑母家中的。” 他又看了一眼那二十个甲士,感慨道:“这些……曾经都是边军将士啊。”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大手一挥,朗声道:“好了,我等要尽快赶到衡州去,时间紧迫,诸位快上马罢!” 说罢,世子殿下径直翻身上马,林昭与林湛兄弟俩也都各自上马,林三郎对着身后二十个人挥了挥手,这二十个人如同一个人一般,整齐划一的上了马。 随后,李煦那边的人马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带路,林昭与林湛兄弟俩紧跟其后,随之长公主府的二十个人走在最后,一行大概五十余骑,从长安城西城门出,朝着横州方向进。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衡州城,已经成为了储君之争的又一个战场。 而这五十个人,便是东宫派去衡州的“援军”。 第二百零二章 关系这么硬吗?   京城到越州足有两千多里,这么远的距离如果是正常人家坐马车赶路,少说也要两个多月甚至更久,然而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家是坐不起马车的,因此对于常人来说,这个距离要走大半年左右才能到。   而林昭一行人因为人人有马,再加上事关人命,颇为紧急,他们一路上除了正常的食宿之外,其他的时间基本上都在赶路。   一行人在腊月二十五从京城出,一直到临近元宵节,终于赶到了衡州城。   十几接近二十天的时间里,其他人还好,最遭罪的是林昭与林湛兄弟两个人,两人都不经常骑马,没有骑马出过远门,更没有这样拼命赶路过,赶到越州城的时候,兄弟两个人大腿内侧,几乎磨掉了一层皮。   林昭还好,他两世为人,毕竟性情要比普通的少年人坚毅一些,但是林湛就不一样了,他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人,有时候赶路的时候疼得不行了,也会偷偷掉几滴眼泪。   好在他们总算顺利的到达了衡州。   马队停在衡州城下之后,世子李煦便吩咐手下人先进城预订客店,打探消息,等安排完了之后,他才骑马来到林家兄弟面前,沉声道:“二位师弟,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咱们先进城歇息一晚上,明日我们再去衡州知州衙门询问案情,如何?”   林家这一边,自然是林昭在主事,他这句话也是相问林昭的。   林三郎点了点头之后,开口道:“一切听从殿下安排。”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有一件事还要麻烦殿下,殿下既然要去打探消息,不妨帮我打听打听衡州别驾的住处,我……要先去见他一趟。”   关于衡州别驾的事情,一路上林昭都没有跟李煦提起过,不过归根结底,这一次的事情乃是林家自家的事情,人家作为宋王世子,是来帮忙的,如今事到临头,再瞒下去,就有些不尊重人了。   听到这句话,李煦看了林昭一眼,笑道:“林师与这位别驾有旧?”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是我在京城里找到的门路。”   世子殿下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倒是神通广大,既然有了衡州别驾的门路,那么这桩事就要容易许多了,我让人给三郎打听打听就是。”   说罢,他翻身上马,开口道:“走,咱们进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一行五十骑左右的马队,排队进了衡州城,衡州守城门的兵丁,看到这些着甲佩刀的骑士,都有些紧张,不过当宋王府的家将亮出宋王府的腰牌之后,一切麻烦自解,他们顺利的进了衡州城中。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进城的消息就会很快传到衡州知州,别驾,以及一众高层官员,士绅的耳朵里。   当然了,李煦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他亲自跑一趟衡州来,就是为了让这些人知道,他这个天潢贵胄的到来。   进了越州城之后,他们先是进了一家越州最大的客店休息,林昭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伸手摸了摸那封带在怀里的书信,确认书信还在之后,他看了看同屋的林湛,开口道:“二郎,我有些乏了,先睡一会儿,如果世子那边送来什么消息,你帮我记下来。”   林湛也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会儿颇为疲惫劳累,可是对于他来说,林昭便是毫无疑问的主心骨,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他连忙点头:“三哥你自睡就是,弟弟在这里看着。”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躺在了床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昭缓缓醒来,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大概是黄昏时分,林三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开口问道:“二郎,我睡了多长时间?”   并没有人回应他。   林昭伸了个懒腰之后,扭头看向林湛,才现这个赶了两千多里路的少年人,这会儿正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这并不能怪他。   这么远的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坚持下来已经十分不易,这会儿他也是疲累到了极处的。   不过在林二少的手边,还有一张纸条,多半是刚才睡觉的时候,李煦派人送过来的,林昭起身拿过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个地址。   他把这张纸条拿到了一边,然后轻手轻脚的换上了一身衣裳,又把这张纸条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随后与李煦打了声招呼,又从齐家的家将里叫了四五个人,一起离开了这家客店。   林默的事情,多半是康家的人做局,既然如此,如今衡州城里,说不定就有康家的人,这种时候,林昭是不敢出门独行的。   他厚着脸皮从齐宣那里要人,就是因为这个。   毕竟当初在越州的时候,他就被程敬宗给捉了去,留下了教训太深刻了。   拿着这张地址,随口在街边打听到地方之后,林昭便步行前往。   衡州城并不是很大,不要说比长安,就是相比越州都要逊色不少,因此林昭很快寻到了地方,找到了位于城西的陈府。   到了陈府之后,林昭亲自上前敲门,很快就有门房应门,林三郎面色严肃,沉声道:“劳烦通报,就说越州林氏,求见陈别驾。”   这个四十来岁的门房看了一眼林昭,有些好奇:“公子是自己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   林昭点头道:“你去通报就是,陈别驾必然见我。”   越州林氏,在长安城里不起眼,但是越州林氏的林元达,便十分耀眼了,作为长安的大宗师,他的长子在衡州出了事,这个陈别驾绝对不会不知道。   门房点了点头,连忙转身去通报去了。   过了大概一柱香时分,这个门房才回来,恭恭敬敬的对林昭点头道:“公子随我来。”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几个齐家家将,微微欠身:“诸位大哥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便回。”   “公子自去就是。”   沿途近二十天相处下来,这些人与林昭已经十分相熟了,此时脸上都挂着笑容。   林昭点了点头,与这个门房一起进了陈家的大门,没过多久,就到了陈府的书房,被门房领进去之后,林昭便在书房里看到了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中等身材,面相普通。   林昭上前一步,低头躬身道:“越州林氏林昭,见过陈别驾。”   陈英先是打量了面前的这个少年一眼,然后起身把林昭扶了起来,微微叹了口气:“可是大宗师让你来寻本官的?”   林三郎微微摇头,从怀里取出了那封他带了一路的书信。   “别驾,这是天官周尚书给您的信。”   听到周尚书这三个字,原本面色还算平静的陈英,立刻脸色骤变。   他没有立刻接信,而是惊疑不定的看了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一眼,心中已经翻江倒海。   这个少年人身后的关系……这么硬吗?   或者是…吏部已经站队了? 第二百零三章 容我考虑考虑   陈英,乾德二年进士及第。   人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在二十多岁便中进士,便是实打实的人中龙凤,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二十多岁中了进士,更能在中进士之后短短六年时间,便坐到了别驾这种地方二把手的位置上。   这就是典型的少壮派,而且是前途无量的少壮派。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过了这个任期,他就能够调任他州任知州,然后再多跑动跑动关系,还能往上爬一爬,一切顺利的话,到四十岁,就可以到长安,进入六部为官。   当然了,没有什么贵人或者助力的话,这辈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这种履历,只比林简逊色一筹而已。   陈别驾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接过林昭手中的书信,拆开信!之后,认认真真的把信的内容看了一遍。   当初他能够来衡州任别驾,走的是周嵩的门路,既然走了别人的门路,基本上就算是半个门生了,周嵩亲自给他写的信,他听与不听是一回事,但是毕竟还是要看的。   毕竟,这可是……天官尚书的来信!   对于这些几乎永远也触碰不到政事堂的官员来说,天官尚书便是一尊天大的佛,陈英抱了一次周嵩的大腿,便能够来到衡州任别驾,如果能再抱一次,说不定别驾的任期一满,就能回长安去!   想到这里,陈英深呼吸了一口气,认真看了一遍书信。   信中的内容极其简洁。   大意是说,林昭与周德相交,算是周家的后辈,这一次到衡州办事,让陈英代为照顾一些。   看到这里,陈英虽然还没有搞明白这位周尚书到底有没有站队东宫,但是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陈别驾把这封信收在了袖子里,低头看了林昭一眼,脸上挤出的一个笑容:“周尚书乃是陈某的半个老师,既然老师写了信,林公子到衡州来有什么事情,尽管说就是。”   林昭没有犹豫,开门见山的说道:“是为了家中林默一事。”   说到这里,林昭又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纸,放到了陈英面前,低声道:“家中林默,是在更新了的石鼓书院读书,上个月听闻好像是在衡州犯了什么官司,我这个兄长,素来老实,绝不会做出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因此想请陈别驾帮忙,查一查这件事。”   别驾掌粮运,家田,水利,诉讼等,因此像是林默这种案子,他是绝对说得上话的,而且话语权未必就比知州差到哪里去。   陈英没有说话,而是低头看了看林昭递过来的两张纸。   这两张纸,乃是长安大通柜坊的兑票,各五百贯,加在一起,一共是一千贯钱。   这个时代,信用体系不曾建立起来,一些地方上柜坊的兑票都是不作数的,但是长安八大柜坊的兑票,在一定程度上却可以在大周通行,这大通柜坊,就是长安八大柜坊之一。   据说这家柜坊背后的东家……姓李。   陈别驾看了看林昭,大皱眉头:“且不说本官平日里并不受贿,即便受贿,林公子持周师之信而来,本官哪里能收林公子的钱?”   “陈别驾这话不对。”   林昭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在下带着周尚书的信而来,绝不是要用周尚书的名头,要挟别驾做事,那封信,只是要让别驾收下这些钱。”   “如别驾所说,咱们是自己人。”   林三郎面色严肃,微微低头道:“如果不是自己人,一来别驾不会放心收钱,二来林家的心意也不至于只有这么多。”   “况且为了家兄之事,别驾多半也要上下奔忙,这点钱说不定办事都不够。”   林昭微微欠身:“等事情明朗一些了,林家另有心意。”   这就是林昭与林简办事最大的不同了。   此时如果是林简在这里,即便他无官无职,他也是绝对不会给陈英送钱的。   而林昭这里却清楚,想要在毫无根基的地方上迅推进,用钱是最快的途径,他这一次带了五千贯钱过来,来之前就有了把这些钱统统花出去的准备。   听到林昭这番话,陈英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几眼眼前的少年人,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林公子是大宗师的?”   “在下是元达公堂侄。”   林昭欠身,开口道:“细说起来,也勉强算是一个官,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蒙圣人恩德,给赐了个从八品的职事。”   听到这句话,陈英这才开始正视林昭,他对着林昭抱了抱拳,肃然道:“原来是同僚,咱们既然同朝为官,这钱陈某就更要不得了,林公子把钱拿回去就是,令兄之事,陈某一定尽心尽力。”   说着,他就要把这两张纸塞回林昭手中。   林三郎往后退了两步,笑着说道:“陈别驾要是实在不收,那这些钱就先放在别驾这里,反正家兄之事少不得要花钱,这钱别驾先拿去用,等这件事情了了,如果有剩,别驾再退给我就是。”   两个人又客套了两句,陈英这才把钱收进了袖子里,然后抬头看向林昭,沉声道:“不知道林公子想要陈某做什么?”   林昭到陈府这么长时间,说了这么多废话,就是为了等这一句,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别驾,在下需要这件事情的前后卷宗,而且这件事有诸多疑点,在下想请衡州衙门重审此事!”   “另外一点就是,如果方便的话,明天一早在下想进大牢见一见兄长。”   “卷宗倒是不难,让林公子去见令兄,也不难。”   陈英皱眉道:“难就难在重审上面,这件案子影响极大,而且差不多已经定案,知州已经准备上报刑部了,这个时候想要翻案,且不说冯知州那边会不会同意,衡州的百姓多半也不会同意。”   “那这样罢。”   林昭犹豫了一下,低头道:“请陈别驾把这件事情拖一拖,暂且不要上报刑部,明日在下去见了兄长之后再去详查此事,等查出了具体的证据,想来衡州衙门也不会强行屈了家兄。”   陈别驾面色严肃。   “陈某主掌诉讼,若此案有冤,衡州自然会重审此事。”   林昭点了点头,先是对着陈英拱手行礼,然后微笑道:“有陈别驾这句话,在下今天就算没有白来。”   陈英呵呵一笑,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笑道:“天色已晚了,林公子不嫌弃的话,不如留在敝宅吃个饭?”   林昭连连摇头:“在下还有事情,不敢打扰陈别驾。”   说到这里,林三郎看向陈英,微笑道:“不过与在下同行而来的,还有宋王府的世子,别驾如果想要见一见世子殿下,在下倒是可以帮别驾引见。”   “世子殿下…是与林公子同行?”   陈英脸色微变,深呼吸了一口气。   早在下午李煦一行人进城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有京城的贵人到了衡州,不过冯知州没有组织官员拜会,他这个别驾自然不太好先去私下拜见。   而且这位宋王府的世子,是出了名的太子一党……   林昭微笑道:“世子殿下现住在衡州的大槐客栈里,去与不去,全在别驾自己。”   陈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此事…不急。”   他声音有些沙哑:“林公子且容我……考虑考虑。” 第二百零四章 殿下费心了   这种事情,的确是要慢慢考虑的。   如果是在别的朝代,皇帝渐老,储君已立,那么这个时候,自然应该想都不想的投入东宫怀抱,对着太子殿下纳头便拜,以便在新朝之中站稳脚跟。   但是大周不一样。   从谋任皇帝开启了皇子兵变的先河之后,二百年来大周的皇权顺递便一直不怎么顺畅,有先例在前,便自然而然会有父子相疑,相争乃至于相杀。   远的便不说了,三十多年前先帝之死,便不明不白!   因此,在大周朝廷做官,最难判定的事情便是未来的皇帝究竟是谁,新皇的屁股没有落在龙椅上之前,除了类似于林简这种本来就跟东宫绑在一起难分彼此的官员之外,其他人是绝对不敢轻易下注的。   虽然本朝的皇帝很有作为,父子之间的争斗也并不尖锐,但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老皇帝对东宫并不是十分放心。   如果按照正常的皇位顺递,老皇帝到了这个年纪,太子现在应该轮流执掌六部,或者进入政事堂观政,甚至与已经可以开始组建自己的小朝廷了。   而实际的情况是,太子殿下现在依然被困在东宫,整个长安城里除了出身东宫的属官,以及类似于林简这种与东宫分不开干系的官员之外,竟然只有一个从小陪太子读书的宋王世子李煦,在踏踏实实的替东宫做事!   在这种当口,陈英自然不敢轻易站到东宫这一边。   不过对于他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少壮派来说,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现在这个时候站队,只要赌对了,将来太子嗣位,他的仕途上限就会骤然拔高许多,甚至可以坐到六部尚书,乃至于政事堂拜相!   如果他不肯赌,这辈子一点错不犯,差不多也就止步四品了。   因此,这位衡州别驾很是纠结。   林昭对着他微微欠身,笑着说道:“家兄的卷宗,劳烦陈别驾帮忙整理,在下这几日都会在大槐客栈,陈别驾可以随时来寻我。”   说罢,林昭便起身告辞。   陈英亲自把他送到了陈家的大门口,他面色严肃,开口道:“林公子放心,林家的事情,陈某一定一帮到底,陈某现在就去衙门,把令兄的案卷整理出来,送到林公子手上!”   “有劳别驾。”   林昭对他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开,陈英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唤住林昭:“林公子……”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陈英:“陈别驾?”   陈英咳嗽了一声,缓缓开口问道:“林公子,陈某想知道,周师的这封信,是…大宗师去要的,还是世子殿下去要的?”   林昭愣了愣,然后对着这位还算年轻的别驾眨了眨眼睛,笑道:“别驾误会了,这信是在下hu周府讨要的。”   “周尚书那种身份,绝对不会插手储位,陈别驾用不着考虑他,还是要想一想自己。”   听到林昭说出这句话,陈英心中一惊,这才明白过来,自己的所有顾虑,都被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人看在了眼里!   真是………厉害啊。   他默默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此,陈某明白了。”   “今日天色晚了,明日一早,陈某再去拜会世子殿下。”   林昭对着他低头行礼:“多谢陈别驾,仗义援手。”   林昭说完这句话,就要转身离开,这位年轻的衡州别驾看着林昭,突然问了一句:“冒昧问一句,林公子今年多大年岁了?”   林昭低头盘算了片刻,然后回答道:“已经过了年,那在下现在就是十五岁了。”   陈英抚掌感慨:“林公子十五岁,言谈举止就能够滴水不漏,真是厉害。当年我十五岁的时候,还在故乡读书,有时走在路上碰到外乡人问话,都会手足无措。”   “别驾过奖了。”   林昭微笑道:“个人性情不同而已,我这个人生来脸皮厚一些,话也多一些。”   说完这句话,林昭在心中也暗自感慨。   遥想他“当年”十五岁的时候,有时候跟小姑娘说话都会脸红,估计还不如陈英年少时。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少年老成,谁还没有青涩过几年呢?   话说到这里,林昭便拱手告辞了,回到了衡州城那颗大槐树下的大槐客栈之后,他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伸手拍了拍仍旧趴在桌子上熟睡的林二少,让他回床上睡觉之后,林昭自己也打了盆热水,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二十来天赶路,着实把他累坏了,刚到衡州没多久,又去见了一趟陈英,耗费了不少心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昭睡的正香的时候,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迷迷糊糊披上衣裳,走到坊间门口,就看到一个齐家的家将,伸手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信封,他低声道:“林公子,这是刚才一个人送过来的,说是要交给你。”   林昭点了点头,接过这个信封,沉声道:“有劳。”   他心中明白,这是陈英收集到的卷宗,连夜派人给他送了过来。   接过来之后,他又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这个齐家的家将估摸了一番,开口回答道:“应该到四更了。”   四更……就是差不多凌晨一两点钟了。   林三郎点了点头,说了一声“知道了”之后,关上了房门。   关上房门之后,他的坐到桌子边上,一边摇头一边点燃了桌子上的油灯,把信封里大概十几张卷宗抽了出来。   看到卷宗上密密麻麻的字,林三郎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是别想睡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床上酣睡的林湛,无奈的挑了挑灯芯之后,开始从头到尾翻看这个卷宗。   …………   第二天一早,天将拂晓的时候,好好睡了一觉的林二少,终于从睡梦之中醒来,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全然亮起来,但是屋子却有灯光,林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起身走到正在翻看卷宗的林昭面前,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三哥,你在看什么呢?”   林昭头也不回。   “大兄的卷宗。”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湛浑身一震,整个人立刻清醒的过来,连忙凑了过去。   这会儿,林昭已经看完了卷宗的最后一页,他有些头痛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把卷宗递到了林湛手里。   “现在来不及看了,咱们收拾收拾,去衡州衙门大牢里,见一见大兄,当面跟他问清楚情况。”   林湛这会儿还在看卷宗,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换衣裳,边走边看!”   林湛连忙点头,与林昭一起换上了衣裳,兄弟两个人一同走出房门,先到李煦的房间见了见这位世子殿下,林昭拱手道:“殿下,我们兄弟先去大牢探望探望大兄,询问大兄一些情况。”   世子殿下微微点头,开口道:“你们去罢,一会儿衡州这边的官员要来见我,我脱不开身,等我见了衡州的那位冯知州之后,跟他问一问详细的情况。”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三郎进得去衡州大牢否?”   “进的去。”   林昭对着李煦微微拱手,沉声道:“昨天已经打好招呼了,我们自去,就能见到大兄。”   “那你们去罢。”   世子殿下叹了口气:“你们去详细问问大郎具体的情况,我在这里也问一问衡州本地的官员,等你回来,咱们再一起商量出一个具体的法子。”   林昭拉着林湛,对着这位世子殿下躬身行礼。   “有劳殿下费心了。” 第二百零五章 孙小姐之死   林昭兄弟两个人,带了大概十个人,很快就赶到了衡州大牢,看守大牢的衙差已经提前被人打了招呼,林昭亮明身份之后,很顺利的被带进了大牢之中。   一进大牢,一股腐朽恶臭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人道主义精神,衙差们也不会特意去给你打扫牢房,甚至会故意把牢房弄得脏乱差,用来惩治这些犯人。   再加上每个牢房的马桶,就放在牢里,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自然臭不可闻。   在衙差的带领下,林昭兄弟很快来到了一处牢房门口,牢房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侧躺在一堆干草上,面对墙壁。   衙差对着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两位公子,这位就是关押林默的牢房。”   林三郎点了点头,沉声道:“劳烦差大哥帮我们打开牢门。”   这个差役看了林昭一眼,很痛快的拿出钥匙开了牢门,笑着说道:“陈别驾打了招呼的,小的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几位公子在这里慢慢聊,什么时候说完了过来知会小的一声就是。”   林昭点头称谢,然后与林湛一起弯腰进了这个牢房,走进牢房之后,本来紧捂口鼻的林二少,踉踉跄跄的走到侧躺着的林默身边,垂泪道:“大兄,大兄。”   “弟弟看你来了…”   听到亲兄弟熟悉的声音,满脸污垢狼狈不堪的林默这才回过头来,他先是看了林湛一眼,又看了一眼林昭,眼神有些躲闪:“二郎……你们怎么来了?”   林湛伸手擦了擦眼泪,哽咽道:“父亲不好离开长安,因此让我们来衡州处理大兄的事情。”   另一边的林昭也往前走了两步,他看着林默,先是微微皱眉,然后半蹲了下来,沉声开口道:“大兄,那孙氏女,是你杀的不是?”   昨天晚上林昭拿到卷宗之后,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大概了解了这桩案子的详情,与林默交好的女子,是衡州孙家的小姐,大概在两个月前,林默准备动身返回长安过年的时候,孙小姐从家中跑了出来,与林默见了最后一面……   嗯,是在客店里。   大周的风气,类似于林昭上辈子的大唐,此时尚没有理学,夫妻之间闹离婚,权贵人家娶二婚什么的,都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在这种风气相对开放的时代,这对小情侣既然是在客店碰面,那他们俩……多半是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我……”   林默在林湛的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他看了林昭一眼,眼神有些闪躲:“我……我不知道。”   他苦笑道:“那天晚上我喝酒喝多了,之后便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绣娘她便倒在了我床边…”   说到这里,林默表情痛苦,声音沙哑:“我原本打算回长安之后,便跟父亲提起此事,过了年之后便能去孙家提亲,谁想到……”   说到这里,林默有些痛苦的摇了摇头,他沉声道:“你们……不要再管我了,不管绣娘是不是我杀的,终归是因我而死,我一死相陪就是。”   这位林大公子看了自己的兄弟林湛一眼,咬牙道:“以后父母双亲,就托付给二郎照顾了。”   “告诉二老,就说林默不孝,只当是他们没有生下我这个儿子…”   林湛心神大震,拉着自己大哥的手,眼睛红:“兄长切莫如此说,爹娘还在长安等你回家,你……”   林昭看到林大郎这个模样,心中大概明白了一些卷宗上为何写了林默已经默认了此事。   多半是因为孙家小姐之死,林默心中也萌生死志,没有了求生的**,自然任由别人在他身上安插罪名。   “大兄,不是你杀的便不是你杀的!”   林昭半蹲在他旁边,低喝道:“若非你所杀,你却认了这个罪,岂不是让背后的凶手逍遥法外?!”   “再说了,你若背下了这个罪名,这就不止是你一个人生死存亡那么简单了,到时候,七叔的名声,石鼓书院的名声,都会因此大损,乃至于……太子殿下那边,也会因此受到一些打击。”   按照卷宗上所写,那位孙家小姐,是被掐死的,而且……衣衫不整。   也就是说,如果这个罪名坐实了,林默就不止是杀人,而且是奸杀。   到时候,远在长安的林简,必然会因为此事,大伤声誉。   东宫的势力本就不大,一个大宗师林简,对于东宫来说极为重要,否则世子李煦,也不会千里迢迢的跟到衡州来。   林昭靠近了林默两步,在他耳边咬牙道:“大兄,如果你认了这个罪名,七叔不仅会损失前程,现在这个国子祭酒的位置也不一定能够保住,甚至还会连累太子,大兄也是官宦出身,不妨想一想,如果东宫失去储位,我越州林氏将来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林昭这一番话,说的极为严厉,林大郎先是愣了愣,然后抬头看向林昭。   “三郎,你……”   林昭面色严肃,冷声道:“大兄,我再问你一遍,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你干的?”   “应该……不是…”   林默摇了摇头,低声道:“我虽然酒量不太好,但是从小到大,即便是喝多了酒,最多也就是倒头就睡,不可能在酒后……干出这种事情。”   “只是……”   他搜了搜自己的脑袋,有些痛苦的说道:“只是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因此我也不能确定…”   “你必须要确定!”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大兄你记住,那位孙氏小姐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从现在开始,不管任何人问你,你都要咬死那天晚上你喝多了人事不省,没有干任何事情!”   林大郎张了张口,声音苦涩:“可是……这个暗自,衡州衙门已经审了…”   “另有案情,自然要重审!”   林昭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个时候,神情出奇的严肃,他低声喝道:“大兄你记住,即便你不想活了,要给那位孙小姐殉情,你也不能死在这大牢之中!”   “你死在这里,七叔,越州林氏,便统统完了,至少两代人抬不起头!”   “从今天开始,你咬死不认,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去办。”   林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些狼狈的点了点头。   “我……记下了。”   林昭点了点头,扭头对林湛说道:“二郎,你们兄弟俩先说说话。”   林二少点了点头,拉着林默的手说话,而林昭则是起身离开,来到了外面之后,找到了刚才带他们进来的那个牢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小块金子,塞在那人手里。   “差大哥,劳烦先帮我家兄长,换个干净一些的牢房。” 第二百零六章 卫山长   一个案子想要翻案,先得案犯自己不认。   解决了这一点之后,接下来就是要去解决证据问题了。   当初林默与孙家女子,约会的客店,是在衡州城东的如意客栈,林昭离开了衡州大牢之后,从随行的十个人里,带走了五个人,赶往了这家城东的客栈。   当他们赶到这家客店的时候,才现这家客店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下了一个宅子,空无一人。   林昭站在这座空荡荡客店面前,微微皱眉。   这家客店里出了人命案,生意一落千丈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没有想到只过去了两个月时间,客店便已经倒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回头对身边一个齐家家将开口道:“你回一趟大槐客栈,告诉世子殿下,让他帮忙查一查这家如意客栈的掌柜,以及伙计的去处。”   这个家将点了点头,立刻扭头去了。   林昭翻身上马,对着身后的四个大汉开口道:“走,咱们出城一趟,去一趟石鼓书院!”   四个家将纷纷点头,跟着林昭一起翻身上马。   衡州这个地方,要说偏僻也算不上太偏僻,可也远没有越州那种江南大城繁华,不过这个地方,有一座在整个大周都很出名的书院!   石鼓书院。   大概一百多年前,一个衡州出身的大儒邀请长安一个李姓宰相来石鼓山游玩,见石鼓山林木葱郁,又被三江环绕,于是便出了一大笔钱,又筹了些款建了这座书院,后来这位衡州的大儒就在这座书院里广收门徒,他在石鼓书院授徒二十年,其弟子数百人,中进士的便有二三十人,明经更是无法计数!   正因为如此,石鼓书院声名大噪,天下无数学子涌入衡州,就这样石鼓书院便渐渐成型,展到现在,已经更像是一种学术流派。   而这种学术流派,在长安城已经渐渐形成了一股政治势力。   正因为如此,石鼓书院哪怕是在长安城里,也地位不低,每一个赶来越州任职的知州、别驾,上任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到石鼓山去拜会石鼓书院的山长。   林昭等人骑马,很快出了衡州城,到了石鼓山山下,他们五个人纷纷下马,把马匹拴在山门口的拴马石上,然后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沿着石鼓山的阶梯,慢慢爬了上去。   他身后几个齐家的家将,紧随其后,很快就到了石鼓书院的正门。   石鼓书院依山而建,很多建筑颇为奇特,景致也十分不错,不过现在这个时候,林昭没有什么心情去看风景,他敲了敲门之后,开门见山的对石鼓书院的门房说道:“越州林氏子弟林昭,求见卫山长!”   这个门房看了一眼林昭,又看了看林昭身后的几个覆甲壮汉,二话不说扭头就去通报去了,没过多久,他就重新回来,引着林昭进了石鼓书院。   石鼓书院这一百年来,经过多次扩建,这会儿已经占了小半个石鼓山,书院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学生捧着书,摇头晃脑的吟诵。   这种场景,让林昭差点以为自己回了长安的国子监。   不过眼下,他肯定是没有什么心情去关注这些石鼓书院学生的,在门房的带领下,他穿过了不知道多少间房屋,终于来到了石鼓书院后院的一处倚着一块巨石建成小楼里,门房侧过身子,对着林昭躬身道:“林公子,山长就在上面,您自己上去罢。”   林昭点了点头,从巨石上的阶梯,迈步走了上去,好在阶梯不是很长,他很快走到这座木屋面前,伸手敲了敲房门:“越州林昭,求见卫山长。”   他话音刚落,小木屋的房门就被缓缓打开,里面站着一个一身普通冬衣的中年人,身材清瘦,看起来只比林简大上两三岁的样子。   这人便是石鼓书院的现任山长卫璟,字玉明。   早年卫璟与林简一起,师从石鼓书院的上一任山长吴先生,后来师兄弟两个人先后取中进士,不过年轻一些的林简反而先中进士几年,卫璟等到年近三十的时候,才取中进士。   中了进士之后,师兄弟两个人的人生路径也大不相同,林元达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而卫璟寻了几年知州之后,一来有些厌烦了朝堂之中的迎来送往,二来身体有些不适,在三十六岁的时候便辞官不做,回到石鼓书院专心学问了。   前些年吴老先生离开石鼓书院,回到故乡养老去了,卫璟便接过了这个“院长”的位置,在这里专心教学。   林简的长子林默,便是卫璟的学生。   林昭对着这个中年人低头行礼,沉声道:“晚辈林昭,见过玉明先生。”   卫院长看了林昭一眼,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老夫知道你。”   林昭抬头看了卫璟一眼,有些诧异:“先生如何知道晚辈的?”   卫璟迈步走进了小屋,不多时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小册子,微笑道:“这一年多时间,元达给老夫寄了这些小册子,老夫都一一看过了,林编撰在上面写的西行记,颇为精彩,老夫是一直追看的。”   这个年代因为平均年龄不高,男子过了四十岁便可以自称“老夫”,卫璟比林简年长四岁,今年是四十五岁,“老夫”这两个字,他已经自称了好几年了。   得,原来是吴先生的书迷。   林昭在心里说了一句,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卫璟拱手道:“玉明先生,晚辈今日登门求见,是有事情相求的。”   卫璟面色平静,一边翻看他搬出来的小册子,一边开口道:“是为了林默的事情罢?”   林昭点了点头,咬牙道:“先生,我家大兄受人陷害,蒙受了不白之冤,这件事情先生务必要出手相助,否则不止我越州林氏会声名大损,石鼓书院的名声,也会……”   说到这里,林昭便闭口不言了。   卫璟放下手中的小册子,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又从桌子上翻出了一纸文书,摆在了林昭面前:“林编撰请看,这是我石鼓书院开革林默的文书,不日就将张贴出去。”   林昭低头看了看这份文书,低声道:“可是先生毕竟还没有把它贴出去,不是么?”   卫山长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等衡州衙门那边坐实罪名,这张告示就会立刻贴出去,不管老夫与元达之间的交情如何身后,书院百年的清誉,不能毁在林默手里,更不能毁在我手里。”   “所以这件事情要翻案!”   林昭微微躬身,沉声道:“林昭几乎可以肯定,此事与我兄长无关,只要先生肯帮我,这桩案子,便一定可以翻案。”   每一个时代,都不会缺乏望子成龙的父母。   因此,不管在哪个时代,爹妈都会十分重视教育。   像石鼓书院这种,在整个大周都极有名声的书院,便是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手握这种教育资源,卫璟即便不做官,他的社会影响力也丝毫不低。   尤其是在衡州本地,不知道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要结实他,因此卫璟在衡州本地的社会影响力,绝对是要高过地方衙门的!   天知道这位卫山长,在衡州到底认识多少人!   只要他肯点头帮忙,林默的案子,几乎就一定能够翻过来!   卫璟看了一眼林昭,语气平静:“林编撰凭什么要我书院冒险?” 第二百零七章 推倒重来!   大周境内,林林总总的书院如今已经不计其数,但是石鼓书院可以稳稳排进前五,这也是这位卫山长当年能够放弃官位名禄,安心来衡州治学的原因之一。   以他这个进士及第的功名,再加上石鼓书院山的身份,不要说在一个衡州城里,就是在整个大周,地位也是不低的。   但是身为山长,自然也要维护书院的名声,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卫璟与林简私交甚好同时还是林默老师,也能够狠下心要把林默开革出书院的原因。   他问出的这句话很现实。   凭什么要石鼓书院去冒险?   一个林元达,一个林默,甚至于整个越州林氏,都是不够这么个百年书院去冒险的。   “因为我家兄长出事,九成九是康氏所为!”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卫璟,沉声道:“如果先生置之不理,我大兄蒙冤不说,我家叔父也要声明受损,到时候他老人家说不定回离开长安城。”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卫璟,面无表情:“敢问玉明先生,如果我叔父离开长安,长安城里的石鼓书院一系,还有谁能执牛耳?”   这句话,倒是把卫璟给问住了。   他皱了皱眉头,缓缓说道:“我书院只是一个教书育人之地,虽然多有为官者,但是并无派系,林编撰多想了。”   林昭撇了撇嘴,但是并没有反驳卫璟,而是继续说道:“那我再问一问先生一个问题,如今长安城里但凡是书院出身之人,因为我家叔父的原因,多半都已经投向东宫,假使东宫在储位之争中……落败,这些书院出身的人,应当何去何从?”   卫山长再一次皱眉,但是却没有说话了。   林昭抓住了这个机会,低声道:“玉明先生,我大兄之事,明显是康家人设局,在这个当口,先生如果置之不理,我越州林氏固然会颜面大损,但是石鼓书院,也会自此开始没落,先生信也不信?”   见卫璟仍旧不说话,林三郎又添了一把火,咬牙低声道:“先生,我家叔父一直视石鼓书院为福地,这么些年来,早已经绑在一起,无分彼此,先生就算不看我林家的面子,也要看石鼓书院的面子。”   “我叔父与大兄,俱是书院学子,百年石鼓,不能在先生手里开始衰败罢?”   “好一个伶牙利嘴的后生。”   卫璟拍了拍手,看向林昭,长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林编撰算是说动了老夫,有什么老夫需要老夫的地方,你直说就是。”   林昭闻言大喜,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起身对着卫璟拱手道:“玉明先生,我兄长一案既然是被人陷害,那么一定有层层疑点,经不起推敲的。请先生连同本地乡绅,尤其是……那个孙家,联名给衡州衙门写一封信,要求重审此案。”   前面的话,卫璟都没有什么表情,听到“孙家”两个字之后,他微微皱眉:“孙家死了女儿,恨不能把林默给吃了,绝不可能站出来要求重审此案。”   林三郎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们家作为受害人,反而最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才对。”   他对着卫璟拱了拱手,开口道:“还请玉明先生与孙家的人说,这件事林家无论如何也会给他一个说法,如果真是我大兄所为,我亲自把他绑去孙姑娘坟前杀了与孙家出气!”   卫璟看着林昭,抚掌笑道:“林编撰好大的口气,不知道你最后这一句话,元达会不会认?”   “我今日说的所有话,七叔都会认。”   林昭拍着胸脯说道:“我说的话,便是七叔说的话。”   “那就依林编撰的话来办。”   卫璟开口道:“老夫稍后就写信联络衡州的士绅,争取这几天时间里,写一份万民书出来,如果有必要,我亲自下山一趟去见见那位冯知州,尽量把事情给你办成了。”   林昭心中大喜,连忙对着卫玉明低头行礼:“今日卫公之恩,林家记下了!”   “谈不上。”   卫璟摇头叹了口气:“元达是我师弟,林默是我学生,有这些关系在,老夫能帮自然是应该帮的。”   “这两天时间,老夫尽快给你回信。”   林昭连忙点头。   “有劳山长。”   …………………………   在石鼓书院待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林昭匆匆离开,与几个齐家家将一起,骑马返回衡州城大槐客栈,这会儿已经是正午,等到他们回到衡州城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午后,林昭领着几个齐家家将,在路边随便吃了一顿,然后立刻赶回了客栈。   到了客栈之后才现,世子殿下李煦,被衡州当地的官员请去吃饭去了,林昭没有办法,一边派人去给李煦报信,另一边自己躲在大槐客栈的房间里,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   大概到了下午的时候,李煦拜终于从衡州官员的应酬之中脱身,他连忙赶回客栈,敲响了林昭房间的房门。   “三郎,情况如何了?”   身上略微带了些酒气的世子殿下,站在门口询问。   很快,房间的门就被林昭打开了,他把李煦请了进去,两个人在茶桌两边坐了下来,林昭弯身给李煦倒了杯水,神色平静:“殿下,事情我已经办的差不多了,这件事情别驾陈英会全力帮忙,石鼓书院的卫山长,也答应了我帮忙,一切顺利的话,最多再有三四天时间,这个案子便可以推倒重审了!”   听到石鼓书院几个字,李煦眼睛一亮,抚掌倒:“书院的确是一大助力,我差点把石鼓书院给忘了!这样罢,明日我亲自去一趟石鼓山,拜会拜会这位卫山长。”   林三郎微微摇头,对着李煦拱手道:“殿下,石鼓书院那边我已经说通了,殿下去与不去,不是十分关键,眼下最关键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个如意客栈的店家,伙计以及能够为我大兄作证的证人、证物。”   “没有这些,即便几日之后重审,多半也还会是今日之场面。”   李煦坐在林昭对面,点了点头:“三郎说的不错,你早上让人传回来的书信之后,当时我就让派人去查访如意客栈了。”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李煦开口道:“殿下,事情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孙家的人也不可能同意开棺验尸,咱们能够获得的证据有限,因此这一次重审,咱们的目的,并不是一次性让大兄脱罪。”   林三郎声音严肃,开口道:“而是要让衡州衙门推翻之前的判决!”   “这件事可以慢慢查,甚至可以让长安的三法司派人到衡州来查,只要大兄的罪名没有坐实,便迟早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第二百零八章 事与天听   林昭在李煦的房间里,与他详谈这一次在衡州办事的章程,谈话到结尾的时候,林昭起身,对着李煦微微低头,开口道:“殿下,您上午见到的那个冯知州,可有什么表态么?”   “没有。”   李煦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这个冯知州,已经年过六十了,做完这一任知州,多半就要致仕,他不想惹麻烦,更不想参与长安之事,多半只会公事公办。”   “公事公办……”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如果真能公事公办,事情就简单了。”   他看了看李煦,问道:“殿下在刑部或者大理寺,可认识一些老邢名?”   刑部与大理寺之中,除了大理寺卿尚书等高级官员之外,也有一些做实事的吏员,有时候刑部觉得地方呈上来的卷宗不合情理,或者有不太对的地方,就会派这些人下去,核查案情。   因为常年接触各类案卷,这些人对于案情极其敏锐,如果能请动这些专业人士到衡州来,这个并不复杂的案子,应该很快就会出一个结果。   李煦低头想了想,然后微微皱眉:“我在长安城里无职,三法司的官员倒是认得一些,但是底下的胥吏便不认得了。”   说着,他看向林昭:“三郎的意思是,让三法司下属的吏员,来衡州调查此事?”   林昭点了点头:“术业有专攻。”   “我等到衡州来,只要保住大兄的性命,让这件事得以重审就好,但是其中一些具体的事情……”   林昭摇头苦笑道:“我一个刚从越州出来的毛头小子,对此一窍不通,想来以殿下的千金之躯,也不太可能懂得查案,咱们在这里查,恐怕查上几个月也查不清楚,只能交给这些专业的人去做。”   听到这里,李煦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今天我就给长安写封信,让……太子殿下从刑部或者大理寺调几个人到衡州来,详查此事。”   林昭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对着李煦躬身行礼:“多谢殿下!”   李煦摇了摇头。   “三郎你对我太客气了一些,我是林师的徒弟,便是林家半子,咱们是一家人,用不着这样拘谨。”   林三郎勉强一笑,心中却很不以为然。   且不说你姓李我姓林,即便真的同姓,该守的规矩也得守,宁愿看起来生分一些,也不能去做那种大大咧咧的人,毕竟这不是开玩笑,真的放松警惕了,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得罪这些皇室中人。   与李煦说了大概半个时辰的话之后,林昭才起身告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回了房间之后,他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坐在了椅子上,取出笔墨纸砚之后,一边磨墨,一边细细思量将要写的内容。   想的差不多了之后,林昭把铺好信纸,给远在长安的林简写了封信。   等到他一封信快写完的时候,林二少才从衡州大牢赶回了客栈,推门见到林昭之后,林湛跑两步走到林昭面前,低声道:“三哥你走了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我在大牢里等了你许久。”   林昭写完以后一个字,放下毛笔,回头看向林湛,笑着说道:“我不是说了让你在大牢里陪一陪大兄,我出去办点事情么?”   林二少叹了口气,开口问道:“那三哥的事情办完了么?”   “差不多了。”   林昭把信纸塞进信封里,封好口子,递在林湛的手里,笑着说道:“二郎你去把这信寄给七叔,咱们在越州的事情,就办的七七八八了。”   林湛将信将疑的接过这封书信,正要再跟林昭说些什么,转头便看到林昭已经一头倒在床上,闭目睡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   林二少有些愧疚的看了林昭一眼,拿着手里的书信,转身出去寄信去了。   ……………………   就在林三郎在越州城里,为了自己的堂哥来回奔走的时候,远在长安第皇帝陛下,看着手里薄了几分的小册子,有些不高兴了。   因为这一期的长安风上,不曾刊载西行记。   如今每十天一期的西行记,已经成了老皇帝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他看着手里的小册子,微微皱眉:“卫忠。”   老太监很快出现在天子面前,恭谨低头:“圣人,奴婢在。”   “这长安风上的西行记怎么不见了?难道林家那个小家伙偷懒了不成?”   皇帝虽然召见过林昭,但是对于皇帝来说,一个林昭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他并没有怎么把这个小家伙看在眼里,最多也就是觉得有趣而已,   听到这句话,卫忠连忙低头:“回陛下,编撰司的总编撰林昭,二十天前便不在长安了,多半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西行记才……断了。”   林昭写西行记,其实是有一些存稿的,但是他离开长安二十天,长安风又更新了两三期,就把他留下来的存稿用尽了,编撰司的那些编撰不敢自己瞎写,因此西行记便“断更”了。   “不在长安了?”   圣人微微皱眉:“他不是要参与今年的科考么?如何就不在长安了?”   “回圣人。”   卫忠跪在地上,叩道:“大概二十天前,林三郎与宋王世子,一起离开了长安去往衡州,奴婢最初也觉得诧异,因此派人打听了,他们二人多半是因为林祭酒之子在衡州出了事,赶去搭救了。”   “林简之子……出了事?”   圣人微微皱眉,缓缓说道:“你把这件事,详细说与朕听一听。”   皇帝日理万机,平日里不知道多少事要操忙,因此卫忠在汇报事情的时候,也都是选择重要的事情呈报,像林昭出城以及林默在衡州犯案的事情,虽然不算是小事,但是还够不到上达天听的地步。   当然了,圣上问起,卫忠自然要一五一十的说明白,他跪在地上,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细细说了一遍。   说完了之后,卫忠叩道:“陛下,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林默在衡州吃了官司,林昭赶去搭救,他离京之前,还让务本坊的人与奴婢打了招呼,说他要离京一趟,之后几期的长安风,便不是他在编撰了……”   圣人低头思索了一番,有些不悦的说道:“怎么现在才与朕说?”   “奴婢……”   卫忠颤声道:“奴婢想着这件事情不大,怕扰了圣人,因此便没有提起。”   “衡州……林简之子…”   老皇帝轻声嘀咕了几句,喃喃自语:“就连老五的儿子也去了,有意思。”   他自言自语了几句之后,扭头看向卫忠,问道:“衡州那边的情况,能知情否?”   “能!”   卫忠连忙说道:“他们随行的人当中,有几个给宫里的,宫里可以随时掌握他们的动向……”   “那就好。”   圣人有些失望的合上手中的册子,低声道:“把衡州的案子,以及他们这些人在衡州的经过,详详细细的送到朕的桌案上来。”   卫太监诚惶诚恐,叩道。   “老奴……遵命。” 第二百零九章 善意的提醒   衡州的事情,在林昭四下奔走,再加上林简的关系以及周尚书的书信之后,很快就朝着林昭预期的方向展了,在李煦又一次出面与那位冯知州沟通了一番之后,越州衙门最终决定三日之后重审林默杀害孙家小姐一案。   告示贴出去之后,顿时在衡州城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位孙家小姐,本身就是衡州城里小有名声的美女,她遇害之后,衡州城里的百姓都是扼腕叹息,尤其是在得知“凶手”乃是一个长安贵公子之后,更是同仇敌忾,一心想要让林默这个大公子,替孙家小姐抵命。   因此在衡州衙门贴出这个告示之后,整个衡州城里顿时一片骂声,尤其是衡州孙氏更是气愤不已,一家上下一百多个人,都赶到了衡州衙门,想要向冯知州讨一个公道。   本来各地乡绅,相对都是比较团结的,孙家这种衡州士绅出面,衡州本地的士绅多半都会站在孙家这一边,帮着孙家对抗知州衙门,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除了当事人孙家出面反对之外,衡州城里所有的士绅,都在第一时间保持了静默,没有参与进这件事情当中。   很明显,这是那位石鼓书院的卫山长,起了作用。   不过孙家在衡州的势力不小,本家就有数百人在衡州城里居住,如果算上家里的亲戚,佃户等等,加在一起恐怕要有一两千人,再加上看热闹的衡州百姓,这件事情一个处理不好,知州衙门顶不住压力,重审的事情便会告吹。   林昭与林湛兄弟两个人,在衡州城里观望了整整一天孙家的动向,终于到了傍晚时分,孙家闹事的人散去,林昭兄弟两个人回到了大槐客栈,林昭立刻来到李煦的房间里,对着李煦拱手道:“殿下,衡州城里的局势不容乐观,咱们不能置之不理,不然衡州的官员能不能坚持到重审的那一天,还是未知之数。”   李煦这会儿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喝茶,闻言微微皱眉:“三郎想怎么做?”   “很简单。”   林昭低声道:“殿下你去见一见那位冯知州,尽量稳住他,最少要撑到三天之后的重审。”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既然衡州衙门已经张贴告示要求重审,稳住他们就不难。”   林昭继续说道:“这一次事情,本质上算是我林家与孙家的事情,我代七叔而来,就算是林家在衡州的话事人,我去一趟孙家,见一见孙家人,尽量稳住他们。”   “恐怕不成。”   世子殿下伸手给林昭倒了杯茶水,缓缓说道:“如果是林师亲自到衡州来了,那那些孙家人无论如何也会给他一个面子,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但是三郎你……”   说到这里,李煦微微皱眉,叹了口气:“三郎你年纪毕竟太小了,到孙家去那些人未必就会给你这个面子,恐怕连跟你对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样罢。”   世子殿下开口道:“我与你一起到孙家走一趟。”   他自嘲一笑,开口道:“我虽然无官无职,但是毕竟身上有一个李字,孙家人多多少少会给这个李字一阵面子。”   “这是林孙两家的事情。”   林昭摇头苦笑道:“殿下到衡州来,帮忙镇住那些衡州的官员,已经是帮了大忙了,如果再一同去孙家,就是我林氏以皇权压人,不太合适。”   说到这里,他对着李煦躬身行礼道:“不管怎么样,我先带着二郎去一趟孙家,如果实在不成了,再请殿下出面就是。”   李煦低头沉吟了一番,然后缓缓点头。   “三郎说的也是,不过你多带些人去,如果吃了亏便退出来,等三日之后的重审就是。”   说到这里,世子殿下微微冷笑了一声,沉声道:“整个衡州的士绅都老老实实的没有异动,单单一个孙家,且不说他们闹不起来,就是真的闹起来又能如何?”   “他们闹不过朝廷,也闹不过衙门。”   李煦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但是毕竟皇室出身,从骨子里就有一些傲气,根本没有把孙家这种地方士绅放在眼里。   林昭对着他抱拳行礼,然后退了出去,带着林湛以及十个齐家的护卫,一起离开了大槐客栈。   走到大槐客栈门口,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几个齐家家将,微微叹了口气:“诸位大哥,麻烦你们暂且卸下甲胄弓弩,把刀也留在客栈里,咱们这一次是去跟别人谈事了,不能吓到了他们。”   这桩案子,即便不是林默所为,但是人家家里死了个姑娘,而且……还死的不太光彩,不管从哪个角度上来说,林家都是有些对不住孙家的。   林昭,是个很讲道理的人。   对不住人家,就要好好的跟别人说话。   十个大汉闻言,立刻点头应声,回到屋里卸甲去了,换上了一身普通衣裳,跟在林家兄弟身后,一起朝着孙家走去。   孙家在衡州城里也算是大家族,并不难找,简单打听了一番之后,便打听到了孙家的住处,刚走到孙家附近,就看到这家人的门户上仍旧着悬挂白幡,见到这种情况,林昭微微叹了口气。   算算时间,那位孙小姐遇害,差不多已经过去两个月时间了,到如今孙家依旧挂着白幡,很显然这个小姐在孙家地位不低,几乎一定是嫡生的姑娘。   到了孙家门口之后,林昭从袖子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拜帖,递在孙家门房的手里。   因为这会儿已经是晚上,这个门房也没有看清楚拜帖上的内容,便把帖子收了起来,递到了孙家老爷的手里。   如今孙家的家主,正是孙小姐的父亲,今年甚至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壮年,他收到这份帖子之后,看清楚上面“越州林氏”字样,顿时勃然大怒,怒喝了一声:“召集家丁,带好家伙,与我出门见一见长安的官宦高门!”   这些地方上的家族,一般都极为团结,孙老爷一声令下,整个孙家立刻被动员了起来,没过多久就有几十个家丁连同着孙家的青壮,手里或者持棍棒,或者持一些铁器,甚至还有几个壮汉,手里拿着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藏的长刀,提在手上,寒光闪闪。   孙老爷从自己的房间里找出一柄佩剑,拔剑在手,带着这一百多号人,怒气冲冲的到了孙家门口。   此时,林昭兄弟两个人,正在孙家门口等候,突然间看到孙家的正门大开,一旁的林湛在林昭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三哥,这家人还挺客气,开中门迎接……”   林湛“咱们”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就看到一百多个壮汉从大门口涌了出来,立刻把他们十几个人统统围了起来,各个神情凶恶!   林二少吓得连忙闭嘴,躲在林昭身后,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三哥……”   见到这种情况,林昭心里虽然也有些害怕,但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他看着这些手持火把的壮汉,咬咬牙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前面的孙家人拱手道:“在下越州林氏林昭,前来拜会孙家家长。”   孙老爷手持利剑,往前走了两步,神色不善的看着林昭。   “林氏小儿,你们林家让你来替我女儿性命!?”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眼前的这个中年人,咳嗽了一声。   “孙老爷,在下是朝廷命官…”   他颇为严肃的开口提醒道。   “杀了我,多半是要满门抄斩的……” 第二百一十章 执拗的孙老爷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宗族,乡老等等,才是社会基层的管理人员,也是社会基层的秩序维护者,因此在衡州这种地方,类似于孙家这种家族,是真的有可能出手打死人的。   通常情况来说,他们打死自家孙姓的人,基本不犯法,甚至于两家两姓之间产生了冲突,互殴的时候打死了一个两个人,地方官府也不一定就真的愿意管。   因为这些地方宗族,本就带有一些“社团”性质,如水浒传里所写的那样,一个地主盖一个大庄子,在庄子里养上几十上百个甚至于几百个闲汉,每日里舞枪弄棒。   这些人在庄子里每天练武,当然不会是因为他们爱好武学!   这个孙家,就有一些这种味道。   听了林昭的话之后,孙老爷双目圆睁,怒视林昭:“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们林家人杀了我闺女!”   林昭伸手拍了拍林湛的后背,示意他不要害怕,然后他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孙老爷拱手行礼:“孙老爷,官府已经答应重审此案,这件事是不是我家大兄所为,还有待印证,如果真是我大兄害了令爱,用不着孙老爷多说,我大兄也是死有余辜。”   林昭拉着身边的林二少,对着孙老爷沉声道:“我身边这位,乃是我七叔元达公的幼子,我大兄的胞弟,这番也与我一同来孙家了,如果官府查实,不止我大兄给孙小姐陪葬,他的这个胞弟,也可以一并交给孙家处置,只当是给孙小姐出气,孙老爷以为如何?”   听到这句话,孙家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一旁的林二少的脸色就已经黑了下来,他伸手拉着林昭的衣袖,脸色难看:“三哥,你……”   林昭咳嗽了一声,正要跟他解释,那边的孙老爷便怒须张,喝道:“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后生,欺孙某无知不成?那畜牲的父亲乃是当朝三品的国子祭酒,朝野之中党羽无数!在你们林家面前,一个衡州知州衙门,哪里有什么公允可言?”   他的声音愤怒至极。   “他林元达都没有到衡州来,只来了几个林家的后辈,就能把一个已经定了的案子翻案重审,你们林家真是好大的势力!”   林昭叹了口气,对着这位受害者家属拱手道:“孙老爷,在大周朝,没有人可以公然对抗大周律,在铁证如山的情况下,不要说我林家不行,就是皇族也未必可以,这件案子之所以翻案,乃是因为有诸多疑点。”   “孙老爷应当也不想令爱死的不明不白罢?”   林三郎上前一步,沉声道:“在下今日带着二郎上门来,就是要与孙家分说清楚。”   说到这里,他环顾了一眼四周举着火把兵刃的孙家人,也微微皱眉:“不过看这个情况,孙家似乎不愿意跟我们谈,可即便让你们再闹下去,能改变冯知州三日之后重审的决定吗?”   “你们再这样闹下去,三日之后如果知州衙门审结,家兄无罪,孙家又当如何自处?”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孙老爷手中的常见,冷声道:“你们要像今日一样,提着刀打进知州府,打进长安城么?”   这个自然是不会的。   这个时代大多多子,哪怕是家长的嫡生儿女,单个家族成员在一个家族里,也不会有太大的份量,孙家为了孙小姐闹上几场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真的为了一个女子,去攻打衙门,去造反。   听到这里,孙老爷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最终默默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颤巍巍的把手中长剑归入剑鞘之中,对着四周的孙家家人挥了挥手:“都……散了去。”   他是家长,有他一句话,这些孙家人即便仍旧愤怒,也都各自举着火把,慢慢散去了。   等到所有人走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孙老爷才迈步走到林昭面前,恶狠狠的看了一眼这个少年人:“今日你们林家以势压人,孙某咽下了这个委屈,但是不代表你们家就没有作孽!”   “老天在看着!”   这个痛失爱女的中年人,声色俱厉:“他林元达的好儿子,杀了我家女儿!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在长安城里厚颜称大宗师!”   听到这里,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位孙家家住,全然不相信他女儿不是林默所杀,之所以没有再为难林昭兄弟两人,纯粹是因为不愿意再因为自己的女儿,给孙家招惹麻烦。   如他自己所说,他是屈势,并非屈理。   林昭往后退了两步,对着他作揖道:“孙老爷,我大兄没有杀令爱的理由,我昨天去牢里看望了兄长,他跟我说……他与令爱感情极好。”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开口道:“说句孙老爷不太爱听的话,以我兄长的家世,如果我七叔登门提亲,孙家应该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林昭抬头看了孙老爷一眼,只见他虽然神色不悦,但是并没有开口反驳。   是啊,以林元达几乎是“储相”的身份,他上门向孙家求亲,莫说是要娶一个孙家的女儿,便是要娶两个,孙家都能咬咬牙应下来。   见他不说话,林昭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我大兄与令爱之间,并没有什么障碍,他没有任何理由对令爱下手。”   孙老爷怒哼了一声:“那畜牲酒后乱性,害了我家女儿!”   林昭叹了口气,回头对林二少说道:“二郎,你与大兄自小一起长大,你与孙老爷说一说,大兄酒醉之后是个什么模样?”   林湛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孙老爷抱拳行礼:“孙老爷,我与兄长自小一起在长安长大,我大兄从小甚少饮酒,即便偶有饮酒过量,也是倒头就睡,如同死物,他连酒疯都没有耍过,更不可能酒后杀人了。”   孙家主冷笑连连:“你们自家人,难道还会说那畜牲的坏话不成?”   见他油盐不进,林昭叹了口气,自顾自的说道:“孙老爷久住衡州,可能对长安的事情并不知情,去岁康贵妃的胞弟康东来,因为在长安犯事,在三法司会审之下,被判充军岭南,这件事算是东宫所为……”   “我七叔乃是太子的老师,自然被康家人记恨,林昭几乎可以肯定,衡州之事,一定是康家人所为,意图构陷我家兄长。”   孙老爷依旧板着面孔,一言不。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也就说完了,林昭叹了口气,开口道。   “原本你我两家,应该是结成亲家的,现在却成了互为仇雠局面。”   “无论如何,孙家小姐之死,或多或少是因为我越州林氏,林家不敢推脱责任,在这里我们兄弟代我家七叔,给孙老爷赔个不是。”   说完这句话,林昭拉着林湛一起,对着这位孙家老爷一揖到地。   林二少这个时候也很懂规矩,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给孙老爷磕了个头:“我代父兄,向孙老爷赔不是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孙老爷拱手道。   “如今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应该都在赶来衡州的路上,是非曲直,他们自然会查个清清楚楚,希望孙老爷这三天时间,能够安安心心在家里等着,等候三日之后的重审。”   林三郎面色严肃。   “再闹下去,只会让真正的凶手在背后看笑话。” 第二百一十一章 胸有成竹 不知道是林昭真的劝动了孙家,还是孙家卫不太敢太过分,总之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孙家的人还真没有再继续闹事,老老实实的等到了第三日的重审开堂。 这一次开堂,那位老迈的冯知州曾经派人给李煦送了信,邀请李煦上堂陪审,被世子殿下以自身无官无职婉拒,因此是由林昭与林湛兄弟两个人,陪同林默上堂。 孙家那一边,则是由孙老爷以及孙家的长子上堂。 到了辰时正,这一场官司在知州衙门里开审,作为犯人的林默,在知州老爷的一声令下,被押进了大堂里。 因为孙小姐的案子,在衡州本地影响力大,再加上林默是长安人士,容易引起当地的仇视心理,因此这场案子算是公审,不止有衡州本地的乡绅到场观审,就连一些衡州本地的百姓,也被允许在知州衙门正堂围观。 很快,作为受害人的孙家人也到场,坐在正堂上的冯知州,先是看了看堂下的林氏兄弟,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堂下可是越州林昭?” 到今天,林昭到衡州已经有五六天时间了,不过一直没有见过这位冯知州,闻言他立刻上前,微微拱手:“在下林昭,见过冯知州。” 冯知州点了点头,开口问道:“听闻林公子身有官职?” “蒙圣人恩德,是有个小官。” 林昭微微低头抱拳:“如今任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上不得台面。” 听到林昭这句话,冯知州看向林昭的脸色就有些不太一样了。 要知道,他这个地方上的知州,也不过正五品而已。 大周地方上的知州,一般按照州郡大小,官品是在从四品下到从五品下之间,除却京兆府以及一些比较重要的州府之外,绝大部分的知州都是五品。 而按照朝廷的惯例,京官外放,一般都是原地生升两级或者三级。 林昭的这个总编撰,是从八品上,也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被吏部外放,几乎能够到七品了。 七品官,已经是一个大县手握生杀大权的知县了。 而看眼前这个八品京官的面相,分明是个少年人…… 更重要的是,林昭的那句“蒙圣人恩德”! 也就是说,这个八品官,乃是圣人亲赐的! 想到这里,冯知州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既是有品级的官员,便是本官同僚,便不合适站着了,来人,给林总编搬把椅子过来。” 两边衙役正要去搬椅子,林昭微微摇头,拱手道:“知州大人,林昭如今乃是替大兄辩驳而来,非有职事,只当在下是普通林家人便好,如果我坐了下来……” 大周朝堂上,并不流行“大人”这个说法,往往是直接称呼官职,宰相就叫相公,尚书侍郎等就直接称呼官职,就叫不过“大人”这两个字也有父母长辈的意思,像是知州知县这种父母官,却是可以称呼为大人的。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孙家老爷,继续说道:“恐怕不太合适……” “嗯,是这个道理。” 冯知州点了点头:“那便委屈林总编站一站了。” 说完这句话,这位老迈的知州大人,提起手中的惊堂木,狠狠的拍了拍桌子,声音苍老而又低沉:“堂下林默,两个月前,孙氏小姐死于你房中,前番审案之时,你也默认了杀害孙小姐一事,本来此案应当审结,但是如今又说此案另有冤情,本官亦不能妄断,今日开堂重审,你有何话可说?” 林默此时身上还挂着手链脚链,他跪在堂上,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沉声道:“知州大人,林默本是从长安来衡州求学的学子,因为一次诗会,与孙家大姑娘秋意结识,后来两情相悦,便私定了终生。” “原去岁十一月底,林默本来准备返回长安,与家中父母提起此事,临别之前,秋意从家中跑出来送我,那天晚上我非常高兴,便跟秋意一起喝了一坛酒……” 说到这里,林默表情有些痛苦,咬牙继续说道:“我自小不怎么喝酒,因此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过去,醒来之后,秋意便躺在了我身边……'已经没了脉搏。” 冯知州面色严肃,伸手拍了拍惊堂木,沉声道:“即便你所说的话句句属实,那孙家小姐也可能是你酒后狂所杀,你何以解释?” 林默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我没……” 他正想说自己没有办法解释,一旁的林昭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打断了林默的话,对着冯知州拱手道:“知州大人,这件案子的卷宗,在下曾经看过,当日孙小姐在客店遇害之后,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向衙门报案说孙小姐被家兄给杀了。” 林昭声音低沉:“衙门的衙差赶到的时候,家兄甚至还在熟睡之中,不曾醒来。” “按照常理推算,当时那个房间里应该没有第三个人,那这个报案之人又如何知道那个房间里死了人,并且很确定的知道是我兄长所杀?” 冯知州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看向坐在一边陪审的别驾陈英,陈别驾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缓缓说道:“许是客店里的伙计,看到了客房里的情况,猜测是林默杀了孙家小姐,然后报了案。” 林三郎面色肃然,低头道:“二位大人,这几日林某在衡州,详细查问过出事的那个如意客栈,这家客栈的东家如今已经不知去向,但是店里的伙计,我倒是找到了一个。” “这个伙计说……” 林昭微微低头,沉声道:“他说吉祥客栈的客房,客人住进去之后,多半会从里面闩住,即便是没有闩住,没有客人召唤,伙计也是不可能推门进去的。” 说到这里,林昭扭头看向林默,开口道:“那日大兄与孙小姐在客店碰面,总不至于不闩门罢?” 这话一出,林默立刻满脸通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陈别驾点了点头,开口道:“林公子说的有理,不过仅凭这些,恐怕还不能让令兄脱罪。” 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你们要拿出来,林默没有杀人的证据。” 那一边的孙家老爷听到陈英的这句话,立刻对他投去感谢的目光,然后孙老爷直视林昭,低喝道:“陈别驾说的不错,你林昭说出花来,也要拿出林默没有杀人的证据!” 此时,包括林默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距离在了林昭身上。 林三郎向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气,环顾了一眼四周,面色平静,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一旁的林二少,这会儿手心里都是汗水,他拉着林昭的衣袖,声音颤抖。 “三哥……” “你寻到证据了么?” 第二百一十二章 我没有证据!   此时,整个大堂里,从外面围观的百姓,到衡州本地的乡绅,都把目光放在了这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林家少年身上。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人,面对这种情况,不说紧张的说不出话,多半说话也会有些磕巴,但是林昭不太一样,他此时仍旧神情自若,对着冯知州拱了拱手之后,开口道:“知州大人,林昭目前……”   “还没有证据。”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就连跪在地上的林默,眼神也黯淡了一些。   不过仔细想一想就可以想的明白,这并不奇怪。   林昭一不是柯南,而不是包青天,他也是匆匆从长安赶来衡州,五天时间里,他能够把这件事前前后后了解明白,就已经非常不容易的,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出能够让林默脱罪的关键性证据。   再说了,如果这种证据那么容易被找到,林默压根就不会入狱。   冯知州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话,一旁的陈别驾就皱了皱眉头,缓缓开口:“既然没有证据,林总编何以要求我衡州衙门重审?”   “就是因为没有证据,才需要重审。”   林昭沉声道:“几位大人,我的确没有找到家兄没有杀人的证据,但是现在应该也没有找到家兄杀人的证据罢?”   他这话话音刚落,一边的孙老爷便勃然大怒,喝道:“当时那个客房里,只有这畜生一个人,不是他还能是谁?”   林昭看着这个激动的中年人,缓缓问道:“请问孙老爷,人证何在,物证何在?”   孙老爷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昭继续扭头看向堂上的几个问官,抱拳道:“诸位大人,林某既然没有证据,也就不奢望今日帮着家兄脱罪,家兄可以继续关在大牢里,但是既然衡州衙门没有证据,就不能平白无故给我大兄定罪。”   林三郎的声音铿锵有声:“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已经在路上,等他们到了衡州,有的是时间慢慢查,这段时间不管多久,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我家兄长都会留在衡州,事情一日没有查明,他就一日在这里等着。”   “一旦查出了家兄杀人的证据……”   说到这里,林昭没有再说话,而是扭头看着林默。   林大郎很快明白了林昭的意思,他跪地对着冯知州叩道:“但有查到我杀人的证据,林默自然引颈就戮。”   孙老爷气的脸都红了,他指着林昭怒喝道:“长安来的人去查,自然是向着你们林家!”   这句话一出,包括陈英以及冯知州在内的不少官员,都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这个孙家的家长。   林昭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孙老爷太高看我们林家的,我七叔虽然也算得上是高官,但是他从前在户部,如今在国子监,为官以来与三法司从来不沾边。孙老爷该不会以为,我七叔一个国子祭酒,能指使得动三法司罢?”   中年人怒哼了一声:“你们都是从长安来的,自然官官相护!”   听到官官相护这四个字,正堂上坐着的知州,别驾等,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别驾陈英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孙涟,公堂之上,莫要胡说八道,如果我等真的官官相护,此时你连站在堂上的资格都没有!”   冯知州也看向孙老爷,开口道:“孙家长莫要胡搅蛮缠,你可要知道,因为这桩案子,长安城里的世子殿下如今就在咱们衡州城里。”   “你是衡州人,我等是衡州的父母官,自然是要给你们主持公道的。”   说到这里,冯知州看了一眼堂兄的乡绅,自己堂外围观的乡民,语重心长:“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是公审。”   孙涟听到这番话,脸色有些羞红,他在堂上,对着两个父母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哽咽道:“请两位大人,替我惨死的小女做主!”   冯知州点了点头,扭头看向林昭,沉声道:“林公子,你口中的刑部与大理寺的人,可是奉了刑部与大理寺的文书前来?”   林昭摇了摇头:“不曾,只是劳烦…世子殿下,从两个衙门里请了几个人过来帮忙查案。”   冯知州声音老迈:“既如此,他们查出来的东西,便不一定能够作数。”   林昭微微皱眉:“知州大人的意思是?”   “我衡州也有查案的典吏,捕头,大理寺与刑部的人可以来,也可以查,但是不能让他们自己去查,得让我们衡州的捕快跟着一起去查,这样……”   冯知州声音低沉:“这样查出来的东西,我知州府才会认。”   说着,老知州扭头看了一眼陈英,开口问道:“陈别驾的意思呢?”   当着这么多衡州的乡亲,陈英自然不敢与冯知州反着来,他点了点头,开口道:“冯知州所言乃是正理,我衡州的案子,即便是三法司的人来,也不能尽由他们说了算。”   林昭长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如此,林某请二位大人将此案暂时搁置下来,一切等三法司与衡州官员查出证据之后,再给此事定案,如何?”   听到这话,冯知州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他先是看了一眼在场的衡州乡绅们,然后又看了一眼孙家的家长孙涟,开口问道:“孙老爷以为如何?”   事已至此,孙涟自然不可能再跟衡州的父母官们唱反调,他跪在地上,咬了咬牙:“一切听从大人吩咐!”   听到这话,冯知州与陈别驾对视了一眼,达成默契之后,冯知州便拍了拍惊堂木,肃声道:“人命关天,我衡州不能冤枉了任何一个好人,既然此事别有内情,那么就暂且搁置下来,等有了详细的证据之后,再做定夺。”   说罢,这位父母官一拍惊堂木,低喝道:“来人,将案犯林默押回大牢,择日再审!”   听到这句话,林昭目光闪烁,但是张了张口,还是没有把话说出来。   有了冯知州这句话,这桩案子就算暂时告一段落了,包括孙家在内的衡州本地的乡绅,对这个结果也都没有太大的意见,于是乎在衡州衙役的呼喝之声中,林默被押回了大牢之中,这场堂审就此解散。   堂审散了之后,林昭却没有立刻离开衡州衙门,他在衙门里停留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所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之后,他才从袖子里取出拜帖,要拜见这位知州大人。   很快,他就在书房里,见到了这个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大人,林昭低头行礼之后,也不废话,跟痛快的从袖子里取出了两张一千贯的大通柜坊兑单。   老知州看着眼前的两张单据,大皱眉头:“林总编这是何意?”   “知州大人不要误会,这些钱非是要让老大人在这件事情上徇私,只是有一件小事要麻烦老大人。”   冯知州听到这句话之后,才放心的把其中一张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笑着问道:“不知道林总编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官帮忙?”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的说道:“家兄可以留在衡州候审,但是大牢里的环境实在不像话,我想给他在衡州租个院子,让他暂且住下来。”   冯知州微微皱眉,甚至准备把已经收起来的那张兑票退回来。   林昭见状,连忙开口补充道。   “这个院子,可以交给衡州的衙役看管,算是软禁,老大人以为如何?”   这位知州大人这才松了口气,默默的把这两张兑票都收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三章 奔前程去也   与冯知州见了一面之后,林昭便带着林湛一起离开了知州衙门,走在路上的时候,他回头对着林湛说道:“二郎,等会我给你些钱,你明天在衡州靠近大牢的地方找一个院子租下来。”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问道:“三哥你要在这里长住?你不回长安考试了?”   “我不住。”   林昭微微摇头,沉声道:“你在这里等上几天,过两天风头没这么紧了,就可以把大兄从大牢里接出来,送到这个小院子住下。”   “即便大兄不能离开衡州,要在衡州待审,但是能搬到外面来住,多少能舒坦一些。”   衡州大牢里是个什么环境,林昭兄弟两个人都是见识过的,那天林昭只在大牢里待了小半个时辰,便直欲呕吐,像林默那种官宦公子,自然也受不了。   虽然可能几个月下来,林默已经习惯了,但是能给他改善一些也是好的。   林湛愣愣的看向林昭:“三哥,那衡州衙门能让我们把大兄接出来么?”   “我方才已经跟冯知州打了招呼了。”   林昭笑道:“你弄好院子之后,只管去接人就是,唯一要注意的是,大兄住进院子里之后,衡州这边多半会派几个衙差看着,算是从牢禁变成软禁。”   “那也极好了。”   林湛脸上笑着说道:“那个大牢,着实不是人待的,我大兄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   他看向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对了三哥,你是怎么说动冯知州的?他这样好说话么?”   林昭虽然只比林湛大了一岁,但是论为人处世,要比他成熟太多,闻言伸手拍了拍后者的肩膀,笑道:“二郎你也是自小在长安长大,自然应该明白,这天底下最动人的是什么。”   听到这里,林湛立刻便明白了,他叹了口气,开口道:“三哥,你这一趟花了不少钱罢?”   林昭笑而不语。   林二少继续说道:“三哥你能够跑到衡州来,已经是帮了我家大忙了,这个钱该花,但是不该让三哥你来花,三哥你花了多少钱,等回了长安之后,我让母亲统统补给你。”   说到这里,林湛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我母亲很有钱的。”   林夫人的娘家,乃是出了名的富商巨贾,虽然称不上富可敌国,但是富甲一方绝对没有问题。   林昭笑了笑:“这些事情回长安再说。”   说着,林昭从怀里取出一块金子,递在林湛手里,开口道:“这些钱二郎你拿着,明天去租个院子下来。”   林二少连连摇头:“三哥你已经花了不少钱,不能再让你出钱了,弟弟虽然不富,但是也小有积蓄,再加上母亲临来之前,也给了我一些,租个院子总是够的。”   既然他有钱,林昭也没有要硬往外送钱的道理,他对着林湛笑了笑:“早知道二郎还有积蓄,在长安城的时候,就该多去那家面摊吃上几顿。”   林二少也跟着笑道:“等回了长安,三哥想吃几顿油泼面皮就吃几顿,所有的账都记在弟弟头上就是。”   林三郎微微眯了眯眼睛,对着林湛沉声道:“衡州这边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大兄只要静等京城三法司的人到查案就是,二郎你要在衡州等着大兄结案么?”   林湛点了点头:“兄长还在衡州,我不可能抛下他回长安去。”   说着,他抬头看向林昭:“三哥……要回长安了?”   林昭默默点头,开口道:“今天已经元月二十六了,往年长安科考的时间,也就是二月中或者二月底。”   “我要赶回去参与科考。”   林昭大老远跑到衡州来,一来是为了报答林简的恩遇,二来也是要保住林简这个大腿不会出事,但既然这边的事情已经暂时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就必须要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了。   在长安的时候,他就事先与宫里达成了交易,只要参与今年的科考,几乎一定会取中进士,在这种情况下,他无论如何也要赶回长安去,参与这一次考试!   因为……这个机会太珍贵了。   错过了这一次必中的机会,如果明年卫公公或者宫里不认了,那么他可能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   而且他今年才十五岁,一个十五岁的进士,不止会让他闻名长安城,甚至会闻名天下,有了这份名声,对于他未来的仕途也会有所加成。   林湛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三哥什么时候回去?”   林昭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现已经过了正午,他开口道:“这几天来回奔忙,我也累了,今晚上休息一晚上,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回长安去。”   兄弟两个人商量好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了大槐客栈,这会儿李煦正在客栈门口等着,见林昭两兄弟走过来之后,这位世子殿下立刻上前拉着林昭的袖子,满脸笑容:“三郎今天在知州衙门里,做的漂亮,有了今天的过堂,即便大郎他明天出狱,衡州的乡绅官员,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林昭微微欠身,致谢道:“还要多谢殿下帮忙,不然我们兄弟到衡州来,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三郎太客气了。”   李煦与林昭闲聊了几句,然后开口问道:“今日之后,大郎的案子恐怕要搁置一段时间,三郎要在这里等着么?”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我等不了这么久,明天一早我就要赶回长安去,参与今年的科考。”   “嗯。”   李煦很是理解的点了点头:“科考乃是正途,无论如何不能耽误了,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三郎出城去。”   听到这句话,林昭咳嗽了一声,抬头看了李煦一眼,问道:“殿下还要继续留在衡州?”   李煦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一来二郎他一个人留在这里,恐怕办事不太牢靠,我不好直接就走,先留在这里看看情况,二来好容易到一趟衡州这个斯文汇聚之所,自然应当去石鼓书院住上十天半个月,向书院的卫山长请教请教学问。”   李煦这番话前面一段,没有什么内容,但是后面一段,却有些引人深思了。   众所周知,石鼓书院不止是一座书院,更是一股朝堂势力,这股势力其中一部分在长安城,更多的一部分分散在大周各地,而李煦作为太子一党,甚至是太子的死党,他要去石鼓书院住上一段时间,其中的目的,已经不言自明了。   当然了,因为林元达的原因,长安城里的石鼓书院一系,多半是已经倒向东宫,最少也是倾向东宫的,因此李煦这一趟石鼓书院之行,难度并不是很大。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那在下就预祝殿下,在石鼓山上心想事成了。”   世子殿下笑呵呵的点了点头。   “我也预祝三郎,在今年的常科之中,金榜题名。”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两个问题   就在林昭从衡州往长安城赶路的时候,衡州城里生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被一个齐家的家将以及一个李煦身边的下人记了下来,用四百里加急的度,送往长安城。   当这份厚厚的情报送到宫里的时候,林昭才刚刚离开衡州五天时间而已。   卫太监手里拿着两份两个人送来的情报,详细比对的一番之后,又让司宫台的太监把情报整理了一遍,去除了其中冗余的部分,由这位大太监亲自捧着,呈送到了太极宫里。   此时,圣人正在翻看从朔方以及范阳送回来的情报,见到卫忠走进来之后,有些老迈的皇帝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颇为疲惫的说道:“出乎朕的意料之外,康东平竟然出奇的听话,范阳与朔方将领的对调,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   卫太监弓着身子,站在圣人身边,陪着笑脸:“有陛下您明察秋毫,边关军镇自然不敢胡作非为,如今朔方与范阳对换了节度使,陛下再也不用担心边镇生乱了。”   “是可以睡几个舒坦觉了。”   圣人扔下了手中的情报,自嘲一笑:“不过这也只是权宜之计,管得了一时而已,以康东来的本事,最多五年时间,整个范阳上下,又都会唯他一人马是瞻了。”   到这里,就是敏感话题了,卫忠很懂事的没有插话,而是手捧着情报,低头道:“陛下,这是宫里的人从衡州送回来的消息,请陛下御览。”   听到衡州两个字,圣人来了兴致,伸手道:“拿来与朕看看。”   卫忠连忙上前,把情报递了上去,圣人一边翻看,一边开口道:“那边的大体局势如何了?”   “原本林祭酒的长子林默,几乎就要被定罪送刑部审核了,但是林家兄弟俩以及…宋王世子到了衡州之后,只用了五天时间,就说动了衡州的知州以及别驾,让这桩案子得以重审。”   “如今,林祭酒的那个长子虽然没有脱罪,但是暂时没有了被定罪的风险,世…世子殿下好像是从长安城里,找了几个三法司的人前往衡州查案,估计再有几天,就能够到达衡州了。”   “好本事啊。”   圣人一边翻看手里的情报,一边开口道:“他们这一行人身上都没有官职,只有一个林昭,还是个与刑狱全不相干的小官,几天时间,就能让千里之外的衡州官服把这个案子翻了过来。”   圣人呵呵一笑:“颇有些扭转乾坤的味道了。”   这一次林昭身边带着的齐家家将,以及李煦身边的随从之中,都有宫里的人存在,因此这份情报上把林昭以及李煦等人的言行记录的十分详细,几乎把林昭等人在衡州的那几天时间里生的一切事情,统统记录了下来。   圣人大概翻了一遍之后,微微眯了眯眼睛,淡淡的问道:“卫忠,你送来的这个情报,确定无误么?”   “确定无误。”   卫忠低着头说道:“这是奴婢从两个人送来的情报之中整理出来的,这两个人全然不认识对方,更不可能私下沟通,他们记录的内容大致相同,没有错漏。”   “这么说来,这个林三郎,就不止是会写故事这么简单了。”   圣人放下手中的情报,淡然道:“这一次的衡州之行,老五家里那孩子,只是一面大旗,并没有做什么实事,真正去做事奔走的,都是林简的这个侄儿。”   说到这里,老皇帝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看他做事的手法,一点也不像是刚出国子监的太学生,倒像是个走门路的老江湖了。”   “林编撰这个人,奴婢接触过几次。”   卫忠低着头,开口道:“其人虽然年幼,但是做事谨慎,确实不像是个少年人。”   天子低头看着这份衡州送来的消息,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问道:“林昭他……现在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卫忠连忙点头,应声道:“是。”   “按路程。林编撰回长安,估计还要半个月的时间。”   “半个月……”   老皇帝低头琢磨了一番,又问道:“去岁礼部制科,是什么日子?”   “回陛下。”   卫忠思考了一番,回答道:“大约是二月二十三。”   圣人用手掰着指头算了算,呵呵一笑:“今天已经二月初四了。”   卫忠还没有听明白圣人到底想说什么,那边老皇帝低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去召林简,让他到甘露殿见朕。”   卫忠慌忙点头,下去派人召唤林祭酒去了。   大概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左右,前去国子监召唤林简的太监,才领着林探花到了甘露殿门口,通报之后,大太监卫忠亲自到了甘露殿门口,把林简引了进去。   官做到林简这个级别,见皇帝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早在林简任户部侍郎的时候,便经常受到皇帝的召见,因此这会儿即将见到圣人的林祭酒,面色一片平静,几乎没有任何紧张。   进了甘露殿之后,林元达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御桌后面的圣人拱手行礼:“国子监林简,见过圣人。”   老皇帝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了林简一眼,微微一笑:“朕的探花郎来了,卫忠,赐坐,快给林卿搬把椅子过来。”   林简是二十年前中的探花,那时候就是老皇帝亲自点了他进士第三名,因此林简算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眼前的老皇帝,也是他的“老师”之一。   林简因为这一个多月思虑儿子过度,这会儿已经憔悴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坐下来之后,对着圣人低头道:“未知圣人召唤,所为何事……”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与林卿谈谈家常。”   老皇帝脸上带着笑容,缓缓说道:“听说林卿的儿子,在衡州犯了官司,至今还被衡州衙门关着,此事属实否?”   林简长叹了一口气,连忙从椅子上跪倒在地,对着老皇帝叩道:“陛下,我儿自小在长安长大,臣深知他的性格,绝对干不出什么恶事,因此臣以为,乃是有人故意构陷。”   “构陷不构陷,暂且撇开不谈。”   圣人面色平静,淡淡的看向林简,开口道:“朕……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林祭酒。”   “不敢。”   林简低头道:“陛下请问就是。”   老皇帝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假如你家中的那个大郎,的的确确犯了事,你会如何做?”   林简没有多少犹豫,便低头道:“若此事属实,此等十恶不赦之事,自然应该杀了。”   “很好。”   清楚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后,老皇帝坐在椅子上,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面前的林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假若……是东宫犯了事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暮年的老龙 老皇帝的这两个问题,前者是问家,后者乃是问国。 对于第一个问题,林元达毫不犹豫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是面对第二个问题,这位国子祭酒低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陛下,那要看太子犯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 圣人伸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小错当如何?大错又当如何?” 元达公恭敬低头,开口道:“小错劝之,大错谏之。” “好一个大错谏之。” 圣人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绷着脸说道:“若是太子犯了你家大郎一样的错,手上沾染人命了,又当如何?” 听到这里,林简脸色微变,他低头躬身道:“陛下,犬子有没有罪,尚且没有定论,而太子殿下……更不可能犯下这种罪过。” 老皇帝闷哼了一声:“朕说了,假如太子手里沾染了人命,你林元达会如何?”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跪在了地上,低头道:“臣……会劝而远之。”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圣人盯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国子祭酒,闷哼道:“你们读书人不是常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么?怎么,到了你林简这里,这句圣人之言便不合用了?” 林简跪在地上,开口道:“陛下,容臣说一句有些不敬的话……” 因为探花郎声音低沉:“前工部水部司郎中康东来,手里早已经沾染了人命,而且不止一条,这其中甚至还有朝廷命官一家老小的性命。” 元达公跪在甘露殿里,低声道:“臣斗胆问一句陛下,这康东来,与庶民同罪了么?” 听到这句话,老皇帝勃然大怒,恶狠狠的看向林简:“朕问你东宫之事,你就偏要扯到康东来身上!朕身居地位,需要顾全四方,一些事情只能权衡从事,岂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能够看得明白的?” 元达公跪在地上,低声道:“陛下目光深远,所作所为,臣自然不能全然看明白,但是康东来一案,臣多少也猜到了一些陛下的心思。” “大理寺宣布康东来被流放之后,边关的两个节度使便调换了位置,多半是陛下借着这个机会,逼迫康大将军完成了这件事,陛下这么做,是为了北疆稳定,为了边军安宁。” “这些,臣虽然愚笨,但是多少也可以看出来一些。” 林简声音不停,继续说道:“既然康东来可以因为朝局,不与庶民同罪,那……太子自然也可以。” “太子身为储君,又是嫡长,名正而言顺,为朝廷计,太子也不能轻易受过。” 听到林简这句话,老皇帝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自嘲一笑:“不愧是读书人,不愧是东宫的老师,一番话说出来,连朕也无言以对。” 老皇帝沉默了一番,然后才缓缓开口:“话说道这个份上了,朕也不用拐弯抹角了,你且听着。” 这位须皆白的皇帝陛下,在卫忠的搀扶下从软榻上起身,微微佝偻着身子,迈步走到林简身边,低声问道:“朕问你,你林元达如今是忠朕这个君,还是忠东宫那个储君?” 衡州城林默一案,对于长安城来说,无关痛痒,但是却让这个年迈的天子,产生了深深地危机感,林简的儿子在衡州出了事,长安城这边随便去几个人,就可以让地方官员俯帖耳,轻而易举的把案子翻过来! 而因为这件事情,甚至宋王府的世子殿下,也千里迢迢的赶去了衡州! 足见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宫集团”,已经团结到了一定的地步。 老皇帝现在心里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他不敢肯定,以林简为的这些士大夫,现在是忠于他这个天子,还是忠于太子。 听到这个问题,向来稳重的元达公,也忍不住额头冒汗,他跪在老皇帝面前,声音嘶哑:“臣林简,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臣与东宫私交,也是当年陛下您安排的……” 当初林简初中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做翰林,之后就被选为东宫侍讲,去给太子上课,这才与太子以及李煦,结下了“师徒”的缘分。 说到这里,林简声音颤抖,叩道:“陛下,凡与东宫有私交者,俱是念陛下恩德,绝无他念!” 天子伸手把林简扶了起来,然后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国子祭酒,声音嘶哑:“林祭酒,你说的这些话,朕都记下了。” “你儿子的事情,朕会着三法司的人赶去衡州细查,还你林家一个公道。” 说到这里,天子沉声道:“你记住了,这是朕的恩德,非是东宫的恩德。” “有朝一日,你林元达若是看不分明了,便是自取其祸!” 林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恭敬拱手:“陛下圣训,臣…谨记在心。” “去罢。” 天子挥了挥手,淡淡的说道:“回去之后,跟你的那些同乡,同窗,同学都通个气,让这些所谓的石鼓派,都想想清楚这其中的道理,免得将来真的犯了什么事,再来埋怨朕不教而诛。” 林简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臣……告退。” 说完这句话,林简低着头,恭恭敬敬的走出了甘露殿,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入仕二十年的元达公,也忍不住两股战战,双膝软,步履有些蹒跚的离开了甘露殿。 等林简离开甘露殿之后,老皇帝重新坐回了自己的软榻上,翻了几页书稿之后,自顾自的开口道:“卫忠,你说……这个林简如何?” 卫太监身子也颤了颤,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老奴平日里不怎么接触这些读书人,不过看林祭酒这个模样……”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多半是读了太多书,把立嫡立长的那套规矩死死地记在了心里,因此……才有些偏向东宫,别的……倒没有看出来什么。” 说完这句话,卫忠连忙跪在地上,陪着笑脸:“陛下,老奴可跟东宫没有关系,陛下问起,老奴就说些自己的看法,陛下如果看这些读书人不顺眼,老奴可以让这些石鼓派的人……统统消失在长安城。” 天子闷哼了一声,瞥了一眼卫忠:“若连你也是东宫的人,这个位置上坐着的,恐怕早已经不是朕了。。” 卫忠恭敬低头,开口道:“老奴能有今日的好日子,全凭圣人垂怜,此生此世,绝不敢有二心。” 老皇帝闻言没有说话,而是打了个哈欠,缓缓闭上了眼睛。 卫忠规规矩矩的在一旁候着,正当他以为皇帝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老皇帝的声音。 “去给礼部打个招呼,今年的常科,推迟十日。”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安物与长安人 林昭离开长安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五左右,从衡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元月月底,因为着急赶上今年的常科科考,这一路上林昭赶路十分积极,基本上吃了吃睡之外,就都在赶路的路上。 好在在来的路上,他跟林湛已经吃了不少苦,多少掌握了一些骑马的技巧,回去的路上就没有太过遭罪,虽然路途仍旧颠簸,但是这一次只用了半个月出头的时间,林昭便赶回了长安。 这个时代一个人上路极其危险,因此林昭把他从齐家带着的二十个人,一起带了回来,悄悄的回到长安之后,林昭挥了挥手,对着身后的二十个人开口笑道:“这一趟衡州之行,诸位大哥沿途受累了,既然回了长安城,便不急着回长公主府去,小弟好好请诸位吃一顿酒。” 这些长公主府的家将,多半是齐师道军中退下来的军汉,都喜酒喜肉,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即轰然叫好。 这一次向来抠门的林三郎倒很是大方,带着这些人在安仁坊里寻了一家长安城一流的酒楼,花了差不多二十贯钱,置办了三桌酒席,好酒好肉管够,这些军汉当即大喜过望,推杯换盏之下,几乎个个喝的酩酊大醉。 在这些人喝酒的时候,林三郎伸手拍了拍其中一个还算清醒的汉子,笑着说道:“齐大哥,我还有些事情要你帮忙,你辛苦辛苦,陪我走一趟?” 这个林昭口中的“齐大哥”,就是这一次齐家家将的领头之人,他在长公主府做家将,被齐师道赐了齐姓,算是长公主府一个中上层的“管理”人员。 这人颇为沉稳,听到这话之后,立刻起身,对着林昭笑道:“林公子待我等如兄弟,有事尽管吩咐。” “也没有什么大事,齐大哥跟我走就是。” 现在说完,走出了这家酒楼,在安仁坊附近找到了一家大通柜坊的门面,在柜坊里把五百贯钱换成了金子,又让人把这些金子切成了二十份,提在了手里。 之所以兑成黄金,是因为铜钱太重了。 一贯钱是一千个大钱,差不多有四五公斤的样子,十贯钱就有一百斤,五百贯钱足有五千斤重。 正因为这个原因,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还催生出了一个行当,专门帮一些大商户或者柜坊搬钱。 真的把五百贯钱兑出来,这大通柜坊虽然兑的起,林昭恐怕还要再雇些人来抬铜钱。 按照长安的汇聚,一两金子可以换八贯钱,五百贯钱换成金子,拿在手里也就是四斤重而已,柜坊给了一个装金子的布袋,林昭把这四斤金子提在手里拎了拎,扭头对着身后的汉子笑着说道:“齐大哥要不跟着我一起出来,恐怕我离开柜坊十步,这些钱就要给人抢了去。” 这个齐姓汉子看了看林昭手里的布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林公子这是做什么?” “你们年都没有过,陪着我们兄弟这么远跑了一趟衡州,不能让你们白忙活不是。”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就已经回了酒楼,林三郎从布袋里取出一块块碎金子,每一块大概在二两半左右,兑成铜钱应该是二十二三贯钱的样子。 林昭给这二十个人每人了一块,这些汉子先是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手里的金块,表情多少都有些呆滞。 林昭走到门口,对着这些人拱了拱手,沉声道:“这一路有劳诸位大哥辛苦,这些钱,乃是林昭补偿给诸位的辛苦费。” 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这些人才反应了过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尽快,表情有些呆滞。 有些人甚至激动的浑身抖。 这么大的金块,起码可以换二十贯钱啊! 二十贯钱,即便是在长安城里,也够一家人两年的花销了。 像丹阳长公主府这种天潢贵胄家里,他们一个月的收入,差不多也就在两贯钱左右,这一小块金子,就是他们一年的收入。 很快,他们就都反应了过来,一时间,酒楼里尽是欢歌笑语之声,林昭甚至听到了几个年长的汉子,在商量今天晚上去平康坊找哪个当红的姑娘了。 这些家将里,有些生性开朗,比较会说话的,对着林昭大声笑道:“多谢林公子赏钱,以后再有这种活计,记得再找小的!” 这话一出,这些家将纷纷开口笑道:“正是,正是。” “再有这种差事,兄弟们不要钱也给林公子当护卫!” 林三郎举起酒杯,敬了这些人一杯,笑道:“诸位今日放开肚子喝,只是不要喝多了,不然怀里的辛苦钱给人摸去了也不知道。” 这句话一出,这些人立刻哄堂大笑,林昭陪着他们喝了几杯之后,扭头对着那个齐姓的家将开口道:“齐大哥,账我已经结了,你们先在这里喝着,我有些急事,要回家里一趟。” 这个齐姓中年人立刻点头道:“林公子放心去罢,这里有我照看,出不了乱子。”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我代兄弟们,多谢林公子厚待。” 身为这一次行动的领头人,他心里很清楚,他们这些人是受了齐宣的命令,也就是说,林昭原本是不必给钱的。 因此,他们这些人,对林昭都很是感激。 当然了,他们不知道的是,跟他们一路同行的两个多月的少年人,跟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在这个少年人心里,请人做事,就应该给人报酬。 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离开了酒楼之后,天色已经近了黄昏,这会儿才是二月下旬,傍晚的长安城还是有些冷的,冷风一吹,林三郎的酒意散去了不少,他在安仁坊门口左右看了看,立刻就看到了那家崔家面馆。 看到这家面馆,就等于辨明了方向,林昭在长安住了一年,对城北各坊的路线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当下很顺利的来到了平康坊坊门口,在平康坊即将闭坊的前一刻,进了平康坊。 然后,他就来到了林府大门口,敲响了林家的大门。 林家的门房,对他已经很熟,见到林昭之后连忙开了门,对着林昭连连行礼:“昭公子您回来了,小的立刻就去通报老爷!” 本来,林昭在林家应该被称呼为三公子,但是偏偏林家已经有老大老二,老二还比他小一岁,因此为了不让外人误会,林家的下人就称呼林昭为“昭公子”。 他慌慌忙忙的进去通报,没过多久,林简与林夫人就结伴从里屋来到了前院,见到了林昭之后,即便是元达公,神色也有些激动,他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声音深呼吸了一口气:“三郎,三郎……” 话到嘴边了,这位国子祭酒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有些磕巴的说道:“你……赶回来就好,赶回来就好啊。” 一旁的林夫人,已经泪流满面,她拉着林昭的另一只袖子,哽咽不止。 “三郎,你……” “是咱们家天大的恩人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富婆! 林昭虽然刚回长安,但是他在回长安之前,就已经写了信,把衡州的大概情况说给了林简听,而还在衡州的林二少,也不可能不给父母写信,因此林简夫妇俩,已经知道了衡州的情况。 因此,他们在见到林昭的时候,才会这样激动。 毕竟,这一次衡州之行,林昭先后去见了衡州别驾,石鼓书院的山长,之后又在公堂之上替林默辩驳,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让林家大郎转危为安! 林夫人本就爱子心切,这会儿极为激动,拉着林昭的袖子不住掉眼泪:“这一次若不是三郎,我家大郎恐怕……” “这等恩情,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才好…” 林昭摇了摇头,微笑道:“叔母千万别这么说,侄儿到了衡州之后,其实也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去见了几个人儿子,这其中衡州别驾陈英,走的是吏部周尚书的关系,石鼓书院的卫山长,看的是七叔的情面,至于衡州的那个冯知州,一来给有些惧怕世子殿下,二来也是顺势为之。” “侄儿……最多也就是跑跑腿而已。” 林三郎面带微笑,笑道:“即便侄儿不去,想来二郎也能做成这些事。” 林夫人一边拉着林昭往家里走,一边摇头道:“二郎可不成,他在衡州给长安写信了,信里说他到了衡州之后,便全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见到了大郎之后,整个人都懵了。” “他说他在大牢陪了一天兄长之后,三郎你便已经把该见的人统统见了一遍了。” 这会儿他们三个人已经进了林府的客厅坐了下来,林夫人有些手忙脚乱的给林昭倒茶,林昭坐在椅子上,有些不太适应,苦笑道:“叔母用不着这样客气,咱们是一家人,能给七叔跑跑腿,也是我这个晚辈应当做的。” 林夫人倒好茶之后,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低声叹了口气:“清源兄长真是好福气,剩下了三郎这么一个儿子,我家的两个孩子,要是有三郎你一半灵光,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用每日在家里忧心了。” “好了。” 一旁的林元达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咳嗽了一声,对着林夫人开口道:“三郎刚回长安来,想必有些乏了,夫人你去给他收拾个房间出来,准备一些热水。” 林夫人连忙点头,下去准备去了。 等林夫人走远之后,元达公在林昭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妇人家忧心孩子,所以有些失态,教三郎见笑了。” 林昭连忙放下茶杯,摇头道:“七叔这是哪里话,叔母担心大兄,也是应当的。” 林昭自到长安来,林夫人便对他极好,一年时间里,亲自送了他四五套衣裳,虽然不一定是她亲手做的,但是能有这份心意,已经十分难得。 林昭也一直很尊敬这位叔母。 林元达看了一眼林昭,低头喝了口茶之后,开口道:“三郎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林昭低头盘算了一会儿,开口道:“应该是二月二十八。” 林简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感慨:“按照上元节时钦天监推算的吉日,今年的常科考试,本应该在二月二十七开考,也就是昨天……” 听到这里,林昭心里“咯噔”一下,正要开口说话,林元达顿了顿之后,继续低声道:“可是不知怎么,礼部突然宣布了常科延后十日,到三月初七再开始考。” 他看向自己的侄儿,神色有些复杂:“三郎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昭也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是钦天监改了日子?” 林简摇了摇头。 “钦天监推算出日子之后,便不会再更改了,是礼部无缘无故改了日子,具体什么原因,没有人知道,但是……” 林简看了一眼林昭,感慨道:“但是就结果而论,这延后的十天时间,倒像是刻意在等三郎你回长安来。” “七叔说笑了。” 林昭苦笑道:“我一个太学生,哪里能有让科考延迟十日的本事。” 林简目光闪动,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想起了圣人那张有些老迈的面孔,当即摇了摇头,不在深究这个话题。 他低头喝了口茶,缓缓说道:“不管怎么说,这对咱们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若真因为大郎的事情,耽搁了你的功名,为叔心中也会过意不去。” 说到这里,元达公重重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很是开心的笑容:“好小子。” “你这趟去衡州,做得极好,我这几天想过,这么短的时间里,最好也就是这个结果了,我亲自去,不见得会比你做得更好。” 林昭低头把一碗茶喝尽之后,咧嘴笑了笑:“最重要的还是七叔你的面子够大,侄儿去石鼓书院见那位卫山长的时候,全靠七叔你的名头,他才愿意出手帮忙。” “是吗?” 元达公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之后,笑着说道:“我怎么听说,卫璟那厮,已经把开革大郎的文书都写好了,全然没有准备给我面子。” 林昭也跟着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这位卫先生还是出手帮了忙的,没有他出面,衡州的那些乡绅就是一股巨大的压力。” “你去孙家的事情,二郎写信回来说了。” 林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开口道:“你做的很对,这件事的确是咱们家对不住他们家,毕竟人家家里的小姐,死在了大郎身边,等这件事情过去,我得了空闲,亲自去一趟衡州,向孙家赔礼道歉。” 关于衡州的事情,叔侄俩又聊了不少,最后林昭提起世子李煦去石鼓书院居住,讨教学问的时候,元达公表情凝滞了片刻,然后微微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东宫的势力越大,反而越不安全,只可惜这句话我没法与太子说,我跟他说了,他多半也不会听。” 林简这句话,就连林昭也听得云里雾里,没有经历过甘露殿的那场问话,谁都不太能一下子想明白林简这句话到底在说什么。 林昭张了张口,正想要继续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边的林夫人已经缓缓走了回来,走进正堂之后,她对着林昭笑道:“三郎,我已经让下人烧了水,在你房间里备了木桶,你一路辛苦,快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歇息歇息。” 这一路赶路,确实颇为辛苦,林昭起身,对着林简拱了拱手,行礼道:“七叔,侄儿先去休息去了,等明天再来与七叔详谈。” 林元达点了点头,挥手道:“你去就是。” 林昭正要告辞,一旁的林夫人突然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票,塞在了林昭手里,她一边塞一边开口道:“听湛儿说,三郎你在衡州花了不少钱,大郎的事情劳你四下奔波,已经很麻烦你了,这花销的钱不能让你出。” 她塞完钱之后,笑着说道:“这些钱也不知道够不够,三郎你且拿去,要是不够,叔母明天再给你拿一些。” 林昭还没有回过神来,一叠柜坊的兑票就已经被塞进了他的手里,林三郎看着手里一沓清一色“一千贯钱”的大通柜坊兑票,目瞪口呆。 他咽了口口水。 要听说自己这个叔母有钱,没想到…… 她竟然这么有钱!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一堆书信 林昭接过了这些兑票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拒绝,林夫人便转身走了,他只能拿着这些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房间里已经放满水的木桶,他低头数了数手上的兑票。 一共是……十张。 一万贯钱。 这个数目,不仅远远过了林昭在衡州的开销,甚至过了他的资产总和! 这个时代,家财万贯便可以称得上是富豪了,像这样直接给出一万贯现钱的,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巨富。 林昭数完了手里的钱之后,低头感慨了一番:“先前听齐兄说起,七叔的丈人翁是大周巨富,我还没有什么概念,如今看来,这个周家……” “实在是太有钱了。” 在长安城万贯的,里,家产可能并不在少数,但是能直接拿出一万贯现钱的,就不是那么多了,更重要的是…… 林昭的这个叔母,并不是娘家唯一的女儿,她还有兄弟姐妹,也就是说,她能够从娘家拿到的钱,只会是周家很小的一部分。 林简虽然出身越州林氏,但是当初家里并不是很富裕,与林夫人相识之后,林夫人的娘家周家,先后分别在越州,长安两地给姑爷林简置了宅子,其中越州的那一座宅子,已经被林简赠予了林昭。 越州的宅子还不算特别贵,就是林昭现在也买得起,但是平康坊里的这处林府……至少十万贯起! 由此可见,林夫人娘家之阔绰。 感叹了一番之后,林昭把这些兑票收在了自己的床铺底下,然后脱下衣服,跳进木桶里美美的洗了个澡,接着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的心态虽然是个成年人,但是身体毕竟还是个少年,几个月奔波下来,已经不堪重负,洗完澡之后,便一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等到第二天林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起床整理了一番头,在林府吃了中饭之后,便收拾了一番,准备回国子监去了。 这会儿林简已经去国子监“上班”去了,林昭只能找到林夫人向她告别,见到林夫人之后,林昭拱手道:“叔母,再有七八天便是科考的日子了,侄儿要回国子监备考,特来向叔母告别。” 林夫人闻言,轻声道:“科考还有八天时间,三郎你一路辛苦,不如在家里住上几天,好好休息休息,这几天叔母多弄些好吃的,给你补补身子?” 林昭摇了摇头,躬身道:“叔母不用麻烦。” 他笑着说道:“等侄儿考完了科考,一定来家里好好吃上几顿。” 林夫人知道拗不过他,便摇头叹了口气,亲自把林昭送到了平康坊门口,临别之前,她还开口道:“务本坊里有一家馆子,鸡汤炖的很不错,等晚上,我让他们送一份去国子监给你。” 林昭苦笑着点了点头,向林夫人致谢之后,转身离开了平康坊,径直朝着务本坊走去。 在国子监待了一年,务本坊的路径他早已经轻车熟路,很快进了国子监,摸进了自己的学舍门口。 因为学舍不是他自己一个人住,林昭习惯性的敲了敲门,没想到他刚敲了两声,房门立刻被人打开,一身淡紫色长袍的齐大公子,脸上全是笑容,他狠狠地抱了抱林昭,松开之后笑道:“昨日我家里的那些家将回府,我就知道三郎你今天一定会回国子监来!” 林昭看到齐宣,脸上也露出笑容,开口道:“两个多月不见,齐兄近来可好?” “我好着呢。” 齐大公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看林昭之后,脸色故意沉了下来,开口道:“就是三郎你做事有些不地道,那二十个人既然是我派在你身边的,哪里又要你给他们什么辛苦钱了?昨天家里人与我说起这件事,我差点就让他们把钱全部退给你了。” 林昭也在自己的书桌旁边坐了下来,瞥眼一看,桌子上摆了至少七八封信,其中有母亲林二娘寄来的,也有谢澹然以及谢三元父女俩寄来的,还有一封,是父亲林清源所写。 林昭一边整理这些书信,一边笑着说道:“请人办事,自然不能让别人白跑,不然下次再有什么事情,都不太好意思麻烦齐兄你了。” “这话不对。” 齐大公子开口道:“我让他们去帮你办事,要给钱也该是我来给,哪里有三郎你给钱的道理?” 对于这句话,林昭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整理好了手中的书信之后,对着齐宣开口问道:“今岁常科,齐兄也要应考么?” 听到这个问题,原本只是佯作生气的齐宣,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母亲不许我应考,不过没有关系,开考那天我想办法溜过去就是,反正也不一定能够考中,且考一考试试。” 说完这句话,齐宣看了一眼林昭手里的书信,笑道:“这些书信,是这两个月从越州寄来的,我帮你收下了,一眼都没有偷看过。”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似笑非笑的说道:“不过信封我还是看了的,一共八封信,其中有三封是一个姓谢的姑娘给你寄来的,这样看来,那位谢姑娘对三郎你也算一片真心,不枉三郎你为她放弃了大好前程。” 齐宣一边说话,一边搬着椅子往前挪了两步,靠近了林昭一些,笑道:“将来有机会见到这位谢姑娘,我一定跟她详细说一说,长安城里有个宰相的孙女对三郎你一见倾心,你为了谢姑娘,义无反顾的拒绝了。” 林昭瞥了一眼齐宣,无奈的摇了摇头:“好了齐兄,莫要胡说了,她都没有离开过越州,你这辈子能不能见到她还不一定呢。” “怎么不一定了?” 齐宣拍了拍胸脯说道:“三郎你将来若是成婚,哪怕为兄在天涯海角,也一定会去,到时候还不能见一见弟妹了?” 兄弟两个人开了几句玩笑之后,齐宣突然想起了什么,尴尬的笑了笑。 “对了,差点忘了问正事,你这趟衡州之行,结果如何了?” 林昭这会儿正在整理自己书桌上的东西,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诧异的说道:“齐兄家里的家将,没有跟你说么?” “他们这些人多半大字不识一个,哪里说的分明?” 林昭叹了口气,回答道:“进展的还算顺利,不过案子比较麻烦,一时半会还脱不开身,只能让三法司的人赶到衡州细查,如果这件事与大兄无关的话,估计再拖上四五个月,他就能回长安来了。” “林家的大郎,我曾经见过。” 齐宣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看起来是个忠厚老实的性子,不像是作恶的人,三郎你就放心罢。” 第二百一十九章 催更! 与齐宣闲谈了几句之后,林昭便把手里的书信一封一封拆开查看,其中父亲林清源的书信,乃是询问他在太学的学业,有没有跟得上同窗同学,林清源是个闷葫芦,林昭到长安一年时间,加上这封信,总共也只收到了他两封信而已。 除了问询学业之外,林清源也正式辞了姚江县衙师爷的职位,回到了越州老家,在谢三元手下的故事汇任编撰,算是解了他的离乡之苦。 林昭看完这封信之后,提笔给父亲回了信,内容也不是很长,大概的意思就是他在长安一切都好,父亲不要挂念云云。 接下来就是谢三元的书信,这位谢老板在信里,主要是提了一些三元书铺目前的进展,好消息是一年多时间的努力,如今谢三元已经成功铸成了一套铜模,几乎可以把绝大部分的铅活字统统刻出来,但是解决了字模的问题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油墨。 现有的油墨,都是用来印制雕版的,因此同属木质的木活字可以通用,但是金属字模的铅活字,用起来字迹就会不怎么清晰,甚至不太能够印的出来。 谢三元在书信里说,他已经再越州城找了一些调墨的老匠人,开始琢磨油墨的问题了。 对于三元书铺,林昭还是很上心的,毕竟这个远在越州的“企业”,才是他将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经济来源之一,如果三元书铺没了,他在长安就会成为无根之水。 因此林三郎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提笔给谢老板回了一封信,大致给他指了一些做生意的思路,以及三元书铺未来的展方向,同时再信里问候了一番谢家人。 至于林二娘与谢澹然的书信,前者无非就是表达一些思念之情,以及询问林昭的近况,而后者…… 小儿女书信,不足道哉。 一共八封信,林昭看了半个时辰,回书信却足足回了两个时辰左右,写完了回信之后,林昭又一一检查了回信有没有疏漏,确定无误之后这才把它们一一用火漆封上,准备明天从长安的驿站递回越州去。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林昭抬头看了看,现天色已经全黑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响个不停,回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齐宣,微笑道:“齐兄,这一次衡州之行,多劳你把家里帮忙,如今我回长安来了,请你吃顿饭如何?” 齐宣这会儿正在温书,闻言翻了个白眼,有些无奈的说道:“你不会又想请我吃那家油泼面皮罢?” 林三郎微笑道:“正有此意,实不相瞒,两个多月没有吃到崔家的面皮了,小弟心中倒是想念得紧。” “这会儿,坊门都关了。” 齐大公子再次白了林昭一眼:“你现在跑出去,恐怕要被巡街的坊丁捉起来,扭送京兆府。” 林三郎面不改色,笑道:“那就有些可惜了,齐兄有所不知,这一次七叔家里的二郎,对我佩服的是五体投地,他说了,今后我去吃面皮,尽可以挂他林二的账。” 林三郎呵呵一笑:“等什么时候有空了,我把太学的同窗都喊上,一起狠狠地吃他一顿面皮。” 齐宣这一次头也没有抬,依旧在低头看书,不过林昭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这货在对自己翻白眼。 他正想要开口继续说话,突然学舍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林昭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国子监的衙差,手里拎着一个高高的木制饭盒,对着林昭陪着笑脸,低头道:“林公子,这是方才本坊天香楼送来的,说是有人给您订的饭食,国子监不许外人进来,小的就亲自给您送来了。” 林昭先是微微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中午离开平康坊的时候,自己那个叔母说,晚上让务本坊的一个馆子,给他送一份鸡汤过来…… 林昭伸手接过这个沉重的饭盒,对着衙差点头致谢,然后回到了自己屋里。 这饭盒分四层,打开了之后,最上面一层是一盅金黄色的鸡汤,下面三层都是一些菜色,最下面一层还装了喷香的米饭,林昭把这些菜饭统统摆在学舍里的桌子上,然后扭头对齐大公子笑道:“齐兄,这一次可不是油泼面皮了,快来与我一起,好好吃一顿。” 齐宣咳嗽了一声,扔下了手中的书卷,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尝了一口鸡汤之后,便赞叹道:“味道不错。” 说着,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笑道:“难得三郎你能大方这么一回。” 林大老板呵呵一笑,没有开口分辩。 …………………… 很快,林昭就已经唉长安城待了三四天时间,因为再有几天就要开始科考,这几天时间里,林昭除了在国子监温书之外,还跟着林简一起,提前去礼部的考场看了看,算是提前熟悉了考场环境。 时间很快到了乾德九年的三月初六,距离常科越来越近,就在林昭积极备考的时候,这天傍晚,又有一个不之客,来到了国子监林昭的学舍里。 这是个头花白了老人,脸上也密布皱纹。 林昭见了这个老人之后,不敢怠慢,低头行礼道:“卫公公。” 就连向来有些骄傲的齐宣,这一次也对着这个老人家深深低头行礼:“见过卫公公。” 卫忠连忙对着齐宣还礼,脸上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开口道:“大公子也在这里,长公主可安好?” 齐宣笑着说道:“有劳公公挂念,我母安好。” 两个都跟皇家沾边的人,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卫忠便笑呵呵的开口道:“大公子,老奴奉圣人之命,要与林编撰单独说些话,不知道大公子方不方便回避一些?”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低头道:“如果大公子不方便,奴婢就带着林编撰到静室说话。” 太监本质上是皇帝的家奴,因此不管卫忠这个“大内总管”,司宫台大太监如何位高权重,在面对齐宣这个圣人外甥的时候,他还是毕恭毕敬的。 齐宣立刻起身,对着卫忠行礼,然后笑道:“卫公公来到来了,哪里还能有去静室的道理,你们尽管在这里谈就是,我今晚上回家里去住。” 说到这里,齐宣很痛快的离开了这间学舍。 唯一一个舍友走了,林昭有些无奈的看向卫忠,苦笑道:“卫公公,您何等身份,干什么非要亲自来寻我一个小小的太学生?” “圣人吩咐的,咱家自然要替圣人办好差事。” 说完这句话,卫太监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取来了几张白纸,铺在在林昭面前,开口道:“林编撰,圣人说了,让你尽快写出西行记后续内容,由咱家先送到宫里去。” 说到这里,老太监声音平静。 “圣人还在宫里等着看呢。” 第二百二十章 还是带图的   林昭离京两个月左右,长安风上刊载的西行记,已经断了两三期,不少一直在“追更”的长安百姓,对此颇为不满,甚至还有些有点门路的人,知道编撰司隶属国子监,还跑来国子监闹过。   当然了其他人“催更”都不怎么要紧,林昭大可以躲在太学里埋头不理,但是皇帝亲自来催更,这就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了,林昭先是低头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白纸,又抬头看了看卫忠,苦笑道:“卫公公,我刚回长安不久,再有几天就要考试了,哪里有什么心思写这个……”   “考试的事情不着急。”   卫太监淡淡的说道:“这一次常科的主考是礼部往事浪,圣人已经给我打过招呼了,等考完之后咱家会亲自去见一见王侍郎,把先前许给你的功名给你。”   说到这里,卫太监缓缓说道:“现在,林公子只需要专心把西行记写出来就是,圣人在宫里等着看。”   林昭对着卫太监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卫公公,据我所知,这科考都是要糊名的,便是主考在未曾排定名次之前也见不到人名……”   卫公公闷哼了一声,瞥了林昭一眼:“少年人用不着耍心眼,该给你的自然会给你,你今日老老实实写西行记就是。”   他用手指着那些白纸,声音平静:“记得要亲自抄写,不得偷懒。”   说完,卫太监背着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咱家现在要去外面办点事,两个时辰之后咱家来国子监取。”   说完,老太监扬长而去。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伸手挠了挠头。   这个时代,虽然有糊名,但是想要作弊并不难,最简单的就是通过门路提前得知试题,然后再找个已经中了进士的,提前写好,自己默背下来,这种作弊手法是最天衣无缝的法子,只要泄题的事情不暴露,基本上查不出来。   除了这个之外,还会有人提前与考官约定好,在试卷上做一些记号,比如说开头写固定的四个字,再比如说约定第一页第十七个字与第二十七个字写上固定的某两个字。   这种就会有迹可循,容易露馅。   眼见考试将近,刚才林昭喊住卫公公,就是为了从这位大公公嘴里套出一些“考题”,或者说套出几句“记号”,从而能……作弊成功。   但是不知道是卫公公没有听明白,还是林昭没有说清楚,这位老太监竟是一言不转身就走了。   “难道作弊这种东西……不需要我配合就能成?”   林昭暗自嘀咕了一句,伸手挠了挠头,看向了自己桌子上的白纸,摇头叹了口气:“身为天子,不好好治理国家,却沉迷小说,沉迷小说倒也罢了,居然还派人催更……”   吐槽了一句之后,林三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从自己书桌上翻出最近一本刊载了西游记的长安风,先看了看自己上次写到哪里了,然后磨了磨墨,开始沿着上次未完待续的部分,继续写下去。   虽然不需要自己构思,不怎么耗费心神,但是毛笔字毕竟不如后世键盘那么方便,写了一个多时辰,一共也才写了四五千字而已。   毕竟要写给皇帝看,林昭不敢写的潦草,只能工工整整的写,不过刚开始的时候字迹工整,写着写着也就略有些潦草了。   写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林昭手酸的不行,起身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出去从编撰司抓一个编撰过来帮他写稿子,突然瞥眼看到了自己写在白纸上的字迹,心中一动。   那个老太监临走之前……   似乎让自己亲手抄写…?!   突然间,林昭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刻心神大振,就连手臂的酸痛也减退了不少,再一次提起毛笔,也不敢再潦草写字,而是用平日里誊录的度,规规矩矩的写字。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左右,老太监去而复返,进了林昭的学舍之后,瞥眼看了看正趴在桌子上,规规矩矩写字的林昭,他伸手捡起林昭已经写完的书稿,拿在手里翻了翻,瞥见林昭字迹渐渐潦草,过了几页之后又突然工整起来,卫太监脸上又露出了那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   “算你聪明。”   他等到林昭把手里的那页纸写完之后,便把这些稿子统统收了起来,按照先后顺序排好,捧在手里,然后瞥了一眼林昭,语气平静:“记着,应试的时候,就用这个字迹写。”   听到这这句话,林昭心中一块大石落下,他果然没有猜错,老皇帝的意思是让自己用字迹作弊。   不过他还是在心里暗自吐槽了一句。   果然是科考初兴的王朝,科场的种种规矩还没有完善起来,连专门誊录试卷的人都没有……   没有记错的话,另一个世界里,试卷弥封誊录的规矩应该在北宋时期,便建立起来了。   说完这句话,卫太监捧着这些书稿,转身就要离开,林昭连忙用毛巾擦了擦手上沾染的墨迹,把他送了出去。   一路送到国子监门口,已经有一顶轿子在等候卫忠,卫太监上轿子之前,回头看了林昭一眼,轻声道:“因为你写的西行记,圣人最近对这些话本颇为有兴致,据咱家所知,除了西行记之外,林公子你名下的那座印刷作坊,似乎还印了一本别的书出来。”   说到这里,卫忠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咱家前几天拿到了一本,林公子你说,要不要送到圣人面前去,交给圣人看一看?”   听到这句话,林三郎瞬间额头冒汗。   他名下是有一个作坊,乃是从东宫手里要过来的,那个作坊目前,只印过一本书……   周昌明的《玉齐春》!   他对着卫忠连连摇头:“卫公公,那书……乃是秽书,万万入不得圣人法眼…”   “原来林公子也知道那是秽书。”   卫太监看了一眼林昭,缓缓说道:“那林公子还大肆印,在长安城里售卖?”   “不是我写的。”   林三郎面色严肃,摇头道:“学生只是帮着旁人印而已,书中内容,我一眼也不曾看过!”   卫公公似笑非笑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弯身走进了自己的轿子里,就在轿子将要离开之前,里面传来了卫忠的声音。   “咱家买到的那本,还是带图的。”   说完这句话,这顶宫里的轿子被四个轿夫抬了起来,离开了国子监。   林三郎站在原地,一阵初春的寒风吹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愣神了片刻之后,才转身走回了国子监,一边走,一边小声嘀咕。   “回去之后要好好翻一翻大周律,看看…”   “印书犯法不犯法…” 第二百二十一章 贡院   当初林昭帮着周昌明印书,有一部分原因自然是为了挣钱,但是这个时代信息流通以及商品流通的度太慢,一个生意基本上只能在一个地方展开,也就是说这本书即便写得再好,覆盖范围恐怕也只只有一个长安城而已。   等林昭把书传出长安城,外地恐怕早已经开始印制盗版了。   因此这本书固然有收益,但是收益并没有特别多,林昭花了一百贯钱从周昌明手里买下了这本书,随后又把印出来的书交给周德,齐宣两个人,在长安上层圈子里卖,刨去印刷的本钱以及给两个舍友的分成,前前后后这本书加起来,估计也就挣个一两百贯钱而已,勉强挣了一倍。   这么点钱,已经不怎么被林昭看在眼里。   他印书的最主要目的,是想从多方面垄断长安的“文化业”,这样以后慢慢做大的,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引导民意,改变民心。   当然了,这东西究竟犯不犯法,林昭还真没有仔细琢磨过,还真得去好好翻翻大周律,不然哪天被京兆府给逮进去,麻烦可就大了。   这个时代并不会留案底,甚至如果是因为直言敢谏冲撞了皇帝获罪入狱,反而会留下美名,但是如果是因为卖……秽书被下狱,那一辈子的名声也就毁了,将来即便中了进士做了官,恐怕也要被人耻笑一辈子。   想到这里,已经回了学舍的林三郎暗自下定了决心。   “以后无论如何,不能再印这种书了,即便不出事,难保不会被人捉住把柄,将来要用这个拿捏我。”   想到某个猴子因为“弼马温”三个字,被耻笑了大半辈子,林昭便背脊寒,等到他将来做了官,要是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一句“贩秽书的”,恐怕那时候的林大老爷要被恶心个半死。   “嗯……”   林三郎坐在自己的书桌旁边琢磨了一会儿,小声嘀咕道:“得想个法子,把这件事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推到那位韩公子身上。”   西行记更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进入后半部分,预计到乾德九年的年中就可以更完,如今林昭手下的那个印刷作坊,正在筹备印制整本西行记,等到长安风这边连载完,那边立刻就能出书,一来能够赚不少名声,二来钱也能挣上不少。   而如今韩县令的幼子,就在林昭的印刷作坊里做事,还是管事的,这位韩公子这几年荒废了学问,想要考学做官已经希望不大,最大的可能是朝廷看在他父亲惨死的份上,给他荫一个散官,基本上没有什么前程可言,这桩事情安在她的头上,也无伤大雅。   想到这里,林昭眼珠子转了转,已经在考虑把那间作坊正式出手转给韩参的事情了。   ………………   这边林三郎正在因为那本书而忧心,另一边的卫太监已经坐着轿子从朱雀门进宫,很快来到了甘露殿里,他先是把林昭的书稿呈在了皇帝面前,然后恭声道:“陛下,林编撰已经把后续的内容写了出来。”   老皇帝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这份书稿,他随手往后翻了几页,便看出了林昭先后字迹的变化,老皇帝扭头看了一眼卫忠,淡然道:“是你点醒了这小子?”   卫忠摇了摇头,开口道:“陛下,奴婢前前后后只字未提字迹的事情,是林编撰自己想明白的。”   “好小子啊。”   圣人把书稿翻到了第一页,一边看书一边说道:“这般机敏,已经过不少朝中大臣了。”   说着话,他往后翻了一页,开口问道:“这个小林昭,今年多少岁了?”   卫忠低着头说道:“回陛下,林编撰应该是承平六年生人,今年是十五岁。”   “嗯。”   老皇帝点了点头,叹息道:“只可惜年纪太小了一些,不然倒是可堪一用。”   卫太监连忙低头,陪着笑脸说道:“陛下春秋鼎盛,若要用他,还有大把时间调教。”   老皇帝这会儿正在看西行记,闻言没有动弹,也没有说话。   卫太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笑道:“其叔林元达十九岁中进士,传为神童,如今这个林昭十五岁就要中进士了,这叔侄二人,将来一定会传为本朝佳话。”   “好了,莫要说了。”   皇帝陛下大手一挥,开口道:“朕要看书,你先退下去罢。”   说完这句话,皇帝放下书稿,看了一眼卫忠,低声道:“最近一段时间,东宫那边一直很安生,也不知道在琢磨一些什么,你去查一查,把详细情况送到朕这里来。”   卫太监恭敬叩:“奴婢遵命。”   …………………………   很快,时间就到了乾德九年的三月初九,礼部常科开考的日子。   大周的科考,时间为两天,是诸科混考,像是明经科第一天就是贴经,第二天时策,进士科比明经科要多一个诗赋,具体时间要自己安排。   天色还没亮的时候,林简夫妇就在国子监门口等着,见林昭从国子监出来之后,林夫人一把把他拉上了马车,递给他一个厚厚的食盒以及一个红色的篮子篮子,食盒里是一些提前准备好的食物,而篮子里则是考试要用的笔墨纸砚。   因为贡院禁止带片纸进去,因此林夫人给他准备的这些东西里,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林昭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明明是他参与科考,但是事先基本上没有买任何东西,全靠这个有经验的叔母帮他准备好东西。   下了马车之后,夫妇两个人一路把林昭送到贡院门口,这会儿天色仍然还是黑色的,距离辰时贡院开门,恐怕还要有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   即便他们来的这么早,可贡院门口仍旧挤满了人,林昭甚至看到一些人带着被褥睡在贡院门口,显然是昨天晚上就在这里睡的。   到了距离贡院还有几丈的距离,林简夫妇这才停下脚步,不再相送,林夫人拉着林昭的袖子,嘱咐道:“三郎聪慧,考试我倒不怎么担心,唯一要注意的就是一些避讳,多检查检查,千万不能写错了。”   所为避讳,就是皇帝的名字以及皇家列祖列宗的名字,不能写上去,即便非写不可,也要用异体字去写,不然真的在贡院考试里犯了什么忌讳,白考了不说,可能还会获罪。   另一边的林简,则是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小子,这一次放宽心去考就是,你才十五岁,只当是来熟悉熟悉贡院就成。”   林昭笑着说道:“都到了这里了,七叔还不传授我一些考学的绝招?”   “绝招就是平常心。”   元达公笑道:“当年我科考的时候,便是无知无畏,全然不觉得自己能中,结果好巧不巧,竟然就真的中了。”   叔侄俩一边聊天,一边四下观望,林昭左看看又看看,始终没有见到相见的人,他在心里暗暗嘀咕。   齐宣……该不会关键时候出不来了罢?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家有逆子   林简夫妇俩在贡院门口,陪着林昭待了一个多时辰,好容易到了辰时之后,贡院开了大门,宣布学子排队入试之后,这对夫妇俩才嘱咐了林昭几句,转身离开。   林昭跟这两人告别之后,便老老实实排队去了,等到他站进队列之中后,又左右看了看,仍旧没有看到齐宣的身影,他微微摇了摇头,心中暗自感慨。   对于他来说,科考无疑是进身之阶,是登天之门,但是对于齐宣来说,参与科考反倒是自甘下流,毕竟他只要老老实实接过父亲的班,将来不说做大将军,做节度使,最起码做个三品将军绝对没有什么问题,而如果走文官这条路,反倒是坎坷重重。   且不说中进士艰难,即便是一年只取二三十个甚至一二十个的进士,一百个人里,恐怕也只有寥寥几人能够做到三品。   想到这里,林昭便不再去想齐宣的事情,而是安心排队。   此时,在他身边排队的人,或者是国子监的同学,或者是各地节度使,官府举荐上来的学子,亦或是地方上有功名的举人,一眼望去看不到边,最少也在千人以上。   相对于同龄人,林昭最大的优势不是在于聪慧,而是在于耐心,尽管队伍排的很长,林昭仍旧悠哉悠哉的排着队。   从辰时初大概排到了辰时正左右,林昭终于进入了贡院的大门,此时贡院门口,足有十多个衙差,正在层层安检,林昭大大方方的张开双手,让这些人搜身。   这个时候科考制度还不算太过严谨,最起码不用脱衣裳,这些人检查了林昭身上以及饭盒里的东西之后,很快就被放了进去。   因为参考的人数太多,主考官也不方便进行什么训话,进了贡院,核实的身份之后,林昭便在衙差手里领到了自己的号牌,被安排进了自己的号房。   号房里很是简陋,除了一把长凳,一张桌子之外,还有一个颇为简陋的床铺,作为休息之用,当然了,必不可少的还是……床位的一个马桶。   未来两天时间里,吃喝拉撒都要在这个房舍里度过,唯一让林昭赶到欣慰的是,这个马桶还给配了盖子,这样一来倒也不至于会芬芳四溢,影响他考试的思路。   打量了考舍的环境之后,林三郎便把林夫人给他的篮子以及饭盒放下,坐在长凳上活动了一番筋骨。   相对于此时此刻考场里其他战战兢兢的学子来说,林三郎的心情无疑是很轻松的,因为……   嗯,他已经提前被录取了。   虽然这对于其他学子来说并不公平,但是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没有太多公平,此时贡院里这么多学子,找到门路作弊或者自己作弊的,绝对不止林昭自己一个人,林昭跟这些“同行”最大的不同是…   他走通的门路,是最高的,也是最安全的!   在考舍里坐了一会儿之后,便有衙役下了一沓白纸作为稿纸,但是试题还没有放,因为礼部人手的原因,往常来说要到第一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才会下试题。   见到了稿纸之后,一直枯坐无聊的林昭,终于有了事情可做,他很快磨好了墨水,提起毛笔开始沿着上一次给皇帝的稿子续写,写了大概一个时辰时间,又写满了几页纸。   等到衙差下试题的时候,看到林昭手边密密麻麻的写满字的草稿纸,瞪大了眼睛,差点以为有人泄题,要把林昭抓起来,直到他看清楚林昭所写的内容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把写了试题的几张纸,放在了林昭的桌子上。   贡院考试的规矩,一般是贴经十道,策论两篇,诗赋一篇。   第一天是给贴经以及第一篇时策,第二天是给第二篇时策,以及诗赋各一篇。   拿到了试题之后,林昭很快接过来看了看。   前两张纸都是贴经,这几年时间,林昭读书还算刻苦,四书五经被他背的烂熟,一眼看过去这些圣人文章他都读过,当即松了口气,然后翻开时策那一页,只见那一页的题目,只有短短八个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看到了这个题目之后,林昭咬着毛笔,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句:“好宽泛的题目。”   这八个字,几乎就是诸夏帝制时代的核心,要细说起来,几天几夜也不一定能说的完,就考场上来说,题目给的越精准,越容易破题,容易下笔,像这种太过宽泛的题目,从哪个角度都可以入手,万一自己的想法与考官的想法不合,即便是写的花团锦簇,也要名落孙山。   因此,今年的这个题目,是极难的。   如林昭所想,衙差刚刚完题目,各个考房之中便传来一阵哀嚎之声,紧接着巡逻的礼部衙差便高声大喝:“噤声!”   “再有大声喧哗者,立时逐出贡院!”   这话一出,这些“考生”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唉声叹气的开始倒水磨墨。   相比于这些人来说,林三郎要轻松太多了,毕竟对于他来说,只要写出的东西不是差的过分,这个进士功名便十拿九稳,即便运气太差,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是宫里对不住他,到时候即便皇帝不补偿他点什么,那个老太监应该也抹不开脸,多少要给林昭送点东西。   他从林夫人给的食盒里取出一块酥饼,放在嘴里啃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捡出一张稿纸,开始书写贴经的内容。   此时,是大周乾德八年三月初九午时。   贡院之中,不知道多少学子下笔如飞。   即便是对于长安城来说,每一年的礼部科考也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此时不仅礼部上下的官员在贡院里忙活,就是京兆府也派了差役过来,维护贡院附近的秩序。   贡院之外,送完林昭的林简夫妇两个人,坐上了自己的轿子准备离开,刚转过一个胡同,忽然看到了一顶紫色带黄的轿子,看清楚轿子上的标记之后,元达公微微皱眉,对着身边的夫人低声道:“是丹阳长公主府的轿子。”   林夫人轻声道:“老爷,先前三郎受伤的时候,长公主曾经上门探望过,如今碰到了,应当下去与她打个招呼才是,不然以后见了面,脸面上过不去。”   林简点了点头,带着夫人一齐下了轿子,对着这顶轿子拱手行礼:“国子监林简携夫人,见过长公主。”   “妾身见过长公主。”   这顶轿子很快停了下来,穿着一身青色宫装的丹阳长公主,从轿子上走了下来,对着林氏夫妇还礼,笑道:“元达公与夫人太过客气了,应该是丹阳向贤伉俪见礼。”   林元达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长公主如何到贡院来了?”   丹阳长公主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摇头道:“家有逆子,不说也罢。” 第二百二十三章 持节者多,尽力者少   第一天,林昭拿到试题之后,只用了两个时辰左右,就把该答的内容统统写了出来,当然了,即便是林昭,也是不可能直接写在答卷上的,他认真检查了错字以及需要避讳的字之后,才把试卷规规矩矩的誊录在试卷上。   写完了试卷之后,林昭吃了些东西,天色就已经黑了,这房舍的环境虽然极差,但是该睡觉还是要睡觉,不然没有精力应对第二天的考试,林昭打了个哈欠之后,便躺在这张木板床上,缓缓睡去。   因为睡得很早,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醒来之后看了看天色,现估计刚到五更天,只不过天色虽然还早,贡院里的衙差依旧在巡逻,不时有考生出声音,还会被这些衙差出声喝止。   林昭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觉,便干脆盘坐了起来,闭上眼睛,按照先前赵籍交给他的吐纳法门,开始冥想。   当初赵籍按他大哥赵歇的吩咐,到林昭家里传授了他一两个月的功夫,但是只教了两套最基础的法门,一套是站马步的功夫,一套是呼吸吐纳的法门。   这两套功夫,前者林昭在越州的时候还天天习练,但是到了长安住进国子监之后,便不怎么方便了,毕竟一个太学生每日起来扎马步,会让别人笑话。   但是呼吸吐纳的法门,林昭却是每日都在练的,倒不是指望这东西能够练出什么内力,而是按着这个法门呼吸吐纳,会很容易进入空冥的状态,冥想一个时辰,有时候就可以抵过一晚上的睡眠。   当林昭从冥想状态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贡院里的衙差也多了起来,没过多久,他还看到几个衙差把一个作弊的学子揪了出去,那人吓得浑身颤抖,连裤子都湿了一片。   大约到了辰时正,衙差们正常放第二天的试题,不过这一天的试题就有些不太一样了,明经科的题目中不带诗赋,而进士科除了时策之外,则是要诗赋各写一篇。   林昭拿到试题之后,打开看了一眼,就看到时策的题目,只有短短两个字。   边患。   通常来说,常科的两篇时策,第一篇都是给一个像昨天那种关于经义的题目,而第二篇则大多是关于时事,昨天的题目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于是今天的题目,便是切切实实摆在大周面前的家国大事。   边患。   大周的边患,乃是一个困扰朝廷多年的问题,倒不是说打不过外族,而是打不死外族。   除却西边的宿敌吐蕃之外,北边的突厥也与大周互相厮杀了一百多年,更让朝廷头痛的是,近几十年来,北边的契丹人也渐渐兴起,也开始扰边。   为了应付这些边患,朝廷才开始在各边镇设下了十位节度使,而后为了让这些边镇拥有足够的反应能力以及战斗能力,朝廷给了各节度使极大的自治之权。   这个法子最初是极好的,各地边患都得到了有效的遏制,但是解决了边患之后,这些节度使也开始慢慢做大,渐渐的这些边疆的军镇,也成了边患之一。   这的确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限于这个时代的信息沟通能力,以及交通运输能力等诸方面的限制,朝廷很难对边疆实现真正的控制。   另一个世界的赵大,为了解决节度使割据的事情,把朝廷建设成了鸡蛋模样,除了边军的一层壳之外,各个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抵抗力,全靠身为“蛋黄”的朝廷中央禁军,这就导致了有宋一朝,战斗力极其低下,甚至在开国初期,也没有打得赢契丹人。   而到了明朝,某位朱姓老板很是天真的把自己的儿子们分封到各地,替老朱家看场子,结果他死翘翘之后,仅仅四年时间,江山就被朱老四给篡了。   朱老四给出的答案是,既然边疆距离京城太远不好指挥,干脆就把京城搬到边疆去,于是乎大明的国都就被搬到了距离山海关只剩下三四百里的地方。   面对这个贯穿了几千年的问题,即便是林三郎也不禁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不知道应该如何下笔。   就目前来说,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把“哒哒哒”给搞出来,可是以林昭的本事,去钻研一辈子,弄不弄得出来都是未知之数,更何况在没有弄出来之前,大家只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思来想去,林三郎薅了自己好几根头,最后才提笔在纸上写下了这么几个字。   持节者多,尽力者少。   这个提纲,其实只能说是指明了问题,但是并没有给出一个解决的办法,现在谁都知道解决的办法是把各地节度使兵权收归朝廷,但是这是一件绝难的事情,当今的圣人去做,也不一定能够做得成。   一个不小心,还会给朝廷引来大麻烦。   不过林昭已经走通了“门路”,只要中规中矩的写上这么一篇文章,不至于说不过去就好,反正他已经内定了一个进士名额,用不着为了皇帝头痛的事情,再去耗费心神。   简单写了一篇草稿之后,林昭翻开第二张试题,只见上面只有一个端端正正的字迹。   孝。   这个题目就很简单了,意思是要以孝道为题,诗赋各写一篇。   对于赋,林昭一时半会还拿捏不准,需要自己去临时写上一篇,但是关于孝的诗,林三郎可再熟悉不过了。   甚至于在看到这个题目之后,他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喃喃自语:“东野先生,这一次恐怕要抄你一抄了。”   ……   有了答题的思路之后,大概用了两个时辰左右的时间,到了中午左右,林昭就已经在两张试卷上誊录完毕,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之后,林昭停笔吹干墨迹,然后看向自己写下的这几张试卷,微微有些失神。   “几页薄纸,些许墨迹,便能有一世富贵,真是奇也妙也。”   感叹了一番之后,林昭叠好试卷,左右看了看,现并没有一个人交卷。   如果林昭是自己答题,没有走后门的话,这会儿他多半会毫不犹豫的交卷走人,但是既然……走了后门,那就要尽量低调一些,做第二个交卷第三个交卷的都行,就是不能做第一个交卷的人。   很显然,大家对于自己的人生前程都很在意,林昭从中午一直等到了傍晚,甚至趴在桌子上睡了两觉之后,才等到了第一个交卷的学子。   有了第一个交卷的,很快就有第二个,片刻只见已经有七八个人从考房里走了出来,向衙差交了卷子。   林三郎不再犹豫,收拾好东西之后,很潇洒的把卷子丢在了衙差手中的木盒里,扬长而去。 第二百二十四章 我上面有人! 出了贡院之后,林昭忍不住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过了许久之后,才缓过来。 那个牢房里环境恶劣只是一方面,最让林昭受不了的,就是摆在房间里的马桶。 那个马桶,是没有人给你倒的,两天时间里的秽物统统在里面,虽然有盖子可以遮掩一些气味,但是整个贡院里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气味何其难闻? 好在现在还初春,天气不热,要是到了夏天考试,林昭估计自己是绝对撑不了两天的。 大口呼吸了好一会儿之后,林昭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才清醒过来,他刚回过神来,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三郎,可好些了?” 林昭连忙抬头一看,只见林夫人就站在他的旁边,面带微笑:“当年你七叔从贡院里出来的时候,也是你这番模样,不过他比你还要狼狈一些,险些就吐了,回去之后好几天都没能吃下饭。” 林昭摇了摇头,起身对着林夫人行礼,然后苦笑道:“多谢叔母,侄儿好多了。” 林夫人笑了笑,开口问道:“三郎答得如何,可还满意么?” 听她提起这个,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开口道:“叔母且静等好消息把,等今年放榜,咱们林家就要有第三个进士了。” 越州林氏,如今是有两个进士的,其中一个自然是国子祭酒林元达,另一个则是二房那边的明经进士,如今在越州的临州任知州。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夫人笑着说道:“若三郎真中了进士,咱们林家便要出名了,叔侄两个人先后进士及第,还都是少年得意,这名声传出去,越州的大伯以后恐怕要一直派人在祖坟那里守着了。” 林昭今年才十五岁,如果中了进士,便立刻会名扬天下,哪怕他不是第一名,估计也会盖去今年状元的风头。 而他跟林简是叔侄的事情,也会随之传遍天下,到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要眼红越州林氏的气运,在这个笃信风水的年代,是真的会有人大半夜偷偷把家里人埋进林家祖坟的! 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道:“哪里有叔母说的这么夸张,等大兄在衡州的事情了了,明年也可以参加科考,二郎明年进国子监,再有两三年也可以参与科考。” 说到这里,林三郎对着林夫人笑道:“到时候叔母家里一门三进士,这才是真正的佳话。” “怎么到了三郎嘴里,进士及第如同大白菜一样了?” 林夫人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咱们林家一百多年里,明经进士倒是不少,可真正进士及第的,连同你七叔在内也就三个人。” 说到这里,她低眉道:“能中个明经倒也不错了,我娘家的弟弟,考了半辈子功名了,至今一事无成,连州郡的举人也没有考中。” 说完这句话,她笑着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在贡院呆了两天,想必憋坏了,马车叔母已经备好了,咱们先回家去,叔母给你准备了一些清淡的吃食,先吃着。”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夫人低头行礼:“多谢叔母。”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上了马车,一路回到了平康坊林家,此时林家家里的下人早已经熬好了一锅白粥,端到了林昭面前。 他被恶心的两天时间,这会儿能吃点清淡的再好不过,喝下两碗粥之后,林昭便觉得有些乏了,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好好睡了一觉。 等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酉时,天色已经全黑,林昭刚从床上起身,就有林家的丫鬟过来伺候他穿衣裳,一边帮着林昭整理衣裳,一边说道:“昭公子,老爷说了,等您醒了之后,要您去书房见他呢。” 白天的时候,因为林简要去国子监上班,便没有去贡院接林昭,这会儿已经是晚上了,他自然是想见见林昭的。 林三郎点了点头,用热水洗了个脸,便熟门熟路的朝着林家的书房摸去,没过多久他就到了书房门口,伸手叩门道:“七叔,侄儿来了。” 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温厚的声音:“门没有闩,你进来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对着林简拱手道:“七叔您找我?” 林简点了点头,伸手示意林昭坐在自己对面,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毛笔递了过去,开口道:“把今日常科的题目以及答卷写下来与我看一看。” 林昭伸手揉了揉脑袋,大致回忆了一番白天写的内容之后,便开始提笔书写,他每写完一张,便递到林简面前,然后自己接着写下一张。 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的样子,林昭才把在贡院写了两天的内容统统写了出来,他停下毛笔,深呼吸了一口气:“七叔,大概就是这些了,即便记忆有些查漏,最多也就是错几个字,不会差太多。” 此时林元达正在翻看林昭的第二篇时策,看到“持节者多,尽力者少”几个字的时候,元达公微微皱眉,摇头道:“若你中了进士,这文章是要贴出去给人看的,你这样写法,是要得罪人的。” 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道:“这个题目侄儿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解决的办法,只好取巧分析分析现状了,于得罪人……当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况且拿着节度使大将军平日里日理万机,恐怕也没有闲工夫理会我。” 林简摇了摇头,李煦往下翻,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孝字,以及林昭所写的那诗。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只这一句,就让林元达心中一震,他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若我是考官,只这一诗。便值一个进士及第的功名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再往下翻去,看到了林昭那篇平平无奇的赋。 整体看了一遍之后,元达公缓缓说道:“我整体看了一遍,没有错字,也没有触碰避讳,这一点还是不错的。” “虽然那诗写的极好,但是每个考官喜好都各不相同,判卷的方式也不一样,其他人阅卷,未必就能像我这样,欣赏你这诗。” 说到这里,林简抬头看了看林昭,声音低沉:“在我看来,三郎你这份卷子,在可中可不中之间,那三郎你先前为何那样笃定自己一定会中进士?” 听到这个问题,林昭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见实在瞒不下去了之后,他才咳嗽了一声,缓缓说道。 “咳,那个七叔……我上面有人。” “有人?” 林元达大皱眉头:“什么人?” 林三郎对着自己的叔父的眼睛看了一眼,硬着头皮,咬牙道:“宫里的人…” 林简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舒展。 “我……明白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老地方   老实说,这件事本来没有瞒林简的必要,但是林简毕竟是凭自己实力考中的进士,如果得知了林昭作弊,多多少少会在心里觉得不舒服。   这就像一个学霸凭借自己的艰苦努力,一路清北博士毕业,转头现一个后生,凭借一封介绍信,取得了与自己相同的成就,这种情况,只要是个人,心里就多少会觉得不得劲。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为了照顾林简的感情,一直缄口不言,如果不是因为要去衡州办事,他连个口风也不会漏给林元达。   元达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又低头翻看了一遍林昭的考卷,良久之后才摇头叹了口气:“好在三郎你这卷子写的还不错,真正应试也未必就不中,不然靠宫里取中进士,便是有辱斯文,为叔也会有些看不过眼。”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咳嗽了一声之后,对着林简笑道:“七叔你要换个想法去想这件事,贡院只取贡生,进士都是圣人殿中钦点,既然大家的功名都是圣人所点,那么侄儿这个功名就与旁人的功名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肃然道:“圣人取士,各有其用,天下学问,非止于文章一道。”   “归根结底,还是要于国于民有用。”   如果林昭这句话在外人面前说起来,便是大逆不道,自儒道圣贤入世教化众生以来,尤其是在本朝,圣人文章就是学问,而学问也只在圣人文章之中,不承认这一点,便是离经叛道,要被天下读书人一同戳脊梁骨的。   好在林元达还算年轻,接受能力也比较强,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张口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句话若是我二十年前听到,便是不撸起袖子跟你打上一架,也非得拉着你,跟你辩出一个是非对错不可,可如今做了二十年官之后,再听三郎你这番话,竟觉得有些道理。”   林简是翰林出身,但是却不是一直待在长安的京官,他在做了几年翰林之后,曾经被外放到南阳做了几年郡守,也是在那几年时间里,他结识了伏牛山赵家。   为官二十年,林简对于“天下学问,非止于文章”这句话,感触颇深。   因为有些正统科场出身,乃至于是进士及第功名的读书人,真正做了官之后,有些人哪怕一点坏心眼没有,做出来的事情也能让人瞠目结舌,能力低下到可怕。   二十年官场,让林简渐渐明白,读书与做官是两码事,会做官不一定会读书,二者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甚至可以这么说,那些真正读书读到极处的大文人,大诗人,甚少有会做官的。   元达公感叹了一番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低声问道:“既然情形如此,为叔只当是不知道这件事就是,你以后也不要跟别人说起此事,这种事情,宫里……是绝不会认的,说出去只会给你自己招麻烦。”   “这个侄儿当然明白。”   林昭笑着说道:“我也就是在七叔面前说说而已,如果七叔不问起,我连您都不准备说。”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问道:“既然这样,你身上的功名就算十拿九稳了,我且问一问你,有了功名之后,准备做什么?”   “这个哪里是侄儿说了算的?”   林三郎连连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本来按着侄儿的想法,在长安取得功名之后,便想法子补个地方知县的缺,然后回越州接着母亲去当地方官去,正好也避开长安城的风风雨雨,但是……”   说到这里,他苦笑道:“但是侄儿身上的这个功名,人家也不是白给的,不出意外的话,未来一段时间侄儿还是要留在长安城里…”   话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一旁的林简沉默了一番,然后叹了口气:“长安是个是非之地,为叔已经泥足深陷,不得自拔,早知道当初应该把你送到石鼓书院去,这样你也不用在这个年纪,就硬生生掺和进来。”   林昭坐在自己的七叔对面,微笑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如今朝廷这个局面,侄儿只要想出头,就不可避免的会掺和进来。”   “只是时间早迟的问题而已。”   …………   叔侄两个人在书房里,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林昭才从书房离开,吃了点夜宵之后,回到自己房间里睡觉,第二天一早上,他才刚刚醒过来,就有林府的下人给他送来一个条子。   条子是齐宣写的,上面只寥寥几个字。   “辰时正,老地方见。”   林昭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辰时初了,也就是说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至于老地方……   他再熟悉不过了。   林三郎起身,认真洗漱了一番,又换上了一身新衣裳,与林家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迈步出了林家,很快走出了平康坊,一路来到了安仁坊,很是熟练的坐在了崔氏面皮的面皮摊上坐了下来。   在太学读了一饭堂之外,年的书,除了国子监这家油泼面皮的摊子是他与齐宣最常来的地方,他们两个人的老地方自然就是这家面摊了。   这个在安仁坊摆了十几年摊的老崔,笑呵呵的走了过来,对着林昭开口道:“林公子今日来的倒是早,还是一碗面皮?”   林昭对着老板笑了笑,开口道:“今日不急,一会儿再说,我在你这里等个朋友。”   崔老板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之后,对林昭笑着问道:“对了林公子,近几个月怎么都不见你到小摊来,还有二公子,也许久没来了。”   “哦。”   林昭抬起头,看了崔老板一眼,微笑道:“我们兄弟出了趟门,二郎他估计再有一两个月才能回长安来。”   说话的功夫,林昭已经远远看到了齐宣的身影,他对着崔老板笑了笑:“老崔,我朋友到了,你去给弄两碗面皮过来,两个多月没有吃了,想念的紧。”   老崔连忙应了一声,扭头忙活去了。   而另一边的齐大公子,已经坐在了林昭对面,他看着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三郎,你……考得如何?”   林昭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还未放榜,我如何能知道自己考的好不好?”   说着,林昭笑了笑:“不过我是乾德八年的太学生,七叔说了,今年只当是去看看贡院是个什么模样,中与不中都不要紧。”   他又看向林昭,问道:“对了齐兄,那天在贡院门口不曾见到你,你被长公主劝住了,不曾参与今年的常科?”   齐大公子面色复杂,缓缓摇头。   “我也去考了,只是去的有些晚。”   说着,齐宣长叹了一口气:“而且,我感觉我好像考的不错…”   “我与母亲说了,只是去考着玩。”   齐大公子面带忧虑之色,满脸愁容。   “三郎,我要是一不小心中了进士,我母亲…会打死我的…” 第二百二十六章 打招呼   听到齐宣这番话,原本正在埋头扒面皮的林三郎,动作顿时一滞,他非常努力的把嘴里的面皮咽下去,勉强没有喷出来。   努力管理了一番情绪之后,林三郎顺了顺自己的胸腹,抬头看了齐宣一眼,语气有些无奈:“齐兄,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尽量不要与我开玩笑。”   林昭这句话,并没有调侃齐宣的意思,而是实话实说。   齐宣虽然喜欢读书,但是喜欢读书不一定就能中进士,更不太可能像林简那样十九岁就中进士,林昭与齐宣同住了一年,对于这个舍友的水平还是很清楚的。   毫无意义,在读书这方面,齐宣的学问要强过林昭一些,贴经他自然没有问题,在时策上面,他即便比林昭强一些,估计也强的有限。   然而进士科最重要的,其实是最后一部分的诗赋。   诗赋一项上,林昭用了东野先生的《游子吟》,几乎可以秒杀本届所有的考生,自然也能秒杀齐宣,而在这种情况下,林简看到了林昭的答卷之后,也才只是给了一个“中与不中之间”的评价,也就是说,如果单凭本是,林昭中进士的几率只有五成而已。   相比较起来,一没有传世诗加成,二没有提前走门路的齐宣,中进士的几率几乎是微乎其微。   正因为这个原因,丹阳长公主最后才会服软,放他进了贡院考试。   “谁与你说笑了?”   齐大公子闷哼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几张纸,放在林昭面前,开口道:“三郎你看,这是我在考房里写出来的答卷,你帮我瞧一瞧,能中进士否?”   林昭三两口把碗里最后一点面皮吃完,擦了擦手之后,伸手接过这几张纸,大概看了一遍之后,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齐兄答得确实不错,已经过了平日的水平,不过……”   林三郎摇头苦笑道:“我也是个考生,看不出来能不能中进士,这样罢,这几张纸我带回平康坊去,等今日七叔放班回家了,我拿给他让他帮齐兄你看看。”   齐宣大喜过望,笑道:“能有大宗师指点,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林昭低头把这几张纸收在了袖子里,对着齐宣问道:“对了齐兄,这常科何日放榜?”   “这个倒不太确定。”   齐宣皱眉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往年大约是常科结束之后一个月左右放榜,今年开科晚一些,三月九号开科,放榜怎么也要到四月份了。”   说着,他看向林昭,笑道:“怎么,三郎急着金榜题名,回老家去迎娶娇妻?”   林昭微微摇头,苦笑道:“齐兄莫要取笑我,只是不知道日子,所以问一问而已。”   这个时候,齐宣也已经把自己面前的一碗面皮,吃了个一干二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方帕,擦了擦嘴之后,开口道:“反正距离放榜还有一些日子,这段时间三郎你也不用回国子监了,过两天干脆咱们出城转一转,现在三月了,城郊的花草正是繁盛的时候,只当是出去散散心。”   林昭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齐兄不会又把那个崔姑娘喊上罢?”   “这个自然不会。”   齐大公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你与崔姑娘的事情,我那个怀安表妹,除了到国子监找你之外,还跑到我家来埋怨了我一顿,虽然不曾动手打人,但是面子上也有些不太好看,今后这些婚姻之事,我是绝不掺和了。”   齐大公子饱饱的吃了顿早饭,起身对着林昭笑道:“这样罢,这两天我回去组织一下,等有信了我让人去平康坊给三郎你送信。”   说到这里,又问了一句:“对了三郎,这段日子你是住在平康坊大宗师家里罢?”   林昭点头道:“是要住在七叔家里。”   齐大公子呵呵一笑:“总是寄人篱下也不是长久之计,这一次三郎如果可以进士及第,为兄出面在长安给你置办一套宅子,将来你会越州娶了亲,再回长安的时候也好有个住处。”   齐宣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当然了,城北的宅子我也买不起,只能想法子在城南给你置办一套。”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中一动,对着齐宣笑道:“要是中了进士,小弟还真有在长安置宅子的念头,齐兄有时间帮我打听打听,当然了,钱不能让齐兄你出,我手里也有不少钱,买个小宅子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齐宣很痛快的点了点头,对着林昭拱了拱手,告辞离开。   林三郎也从小摊上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饱饱的肚子,回头对着崔老板笑道:“老崔,挂林二公子的账,等他回长安来,我再让他到你这里还账!”   听到这话,老崔也呵呵一笑:“公子慢走,这两碗面皮,就当是小人请公子的。”   “那不行。”   极其有原则的林三郎面色严肃。   “该记账就记账,不能让你亏了,你先记下来,到时候林二不认了,我来结了就是。”   老崔无奈之下,只能取出自己用毛边纸做成的账册,在林湛那一页划了一道竖,两道横。   他不怎么认字,自然也不会写字,记账就是用一道竖代表十,横代表一。   也就是说,两碗油泼面皮,一共是十二个钱。   林三郎见状,这才心满意足的转身离开,晃悠悠的走了。   …………………………   另一边的甘露殿里,大太监卫忠,手捧着编撰司刚刚印的新一期长安风,递到天子手边,恭声道:“陛下,这是国子监新出的长安风。”   天子“嗯”了一声,伸手接过这个小册子,因为这一期长安风上刊载的西行记他早已经看过原稿,便直接翻到最后的新闻板块,简单看了看之后,便随手丢在了一边。   “算算日子,礼部的会考已经结束一天了,不知道今年的常科,能不能给朕带来一些用得上的人才。”   “陛下洪福齐天,自然是能的。”   卫忠低着头,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开口道:“陛下,关于今年的常科,老奴有一件事,不知道当不当说……”   圣人微微皱眉:“这里没有外廷的人,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卫忠咳嗽了一声,低声道:“陛下的外甥,丹阳长公主的长子齐宣,这一次也进了贡院,参与了科考。”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老皇帝起先没有怎么在意,但是他突然心思一动,想到了些什么,便扭头看向卫忠。   “你要去礼部,替林家小子打招呼是不是?”   卫忠点了点头,恭声道:“按着陛下的吩咐,老奴准备明日去礼部见王侍郎。”   “不,你今日就去。”   圣人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去跟他说一声,除了林家那小子之外,朕的外甥……也要进士及第。”   听到这句话,卫忠立刻恭敬低头应是,然后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身为司宫台的大太监,他也很清楚,对于齐宣来说,进士及第,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向道之心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   虽然他那个妹夫齐师道,这些年用的很顺手,也很听话,但是对于皇帝或者说对于皇家来说,一个齐师道已经够用了,他们不希望看到齐师道这个节度使,传到下一代头上。   齐宣是齐师道嫡长子。   如果他中了进士,成了文官,那么以后就不太可能出长安任节度使了,虽然他还有一个弟弟齐屏,但是只要皇帝不同意,次子便不能袭齐师道的爵位,即便能成为武将,也很难真正接过齐师道的衣钵。   本来因为齐师道一直很听话,老皇帝并没有准备对齐家留什么后手,但是既然齐宣愿意送上门来,此时此刻只要是个正常的皇帝,都会这样顺手为之。   内廷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带着皇帝的旨意,去了一趟礼部,见到了这一次常科的主考王翰。   …………   就在林昭与齐宣碰面之后的第二天,国子监大宗师林简,给丹阳长公主府送了一封信,是送给大公子齐宣的,这会儿齐宣正在母亲身边侍奉,拿到了这封信之后,微微先是一喜,然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伸手挠了挠头,小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大宗师这番话,写的也太夸张了一些,身为大宗师,也不太应该会写信哄我才对……”   这会儿丹阳长公主正坐在椅子上,身后有两个丫鬟在给她捏肩膀,闻言这位天子的胞妹睁开眼睛,微微皱眉:“小声嘀咕什么呢?”   齐宣回过神来,把书信捧在手上,笑着说道:“是这样母亲,上次我见三郎的时候,把试卷的内容写给了他,让他带给大宗师看看儿子能不能中进士,今日大宗师特意让人送了封信过来,回应此事。”   “哦?”   长公主看向齐宣,开口问道:“林简怎么说?”   齐宣一边双手递上书信,一边开口说道:“大宗师的话很奇怪,他说我,文章上乘,诗赋中庸,可……必中进士…”   听到最后四个字,长公主立刻伸手拿过这**简随手写的书信,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之后,长公主殿下脸色阴晴不定。   片刻之后,她终于把这件事想明白,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愤怒的看向自己的儿子。   “当日我就不让你去考试,如今果然惹下了大麻烦!”   她咬了咬牙,痛心疾的说道:“只怪我当日心软,竟然放你去了贡院…”   平日里温柔端庄的长公主,这会儿柳眉倒竖,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儿子,气道:“与你说了好几年了,就是说不听,为娘是管不了你了,稍后我就给你爹写信,今年年底他就会回来,到时候非把你腿打断不可!”   齐大公子垂手站在自己母亲身边,陪着笑脸:“哪有母亲说的那么严重,儿子当年进太学读书,也是您点头同意的,在太学待了两年,总要让儿子试一试自己胸中所学吧?”   说到这里,他走到长公主面前半蹲了下来,笑道:“再说了,大宗师虽然是文坛名宿,但是他毕竟不是主考,说的不算,儿子也不一定能中……”   丹阳长公主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心中仍然有些后悔不该放他去贡院考试,听到这话之后,没好气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林简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没有想明白?他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不管你文章写的怎么样,只要你去贡院考试,你舅舅就一定会让你中进士!”   说到这里,长公主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咬牙道:“备轿,我要去一趟宫里,见一见皇兄。”   说完这句话,长公主再也不理会自己的儿子,径直离开回里屋换衣服准备进宫去了,留下有些似懂非懂的齐大公子愣在原地。   片刻之后,齐宣还是没有能完全想明白其中的关键,他在后院牵了匹马,一路赶到了平康坊,准备寻林昭问个究竟,到了林府之后一问林家的下人,才知道林昭没有在家,一大早便出门去了。   齐大公子皱眉道:“三郎去哪里了?”   林家的下人低着头,神态恭谨:“回公子,昭公子出门前,似乎说是要去城外的一家道观,他说齐公子若是来寻他,就能找到那家道观。”   “道观……”   齐宣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醒悟过来。   是纯阳观!   他翻身上马,从西城门出城,大概跑了一个时辰左右,才到了纯阳观的山门之下,齐大公子把马拴在了山脚下的大树上,沿着阶梯一路爬了上去。   很快,纯阳观近在眼前,可真正到了纯阳观门口的时候,齐宣才现,平日里只有师徒两人的春阳果,此时颇为热闹,足有十几个民夫打扮的人,正在上下忙活,不时还有人挑着砖瓦进了纯阳观。   而林昭这会儿就站在纯阳观门口的一株大树下,与那个叫姓李的小道士正在闲聊。   齐宣迈着步子走了过去,呼唤道:“三郎可教我好找,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听到齐宣的声音,林昭立刻扭头看向他,然后对着小道士笑了笑,一起迎了上去。   走近之后,林昭才开口笑道:“我就知道齐兄今日要来寻我。”   小道士也上前对着齐宣行礼:“见过齐公子。”   齐大公子看了看这个小道士,又看了看手上还沾着一些泥灰的林昭,有些摸不着头脑:“听林家的下人说,三郎你一大早就出了门,跑到这纯阳观来做什么?”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也不是一大早就来了这里,早上先去了一趟东市,在那里买了些砖瓦,雇了一些工匠,才到了这观里来,上次说了得空帮他们修缮道观,如今得了闲,却不好食言。”   齐宣上下打量了几眼林昭,诧异道:“看不出来,三郎平日里颇为…咳…颇为俭省,却有一番向道之心。”   林昭咧嘴一笑:“倒也不是什么向道之心,只是想跟他们师徒结下一个缘分。”   齐宣没有听明白林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闻言看向小道士:“李观主呢?”   小道士挠了挠头,开口道:“师父今日要炼一炉丹,现在估计在备药呢,他老人家这段时间越来越魔怔了,天天琢磨着飞仙的事情。”   齐宣点了点头,与小道士闲谈了几句之后,一把把林昭拉到了一边,面色严肃:“三郎,今日大宗师给我家送了一封信,说我一定会中进士,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母亲便把我臭骂了一顿,然后进宫见圣人去了,到现在我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林昭咳嗽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这位长公主府的大公子,与其有些无奈。   “你的试卷昨天我拿给七叔都时候,他连内容都没有看,只看了你的名字,就说你必中进士……” 第二百二十八章 开糊名   不得不承认的是,尽管拥有远这个时代的眼界和见识,但是在一些事情的洞察力上,不管是林昭还是齐宣,都要逊色林简许多。   林昭之所以达不到林元达的洞察力,主要是因为他刚到长安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对于朝廷的一些官制以及人物关系,都不怎么了解,而齐宣没有想明白,是因为他……没有去想这么多。   林昭拉着齐宣一起,坐在了纯阳观门前的那颗大树下,然后他缓缓说道:“我七叔说了,齐兄的父亲…也是在外带兵的节度使,只要齐兄你参与科考,朝廷就一定会让你中进士,从而让齐家的兵权在你这一代,收归朝廷。”   说到这里,林昭看了齐宣一眼:“毕竟你中了进士,便是文官了,文官带兵的不是没有,但是却没有一个能成为在外驻军的节度使。”   齐大公子微微皱眉:“我还有个兄弟,他从小痴迷武事…”   “不一样的。”   林昭摇头道:“齐兄你是嫡长,按照道理来说,将来也是应该你来继承齐大将军的爵位以及家业,你家那个兄弟,名不正言不顺。”   齐师道身上是有勋爵的,应该还是一个侯爵的爵位,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这个侯爵肯定是要齐宣来继承。   话说到这里,齐宣总算明白了母亲为什么这么大的火,他坐在林昭身边,愣神了片刻之后,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兵权不兵权的,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有母亲的身份在这里,只要我们家安安分分的,一世富贵总不是问题,因此我才想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听到这句话,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既然齐兄这么想,那这件事就不是什么坏事,你还能借此取得一个进士功名,以文官入仕。”   “长公主与大将军那一边,你跟他们好好说就是,兵权这种东西,视之重则重,视之轻则轻,如果齐兄不看重它,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   有了林昭的宽慰,齐宣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他又与林昭闲聊了几句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翻新中的纯阳观,有些好奇的问道:“话说回来,三郎你怎么对纯阳观的事情这样上心?花钱倒也罢了,还一大早亲自跑到这里来看着。”   “我不来,他们师徒怎么会记得我的好,承我的情?”   林昭微笑道:“既然花了钱,当然要跑来露露脸才是。”   齐宣摇了摇头:“三郎似乎很看重纯阳观里的这师徒两个人?”   林昭点了点头,沉声道:“齐兄你不明白,这师徒二人都是极有用之人,须得跟他们搞好关系才对。”   火药……这种东西,对于目前的林昭来说,其实是没有什么用的,如果说非要有什么用处的话,林昭倒是可以用这些火药造出后世的那种爆竹,成功把爆竹商业化,然后大赚一笔。   除此之外,如果想要把火药成功武器化,那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摸索,而且需要一大批工匠以及专业人才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实现武器化,这些条件林昭现在都不具备。   因此,他结交这师徒两个人,其实暂时没有太大的想法,只是下意识的想要跟火药的明人搞好关系而已。   而且在林昭总觉得,这师徒两个人将来会有大用处。   在纯阳观忙活了差不多一天时间,到了傍晚时分,林昭才跟齐宣一起告辞离开,师徒两个人对于林大金主十分感激,老道士甚至丹都不炼了,一路把林昭两人送到了山门口,临别之前,这位老道士还从袖子里摸出了一盒丹丸,死活要递给林昭,说是可以强身健体。   林昭满脸狐疑的收下这盒丹药,与齐宣一起骑马离开了纯阳观,回了长安城。   回到了长安城之后,两个人在务本坊门口下马分别,临别之前,齐大公子长叹了一口气:“母亲早上应该是进宫面圣去了,也不知圣人有没有松口,如果圣人不管这件事,我回家之后恐怕少不了一顿好打。”   林三郎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道:“这个问题想也不用想,齐兄如果怕挨打,可以在平康坊住几天,等长公主的气消了再回去不迟。”   听到这句话,齐宣有些意动,不过想到平康坊并不是林昭的家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苦笑道:“若是三郎自己的宅子,为兄说不定真会厚着脸皮打搅几天,但是三郎你也是住在大宗师家里,我再过去就不太合适了。”   说罢,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翻身上马,回家挨揍去了。   林昭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也负手朝着平康坊去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今年的科考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时间里,礼部已经把今年的考卷统统阅了出来,其中明算,明法等科的卷子不算在内,明经与进士两科被遴选出来的卷子,都由礼部侍郎王翰亲自呈送到了皇宫甘露殿里,交给天子亲自审阅。   而卷子上的糊名纸,按规矩也是要在宫里当着皇帝的面撕开,以显公平。   这天早上,礼部侍郎王翰便捧着二十一个进士科考卷以及七八十个明经科的考卷,进宫送到了甘露殿里,因为今日不上朝,皇帝此时正在甘露殿里翻看一些杂书,听到了王翰求见之后,天子立刻招了招手。   “着他进来。”   很快,王翰便捧着一沓试卷,进了甘露殿里,径直跪在了地上,叩道:“臣,礼部王翰,叩见圣人。”   天子对着他挥了挥手,沉声道:“起身罢。”   王翰谢恩之后,奥迷地上站了起来,对着天子拱手道:“陛下,今岁制科的试卷,诸位考官已经取毕,明经科九十一人,进士科二十一人,请圣人核阅开封……”   皇帝点了点头,沉声道:“卫忠,把进士科的试卷都送上来,朕看一看。”   一百多份试卷,皇帝不可能一个人看完,他能够看完进士科的,就算是敬业了。   卫忠连忙点头,把进士科的卷子给递了上去,圣人拿在手里,一边翻看一边开口问道:“今岁制科,可有舞弊之举,乱法之人?”   王翰恭敬低头:“回陛下,胆大妄为之人自然是有的,除却考场作弊之外,包括臣在内的几个考官,在任考官之后,都多多少少被别人送了礼,但朝廷隆恩,予以重任,臣等半点也不敢相负,那些送礼的人,都被臣乱棍打了出去。”   天子点了点头,开始认真翻看礼部挑选出来的进士试卷,大致看了一遍之后,天子微微点头,开口道:“都还不错,那就这些人罢。”   说到这里,圣人回头看向卫忠,声音低沉。   “卫忠,带几个人,开糊名。” 第二百二十九章 紧跟时事 为了防止礼部的官员做手脚,试卷开糊名一般都是由宫里的太监来开,开了糊名之后,名额就算是定下来了。 按照大周的规矩,贡院的考试,就可以定下明经的名额,也就是说礼部呈上来的这九十一个明经的名单,过段时间就可以张贴出去,定下明经的身份。 但是进士不太一样,进士科送上来的二十一个人,确定身份之后,还要参加一次殿试,决定最终的名次。 当初林简,贡士只在第七名,殿试的时候挥良好,才被如今的天子钦点为第三名。 很快,卫忠就带着十几个太监,把这一百多封卷子统统拆了出来,然后就有一些宦官,把这些试卷上记录的名字,籍贯等信息统统记录了下来,紧接着大太监卫忠,很有眼色的把拆了糊封的进士考卷,送到了皇帝桌案上。 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前后翻了翻,终于在其中找到了林昭以及齐宣的名字。 其中林昭位列贡生第十四名,齐宣是第二十一名。 老皇帝看到了林昭的卷子之后,微微有些诧异。 林昭的名次,在这些进士之中位列中下,也就是说,即便宫里不给他走后门,他也有可能凭自己的本事中进士,当然了,这个名次也很有可能是王翰等人为了不引起旁人怀疑,才给林昭排到了这个不显眼的位置。 至于齐宣……则是贡生之中的最后一名。 这个位置,就有些说法了,等这个名单公布出去之后,齐宣的身份是遮掩不住的,也就是说大家都会知道,这个贡生最后一名是皇帝的亲外甥。 大家会理所应当的猜想,这位天潢贵胄,是不是走了什么后门… 当然了,大家就算知道了齐宣靠关系中的进士,也不会有太多反对的声音,毕竟齐大公子的身份摆在这里,今年参考的考生们,也只会自叹倒霉,被天子的外甥占了一个名额。 天子出于好奇,把林昭的卷子又看了一遍,这卷子前后的内容都只能说是平平无奇,唯有那“游子吟”一诗,颇为出彩,天子看了一遍之后,摇头感慨:“好一个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站在下的王翰听到这句之后,连忙低头道:“陛下,这诗臣看到的时候,也深觉此是肺腑之音,因此力排众议,取了这份卷子。” “依臣看来,此诗定然会传唱千百年,其中舐犊之心,纯孝之心,极为感人。” 皇帝点了点头,开口道:“这诗,礼部可以印下去,宣与天下人知,本朝以孝治天下,正要这种孝道之诗教化黎民。” 历朝历代,大多都会称自己是“以孝治天下”。 原因无他,因为王朝的基本架构,就是用孝字构建起来的,皇帝不仅仅是君主,更是“君父”,你悖逆了皇帝,不仅仅是不忠,还是不孝。 正因为这个原因,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基础,历朝历代都极为崇尚这个孝字。 当然了,尽管这些封建王朝这么做的出点未必真的是崇尚孝道,但是教育百姓要孝顺这件事,自然没有什么坏处。 王翰躬身低头:“臣领旨,今日回去之后,礼部便会印此诗,宣与天下闻知。” 天子又翻看了一番齐宣的文章,微微点头之后,开口道:“既然如此,今岁常科进士科贡生的名单,便定了下来,礼部过几天便张榜出去,四月初十在甘露殿进行殿试,定下进士名次。” 王翰跪在地上,恭声道:“臣,谨遵圣训。” 头有些苍白的老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王翰,淡淡的说道:“这一次王卿主持常科,劳心劳力几个月,也辛苦了,卫忠,把朕平日里用的那支紫毫,赏给王卿,记录在司宫台赏册上。” 皇帝赏人,并不是就随便给个东西这么简单,尤其是记在司宫台账上的,整个朝堂上下多半都会知道,到时候同朝为官的官员,就会知道王翰得了皇帝的赏,也就是得了“圣眷”。 今后不管是在礼部衙门,还是在朝堂上,都要过的舒服一些,甚至以后的升迁,也会占得先机。 况且,紫毫笔这种东西,本就难得,再加上圣人御赐,这么一支笔,就可以传家了。 王翰大喜过望,跪在地上叩道:“臣王翰,叩谢圣人隆恩!” 没过多久,卫忠便捧着一个盒子,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紫毫笔放了进去,递到了王翰面前,这位白苍苍的大太监对着王翰笑了笑:“恭喜王侍郎。” 王翰战战兢兢,两只手接过这个盒子,再一次跪地叩谢。 此时此刻,这位礼部的左侍郎心里十分清楚,这根笔并不是因为自己劳心劳力,才得了皇帝的赏,而是因为自己愿意“昧着良心”替皇帝办事,愿意把原本不该中贡士的两个人,填进的贡士名册里。 本质上来说,这根笔算是这一次的“报酬”。 想到这里,王侍郎再一次对着天子叩道:“多谢陛下赐笔,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这话一来是表忠心,而暗藏的意思就是,如果以后再有这种事情,还找他王侍郎,他太乐意办这种讨皇帝开心的差事了… 老皇帝坐在软榻上,瞥了一眼这位礼部侍郎,淡淡的说道:“好了,朕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了,想来礼部还有不少事情要忙,王卿自去罢,今后好生办差。” 王翰立刻躬身道:“臣……告退。” 手捧盒子谢恩之后,王侍郎恭恭敬敬的退出了甘露殿,回礼部的路上,这位侍郎大人只觉得脚步轻盈,身轻体健,他还觉得自己前途无量,甚至…… 政事堂的大门已经在向他敞开了! …… 得了皇帝的赏赐之后,王侍郎办事明显很有干劲,回去之后,很快就把明经以及进士的名单列了出来,随即就对外宣布的张榜时间。 四月初五,在贡院正门东华门张榜唱名。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四月初四这天,林昭起了个大早,蹭了林简的轿子,与他一起出前往国子监。 轿子里,元达公有些好奇的看向自己的侄子,笑道:“我记得三郎从科考之后,便没有去过国子监了,怎么今日要去国子监?” “去有些事情。”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侄儿以后即便不是太学生了,也还是编撰司的总编,今日是要去编撰司交待一些事情。” “哦?” 林元达看了看林昭,笑着问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明日放榜了。” 林总编面色严肃,开口道:“我依然要交代他们一番,让他们把进士以及明经的名单籍贯,统统印在下一期的长安风上,这种时事,可千万不能错过了。” 第二百三十章 东华门唱名   长安风这个东西,并不是林昭一时兴起弄出来的,而是他在越州的时候,就已经定下的计划,初步打算是借用长安风这个东西,迅在长安城拥有自己的影响力,甚至于可以通过控制舆论,来达到一些政治目的。   如今,长安风因为东宫太过心急的原因,已经过早的被朝廷看在眼里,值得庆幸的是,作为长安风的实际创办人,林昭也因此进入天子的视界之中,因缘巧合之下,成了为皇帝办事的人。   就目前而言,长安风依旧是他林昭在管事。   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要想办法扩大长安风的影响力,毕竟这个现在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衙门,等他入仕之后,很有可能会成为他在仕途上的一大助力。   而科考,无疑是朝廷每年最大的几件事情之一,考中功名的名单,也最受天下人关心,如果长安风能够第一时间把这一次常科的明经以及贡士名单给印出来,就又能吸引一大波用户。   到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在编撰司跟二十多个编撰开了个会,然后又到了自己在太学里还没有搬出去的学舍里坐了坐。   这里是他待了一年的地方,等明日放榜之后,他就要从太学退学,理论上来说,今日的林昭,应该是最后一天做太学生了。   此时的太学之中,没有多少人觉得林昭真的能够中进士,最起码没有人觉得他今年就能中进士,大部分人都认为等放榜之后,他就会回到太学继续读书,因此走在路上,还有不少人同窗与他打招呼。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太学里,多了不少乾德九年入学的学生,这就导致了林昭也有了自己的学弟,走在太学里的时候,还有一些比他年纪大的人上来行礼,喊一声师兄。   这一天时间,林昭先是在太学里转悠了几圈,又在饭堂里吃了顿饭,最后在自己的学舍里写了一些西行记,到了下午的时候因为困乏了,干脆躺在床上睡了一觉。   到了傍晚的时候,跟着林简一起回到平康坊中。   这天晚上,即便是已经大概知道结果的林昭,也是心情激动,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才艰难入睡。   次日清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贡院门口就已经挤满了人。   这些人并不全是今岁常科的考生,有些是凑热闹的,还有一些是长安城里大户人家的家丁家仆,来贡院门口听了今岁的贡生之后,便回家汇报给自家老爷。   每年都有不少长安贵胄,在贡院东华门榜下捉婿。   东华门外人挤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这些人一直挤到了辰时正,才有礼部的衙差带着红榜,贴在了东华门上。   这红榜,目前还是卷起来的状态,看不出上面的字迹,按规矩,会有一个东华门唱名的流程,唱名者每念出一个名字,这红榜就会展开一分。   红榜一挂出来,便有一个礼部的衙差站在了高处,高声唱道:“今岁常考明经科取九十一人,明州学子于兴焘,中明经,第九十一……”   这个时候,就是他们这些衙差小赚一笔的时候了,此时学子们多半都还在长安等候放榜,每一次唱名,这些衙差多半都能够从当事人手里拿到一些赏钱。   除了这些当事人的赏钱之外,这些人中试的消息还会飞快传回故乡,到时候其故乡的衙门,还要赶回他们家兄报喜一次,这又能拿到一些外快。   礼部第一声唱名之后,东华门外拥挤的人们,就开始议论纷纷了。   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学子,听到这声唱名之后,立刻脸色灰败,转头对着身边的同伴叹息道:“今岁明经,竟然只取了九十一人,你我兄弟想要中试,怕是千难万难了……”   在场之人,不少出了跟他一样的叹息。   往年明经科,通常取二百人左右,有时候多了,甚至能取三百人以上,大周开国二百年,很少有哪年明经科人数低于一百的。   今年就低于了一百,仅有九十一人。   听到白衣书生的叹息之后,他的同伴也叹了口气,感慨道:“只取九十一人,那今年的明经便比往年的明经值钱一些了,最起码补缺的时候,不至于等上个两三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一些无奈。   这两个人,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如果今年的明经在三百人左右,他们还是很有机会中明经的,但是只取不到百人,便很难有他们两个人的机会。   那礼部的官员唱名不停,很快从九十一名,唱道了红榜最上面的几个人。   “越州冯石龙,中明经第二名…”   “苏州陈泾,明经第一名……”   越州与苏州两地,都是科考大州,每一年的常科,都少不了这两个地方的人。   终于,念完了红榜,东华门外悬挂的红榜彻底张榜,九十一个人的名字,籍贯,出生日期,所在书院等等信息,统统记录在上。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明经科相对进士科来说难度不高,因此榜上有不少承平年间出生的年轻人,最年轻的一个,只有十九岁。   此时此刻,不少国子监编撰司的“记者”,正挤在东华门最前面,努力把这九十一个人的名字以及其他信息,统统记下来,准备印在下一期的长安风上。   念完了红榜之后,那个负责唱名的礼部衙差,看了一眼四周拥堵的人群,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取贡士金榜!”   这话一出,东华门外立刻安静了下来。   相比于红榜的明经来说,进士科中试的进士,才是重中之重!   中明经虽然也能做官,甚至如果本是足够,做到六部尚书,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是相对于进士科的进士来说,明经的身份就要低上不少了。   朝廷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翰林不入政事堂。   只有进士科的进士,才有机会进入翰林院,也就是说,明经的天花板就是六部尚书,不可能拜相。   而六部尚书这个位置,也只是理论上的天花板而已,如今六部的六位尚书,甚至包括十二位侍郎在内,全部都是进士科进士及第,没有一个人是明经出身!   看到东华门上,那个金榜缓缓挂起来之后,众人的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起来。   那礼部官员拿着手中的名单,深呼吸了一口气:“今岁常考,进士科…取二十一人。”   “青州籍齐宣,承平元年生人,中进士科第二十一名…”   这话一出,东华门外哗然一片。   倒不是因为齐宣这个名字,毕竟不是长安人,认识齐宣的并不是很多。   让他们议论纷纷的,是齐宣的年龄!   承平是当今天子的第二个年号,一共用了十二年,今年是乾德九年,也就是说这个叫做齐宣的进士……仅有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的进士啊……   众人议论一片。   其中一些长安本地人,知道齐宣的真实身份,便对着身边人嘿嘿一笑:“什么青州籍?这齐公子分明是在长安出生,长安长大的,他去没去过青州,都是未知之数!”   听他这么一说,立刻有人围了过来,好奇的问道:“这位兄台,你知道这个齐公子的来历?”   “自然知道。”   这人也是长安北城的世家子弟,闻言有些神秘的笑了笑:“其人是丹阳长公主之子,当朝圣人的亲外甥。”   这话一出,立刻在人堆之中传开,众人感慨了一番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毕竟皇帝的亲外甥,给个进士功名并不过分,说句不好听的,人家未必看得上这个进士及第。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那边的礼部唱名还在继续,很快从二十一名唱到了第十五名。   紧接着,就是第十四名了。   这个礼部的衙差看向自己手里的名单,先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越州林昭,承……承平六年生人,中进士科…第十四名。”   这话一出,原本吵吵嚷嚷的东华门门口,顿时寂静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承平六年??开什么玩笑!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天下真有此奇才? 承平六年生人!! 这短短几个字,让林昭的名字,压过了榜单上所有人的名字,以至于在贡院附近的围观者,甚至都不怎么在意头三甲是谁了。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十……十五岁的进士老爷啊…” 人群之中,也有些长安本地人,看到这一行字之后,气的跺脚,叫骂道:“我家里的那小子,今年都十六七岁的,还只会整日在街头,与那些青皮厮混!” 说罢,这个说话的大汉捋了捋袖子,气冲冲的回家去了。 不少人呆愣愣的看着那张金榜,感叹连连。 “十五岁的进士。” “我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而在贡院门口,礼部衙差唱名之后,就有两个衙差带着报喜的帖子,挂着红幡,去平康坊报喜去了。 在报喜的差事之中,属进士科的喜报最吃香,因为中了进士,就代表前途无量,只要不犯错不犯蠢,即便平平无奇,致仕的时候最少也能混个五品官。 五品官对于这些平民百姓来说,已经比头上的青天还要高出好几层天了。 因此这些报喜的衙差,往往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赏钱,算是福利之一。 东华门外,衙差还在继续高声唱名。 “永州李雍,正朔二年生人,贡生第三名…” “昌州赵传芳,永昌七年生人,贡生第二名……” “湖州严徽,正朔元年生人,贡生第一名……” 随着东华门唱名完毕,金榜正式在东华门外张挂起来,按规矩,这张金榜要张挂三天,等殿试之后进士名次排出,殿试的金榜会在东华门外张挂整整一个月,以彰荣光。 随着东华门唱名完毕,各路报喜的衙差也从东华门外出,一些大门大户派来抄录名次的家丁,也带着各自抄录到的姓名,回了自己家中。 最多半日时间,这一批二十一个贡生的名字,就会被送到各大家族掌事之人的桌案上,最迟明天,这些长安城里的达官贵胄们,便会想办法拉拢这些新晋的“贵人”,或者给钱,或者给女人,能拉拢到门下一个,便是赚的。 当然了,那些中了明经的,也会有人出面拉拢,只是相比较之下,规格要稍差一些就是了。 胜业坊崔氏,作为当朝的相门,在长安城里的消息自然灵通,东华门唱名过后不到半个时辰,今岁进士的名单就已经送到了崔家老大崔寅的桌案上。 崔寅是宰相崔衍的长子,因为崔相公要去政事堂坐班,没有闲工夫打理家事,因此崔家上下的事情,都是由这位崔家的大爷在管事。 正巧今日尚书仆射崔衍,在家中休班,崔寅得了名单之后,简单看了一遍,便来到了老爹书房之中,敲响了房门之后,很快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进来罢。” 崔寅推门走了进去,只见书房的主位上,坐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虽然头已经有了不少苍白,脸上也有了不少皱纹,但是却不见什么老态,崔寅立刻躬身行礼道:“父亲。” 很显然,这个老人家就是在承平年间便拜相,至今执掌尚书台已近十年的宰相崔衍了。 崔相公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淡淡的说道:“今岁常科放榜了?” 崔寅点头道:“明经与贡士都放榜了,家里的下人已经抄了来,正要给父亲过目。” 说着,他颇为恭敬的把手里的名单递了过去。 崔宰相伸手接过这份名单,一边展开一边开口道:“有些事情就不用我交代了,今岁的进士科的贡士,去打听打听来历,能结交的便结交,缺钱的便给钱,年龄合适而不曾婚配的,想法子从家里的旁支或者从亲戚之中,找个女娃嫁过去。” 每一年中试的进士,对于朝廷来说,都是极为珍贵的,因为这些进士,会固定的分掉一些政治资源,对于这些大家族来说,想法子把这些人收归自己门下,或者干脆与之结亲,这样这些被分走的政治资源,等同于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崔寅立刻点头,笑着说道:“父亲放心,儿子已经差人去办了。” 崔相公微微点头,展开名单往下看去,大致看了一遍之后,目光突然停在了林昭的名字上,随即又看向了林昭的出生年份,即便是相国近十年的崔衍,也不禁愣了愣。 “承平六年生人…” 他有些吃惊:“十五岁的贡生?” 微微惊讶了一番之后,崔衍合上手里的名单,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这个越州林昭,是林元达的那个侄子林昭么?” 崔寅点了点头,开口道:“儿子方才问过了,的确是林祭酒家里的侄子,去年才跟随林祭酒到长安来,进太学读书,之后在太学里又搞出了一个长安风,后来圣人还在国子监另辟了一个编撰司,给他封了个八品的小官,让他打理印长安风的编撰司。” “编撰司…林昭…” 崔衍微微眯着眼睛,默念了几句之后,沉声道:“详细查一查这个林昭的身份背景,明天要送到我书房里来。” 崔寅笑着点头,开口道:“说起来,这个林三郎还跟咱们家有些渊源,去年怀安郡主好像拉着五娘与他见了一面,当时儿子见没有出什么事情,再加上他又是林元达的侄子,还是太学生,便不曾过问。” “这是好事啊。” 崔相公眯着眼睛,呵呵一笑:“你有时间,可以去跟林简多多走动走动,不行就让你媳妇去与林夫人走动走动,也不用太过主动,但是如果林家愿意定下这门亲事,咱们崔家便点头。” 崔寅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这个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芷晴从小被惯坏了,恐怕不一定会应下来。” “由不得她不应。” 老相公把手里的名单放在一边,缓缓地说道:“受了我们崔家十几年富贵,有些事就不是她能说的算的了,况且一个十五岁的进士,天下女子尽可以配得,委屈不了她。” 崔寅立刻点头,躬身道:“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办。” ………… 东宫之中。 世子李煦手里也拿到了礼部的名单,他站在太子殿下身后,微微有些感慨的说道:“殿下,不曾想林三郎还真的要中进士的,十五岁的进士,我大周有国以来第一位……” 说到这里,他微笑道:“二十年前林师十九岁中进士,震惊朝野,如今林昭十五岁中进士,恐怕要震惊天下了。” “叔侄双进士,一定会传为佳话…” 太子殿下背负双手,微微皱着眉头。 “入太学一年就中了进士,而且这一年时间里,他还要分心于长安风,甚至还去了衡州一趟…” 他扭头看向李煦,缓缓说道:“我要先看一看他的卷子,看看天下是不是真有此奇才……” 第二百三十二章 脱胎换骨 贡士几乎是必中进士了,但是贡生的名次并不代表着最后进士的名次,在林昭的名字出现之后,贡生第一名反倒不怎么受人重视了。 毕竟哪怕这位贡士第一在殿试也是第一,钦点了状元,也无非就是一年一个的状元而已,而十五岁的进士,二百年一出! 因此,在放榜之后,林昭便瞬间成了长安第一大红人。 而就在林昭林三郎的名字几乎传遍长安的时候,身为热点事件的主人公,林昭这会儿还在睡梦之中。 因为……他昨天睡的实在是太晚了。 昨天晚上,因为对于今天的放榜有些紧张,翻来覆去的林昭,一直到后半夜五更天才勉强睡去,这个时辰对于已经习惯早睡的林昭,实在是太晚了,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他几乎是一觉睡到了午时。 本来林家的下人是要来叫她吃早饭的,大门大户也不允许睡懒觉的行为,但是林昭不仅仅是林家的晚辈,还算是林简夫妻的半个恩人,因此林夫人便没有让人叫他起床,干脆让他一觉睡到了中午。 等到林昭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两个林家的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一个服侍他穿衣服,一个给他打水洗脸。 洗完脸之后,两个丫鬟又帮着他梳理头,扎了一个好看的道髻。 大周崇道,因此男子扎道髻穿道袍,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一般世族人家的成年男子,都会至少备一身道袍,甚至好几身道袍,用途更趋向于礼服。 林昭有些迷迷糊糊的按在了椅子上梳头,一边梳一边开口问道:“二位姑娘,生什么事情了?” 两个丫鬟看了看一脸迷糊的林昭,其中一个略微羞涩一些的,红着脸不肯说话,另一个对着林昭笑了笑:“公子您睡得迷糊了,今日可是放榜的日子,外面有送喜报的人来了,主母让我们姐妹赶紧给您穿好衣裳,出去见人呢。” “送喜报…”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反应了过来应当是关于科考的喜报,想明白了时候,他立刻精神一振,原本的困意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 这可是……代表着进士及第的喜报啊! 有了这个功名,只要李周的摊子不倒,林昭就已经注定了一世富贵!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林三郎与别人…不一样了! 想到这里,林昭连忙整理的一番衣裳,迈步走了出去。 他在林家,是有一处自己的小院的,走到院门口之后,林昭才现林简夫妇俩都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见到林昭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一旁的林夫人笑着说道:“三郎不用这样心急,报喜的人已经被请到正堂奉茶了,你慢慢去也不迟。” 一旁的林元达,眉眼中也尽是笑意,不过他还是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咱们林氏子弟,向来都是早起的,三郎怎么刚考完试,便懈怠了自己?” 他笑着说道:“你要是在越州这个时辰再起,大伯是要拉你去打板子的。”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七叔叫做的是,因为今天要放榜,侄儿昨夜一直睡不安稳,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下,因此……起的迟了。” 林元达微微皱眉:“不过是东华门放榜,哪里用得着这样辗转反侧?” 他咳嗽了一声:“大丈夫,遇事要有静气。” “别听你七叔瞎说。” 一旁的林夫人无情拆了元达公的台,她笑着说道:“当年你七叔应试即将放榜的时候,他整整一宿都没有合眼,第二天天没亮就跑去东华门去了,说起来还不如三郎你沉得住气,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林昭跟着笑着说道:“读书养气的功夫,我逊色七叔太多了,以后还是要向七叔多多请教才是。” “三郎这话倒是不错。” 林简正经了起来,沉声道:“科考这种东西,的确是极其重要的进身之阶,但是中了进士,并不意味着书就读完了,也不意味着学问到尽头了。” 他摇着头感慨了一句:“这些年读书越多,越觉得先贤往圣之浩瀚,己身学问之卑渺。” “读书,乃是一辈子的事情。”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七叔的教诲,侄儿记下了。” 说到这里,他看着林简,开口问道:“对了,七叔现在不是应当在国子监么,怎么回家里来了?” “听到三郎中试,我便告假回来了。” 元达公颇为高兴的笑了笑:“吾侄中了贡士,做叔叔的自然应当回来看一看。” 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没过多久便到了林家正堂,此时正堂里有三个身披红绸的礼部衙差在等着,见到了林简夫妇与林昭之后,立刻起身行礼,他们先是对着林简夫妇躬身作揖,然后又满脸笑容,对着林昭作揖道:“恭喜小相公金榜题名,取中贡士…” 礼部报喜的时候,都是敲锣打鼓来的,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整个平康坊都知道了林昭中了贡士的事情,只不过这个贡士的名次并不是很高,这几个报喜的衙差很懂事的没有提及名次。 他们双手捧着礼部的帖子,递到了林昭面前,语气恭敬:“小相公,这是礼部的帖子,五日之后的四月初十,请小相公进宫参与殿试。” 几个人很是默契的对着林昭躬身行礼。 “预祝小相公在殿试之中拔得头筹,状元及第!” 林昭还没有应对过这种场景,当即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林夫人显然早有准备,她轻轻拍了拍手,立刻就有几个林家的下人,拿了三块金饼送了过来,递到了三个报信人手里。 林夫人满脸笑容,对着三个人轻声道:“有劳三位跑一趟了,这些钱三位拿去喝茶。” 她娘家本就是富商巨贾,最不在意的就是钱财,这三块金饼每一块都能换到二三十贯钱,已经算是长安城各府赏钱最多的了。 几个礼部的衙差战战兢兢的接过了三块金饼,然后对着林家三个人又是作揖又是行礼,千恩万谢的去了。 等这三个人走远之后,林简拉着林昭,在正堂里坐了下来,这位国子祭酒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三郎虽然中了贡士,但是也不要放松了警惕,参与殿试者虽然无有不中进士之人,但是殿试的名次却十分关键。” 他面色严肃:“前三名与第二十名,就相差不少,为叔当年如果不是侥幸中了第三名,而今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说完了勉励的话之后,林简又笑了笑:“不过三郎你年纪还小,殿试上点心也就是了,用不着太过勉强自己。” “长安城的喜报,为叔会尽快差人送到越州去,知会清源兄长以及大伯,还有你的娘亲。” 说到这里,元达公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深色有些复杂。 “自今日起,三郎你便算是…跃过龙门,脱胎换骨了。” 他语气感慨。 “光宗耀祖啊…”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人情的厉害 无论从那种角度来说,林简这个“脱胎换骨”的说法,其实并不夸张。 在这个时代,官和民是泾渭分明的两条线,想要从老百姓的阶层,跃升到官员这个阶层里来,一般来说有两条路,其中一条是从军,把自己的脑袋挂在腰带上,用性命去搏出一个前程出来。 而第二条路,就是科考了。 当然了,靠恩荫也可以入仕,然而能够有恩荫的人,本身就不算是平明百姓这个阶层,因此也谈不上跃升。 事实上这两条路,无论哪一条,成功率都低到可怕。 就拿从军来说吧,国朝初年的时候,大周国力鼎盛,关中男儿闻战则喜,听到边关有战事,便兴冲冲的提着刀去报名砍人去了,想要靠一身血气换个前程。 可即便是在那个辉煌的时代,这条路的成功率也并不高,诚然时不时会有一个乡村小子靠着军功,成为了校尉,将军,乃至于大将军,衣锦还乡。 但这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过程,毕竟你提刀去砍人,别人也会提刀来砍你,没道理别人会死你就不会死。 所以,战场上更多的是回不来的人,说不了话的人,以及带着一身伤痛黯然返乡的人。 那些荣光万丈将军,带来了巨大的幸存者偏差。 而科考这条路,与从军并没有什么分别,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种听起来有些苛刻的说法,实际上还远不能表现出这条路的残酷。 毕竟从军这条路,没有什么门槛,只要四肢健全就可以去,然而考学这条路,直接就对穷人关上了门,连让你迈进门槛,看见这条路的机会都没有。 在这方面,林昭无疑是幸运的,他家里虽然穷,但是有个母亲从小教他读书,长大之后又碰到了林简这种贵人相助,才能来到长安,进入太学读书,拿到了礼部考试的资格。 可即便如此,林昭如果不作弊的话,也很难能够真正考中进士,足见科考之难。 如今的林昭,在中了贡生之后,已经越过了民与官之间的天堑,从此有了功名,以后还会有官身。 而这个进士及第的功名,也会陪伴他一辈子,成为余生最好用的文凭,没有之一。 在林家正堂里,元达公坐在主位上,与林昭说了不少话,其中包括殿试考试的内容,以及面圣的时候需要准备的内容,叔侄俩没说多久的话,林夫人便笑着走进了正堂,开口道:“老爷,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有什么话下午再说,三郎睡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 元达公点了点头,正准备起身前往偏厅吃饭,突然一个林家的下人走了进来,对着他躬身道:“老爷,宋王府的世子殿下在外面求见,说是……” 那下人抬头看了一眼林昭,恭声道:“说是来给昭公子贺喜的。” 林简扭头与林昭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好灵通的消息,三郎与我一起见一见他?” 身为大周宗室,亲自登门拜访,不要说林家的,就是宰相之家,也是要见一见的,况且林元达与这位世子殿下关系匪浅,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林昭起身道:“人家登门了,自然是要见见的。” 说罢,叔侄两个人一起从正堂走了出去,来到了林家大门口,果然见到世子李煦站在林家大门口等着,两人一起上前行礼,拱手道:“世子殿下。” 李煦不敢怠慢,上前对着林简持弟子礼:“见过林师。” 行完礼数之后,他才满脸笑容的看向林昭,开口笑道:“恭喜三郎金榜题名,为兄今日在家中收到消息的时候,险些没有相信,十五岁的进士啊……”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金榜,感慨道:“林师已经是甲子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了,没想到三郎你居然能够青出于蓝,越州林氏两代少年登科,真是让人艳羡。” 三个人互相打了招呼之后,便一起进了林家大宅的正堂,各自落座之后,李煦坐在林昭的旁边,把手里的小木盒子,递在了林昭手里, “这个是为兄前几年弄到的一支好笔,乃是采兔尾一点紫造就,极为难得,本想留着自用,但是三郎中了进士,为兄心里也开心,索性送与三郎了。” 紫毫笔,自百年前开始,为士大夫所推崇,一来是因为它的确好用,二来是因为用料难得,价格昂贵,再加上文房四宝自带雅物的属性,因此颇为流行。 据说圣人桌案上,就有七八杆紫毫,个个精品。 林昭有些不太好意思看着手上的盒子,摇头道:“世子殿下太客气了,前番家兄之事,还没有来得及向殿下致谢,哪里能收殿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一支笔而已,有什么贵重的?” 李煦微笑道:“三郎你少年登科,今后前途无量,才是真正的贵重。”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看向林简,微微欠身道:“林师,衡州那边,三法司已经有一些进展了,相信再有一两个月,大郎就能安然脱罪,到时候您的两个儿子,就都能回京来了。” 当时林昭从衡州回京的时候,李煦要在石鼓书院办事,并没有跟他一起回来,一直到林昭考完会试,在家里等候张榜的时候,李煦才从衡州回到长安,至今回长安也就是七八天时间。 衡州一事当中,李煦是真真切切帮了不少忙的,听到这句话之后,林简也点头感叹道:“为了家中犬子,劳累世子来回奔忙了。” “这都是学生应当应分的。” 李煦看着林简,微笑道:“林师,三郎今日金榜题名,学生想在外面设宴,好好给他庆祝一番,林师以为如何?” 这就是人情的厉害之处了,前番李煦帮了林家大忙,这个时候他开口,只要不是很难办的事情,林家就都得答应下来,况且设宴这种事情,明面上看并不是什么坏事,很难有拒绝的余地。 林简微微皱眉,开口道:“要设宴也应该殿试之后再设宴为好,如今三郎还要准备殿试。” 李煦微微沉吟了一番,点头道:“林师说的不错,还是殿试要紧,本来今日再去置席,也有些仓促了,这样罢,学生今天去准备准备,等三郎殿试之后,再一起吃个饭如何?” 话说到这里,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林简点头答应,一旁的林昭也笑着点头:“太过麻烦殿下了。” “不麻烦,不麻烦。” 送了东西,约了饭之后,李煦便要起身告辞,林昭叔侄两个人又把他送到了大门口,看着李煦远去的背影,元达公长长的叹了口气:“是我家里欠下的人情,拖累了三郎。” 林昭笑着说道:“七叔这么说就太见外了,咱们同是越州林氏,乃是一家人。” 林元达微微摇头,低声道:“为叔与东宫,很难切割开来了,但是你不一样,你想要在朝堂上站稳,就不应该与东宫来往过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不小心摔伤了!   乾德九年四月初十。   正是今岁殿试的日子,按规矩,应试的二十一个贡士,要在辰时进宫,在甘露殿进行殿试,因为这一次考试只要不是差的特别过分,便不存在淘汰,因此过程还是相对轻松的,时间也只有半日时间。   到了中午交完卷子,定下了进士名次之后,这些“春风得意”的进士们便会跨马游长安,然后参与圣人举行的鹿鸣宴,这一年的科考就算到此结束了。   因为辰时就要进宫,因此一般参与殿试的贡生,卯时初就会在朱雀门门口候着,相比于其他的贡生来说,住在平康坊的林昭距离朱雀门很近,因此他到了卯时正才从林家离开,穿着林夫人给他准备的月白袍子,赶往了朱雀门。   到了朱雀门之后,距离辰时还有一段距离,此时朱雀门门口,今岁中试的贡士基本上已经到齐,林昭左右看了看之后,并没有现齐宣的身影。   说起来自从那日东华门唱名之后,林昭便没有见过这位齐大公子了,也不知这几日他去了哪里。   不过如果今日他不来参加殿试,对他来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因此林昭刚看了几眼之后,便不再寻找齐宣,而是看向他的这些“同年”。   官场之上,除却师徒关系以及血缘关系之外,还有三种较为重要的关系,那就是三同。   同乡,同窗,同年。   之所以会有这些关系存在,一来是诸夏子孙的确很重感情,但是更重要的关系是,新晋的进士很难再朝堂上很快站稳脚跟,因此他们需要紧紧抱团,才能尽快在官场之上立足。   就拿林昭来说,越州的同乡自然不用多说,而他在太学读了一年书,在国子监太学乙字学堂里,便有了一大拨同窗,这些同窗里,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参与了今岁的礼部常科,也只有他一个人中了进士,但是剩下的这些同窗,将来多多少少会有人取中进士,最差也会取中明经入仕,这些后入仕的同窗,到时候就会自然而然的与林昭这个同窗的“官场前辈”抱在一起,成为一个小团体。   而同年,就是与林昭一起中试的这二十个进士了。   当然了,今年一起中试的明经,也算是林昭的同年,但是那些明经毕竟与林昭不算太亲近,潜力也没有进士来得大,真正能够与林昭站在一起的,还是今日站在朱雀门门口的这些人。   因为林昭来得比较晚,这会儿朱雀门门口的二十个贡士已经攀谈了许久,见林昭走了过来,这些人纷纷向林昭看去,其中一个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打量了一遍林昭之后,略微犹豫了一下,迈步向林昭走去,他走到林昭面前,咳嗽了一声:“请问可是越州的林兄么?”   只要是同年,不管年龄差距多大,一律按同辈称呼,而为了尊敬别人,一般称别人兄长,因此这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开口称呼林昭为林兄。   林三郎先是愣了愣,然后连忙拱手还礼:“越州林昭,见过兄台,不知兄台是……”   “果然是林兄你。”   这人得到了准确的答复之后,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对着林昭笑道:“在下姓冯名肃,也是越州人,与林兄同乡,又是同年,因此过来认识认识。”   听到这里,林昭立刻回忆了起来,他在那份贡士名单上见过这个名字,依稀记得应该是贡士第十七名,排在林昭后面。   从这句话开始,他就已经不用大周官话,而是用越州方言了,这个教作冯肃的中年人很是热情,满脸笑容:“林兄十五岁便中贡士,一夜之间闻名天下,真是给我们越州人大涨颜面,这几日在下与各地士子交谈,他们都对我们越州羡慕不已。”   同年加同乡,有了这个情谊在,只要这人不算太坏,自然是要结交一下的,林昭当即摆手,苦笑道:“冯兄太过夸奖了,这几日诸位同年的文章,小弟在家里都曾经拜读过,尤其是冯兄的文章,比起小弟要强的多了……”   冯肃摇头道:“林兄这话不对,你那篇游子吟,才是惊才绝艳……”   双方一顿商业互吹之后,林昭又问了问冯肃的住处,才知道他是越州东城的一个乡绅人家,家兄颇有些产业,考学多年,一直到今年才中了贡士。   两个人互报了家门之后,冯肃脸色立刻严肃起来,拱手道:“原来是兴文坊林家子弟,与大宗师同宗,难怪林兄小小年纪,便能够写出此等诗赋……”   林昭与林简的关系,此时长安城里应该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个冯肃自然也不会不知道,而他刻意提起林简,其中的用意已经不言自明。   林昭对着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好容易在长安碰到一个同乡,等殿试过后,我带冯兄去见一见我家七叔可好?他老人家在长安多年,一直很想认识故乡的读书人。”   冯肃闻言大喜,声音都激动的有些颤抖了:“能够拜见大宗师,实乃冯某平生所愿!”   中进士,只不过是进入官场的第一步而已,这个进士身份,就相当于是一块最高规格的敲门砖,能够敲开那扇起点最高的大门,然而入门之后要怎么走,就全靠个人机缘了。   冯肃的年纪,其实与林简相仿,然而两个人的地位已经是千差万别,以他这个年纪,不出意外的话,外放到地方上做几年知县,在干几年知州,差不多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了。   可如果能抱住国子祭酒的大腿,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有一个三品大佬,朝廷储相在上面罩着自己,冯肃才有机会走的更远。   得到了林昭的许诺之后,冯肃颇为兴奋,引着林昭又见了一个他刚在朱雀门结识的几个进士,其中包括了今岁贡士第一名的苏州陈泾。   就在林昭与这些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沟通的时候,时间终于接近了辰时,几个司宫台的太监开始核验各人身份,林昭与冯肃站在一起,正准备排队进宫的时候,一个有些踉跄的身影,在两个人的搀扶下,靠近了朱雀门。   林昭回头一看,只见正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齐大公子,正在两个下人的搀扶之下,身形踉跄的的朝着朱雀门走来。   两个下人靠近不了朱雀门,送到附近的时候,就只能让齐宣一个人一瘸一拐的走过来,林昭见状,连忙迎了上去,伸手搀扶住齐宣的胳膊,失声问道:“齐兄,你这是怎么了?!”   齐大公子这会儿脸上都还有一些红印未消,他看了看林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脸色微微有些红:“无事,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   林三郎有些无语的看着一瘸一拐的齐宣,小心翼翼的低声问道:“长公主下的手?”   齐宣脸色唰的一下变得通红,他咬了咬牙,很坚定的摇了摇头。   “都说了,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 第二百三十五章 我无敌了   整个长安城里,敢动手打齐宣的人不是没有,但是并不会太多,而在打了齐宣之后还能让他缄口不言的,除了那位远在朔方的齐大将军之外,恐怕也就只有他的母亲丹阳长公主了。   很明显,这位天子的胞妹进宫与圣人的沟通并不顺利,或者说圣人并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复,以至于东华门唱名之后,她便把齐宣给狠狠地打了一顿。   看着狼狈不堪的齐大公子,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近来春雨,长安城是地滑了一些……”   说着,他伸手搀扶住齐宣,朝着朱雀门走去。   一旁的冯肃很有眼色,立刻上前扶住了齐宣的另一边,然后看向林昭:“林兄,这位公子也是今岁的贡生么?”   林昭笑着点头:“是今岁的贡生。”   冯肃微微皱眉,对着齐宣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稍后见了圣人,未免有些不敬之嫌,圣人要是怪罪下来,恐怕连功名都要革了你的。”   林三郎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道:“我这位兄长,恐怕巴不得圣人革了他的功名,他之所以…咳成了这个样子,便是因为这个功名。”   听到林昭这样说,齐宣先是瞪了他一眼,然后有些无奈的长叹了口气:“我没有什么大碍,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过几天也就好了。”   三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朱雀门门口,各自核验身份之后,便被放进了宫城里,跟着几个小太监朝着甘露殿走去。   为了表示朝廷对这些贡士的祝贺,他们刚进了宫城之后,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便亲自赶来引路了,这位大太监先是看了一眼队伍,又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林昭三人,微微皱了皱眉之后,便迈步走了过来。   看清楚两个人是架着齐宣走路之后,卫忠连忙走了过来,微微低头:“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齐宣有些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卫公公不用操心,过几天就好了。”   卫忠看了看一瘸一拐的齐宣,摇头叹了口气:“不管是怎么着,把大公子您摔成这个样子,也有些不太像话,这儿距离甘露殿还有一截子路要走,您在这里等着,奴婢让人弄个抬轿来,抬您去甘露殿。”   “不用不用。”   齐宣连连摆手,苦笑道:“卫公公,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能够走过去。”   卫忠却不听,转头吩咐了两个小太监下去准备去了,没过多久两个力健小太监便抬着一个抬轿,把齐宣放了上去,很轻松的抬了起来,朝着甘露殿走去。   见齐宣走远了,卫忠又看了一眼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林编撰且在这里走着,咱家还有事情,咱们甘露殿再见。”   说罢,这位大太监负手远去,很快走远了。   站在林昭身边的冯肃,先是看了看远去的卫忠,又看了看已经走出十几步的抬轿,目瞪口呆。   “林…林公子,也听说政事堂的相公们,除却实在走不动路的杨相之外,也没有几个人能在宫城之内做抬轿啊……”   他咽了口口水,用越州话问道:“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林昭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道:“这个比不得的,冯兄应该可以看得出来,他身上的伤是被人打的,冯兄可知他为何挨了这顿打?”   冯肃连连摇头。   “之所以挨打,是因为他中了贡士。”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吐出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个世界上啊,人比人,气死人。”   …………   甘露殿里,卫忠躬身站在天子身侧,开口道:“陛下,二十一个贡生都已经进了甘露殿偏殿,笔墨纸砚之类的也已经齐备,只等着陛下出题了。”   天子点了点头,回头问道:“齐家那小子也来了?”   “来了。”   卫忠低头道:“此时已经坐在甘露殿里。”   圣人呵呵一笑:“前些日子丹阳跑到宫里来,与朕又哭又闹,想要朕撤了这小子的进士功名,被朕给搪塞了回去,原以为以丹阳的性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儿子再参与殿试,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真的来了。”   “大公子虽然来了,但是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卫忠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奴婢方才在宫城里看到了大公子,他面目青紫,走路还有些跛足……似乎受伤不轻……”   “哦?”   圣人闻言,脸上先是露出了一抹笑意,然后又板起脸来,佯怒道:“丹阳越来越不像话了,朕钦点的贡士,天子的门生,也敢下此毒手,也难为齐宣这小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到宫里来参与殿试。”   卫忠恭敬低头,开口道:“看情况,长公主分明是不想让大公子进宫来参加殿试的,应该是大公子为了顾全陛下您的脸面,才带着伤赶来。”   “依你这样说,朕的这个外甥,倒是个能全大局的人。”   圣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沉默了片刻之后,扭头对着卫忠开口道:“去传朕的旨意,今岁殿试设题,令各贡士两个时辰之内,或诗或赋写一篇出来,午时之后送到朕的这里来,以定进士名次。”   听到这句话,卫忠虽然隐隐有些吃惊,但是还是躬身点头:“奴婢遵命。”   按照大周的科考规矩,到了殿试这一环节,乃是圣人出个题目,交给各贡生写一篇文章出来,为了检验出学问,通常都是较为具体的选题,比如说风花雪月,飞鸟鱼虫等等,要不然就是伦理孝悌,仁义礼智信这些。   当朝天子持国三十多年,科考也有二三十次了,还是第一次殿试的时候,不设题目。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文人,若是偶有佳作,也不会立刻拿出来,通常要憋在心里,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拿出来人前显圣。   也就是说,大家在心里,多少都会有一些腹稿,一些考生为了应付科考的诗赋,还会出钱买一些诗文记在心里背下来,如果诗赋不设题,很难试验出一个贡生真正的水平。   但是皇帝都已经开口了,卫忠也不敢怠慢,他亲自来到了甘露殿的偏殿,看了一眼殿中坐着的二十一个学子之后,这位大太监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圣人有旨,今岁殿试不设题,不设目,各贡生自拟题,两个时辰之后,或者诗或者赋,写一篇出来交给圣人过目,以定名次。”   说完这句话,卫忠背负双手,转身离开了偏殿。   他刚一走,坐在椅子上的林三郎,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不设题目……那他岂不是无敌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凌云之志   如果殿试设题,那么林昭还要从他有效的诗词库中挑选一个出来白嫖,但是不设题就不一样了,林昭虽然记着的诗词不是特别多,但是正因为如此,只要被他一直记到现在的,无一不是千古传诵的精品。   随便拿一出来,这场殿试就稳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禁在心中思量。   当年林简十九岁中探花,越州上下欢呼雀跃的时候,同时也有不少人扼腕叹息,因为如果他能够再“争气一些”,中个状元回来,便会是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了。   而如果林昭能够再殿试之中夺魁,便不仅仅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还会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   当然了,这种情况也只能是想一想而已,同殿的二十个人当中,除却齐大公子以及一些通过手段取中贡士的几个人之外,只要是能够坐在这里的人,不敢说才高八斗,最起码学富五车是没有什么问题。   林昭脑子中的诗词再如何惊艳,毕竟也是人写出来的,另一个世界的古人能够写出来,没道理这个世界的贡士便写不出来。   想到这里,林昭一边开始磨墨,一边在心中暗想。   这个时候,如果把王维那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写出来,一定能把老皇帝哄的龙颜大悦,但是这两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诗句,用在这里并不合适。   因为……如今的大周,已经不是盛世了。   这一点,几乎是所有人公认的事情,大周自灵帝以来,国运衰微,险些就社稷倾颓了,即便以今上之才干,三十年来也只是略微挽回了一些颓势,比起一百多年前极盛时期的大周,逊色远矣。   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在位时期,大周边疆根本没有所谓的节度使,即便是有,只要太宗皇帝一句话,这些边疆掌军的大将,就会很干脆的提刀抹脖子,把自己的脑袋献到太极宫中来。   在这种时期,再恬不知耻的写出这种诗句去拍皇帝马屁,且不说长安朝野与后世史书会如何形容林昭,就连如今的林三郎也觉得有些膈应。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提笔思忖了一番之后,林三郎开始缓缓磨墨,没过多久,便提笔开始在稿纸上书写。   他一共写了两三诗的残句,最终在三诗之中选择了一,小心翼翼的誊录在了司宫台提供的试卷上。   等到林昭誊录完了之后,才抬起头左右看了看四周,只见二十个同年,有些人还没有动笔,正在闭目冥思,有些人已经写出了成品,但是并不满意,正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白纸,逐字推敲。   殿试这个场面,极为正式,除了有礼部侍郎王翰在场之外,还有司宫台的太监在场巡视,林昭左右看了看,又枯坐了半个时辰之后,实在觉得无聊,便眼珠子转了转,伸手唤过一个小太监,开口问道:“这位公公,我诗已经写成了,请问可以提前交卷么?”   这个官宦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他有些古怪的看了看林昭,开口道:“咱家参与殿试也有两三年时间了,往年的士子莫不战战兢兢,唯恐时间不够,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要提前交卷的。”   说到这里,他打量了一眼林昭,开口道:“不过公子既然提起了,咱家就去帮你问一问卫公公。”   说罢,这位还算年轻的公公,摇动着腰肢走远,帮着林昭去知会卫忠去了。   因为殿试就在甘露殿里,卫忠眼下也在甘露殿里伺候,只过了一会儿功夫,这位头花白的太监便走到了林昭面前,他用深沉的眼袋看了一眼林昭,声音不冷不热。   “还有一个时辰便收卷了,年轻人这么点时间也等不得?”   他语气之中隐隐有些怒气。   在场的人当中,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林昭的这个贡士功名是怎么来的了,在卫忠看来,林昭既然走后门得了便宜,便应该老老实实的低调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仗着自己走通了门路,便肆意妄为。   林昭有些无奈的苦笑道:“卫公公,在下真的是写完了,修改了许久,也没有什么好改动的地方,再加上有些内急,便想着交了卷子,去方便方便……”   ……   听到这话,卫忠满是皱纹的脸上,多出了一些波动,他伸手从林昭的桌案上拿过林昭的试卷,只见试卷上除了诗名以及林昭本人的署名之外,整诗只有四句二十八个字。   卫忠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但是他在宫中多年,平日里也会帮着圣人处理一些政事以及打理司宫台的事务,文化水平并不低,见到这诗之后,他微微有些色变,抬头看向林昭,皱眉道:“这诗……是你所写,还是林祭酒所写?”   “自然是我所写。”   林昭苦笑道:“我家七叔在长安多年,似乎并不以诗闻名。”   这句话虽然不太好听,但是却是实话,林元达长于文章,当年殿试也是写了一篇骈文,并不以诗赋见长。   卫忠默默点头,把这张卷子收了起来,对着林昭挥了挥手:“好了,咱家会把你的卷子交给王侍郎审阅,稍后呈与圣人。”   说完,他对着身后那个太监开口道:“你领这位林老爷去茅房方便,免得他在宫里乱跑。”   这个太监连忙点头,领着林昭走出了甘露殿,方便去了。   甘露殿乃是圣人的书房,他们自然是不能在甘露殿里方便的。   等这个太监带着林昭离开了甘露殿之后,卫忠把林昭的试卷递给了一旁看着的今科主考王翰看了看,确认无误之后,他才带着这份卷子,到了甘露殿后殿。   此时的老皇帝,正在翻看一本似乎是新印的书本,书页翻动之间,还隐隐可以看到图画,察觉到卫忠走进来之后,圣人继续翻动书页,抬头淡淡的看了卫忠一眼:“怎么了,前面出事了?”   “回陛下,不曾出事。”   卫忠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只是有一个贡士提前交了卷子,自承平四年以来,还是第一个有人在殿试上提前交卷的。”   听到这句话之后,圣人这才合上了手里的不知名书籍,开口问道:“是谁这般怠慢朕的殿试?”   卫忠苦笑道:“越州林昭。”   圣人大皱眉头,闷哼了一声:“这人仗着朕的圣眷,就这样肆意妄为,格局太小,不堪大用。”   卫忠摇了摇头,把林昭的试卷捧在了手上,沉声道:“陛下,这是那林三郎的试卷,如果却是他所写,那么此人不仅没有藐视殿试,甚至还有凌云之志。”   老皇帝有些诧异的看了看卫忠,然后伸手接过这张试卷,展开一看,便愣住了。   试卷上,只有廖廖三十字。   诗名乃是“小松”二字,下面是四句二十八字。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第二百三十七章 满口少年话   这诗,是林昭思忖许久之后,才写…嗯,抄上去的。   前两句,勉强可以算是他这辈子十五年的写照,自小在越州长大,自然是刺头深草里,如今即将高中进士,也可以算是“而今渐觉出蓬蒿”了。   当然了,这是写给皇帝看的,因此前两句不管再怎么贴近林昭的生活,其实都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后两句。   每一个走门路入仕的人,便自然而然会有自己的派系,而林昭走的是皇帝的门路,也就是说,他算是皇帝的人。   事实上从他被皇帝召进宫里的时候,他就已经是皇帝嫡系的人了。   既然认清了老板是谁,自然要向老板表现一番自己的能力,可如今的林昭没有什么表现能力的途径,也不一定真的有能力,因此他只能向自己的老板画饼。   说的通俗一些,就是要向皇帝吹牛逼。   这后两句诗,就是在说他林昭乃是一株凌云之木,即便现在还不是,但是将来早晚有一天会成为凌云之木。   反正吹牛又不用上税,先把海口夸出去,至于老皇帝信是不信,对于林昭来说都没有什么损失。   看到了这诗之后,圣人沉默了片刻,微微皱眉:“这诗…是林昭所写,还是林简所写?”   从刚才的卫忠,到现在的天子,在看到这诗之后都问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原因很简单,因为这诗太像是国子祭酒林元达的自白诗了。   如果说目前的林昭,只符合这诗的前两句,那么林元达就是完美的契合了全部四句,除了少年时与林昭遭遇仿佛之外,更重要的是如今的林元达,已然长成了一株“凌云之木”,并且“时人”也已经知道他很高了。   卫忠微微欠身,开口道:“方才老奴也问了林昭这个问题,他说这诗确是他所写。”   “而且林祭酒的确不怎么擅长诗赋,这个林昭,先前已经有过不少诗词刊载在长安风上,颇有诗才,依老奴来看,确像他所写。”   天子点了点头,又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这诗,缓缓说道:“好一个而今渐觉出蓬蒿啊,他一个越州少年,如今即将高中进士,确实是从蓬蒿之中出了头。”   天子赞叹了一番,目光仍旧在这诗上,感慨道。   “这诗文辞直白至极,却颇有味道,难得。”   说到这里,他看向卫忠,问道:“这小子现在何处?”   “回陛下,老奴让下人领他出去方便去了,恐怕得一会儿才能回甘露殿。”   “等他回来,着他先到这里见一见朕,朕有些话问他。”   卫忠连忙点头,恭声道:“奴婢遵命。”   ……   大概过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林昭才痛痛快快的从外面回到了甘露殿,那个领他出去的太监,把他领到了甘露殿的偏殿等候,这里是朝中大臣们平日里候见的地方,还有茶水备着,林昭刚坐下来,一杯茶都没有喝完,腿脚利索的卫公公便走了过来,走到了林昭面前,面色严肃。   “林公子,随咱家走一趟罢。”   林昭慌忙放下手中的茶水,小心翼翼的看了卫忠一眼,问道:“卫公公,殿试结束了?”   “不曾。”   卫公公面无表情:“还有大半个时辰才结束,你随咱家走一趟,圣人召你。”   听到圣人这两个字,林昭的脸色才严肃了起来,他连忙起身,站在卫忠身后,开口道:“请公公带路。”   卫忠不咸不淡的看了看林昭,迈步走在前面,林昭已经习惯了卫忠的死人脸,立刻跟了上去,没过多久,他们就到了甘露殿的后殿,这会儿圣人正在翻看林昭前段时间刊载在长安风上的诗文,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林昭跪在地上,叩道:“学生林昭,叩见圣人。”   过了今日之后,林昭就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门生了,因此这“学生”二字,也勉强可以称得。   天子听到声音之后,放下了手中的册子,低眉看了跪在地上的林昭一眼,淡淡的问道:“林昭,你怠慢朕的殿试,知罪否?”   林昭有些愕然的抬起了头,随即又很快低了下来,俯道:“陛下,学生参与殿试之前,询问过不少殿试的规矩,其中均无不许提前交卷一项,因此学生才斗胆,提前交了卷子,请陛下恩宽……”   圣人盯着跪在地上的林昭看了许久,这才缓缓的说道:“既不知规矩,朕便不加罪于你了,林昭,你且起身,朕有几句话要问你。”   林昭闻言,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垂手而立:“学生恭聆圣音。”   圣人拿起林昭的试卷,缓缓问道:“谁是这诗中的深草刺头?”   林三郎恭敬低头:“回陛下,学生少年时,在越州东湖镇以牧牛为业,常见路边青草,因此自比草中刺头……”   天子面无表情,继续问道:“那谁又是这凌云之木?”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答道:“臣心中有凌云之志,有生之年如果志成,便愿做我大周的凌云之木!”   圣人的脸色沉了下来,沉声道:“那这时人又是谁,莫非是在说朕,不识你这凌云之木么?”   林昭慌忙摇头,躬身道:“臣不敢,只是臣在家乡的时候,常受人欺凌,如今将中进士,想起家乡旧事,顺口一提而已……”   听到这里,皇帝的眉头舒展,开口问了一句:“林三郎,朕且问你,何为你心中的凌云之志?”   林昭心中激愤,不假思索的回答道:“为……”   因为横渠四句太过震撼人心,林昭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常常嘀咕,此时皇帝问起,他差一点就把横渠四句便脱口而出!   好在林昭及时住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来此时说出这种话,未免有些太惊世骇俗,而且以林昭的能力,恐怕很难做到四句之中的任何一句,这个天大的牛皮吹出去,固然可以立刻天下扬名,但是将来说不定会被人啪啪打脸一辈子。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皇帝躬身道:“为国做事,为民做官。”   “上不愧君,下不愧民。”   听到这十六个字,已经略显老迈的圣人,眼中重新绽放出了一些光彩,他坐在自己的软榻上,沉默了许久之后,才意味难明的呵呵一笑:“果然是少年人,满口少年话。”   “朕已经许多年没有听到这样朝气蓬勃的话了,今日听到,身上的暮气竟也散去了一些。”   说到这里,老皇帝闭上眼睛,对着林昭挥了挥手。   “朕的话问完了,你且去罢。”   林昭说完两句“忠君版”横渠四句之后,心里本来还有些紧张,听到了老皇帝这句话之后,知道自己已经过关,顿时如获大赦,当即向着皇帝行礼,然后缓缓退了出去。   等他往后退了几步就要转身的时候,又听到了老皇帝有些苍老的声音。   “林三郎,朕希望你…”   “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情,到了多大年岁,都能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这几句话。”   说到这里,天子的声音顿了顿,略有些疲惫的说道:“哪怕你做不到,常常念叨给自己听一听,也是好事…”   林昭恭敬低头,声音恭谨。   “学生…谨遵圣训!”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亲舅甥 老皇帝这番话,说的颇为感慨。 毕竟每个男人,哪怕是垂暮之年的男人,都曾经少年过,曾经灵皇帝祸国乱政,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天子,毅然决然的挑了担子,同时也接下了这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继位三十多年,曾经的皇帝陛下也是一个挽大厦于将倾的少年,只不过如今这个甘露殿里的垂暮老人,坐了太久的皇位,已经不复当年的少年意气,从谋国逐渐到了谋身。 可即便如此,听到林昭这番话,他许多年都波澜不惊的心情,还是略微有了一些激荡。 然而林三郎听到老皇帝的这几句话之后,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想法,此时此刻,他在长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成功了! 如今是乾德九年,他是乾德七年的初春从东湖镇坐着郑伯的车子,进入了越州城,自那时开始,终于离开东湖镇的少年,开始为了自己与母亲的将来,不懈努力奋斗…… 要知道,这两年时间里,哪怕是在三元书铺看店的时候,林昭也没有放松下来,时时刻刻想着如何从底层跳脱出去,到了太学之后更是如此。 虽然他这个进士功名一大部分是靠取巧和抄袭,但是在太学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每一天都在太学读书,到了下半年的部分,差不多每天要写上两篇时策交给林简,每日如此。 在这种情况下,林昭才能在一年的时间里,追上绝大部分太学生的进度,让他在科考之中的试卷,最起码在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毛病。 而到了现在,这个进士功名,算是到手了! 有了这个功名之后,倒不是说今后的人生一定会飞黄腾达,宰执天下,那些中了进士之后命途惨淡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中了进士之后,只要林昭不自己作死,这个功名就会给他一个“保底”的生活水平。 这个生活水平,要过普通人家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林三郎心中颇为兴奋,甚至想要立刻飞回越州去,知会自己的母亲,知会谢澹然,知会谢三元夫妇,知会自己的父亲。 当然,除了这些人之外,林昭更想知会的是……张氏母子。 按照大周的规矩,东华门唱名之后,中了明经的便会立刻向家乡报喜,但是贡士却不会,贡士的喜报,到等到殿试进士名次出来之后,才会由礼部送到地方衙门,然后与地方衙门一起,往各进士家中报喜。 哪怕是两世为人的林昭,此时此刻也非常想看到,当自己中进士的喜报传回越州的时候,曾经盛气凌人的张氏母子,该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林昭步伐更加欢快,很快到了甘露殿正殿,此时殿中的诸生都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时辰将近,大部分人都已经书写完毕,静静的坐在原地等待,很少一部分仍旧在奋笔疾书。 林昭左右看了看,迈步走到了一旁的礼部侍郎王翰面前,对着王翰躬身作揖:“学生越州林昭,见过王师。” 这个时代,考生对主考官虽然还没有展到“座师”的地步,但是主考官既然取中了你,对你便是有恩德的,一般见了面也是以师礼待之,通常来说,这是新晋进士入仕拜的第一个山头。 王翰作为此次常科的主考,又被卫忠打过“招呼”,自然知道这位越州的少年郎走的是皇帝的关系,此时见到了林昭,王侍郎微微眯了眯眼睛,脸上立刻露出笑容,笑着说道:“林编撰,你也是朝廷官员,用不着这样客气,且坐一坐,稍后时辰便到了。” 林昭点了点头,在正殿里寻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闭目养神的一番之后,甘露殿中的磬声响动,便是殿试的时辰已到,司宫台的小太监们与礼部的几个官员,把各个贡士的考卷收了起来,统一送到王翰这里,王侍郎一一看过之后,又打理整齐,捧着这些试卷,进内殿呈与圣人御览去了。 而甘露殿里的这一众贡士,也是被安排进了甘露殿的偏殿之中,这间偏殿里有十几张矮桌,矮桌上摆了不少瓜果糕点,有司宫台的官宦对着诸位考生开口道:“殿试已毕,诸位贡士饿了一天了,先在这里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等圣人与礼部的诸位大人定下名次之后,会在此处接见诸位。” 听到这句话之后,众人长松了一口气,各自寻了相熟的人,找了个桌子跪坐下来。 林昭自然而然是扶住了仍旧有些行动不便的齐宣,找了个矮桌,扶着他坐下,齐大公子腿脚不方便,疼得龇牙咧嘴,干脆一屁股坐在矮桌旁边,因为疼痛,他还闷哼了一声。 在林昭旁边不远的冯肃,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并没有凑过来,而是留在了自己那一桌没有动弹。 林昭坐在他的对面,无奈一笑:“长公主看起来是个温婉的性子,如何会对齐兄下这么重的手?” 因为没有外人,齐宣便没有再装下去,而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也不怪母亲,是我做了错事,连累了一家人的前程,活该挨打。” 他苦笑道:“母亲说了,她打我这一顿还是轻的,要是我爹回来了,说不定会把我活活打死,然后让我兄弟袭爵。” 听到这里,林昭无奈的摇了摇头,在矮桌上找了几块糕点,放在了齐宣面前,开口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况且…今岁常科的时候,朝廷已经将边患列在时策之中,就说明各大节度使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齐兄此举,对于齐家来说也未必就是坏事。” 两个舍友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了不少事情,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后,这个偏殿里才终于走了动静,礼部负责科考的十几个官员鱼贯而入,为王翰与另外一位郎中手里,捧着今岁殿试的试卷。 没过多久,司宫台的宦官簇拥着圣人入殿,在卫忠的唱声之中,偏殿里呼啦啦跪了一地,但是因为齐宣的行动有些不方便,当众人都跪下来之后,林昭还在搀扶着齐宣,努力让他跪下。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入殿。 林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只能暂时与其他人一同跪在地上,齐大公子一个人,也勉强跪在地上,口呼圣人。 老皇帝进了偏殿之后,先是一眼就看到了齐宣,他没有理会这些跪在地上的人,而是背负双手,走到了齐宣身边,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伤势,不禁微微皱眉,问道:“是你娘下手打的你?” 齐宣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连连摇头:“非是母亲所为,是……是我自己摔的。” 老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齐宣。 “若不是念在你一片孝心,你这一句话,朕便可以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齐宣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老皇帝叹了口气,亲自伸手把他扶了起来,扶着他坐在矮桌旁边的软榻上,然后又开口让齐宣露出腿上的伤口。 这个时代的风气,还是颇为豪放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袒胸露乳的男人,有些军汉一条短打便满城跑,露个小腿并不稀奇。 齐宣没有办法,只能捋起下摆,露出了自己满是染血鞭痕的小腿。 圣人看了之后,颇为心疼,大皱眉头。 “丹阳也太不像话了,今日事后,朕亲自去一趟你家与她分说。” 这是亲外甥与亲娘舅,自然是很亲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圣人才扭头看向跪了一地的官员,他一边迈步走向主位,一边挥了挥手。 “诸卿,起身罢。” 第二百三十九章 李家的种 作为摩弄乾坤三十多年的天下至尊,老皇帝的气场无疑是很足的,虽然他看起来像是长安城里一个寻寻常常的小老头,此时此刻也没有说出什么霸气的话,但是从他走进这个偏殿里之后,这些跪在地上的贡士,就已经有人吓得浑身抖了。 当天子说出这句话“起身”之后,众人纷纷爬了起来,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进士,因为过度紧张,竟然腿脚抽筋,伏在地上无法站起来了! 最终,在几个司宫台太监的帮助下,这人才勉强站起,不过因为紧张,那只抽筋的右腿还在不住的颤抖。 相比较来说,年纪“最小”的林昭,因为已经见过两次皇帝,这会儿反倒是老神在在的站着,面色平静。 众人都站起来之后,天子坐在了诸位上,抬头看了一眼这些贡生之后,缓缓开口:“科考取士,乃是大周立国以来便有的大事,今日诸卿能够站在朕的面前,都是天下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能得天下之英才,朕心甚慰。” 说到这里,圣人看向礼部几个官员手里捧着的试卷,缓缓说道:“方才一个多时辰,朕把诸卿的试卷简略的看了一遍,心中也大致有了一个排名,不过为国家抡才,非在朕一人之心,因此还要政事堂的几位宰相看过,才能定下今科进士的名次。” 站在下的林昭,听到这番话,心中暗暗泛起了嘀咕。 大周的殿试程序,他在来之前是听林简说过的。 另一个世界已经成型的明清科考,殿试之时足有二三百人,考试内容也是晦涩的八股文章,因此殿试之后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正式张榜,排定进士名次。 而大周的殿试则大不一样,就拿今科进士来看,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一人,二十一份考卷,并且考试内容是诗赋,像是林昭所写,整篇试卷加在一起,不过三十字而已,一眼就可以看尽。 因此大周的殿试程序,满打满算只有一天,上午考试,下午礼部与政事堂一起阅卷,大致定下名次之后,再把前十甚至前三的试卷,交给天子亲自排定名次。 排定名次之后,第二天早上,便会在贡院门口张榜。 此时,距离司宫台收卷,只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皇帝全部看过是不太可能的,按照流程推算,这会儿应该是在政事堂几位宰相手里。 值得一提的是,政事堂的宰相,也不是全部都有阅卷的资格,按朝廷的规矩,只要挂着“同中书门下”,就可以进政事堂议事,成为实际意义上的宰相,但是几个字乃是一个差事,意思是与中书门下议事,并不是真正的实职。 而真正三省的长官,因为职位太过尊崇,并不轻易授人,就拿本朝来说,此时政事堂里估计有六七个宰相,但是真正领了三省职位的,也就只有一个尚书仆射崔衍,以及身为宗室的门下侍中李延忠两人而已,其他诸相,俱是同中书门下。 这些政事堂的宰相里,只有加了大学士衔的,才能参与阅卷,也就是说,此时政事堂的七位宰相里,只有五人有阅卷资格。 想到这里,林昭看向了身边两个礼部官员手捧的试卷,心中暗自嘀咕。 这些试卷,多半已经被誊录了一份,眼下几位宰相正在议定名次。 对于进士的名次,林昭并没有太多执念,毕竟只要有个进士功名,状元能干的活他都能干,在场一共二十一个人,他只求不排倒数,脸上过得去就行了。 果然,就在林昭坐在下胡思乱想的时候,诸位上的皇帝陛下说完话之后,又随便挑选了几个进士,问了些问题之后,皇帝陛下便以有些困乏为理由,离开了这个偏殿。 众人又在甘露殿待了一个多时辰,最终也没能见到几位政事堂的宰相,到了酉时正的时候,便有司宫台的太监们出来,6续领他们出宫。 也就是说,殿试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评委“审稿”的时间了,因为工作量不大,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一早,贡院门口就会放榜。 林昭跪坐了半天,这会儿也累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齐宣面前,准备把他扶出宫去,他刚刚伸手,就有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对着齐宣躬身道:“大公子,圣人召您…” 齐宣有些无奈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三郎,陛下召我见面,你先出宫去罢,等过几日我好些了,再去寻你玩耍。”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齐宣拱了拱手,笑道:“齐兄见了陛下,记得帮我问一问,我到底排第几名,然后派人知会我一声,免得今天晚上我又睡不着觉了。” 齐大公子白了林昭一眼:“哪里有一晚上都等不得的?” 说罢,他告别了林昭,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进了甘露殿内殿。 此时甘露殿内殿里,五个须花白的老人家,正在翻看一份又一份的试卷,这几个老头只负责挑选前十,每有碰到喜欢的,便从试卷之中挑出来放在一边。 当然了,在文学这方面,每个人的看法审美都不太一样,因此即便是政事堂里的宰辅,也会有不同的意见,时不时就会有两个老头为了一份卷子吵起来,争的面红耳赤。 而皇帝陛下,则是高坐主位,悠哉悠哉的喝着卫忠递过来的茶水。 见到齐宣走过来之后,老皇帝笑呵呵的对着他招了招手,开口道:“宣儿,到舅父这里来。” 齐宣连忙迈步走了过去,先是对着皇帝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小心翼翼的坐在皇帝身边,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问道:“不知圣人……召我,有何吩咐?” 听到这话,老皇帝皱了皱眉头,不悦道:“朕是你的亲娘舅,没事还不能唤你来说说话了?” “不敢。” 齐宣连忙摇头,苦笑道:“只是今日是殿试的日子,不敢耽搁陛下的公事,等过些日子陛下不忙了,外甥一定进宫来给陛下请安。” 老皇帝伸手拉着齐宣的肩膀,捋开了他的袖子,只见胳膊上也隐见血痕。 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口气,唏嘘道:“没想到朕一时兴起,竟然让你这孩子吃了这么大的苦头,朕记得从小到大,丹阳最是疼你,平日里连指头都不会碰一下,不曾想这次竟然下了这么狠的手。” 齐宣微微摇头,苦笑道:“不怪母亲,是外甥犯了错。” 皇帝摇了摇头,从自己桌子上的几张试卷里,取出齐宣的那一份,递在后者手上,长叹了口气:“罢了,你母亲既然不喜你做文官,朕也就不强求了,你把这卷子撕了去,明日张榜的时候便不会有你的名字,就只当是你没有考过。” 齐宣默默接过这张试卷,看了看之后,开口问道:“陛下您……” 他只说了三个字,皇帝便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着回答道:“虽然朕很想让齐家在你这一代开始成为富贵闲人,可你身上有一半李家的血,朕总不能让你娘打坏了你不是?” 皇帝看向齐宣,无奈道:“她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便是打给朕看的,你是朕的外甥,朕不能视而不见。” 齐大公子手拿这份试卷,沉默了许久之后,最终咬了咬牙,把卷子递了回去,然后他对着皇帝勉强一笑:“舅父,母亲打都打了,我不能白挨这顿打。” 老皇帝愣了愣,然后爽朗一笑,伸手拍了拍齐宣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这倔脾气像极了朕,不愧是咱们李家的种!” 说完这句话,天子又从手边的卷子里挑出另一份,摆在齐宣面前,微笑道:“宣儿再看一看这一份,应该进士第几名?” 齐大公子定睛一看,见正是林昭的试卷,他微微愣了愣,然后摇头道:“陛下,外甥学识尚且浅薄,焉能评判他人优劣?” “有几位宰相在,也没有让你评判,只是让你随手说一说而已。” 皇帝一边说话,一边取来一个垫子,放在齐宣身后,一边开口问道:“你不是与这林三郎交情甚密么?” 听到这句话,再看了林昭的试卷,齐大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虽未见过其他进士的佳作,但外甥看来,此诗单凭凌云木这一句的气象,应该……” 他咬了咬牙,终于把这句话说完了。 “可入前三!” 第二百四十章 放榜 林昭与一众贡士,在司宫台太监的带领下,一路离了宫城,很快到了朱雀门门口,他们这二十个人住在长安城各地,于是便在这里作别,林昭的越州同乡冯肃,拉着一个三十岁出头的读书人,一起来到林昭面前,向林昭笑着介绍道:“林公子,这位是湖州的严徽严纪勋,乃是今岁贡士第一名,咱们湖越两州毗邻,可以说是咱们的半个同乡。” 湖州与越州本就挨着,互相的方言也勉强能听懂,说是同乡并不过分。 林昭听到严徽这两个字之后,便知道他是今岁贡士的第一名,当即上前微微拱手:“越州林昭,见过纪勋兄。” 严徽连忙还礼,然后打量了一眼林昭之后,感慨道:“林公子真是少年奇才,小小年纪便取中了进士,我在林公子这个年纪的时候,连儒学之门也没有入,只勉强读书认字而已。” 林昭笑着说道:“纪勋兄要是这么说,小弟至今也没有入儒学之门,今岁中试,只是侥幸而已。” 这个严徽,乃是今岁进士科状元的热门人选,即便是林昭,也觉得他会中状元。 一来是因为此人的确文章华美,挑不出任何毛病,而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个严徽,乃是正朔元年生人。 也就是说,他是今上御极的第一年出生,年岁与帝朝同庚,如果他中了状元,便有一些祥瑞的意味。 出于政治目的,他中状元的概率也会大一些。 严徽摇头道:“林公子太客气了,今岁贡士卷我都看过,林公子时策见地不凡,诗赋之中更有纯孝之心,令人敬佩。” 几个人商业互吹了几句之后,林昭便向两人告辞,临走之前他笑着说道:“今天太晚了,不太方便,能明日放榜,吃了鹿鸣宴之后,再请二位兄长去家中一叙。” 听到这句话,不管是冯肃还是严徽,都是眼睛一亮。 对于他们这些新科进士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尽量认识一些朝堂大佬,而国子祭酒林简林元达,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大佬,没有之一。 因为林简作为太子之师,如今已经是三品官,朝野上下都可以肯定的是,等到太子嗣位。林元达几乎必然会入政事堂拜相。 如果这些进士入仕之后,能有个宰相做靠山,将来的仕途自然会顺风顺水。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之后,对着林昭还礼道:“得了空,一定叨扰林公子。” 客套完之后,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傍晚,林昭左右看了看之后,便在附近找到了林家的马车,坐上马车之后赶回了林家。 等他回到平康坊之后,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此时家中的晚饭已经备好,林简也已经放班回家,这会儿晚饭还在准备之中,林昭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被叫到了书房里,老老实实的把林昭殿试上写的诗写了出来,递到了林简手里 一短短二十八个字的诗,写出来之后,竟让这位国子祭酒看得愣住了,他手捧这张纸,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或许是你我叔侄境遇仿佛,为叔看这诗,竟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大半辈子一样。” 他顿了顿之后,自嘲一笑:“不过要是让为叔来写,前两句或许写的出来,后两句无论如何也是不敢写的,也就是你这种少年人,能自比凌云之木。”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笑了笑:“只是在圣人面前吹一吹牛皮而已,侄儿两年前还是东湖镇的放牛郎,哪里又是什么凌云之木了?” 林简微微皱眉,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名字,对着林昭说道:“今岁进士科,国子监连你在内,一共取中五人,这是其他四人的名字,国子学两人,太学算上你在内是三人,这几个人可以算是你的同窗,有时间可以走动走动。” 林昭连忙点头,把这张纸收好放进了袖子里,然后抬头对林简说道:“对了七叔,今岁的进士当中,贡士第一名乃是湖州人,还有一个越州人,侄儿与他们交谈过,看起来都还不错,七叔有时间可以见一见他们。” 林简先是沉默了一番,然后灌灌开口:“见一见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有时间你请他们到家里,一起吃顿饭就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等明日放榜之后,三郎有时间可以去跟你那个同舍的周德一起走动走动,或者干脆去一趟周家,拜见周尚书,算是向他上一次出手帮忙致谢。” 林简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十分明显。 按照朝廷的规矩,新科进士中进士之后,要想做官,还要参与吏部的选试,通过选试之后才能正儿八经的做官,如果通不过,便只能考虑去各节度使府上充当幕僚了。 而林昭的舍友,便是吏部尚书之子,只要能跟周家搞好关系,选试没有问题不说,就是选试之后的补缺,也会大占便宜。 林昭点了点头,笑道:“等鹿鸣宴之后,侄儿便去寻周胖子,好好请他吃上几顿饭。” 林简点了点头,笑着看向林昭:“三郎你现在,可比为叔当年的情况要好得多的,为叔当年中了进士之后,在长安城举目无亲不说,一丁点门路也没有,要不是你叔母家中帮忙打点,恐怕举步维艰。” 叔侄两个人聊了一些关于官场的事情之后,林昭又想起了衡州的事情,问道:“对了七叔,大兄与二郎在衡州如何了?那边的案子了结了未?” “应该快了。” 林简沉声道:“半个月前我接到了衡州的书信,说那桩案子已经有了进展,想来大郎距离脱罪不远,等那边案子了了,再有一两个月,他们兄弟就可以回长安来了。” “这是好事。” 林昭微笑道:“等大兄与二郎回来,叔父家里一门三进士,便是千古佳话。” “功名利禄,不去强求。”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只要他们兄弟能够平平安安便好。” ……… 与林简聊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又简单吃了顿晚饭,林昭便有些乏了,回到自己房中洗漱之后,沉沉睡去。 他这几天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觉,这一觉睡得极熟,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才有林家的下人进屋把他叫醒。 “昭公子,昭公子,放榜了!” 林昭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见一个林家的丫鬟正蹲在自己床前呼唤自己,他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迷糊。 “什么名次,看到了没?” “夫人已经派人去贡院门口看了,公子快起身洗漱穿衣罢,一会儿该有人来家里报喜了。” 林昭点了点头,连忙起身洗漱穿了衣服,等他走出院外,才现林夫人已经等了他一会儿,林昭连忙上前对林夫人行礼,低头道:“劳叔母久等了。” 林夫人面带微笑,摇头道:“三郎这几日疲了,多睡一些也是正常的,家里派去的下人差不多该回来了,咱们一起去正门等候罢。” 林昭点了点头,与林夫人一起到林家正门等候消息,他们两个人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个林家的下人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跑到林家家门口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夫……夫人,放榜了!” 林夫人看了看林昭,见林昭神情有些紧张之后,她才笑了笑,对着这个下人淡淡的说道:“不着急,你慢慢说,三郎进士第几名?” “第……” 下人咽了口口水。继续说道:“第三名。” “昭公子进士第三名!” 听到这话之后,林夫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转头看向一旁的林昭,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这倒是巧了,三郎与你七叔都是进士第三名。” “这一下,咱们林家便有两个探花郎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进士榜与长安花 探花郎! 要知道,哪怕是像越州这种几乎每隔几年就会出一个进士的科考胜地,探花也是极为稀缺的,二十年前出了一个林元达,便让整个越州欢呼雀跃,如今二十年后林家又出了一个状元郎,这种事情,九成九会被传为佳话,千古流传! 林昭站在一旁,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只觉得脊椎都麻了一下,心情立刻兴奋到了极点,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一番心情,回头对着林夫人拱手道:“多谢叔母一年多以来的照顾,侄儿才得以取中进士。” 这话虽然客气,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这一年多时间以来,林夫人一直对林昭极为照顾,而且在他参与科考的时候,几乎全是林夫人在帮他准备科考有关的东西,他能够中进士,林简夫妇俩帮了很大的忙。 林夫人微微摇头,伸手把林昭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三郎切莫这样说,你能中进士,是你自己的本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只是做了一些本分之事而已。” 说到这里,她扭过头看向一旁的下人,微笑道:“去一趟国子监,向老爷报喜,就说三郎中进士第三名,高中探花。” 这个下人连忙点头,径直转头朝着务本坊去了。 林夫人满脸笑容,开口道:“三郎且去换一身衣裳,稍后报喜的人就该来了,等接了喜报,赴了鹿鸣宴之后,里的给越州老家写一封信,将这件大喜事知会清源兄长与嫂夫人。”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兴文坊大伯那边,你七叔会写信知会,当然了,三郎你亲自给他写一封信自然最好,毕竟是林家的家长,总要给他一些面子。” 林昭连忙点头,躬身道:“叔母教诲,侄儿记下了,等接了喜报之后,侄儿便回去写信。” 林夫人含笑点头:“你写了信之后交给我便是,我差人替你送到越州去,便不走公驿了。” 林昭连连点头,向着林夫人行礼之后,转身回自己的院子里换衣裳去了。 他走在林家的路上,心中虽然高兴,但是也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不对。 他虽然是第一次参加科考,但是科考之前是知道一些大概规矩的,比如说殿试的排名,一般不会与贡士的排名相差太远。 毕竟贡士的结果,是礼部的侍郎以及一众饱学的考官议定出来的,一般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即便是到了殿试阶段,贡士的挥有些波动,但是一般来说不会相差太多。 比如说贡士前十的人,都有机会在殿试之中争夺前三,但是在贡试之中跌出前十的人,近几十年来不曾有听说能够名列前三的。 也就是说,在贡试之中排名十四的林昭,在殿试之中取中了前三,这个排名是很有问题的。 林昭一边换衣裳一边考虑这个问题,但是想来想去也想不通,干脆便撇在一边,暂时不去细想。 此时的林昭当然不会知道,他能够中殿试第三名,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某位齐姓公子福至心灵,把手里的试卷递回了天子手中,同时在天子面前,为林昭说了一句话。 齐宣主动把试卷递回去,尽管有些迫不得已的味道,但是几乎是等同于放弃了继承齐师道节度使的地位。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又问了齐宣第二个问题,后者咬牙说出了前三,老皇帝或许是为了补偿齐宣,或者是因为一时兴起,便让这句话成为了现实。 林昭刚刚换了一身新制的衣裳,走出院门之后,礼部前来报喜的人便到了林家门口,按例给了一些赏钱之后,林昭开口道:“能否把今科进士的榜单,给我看一看?” 这些礼部的衙差得了赏,很干脆的取出一张红纸,交到林昭的手里,红纸上从上到下写了二十一个名字,很显然是他们提前抄录好的进士榜单。 林昭接过来之后,先是在第三位找到了自己,然后他从上到下,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 殿试第一名,不出意外是那位来自湖州的严徽严纪勋,而第二名则是永州的李雍,这个殿试榜眼在贡试的时候,乃是第三名。 而原本在贡试之中排名第二的赵传芳,则是被林昭挤掉了位置,屈居第四。 看完了前四位之后,林昭一路往下看去,只见齐大公子齐宣,在进士榜上排名第九,挤进了前十,至于林昭的那个同乡冯肃,则是在榜上排名十九,勉强没有跌出二十。 大致看了一遍之后,林昭微微吐出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思量。 这份榜单,除却他与齐宣两个人的名次与贡试的名次大不一样之外,其他人的名次虽然有波动,但是波动并不是很大,也就是说他与齐宣两个人,的的确确是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 想到这里,林昭立刻就想要赶去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去问问齐宣知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这会儿已经是正午,受了喜报之后,到了傍晚时分还要去参加宫中的鹿鸣宴,略微犹豫了一番之后,林昭还是摇了摇头,放弃了赶去永兴坊的念头。 “明日再问一问齐兄罢。” 林昭在心中暗想道:“虽然这一次是我占了便宜,但是总要知道这个便宜是怎么占的,总不能给因为我生得好看,便硬生生给我弄了个殿试第三的位置……” …… 就在林三郎在平康坊里胡思乱想的时候,贡院门口贴出来的进士榜单,已经迅传遍了整个长安城,状元严徽以及探花林昭的名字,随着一声声吆喝,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在这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城东的白鹤楼了,这白鹤楼乃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客店,在长安城里只算是中流,之所以这么高兴,是因为湖州的状元郎严徽,在长安的这一个多月里,都是住在这座白鹤楼里。 当放榜的消息传来之后,白鹤楼的东家二话不说,便让人把白鹤楼三个字的招牌给砸了,然后缓缓升起早就准备好的“状元居”三字牌匾,当这三个字挂起来的时候,这位白鹤楼的东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几年时间里,他这家客店,将会给他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 除却这些民间酒肆客店之外,进士放榜的消息自然也传进了那些高门大户里,放榜后只一个多时辰,榜单便在胜业坊崔家家中流传了。 此时,崔家后院的一座绣楼里,一身大红衣裳的怀安郡主,懒洋洋的躺在崔芷晴的牙床上,打了个哈欠。 “没想到那个小白脸还挺有本事,十五岁便中了进士,还是探花郎。” 这位郡主娘娘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本来还想寻机会再教训教训他的,现在看来不太好办了。” 她自说自话,并没有人搭理她。 此时,崔家的小姐崔芷晴,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就在她专心梳头的时候,绣楼下面突然传来一阵上楼的声音,大概走了一半楼梯之后,这声音便停了下来,接着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六娘,爹给你和郡主弄了些吃食。” “方便上去否?” 第二百四十二章 舅舅?   每一年进士放榜,都会在长安城里引起不小的轰动,而今年进士榜上的主角,并不是殿试头名的状元郎严徽,而是第三名的探花郎林昭。   因为林昭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二十一个进士当中,只有林昭一个人不满二十岁,除开林昭之外,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有二十五六岁了,因此在麟德殿鹿鸣宴上,一身白袍的林三郎,自然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就连一同赴宴的几位政事堂宰相,也纷纷把目光看向了这位少年进士。   进士鹿鸣宴,是新科进士们除却游街之外,最高光的时刻了,因为这场宴会不止会有圣人亲自到场,政事堂的宰相们也大多回到场赴宴。   可以这么说,新科进士们可能终其一生,见大人物最多的一次,便是在自己的鹿鸣宴上。   过了今夜之后,他们或者去参与吏部选试,然后等待吏部的补缺,或者远赴边疆成为各大节度使的幕僚,终此一生,再想要见到某一位宰相,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鹿鸣宴上,各位进士各自跪坐在一张矮桌后面,桌子上摆着各种宫里准备的饭食,林昭刻意与齐宣坐得近了一些,吃饭的时候还与齐宣闲聊了几句,不过毕竟是正式场合,他们也不好多说话。   整场宴会之中,皇帝大概只待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勉励了新科进士几句之后,便在卫忠的搀扶下起身离开,诸位进士连忙起身,躬身相送。   等他走了之后,几位坐在上的宰相各自对视了一眼,简单吃了几口之后,也都各自起身离开,诸位进士再一次站起来,向几位宰相作别。   这几个宰相之中,有一个看起来颇为慈祥的老人家,路过林昭附近的时候,特意停下脚步,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人生最畅快的事情,便是少年得意,林编撰在这个年岁进士及第,着实让人艳羡。”   人在少年的时候,往往是最需要钱,或者最需要成功的时候,但是因为在这个阶段的稚嫩以及不成熟,绝大多数人很难在少年时候达到自己的目的,也很可能因此留下一些难以磨灭的遗憾。   而少年得意,的确是人生最爽快的几件事之一。   说的通俗一些,就是假如我年少有为不自卑…   听到老头的这句话,林昭连忙起身,对着老人家拱手道:“不敢当相国称赞,林昭只是侥幸而已。”   老头子笑呵呵的看了看林昭,也不与林昭通报姓名,慢腾腾的负手离去。   等这老头走远之后,林昭才扭头看向身边的齐宣,问道:“齐兄,刚才那个老人家,你认得么?”   “自然认得。”   身上仍然带伤的齐大公子白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尚书仆射崔衍,本朝七相之,你说我认不认得?”   七相之……   好霸气的称号啊。   林昭愣了愣,然后有些愕然的问道:“就是……胜业坊的那个崔家?”   齐宣再一次翻了个白眼,闷哼道:“就是那个崔家,当时你若是听我的,方才你就可以直接开口喊爷爷了,哪里还用喊什么相国?”   听到这里,林昭在心里暗自把这位崔相国的样貌记了下来,然后缓缓摇头:“个人际遇不同,强求不得。”   齐宣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暗自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听母亲说,父亲他今年要回长安过年。”   “唉…都怪我一时糊涂,办了这种蠢事,父亲回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得活路。”   这会儿,鹿鸣宴已经接近尾声,在场既没有皇帝,又没有宰相,大家都稍微放肆了起来,林昭干脆直接坐到了齐宣身边,笑着说道:“虎毒不食子,齐兄用不着过于担心,实在不行,齐兄你现在就回家去,把你家里的那个兄弟弄死,这样齐兄你便是家中的独苗苗,齐大将军回来也用不着害怕。”   虽然知道这句话是开玩笑,齐宣还是怒视了林昭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就我家二郎那浑身的腱子肉,要弄死也是他弄死我,我哪里打得赢他?”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林昭挠了挠头,开口道:“对了齐兄,上次我让你帮我问一问长安城里有没有什么宅子出售,你问到了没有?”   齐宣低头喝了口酒,然后吐出了一口酒气,回答道:“宅子倒是有一些售卖的,但是城北的不多,城北在卖的几处宅子,也不是一万贯钱能买得起的,城南有几处便宜的宅子,回头我差人帮你去问问。”   说到这里,齐宣看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从前三郎你要买宅子,到的确是个问题,但是如今这个问题便不是问题了,三郎你已经中了进士,还是我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此时长安城里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想要榜下捉婿,你只需要娶个大小姐回家里去,自然会有人帮你这个姑爷买好房子,立刻就可以住进去。”   林三郎面色严肃,摇头道:“大丈夫无信不立,我不能干这种事。”   “那就去见一见我那个大表兄。”   齐宣也不知道是喝多了还是怎么了,这会儿说话很是大胆,醉醺醺的说道:“听……听说他在永嘉坊有一处别院,平日里没什么人居住,你去见一见他,以你现在的身份,只要开口一提,他多半就能把这处别院送到三郎你的名下。”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反正林简已经是东宫一系的人,林昭这个侄儿倒向东宫似乎也理所当然,但是林昭本人心里很清楚,他现在是皇帝一党,不能攀结东宫,更不能左右横跳,最好是老老实实的给宫里做事。   林三郎摇了摇头,还要开口对齐宣说些什么,扭头一看,便看到这位齐大公子喝的满脸通红,已经倒在了地上,沉沉睡去。   如果是普通的进士,在鹿鸣宴上这样失仪,甚至会有被革除功名的风险,但是齐宣毕竟不一样,他倒在地上睡去之后,没过多久大太监卫忠便带着几个小太监赶了过来,几个小太监一起把齐宣扛了起来,送到一处阁院歇息去了。   很显然,这位齐大公子今天多半要在宫里过夜了。   其他人就没有他这份福分,鹿鸣宴差不多了之后,林昭便随着其他进士一起离开了麟德殿,众人最终在朱雀门门口散去。   朱雀门距离平康坊并不是很远,林三郎连林家派过来的马车都不愿意坐,而是一个人晃悠悠哦从朱雀门走向平康坊。   这段路他颇为熟悉,即便喝的有些多了,依旧可以摸到平康坊门口,当他的手快要接触到坊门的一瞬间,突然从旁边不远处传来一个中年人略带沙哑的声音。   “林公子,恭喜你高中进士。”   林昭扭头看去,只见平康坊坊门口站着一个衣衫有些破旧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站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但是隐约可以看到脸上有一些刀疤模样的伤痕,一看就知道吃过不少生活的苦。   林三郎微微皱眉,开口问道:“阁下是?”   “我姓郑。”   这个中年人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站到了月光下面,露出了一张已经有些老态,但是仍旧有些帅气的脸庞。   他看向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缓缓开口。   “是你的舅舅。”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二舅的故事 舅舅? 听到这个名字之后,林昭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就连方才在鹿鸣宴上沾染的一点酒意,也立刻散去了七七八八,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抬头看向已经走进月光之下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看面相只有三四十岁年纪,但是头上的头已经有了不少斑白,尤其是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看起来像是刀疤模样。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慢慢冷静了下来。 林昭有舅舅这件事,之前在见那位刑部秦先生的时候,他自己就已经猜到了一些,不过那个时候林昭猜想自己这些舅舅,因为当年相府的大难,被配到了各个地方,此时就算活着,也很难联系到了。 但是没想到,他刚中了进士第一天,便有人自称自己的舅舅,找上了门来…… 到目前为止,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眼前些人真是自己的舅舅,那么他绝对不可能是今天才找到自己,多半是很久之前便已经知道了林昭的存在,甚至已经暗中观察了林昭很长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中年人,面露警惕之色:“这位先生,我从未听母亲说过,她在家里有什么兄弟。” 这个中年人走到林昭面前,上下认真打量了林昭一眼,一时间有些愣住了,过了片刻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你与…五娘少时,生得好生相像。” 说完这句话,这位中年人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你母亲虽然不曾与你说过我们兄弟,但是你到了长安之后,应该是托人打听过当年旧事的,是也不是?” “我记得去年的时候,林元达就曾经找过一些刑部的旧人。” 听到这里,林昭只觉得背脊寒,他缓缓抬头看向眼前的中年人,神色复杂。 去年林昭曾经拜托过林元达,帮他向刑部查问查问当年荥阳郑氏的旧事,但是这件事除却林家叔侄两个人,以及那位秦先生之外,并没有其他人知道,而这个中年人,竟然可以随口说出来! 也就是说…… 林三郎声音有些晦涩:“这位先生,从去年便开始盯着我了?” 这个中年人虽然脸上有一道疤,但是生得并不丑陋,他对着林昭微微一笑:“确切的说,是从你离开东湖镇的时候,我就开始派人看着你了,你还记得两年前送你出东湖镇的那个人,姓什么么?” 林昭浑身一震,只觉得心中骇然。 两年前他是坐了东湖镇上一名菜农的菜车,才离开了东湖镇,而那个常年从东湖镇往越州送菜的菜农,大家都叫他…… 郑伯! 与荥阳郑氏同姓! 因为从记事以来,郑伯就在东湖镇种菜,往越州贩菜,导致即便后来林昭知道了荥阳郑氏的事情之后,也从没有对郑伯的怀疑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 但是如今听这个自称他舅舅的中年人提起这件事,林昭顿时心头大震。 他猛地抬头,声音嘶哑:“郑伯……是荥阳郑氏的人?” “不错。” 这个中年人轻声道:“他是我们郑家的家仆,从五娘在东湖镇家人之后,我便安排他在东湖镇安顿下来,帮忙照看五娘的情况。” 听到这句话,林昭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幼年时经常给自己母子送菜送鸡蛋的郑伯,并不全是因为好心,而是因为……他也姓郑! 听到这里,林昭对这个中年人的身份,已经相信了七七八八,他沉默了一番之后,缓缓开口:“换个地方说话?” 中年人缓缓点头,叹了口气:“我在平康坊的大雅楼准备了雅间,你跟林家打个招呼,咱们舅甥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林昭点了点头,在路边找了个人去林家报信,然后他带着一肚子疑问,跟着这个中年人一起,进了平康坊里的一处酒楼二楼的雅间。 此时雅间里已经备好了茶水,中年人迈步走了进去之后,跪坐在其中一边,开始给林昭倒茶。 此时此刻,林昭才看清楚这人的长相,身材有些瘦,面色白净,虽然有胡子,但是留的并不是很长,身穿一身青色的袍子,虽然脸上有几道刀疤,但是并不影响他的儒雅气息。 坐下来之后,这中年人一边倒茶,一边缓缓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郑通。”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缓缓说道:“是你的二舅。” 林昭犹豫了一下之后,坐在了中年人对面,低头接过茶水之后,开口道:“我想知道一件事情。” 郑通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你想问,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存在,如果是,为什么先前不联系你,不联系你娘?” 林昭默默点头,沉声道:“我叔父怎么说,也是朝堂大员,他帮我去刑部问消息这件事,寻常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知道,你既然能够知道,说明你在长安城里势力不小。”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郑通,开口道:“既然如此,假如你真的是我舅父,为什么先前从来不见你联系我与母亲?” 郑通面色平静,低头喝了口茶水之后,缓缓说道:“因为我们家至今还没有脱罪,而五娘与你已经是清清白白的人家。” 郑通伸手指了指自己,自嘲一笑:“如今的我,明面上应该叫做程通才对,我当年是从岭南逃出来的,如果我改回郑姓,多半还会不得安宁。” “而你与你母亲,虽然过的不好,但是毕竟已经是正常人家了。” 郑通低头抿了口茶水,声音低沉:“按照我们的想法,五娘既然已经从这件事里脱身,她一介女子,就不应该再把她牵涉进来,不如让她老老实实的相夫教子。” 林昭目光凛然,问道:“所以当年并不是我爹帮我娘赎了身。” “这是当然。” 郑通开口道:“我们在越州寻到五娘之后,不想让她在牵涉进来,于是便在人群之中寻了个面相老实的人,让五娘跟他回家过日子去了。” 他看向林昭,语气平静:“那个老实人,便是你爹。” “当然,后来我们也知道了,你爹这个人并不怎么靠谱,你娘过得也不是很好,但当时她毕竟已经安身立命了,我们也就没有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林昭微微皱眉,问道:“你们?” “是的,我们。” 郑通微笑道:“二十年前我在岭南脱逃之后,又辗转各地,把不少流放各地的郑家人救了出来,你娘可能没有与你说过,她有五个兄长,两个兄弟,以及一个妹妹。” 当年荥阳郑氏的郑温,乃是朝廷的宰相,家兄自然妻妾无数,多子多孙,值得一提的是林昭母亲这个“五娘”的排名,乃是同辈女子之间的排名,并不是她在家中排行第五。 林昭默然,然后开口道:“现在还剩下几个?” “连同我在内,一共还剩下三个。” 郑通声音有些沙哑:“我是你二舅,除我之外,你三舅与五舅,也都还在。” 林昭再一次低头喝水,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皱眉道:“既然先前没有寻我与母亲,此时又何必寻我?” “因为你中了进士,已经可以帮我们了。” 郑通看向林昭,声音低沉:“当然了,我们也可以帮你。”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互帮互助(昨晚上睡着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原本有些激动的心,才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问道:“我能帮你们什么,你们又能帮我什么?” 郑通打量了林昭一眼,微笑道:“三郎你现在是殿试第三名的探花,不出意外,将来自然可以顺顺利利的步入官途,等到三郎将来爬到足够高的地位之后,我们有两件事,需要三郎帮忙。” 林昭面无表情:“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自然就是翻过当年的案子,赦免咱们一家人的罪过。” 提起这件事,郑通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他微微低着头,沉声道:“当年,你外祖在朝为相,辅佐皇帝十多年,让大周渐生中兴之相,然而皇帝却过河拆桥,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对我父提起屠刀,结果弄得我郑氏上下家破人亡……” 说到这里,郑通长出了一口气,才咬牙继续说道:“如今二十年过去,我们这些郑家子也大多有了后人,可是我们这些人包括你母亲五娘在内,在朝廷眼里仍然是一些罪民,这桩案子必须彻底重审,还我郑家一个清白。” 听到这里,林昭看了一眼郑通,低声道:“去岁我听刑部的一个老先生提起此事的时候,曾经说过,当年郑相因为一些事情触怒了皇帝,结果被皇帝以贪污罪论罪处死,但是对于郑相当年所犯何罪,老先生便闭口不言了。” 他面无表情,对着郑通拱了拱手:“郑先生能否告知,当年究竟生了什么事情,能够导致一个硕大的相门,一夜之间房倒屋塌?” 提起这件事,郑通的脸色也晦暗了一些,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出事的那年,我的年纪也不算很大,对于朝堂上的事情所知不多,后来从岭南回到长安之后,才慢慢知道了一些眉目。” 这位当年郑家的二公子,起身闭了门窗之后,重新坐在了林昭对面,声音有些低沉:“只要长安城里上了年纪的一些人,心里都十分清楚,皇帝的帝位,来的不清不楚,且不说当初灵皇帝为什么突然暴毙,可即便灵皇帝暴毙,当时的太子爷并非是如今的皇帝,后来,灵皇帝的太子殿下,也很快染疾死去。” “因此,皇位才传到了今上的手里。” 郑通一边说,一边看向林昭,语气平静:“但是,这个帝位来路并不怎么正,皇帝也很忌讳别人提起当年的旧事。” 听到这段当年的旧事,林昭眼皮子抖了抖,没有多说什么。 这件事情他其实是略微知道一些的,事实上整个长安城的人多少也都知道一些,只不过没有人敢说而已。 皇帝的帝位虽然来路不正,但是他在三十年前可以说是力挽狂澜,硬生生止住了大周社稷的颓势,再加上灵皇帝并不得人心,因此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些事。 郑通声音沙哑,继续说道:“二十年前,皇帝突然说我父亲…与那位隐太子的后人有所勾联,于是乎一夜之间,我郑家便……家破人亡了。” 林昭脸色微变,皱眉道:“郑相他……应该不至于做这种…事情罢?” 他努力的很久,才没有把那个“蠢”字说出口。 “我也不知道父亲做了没有。” 郑通低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当时咱们这些子女,也都还年轻,只有大兄一个人中进士做了官,父亲可能与大兄说了些什么,但是并没有与我们说。” 说到这里,郑通面无表情:“但是大兄也死了十多年了,便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不过你外祖一生都是极其谨慎的性子,我不信他会干出这种祸害家人的事情。” “要是他真的干了…” 郑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林昭,声音低沉:“那不管是我,还是你娘,应该都没有活路才是。” 林昭坐在郑通对面,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努力消化郑通传递给他的信息,过了片刻之后,林昭才抬起头看向郑通。 “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便要简单一些了。” 郑通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又给林昭面前的茶杯添满,才继续说道:“三郎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家乃是荥阳郑氏,是传承千年的世家,而且我们这一支,是荥阳郑氏的主脉。” 郑通低头喝水,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我父出事之后,朝廷并没有把荥阳郑氏连根拔起,而是从郑氏之中另选了一支充当家长,这一支掌握了家族之后,不仅没有半点念及我父为相多年给家里带来的好处,甚至对我们这些被流放在各地的郑家人不闻不问……”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昭皱了皱眉头:“郑相既然犯了事,新任的家长为了与郑相撇清关系,自然要做一些该做的事。” 郑通放下手中的茶杯,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事到如今,三郎你还是不肯称我父为外祖,不肯称我为舅父。”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今日的事情,我会写信回越州向母亲询问,如果母亲开口说是真的,我才能认你们这些亲戚。” 郑通点了点头,认同了林昭的话,然后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了下去。 “荥阳郑氏后来的做法,的确无可厚非,毕竟也不能要求他们为了我父亲的事情,去举旗造反,也不能要求他们去把我们这些罪民给救出来。” “但是后来……” 郑通面无表情,继续说道:“后来的家长,为了撇清与我们这一支的关系,竟然我们这一支在荥阳的人,也赶出了荥阳,赶出了郑氏。” 话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已经极为难看。 “甚至,把我们的名字…都从族谱上抹了去!” 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世家子弟,都极为看重宗谱族谱这些东西,也都很看重自己的家族身份。 “这些行为,便是郑兴在谄媚皇帝了。” 郑通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因此,我要三郎帮忙的第二件事,就是让我们这些人,重回荥阳郑氏的家谱,最起码……” “最起码,死的时候也要埋进荥阳郑氏的祖坟里。” 林昭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他也不可能这么快答应,低头喝了口茶之后,探花郎看了郑通一眼,缓缓摇头:“这两件事情,我都无能为力。” “现在的三郎自然不行。” 郑通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而且这第一件事情,也需要当今的皇帝死了之后,才有可能办得成。” “不过三郎你在这个年纪中了进士,将来自然前途无量,等你爬到了足够高的地位,有了足够的能力之后,我希望你能替我们办成这些事。” 林昭还是没有点头答应,而是看向郑通,问道:“这些都是我能够帮你…们的地方,你们又能够帮我什么?” 郑通笑了笑。 “三郎你要爬到足够高的地位,才能帮我们做成这些事,而我们能够帮三郎的,自然是把你送到这个位置上去……” 第二百四十五章 舐犊情深 今日去进士放榜的日子,林昭今天中了进士之后又去赴了鹿鸣宴,再回到家中睡一觉,休息几天时间,想法子请周胖子吃顿饭,说不定就可以补个肥缺。 本来今天高高兴兴… 但是突然被这么个人拦路,一番话让林三郎心神俱震,他坐在这个中年人对面,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先撇开母亲不谈,我想问先生一句,你们能帮我什么?” 郑通早已经料到了这个问题,他放下茶杯,微笑道:“先灵皇帝一朝四十多年,到灵皇帝殡天的时候,大周已经朝野动荡,人心不稳,我父是随着皇帝一起匡扶社稷之人,当时被人称为救时宰相。” 说到这里,郑通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灵皇帝一朝,几乎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三十年前新朝甫立的时候,都要一点一点重新开始,那时候我父以及我郑氏,替朝廷不知道做了多少事,选拔了多少人。” 郑通话说到这里,虽然没有说明白,但是林昭已经听出了一些他话中的意思。 他的意思很简单,当今皇帝刚登基的时候,是林昭的那位外祖郑温,帮着他修补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而当时朝廷之中,几乎无可用之人,因此也是那位郑相帮着皇帝选拔人才,也就是说…… 那位郑相,是正儿八经的“门生故吏”无数! 想到这里,林昭突然想起了齐宣的那位父亲齐师道,按照丹阳长公主的说法,这位齐大将军也是郑温的学生,后来离开长安,在边疆为将。 如果郑通所说不错的话,那么三十年后的今天,不敢说整个朝廷上下都与郑温有关,最起码五品以上,那些朝廷的中上层官员里,估计有很大一部分,都与郑家脱不开干系。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皱眉道:“即便……郑相的关系遍布天下,但是郑相已逝二十年有余,再热的茶,二十年也要凉了。” 听到这句话,郑通先是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脸上露出欣赏的表情,微笑道:“三郎能有这番见识,足见是个适合做官之人,你说的不错,再热的茶,二十年也该凉了。” “但是这碗茶,二十年前却还是有些温热的。” 郑通面色平静,开口道:“二十年前,在旁人的帮助之下,我在被流放一年之后,便假死从岭南脱身,那个时候,我父这碗茶,还温热得很。” 说到这里,郑通缓缓说道:“那几年时间,我得了不少人的帮助,如今我在明面上的身份,乃是关中巨商程通。” 他微笑道:“这个名字,三郎或许没有听说过,但是京城八大柜坊之一的大通柜坊,三郎应该听说过。” 大通柜坊… 林昭深深地看了郑通一眼,有些苦笑的摇了摇头。 京城里其他柜坊的名字,他或许不知道,但是大通柜坊,他可太熟悉了,目前林昭绝大部分资产,都存在这家柜坊里呢! 所谓柜坊,就是后世钱庄乃至于银行的雏形,不过这个时代的柜坊还十分简陋,也没有什么信用体系存在,因此存储的规模很小,整个长安城里,也只有八家柜坊比较受信任。 因为长安城,是如今天下绝对的经济核心,每日都有不知道多少胡商来往,大宗交易比较频繁,因此才催生出了一些存钱的柜坊。 然而长安城里,在大宗交易的时候,大家一般只认这八家柜坊的存单。 这八家柜坊,最可怕的并不是他们的柜坊业务,而是……他们能够在这个信用体系几乎不存在的社会环境下,取得绝大多数人的信任。 也就是说,这些柜坊,要不然背后就有着惊人的资本,要不就有着惊人的背景,像程通这样的人,目前很难说能有什么政治资本,也就是说…… 他很有钱。 具体有钱到什么程度,便不是现在的林昭能够考量的了。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向郑通,微微皱眉:“这样说来,先生应该很有钱,但是先生应该知道,在大周有钱……不一定能有用。” 郑通微笑道:“所以我才来找三郎你,二十年来,我也接触过不少官员,但是迫于身份,没有跟任何人交过底,也不敢与他们交底,只有三郎你,乃是我们郑家的自己人,我可以一见面就跟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而不用担心你回头去衙门报案。” 这话倒是没有错,林昭即便不愿意与郑通合作,但是他也不可能去衙门举报他,毕竟如果郑通所说不假,林昭就是郑家的外孙,郑通等人的外孙,这件事如果细究起来,林昭的性命或许无碍,但是…今日新得的功名,便未必能够保住了。 想到这里,林昭继续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看向郑通,问道:“先生到底有钱到什么程度?” 郑通呵呵一笑:“我们一家兄弟几个人,都是自小读书,后来又得了不少人的助力,如此经商二十年,如今要我说一说自己多有钱,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们这些郑家人,都是从小受教育的人,在这个普遍没有读过书的社会里,大占优势,而且他早年得了不少人的帮忙,如今的资本规模,已经极为可怕。 林昭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比扬州周氏如何?” 扬州周氏,就是林昭叔母林夫人的娘家,乃是江南出了名的富商巨贾,当年林简中了进士之后,周家便立刻在平康坊里给林简置了宅子,其豪富程度,可见一斑。 郑通沉吟了一番之后,缓缓说道:“远胜。” 听到这句话,林昭闷哼了一声,有些复杂的看向郑通。 “如果先生所说不错,你应该是我母的二兄,你们豪富到了这种地步,而我母亲这些年,在东湖镇过得并不好。” “我知道。” 郑通微微皱眉,开口道:“但是我总不能去把张氏给杀了,这样会招来大麻烦。” “至于钱…” 郑通缓缓说道:“这十几年时间,我让郑伯给了你母亲不少钱,她大多推拒不要,只有你要去越州城读书的时候,她才肯从郑伯那里拿了一些钱。” “你娘是知道我们这些兄弟还在的,她只要一句话,我们就能把你还有你娘从东湖镇接出去。” 说到这里,郑通叹了口气:“但是她没有,她甚至没有跟你提过我们这些舅舅半句。” “五娘她从小娇生惯养,自然不可能喜欢在东湖镇吃苦,她这十几年之所以不愿意与我们沾染关系,也不是不顾兄妹之情……” “她是为了你。” 郑通声音低沉:“她想要你做一个清清白白的林家人。”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两边的长辈 从逻辑上来说,郑通说的这些话并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解决林昭这些年心中的一些疑惑,比如说如果母亲是一个世族出身的大家闺秀,即便沦落风尘,也不应该嫁到东湖镇去。 再比如说,这些年他们母子虽然过得不是很好,经常受气,但是除了受气之外,在生活水平上并没有差到特别差的地步,林昭未进越州城的时候,还是常吃白面的。 他没有说话,低头思忖了许久之后,起身对着郑通拱手行礼,开口道:“先生,今日之事,一来我要回去想一想,二来我得找机会亲自问过母亲,才能有所决断。” “不着急。” 郑通微笑道:“你现在刚中进士,就算补缺估计也还要一年多的时间,况且你现在才十五岁,真正能帮到我们,还要很长的时间。” “不过你要是回越州问你母亲,你娘他多半不肯让你跟我们有所接触,当然了,如何抉择只在你个人而已,我不作干涉。” 说到这里,郑通起身上下打量了一边林昭,颇为感慨的说道:“即便是我父在长安任相,荥阳郑氏极盛的那些年,也没有听说十五岁便中探花的少年人,你……了不起啊。” 郑通颇为唏嘘的说道:“我收到消息的时候,心中就在想,可能是父亲这一支的人统统见不得光了,于是斯文体面便都落在了你的头上。”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纯黑色的玉牌,放在林昭手里,开口道:“这是我的牌子,你以后有什么难处了,便拿着这块牌子,到长安任何一家大通柜坊,无论大通柜坊在长安有多少钱,你都可以调用。” “当然了,如果需要用人,最好先知会一番我们这几个舅舅。” 听到这句话,林昭看着手里的黑色玉牌,有些愕然。 “郑……先生,我还没有应承下来…” “你是我的外甥。” 郑通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笑道:“不管你帮我们还是不帮我们,你都是我的外甥。” “再说了,一些钱财而已,不值一提,我与你另外两个舅舅,要的并不是钱,也不是什么功名利禄。” 说道这里,他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我们要的是体面,荥阳郑氏的体面。”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中颇为触动。 这就是他与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价值观的不同。 在林昭的想法里,不管这个世界商人有没有地位,但是钱财都是非常重要东西,因此他进入越州城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急着去获取社会地位,而是想着赚钱。 拼命的赚钱。 但是在郑通这种千年世家的子弟看来,钱财就没有那么重要了,甚至于朝廷的功名,官位,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 一来是因为这个时代并不会太过崇拜金钱,二来是因为他们从小就不缺这些。 就拿郑通来说,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以他现在的财力势力,大可以改头换面,用钱硬砸也可以在子孙后代里砸出一些当官的出来。 但是这些都没有用。 他们永远不能再姓郑,即便姓郑,也不能以荥阳郑氏自居。 所以他们想要洗刷掉郑温当年的罪过,想要重新回到荥阳郑氏。 这些世家子弟对于自家家族的荣誉感,不仅大过金钱,权力,甚至大过于家国情怀,大过于性命! 林昭看着自己手里这块纯黑色的玉牌,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抬头看向郑通,问道:“郑先生,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 “你问就是。” 郑通两只手拢在袖子里,笑道:“最近一段时间我都会在长安城里,你想问,咱们可以坐下来聊个三天三夜。” “如果…” 林昭低声道:“如果我没有出越州,没有中进士,你们会怎么实现自己的目的?怎么去拿回你们的体面?” 对于这个问题,郑通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把拢在身前的双手,背负在身后,语气不疾不徐:“我们要做的事情,在皇帝不死之前是不可能做成的,而东宫的门路又很难走的通,好在……” “皇帝外放到地方上就藩的儿子并不少。” 说到这里,郑通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林昭只觉得背脊寒,他大大的低估了这些世家子对于“体面”的执着,这些人为了自己的体面,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 想到这里,林昭叹了口气,起身对着郑通拱手道:“先生,林昭今日言尽于此,今后有机会,再来拜会先生。” 郑通微笑道:“你三舅与五舅都不在长安,不过我会给他们写信,让他们抽时间过来看一看你,再有就是,这些年我们三个也有了些儿女,有时间我会引你见一见。”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这些事情,我要见过母亲,与母亲确认了之后,才能再与先生接触。” 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手里的这块牌子,低声道:“这东西我先收下,等我见了母亲,也好有个信物。” “说到信物。” 郑通从袖子里摸索了一番,最终摸出了一块只剩下一半的弥勒佩,递在林昭手里。 “当年我们家里被抄了,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后来我脱难之后,曾经让人到家里去找过,又花钱从一些地方买到了家里流出来的东西,这块玉佩当年应该是你娘的东西,你拿给她看就是。” 林昭点了点头,把这半块弥勒佩也收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等他走出这间酒楼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漆黑一片,平康坊里万家灯火,林昭回头看了看郑通,拱了拱手:“先生保重身体,你若真是我舅父,来日我便带你去越州见母亲,她见了你,应该会开心一些,” “她这些年,过得都不是很开心。” 郑通长叹了一口气。 “若非当年家中横遭大难,你母亲应该是要配给某位皇子的,当然了,若真是如此,此时你也不会站在我的面前了。” “世事无常啊。” 郑通看着林昭,叹息道:“你且回去罢,等得了空,我便去一趟越州,看看你娘。” 林昭微微点头,转头朝着平康坊林家走去,这里距离林家并不是很远,他转了几圈之后,到了林家附近之后,才看到一些林家的家人,正四处提着灯笼,正在高声呼唤。 “昭公子,昭公子——” 林昭微微愣神的功夫,一个眼尖的林家下人便看到了他,连忙提着灯笼赶了过来,一把拉住林昭的手臂,声音颇有些激动:“昭公子,你可算回来了!” “老爷与夫人一直寻不见你,急坏了,生怕你出什么事,正带着家里人四下寻你呢,眼下恐怕都出了平康坊了!” 林昭心中微微有些触动,他对着这个下人微微一笑:“我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被一个太学同学拉去喝了几杯,不是事先给家里送信了么?” “你快去知会七叔与叔母,就说我好好的,已经到家里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周胖子的舍友们 归云楼雅间。 此时,距离鹿鸣宴已经过去了两天时间,林昭也好容易才从不知道多少登门祝贺的人里脱身,来到了归云楼雅间。 此时,雅间里已经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齐宣,另一个自然是天官尚书家里的周胖子。 此时,这位平日里乐呵呵的小胖子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满脸愁容,他先是看了看林昭,又看了看齐宣,唉声叹气。 “当初咱们三个明明是一个学舍的,怎么不到一年时间,你们两个人竟然齐刷刷的中了进士。” 周公子语气有些愤怒,闷声道:“弄得我现在,只能住在太学里,都不敢回家去了,我要是回家,我那个老爹非借着这个由头揍我一顿不可!” “住在太学也是好事。” 林昭举起酒杯,笑着说道:“最起码周兄不像从前那样,被千夫所指了。” 曾经的周胖子在长安城胡作非为,声名狼藉,但是他进太学待了一年多时间之后,已经低调了不少,最起码不再惹是生非,现在的名声,已经没有从前那么糟糕了。 “好个屁。” 周德愁眉苦脸,咬牙道:“一个女子也没有,像个和尚庙一样,你们两个倒是好,这就从国子监脱身了,我还不知道要苦捱到什么时候,我爹说了,最起码要中明经,不然是绝对不肯让我出国子监的!” 一旁的齐宣,因为脸上的伤还没有好,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听到这番话之后,他瞥了周德一眼,也是长叹了一口气:“你还能住在国子监里,我现在想回国子监也回不去,偏偏家里也不能回去,只能住在舅舅家中躲难,寄人篱下。” 听到齐宣这句话,林昭心中一动,笑着问道:“齐兄住在哪一个舅舅家中?” “总不能住在皇宫里罢?” 齐宣长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几位舅父当中,我与陈王府关系最好,这几日我都寄住在陈王府里,不敢回家去。” 陈王……就是那位怀安郡主的父亲。 说到这里,齐宣抬头看了林昭一眼,淡淡的说道:“这几日,我那个表妹还让我把你喊出来见一见,我怕她给你惹麻烦,便没有应她。” 林昭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微笑道:“齐兄今后准备如何?” “我也不知道。” 齐大公子颇为头痛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苦笑道:“当初考进士,只想要一展胸中所学,并没有想过太多,如今我果然中了进士,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总不能真的去吏部报道,然后被朝廷封个官罢?” “即便我真的去了吏部,母亲那一关多半也过不去。”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父亲今年应该是要从北边回来,到时候只能先问一问他老人家的意见,再做打算了。” 说完,他抬头看着林昭,问道:“三郎你呢?” 林昭低头喝了口酒,扭头看向周胖子,微笑道:“我一个乡野小子,可没有齐兄这样的烦恼,自然是准备去吏部报道的,到时候还请周兄在周尚书面前美言几句,最起码让我过了吏部的选试,这样也不至于丢人。” “放心罢。” 周胖子撇了撇嘴,道:“你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殿试这一关都过了,吏部不可能为难你,你不要脸面,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吏部不可能去为难你,去打礼部,打圣人的脸面。” 吏部选试乃是做官的最后一关,即便你中了进士,但是过不去选试就只能待职,或者去各大节度使府中任事,而像林昭这种,皇帝钦点,还有一个大周最年轻进士的光环在,一般来说吏部不太可能为难他。 说到这里,周德看了林昭一眼,缓缓说道:“按照三郎你这个年纪,多半是要被分到翰林院或者国子监去待个几年,再让你领实职,毕竟总不可能真的把你这个年纪的少年,分派到地方去,打理一地数十万人。” 按照大周的规矩,中进士参加选试之后,按照选试的成绩分派官职,而即便是选试之中成绩最好的,也就是九品上的官职而已。 在这个官职中,又分为两个分支,其中一个是分派到地方去做给当地长官做副手,比如说县丞之类的官职,这种就属于地方官。 其二就是周德所说,在京城的一些衙门里做事,比如说去翰林院打杂,去国子监教书打杂,或者去秘书监当个校书郎。 这两条路不管是哪一条,都是属于“试用期”阶段,等几年时间之后,吏部会再行考核,只要是有进士功名,合格之后一般品级都会得到一次“飙升”,例如升为地方县令之类的七品官。 这算一次“新手福利”,过了这一次新手福利之后,就要靠自己的本事,一点一点往上攀爬了。 林昭笑着给两个舍友敬了杯酒,仰头饮尽之后,微笑道:“吏部选官倒也不麻烦,只要让我过了选试就成,毕竟我现在身上还有一个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的身份,这是从八品的差事,比起其他的同年,还要大上一些。” 这个时代,官和吏是大不相同的,哪怕是九品的官,只要是官,就很是难得。 因此在衡州的时候,哪怕陈英是一州别驾的身份,知道了林昭从八品官职之后,也以同僚相称。 不过林昭这个从八品的编撰,与其他进士封的官职是不一样的,如果他不中进士,即便在朝廷干一辈子,这个八品官也差不多就到头了,而其他进士过了“实习期”之后,就会远远的把林昭抛在身后。 当然了,如今的林三郎也是进士,同样“前途无量”。 听到这句话之后,周胖子自顾自喝了口酒,闷哼道:“三郎你的运气实在太好,我老爹是天官尚书,我都没能有实职,你还是太学生,便在朝廷里领到了实职。” 说到这里,他又给自己倒满,举起酒杯敬了林昭一杯,胖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日三郎身临宰辅的时候,可不要忘了我这个同窗的舍友。” 林昭举起酒杯,跟周胖子碰了一杯,语气有些无奈:“周兄取笑了,你家里就有一尊大佛,比起政事堂的宰辅们也差不到哪里去,哪里还需要我?” 周德笑呵呵的说道:“我父已经老了,护不住我多久,但是三郎你还年轻不是?” 林昭有些无奈,端起酒杯跟两个舍友都碰了碰,一杯酒喝下去之后,他微笑着说道:“再过几天,我可能要回越州老家一趟,处理一些事情,这一场酒,就算是二位兄长给我践行了。” “回越州?” 周德诧异的看了林昭一眼:“你不参与吏部选试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根在山阴 回一趟越州,是林昭早就想好的事情,早在他进长安之前,就决定中了进士之后先回一趟老家。 倒不是说非要回家人前显圣一番,而是家中的确有事情在等他回去处理。 本来对于林昭来说,越州最要紧的事情,自然是担心张氏再去欺辱母亲,以及要回去解决一下个人问题,而在前几天见了一次郑通之后,眼下的林昭又多了一些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要跟母亲好好谈谈了。 在林昭看来,那天突然出现的郑大财主,估计**成就是自己的舅舅,但是他并没有认,因为这是母族那边的亲戚,认不认也应该母亲说了算。 而他回越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量把母亲接到长安城里来,一来是母亲在身边方便,二来也带她看一看故乡。 听到了周德的问话之后,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回家毕竟要准备就好,明天我就去吏部报道,选试来得及便参与,来不及就只能与吏部告个假,等我从老家回来之后再说了。” 中进士之后,并不意味着就是朝廷的“正式员工”了,只能说是有了面试的资格,以及能够享受一些政策上面的优待,通常来说,进士老爷们考中之后,都会先回家一趟,一来是回去享受一番人前显圣的快感顺便回去见一见父母家人,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只要他回一趟家,就能凭借进士的身份,让自己家人的生活质量迅跃迁。 “得了吧。” 周德摇头道:“选试一共四官,并不怎么简单,三郎你倒不用急着去吏部报道,先回家看看,等回长安之后再说。” 林昭微微点头,笑着说道:“我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说着,他看向齐宣,开口道:“齐兄,这段时间麻烦你帮我在长安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宅子,等我再从家乡回长安来,便不太好继续住在叔父家里了,总要有个自己的住处。” 齐宣不咸不淡的看了看林昭,无奈道:“胜业坊崔家,有大把的房子可以住,还不收你的钱,你住是不住?” 林昭皱眉道:“我不住。” 齐大公子闷哼了一声:“我听说从进士放榜之后,崔家人便与大宗师家里走的近了一些,等他们长辈谈妥了,住不住便由不得你了。” 林昭摇头苦笑。 “齐兄,这件事我态度很明确,你就不要再说了,宅子的事情你有空便找一找,不行等我回长安来自己去找就是。” 其实林昭想要在长安城有一套宅子,是非常简单的事情,最简单的就是拿着郑通给的那块牌子,随便找个大通柜坊,便可以取到一笔巨款,去购置宅子。 如果他不想用郑通的钱,也可以让林夫人去帮忙看一看宅子,只要他跟林夫人开口,林夫人多半会花钱帮他在长安城里买一套。 当然了,不太可能是在平康坊里就是了。 可是眼下,这两边的人情林昭都不想欠下,也不太想花他们的钱,所以才拜托到了齐宣这个同学的身上。 齐大公子看着一脸执拗的林昭,语气无奈。 “罢了,你这个倔脾气,我便不劝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就是。” 林三郎笑了笑,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敬了其他两个人一杯,笑着说道:“二位兄长,咱们再喝一杯,今日之后在想要喝酒,恐怕就要等半年之后了。” 齐宣与周德两个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与林昭碰了碰。 “三郎一路顺遂。” “早去早回。” ……………… 乾德九年四月底,林昭收拾好了行礼之后,便在长安城寻了个过百人的车队,准备从长安回越州去。 这个时代,一个人上路是不可能的事情,像林昭这种,必须要跟着车队一起,才有可能安然无恙的到达目的地。 除了车队之外,丹阳长公主府又派了五个家丁出来,沿途护送林昭回越州。 值得一提的是,经过上一次衡州之行后,林昭在长公主府家将之中人气极高,听说要护送林昭,这些人几乎是争先恐后来给林昭做护卫。 离开长安之前,林昭又去了一趟国子监,去与国子监里的诸位博士,助教,司业,国子监丞等一众老师同学作别,其中国子博士周昌明对林昭感情最深,得知林昭中了进士,即将离开国子监的时候,这位国子博士两眼通红,几乎要垂下泪来。 林昭没有办法,承诺今后仍然会购买他的作品之后,这位大周最高学府的老师才笑逐颜开的去了。 与同学们告别之后,林昭又去了一趟国子监祭酒的书房,在书房里见到了林简。 行礼之后,林昭坐在了林简对面,后者从怀里摸出了几封信,递在林昭手里,开口道:“这些是我写给越州故友的书信,三郎回越州之后,帮为叔送给他们。” 然后他又从桌子上拿来一方砚台,认真包好之后,也递给林昭:“这方砚台,是为叔在越州的时候,答应过别人的,你替为叔送到越州城西的梅溪先生家中。” 林昭一一把这些东西接下,然后对着林简笑着说道:“七叔放心,侄儿一定把这些东西全部送到。” 林简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颇为感慨。 “看到三郎,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为叔中了进士之后,也像你这样,迫不及待要赶回越州去。” 林昭微微低头:“侄儿,从小不曾离开越州,的确有些想家了。” “不错。” 元达公起身拍了拍林昭的肩膀,沉声道:“无论咱们走到哪里,坐在什么位置上,成了什么人,越州山阴都是咱们的根,总有一天,都是要回去的。” 他颇为唏嘘的说道:“少年时我也不曾离开过越州,后来便在长安一住就是十几年,如果不是前年被罢了官,恐怕还很难回到故乡。” “下一次我再回去,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回去之后,帮我问候问候大伯,让他好生注意身体,咱们越州林氏,还要靠他老人家打理。” 林昭连忙点头:“侄儿明白,回去之后自当去拜见大伯祖的。” 林简“嗯”了一声,又叮嘱道:“回家之后,你便仍是林氏子弟,不是什么新科探花郎,不要回去之后,便不认得人了。” 可能是林昭要回越州的原因,元达公絮絮叨叨的叮嘱了不少,到了最后的时候,他才抬头看向林昭,缓缓说道。 “临行之前,可以去周尚书家里,以及丹阳长公主府辞行,这两家对咱们帮助不小,尤其是对三郎你的将来,颇有助益。” 林昭点头称是,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问道:“七叔,侄儿…要向东宫辞行否?” 元达公微微皱眉,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诏命,你进不了东宫,便不用去了。” “为叔会与太子说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 长大不意味着变坏 因为第二天就要离开长安,上午在国子监与同窗以及老师们告别之后,下午的时候林昭就动身前往永兴坊丹阳长公主府上拜见。 之所以先去长公主府,是因为这位天子的胞妹……不用上班。 这个时辰,长公主多半是在家的,而那位周尚书则一定会在吏部或者会在某处公干,只有到日落之后,才能去拜见。 如今的林三郎,已经不是两年前的穷小子,在去长公主府的路上,他采买了不少礼物,亲自提在手里,拎到了长公主府上。 老实说,以长公主的身份,其实并不缺什么礼物,也不缺送礼物的人,但是登门一场两手空空的确太不像话,林昭还是依着常理,买了不少东西。 到了长公主府上之后,林昭向长公主府的门房递上拜贴,然后就耐心的在门前等候。 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林昭是没有名贴的,现在他身上的名贴,是中了进士之后,林夫人让人连夜给他制了几张带在身上,毕竟他现在的身份不同于从前了,凡事要讲究一些。 不知道是齐宣同学的身份好用,还是母亲林二娘的身份好用,林昭递出名贴之后没有多久,就有长公主府的下人过来,把他引了进去。 林昭把手里的礼物递给了长公主府的下人,随后跟着他很快到了公主府的后院,没过多久,就在后院花园的亭子下面,见到了丹阳长公主。 此时已经是四月底,长安城已经慢慢热了起来,花园的凉亭四面透风,正是好去处。 长公主府的凉亭极大,建在一处池塘的中央,亭子下面摆了一张矮桌,此时的长公主殿下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矮桌后面读书,凉风袭来,让她的衣襟微动,显得雍容华贵。 林昭连忙上前,对着她行晚辈礼,躬身道:“林昭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放下书本,微笑着看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三郎十五岁的年纪便取中探花郎,乃是我大周有国以来的第一人,我本想过几日请你过府叙叙话,不曾想三郎今日便来了。” 说着,她扭头对身边的丫鬟开口道:“去给探花郎搬一把椅子过来,不要怠慢了斯文。” 林昭再一次拱手行礼,苦笑道:“殿下太客气了,我到长安这一年多时间,长公主府帮了我不少忙,今番侥幸取中进士,特来向殿下致谢。” “你凭自己本事中的进士,谢我做什么?” 长公主笑了笑,开口道:“我可没有本事帮你中进士,三郎要是想在朝堂上谋身,也不应该到我这里来致谢,而是应该去一趟东宫才对。” 林昭小心翼翼的坐在椅子上,摇头道:“殿下玩笑了,我只与宋王世子相熟,与东宫并不相熟……”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长公主一眼,开口道:“再者说了,即便要去,也不应该我去。” 丹阳长公主这才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微笑道:“难得三郎这般年纪,看事情却不糊涂,比起我的那个儿子,要强的多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苦笑道:“说起齐兄,正要替他向殿下求情来着,齐兄入太学,考进士,乃是心之所向,父辈家业不应该死死地捆缚住他……” 林昭的话说了一半,就被长公主开口打断,她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淡淡的说道:“用不着替他说话,长安城里的事情,也不是心之所向四个字,便能够说得通的,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因为心之所向四个字,便肆意妄为,长安城也就乱了。” 林昭叹了口气:“长公主当我是晚辈,我便厚颜当长公主是长辈了,恕晚辈说一句不太合适的话,以殿下长公主府目前的地位,再加上齐兄的身份,不管他将来做什么,只要不乱来,都可以安安生生的过一辈子,没有必要非去从军……” “你还小,有些事情你看不明白。” 长公主微微蹙眉,看向林昭:“他齐宣如果只是一个人,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莫说去考进士,就算他去沿街乞讨,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人,他是本宫的长子,也是齐师道的长子。” 丹阳长公主缓缓说道:“我夫君十多年前便离开长安从军,先后辗转数地为节度使,如今乃是朔方节度使。” “你知道什么是节度使么?” 长公主看向林昭,缓缓说道:“数州之地,军政尽在节度使一人手中,就连朝廷也没有办法干涉!” “跟在我夫君身后的……”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罢了,与你一个小孩说些什么。” “你不用替他求情,且等年底他父亲回长安来,自然让他知道厉害。” 听到这里,林昭知道自己这个外人多说无益,便对着长公主拱手道:“殿下,晚辈此来一来是向殿下致谢,二来是向殿下辞行的,明日一早,我就要动身回越州去了。” 林昭要回越州的事情,长公主是一早就知道的,不然她也不会派人护送林昭,听到这番话之后,她点了点头,嘱咐道:“你中了进士,自然应该回越州看一看,也可以把你母亲接到长安来,让她见一见自小长大的地方。” 说到这里,长公主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要注意的是,你母亲的身份不能暴露了,不然可能会影响你将来的仕途。” 林昭连忙点头,又在这座凉亭下面,与长公主说了一会话,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临别之前,长公主对着林昭缓缓说道:“回越州之后,尽量不要忙着成婚,你是新科的探花郎,长安城任何女子都可以配得,不必急在一时。” 这一次,林昭摇了摇头,他对着长公主笑了笑,开口道:“越州有人在等我回去,殿下也是女子,应当能够体会这种心情才是。” 听到这句话,长公主便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她摇了摇头,开口道:“罢了,随你心意就是,也就只有你这个年纪,能够说出这番话,你再年长个五六岁,多半就不会这样说了。” 林三郎对着长公主拱了拱手,灿烂一笑。 “殿下,五六年之后,林昭依旧会这么说,也依旧会这么想。” “一个人长大,并不意味着就会变坏。” 说到这里,他躬身作揖,然后离开了长公主府。 等他离开之后,坐在凉亭下面的长公主,重新捡起一边的书本,随意翻了几页之后,微微叹了口气。 “天底下好人的确不少,但是……” “长安城里的可不多啊。” 第二百五十章 吾失伯乐矣   从丹阳长公主出来之后,天色已经差不多傍晚,林昭又等了一会儿,一直到天色差不多完全黑下来之后,他才动身前往周府求见周尚书。   因为周胖子被周尚书扔在了国子监禁止回家,因此他并不在家中,林昭递上了名贴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周家的下人告知周尚书没有在家,而是出门会友去了,让林昭改天再来。   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信息了,不管周尚书有没有在家,他都不是很想见到林昭。   因为周家的下人并没有把林昭请进去,让林昭在家中等着。   林三郎很知趣的转身离开,回到了平康坊中,好好的洗刷了一遍身子之后,没过多久便躺在床上睡去。   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林昭一般都是看书到亥时左右才熄灯睡觉,第二天天刚亮便起床读书,颇为刻苦,但是中了进士之后,这份心气便泄了,很早便躺下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还刚亮的时候,林昭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换上了一身单衣之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走出去,就现林家的下人们已经差不多全都起身,有一些在帮林昭收拾东西,还有一些在准备马车以及走在路上吃的一些干粮。   林昭连忙走到了林简夫妇面前,行礼道:“叔父叔母这么早便起身了……”   “三郎今日要动身返乡,自然要多做一些准备。”   林夫人一边说话,一边把一个饭篮模样的盒子,递在了林昭手里,开口道:“三郎,这…里面是一些现钱,你要是碰到什么事情了,可以用拿出来取用。”   林昭接过饭盒,入手只觉得颇为沉重,打开一看,才现里面空空如也,他有些好奇的伸手敲了敲饭盒的木板,只听到一些沉闷的声音,不像是纯粹的木板。   林昭心中明白,这饭盒恐怕有夹层之类的东西,里面放了一些类似金银的贵金属,如果路上碰到山贼,或者与大部队走散了,便可以拿出来“取用”。   林昭接过这个饭盒,连忙对着林夫人致谢:“多谢叔母。”   “用不着谢我,要谢也是我谢你才对。”   林夫人面露微笑,拉着林昭袖子开口道:“昨天晚上接到衡州那边传来的书信,说是三法司已经查明了衡州案情的经过,认定大郎无罪,眼下二郎已经带着大郎离开衡州了。”   “我家儿子的事情……”   她看向林昭,颇为感激的说道:“三郎你帮了大忙,如果大郎出了什么事,我们这个家,便不成家了……”   说到这里,一旁的元达公也咳嗽了一声,开口道:“这事确实要多谢三郎你,不然大郎恐怕很难从衡州脱身,一个不好,可能命都要丢在衡州。”   “一家人之间,用不着这样客气。”   林昭笑着说道:“只可惜这一次我要回越州去,与二郎恐怕要错肩而过了,算起来已经数月不曾见他,心里倒是颇为挂念。”   林家的同辈人当中,林昭只与那位林二少颇有些交情,自从在衡州分别之后,两个人的确很久不曾见了。   元达公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他开口道:“你回越州,应该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们了,大郎这几个月在衡州吃了不少苦,再加上衡州这桩案子,明面上不太好说清楚,如果他们兄弟在这个时候回到长安来,容易被人说三道四,因此我没有让他们回长安来,而是写信让他们直接回越州老家去。”   林简沉声道:“他们兄弟自小在长安长大,没有怎么见过故乡人物,这一次让他们回越州,一来是让他们在越州休养一段时间,二来也是让他们好好认识认识家中的叔伯长辈。”   听到这里,林昭有些诧异的看向林简身边的林夫人,后者笑意收敛,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不用看我,让他们兄弟回越州,其实是我的主意,这个当口他们回长安来,的确不太合适,还不如躲回老家去安静安静,正好你也要回去,与他们兄弟做个伴。”   其实林夫人虽然不让林默兄弟回长安,但是也没有让他们回越州,而是准备让他们去扬州外祖家中住上一两年,只是实在拗不过林简,才不得不同意这兄弟两个人回越州去。   说到这里,林夫人微笑道:“三郎如今已经是探花郎了,顺便也教一教他们兄弟,若是在能够教出两个探花来,咱们林家便是一门四探花,千古佳话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伸手挠了挠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向林简这种真才实学的探花郎,自然是可以教授后辈学问的,然而林昭这个有水分的探花,教人也不是不行,但是再想要教个探花郎出来,便是痴人说梦了。   好在一旁的林简及时解围,皱眉道:“好了,三郎回越州之后还要准备吏部选试,莫要为难他了,他们兄弟两个人该读的书都读了,回越州好生自学就是。”   三个人说话的功夫,林府上下已经把林昭的东西收拾了七七八八,装在了马车上,林昭自己在向林元达夫妇告别之后,也跳上了马车,马车从林家门口缓缓出,出了平康坊之后,一路从长安东城门出城。   此时,东城门门口,已经有一个三四十人的马队以及长公主府的几个家丁等候,除了这些人之外,国子监的国子祭酒周昌明,天官尚书家的公子周德,以及长公主府的大公子齐宣,都赶到了东城门相送。   林昭跳下马车,对着他们拱手行礼。   国子监周博士满脸不舍,拉着林昭的衣袖,险些垂下泪来:“小林探花,早些回长安来。”   因为林昭与他叔父林简先后中探花,此时长安城里已经开始流传林探花与小林探花的称呼。   林昭无奈的摇了摇头:“先生放心,我回乡过几个月便回来了。”   周博士抹了抹眼泪,扼腕叹息:“长安城里,只有小林探花一个慧眼之人,你这么一走,吾失伯乐矣……”   林昭不再理会这个活宝,转头与齐宣等人一一告别,等到他跟这些朋友告别完了之后,便转身回到了自己马车旁边,准备跳上马车。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一身灰色衣裳的少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林昭马车面前,他犹豫了一下,想要跪下来向林昭行礼,然后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并没有能够跪下去,而是对着林昭长揖到地。   “恩公一路保重。”   林昭摇了摇头,上前把这人扶了起来,脸上露出笑容:“韩兄不必如此,我不是你的恩公,而是你的朋友。”   “且等我回长安来,再与韩兄详谈。”   这人…乃是韩有圭幼子韩参。   与这些人一一告别之后,林昭再没有犹豫,转身钻进了马车里,随着一道鞭花炸响,马车缓缓离开了长安城,朝着越州方向进。 第二百五十一章 蝇营狗苟   乾德九年五月尾。   天气越燥热起来,身在江南的越州,此时也全是暑气,大街小巷的老百姓们,早已经穿上了夏衣,有些稍微穷困一些的人家,就只穿个简陋的汗衫,便在大街小巷奔行。   因为天气燥热,除非一定要出门,否则便不太有人愿意到处乱跑,但是哪怕是已经到了中午,在三元书铺门口,依旧有二三十人在排队购书。   这是在买最新一期的故事汇。   林昭虽然离开了越州,但是他再三元书铺留下的故事汇被很好的延续了下来,此时故事汇这本书,不止是在越州流传,就连越州附近的几个州郡,也开始流行起故事汇,每一期故事汇印之后,便很快会传到附近几个稍大的城市里去。   当然了,这个东西已经出现了一年多的时间,旁人即便是照搬也学会了,最近几个月时间,附近州郡甚至越州城内,都开始6续出现类似于故事汇的书刊,以至于三元书铺的生意被分走不少。   因为凭空生出了这么个行当,自然而然要向民间那些考不中功名的读书人征稿,越州乃是书香之地,只要有余粮的家庭,几乎都会供养一个读书人,因此最不缺的便是读书人,故事汇的稿子并不缺少,每一期的故事汇,都会由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带着几个编辑亲自把关。   当然了,有些人天生就有写故事的天分,一年多时间下来,在越州的一众“写手”当中,涌现出了三四个写故事异常精彩的写稿人,这些人写出来的故事,往往很受老百姓喜欢,收获了不少拥趸。   此时,三元书铺里,新一期的故事汇仍旧在售卖,书铺的东家谢三元,先是走到了三元书铺看了看,看着只有二三十人的排队队伍之后,他微微摇了摇头,便扭头走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就是故事汇的“编辑处”,每日那些读书人送来的书稿,便会送到这里来交给几个编辑审阅。   进了这个院子之后,谢三元很快见到了正在翻看稿件的林清源,他上前对着林清源微微拱手,行礼道:“清源兄辛苦。”   林清源自从辞了师爷的工作之后,便留在越州城里,帮忙打理故事汇的事情,故事汇原本该林昭所得的一半收入,也都给了林清源,虽然不是特别多,但是比起他从前在姚江做师爷的收入,还是要高出一些的。   听到这句话,林清源连忙起身,对着谢三元还礼道:“谢兄到这里来了?”   谢三元微笑道:“这一期的书已经开始卖了,上一期的收入也就该结给清源兄,按照三郎先前定下来的规矩,所得收益六成算在公账里留作公用,其余四成咱们两人再对半分。”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银饼,递在林清源手里,微笑道:“上一期扣除成本所得的收入,大概是八十二贯钱,我归了五十贯在公账里,因为银钱太重,便兑了一块银饼。”   这个时代,金银之类的贵金属并不是很多,所以并不能全是货币,只能算是一种价值高昂的硬通货,在不方便用铜钱结算的时候,金银可以用作替代物。   林清源接过这块银饼,对着谢三元微微点头致谢:“谢兄太客气了,结算的事情用不着十天一次,每月一结就是……”   林清源一句话还没有说话,他身后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编辑便站了起来,走到了林清源身边,看了看林清源手中的银饼,然后对着谢三元微微皱眉:“谢老板,书铺的收入,按规矩应该是与我爹平分,如何到我爹手里,就只剩下两成了?那些每个月入了公账的钱,又去了什么地方?”   “还有就是。”   这个年轻人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为何最近一段时间,我父所得的钱越来越少了?”   “我想看一看书铺的账目。”   这个年轻人,正是林清源的二子林郃,他在前面进了林家大宅读书,但是一直没有什么进境,去岁参与越州的秀才考试,最后也没有取中,最后是林清源见他在家中无事,便把他叫到这里来做故事汇的编辑,每个月能有两贯钱左右的“工资”。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时代的秀才,与明清时候的秀才是不一样的,因为大周礼部的考试资格,主要是靠国子监以及地方衙门的推荐,而地方衙门与国子监都要靠考试来选出有资格参考的人选。   像是越州这种地方衙门举行的考试,如果入选了,便可以称之为“秀才”。   中了秀才之后,再参与几次考试,便有资格到长安去参与礼部的考试了。   听到了林郃这番话之后,谢三元先是微微皱眉,然后看了林清源一眼,见林清源没有说话,他才缓缓说道:“近几个月时间,越州又出了另一个出故事书的书铺,从前给咱们书铺供稿的那些读书人,有不少也去了那边,其中还有广受喜爱的李陈二人,这二人…都去了那边。”   “因此最近这几期,咱们书铺的故事汇,卖的便不如从前好了。”   解释完这个事情之后,谢三元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继续说道:“至于入公账的那些钱,是三郎尚在越州的时候定下来的规矩,这些钱主要的用途,是用于采买铺面,扩大生意,以及投资一些能够挣钱的行当。”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郃,缓缓说道:“到了年底的时候,公账里的钱会再结算一次,除开明年的预算之外,其他的钱会照样分给你们家。”   “去岁的时候,你们便已经分到了钱。”   谢三元看向林清源,笑着说道:“清源兄长应该知道这些事才对。”   林清源点了点头,对着谢三元拱手道:“这些是我都知道的,有劳谢兄辛苦,等手里的稿子忙完了,我请谢兄喝酒。”   谢三元微笑道:“清源兄有空,我后天便可以摆一桌酒席请客,近来我作坊里的字模大有进展,再过些日子我便要离开越州,出门做买卖去了。”   林清源先是点头,然后笑道:“如此,咱们兄弟后天晚上一起喝一顿。”   谢三元欣然答应,然后转身离开。   等谢三元走远之后,林郃从林清源手里接过那块银饼,掂了掂之后,又放回了他父亲手里,皱眉道:“爹,谢三元肯定隐瞒了账目,贪了咱们家的钱,这些商人个个心黑,没有什么好东西。”   林清源微微皱眉,看向林郃:“他是你三弟的未来岳丈,这个行当也是你三弟的,即便有什么不对,也应该你三弟来跟他们分说,不应该你来说。”   林郃撇了撇嘴,嘀咕道:“这些商贾之辈,拿咱们家人当傻子……”   他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有个人慌慌张张的冲进了这个院子,然后跌跌撞撞的跑到了林清源身边,跪在了地上。   “林……林老爷!”   “大喜事,大喜事啊!”   林清源站了起来,开口问道:“喜从何来?”   “老爷……老爷家里的公子,中进士了!”   这个报信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道:“眼下,报喜的人已经到林老爷家门口了,林老爷快回去看看罢!” 第二百五十二章 莫大的荣光 进士……? 喜报?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林清源脑子里便一片混沌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竟然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而林郃已经反应了过来,他皱着眉头上前,捉住这人的衣襟,开口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家不曾听说谁参与了今岁科考,哪里会中什么进士?休要在这里行骗!” 这个报信的人,乃是一个常年在越州大街上跑腿之人,闻言他苦着个脸说道:“这种事情小人哪里敢骗人,衙门的灯笼都挂在您家门上了,林夫人才让小人来这里请林老爷回家,如何就成小人行骗了?” “林老爷,此处距离您家中并不远,您回家一趟看看就知道了。” 林清源这会也回过了神,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深呼吸了一口气,拉着林郃的手,沉声道:“二郎,你三弟去的是太学,太学生…的确可以参与礼部常科。” “无论如何,我先回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林清源用左手抓住自己因为激动不停颤抖的右手,缓缓迈步出了这个小院。 这个跑腿所说的家,很显然乃是林二娘所居之地,那座宅子,张氏母子是一直不肯去的,因此林郃只能看着林清源的背影,深深皱眉。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喃喃低语:“老三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 “即便是七老爷当年,也是十九岁才……” 此时此刻,林二郎的心情极为复杂,有一些不肯置信,有一些震惊,而更多的则是…… 酸楚。 他没有办法相信,前几年还在东湖镇里,睡在一头大青牛背上的那个毛孩子,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便摇身一变,成了……进士老爷? 想到这里,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也迈步走出了这间院子,回家中见母亲去了。 而另一边的林二娘所居的宅子里,一身素装的林二娘,先是抬头看着自家门前高挂的大红灯笼,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喜报,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是灿烂的笑容。 那两个报喜的人,还在不住向林二娘作揖。 “恭喜林夫人,贺喜林夫人,贵公子在今岁常科,高中探花郎!” 另外一个人满脸赔笑,笑着说道:“十五岁的进士老爷,不要说给咱们越州的头一个,便是在整个大周,也是头一个,您家的公子当真了不起!” 林二娘虽然极为开心,但是自小受到的教育让她还不至于失态,愣神了片刻之后,她便扭头回了屋子里,从屋子里取出来一个小布袋,布袋里是一小袋铜板,她把这一小袋铜板倒出来分成两堆,摆在一个木盘上,递到两个报喜的差役面前,微微一笑。 “劳烦二位了,家中没有什么闲钱,这些钱给二位拿去喝茶。” 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对着林二娘连连摇头。 “林夫人,平日里不管是哪家高中,咱们兄弟去报喜,多少都是要收点钱沾沾喜气的,但是今天这钱,咱们兄弟可不能收。” 这边的差役刚说完话,另外一个人便接话笑着说道:“小林探花,这一遭给咱们越州人挣了天大的脸面,咱们感谢林夫人还来不及,哪里能要林夫人的钱?” 林二娘很是开心,笑着说道:“这些钱不是很多,二位拿去,沾沾喜气。” “既然夫人这么说了,那咱们兄弟就拿一点。” 这两个差役又互相看了看,然后很默契的从那一小堆铜板里,各取了一枚拿在手里,然后对着林二娘笑道:“拿夫人一个钱,便是沾了喜气了,多谢夫人赏。” 说完,这两个人就要转身离开。 就在他们要走的时候,林清源终于堪堪赶到,他先是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门前高挂的灯笼,以及四下挤满的看热闹的人,好容易挤进了院子之后,又看到了林二娘手中的喜报,这位已经年过四十的老秀才,心神巨震。 他跌跌撞撞的挤了进去,走到了林二娘面前,接过她手中的喜报,认认真真的看了两三遍,不禁泪流满面。 “祖宗显灵,我们四房这一支,也有进士了……” “进士第三名…” 林清源深呼吸了一口气,仍旧激动的不能自已,他扭头看向一边神情恬淡,面带微笑的林二娘,声音有些颤抖:“二娘,咱们的儿子……” “中进士了!” 林二娘伸手扶着林清源,微笑道:“老爷不用这样激动,三郎自小聪慧,中进士并不稀奇…” “只是连妾身也没有想到,他能在这个年岁便中了进士。” …… 林清源正激动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声音,人群之中,有人大嚷了一声。 “林大老爷到———” 越州城里,能被称为林大老爷的,目前也就只有林家家长林思正一个人了,这位林家大老爷在东山贼闯入越州,大闹了林家一场之后,曾经大病了一场,据说险些就没能熬过来,卧床整整一年,知道今年开春之后,他的身体才渐渐好了起来,能够下床走路了。 听到林思正来了,林清源连忙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裳,走到家门口迎接,见到了须皆白的老人家之后,林清源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老人家行礼道:“见过大伯。” 林二娘也跟着下拜,行礼道:“见过大伯。” “用不着行礼,用不着行礼。” 林老头一改往日衰颓的模样,此时显得精神矍铄,满脸都是笑容,他伸手把林清源夫妇都给扶了起来,笑声爽朗。 “真要行礼,也该是老夫给你们夫妇行礼才对。” 林大老爷笑容满脸,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老四,生了个好儿子啊——” “二十年前,老夫刚在家中当家的时候,老七便中了进士,还高中探花,那时候我便高兴的好几天也没有睡着觉,只可惜此后二十年,我越州林氏再没有出第二个进士。” “如今,在老夫行将就木之前,林家终于又出了一个进士!” 老人家激动的满脸通红,眼中甚至要垂下泪来。 “又一个探花啊…” “我越州林氏一门双探花,老夫就算现在立刻闭眼,也能抬头挺胸去见祖宗了!” 这个时代,家族荣誉感是极重的,别人听到林昭中进士,可能还会嫉妒,但是作为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此时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从明天开始,咱们家在兴文坊摆流水宴,摆三天三夜!” 说完这句话,老人家拉着林清源的手,满面红光。 “老四,你现在就随我去祠堂拜祭祖宗,给祖宗磕头!” 林清源连忙点头,正准备与林思正一起离开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两声高唱。 “知州老爷到……” “吴知县到……” 第二百五十三章 退婚? 整个大周,一年的进士仅有二三十人,有时候甚至只有十余人,每一个进士名额都极为珍贵,更不要说是进士第三名的探花郎了。 一般某个州出了进士,都会被户部记在政绩上,算在每三年一次的考核之中,因此各地的父母官,自然是非常喜欢自家辖地之中出进士。 更不要说越州林氏本就是越州大族,朝廷里还有一个参天大树一样的国子祭酒,平日里知州知县都偶尔会与林家来往,更不要说这种大喜的日子了。 越州现任的知州姓纪,名叫纪鉴之,自程敬宗离开之后,他已经在越州做了接近两年的知州,与越州各地的乡绅都已经相熟,众人分开一条路之后,这位有些微胖的纪知州迈步上前,满脸都是笑容,对着林思正拱手笑道:“恭喜老爷子,林家自林祭酒之后,又出了一个小林探花,真是我越州的斯文福地,让人艳羡不已。” 林思正脸上也都是笑容,拱手还礼道:“纪知州太过奖了,也是小儿辈勤奋,自小读书,再加上圣人恩典,才有今日之福分。” 一旁的山阴吴知县也笑呵呵的对林思正行礼道:“我大周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乃是睿皇帝时期的6相,十七岁中进士,彼时距离本朝已经过去百多年的时间,不曾想今日小林探花十五岁便中进士,大涨我越州脸面。” 这两个越州的父母官,其实都不是越州人,但是地方官一般在什么地方任职,都会站在当地的角度说话。 纪知州微笑道:“想来兴文坊林氏,要再添一重牌坊了。” 如今兴文坊门前的一处牌坊,便是当年林简中进士之后立下的,如果朝廷能因为林昭再赐下一座牌坊,便有两重牌匾了。 到时候,林氏就会成为越州绝对的第一家族,没有人能够动摇林家在越州的地位。 林思正连连摇头,笑着说道:“二位大人太过奖了,今日我林家喜事,二位大人以及州县的各位官长,都赏个脸面,留在敝府吃顿饭如何?” 纪知州满脸笑容,笑着说道:“吃饭肯定是要吃的,怎么也要沾沾小林探花的福气,只是我等这会儿还得去一趟城东的冯家贺喜,冯家的那个冯肃,这一次也中了进士,我越州一州便有两个进士,这一番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也大有光彩。” 越州冯家,也是越州的大家族,虽然名气比起林家略逊,但是……却是比林家有钱的。 林家之所以名气大,是因为朝中有一个三品的“储相”,但是富裕程度,却不及很多越州的家族。 之所以称林简为储相,是因为国子祭酒,秘书令等几个官职,只要做上了便很大几率可以入政事堂为相,有些在政事堂挂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本身还会兼着这些职位。 就像林简的前任,那位长孙祭酒,在任国子祭酒期间,曾经两次入政事堂为相,只是后来老迈了,才辞去政事堂的差事,专心执掌国子监。 林思正点头微笑:“如此,老夫今晚就在代园设宴,恭候二位大人大驾光临。” 两个父母官笑着点头,最后又跟林清源与林二娘夫妇俩说了几句恭喜的话,然后便领着州县的几个重要官员离开,坐着轿子赶往城东的冯家去了。 等两个父母官走了之后,满面红光的林思正回头看向林清源夫妇,笑容满面:“老四,今天晚上你们夫妇也去代园赴宴,老夫这就回去安排,一定办的热热闹闹的。” 说完这句话,老头又转身看向附近围观的群众,开口道:“诸位乡亲,从明日开始,林家在兴文坊办三天流水衙门,乡亲们只要赏脸的,尽可以来!” 林思正虽然无官无职,但是他是越州林氏的长房大老爷,也是林家的话事之人,在越州只要姓林,大多都得听他的安排,因此说话极有威严。 他这句话一处,一众围观的乡亲都轰然拍手叫好,场面热闹到了极点。 最后,林思正要离开的时候,便干脆邀请林清源夫妇到代园去,帮忙打理晚宴的事情,林清源自然不敢违逆长辈的话,跟着林思正去了,而林二娘不喜热闹,推说自己有些头痛,便没有跟过去。 林二娘是林昭的亲生母亲,她虽然是妾室出身,但是母凭子贵,从林昭的喜报送到越州之后,她的身份便同以前不一样了,即便是林思正也不好为难她,叮嘱了一声好好休息之后,便带着林清源一起到代园去了。 而林二娘则是看着自家门前挂着的灯笼,满心欢喜。 林思正一走,绝大多数的人都跟着他去代园去了,林昭的家中便没有剩下太多人,当众人都走的差不多的时候,一对有些不起眼的中年夫妇,才提着一些东西,来到了林家家门口。 林二娘一眼就认出了这对夫妇,连忙上前迎了上去,笑着说道:“亲家公亲家母这就来了,今天三郎的喜报送到了,晚上家里的大伯在代园摆宴,我正准备让人去知会你们一家,一同赴宴呢。” 来的人,正是谢三元夫妇。 此时虽然是大喜的日子,但是谢三元脸上并没有太多笑容,一旁的谢夫人更是面带愁色,他们两个人迈步走到林二娘身边,伸手把手里的礼物递到林二娘手里,然后谢三元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拱手道:“三郎得中探花,我们夫妇特来恭喜夫人。” “同喜同喜。” 林二娘平时不太喜欢跟别人沟通,但是她却很喜欢谢澹然,连带着也很喜欢谢家一家人,此时她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微笑道:“三郎不止是我的儿子,还是谢家的女婿,也要恭喜你们二位才对。” “只可惜我家老爷跟着大伯一起去代园去了,不然他也能跟亲家说说话。” 听到林二娘这句话,谢家夫妇对视了一眼,谢夫人微微低头,而谢三元则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林夫人,今时不同往日了,先前的婚约,便……不作数了罢…”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三郎如今今非昔比,乃是新科的探花郎,高门大户尽可以取得,我谢家只一介商贾之家,澹然也只是书商之女,万万配不起林公子了。” “我夫妇这一次过来,就是要与林夫人,解除婚约的。” 说着,谢三元深呼吸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两年前立下的婚书,递在林二娘身边。 “谢某明白,这件事林家不好出面,咱们两家也算交情一场,我夫妇商量过了,便由我谢家出面退婚,这样一来,我们家不失颜面,林家这边……” “也能说得过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精明的谢老板 “你们这是做什么?” 即便是以林二娘的恬静性子,这会儿也忍不住大皱眉头,推荐看着眼前手捧婚书的谢三元,声音有些不悦了。 “当初三郎只是三元书铺的伙计,我更是林家的一介妾室,两位亲家没有看不起我们母子,把这桩婚事定了下来,如今三郎只是中了进士而已,两位亲家怎么就把我当成势利小人了呢?” 她咬牙道:“婚事既然定了下来,我儿子一没有聋二没有瞎,也还四肢健全,这婚事便不能退!” 她有些生气的说道:“你们要退,我便拉你们去见官!” 谢夫人低着头不肯说话,谢三元对着林二娘连连作揖,苦笑道:“林夫人,我们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三郎现在前途无量,他也称我们为叔婶,实在不忍心耽搁他的前程,要不然,咱们再商量商量……” “不可能!” 林二娘柳眉皱起,毫不犹豫的说道:“澹然这孩子,我很喜欢,不要说三郎只是中了进士,就算他做了宰相,该娶澹然也还是要娶,他要是敢做负心之人,我以后便没有他这个儿子!” 说到这里,林二娘接过谢三元手中的婚书,塞回了谢夫人手里,然后她拉着谢夫人的手说道:“谢家姐姐,这是孩子们的婚书,你且收好了,这桩婚事除非是我儿子痴了傻了,不然谁都没有办法毁约。” 她说话极为坚决。 “只要我还在,不管是谁,都改不了这个婚约!” 谢三元眼睛微红,对着林二娘作揖道:“林夫人都这样说了,我夫妇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只希望林家将来要退婚的时候,能够提前知会我们家一声,到时候谢某会再带着婚书过来,怎么样我这个做父亲的,也要给女儿留一些脸面。” 林二娘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亲家公,我儿子中了进士,对咱们两家都是好事情,你回去之后好生准备准备,今天晚上一起去代园赴宴就是,三郎是我从小带大的,他的脾性我最为了解,他不可能做负心之人。” “你们把心放进肚子里就是。” 谢家夫妇这才点头,把婚书收了起来,对着林二娘作揖行礼之后,互相搀扶着,回家去了。 林二娘亲自把他们送到了家门口,然后看着这对夫妇渐渐远去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 三元书铺做起来之后,在去年谢家便置办了一处新宅子,距离林昭家里的院子并不远,谢老板买这座宅子的目的,一来是改善家庭环境,二来是为了将来抱外孙方便。 夫妻俩离开了林家之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谢夫人,便狠狠地看了谢三元一眼,埋怨道:“早跟你说了,三郎他娘不是那样势利的人,便就你老是把人想的这么坏,非要拿着婚书过来退婚!” 她咬牙道:“刚才林夫人要是点了头,澹然那丫头恨你一辈子!” “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谢三元瞥了自家媳妇一眼,呵呵一笑:“我不来这一趟,澹然才要恨我一辈子。” 他一边走,一边淡淡的说道:“方才咱们早到了谢家,我拉着你在门口等了许久才进林家见人,你知道为何?” 谢夫人这会儿还有些生气,撇过脸去:“我不想知道!” “因为那会儿林清源与林家大老爷都在。” 谢三元眯着眼睛,缓缓说道:“如果这两个人在场,咱们拿着婚书去退婚,他们八成就会应下来,这桩婚事也就没了,但是他们走了之后,林夫人自己一个人在家,咱们再拿婚书去见她,这场婚事便成了。” 这个很是精明的越州商人,笑呵呵的说道:“这样一来,不管是林清源还是其他林家人,都休想动摇澹然的位置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自己的夫人,微笑道:“你呀,等着做探花郎的岳母罢!” 谢夫人愣了愣,低头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完全想明白,不过她心中还有气,低哼道:“就你心眼多,就你会算计!” “算计便算计,我又不是为了我自己。” 谢三元眯着眼睛,淡淡的说道:“我是为了我的宝贝女儿,她能够好好的过一辈子,比什么都重要。” 夫妻俩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了谢家家门口,而谢澹然这会儿刚好从院子里走出来,一脸焦急,看到了谢家夫妇之后,她连忙上前,开口道:“爹,娘,我丢东西了…” 谢大小姐这会儿都快要急得哭了,眼眶里都是泪水:“你们……快帮我找一找。” 谢三元见状,有些无奈的从袖子里取出那份婚书,拿在手里摇了摇:“你是丢了这个?” 谢澹然与林昭订婚之后,婚书就一直放在她的房间里,时不时的还会拿出来翻看,今天她出门买了趟菜,回家之后便现婚书不见了,这会儿都快要急哭了。 谢澹然连忙接过这份婚书,看了看之后,脸色有些红,低头道:“阿爹你……翻我的东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谢三元捋了捋自己下颌的胡子,摇头道:“自然是去给你退婚。” “退婚?” 谢澹然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有些呆呆地问道:“退……干什么要退婚?” “傻丫头。” 谢三元没有忍心再逗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为父把这东西带回来,自然是没有退成了,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早上衙门了喜报,你那个的小夫君,今岁常科进士第三名。” “如今,已经是新科的探花郎了。” “进士……” 谢澹然有些呆呆地说道:“三郎中进士了?” “那他……是不是很快就会回越州了?” “这个倒是不知道,没有听林夫人提起。” 谢三元低头沉吟了一番,开口道:“不过想来他中了进士之后,应该会回乡一趟。” 说到这里,他看向谢澹然,笑骂道:“你这个傻丫头,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换身衣裳,去向林夫人道喜?” 谢大老板无奈的摇了摇头:“平日里去的倒是勤快,这种关键时候却不知道去了。” 谢澹然闻言,红着脸点了点头,然后手捧着自己的婚书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看到自己女儿远去的背影,谢三元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这孩子有福气,后半辈子都不愁了。” 谢夫人也跟着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叹息道:“不知道晋儿什么时候也能像三郎那样,高中进士……” “就他,还中进士?” 谢老板闷哼了一声,语气颇有些哀其不争的味道。 “他这辈子,能中个明经,就是咱们老谢家祖坟冒青烟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林氏兄弟   到了晚上的时候,林家在代园设宴,宴请四方宾朋,以庆贺自家再出一个进士及第,因为流水宴还没有正式开始,这场宴会大概只有十几桌人。   为了热闹,林家大老爷林思正还花钱请了一些跳舞的班子,在自家代园的空地上表演歌舞。   这个时代,戏曲还在雏形阶段,没有形成,因此这些唱歌跳舞的人,大多是烟花场上的女子,以跳舞唱曲给达官贵人们助兴。   林家在越州足有一两千人,亲朋好友自然无数,因为时间仓促只摆了十几桌席,不过也已经十分热闹,其中越州的知州,山阴会稽两县的主要官员,差不多悉数到场。   其中,林思正与林清源还有越州的达官贵人们坐在一桌,林二娘与林家一些地位较高的人,以及林郃林显等坐在一桌。   林二娘这个人,性格不怎么计较,坐在哪里都无所谓,让她比较不舒服的是,林清源的原配张氏,也与她坐在一桌,正在与同桌的林家人高谈阔论,每每谈及林昭,便眉飞色舞。   “我家三郎,乃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自小便见着聪明。”   说到这里,张氏回头看了看林二娘,颇为唏嘘的说道:“如今这孩子果然出息了,也不知回越州之后,还认不认得我这个大母。”   在座之人也或多或少的听说了一些林昭与大母不合的事情,当即开口安慰道:“四嫂放心,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三郎的嫡母,他不会记不得你的。”   “再说了……”   这人扭头看向林二娘,笑着说道:“你家里的妹妹也会帮你说说话不是?”   张氏闻言,脸上立刻挤出一个笑容:“这话不错,等三郎回来了,还得靠妹妹做中,解了我与他之间的嫌隙才是。”   林二娘虽然不喜与人争斗,但是她自小读书,又经历了这么多苦难,自然能够看得清楚张氏心中所想,她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昭儿性格有些执拗,等他回越州再说吧,下午他寄回越州的书信也已经到了,约莫再有两三天时间,他应该就能到家了。”   因为礼部的喜报走的是官驿,而且这东西一般都送的比较快,所以喜报虽然与林昭的书信差不多一起离开长安,但是却比林昭的书信早到了半天。   这还是因为林昭的信是林简帮他寄出去的,也是走的官驿,不然可能林昭人都已经回到越州了,他的书信都不一定能到。   听到这句话,张氏明显有些心虚了,她看了林二娘一眼,有些畏缩的说道:“妹妹,为了林家的体面,也为了三郎自己的体面…你可要帮姐姐劝劝他才是…”   张氏这个人虽然尖刻,但是这句话却说的不错,她是林昭的嫡母,为了越州林氏的体面,以及小林探花自己的体面,林昭都不能跟她闹得太僵。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姐姐放心,他回越州之后,我自然让他与姐姐好好说话。”   听到这里,张氏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如此,我便放心了,咱们终归是一家人。”   “三郎现在达了,他的两个哥哥,以后多少也能帮帮他。”   张氏有些胖胖的脸上,笑得极为开心:“毕竟不管怎么说,一家人总归是不会害他,要比外人信得过。”   ……   代园宴会进行到一大半的时候,一个林家的下人走到了林思正面前,弯下身子说了几句话,林思正微微点头,开口道:“把…那两个孩子请进来,让他们到这一桌来,吃些东西。”   林思正这一桌上,一共坐了**个人,除却林清源之外,其他的都是越州城里的达官贵人,其中包括越州的知州,以及两个县的知县都在列,可以说是越州城里的权力巅峰,即便是林思正的两个儿子,也没有能坐在这一桌上,听到林思正的话之后,一旁的纪知州有些好奇,笑着问道:“老太爷,是谁来了?”   “家里的两个孙辈,从外面回家住一段时间。”   林大老爷端起酒杯,敬了纪知州一杯,笑道:“让知州见笑了。”   纪知州与林思正碰了一杯,笑道:“想来是老太爷很喜欢的孙辈,不然也不能与老太爷同桌用席,我到要看看,又是什么年轻俊杰。”   “统共只见过几面,喜欢是喜欢的,谈不上特别喜欢。”   林思正放下酒杯,淡淡的笑道:“是老七的两个儿子,没有怎么在越州待过,老七特意把他们送回越州住一段时间,沾一沾越州的水土,也学一学越州话。”   说到这里,老太爷抱怨道:“这两个孩子,上一次回越州祭祖的时候,竟连家乡话也不会说了,满口长安话,听起来别扭的很。”   听到这番话,纪知州以及两个知县都微微色变。   林家的老七是谁,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国子祭酒,长安城的大宗师林简,林元达!   如果说前年在越州读书的元达公,还只是一个进士及第的读书人而已,但是如今官巨三品,高坐长安城的林元达,对于这些地方官来说,就是天一样的存在!   纪知州微微吐出一口气:“原来是大宗师的公子回越州来了,这倒是要见一见的。”   几个人正在说话的功夫,两个年轻人便在几个林家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林思正面前,他们一前一后会在林思正面前,叩道:“侄孙林默,叩见大伯祖。”   “侄孙林湛,叩见大伯祖。”   即便是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这会儿也亲自站了起来,把这两个孩子从地上扶了起来,认认真真的打量了一遍。   长子林默,今年已经十七岁了,经过了衡州一事之后,本就话不多的林默现在看起来更为沉稳,跟个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一般。   而林二少林湛,就要跳脱许多,眼珠子乱转,打量着代园里的这些人。   “好孩子,好孩子。”   林思正拍了拍两个侄孙的肩膀,然后拉着他们介绍同桌的这些人物,介绍到越州知州与两县知县的时候,林默兄弟也只是拱手行礼,几个官员还要向这两个大宗师的公子忙不迭的拱手还礼。   当介绍到林清源的时候,林默兄弟对视了一眼,很干脆的跪在了递上:“侄儿见过四伯。”   林清源一时愣了,手忙脚乱的把这两兄弟扶了起来,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林默起身之后,仍旧对着林清源躬身,声音恭谨。   “去年年关的时候,若非三郎搭救,侄儿现在恐怕早已经死了。”   “侄儿多谢四伯。”   两兄弟给林清源磕了头之后,又转头问了问林思正,找到了林二娘所在的桌子,迈步走过去之后,二话不说,扑通一声会在了递上。   “林默拜见伯母。”   “林湛拜见伯母。”   林二娘虽然诧异,但是还是起身,把这两兄弟扶了起来,然后扭头看向跟过来的林清源,询问他们的身份。   而一旁的张氏看到这个画面,脸色铁青。   气的浑身抖。   因为无论如何,这个“伯母”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林二娘。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回来了 把这两兄弟扶起来之后,又向林清源询问了他们的来历,这个时候林二娘才觉得有些不对,她对着两兄弟笑了笑,开口道:“我不能算是你们的四伯母。” 她看向张氏那边,轻声道:“这是我家的姐姐,她才是你们四伯的原配夫人。” 一边的张氏听到这话之后,立刻对两兄弟露出了一个很勉强的:“不碍事的,不碍事的,都一样。” 林默只是看了张氏一眼,便没有继续搭理,而是扭头对着林二娘开口道:“知道了,伯母。” 其实按照规矩来说,张氏才是林昭的嫡母,他们两个既然拜了林清源,就应该去拜张氏,不然就是失礼,这两个人是大宗师的儿子,自然不会不懂这些礼数,这样做分明就是在打张氏的脸面。 之所以会有这种行为,是因为林湛与林昭相熟,知道了一些林昭在越州的事情,因此颇为仇视张氏,这一路上他又把林昭在越州的事情与兄长林默说了,两兄弟才会这样同仇敌忾。 林默的话不多,一旁的林二少林湛,明显话就要多出很多了,他抬头看了看林二娘,笑着说道:“伯母与三哥生得真相,简直就像是一个人一样。” 林二娘微笑着看着林湛,问道:“你与昭儿很熟么?” “当然熟了。” 林二少大咧咧的说道:“三哥他到长安之后,便是我带着他在长安城里走动,我跟他熟悉得很,后来他去衡州相救大兄的时候,也是我跟他一起去,我们同吃同住了一个月,才到的衡州。” “衡州?” 林二娘仍旧面带微笑:“三郎在书信里,倒是没有与我提过衡州的事情,二郎既然跟他一起去的,不妨说与我听听?” 听到这番话之后就,林湛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有些不知所措。 他与林昭极熟,很明白林昭的性子,如果林昭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那么就是他不愿意说。 一旁的林默勉强一笑:“既然伯母问起了,你就跟她说一说就是,三郎去衡州是去救我的性命,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因为兄弟两个人一直赶路,还没有吃东西,干脆就坐在林二娘的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把去年年关时候林昭赶往衡州救人的事情,与林二娘说了一遍。 林二娘听了之后,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是叹了口气:“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昭儿那时候还给我写信,说他在平康坊过的年,吃的如何如何好,原来都是哄骗我的。” 林二少缩了缩脖子,心中有些后悔,苦笑道:“伯母,三哥他也是不愿意让你担心,你切莫责怪他,不然以后我兄弟再没有脸面见他了。” “既然是做好事,我自然不会怪他。” 林二娘微笑道:“只是他不肯与我说实话,这就有些不对。” 两兄弟入场的时候,宴会已经过半,他们吃得差不多饱了之后,林思正便走了过来,给他们在代园里安排了住处,两兄弟闻言,纷纷摇头,老大林默对着林思正拱了拱手之后,开口道:“大伯祖,父亲吩咐我们回越州读书,不能住在代园里,我家在越州还有一个故宅,虽然已经出让给三郎家了,但是客房总还是有的,这段时间,我们兄弟便住在故宅就是。” 林二娘所在的宅子,就是当年林简在越州的故宅,这个宅子比起兴文坊林氏大宅自然是相差不少的,但是怎么也有十来间房,尽可以住的下兄弟两个人。 一旁的林湛回头对着林二娘笑了笑:“还请伯母不要赶我们兄弟才是。” 林二娘温柔的摇了摇头,微笑道:“那里本就是你们家的宅子,就是要回去也是应该的,更不要说住几天了,你们住在那里也好,再过两三天,三郎便回越州来了,到时候,让他带你们兄弟在越州转一转。” “那再好不过了。” 林二少颇为兴奋,笑着说道:“在长安的时候,三哥可吃了我不少钱,这次回了越州,怎么样也要吃回他一些才是!” 林思正犹豫了一番,与旁边的林清源商量的几句,便没有强求,同意了两兄弟住在那座故宅里。 毕竟这两兄弟的身份不一样。 他们是大宗师的儿子,而且在不远的将来就有可能成为宰相之子,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越州知州相比这两个少年人来说,都要相形见绌,在抛却亲缘关系的前提下,哪怕是林昭这个新科探花郎,比起这两个“储相之子”,也要逊色一些。 当然了,如今林昭新中探花,风光自然远胜这两兄弟。 就这样,两兄弟在林昭的宅子里住了下来,为了照顾这两人,林思正还从兴文坊林家大宅里调去了七八个丫鬟还有三四个下人,用来服侍他们的衣食起居。 很快,两天时间过去。 越州城西的官道上,一队马队正在缓前进。 因为太热了。 这个时候,已经六七月份,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即便是行商的马队也只能避开正午,在早上与晚上赶路。 林昭与几个长公主府的家将跟随这个马队同行,也觉得燥热难当,不过当坐在马车里的林昭,看到遥遥在望的越州城的时候,心中一阵振奋,只觉得热气都散去了一些。 他掀开车帘,对着一旁骑马的家将笑着说道:“前面就是越州城了,城里的醉鸡还有清蒸鳜鱼天下一绝,等回了家中,我请几位哥哥好好吃上一顿,再上几坛花雕酒,保证几位哥哥忘了长安城。” 这一路上,林昭别无其他乐趣,只能跟这几个齐家的家将说话,因为林昭从来不拿捏自己的身份,因此与这五个人已经极为熟悉,听到这句话之后,其中一个被赐姓齐的中年汉子,哈哈一笑。 “林公子这话就太过了,长安城里无所不包,越州花雕酒到处都有,越州再好,怎么也不能让我等忘了长安城!” 另外一个家将也跟着起哄,对林昭笑着问道:“林公子,越州城里,有西域胡姬否?” 长安城是这个时代绝对的天下第一城,城中有不少西域人以及“外国人”,除了长安城以外,大周其他的城市就很少能够见到金碧眼的外国人了。 林昭也跟着哈哈一笑:“江南女子,比起那些胡姬,不知道要胜出凡几,几位哥哥里可有不曾成婚的,等到了越州,我托人给你们介绍介绍,干脆就做了我们越州的女婿如何?” 几个人一边说笑,一边朝着越州城缓缓前进。 此时,林昭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虽然两世为人,但是却的的确确是在越州城里从小长大的,这里就是他正儿八经的故乡故土。 更重要的是,城里还有从小带他长大的母亲,以及……那个笑容灿烂的姑娘。 小林探花掀开车帘,微微闭上双眼,任由故乡的夏风吹在自己脸上,他在心中喃喃自语。 “越州…我回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衣锦还乡   十几年时间过去,前世的记忆已经只剩下一个轮廓了,对于林昭来说,越州就是他的故乡,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诚然,这里相对于那座高高在上的长安城来说,要显得有些简陋,但是对于林昭来说,这儿这里就是最亲近的地方。   当然了,相对于越州城,林昭对于东湖镇很显然感情更深一些。   眼见越州城越来越近,林昭还在与齐家的几个家将说笑。   “越州话不太容易听得懂,等会大家要是听不懂了,尽可以来问我。”   相对于长安官话来说,越州这边的方言属于吴语的一种,确实很难懂,要知道,哪怕是离家二十年的林元达,至今说话还带着颇为浓重的越州口音,乍一听还不怎么容易听明白。   林昭也是如此,他刚到长安城的时候,对官话不怎么熟悉,跟林湛沟通的时候还好,毕竟林二公子虽然不怎么会说越州话,但是却是听得懂的,但是与齐宣等人沟通的时候,就颇为吃力,一直在长安住了三四个月之后,他才能说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   几个齐家家将闻言,都是哈哈一笑:“这个不妨事,咱们兄弟就跟在林公子身边就是。”   他们说说笑笑的功夫,越州城已经近在眼前,林昭再城门口与同行的商队分开,然后与几个齐家的家将一起走向越州城门。   守门的兵丁查看了他们的照身帖之后,便放他们进去,到了林昭这里,却是一个铜制的鱼符,几个兵丁看了鱼符之后,都对着林昭恭敬行礼。   照身帖,是普通百姓的“身份证”,大概是一块光滑的竹牌,上面写着籍贯信息以及画着大致模样,由官府放,而鱼符则是官员的身份证明,大多铜制,从一品到九品模样各不相同。   这个鱼符,最主要的功能是用来证明身份,官员持左符,衙门有右符,新官上任的时候,朝廷赐下左符,与衙门的那枚鱼符相符合,旧官便可以交接工作了。   林昭中了进士之后,身上并没有官职,他这枚鱼符,还是国子监编撰司总编撰这个差事的鱼符,乃是从八品。   顺利进了越州城之后,林昭也不再乘坐马车,而是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与几个大汉同行。   他在去长安之前,曾经在越州城里当了一年左右的“书铺伙计”,因此对于越州城还是熟悉的,是不是给几个家将指出一些越州城里有名的名胜古迹。   一行人说话的功夫,很快就走了小半个越州城,到了兴文坊附近,林昭转过一个巷子,很快看到了自家的宅子,他停住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   “诸位大哥,前面就是我家了。”   他声音微微有些颤音:“你们先在外面等一等,我去见见我娘。”   几个人纷纷应声,笑道:“公子尽管去就是,我等在这里帮公子看着车马。”   林昭点了点头,再次深呼吸,迈步走向了自家的宅子,伸手叩响院门,没过多久,就有一个看起来十三四岁的丫鬟,来给林昭开了门,开门之后,这丫鬟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你……你找谁?”   林昭也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丫鬟。   他在临去长安之前,曾经想给母亲找几个丫鬟伺候,但是都被林二娘给否了,如今只过去一年半左右的时间,自己家里尽然有丫鬟了!   林昭当然不知道,这些丫鬟并不是林二娘的,而是林家大宅派过来伺候林默林湛兄弟两个人的,这会儿听到有人敲门,便过来应门了。   林三郎愣了愣之后,微微一笑:“我是林昭,回家来寻我母亲。”   这丫鬟愣了愣,然后瞪大了眼睛:“您……您是昭公子?”   林昭微微点头,这丫鬟惊叫一声,扭头就跑,跑到后院报信去了。   过了片刻时间,一身淡青色衣裳的林二娘,才在这个丫鬟的带领下,来到了正门口,见到果然是自己儿子回来之后,即便是她恬静的性子,脸上也露出笑容。   “昭儿……”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上前跪倒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林二娘磕了三个头,声音恭谨:“孩儿给母亲磕头了。”   这一次,林昭并没有用越州话,而是用的长安官话。   林二娘生来就是说长安话的,猛然之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等到她上前搀扶林昭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儿子的口音不对,她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把林昭扶起来,一边用越州话轻声道:“怎么出去一年多,连家乡话也不会说啦?”   她一边说话,一边看向林昭身后,埋怨道:“你也是的,回来也不给家里打声招呼,一个人便偷偷摸摸进城了,你爹还有主家的大人们,昨天还商量着要出城接你去呢。”   以林昭现在的身份,如果林家得知他回越州,林家的一众家人,以及越州的百姓们,多半会夹道欢迎,让他林三郎好好的风光一次,不过林昭生来不喜这些,因此便没有提前知会任何人,带着几个齐家家将,便偷偷摸摸进城了。   听到母亲这句话,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儿子不喜那些场面,心中思念母亲,便自己进城来了。”   这会儿,他也换回了越州话,笑着说道。   “这一年多时间不见,母亲身体可好?”   “好得很呢。”   林二娘伸手拉着林昭的手,脸上挂满了笑容:“你走之后,我都没怎么做过活,胖了足足七八斤呢。”   说着,她扭头看向旁边的一个丫鬟,轻声吩咐道:“快去一趟兴文坊知会老爷一声,就说昭儿自己进城来了,现在已经在家了。”   吩咐完之后,她又看向林昭,微笑道:“还有你七叔的两个儿子,前天就到越州了,这几天时间也一直住在我们家。”   “等会为娘领你去见一见。”   说完这句话,林二娘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她看向林昭,面色严肃:“还有就是,谢家那边要你亲自登门去一趟,去拜见你岳父岳母,不能怠慢了人家,前几天你中进士的消息传到越州之后,谢家人便有一些不好的想法,万不能让旁人觉得咱们林家是个无信无义之家,你林昭是个负心薄幸之人。”   林昭拉着林二娘的手,坐在她旁边,笑着说道:“阿娘放心,我一会儿便去一趟谢家。”   “我要是负心薄幸,便不会刚中进士便赶回家里来了。”   林昭这句话,是很不错的,他如果不想娶谢澹然了,甚至于都不用上门退婚,只需要在长安多待几年时间,本就比他大上两岁的谢澹然,便很快就会熬不住了。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微微叹了口气。   “阿娘,儿子在长安,见到了一些认识你的人。”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不要体面 “认得我的人?” 林二娘微微愣了愣,然后摇头勉强一笑:“不可能,娘从来就没有去过长安城,怎么会有人认得我?” “应该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罢。” 她轻声道:“况且我又没有去长安,你总不可能在长安城四下提我的名字,他们怎么可能认得我。” 林昭轻声笑道:“他们说孩儿跟母亲年轻的时候,生得有**成相像,简直像一个人一般。” “那就更不可能了。” 林二娘拉着林昭的手,声音平缓而又坚定:“当面认人尚且有可能认错,更不要说见到你来认我了,应该只是生得相像而已。”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喝了口茶:“从小到大,阿娘都不曾与我说过娘家的事情。” 林昭从小长大,母亲的确没有跟他说过半句关于她的身世来历,原先林昭只是以为母亲出身风尘,不愿意提起从前的事情,他也就很懂事的从来没有问过,但是这一次长安之行,林昭才现自己的母亲,原来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前的事情都是苦处,为娘不愿意说与你听。” 林二娘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娘小时候,你外祖与外祖母便相继离世,后来便被人卖到了…青楼之中,给你爹赎买了回来。” 见母亲不愿意细说,眼下又不是说话的地方,林昭微微摇头,便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刚准备继续说话,正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三哥,你也到越州来了!” 林昭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身蓝色衣裳的林二公子林湛,正站在门口,一脸惊喜的看着自己,林昭连忙从椅子上起身,笑着迎了上去:“早听七叔说二郎与大兄一起到越州来了,不曾想你们来的这么快,竟然先我一步到了越州。” “我们骑马来的。” 林湛迈步走进了正堂,先是向林二娘躬身行礼,然后扭头看向林昭,笑道:“哪里比得上探花老爷,一路坐马车过来。” “少要说疯话。” 林昭笑骂了一路,开口道:“再胡说我便给七叔写信,说你在越州调戏良家女子,看你回长安之后,他打不打你!” 这个威胁还是很有用的,林二少很清楚自己这个远房堂兄在自己家说话的份量,当即缩了缩脖子,撇嘴道:“中了进士之后,是与从前不一样了,连好话都说不得了。” 在林家诸位同辈当中,林昭与林湛关系最好,两个人之间也经常开玩笑,这会儿见面,自然要斗上几句嘴。 两个人正说话的功夫,正在后院读书的林默也收到了消息,来到正堂向林二娘行礼之后,又转身看向林昭,深深作揖。 “在衡州之时,承蒙三郎搭救,否则为兄不死,也要掉半条命在那里。” 林昭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连连摇头:“大兄若有罪过,我便救不得大兄,既然大兄原就无罪,那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功劳。” 林默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个世界上,有罪无罪,本就没有定数,当时若没有三郎奔走,我死在了狱中,又有谁会说我没有罪过?” 经过衡州一事之后,年纪并不大的林默,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了,整个人变得深沉了许多。 林昭跟他客气了几句,开口问道:“大兄,衡州孙家那边……” “父亲已经给他们家写了信,约定明年抽时间去一趟孙家,亲自向他们家登门道歉,应该会赔他们家里一些钱财。” 林简虽然没有钱,但是他的夫人却是个财主,因此赔钱这种事情,对于林简夫妇来说,只是小问题。 孙家小姐之死,虽然不是林默所为,但是毕竟与林默脱不开干系,也与林家脱不开干系,林简亲自登门道歉,也是应该的。 说完这句话,林大公子咬了咬牙,怒声道:“康氏贼子,欺人太甚!” “终有一日,我会让康家人血债血偿!” 在衡州一事当中,受到伤害最大的,一来是孙小姐的家人,二来就是这位林大少了,他本来与孙小姐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一觉醒来爱人死在了自己枕边,自己还背上了杀人的罪过,在牢里吃了几个月的苦头,种种事情下来,让他心理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近乎到了自闭的边缘。 林昭叹了口气,扭头给他倒了杯茶,出言宽慰了几句,声音低沉:“大兄放心,作恶之人终有一日会恶有恶报,而报应到来的这一天,应该……不会远了。” 几个人正在说话的功夫,又有一个小丫鬟跑了进来,她先是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又看向林二娘,低头道:“二夫人,老太爷还有四老爷他们,都从兴文坊赶过来了,眼下估计快到门口了……” 林二娘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道:“昭儿,你父亲还有你大伯祖他们都到了,咱们出去迎一迎,记着,你现在虽然是进士了,但是依旧是林家的晚辈,该怎么来还是怎么来,不能在长辈面前失礼。”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见到你大母之后,也要行礼,莫要让人觉得你不懂规矩。” “最起码,明面上要过得去。” 林昭眯了眯眼睛,对着母亲笑了笑:“阿娘放心,我省得的。” “那好,你们兄弟去迎一迎罢,娘去给长辈们备茶。” 说完,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下去沏茶去了。 林昭看了林家兄弟一眼,三个人一起走向宅子的正门。 等到他们走到宅子门口的时候,一众大概十几个林家人,簇拥着林家大老爷林思正一起,朝着自家宅子的法门走来。 这十几个人,辈分最低的也与林清源以及林简同辈,也就是最少都是林昭的叔叔辈。 其中,还有林清源与张氏夫妇。 这十几个人身后,才是林家第三代的子弟,其中林显林郃兄弟都在列。 林探花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上前,跪在地上,对着林思正叩道:“侄孙林昭,拜见大伯祖。” 他再一次叩:“拜见父亲。” 林昭身后的兄弟两个人,也都上前行礼。 说完这两句话,他便闭口不言了。 按照规矩,这个时候当着众人的面,林昭还应该给他的嫡母张氏再磕一个头才对。 眼见林昭直起腰不动了,林思正自然知道其中的原因,他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把林昭扶了起来,脸上仍旧是满脸笑容:“好孩子,入太学一年,便中了探花,给咱们越州林氏还有整个越州城,都挣了一个天大的脸面。” 老爷子满面红光,笑着说道:“等一会儿,你们兄弟都去一趟祖宅,拜一拜祖宗,给祖宗上几柱香。” 林思正说完这句话,便拉着林昭以及林氏兄弟一起,向他们介绍这些林家的叔叔辈。 林家在越州势力不小,家产自然也颇多,这十几个人基本上都是林家的管理层,属于“家族企业”之中的“高管”。 在林昭不曾中进士之前,这些人在林家的地位,都是要远林昭的父亲林清源的。 林昭按着林思正的指引,一一向这些人拱手行礼。 为了避免尴尬,林大老爷刻意避开了十几个人当中的张氏,只当是没有看到她。 小林探花一一行礼之后,好像是突然看到了人群之中的张氏,他两只手拢在了袖子里之后,迈步走向这个胖乎乎的妇人,脸上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林夫人,我中进士了。” 林昭声音平静。 “令郎中秀才了未?”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不止是张氏脸色难看,就连林思正以及林清源在内的林家人,统统脸色为之一变。 他们本以为,即便林昭以前与自己的嫡母有矛盾,中了进士之后应该也会顾全一些自己的体面,最多也就是对张氏视而不见而已。 没想到……这位大周最年轻的探花郎…… 连最基本的体面,也不愿意保持!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敢打我! 林昭的做法,几乎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倒不是说这样做如何如何大逆不道了,而是……不值当。 是的,以林昭如今的身份,再与张氏这些乡村妇人计较,是很跌份,也很不值当的事情。 因为张氏再名义上是他的嫡母。 不管两个人之间有再大的矛盾,换成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林昭的位置上,最多也就是会对张氏视而不见,其中一大半以上的人甚至会在表面上依然对张氏孝顺。 因为这会影响自己以后的官声。 如今林昭新中进士,而且是大周最年轻的进士,带着这个身份回到越州,不管他对张氏怎么样,也没有太多人会说他什么,但是既然入朝为官了,以后在做官的过程中,总会有一些“政敌”存在。 一旦以后真有了什么政敌存在,今日林昭的所作所为,就会成为被人拿捏的把柄,别人会攻击他“无德”,会攻击他“不孝”。 这些东西不止是说出去不好听,传到吏部耳朵里,还会影响考评升迁等等。 与官场前途比起来,一个小小的乡村妇人,自然无关紧要,没有人会真的与这么个小妇人计较。 但是林昭显然不一样。 他是个很记仇的人。 老师说,在东湖镇的那十二三年里,张氏对林昭母子绝对不算好,但是也不算特别坏,而张氏最让林昭厌恶的事情,是林昭当初已经入了林家家学的时候,这个胖女人又跳出来横加阻拦,甚至不惜败坏自己母亲林二娘的名声,来达到阻止林昭考学的目的。 相比起这件事来说,后面她向林昭讨要工钱的事情,都有些无关紧要了。 坏人财路,就如同杀人父母了,而坏人前程,又该是何种样的仇恨? 败坏母亲名声的账,又该如何计算? 听到林昭的话之后,即便脸皮极厚的张氏,这会儿也有些挂不住了,她脸色有些红,抬头看着林昭,声音有些磕巴:“三郎这是做什么……你二哥要等到年底才会参加州试……” 林昭面无表情:“原来还不曾取中秀才,我还以为当初你想方设法把我赶出林家家学,把你儿子送进去之后,他会很快中状元呢。” 听到这话之后,张氏脸上更挂不住了,她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当即就想作,但是又有些顾忌林昭现在的身份,于是咬牙切齿但是偏偏又不敢说话,只气的脸色通红。 一旁的林清源皱了皱眉头,往前走了两步,闷哼了一声:“三郎莫要胡闹,如何能这样与你大母说话?” 林昭方才称呼张氏为“林夫人”,已经不再唤她为母,连一丁点面子也没有给她留下。 这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因此自然也没有给林清源留面子。 林昭对着林清源微微欠身,轻声道:“父亲,这是我与张氏之间的仇隙,当初我一个人进越州,已经入了主家的家学,都准备在林家好好读书了,这个妇人直接闯进主家,寻到了大伯祖,败坏我娘的名声不说,还在林家上下到处说我是勾栏之子!” 说到这里,林昭声音凛冽了起来。 “父亲,我母生我的时候,已经在东湖镇的林家,是不是?” 这个时代的勾栏,并不专指妓寨,还有一些表演节目的地方,这叫做勾栏,但是勾栏子这个称呼,就多少有些侮辱人的意思了。 当初林二娘被林清源领回东湖镇的时候,还是完璧之身,林昭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勾栏之子,张氏这番话不止是在侮辱林昭母子,顺带还贬低了一番林清源。 林清源被这句话问住了,他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张口想对林昭说些什么,张了张口之后还是无话可说,只能叹了口气:“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即便过不去,今日这么多长辈在…” “父亲,若不是七叔,我现在应该还在三元书铺里做伙计,这种坏人前程的事情,不是您说过去便可以过去的。” “这件事怪老夫。” 林清源还没有说话,一旁的林思正就已经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当初是老夫欠考量了,家学里的先生都说了,三郎是个读书的苗子,是老夫一时糊涂…” 说着,老太爷看向林昭,叹了口气:“三郎,今日那么多人在场,看在老夫的面子上,且到此为止,可好?” “来日老夫摆一桌酒席,与你们母子开释误会,可好?”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也差不多可以到此为止了,毕竟在场的都是林家的主要人物,再闹下去,也不能真的把张氏什么样,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把她打一顿。 而且继续闹下去,林昭给人留下的映像便不再是快意恩仇,而是一个不懂事的愣头青。 想到这里,林昭很快借坡下驴,对着林思正躬身拱手,轻声道:“大伯祖开口,侄孙自然无有不从。” 林思正点了点头,对着林昭微笑道:“今日我林家流水席开席,晚上的时候,会在代园宴请越州城里的宾朋,以及官吏,到时候三郎莫要忘了到场,也让这些人看一看,我林家第二个探花郎。” 说完这句话,他又扭头看向林清源,开口道:“老四,你且带你家夫人回去,莫要让同宗们看笑话了。” 林清源这会儿满脸通红,连忙点头道:“侄儿明白。” 正当这件事要告一段落的时候,站在林家第三代人群之中的林郃,终于弄明白到底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个暴脾气,知道母亲受辱之后,顿时气个半死,二话不说朝着林昭奔了过来。 “好你个野种,欺到我娘头上来了!” 林郃身材本就高大,这会儿径直朝着林昭奔了过来,竟然没有人敢拦着他,这个林家的老二从前就打过林昭,这会儿更是二话不说,提着拳头便向林昭肩膀上捣来,想要给自己的母亲出气。 他之所以敢这么做,并不是全然因为没有脑子,他就是仗着自己是林昭亲哥的身份,按照朝廷的规矩,他打林昭是不犯法的! 见到这种情况,林思正与林清源同时脸色大变,几乎同时喝道:“住手!” 但是这种情况下哪里还来得及,眼见林郃的拳头已经扬了起来,就要落下! 这个时候,林昭其实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一两年时间他常常习练赵籍教他的吐纳法门,反应比起常人要迅捷一些,见到这种情况,他本能的想要闪避,但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咬了咬牙,反而往前走了一步,用肩膀硬接了这一拳! 林郃的拳头极重,挨了一拳之后,林昭闷哼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 而此时,林郃也被林家众人拉住,再无力打出第二拳。 林三郎脸色阴沉,连吃痛的肩膀也不在意,而是伸手从自己袖子里摸出一块鱼符,在被众人死死拉住的林郃面前亮了亮。 “看来没有人跟你说过,我已经是朝廷从八品的官员了。” 小林探花冷笑不止:“你是我兄长不假,你可以打我,但是你不能打朝廷的官员,今日你殴打朝廷官员,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罪过?” “你这辈子都休想考州郡的秀才了!”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疼得龇牙咧嘴。 “本来我不想跟你们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显得我小气。但是你今日动手打了我,一些账我就要跟你细算了。” 林三郎先是扭头看了看张氏,然后又看向林郃,闷哼了一声。 “我不在越州的这一年多时间,除却三元书铺的分成之外,还有故事汇的分成,你们母子拿了我的钱,要统统还给我,一个钱也不能少。” 听到这番话之后,一旁的林清源,脸色也不好看了。 这一年多时间,林昭在三元书铺的收益,都是他在拿,而他拿到的那些钱里,的确有不少给了张氏以及这两个儿子…… 第二百六十章 今番不怕他们了   如今的林昭,有林夫人给他的一万贯钱,再加上长安城作坊的收入,基本上已经实现了财务自由,越州这边三元书铺的那点小钱,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如果今日没有林郃这一拳,那么林清源依然可以从三元书铺里拿钱,去补贴家用,林昭即便知道,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有看见,但是今日林郃的冲动,给了他一个由头,让他可以借机作。   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被众人拉住的林郃两眼通红,他怒视林昭,咬牙切齿:“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不是我母收留,这些年哪里有你们母子的活路,如今刚刚翻了身,便要恩将仇报了!”   “我懒得与你说话。”   林三郎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齐大哥。”   跟着他一起回到越州的几个齐家家将,早已经一起进了林家的院子,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这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越过人群,来到了林昭面前,微微躬身:“公子。”   “去一趟山阴县衙,就说有人殴伤朝廷官员,请知县老爷问罪。”   说完这句话,他一边伸手揉搓自己的伤处,一边开口道:“剩下的几个人,留在这里保护我母亲,莫要让旁人惊扰了她。”   几个家将纷纷点头,齐声抱拳道:“遵命!”   这几个齐家的家将,原先都是齐大将军军中的军汉,而且还是属于精锐之中的精锐,不然也不可能留在丹阳长公主府里做事,他们这会儿身上虽然没有着甲,弓弩也没有随身携带,但是腰间却是配着刀的,再加上身上自带一股凶悍的气息,五个人齐声说话,顿时让林家人齐齐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时候,林二娘刚煮好茶水,听到门口有喧闹之声,便提着长裙走了出来,眼见林郃被众人拉住,而自己的儿子伸手捂着肩膀,她微微皱眉,走到林昭面前,开口问道:“昭儿,出什么事情了?”   林三郎对着母亲笑了笑:“二哥打我。”   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告状的,否则如果林二娘出言相帮张氏母子,林昭也只能就此作罢,不可能再继续追究下去。   果然,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林二娘眉头微皱,伸手拉开林昭的外衣,果然看到了林昭肩膀上有一团淤青,她心里一惊,连忙把林昭衣裳穿好,颇有些心疼的说道:“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说着,她有些生气的回头看向被众人拉住的林郃,咬牙问道:“二郎,兄弟之间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干什么非要下这么重的手,昭儿是你亲弟弟……”   林郃怒视林二娘,骂道:“正是因为我是他兄长,才要出手教训他,免得他再出言不逊,别人要说我们家没有教养!”   “好了!”   林清源阴沉着脸,开口道:“都不要再说了,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他看着林郃,脸色铁青:“无论如何,你出手打人终究是不对,你现在当着各位长辈,与你兄弟赔礼道歉,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   林清源这句话看起来是偏向林昭,其实还是想要保护住自己这个二儿子,不然林昭真要追究下去,这件事便不太好收场了。   林郃性子暴躁,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撇过头去,怒声道:“这小畜生出言辱我母亲,要我向她道歉,除非我死了!”   这个时候,林家的大哥林显,也赶了过来,他走到林昭面前,正要开口说话,便看到林三郎摇了摇头,开口道:“大兄莫要说了,今日之事总得有个说法。”   林家三兄弟之中,就数大哥林显的性格最为宽厚,这些年林郃或有为难林昭之处,但是林显却是没有怎么刁难过林昭的,甚至出言相帮过不少,因此林昭愿意喊他一声大兄。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显满脸为难的看了一眼身后的二弟还有母亲,低声道:“老三,再闹下去,咱们一家人的脸面,便全没了……”   林昭微微摇头,回头对林二娘说道:“母亲,这里的事情你就不要过问了,你且回屋里休息就是,有这些齐家的大哥卫护,没有人能惊扰得到您。”   林二娘叹了口气,低声道:“昭儿,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再闹下去了,不然长辈们会不喜,走,娘领你回屋擦点药,这件事……就算了罢。”   “娘知道你不喜欢他们母子,那咱们以后不跟他们来往也就是了。”   林昭拉着林二娘的手,轻声说道:“阿娘,现在咱们不怕他们了,想要息事宁人的应该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了。”   “您回屋歇着就是。”   林昭微笑道:“这几个人,都是齐师道大将军府上的家将,有他们在我们家看着,这里出不了什么事,就算真的闹僵了,了不起我带着母亲离开越州,到长安去住就是。”   听到“齐师道”这个名字,林二娘目光有些异样的看向这几个家将,然后回头问道:“昭儿,你是……如何认得齐家人的。”   林二娘表情上的异样虽然一闪而逝,但是还是被一直注意她的林昭给捕捉到了。   按照丹阳长公主的说法,那位如今的朔方节度使齐师道,当年也是宰相郑温门下的学生,而丹阳长公主既然认得林二娘,那么林二娘也应该认得齐师道这个师兄才对。   林昭微笑道:“儿子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与齐大将军的长子齐宣,住在同一间学舍里,这一次儿子回家来,他放心不过,便让几个家将随行护卫。”   林二娘这才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   林昭安抚了母亲之后,回头看向一众林家人,然后对着林思正微微躬身,开口道:“大伯祖,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是林郃殴打于我。”   “他打我,不是这一次而已。”   小林探花目光有些微冷,开口道:“今日,我虽然言语上有些不敬,但是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而这厮不由分说便暴起打人,诸位长辈也都是看到的。”   “既然大家都看到了,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林昭身上虽有官职,但只是国子监负责编撰图书的闲职,无权管事,今日之事,便交给山阴县衙罢。”   说完,林昭再一次对着林家的一众人低头行礼,开口道:“诸位长辈,我到越州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会儿得去岳丈那里拜会拜会,不然就有失礼之嫌,这里便少陪了。”   说着,他对林思正以及林清源拱了拱手,然后对前者说道:“晚间代园的宴会,侄孙会准时赴宴。”   说完,小林探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与林二娘说了一句话之后,便朝着谢家的方向,扬长而去。   一众林家人,包括张氏母子,都被他晾在了这里,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最终,还是林思正长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林清源。   “老四啊,你家的这个儿子。”   “性子可比老七要烈得多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勇不可当林三郎   谢家大宅距离林昭家里并不远,探花郎在路边买了两匹布,又买了点糕点,最后再给谢老板称了两斤茶叶,拎在手上,很快就到了谢家宅子门口。   到了谢宅之后,他只见谢家大门紧锁,从门缝里往里看,才现这院子里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林三郎大皱眉头,向谢家附近的邻居打听了一番之后才知道,谢家做生意“了家”,去年就搬家了。   好在这个时代邻里关系极为不错,谢家的老邻居都知道他们家搬到哪里去了,很快就给林昭指了路,林三郎这才重新拎起东西,饶了两三个胡同之后,才到了谢家的新宅子门口。   他还没有走近,远远的就看到了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的谢三元,林昭连忙走了过去,对着谢三元笑道:“谢叔搬了家也不告诉我,害得我去你们家旧宅子跑了一趟。”   谢三元看见了林昭之后,更是惊喜交加,他慌忙迎了上来,正在犹豫要不要向林昭行礼,就被林昭塞了两匹布在手上。   “谢叔快帮我拿一拿,这玩意可不轻,走了一路累死人了。”   谢三元这才伸手接过布匹,脸上露出笑容:“一年多未见,三郎比起从前,可要高出了许多。”   林昭离开越州的时候,才十四岁,那时候他还没有谢澹然高,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在长安这一年多时间里,因为生活条件提升,林昭的个子的确长了不少,这会儿都与谢三元差不多高了,如果谢澹然没有长个的话,他这会儿已经比谢澹然高出半个头了。   林昭眯着眼睛笑道:“谢叔谢婶这一年多时间可好?”   “她倒是好得很,我就不太好了。”   谢老板手提两匹布匹,唉声叹气道:“三郎你走了之后,留下了一个大摊子给我,我一把年纪了,每日不是在作坊就是在书铺里,一天最少忙活五六个时辰,最近一年时间腰酸背痛,什么毛病都来了。”   林昭走在谢三元身后半步,笑道:“谢叔忙活了一年多,铅活字弄出来了没有?”   “弄是弄出来了。”   谢三元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只是还没有开始往外卖,等做出十几套之后,再准备往外售卖。”   小林探花再次眯起了眼睛,不咸不淡的说道:“难怪我听我娘说谢叔前几日登门要退了我与谢姐姐的婚事,原来是谢叔要挣大钱了,不肯带我,想要一脚把我踢开,自己一个人吃独食!”   “这是哪里的话?”   谢三元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咳嗽了好几声之后,连连摇头:“三郎切莫胡说,我……我上门向林夫人退婚,也是不得已……”   林昭笑呵呵的摇了摇头,不再搭理他,自顾自的往前走。   “谢叔你呀,是是精明得有些过头了,有些事情是不应该想的特别多的。”   说到这里,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谢三元,微笑道:“你的心思,不止瞒不过我,恐怕连我娘也瞒不过,只不过她没有明说而已。”   谢三元脸色微变,低声道:“三郎,这件事……澹然是不知道的。”   “我明白。”   林昭继续往前走去,笑着说道:“为人父母嘛,我能理解谢叔的想法。”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已经进了谢家的院子,进了这个新家之后,林昭左右看了看,才忍不住感叹道:“这宅子,比起从前那座宅子大了一倍不止,看来谢叔的确是了财了。”   “没花多少钱。”   谢三元微笑道:“是有一家人要搬到外地去了,空出来的宅子,我才花钱买了过来。”   他们进了院子里之后就,谢家的家里人也知道来客了,谢夫人第一个从正堂里走了出来,极为热情的把林昭迎了进去,忙不迭的给林昭倒茶,而林昭那个在越州学堂里读书的谢晋,这会儿也在家中等着,有些扭捏的向林昭行礼。   谢夫人满脸笑容,开口道:“三郎刚进长安一年多,便成了进士老爷,这几天城里家家户户都在说三郎你,说你是咱们越州城百年一见的神童呢。”   男女之间的消息来源一般是不一样的,向谢夫人的主要信息来源,就是坊间闲聊。   “三郎有时间可要教一教晋儿,他……”   谢夫人极为热情,嘴巴不停,一直在与自己的未来女婿说话,林三郎满脸笑容应付了几句之后,左右看了看,有些好奇的问道:“婶婶,谢姐姐不在家里么?”   “在家呢在家呢。”   谢夫人笑着说道:“她呀,脸皮子薄,不好意思出来见你,现在应该在自己房里呢,三郎在这里等一等,我让她出来见你。”   林昭摇了摇头,从椅子上起身,微笑道:“婶婶,我想去谢姐姐房间里看一看,不知道方便否?”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   林夫人笑着看了林昭一眼:“三郎从前在越州的时候,也没有少进她的闺房。”   小林探花老脸一红,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问清楚谢澹然房间的方向之后,便向谢夫人拱了拱手,朝着谢澹然房间去了。   谢家宅子大了一圈,谢澹然的房间规格也与从前不一样了,她从前是与谢家人一起住平房,如今家里阔绰了,她也有了一座自己的二层小绣楼,住上了“楼房”。   小林探花沿着绣楼的楼梯拾阶而上,很快到了谢澹然的房间门口,即将见到“初恋”,林昭心情也颇为激动,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才伸手叩了叩门,语气温柔。   “谢姐姐,谢姐姐。”   “我回来了……”   林昭敲了两三声之后,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林昭眼珠子转了转,不再伸手敲门,而是站在闺房门边,静静的等了几个呼吸之后,房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秀气清丽的姑娘从门后探出脑袋,睁着大眼睛左右看了看。   看到了门边的林昭之后,她“呀”了一声,连忙缩了回去,用两只手捂住了脸。   林三郎眯着眼睛笑了笑,迈步走了进去,顺手带上门之后,对着谢澹然微笑道:“怎么一年多时间不见,谢姐姐都不愿意见我了?”   谢澹然坐在自己的梳妆镜前,用手捂着脸,不肯松开。   “我……我脸上起痘痘了,见…见不得人。”   林昭施施然坐在了闺房里的茶桌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之后抿了一口,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方才我到谢家楼下的时候,又见到了一群青皮,大概四五十人,非拦着我不肯让我进来见姐姐,我这个暴脾气哪里能忍得他们?立刻就跟他们打了起来。”   林三郎放下茶杯,笑着说道:“好在我去长安一年,功夫大有长进,这一次只受了一点小伤,就把那些青皮统统打了一顿。”   “没想到千辛万苦进了谢家之后,姐姐却不愿意见我。”   谢澹然捂着脸,先是笑了一声,然后又轻哼道:“胡说八道什么?又想用以前的话来骗我,越州城里哪有那么许多青皮……”   “骗你做什么?”   林三郎信誓旦旦的说道:“姐姐不信,现在就过来剥开我的衣衫看一看,我方才一不留神,被一个青皮打了一拳,现在肩膀上还有一块大大的淤青呢……” 第二百六十二章 久别重逢   上一次林昭被越州前任知州程敬宗属下打伤的时候,便与谢澹然开玩笑说自己在城里一个人打五十多个泼皮,这才受了点轻伤,当时开这句玩笑,主要要逗心疼林昭的谢澹然开心。   如今一年半的时间过去,林昭再一次说起青皮的故事,曾经的景象浮现在谢澹然眼前,恍如昨日。   她自然不可能主动去掀林昭的衣裳,闻言只是轻轻呸了一声,开口道:“谁要掀你的衣裳了?”   这会儿,她总算不再用手遮脸了,林昭抬头看去,果然在她的额头上看到了几个零星的红痘,并不是特别大,因为没有长在脸上,也不影响容貌,只是看起来有些显眼。   算一算,如今的谢澹然也才十七岁而已,估摸着是生了青春痘,所以躲在家里不好意思见人。   林昭脸皮本来就很厚,去了长安一趟之后,脸皮厚度更甚从前,他搬了把椅子,坐到了谢澹然身边,抬头看着她,笑着说道:“一年多没见,姐姐还是这样好看。”   谢澹然脸色有些绯红,用一只手捂住额头上的红点,轻哼道:“你比以前更油嘴滑舌了,出去这一年,不知道背着我在长安勾搭了多少女子呢……”   “我哪里有勾搭什么女子?”   林三郎伸手拉住谢澹然的另一只手,呵呵笑道:“都是那些女子勾搭我,只不过她们每次与我说话,我都说自己在故乡定亲了,一直为姐姐守身如玉。”   “我才不信。”   谢澹然放下了遮挡额头的手,撇过头去:“你前年在越州的时候,便不老实,在书铺里整日与那些女子说话,到了长安之后,哪里会这样安分了?”   她扭头看向林昭,气鼓鼓的说道:“你把在长安生的事情,都说与我听听!”   林昭微笑点头,从头说起,把他这一年多时间在长安生的事情,大概的从头说了一遍。   当然了,这其中有些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比如说林二娘的家世,以及有关崔姑娘的事情,都是说不得的。   前者是因为要给母亲以及给自己保密,后者如果说出来了,谢澹然恐怕立刻就会崩溃,甚至会主动离开林昭,把这个位置让给那位崔姓女。   大周这个时代,世族虽然已经被科考还有印刷摧毁了七七八八,不再有当年五姓七望的世族盛世,但是清河崔氏因为有宰相崔衍的存在,再加上家族的千年底蕴,依旧是天底下最顶尖的家族之一。   以谢澹然的性子,她多半会痛哭一场,然后把林昭给甩了……   就这样,林昭挑挑拣拣,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把自己这一年在长安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   其实他去年一年在长安,除却一些插曲之外,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国子监读书,或者在筹备长安风的事情,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很快林昭就把这些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当谢澹然听到长安风的时候,她从自己的书柜里也翻出了几本小册子,放在了林昭面前,颇为开心的说道:“最近一年时间,越州城里也有了不少长安风,大家都是为了看那个猴儿的故事,但是很少有人能够从有全册的,因此看的不全,只能互相借着看。”   说到这里,谢澹然开心一笑:“这东西一传到越州来,我就知道是三郎你弄出来的。”   这个倒是很好理解,林昭在离开越州之前,便在越州办了个故事汇,而长安风的内容虽然与故事汇不太一样,但是这种“期刊”的形式,却是与故事汇一模一样的,不管是谢澹然还是谢三元,都认定了这东西一定是林昭在长安搞出来的。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这西行记也是我写的,等有时间了,我再慢慢跟姐姐讲一讲这个猴儿故事。”   “原来真是三郎你写的。”   谢澹然眨了眨大眼睛,轻声说道:“之前长安那边的消息就说,这西行记乃是一个姓林的读书人所写,那时候我就猜可能是三郎你,不曾想还真是……”   说到这里,她微微有些感慨的说道:“三郎你不知道,这个西行记在越州城这边,被大家争相传看,只可惜没有全套的长安风,很难看的齐全,不过听说越州这边有几家印刷作坊,已经整理好了全本的西行记,再有些日子就能印出来了。”   听到这句话,林探花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娘的,自己在长安的西行记,也才刚印整本没有多久,越州这边的老乡就已经在印自己的盗版书了!   简直是令人指!   不过林昭仔细一想,自己写出来的这本书,也是剽窃人家吴老爷子的,不算是自己的真本事,能够冠名已经是取巧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舒服了不少,看着还在说越州这边西行记的谢澹然,林昭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满脸笑容。   “三郎,你干什么……”   正在说西行记在越州如何如何之火的谢澹然,被林昭打断,有些不太好意思的看向林昭。   “一年多未见,有没有想我?”   小林探花声音低沉,语气颇为暧昧撩人。   谢澹然脸色绯红,许久之后才缓缓点了点头,用鼻子出了一个声音。   “嗯。”   听到了这个回答之后,林昭颇为满意,他笑眯眯的把手伸进了自己怀里。   “我在长安,给你带了礼物回来。”   林三郎在自己怀里摸索了片刻之后,最终摸出了一块棕黄色的竹牌,竹牌被打磨的很是漂亮,四周还刻了云纹,正面写着林昭两个字,背面则是写着林昭所在的学堂以及学舍。   这是他在太学的“名牌”。   林昭把这块竹牌递到谢澹然手里,笑着说道:“谢姐姐,这是我在太学读书时候的牌子,现在送给你,我在长安这一年运气都十分不错,你带着它,肯定也能够趋吉避凶。”   谢澹然接过这块牌子看了看,然后给了林昭一个大大的白眼,轻哼道:“分明是你没有给我买东西,却拿这块竹牌来糊弄我。”   她嘴上这么说,却直接把这块竹牌收了起来,放在了梳妆台上面的一个小木盒里,然后她又从木盒里取出一个香囊,弯身帮着林昭挂在腰上。   “这是我给你缝的香囊,里面填一些药材,挂在身上可以祛病防灾的……”   这对久别重逢的小情侣,在房间里互送了礼物,气氛立刻到了极佳的程度,林昭眼珠子转了转,正准备跟谢澹然再亲近一些的时候,房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然后就是谢三元的声音。   “三郎,兴文坊林家那边来人了,说是吴知县已经到了代园里,要你回去一趟呢……”   吴知县就是山阴知县,林昭告状也就是告到吴知县那里。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扭头对着门外的谢三元沉声道。   “请谢叔转告那个送信的,我稍后就到。” 第二百六十三章 借势   林昭被林郃殴伤的事情,毕竟只是一件小事,如果不是因为林昭有官身,山阴县衙都不一定会理会这种事情,可即便林昭身上有官身,这件事也只会止于山阴县衙,而不会报到府衙去。   因此,这件事情最终就会报到山阴吴知县的桌案上,而眼下这位吴知县并没有在山阴县衙见林昭,而是选择了林家的代园里,很明显,山阴县衙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更倾向于“私了”。   林昭回头与谢澹然笑了笑,开口道:“谢姐姐,我有些事情要去代园处理一下,等明天早上,我再来寻姐姐。”   谢澹然轻声问道:“三郎,出什么事了么?”   “一件迟早要处理的小事而已。”   林昭微笑开口:“这一年多时间,我之所以在长安城这样努力,一来是为了尽快回来与谢姐姐见面,二来就是为了能够尽快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眼下我回越州来了,自然要把这件事处理干净。”   谢澹然很敏锐的感觉到林昭口中的小事颇为重要,她微微皱眉道:“是……与张氏之间的事情么?”   “嗯。”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从前没有办法,被他们母子欺负了也只能咬牙忍着,如今整个越州人都站在我这一边,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辈子都休想跟她们母子脱开干系了。”   现在的林昭,在越州百姓心中的地位极其高大,甚至于要过当年的神童林元达。   因为林元达只是越州最年轻的进士,而林昭则是整个大周最年轻的进士,没有之一!   这种属地的荣誉感,会瞬间让林昭在越州拥有一大帮拥趸,林昭之所以一回到越州,便主动挑衅张氏母子,就是想要借着这个势头,把这件事彻底解决好。   听到这里,谢澹然隐隐有些担心,她拉着林昭的袖子,有些担心的说道:“她……毕竟是你的嫡母,真的闹起来,会让你名声不好,而且……”   “而且你那个二哥,凶悍的很,上一次我就瞧见他在书铺对你动手了,如果真闹起来,我怕他会再次动手伤你…”   “该伤的已经伤了。”   林昭主动解开自己的外衣,把自己一块大大淤青的肩膀,给谢澹然看了一眼,然后缓缓说道:“这一拳,就是林郃打的,他打的很好。”   小林探花合上自己的衣衫,微微一笑:“他不打这一拳,今天的事情我还不怎么好办。”   “好了,今天不会有什么危险,谢姐姐你在家里等着就是,明日我就来寻你。”   说完,林昭走到房间门口,笑着对谢澹然挥了挥手,然后缓缓合上房门。   房门合上的一瞬间,林三郎脸上的笑意收敛,变得有些冷漠起来。   他是一个性格挺不错的人,在长安的时候,哪怕是跟周德那种性格有些恶劣的世家公子,都能成为朋友,十多年来,除了那个程敬宗之外,最让林昭憎恶的,便是张氏母子了。   今天,种种旧怨,都会得到解决。   离开了谢澹然的绣楼之后,林昭又跟谢三元夫妇,以及未来小舅子谢晋打了声招呼,才离开了谢家的宅子,朝着代园走去。   代园算是越州城里比较出名的几座宅子之一了,自然很是好找,再加上谢家宅子距离代园并不算很远,步行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代园便遥遥在望了。   林昭还没有走到代园门口,便有一个中年人,迈步迎了上来,正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   他看着林昭,面带愁容。   林清源能够在姚江做那么多年的师爷,为人处世也是偏向圆滑的,平日里的事情,他基本上都能够很好的处理,但是如今是自己家事,他反倒有些理不清楚了。   “三郎,今日……大伯与吴知县都在场,为的就是做个中人,让咱们家里消解误会,一会儿到了院子里,你…便宽容则个,不要为难你二哥了。”   “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咱们一家人再坐下来慢慢说,如今你……已经中了进士了,整个越州城都没有人可以欺负你,更不要说是她一介妇人了,你……便不要跟她计较了。”   林昭对着林清源微微欠身,拱手笑了笑:“父亲放心,儿子现在是有官身的人了,做事自然会有分寸,不会丢了朝廷的体面。”   林清源看着自己面前低头的幼子,面色复杂。   这十多年,他大半时间都在姚江做师爷,平日里为了维持严父的形象,并没有怎么跟林昭沟通过,直到前年林昭进城,在越州城里做下了一番事业之后,他才猛然现到自己这个幼子的厉害之处。   如今又过了一两年时间,再看到自己这个儿子,林清源竟然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他咽了口口水,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咱们进去罢。”   说完,他亲自在前面领路,领着林昭进了代园之中。   代园作为越州名园之一,嶙峋怪石,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自然不必多说,林清源在前面领路,也走了不短的时间,才走到了一处厅堂门口。   这会儿,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以及山阴县衙的吴知县,还有几个林家的长辈,早已经入座多时,此时正在品评几篇文章与诗句。   如果细听,就可以听出来,正是林昭贡试以及殿试之时的文章诗赋。   吴知县今年已经四十多岁,看起来是一个中年读书人模样,此时并没有身着官服,而是穿着一身普通的儒衫,手里捧着一杯茶,颇为感慨的说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只这两句,便可以流传千古,同时也可以看出,小林探花乃是纯孝之人。”   林大老爷苦笑着摇了摇头:“三郎对他生母,确实纯孝,只可惜与嫡母之间,一直有嫌隙,从前在越州的时候,还在老夫面前闹过一场。”   “本以为他去了长安,中进士之后,性情便会收敛一些,没想到他刚回越州,便又与嫡母起了冲突。”   说到这里,老爷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如今,居然闹到县衙去了,还请吴知县好生规劝规劝,不要闹得不好收场。”   正说到这里,林昭与林清源迈步走了进来,先后向林思正行礼。   林清源行礼之后,小林探花踱步走了进来,对着林思正微微躬身:“见过大伯祖。”   然后他又转过身子,看向吴知县,微微欠身。   “见过吴知县。”   同样是受礼,林思正只是微微点头,岿然不动。   而吴知县则是站起来,对着林昭拱手还礼,笑着说了一句。   “小林探花客气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两件事   林思正是林昭的祖父辈,除非林昭做了皇帝,否则哪怕他进去政事堂拜相,林思正也是能受得他这个礼数的。   但是吴知县不一样。   吴知县是正七品的知县,林昭是从八品的国子监编撰,而两个人又没有从属关系,也就是说他们两个人乃是同僚,理论上来说地位相同。   更重要的是……吴知县没有功名。   不止是没有进士功名,也没有明经功名,他是投行卷之后,被别人“举荐”为官的。   这是大周做官的第三条途径,只要你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欣赏,碰巧那位大人物又有向吏部举荐官员的资格,那么你就有机会直接上岗成为官员,不用参加任何考试。   比如说,京城的那位丹阳长公主,便有向吏部举荐官员的资格。   事实上,这种“选拔官吏”的方式,在大周开国初年乃是主流,毕竟那个时候科考初创,还处于雏形阶段,很多事情都不成熟,朝廷上下各衙门的官员,主要是靠勋贵以及朝廷官员“举荐”。   不过时间到了二百年后的今天,举荐这种形式虽然仍旧存在,但是已经不多了。   而且在如今,没有功名的官员虽然不会有升迁上面的桎梏,但是却会被那些有功名的官员们瞧不起,不管在任上做得再好,也很难有升迁的机会。   因此,哪怕吴知县作为山阴的父母官,面对林昭这个新科进士的时候,还是客客气气的。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用不了几年,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品级,多半就会过他,再多过些年,甚至会一骑绝尘,连背影也看不见。   互相行礼之后,林思正示意让林昭在一旁的矮桌旁边坐下,声音低沉:“三郎,且坐下来说话。”   林昭点了点头,很痛快的在矮桌后面坐下,等他坐下来之后,林思正扭头看了一眼吴知县,然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三郎你让人去山阴县衙报官的事情,吴知县已经知道了,不管怎么说,林郃打人都是他的不是,但是毕竟是亲兄弟,吴知县也不太好处理,便想着做个中间人,替你们兄弟消解误会。”   “你们是亲兄弟。”   林思正皱眉道:“真闹到公堂上去,不要说你父亲脸面上过不去,咱们林家的脸面也过不去。”   “方才老夫也已经跟吴知县商量过了,一定让林郃亲自与你道歉,你父亲也愿意把在三元书铺拿的钱统统给你。”   老太爷抬头看向林昭,问道:“就此作罢……可好?”   如果是从前碰到这种情况,作为一家之主的林思正,绝对不会用这种语气与林昭说话,但是如今毕竟林三郎的身份不一样了,哪怕是林家的大家长,也不得不跟他商量着来。   “我只与张氏母子要钱,并未向父亲要过钱。”   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我父亲从三元书铺拿的钱,是我默认的,也是他应得的,这件事没有什么问题,只与张氏母子……这一年多从三元书铺里拿走的钱,我也可以不计较…”   “至于林郃殴打朝廷官员一事…”   林昭抬头看了一眼吴知县,笑着问道:“父母官老爷既然到了,那么就由父母官老爷做主,吴知县以为,应该如何办?”   “按照《大周律》,殴伤朝廷官员者,便四十,囚五年,不过那林郃毕竟是小林探花的亲兄弟,因此本官觉得,或可以先坐下来谈一谈。”   说到这里,吴知县看向林昭,轻声道:“小林探花放心,如果谈不来,本官一定按大周律办事。”   吴知县这一趟来代园,固然是来做老好人的,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这位大周有国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份量绝对是比一个越州林氏要重的。   林昭对着吴知县微微躬身拱手,沉声道:“多谢知县老爷做主。”   拱手之后,他抬头看了林思正一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大伯祖,今日这种场合,我要是与你说一些张氏的事情,也有些不合时宜,既然家里的诸位长辈开口了,我也不能真的拉林郃去见官,毕竟他不要脸,咱们林家还得要一些脸面。”   “今日之事,我有两个条件。”   林昭眯了眯眼睛,开口道:“做成这两件事,今天我被林郃殴伤的这件事,便当没有生过。”   按照林昭先前的所作所为,不管是林思正还是林清源,都有些害怕他是蛮不讲理的愣头青,怕他死咬着见官不放,听林昭松了口,林思正与林清源同时表情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一些笑意。   不管林昭会说出什么条件,林家都尽力做成就是。   对于目前风光正盛的林家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林家的苗子更重要了。   “三郎有什么条件,说出来就是。”   林思正微笑道:“不管什么事,老夫尽量替你办成就是,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咱们林家一家和睦更要紧了。”   “第一件事,林郃殴伤了我,要在林家长辈的面前,与我敬酒赔礼道歉。”   小林探花板着脸,一字一句的说了出来。   “这个容易。”   林思正看向一旁坐着的林清源,沉声道:“老四,就由你去与林郃说,让他老老实实的与三郎道歉,这件事就算了了,如果这样他还不愿意……”   “那他就按大周律,去坐牢去。”   林老太爷闷哼道:“没有人帮得了他。”   林清源连忙点头,开口道:“大伯放心,二郎他……会与三郎道歉的。”   林昭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眯了眯眼睛。   “第二件,还是上次与伯祖提过的那件事,我要与大母那一边,正式分家。”   上一次,林昭便借着林元达的势,想要与张氏那边分家,但是那时候阻力重重,再加上林清源不肯点头,最终只能签了个可认了不认的“约书”,草草了事。   这件事,一直是林昭心头的一根刺,他从前还是书铺伙计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张氏蹭不到他什么光彩,如今中了进士之后,便愈不想与张氏继续做一家人了。   “从此之后,我与他们便不是一家人了。”   林昭抬头看向林思正,面色平静:“父母都可以算在我这一边。”   “伯祖,我只有这最后一个要求了,今日正巧吴知县也在,可以与我家做个凭证,伯祖遂了我这个心意,今日林郃殴伤我的事情,便就此作罢。”   “如果不成。”   小林探花眯了眯眼睛,开口道:“那就只能公堂上见了。”   林思正眉头大皱,他撇头看了林清源一眼,又看了看林昭,语气有些无奈:“三郎你新中进士,便要闹分家,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不好。”   “我不在乎。”   林昭声音低沉:“闹分家总不至于比闹上公堂更丢人不是?” 第二百六十五章 莽直之人   这话倒是很实在的一句话,对于林家来说,闹分家总不至于比兄弟两个人之间打官司更丢人,但是对于林昭个人来说,如果他新中进士,便急着要跟家里人分家,传出去会影响林昭个人的名声。   不过林三郎不怎么在乎这些。   他不准备靠好名声流传千古,也不准备靠着好名声去做官,只要不走错路,这些都是小问题。   只要能够出一口气,这些就都是值得的。   林思正看了一眼林清源,叹息道:“老四,他们母子之间的嫌隙,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即便这一次能够过去,将来免不得还要生出矛盾,如今三郎不惜损害自己的名声,也要与嫡母分家,你这个生父如何看?”   林清源脸色微微有些红,他对着林思正拱了拱手,开口道:“大伯,是侄儿治家无方,以至于家中生出这些事情,让大伯与诸位长辈劳神……”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十多年来,他们母子的确受了一些委屈,如今三郎既然执意要分家,他又有了立家之本,那么分……”   “便分罢。”   林清源语气很是无奈。   “只希望他们兄弟分家之后,不要继续再闹下去了,亲兄弟之间……如何就能闹成这样。”   林昭坐在矮桌后面,语气平静:“父亲,兄不友所以弟不恭,能够闹到今日这个局面,您应该去问一问林郃,前年我在三元书铺做活的时候,林郃就曾经与张氏赶到书铺里,打伤过我。”   说着,林昭看向了林清源,面无表情:“如今诸位长辈都问为什么会闹成这样,那时候可没有人去问林郃,为什么要动手打我。”   “今日我是侥幸中了进士,诸位长辈才能坐在这里,能听我说几句话,假使我还是三元书铺里的那个小伙计,今日即便被林郃打个半死,各位长辈恐怕也不会站出来说什么。”   说到这里,林昭自嘲一笑。   “毕竟我是庶出,他是嫡出。”   “十多年来,张氏未曾把我当成儿子,我也就不曾把她当成母亲,林郃亦如是,既然大家过不到一起去,也就没有必要非要继续做一家人。”   说到这里,林昭站了起来,对着林思正以及吴知县拱手,然后转身对着林清源拱了拱手:“父亲,今日林郃动手打我,我看在家中长辈的面子上不再追究,等以后我母子与张氏那一边正式分家之后,他如果再招惹我,或者招惹我母亲,休怪我不看父亲的面子了。”   说到这里,林昭又对着林思正拱了拱手:“大伯祖,我离开长安之前,七叔还有些事情嘱咐我去办,等晚间开宴的时候我再到代园里来。”   听到林昭提起林简的名字,林思正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微笑道:“差点忘了问你,老七在长安如何了?”   就目前的林家来说,新中进士的林昭,只不过是锦上添花的那朵花,而林简林元达,才是真正的中流砥柱,作为大周的国子祭酒,长安城里的大宗师,林简对于这些越州人来说,简直就像天一般高!   “七叔很好。”   林昭微笑道:“他老人家做了国子祭酒之后,颇得人心,我离开长安之前,长安城里的勋贵以及宗室子弟,都争相拜入七叔门下,已经是长安名副其实的大宗师了。”   林简这一年多时间,在长安城里的确展的不错,康东来被赶出长安城之后,太子一系的势力愈强,京城里那些观望的人,现在有很多都倒向了东宫,不过他们大多投奔无门,或者不太好意思直接去捧太子,便都来结交林简这位未来的“帝师”。   按照这种情况展下去的话,太子即位之后,林简这个帝师多半会成为将来的政坛领袖,再加上石鼓书院在民间的影响力,如果元达公在未来一段时间能多出一些佳作,再讲学几场,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政坛文坛双领袖!   这是一个值得长期抱住的大腿,不出意外的话,林昭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死死抱住。   林思正对于这个答案,很显然十分满意,他微笑着看向林昭,开口道:“既然老七有事情让三郎去办,那你就去办罢,等过两天清闲下来了,咱们祖孙再坐下来慢慢细谈。”   林思正所谓的细谈,大概率是询问另外两个跟林昭一同进京的林家子弟的近况,林昭跟那两个同族的兄弟关系并不是特别好,虽然在太学里也会碰到,但是其实并没有特别多。   林昭起身点头,向厅堂里的众人行礼之后,告辞离开。   等他有缘之后,吴知县才端起酒杯,与林思正碰了一杯,笑呵呵的说道:“老太爷这个孙儿,性情刚直,颇令人敬佩。”   林思正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孩子只顾一时意气,浑然不顾全将来,哪里能算是刚直,只能算是鲁直而已。”   “他这个性子,将来在官场上定然走不远,说不定过不了几年,便会灰溜溜的回到越州来,专心学问。”   “老太爷这话,吴某倒不是十分认同。”   吴知县低头喝了口酒,轻声道:“这位小林探花少年得意,按照一般少年人的心气,此时头都抬到天上去了,但是据吴某看来,他回越州之后,见到林家的长辈,该有的礼数一点也没有少,足见他是沉得住气的。”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又偏偏对嫡母不依不饶,说明这件事,他是在心中想了很久,深思熟虑过的。”   说到这里,吴知县端起酒杯,与林思正碰了一杯,感慨道:“以他探花郎的身份,用不了几年时间,在暗中想怎么整治嫡母就怎么整治嫡母,没有必要在这个当口非要闹掰,损伤自己的名声。”   “可他偏偏这么干了,足见这位小林探花是个刚直之人,不屑于那些暗处的鬼蜮伎俩。”   两个人酒杯相碰,吴知县感慨道:“林家又出了一个麒麟子,真是让人艳羡,我家中的那几个儿子,若有小林探花十之一二的成就,吴某就是现下闭眼,也能安心了。”   听到吴知县这番话,原本心里对林昭有些不满的林思正,顿时畅快了不少,他哈哈一笑,端起酒杯与吴知县碰了碰,笑声爽朗。   “吴知县太夸奖了,这孩子,就是个莽直的性子,哪里有吴知县想的那么多……”   …………   离开了代园之后,林昭并没有急着去做林简交代他的几件事,毕竟那些都是不怎么着急的小事,他还要在越州待一段时间,什么日子都能去做。   离开代园之后,林昭径直回了一趟家中,此时林二娘正在家中的院子里照看一些花草,林昭迈步走到林二娘身前,低头拱手行礼之后,声音恭谨。   “见过母亲。”   林二娘平日里喜爱花草,在东湖镇的时候就养了不少,到了越州城里的时候,更是养了半个院子,此时正在修剪花草的她,放下手里修剪花草的剪子,回头笑着看了看林昭。   “昭儿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跟澹然多待一会儿…”   林昭看着自己的母亲,深呼吸了一口气。   “阿娘,孩儿有些事情,要跟你单独谈谈…” 第二百六十六章 您恨过吗?   林昭回到越州,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替母亲以及替自己,解决掉张氏母子这桩麻烦,然而最另外一件事情,就是要与母亲好好的沟通一番。   沟通一番有关于荥阳郑氏的事情。   看到林昭满脸严肃的模样,林二娘先是有些诧异,然后放下了手里的剪刀,微笑道:“昭儿有什么事情,尽管问就是了。”   “这里说话不方便。”   林昭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阿娘,咱们去里屋说。”   他一边说话,一边上前搀扶着林二娘的手,把她扶到了家里的里屋坐了下来,然后躬身给母亲倒了杯茶水之后,林昭才有这忐忑的坐在了林二娘对面。   他酝酿了一番感情之后,又低头喝了口水,这才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声音有些低微:“阿娘,我在长安城…见到了丹阳长公主。”   “丹阳……长公主?”   林二娘轻轻皱眉,然后开口问道:“这种大人物,昭儿能见到也是福分,以后你可能在长安城里做官,多认识一些人自然是好事。”   她表情淡然,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如果不是林昭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此时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的母亲与长安城无关了。   他叹了口气,低声问道:“阿娘你……认得这位长公主么?”   “我怎么会认得这种天潢贵胄?”   林二娘连连摇头,看向林昭:“昭儿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可是丹阳长公主说她认得您。”   林昭咬了咬牙,开口道:“我初次见她,她就说我与阿娘生得相像,她说她从前与阿娘是闺中好友,说阿娘您……”   “是在长安长大的…”   林二娘一脸平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她静静的等着林昭说完之后,很是恬静的缓缓摇头:“都说了,物有相似人有相同,可能是咱们母子长得与长公主的那位朋友有些相似罢。”   “阿娘,除了丹阳长公主之外,儿子在中了进士之后,还见到了另外一个怪人。”   林昭低着头没有说话,而是从自己的腰里取下一枚只剩下半块的玉弥勒,拿在自己手里,放在林二娘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那个怪人说,他是我的舅舅,是阿娘的二兄。”   林昭看向自己手里的这半块玉佛,轻声道:“他说这块玉,是母亲当年常戴在身上的……”   听到这里,林二娘还算平静的脸色骤然大变,她没有伸手接过这块玉佛,而是扭头看着林昭,脸色苍白。   “他……他是骗你的,为娘自小就与家人走失了,不曾有什么二兄,也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家人……你……”   “你莫要信他!”   林二娘看向自己的儿子,咬牙道:“不许你再跟那个人有任何联系了……”   林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缓缓跪在林二娘身边,咽了口口水。   “阿娘,那个叫做郑通的人……确实是我二舅,是不是?”   “您是二十年前宰相郑温之女,是不是?”   听到郑温这个名字,林二娘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她这才扭头看向那半块玉佛,伸手把玉佛拿在自己手里,眼中垂下泪来。   她一边哭,一边哽咽。   “你……不许与他们有来往……”   林二娘之所以有这种反应,是在林昭意料之中的,这些年林二娘宁肯自己过苦日子,也不愿意与自己的兄弟有任何联系,就是害怕仍有罪过的郑氏,连累到儿子林昭。   如今林昭好容易中了进士,他们母子十来年的苦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自然是不肯让林昭再去与郑家有什么纠葛的。   林昭跪在林二娘面前,伸手拉着自己母亲的手,缓缓宽慰道:“阿娘,当年的旧事我在长安也查到了一些,郑家当年是因为贪腐论罪,如今二十年过去,什么罪过都过去了,您不用太过惊慌。”   “虽然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但是我还是想向阿娘打听清楚,您到底是不是……郑氏之女。”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方帕,递给林二娘擦了擦眼泪,等林二娘哭的差不多了之后,才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眼眶仍然红。   “我是郑家的女儿不假,可……你不许再与他们有任何联系。”   林二娘再一次垂下泪来:“当年父亲都在一夜之间死于非命,不管是你还是他们,都不可能比得过父亲。”   “你……如今已经是进士了,是越州林氏的进士,身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说到这里,林二娘语气凌厉了起来:“你要是还认我这个母亲,便不许与他们再有任何联系,听到了没有!”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里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他已经基本确定,长安城里那个叫做郑通的中年人,与他说的事情,基本上全都是真的。   自己的母亲,的确是荥阳郑氏之女,是当年扶助天子清理天下的那位宰相郑温的女儿!   想到这里,林昭对着林二娘露出一个笑容,微笑道:“阿娘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林二娘抹了抹眼泪,又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半块玉佛,恍然间想起了少年时在长安城的故事,她愣神了片刻之后,才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这块玉,是……他给你的么?”   林昭点了点头,沉声道:“是儿子中进士之后,一个叫郑温的人找到了我,说是母亲的旧物。”   “他……他还好么?”   “看起来还可以。”   林昭回忆起了郑通的模样,回答道:“应该没有什么灾痛,据他所说,当年他被朝廷流放到了岭南,脱困之后又救了不少郑家人,聚集到了一块,这些年这些郑家人,都在做生意。”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林二娘,缓缓说道:“据郑通所说,他是我的二舅…除他之外,我还有另外两个舅舅在世,一个三舅,一个五舅。”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二娘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泪如泉涌,伏在桌案上失声痛哭。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在旁边陪着她。   过了不知道多久,林二娘哭声稍稍止歇之后,林昭才在她旁边轻声问道:“母亲,您这些年,恨过么?”   林二娘用方帕擦了擦眼泪,哽咽不止。   “最开始的时候恨过。”   她眼眶都哭的肿了,扭头看向林昭。   “但是你出生之后,便好了很多了。”   “那时候我就想着,能把你好好带大,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来,至于家里的事情…”   她神情黯然:“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父亲那样的人,说没便没了……”   林昭听了这番话之后,坐在自己母亲身边,若有所思。 第二百六十七章 郑家与林家   二十年前郑家出事的时候,林二娘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后来她辗转流落到越州,又在青楼待了几年时间,最后被林清源带回东湖镇,大概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生下了林昭。   郑家作为千年世界,郑温又是当时权倾一时的宰相,林二娘人生的前十五年,自然是过的很好的,而那年一场骤变,让她从天堂跌落到了泥尘里,此后几年时间活得极为艰难。   在那几年时间里,她当然也有恨过让她家破人亡的人,可是那个人能在一夜之间,让桃李满天下的郑相灰飞烟灭,又哪里是她一个小姑娘能够触及的?   在痛苦了数年之后,林二娘最终在东湖镇生下了林昭。   生下林昭之后,林二娘迷茫的人生才有了寄托,此后十几年时间,她就把全身心都放在了自己这个儿子身上。   林昭出生之后,便与普通的小孩儿不太一样,他不怎么爱哭,基本不需要大人照看,很早的时候便可以自己如厕,走路,说话乃至于认字都比寻常孩童早的多。   这就导致了,他这个小孩十分好带,几乎不怎么需要林二娘烦心费力,这让几乎没有任何带娃经验的林二娘省了不少心,这位荥阳郑氏的嫡女,常常觉得这个儿子,就是上天赐给她的补偿。   因为有了这么个儿子,这十几年时间,她拒绝与任何郑家人接触,生怕当年的祸端延续到自己儿子的身上。   同时,为了让林昭实现“阶级跃升”,她在林昭四五岁的时候,便开始教授他读书认字,希望自己的这个儿子,将来能通过科考脱离东湖镇,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   林昭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二娘身边,他给母亲倒了杯茶之后,轻声道:“阿娘,与我说一说你从前长安城的事吧。”   他微笑道:“我听丹阳长公主说,您跟他关系极好,而且她的驸马齐师道齐大将军,还是嗯……外祖的学生。”   “我与她确实很熟。”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从我记事开始,皇帝便十分器重父亲,平日里碰到事情了,总会把父亲请到宫里商量,她是皇帝的妹妹,因此就经常到咱们家来玩。”   “你说的齐师道齐大将军,乃是你外祖的入室门人之一,当年就住在我家里,乃是我的师兄。”   说着,林二娘语气有些感慨:“丹阳与他,便是在我家里认识的,他们二人成婚之后不久,我家里便遭了难,估计也是那个时候,齐师兄离开长安城,避开了父亲出事的那场风波。”   当年郑温,乃是政事堂诸相之,是名副其实的相国,如果真的追究起来,牵连的人太多,甚至会导致朝廷部分功能瘫痪,因此郑温倒台之后,皇帝便下旨,令郑家一案到郑家而止。   后来,这件案子便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束了,不止齐师道这些门生故吏没有受到牵连,就连郑温以及林二娘这些郑温的子女们,也多半活了下来。   就这样,林昭坐在林二娘身边,静静的听母亲说了许多当年在长安城里的故事,时不时还会与母亲开上几句玩笑。   母子两个人大概说了一个时辰左右,等到天色差不多黑了下来,林昭才起身,对着林二娘笑了笑:“阿娘,时间不早了,今日就先说到这里,等以后咱们娘俩再慢慢说。”   见林昭要走,林二娘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昭儿,娘知道你从小就很有主见,但是这件事你必须要听我的,暂时不要跟你的那些舅舅们有什么联系……”   说到这里,她语气有些复杂。   “他们想要让当年父亲的那桩案子翻案,这谈何容易?且不说当今皇帝在一天,这件事就做不成,便是……便是之后,这件事也不一定能够做成,他们要做什么,咱们管不着,但是能不牵扯进去,就尽量不要牵扯进去。”   她看向林昭,面色严肃。   “你是越州林氏的子弟,与荥阳郑氏无关了,郑家的事情,就让姓郑的去做。”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娘放心,我知道其中厉害的。”   说罢,林昭起身告辞,出了里屋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回到房间里之后,他先是沉默了许久,最终从怀里取出郑通交给他的那块黑色玉牌,心中暗暗思量。   “按照郑通与母亲的说法,当年外祖…突然被下狱的事情,不一定全部是因为当年的那位隐太子,更有可能是皇帝借着这个由头,把郑家这颗大树给顺势推倒了。”   按照林昭现在接触到的信息来看,郑温当年在朝廷,因为要帮着皇帝收拾灵皇帝留下来的烂摊子,在朝廷为相十余年,说一句权倾朝野一点也不为过,更让皇帝忌惮的是,郑温的门生,遍布朝廷上下。   他是宰相,文官之中定然有许多门生,而向齐师道这种武将,甚至也是郑温门下的学生!   想到这里,林三郎微微叹了口气,暗自嘀咕。   “做官做到外祖那种级别,应该不至于愚蠢到去跟隐太子有什么勾联才对……”   “除非是他飘了…”   想到这里,林三郎摇了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件陈年往事。   对现在的他来说,暂时还没有迫切需要大规模钱财的地方,也就没有必须要跟郑通等郑家人结盟的理由,不过既然的确有亲戚,那么这条线可以先留着,等以后说不定哪天就有用得到的地方。   至于荥阳郑氏……   念及此处,林三郎只觉得有些困乏,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爬到了自己床上。   “阿娘说得对,我姓林,不姓郑,这种事情,将来能帮再帮罢。”   他自小在越州,在东湖镇长大,虽然林家对他并不是特别好,但是他的的确确就是越州林氏的子弟,也是因为这个身份,林简才会对他青睐有加。   而荥阳郑氏,对于目前的林昭来说,只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号而已,除却郑通之外,他甚至没有见过任何一个郑家家人。   “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已经有些昏沉的探花郎,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是我自己的前程。”   ……   就在林三郎躺在床上沉沉睡去的时候,另一边一座小院子里,林家的老二林郃的处境,就不是十分惬意了。   此时此刻,他正跪在林清源面前,两边脸都已经隐隐有些浮肿,很显然吃了不少打。   而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林清源,此时就站在他的面前,再一次狠狠扇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你去不去与三郎道歉?!”   林清源气的两只手微微颤抖,声色俱厉。   跪在地上,嘴角已经沁出鲜血的林郃,仍旧表情倔强。   “我不去!”   他狠狠咬牙道:“他欺辱母亲,我动手教训他,有什么错?凭什么让我认错?!”   “你不认错,就等着被丢进山阴大牢里罢!”   林清源气的脸色涨红,打人的手都在颤抖不止。   “为了一时意气,你要坏了自己一辈子的前程吗!”   林郃此时,已经憋屈到了极点,他双眼含泪,咬牙切齿。   “父亲,您也觉得我错了么?”   林清源站在林郃面前,面色微沉。   “你将来若是也中了进士,才有与老三对错的资格,而在当下,就是你错。”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一身俗气   次日清晨,林昭还在睡梦之中,就被林二娘推醒,他刚努力睁开眼睛,就听到林二娘轻声说道:“昭儿,你爹带着你二哥来给你赔礼道歉来了,你快快起身。”   说着,她顿了顿之后,又叮嘱道:“记着,说话客气一些,娘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是仗势欺人也不能欺人太甚,对外人尚且要留手三分,更不要说是亲兄弟了。”   林昭这才揉了揉眼睛,有些无奈的说道:“阿娘,是他们母子先欺负咱们的,如果不是儿子有了些本事,他们得欺负咱们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他很干脆的从床上爬了起来,穿好衣衫,洗了脸之后,又把头扎好,迈步来到了自家的后院。   来到后院之后,林昭一眼就看到林清源与林郃正在后院的凉亭下面等着自己,只是原先颇为嚣张跋扈的林家二郎,这会儿两颊都有些浮肿,脸上还可以隐隐看到一些淤青,很显然这一天时间,他没有少吃苦。   见林昭走了过来,林郃咬了咬牙,径直走到林昭身边,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林昭低头道:“小民不小心伤了林探花,这里给林探花赔礼了!”   他低下头。   “请林编撰恕罪!”   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向林昭赔礼,最多也就是鞠躬了事,哪怕是林昭本人,也不会要求林郃向自己下跪,但是这人一见面就直接跪了下来,很显然,并不是真的畏惧林昭,而是心中有气。   林昭微微皱眉,先是看了一眼林清源,又低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林郃,并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开口问道:“你心中有气,不服我,是也不是?”   林郃紧咬牙关,跪在地上不肯说话。   林三郎双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按照先前的说法,你应该当着林家长辈的面向我赔罪,你这个人好面子,所以父亲领你到我家后院,私下里向我赔罪。”   “看在父亲的面子上,我不与你计较这些。”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之后,缓缓说道:“你今天到我家里来,好声好气的与我说两句软话,咱们之间的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与你有什么交集,但是你见了我之后,二话不说便负气跪在地上,是什么意思?”   林郃气的脸色通红,冷笑道:“怎么,小民跪在地上向林编撰赔罪,林编撰还不满意?”   “时至今日,你仍然觉得自己没有错。”   林昭没有伸手去扶他,而是闷哼了一声,开口道:“我问问你,从小到大,我何曾在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何曾得罪过你母亲?”   “越州城里,你们母子一口一个勾栏子,易地而处,你林郃恐怕早就暴起伤人了罢?”   林昭并没有让林郃起身,但是后者却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抬头看着林昭:“出身天定,你今生出身低下,便是老天惩罚你前世的罪孽!”   听到这句话,林昭就知道自己跟他已经完全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了,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你走罢。”   “我上辈子最大的罪孽,就是有你这么个兄长,你也从小读书,十多年圣贤之书,都洗不掉你从你母亲那里继承的一身俗气。”   “与你多说半句,都是污了我。”   林郃毫不示弱,狠狠地看了林昭一眼。   “今日你以权势,逼迫兄长跪你,败坏纲常,损伤天德,你得意不了许久,上天必然降灾与你!”   说罢,这个身材粗壮的汉子,拂袖而去。   林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之中戾气隐现。   等林郃走远之后,现在旁边的林清源有些尴尬,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幼子,声音很是无奈:“三郎,你……”   “你二哥就是这个脾气,听不进去外人的话,他们母子这些年的确有不对之处,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有许多不当之处。”   说着,他就要作势对林昭行礼。   “为父代他们母子,向你赔个不是。”   林昭一把扶住了林清源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父亲,您今日带林郃来,是来道歉的么?”   林清源叹了口气,颇为无奈的说道:“该打的我也打了,该骂的我也骂了,今日来之前,跟他说的好好的,谁知道一见了你的面,他的驴脾气就犯了,为父也说他不动。”   “与父亲说一句不客气的话。”   林昭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是我兄长,若不是他没有伤害到我与我母亲的本事……”   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现在的他,与从前那个三元书铺的伙计,已经天差地别。   如今的林昭,如果真想要对张氏母子动手,只需要在表面上装出一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样,背地里,他有无数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齐家这几个跟过来的家将或许不会为了他去杀人,但是只要他一句话,背地里的荥阳郑氏,就会派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这对母子弄死。   就算不靠郑通,他想要处理掉这对母子,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林昭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前些年在东白山上,他便亲手弄死了那个霸占山头几十年的徐老大。   只是他觉得张氏母子罪不至死,便没有想过用这种极端的手段。   林昭这句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林清源却听得脊背寒,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惊疑不定的看了林昭一眼:“三郎,切莫……”   “切莫做傻事!”   他拉着林昭的衣袖,低声道:“你的前程在长安城,在六部衙门,在政事堂,不在这小小的越州城里…”   “等你去长安做了官,越州城里的事情,转念便会忘了…”   此时,林清源神情有些紧张。   虽然他不知道林昭曾经动手杀过人,也不知道林昭这两年时间到底做过什么事情,但是他很清楚的是,自己这个小儿子,手段非比常人。   另外,他也可以看出来。   林昭现在很生气。   小林探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怒气才平息了一些,他退后两步,对着林清源缓缓说道:“父亲,我知道您心里多多少少是向着那一边的,我也不怪您,自今日之后,三元书铺卖故事书的收益分成仍然归您,您怎么分配我也不去过问,但是书铺本身与印刷作坊的收入,便不再算给您了。”   林昭当年与谢三元定下的分成比例,是三元书铺的收益,他有一成的分成,故事汇与印刷作坊的收入,他都有五成。   眼下,谢三元的铅活字已经差不多弄成了,接下来三元书铺那边的收入,将会有一次爆式的增长。   而在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些钱就与林清源以及张氏母子无关了。   至于故事汇的收入,虽然不是很少,但是目前的规模,差不多也就到此为止了,这些钱养家糊口容易,大富大贵就很难了。   说到这里,林昭对着林清源微微躬身,沉声道。   “劳您转告林郃一声,让他……”   “老实一些。”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二百年的对手   长安城里。   林昭的离开,并没有给长安城带来任何变化,长安城依旧繁华如故,朱雀大街上,往来行人无数,沿街的胡商酒肆里,许多文人墨客一边饮酒,一边高歌,颇有古士之风。   而此时长安皇城太极宫里,圣人正在翻看政事堂递上来的一些重要文书,一叠大概有二三十本的模样,前面十几本皇帝看了之后,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当他翻到一本礼部递上来的文书之后,便忍不住缓缓皱起了眉头。   认真翻看了一遍之后,皇帝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伺候的卫忠,开口问道:“吐蕃新任的这个赞普,即位多长时间了?”   卫忠作为随侍圣驾之人,这些知识对他来说,都是必须要了解的,这位头花白的大太监毫不犹豫的低头回答道:“回陛下,吐蕃新任的德逻赞普,是乾德五年即位成为吐蕃新任赞普的,到今年已经四年了。”   “四年了啊……”   天子微微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想是这毛头小子,已经坐稳位置了。”   自大周开国以来,吐蕃就是大周最大的敌人,没有之一。   从大周建国到现在二百年时间,两国之间大规模战争就有十多次,小规模战争更是数不胜数,一直互有胜负。   即便大周国力最强盛的那几十年时间里,也只是把吐蕃打成守势,并没有能够彻底消灭这个隐患。   吐蕃的前任赞普,比天子还要小几岁,当年灵皇帝掌政的时候,那位前任赞普还派兵进攻过大周的西北乃至于陇右,后来当今的皇帝即位之后,重整朝廷,重新分派节度使,又整顿边军,使边军恢复战斗力之后,又跟吐蕃狠狠地打了几仗,也是有输有赢。   不过前几次打下来,大周这边整体没有吃亏就是了。   乾德五年,吐蕃的老赞普去世,他年仅十七岁的小儿子德逻,成为吐蕃新任的赞普,此后四年时间,吐蕃那边一直安安分分的,两国边境也想对安宁。   卫忠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圣人手里的文书,低头道:“陛下,吐蕃那边……”   天子面无表情,把手里的文书扔到了卫忠手里,语气平静:“那小子的意思是,要朕赐婚,嫁个公主过去。”   说到这里,年迈的皇帝陛下闷哼了一声:“年纪不大,口气不小,他爹在世的时候,给朕递的国书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曾这么失礼过。”   因为两国基本上谁都奈何不了谁,因此二百年来是有过数次联姻的,当然了,这些联姻大多都是大周这边的公主嫁给那边的赞普。   究其原因,一来是中原皇室要保持血统纯洁,二来是……皇帝身边美女无数,也不用去娶千里之外的吐蕃“公主”。   卫忠接过这份礼部的文书,捧在手里看了一遍之后,对着圣人躬身行礼:“陛下的意思是……”   “丢给东宫去罢。”   老皇帝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吐蕃的使臣还有一个多月才能到长安来,你把这份文书送到东宫去,让太子殿下全权负责此事,要不要与吐蕃和亲,也由他决定。”   卫忠面色恭谨,低头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把这份文书,送到东宫去…”   “去罢。”   天子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朕也上了年纪,有些事情该让东宫去办了。”   如果按照一般的继承人培养程序,此时的太子殿下不说已经掌权,最起码在朝中的权力,应该已经大过宰相了,但是因为皇帝这些年对太子十分防备,一直到今天,太子殿下几乎没有执掌过什么衙门。   这一次,还是皇帝第一次主动松口,要求东宫去帮着他处理国事。   卫忠受了皇帝的命令之后,立刻手捧着这份文书,很快来到了太子所居的东宫。   卫忠是司宫台众太监之,也是宫里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他亲自到了东宫,自然很快就见到了太子殿下。   他立刻跪了下来,对着太子叩道:“老奴叩见殿下。”   “卫公公不用拘礼。”   见到卫忠亲自赶过来,太子殿下心中也有些忐忑,他有些紧张的看着卫忠,开口问道:“不知卫公公亲自到东宫来,是为了…”   卫忠连忙从怀里取出那份礼部的文书捧在手上,面色严肃起来:“殿下,奴婢奉圣意,将这份文书送到殿下手上,圣意是……让殿下您全权处理文书上的事情。”   他两只手捧着文书,太子殿下也用双手接过,拿在手里简单翻了一遍之后,太子殿下便看出来了这是吐蕃送过来的“外交文件”。   他合上文书,看向卫忠,轻声问道:“卫公公,不知父皇的意思是……”   “陛下不曾说过半句,只说等吐蕃使臣到了,让殿下您接待他们,全权处理此事,莫要……”   “莫要丢了大周的颜面。”   太子殿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文书,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点头:“如此,孤明白了。”   卫忠送完了消息之后,便起身告辞了,太子殿下亲自把他送到了东宫门口,等卫忠走远之后,太子殿下才翻开手里的文书又看了一遍,沉默了片刻之后,声音低沉。   “去把老八……”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罢了,就不要叫老八了,去到国子监去,把林师父请到东宫来。”   “嗯……再去一趟礼部,把礼部的孙侍郎,也叫到东宫来。”   礼部在大周的职能,除却负责教育之外,还负责外交,而太子口中的孙侍郎,就是礼部之中“分管外交”的侍郎。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外交,与后世的外交全然不是一个概念,这个时代的外交职能颇为简单,一般来说不失礼就差不多了。   太子殿下了话,东宫的宫人们立刻动了起来,两拨人一拨去了礼部,另一拨则是去了国子监。   而这两个人当中,毕竟还是林简的关系与太子亲近一些,收到了太子的召唤之后,林简立刻放下了一些手头的工作,整理好衣裳之后,便朝着东宫行去。   务本坊距离皇城并不是很远,距离东宫自然也不算太远,因此只小半个时辰之后,一身三品官服的林元达,便出现在了东宫之中,对着太子殿下恭敬行礼。   “殿下召臣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是有件事情,要与林师商议。”   太子微微一笑,一边说话一边拉着林简坐了下来,然后把卫忠过来送文书的事情,以及那份吐蕃文书,都递给林简看了一遍。   大概确认了生什么事情之后,林大祭酒松了口气,看着太子殿下,脸上露出笑容。   “恭喜殿下,陛下终于肯让您替朝廷做事了!”   他看向太子,脸上满是笑意。   “殿下只要把这件事办好了,圣人多半就会让您开始6续接触政事…” 第二百七十章 君臣父子   吐蕃的这位新赞普,十七岁即位,今年也就是二十一岁而已,他给大周递的国书内容也很简单,大概就是想让大周的皇帝嫁个女儿过去,给他做老婆。   当然了,国书里的内容有些不太客气,大概的意思就是如果长安城不同意,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后果。   其实不管是嫁女儿还是不嫁女儿,对于皇帝,或者说对于长安城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事,皇帝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皇子有十几个不说,未婚的公主也还剩六七个,随便选一个母亲出身不太好的公主嫁过去也就是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能把这件事情办成的同时,又能让皇帝以及朝廷有面子。   吐蕃与大周相争了二百年,对于彼此之间的战斗力都十分清楚,真打起来的话,大周这边不至于接不住,也是一件麻烦事。   林简又把这份文书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才开口道:“殿下,这个时候,圣人多半是不怎么愿意打仗的,同时,圣人也绝不可能在受人胁迫的情况下,下嫁公主,因此这件事才有了一些麻烦之处,殿下既要平息争端,又不能让朝廷丢面子。”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殿下,声音低了下来:“殿下,这是您第一次办理这种级别的大事,必须要办的漂漂亮亮的,只有把这件事情办好了,圣人才会把更重要的差事交到殿下的手里。”   太子殿下点了点头,开口道:“林师说的不错,父皇第一次交托这种大事给孤,孤自然不能出什么差漏,等过些日子那些吐蕃的使者到了,孤会亲自出面与他们交涉。”   林简左右看了看,眼见四下无人之后,他对着太子殿下微微欠身。   “殿下,自您成年之后,圣人便对东宫日渐防备,因此朝廷里才会出现康氏这些与东宫作对之人,如今圣人终于开始让东宫参与国事了,这个机会东宫必须把握好。”   “这件事做得好了,殿下便能够参与更多朝廷大事,到时候长安城里的官员,也都会认清楚,谁才是大周真正的储君,康氏……以及宫里的那位娘娘,自然不攻自破。”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继续说道:“当然了,殿下处理这件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肯定也会有些人跳出来与殿下捣乱,殿下要做好应付麻烦的准备才是。”   不管是对于长安城,还是对于朝廷来说,嫁一个公主都不算大事,而这件事却会向朝廷众人释放一个很明确的信息,那就是老皇帝开始慢慢放权给东宫了……   在这种情况下,康氏那边的人便会想法设法的从中作梗,让东宫办不好这件事,甚至办不成这件事,从而打断这个权力顺递的过程。   太子闻言,思路立刻清晰了不少,他长叹了一口气,对着林简微微欠身行礼道:“若不是林师明言,孤恐怕就想错路子了。”   元达公连忙对着太子拱手还礼,行礼之后就,他略微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再有一件事就是……”   “自今日起,殿下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更谨慎一些了,若有什么不合规矩,或者不该做的事情,千万不能做。”   元达公面色肃然:“从这道文书送到殿下手里之后,宫里一定会派人盯着东宫的所作所为。”   “再有就是,殿下要有一些心理准备…”   听到林简这句话,太子殿下不由心中凛然。   他当然能够听出来林简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己那位父亲,因为当年的一些事情,近十年时间对于东宫的防范越来越重,生怕他这个儿子什么时候就会带兵闯进太极宫里去,篡了皇帝的位置。   而今年,太子殿下已经二十七岁了,正是壮年的时候,没道理防范了近十年时间的皇帝,突然就开始对东宫放权了。   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比如说…龙体欠安。   太子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他看向林简,刻意压低了声音。   “林师,若真如您所说,孤…该如何做?”   “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   元达公面色平静,开口道:“殿下只要记住八个字,自然可以平安无事。”   事及皇权以及自家的性命,太子殿下立刻开口相问。   “哪八个字?”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元达公抬头看向太子殿下,开口道:“殿下只要尽好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便不会有什么意外生。”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头,目光看向了北方。   元达公脸色不变,继续说道:“只要长安城稳固,那个人掀不起什么浪花。”   太子这才放心下来,他看向林简,脸上露出笑容:“对了,听闻林师那位侄儿,也与林师一样,中了进士第三名,点了探花,不知道吏部给他补缺没有?”   “如果没有,孤找时间去一趟吏部,让周尚书给他安排到东宫来,或者做个崇文馆学士也好。”   崇文馆,全称应该是太子左春坊崇文馆,可以算是东宫图书馆,而崇文馆学士,就是这个图书馆的馆长。   在大周,东宫是有自己的一套小朝廷的,少师少傅少保自然不用多说,除却这些之外,还有太子詹事,少詹事等等。   不过这些东宫官品级太高,如今的林昭无论如何也是够不上的,而以他新科进士的身份,做个崇文馆学士则是绰绰有余。   坐上这个位置,虽然不至于如何如何厉害,但是从此之后身份便是“东宫官”了,等东宫即位,便是潜邸之臣,将来自然升迁度极快。   而太子之所以主动提起这一茬,大半是因为感念林简刚才“倾囊相授”的情分。   老实说,在皇帝暮年的情况下,新科进士能有个“东宫官”的出身,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毕竟只要皇帝一嗝屁,东宫一系的官员很快就会火箭攀升,即便是林简,对于这个出身也有些心动。   他略微犹豫了片刻,然后还是缓缓摇头:“殿下,三郎他虽然是今年的新科进士,但是他在未中进士之前,就已经是圣人钦点的国子监官员了,既然圣人已经下了旨让他任编撰司总编撰,恐怕吏部那边也不好插手。”   “况且三郎他现在不在长安,我这个做叔父了,也不太方便替他做主。”   元达公低头盘算了片刻,开口道:“算算日子,最多两三个月,他便应该从越州回长安来了,到时候臣亲自与他说一说,在他这个年纪,能有个崇文馆的出身,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这样也好。”   太子殿下笑呵呵的点了点头。   “越州林氏先后出了两个探花郎,真是斯文所钟,恐怕要兴盛一百年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太小了 越州这边的事情,正在有序的按照林昭的意志推进。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分家的事情。 不同于上一次的小打小闹,这一次是林思正等林家的长辈一起起草了分家的约书,同时邀请了越州本地的一些士绅名宿,以及山阴县衙的吴知县亲自到场作为见证。 有了这一次见证之后就,林昭这一边与他两个哥哥那边,就正式变成两家人了。 这里面其实是有个问题的。 那就是兄弟之间可以分家,兄弟与父母之间也可以分家,但是不曾听说过带着母亲与父亲和嫡母分家的,也就是说尽管林昭与张氏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林二娘却是没有办法与他们分家的。 除非林清源出妾。 这种情况下,林清源自然是不可能出妾的。 因此,这一次是按照“大房”嫡母张氏,与“偏房”妾室林二娘,两房之间分家,从此张氏那一房是一家,林二娘这一边又是一家。 其实这种分家的法子也是有的,一般是在男主人死了之后,嫡系那一边分去绝大部分的家产,把很少一部分分给庶出这一边,而像林家这样,林清源尚在,自己的妻室与妾室便分了家的情况,越州城里恐怕还是头一回。 在这种情况下,毕竟不能把老爹也给分出去,只能当作是林清源从此之后有了两个家,想住在哪一边,都看他自己的心意。 约书定下来之后,包括吴知县在内的几个见证人,统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林昭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约书之后,长松了一口气,对着吴知县以及越州城里的几位老人家拱手行礼。 吴知县看着林昭的模样,摇头叹息道。 “小林探花现在倒是快意恩仇了,等你从吏部补缺任职之后,多半会因为今日之举,吃上一些亏。” “无非是说我达了不认兄弟而已。” 林三郎微笑道:“我既然执意如此,这些后果我当然都友想过,实话不瞒吴知县,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留在长安城里做京官,好巧不巧的是……” “我在长安城里名声很响。” 这话倒没有吹牛,林昭在长安的名气的确不小,这其中一大部分是因为他是长安风的“总编”,许多人想给长安风投诗稿,都要经过他林大总编。 另外一点就是,他在长安城里写过不少诗句,已经小有诗名。 更重要的是,他是大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从东华门放榜之后,他便名噪长安城了。 “小林探花是我大周最年轻的进士,在长安自然名声响亮,可正因为如此,更要爱惜羽毛才是。” 吴知县颇为惋惜的说道:“今日之事,会成为你的污点,很难洗脱干净。” “洗不脱,那便不洗了。” 因为开心,林三郎笑容满面。 “我在长安城里,还有一个做大宗师的叔父,名声差一些,也没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句话,吴知县才苦笑着摇了摇头,闭口不言了。 的确,有一个三品的储相在朝为官,不要说名声差一些,就算像康东来那样声名狼藉,也不影响林昭以后的前程。 老话怎么说的,朝里有人好做官嘛。 与吴知县说了几句话之后,林昭又跟林思正以及林清源打了声招呼,便开开心心的带着这份约书,回自己家里去了。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张氏母子一眼。 张氏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从前在林昭面前敢于蛮横无状,从林昭中进士回越州之后,她便畏畏缩缩,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其实如果林郃是继承了她的脾气的话,这个敢于在东湖镇叫嚷骂街的泼妇,倒不一定真是怕了林昭,有可能是因为怕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招祸,所以才一下子变得“怂”了许多。 毕竟为人父母,总是会替自己儿女考虑。 而她身边的林郃,则是满脸不忿,咬牙切齿的看着林昭离去的方向,脸上写满了“莫欺少年穷”五个大字。 而另一边的林昭,终于彻底摆脱了张氏母子之后,只觉得一身轻松,步伐都轻盈了很多,他很快回到了自己家中,如同献宝一样,把这张约书拿到了林二娘身边,笑着说道:“阿娘,从今以后咱们跟那个恶妇人,便不是一家人了,咱们自己另成一家。” 林二娘这会儿正在给一株花草浇水,闻言接过这份约书看了看,大略的看了一遍之后,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然后很快收敛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她总归是你的长辈,不许称她为恶妇。” 林昭笑着点头:“孩儿记下了。” 林二娘很是认真的把这份约书收好,放在了自己的袖子里,然后她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道:“你方才说咱们已经自成一家了,你什么时候去把澹然娶回家里来?” 林昭与谢澹然的婚书,是在乾德七年的年尾定下来的,当时的约定是三年之后,也就是乾德十年的年尾,不管林昭有没有功名,两个人都正式成婚。 那时候在大家看来,三年时间怎么也不够林昭中进士的,即便是林二娘,也是想着林昭在成婚之后,才有可能中进士。 让众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林昭不仅中了进士,而且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便中进士回了越州。 此时,距离婚书上的婚期,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对于这个问题,林昭早就想过了,他对着林二娘笑着说道:“阿娘,婚书上都定好了日期,就按照婚书上的日子来就是,不用着急。” “这会儿,我与谢姐姐年龄都太小了。” 现在的林昭是十五岁,谢澹然是十七岁。 “小个什么?” 林二娘轻声道:“你看一看越州的同龄人,许多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当爹了。” 作为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大周人,林二娘当然不会明白,林昭所说的“太小了”,不是指他自己太小,而是指谢澹然太小了。 十七岁就结婚……确实是太小了,按林昭的想法,怎么也要等到谢澹然“成年”之后,结婚才合适。 “而且,婚期是明年年尾,还有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你还要回长安向吏部报道去,总不能在越州住上一年半罢?” “这个儿子早就想好了。” 胸有成竹的小林探花微微一笑,开口道:“过些日子,阿娘你,还有谢姐姐,都跟着我一起到长安城里去,且在长安城住上一年,等明年年尾婚期到了,我与谢姐姐在长安成婚就是。” 林二娘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胡说什么,那你爹还有谢家的亲家,便不去参加你们的婚事了?” “我爹可以明年再动身去长安不迟。”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至于谢叔,他制出来了铅活字,本就要到长安去才能挣钱,谢家的小弟也需要到长安去读书,我只要去他们家说一说,他们都会跟我一起到长安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开门见山   林昭离开越州之前,曾经给谢三元指过路,三元书铺最重要的生意,并不是故事汇,甚至不是用活字印书,而是那些可以制出铅活字字模的铜铸模具。   这些模具,可以做出一套又一套铅活字字模!   如果是在两年前,这种东西说不定还不怎么好卖出去,但是两年后的今天,越州有故事汇,以及其他新涌现出来的故事刊物,长安有长安风,还有其他即将涌现的刊物,大周的印刷作坊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慢慢接受活字印刷,接受这些铅活字。   这个生意虽然好,但是在越州却是做不下去的,因为越州没有那么高的需求量,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以及物流都极为落后,在越州弄这个,最少要两三年甚至四五年的时间,全国各地的印刷作坊才会闻名而来。   那个时候,恐怕其他一些动作快的人,已经把铜模给仿制出来了。   而长安城则大不一样,一来长安城的识字人口摆在那里,对于印刷的需求量足够,二来长安城作为天下的中心,一旦长安城里出现什么新奇的事物了,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比如说纯阳观乾德六年才搞出来的“新式爆竹”,在乾德七年的时候,身在越州的谢澹然就已经隐约听说了长安城有了这么个东西。   毕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顶级大都市,一旦这座城里有了什么新奇的事物,那些喜欢到处吹嘘自己经历的人,就会自然而然把这东西先夸张一遍之后,再传播到大江南北。   因此,三元书铺是一定要去长安城的。   这一点,是林昭还在越州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的,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把林简的因素考虑进去,按照当时林昭的设想,他准备先在三元书铺,把书铺的生意做大,等弄出了铅活字之后,便带着铅活字到长安城去。   当然了,后来因为林简的出现,这个计划出现了一些偏差,不过此时此刻,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正是把三元书铺带到长安城的好机会。   听到林昭的这番话,林二娘微微皱眉,她看着林昭,轻声说道:“昭儿你反正是一定要去长安城的,谢家亲家那边,你要是能够说动,便带着他们一起去长安就是,至于我……”   她微微摇了摇头:“娘在越州挺好的,就不跟你一起去长安了。”   林昭神色一滞,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声音立刻就低了下来。   “阿娘您……不愿去长安?”   林二娘点头。   “我不想去。”   “我在越州这边已经住的习惯了,家里还养了那么多花草,便不跟你一起去长安了,如果你非要明年在长安与澹然成婚,等明年下半年,我再跟父亲一起赶往长安就是。”   林昭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后,才低声道:“阿娘,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您用不着这样担惊受怕的,我在长安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次丹阳长公主,长公主与我说,她很想跟您再见一见……”   “还有…还有郑家人。”   他看着林二娘,低声道:“我认不认他们暂且不提,可母亲您总得认,他们是您的兄长。”   林二娘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想去长安…”   她缓慢而坚决的通摇了摇头:“我已经把长安城忘的差不多了,如果再去长安,就会想起从前的事情,就会做噩梦…”   听到这句话,林昭沉默了许久,最终才长长的叹了口气。   “阿娘,长安城里除了坏事,总还有一些好事情的,您一个人留在越州,我实在放心不下,您要是实在不想去长安,我便留在越州陪您待上一两年,吏部那边,我三年之内去报道就没有问题。”   听到林昭这番话,林二娘皱了皱眉头,随即伸手拍了拍林昭的后背,微微叹气:“那……让我想一想罢。”   “不管怎么样,昭儿你总是不能一直留在越州的,你从小到大就很有主见,既然你准备在长安与澹然成婚,娘亲自然是支持你的,只是这个想法,你要去与谢家人好好说说清楚,不要让他们家人有什么误会。”   说着,林二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开口道:“现在已经是下午了,你现在便去罢。”   “晚上也留在谢家吃饭,不要回来了。”   听了林二娘的话,林昭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朝着谢家走去。   谢家新搬家的地方,距离林昭家里并不是很远,步行只小半柱香时间便走到了。   此时差不多是下午接近傍晚的时间,谢老板还在书铺里奔忙,并不曾在家,而林昭的未来小舅子谢晋,倒是刚刚放学回家, 第二百七十三章 我对胡姬不感兴趣! 再这个时代,劝一个人背景离乡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是劝一家人直接搬家了。 一般这种情况,只有家里某个人当官了,而且是当了大官,才有可能生,即便家里有人当官了,全家搬到长安城里去住,过些年也总是要回故土的。 谢家一没有人当官,二不怎么缺钱,不需要硬着头皮去长安城里闯一闯,因此想要劝他们搬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所以林昭一见到谢三元的面,就开门见山的把搬家的两个好处给说了出来。 第一,三元书铺目前的生意,只有搬到长安城,才有可能尽快挣到大钱。 第二,长安城里有足够优秀的教育资源。 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谢三元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然后看着眼前的这个未来女婿,开口问道:“三郎,长安城的先生,确实比越州的要好么?” 这个时代的人虽然也看重钱,但是远没有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么看中,谢三元在越州城里虽然算不上豪富,但是绝对已经算得上有钱人了,一家老小吃喝不尽,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因此对于谢三元来说,后者的诱惑要比前者大的多。 因为谢家就只有谢晋这么一个儿子,林昭即便娶了谢澹然,毕竟也是外人,只有谢晋取中了功名,中了进士,才能光宗耀祖,才能让谢三元面子上光彩。 小林探花微笑道:“这是自然,谢叔你也知道,我从前在越州只是个半吊子水平,到了长安城只一年时间,便中进士了。” “那如何能一样?” 谢三元摇头道:“你是进了太学,自然名师无数,晋儿即便进了长安城,也不可能进太学。” 这个倒是实话,关于国子监,朝廷有明文规定,只有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才能入太学,即便次一等的四门学,也需要家里有七品官的长辈才成。 虽然有林简这么个国子祭酒在,理论上林昭能够安排任何人进入国子监,但是元达公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林昭亲自去说这件事,林简或许会捏着鼻子把谢晋安排进四门学,但是心中肯定也会不喜。 关于这个,林昭也早就想好了,他笑着说道:“谢叔放心,小弟虽然进不了国子监,但是我在长安与太学里的一个博士相熟,只要你们一家人跟我进长安去,我保证可以让小弟拜入这位太学博士门下。” 说到这里,林三郎正色道:“太学博士,可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官员,正六品上,平日在太学里想要听他讲课一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小弟如果能拜他做老师,与进了太学也没有什么区别。” 国子监里不同学堂的博士品级不同,比如说国子学里的学子家里人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国子学的博士便是正五品,像周昌明这种太学博士,就只有正六品。 谢三元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但是听到了“正六品上”这几个字,眼睛顿时直了。 他们这些普通的商贾,对于朝廷官制研究不深,但是对于官员品级比较敏感,毕竟他们很清楚的知道,作为山阴县老百姓父母官的吴知县吴大老爷,也不过是七品官而已。 想到这里,谢三元咽了口口水,有些紧张的问道:“三郎你……当真有把握么?” “放心。” 小林探花神色笃定,笑着说道:“如果这位太学博士不肯收下小弟做学生,我就亲自去求七叔,让他收小弟当学生,这总行了罢?” 听到这句话,谢三元连连摇头,有些惶恐的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可不敢打扰林祭酒……” 在这些小民百姓看来,知县老爷都已经是头上的天了,更不要说是林简这种三品的朝廷大员了,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他们连与林简打交道的勇气都没有。 小林探花呵呵笑道:“怎么样,谢叔愿意与我去长安否?” “谢叔你辛苦弄出来的铅活字,也只有在长安城,才能大放光彩,等到了长安,那些铅活字出了名,谢叔的名字就会被长安百姓广为传颂,到时候说不定会被人记在史书里,千古流传。” 谢三元深呼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三郎,这件事太大了,容我考虑考虑…” 林昭含笑点头。 “这个是当然,不过谢叔你也不用有很大的压力,咱们去长安之后就,又不是再也不回越州来了,这边的书铺找个人打理,仍然可以继续开。” “这边的宅子也都还在。” 小林探花面带笑容。 “谢叔就当是去长安城做生意,过些年还是要回越州来的,不止是谢叔你要回来,等我哪天把该干的事情干完了,我也会回越州来养老。” 谢三元点了点头,叹息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是明白的,不过总要跟家里人商量商量才是,不止是你婶婶,还有一些家里的长辈需要知会,再者就是我要是去了长安,越州这边的生意也要找人来打理。” “这件事不急。” 林昭喝了杯茶,面带微笑。 “我也还有一些日子才能离开越州,谢叔你慢慢考虑,您与谢婶实在不想去也没有关系,咱们还可以再想别的对策。” 谢三元点了点头,略做犹豫之后,他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要是让澹然与晋儿与你同去长安,不知……” “不行的。” 林昭苦笑道:“我与谢姐姐还没有成婚,她跟我去长安算怎么回事?” “那你们就尽快成婚。” 谢三元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刚好双方父母长辈都在,咱们现在筹备,半个月差不多也能成婚了。” 林昭愣了愣,然后苦笑道:“谢叔还是先跟谢婶商量商量去罢,铅活字还需要谢叔你亲自到长安去,你们一家人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越州,还是要出去看一看的好。” 说到这里,林昭颇有些语重心长。 “长安城,比起越州大了十倍不止,您与家里人,怎么样都应该去那里瞧瞧看看才是。” 小林探花对着谢老板眨了眨眼睛,笑道:“朱雀大街两边,有许多胡姬酒肆,里面有金碧眼,肤白如雪的胡姬,生得很是好看,谢叔便不想去看一看?” 谢老板闻言一愣,然后咳嗽了一声。 “莫要胡说,我就算去了长安,也是去做生意,去给晋儿求学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对什么胡姬已经全然不感兴趣了——” 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谢三元一眼。 “谢叔您自己考虑考虑,再跟谢婶好好商量商量,我去后院与谢姐姐说说话。” 说罢,小林探花潇洒起身,熟门熟路的朝着谢澹然的绣楼走去。 第二百七十四章 小林探花的励志人生 时间悠悠而过,一转眼,林昭已经在越州待了差不多一个多月,时间进入了乾德九年的秋天。 这一个多月里,林昭先是解决了张氏母子的隐患,而后又把林简交待的事情办好,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花了两天时间带着林湛兄弟俩在越州城里逛了逛,除此之外,林昭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跟谢澹然“联络感情”上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回乡的这段时间里,林二少林湛,在越州闲逛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农家的姑娘,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之后便常常往乡下跑,经常到傍晚才回来。 林昭听说了这件事情之后,每次向他问起,林二少都守口如瓶,全然不肯告诉林昭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情。 当然了,林昭本可以跟着他一起去乡下看一看的,但是想了想,从小在长安长大的林湛,平日里干什么事情都是漫不经心,难得这么上心,倒不好去干涉他的隐私。 这天,林昭受了林思正的邀请,一大早便赶到了兴文坊林家大宅,去给林家学堂读书的孩子们“上课”。 老师说,林昭虽然读了不少书,但是“专业水平”相对于这个世界的进士们来说,还是要欠缺一些的,更不会教人怎么读书,但是林思正三番两次的邀请,他实在是推脱不过,便厚着脸皮去了一趟林家的家学。 到了林家大宅之后,林思正亲自带着他到了西院的学堂里,林昭跟在林思正身后,又看到了当初那个考校过他的林家西席秦先生。 这个秦先生,人品倒算是不错,当初考校了林昭学问之后,很干脆的就同意收林昭做学生,后来因为张氏的事情,林昭并没有能够进入家学上学,这位秦先生还曾经打听过林昭的下落,只是不曾去三元书铺寻过林昭就是。 林三郎上前,对着秦先生微微躬身,拱手道:“见过先生。” 秦先生在林家教了十几年书了,在林家地位颇高,平日里在林家都是抬着头走路的,但是见到林昭向他行礼之后,这位已经是中年的西席先生,慌忙避开身子,作揖还礼:“万不敢受探花郎礼数。” 林昭对着他笑了笑:“先生客气了,当年我到先生这里求学,先生没有瞧我不起,愿意收我做学生,便是林昭的贵人,只可惜咱们之间没有师徒缘分。” 听到这句话,秦先生也长长的叹了口气:“时至今日,秦某还常常为此惋惜不已。” 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微微叹息道:“探花郎在长安的诗赋文章,秦某都已经拜读过,且不说两年前如何,单说如今,探花郎的学问已经远在秦某之上,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万不敢当探花郎一声先生了。” 听到他这么说,林昭也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而是与林思正沟通了几句,便迈步走进了林家家学的学堂里,坐在了秦先生平日坐的位置上。 他往下瞥了一眼,只见学堂里坐了差不多二十个学生,有孩童也有少年,而且还有男有女。 只要是在林家出生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要进家学读书的,男丁读书是为了求功名,小女孩读书,是为了知书达礼。 这些学生里,小的只有六七岁七八岁,大的也有十三四岁了,比林昭小不到哪里去。 不过论心理年龄,林昭就比这些孩子强的多了,坐在讲台上,他丝毫不怵,咳嗽了一声之后,便开始讲课。 因为对于考学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好教的,总不能教这些孩子去走皇帝的后门,因此林昭只能坐在讲台上,给这些孩子讲了讲自己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 于是乎,林昭从东湖镇那头大青牛说起,一路说到了自己上京辛苦求学的过程,这其中有些细节部分,被他刻意艺术加工了一下,很快,一个励志少年的故事,便从林昭口中娓娓道来。 大概说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在坐的二三十个孩子,有七八个都感动的抹起了眼泪,对于这个教学效果,林三郎很是满意,他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对着这些学生开口道。 “诸位与我年纪相差不到哪里去,咱们大多是同辈,可能有些辈分还要比我大上一辈,两年前如果不是一些意外,我也会跟大家一样坐在这里,成为大家的同窗。” “我个人的例子已经很好的说明了,读书的确是一个出路,林家以外人家的孩子,便是想读书也很难有机会,你们既然能在这个学堂里,已经是很大的福分了。” 说着,林昭起身,对着台下的同族少年们笑了笑。 “来都来了,我给大家留下一诗,与诸位共勉。” 说着,林昭提起秦先生桌案上的毛笔,摆好镇纸之后,开始在上面提笔写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 一剽窃他人的诗写完之后,林三郎潇洒的放下毛笔,把这比较经典直白的劝学诗给大家念了一遍,然后起身与门口的秦先生以及林思正打了声招呼,便要离开林家大宅。 而一直在门口听讲的秦先生以及林老太爷,这会儿都已经愣住了,等到林昭向他们行礼的时候,这些人才反应过来,其中秦先生摇头晃脑的吟了一遍,然后喃喃自语。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先是叹了口气,似乎在感慨自己科场不顺,然后又扭头看了一眼林昭,赞叹道:“探花郎短短片刻,就又写出一可以流传千古的诗,真是让人佩服之至。”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秦先生过奖了,一打油诗而已,上不得台面。” 老实说这劝学诗写的也就那样,远不如另外一“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而这黄金屋则是出自皇帝之手,因此得以迅传遍天下。 林昭给林家的学堂留了字之后,便就要离开林家大宅,回自己家中歇息。 林思正闻言之后,亲自把林昭送到了家门口,而林昭的脚刚迈出林家大门一步的时候,就有一个齐家家将,匆匆赶了过来,见到了林昭之后,这个齐家家将立刻脸色一喜,迎了上来。 “公子,公子,长安有信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一路小跑跑了过来,把一封书信递在了林昭面前,沉声道:“公子,这是从长安官驿送来的。” 林昭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这栋书信,还没有拆开,便在信封上面看到了林简林元达的名字。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伸手撕开信封的信纸,只见到看了几眼之后,小林探花脸上的笑意就收敛了起来,露出了凝重之色。 第二百七十五章 林思正的野望!   林简的书信里,先是把他与太子之间的对话给说了一遍,接着给林昭分析了一番长安城里的情况。   通篇看下来,这封信最主要的内容就是,圣人已经开始让东宫任事,向朝廷文武百官传递了最重要的信息,也就是说……   皇权的顺递已经开始了。   虽然现在只是很少一部分权力,到毕竟有了这个苗头,长安城里的局势将会大不一样,林简的意思是,希望林昭尽快赶回长安城,然后去吏部报道,尽量给自己谋一个东宫官的身份,这样过几年之后,皇帝万一嗝屁了,林昭便会因此大获好处,成为潜邸之臣。   在信里,林简甚至把“崇文馆学士”这个官职写了上去,意思是如果林昭到长安之后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去处,便去做这个崇文馆学士,有了这个身份之后,过几年太子殿下即位之后,他最少也是个六品左右的官职。   如果林昭的年纪再大一些,或者说这几年时间里有什么功勋,做个从五品也不是没有可能!   五品官,就已经进入了官员之中的中层,如果是在长安城里做京官,五品就已经有了上朝的资格!   况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时候林简多半已经进入政事堂拜相了,有一个宰相叔父在朝中撑腰,林昭很有可能在二十岁之前就坐上五品官!   看到这封信之后,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转头向林思正拱了拱手:“伯祖,是七叔从长安城寄回来的书信,我需要个地方,给他回信。”   林思正脸色微变,连忙开口道:“走,去老夫书房。”   林昭微微欠身,跟在林思正身后走了片刻,便到了林思正的书房里,林思正把他领了进去之后,满是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三郎需要老夫磨墨否?”   林昭连忙摇头。   “哪里敢劳动老人家,我自己来就是。”   说着,他坐在书桌后面,考虑了一下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林思正,问道:“伯祖这里有火么?”   林思正摇头道:“老夫这书房里,有我林家近半的藏书,哪里敢有半点火星?平日里下人们进来洒扫,都是不敢带火引的。”   林昭点了点头,开始专心磨墨:“侄孙知道了。”   他之所以要火,是想把林简写给他的书信烧掉。   这封信里,涉及到了皇权顺递,甚至还隐喻了老皇帝的身体,如果一不小心落到有心人手里,可能会成为隐患。   尤其是林简乃是“储相”,未来将入政事堂拜相之人,必然会引人嫉恨,因此这封信,是绝对不能留下来的。   林思正今年已经年近七十,人老成精,林昭只问了这么一句,他只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林昭意思,这位老人家看了看正在埋头写信的林昭,负手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便亲自端了个火盆进来,放在了书桌旁边。   他抬头看着林昭,微微咳嗽了一声:“三郎可是要烧什么东西?”   林昭这会儿写信写了一小半,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先是对着林思正行礼,再从后者手中接过火折子,点燃了林简从长安寄过来的书信。   两三页信纸在火盆之中缓缓燃烧,林思正背负着手,微弱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双眼之中,老太爷犹豫了一番,开口问道:“什么事情,值得三郎这样谨慎?”   “信里提到了一些天家之事。”   这个时候,自然是不能直说的,林昭隐晦的提了一句之后,缓缓开口:“七叔是要拜相的人,不得不谨慎一些。”   听到这句话之后,身形已经有些佝偻的林思正,扭头看着林昭,目光炯炯有神。   “三郎,老七他……”   林家虽然也是书香门第,一百多年来出了不少为官的读书人,但是到目前为止,官做得最大的,便是如今的国子祭酒林元达了。   如果林简能够进入政事堂拜相,林家就会成为相门,就会……   至少兴盛两代人!   林昭对着林思正笑了笑,开口道:“只要长安城不出问题,七叔拜相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去年七叔他被召入长安领了国子监,便是东宫的主意,东宫也在为这件事做铺垫。”   任何一个皇帝,刚刚即位的时候,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坐稳”帝位,而这个坐稳的过程,说白了就是让自己的亲信,慢慢替换掉旧朝廷的旧臣。   政事堂的几个宰相,肯定是不能一股脑全换掉的,但是也不能完全不换,而去年东宫费尽心思把林简安排到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便是为了让他能够有直接入政事堂拜相的资格。   这件事,只要明眼人就可以一眼看得出来。   长安城里,甚至有不少人直接称呼林简为储相。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老太爷神色有些激动,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缓缓说道:“好,好啊……”   “我林家要是能出一个宰相,将来老夫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列祖列宗,脸上也会有些荣光。”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笑呵呵的说道:“三郎你继续写信,莫要搭理我这个老头。”   林昭点了点头,便回书桌后面写信去了。   而这位林家的大家长,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搬了把椅子,静静的看着林昭,若有所思。   此时,他看向林昭的眼神,已经变了不少。   如果林简能够顺利拜相,那么林昭的仕途也会顺利许多,两个人同为探花郎,说不定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将来也有进入政事堂的资格!   而这个少年,今年才十五岁!   想到这里,林思正目光闪动,心中再一次激动起来。   如果这叔侄两个人能够先后拜相,林家便不止能够兴盛两代人这么简单,而是至少兴盛四五代人!   如果想的再大一些,林家后人能够再多出些人才的话……   念及此处,老太爷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写信的林昭,喃喃自语:“我越州林氏,说不定也能成为数百年的世家……”   林昭大概在书房写了大半个时辰的信,终于写的差不多了,他找来两个信封,按照顺序把信纸装进两个信封里,又在两个信封上写上了两个地址,接着起身伸了个大大懒腰,因为坐的太久了,身上的骨头也跟着响了几声。   一旁的林思正,有些好奇的看着林昭眼前的两个信封,开口问道:“三郎写了两封信?”   “是两封信。”   小林探花一边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的手腕,一边开口道:“一封是写给七叔的回信,至于另一封……”   “是写给天官尚书家的公子。” 第二百七十六章 越州林氏 天官尚书! 六部之中,因为职权的关系,吏部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魁,而作为吏部堂官的天官尚书,乃是除却政事堂宰辅之外,朝堂上权柄最高之人! 因为权柄太大,大周其他五部的尚书多有入政事堂拜相,但吏部尚书少有拜相之人。 就连活了六七十年的林老太爷,听到这句话之后,也不禁动容,他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竟然认得天官尚书家里的公子?” “认得。” 小林探花笑着说道:“我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与他住一个学舍,相熟得很。” 在长安城国子监的时候,林昭平日里见过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以及京城里的各种衙内,那个时候,周德的出身在林昭看来,也就是比较好而已。 可是当林昭回到了越州这种地方上,哪怕不曾提起长公主,不曾提起那位周尚书,单单提起周德这个吏部尚书之子,就已经足以引起一些震动了。 林三郎把两封信都收在了袖子里,对着林思正开口道:“大伯祖,七叔在信里催我尽快回长安去,那边还有不少事情,我回去准备准备,估摸着再有两三天,便动身回长安去了。” 林思正面色有些复杂的看着林昭,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点头:“三郎的前程要紧,是该回长安去。” “你年纪小,到了长安之后,遇事多与你七叔商量,你们叔侄二人都是咱们越州林氏的希望,要守望相助才是。”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思正拱手行礼,开口道:“侄孙家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不在这里久留了,到了动身的时候,再来向伯祖道别。” 不管是前几年在越州的时候,还是中了进士回越州之后,林昭对于这个越州林氏的大家长,都是十分尊敬的,一方面是因为林老头人品不坏,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得不尊敬。 这个时代的宗族势力极为庞大,林昭可以与张氏有冲突,可以与家里分家,但是却不能跟林思正有什么冲突,否则不仅仅是他在越州要身败名裂,甚至在长安的林元达,多半也要跟他渐行渐远。 林思正点了点头,微微叹气道。 “你且去就是,只是这一别,你我祖孙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了。” 林思正这话,说的颇有些苍凉,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寿星,这位林家的大家长原本身体不错,但是上一次东山贼进城之后,老太爷受到了惊吓,卧床数月不起,身子骨相比从前就差了不少。 林昭这一去长安,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再回来,到时候两个人能不能再相见,的确是未知之数。 林昭对着林思正笑了笑:“大伯祖长命百岁,还有三十年好活呢。” “老而不死是为贼。” 老太爷摇了摇头,声音苍老:“老夫这辈子,该享的福都享了,这会儿闭眼正好,不会损了儿孙的福分。” 老人大多迷信,林昭也没有时间向他传播唯物主义精神,便跟他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便从兴文坊离开了。 等林昭离开之后,林老太爷从自己书房里搬了一把小凳子,放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过了片刻之后,一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走到了林思正面前,恭敬弯下身子:“父亲找我?” 这个小老头,名叫林清舟,是林思正的二儿子,因为他的大儿子三十多岁便没了,这个小老头便是林家第二代的老大。 再加上林思正这些年年纪越来越大了,林家的很多事情,都是林清舟在打理。 林思正点了点头,开口道:“家里在越州城里的产业,分个一两成出来,交给老四打理。” 林清舟先是愣了愣,然后愕然道:“父亲,这……” 这个时代一家人分家,绝大多数的财产都会落到长房手里,也就是说林家的产业,都是林思正这一房的,与老四林清源那边没有太多关系。 “让你去你就去。” 老太爷微微皱眉:“怎么,觉得我老糊涂了?” “这倒不是。” 林清舟弓着身子,苦笑道:“儿子明白,您是想跟三郎交好,但是三郎他……与自己家人关系并不怎么好,您给老四产业,他知道了未必就会高兴。” “高不高兴是他的事情,咱们家的态度得有。” 林思正咳嗽了一声,声音低沉:“东湖镇那边的田产,便不要给老四家里那个张氏打理了,给老四一些产业,怎么分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咱们家无关。” “不管怎么样,老四终归是他的父亲,这个他是认的,咱们给老四的好处,他也要认。” 说到这里,林老太爷微微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老四家里的这个小儿子,了不起啊。” “即便是当年的老七,比其他恐怕也会稍有不如。” “对了,还有一件事。” 林思正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你用你的名义,给老七写封信,问一问他需不需要家里帮什么忙。” 林清舟闻言,更加愕然,苦笑道:“爹,咱们能帮元达的,也就只有一些钱财了,可元达的岳父是扬州巨商,比起咱们家有钱了十倍不止……” “那也是人家的!” 林思正有些愤怒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怒声道:“他姓林,不姓周,我林家好容易出了一个储相,难道你想让他入赘到周家不成?!” “不管老七缺不缺钱,这封信你要写,态度要表,明不明白?!” 说着,林思正仍旧有些愤怒。 “鼠目寸光,哪天我闭上眼睛醒不过来了,这个家交给你,天知道你会当成什么模样……” 林清舟被吓了一跳,对着林思正连连作揖。 “父亲莫要动怒,儿子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 另一边的林昭,从兴文坊出来之后,便让齐家的家将把手里的两封信从官驿寄往长安去,然后他就回到了自己家中,正巧这个时候林清源与林二娘都在,林昭迈步上前,对着父母行礼之后,咳嗽了一声。 “父亲,母亲,刚才在兴文坊收到了七叔写给儿子的书信,过两天儿子可能就要动身去长安了。” 说着,林昭看向林清源,开口问道:“父亲与咱们同去否?” “为父去不得。” 林清源摇了摇头,低声道:“东湖镇那边要秋收了,我要回去帮忙核账,再有就是书铺那边的故事汇,还要我来审稿。” 说着,他看向林二娘,又看了看林昭,笑了笑。 “听三郎这话,你母亲愿意跟你去长安?” “那是自然。” 一旁的林二娘还没有说话,林昭便连忙开口。 “母亲已经答应跟我同去长安了。” 第二百七十七章 长安城恶性事件 时光如梭,从不等人,很快时间就到了乾德九年的十月,进入了深秋。 长安城里,树木的叶子已经普遍开始枯黄,零星还可以见到几颗枫树,随着秋风摇曳自己的红叶。 此时,吐蕃使臣已经进长安半月有余,在这段时间里,除了礼部负责外交的主客司郎中等官员与这些吐蕃人接触之外,太子殿下本人也非常上心,屈尊亲自接见了几次这些吐蕃使臣。 按照双方半个多月的谈判结婚,大周这边同意下嫁公主给那位吐蕃的新任赞普,条件是双方就此签订停战书,约定二十年之内不得妄动刀兵,同时开放边境互市,约定守望相助,一起协同对抗北边的突厥人,以及最近几十年才慢慢兴起的契丹诸部。 总的来说,这个谈判结果还是很漂亮的,因为当今圣人本就不怎么想动兵,也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吐蕃去,只是需要一个脸面而已,按照太子殿下与吐蕃使臣商谈的结果,这些吐蕃使臣回吐蕃之后,会再次派遣一队人过来,向大周圣人进献吐蕃的珍稀特产,以及一些牛羊金银之类,正式向大周圣人求亲。 这种方式,大周的圣人不至于丢面子,吐蕃那边也能够得偿所愿。 至于一个公主…… 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当今圣人在位三十多年,生了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公主,现在还未出阁的公主也有七八个,随便扔一个到吐蕃去也就是了。 不管是皇帝,还是太子,还是政事堂里的那些宰相们,都不会把一个女人看在眼里。 当然了,如果皇帝实在是舍不得闺女,也可以从宗室之中随便找个姑娘,然后过继到自己名下,再封个公主,送到吐蕃去。 大周二百年历史当中,有数次和亲都是这么办的。 在东宫以及礼部半个多月的努力之下,终于在十月底与这些吐蕃时辰正式签下了约书,礼部主客司的郎中拿到约书之后,颇为兴奋,径直送到了东宫之中。 因为太子殿下对这件事也很是上心,很快接见了这位姓傅的礼部郎中,傅郎中见了太子之后,恭敬拱手,两只手捧着这份约书,递在了太子面前。 “殿下,臣……与礼部诸位同僚,又跟他们谈了三日,终于把这件事谈了下来,吐蕃的使臣已经点头,愿意回吐蕃之后,赶牛羊各两千头,毛皮等十车,还有其他一些金银之物,前来长安求亲。” 这位傅郎中低着头,沉声道:“按照时间推算,到明年年初,这些吐蕃人便能够把礼物送到长安来,到时候……朝廷这边再准备公主出嫁不迟。” 太子殿下伸手接过了这份两国之间的约书,大概看了一遍之后,抬头看了傅郎中一眼,面露赞赏之色。 “这件差事,礼部办的很好,稍后孤便进宫,把这约书交给父皇定夺,等这件事正式定了下来,孤当替礼部请功。” “此是我主客司应为之事。” 傅郎中连忙低头:“万不敢居功。” 这位年近四十的礼部郎中,神色很是恭谨,但是他说话却很有意思。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要给整个礼部请功,而他回话的时候,却只说了一个礼部主客司。 主客司是礼部四司衙门之一,主要负责“外交”事务,这桩与吐蕃谈判的差事,也主要是傅郎中带着主客司的人在做,因此他在回太子话的时候,刻意强调了一句主客司。 当然了,这句话并不是要抢上官的功劳,而是提醒太子不要忘了他们主客司的功劳,请求太子在请功的时候,提上一句主客司。 毕竟傅郎中今年才刚满四十岁,当然不肯放弃任何晋升的机会,如果这一次顺利的话,明年吏部考功,他多半就可以再升一级,成为六部侍郎了。 听到了这句话之后,太子殿下笑呵呵的看了傅郎中一眼。 “主客司这一次的确办事不错,傅郎中也是个实干之人,今后有时间可以多到东宫来走动走动,孤还有许多问题要请教傅郎中。” 这位姓傅的郎中浑身一颤,连忙低下头,声音恭敬:“臣……荣幸之至。” 与傅郎中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太子殿下便挥手屏退了他,在东宫沐浴更衣之后,换上了一声紫色的常服,然后再一次确认约书上没有什么忌讳以及一些不当之处之后,太子殿下手捧这份约书,上辇驾进了皇宫内城。 很快,太子殿下的辇驾在太极宫面前停了下来,太子在太极宫门口等了片刻之后,老太监卫忠,便躬着身子把他迎了进去。 见到了皇帝之后,太子殿下很干脆的跪在地上,叩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圣躬金安。” 在大周,大臣私下里见皇帝不一定要跪拜,但是太子殿下私下里见皇帝,是一定要磕头的,而且要恭恭敬敬的磕头。 老皇帝这会儿,正在翻看一些地方上送上来的奏书,闻言把手里的奏书放在一边,低头看了太子一眼。 “朕躬安。” 说着,他对太子挥了挥手:“起来说话罢,卫忠,给太子搬把椅子来。” 哪怕是一国之君,该给太子的体面,也是要给的。 太子殿下诚惶诚恐的坐了下来,然后把手里的约书递到卫忠手里,恭谨道:“父皇前番交代给儿臣的事情,儿臣与礼部诸员已经办妥了,这是礼部与那些吐蕃官员谈出来的结果,父皇可以先看一看,如果不满意,儿臣再去与那些吐蕃人周旋…” 圣人点了点头,卫忠连忙把这份约书,递到了老皇帝手里,老皇帝把几张密密麻麻的约书大致看了一遍之后,微微点头:“这件事你办的不错,没有丢了咱们大周的脸面,回头交给礼部,正式拟订国书罢。” 说着,老皇帝有些疲惫的挥了挥手:“明年吐蕃人如果按时来长安,你妹妹出嫁的事情,也由你去操办。” 太子殿下微微欠身,问道:“敢问父皇,是哪一个皇妹……” “你自己定就是。” 圣人挥了挥手:“十五岁以上不曾出阁的,都可以,如果选不出合适的,便从你堂妹之中选一个,过到咱们这一支来。” 太子殿下闻言,连忙点头,就在他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有些慌张的跑到了这处书房门口,但是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卫忠很快现了这个小太监,跟是自然的迈步走了过去。 这个小太监在卫忠耳边说了几句之后,满脸皱纹的卫大太监脸色微变,挥退了小太监之后,重新走回老皇帝面前 圣人不咸不淡的看了他一眼。 “出什么事了?” 卫忠深深低头,声音有些低沉:“圣人,寿比赞死了。” 老皇帝皱了皱眉:“谁死了?” 卫忠再次低头,微微叹了口气。 “吐蕃使臣寿比赞。”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两条路   寿比赞,不止是这一次吐蕃使团的使者,还是吐蕃新任德逻赞普的老师,按照中原王朝的说法,就是“帝师”。   虽然吐蕃那边没有这个说法,但是作为新赞普的老师,这个寿比赞在吐蕃的地位不低,这一次出使大周,新赞普很是重视,便把他这个在吐蕃人称智者的老师,指派为使者,代替他向周皇求亲。   可如今,这位赞普的老师,死了。   听到这句话,天子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而是看了看还在殿中的太子殿下,继续问道:“怎么死的?”   “大概半个时辰之前,死在吐蕃使团的一个随从手里,这随从杀了人之后,便随即自尽……”   听到这里,老皇帝才微微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干净利落,动手的人还真是神通广大。”   说到这里,天子看向坐在自己不远处的太子殿下,面色平静:“我儿方才听到了?”   太子殿下这会儿脸色已经有些苍白了,他缓缓低头,声音有些沙哑:“儿臣……听到了。”   见太子这个表情,老皇帝眯了眯眼睛,脸上却露出了些许笑意:“依我儿看,这件事是谁干的?”   太子殿下低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缓缓开口:“回父皇,这件事儿臣还没有任何证据,不敢妄加猜测,但按照常理推之,天下间最不愿意看到我大周与吐蕃交好之人,便只有一个突厥了,至于北边刚刚起势的契丹诸部……”   “应该没有本事往吐蕃使团里安插人手。”   其实这里,太子还漏了一个势力没有说,在背后动手的人,不一定是想要挑拨大周与吐蕃的关系,还有一种可能是,背后的凶手,不想看到东宫做成什么事。   如果吐蕃这件事太子殿下漂漂亮亮的办成了,那么接下来太子储君的身份,就更加不可动摇了,而如果在这个当口,吐蕃赞普的老师,突然暴毙在了长安城,吐蕃那边多半会怀疑是周人下得手,到时候两国会再一次交恶,在边疆动兵也是未知之数。   而如果这件事,真的闹到了大动干戈的地步,那么朝野便会怀疑太子殿下以及东宫的办事能力。   就连圣人,到时候恐怕也会恼火。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的表情有些愤怒。   “儿臣为了保护这些吐蕃人,把东宫的卫率都派出了两队,这些人居住的会馆里,基本上任何人都见不到他们,不曾想……”   东宫储君,有着自己的一套小朝廷,三师三少自然就不必多说了,值得一提的是,因为太子出行需要排场,也需要护卫,所以存在直属太子统领的东宫六率。   分别是太子左右卫率,太子左右司御率,以及太子左右清道率。   这六率主要负责太子殿下的防务功勋,以及平日里的仪仗,清道等等,加在一起恐怕有万人以上。   当然了,六率也不是每天都跟在太子身边,更不是全然听太子殿下的命令,寻常时候,东宫也就只有一个军府,千人左右,用来随身卫护太子殿下。   当然了,东宫六率名义上归属太子管辖,但因为兵力太多,太子也只能调动其中很少一部分兵力,其他的或者掌于天子手中,或掌于重臣手中。   圣人对着卫忠招了招手,后者很快会意,走到皇帝面前把他扶了起来,老皇帝这会儿身形已经有些佝偻,他两只手都揣在宽大的袍服袖子里,然踱步走到太子面前,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我儿觉得,出了这种情况,现在咱们应该如何做?”   太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恭谨低头:“回父皇,儿臣以为现在应当派三法司控制住吐蕃使臣,然后让礼部主客司会说吐蕃话的官员,与三法司相配合,彻查此事。”   他抬头看向天子,声音低沉:“此事彻查出一个结果之后,再由礼部起草文书,告知吐蕃赞普前因后果,这样一来,两国或可免去一场兵灾。”   老皇帝静静的听完自己儿子说的话之后,脸上还是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画蛇添足。”   “这个吐蕃使臣死在他们吐蕃人自己手里,没有人知道是不是这个新赞普派人杀的。”   他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太子面前,语气平静:“这个时候,如果派三法司去查,反倒会让外人觉得咱们大周在掩饰什么,觉得我李氏怕了他们吐蕃人。”   “朕教你应当如何做。”   这位执掌国家三十多年的老皇帝,面无表情:“眼下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过,按照先前的约定,从宗室之中择选一人,派遣使臣直接送到吐蕃去,这样一来这个吐蕃使臣之死,便与我大周无关了。”   ……   老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   直接送女儿,连彩礼都不要了!   太子殿下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父皇,那第二条路呢……”   圣人呵呵一笑:“那当然是跟这些吐蕃人打一打了,这些吐蕃使团的反应完全不用理会,此时就可以给河西,陇右,剑南三地下旨,让他们马上备战,最好是带着将士们在吐蕃边境上转一转,好让那些吐蕃人知道我大周的态度。”   这两个选择,很显然后者更强势一些,简单来说可以概括为八个字。   少说废话,要打便打。   太子殿下沉默许久,开口问道:“父皇想打么?”   “到了现在,你还是瞧不明白。”   老皇帝有些失望的看着太子殿下,微微叹了口气:“至始至终,都不是朕想不想打,而是他们吐蕃人想不想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怕事。”   说着,老皇帝挥了挥手:“罢了,你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到底该走哪一条路,想明白了之后,再来给朕一个答案。”   太子殿下连忙起身,对着老皇帝磕头行礼之后,缓缓退出了太极宫。   等到太子走远之后,圣人才扭头看向卫忠,语气平静:“有办法查明白背后动手的人么?”   卫忠低着头,语气有些无奈:“陛下,这些吐蕃人跟咱们语言不通,司宫台也只有几个人懂得吐蕃话,而且这个吐蕃人动手杀了寿比赞之后,立刻便自尽了,估计……很难查出究竟。”   天子微微点头,看向了太子远去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卫忠,你觉得朕这个儿子,在藏拙否?”   卫忠脸色微变,连忙跪在地上。   “天家之事,岂是奴婢能够置喙的……”   老皇帝皱了皱眉头。   “要你说你就说,跪下来做什么?”   跪伏在地上的卫忠,仍旧不敢起来,他咽了口口水之后,声音颤抖。   “老奴肉眼凡胎,看……看不出殿下深浅。” 第二百七十九章 秋高长安冷 深秋十月,长安城的燥热散去,朱雀大街上,一些身着单衣的老百姓,被秋风一吹,都两手抱肩,有些人还会打两个摆子。 当然了,这些人并不是因为天气骤变来不及换衣裳,而是因为没钱。 事实上在这个生产力相对落后的年代,要做到温饱二字就十分不易,每年冬天长安城内外,都会冻死一些无衣可穿之人,听说去年长安城外的一座破庙里,就冻死了一老一少爷孙俩,颇为凄惨。 正因为如此,前两年某位知州向宫中进献红毯的时候,才会有一个著名的诗人写出了那句脍炙人口的名句。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 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太守是知州旧称,在百多年前某位皇帝改制之后,才改称知州,不过至今各地知州仍然会被读书人称为太守。 此时,长安城东城门外十里左右的官道上,一身秋衣暖和无比的林三郎,正坐在一个中年妇人身边,掀开马车的帘子,指着几乎近在眼前的长安城,脸上带着微笑:“阿娘你看,今天日落前,咱们就能进长安了。” 大概一个多月前,林昭花了不少功夫,终于劝动了林二娘与自己一同进京,这一趟到长安的人中,除了林昭的母亲之外,还有谢家一家四口人,再加上齐家派来跟在林昭身边的五个家将。 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也没有单独上路,仍然是跟了个上京城的商队,一行五六十人,走了一个多月时间,终于到了长安城下。 林二娘顺着林昭的手指,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长安,目光有些复杂。 自大周建都长安二百年,这座天下雄城里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是这座城终归是没有多少变化的,一如二十年前一样。 林二娘自小在长安长大,此时的长安东城,与二十年前一般无二,吃了近二十年苦的林二娘,愣愣的看了半晌长安,然后才低下了头,叹息道:“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嘱咐道:“昭儿,我到了长安之后,你不许与长公主提起我……至于二兄那边,暂时也不要说。” “明白了吗?” 林二娘之所以说出这种话,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她不愿意给自己的儿子惹麻烦。 林昭含笑点头:“儿子明白,我上个月便托好友在城北租了两座院子,进长安之后,咱们两家各住一座。” 从前林昭在长安城的时候,平日里是住在国子监,碰到节假日或者不在国子监的时候,便是住在平康坊林家,但是林二娘与他一同进城之后,便不太方便继续住在平康坊了。 他在离京之前,便让齐宣帮忙给他找座一万贯左右的宅子,但是长安城北的宅子大多不止这个价,城南的宅子齐宣又不怎么看得上,因此这件事便一直没有办成。 直到上个月,林昭才给齐宣又写了一封信,让他在城北帮忙租两个院子。 之所以非要在城北,是因为朝廷在城北,长安的大多数官署也都在城北,如果住在城南,这个时代又没有公交地铁,将来“通勤”的过程将会十分痛苦。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绝大多数官宦以及富贵人家,都是住在城北的,这就导致了长安城北地价一直高居不下,高到目前的林昭也买不起的地步。 事实上不止是林昭买不起,朝廷里绝大多数的官员在长安都买不起宅子,甚至有些已经进入政事堂拜相的宰相,或者六部的高官,在长安都是“赁屋而居”,有时候一租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等到告老还乡的时候,再把宅子退给房东,拍拍屁股就回老家去了。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元达公那样,有个有钱的老丈人,一进长安城,便在平康坊里有了一座大宅子。 林二娘微微点头,开口道:“等你在吏部那边领了差事,安定下来之后,便可以准备与澹然的婚事了,成婚之后生了孩子,娘现在还能帮你们带一带。” “催婚”这种事情,在任何时代都不会缺少,而在普遍结婚年纪偏小的年代,要来的更早一些。 林三郎苦笑着点了点头。 “阿娘放心,等明年婚期一到,儿子一定准时成婚。” 说完这句话,林昭从马车的车帘里探出头去,朝着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 谢家一家四口,便坐在后面的那辆马车里。 当然了,赶路的这一个多月里,谢澹然偶尔也会来到林昭母子的马车里,陪着林二娘说说话,但是毕竟还没有成婚,她不太好意思在这边久待,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谢家的马车里。 这会儿已经接近下午,林昭回头跟林二娘打了声招呼,便跟驾车的马夫说了一声,让他放慢度,紧接着,这位探花郎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又跟骑马的几个谢家家将要了一匹马,骑马来到了谢家马车旁边,对着马车里笑了笑:“谢姐姐,长安城快到了,我骑马带你去。” 马车里,很快探出了一颗小脑袋,她伸头看了看骑马的林昭之后,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道:“你……会骑马么?” “当然会了。” 探花郎笑容灿烂:“我去年一个人骑了好几千里呢。” 林昭本来是不会骑马的,但是去年因为要去衡州搭救林默,沿途赶路都是骑快马,一来一回几千里路下来,如今的林三郎,已经是骑马的好手了。 谢澹然犹豫了一下,回头问了问谢三元夫妇的意见,谢家毕竟只是商户人家,家里没有太多规矩,谢家夫妇很干脆的让车夫停车,然后让谢澹然跳下了马车。 林昭也翻身下马,扶着谢澹然爬上了马鞍。 林昭骑的这匹马,并不算什么良驹,如果是两个壮汉同乘一骑,它还可能有些吃力,好在这一对少男少女都十分瘦弱,两个人都上马之后,马儿浑然不觉,林昭坐在谢澹然身后,轻轻抖了抖缰绳,马儿便顺着官道,朝着长安城奔去。 林昭一边骑马,一边伸手指着前方的大城,笑着说道:“姐姐你看,前面就是长安了。” 谢澹然在马车上的时候,早已经看到了这座雄城,不过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她还是忍不住感慨道:“真大,比起越州,不知道要大了多少。” “其实也相差不多。” 林昭微笑道:“就是安仁坊附近的那家油泼面皮很是好吃,等过两天咱们安顿下来了,我一定领姐姐去尝一尝。” 谢澹然轻轻点头,脸上也带着藏不住的笑容。 “嗯。” 第二百八十章 长安昭公子 一行人到了长安东城门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到了傍晚,而在东城门门口,一个一身白衣的华服公子,很显然已经等候许久。 林昭远远的看到了他,连忙拉着谢澹然一起下马,迈步走了上去。 等到接近之后,他才扭头对着谢澹然介绍道:“谢姐姐,这是我在长安城的好友,这一次咱们两家在长安城落脚的地方,便是齐兄帮忙找寻的。” 介绍完齐宣之后,林昭又对齐大公子微笑道:“齐兄,这是小弟的未婚妻。” 谢澹然上前,对着齐宣福了一福,用越州话轻声道:“多谢公子照抚三郎。” 齐宣这个人,本来就不怎么太会与人打交道,他看了谢澹然一眼之后,又看了看林昭,摇头感慨道:“果然是江南佳人,难怪三郎肯为了……” 齐宣刚说到这里,一旁的林昭便伸手推了一下他,齐大公子顿时反应过来,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咳嗽了一声缓解尴尬。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两个人身后的两辆马车,对着林昭微笑道:“三郎,林家的姨娘也到了么?早听说了姨娘的事情,正要拜见。” 听到这里,林昭微微咳嗽了一声,对着齐宣低声道:“齐兄,我娘的确跟我一起到长安来了,你去见一见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老人家的意思是,暂时不能让丹阳长公主知道……” 齐宣微微点头,当即表态:“三郎放心,老人家不愿意声张,我自然不会去多嘴。” 说着,齐大公子在林昭的指引下,迈步走向了林二娘所在的马车,齐宣微微躬身,对着马车作揖道:“晚辈齐宣,给姨娘行礼了。” 其实直到现在,齐宣也只是知道林昭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丹阳长公主在年轻的时候有些交情,并不知道林二娘的确切身份,他过来给林二娘行礼,一来是看着母亲的情面,二来是与林昭的情分。 马车的车帘被缓缓掀开,林昭慌忙上前把林二娘给扶了下来,林二娘下了马车看了一眼齐宣之后,面带微笑。 “我听三郎说过,你是齐…齐大将军与长公主的儿子,是不是?” 齐宣躬身道:“正是晚辈。” 林二娘看了齐宣一眼,颇为感慨:“你与三郎相识,也算是缘分,三郎与我说你帮了他不少忙,我们一家人都很是感激。只是我到长安来的这件事,暂时不要说给长公主知道,等我过些日子安定下来了,再去长公主府去见她。” 齐宣语气恭谨:“自然听从姨娘吩咐。” 与齐宣打了招呼之后,眼见天色快要黑了,林昭便对众人招呼道:“城门要闭了,大家快进城罢,不然一会儿不好进了!” 同行的人除了林二娘之外,基本上都是第一次到长安来,对这座天下第一大城一无所知,因此都颇为听话,林昭一喊之后,大家便一起从东城门进了长安。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林昭一行人才核验完路引,正式进了长安城,进了城之后,他们先是与同行的商队分开,然后在齐宣的带领下,一路到了位于安仁坊隔壁的长兴坊。 到了长兴坊坊门口之后,齐宣才开口对林昭说道:“我在长安跑了好几天,才在长兴坊里寻到了两处合适的院子,只是这两个院子并不挨着,中间隔了差不多二百丈。”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抬头看了看天色,继续说道:“只是这会儿天色已经全黑了,你们又一路赶路辛苦,今天晚上想要安顿下来估计不太可能,照我的意思是,你们先把东西放到这两座院子里去,然后在长兴坊寻一个客店先住一晚上,等明天再慢慢收拾。”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齐宣笑着说道:“这一个多月赶路确实辛苦了,我岳丈一家人是要找个客店休息。” 说着,林昭顿了顿,开口道:“只是我与母亲,还要去一趟平康坊才是。” 回了长安城,自然不能自己就找个地方住下,不然明天传到平康坊去,元达公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是那位林夫人多半要埋怨林昭不懂规矩。 “三郎是要去一趟平康坊。” 说着,齐大公子对着林昭眯了眯眼睛,笑道:“三郎可能还不知道,你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长安城里生了不少事情,其中还牵涉到了大宗师,你去了平康坊之后,大宗师应该会跟你细说的。” 林昭微微皱眉,正要询问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齐宣便呵呵一笑,继续说道:“好了,三郎你这就带着姨娘去平康坊罢,这里交给我来安排,我去给他们寻个合适的客店暂且住下。” 林昭无奈之下,只能对着齐宣拱手行礼,然后扭头看向自己身边的谢澹然,微笑问道:“谢姐姐,你是与谢叔他们一起住客店去,还是跟我一起去一趟平康坊,见一见我七叔?” 林简林元达的名气,在越州无疑是如雷贯耳的,谢澹然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见到林元达的机会,她顿时有些慌张,不知所措的说道:“三郎我……去见元达公,合适么?” “没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林昭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与七叔相熟,你去见或者不去见都没有关系,反正以后总是要见到的。” 谢澹然低下头,思忖许久之后,最终鼓起了勇气,狠狠攥紧小拳头:“那……我去跟爹娘打声招呼。” 林昭含笑点头:“要我同去否?” 谢澹然连忙摇头,一溜烟跑去见谢三元夫妇去了,片刻之后,谢澹然才带着红扑扑的脸色跑了回来,她站在林昭面前,神色有些扭捏:“三郎,咱们去见元达公,要不要带些东西……” “我带了。” 林昭笑着说道:“我从越州给七叔带了不少家乡的特产,他见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谢澹然这才点了点头,站在林昭身后不说话了。 就这样,齐宣在长兴坊这里帮忙安顿谢家人,而林昭三人则是再一次上了马车,朝着平康坊奔去。 长兴坊距离平康坊并不远,再加上林昭熟悉道路,很快他们就到了平康坊门口。 这会儿早已经开始宵禁,虽然林昭一行人没有碰到巡街的坊丁,但是平康坊的坊门早已经关了,最终还是林昭亮出了自己八品的鱼符,又报出了林简的名字,才打开了平康坊的,得以顺利进入平康坊。 进了平康坊之后,事情就顺畅很多了,平康坊林家的门房,早已经与林昭相熟,见到林昭之后,便高呼了一声“昭公子来了”,然后忙不迭打开了府门。 这一声叫嚷,很快惊动了林家人,林昭三人刚进入林家没有多久,穿着一身青色秋衣的林元达,便连同林夫人一起,赶到了前院迎接。 林简之前在越州,是见过林二娘的,看到林二娘之后,他立刻上前两步,对着林二娘微微躬身行礼:“见过四嫂。” 林夫人也对着林二娘很是热情,一口一个四嫂。 林二娘有些不怎么适应,不过还是向林简夫妇行了该有的礼数。 而林昭则是带着谢澹然一起,给林简夫妇跪了下来。 “拜见七叔,叔母。” 谢澹然红着脸,也跟着林昭一起叫了同样的称呼。 林简与林夫人连忙把两个人扶了起来,林夫人满面笑容,把谢澹然扶起来之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块红纸包着的金子,硬要塞在谢澹然手里。 而另一边的林元达,在扶起林昭之后,颇有些感慨。 “三郎你可算是回长安来了。” 林昭闻言有些好奇,起身之后,开口问道:“刚才见到齐宣的时候,他就跟我说长安城里出了不少事情,其中还有涉及到七叔您的,不知道到底是……” “牵涉到东宫,自然就牵涉到了我。” 林大宗师拉着林昭的衣袖,面色有些凝重。 “就在前几天,吐蕃使臣死在了长安城里。” 第二百八十一章 勾心斗角 因为林二娘与谢澹然都在,一时半会不太方便细说,林简只能先与林夫人一起接待客人。 互相见礼之后,第一次见到谢澹然的林简,也让家里人从书房取了一支青毫笔,作为长辈的礼物,送给了谢澹然。 林元达这个人,一生别无所好,与寻常读书人一样,最是喜爱文房四宝,因此这些年收集了不少笔墨纸砚,这青毫笔算是仅次于紫毫的上好毛笔,平日里也是他较为喜爱之物,难得送人。 谢澹然有些惶恐,连忙推脱不收,元达公缓缓开口道:“三郎与我甚是投缘,本来作为长辈,应该给一些金银玉石之类,但是我生平不喜这些,便不拿来送人,这笔是我上个月新购的,只用过两三次,你收下就是,” 谢澹然无奈之下,只能恭敬低头:“多谢大宗师。” 林元达平日里不苟言笑,但是因为颇为喜欢林昭,面对谢澹然的时候,脸上也挂着笑容:“既然跟三郎已经定下了婚事,跟着他一起叫七叔就是。” 谢澹然微微面红,再一次低头:“多谢……七叔。” 看到了这支青毫笔之后,一旁的林昭有眼红,笑着说道:“这么好的笔,也不见七叔送我一支。” 林简没有搭这句话,而是扭头看向林夫人,开口道:“夫人,四嫂与谢姑娘长途跋涉而来,多半没有怎么好好吃东西,你让家里给她们准备一些吃食,再安排两间客房。” 林夫人点了点头,刚要说话,林简便看向了林昭,开口道:“三郎你随我来。” 林昭只能点了点头,跟着林简一起离开,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林夫人一眼,笑着说道:“叔母不要忘了给我也送些吃食过来,我也还没有吃饭。” 林夫人笑了笑:“放心去就是,一会儿给你们送书房里去。” 林昭这才紧跟在林元达身后,进了林府的书房。 进了书房之后,林简先是让林昭自己找个椅子坐下,然后他起身关上了书房的房门,迈步走到林昭的对面,也坐了下来。 这位长安城的大宗师面色有些凝重,缓缓说道:“两个多月前,吐蕃遣使来长安,向我大周求亲,这件事我在信里跟你说过,圣人将这件事情全盘交给了东宫处置,三天之前,太子殿下与礼部官员,终于把事情谈妥,双方连约书都签了,只等正式签订国书,这件事就算是成了……” 坐在对面的林昭,接着这话缓缓说道:“可是这个时候,吐蕃使臣死了。” 元达公默默点头,长叹了一口气:“这件事处理不好,便会引我大周与吐蕃的战事,战事打赢了还好,一旦打输了,所有的罪过,都会被有心人,推到东宫头上。” 说到这里,林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即便这件事能处理好,双方不至于生出战事,可这是太子处理的第一件国事,就这么办砸了,且不说圣人心里会怎么想,在朝野之间,东宫的声望也会落下不少。” 如林简所说,这的确是一件麻烦事,如果这件事东宫没有参与过,不早说与吐蕃打仗,就是吐蕃人打进长安城来了,锅都甩不到太子头上,可是如今太子全盘负责此事,假如真的吃了败仗,让打印机吃了大亏,那么…… 就连储君的位置,都有可能被动摇! 听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 “这种时候,东宫便没有派人保护这些突厥使臣么……” “如何能没有保护?太子殿下连卫率都派去了吐蕃人居住的会馆。” 林简苦笑了一声,开口道:“可是,这吐蕃使臣死于吐蕃人之手,不是外人进入会馆所为,便是东宫六率统统把这个会馆围的水泄不通,也没有什么用处。” 直到此时,林昭才终于明白了这件事的棘手之处,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此时,不止东宫接掌皇权的进度会被打断,就连这个储君的位置,也不一定能够保住…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七叔觉得,这件事是谁干的?” “多半是康氏。” 元达公声音低沉,开口道:“康家的大部分势力虽然已经不在长安,但是他们家在暗地里还是有着庞大的影响力,这件事变成现在这个局面,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康家,按我来说,八成就是康家人在背后捣鬼。” 林昭微微眯了眯眼睛,也压低了声音。 “叔父,有没有可能是宫里……” 听到这句话,林简只觉得背脊一凉,他寒毛都炸了起来,失声道:“宫里……为何要做这种事?” “叔父刚才也说了,这件事弄不好,会动摇储君根基,假如圣人并不想在这个时候顺递皇权,或者……圣人想换一个年轻一些的储君呢?” 是啊,太子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储君的位置稳如泰山,就连圣人也轻易无法动摇,只有这个嫡长子犯下大错,皇帝才有更易储君的借口。 听到林昭这句话,元达公愣愣的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说话。 不知道多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起来。 “不……” “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这位国子监大宗师,低声道:“圣人虽然对东宫有些猜疑之心,但毕竟是血亲的父子,再着父子之间的矛盾,应该……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相对于林简的紧张,另一边的林昭倒是没什么压力,他对着林简笑了笑:“不管是哪种情况,都是七叔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我一个还没有到吏部报道的新科进士,帮不上忙也插不上手,七叔跟我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 “三郎你当然帮得上忙了。” 林简这才想起来自己到底要跟林昭说什么,他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把你叫到书房来,就是有一件事要托付你去办。” 林昭眨了眨眼睛,然后问道:“要我把这件事写在长安风上?” 林昭现在还没有到吏部报道,身上唯一的差事就是编撰司总编撰,也就是说长安风这个刊物,目前还归他管。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一个可能了。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吐蕃使臣之死,不能与东宫扯上关系,为叔的意思是,希望三郎你能在长安风上布一篇文章,写明白吐蕃使臣之死,替东宫澄清此事。”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苦笑了一声:“叔父,长安风每一期的内容,都是要提前三天送到宫里的。” 元达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林昭,声音低沉。 “如果三郎你刚才猜的可能存在,正要送到宫里去…” 第二百八十一章 消息灵“通” 本来,外国使臣在本国都城遇刺身亡这种事情,绝对会成为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头条,奈何如今的长安城只有一家媒体,而且还不是实时媒体,因此至今长安风还没有刊载这件事情。 按照林简的意思是,等林昭回长安之后,由他出面在长安风上刊载一篇文章,说明吐蕃使臣是死于吐蕃人之手,与大周没有任何关系。 有长安风这样一个载体在,很快这件事就能传遍长安城,然后再从长安散到天下各地,这样一来,即便以后吐蕃与大周打仗了,最起码民间不会把这件事推到东宫头上。 而且一旦经过媒体,这件事就算有了定论了,以后再有不怀好意之人拿这件事来找东宫麻烦,也无从下手。 甚至于…… 就连皇帝也不能够再拿这个借口拿捏东宫。 这就是媒体的力量,在一些时候,只要媒体轻轻力,不仅可以左右人心,甚至可以改变局势。 不过即便是大宗师林简,在林昭回京之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可能是那位大周的皇帝所为,而他把这种可能纳入考虑范围的之后,才有了刚才的那番话。 意思是,让林昭先写一份稿子,送到宫里去,交给宫里审核,如果宫里没有什么问题让这件稿子通过了,那么说明这件事便不是宫中所为,最起码不是那位疑神疑鬼的老皇帝所为。 而如果宫里否了这个稿子…… 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想到这里,林昭低头考虑了片刻,微微苦笑道:“七叔,我这样算不算试探圣心…” 林简叹了口气,开口道:“先前我没有想过你说的那个可能,如今经你一提,我也觉得有些凶险,这件事不着急,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做不做都随你。” “东宫这边,与你本就没有太大干系。” 林昭有些无奈的站了起来,对着林简躬身道:“七叔待我大恩,既然七叔吩咐了,侄儿自然是要照办的,只是七叔……” 林三郎顿了顿之后,开口问道:“假如宫里不愿意让长安风澄清此事,您……” “该何去何从?” 林大宗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脸色有些阴沉:“若果真如此,便是圣人的错处,我等做臣子的,自然要上书劝谏。” 很显然,林简口中所说的天子错处,并不是因为天子有废太子之心,而是因为天子因为要废太子,竟然不惜与吐蕃结怨,如果两国真因为此事打了起来,那么当今圣人就是为了一己之私,让无数大周百姓,去跟凶残的吐蕃人搏斗拼杀! 如果天子真这么干了,便是……失德! 得到了答案之后,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简微微一笑:“七叔,我需要去一趟吐蕃的会馆,与那些吐蕃人交流一番,才好动笔。” 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林简,自然不知道这种举动叫做“拜访”,他只是以为林昭压要去搜罗一些证据,当即开口道:“明日我就让礼部主客司分一个会说吐蕃话的人与你,让他陪你一同去吐蕃人的会馆。” 林昭点了点头:“那好,三天之内,侄儿一定把稿子送到宫里去。”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道:“除了这件事之外,三郎你还需要好好考虑考虑自己的前程,如今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自然是去吏部报道,这几日想法子情周家人吃顿饭,让吏部给你准备一个相对合适的空缺。” “第二条路,就是为叔在信里与你说的,到崇文馆去做学士,这样可以有个东宫官的身份,未来在朝堂上,升迁的度会快上不少。” 林昭低头思考了一番,然后微微低头:“七叔,这件事情等我去完吏部之后再说罢,况且现在,侄儿心中有一种预感……” 林简诧异道:“什么预感?” 林三郎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这么个小人物,圣人自然是记不得的,但是如果我给宫里递了稿子,圣人多半就会想起我,到时候……” “想做什么便由不得咱们了。” 听到这里,林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微摇头,叹息道:“有劳三郎了。” ………… 这天晚上,林昭母子与谢澹然三个人,就在平康坊林家住下,其中林昭被留在林简的书房里,叔侄两个人一说就是半宿,第二天早上刚起来没有多久,林昭便顶着个熊猫眼,打着哈欠把林二娘以及谢澹然送回了长兴坊,好让她们正式在长安城安顿下来。 当然了,林夫人是执意挽留的,一定要林二娘还有谢澹然母子,在平康坊住下,甚至不惜抹了眼泪,一家人之间说了不知道多久,林夫人才勉强答应她们单独住在长兴坊。 送完母亲以及未来媳妇之后,林昭便跟着礼部主客司一个会说吐蕃话的官吏,一起去了一趟已经被大理寺派人团团围住的吐蕃会馆,林昭亮出了自己新科探花加上八品官的身份,软磨硬泡,也没有办法突破大理寺的防线,最终还是拿出了林简的腰牌,大理寺的人才给了这对探花叔侄一个薄面,把林昭给放了进去。 当然了,主要还是给林简这个储相的面子,至于林昭的面子…… 在越州或许还有些用,但是在长安城…… 便不值一提了。 成功进入了吐蕃会馆之后,林昭连同这个礼部派来的“翻译”,问了这些吐蕃人不少问题。 从使臣寿比赞意外死亡之后,这些随行的吐蕃人便陷入了慌乱之中,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赞普的老师死在了长安城,而且还是死在吐蕃使团的人手里,他们这些人回了吐蕃之后,一定会被赞普怪罪。 一旦被赞普怪罪也就意味着他们的生命基本走到尽头了。 因此,这些人一旦回到吐蕃,就绝对不会说寿比赞是死在吐蕃人自己手里,而是会把这件事推到周人手中,来让自己免于责罚。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寿比赞被杀之后,这些吐蕃使团的成员,就被大理寺给关在了会馆里,一个也没有能够离开。 林昭带着这个翻译,在这座会馆里待了差不多半天时间,询问了不少问题,主要是关于前几天寿比赞的死亡过程。 因为林昭不是吐蕃的赞普,因此这些人基本上都没有怎么说谎,口径也相对一致。 到了下午快傍晚的时候,林昭大致整理了一番自己问到的答案,在心中默默打了个腹稿之后,便一起与礼部的翻译一起,出了吐蕃会馆。 离开了这座会馆之后,林昭先是与礼部的“翻译”分开,然后带着自己从这些吐蕃人口中问出的材料,一路回到了长兴坊。 这个时候,在林二娘以及谢家人的共同努力之下,两家人基本上已经在两个院子里安顿了下来,下午的时候,谢家一家四口人还出去在长安城里逛了一圈,买了一些欠缺的生活必需品。 两家的院子并不挨着,林家的院子在长兴坊坊北,谢家的想对偏南一些,因为要写稿子送到宫里去,林昭便没有再去谢家院子寻谢澹然说话,而是径直走向了自家院子。 这个时候,林二娘正在这座新院子里,收拾自己与林昭两个人的房间。 林昭走到院子门口,正准备推门走进去,他脚都已经迈了半步进去,突然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他猛地一顿,停在了原地,扭头看向站在自家新院子旁边没有多远的中年人,摇头苦笑了一声。 “你……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第二百八十三章 骨肉血亲   这个消息灵通之人,自然就是长安城里大通柜坊的老板郑通了,郑老板两只手拢在袖子里,微微低着头挡住脸上的那道伤疤,然后尽量温和的微微一笑:“从你娘离开越州的时候,我就收到了消息,她到了长安之后,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见她,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过来了。”   说到这里,郑大老板微微叹了口气:“我心里明白,我想见五娘,五娘不一定想见我,不过我既然来了,还要劳烦三郎你进去跟你娘通报一声,她要愿意见我,咱们兄妹就见一见,实在不愿意见我,就只能等以后有缘了。”   林昭也有些无奈的看了看郑通。   林二娘进城之前,就跟林昭交代过,尤其不愿意见郑家人,没想到她刚进城两天,郑家人便找上了门来,这个时候进去通报,母亲多半会怪到自己头上。   如今,他从林二娘口中,已经确定了自己与郑家的关系,也就是说眼前这个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儒雅中年男人,乃是自己的亲娘舅。   就血缘上来说,这个关系比起他与林简的关系,是要亲近不少的。   林昭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我可以进去知会母亲,但是……你见了母亲之后要跟她说清楚,你是自己找来的,与我无关。”   郑通呵呵一笑:“听这话,你还算是个孝顺孩子,放心,我自然会跟你娘说清楚。”   林昭这才摇了摇头,迈步进了这座尚有些陌生的院子,寻到了母亲的房间之后,林昭轻轻敲响房门,低声道:“阿娘,我回来了。”   房门很快打开,林二娘看了看林昭,笑着说道:“怎么今天出去跑了一天都不曾回来,去吏部报道了?”   林昭摇了摇头,没有跟林二娘提起自己去见那些凶神恶煞的吐蕃人去了,他犹豫了一番之后,低声道:“阿娘,郑……嗯,二舅在院门外等着要见您。”   听到这句话,林二娘抬头看向林昭,脸色微变:“不是与你说了,我暂时不见他么……”   “不是儿子跟他说的。”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阿娘,看起来我这位二舅,在长安城势力不小,眼线也不少,今年年初儿子刚中进士的时候,他便能找到我,母亲您进城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他。”   “不过母亲放心,方才他与我说了,您要是不想见他,他现在就走。”   林二娘犹豫了许久,最终才长叹了一口气。   “骨肉血亲,到了家门口,哪有不见的道理。”   说到这里,林二娘抬头看着林昭,语气有些复杂。   “昭儿,娘活了大半辈子了,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娘是害怕你…”   她拉着林昭的手,眼睛有些红:“孩子,将来你若是因为郑家的事情遭了祸事,娘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安生。”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也有些酸楚。   本来他以为自己的母亲是因为无能为力,才被困在东湖镇吃苦,后来见了郑通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自己的母亲早可以离开东湖镇去过一些好日子,她是因为自己这个儿子,才在东湖镇待了十几年,一直等到了自己长大。   如今亲兄长就在门口,她仍然犹豫不见,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儿子。   想到这里,林昭眼眶有些红,强忍住泪水,低声道:“阿娘,您从来不欠儿子,是儿子欠您的,您放心去见二舅就是,不会有什么事情。”   林二娘用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又从袖子里取出方帕,给林昭擦了擦眼泪,然后叹了口气:“那你去……把他叫进来罢。”   林昭点了点头,来到了院子门口,对着一直在门口等候的中年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二……二舅,母亲愿意见您了。”   听到这一声“二舅”,脸上表情一直很寡淡的郑通,也不禁露出笑容,他一边迈步走进这家院子,一边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好小子,到今天终于肯认我这个舅父了。”   “回头舅父补个见面礼给你。”   林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前面带路,过了片刻之后,终于来到林二娘房前,此时房门未关,身子有些单薄的林二娘,倚门而站,只露出半张脸。   见到越来越近的郑通之后,林二娘眼中立刻就垂下泪来,她有些愣神的走出屋外,上下打量了一遍郑通之后,呆呆地兀立在那儿,良久之后,才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二哥你的脸……”   郑通身材高瘦,虽然现在皮肤有些稍黑,但看脸型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英俊,而且他至今言谈举止之间仍然有儒雅之风,唯一比较碍眼的是,他脸上有两道疤痕,一道从额头到鼻翼,另一道在左边脸上,看起来都颇为显眼。   从这两道伤疤,就可以想得到,当年这位郑大老板受伤极重。   而林二娘之所以第一眼看到这两道伤疤,是因为郑通当年乃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美男子,以容貌闻名长安,这会儿见他脸上出现了两道伤疤,当然惊呼出声。   郑通也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抬头看了看林二娘,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接着,这位郑大老板扭过头去,不着痕迹的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重新看向林二娘,脸上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个笑容:“五娘你生了孩子,怎么比以前在家的时候还要瘦一些。”   林二娘再一次擦了擦眼泪,走到郑通面前,伸手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往屋里拉。   “二哥……咱们里屋说话。”   说着,她扭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昭儿,去给你舅父沏壶茶来。”   林昭点了点头,问明白厨房的位置之后,便去烧水去了。   而林二娘则是拉着郑通进了里屋,两个人在里屋的椅子上坐下,这会儿还是差不多已经是傍晚,林二娘在屋里点了灯之后,借着灯光,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郑通的相貌,微微叹气。   “二哥你比从前,苍老了许多…”   “是人就会变老,咱们兄妹几个人,能够保住性命,就是上天垂怜了。”   说着,郑通看了看林二娘,叹息道:“没想到这些年,咱们家里人吃苦最多的,竟然是五娘你。”   说到这里,郑通表情有些愤怒:“当年是看林清源老实,才把你托付给他,他亲口给我们兄弟承诺,会好好待你……”   郑大老板闷哼了一声:“迟早要与他算账!”   林二娘摇了摇头,低声道:“二哥,老爷他平日里不在家,怪不到他。”   说完这句话,她抬头看了看郑通,压低了声音。   “二哥,当年的事情到我们这一辈,就该止了,所有的苦难,咱们这一辈人都已经担下来了……”   她鼓起了勇气,继续说道。   “不应该,再让昭儿参与进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头版头条!   至始至终,林二娘一直不想让林昭与当年的郑家搅和在一起,因为在她看来,当年连父亲郑温都没有办法应付的对手,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应付得了。   既然应付不了,那就只能避而远之。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二娘才会对郑通说出这番话。   对于林二娘的这个反应,郑通早有预想,他对着自己的妹妹笑了笑,开口道:“五娘,如今我已经不姓郑了,世人皆知我是巨贾程通,与荥阳郑氏没有半分钱关系。”   “连我都与郑家没有关系,三郎他自然就不会与郑家扯上什么关系。”   林二娘默默低头,叹了口气:“二哥,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如果你不认荥阳郑氏这个身份,这会儿就应该躲得远远的,离长安城越远越好,这样才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可是你……”   “这些年恐怕大部分时间都在长安罢。”   林二娘自小便聪慧,这些事情瞒不过她。   郑通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五娘说的不错,我与几个兄弟心中,多多少少有一些怨气,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重新姓郑,不过这都是我们郑家自己的事情,三郎他……”   郑通微微低头,沉声道:“既然三郎他叫我一声舅父,如果他自己不愿意牵扯进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绝不会难为他。”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二娘才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之后,问道:“三哥与五哥……现在都在哪里?”   “各在一位节度使任的治所之下。”   郑通对着林二娘笑了笑,开口道:“我已经给他们写信了,估计等到年底,他们就会回长安来,见一见五娘你,还有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外甥。”   林二娘叹了口气,开口道:“几位兄长辛苦了。”   “不算辛苦,瞎忙活而已。”   郑通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到今天为止,我也奔忙了近二十年了,至今除了一些铜臭之外,一事无成。”   “好在五娘你生了个好儿子。”   说到这里,郑通脸上叹了口气,开口道:“咱们这些姓郑的,可能这辈子都不要想恢复姓名了,更不敢指望科考,我等千年世家的子弟,竟然只能做起经商这种下作的勾当……”   他叹了口气之后,继续说道:“好在三郎身上有咱们郑家一半的血,他十五岁取中进士,我们这些做舅舅的,也觉得与有荣焉。”   “只可惜父亲他老人家不在了,不然知道有这么个外孙,估计要高兴的好几天睡不着觉。”   郑通说的高兴了,从袖子里取出了一张地契,放在了林二娘身边,笑着说道:“得知五娘要进京之后,我怕你们母子俩没有安生之处,就在城北给你们母子买了套宅子,巧的是就在这兴文坊里。”   说着话,他把房契地契,统统推到了林二娘面前,开口道:“这些契书,五娘你好好收着,过些日子你们母子便搬进去住。”   林二娘面色坚决,果断摇头:“二哥,这东西我决然不能要,长安城里哪里住不下我?我不要你的宅子。”   “你不要,三郎也不要?”   郑通看了看林二娘,语气平静:“三郎应该快成婚了罢,总不能在他成婚的时候,还在长安城赁屋而居不是?”   听到这话,林二娘沉默了下来,但是还是没有伸手。   郑通拉着林二娘的袖子,把这堆契书放在她手里,缓缓说道:“五娘,当初我们在越州寻到你的时候,日子还过得很艰难,后来你委身于林清源的时候,咱们兄弟几个一个也没有在场,不曾给你准备娘家的嫁妆。”   郑通微笑道:“这座宅子,就当是你嫁人的嫁妆了。”   林二娘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把这些契书收起来,她叹了口气那道:“即便要给昭儿在长安置业,那也是越州林氏的事情,跟二哥你们无关……”   见林二娘还要推脱,郑通有些的摇了摇头,径直起身站了起来,背负双手:“五娘刚到京城,舟车劳顿,一定颇为疲惫,今日天色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改日为兄再来看你。”   说罢,他便推门走了出去。   他刚走到院子里,迎面就撞上了正拎着一壶热水赶过来的林昭,林大探花看了看郑通,诧异道:“二舅这就要走了?”   “再待一会儿,就该在你们家吃晚饭了。”   郑通微微摇头,笑道:“我的身份不太方便在这里久待,长安凶险,你们母子二人要多加小心。”   说着,郑通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块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铁牌,放到林昭手里,轻声道:“到明年,我一直会在长安城里,闲着没事的时候便可以来寻我,咱们爷俩可以坐下来喝喝酒。”   林昭微微欠身,把郑通送到了小院子门口,才长叹了一口气:“有时间一定去麻烦二舅。”   郑通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但是他并没有回头,两只手拢在身前的袖子里,慢慢走远了。   对于这个二舅,林昭目前的想法还是先看一看,大概是太过亲近没必要,太过疏远也不合适的程度。   送走了郑通之后,林昭把热水送到了林二娘房间里,然后很快就回了自己房里。   林昭的房间,今天白天林二娘准备了一整天,房间里不只有书架,还有一个小一些的书桌颇合林昭的心思。   林三郎坐在桌子旁边,把今天从吐蕃会馆整理出来的资料,一字排开放在自己的书桌上面而他则是一边磨墨,一边考虑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动笔。   大概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林总编终于把文章写出了一个草稿,他再也支撑不住,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林昭起床之后,仍旧没有去吏部衙门报道,而是径直去了一趟国子监的编撰司,从编撰司编撰那里,拿到了下一期的长安风初稿之后,林昭在大宗师的书房里,把自己昨晚上写的文章略微修改了一些,放在了新一期长安风时事新闻的第一则。   也就是……   头版头条!   大概弄好了之后,林昭才带着这份初稿,离开了国子监,很熟悉的来到了司宫台的“务本坊办事处”,把这一期的稿子,递到了一个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仍旧认得林昭,见到林昭之后,脸上露出笑容:“林总编可算是回来了,最近一段时间,是你们编撰司的那些老学究来送稿子,看着就来气。”   这个只有十**岁的太监,看着林昭笑容灿烂。   “还是小林探花看起来顺眼。”   林三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鸡皮疙瘩起了一地。   “公公,这东西要尽快送到卫公公手里,还请公公动作快一些…” 第二百八十五章 官场规矩 在这个当口,由国子监编撰司这么个不起眼的衙门,去做这种实际上是替东宫解围的事情,其实是有些冒险的,因为林昭并不知道,宫里那位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究竟是个什么心思。 但是他必须这么做。 不管是皇帝,还是东宫,对于林昭来说都像是天上的云彩,看得见摸不着,他们也不怎么会在意林昭这个新晋的进士,只有七叔林元达,才是值得林昭死死抱住的大腿! 好在长安风这东西,在正式刊之前,要先送到宫里去,因此林昭的这种行为,最多也就会引起圣人的些许不高兴,然后把稿子打回来,不会给他真正招来什么祸患。 因此,林昭还是大着胆子,把这份长安风初稿,送到了宫里去。 送完了稿子之后,时间还是上午,小林探花眼珠子转了转,便朝着国子监走去。 因为去年周德周大公子,并没有参与科考,因此他至今还在国子监里读书,不曾像林昭一样毕业。 按照林昭的计划,等这份初稿送到宫里去,如果宫里没有什么意见,让长安风正常刊的话,那么再过两天他就要去吏部参加选试,正式开始“找工作”了。 就在林昭从国子监里拉着周德,同时叫上齐宣一同出来喝酒的时候,林昭连夜写出来的那份长安风的初稿,很快就被务本坊的太监送到了司宫台,接着又送到了卫忠手里。 卫太监拿到了这份稿子之后,微微皱眉:“不是说了么,这东西以后你们审一审,没有越规矩的东西,让他们正常印就是,要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再送到我这里来。” 从西行记“完本”之后,老皇帝便不会每一期必看的,圣人不上心,卫忠自然也不怎么会上心,于是便把审书的差事,交给了司宫台的属下们去办,也省得麻烦。 小太监跪在卫忠面前,低着头:“老祖宗,今番不一样,这是今天早上那位编撰司的总编撰,交到奴婢手里,要奴婢亲自交给老祖宗的……” “奴婢觉得,可能是他又写了什么话本,要给圣人还有老祖宗取乐,便连忙送到宫里来了。” 听到这句话,卫忠微微皱眉:“总编撰?林昭不是回老家了么,什么时候长安城了?” 对于卫忠以及老皇帝这些大人物来说,他们每天获知信息的能力是极为可怕的,如果他们对林昭有兴趣,可能林昭每天穿什么底裤,他们都一清二楚,但是正因为每天要接收的信息太多,他们只能接收一些想对重要的信息。 像林昭这么个不起眼的小探花,还不入皇帝以及卫太监的法眼。 因此,哪怕林昭已经回长安好几天了,卫忠至今还不知道。 小太监低头说道:“奴婢也不知道林编撰何时回的长安,不过今天早上奴婢确实看到他了。” 听到这里,卫忠微微点了点头,从这个小太监手里接过了这份初稿,回头看了这人一眼,问道:“这东西,你看过没有?” 小太监跪在地上,语气惶恐:“这是圣人与老祖宗看的东西,奴婢哪里敢看……” 卫忠这才点了点头,伸手翻开了这份初稿,他先是扫了一眼故事板块,没有现什么林昭写的东西,于是乎,这位老太监直接跳过了诗文板块,看向了时事新闻。 时事板块的第一则新闻,是几个用行书写成的大字。 “吐蕃使臣于礼部会馆遇害,凶手竟然是吐蕃人自己!” 这个极为吸人眼球的标题,让卫忠微微皱眉,他耐着性子往下看了一遍之后,连忙把这份稿子收在袖子里,径直前往甘露殿。 作为皇城李家的大总管,卫忠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见到皇帝的人,很快他就出现在了甘露殿的书房里,手捧这份初稿,对着正在享受按摩的老皇帝恭声道:“陛下,长安风的下一期初稿,编撰司已经送来了,请陛下过目。” 老皇帝懒洋洋的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之后,才在一个宫女的搀扶之下起身,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之后,瞥眼看了一眼卫忠。 “怎么,这一期与从前的不太一样?” 尽管卫忠到现在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几十年的主仆默契,让皇帝陛下很轻易的察觉到了不对。 卫忠弯着腰,把这份初稿递到了皇帝手里,仍然躬着身子,开口道:“陛下,编撰司的林昭,近几天应该是回长安来了,这一期初稿是他弄出来的,其中……” “其中的新闻部分,写了吐蕃使臣遇害之事。” 天子这才来了兴致,他直接往后翻了两页,翻到了新闻部分,简单的把林昭所写的内容看了一遍之后,老皇帝才把这份稿子扔在一边,淡淡的说道:“长安风本就会记录时事,吐蕃使臣之死,他们记进去也是应该。”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本想借着这件事,考校考校太子的机变决断,不曾想东宫竟然用这种方式,把吐蕃的事情,重新推到了朝廷身上。” 如果这件事说不清楚,那么吐蕃使臣之死,以及未来大周与吐蕃之间的关系,东宫都要负责,最起码是负一部分责任,但是这东西一刊出去,这件事又变成了大周与吐蕃的事情,与东宫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卫忠低着头,恭声问道:“陛下,这东西……能印么?” “这有什么不能印的?” 圣人哑然一笑:“朕如果不让他们印,东宫多半会埋怨朕不顾父子之情,让他们正常刊去就是。” 皇帝陛下皱眉思索了一番,问道:“卫忠,你说这篇文章,是这个林昭自己写的,还是太子与林简让他写的?” “这个……” 卫太监苦笑了一声:“陛下,那林昭就住在平康坊林祭酒家中,他们两个人私下里有没有说什么,谁都说不清楚,不过奴婢猜想,他们之间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这林昭即便没有受到指使,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多半也是会向着林祭酒,向着东宫的。” 圣人点了点头,缓缓问道:“这林昭……中进士之后,吏部给他补缺了没有?” 卫忠摇了摇头。 “不曾,林昭两天前才回长安,没有去过吏部。” 这就是一个大太监的基本素质,本来卫忠也不清楚林昭的近况,但是在他从司宫台到甘露殿这一小段路上,他就已经对林昭的近况了如指掌了。 “这就好。” 老皇帝再一次捧起了手中的书卷,呵呵一笑:“按照官场上的规矩,这林昭走朕的门路中了进士,自然应该为朕所用才是。” 第二百八十六章 恐怖如斯   长安太平坊瑞云楼二楼雅间里,三个年轻人已经喝的面红耳热,因为要求人办事,向来比较少喝酒的林三郎,这会儿也脸色红。   而周胖子,已经开始手舞足蹈,用手拍着胸脯说道:“老三你……放心,你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明日我就去见父亲,让他…让他给你安排进政事堂……去做政事堂行走!”   这句话纯粹就是在吹牛逼了。   政事堂里,除了各位宰相之外,下设吏,枢机,兵,户,刑礼五房,帮助各位宰相处理庞杂的事务,而在这五房里做事的人,虽然极为权重,但并不是官,而是吏员,一般都是宰相安排自己人担任。   林昭已经有官身,自然不可能去政事堂做吏员。   除了吏员之外,另外一种就是周德口中的“政事堂行走”了,这种政事堂行走,大概的意思就是允许进入政事堂观政,但是不能议事,从某种意义上来可以说是“宰相实习生”。   这种政事堂行走,虽然没有职位,理论上任何品级的人都能担任,但是真正做到这个位置上的,或者是国家的储君,或者就干脆是林简这种储相提前进去熟悉业务,以林昭这种身份地位,根本不可能进入政事堂。   再者说了,即便林昭有资格入政事堂,周德的老爹,也没有权力让他进政事堂。   毕竟政事堂是六部的上司,理论上周家的那位天官尚书,还是政事堂的下属。   听到周德这句话,林昭便知道他喝多了,起身一把把手舞足蹈的周德拉着坐了下来,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周兄你疯了,这种话也能说得?!”   这个世界上,有权力让某个人进入政事堂的,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太极宫里的那位天子!   除却他之外,即便是尚书仆射崔衍,也只有荐人之权。   一旁的齐大公子,见到林昭费力的把周胖子拉着坐下,忍不住哈哈大笑:“三郎莫要拉他,让他胡说八道去,等他再多说几句,明天一早,京兆府的人就要来把他抓进大牢里去,他家里的老头,也救他不得!”   林昭终于把周德拉到了软榻上坐下,然后对着齐宣笑了笑:“那可不成,我的前程还要托付在周兄身上,等他替我走通了周尚书的门路,再胡说八道不迟。”   齐宣仰头喝了口酒,笑道:“这胖子的话你也能信得?但凡他在家中能说得上话,如何能被硬生生赶到了国子监里,平日里家都不敢回?”   “你呀,还是老老实实的去吏部选试为好,你跟周胖子怎么说也是同窗,那位天官尚书,应该不会为难你,最好是给你分派到秘书监做几年校书郎,咱们兄弟还能在一起能多喝几年酒。”   林昭白了齐宣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校书郎是九品官,我现在就是从八品了,哪有中了进士还给我贬官的道理?照我看,最少也要给我个七品官吧?”   齐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瞥了林昭一眼:“你在想什么?大周律明文规定,进士录官不得高于八品,要等三年之后,经过吏部堪核,才能坐八品以上职事。”   “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做到七品官?”   受后世电视剧等影响,许多人都觉得七品是芝麻官,实则不然,就拿七品里等级最低的从七品下来说,能做到这个级别,意味着你在官场上最少已经升了七八级。   升八级是个什么概念,联想一下应该就可以想的明白。   事实上哪怕是从七品下的官员,放到地方上就已经是一个下县的县令了,掌握着十万人乃至于数十万人的生死,对于小民百姓来说,这个“芝麻官”非但不小,反而已经大到天上去了。   林昭是因为对朝廷的官制还不是特别了解,才会有刚才的那番话。   一旁的周胖子已经喝醉了,他酒品极差,听到了齐宣的话之后,醉乎乎爬了起来,大着舌头:“老…老三,莫要听他胡说,有我在,莫…莫说七品,就是五品官,也尽可以…尽可以做得……”   说完这句话,这胖子又仰头躺在软榻上,沉沉睡去。   齐宣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的说道:“三郎还是莫理这厮为好,他要不是有个做吏部尚书的爹,估计在长安城里饭都吃不上。”   “实在不行,我让母亲给你写一封举荐信送到吏部去,给你谋个好差事,混上三年过了吏部堪核之后,三郎你也不过十八岁,到时候最少给你弄个正七品的差事。”   说到这里,齐宣看了林昭一眼,呵呵笑道:“如果那个时候,大宗师已经进入政事堂拜相,不要说六品官,让你去秘书监做个五品的秘书丞,估计也没有什么问题。”   齐宣这番话说的有些隐晦,但是真正的意思,等太子即位之后,作为太子一党的林昭,将会获得一次职位上的攀升。   因为按照如今的局势来看,林简就是皇帝留给东宫的储相,老皇帝一天不死,林简就一天不可能拜相。   林昭这会儿虽然也有了几分醉意,但是脑子还是清醒的,当即对齐宣微微摇头:“齐兄,莫要乱说话。”   齐大公子哑然一笑:“怕个什么,我已经嘱咐了,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再说了,即便给旁人听了去,也告不到咱们。”   齐宣这番话,说得还是很有底气的,毕竟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外甥,关系亲密,旁人要是想要告他,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还是小心一些的好。”   林昭说完这句话,心中微微一动,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咳嗽了一声,面色严肃的说道:“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有恭敬之心。”   齐宣这会儿也有几分醉意,当即叹了口气,开口道:“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那是我亲娘舅,我比三郎你要恭敬得多。”   他这句话刚说完,雅间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之声。   周德正在酣睡,浑然不觉,而清醒的两个人却同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林昭酒意瞬间消散,咽了口口水之后,起身打开房门。   房门外,一张满脸皱纹的老脸,正静静的看着自己。   林三郎再次咽下了一口口水,有些磕巴的说道:“卫……卫公公,您什么时候到的?”   卫忠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一旁已经愣住的齐宣,语气平静:“我刚到。”   林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公公您……有事么?”   “找你有些事情。”   说着,他走进屋子里,对着齐宣行了个礼,低头道:“大公子,司宫台寻林探花有些公事,奴婢便不打扰您了。”   齐宣喉咙动了动,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声音有些颤抖:“公公……你忙。”   卫忠点了点头,起身带着林昭一起离开了。   等一行人走远之后,齐大公子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才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汗透了。   他瘫坐在地上,心有余悸的喃喃自语。   “司宫台……”   “竟恐怖如斯。”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大太监与小探花(求月票啊!)   此时,不止是留在瑞云楼的齐大公子一脸懵逼,被司宫台几个太监带走的林昭,也是一脸愕然,他跟在卫忠身后,走了大概半柱香左右的时间,终于走到了一处小院子门口,卫忠把林昭带了进去,然后吩咐几个小太监守住院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进了这个院子之后,卫忠并没有进屋,而是在院子里的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坐下来之后,他抬头看着林昭,脸上看不出表情。   “你写的东西,圣人已经看到了。”   在路上的时候,林昭就曾经猜想过,是不是因为长安风的事情,这些宫里的人才会来寻自己,卫忠这句话证实了他的猜想,林三郎咳嗽了一声,陪着笑脸:“卫公公,长安风建刊的时候,便定下了报道时事的功用,这个职能在编撰司建司的时候,圣人也是同意过的,况且……况且我写了这篇文章之后,并不曾刊载,而是送到了宫里去,交给卫公公和圣人定夺……”   说到这里,林昭小心翼翼的看了卫忠一眼,开口道:“如果圣人不高兴了,编撰司再改一次初稿就是……”   卫太监仍旧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道:“圣人没有不高兴,你在长安风上刊载吐蕃人的事情,也没有人会怪你,只是你不该替东宫试探宫里的想法,只揣测圣意这一个罪名,就可以革了你的功名,把你赶回越州老家放牛。”   满脸皱纹的卫忠,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昭,声音沙哑:“林昭,你知罪否?”   林三郎听到这话,顿时背后冷汗不止,他对着卫忠拱了拱手,苦笑道:“公公冤枉我了,我从回长安之后,便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东宫之人,更不要说替东宫揣摩圣意了,我只是回长安之后,听闻了这件大事,便央求七叔从礼部主客司托了个人,与我一同进了吐蕃会馆,了解了一番这件事。”   “然后……出于编撰司的职责,便把这事写进了初稿里…”   卫太监微微冷笑:“没有接触过东宫的人?林简林元达,不是东宫的老师么?”   听到这句话,林昭顿时严肃起来,他抬头看向卫忠,沉声道:“卫公公,我虽然教过太子一些东西,但是相比于东宫老师这个身份,他更是大周的国子祭酒,绝不是什么东宫之人。”   卫忠懒得与林昭争论这些,他不屑的撇了撇嘴:“随便你怎么说,朝野自有公论。”   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淡淡的看着林昭:“去岁你在太学读书的时候,就得了圣人的恩典,给你封了一个八品官,最近十几年,你还是第一个被圣人亲自授官的太学生。”   “年初科考,若不是圣人垂青,以你林三郎的本事,当真能取中探花么?”   “圣人于我,有如天之恩。”   林昭面色严肃,对着卫公公拱了拱手:“公公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要省心一些。”   老太监把两只手都揣在了袖子里,开口道:“林昭,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你身上这个编撰司总编的职事,虽然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但是对于长安城的影响力巨大,论实权,恐怕比一些五品四品的官也毫不逊色,你回越州几个月,这个职事仍然在你身上,不曾授与他人,这是圣人对你的恩泽。”   林昭面色恭谨:“学生心中一直念着圣人的恩德。”   卫太监看着林昭的表现,微微点头道:“林昭,你今日妄猜圣意的罪名,圣人可以不予追究,与此同时,你也要想想清楚,你们这些读书人,读书做官,究竟是为了谁读书,为了谁做官。”   这个问题,林昭回答的毫不犹豫。   “自然是为了报效国家,报效君父!”   “你明白便好。”   卫太监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圣人这些年是老了一些,但是圣人终归是圣人,你们几个方才在瑞云楼说的话,有大不敬之嫌,如果咱家传到圣人耳中,除了齐大公子之外,你与那个胖子,统统都要获罪!”   林昭心里一震,用手擦了擦额头上汗水。   这个老太监,果然听到了他们几个的谈话……!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低头,苦笑道:“卫公公,您也听到了,我可一句话都没说,我还帮着圣人说话呢……”   卫忠仍旧不苟言笑,闷哼了一声之后,开口道:“林昭,你且听好了,咱家只说一次。”   林昭正色起来,微微欠身:“卫公公请说。”   “今番圣人着咱家来见你,主要是有几件事与你说。”   “第一,长安风这种可以左右长安局势的东西,必须由宫里掌控,今后编撰司仍由你打理,但是司宫台会派出几个人,到你的编撰司之中任编撰,帮你打理编撰司的事务。”   很显然,经过吐蕃会馆的事情之后,皇帝对编撰司更加重视,甚至已经要派人去监管这个新立的部门了。   简单来说,就是从宫里派太监到编撰司做“监军”。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   从此之后,自己的队伍便不全是男性了……   他很痛快的点了点头:“这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公公明天就可以带人到编撰司,学生给他们安排差事。”   卫忠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按圣人的意思,今后你有直达天听之权,平日里见到什么事情了,尽可以连同长安风的初稿一起,送到御前。”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林昭一眼:“你与林元达乃是叔侄,如果从他那里听到了什么东宫的消息,也可以送到宫里去,若你送来的消息无误,宫里自然会给赏。”   林三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中暗呼一声变态。   明明是亲父子俩,居然已经弄到互相安插眼线的地步了!   当然了,太子殿下想要在宫里安插眼线,难度就要大的多了。   林总编再一次低头,开口道:“这个也没有问题,学生身为大周臣子,如果知道对宫中有用的消息,一定立刻送到宫里去。”   卫太监年纪大了,站了一会儿之后,便有些乏了,他重新坐回石凳上,微微咳嗽了一声,抬头看着林昭。   “林探花,按规矩你回长安之后,应该就要去吏部报道了,不知道林探花想做什么官?”   “这个哪里是我能决定的……”   林昭苦笑了一声,开口道:“等过些日子去吏部报道,侥幸过了吏部选试之后,等候吏部安排就是了……”   “没有想做的差事就好,你正常去吏部补缺,过些日子,宫里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差事。”   说完这句话,他便从石凳上站了起来,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临来之前,圣人还有一句话要咱家转告林编撰。”   林昭连忙躬身,拱手道:“臣林昭,宫聆圣训。”   “用不着,不算是口谕。”   老太监背负双手,一边往外走,一边缓缓开口。   “圣人说了,你是走宫里的门路中的进士。”   “不要忘了自己身上功名的来处。” 第二百八十八章 当年明月与此时长兴 老太监扬长而去之后,林昭一个人站在原地,一时半会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良久之后,他极其不自信的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 “这是……在招揽我?” 林昭之所以这么不自信,是因为皇帝这个位置,从来只有别人去主动表忠心,去肝脑涂地的效忠,而皇帝本人却是很少主动去表现出要拉拢谁。 当然了…那些朝堂大佬除外。 即便如此,最少也要到四品或者四品以上,才有被皇帝拉拢的资格,像林昭这样的从八品小官,新晋的进士,根本不会入皇帝的法眼。 而卫忠说的那几个理由,都是不怎么能说得过去的。 最离谱的就是要林昭向宫里传递一些东宫的消息。 想到这里,林三郎也忍不住暗自吐槽了一句。 “我们几个人在瑞云楼喝酒,都能被司宫台轻而易举的寻到,我就不信东宫之中,没有司宫台的人!” 这是很容易想到的事情,老皇帝如此防备东宫,自然不可能在东宫里没有眼线,毕竟东宫的人手,最初应该都是按照皇帝的意志组建的,他可以随意安插人手进去。 说一句不太文明的话,皇帝想要看到林昭每天的底裤是什么颜色,或许没有那么容易,但是如果他想要看太子底裤的颜色,绝对是轻而易举! 如果是因为要打探东宫的消息,而来拉拢林昭这么个不起眼的小虾米,不合情理。 林三郎离开了这座小院子,负手走在长安城的街道上,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思量。 “如果不是因为东宫的原因,那就是因为七叔……或者是长安风。” “七叔目前的职事,位高但是未必权重,皇帝拉拢他或许有可能,但是绝对不可能因为七叔而来拉拢我……” “想来想去,只有长安风这么一个可能了。” 小林探花背负双手,抬头看了看已经黑下来的天色,有些不解的挠了挠头:“这种期刊的模式,既然已经定下来了,随便扔个人到编撰司,都能干我这个活,也没道理因为这个……对我这样看重罢。” 他百思不得其解,始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最终,林三郎停下脚步,低声嘀咕了一句。 “莫非是……” “因为我生得好看?” 说完这句话,他只觉得一阵恶寒,因为容貌被女子看重,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因为容貌,被一个男的看重,那就太恶心了。 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林昭也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干脆回了长兴坊家中睡觉去了。 而在林昭回家之后,另一边的卫忠,也回了甘露殿中复命,老太监跪在皇帝面前,低下头,恭声道:“陛下,老奴已经见过林昭了。” 皇帝停下手中的朱笔,抬头看向卫忠:“如何?” “这个少年是个油滑之人,开口忠君,闭口圣人,看不出什么,不过他应该是愿意替陛下做事的。” “愿意替朕做事便好。” 圣人丢下了手中的朱笔,自嘲一笑:“即便是天子,也不能强求人心。” 卫忠点了点头,从地上爬起来,恭声道:“陛下准备给他安排个什么差事?” “朕……还没有想好。” 圣人从御桌上起身,微微舒展了身子,开口道:“你也帮着朕看一看,找个合适的七品差事给他就是。” 卫忠面色微变,他抬头看了看皇帝,张口想说什么,随即又低下了头。 圣人明察秋毫,自然把他的表情看在了眼里,他呵呵一笑:“是不是觉得,朕对他太好了?” 卫忠面带异色,低头道:“老奴不敢。” 皇帝瞥了他一眼,几十年的默契让他瞬间知道了卫忠在想什么,这位天子微微摇头,开口:“用不着胡思乱想,朕与他的母亲,没有关系。” 卫忠慌忙跪在地上,低头道:“老奴不敢臆测君上……” 老皇帝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卫忠,只是抬头看向窗外高悬九天的明月,月光铺洒在这位天子的肩上,与他的头上的白,颜色出奇的一致。 迎着月光,这位皇帝陛下长长的叹了口气:“朕只是……对不住他家里的一个长辈,能补偿一点给他,心里就能安生一些。” 去年林昭进长安的时候,连丹阳长公主都能派人去越州查到林二娘,身为九五至尊的天子只要有心……自然也可以。 听到这里,卫太监深深低头,没有再说话了。 …………………… 次日一大早。 林昭的生物钟,让他很快从床上起身,吃晚饭之后,他便与母亲说了一声,离开了家里,朝着谢家的院子走去。 这个时候,谢家也已经在长安城里安顿了下来,此时林昭答应谢三元给他儿子谢晋找老师的事情,暂时还没有办成,不过以他新科探花郎的身份,再加上背后有个长安最高学府校长的叔父,想在长安城里给谢晋找个好学校,还是轻而易举的。 其次就是林昭答应谢三元,给谢晋找一个太学博士当老师,这个就再容易不过了,那个不怎么正经太学博士周昌明,与林昭“私交”极好,只要林昭一开口,让他收个学生,绝对没有什么问题。 到了谢家院子门口之后,林昭也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在里面跟谢家人打了招呼之后,过了一柱香时间,他就把谢澹然从谢家领了出来。 谢家大院门口,小林探花看着眼前一身青色长裙的谢澹然,满脸笑容:“来长安之前就答应过姐姐,到了长安之后,要好好带着姐姐在长安城里转一转,正好今日得空,咱们便好好逛一逛。” “今天咱们先去长安城的东市。” 林三郎呵呵一笑:“那里可比越州城的市场大的多了,卖什么的都有,我领着姐姐好好逛逛。” 谢澹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了看眼前丰神如玉的少年人,心里跟打翻了蜜罐子一样,她低着头,小声说道:“听林姨说,你昨天出去跟别人喝酒了……” “头痛么?” 林昭摇了摇头,爽朗一笑:“不是吹牛,就昨天跟我喝酒的那俩,我能喝十个有余!” 谢澹然白了林昭一眼,低哼道:“每次跟你好好说话,你都这样不正经。” 她抬头看着林昭,问道:“对了,林姨说你还没有去吏部报道,你昨天去了么?” “这个不着急。” 林昭想要伸手拉着谢澹然的手,被后者闪电般的缩了回去,他才反应过来这个时代不太一样,他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等过两天再去不迟,我先陪着姐姐逛几天,等去了吏部,便不一定有空闲了。” 一对少男少女,有说有笑的离开了长兴坊的坊门口,在长安城里东看西看,朝着东市方向走去。 而在长兴坊的坊门口,一辆马车的车厢里,两个年轻女子,目送着林昭两人离去,其中一个红衣姑娘看着一旁满脸都是泪水的青衣姑娘,狠狠握拳。 “六娘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与你出气!” 崔芷晴连忙拉着红衣姑娘的手,咬牙道:“人家在家乡订的亲事,又跟我无名无份,你凭什么与我出气?” 红衣姑娘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 良久之后,她才拉着崔芷晴开口道:“好了莫哭了,我带你去我家住去,不要回崔家了,你那个爹也是没良心,还让你来长兴坊跟这臭小子见见面,害的你平白又落了这么些眼泪。” 这位郡主闷哼了一声。 “你与我回我娘家去住几天,谅你爹也不敢到王府要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吏部胖老头   带着谢澹然在长安城逛了两天之后,林昭在家里大概准备了一番,便准备去吏部参与选试了。   吏部选试,取法有四,曰身,言,书,判。   身就是要体貌丰伟,也就是不能长的太丑,有所朝廷的脸面,传说地府里某位大胡子,就是因为太丑,被夺了状元功名,触柱而死,才转行做了捉鬼的天师。   而言,则是看一个人的口才,这一关对于进士们来说,其实是最难过的,因为很多擅长读书的人,口才都不怎么好,没有办法能言善辩,如果吏部的考官严苛一些,就会在这一关把你拦下。   历年的进士之中,有不少都是过不了口才这一关,有的甚至中进士十几年,仍然还是布衣。   书是看写字,这一关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是凭自己本事中的进士,写字都不会难看。   而最后一关判,则是要求文理优长,是考校一个人的逻辑能力。   与礼部科考一样,科考分为常科与制科,吏部的选试也分为常选与科目选,差不多年年举行,常选是考校身言书判,而科目选则是按照特定的科目来选试,两者过了任意一个,就能脱离白身,成为官老爷。   按照大周的规矩,科考是在初春二三月,而吏部的选试则是在冬天的十一月,除却新晋进士要参考之外,罢官满选的官员也要再一次参与常选,才能继续做官。   正因为这个原因,再加上掌握人事选拔之权,吏部才会稳居六部之,成为朝廷里除却政事堂之外,权力最大的衙门……   没有之一。   对于那些官场老油条们来说,吏部选试只是走一走过场,但是对新晋进士们来说,这也是很难的一个关卡,毕竟不少进士是真的被吏部挡在了官门之外,一挡就是十几二十年。   不过林昭却不担心这些,且不说与周德的关系,单他有个做“储相”的叔父,吏部便不会在选试上难为他,更何况……   更何况卫忠已经提前与林昭见了面,也就是说宫里的那位已经注意到了林昭,他只要去吏部走个过场,然后在家里等消息就行了。   这天一大早,林昭换上了合身的进士服,一大早便出了长兴坊,朝着吏部走去。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也是最新一期长安风售的日子。   如今长安风的影响力已经很大,尤其是在长安城里,基本已经有了一万左右的“稳定客户群”,对于人口一百多万的长安来说,一万册长安风卖出去,至少可以影响三四十万人。   也就是说,当关于吐蕃使臣之死的文章刊出去之后,至少小半个长安城,会知道这件事。   而就在长安风飞在长安流传的时候,作为编撰司总编的林昭,已经走到了吏部门口。   递上了名贴之后,很快就有一个吏部的吏员出来,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眼皮也不抬,把他带进了吏部的偏房里,验明身份,确定是林昭本人之后,又让林昭签了一份参与今岁选试的文书,便淡淡的说道:“好了,文书已经填好了,过两天就会送上去,不过今岁参与选试的人不少,不一定能够排到林探花。”   整个大周所有衙门里,号称“官中之官”的吏部衙门,自然是对官员最不客气的一个衙门,除却政事堂的宰相之外,其他所有人到这里来,都要带着点小心。   林昭面前的这个吏员,虽然没有任何品级,但是在吏部衙门里,就算是四五品官,他也不见得会有好脸色。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当然能明白这个人的意思,他站了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块早已经准备好的金子,不动声色的递到这个吏员手里,微笑道:“有劳费心。”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面对这些“小鬼”,能用钱解决的,便给点钱就是,总不能因为几贯钱,嚷嚷着要见那位周尚书罢?   这个吏员收了这块金子之后,伸手摸了摸,脸上总算有了一些表情,不过仍然不是很热情,只是淡淡的说道:“林探花放心,能安排吏部一定安排,不会误了你的前程。”   “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个三十岁左右的吏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起身,准备回家找谢澹然“谈恋爱”。   他刚起身,还没有离开,房门外突然来了另外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与这个吏员不同的是,他穿着一身官服,大概是吏部底层的小官,来到了这个偏房之后,这人咳嗽了一声,开口问道:“请问可是小林探花么?”   林昭这会儿已经起身准备离开,闻言有些愕然:“是我。”   这个小官对着林昭笑了笑,微微欠身:“小林探花,我家堂官有请。”   六部衙门之中,尚书与侍郎都可以被称为堂官。   林昭愣神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周德的老父亲,天官尚书周嵩,他点了点头,笑道:“有劳带路。”   这人微微欠身,引着林昭离开了这间偏房,朝着尚书的书房去了。   等林昭走远之后,这个收了林昭一块金子的吏员,站在原地如同木鸡一般。   良久之后,他才从腰里摸到了刚才那块金子,身子微微颤了颤。   ……   跟在这个吏部官员身后走了片刻,林昭便被带到了周尚书的书房门口,小官伸手敲了敲门,示意林昭已经带到之后,里面很快传来一个声音。   “请他进来。”   就这样,林昭莫名其妙的进了天官尚书的“办公室”,进了这间书房之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便在主位上看到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小林探花连忙欠身,行礼道:“下官林昭,见过周尚书。”   胖老头挥了挥手,示意那个带路之人退下之后,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呵呵一笑:“去年年底,你曾经求见过老夫,记得那时候你称呼老夫为伯父,怎么如今改口了?”   之前林昭去周府见周德的时候,曾经求见过这位天官尚书,只不过那时候周嵩并没有选择见他,今天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林昭不卑不亢,沉声道:“下官与周公子有些私交,在周府自然称呼尚书为伯父,如今是在吏部衙门之中,自然称呼官职。”   小胖老头满意的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这娃娃,比起我家的那个逆子,要懂事许多,那厮只会与老夫惹事。”   林昭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道。   “周兄是顽劣了一些,不过本性还是好的。”   胖尚书点了点头,开口问道:“要参与今年的选试?”   林三郎点头。   “叔父说,做官宜早不宜迟,晚一年做官,便少一年的资历。”   “林简就会胡说八道。”   周尚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林昭身边,没好气的说了一句。   “他能够走到今天,是他运气好,寻常少年入仕,可能迷迷糊糊,没几个月就被旁人给吃干抹净了!” 第二百九十章 尚书、探花与世子   作为整个朝廷的“人事主管”,这位周尚书所说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少年得意固然是人生美事,但是许多少年人心智尚不成熟,行事还会略显偏激,再加上人生经历太少,过早进入官场,容易沦为他人掌中刀不说,而且还会被那些官场老油条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碰到一些心思歹毒之人,一辈子也就毁了。   林简当年十九岁中进士,二十岁入仕,出任南阳太守的时候,便因为伏牛山“聚众闹事”的事情,与南阳本地的士绅以及官员起了冲突,不是他身后的周家保他,那个时候的林简可能就已经性命不保了。   而林简之所以放心让林昭入仕,是因为林昭这两年时间表现的太过老成,老成到甚至林简有时候都会忘记他是一个少年。   周尚书说完这句话之后,抬头瞥了一眼林昭,继续说道:“不过小林探花你,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看你言谈举止,以及做事的时候,全然不像是一个少年,倒像是……”   这位胖子尚书面色古怪,轻声道:“倒像是一个中年人一样,老夫甚至怀疑,你是不是给什么山里的精怪占了身子,披着你的皮入朝为官。”   林昭被他这句话说的浑身毛,当即苦笑连连:“周尚书玩笑了,我好生生的一个人,如何就成了精怪了?”   “说笑而已,不必当真。”   周嵩背负双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懒自顾自的说道:“去年你从老夫这里,要去了一封书信,是写给衡州陈英的,今岁秋查,这位衡州别驾又给老夫回了一封信,老夫碍于情面,便给了他一个上的考功,不出意外的话,这人明年就会官升一级,甚至有可能会调回长安。”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懒洋洋的开口道:“你,还有你那个叔父,都欠我一个人情。”   听到这句话,林昭连忙起身,肃然道:“这是自然,林家上下,都欠尚书一个莫大的人情。”   “莫要扯什么林家。”   周尚书呵呵一笑:“你们叔侄二人记着就行了,我要林家的人情做什么?”   对于周嵩这种级别的人来说,即便是林昭现在,对他也没有什么助益,远在千里之外的越州林氏……更是毫无用处。   “好了,该要的人情老夫也要了,没什么事,你便回去罢。”   胖胖的尚书大人,挪了挪身子,开口道:“今年的选试,应该是本月十五,你按时来,莫要误了。”   林昭在心里默默盘算了一番,今天是乾德九年的十一月初九,也就是说距离选试不剩几天时间了。   他起身,对着周尚书拱了拱手,开口道:“多谢周尚书,下官记住了。”   说罢,林昭便告辞离开,很快就出了这位尚书大人的书房。   等林昭走远之后,周尚书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张前两天司宫台送过来的纸条,纸条上只有廖廖几个字,前两个字是林昭的名字,后面四个字,乃是官名。   再一次看了一遍之后,这位尚书大人重新把这张纸条收进了袖子里,面色古怪:“在吏部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新科进士给个正七品上的,更有意思的是,这还是宫里的意思……”   “这小子……”   周尚书把两只手都揣进了宽大的正三品官服里,小声嘀咕了一句:“莫不是姓李……”   …………   出了周尚书的书房之后,林昭刚想离开吏部,就看到先前引自己报道的那个吏部吏员,正在吏部前院等待自己出来,看到他出来之后,这个吏员连忙跑了过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赔礼道:“林探花,小人眼拙,不该收您的钱财,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要与小人计较了……”   说着,他两只手捧着刚才从林昭这里收的尽快,恭恭敬敬的递在林昭面前。   像他这种在六部衙门里上班的吏员,背后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关系的,而能在吏部上班,更是说明能量不小,只不过看到林昭被请进尚书书房之后,他还是害怕丢了差事,连忙赶来向林昭赔罪。   林昭只是微微一愣,便想明白了这人为何前后态度不一,他哑然一笑,开口道:“你放心,我没有与周尚书提起这件事,一点散碎银钱,你且拿去花用就是。”   说着,林昭不再理会这个吏员,而是负手离开,朝着吏部大门走去。   如今的林三郎,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见了一百贯钱就走不动道的少年人了,给出手的钱再要回来,他丢不起这个人。   这个吏员看着渐行渐远的林昭,又扭头看了一眼周尚书的书房,心中仍旧有些追逐不安,但又不敢去打扰周嵩,只能战战兢兢的下去做事去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最少要害怕好几个月,才能慢慢放下心来。   话分两头,另一边的林昭刚离开吏部,走到了朱雀门门口,就看到一个熟人正在朱雀门门口站着,这人手里拿着一本长安风,见到了林昭之后,大喜过望,立刻迎了上来,满脸都是笑容。   “三郎,这一次你可帮了大忙了!”   林昭对着这人行礼之后,有些不解的说道:“殿下,我帮什么忙了?”   这个在朱雀门门口等着林昭的,正是宋王府的世子,与东宫走的极近的世子殿下李煦。   李煦笑容满面,开口道:“这几日,殿下一直在因为吐蕃使臣的事情劳神不已,但是今日你这长安风一经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吐蕃使臣的真正死因,从此之后,朝野再没有人可以用这个攻讦东宫了。”   李煦满脸笑容。   “所以说,三郎你这次帮了大忙了。”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太子殿下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也大为高兴,特意让我来向三郎致谢,等过两天,殿下准备在永嘉坊设宴,请三郎好好吃上一顿。”   永嘉坊,就是那座“太子别府”所在的位置。   林昭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道:“殿下,这事是七叔让我办的,你们要谢,便去谢七叔好了,至于吃饭的事情……”   “我要先问过我七叔能不能去。”   听到林昭的这个回复,李煦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随即变成微笑,继续说道:“不管是林师还是三郎你,都是要谢的,只不过林师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倒不怎么好请他了。”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林昭问道:“对了三郎,听闻你今日到吏部报道了,吏部可有为难你么?”   他面色诚挚,说道:“如果吏部那边为难你,可以让殿下给吏部写个条子,顺便让吏部把三郎你安置到詹事府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山里的小道士   詹事府,全称应该是太子詹事府,掌东宫家令,掌东宫三寺,东宫六率,左右春坊等,可以说是东宫这个小朝廷的尚书省。   不过这也只是名义上的职权的而已,只东宫六率,就有不少人马,职权太重的情况下,朝廷根本不放心让东宫掌权,因此詹事府从开国之后,就没怎么掌过事,从詹事府詹事少詹事一直到詹事府的主簿,都没有什么实权,一般用儒臣担任。   最大的差事,可能就是逗太子开心了。   不过詹事府的詹事,到了新朝之后,在官位晋升上会有一定的优势,当然了,只要是东宫官,都多少会有一些优势。   听到李煦这句话,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开口道:“殿下,方才在吏部,我已经见了吏部的周尚书,我与他家公子有些私交,应该会给我一个好去处,至于太子殿下行文……”   他抬头看了李煦一眼,小心翼翼的说道:“在下窃以为,这个当口,东宫还是不要过多干涉政事为好,不然宫里的圣人恐怕会不喜。”   太子要请吃饭,这是长安城上下官员们梦寐以求的事情,本来林昭也是会高高兴兴赴宴的,但是偏偏他先前见了卫忠一面,被卫忠一番云里雾里的话,说的心里犯了嘀咕。   假如皇帝真的已经有安排了,那么太子再给吏部写条子,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一切要等吏部那边给出职事,林昭才能去猜想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面对林昭不冷不热的态度,李煦也没有生气,脸上仍旧带着笑容:“总之这一次,三郎你是帮了大忙了,临来之前殿下交代过我,让我好好谢谢你。”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三郎近来可有什么喜好之物么,如果没有,为兄只能按你从前的喜好之物来了。”   李煦认识林昭,认识的比较早,当时在越州的时候,他很清楚林昭的喜好之物是什么……   嗯,是钱。   小林探花愣了愣,然后苦笑道:“殿下,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已经不是如何缺钱了,太子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件事就暂且记下,以后有什么难处了,再与殿下讨要,如何?”   “暂且记下,可比要东西更狠。”   世子殿下感慨的看了林昭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三郎,吏部有没有与你说,给你补缺之后,你身上这个编撰司的差事,还能兼着么?”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李煦面色严肃。   从长安风问世以来,他们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体会到了舆论的用处,也体会到了可以掌控舆论的长安风,究竟是有多大的能量,此时不管是李煦还是太子,都对编撰司这个不起眼的衙门十分看重。   “我也不知。”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吏部那边没有跟我说这件事,不过前些天,宫里倒是有人找到了我,跟我谈过编撰司的事情。”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宫里的意思是,要从司宫台里分派几个宦官进入编撰司。”   “如此一来,是谁掌着编撰司,已经没有什么大区别,有了司宫台监管,都要按宫里的意思来,只差没有司宫台派人亲自掌管编撰司了。”   “这个倒不会。”   李煦脸上的笑意收敛,开口道:“编撰司是国子监属下的正式职司,派宦官进驻已经是司宫台的极限,大周律有规定,宦官不得任朝廷职司的主官。”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三郎,编撰司这个衙门,十分重要,到时候如果让你兼着还好,如果另任他人,三郎要向着一点东宫才是……”   林昭痛快点头。   “殿下放心,我记着了。”   李煦脸上重新露出笑容:“那三日之后,为兄在永嘉坊设宴,三郎就莫要推辞了,林师那边,也不至于不同意。”   林昭犹豫了一下,点头道:“那我就应下来了。”   李煦大喜,笑道:“我的马车还在朱雀门门口停着,我送三郎回家。”   一个李家的世子出言相请,林昭自然不好推拒,他坐上了李煦的马车之后,并没有回长兴坊,而是去了一趟国子监,与李煦一起在国子监拜见了林简,说了一些在吏部的事情。   ……   因为长安风刊载了吐蕃使臣的真正死因,可以说帮着东宫从这件事里撇了出去,在三日之后永嘉坊宴会里,太子殿下亲自出宫,好生答谢了林昭一番。   因为宫里的事情,林昭并没有在宴会表态彻底倒向东宫,他只是陪着笑脸,把这场宴会应付了过去。   随后,就是吏部选试了。   吏部选试的身言书判四道题,对于林昭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再加上他基本上已经内定了名额,因此考得没有什么压力,很是轻松的完成了选试,然后便回长兴坊带着谢澹然四下游玩去了。   选试结束之后的第七天,林昭正一大早便骑马带着谢澹然离开了长安城。   这些日子里,长安城中该去的地方,两个人已经去了七七八八,再逛下去没有什么意思了,不过长安城郊还有不少寺庙道观可以去,林昭带着谢澹然,很快来到了一处小山山脚下,两个人在山脚住马,牵着手沿着山间的台阶,向上攀爬。   平日里在长安城,谢澹然是不许林昭拉手的,不过现在在荒郊野岭,便没有挣扎,   很快,两个人就在山里看到了一处道观,林昭指着这座道观,对着谢澹然笑着说道:“这里是纯阳观,谢姐姐说的那个可以爆开的爆竹,便是出自这个道观。”   “我到长安之后,来过这里几次,里面只有师徒两个道士,师父沉迷炼丹,师徒两个人经常被炸的灰头土脸。”   两个人走的近了之后,林昭才继续说道:“原本这里有些残破,还是我出钱给这师徒俩修的。”   谢澹然有些好奇的看着这座道观,然后扭头又看了看林昭,用越州话问道:“三郎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来见我一个朋友。”   两个人已经到了道观门口,林昭刚敲门,很快就有一个小道士过来应门,正是这座纯阳观的小道士玄通。   小道士比林昭大几岁,见到林昭之后,颇为欣喜:“林公子来了。”   从上一次齐宣领着林昭到纯阳观之后,林昭自己闲着没事的时候也会过来,毕竟火药这东西在这里,他自然会很上心,一来二去之间,他就跟这小道士成了朋友。   林昭笑着跟玄通打了声招呼,然后用有些蹩脚的长安话给他介绍谢澹然。   “小道长,这是额婆姨,也到长安来了,带来给你认识认识。”   小道士看了看谢澹然,顿时眉开眼笑。   “好漂亮的小娘子,林公子好福气。” 第二百九十二章 风纪委员 纯阳观里这师徒俩都姓李,痴迷炼丹的老道士是被上一任观主从小收养长大的,这一代小道士李玄通也是。 至于这个李姓,据说是因为纯阳观是某位李家宗室所建,后辈被收养的弟子无名无姓,就干脆跟着姓李。 小道士自小在观里长大,平日里最多也就是进城买些米面,因为老道士管的严,也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一来二去之间,反倒是跟林昭成了颇为亲近的朋友。 因为这师徒两个人接触的东西极其的……嗯,极其的危险,林昭也刻意经常到这里来,跟这师徒俩打好关系,留作将来之用。 他带着谢澹然,在纯阳观里待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的时候,小道士很是麻利的从后山打了一只野鸡,又从观里找了一些风干的野味出来,招待林昭“夫妇俩”。 这个时代,修道大部分都在家修行,没有许多条条框框,虽然也有全职的道士,例如纯阳观里的这师徒俩,但是比较正经的“教派”,例如全真教正一教这些,都还没有出现,因此道士们不必忌口,也不用吃什么三净肉。 像李玄通师徒俩这种在山里修行,一心要借“外丹”成仙的道士更是如此,他们不修内丹,也没有什么规矩束缚,想吃肉了就去后山打一些。 其中,二十来岁的李玄通还是打猎的好手,前两年如果不是他经常去后山打猎,师徒俩恐怕都要饿死在这小道观里。 纯阳观的李姓老道士,虽然对林昭也客客气气的,但是因为林昭曾经贬低过他的“外丹法”,两个人之间道不同,便没有许多话好说,吃完饭之后,径自回丹房琢磨炼丹去了。 等老道士走了之后,林昭才笑着看向李玄通,问道:“与道长认识这么久了,还不曾问过道长的来历,道长家乡何处?” 李玄通伸手挠了挠头,开口说道:“我也不知我家乡在何处,自记事开始,我便在这道观里长大,师父说我就是京兆府的人,被父母遗弃之后,给他捡到了山上来。” 林三郎瞥了一眼正在咕嘟嘟冒烟的丹房,呵呵一笑:“也许是老道长把你拐来的,说不定你家里人现在还在寻你呢。” 李玄通对着林昭憨厚一笑:“林公子莫要开玩笑,我师父虽然不怎么靠谱,但是人是好的,绝干不出这种事情。” 小林探花眯着眼睛,微微一笑:“这天底下,最会拐骗世人的,便是这些僧道之流,不知道多少人被他们拐带离家,骗到了这山上来。” 李玄通一边收拾正在燃烧的柴火,一边说道:“林公子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但是按我想,僧道两家也收留了不少吃不上饭的人,给了他们一碗饭,这也是两家的功德。” “在家出家,也是看个人意愿。” 林昭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李玄通,问道:“小道长你,信道么?” “信啊。” 小道士已经踩灭了炭火,笑着说道:“我读了不少道书呢,先贤们要清净无为,要逍遥自在,都是大智慧,只是要说真的能长生不死,我却是不怎么信的。” 他收拾完之后,一屁股坐在了林昭身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笑道:“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便是皇帝了,若真有什么长生不死的法门,以前那么多皇帝,未见一个活到如今的。” “便是传说中那些得了道的祖师们,我与师父也不曾见过,单单师父他一个人,跟痴了一样,每日想着霞举飞升。” 说完,小道士也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咕嘟嘟冒烟的炼丹房,微微叹了口气。 “我只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安生一些,把丹房炸了都没有关系,他这么大年岁了,再伤到了自己……” 林昭身边的谢澹然,也瞪着大眼睛看了看那边满是白烟的丹房,开口问道:“道长,观主炼出过东西么?” 李玄通还没有答话,林三郎便哈哈一笑:“怎么没有炼出过东西?咱们在越州听说的那个长安爆竹,便是李观主炼出来的!” 林昭话音刚落,只听得小道观的丹房一声闷响,灰头土脸的老道士骂骂咧咧的从丹房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李玄通之后,更为来气,开口骂道:“一早让你来看着火候,偏在那里闲谈,等为师炼出了仙丹,定然不带你飞仙!” 小道士撇了撇嘴。 “您自己飞仙就成,用不着带着我。” 见老道士形容狼狈,又看到师徒两个人斗嘴,林昭与谢澹然都觉得可乐,在笑个不停。 吃了午饭之后,两个人又在纯阳观坐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告辞了,林昭好容易来一趟,小道士满脸不舍,把两个人送到了道观门口,正准备挥手告别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气喘吁吁的从山道上爬了上来。 林昭认得这个人,是齐家的家将, 这人见了林昭之后,立刻面露喜色,开口道:“林公子,可算寻到你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对着身后喊了一声:“公子,林公子在这里!” 在他身后,穿了一身紫衣的齐大公子,也喘着粗气走了上来,看到林昭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开口道:“找了半个长安城,总算寻到你了,还以为你被谁给捉了去!” 林昭挠了挠头,迎了上去,问道:“齐兄,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不是我找你,是你娘找你。” 齐宣无奈的说道:“你一大早离开之后,吏部的文书便到了,说要你亲自去接,吏部那边还要给你量身段,制作官服,然后放鱼符玉带之类。” “你们家没有下人,找不到你,还是我去你家祝贺,你母亲让我帮忙找一找你。” “这么快啊。” 林昭有些诧异的说道:“算一算时间,我去吏部选试也就七八天时间而已。” “是挺快的。” 齐宣也颇为好奇的说道:“按流程,寻常官员补缺,多半是要等到明年开年,少有这么快补到缺位的。” 这个问题,林昭倒不好奇,他心里明白,多半是宫里给吏部打招呼了。 林昭咳嗽了一声,笑着看向齐宣:“齐兄,不知道吏部给我的差事,是个什么品级?” “正七品上。” 齐大公子“啧啧”了两声,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咱们这一期的状元郎,估计也就是个从八品,吏部居然给了三郎你一个正七品,看来周德那小子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那位天官尚书,好生大方。” “正七品上?” 林昭咽了口口水,问道:“什么职事?” “詹事司直。” 齐宣知道林昭对朝廷的官职不甚了解,说完这句话之后,立刻补充了一句:“负责纠劾东宫官僚,以及率府之兵。” 听他这么一说,林三郎立刻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差事。 简单来说,就是……嗯。 东宫纪律委员!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朝廷决定重用你! 作为一个没有什么背景的新科进士,正七品上的起点已经非常之高了。 当然了,齐宣这种天潢贵胄除外,这货一生下来就是七品散官,成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五品,即便他不考进士也不从军,就在长安城混吃等一辈子,到四五十岁的时候也能混个三品甚至二品的散官品级。 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办法比的。 不过林昭毕竟先前有个八品的总编身份,因此给一个正七品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不过这个官职,就很耐人寻味了。 詹事司直。 顾名思义,就是詹事府里司掌“正直”的官,说的通俗一些,就是林昭所说的纪律委员。 如果说詹事府等同于东宫小朝廷尚书省的话,那么这个差事大概就相当于御史,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事情了,就可以向詹事府的詹事,或者直接向太子殿下“告状”。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职位……有两个人。 也就是说,还会有另外一个詹事司直,与林昭做同事。 回长安的路上,林昭与谢澹然都坐在了齐宣的马车里,小林探花看向齐宣,请教道:“齐兄,你说朝廷给我这个差事,有什么用意?” 对于朝廷的官制,林昭现在都还没有摸索清楚,要跟这位天潢贵胄好好请教请教才是,不过这里他说的是“朝廷”的用意,并没有说吏部的用意,因为在林昭心里,这个差事一定是宫里给他安排的。 因为他跟那位周尚书之间的关系,没有到这个份上,吏部绝对不会顶着旁人的闲言碎语,来给林昭安排这么高的职位。 “还能有什么用意?” 因为天冷了,齐大公子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不咸不淡的说道:“说明朝廷想要重用你,或者说,重用大宗师。” “这话怎么说的?” 林昭苦笑道:“据我所知,詹事府是个清闲的衙门,平日里没有什么活干的。” 詹事府明面上管理东宫行政,以及皆知六率的卫军,但是东宫这个小朝廷,也只是徒有虚名而已,就连太子殿下都没有在朝堂上拿到什么实权,詹事府就更是名存实亡了,至于东宫内政…… 东宫之中有宫里派来的太监,就更没有詹事府什么事了。 东宫六率就更不用说了,这些兵力名义上是太子的卫率,但是太子是指挥不动的,因为他们是在朝廷的安排之下保护太子,而不是奉太子之命保护太子。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六率的人马太多了,如果真的放权给东宫,恐怕用不了几天,太极宫就得易主。 “詹事府自然没有什么差事,但是詹事府的官很值钱。” 齐大公子看了林昭一眼,缓缓说道:“按照吏部从前的规矩,三年堪核的时间过去之后,新科进士一般是直升一品,如果表现的够好,还会另外升级。”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而詹事府的官……等熬出头了之后,一般也是升一品,如果能得那位赏识,甚至可以原地升个两品官。” 说到这里,齐大公子看了林昭一眼,“啧啧”说道:“三郎你算一算,到时候你最少也是个五品官了。” 大周的官制,文官是九品二十九级,三品及三品以上的官员,是一品两级,也就是正三品和从三品,而三品以下的官员,则是一品四级。 也就是有正四品上,正四品下这种分别。 如果按照齐宣所说,等林昭熬完了吏部的三年试用期,再加上东宫官的加成,等哪天老皇帝嗝屁之后,林昭便可以直接做到正五品上,乃至于更高! 大周官员品级普遍不高,宰相也不过三品而已,五品的实职官如果是在长安城,就已经称得上是朝堂大佬了! 而算一算年纪,那个时候的林昭,估计也就二十岁左右。 当然了,这只是理论上能够达到的品级而已,就算一切如齐宣所说,这也要林简顺利进入枢机之后,才有可能实现。 “五品官啊。” 齐宣抚掌感叹了一句:“长安城里那么多权贵子弟,真正能够在官场上混到五品实职的,也是少之又少,三郎如果能在弱冠之年坐到五品的位置,将来……多半会拜相。” “到时候,我齐家还要靠三郎你关照。” 政事堂总理朝堂,权柄极重,即便是新入政事堂的宰相,在实权上也要过六部尚书,名义上更是六部尚书的上官,乃是文臣的巅峰。 至于武将…… 武将的最高处,应该就是散布在各处的节度使们了,至于开国初年的都督与都护等职位,已经名存实亡。 “齐兄莫要取笑我了。” 林三郎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长安城每年都有不少进士及第,真正能够拜相的有能够几个,我比同科的进士还要差上不少,不敢奢望相位。” 齐宣看了一眼林昭身边的谢澹然,然后笑着说道:“三郎初入朝堂,想入政事堂,的确还谈不上,不过你家里的那位叔父,现在看来已经有七八成机会拜相了。” 听到这句,林昭并没有答话,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哪天林简拜相了,就代表那个心思晦涩的老皇帝殡天了。 而看老皇帝对于权力的积极态度,似乎并不像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的样子。 他们几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进了长安城,齐宣一直把两个人送到长兴坊门口,才下了马车,与林昭拱手作别。 而林昭与谢澹然,则是携手进了长兴坊,到了自己家中之后,才看到吏部的吏员已经等候许久。 这个吏员已经在林昭家中等候了半天,不过他并没有生气,甚至见到林昭之后,还露出了颇为恭敬的神色。 林昭见了这人之后,也是微微一愣。 正是那天在吏部衙门里收了自己金子的吏员。 见林昭回来,林二娘连忙走了过来,拉着林昭的袖子埋怨道:“一大早就出门,也不说一声去处,连累上官在这里等了半日。” 林昭对着母亲笑了笑,开口道:“去了一趟城郊,不碍事的。” 这个吏员连忙点头,开口道:“夫人客气了,小人只是吏部送信的吏员,不是什么上官,林司直说的是,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吏员,笑着问道:“咱们这是第二次见了,也算缘分,请问尊姓大名?” 已经人过中年的吏员,略微犹豫了一番,连忙低头:“小人姓柳,家中行二,长安人称呼小人为柳二。” 说着,柳二递上手中的文书,恭声道:“林司直,这是吏部的文书,还有詹事司直的鱼符,您收好,明日吏部会派人上门给你量身,不过官服比较细致,应该要月余才能做好,您三个月之内,随时可以去詹事府报道。” 因为交通不方便,有些官员在外地,因此吏部上任时间的要求,还是很宽松的。 林昭看了一眼柳二手里捧着的七品鱼符,又摸了摸自己腰间那块八品的铜符,开口问道:“我身上还有个八品的差事,这块鱼符要交回吏部否?” 柳二愣了愣,然后摇头道:“回林司直,小人来之前上官没有说起此事,应该就……” “不用交。” 第二百九十四章 捉摸不透 听柳二这句话,吏部暂时没有免去自己编撰司总编差事的意思,或者说,这个差事是宫里给的,没有宫里话,吏部也不会自顾自的就把这差事给抹了。 林昭点了点头之后,对着柳二笑了笑:“有劳你在我家等了这么许久。” 说着,他就要从袖子里掏些散碎的喝茶钱递给柳二,柳二脸色微变,连连摇头:“万不敢再要林司直的东西了,林司直上一次没有与小人计较,小人已经铭感五内…” 听他这么说,林昭也没有坚持,便对他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我这次便不给了,今后有时间了,一起出来喝茶。”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像柳二这种在长安城里厮混多年,并且能混到六部吏员差事的人,在长安城里一定有一些自己的门道,这种人能认识认识也算多条路,以后说不定就有用得到的地方。 柳二颇为感激,对着林昭连连作揖之后,转身走了。 等柳二走远之后,林昭才把文书展开看了看,然后又打量了一番七品的鱼符,抬头对着林二娘笑道:“阿娘,儿子现在比起山阴县令,差不了许多了。” 越州是江南大城,而作为越州治所的山阴县,也是“上县”,知县的品级是从六品上,按照林昭现在这个正七品上的品级,如果分派到地方去,只能去中县做县令。 林二娘毕竟是世族出身,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倒没有特别激动,只是用手拉着林昭的衣袖,眼眶微微有些红:“我儿此生无忧了。” 的确,从现在开始,林昭就正是迈入了士大夫阶层,以后他不再是升斗小民,正式成了一个官。 尽管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仕途上一路顺风,但是只要进了这个门槛,不是太蠢的话,这辈子最少也是衣食无忧了。 这十几年来,林二娘最大的心结,就是害怕自己的“风尘”出身,会连累林昭被别人看不起,影响林昭一辈子,因此她心心念念就是想让林昭走科考这条路,重新成为士大夫,不再被人瞧不起。 如今,林昭终于完成了身份的跃迁,她最大的心病也跟着放下了。 林昭心里也有些感慨,低声道:“都是母亲教的好。” 林昭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的中进士,一方面是当然是因为他走了关系,但是如果他真的没有一点底子,即便是皇帝想让他中进士,那些文官也不会同意。 如果皇帝态度强硬,说不定还会有人在金殿上撞柱子! 是林二娘在林昭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教他读书背书,林昭才能在太学里学业顺畅,从而达到“进士”的门槛。 林二娘平复了一番心情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轻声道:“今天晚上,记得给你父亲写封信,明天托人送到越州去,知会他你在长安的官职。” “再者就是,你七叔那边,你也要亲自去知会一声,你能够从越州到长安来,全靠你七叔提携,咱们得请他们一家人吃一顿饭。” “至于亲家那一边。” 林二娘回头看向谢澹然,脸上露出笑容:“澹然你回去跟你父母说一声,就说今天晚上,咱们找个地方,聚在一起吃个饭。” 谢澹然这个时候与林二娘已经极熟,她笑着点了点头:“我这就回去告诉爹娘。” 说着,她跟林昭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回家去了,两家院子都在长兴坊内,相距也就两三百步,一会儿便到。 等谢澹然走远之后,林昭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差不多已经接近傍晚,他扭头看着林二娘,笑道:“这会儿天色不早了,阿娘要请客,便在长兴坊里找个酒楼请客就是,我现在去平康坊,请七叔还有叔母。” 林二娘脸上带着笑容:“你去就是,等会亲家凯特,我跟亲家一起在长兴坊里寻个馆子。” 林昭点了点头,迈步出了院子,离开了长兴坊之后,到天色将暗的时候,他才赶到平康坊,很顺利的就进了平康坊林家的大门。 此时,林简也刚从国子监回家不久,知道林昭来了之后,连忙把他喊到了家里的正堂,叔侄俩坐下之后,元达公连茶也没有喝,便开口问道:“听说今日吏部补缺的文书给三郎下来了?” 林昭笑着点头:“我来这里就是因为这件事,多亏了七叔提携,侄儿如今也是官了,母亲说要摆个家宴,请叔父叔母吃一顿,我们家没什么人,不太好弄饭食,因此母亲在长兴坊里寻了个馆子,让我来请叔父叔母过去。” 听到这番话,林元达还没有开口,一旁的林夫人便笑着说道:“看来三郎是做了大官,四嫂要请客吃饭呢。” 林简也面带笑容,笑着问道:“什么衙门,秘书监么?” 林昭眨了眨眼睛,咳嗽了一声:“太子詹事府。” “詹事司直。” 听到这句话,林简微微一愣,而一旁的林夫人也反应了过来,轻声道:“没记错的话,似乎是个正七品的职事,是正七品上还是正七品下,却是记不清了。” 林昭笑着说道:“正七品上。” 林夫人也有些动容,她看着林昭,感叹道:“三郎真是了不起,进士补缺,便补到了这么高的品级。” “记得你七叔当年在吏部补缺的时候,似乎只是个八品的小官,还是从八品。” 她面带笑容,正要说话,一旁的元达公突然开口道:“夫人,一会儿咱们去长兴坊,你先去准备准备,我与三郎单独说几句话。” 林夫人很知事的点了点头,步伐优雅的离开了正堂,等林夫人走远之后,林简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向林昭:“三郎……这个职事,是太子向吏部去了信,还是周尚书的意思?” 林昭摇了摇头,他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便苦笑了一声:“恐怕……是宫里的意思。” 林元达点了点头,随即缓缓说道:“不是东宫的意思就好,我还担心如果是东宫向吏部要的人,圣人那边……” 他顿了顿之后,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开口道:“只是这詹事司直的职事,对于你一个新科进士来说,有些高了,据我所知,詹事府如今的那个司直,比我还要年长几岁。” “侄儿也觉得有些高了,原本以为最多从七品下…” “可能是因为你身上原本就有官品。” 这位大宗师说完这句话之后,也觉得有些不对,他皱眉想了想,还是没有想明白宫里让林昭任詹事司直的用意,思索许久之后,只能无奈的开口道:“圣人的用意,为叔也捉摸不透,不过官职高毕竟不是坏事,且走一看一步罢。” 说到这里,林简摇了摇头,不再思考这些朝堂上的事情,而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爽朗一笑。 “罢了,且不去想这些弯弯绕绕。” 他上前拉着林昭的衣袖,呵呵一笑。 “走,去长兴坊好好给三郎你庆贺一番,今日是你正式为官的好日子,咱们爷俩不醉不归!”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大将军回京   林昭从越州回长安的时候,就已经是深秋初冬,等过了吏部选试之后,便已经差不多到年底了,今年长安城的冬天比起往年还要寒冷一些,刚进腊月,便已经开始结冰了。   这个时候,林昭刚接了吏部文书没有多久,再加上詹事府的工作是个闲职,因此他并不准备在年内去正式上班,而是打算开年之后,再去詹事府报道。   而在年内的这段时间里,林昭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长安风上,他在连载完了西行记之后,又在长安风上开了一本《封神》,导致这些日子长安风的销量又上去了不少,据说宫里的那位皇帝陛下,也进入了“追更”的行列之中。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腊月十五左右,距离过年只剩下半个月时间,因为天气比起往年寒冷,长安城也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下了两天时间,把长安城变成了一片素白。   到了第三天终于雪停的时候,长安一百零八坊才开始活动起来,家家户户的壮丁以及各坊的坊丁都拿着扫把出门,用了半天时间,才基本在长安城区扫出了一条路出来,至于长安城的主干道朱雀大街,也被沿街的坊丁们清扫出了一条路。   到了辰时正的时候,因为大雪闭市了两天的东西二市正常开门,长安城各坊各街上,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厚重冬衣的中年人,带着四五个随从,来到了长安城东城门。   这个中年人连带着随从们,除了厚重的冬衣之外,腰间都是佩刀的,而且身后几个随从背后鼓鼓囊囊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背着箭袋,几个随从都目光犀利,时刻在警戒四周。   在长安城,能够佩刀的或许不在少数,但是能够佩弓佩弩的,却是少之又少了,而这些佩弩之人,很明显都是军汉,而且是……   在役军汉。   一行人到了东城门之后,中年人身后一个人亮出了自己的腰牌以及文书,城防的兵丁堪核之后,脸上立刻露出敬意,对着为的中年人深深拱手:“卑职,见过大将军!”   他身后几个守门的兵丁,都跟着他对中年人作揖行礼。   这个被称为大将军的中年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多礼,然后沉声道:“进城罢。”   一行总共七个人,很是齐整的翻身上马,跟在中年人身后,朝着永兴坊奔去。   等这一行人走远之后,几个守门的兵卒才望向那个看了腰牌文书的老兵,问道:“头儿,哪里的大将军?”   这个被称为“头儿”的,乃是城防司的队正,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些下属,没好气的说道:“哪里的大将军,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好生守门!”   说完这句话,他看向了这些人远去的背影,在心里暗自嘀咕了一声。   “这么些年了,还是第一次见排场这么小的大将军……”   ……   中年人一行人原本是骑着马的,后来见街道上还有不少老百姓行走,便都下马牵着缰绳在街道上行走,长安城极大,他们大概走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到了永兴坊的坊门口,进了永兴坊之后,一行人径直来到丹阳长公主府门口。   因为大雪的原因,丹阳长公主并没有开门,中年人在府门口拾级而上,很快丹阳长公主的门房便现了他,几个下人连忙赶了上来,接过几个人手中的缰绳,各个面色恭谨。   “大将军!”   “恭迎大将军回府!”   听了丹阳长公主府这些下人的称呼,很明显,这个中年人就是丹阳长公主的驸马,朝廷的灵州大将军,朔方节度使齐师道了!   齐师道在二十年前尚了公主,没过多久之后便离开长安,去边军从军,七八年前就坐到了节度使的位置上,尽管去年被朝廷从范阳节度使换到了朔方节度使的位置上,可依然是位高权重。   他在军方的影响力,比起康东平相差无几,再加上与天家有亲,一直被老皇帝当做节制康东平的重器。   齐大将军回长安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没过多久,就连丹阳长公主本人,也带着齐宣还有齐屏两兄弟,来到门口迎接齐师道。   见到了齐师道之后,齐宣兄弟连忙跪在地上,恭敬叩:“儿子见过父亲。”   其中,跪在地上的齐大公子,身子还颤了颤,很明显是担心自己的老父亲,跟母亲一起对自己来上一场男女混合双打。   齐大将军的目光没有放在两个儿子身上,而是笑着看向丹阳长公主,用臣子礼向长公主行礼:“殿下。”   “许久未见了。”   丹阳长公主双目微红,上前拉着齐师道冰冷的大手,低声道:“你都三年不曾回长安了。”   齐大将军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无奈:“以前是范阳那边有些事情要忙,去年是因为要接手朔方,都分不开身。”   “如今,朔方已经接手了七七八八,军中的事情我也都交待好了,可以在长安住上两个月,再回朔方去。”   长公主拉着齐师道的袖子,瞥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儿子,轻哼道:“你不在长安,两个儿子我也管不住了,年初的时候齐宣非要去参加什么科考,结果被皇兄点了进士及第,如今已经是新科进士了!”   “这事我知道。”   齐大将军眯了眯眼睛,轻声道:“殿下在信里与我说过了。”   他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兄弟俩,不咸不淡的说道:“好了,地上还有雪,都起身罢。”   “外面天寒,咱们进屋里说。”   很快,一家人就进了丹阳长公主府里的暖阁,暖阁里点了四个火炉,颇为暖和。   齐师道与丹阳长公主一起,坐在暖阁的主位上,淡淡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长子,开口问道:“这种大事,为什么不与父母商量?”   齐大公子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他硬着头皮说道:“因……因为爹娘恐怕不会同意……”   齐大将军闷哼了一声:“明知我们不会同意,你还偏要去做。”   “是儿子想岔了。”   齐宣脸色有些红,低声道:“儿子当时觉得自己不太可能能中进士,只是读了这么多年书,想要去试一试科考是个什么模样,不曾想……”   “不曾想圣人给你点了个进士及第。”   齐大将军微微摇头,叹了口气:“罢了,你娘已经打了你,为父现在便不打你了,稍后为父还要进宫面圣,等从宫里回来,再跟你好好分说。”   一旁的长公主,看着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儿子,也有些不忍心,为了转移话题,她压低了声音,对着齐师道开口道:“夫君,五娘回长安了。”   齐师道微微一愣:“哪一个五娘?”   这个时代,称呼多半是“郎”或者“娘”,前面加上自己在同辈的排行,长安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个五娘。   “郑家的。”   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轻声开口。   “你的师妹。” 第二百九十六章 郑温的学生   听到这句话之后,齐师道微微色变,看向了身前的两个儿子,沉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齐宣如获大赦,连忙拉着弟弟齐屏跑了出去,等这兄弟俩都走出去之后,齐师道又屏退了下人,这才扭脸看向丹阳长公主,深呼吸了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   齐师道与当年宰相郑温之间的师徒情分,其实是很深的,那时候当今的天子登基没有多久,朝廷基本没有从先帝朝接收到什么政治遗产,也就是说什么东西都要从头再来,正是因为如此,负责替朝廷延揽人才的郑温,当年真正做到了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地步。   而齐师道曾经,便是郑温的学生,他跟着郑温读了几年书之后,那位慧眼识人的宰相大人便跟他说,他天分不再圣贤书里,应当沙场上。   后来郑温又出面给他找了几个将军做老师,同时让他研习兵法。   而他与丹阳长公主之间的姻缘,也是在郑府定下来的。   当年丹阳长公主与林昭的母亲林二娘交好,于是乎经常去相府之中玩耍,两个人便是在郑家相识,最后被郑温知道之后,也是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宰相出面,给自己的弟子向皇帝提了这份亲事。   当时郑温的威望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开了口,皇帝自然不会拒绝,于是这一对姻缘才能成就。   但是齐师道与丹阳长公主成婚之后没有多久,郑相便劝说齐师道离开长安,前往边军之中谋前程,当时丹阳长公主已经有了身孕,肚子里怀了如今的齐大公子齐宣,可是齐师道听从师命,毅然决然的离开长安,投军去了。   他离开长安之后没有几个月,郑家便出了事,如日中天的郑家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大树倾倒。   当年郑家的案子,刑部的档案已经销了,在没有销毁之前,记录在刑部案卷上的罪名乃是“贪墨”,可是这桩案子在当年定罪的时候并不是贪墨,因为单单贪墨这个罪名,扳不倒郑家。   二十年前,当今的皇帝召集了当时政事堂的几位宰相,以及六部九卿的一众朝廷高层,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他们,郑家是因为勾联隐太子之后获罪,这个罪名本来应该满门抄斩,但是念在郑家与朝廷有功,这个罪名便没有被公布出去,最后记录在案的,乃是一个贪墨之罪。   勾联隐太子这种罪过,是犯了天家大忌的,一不小心皇帝就会兴起大狱,因此当年的高层们得知此事之后,并没有强行替郑温求情,高层们不说,中底层的人便不敢说,因此一夜之间,偌大一个相府便房倒屋塌了。   郑家上下最后获得的罪刑,是郑温一个人处死,其他人或者配,或者充军。   再后来,就连刑部这个“贪墨”的卷宗,也被宫里派人销了去,整个长安城严禁再提此事,当年知情的朝堂高层更是人人缄口不言,以至于二十年后的今天,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的故事。   丹阳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去年……我过生辰的时候,宣儿的一个同窗同学,带了把扇子来与我贺寿,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那个同学,与当年的五娘……生得极为相像,再加上年龄也对得上,我便怀疑是五娘的儿子,后来我就让家里人跑了一趟他的老家越州,果然追查到了一些痕迹。”   “五娘当年被充入教坊司,后来辗转流落到越州,被当地的一个小家族的旁支子弟买了回去,做了……妾。”   听到这里,齐师道脸色就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暗自握拳,声音隐隐有些寒意:“郑师之后,荥阳郑氏的嫡女,居然给人做了妾!”   “你小声一些。”   丹阳长公主看了丈夫一眼,语气有些无奈:“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已经没有人提起,你也不许再提,心中有怒气,便想一想……”   “想一想咱们的两个儿子。”   齐大将军深呼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后,声音有些沙哑:“然后呢,她何时到的长安?”   “有一些日子了。”   长公主轻声道:“五娘的儿子,很是不凡,十五岁便在年初中了进士,中了进士之后他便回了一趟越州,把五娘接到了长安,不过五娘她暂时不愿意见人,因此我也没有去见她。”   说到这里,这位天子的胞妹也长叹了一口气:“想来她是害怕当年的事情,影响到她的这个儿子,因此不敢见我们这些故人。”   “二十年了!”   齐师道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咬牙道:“二十年过去了,荥阳郑氏都已经不再认郑师这一支,五娘她也沦落到了给士绅为妾的地步,怎么……他……朝廷还要追究不成?”   “没有人要追究。”   长公主伸手拍了拍齐师道的手背,示意他冷静一些,然后轻声道:“多半是五娘她自己多想,慢慢来就是了。”   “至少她的儿子现在中了进士,也被朝廷封了官,她的苦日子也熬到了尽头,以后就是好日子了。”   “十五岁的进士。”   长公主感叹了一声:“有周以来第一人。”   听到这句话,齐师道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这是郑师的文脉……”   当年的宰相郑温,也是读书的奇才,十八岁便中了进士,比如今的大宗师林简,还要年轻一些。   “好了,莫要说这些了。”   长公主拉着齐师道的衣袖,语气温柔:“衣裳已经准备好了,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便进宫去罢,你现在是边军的大将,回长安之后,应该去见一见皇兄的。”   齐师道坐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片刻之后他才抬头看向丹阳长公主,咬牙道:“夫人,你说郑师当年,真的……”   “好了,不要再说了。”   长公主大皱眉头,低声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而且已经有了定论,你是带兵的将军,又不是三法司的官员,你去想这件事,没有任何意义。”   她伸手握住的齐师道有些粗糙的大手,低声道:“没有人愿意旧事重提,你现在去问五娘,她也是不肯把这件事再翻出来的。”   “好了,沐浴更衣进宫去罢,皇兄多半已经在甘露殿等着你了。”   齐大将军没有说话,他沉思许久之后,这才缓缓站了起来,到后院准备洗澡去了。   等他洗完澡,换上了二品武将的常服,丹阳长公主已经给他备好了进宫的马车,这位朔方节度使在临上马车之前,看了看自己的夫人。   这位身材高大的大将军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最终摇了摇头,转身钻进了马车。   丹阳长公主目送着丈夫离开,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你还是想不通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妹婿与大舅哥   甘露殿里。   换了一身二品武将礼服的齐师道,跪伏在圣人面前,语气恭谨:“臣齐师道,叩见圣人。”   老皇帝听到这个声音之后,连忙从甘露殿里的软榻上站起来,上前把自己的妹夫扶了起来,笑着说道:“年初听丹阳说子规今年要回长安过年,朕颇为开心,今日终于见到你了。”   齐师道,字子规。   齐大将军微微低头,开口道:“有劳圣人挂念。”   “一家人,说话用不着这样客套。”   老皇帝一边拉着齐师道的衣袖,一边示意卫忠搬两把椅子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坐下,老皇帝打量了一番齐师道的面孔,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三年不见,子规风采依旧,朕却是老了许多。”   齐师道连忙摇头。   “陛下一如从前,神采奕奕。”   “这些阿谀之言,朕听得多了,但是自己的身子,自己总归是清楚的。”   执政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朕这几年,越睡不安稳了,常常会噩梦,每日早上醒来,只觉得头晕眼花,常常害怕哪天一觉睡过去,便醒不过来了。”   齐师道面露惶恐之色,连忙低头道:“陛下定然长命万年的……”   “说了,你是丹阳的夫婿,咱们是一家人,不用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言。”   皇帝陛下叹息道:“朕的身体情况,从来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不敢跟朕的儿子们提起,也就是子规你回了长安,朕才能坐下来好好跟你说说心里话。”   圣人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去岁朕让丹阳与朔方互换将官,子规你在朔方,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听到皇帝提起“专业”的问题,齐大将军连忙摇头道:“回陛下,臣在朔方颇为顺利,如今朔方的经略,丰安,定远三军,臣已经尽数掌握,边境安宁数月,突厥人这些日子很是老实,因此臣才敢从灵州脱身,回长安看一看家人。”   “很好啊。”   皇帝眯了眯眼睛,微笑道:“朕本来还有些忧心,担心康东平会留下一些后手与子规你过不去,不曾想这一次他倒还算老实,没有从中作梗。”   “康……康大将军交接的还算干脆,很痛快的便离开灵州,前往范阳去了。”   “康东平这个人,桀骜不驯,这几年朕用他也不太放心了。”   皇帝陛下微微叹了口气,扭头看向齐师道,问道:“子规,你在范阳待了许多年,假若康东平领范阳军意图不轨,你可有相制之法?”   齐大将军大皱眉头,开口道:“回陛下,假若康大将军真的意图不轨,一两年之内,范阳军或许还会买臣的账,但是再过些日子,臣说话估计就不太好用了。”   说到这里,齐师道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陛下,假如朝廷怀疑康大将军有不轨之心,可以现在便召他回长安,臣可以赶回朔方以作防备,这样即便康东平意图不轨,臣也有足够的把握控制住他。”   老皇帝颇为意动,随即摇了摇头,叹息道:“子规你能够影响范阳军,那康东平多半也可以影响朔方军,这时候如果两个节度使大打出手,边境就会不稳…”   “朕现在需要的是边境安稳。”   圣人声音有些沙哑:“吐蕃那个新即位的赞普,也有些不太安分,派了使臣进长安向朕求亲,朕本来都准备应允了,结果这个吐蕃使臣竟死在了吐蕃人自己手里。”   “朕怀疑,可能是吐蕃的那个新赞普,要借此生事。”   吐蕃使臣寿比赞之死,至今在长安城里还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突厥派人干的,也有人说是康东平从中作梗,但是在老皇帝看来,也有可能是吐蕃的那个新任赞普授意所为。   “朕老了。”   皇帝陛下出了一声有些无奈的叹息。   “这个时候,我李家的天下想要顺递下去,就一定要保持朝堂与边疆安稳,不然就会给那些外人可趁之机。”   “朕活着的时候,尚且无碍,哪天朕殡天了,新皇恐怕不会是我大周那些邻居们的对手。”   如今,大周边疆,统共有三个对手。   第一个自然是老对手吐蕃了,这个大家都知根知底,相对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而北疆的突厥人,这个时候已经现出颓势,但是东北新崛起的契丹人,似乎势头正盛。   再加上被老皇帝亲手养起来的康东平,如今的大周,危机四伏。   听到皇帝提起新皇两个字,齐师道便没有再继续接话了,理论上来说,如果皇帝现在死了,即位的一定是东宫的太子殿下,但是皇帝要是再活上几年,未来的新皇究竟是不是东宫,就是未知之数了。   “好了,你刚回长安,便不跟你说这些烦心之事了。”   圣人呵呵一笑,与齐师道聊起了家常。   “今年年初,朕的那个大外甥,参与了吏部的常科,朕特意把他的试卷取来看了看,竟然写的十分不错,因此便心血来潮,点了他一个进士。”   “子规你当年弃文从武,如今你的长子倒是实现了你当年的心愿,替你中了进士。”   曾经齐师道是参与了三次吏部常科不中,才被郑相劝说弃文从武,如今被皇帝提起当年的旧事,他微微眯了眯眼睛,低头道:“是陛下太过提携他了,以他的本事,中不了进士。”   “因为这件事,丹阳来与朕闹了好几次了。”   圣人笑着说道:“她还指着齐宣继承子规你的衣钵呢。”   “臣……乃是朝廷的官员,无有什么衣钵,不管是范阳还是朔方,都是朝廷的军队。”   “犬子既然侥幸中了进士,臣自然不会干涉,且由得他去。”   “有子规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老皇帝低头咳嗽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齐宣中了进士之后,一直没有去吏部报道,朕也没有给他安排差事,既然子规你没有什么意见,明日朕就在京兆府里给他找个差事罢。”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如果这孩子能在文官这条路上走下去,将来京兆尹的差事便留给他,要是干得好了,便让他进政事堂。”   听到政事堂这三个字,齐师道连忙起身,跪在地上,低头道:“陛下太过抬举他了,以犬子的本事,能在京兆府做个少尹,便已是陛下的天恩。”   “好了,说了不用下跪。”   皇帝伸手把他扶了起来,然后在自己的御案上翻找了片刻,终于找到了一沓装订起来的书本,他走到齐师道身边,微笑道:“去年长安城里出了一本叫做长安风的小册子,十日一期,每一期会写上一段叫做西行记的故事,到今年终于写完,朕颇为喜欢此书,便让人把这西行记整本都给抄录了一遍,也装订成了册子。”   说着,他把这本册子,递在了齐师道手中。   “子规你在边疆辛苦,拿去与你解闷。” 第二百九十八章 你娘还好么?   临近年关,因为两家人在长安的人都不多,因此干脆一起准备年货,准备在一处过年。   就连林简夫妇俩,因为两个儿子都不在长安,再加上谢家人不太好意思去平康坊,夫妻俩也准备到长兴坊来过年。   这天,林昭起床之后,便离了长兴坊,去了一趟国子监,这一次他去国子监并不是去见林简,而是在太学里,寻到了太学博士周昌明。   此时,这位周博士还在给太学学子讲学,林昭便大大咧咧的走了进去,坐在一众太学生里,听完了周昌明的讲学。   等课上完了之后,周昌明瞥了一眼林昭,也不搭理他,自顾自的手拿书卷,回自己在太学的“办公室”去了。   林昭笑呵呵的追了上去,跟在这位太学博士身后,笑着说道:“怎么几个月不见,周先生连人也不认了?”   “我不与你说话。”   这位年过四十的太学博士颇为傲娇,撇过头去不愿意搭理林昭。   林三郎有些无奈,苦笑道:“我在太学的时候,似乎没有招惹过先生,依稀记得我将要离开太学的时候,先生还找我借了钱……”   这位太学博士,平日里花钱如流水,偏偏还是那种没有计划的花钱,因此常常要借钱度日,林昭在离开太学之前,还借了二十贯钱给他。   周昌明闻言,回头看了看林昭,闷哼了一声:“听说吏部给了你一个詹事司直的差事。”   林昭眨了眨眼睛,点头道:“是啊,怎么了?”   “怎么了?”   周博士眼睛都红了,看着林昭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我在承平年间便中明经入仕,至今已经十六七年了,还是一个六品的学官!”   “你才多大?”   周昌明说完这句话,撇过脸去,不再搭理林昭:“你走罢,我不想与你说话,看到你我便浑身不舒服,连饭都不想吃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   老实说,周昌明的仕途的确不顺,他的年纪与林简仿佛,应该还要比林昭年长个一两岁的模样,但是林元达已经是三品的国子祭酒,他至今还是个太学博士,连国子博士都不是。   即便是明经入仕,按照他这个资历,现在怎么也应该是国子博士了才对。   林三郎看了看周昌明,笑道:“先生这个性格不适合做官,还是老老实实在国子监做学官比较好,多教出几个好学生出来,将来当个士林名师也是好的。”   “你能做得官,我便做不得了?”   周博士不屑的看了林昭一眼:“你也就是有些身份背景。”   “我叔父与先生乃是同龄,他当年到长安的时候,可没有什么背景。”   林昭微微一笑,没有再这个问题上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口说道:“今日来找先生,是有正事的。”   周昌明冷哼道:“找我办事可以,但是我欠你的钱,就此销账。”   “没有问题。”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我想问一问先生,长安城除了国子监之外,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书院,或者国子监里的博士们,有没有收学生的?”   林昭今天来国子监,是为了给自己的小舅子谢晋……找个学上。   这是他应承谢三元的条件,可到长安这么长时间了,都还没有动静,无论如何要在明年开年之前,解决这个问题,不然他也不怎么好意思再见谢三元了。   除了谢晋的学业问题之外,还有就是三元书铺在长安城的生意问题,这些日子林昭与谢三元已经开始在长安城的东西二市寻找铺面,不过后面跑生意还是要谢三元自己去跑。   毕竟林昭已经有了官身,不太合适干这种事情。   当然了,他也懒得去干。   周昌明眼珠子转了转,看向林昭:“你都……在吏部补缺做官了,还要问书院做什么?”   周昌明这个人有些啰嗦,林昭知道在跟他磨蹭下去,恐怕今天上午他都出不去国子监,于是很干脆的开口道:“我从家乡带来了一个少年,现在需要找个名师。”   林昭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贯钱。”   他面色平静:“还请先生帮我在长安找个可以入学的学堂,或者在国子监的国子博士与太学博士之中,给他选个老师。”   周博士勃然大怒。   “周某正是太学博士!”   林昭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先生在太学讲学还行,但是手把手教学生,容易把人带坏。”   “好了,这事就这么说定了,上元节之前,先生一定帮我办成此事。”   说到这里,林三郎看向周昌明,闷哼了一声:“不然的话,那二十贯钱先生可是欠了我整整一年了,按照长安城九进十三出的规矩……”   说完这句话,林三郎背负双手,大摇大摆的走了。   周大博士看着林昭的背影,气的牙痒痒。   “欺师灭祖,欺师灭祖!”   不管从哪种角度来看,这个不怎么正经的太学博士,的的确确就是林昭的老师。   所以林昭也一直称呼他为先生。   …………   离开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在长安城里逛了几圈,鬼使神差的跑到了安仁坊,饱饱的吃了一顿油泼面皮,吃完了之后,他起身揉了揉肚子,懒洋洋的喊了一声:“老崔,挂账。”   美中不足的是,因为林二少已经许久不在长安,如今这崔家面皮已经不能再挂林二少的账了,于是乎林昭只能自己在老崔这里挂了个账,每个月来结一次。   不得不说,尽管这家油泼面皮的味道依旧,但是自从不能挂林二少的账之后,林昭每次再来,总觉得少了些味道,吃起来似乎……   不像从前那样香了。   吃完一顿面皮之后,林昭伸了个懒腰,便回长兴坊去了,长兴坊就在安仁坊边上,没走一会儿便走到了长兴坊门口,林昭正准备走进去,突然一个声音唤住了他。   “可是林昭公子?”   林三郎愕然回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长兴坊门口,身后是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   林昭皱着眉头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这辆马车似乎是丹阳长公主府的马车,他再抬头看了看这个中年人,略微犹豫之后,小心翼翼的问道:“是……齐大将军?”   齐师道手里拿着刚从宫里带出来的书册,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沉声道:“听闻宣儿近来结交了个好友,我便来看一看。”   林昭听到这句话之后,只觉得头皮麻,身上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位大将军,该不会以为……是自己蛊惑他儿子考进士的罢?   想到这里,他连连摆手,解释道:“大将军莫要误会,是齐兄他自己要考进士,与我无……”   林昭“关”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这位大将军打断了。   “你娘……还好么?”   听到这句话,林昭看向齐师道的目光就有些诡异了。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不知道多少个故事,不过最终,他还是有些僵硬的回了一句:“我娘她……挺好的。”   “这就好。”   齐师道目光温和,看向林昭。   “你今年是……十五岁?”   林昭看向齐师道的目光更加诡异,在这一瞬间,他都有些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姓林了……   “是十五岁,过了年便十六了。”   “好啊。”   这个身材高大的大将军目光欣慰,感慨道:“年少有为啊。”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两担爆竹   怪不得林昭误会,这位齐大将军这番话,实在是太像认儿子了。   林三郎脸上挤出笑容,对着他礼貌的笑了笑:“大将军夸奖了,您认得我母亲?”   其实在越州城的时候,林昭就知道了这位大将军乃是自己外祖郑温的学生,也知道他曾经在郑家住过一段时间,之所以有此一问,是想要装的单纯一些。   “认得。”   这个身材高大的大将军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从前颇为相熟,只是二十多年不曾见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二十多年未见,而自己今年才不满十六岁,也就是说眼前这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想到这里,他脸上露出笑容:“母亲现在应该就在家中,我与大将军引见?”   齐师道犹豫了一番,然后缓缓摇头:“你娘未必肯见我,我也不太好见她,还是算了罢……”   当年郑家蒙难的时候,齐师道并没有在长安城,后来当他得到消息的时候,郑家的儿女已经被流放到了天下各处,当时他还在军中任事,没有办法去搭救这些郑家人,因此心中一直有些愧疚。   而且现在,林二娘连丹阳长公主也不肯见,自然也不太愿意见曾经的旧人们。   想到这里,齐大将军缓缓叹了口气,开口道:“好了,我家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这便回去了。”   说着,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说道:“如果旁人问起我为何来见你,你就说因为我想见一见这部西行记的作者。”   他转身爬上了身后的马车,最后说道:“好好照顾你母亲,她吃了不少苦,该享些福分了。”   “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来我家找齐宣玩耍。”   说完,这辆丹阳长公主府的马车缓缓离开了长兴坊,朝着长公主府所在的永兴坊奔去。   而一头雾水的林昭,则是迷迷糊糊的挠了挠头,回家之后,他看到正在裁布的林二娘,连忙上前帮忙,一边帮忙一边低声道:“阿娘,刚才齐大将军来了。”   林二娘手中的动作不变,只是扭头看了林昭一眼:“他到咱们家里来了?”   “不曾。”   林昭苦笑道:“他与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走了,说让我有时间去齐家走动走动,我让他进来见您,他也不肯。”   林二娘手中的剪子微微停顿,然后轻声道:“看来长公主与齐师兄都已经知道我回长安来了。”   林昭有些无奈的说道:“与咱们一起回长安的那几个护卫,便是丹阳长公主的人,咱们的行程,多半是瞒不过他们家的。”   林二娘点了点头,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见她在裁布做衣裳,林昭便很殷勤的在一旁帮忙,帮了一会儿之后,就看出来有些不对,林三郎有些好奇的看着裁衣的尺寸,问道:“阿娘,这衣裳是给谁做的?”   看这衣服的模样,分明是男衣,但是却不是林昭的尺寸身量,他自然有些好奇。   林二娘手上的剪刀顿了顿,然后轻声道:“给你几个舅舅做的,好多年不曾见了,今年冬天天冷,便想着给他们一人做一件衣裳。”   说着,这位温婉的妇人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你能联系到你二舅,是不是?”   因为林二娘曾经告诫过他,让他不许与郑家人来往,听到这个问题之后林昭下意识的就想回避,但看到母亲的目光之后,林昭只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话,最终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看到他这个样子,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就知道你不会听为娘的话。”   “等衣裳做好了,你就去送给你几个舅舅。”   林昭连忙点头,陪了一个笑脸:“知道了。”   …………   十多天的时间转眼过去,很快就到了乾德九年的腊月二十八,距离年关只剩下最后两天时间。   整个长安城里,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庆祝又一年的新年。   这个时候,朝廷的一些衙门也6续开始放假,除了户部这种年关忙碌的衙门还在正常上班之外,像国子监这种闲散衙门,已经放假许多天了。   放了假的大宗师林简,也与夫人一起来到了长兴坊,准备跟林昭母子还有谢家人一起过年,毕竟按照长幼来说,林昭的父亲林清源,是林简的“四哥”,在长兄家里过年,也算说得过去。   在腊月二十八这天下午,林昭正准备出门采买一些东西的时候,突然有林简夫妇带过来的下人通报,说外面有个小道士要见林昭。   听到小道士三个字,林昭心中一动,连忙从家中走了出去,到了院子门口一看,果然看到穿着一身简单道袍的李玄通,身边还放着一根扁担,两个担子。   见到林昭出来,这位纯阳观的小道士咧嘴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林公子。”   林昭走了过去,看了看衣裳有些单薄的李玄通,皱眉道:“大冬天的,小道长你怎么穿这么点就进城来了?”   “我不冷。”   小道士笑容纯净,开口道:“我自小与师父修习内家吐纳的法门,不怎么畏寒,而且我这已经穿的不少了。”   这些方外之人,不能以常理度之,林昭摇了摇头,看向他身后的两个担子,问道:“小道长这是干什么来了?”   “要过年了,来给公子送些爆竹过来。”   小道士满脸笑容,从身后的担子里取出一结竹节,递在林昭面前,笑着说道:“这两年年关,城里的人有许多都到我们观里买这些爆竹,留作新年庆贺之用,不过今年观里不缺柴米,再加上房子也翻新了,师父便不准备再往外卖了。”   “我想着公子家里可能也要这东西过年,便求着他弄了一些出来,给公子送来了。”   林昭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黄褐色干竹节,隐约还可以闻到里面的一些火药味,他又看了看李玄通身后的两个担子,心中有些感动,于是小林探花伸手拍了拍李玄通的肩膀,开口道:“小道长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林昭扭脸回了院子里,没过多久,又急冲冲的跑了出来,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已经多了一件厚实的冬衣,林昭亲手把这件冬衣披在李玄通身上,开口道:“冬天天冷,这件衣服给你穿。”   这个时候的方外之人,大多都说自己练了气功寒暑不侵,其实一方面是因为没什么衣服穿比较抗冻,另一方面是为了好面子。   林昭自己也练呼吸吐纳,不也一样怕冷?   给他披上衣裳之后,林昭又提了整整两贯通篇,放在他手里,然后又给小道士塞了几块银块,再看向他身后的两担爆竹,笑道。   “就当我买你的东西,这些钱给你们师徒拿去过年。” 第三百章 送衣服 实话实说,林昭刻意接近这对纯阳观的师徒俩,是有一些私心的,这个私心就是那个老道士炼出来的火药,虽然这种单纯的火药暂时没有大用,但是作为热武器的基础科技树,这个初生的火苗还是要尽量在控制之中比较好。 但是随着接触下来,这位纯阳观的小道士李玄通,倒是与林昭颇为投缘,两个人也慢慢成了朋友,如今在年关之际,收到了李玄通送来的两担爆竹,林昭还是颇为高兴的。 送走了李玄通之后,林昭看了看这两担爆竹,眼珠子转了转之后,上前把这两担爆竹挑了起来,直接挑到了自己屋子里。 到了自己屋子里之后,林昭又在厨房找了个废弃不用的陶罐,接着紧闭房门,把这两担黄竹意义拆开,然后把其中的火药倒进了这个陶罐里。 当然了,林昭也没有全部倒完,还是留了三四个的,准备给谢澹然看个新鲜。 李玄通颇为实诚,送来的爆竹足有好几十个,药粉全部倒出来之后,这个大陶罐也装满了大半,林昭两只手也沾满了药粉,他看着这个大陶罐,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那个老道士炼出来火药到底纯不纯。” 嘀咕完这一句之后,林昭便用盖子小心翼翼的盖好陶罐,接着把这个陶罐塞到了自己的床铺底下,小心放好之后,林三郎又打水洗干净了手,看了自己的床铺一眼。 “虽然现在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但总觉得拿来当鞭炮有些浪费了……” 在心里念叨了这么一句之后,林昭便拿着剩下了三四根黄竹,兴冲冲的跑去了谢家的院子,准备放爆竹给她看了。 ………… 这个年关,过的还是很热闹的。 从前在东湖镇的时候,因为与张氏那边不对付,过年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凑在一起吃一顿饭也就散了,去年林昭离开家乡来到长安城,更是在衡州过的年,今年这个院子里,不仅有谢家的四口人,还有林昭母子以及林简夫妇,加在一起八个人,十分热闹。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年三十这天晚上,身为国子祭酒的林元达,被喊进宫里赴宴去了,因此林夫人也没有在长兴坊久待,吃了顿饺子之后,便带着林家的一众下人,回平康坊去了。 至于林昭母子与谢家一家人,则是聚在一起守岁,到了子时的时候,林昭与谢澹然一起,点着了剩下的两根会爆炸的黄竹。 黄竹一经点燃,林昭便拉着谢澹然飞快跑开,紧接着黄竹的声音炸响,比起其他人家点燃的普通竹子要响上数倍。 夜色之下,谢大姑娘主动拉住林昭的手,爆竹微弱的光芒闪动,隐约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灿烂笑容。 林昭提着灯笼,与谢澹然肩并肩站在长安城的长兴坊里,因为是晴天,此时还可以看到头上的朗朗星空。 此情此景,林昭忍不住感慨了一声:“可惜没有烟花,差了一些气氛。” 谢澹然扭头看向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烟花是什么?” 林昭笑眯眯的回头看了谢澹然一眼,轻声道:“是个很漂亮的东西,以后我一定寻出来给姐姐看一看。” 走了火药,做烟花应该就不会特别困难,不过这东西还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两三年之内肯定是搞不出来的。 谢澹然点了点头,对着林昭轻声道:“三郎,今天……就是乾德十年了。” 林昭提起灯笼,照了照谢澹然的脸,灯笼的光芒之下,她的脸色微微有些羞红。 他们两个人的婚书,是乾德七年的年底立下来的,按照婚书上的约定,乾德十年的冬月,就是两个人成婚的日子。 看着谢澹然有些幸福的表情,林昭也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乾德十年了。” 说着,林昭突然若有所思的看向了不远处的宫城,此时,皇宫那边依旧灯火通明。 林昭默默盘算了片刻,心中暗暗思索。 今年,已经是皇帝在位的第三十五年了,而这位帝座上的天子,如今也已经五十九岁了。 没有人知道他还能做多久。 想到这里,林昭伸手拉着谢澹然,轻声道:“姐姐,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歇息。” 逢年过节的时候,长安城都是不宵禁的,此时虽然已经是子夜,但还是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在街坊之中走动。 谢澹然轻轻点头:“好。” …… 次日,也就是乾德十年的大年初一。 已经养成早起习惯的林昭,一大早便从床上起身,简单洗漱之后,便跑到了林二娘的房间里,从她手中接过了一个蓝布包袱,林昭背在身上之后,对着林二娘笑了笑:“阿娘,有什么话要带么?” 林二娘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即长长的叹了口气:“让他们……注意身体罢。” 林昭点了点头,把这个包袱背在了自己身上,便出了自家大门,离开了长兴坊之后,林昭便进了安仁坊,在安仁坊里找到了大通柜坊。 因为没有信用体系,因此这个时代的柜坊最讲究实力,大通柜坊在安仁坊的铺面颇为豪华,一座二层小楼,上下都是大通柜坊的地方。 这大通柜坊,不是只有一个存钱的业务,他们还干典当的买卖,同时也自己做生意,据说他们的商队跑遍大江南北,不管你想买什么,只要你足够有钱,便能够在这里买得到。 进了这家柜坊之后,林昭便直接找了掌柜,给他看了郑通给的那块黑色牌子之后,这位掌柜连忙欠身,恭敬道:“公…公子有何吩咐?” “我要见你们程老爷。” 程通,是郑通在明面上用的名字,也是大通柜坊最大的老板。 这个掌柜的点了点头,开口道:“公子稍等,小人这就去通报东家。” 他起身走在林昭前面,开口道:“请公子随小人到楼上歇息歇息。” 林昭也没有客气,跟着这个看起来五十来岁的掌柜,上了大通柜坊的二楼,进了一处雅间歇息。 雅间里百无聊赖,林昭在里面等的无聊,便在软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当他意识慢慢清醒的时候,就听到了一个想对熟悉的声音。 这个声音中还带着笑意:“小子莫要睡了,寻我们做什么?” 林昭揉了揉眼睛,这才看到这间雅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郑通,另外两个则是有些陌生, 不过三个人都在笑呵呵的看着林昭。 林三郎飞快的打量了一眼另外两个人,模样都还不错,但是额头上都有一块刺青,很是煞风景。 如果没有错的话,这两个应该就是自己的三舅和五舅了…… 林昭有些手足无措的站了起来,从背后解下那个蓝布包袱,说话都有些支吾了。 “那个……我娘…” “给你们每人做了件冬衣,让我送过来……” 第三百零一章 三个舅舅 这三个人,是老相国郑温剩下三个儿子,老二郑通,老三郑尧,老五郑茂。 郑家的老大与老四,还有一个老六,都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 当然了,朝廷并没有处死他们,不过在流放的路上以及到了流放地之后,肯定是要吃些苦头的,到了地方之后为了防止逃跑,还要在额头上刺字。 郑通运气好一些,到了岭南之后还没有来得及被刺字,便逃了出来,而郑尧与郑茂两个人,便没有那么幸运,他们被郑通想法子救出来之后,额头上已经被刺了一个囚字。 这是一辈子也洗不脱的记号。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残存的郑家人聚拢在一起之后,凡事都由郑通出面处理,郑尧与郑茂两个人则是因为头上的刺青,隐藏在幕后,默默做事。 看到这个蓝布包袱之后,兄弟三个人都有些沉默了,良久之后,还是郑通伸手接过这个包袱,打开之后看到里面叠放着三件冬衣,款式大小各不相同。 郑通从中取出一件,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现大小正合适,这个已经四十好几岁的中年人,看着这叫衣裳,不由鼻子有些酸。 上一次他们兄妹见面只是匆匆一别,林二娘便记住了他大致的身材,做出的衣裳正好合身。 另外两个人,也各自从包袱里拿了一件衣裳,老三郑尧的那件大差不差,虽然衣裳有些小了,但是勉强可以穿上,只是老五郑茂,这些年身子福了许多,把衣服在身上比了比,现相差太多,这个有些微胖的中年人,不由神色黯然。 林昭咳嗽了一声,对着这个微胖的舅舅开口道:“那个……要是穿不上,我拿回去让母亲改一改。” 郑茂抬起头,看了一眼林昭,神情依旧有些低落,他指着这件衣裳,自嘲一笑:“这是我二十年前的身材,五妹她这些年都没有见过我,只能按着从前的样子去做,殊不知,我这个兄长已经吃胖了许多。” 他颇为珍惜的把这件衣裳叠好放在一边,然后才扭头看向林昭,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小子,我是你五舅,郑茂。” “早就听二兄提起过你,说你十五岁就中了进士,很是了不起,不过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今日还是咱们舅甥第一次见面。” 有些胖胖的郑茂咧嘴笑了笑,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最终摸出了一小块印章,递在林昭手里,开口道:“我不常在长安,这块印你拿着,要找我的时候便找张纸盖上,送到大通柜坊里来,我便来寻你。” 郑茂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很明显,碰到什么事了,就找他来平事。 郑茂身上倒没有郑通那种儒雅的气息,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沉声道:“今日来得急,没有带什么好东西,来日五舅再给你准备一些好玩意儿。” 一旁的郑尧中等身材,留着两撇山羊胡子,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某个小镇的教书先生,他野打量了林昭几眼,感慨道:“一转眼,五娘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他对着林昭温和一笑:“我是你三舅郑尧,身上没有带什么东西,便不给你见面礼了,以后再补给你。” 说着,他看向林昭,轻声问道:“你母亲好么?” 林昭点了点头:“现在挺好的。” “也就是说之前不好。” 郑尧扭头看向郑通,叹道:“二兄,五娘仍然认我们这几个兄长,而我们几个,这些年却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当年站稳脚跟之后,就应该把五娘接出越州。” 郑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搬了把椅子,坐在了林昭面前,面色平静:“三郎何时去詹事府报道?” 听他这么一说,很明显,林昭身上这个詹事司直的差事,他也早已经知道了。 林昭坐直了身子,看了自己这三个舅舅一眼,咳嗽了一声之后说道:“东宫官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准备过了上元节之后,再去詹事府报道。” “好好做官。” 郑通微笑道:“十五岁的詹事司直,便是父亲尚在的时候,整个荥阳郑氏也没有谁能做到,再加上那个做大宗师的林元达,三郎将来前途无量。” 林昭眨了眨眼睛,提醒道:“二舅,今天是大年初一,我已经十六岁了。” 郑通微笑道:“十六岁的詹事司直,同样世所罕见。” 他顿了顿之后,看向林昭问道:“你母亲……现在还在平康坊么?” 林昭点头道:“在家里准备今天晚上的扁食。” 郑大老板微笑道:“那你回去告诉她,今天夜里,我们去看一看她。” 说完这句话,郑通有些犹豫,继续说道:“如果她不愿意见我们,你就让人给大通柜坊送一封信。”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三个有些陌生的舅舅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等林昭离开这间雅间之后,三个中年人各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看向手边的冬衣,面色复杂。 还是郑通第一个开口,他看向了郑茂,开口问道:“老五,康东平还在跟你买粮食么?” 郑茂点了点头,回答道:“今年已经是第五年了,从前是送到朔方,今年康东平去了范阳,粮食便开始送到范阳。” 郑茂抬头看向郑通,问道:“二兄,你……” 郑大老板面色有些复杂,他抬头看向自己的两个兄弟,开口道:“我在想,康东平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郑茂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开口道:“二哥,总不能真的仰仗五娘的这个儿子,来给咱们家翻案。” “只要李家人做皇帝,这案子便很难翻。” 他声音低沉:“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等他死了之后,再来翻这个案子。” “这一点,我们自然都是一样的想法。” 郑通微微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在想康东平这个人,究竟能有多少胜算,还有就是……” 他看向两个弟弟,语气幽幽:“还有就是,这么些年,太极宫里的那个人当真看不见我们么……” “五娘的来历是很好查的,她跟着三郎一起进京,皇帝一查就可以查出究竟,我们几个,也未必就藏的天衣无缝。” “万一康东平那边事败,我们几个死便死了,可三郎与五娘……” 说到这里,郑通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们两个今天见了五娘之后,明天便离开长安城罢,今日三郎来过这里,你们要是还在长安城,或许会有一些危险。” 郑尧与郑茂两兄弟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扭头看向郑通,微微低头。 “自然听从兄长吩咐。” 第三百零二章 开始上班的林司直   今年的年初一,林昭过的还是很忙的。   给几个便宜舅舅送完东西之后,林昭便赶紧去东市买了些东西,提到了未来岳丈家里,在谢家吃了一顿中饭,林昭便拉着谢澹然一起,又再街上买了些礼物,提到平康坊去,给林简夫妇拜年。   因为林默林湛兄弟两个今年不在长安,林夫人多少有些闷闷不乐,见了林昭之后,她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些笑容。   从平康坊出来之后,已经差不多是傍晚时分,林昭先把谢澹然送回了家,然后便回到家中老老实实的等着。   一直到天色全黑的时候,郑通才带着两个兄弟来到了长兴坊,与林二娘见了一面。   这一次见面,林昭没有参与,他只是静静的守在门口,四个人在屋子里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左右,郑通才带着两个兄弟从房间里走出来,三个人每个人都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转身离开。   而林昭的母亲林二娘,从房间里走出来之后,只看到眼眶有些红,谁也不知道他们兄妹四个人在房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就这样,半个月时间眨眼过去。   这半个月时间里,林昭在长安城里到处走动,去了丹阳长公主府拜年,也去了周昌明家中给这位周先生拜年,甚至还约了几个太学的同学,一同游玩了一天。   值得一提的是,林昭去丹阳长公主府的时候,现齐大公子齐宣,并没有遭受齐大将军的毒打,只不过相比从前要规矩了许多,而在林昭上门的时候,那位齐大将军也没有再表现出过分的热情,面对林昭的时候,都是不咸不淡的表情。   十五天时间过去,长安城迎来了乾德十年的上元节。   上元节这天,林昭在家中跟母亲一起吃元宵,吃完元宵之后,林二娘便从里屋取出一件正七品的文官官服,帮林昭穿在了身上。   这官服是前些日子吏部派人送来的,是照着林昭的身材量身定做,穿在身上颇为合身。   按照大周的规矩,**品的官员着青,六品七品的官服则是绿色的,林昭这个时候刚到十六岁,正是少年时候,一身绿袍穿在身上显得颇为精神。   看到儿子穿上了这么一身以上,林二娘满眼都是笑意,轻声道:“你明日便要去詹事府报道了,你年纪小,又刚开始当官,记得待人客气一些,不要得罪了同事。”   林昭对着母亲笑呵呵的说道:“阿娘,我这个官,就是专门得罪同事的差事,想要不得罪人可难了。”   詹事司直,说白一点就是专门举报同事的官,虽然林昭并不准备在这个岗位上上纲上线,不过可以预见的是,詹事府的人恐怕都会对他敬而远之。   “詹事府的官,都是闹着玩的。”   林二娘一边帮林昭整理衣裳,一边开口道:“又不是让你去御史台做御史,干什么非要得罪人?你到了詹事府之后,每日正常点卯放班就是,与詹事府的詹事少詹事搞好关系,这些都是以后的朝廷大员。”   相对于出身世家的林二娘来说,林昭对于官制的了解,还是不够具体的,如林二娘所说,詹事府这个衙门里面的官员,大多都是闲散官,官职也的确是“闹着玩”的,这个衙门比较宝贵的是“人脉圈子”。   但凡是在詹事府“上班”的官员,等太子继位之后,就都能在朝堂上谋到一些自己的位置,比方山詹事府的詹事和少詹事两个人,哪怕在詹事府不怎么管事,等储君转正之后,这两个人最少也会坐到六部九卿的位置上去。   要是比较吃得开,一不小心做个宰相都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一层关系,詹事府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个人脉圈子,将来东宫转正之后,詹事府的这些人也会清一色的转正,到时候这些“詹事府一系”的人,就自然而然要在朝堂上互相照抚。   当然了,这种关系也就仅限于互相照顾了,距离结党还是要差上不少的。   听到林二娘这番话,林昭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头。   他心里很清楚,能够以新科进士的身份进入詹事府,坐到詹事司直的位置上,多半是皇帝安排的,但是皇帝为什么安排他到这个职位上,林昭至今还没有想明白。   总不能真的如齐宣所说,是要“重用”自己这个新科进士罢……   林二娘交待了一番之后,林昭朝穿着一身官服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第二天一早,林昭便早早的穿上官服,准备去詹事府报道了。   太子詹事府,本就设立在东宫之中,作为长安城里有名无实的几个衙门之一,可以算得上是清水衙门。   毕竟像詹事府这种东宫官,都属于“未来战士”,要等到天子驾崩之后,这些东宫官才能开始值钱,但是就目前来说,是少有人问津的。   林昭的态度很简单,准备在詹事府混个两三年,然后最好能到六部衙门里做官,反正走了一个东宫官的身份就行,没必要非要在东宫一系之中往上爬。   值得一提的是,今天是正月十六,也就是朝廷正式结束休沐的日子,今天长安城里各个衙门都要开始上班,圣人也要在太极宫举大朝会,因此林昭在上班的路上,随处可见匆匆赶路的官老爷们。   这些人大多都是骑马坐轿,偶有几个像林昭一起不行的,都是穿着绿色或者青色官服的小官小吏,目前还没有现一个绯色官服的朝堂大佬步行。   当然了,不管再如何厉害,除了如今的宰相,尚书仆射崔衍之外,其他人的交通工具都得在朱雀门门口停下,然后大家一起跟林昭一样,在皇城里步行。   其中有不少人,还会回头看一眼穿着官服的少年林昭,表情颇为好奇。   这些官员,大多数人是奔皇城里的各个衙门,而大佬们则是赶去了太极宫开会,只有林昭一个人,径直朝着皇城之中的东宫走去。   值得一提的是,东宫虽然在皇城里,但是不在皇宫里,就连太子殿下想要进宫一趟,也是要经过皇帝批准的。   在前往詹事府的路上,越走人数越少,等林昭到了詹事府门口,再回顾左右的时候,身边已经是空无一人,没有一个是与他同路的。   这个很好理解,詹事府的官员本来就不是很多,詹事与少詹事都去太极宫参与大朝会去了,剩下的或者在政事堂,或者就是干脆没来。   林昭正在詹事府牌匾下面感慨的时候,一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方才别人与我说三郎你来了我还不信。”   这个声音笑了笑,颇为爽朗。   “不曾想三郎还真来了。” 第三百零三章 快快说来   这个时候,詹事府的人除却五品以上的官,其他都没有来上班,而能在东宫里出现又认得林昭的人,只剩下这位世子殿下李煦了。   李煦作为铁杆的太子党,基本上是一有空闲便会往东宫跑,对东宫摸得比宋王府都要熟悉一些,正因为如此,长安城上下都在说,以后宋王府一系很可能能从天家手中,拿到一顶世袭罔替的帽子。   林昭抬头看了看詹事府,又扭头看了看李煦,有些无奈的说道:“殿下,今日已经过了元宵,各衙门不是都开始点卯做事了么,怎么詹事府连一个人也没有?”   “三郎你不知道詹事府的习惯。”   李煦拉着林昭的衣袖,一边把他拉向东宫,一边笑着说道:“这詹事府是个清闲的衙门,因为没有什么事做,因此便不急着上值,按照往年的习惯,最少得到十八号,詹事府的人才能到齐。”   “今日就只有詹事和少詹事几个人去太极宫上朝了,他们上朝之后估计也就直接回家,不会到衙门里来。”   林三郎大皱眉头:“怎么这样散漫,太子殿下便不管么?”   “懒得管了。”   李煦也有些无奈,开口道:“让他们来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做,干脆就不去管他们,不过詹事府也不会太过分,今日十六,明日应该就会有人来上值了。”   说到这里,李煦看着林昭,笑道:“怎么,林师没有与三郎说过詹事府的事么?”   林昭摇了摇头,然后对着李煦笑了笑:“这詹事府纪律散漫,说起来正是我这个詹事司直的差事,回头我就去写一篇奏书,向太子詹事告他们一状。”   这句话自然是开玩笑的,詹事府这么些年散漫惯了,要是真像个愣头青似的,上来就把整个衙门上下都告了一遍,不要说得罪同事,就连那位太子詹事,恐怕也要在暗中骂上一句事逼。   李煦还是很了解林昭的,知道他干不出这种事情,便微笑道:“詹事府正愁没有人来整肃纪律,三郎你写一封奏书,直接递到太子殿下手里,到时候整个詹事府上下必然为之一清。”   “殿下少要害我。”   林司直连连摇头:“送到太子詹事手里,只是詹事府自己的事情,要是送到殿下手里,可就是得罪上官了。”   “一群老朽腐儒,得罪了便得罪了。”   这些年,东宫一直没有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权力,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也十分有限,就是因为詹事府缺乏人才。   通常来说,太子詹事少詹事或者其他东宫官的差事,一般在詹事府做个两三年,就会外调出去到朝廷各个衙门里去,詹事府的官员品级不低,外调出去的官员地位自然不会低,这样只要几轮下来,东宫官便会遍布朝廷,太子殿下的影响力自然水涨船高。   可是,因为大周皇族向来有父子相疑,乃至于父子相残的“传统”,因此当今圣人对东宫颇为防备,这些年派来詹事府的人不是老头就是酸儒,尽是一些无能之辈,因此李煦对整个詹事府极为看不上眼。   细算起来,太子作为储君已经二十年有余,这二十年来真正东宫出身的,最有影响力的就是如今的大宗师林元达了。   说完这里,李煦看向林昭,微微一笑。   “我带你去东宫坐一坐,一会儿殿下就该从太极宫回来了。”   既然到了东宫,总不能再对太子避而不见,林昭点了点头,跟着李煦一起进了东宫的一处偏殿里,大概在偏殿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前往太极宫接见群臣的太子殿下,这才赶回了东宫。   太子进来了之后,世子李煦起身,对着太子微微躬身拱手:“皇兄。”   而林昭虽然与太子一系的人接触很多,但是与这位太子殿下只见过一两次,见到太子之后,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跪在地上。   “臣詹事司直林昭,参见殿下。”   过了新年,太子殿下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他不止头上有了零星几根白,眼角甚至有了一点皱纹,看到林昭之后,太子殿下脸上立刻挤出一个笑容,亲自伸手把林昭扶了起来:“没有外人,用不着行大礼。”   林昭顺势站了起来,太子殿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笑着说道:“坐下来说话。”   “三郎来的刚好,孤正有些事情,要跟三郎商议。”   林昭心中有些狐疑,不知道这位天下的储君有什么事情能与自己商量,闻言微微欠身道:“臣现在乃是詹事府属官,殿下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   理论上来说,林昭现在就是东宫的人了,以后哪怕他不在詹事府任事,出去到了别的衙门,身上东宫官的标签也很难洗掉。   林元达当年就是做了两年东宫讲习,此后二十年时间,身上太子党的标签依旧鲜亮。   “不是东宫的事情,自然要跟三郎商量的。”   太子殿下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然后瞥了一眼林昭,缓缓说道:“孤……手底下有几个闲散的读书人,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想让三郎帮着安排……”   “进编撰司做编撰。”   他看向林昭,笑道:“三郎放心,都是一些饱学之人,断不会误了编撰司的差事。”   林昭虽然现在有了一个詹事司直的职事,但是另外一个编撰司的差事,不知道是朝廷忘了还是户部忘了,并没有给他去掉,也就是说他现在是詹事司直兼编撰司总编。   而编撰司,因为是新设的职司,职位设置的不太精细,目前只有他一个主官是官员,他手下的那些编撰,都是吏员。   编撰司有二十个吏员的名额,但是实际上编撰的数量,已经远远过二十个人,出名额的部分,是由编撰司自行放工资。   也就是说,除了那已经报上去的二十个吏员名额之外,其他额外的编撰,林昭是可以随意任命的!   林昭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殿下,这种事情急不得,一股脑塞进去好几个人,容易引起外人注意,依下官的意思,可以先弄两个人进编撰司,其他人再慢慢填补进去。”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再有就是,编撰司的编撰,年纪不宜太大,最好是在三十岁以下。”   太子殿下爽快点头,笑道:“明天孤就把人给你。”   林三郎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问道:“殿下您……对编撰司有想法?”   太子殿下脸上的笑容收敛,微微叹了口气:“不得不有想法。”   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先前吐蕃使臣一案,我东宫险些陷入危局,但是只三郎你一篇文章,东宫面前的困局便烟消云散了。”   “了不起啊。”   太子殿下感慨道:“这编撰司,太厉害了。”   如太子殿下所说,编撰司这个新生的职司,或者说那个叫做长安风的小册子,如今在长安城里,已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因此,即便是太子殿下,也想要在其中安插人手。   林三郎咳嗽了一声,开口道:“殿下,我这个编撰司总编的差事,估计兼不了太长时间,不过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东宫在我之后,能够一定程度上左右编撰司。”   听到这句话,太子殿下微微色变,他立刻扭头看向林昭。   “三郎你……快快说来。” 第三百零四章 国之储君 虽然长安风的确是林昭弄出来的,甚至编撰司这个职司也是因为他才诞生,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一直把持这个位置。 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位置……品级太低了。 编撰司的总编撰是从八品,按照大周朝廷的规矩,即便是身上有兼差,一般不能相差两品,林昭现在身上的詹事司直是正七品上,只要再升个一级他就是六品官,编撰司的差事自然而然就要放下了。 更重要的是,宫里早早的插手进了编撰司,从以前宫里负责审核,到现在司宫台直接派太监进驻,林昭这个总编其实能够决定的并不多。 他以前还能决定送进宫里审核的稿子内容,但是司宫台的两个太监进驻之后,即便是送进宫里审核的稿子,也要与这两个太监先看一看。 因此,这个位置现在已经食之无味,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样这位大周未来的皇帝陛下,说不定能记林昭一点好。 想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位脸色有些苍白的太子殿下,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殿下,编撰司这个职司,虽然隶属国子监,但是国子监向来是不管的,因为建司时间太短,编撰司的官职,目前就只有一个从八品主编的位置。”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目前,司宫台已经插手进了编撰司,来日我卸任之后,这个总编的位置即便不是司宫台的人,恐怕也要宫里任命,以殿下您的身份,自然是不好与宫里争抢的。” “因此,咱们要另辟蹊径。” 太子殿下微微皱眉,轻声道:“三郎是说,在编撰司设副职?” “不错。” 林昭轻声道:“可以想办法让吏部在编撰司设立两个副职,品级可以设在正九品或者从九品,只要是个官就行,再规定送审的稿子由一个编撰司的总编和两个副职共同拟订,这样一来,编撰司所剩不多的权力,就可以分一部分到东宫来。” “最少……殿下也可以先知先觉。” 太子殿下目光闪动,片刻之后,对着林昭笑了笑:“不愧是去年的探花郎,心思敏捷啊。” 他轻声说道:“这件事就按三郎你说得去办,孤想法子让吏部在编撰司设立副职,至于如何这个副职的人选……” 林三郎微笑道:“到时候自然由我这个总编,像吏部举荐副手。” 太子殿下从袖子里取出一方锦帕,掩着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然后勉强对着林昭笑了笑:“就按三郎说得去办,事成之后,孤一定好生答谢三郎。” 林昭小心翼翼的点头道:“下官隶属东宫,自当为殿下出谋划策,不敢居功…” 太子殿下很明显身体有些不舒服,又咳了两声之后,便跟林昭打了声招呼,被两个宫女扶到后殿歇息去了,等太子殿下走远,林昭才对着一旁的李煦问道:“世子,太子殿下的身子……” 李煦对着林昭笑了笑:“就是有些咳嗽,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林昭这才放下心来,与李煦闲聊了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 李煦本来想要拉着林昭一起吃饭,见林昭执意不肯,他也没有强求,便对着林昭微笑道:“既如此,我也不留三郎了,三郎见到林师,代我问一声好。” 林昭连忙答应,转身离开了东宫。 等林昭走远之后,李煦犹豫了一下,也起身来到了东宫的后殿,在太子的书房里寻到了正在翻看文书的太子殿下,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皇兄…可好些了?” “无碍。” 太子殿下放下手中的文书,对着李煦笑了笑:“用了药过两天便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对着李煦问道:“老八,你觉得这林三郎如何?” 李煦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轻声道:“三年前小弟在越州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觉得这人是个人才,如今更是如此,现在他的身份与三年前简直天差地别,说话做事更是沉稳了许多,是个可用之才。” “来日皇兄嗣位…这人可以做新朝的干臣。” 太子殿下微微皱眉,挥手屏退了身边的宫人,等下人们都离开之后,他才低头咳嗽了两声,开口道:“不要乱说话,这东宫里不知道多少父皇的耳目,父皇尚在,哪里有什么新朝?” 李煦自知失言,点头道:“臣弟鲁莽了。” 太子殿下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从桌子上取下一张皱巴巴的纸张,递在了李煦手里,语气幽幽:“老八你看一看。” 李煦接过这张纸,简单看了一眼之后,才现是一张药方,他有些不解的抬头看向太子,问道:“皇兄,这是……” “这两天我咳嗽,便让太医院的人过来给号了脉,开了方子。” 李煦虽然不是大夫,但是这个时代只要读书,就多少知道一些药理,他微微皱眉:“皇兄,这张似乎不是治咳嗽的……” 太子起身站了起来,走到了李煦身边,声音有些低沉:“以前不是我的方子。” 李煦抬头看了看太子的脸色,立刻明白了这是谁的药方,他脸色微变,低声道:“皇兄是让我查一查这方子的功效?” “不用,我已经问过了。” 太子殿下面色有些凝重,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据这个太医所说,父皇的身子……似乎大不如前了。” 李煦神情复杂,低声道:“年关的时候我还见了圣人,那时候他,看起来身体很是康健……” 因为今上的几位兄弟都住在长安城里,因此过年的时候,圣人曾经在宫里摆了一场家宴,天家的亲眷们全都到齐,李煦自然也见到了深居简出的皇帝陛下。 太子面色平静,开口道:“我在想,这张方子究竟是真的,还是被太极宫故意传出来的。” 李煦点了点头,沉声道:“无论什么情况,咱们都不能有任何异动,且静静的等着就是。” “我很担心。” 太子殿下面带忧虑之色,他对着李煦,低声道:“这个时候,父皇绝不能出什么问题,吐蕃使臣之死没有处理干净,他要是出事,一旦打起来,大周立刻就要大乱。” “北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康东平,以及边疆之外的异族…” 说到这里,太子脸上忧色更重:“这些事情,只有父皇能够处理……” 听到他这句话,一旁的李煦也有些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些年天子的防备,东宫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太少了。 那些节度使,他一个也接触不到,更不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解决边疆冲突。 尽管这位太子殿下做梦都想当皇帝,但是当他看到这张太极宫药方的时候,一时之间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第三百零五章 长安好舍友   因为詹事府没有正式开始上班,林昭上午去了一趟东宫之后,回家吃了顿饭,下午的时候便去了一趟国子监。   毕竟他现在身上还有一个兼职,主职没工作,还是要到编撰司来看一看的。   因为长安风问世之后,在长安的份量越来越重,连带着编撰司这个不起眼的小职司在国子监的地位也被抬升了不少,国子祭酒林元达亲自给编撰司批了一处班房,每日编撰司数十个编撰,就在这处班房里上班,审核各方面送过来的情报。   不过这些编撰与后世的记者又不太一样,他们不怎么出去走动,也不会出去采访,只是坐在班房里审核信息。   而搜集新闻素材的工作,则另有一批人去做。   说白了,还是这个世界的读书人太过金贵,他们不怎么愿意去“不耻下问”,也懒得出去走动。   到了编撰司之后,林昭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编撰手里接过下一期的长安风稿子,简单看了一遍之后,又看了看坐在班房正中央的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开口问道:“司宫台的公公看过了么?”   “看过了。”   这个中年编撰开口道:“只等林总编点头,便可以送宫里审核,准备印了。”   林昭点了点头,看向长安风中间的诗词部分,认真看了一遍之后,微微皱眉:“最近两期的诗文,质量大不如前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个在编撰司颇有话语权的中年人,淡淡的说道:“你们收钱了?”   长安风这个刊物如今在长安风行,曝光度恐怕仅次于东华门唱名,那些新到长安的文人才子们,只要有上好的诗作,只要能够刊载在长安风上,经常可以一炮而红,成为长安城里的红人。   在这种有巨大利益交换的情况下,编撰司这个编辑部,收受一些人的钱财,是非常正常而事情。   这个中年人听到这话之后,神色微微有些慌乱,开口道:“林总编,属下们可不敢乱来……”   林昭面色平静,淡淡的看了这些人一眼,开口道:“你们在编撰司任事,有人给你们送钱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一两年时间也有不少人给我送过,我不在御史台任事,再加上身上还有一个詹事府的差事,很多事我不想插手,但是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们。”   小林探花面无表情,缓缓说道:“诗文,故事这两块,你们收了钱,我捏着鼻子只当是没有看到,但是时事新闻这一块,要是有人赶瞎编乱造,或者是收钱乱写……”   林昭看了一眼那两个司宫台的宦官,冷声道:“到时候家破人亡,也是你们咎由自取。”   编撰司的队伍,其实是不怎么纯洁的,毕竟当初刚组建的时候,是林昭在长安城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里,随便拉了一支队伍出来,后来编撰司正是建司之后,才正儿八经的招了些人。   如今编撰司的这几十个编撰里,恐怕各方势力的人都有一些,可以说是鱼龙混杂。   这个中年人被林昭警告了一句之后,立刻连连点头:“总编放心,属下们省得厉害的……”   林昭把这份初稿扔回了这人手里,开口道:“诗文一块,再改一改,明天再给我看。”   林总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过两天我要安排两个人进来,到时候你们帮忙带一带。”   这个少年人伸手拍了拍眼前中年人的肩膀,眯着眼睛笑了笑:“据说吏部那边要在编撰司设立副职,是个有品级有待遇的差事,好好干,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这个中年人是编撰司建司之后就在的,后来林昭经常不在编撰司,也是他在编撰司里上下操忙,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中年人激动的身子微微颤抖,开口道:“多谢……林总编提携!”   “属下一定尽心尽力,替总编打理好编撰司!”   看到这人一脸打鸡血的模样,林昭满意的点了点头,负手离开。   不得不说,画大饼这个操作,最起码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好用的。   可能是因为大家相对来说还比较纯朴罢。   毕竟现在的人心……很古嘛。   林昭交代了几句事情之后,便负手转身离开。   对于编撰司,他心里已经想好怎么处理了。   目前这个职司,如今已经不是林昭一个人能够掌控的了,甚至林元达也不能够完全把控,因此林昭准备这一次送东宫一个人情之后,尽快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手。   毕竟这个人情很大,也算值了。   离开了编撰司之后,林昭又去了一趟太学,找到了正在太学学舍里睡大觉的小黑胖子周德。   如今林昭与齐宣两个人,都已经从国子监毕业,周公子一个人在国子监很是无趣,平日里不是在学舍里睡觉,便是去平康坊三曲潇洒。   见到了林昭之后,周胖子颇为欣喜,一把拉住林昭的衣袖,笑道:“我还以为老三你做了官,便不认故友了,从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这里憋闷的要死,快要活不成了!”   林昭看了他一眼,笑呵呵的说道:“周中放心,在周尚书没有致仕还乡之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认你这个故友。”   周胖子对着林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凭你这句话,明日我就让老爹把你的差事给夺了,亏我在他面前跪着求了三天,给你求了个正七品的差事!”   林三郎还了周德一个大大的白眼。   “莫要吹牛了,我这个差事跟你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他拉着周德的衣袖,催促道:“好了,不要在这里墨迹,今日詹事府没有差事,我们兄弟在一起聚一聚。”   “咱们一起去永兴坊寻齐兄喝酒去。”   林三郎拍了拍胸脯:“今日我请客。”   周胖子满脸怀疑的看了看林昭:“往日都是我们订好了地方你才肯来,怎么当了官之后,转性了?”   小林探花眯着眼睛笑道:“今天第一天上值嘛,自然要出去庆祝庆祝。”   “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笑眯眯的说道:“齐大将军已经回京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齐兄门都没有出过,我怀疑他被齐大将军打断了腿……”   林昭看向周德:“周兄不想去看一看?”   “去,孙子才不去!”   周胖子哈哈大笑:“咱们一起去看望圣人的外甥去!” 第三百零六章 代行王事   太极宫寝殿。   此时时辰是四更天,翻了半宿奏书的圣人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左右,因为皇帝已经入睡,此时寝殿之中没有一丝动静,只有几个小太监站在寝殿门口,随时等候圣人召唤。   当今皇帝年轻的时候,是个烈汉子,好喝酒吃肉,好射猎,好美人,从前太极宫里,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有妃嫔侍寑,只不过近些年来圣人的身子渐渐虚弱,已经有好几年不曾有妃嫔被临幸。   几个司宫台的太监规规矩矩的站在寝殿门口守着,有的实在受不了了,便小心翼翼的打上一个哈欠,不敢出丝毫响动。   突然,寝殿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一声“来人”,守在寝殿门口的几个小太监对视了一眼,其中三个人跌跌撞撞的冲了进去,另外一个人则是去知会大太监卫忠了。   卫忠居住的地方,距离太极宫不远,很快这位大太监便匆忙赶到,整理了一番衣冠之后,也慌慌张张走进了圣人的寝殿,直接跪在地上,声音惶恐:“奴婢来迟,请陛下责罚。”   此时,皇帝陛下穿着一身里衣,正呆呆地坐在自己的龙榻边上,一言不,直到卫忠进来之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才有了一丝神采:“卫忠留下,你们其他人都……退下罢。”   “朕……无碍。”   其他宫人连忙连滚带爬的起身,躬着身子退出了寝殿,等到所有人都走出去之后,卫忠才从地上抬起头,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圣人无言以对,声音有些沙哑:“你起来罢,用不着跪着。”   卫忠仍旧跪在地上,抬头看了脸色苍白的皇帝陛下,声音惶恐:“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朕……”   圣人嘴唇动了动,最终缓缓说道:“朕噩梦了。”   这位执掌朝政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抬起头看着眼前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卫忠,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些恐惧:“朕……梦到郑师了,他要把朕带走。”   时至今日,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当初的宰相郑温,乃是曾经的四皇子,也就是如今大周皇帝陛下的老师。   而且是授业之师。   卫忠是在王府之中就跟着皇帝,自然知道这段故事,他低声道:“陛下,一个噩梦而已,您乃是九五至尊,真龙之体,莫说人死如灯灭,就算郑相真的死后有灵,也靠近不了您……”   圣人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的双手微微颤了颤,声音沙哑:“朕这几年,身子愈差了。”   曾经的皇帝陛下,也是能够单手开弓的武人,做了皇帝之后仍然保持着刚正不阿的性子,执政初期以很大的决心革除了先帝朝许多积弊,慢慢造就了中兴的局面。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位原先很是阳刚的皇帝陛下,慢慢的变得阴郁起来。   有可能……是在二十年前郑温死了之后,这种转变就慢慢开始了。   卫忠跪在地上,低声道:“陛下,老奴明日就去请一些方外之人到宫里来,给太极宫驱一驱邪。”   平日里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老皇帝,此时竟然像一个孩童一样手足无措,他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有些复杂:“卫忠,你说……朕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卫太监毫不犹豫的低下了头,沉声道:“回陛下,圣人。”   是啊,圣人永远是不会错的。   老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冷,他伸手道:“卫忠,给朕……拿个毯子过来。”   卫忠连忙站了起来,从一旁拿来一张毯子,帮着皇帝披在身上,这位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太监,此时也面带忧色,低声道:“陛下,玩具熊宣太医过来…”   “不用。”   皇帝陛下面无表情:“太医院的人过来,用不了一天,整个长安城便都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有些疲惫的半躺在龙榻上,呢喃道:“卫忠啊。”   卫太监连忙凑到了皇帝身边,听着他小声说话,   “郑师刚走的那几年,朕心里非但没有悲伤,反而颇为高兴,觉得再也没有人能让朕束手束脚。”   “一直到前些年,朕都没有后悔过。”   说到这里,已经两鬓斑白的皇帝陛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朕……老了。”   “近两年,朕常想起此事…”   白斑斑的圣人神色有些凄惶,他低声道:“朕……此生最对不住的,大概就是郑师了……”   身为九五之尊,皇帝自然是没有什么朋友的,也没有人能听他说什么心事,卫忠跟了他几十年,也只有卫忠在这个时候,能充当他的半个朋友,听一听他的心里话。   老太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欠身:“陛下,先下手为强,当年那个情况,没有人知道郑相到底是个什么念头,您……”   “是没有什么错的。”   “郑家除郑相一人之外,大多免死,这已是陛下的恩泽……”   不知道是心理问题,还是初春的天气真的十分寒冷,老皇帝紧紧的裹着身上的毯子,脸色苍白:“可如今,郑师来寻朕了……”   他声音沙哑:“方才在梦里,他问朕,他因何而死。”   “朕无言以答…”   圣人声音沙哑:“当年你把郑府翻了个底朝天,也不曾找出郑师与那个孩子勾联的证据。”   听到这里,卫忠苦笑了一声,低着头没有说话了。   老皇帝头散乱,坐在自己的床榻边上,看起来与寻常老者无异,甚至于还要更凄凉一些。   “卫忠啊……”   他低声呼唤。   卫太监走到圣人身边,跪了下来,声音恭谨:“陛下吩咐。”   “传朕的旨意给政事堂,就说朕病了,暂时没有法子打理国事。”   他抬头看了看卫忠,身上的毯子裹得更紧了。   “让政事堂代行王事,同时……”   说到这里,圣人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同时拟制,让太子进入政事堂观政,监理政务……”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见过不知道多少大风大浪的卫忠,脸色也为之一变,他抬头看了看正紧紧裹着被子的圣人,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恭敬低头:“奴婢……这就去办。”   这位大太监起身,刚准备退出寝殿,没走出几步之后,他突然咬了咬牙,回头对着圣人拱手,低声道:“陛下,若人死之后有灵,来日……奴婢一定继续跟在陛下身边,任何人也伤不了陛下您……”   说完这句话,卫忠眼眶也有些微红,他低着头,一步一步的退出了寝殿。   此时,这位在宫里叱咤风云几十年的大太监,迈步走在宫里,颇有些凄凉的味道。 第三百零七章 宣旨   乾德十年伊始,就在朝廷各职司衙门准备开始一年工作的时候,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突然来到了政事堂。   这位大太监一身紫衣,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作为政事堂魁的尚书仆射崔衍,慢慢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卫忠笑了笑:“卫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卫忠走到崔衍身边,对着这个老头微微低头行礼:“见过崔相。”   同时,他环顾了一眼政事堂里的诸位宰相,缓缓低头:“见过诸位相公。”   崔衍与一众宰相,都纷纷向这位司宫台魁还礼。   叙了礼仪之后,崔相看了看卫忠,问道:“卫公公此来……有事?”   卫太监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了一众宰辅,开口道:“奉圣喻。”   诸位宰相闻言,就要跪下来接旨,卫忠摇头道:“诸位相公不必跪,稍后你们都要去太极宫面圣。”   他顿了顿之后,缓缓说道:“朕…年事已高,近来觉得身心俱疲,不堪政务,着政事堂诸相署理朝政,代行王事,太子入政事堂观政,监察国事。”   此话一出,政事堂包括崔衍在内,所有人都脸色大变,尚书仆射崔衍惊的上前一步,捉住了卫忠的衣袖,失声道:“卫公公,昨日老夫还进宫见了圣人,圣人精神颇佳,怎么今日就……”   一众宰相都是经常面圣之人,闻言也都纷纷开口:“就是,昨日还好好的。”   “这种事情,咱家哪里敢开玩笑?”   卫太监沉声道:“几位宰相准备准备,便进宫面圣去罢,圣人会亲自向诸位说明,稍后还要政事堂拟制,这件事才能办下来。”   宰相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整理衣裳,准备进宫面圣。   而崔衍则是把卫忠拉到了一边,皱眉问道:“卫公公,圣人……到底怎么了?”   卫太监看了看崔衍,微微叹息:“大约是……”   “被惊着了。”   很快,政事堂的宰相们便一同进太极宫面圣去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这些宰相们才从太极宫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凝重。   不过皇帝交代下来的事情还是要办的,这些人回到了政事堂之后,便开始着手拟制,随后司宫台带着圣人的玉玺,盖在了这张制书上面。   随着大印落下,从此刻开始,政事堂便开始代行王事了。   收好了玉玺之后,卫忠看了一眼几位宰相,开口道:“诸位相公操忙,咱家还要去一趟东宫宣旨,让太子殿下进政事堂观政。”   “圣人说了,还请相公们好好调教太子殿下才是。”   崔衍面色复杂,点头道:“公公放心,我等自然尽心竭力。”   另外几位宰相也都纷纷点头。   “一定不负圣人托付。”   于是乎,卫大太监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迈动步伐离开了政事堂。   等卫忠离开之后,几个宰相把崔衍围在了一起,连连叹息:“崔相,圣人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回想起方才太极宫里,那个脸色苍白的皇帝陛下,几位宰相扼腕叹息。   崔相公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事已至此,诸位便不要再问了,好好办好自己的差事就是,等太子殿下来了,还要劳烦诸位费心。”   “只当是……为了大周的社稷。”   宰相们对视了一眼,对着崔衍拱手道:“敢不从命。”   ………………   因为东宫也在皇城之中,卫忠走了没有多久,便到了东宫门口,他是皇宫的大管家,皇城里的人自然都认得他,就连太子殿下听到通报之后,也亲自出来相迎,对着卫忠挤出了一个笑脸。   “卫公公怎么亲自来了?”   之所以政事堂与东宫都有此一问,是因为卫忠已经许多年不怎么出来走动了,平日里就算有宣旨的这种差事,也是司宫台的其他人来做。   卫太监毫不犹豫,跪伏在太子面前,语气恭敬:“老奴见过殿下。”   “陛下有旨意。”   太子殿下连忙把卫忠扶了起来,然后自己跪在了卫忠面前,叩道:“儿臣恭迎圣旨。”   卫忠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太子,缓缓展开手中的圣旨,声音低沉。   “制曰。”   ……   “着太子入政事堂观政,监察国事,不使政事废驰,不使国家无人……”   一道圣旨念完之后,跪在地上的太子殿下,身子已经微微颤抖,他两只手接过圣旨,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卫太监,说话还带着颤音。   “卫公公,父皇他……”   “到底怎么了?”   卫忠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具体的事情,实在是不方便与殿下说明,殿下今日可以进宫看一看圣人,明日便去政事堂观政罢。”   太子殿下眼眶红,起身擦了擦眼泪之后,立刻对身边的宫人低喝道:“备辇,备辇。孤现在就进宫去!”   很快,太子的辇驾被太了过来,太子殿下慌慌张张的爬上了辇驾,催促着抬着辇驾的几个宦官,朝着太极宫赶去。   而卫太监则是目送着太子殿下的辇驾远去,久久没有说话。   过了好长一会儿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微微叹了口气,对着身边的人低声道:“事情了了,回司宫台罢。”   几个司宫台的宦官立刻点头,开口道:“奴婢遵命。”   就在卫忠一行人要离开东宫的时候,突然一个身穿绿袍的年轻人,从詹事府里跑了出来,年轻人一路跑到了卫忠等人的面前,长喘了两口气之后,又咽了口口水。   “卫……卫公公。”   几个司宫台的太监见有陌生人靠近,二话不说把这人拦住,而卫太监皱了皱眉头之后,缓缓开口:“放开他罢,我与他认识。”   林昭与卫忠,的确算是很熟了。   林昭在长安城这一两年时间里,这位深居简出的大太监,他足足见了三次以上,而且每一次见面时间都不短。   林昭这才能突破重围,站到卫忠面前,他伸手挠了挠头,开口问道:“卫公公,生什么事了?”   卫忠淡淡的看了一眼林昭身上的绿色袍子,面无表情:“与你没有干系。”   林昭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绿色官服,知道卫忠是说自己品级太低了,不管生什么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他尴尬一笑,继续问道:“我问都问了,您就随口跟我说说……”   卫太监脸上依旧看不见什么表情,径自迈动步伐离开,他的声音嘶哑,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   “圣人龙体微恙……着……”   “着太子进政事堂观政,监察国事。”   说完这句话,卫太监扬长而去。 第三百零八章 另一种可能   卫忠虽然与林昭见过几面,但是两个人之间的交情谈不上很深,只不过政事堂代行王事以及太子监察政务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朝廷也不可能去瞒,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布告天下。   因此,卫太监才随口与林昭说了这么一句。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立刻回了詹事府,与上官告假之后,一路奔到了国子监。   此时还是上午,作为国子祭酒的林简,还在国子监里处理一些日常事务,听到林昭求见之后,他放下了手中正在书写文章的毛笔,沉声道:“请进来。”   很快书房的房门被林昭推开,一身绿袍的小林探花,站在林简面前,连着喘了好几口粗气,元达公微微皱眉,从自己的桌子上拿来一个茶杯,倒满茶水之后递给了林昭。   “什么事情,这样风风火火的?”   看林昭这模样,很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自林简认识自己这个侄子开始,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着急。   林昭喝了口茶之后,气息才平稳了一些,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然后小心翼翼的关上了房门,回头看了看林简,低声道:“七叔,我刚才在詹事府,看到宫里的卫太监,来给太子宣旨,太子接旨之后,便匆匆忙忙进宫去了。”   林昭低声道。   “侄儿与卫太监见过几面,便大着胆子上去问了他一句,他说……”   林三郎声音低沉:“他说圣人龙体染恙,已经着政事堂理政,太子监察国事……”   这里的监察国事与监国是大不一样的,如果圣人是让太子监国,就是太子代为行使君权,开始摄政,而监察国事则不一样,按照这道圣旨的意思,是让政事堂的诸位宰相理政,太子殿下在政事堂观政,起到一个“监督人”的责任。   即便是向来云淡风轻的林元达,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微微色变,他皱着眉头看向林昭,低声道:“年关之时,圣人还精神矍铄,前两天开年大朝会的时候,圣人也未见有什么异样,如何就能直接撇下国事不管,三郎你消息属实否?”   林昭苦笑了一声。   “七叔,卫忠应该不至于骗我这个小辈,而且太子殿下的确是接了圣旨之后,匆匆进宫去了。”   说到这里,林三郎咽了口口水,开口道:“如果按七叔所说,圣人身体无恙的话,那今日之事,多半是圣人想要锻炼锻炼东宫,或者是试探一番朝臣与东宫的态度。”   “再或者就是……”   林昭看了看元达公,轻声道:“圣人的身子,突然出了什么问题……”   元达公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沉声道:“即便这件事是真的,也是政事堂相公们的事情,与咱们叔侄没有干系,咱们各安其职就是。”   “与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干系。”   林昭看了一眼林简,轻声道:“但是与七叔你,干系却十分重大,这个时候七叔要尽快见一面太子殿下,与他确认清楚情况,如果情况属实,东宫就要开始有所防范了。”   元达公大皱眉头:“圣人尚在,需要防范什么?”   林昭低声道:“七叔,圣人不止太子这么一个儿子,宫里还有一个康贵妃,康贵妃膝下还有一个六皇子,太子监理政务的消息一旦传出去,这些康家人恐怕就要开始有所异动了。”   “甚至于范阳的那位康大将军,会直接有所动作。”   林三郎低声道:“这个时候,要保持朝局的绝对平稳,东宫一来要协助政事堂稳定长安局面,二来要有应对变故的准备,第三点……”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第三点就是,七叔你必须要在这件事情上,让太子听到你的声音。”   “侄儿官位低微。在这件事情上是说不了话的,即便说话,也没有人会听,但是七叔你不一样,你是太子的老师,在这个时候出面相帮太子理所当然,也顺理成章。”   元达公皱了皱眉头。   “我身在国子监,能帮得上什么忙?”   “即便是出谋划策,也是好的。”   林昭轻声道:“比如说,让太子说动政事堂的相公们,让长安城里的金吾卫,巡防营,城门兵马司这类的衙门换防,同时严密看管各坊,防止出现什么异动。”   “侄儿是见过康东平的。”   林昭低声道:“这个人颇为可怕,绝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他如果得知了太子开始理政的消息,一定会干点什么出来。”   元达公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低头道:“等稍晚一些,为叔便去一趟东宫。”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看林昭,轻声道:“平日里三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从容不迫,怎么今日这样上心?”   元达公有些好奇的问道:“改性子了?”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回答道:“侄儿是为了越州林氏上下的身家性命,叔父您想一想当年闯进越州城的东山贼就能想明白,假如康家人得势,咱们这些姓林的,该是个什么下场?”   此时的林昭,对于权势的确不是怎么上心,他目前的想法就是,在官场上慢慢厮混下去,然后再做点生意,挣点小钱,好好孝顺父母,安度余生。   而他之所以对东宫的事情这样上心,其实是为了自身的安全。   当年在越州,那些东白山的山贼打进越州的时候,林昭就感觉到了康家人做事的狠辣风格,就因为这个原因,太子殿下也是要顺利嗣位的,否则一旦六皇子嗣位,康家人掌了权,太子一系的人必然会遭到清算,国子祭酒林简当其冲,身为林简的侄子,林昭自然也跑不脱!   为了自己以及自己一家人的安全,林昭这才匆匆赶到了国子监,与林简商量此事。   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元达公的脸色也凝重了起来,他缓缓点头,沉声道:“三郎说的不错,尽管康家人已经不在长安,但是多少还是要防备他们一些。”   “连勾联山贼,闯进州城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会用出什么样的手段。”   听到林简这句话,林昭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   他看了看林简,低声道:“叔父,侄儿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元达公两只手揣在前袖里,开口道:“你说就是。”   “有没有可能,圣人这一次躲起来,就是为了试探出康家人,或者是背地里的那些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手段,以及……”   “以及太子殿下,有没有应对这些手段的能力?” 第三百零九章 二八分帐   以元达公的才智,只要静下心来细想,林昭能想到的他自然能想到,只不过事情来的突然,一时半会之间他还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元达公微微皱眉。   “虽然这样猜想未免有些阴暗,但的确不是不可能。”   他看向自己的侄子,轻声道:“好了,等为叔稍晚一些去见一面太子殿下,所有疑问便都会清楚了。”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之后,问道:“三郎去詹事府也有几天时间了,感觉如何?”   林昭苦笑了一声,有些无奈的说道:“一个混日子的衙门而已,若是按照朝廷上下的规矩,詹事府上下的官员没有几个合格的,我这个詹事司直都应该管上一管,但是我初来乍到,太子詹事,少詹事尚且不闻不问,我也不好去做这个恶人。”   说到这里,林昭摇了摇头:“也不知太子殿下是怎么想的,竟然对东宫属官这样放纵,詹事府之于东宫,便相当于尚书省之于朝廷,这样一个小朝廷,东宫尚且不能管理服帖,传到圣人耳朵里,圣人又如何会放得下心……”   林昭这番话,是他这几天在詹事所见所闻的心得,詹事府虽然没有什么差事,但是毕竟是东宫属下的衙门,归太子统领。   圣人一直在盯着东宫,没有实权的詹事府便成了最好的一个展现政治能力的平台,不知道是太子殿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是有别的想法,如今的詹事府上下极为散漫,简直不像是一个朝廷的正式职司衙门。   元达公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大抵是想韬光养晦,想在圣人眼中变得平庸一些…”   林昭苦笑道:“詹事府虽然名义上统领东宫六率,但是并没有实权,父子之间…”   “何至于此。”   “本朝……有些特殊。”   元达公也叹了口气:“若不是父子相疑,长安城的局势也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地步,太子殿下更不会到现在才进入政事堂观政。”   林昭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对着林简笑了笑:“说起詹事府,与侄儿同为詹事司直的那位徐司直,倒是个很有趣的人,昨天非要拉着我去见他的孙女,吵嚷着要把他孙女嫁给我,我不愿意去,老头便不搭理我了。”   林昭说得徐司直,是詹事府里跟他同为詹事司直的官员,今年已经五十岁出头,老头是个很随和的人,在詹事府做了三四年司直了,愣是一个人都没有检举过,可以说是詹事府的好好先生。   林昭初而为官,肯定是要跟他这个老前辈请教一些关于詹事司直这个职位的问题的,老头也很热情,拉着林昭说了半天之后,就非要把孙女嫁给林昭,林昭摇头拒绝,这老头便整整两天没有再搭理林昭。   林简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林昭,缓缓说道:“以三郎你现在的身份,何止一个詹事司直的孙女,从你中进士之后,崔家的夫人便经常来寻你叔母,不止一次的想要跟你说亲,只是念在你已经有了亲事,你叔母便帮你推了,一直不曾告诉你。”   听到这番话,林昭心中一动,顿时想到了那个大眼睛的崔家姑娘,他苦笑了一声,开口道:“那位崔姑娘,还跟我有些交情,不过有缘无分,这件事便不提了。”   元达公微微叹了口气,刚想说些什么,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林简当即闭口不言,转头看向自己的房门。   很快,房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声音恭谨:“大宗师,政事堂来人,请六部五监九寺的主官以及副官,前去政事堂议事。”   六部九寺就是六部九卿,而国子监,军器监,将作监,少府监,都水监五监,则是独立于六部之外的职权衙门,主官都是从三品。   六部五监九寺,基本上就是朝廷的大部分实权高层了。   元达公沉声开口:“知道了,转告政事堂,本官稍后便去。”   门外那人应了一声“是”,便转身离开了。   林简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一番衣裳,对着林昭开口道:“三郎,为叔要去一趟政事堂,今天晚上你到平康坊来吃饭,咱们叔侄再慢慢细谈。”   林昭连连点头,开口道:“您去就是,侄儿晚一些再去叨扰七叔。”   元达公默默起身,从一旁的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官帽,在铜镜面前戴正,抚平了自己官服上的些许褶皱,然后便背负双手,离开了自己的书房。   林简走了之后,林昭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想了一些事情之后,便也动身离开。   这会儿,还是上午时分,林昭已经在詹事府请了一天的假,这会儿也不好再回去,他眼珠子转了转,先是去长兴坊找到了谢三元,然后从他手里拿了样东西,接着就近找到了一家大通柜坊,亮出了那块郑通给他的黑色牌子之后,没过多久,便有一个一身青衣短打的汉子,来到了林昭面前。   “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林昭有些疑惑,跟着他走出了大通柜坊,只见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小林探花没有过多犹豫,便跟着这个汉子上了马车。   按目前的情况来看,郑家没有理由害他,即便要害他,也用不着把他骗到什么地方去。   林昭坐在马车里,过了半个时辰之后,他掀开车帘才现马车已经出了城,出了长安城之后,又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在长安城郊的一处庄园门口停下。   这处庄园占地极大,一眼看去,似乎比越州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还要更大一些。   下了马车之后,黑衣汉子在前面带路,在庄园里七转八绕之后,终于在一处静室之中见到了大老板郑通,郑大老板看到了林昭之后,微微一笑:“好外甥,这么快便想舅父了?”   林昭也没客气,直接在郑通对面坐了下来,他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二舅,我有一桩生意要跟你谈。”   郑大老板笑了笑:“自家人谈什么生意?三郎缺多少钱,直接跟舅舅说就是,外甥吃舅舅,天经地义。”   林昭摇了摇头,开口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况且二舅你……这么些年应该不会没有子息。”   郑通当然有儿女,而且还不少,正因为这些儿女,他才会孜孜不倦的想要把当年的案子翻过来,给自己的儿女们一个荥阳郑氏的身份。   郑通愣了愣,然后微笑道:“有给他们的钱,也有给三郎你的钱。”   小林探花在袖子里摸索了片刻,最终找出了谢三元制出来的铅活字的字模,这块字模是一个郑字,林昭把它放在郑通面前,开口道:“二舅请看,这是我未来岳丈制出来的东西,他到长安来便是为了售卖此物,只是苦于没有门路,暂时还没有太大的起色。”   “这东西他想要做起来,恐怕还要好几年的时间,但是二舅你在长安的门路应该不少,我想要用这个,跟二舅你合作合作……”   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咱们二八分帐。”   郑通拿着这个颇为精巧的字模,在手中把玩了片刻,然后笑呵呵的看向林昭。   “谁二谁八?” 第三百一十章 投桃报李 林三郎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这个便宜舅舅,满脸不可置信。 “二舅,这东西纯靠我们自己做,最多三五年时间也就做出来了,现在需要大通商号的人脉,愿意割让出两成利润给你……” “你居然能问出这种问题!” 郑通看了看林昭,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你到长安之后,我便找人查过你这些年做了什么,这两年时间里,你还有那个谢三元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活字印刷上面,京城的活字以及越州的活字,都是由你们而起。” 说到这里,郑通把玩了一番手里的那个铅活字的字模,淡淡的说道:“这东西做起来并不是很难,谢三元一个书商,花一年多时间都能做出来,我大通商号只要招揽一批铜匠,最多半年时间便可以弄出一模一样的出来,如今大通柜坊在大周的各大城市里都有分号,如果我想去做这东西。” 郑通面色平静,淡淡的看着林昭:“两成的份额,你们都拿不走。” 这就是没有专利权的坏处了,像是大通柜坊这种已经形成规模的资本,很容易就可以照搬小商人的某个产业,再用资本以及原有的资源,对这个产业进行赋能,从而轻松挤垮小商人。 尤其是像活字这种,基本上没有办法保密的技术,别人只要知道原理,很容易就可以仿制出来。 林昭有些无奈的看了郑通一眼,咬牙道:“那……便五五分账…” 郑大官人笑了笑,开口道:“我是你的长辈,不会从你口中夺食,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行商并没有你想象之中那样简单。” “今日不是我,你去与别人谈这个生意,不要说两成,便是一成也很难落到你的手里。” 郑通面色平静,开口道:“就按你说的来,大通商号帮着你们售卖这些铅活字,所得收益二八分帐,你八我二,如何?” 林昭犹豫了一下,起身对着郑通拱了拱手,叹息道:“多谢舅父指点。” 郑通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我在长安城里还有几间稍大的仓库,可以拿给你用来制作这些铅活字,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是用铜模制出来的。” 郑大官人缓缓说道:“明后天我就让人招揽一批铜匠,然后让人开始采买铅材,送到长安。”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具体生产,便交给三郎你那个岳丈来做,如何?” 这就是巨大资本的好处了,如果林昭与谢三元自己一点一点去搞,前期准备就要花费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后续更是要把不知道多少时间花在开拓市场上面,但是郑通出面就不一样了,他可以几句话,便搞定一切前期准备。 听到这里,林昭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了,他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二舅,我本来的意思是……由我与谢叔制作,交给大通商号售卖,如果大通商号帮着准备库房,原料甚至匠人,那两成的份额就太说不过去了。” 林三郎咬了咬牙,开口道:“要不然……便五五分罢。” “说了二八便二八。” 郑大官人微笑道:“便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送你的一份礼物,你的另外两个舅舅,上一次见了你之后,也说要送你些东西,眼下正在四下准备呢。” 林昭被郑家的热情,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坐在郑通对面,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郑通,开口问道:“二舅,你们这样厚待我,真的是全然因为我母亲么?”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是有一个同胞兄弟的,那个同胞兄弟在郑家排行第六,已经死在了二十年前的动乱之中。 也就是说,不管是郑通,还是郑尧郑茂三兄弟,与林二娘都不是一母所出,因此他们先前对林二娘并不是特别上心。 但是现在,这几个人对林昭的态度,很显然已经过了普通舅甥。 听到了林昭的这个问题,郑通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回答道:“一来是因为这些年,我们对你娘有些亏欠,二来是……” 他抬头看向林昭,轻声道:“二来是,你是郑家第三代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进士了。” 说到这里,这个脸上带着两道刀疤的儒雅男子,伸手指了指自己。 “我们这些人,都是一介商贾。” 他自嘲一笑:“如果朝廷细究起来,我们不仅是商贾,还是逃犯。” 郑家三兄弟,被流放到各处,理论上来说他们至今都还是犯人,只不过侥幸脱身了而已。 “而三郎你不一样。” 郑通看向林昭,微笑道:“我们这一枝的文脉,都在你身上了。” 林昭一时半会没有明白郑通的脑回路,他皱眉道:“功名不代表学问,不管是什么人都可以在家读书做学问,斯文不在礼部,而在书本里。” “可是功名在礼部。” 郑通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轻声道:“你没有做过郑家人,不能理解我们这些人的想法,我们荥阳郑氏读书,未必就一定要去做官,但一定要可以当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说着,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道:“你外祖当年十八岁中进士第一名,你十五岁中进士第三名,与他老人相差无几。” “你五舅临走之前说了,说你跟你外祖,生的有些相像。” 林昭的模样酷似其母,而林二娘又是郑相的亲生女儿,因此他长的有一点像郑温,并不怎么奇怪。 林三郎低着头坐在郑通对面,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低声道:“二舅,我不保证将来会出面替荥阳郑氏翻案。” 郑大官人哑然一笑:“没有人要你去保证什么,你又不姓郑。” “将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了,你能帮则帮,不能帮便好好做官,将来开枝散叶,立个书香门户,我们郑家也算新开了一枝儿。” 听到这里,林昭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坐下来喝了几口茶之后,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现时间差不多了之后,便向郑通告辞离开。 郑大官人也没有挽留,而是亲自起身,把他送到了庄园门口的马车上,临行之前,郑通指了指身后的大园子,对着林昭说道:“我这两个月应该都会住在这里,你若是想找我,便来这里寻我。” “如果这里寻不到我,便找一家柜坊,把我的牌子给他们看,自然会有人带你来见我。” 林昭一一点头记下,等他上了马车之后,微微犹豫了片刻,又从车帘里探出头,呼唤了一声郑通。 郑大官人两只手拢在前袖里,微笑道:“三郎合适?” 林昭对着他眨了眨眼睛,低声道:“长安城这几天,可能会有大变故。” “估摸着,明天就会贴告示。” 第三百一十一章 强大的大通商号   原本林昭原本并没有想要动用郑通这边的人脉资源,主要是因为刚认识没有多久,哪怕身上有血缘关系,就这样上门找人办事,未免有些莽撞。   但是皇帝突然罢朝,把朝政交给了政事堂以及东宫,就意味着长安城里很快会迎来巨变,这个时候没有三五年的时间再让林昭慢慢育了。   他必须尽快强大起来。   政治上的强大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要足够有钱,虽然大通柜坊已经足够富有,但是这些钱毕竟是郑家的,林昭的这三个舅舅每一个都有后代,即便两家关系再亲近,也不可能由他这么个外甥,去大笔花销郑家的钱。   因此,他需要自己手里拥有一笔资产,能够让他自由动用。   这一点,是林昭在越州的时候就想好的,早年他就准备通过三元书铺来积累第一笔财富,有了一定的资本之后,然后再制作出一系列这个时代不存在的商品,从而在手中快积累资金。   这样一来,明面上的谢家会成为豪商巨贾,而谢家背后的林昭,也能够用这笔钱让自己在官场上一路畅通。   有了钱,才会好办事。   林昭离开郑家庄园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他来的时候是一个人来,但是回长安的时候却不是一个人回去,一个大概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坐在林昭对面,脸上挂着很是和煦的笑容。   这个中年人姓程,名叫程乾,乃是大通商号诸多大掌柜之中最年轻的一个。   大通商号已经建立十几近二十年,建立了自己的晋升制度,除却郑家的几个东家之外,每一个铺面,柜坊都有自己的掌柜,而这些掌柜上面,还会有一个大掌柜,一般是负责某一个城市的全部业务。   当然了,因为长安城太大,大通商号在长安城里有七八个大掌柜,每个人负责十来个坊的大通商号业务,这位程掌柜,并不负责某一个坊,而是负责东市。   东西二市,是长安城的贸易中心,大通商号在两市之中都有不少生意,有柜坊,有药材铺,还有自己的商队,而大通柜坊在东市的所有业务,都由这位程掌柜负责。   接下来,这个程掌柜将会全权负责铅活字的事情,协助林昭……或者说协助三元书铺,把这桩买卖做成,做大。   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林昭向这位程掌柜略微请教了一些关于大通柜坊的业务范围,程掌柜很是实诚,几乎知无不答。   问出来的内容,让林昭为之咋舌。   大通商号在最初建号的时候,主要靠商队买东卖西家,后来生意做大了,又结识了其他不少商队,因为大笔货币运送困难,交易极为不方便,有了不少闲钱的大通商号便开始出面给其他商队作保,由他们来做这个交易的中间人。   久而久之,大通商号在这些行商之中口碑越来越好,大概在十年前开始,干脆开始做起了柜坊的生意,十年时间下来,已经做成了长安八大柜坊之一。   因为生意规模越来越大,大通商号现在涉及的行业,除了柜坊,行商,马队,还有粮食,布匹甚至木材之类,除了朝廷明确禁运兵器以及盐铁等等,大通商号几乎都有涉及。   当然了,谁也不是万能的,诸多领域之中,大通商号有的能够做成,有的一样赔钱。   不过不管怎么样,到了今天,这家商号的财富规模,已经到了极为惊人的地步。   就如林昭第一次见到郑通的时候郑通所说,大通商号的财富,比起林元达的岳丈,扬州富商周家来说,的确称得上是“远胜”。   听到了程乾的介绍之后,林昭心中颇为震撼,感慨道:“如此规模,真是厉害。”   以大通商号的这种规模,放到后世即便不是富,估计也能进前二十,而且因为社会价值观不同,这种规模的财富,会取得极高的社会地位,而不是郑通所说的“一介商贾”。   程掌柜微微一笑,开口道:“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生意而已,背地里不知道被多少人戳着脊梁骂奸商,脾气差一些的还要骂几声娘,比起公子您这种读书人,差得远了。”   说到这里,这位程掌柜看向林昭,颇为羡慕:“十六岁的七品官,大周二百年里也很是少见,将来公子一定前途无量,受万人敬仰。”   这就是社会价值观的不同,相比于财富来说,这个时代的人更崇尚功名爵禄,说的好听一些,可以说是崇尚斯文。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进了长安城,很快就在长兴坊门口停下,林昭率先跳下马车,带着这位程掌柜一起进了长兴坊。   林昭敲了门之后,是谢家的幼子谢晋给开的门,见了林昭之后,谢晋立刻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兄长。”   行礼之后,他又看向了林昭身后的程乾,问道:“兄长,这是……”   “这是程掌柜,与谢叔有些事情要谈,”   他问道:“谢叔在否?”   谢晋点了点头:“父亲母亲都在家。”   说到这里,这个比林昭小了一岁的少年人,眼珠子转了转,笑道:“阿姊也在。”   林昭白了这小子一眼:“我来寻谢叔有些事情。”   谢晋嘻嘻一笑,领着林昭以及程掌柜进了谢家的院子,很快,谢三元夫妇俩自己谢澹然,都出来迎接林昭,林昭与程乾一一行礼之后,对着谢三元介绍程乾。   “谢叔,这是我给你寻到的生意伙伴。”   谢三元一时没有听明白,开口问道:“三郎的意思是?”   林昭微笑道:“我们去书房细谈。”   谢三元点了点头,跟妻子还有儿女打了声招呼,便领着林昭还有程乾,进了自己的书房。   齐宣给租的院子不小,谢三元的书房自然也很大,进去之后,谢老板亲自给程乾还有林昭倒了杯茶水,三个人都坐下来之后,他才看向林昭,问道:“三郎,怎么个合作的法子?”   林昭低头喝了口水,才对着谢三元正色道:“谢叔,程掌柜大通商号的掌柜。”   程通很是礼貌的对林昭笑了笑,纠正了林昭的话。   “是大掌柜。”   他扭头看向谢三元,缓缓开口:“谢掌柜,按照林公子与我家东家商议的章程,以后将由我大通商号与三元书铺一起合作铅活字的生意,大通柜坊可以出制作铅活字的原料,人手,以及制作铅活字的作坊。”   “这些东西,明日程某就开始准备,最多一旬时间便可以准备妥当。”   “至于后续的售卖,也由我大通商号负责。”   谢三元有些傻眼,愕然道:“那我做什么?”   程乾很是礼貌的微微低头。   “您教会那些铜匠之后,等着收钱就行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静谧与动荡   林昭在这个时代的优势,在于他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未来的一些走向,虽然许多东西他都不会弄,但是他可以很清晰的指出一个方向出来,不过对于这个时代的商业模式以及商业思维,他都不是很了解。   毕竟他上辈子也经商,上辈子的一些商业思维,多少会对他造成一些影响。   比如说他今天去找郑通,就是下意识觉得自己拿着技术去找渠道,然后愿意让出两成的利润,已经是极为大方,但是在郑通看来,林昭的这种做法却颇为幼稚。   因为这个时代,抄袭模仿是没有任何成本的。   有了这个教训之后,谢三元与程掌柜的谈话,林昭只是充当了一个介绍人的身份,大致跟两个人说明白情况之后,林昭便从房间里退了出来,让这两个人在里面慢慢交流。   他刚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到谢澹然手里端着一个盘子,正等在书房门口,见到谢澹然,林昭本来有些紧绷的表情,立刻变成笑容,他看向谢澹然手中盘子里的糕点,笑道:“姐姐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谢澹然连连摇头,解释道:“母亲说你们在谈事情,让我送些吃食过来。”   小林探花含笑道:“是谢叔与别人谈事,你送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谢澹然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敲了敲门,很快走进去把糕点放在桌子上之后,匆匆退了出来,然后三两步跑到林昭面前,往林昭手里塞了一块果脯,声音有些低微。   “这是我昨天在东市买的,很好吃,你尝一尝。”   林昭从她手里接过果脯,乖乖的塞进自己嘴里。   谢澹然拉着林昭,来到了自家后院,她抬头看着林昭,问道:“三郎,你这几天……在詹事府,还好么?”   之前一段时间,林昭还没有开始上班的时候,基本上每天都跟谢澹然在一起,这几日他去詹事府上班了,两个人才分开了几天。   林昭拉着她在谢家后院坐下,正色道:“别的都还好,就是有个同僚,与我一样都是詹事司直,年纪一大把了,脾气却不好,跟他说了几句话,便不理我了。”   “那也是前辈。”   谢澹然看着林昭,轻声道:“既然跟三郎你一个差事,又早在詹事府,三郎你便多跟他说说话,向他请教请教。”   林昭笑眯眯的看向谢澹然:“请教什么?”   “自然是如何做好詹事司直啊。”   谢澹然拉着林昭的袖子,很是认真的说道:“你年纪小,又刚刚做官,肯定很多事情都不懂,也不了解官场上的规矩,碰到这种同职的老前辈,当然要好好跟他请教请教,这样将来就算你到了别的地方,也能有些用处。”   看着谢澹然一本正经的模样,林昭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   谢澹然被林昭笑得有些不知所措,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依的摇了摇林昭的胳膊:“你……你笑什么?”   林三郎忍住笑容,看向这个比自己大上两岁的小姑娘,努力收敛笑容,正色道:“我这个同僚姓徐,第一天见了我之后,就非要把他的孙女嫁给我,我不同意,他便不搭理我了,不过既然姐姐吩咐了,等明日我去詹事府上值的时候,再好好跟他请教请教做官的学问。”   听到林昭这番话,谢澹然脸色瞬间变得通红,她有些生气的掐了掐林昭的胳膊,咬牙道:“说话不说全,你……你不许理他了!”   谢澹然的话仍旧是越州话,与长安话大相径庭,此时她又羞又气的神态,再加上一口吴侬软语,颇为诱人,林三郎笑呵呵的拉着她的手,跟她并肩坐在谢家大院的后院里,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   醉里吴音相媚好啊。   ………………   此时的长安局势,与林昭和谢澹然的安静画面大不相同,六部的尚书,侍郎,五监九寺的主官以及副官,加在一起有足有四十多人,此时统统都被喊进了政事堂里。   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当着太子殿以及诸位宰相的面,宣布了皇帝身体不适暂时罢朝的消息,并且从今日开始,朝堂政事,悉数交由政事堂决断,由太子殿下监察。   此话一出,包括林简在内的一众朝堂官员,都是一阵哗然,不少人立刻向卫忠追问圣人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还有人要立刻进宫面圣,准备去探望圣人。   这里不得不说的是,虽然当今的皇帝这几年时间,偶有昏聩之举,但是他却是大周正儿八经的中兴之主,当年灵皇帝的时候,皇周国祚倾覆,只在片刻之间,好在灵皇帝骤然崩逝,这位曾经的皇子殿下毅然登上皇位,开始收拾这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   执政初期的正朔年间,这位皇帝陛下一举扭转了大周国运的颓势,让大周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到承平年间,各行各业都开始慢慢恢复,原本人口流失的长安城,也再一次恢复了百万人人口的规模。   而到了如今的乾德年间,大周虽然仍旧有许多隐患,虽然仍旧不如开国初年的盛世,但是已经有了盛世的六七成模样,成就十分喜人。   就这么一个皇帝,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朝堂上,威望都十分之重,一向身体健康的他突然宣布染病罢朝,这些高级官员自然想进宫探望探望他。   面对这些官员的吵闹,一直站在旁边的卫忠,面无表情的缓缓开口:“圣人龙体微恙,此时不宜露面见人,诸公还是按照圣人的意思,各司其职,干好自己的差事罢。”   听到他这句话,一个胖子往前走了两步,对着卫忠微微拱手,问道:“卫公公,臣等连见圣人一面也见不成了么?年节的时候,我等都还是见到过圣人的,&#o39;这个时候即便真的龙体染恙了,也要让我们这些臣子,见一见才是。”   说话的胖子,自然就是天官尚书周嵩了。   作为除了宰相之外,实权最高的吏部尚书,这个时候也该他站出来说说话。   即便是卫忠,也不能无视周嵩的问题,他对着周嵩微微欠身,开口道:“周尚书大可以放心,今日一上午,政事堂诸位相公,都已经进宫面圣了,他们都可以证明这道诏书,是圣人的意思。”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当然了,周尚书您非要进宫面圣,咱家也可以带您进去。”   周嵩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向了政事堂里以崔衍为的一众宰辅。   崔相公摇头叹息:“周尚书,卫公公所说不错,我等几人上午的时候,都是进了一趟太极宫的。”   周嵩缓缓点头,开口道:“崔相既然如此说,那周某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崔衍对着周嵩微微点头,然后看向了在场的一众官员,沉声道:“诸公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没有要问的,明日政事堂正式将此事宣之于众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一哭二闹   政事堂的诸位宰相都见了皇帝,太子与司宫台也都在场,这些大周的朝堂高层就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因此第二天一早,圣人龙体染恙,由政事堂代理朝政太子监察国事的消息,便从皇城之中传了出去,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不管当今圣人晚年的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昏聩的事情,但他的确是大周的中兴之主,也是将长安城重新变成繁盛之城的皇帝,再加上执政三十多年,足足两代人的时间,因此长安城里的百姓对于这位皇帝陛下,还是有些感情的。   消息传开之后,长安城各大道观寺庙里,立刻人满为患,许多人自的进入这些祭祀的场所,替皇帝祈福。   有一些人没有去成寺庙道观,便在家里向佛像神像烧香,祈求皇帝无事。   毕竟现在这个皇帝,怎么样都能称得上“不错”两个字,要是换了下一任皇帝,天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   万一再来一个灵皇帝那样的天子,大周多半就要亡国了。   城中的百姓都收到了圣人罢朝的消息,皇宫里的后妃们自然也收到了,身在承欢殿的康贵妃,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她坐在梳妆台前简单梳妆打扮了一番,便离开了承欢殿,问了问宫中的线人之后,便径直朝着圣人所在的甘露殿走去。   按照规矩来说,后妃没有召见,一般是不能主动去见皇帝的,即便是真有什么事情,也应该先知会皇后。   只不过康贵妃在宫中受宠了十多年,平日里就连当今的皇后娘娘,也不太愿意跟她有什么冲突,因此自然在宫中百无禁忌。   她很快来到了甘露殿,立刻就有司宫台的小太监一路跑进殿中通报,没过多久,一身紫衣的大太监卫忠,便从甘露殿之中走了出来,来到了康贵妃面前,躬身行礼:“老奴见过贵妃娘娘。”   康贵妃看了一眼卫忠,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咬牙道:“卫公公,陛下身子到底怎么了?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是不是你们这些奴婢,没有伺候好陛下?”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还是说,宫外的一些人,对陛下下了黑手!”   后宫嫔妃之中,只有康贵妃一人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圣人十分宠爱她,十天里有四五天都是睡在承欢殿里,前几天圣人还来了承欢殿,并且临幸了她。   卫忠微微皱眉,欠身道:“贵妃娘娘,圣人是前日突然受了寒,因此身子有些不适,便暂时放下了朝政,歇息几天,没有什么大碍。”   康贵妃阴沉着脸:“陛下歇息几天,太子进政事堂做什么?”   “是不是宫里有人,勾结外人……”   卫忠抬头看了看面前这个有些歇斯底里的女人,微微皱了皱眉头,然后缓缓说道:“贵妃娘娘稍稍冷静一些,容老奴说上几句。”   “一来,后宫不管是嫔妃还是我们这些司宫台的奴婢,都不应该过问政事。”   说着,卫忠抬头看了看康贵妃,继续说道:“再有就是,太子殿下乃是我大周的储君,整个长安城里,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进入政事堂观政了。”   卫忠是宫里的大管家,一般的嫔妃甚至要拍他的马屁,给他一些好处,就连皇后娘娘平日里寻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康贵妃此时正在气头上,她银牙紧咬,开口道:“本宫要见陛下!”   卫忠看着颇为跋扈的康贵妃,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进去通报了一声,没过多久,老太监便从甘露殿里走了出来,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对着康贵妃恭敬弯身:“贵妃娘娘,陛下请您进去。”   康贵妃瞥了卫忠一眼,轻哼了一声,径直进入甘露殿。   她来过甘露殿许多次,自然熟门熟路,很快就来到了圣人的书房前,临进门前这位贵妃娘娘还是一脸气愤,等推门走进去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   她进了天子的书房之后,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径直扑倒在圣人面前,两只手抱着圣人的小腿,哀哭道:“陛下,您怎么了?”   此时的皇帝陛下,比起平日里,只是脸色稍显的苍白了一些,但是并没有苍白到特别吓人的地步,他坐在软榻上,看了自己的宠妃一眼,低头咳嗽了一声。   “朕无事,只是受了些寒。”   圣人看着跪倒在地的康会费,微微叹了口气:“你又怎么了?”   康贵妃确认了老皇帝没有被人控制以及胁迫之后,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更加害怕,她垂泪道:“臣妾还以为,陛下您被那些恶人给坏了身子……”   圣人微微皱眉:“朕只是上了年纪,想要歇一歇,再加上太子也到了观政的年纪,也应该让他进入政事堂观政了。”   说到这里,老皇帝摇头道:“你快起来罢,趴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   康贵妃哭的梨花带雨,起身之后坐在圣人身边,一边抹泪,一边说道:“陛下,太子殿下一旦进入政事堂观政,到时候满朝文武都会很快倒向东宫,陛下您上了年纪,万一稍稍有些不查……”   圣人淡淡的说道:“朕执掌朝廷三十多年,若是太子进入政事堂几天,便可以翻出天去,那也是我李家的福分,由他去就是。”   三十年足足两代人时间,此时长安城上下的绝大部分官职,都是在老皇帝登基之后提拔上来的,只要他活着一天,长安城便稳如泰山,不可能会有什么太大的动摇。   康贵妃两眼通红,哭的更厉害了,她从皇帝身边站了起来,扑通一声,再一次跪在地上。   “既然陛下执意让太子殿下参政,那请陛下现在就将我们母子处死罢!”   这位美艳无比的贵妃娘娘,跪在地上,不住叩,只两三下,额头上就已经一片淤青。   圣人见了也有些不忍,上前把她扶了起来,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康贵妃额头淤青,哭道:“十多年来,陛下您一直把我们母子,放在东宫的对面,我家两个兄弟为了替陛下办事,更是不惜得罪东宫!”   “如今,陛下您二话不说,将朝政交在了太子殿下手里,太子岂能饶过我们母子?”   她哽咽道:“与其将来死状凄惨,不如现在死在陛下手里,与皇儿合葬,也还能有个全尸!”   听到她这么说,圣人这才叹了口气,开口道:“朕年纪大了,太子视事这件事,没有什么可以更改的余地,至于你们母子……”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   “朕有一个法子,可以保你们母子太平。” 第三百一十四章 哄睡宝 康贵妃来闹,自然是有闹的理由的。 这么些年来,皇帝把她们康家姐弟当成工具人,用来跟东宫打擂台,如今康家的势力已经大到了一定的地步,也早已经彻底跟东宫站在了对立面,在这个时候,老皇帝突然表态要让太子观政了。 这就好比把康家这个工具人用完之后,随手丢在了一边。 在这种情况下,康贵妃自然有理由来闹一闹。 这位贵妃娘娘看了一眼老皇帝,仍旧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陛下,咱们的儿子可以不当储君,但是如今的东宫也不能嗣位,一旦他嗣位,便不可能有我们母子的活路,不管陛下您想出什么法子,都没有用。” 听到这句话,圣人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了起来,他面无表情的说道:“说句心里话,太子性子懦弱,且无有大才,朕也不是如何喜欢他,如果可以,朕也想换一个储君。” 老皇帝缓缓看向康贵妃,淡淡的说道:“但是他是朕的嫡长子,只这一点,在那些文官心里,就要胜过其他任何长处,他没有做出格的事情之前,朕也没有办法废了他的太子名位。” 圣人自从做了那个噩梦之后,这些天精神越来越差,说到这里,他就有些不怎么耐烦了。 “你们康家要是有本事,一夜之间让长安城里的读书人统统变成哑巴,朕立刻就可以立你的儿子为储。” 康贵妃瘫坐在地上,垂泪道:“请陛下,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活路也有。” 圣人缓缓开口:“绪儿今年几岁了?” 皇帝与康贵妃育有一子,姓李名绪,是当今圣上的第六子。 康贵妃咬牙道:“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让他出京就藩。” 圣人看向康贵妃,缓缓说道:“再让你那个兄弟,主动回长安来做官,这样一来,就算你们主动认输,以太子的性子,将来嗣位之后,未必就会对你们家动杀手。” 康贵妃紧紧握拳。 “陛下也说了未必…” 圣人这时候,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他又找了件厚厚的裘子裹在身上,缓缓说道:“你们康家人未必会死,但是只要绪儿出京就藩,看在亲兄弟的份上,多半不会有事,只要绪儿能够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富贵王爷,总是不难的。” 说到这里,圣人看向康贵妃,眼睛里没有什么光亮。 “至于你们康家,就只能是未必两个字了。” 圣人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当然了,你那个兄弟的性子,多半是不肯乖乖回京受制于人的,他手里现在有**万范阳军,凭借这些兵力不太可能造反,唯一的倚仗估计就是北疆的门户。” 说到这里,圣人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低声道:“这是朕当初做下的错事…” “朕如今……有些累了,不愿意去想这些事,长安城里的事情你多半是要写信给康东平的,你替朕转告他一句。” 老皇帝这个时候,精神状态十分不好,是因为这几天他都不怎么愿意再睡觉,生怕再在梦里见到当初的那位郑相,更怕郑相在梦里,把他给带走了。 此时的他缓缓闭上眼睛,声音低沉:“告诉他,来不来长安,都由得他。” 说完,圣人闭上眼睛,在软榻上躺了下来,声音沙哑:“点炉子。” 卫忠立刻让人提了个小铜炉过来,在炉子里点着了炭火,这位大太监跪伏在软榻边上,声音微微颤抖:“陛下,您…稍微睡一会儿罢。” 圣人两只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他低声道:“朕乏了,自然会睡。” “你从司宫台,调两个人去政事堂,将重要的文书记下来,送到宫里来。” 卫太监满脸忧虑的看着老皇帝,低声道:“陛下,您……还要看奏书啊?” “朕不看了。” 圣人微微合上眼睛,语气里尽是疲惫:“朕看不看,与抄不抄是两码事,宫里派人去抄奏书,这些人一位朕要看,做事才会尽心。” 卫忠点了点头,低声道:“奴婢这就去办。” 老皇帝有些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着仍在地上跪着的康贵妃,低声道:“再让两个人,送贵妃回承欢殿去。” 卫太监办事效率极快,很快就有两个小太监,毕恭毕敬的把康贵妃请出了甘露殿,这位贵妃娘娘离开了甘露殿之后,两只眼睛已经哭的通红,她咬了咬牙之后,立刻回承欢殿给自己的二弟康东平写家信去了。 而此时,正在甘露殿软榻上半躺着的皇帝陛下,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好觉,这会儿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怎么合眼,明明已经困乏到了极点,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软榻上闭上眼睛待了小半个时辰之后,老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声音嘶哑。 “卫忠。” 很快,卫太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路跑到了圣人面前,卑躬屈膝。 “陛下吩咐。” 因为密布血丝,皇帝陛下两只眼睛通红,他压低了声音,开口道:“去岁的探花林昭,现在在哪里?” 卫忠低头想了想,开口道:“按照陛下的意思,送到詹事府去了,如今乃是正七品上的詹事司直。” 老皇帝面色憔悴,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 “将他……唤进宫里来。” 老皇帝深呼吸了几口气,声音沙哑:“就说,朕要听他说话本。” 之前在长安风上,林昭已经连载完了整本西游记,现在更是又开了一本《封神》,因为这两本书,他基本上已经成了长安城里的“故事大王”,就连皇帝,也是林昭的书迷之一。 当然了,老皇帝这个时候召林昭入宫,很显然不是为了听故事。 卫太监听了皇帝的话之后,立刻下去办差去了,因为詹事府就在皇城里,只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林昭就被司宫台的人带到了甘露殿外侯旨,紧接着,他就被卫忠领了进去。 走在甘露殿的地板上,林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卫忠一眼,低声问道:“卫公公,圣人突然召我,到底是什么事情……” “总不能真是为了听故事罢?” 卫忠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林昭的面孔,然后继续走在前面带路,声音不咸不淡:“既然是陛下召见,你见了陛下之后,自然就会明白。” 说完,这位老太监便闭口,一言不了。 很快,林昭就在甘露殿内殿见到了皇帝,他跪在地上,叩道:“臣……詹事府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坐在软榻上,指了指自己床边的一个小木墩,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坐在这里。” 林昭抬头看了看皇帝,心中暗暗吃惊。 此时的皇帝陛下,与他第一次见到的的皇帝陛下,精气神何止差了一点半点? 简直像是突然老了五岁一样! 皇帝有旨意,林昭自然乖乖的照做,他小心翼翼的坐在了软榻旁边的小木墩上,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陛下……您还有什么吩咐?” 圣人两只眼睛里都是血丝,他抬头看了看林昭的长相,低声道:“你就坐在这里就是。” 说完,这位皇帝陛下,径直躺在了自己的软榻上,闭目之后,很快沉沉睡去。 不多时,鼾声如雷。 第三百一十五章 神位   生在这个时代,能见皇帝一面大概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即便是林昭,先前第一次见到皇帝的时候,心里也颇为激动,但是见皇帝是见皇帝,坐在皇帝身边看皇帝睡觉,就很诡异了……   此时此刻,坐在皇帝身边的林司直,一脸懵逼。   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把他召到宫里来,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坐在这里看着自己睡觉……   林昭愣神了片刻之后,扭头看向了正安安静静跪坐在一边伺候的卫太监,林三郎尽量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的开口:“卫公公……”   卫忠本来正在闭目养神,闻言缓缓睁开眼睛,看了林昭一眼,开口说了一句什么,但是没有出声音。   不过林昭一直在盯着卫忠,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的嘴型,分明是四个字。   “不要说话。”   无奈之下,林三郎只能继续坐在这个小木墩上,时不时看一眼正在酣睡的皇帝,再回头看一看闭着眼睛的卫太监。   场景极为诡异。   林昭是个很有耐性的人,以前他在越州的时候,一个人刻木活字的字模,可以连续刻两三个时辰,但是现在坐在甘露殿的这个小木墩子上,简直是如坐针毡!   偏偏皇帝好像睡得很沉,一时半会之间都没有办法醒来。   久坐是很无聊的事情,林昭坐了半个时辰之后,便小心翼翼的起身,活动了一番身子,再继续坐在这个小木墩子上,后来时间长了,他便依靠着甘露殿的柱子,也打起了瞌睡。   长安城里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敢在甘露殿里睡觉,就连太子殿下,恐怕也不太敢在这座圣人的书房里睡觉,不过林昭实在是坐的太久了,扛不住睡意,倒头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昭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当看清楚他所在的地方之后,小林探花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他扭头看向了圣人安睡的软榻,只见软榻上的老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而跪坐在一旁的卫太监,也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已经是下午了。   林昭有些尴尬的站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很快就有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对着林昭行礼道:“林思正,圣人吩咐,等您醒了之后,让您去偏殿觐见。”   林昭苦笑开口:“公公带路就是。”   小太监点了点头,把林昭带到了甘露殿的一处偏殿,此时皇帝陛下正在一众宫人的伺候之下进膳,林昭走进去之后,跪在地上,开口道:“臣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这会儿的精神状态,比起先前要好上了一些,他低头喝粥,声音平静:“起来罢。”   “卫忠,给他也弄一些吃食。”   林昭是上午被召进宫里开的,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十分,腹中的确有些饥饿。   林昭起身之后,连连摇头:“陛下,臣……回詹事府吃就成…”   老皇帝有些疲惫的看了林昭一眼。   “让你吃你便吃,一会儿朕还要跟你说话。”   就这样,林昭在甘露殿里,吃了人生第一顿御膳,不过他没有吃的太饱,简单垫了垫肚子之后,便规规矩矩的等着了。   等老皇帝吃完饭之后,在卫忠等人的搀扶下,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书房之中,林昭也低着头,跟着一起回了书房。   进了书房之后,皇帝依旧让林昭在那个小木墩上坐下。   他看了看林昭,略微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你见过丹阳,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林昭只觉得头皮有些麻,他站了起来,小心翼翼的低头道:“陛下,臣……出身越州林氏,是元达公的侄儿…”   “朕说的是你的母族。”   皇帝声音疲惫:“用不着在朕面前演戏,长安城里生的事情,只要朕想知道,多半都能知道。”   林昭低头苦笑道:“陛下,我母亲该受的罪过已经受过了,她早年流落风尘,到了林家之后仍然甩不脱这层身份,这些年受尽了苦楚,二十年了,郑家再有罪过,也不应该怪罪到她头上……”   听到这番话,天子目光微变,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罪已罚过,朝廷自然不会再追究。”   他看向林昭,开口道:“这些年,你们可有祭祀郑家的长辈?”   林昭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无奈:“回陛下,臣是到了京城之后,偶然见到了丹阳长公主殿下,才得知了母亲从前的身份,在此之前,母亲一直与我说她是一个农家女子。”   “母亲这十几年来,也绝口不提当年的事情,更不要说祭祀郑家先人了…”   为了怕皇帝追究,林昭低头补充道:“陛下,臣与母亲,和当年的郑家,已经没有什么太大干系了……”   天子听了这句话之后,闷哼了一声:“你是郑家的外孙,你母亲是郑家的女儿,如何没有干系?”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语气有些复杂。   “你与当年那人,生得有四五分相像。”   从小到大,林昭都被人说长得像母亲林二娘,他不知道的是,林二娘小的时候,也有人说她像当年的郑相。   林昭不清楚皇帝到底要干什么,也不好贸然说话,只能低着头沉默不语。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开口说道。   “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朝廷也不会再追究什么。”   “你外祖当年虽然犯了些错,但是毕竟给朝廷立过不少功劳,你们既然是郑家的晚辈,该祭祀先人还是要祭祀先人。”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不要场面太大就好。”   当年郑温的罪过,是朝廷定了性的,既然郑温是罪人,在本朝便不可能替他平反,不然就是皇帝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因此,祭祀也不能公开祭祀。   听到这里,林昭似乎明白了一些皇帝的意思,他犹豫了一番之后,低头道:“臣明白了……臣回去之后,便在家中,给郑家的长辈立神位祭祀。”   “嗯。”   皇帝缓缓开口:“百善孝为先,这件事不可耽搁了,你这就回去办罢。”   林昭如获大赦,连忙躬身退出甘露殿,出宫去了。   等林昭走远之后,皇帝示意让卫忠把自己搀扶起来,两个人走到了甘露殿的后殿,来到了一处有些晦暗的暗室之中。   暗室里,供奉着一尊神位,看起来似乎已经供奉了不少年了。   老皇帝亲自点了三炷香,放进了香炉里,然后默默的看向神位,半晌没有说话。   片刻之后,他才扭头看向身边的卫忠,缓缓开口。   “卫忠,朕刚才……”   “没有噩梦…” 第三百一十六章 改变长安的梦魇 离开了皇宫的林昭,行走在皇城之中,依旧在琢磨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以他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当初自己那位外祖,多半就是死在当今这位皇帝手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林二娘不仅没有什么报仇的念头,甚至连联系家人也不敢,生怕当年的旧事连累到儿子林昭身上。 可如今皇帝对于郑家的态度,似乎…… 缓和了许多? 带着满肚子疑问的林昭,并没有回东宫,而是直接离开了皇城,回了长兴坊,到了自家院子之后,林昭才看到母亲林二娘正在与谢澹然一起,在院子里种一些花草。 如今差不多已经开春了,正是种东西的好时节,今天一大早林二娘便与谢澹然一起去东市买了些花种,忙活了半天,终于在院子里种了下去。 林二娘还好,这十几年时间她在东湖镇吃了不少苦,基本上什么活都能自己干,而自小在越州城里长大的谢澹然,便没有什么种花的经验了,因为要在未来婆婆面前表现,她干活颇为卖力。两只手上弄的全是泥巴,就连脸上都沾了零星的几个泥点。 看到林昭回来之后,林二娘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惊讶:“现在还没有到下值的时辰,昭儿怎么就回来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想与母亲说的话暂时憋在了心里,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詹事府里没有什么事情,我便提前回来了。” 说着,他很自然的从谢澹然手里接过锄头,微笑道:“我来帮你们。” 有了一个男劳动力帮忙,本就剩下不多的花种很快就全种了下去,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林二娘看了看天色,拉着谢澹然的手,轻声笑道:“今天在我这里忙活了一天,晚饭就莫回去吃了,在这里吃罢。” 谢澹然偷偷看了一眼林昭,摇头道:“不成的林姨,我爹这几天每天出去忙碌,都要到天黑才回来,弟弟也开始进学堂读书了,我要回去帮我娘一起煮些饭食。” 她对着林二娘轻声道:“我明天再来看林姨。” 见她态度坚决,林二娘也没有坚持,轻声道:“那让昭儿送你回去。” 林昭点了点头,领着谢澹然一起离开了林家大院,因为两家离得不远,没走几步便到了,在谢家大院门口要分别的时候,谢澹然抬头看了看林昭的面容,轻声问道:“三郎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了?” 林昭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微笑道:“没有碰到什么事,姐姐怎么会这么问?” 谢澹然低声道:“从你回来之后,便一直出神,是不是在詹事府碰到什么事情了?” 她微微低头,伸手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要是…” “要是碰到什么难处了,咱们就……先回越州去,等过两年再出来做官…” 听到她这番话,林昭才觉自己刚才没有管理好情绪,他伸手拍了拍谢澹然的肩膀,笑着说道:“姐姐放心,是有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公事上倒没有人难为我。”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昭又安慰了谢澹然几句,两个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别,等谢澹然进了自家院子里之后,林昭这才转身,赶回了自家院子里。 林家大院里,林二娘已经在正堂等候林昭了,见林昭赶回来,她微微叹了口气,问道:“出什么事了?” 母子连心,连谢澹然都察觉出了林昭情绪有些不对劲,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更加敏感。 林昭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林二娘旁边的椅子上,把今天在皇宫里生的事情,大概跟她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林昭面色古怪:“阿娘,我临出宫之前,陛下竟然让我回来给……给外祖立神位,我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因为什么,便回来问一问阿娘。” 林二娘静静的听着,先是微微皱眉,到最后才松了一口气。 她坐在林昭旁边,沉默了许久之后,开口问道:“皇帝……是怎么与你说的?” 林昭低头喝了口茶,回答道:“陛下说,外祖虽然犯了错,但是曾经与朝廷有功,再加上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应该给长辈立个神位……” 林二娘闻言,神情复杂,过了许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该不是先让我们给你外祖立了神位,朝廷再用这个理由,来治我们的罪过罢?” 林昭闻言,苦笑道:“九五之尊,应该干不出这种事情,况且儿子见陛下……神情不似作伪。” “那就是他心虚了!” 林二娘微微咬牙,低声道:“当年我父亲替朝廷尽心尽力,就连我有时候一年也见不着他几次,这样辛苦了十几年,到最后换来的却是三尺白绫,一丸毒丹。” 听到林二娘这番话,林昭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虽然他对当年那桩事的具体情况不是特别了解,但是按目前看来,应该是君权与相权之间起了冲突,或者说至少皇帝陛下觉得有了冲突。 尤其是在齐师道从军之后,皇帝觉得这位宰相已经开始插手军事了! 因此,才有了后来的那场惨剧。 “对了阿娘。” 听林二娘说完,林昭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林二娘低声道:“今日司宫台唤我进宫的时候,陛下两只眼睛里满是血丝,似乎是许久没有睡觉,等我到甘露殿之后,陛下让我守在旁边,他才躺下沉沉睡去……” 林二娘朝着门外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之后,才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活该……” 她似乎想起了当年的旧事,对着林昭低声道:“你外祖…” “是皇帝的老师,教了他十几年。”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中立刻明朗了起来。 很明显,这个当年狠到弑师的皇帝陛下,如今人到老年,对于当年的事情后悔……或者说心虚了。 又或者,他因此……睡不着觉了! 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把自己召进宫里去,“陪”他睡觉。 想起皇帝陛下那垂垂老矣的面孔,林昭大概想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他扭头看向林二娘,低声问道:“阿娘,那咱们要给外祖立神位么?” “立。” 林二娘眼眶有些红,伸手抹了抹眼泪,开口道:“不止你外祖,还有你外祖母,都要立神位祭祀,这十几年时间,我没敢给他们上哪怕一柱香……” “昭儿,你明天去东市,买两块灵牌回来,字咱们自己写,不要给外人瞧见了。” 林昭深深点头:“儿子记下了。” 此时此刻,母子两个人都没有想到,导致皇帝陛下态度大变的原因,乃是一场噩梦以及…… 随着噩梦而来的梦魇。 甚至大周的朝局,都因为这一场噩梦,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继续说道:“陛下可能,睡不好觉…” 第三百一十七章 你进宫了是不是?   因为天色已经晚了,东市也查不到到了闭市的时辰,母子俩便没有出门,第二天林昭向詹事府告了半天假,带着林二娘一起去东市请了牌位,又买了香炉以及黄纸等等祭祀之物。   置办了这些东西之后,林昭又去买了刻刀,金粉等等,回到了家中之后,先在两个牌位上写上两位老人家的名讳,然后林昭再用刻刀在上面把字刻出来。   本来这个手艺一般人不一定做得来,还是要去东市找匠人,但是林昭先前在越州自己琢磨字模的时候,一个人刻出了几千个字,这会儿他刻字的手艺已经颇有成效,很快两块牌位便刻好,林昭又用毛笔在刻字上上了金粉,最后在院子找了间空置的房间,把两位老人家的神位请了进去。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是,家里没有供桌,在东市定制的供桌也要三四天才能做好送过来,因此只能先找个普通的桌子,把两个牌位供奉上去。   弄好了之后,林昭摆好香炉,与林二娘一起给两位老人家上了香?   看着两个牌位,林二娘泪流满面,硬是跪在牌位面前不肯起身,泪流不止。   这么些年在东湖镇里,不管她受再多委屈,林昭都不怎么见她哭过,后来几次哭或者是因为林昭中进士,或者是因为见了二哥郑通,但是这一次,林二娘哭的极为伤心。   林昭跪在林二娘下,默默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从小把自己带大的母亲,在她自己的父母面前,也是一个小姑娘,也想要把委屈说给父母听。   林昭在这里陪了她一会儿,在陶盆里烧了些黄纸,便默默起身离开了,他心里明白,母亲大约是有很多话,想要跟过世的父母诉说。   他虽然不怎么笃信鬼神,但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是笃信鬼神的,不然那位九重天上的天子,也不会被一个过世二十年有余的人,硬是吓得睡不着觉。   虽然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莫大的愧疚,但是归根结底,人还是迷信的。   鬼神之说虽然容易被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但是这些东西会让绝大多数普通人心中,生出一股敬畏之心,甚至能让人不敢去做恶事,最起码是不敢肆意为恶。   母亲在那间房间里陪父母的神位,林昭便准备去厨房给她做一顿午饭,他刚走进厨房准备忙活的时候,院子门口便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林昭连忙过去开了门,门口谢澹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林昭。   “三郎你……怎么在家里?”   林昭微笑道:“家里有些事情,便跟詹事府告了半天假,一会儿就要回去上值了。”   说着,他看向谢澹然,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昨天跟林姨说好的,今天过来找她。”   谢澹然语气温婉:“不过早上我过来的时候,家里锁了门,你跟林姨都不在家,我以为你们出门去了,等到现在再过来看一看。”   今天早上一大早的时候,林昭便跟林二娘一起去东市买东西去了,自然没有在家。   林昭把她拉进了院子里来,轻声道:“今天早上陪阿娘去东市请了外祖和外祖母的神位回来,这会儿她正在屋子里伤心呢,姐姐来的正好,下午我要回詹事府去,你便在家里陪一陪她,与她说说话。”   谢澹然闻言,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因此在这个时代,有关祭祀的事情都是大事,一般都是族兄男子负责操办,听到林昭家里请了神位,谢澹然自然不敢怠慢。   她轻声问道:“不是说林姨与家人走散了么,怎么……”   林昭不太好回答这个问题,便开口说道:“昨天才收到的消息…”   “好了,姐姐去陪母亲罢,我给你们弄点饭食。”   谢澹然摇了摇头,径自朝着林家的厨房走去:“我在家里,哪有让你动手做饭的道理,你去等着就好。”   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谢澹然便每天去三元书铺给林昭送饭吃,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两个人都颇为感慨。   不过林昭还是去厨房帮了帮手,弄好了饭食之后,他先给林二娘端去了一份,自己也吃饱之后,便跟林二娘还有谢澹然告别,准备回詹事府去了。   倒不是詹事府有什么事非回去不可,只是他刚去詹事府上班没有几天,便已经请了一天半的假,如果再怠慢下去,可能会影响在领导心中的形象。   如今詹事府的领导,可不是他的族叔,再加上他这个进士身份在詹事府并不好用,遍观詹事府上下,最次的恐怕也是明经出身。   辞别了母亲与谢澹然之后,林昭便赶紧赶回詹事府上班,好在长兴坊就在北城区,虽然他没有坐骑车马,只靠着步行,大半个时辰也赶回来了皇城里,没有误了上值的时辰。   他刚踏进詹事府,立刻就有一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赶了过来,这个中年人面容高古,身穿一身绯色的官服,很明显比林昭的品级高出了许多。   这个中年人名叫陈方,乃是詹事府的少詹事,是林昭在詹事府的诸多上司之一。   詹事府少詹事,乃是詹事的副职,品级是正四品,这个官职已经和六部的侍郎平级,只不过职权远没有前者那么重。   见到林昭之后,这位少詹事长松了一口气,开口道:“林司直可算回来了,这一上午,东宫那边已经派人来问了好几次了。”   林昭对着领导拱手行礼之后,有些好奇的问道:“陈詹事,东宫寻我做什么?”   “我如何能够知道……”   陈方苦笑道:“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先去一趟东宫罢,今日便不用来詹事府了。”   林昭看了看领导的表情,现他不像是说反话,便对着他拱了拱手,开口道:“既如此,下官便去东宫了。”   “快去快去…”   因为少詹事语气有些无奈:“莫让太子殿下等急了。”   林昭刚想说太子殿下这会儿应该在政事堂,但是见这位少詹事面色焦急,他便没有说出口,转头往东宫去了。   其实詹事府就在广义上的东宫之中,距离太子的居所很近,林昭没走多远便到了东宫门口,经过东宫门口的宦官通报之后,很快就有一个小太监过来,把他领了进去。   东宫林昭已经来过两次了,因此路径也不算陌生,很快他就被带到了太子殿下的书房之中,推开门,并没有看到太子殿下的身影,只看到熟悉的世子殿下,正在里面读书。   林昭上前行礼,然后有些古怪的看了李煦一眼:“似乎我每一次到东宫来,殿下都会在这里,比太子殿下还要常来……”   李煦本来面色严肃,闻言苦笑了一声:“三郎莫要胡说,我也不是常来东宫,今天是因为你的事情,殿下才让人把我召到了东宫来。”   “我的事情?”   林司直有些疑惑:“我能有什么事情…”   李煦深呼吸了一口气,面色严肃:“你昨天进宫,去甘露殿面圣了,是不是?”   林昭点了点头:“是去了,陛下召见的。”   李大世子表情更加严肃了,他看向林昭,声音低沉。   “从宫里传出圣旨罢朝之后,包括政事堂诸位相公在内,便没有人再见过圣人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陛下伤了神   前些日子,圣人宣布罢朝,将政事交给政事堂处理,同时由太子监督,在当天他在甘露殿里接见了政事堂的一众宰辅,以及匆匆赶去的太子殿下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任何外臣了。   后来,甚至诸位皇子想要进宫探病,这都被司宫台拦了下来,自那之后,在没有一个宫外之人见过皇帝。   林昭…是唯一一个!   因为这几天时间一直在政事堂里熟悉政务,太子是今天早上才知道,昨天林昭被司宫台的人唤进了宫里,但是他并不知道林昭有没有见到皇帝,当他一大早从詹事府召见林昭的时候,林昭好巧不巧,告假了半天。   因为刚刚接触政事堂政务,这个时候太子自然是不敢有半点懈怠的,他让人把李煦喊进东宫之后,便去政事堂“上班”去了。   此时,这位宋王世子看着林昭,面色异常严肃。   “三郎,圣人…召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把林昭难住了,虽然他此时此刻已经猜出了皇帝大概率是出现了严重的失眠,但是关于皇帝身体状况这种敏感的问题,肯定是不能随便说的,更不能靠自己瞎猜。   除非多长了几个脑袋。   皇帝的身体不能说,关于郑家的事情就更不太好说了,总不能告诉李煦,圣人要他回家给当初的“逆臣”郑温立神位罢?   这件事真的捅出去了,皇帝绝对会矢口否认,到时候给郑温私设神位的林昭,说不定还要吃一些罪过。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圣人想要听话本了,知道我会编故事,便让司宫台的人把我召到宫里去,给圣人说故事。”   李煦微微点头。   “是了,我也猜是这个原因,当初三郎你写西行记的时候,据说圣人每期必看,很是喜欢。”   林三郎苦笑了一声,开口道:“说起西行记,当初司宫台的卫公公,还曾经带着白纸,让我把后续的内容写出来,提前呈到宫里……”   李煦看了看林昭,笑着说道:“这是三郎的福分,这种殊荣,常人还求之不得呢,这几天诸皇子争着抢着进宫去,没有一个人能见到陛下,独独三郎你见到了。”   说到这里,李煦压低了声音,低声问道:“三郎,圣人他气色如何?”   林昭脸色微变,扭头看向李煦,眉头大皱。   “殿下莫要害我,这种问题也能问得?”   李煦连忙摆手,解释道:“三郎误会了,我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林司直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开口道:“说书的时候,与圣人之间隔了个帘子,不曾见到圣人龙颜。”   李煦坐在林昭对面,微微犹豫之后,低声道:“据说……圣人是伤了心神,这才撇了朝政不理。”   本来这种话,是不该跟任何人说的,但是因为林昭的叔叔林简是太子一党,连带着李煦下意识就觉得林昭是自己人,便开口说了出来。   当然了,他没有说的是,这个结论是从一张药方里逆推出来的。   听了这句话之后,林昭也在心中暗暗思量了起来。   按照他昨天与那位老皇帝的接触,他大概率是因为心中一直有一些事情放不下,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久而久之,有些……神经衰弱了。   而且,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好,又上了年纪,在这个医疗条件相对落后的时代,说不定哪天就龙驭归天了。   林昭低着头,没有说话。   李煦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知会了太子殿下,不过眼下他在政事堂应该脱不开身,三郎你在东宫多等一会儿,等见了太子一面再走。”   林昭眨了眨眼睛,有些无辜的说道:“殿下,我在宫里什么也没有见到,见了太子殿下之后,也无话可说啊。”   “不碍事的。”   李煦看了林昭一眼,低声道:“三郎你能进宫去,太子殿下肯定是要见一见你的。”   ……   就这样,林昭被李煦拉着,在东宫寝殿里坐了一下午,到了快傍晚的时候,一身紫色袍服的太子殿下,才从外面匆匆赶回来。   此时,林昭正在与李煦一起在偏殿喝酒,见了太子之后,林昭连忙起身,作势就要下跪行礼。   “下官林昭,见过太子殿下。”   此时的林昭,是东宫属官,自然应当自称下官。   李煦也起身行礼,不过他没有行大礼,只是拱手了事。   太子殿下一把搀扶住林昭,没有让他跪下去,这位明显有些疲惫的储君,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打量着林昭。   “听说三郎昨天进宫去了?”   这个时候,林昭已经想好了说辞,开口道:“是,圣人想要听故事,便把下官召进宫里去,说了半日的故事。”   太子殿下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轻声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了么?”   林昭很是坚决的摇了摇头。   “没有别的事了。”   太子殿下想来是在政事堂里耗费了不少心力,这会儿明显有些困乏,他打了个哈欠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勉强笑道:“辛苦三郎了。”   “父皇他这么些年辛勤国事,没有怎么歇息过,如今他年纪渐长,难得休息一些日子,既然他喜欢听故事,三郎你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尽量多想一些,如果你不方便进宫,便让司宫台的人送进宫里去,让司宫台的人念给他老人家听,也是好的。”   林昭点头应承,开口道:“下官遵命。”   一旁的李煦看了看太子一眼,笑道:“皇兄怎么去了一天的政事堂,便如此劳累,那些老头难为你了?”   太子摇了摇头,开口道:“政事堂的文书,太过繁杂了,我在那里待了几天,便看的有些头痛。”   “只捡一些重要的事情看一看就好。”   李煦劝道:“即便是政事堂里的宰辅们,也没有办法事必躬亲,皇兄只看一些军国大事便好,圣人已经累着了,皇兄可不能再累着。”   “刚进政事堂,总要勤勉一些。”   太子殿下笑了笑:“多少给那些宰辅们留下点好印象,不然等父皇视朝了,他们肯定要去父皇面前告我的状。”   兄弟俩说完话之后,太子殿下又看向了一旁的林昭,轻声道:“明日我给詹事府的杨詹事打个招呼,三郎你以后只在詹事府挂职,不用再做詹事司直的差事了,多写一些故事送进宫里,也是好的。”   领导的领导话了,林昭只能无奈点头:“下官遵命。”   太子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扭头看向在一旁伺候的宦官,开口道:“去把前两日魏国公送给孤的那套文房四宝取来,再取几片金叶子,一并赏给林司直。”   “是。” 第三百一十九章 你何时死   詹事府本来就没有什么差事,有了太子的这句话,林昭从此之后便可以光明正大的摸鱼了,对于他来说当然算是一件好事。   至于给皇帝编故事的事情,也用不着他去操心,毕竟就算皇帝再把他召进宫里去,最多也就是“陪睡”,不用他去费心编什么故事。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皇帝罢朝已经过去了两个字,这两个月里,长安城慢慢习惯了罢朝的皇帝,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新的时代里,政事堂里的诸位宰辅与太子殿下一起,代替了圣人在朝中的作用,这就导致了这些宰辅们权柄日甚,除了更多人去巴结宰相之外,就连宰相家里的子弟,也比以前更加受欢迎,每一座相府,每天不知道要迎来送往多少人。   而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在詹事府摸鱼的林昭,先后被传召进宫十余次!   这让林昭这个原本不是特别起眼的七品司直,进入了朝堂所有人的眼中,甚至就连那位在政事堂掌枢的宰相崔衍,甚至也想要私下里见林昭一面,只不过林昭听从的叔父林简的意见,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谢绝了任何人的邀请,几乎没有见过任何外人。   当然了,他还要在詹事府上班,太子殿下偶尔会把他喊到东宫去,跟他“喝酒聊天”。   就在长安城新模式逐渐常态化的时候,康贵妃寄往范阳的书信,终于送到了范阳节度使康东平手中。   范阳原本是大将军齐师道在做节度使,后来齐师道与康东平“换班”,这位康大将军才带着一批骨干到了范阳。   他到了范阳第一件事,便是新修节度使府邸。   范阳节度使府邸,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一百年左右的历史了,虽然历代范阳节度使都多多少少有翻新,但是到现在也颇为陈旧,再加上齐师道这个人不喜奢靡,到康东平手中的时候,已经颇为破旧。   康东平到了范阳之后,当即征召了数千民夫,开始翻修扩建节度使府邸,到现在,这座新的节度使府邸刚刚建成没有多久,康大将军正懒洋洋的躺在这座崭新府邸后院的椅子上,看着眼前一众十几个胡姬,正在扭动腰肢。   此时,一个下人手捧着一封有些皱巴巴的书信,毕恭毕敬的递到了康东平身前,恭声道:“大将军,长安贵妃娘娘来信。”   康大将军这才把目光从这些胡姬身上移开,伸手接过这封信,拆开看了一遍之后,他呵呵一笑,随手把信丢给身边一个与她有五六分相像的汉子。   “老头子出招了。”   如果此时那位韩知县的幼子韩参在场,见到这个中年人,一定会气的浑身抖,因为这个从康东平手中接过书信的中年汉子,正是康东平的胞弟,那个当初被三法司判决流放岭南的工部郎中康东来!   而此时,在刑部的文书上面,康东来应该正在岭南受苦才对!   有这种情况并不是特别奇怪,康家这些年的势力越来越大,当初程敬宗到越州为官的时候,甚至可以带一队朔方军随行。   有如此之大的权势,把一个流放岭南的犯人偷梁换柱,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事实上,事情会变成这种结果,不管是长安城里的天子,还是那位前任大理寺卿,都应该是清楚的,不然大理寺卿石中矩也不会因此愤而辞官。   康东来接过兄长手中递过来的书信之后,认认真真看了一遍,便大皱眉头,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兄长,沉声道:“大兄,陛下的身子…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而且他先前那样防备东宫,如今竟然这样大方的让东宫进了政事堂…”   康东平闷哼了一声,低声道:“老头的意思很简单,他现在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咱们,他就是要传位给太子,看一看咱们到底是怎么个反应。”   “如果咱们现在真憋不住反了,老头趁自己还活着,也有余力镇压叛乱。”   康东来大皱眉头,对着仍旧在扭腰的胡姬挥了挥手,又驱散了乐师。   “好了,都散了罢!”   等这些人散去,他才看向康东平,低声道:“大兄,既然老头他是这个意思,那么咱们不妨再等上几年,老头既然肯交权,那他肯定活不了太久了,等太子即位,根基未稳的时候,咱们再想法子动手不迟……”   康大将军微微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老头能在那个位置上安安稳稳的坐了三十多年,你能想到的东西,他如何能想不到?此时太子已经开始慢慢接触朝堂权力,等个一两年两三年时间,太子就能把朝堂掌握个七七八八,那个时候再想要动手,与应对现在的老头,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这是阳谋,无法可解。”   康东来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道:“要不然,派人把阿姊母子想办法从长安接到范阳来,这样一来,她们母子怎么样也会有一条活路,至于以后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   康东平眯着眼睛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挥手让人招来一个书生模样的下属,吩咐道:“多派些人去长安打听消息,尽全力查清楚宫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接触接触宫里的太医,以及司宫台负责采买药材的太监,务必弄清楚,陛下现在的身体……”   “到底怎么样了。”   “一有消息,立刻送到范阳来。”   这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立刻点头,恭声道:“遵命,在下这就去办。”   说完,这个读书人缓缓退了下去,等他走远之后,康东平又看向自己的兄弟,开口道:“老二,你去见一见那些大通商号的人,告诉他们,我需要大量铁器以及粮食,至于价格……”   康大将军目光凶狠,沉声道:“最高可以按市价跟他们买!”   一般大规模采购的大宗生意,都会有一定程度的优惠或者折扣,总之是要比市价便宜不少的,不然也没有赚头,如果大宗生意用市价去买,那就是出了血本了。   康东来起身,默默低头:“小弟明日便去找那些大通商号的人谈。”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了看康东平,问道:“大兄你呢?”   康大将军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闭目养神,岿然不动。   良久之后,他才睁开了眼睛,缓缓开口:“你们都去准备了,我自然也不会闲着,这几天我备一些礼物,准备去见几个朋友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了长安城方向,目光幽幽。   “老头……”   康大将军喃喃自语。   “你何时死啊……” 第三百二十章 齐大公子的官职 对于康东平来说,他自然是不肯认输的。 先自然是因为害怕东宫嗣位之后,扭头过来清算康家这个对头,然后一家老小死于非命。 第二个原因就是,康家人并不是汉人,而是西域人。 虽然已经归化大周好几代人,但是康家男子还是长着标志性的络腮胡,与关陇汉人生得不太一样,保留了一些西域人的特点。 而康贵妃同样也有一些西域人的特点,皮肤相对白皙许多,与长安城里的很多胡姬仿佛,也因此得宠。 除了长得与汉人不太一样,康东平这个人还精通番话,不管是突厥话还是吐蕃话以及西域部族的语言,他统统精通,因为这一项技能,康大将军这些年才能在北疆混的如鱼得水。 如今,老皇帝已经表态准备放弃康家,康东平自然是不肯等死的,他手底下有**万范阳军,并且与边疆各部都有联络,只要准备得当,再有一些外部势力配合,未必就没有打进长安城的可能。 于是乎,在给康贵妃写了一封“忠心耿耿”的回信之后,康东平便带着兄弟一起,在北疆开始进行一系列战备了。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长安城的林司直,也已经在长安闻名朝野。 只不过别人闻名朝野都是靠文才诗才,或者是靠一些惊世骇俗之事,而林昭之所以闻名长安,是因为圣人每隔几天,便会召他进宫一趟,一般要待个半天甚至于大半天时间才能出来。 旁人问起,林昭就回答说自己是进宫给皇帝说话本。 从皇帝罢朝之后,就连中枢宰辅崔衍,也很难再见到圣颜,但是詹事府一个小小的七品詹事司直,却能经常进宫见皇帝,这当然会让他闻名朝野。 这一天,林昭并没有去詹事府报道,事实上从太子殿下给詹事府的那位杨詹事打了招呼之后,詹事府便不再过问他的点卯了,也就是说林昭去与不去,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今天翘班倒不是因为林昭懒惰,而是因为的确有事情要办。 今天……是丹阳长公主的生辰。 前年这个时候,林昭还在太学读书的时候,便受邀去了一趟丹阳长公主府给长公主贺寿,而去年林昭回了一趟越州,因此没能赶得上长公主生辰,今年他人在长安,再加上与齐宣的交情,自然是要到场的。 临出门之前,林昭看向母亲,问道:“阿娘,你去不去?” 林二娘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与长公主交情甚好,长公主的姻缘也是因为与林二娘交好,才在谢家认识了齐师道,两个人可以说是正儿八经的闺蜜。 不然丹阳长公主也不可能第一眼见到林昭,就把他认了出来。 林二娘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摇了摇头,开口道:“娘不太喜欢热闹,便不去了。” 她轻声道:“等过些日子,娘再去瞧一瞧她。” 说着,林二娘让林昭等了她一会儿,自己回房间取出了一个长长的木盒,木盒里放着一支淡黄色的竹笛,笛子虽然是竹制的,但是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玉色,颇为漂亮。 “这是娘前两天去东市买的一支笛子,听说有些年份了,她从前喜欢吹笛子,你替娘把这个送给她。” 到这会儿,林二娘已经在长安城住了半年左右的时间了,她心里很清楚,长公主不可能至今不知道她在长安,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见面而已。 林昭接过这个木盒,对着母亲笑了笑:“一定给阿娘送到。”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只是不知道她现在还喜不喜欢这个。” “长公主肯定会喜欢的。” 林昭把笛子收了起来,捧着木盒子离开了长兴坊,朝着永兴坊的丹阳长公主府走去。 因为长公主府的宴会乃是午宴,这会儿还是早上,时间不怎么赶,林昭便一路慢悠悠的,从长兴坊走到了永兴坊。 因为相距不是很近,等他走到的时候,已经到了巳时,林昭手里捧着盒子,在长公主府的门房登记了姓名之后,很快顺利的进入了长公主府。 此时的他,与前年的那个太学生已经大不一样了,且不说现在丹阳长公主府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他与大公子齐宣交情甚好,即便是不知道这一点,林昭在长安城的名声,也足以让他畅通无阻的进入长公主府。 进了正门之后,林昭一眼就看到齐宣齐大公子站在门口迎客,林昭笑着走了上去,与齐宣打了声招呼:“齐兄。” 齐大公子看了看林昭,脸上也露出笑容:“三郎怎么现在才来,周胖子一早都到了,方才许多人过来问我,想要认识认识你呢。” 提起这件事,林昭便有些头痛,这段时间因为进宫“陪睡”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多少人要见他了,弄得他不胜其烦。 他不怎么愿意去说这个话题,当即没有接话,笑着说道:“听说齐兄你最近领了京兆府的实职,达了。” 齐大将军在前不久离京回朔方领兵去了,他刚离开京城不久,户部就齐宣安排了差事,这位齐大公子连吏部选试都没有去,便从吏部拿到了一个美差。 京兆府,可以说是在长安城里实权最重的衙门之一了,寻常新科进士,根本不要想进入京兆府。 甚至于新科进士三年堪核期过去之后,也很难进入京兆府。 齐宣白了林昭一眼,语气有些无奈:“一个司兵参军而已,与你的詹事司直同品同级。又来这里取笑我。” 司兵参军是京兆府下属的一个官职,虽然同样是正七品上,但是职权却天差地别,林昭的这个詹事司直只占了一个品级,平日里啥事没有,但是京兆府的司兵参军,却是可以管辖京兆府以及属下各县官差的! 掌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禁、管钥.\n军防、烽候、传驿等等! 一般来说,这个职位一般都是一些武官来做,不太可能交给一个进士,更不可能是新科进士了。 不过因为齐宣身份特殊,再加上他是将门出身,这个差事还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林三郎呵呵一笑:“你这个司兵参军,比十个詹事司直都厉害。” 说着,他提了提手里的木盒子,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好了,我还要去给长公主送礼,先不与你说了,等今天晚上,咱们叫上周胖子一起,找个地方好好喝一顿。” 齐宣也想跟林昭同行,但是奈何他要在这里迎客,脱不开身,只能无奈道。 “好罢,等会我从这里脱身之后,便去寻你。” 第三百二十一章 陛下尚好   作为天子唯一的胞妹,丹阳长公主在长安城的地位自然极高,前年林昭来这里贺寿的时候,还没有进入朝堂,基本上不认识什么人,如今他已经在长安混了两年时间,在长公主府走了一圈,不由暗自咋舌。   抬眼一看,不是尚书就是侍郎,甚至于他在詹事府的领导,太子詹事杨琼也在场,一路上的其他人,林昭都可以装作不认识,但是面对自己最大的领导,林昭不可能视而不见,他硬着头皮上前,对着杨琼低头,拱手行礼。   “下官林昭,见过杨詹事。”   太子詹事是三品官,而且还是正三品,与六部尚书平级,这个职位虽然实际上的职权不重,但是地位却着实很高,毕竟一旦新君嗣位,太子詹事即便不入三省,多半可以挂个同中书门下三品的称号进入政事堂拜相。   此时,这位杨詹事正在与一个须白了大半的老人家说话,听到林昭的声音之后,他扭头看了看林昭,脸上的表情颇为古怪。   “原来是小林探花。”   他脸上露出笑容:“今日没有去詹事府上值么?”   参与丹阳长公主寿宴,是需要请帖的,今日在坐的官员,一般都是正四品以及以上的朝堂大佬,像林昭这个七品官,本来是无论如何也摸不到这场宴会门槛的。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的公主长公主,都能有这份殊荣,丹阳长公主是因为与天子一母同胞,朝中的官员才这样给面子。   可即便如此,这个面子也只到六部尚书为止了,政事堂的宰相们即便给面子来了,也不会停留太久,一般送了礼物,说几句客气话,便会离场。   毕竟士大夫也有士大夫的傲气,那些做官做到顶端的相公们,可能明面上温吞和气,但是心里却不一定看得上这些宗室权贵,再加上政事堂事务繁忙,能来就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如果是其他普通一些的长公主过寿,一般这些士大夫都是送一份贺书了事,能有侍郎这个级别的人物到场,就已经是脸面上有光彩了。   而像丹阳长公主这种级别人物的寿宴,林昭本来是不应该到场的。   林昭微微低头道:“杨詹事有所不知,下官与长公主府的大公子有些私交,因此告假到了这里,来给长公主贺寿。”   杨詹事微微眯了眯眼睛,没有再理会林昭,对着一旁的老者微笑道:“陈卿正,这位就是我詹事府的詹事司直林昭,近来几个月时间,频繁出入宫禁,大出风头。”   这个老者被称为卿正,应该是九卿之一,闻言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语气平静:“是林元达的后辈?”   听到这两人语气有些不对,林昭微微皱眉,回答道:“是。”   “后生。”   陈老头看了林昭一眼,呵呵一笑:“你也是科甲正途出身,还是圣上钦点的探花,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一些好,一味攀附,即便一时身居高位,将来也要吃大亏的。”   林昭这两个月时间,其实是得罪了不少人的。   因为他经常出入宫禁,许多人想要借他来了解圣人的身体状况,这两个月来林昭至少收到了一百多个“请客”的邀请,都被他按照林简的建议,一一推拒。   这样一来,自然就会得罪人。   而且,整个朝堂只他一人能见到皇帝,也自然而然会引起旁人的眼红。   而杨琼之所以有些看不惯林昭,也是有理由的。   从太子给他打过招呼之后,他基本上就管不到林昭的,而他这个太子詹事想要见太子一面都需要通报,而林昭却是被隔三差五请进东宫里去,有时候还会一身酒气的回来,时间长了,这位杨詹事心里自然会有些不太舒服。   毕竟不是每个读书人都能读出境界,都能读成君子。   如今,林昭一个七品官出现在了长安城最顶级的宴会之中,这位杨詹事自然更有些不太舒服,连带着一旁的这位陈卿正,也觉得林昭是在攀附宗室,不走官场正途。   林三郎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二位上官,下官只是因为一些私交,才来长公主府贺寿,无有……”   说到这里,林昭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他抬头看了两人一眼,声音低沉:“与二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下官还要去送贺礼,少陪了。”   说罢,林三郎捧着手里的木盒子,扬长而去。   等他走远之后,那位姓陈的老者闷哼了一声,语气有些不悦:“小小年纪,就这样骄横,连一句规劝的话都听不得。”   杨詹事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不奇怪,杨某若是在他这个年纪,便官居詹事司直,又能经常见驾,说不定会更为骄横。”   陈卿正笑呵呵的看了杨琼一眼,微笑道:“你自然要替他说话,你与那林元达都算是东宫官,翻不得脸。”   杨琼没有接这句话,只是淡淡的说道:“少年人不知谦恭,早晚要吃亏,用不着我们说他。”   “下次见到林祭酒,非让他好好教教他这个侄子不可。”   ……   另一边,长公主府后院之中。   一身宫装的丹阳长公主,手捧着林昭递过来的木盒子,看到了其中的竹笛之后,微微愣了愣神,随即她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难得你娘还记得我喜欢笛子,只不过好些年没有吹过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成曲。”   林昭躬身行礼,开口道:“是长辈的一些心意,殿下收下作为纪念也好。”   长公主点了点头,让人把这个木盒子收了起来,然后她抬头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微笑道:“你娘什么时候有空,我与她见一见?”   林昭犹豫了一下之后,低声道:“等晚辈回去问一问母亲,再与长公主约定一个时间。”   “好。”   长公主面露微笑:“到时候,你跟齐宣说一声就是。”   林昭点头应承。   长公主又问了几句关于林二娘的事情,然后看着林昭,语气温婉:“你在詹事府过得还好?”   “回长公主,詹事府的同僚对我颇为照顾,都挺好的。”   “能习惯就好,像三郎这个年纪,有些人还不晓事,你却已经入朝为官了。”   “侥幸而已。”   长公主微微犹豫了一番,开口问道:“最近两个月时间,长安城里只有三郎你见过皇兄,皇兄他……安好否?”   听到这个问题,林昭低头不语。   长公主语气有些无奈:“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他是我兄长,我总要问一问才是,你只说好还是不好就行。”   林司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陛下他……尚好。”   丹阳长公主缓缓点头。   “那我就放心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何等样人? 眼前的丹阳长公主,乃是皇帝的亲妹妹,她亲口问皇帝的身体状况,林昭怎么也不能再装糊涂,而且他说的很是模糊,也算是耍了点小聪明。 此时,因为要询问皇帝的身体,丹阳长公主已经屏退了所有下人,听到了“尚好”两个字之后,她微微松了口气,开口道:“三郎你……现在应当知道了一些自己的身世。” 林昭此时坐在丹阳长公主对面,他犹豫了一番之后,微微低头:“殿下,我的身世明明白白,乃是越州林氏的子弟。”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那换一个说法,你母亲的身世,你总该了解了一些罢?” 林昭有些吃不透这位长公主殿究竟是个什么态度,略微犹豫了一下之后,点头道:“多少……知道了一些。” 长公主看了看林昭,轻声叹道:“你的外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帮了我们李家许多忙……” 说到这里,她便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而是话锋一转,开口道:“连我都能查出你与当年的荥阳郑氏有关,皇兄他不可能查不到,可他还是频繁召你入宫,说明他已经不再追究当年的那件事。” 她看向林昭,轻声道:“也许,这桩案子以后能在你手上翻过来。”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二十多年过去了,许多人已经不再记得当年的郑家,逝者已矣,即便能翻案,又翻给谁看呢?” “有许多人想看。” “郑相当年,桃李满天下。” 长公主面色复杂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我的夫君,曾经也是你外祖的学生。” “这个我知道。” 林昭对着长公主笑了笑,开口道:“大将军回长安的时候,曾经去见过我,与我说了一些当年的事情。” 长公主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口。 她很想说,如今帝座上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曾经也是郑温的学生,而且是郑温教了十几年的学生,硬生生把他从一个皇子,教成了皇帝。 当年灵皇帝与废太子,都死的不明不白,其中就有这一对师徒的影子。 不过这些话,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眼前的林昭,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与他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 她看着林昭,微笑道:“夫君离开长安之前,嘱咐过我,让我在长安多多照顾你一些,以后在长安若是碰到什么事情了,便让人来我这里知会一声。” 林昭闻言,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拱手致谢:“大将军与殿下厚爱,林昭愧不敢当。” 长公主微微一笑:“便是他不说这句话,看在昭儿与你娘的份上,我也是应该照顾你的,咱们两个人颇有渊源,以后便不要一口一个殿下了,听起来太过身份。” “我与你母亲是少时好友,你便称我为姨娘就是。” 林三郎连连摇头:“林昭不敢。” 长公主轻轻的看了林昭一眼,正要说话,外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母亲,太子殿下与宋王府的世子殿下,一同来给您贺寿来了。” 丹阳长公主应了一声,回头看向林昭,微笑道:“我家侄儿来了,我出去见一见,等一会儿得闲了,再与你说话。” 林昭连忙点头:“殿……” 林昭一句殿下还没有说完,便看到丹阳长公主在瞥眼看自己,他吓得汗毛倒竖,连忙改口。 “您……去忙就是。” 丹阳长公主这才转身,步履庄重,慢慢走远了。 就这样,林昭这一次拜寿基本上就算拜完了,这会儿就没有什么心思去见太子殿下,自己在丹阳长公主里瞎转了一会儿,很快齐宣便从前院脱身,过来寻到了林昭,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带着他去认识长公主府的一些客人。 “这是钱尚书家里的公子……” “这是刘相府上的长孙……” …… 一路介绍下来,齐宣大概领着林昭认识了十几个他在长安城里比较相熟的衙内们,林昭见了之后都是不住拱手,勉强算是跟他们混了个脸熟。 当然,也只是脸熟而已,真想混进这个圈子里,以林昭现在的身份地位,即便有齐宣带着,也颇为艰难,不过林昭也没有混衙内圈子的想法,跟这些人混个脸熟也就是了。 一圈子跑下来之后,齐宣拉着林昭到了长公主府的正院,在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等待开席。 吃饭的过程倒没有什么好说的,林昭简单吃了几口之后,便起身离席。眼见丹阳长公主还在应酬客人,林昭也懒得再去跟她说话,与齐宣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准备回家去了。 齐大公子一把扯住林昭的衣袖,有些不太高兴:“怎么刚吃两口就要回去?怎么,府上的吃食不合你心意?” 林昭摇了摇头,苦笑道:“刚到你家没多久,便有人说我攀附宗室,可不敢久留。” 齐大公子大皱眉头:“哪里来的人到处嚼舌根,我可不算什么宗室。” 林司直微笑道:“可是长公主总是算的。” “等明天罢,明天晚上我做东,喊上周德一起,庆祝齐兄你领了京兆府的差事。” 齐宣看了看林昭,目光有些怪异:“你请客?该不会又是安仁坊的面摊罢?” 林三郎拍了拍胸脯,语气豪橫。 “归云楼,不见不散!” 齐大公子哈哈一笑:“那说好了,明天晚上归云楼,不见不散!” 离开了永兴坊之后,林昭便沿着长安城的街道一路向南,慢悠悠的走了四五条街之后,终于回到了永兴坊,这会儿还刚过正午,林昭回到家中之后,现母亲并没有在家。 算一算时间,大概率是被谢澹然拉着,一起去逛街去了。 因为林二娘对于长安城比较熟,从林昭开始上班之后,这段时间她经常带着谢澹然一起出门。 到如今,这两个人已经好的跟亲母女一样,简直已经没有林昭什么事了。 林三郎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因为在长公主府没有怎么吃饱,他自己在厨房里随便弄了吃食,简单吃了一顿之后,他便来到了林二娘的房间里,从床头取了一把钥匙。 他拿着这把钥匙,来到了自家后院,打开了一扇被紧紧锁住的房门。 房门里,有一张颇为讲究的供桌,是林昭花了大价钱在东市订做的。 供桌上,摆放着两个神位。 林昭上前,在香炉里重新上了香,然后跪在地上给两个老人家磕了头,接着他从蒲团上起身,呆呆地看着那个写了“郑公讳温”的神位,有些出神。 这位十五岁的探花郎,看着这尊神位,喃喃低语。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在死去二十年后,还能让皇帝好几个月睡不着觉啊……” 第三百二十三章 各有前程   二十年时间过去,林昭已经没有办法得知当年究竟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是林二娘还是郑通,都是当年的受害者而已,郑家当年一夜之间房倒屋塌,他们这些郑家的子女都是迷迷糊糊便受了难。   而当年在朝的六部九卿,此时即便没有死绝,也都不在朝堂了,再加上皇帝很看重此事,因此基本上不可能有人站出来跟林昭说些什么。   不过尽管如此,通过接触到的这些相对零散的信息,林昭还是隐约见识到了自己外祖的了不起之处。   如今的朝堂,早已经是天子乾纲独断,从上到下包括尚书仆射崔衍在内,没有一个人可以违逆皇帝的意志,对于那位垂垂老矣的老皇帝来说,整个天下没有他怕的人,只有怕他的人。   可是,这位临近暮年的天子,现在却对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老人家畏之如虎,甚至到了不敢睡觉的地步。   诚然,这其中有一些愧疚的因素在,不过从中也可以看出一些当年那位郑相的了不起之处。   林昭在神位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对着神位叹了口气:“虽然没有见过您,但是依稀可以见到一些您的风采。”   “现在看来,您是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啊。”   当初郑温获罪,死因是因为接触那位废太子的后人,但是后来朝廷并没有追查到具体的证据,也没有查到那位废太子后人的下落,这件事变成了莫须有的罪名。   就目前来看,既然当初废太子之死都与郑温有关,他应该做不出这种会连累家人的蠢事才对。   在小屋子祭拜了一番长辈之后,林昭才离开这间屋子,认真锁好房门之后,重新把钥匙放在母亲的床边,然后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干净衣裳之后,晃悠悠的离开家门。   此时还是下午,林昭在长安城里溜达了几圈,又跑去东市见了韩参一面。   这位韩公子,如今已经成为了林昭麾下的“总经理”,林昭名下的所有产业,基本上都是他在经手代管。   说实在的,出身书香门第的韩参,并不是一个做生意的好手,最开始的时候他做的相当笨拙,可以说是错漏百出,不过因为感念林昭的恩情,他在东市学的很用心,到现在已经可以很好的经营林昭名下的作坊以及一间书铺了。   除了这些产业,大通商号也在与谢三元一起准备制作铅字模的作坊,在大通商号强大的资本运作之下,此时作坊和人手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只等一个吉时便可以正式开工。   对于林昭来说,韩参管理的作坊和书铺,只能说是他目前用来获取经济来源的渠道,并不怎么重要,相比于这些产业来说,韩参这个人反倒更重要一些。   而谢三元与大通商号一起经营的这个铅活字,才是他将来真正的底蕴,按照他们商量好的分成来算,大通商号从中拿两成,另外八成林昭与谢家一人四成。   如果这个生意做大了,这四成的收益将会让林昭成为长安城隐形的富豪,到时候无论他做什么,有银钱铺路,都会顺畅许多。   在东市晃悠的半天之后,太阳慢慢沉落西山,林昭这才到了与齐宣和周德约定好的归云楼,与两位舍友吃饭。   到了长安之后,林昭虽然接触认识了不少人,但是他真正放在心上的朋友,也只有齐宣和周胖子这么两个人而已。   与齐宣相交,是因为合得来,而周胖子是因为没有什么心眼,可以放心的跟他交朋友。   这会儿天色差不多暗了,林昭报上了齐宣常用的雅间之后,归云楼的伙计立刻就把他请到了二楼。   二楼雅间里,齐宣与周德都已经到场,见林昭来了之后,两个人坐在原地也不起身,周胖子举起酒杯,笑道:“不愧是长安城的大红人,如今想见一面都难了,说要请客吃饭,却最后一个到场。”   林昭笑呵呵的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你们连菜也没有点,显然没有比我早到多久。”   “我自罚一杯,总行了吧?”   三个曾经的舍友各自坐在一张矮桌后面,推杯换盏。   林昭端起酒杯,对着齐宣扬了扬,笑道:“恭喜齐参军,进了京兆府做事,算是我们兄弟三个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了,凭借齐参军的身份,估计三十岁就能做到京兆尹的位置上去,以后说不定朝廷会给你一个雍州牧当一当!”   长安地处雍州,开国初年是没有京兆府这个说法的,一般由皇子领雍州牧虚职,再有雍州长史处理日常事务。   到后来,因为雍州牧这个位置太过关键,便不再设置,渐渐就有了京兆府这个衙门,京兆府的京兆尹,便与先前的长史一样,都是主管京城自己附近州县的长官。   齐大公子摇了摇头,没好气的说道:“莫要胡说八道,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雍州牧?即便是宗室,也没有谁领这个差事了。”   说道这件事,其实背后是有一个典故的,大约一百年前左右,某位姓李的皇子领雍州牧,主管京城以及京畿各州县,因为权柄太重,甚至能够提领雍州的兵马,因此……   他就造反了。   虽然没有成功,但是至此之后,大周便没有再设雍州牧这么个差事。   “即便做不成雍州牧,做个京兆尹也是好的。”   周胖子喝了几杯酒,脸色有些红:“人家都说,长安城里除了政事堂,便是京兆尹,这个位置,位高权重啊。”   齐大公子瞪了他一眼,笑骂道:“政事堂之下,明明是你爹这个吏部尚书,有京兆尹什么事?况且我现在还是京兆府的一个七品官,京兆尹关我什么事?”   周胖子不屑的白了齐宣一眼。   “少要装蒜了,既然齐大将军没有让你从军,朝廷也留了你的功名,把你安排进京兆府,很明显就是要把京兆尹的差事丢给你。”   说到这里,这位有些黑乎乎的胖子端起酒杯,看了两位舍友一眼:“一转眼,你们两个人都不在国子监了,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读书的天分,明日我就去与父亲说,从国子监退学。”   林三郎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这个胖子。   “周兄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   周胖子撇了撇嘴,闷哼道:“看到你们两个都做了官,老子心里怪不是滋味的,从国子监退学之后,我也去弄个官当一当。”   他是三品尚书的儿子,如今身上就有七品的恩荫,想做个官并不是什么难事。   况且,恩荫官也是可以晋升的。 第三百二十四章 赌一朝天子   工部…   听到周胖子这句话,不管是齐宣还是林昭,都微微皱了皱眉头。   哪怕是对大周官制不是特别了解的林昭,也知道六部之中属工部的差事最不好干,职权相比其他五部来说也要稍低一些,一般新科进士补了工部的缺都有可能叫苦不迭,更不要说是周德这个吏部尚书之子了。   齐大公子自己喝了杯酒,看了周德一眼:“工部,应该是六部之中最吃力不讨好的衙门了,职权不高不说,即便是能从朝廷款项之中拿到一些油水,比起其他五部也要略有不如,可能就只有一个礼部,与工部仿佛。”   周胖子这会儿喝的有些脸红了,他笑嘻嘻的看了齐宣一眼:“怎么齐大公子你这个天潢贵胄,居然算计起六部的油水来了?”   “我是在替你考量。”   齐宣打量了周德一眼,面无表情:“你这个人,贪财好色,我实在想不通工部有什么东西能够吸引你。”   周德这个人,从前在长安城名声极坏,以贪财好色闻名,这两年他被周尚书扔在了国子监里,倒是老实了许多,名声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恶劣了。   周德这个人虽然一般,但是他的老爹周嵩却极为厉害,至今已经做了七八年的吏部尚书,凭借周家在长安城的权势,长安各个衙门应该可以随周德挑选才对。   因此,齐宣才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会去工部。   周胖子嘿嘿一笑:“我家不缺钱,我也不需要用朝廷的差事去弄钱。”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老子要做一个清官!”   这话没有什么毛病,周德的老爹周嵩,坐了七八年天官尚书不说,在做吏部尚书之前在六部干了二十年,曾经做过户部的尚书,侍郎以及刑部的侍郎。   要说缺钱,周家肯定是不缺钱的。   而且,周德并不是周尚书的独子,而是周嵩的幼子,这个小黑胖子还有四位兄长,虽然四个哥哥只有两个人从政做官,但是也足以让整个大家庭财务自由了。   周胖子嘿嘿一笑:“至于为什么去工部,这些日子我在国子监里,前前后后把朝廷里的各个衙门都想了一遍,整个朝廷里,九寺五监都是读书人的地方,不太适合我,六部之中的礼,吏,兵,户四部,别人又都是削尖了脑袋进,我就算进了这些衙门,多半也出不了头。”   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家老头,估计再干两三年就得致仕还乡了,他如果不在长安,便没有人再护着我,至于那些逢年过节便到我家来送东西的门生故吏们,未必就能有什么用处。”   “而刑部太过凶险,还要常常接触死人,我是受不了的。”   小黑胖子举杯敬了林昭一杯,笑道:“想来想去,只有工部比较适合我。”   “工部虽然辛苦受累了一些,但是毕竟能够做些实事,而且……”   说到这里,周德扭头看向林昭,眨了眨眼睛:“据说……太子殿下比较喜欢盖楼。”   林昭有些疑惑的看着周德:“没听说太子殿下这些年,修了什么宫殿啊,就连东宫,好像也很长时间没有翻修过了。”   “这就是三郎你消息不灵光。”   周胖子笑呵呵的说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自然不敢大兴土木,不过据我所知,他却很喜欢修建别院,只长安城里,就有六七处别院,至于城外的庄园,也有四五座了。”   他笑眯眯的说道:“这些产业,都算在了宋王世子李煦名下,据我所知,那位世子殿下并不是很喜欢这些庄园别院,那么是谁喜欢这些,就一目了然了。”   听到这里,林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他刚到长安没有太久,对于这些长安上层的“常识”了解不多,就拿太子的产业来说,他就只知道永嘉坊一处,但是按照常识来说,太子既然在宫外修别院了,那么应该是不止一处的。   周胖子得意一笑:“将来……如果圣人要大兴土木,修个宫殿,盖个高台,或者建个庙宇之类的,少不得要经过工部,到时候我在工部踏踏实实,替圣人办好这些差事,升官财还不是信手拈来?”   他这句话说的圣人,很明显不是当今的圣人,而且未来的圣人。   古往今来皇帝之中,喜欢楼台殿宇的人的确不在少数,有的皇帝嗣位之初便着手大兴土木,这些修宫殿盖房子的事情,的确归工部管。   当然了,工部不止修宫殿的差事,整个大周的水利,交通,工程,屯田,理论上都归工部管辖。   但是很明显,眼前的这个小黑胖子,想进工部的初心,全然没有替百姓造福的念头,而是一心一意要给未来的皇帝修宫殿。   林昭不禁有些无语,他瞥了周胖子一眼,有些无奈的说道:“在这个时候,就开始揣测日后圣人之喜好,就凭周兄这番话,将来周兄在朝堂上,多半也是个奸臣。”   说到这里,林昭补充了一句。   “给人写进贰臣传里的那种。”   一旁的齐大公子面色平静的喝了口水,语气平静:“不用多半,这厮将来,必然是个奸臣。”   周德当然不知道贰臣传是个什么东西,他也不在乎这些,嘿嘿笑道:“我一不贪污,二不结党营私,哪里算得上什么奸臣了?最多也就是宠臣而已。”   小黑胖子笑得很是坦荡。   “我与你们不一样,你们是科甲正途出身,天生就能跟那些读书人打成一片,将来走阳关大道位极人臣,而我这种靠老爹恩荫的,便只能赌一朝天子了。”   林昭哑然一笑。   他端起酒杯,敬了另外两个人一杯,喝下肚之后,他才颇为感慨的说道:“别的不说,单凭周兄这个高瞻远瞩的眼光,将来就一定能够在官场上有一番作为。”   他扭头对着齐宣笑道:“说不定,周兄还会是我们三个人当中,升官最快的一个。”   一直对周德不咸不淡的齐大公子,这会儿也举起手中酒杯,淡然道:“大周历来以工部尚书拜相的,倒也不在少数,说不定这黑厮将来,能靠着媚上的功夫,入政事堂拜相。”   原本心里只是有个简单雏形的周德,听到两个人的话之后,顿时洋洋得意,本就矮胖的身子,似乎生了一根尾巴一样翘到了天上。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得意一笑:“你们两个以后便跟着我混,将来相爷入了政事堂,一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林昭与齐大公子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鄙视了周胖子一眼。   齐大公子撇了撇嘴。   “国子监之耻。”   林三郎相对温和了一些,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周相还是先通过你爹周尚书那一关,再考虑将来拜相的事罢。” 第三百二十五章 孤魂野鬼 不得不说,周胖子这个人还是很有想法的。 一般人做官,最多都是去揣测上司或者领导的爱好,然后投其所好,而这个读书不怎么样的黑胖子,还没有开始做官,就已经开始琢磨未来领导的想法了。 他这个想法,是很有搞头的。 在之前,太子的位置虽然早就定了下来,但是因为老皇帝的心思晦暗不明,谁也摸不清楚未来的皇帝究竟是谁,因此像是周嵩这种在朝中地位极高,又与东宫没有太多瓜葛的人,便不会参与进来。 可现在就大不一样了。 皇帝下了旨意,让太子进政事堂监督国事,意思已经很明显,储君的位置已经正式确定了下来,只要这位太子殿下不谋反,不嗝屁,那么这个位置便已经没有什么悬念。 在这种未来领导已经确认的情况下,提前揣摩未来领导的爱好,其实是非常明智的事情。 这个小黑胖子如果赌对了太子的爱好,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年轻一代之中的一匹黑马。 三兄弟当中,属周德的酒量最差,酒品也不是很好,每一次一旦喝多了,便满嘴胡话,吹牛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见这厮喝的差不多了,脸色有些晕红的林昭,摆了摆手说道:“齐兄,今日先到这里罢,明日我还要去詹事府上值,可不能像周兄这样,喝倒在地上。” 三个人当中,齐宣的酒量最好,这会儿浑若无事,他点了点头,瞥了地上的周德一眼,微笑道:“一会儿我找人送他回去。” 他又看了看林昭:“三郎无事罢?” 林昭摇头道:“我没有什么事情,自己回去就可以。” 说着,林昭与齐宣拱手作别,离开了归云楼。 因为归云楼也在城北,距离长兴坊并不是太远,林昭在街道上走了半个时辰之后,便走到了长兴坊门口。 因为喝了点酒,林昭走的腿脚有些酸麻,看着遥遥在望的长兴坊坊门,林三郎小声嘀咕了一句:“是时候搞一辆马车了,每日这么来回奔走,也不是个事。” 事实上京城里,向他这个品级的官员,平日里交通基本靠走,只有五品或者五品以上的官老爷,才会坐轿或者坐车,不过林昭平日里要奔走的地方实在太多,这会儿也起了“买车”的念头。 事实上,不管是齐宣还是郑通,都曾经想送林昭一辆马车,或者干脆送他几个轿夫,都被林昭给拒绝了。 因为这会儿已经宵禁,到了坊门口之后,坊丁还会查问身份,不过看到了林昭的七品鱼符之后,这些人都恭恭敬敬的低头行礼,把林昭放了进去。 七品的官职,对于朝堂上的老爷们来说,只不过是个芝麻小官,但是对于这些连吏员也算不上的坊丁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林昭这会儿身上的酒意已经散去了不少,慢悠悠走到自家院子门前之后,林昭才现有些不对,因为…… 自家院子门口,停了两顶轿子,而且还是紫色的轿子。 不管在哪个年代,紫色都是颇为尊贵的颜色,长安城里没有几户人家有资格用紫。 林昭微微皱眉,刚刚往前走了两步,就看到其中一顶紫色轿子里,走下来一个一身紫衣的老者,老者脸上沟壑纵横,须也差不多尽白,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林昭,语气平静:“林司直,陛下相召。” 正式皇宫司宫台的大太监卫忠。 看到卫太监的表情,林昭又抬头看了看已经漆黑的天色,苦笑道:“卫公公,这都这个时辰了……” 卫忠面色冷漠:“上轿子罢。” 皇权,就是这样霸道,容不得旁人拒绝。 林昭无奈道:“卫公公,这么晚了,总要让我进去与母亲打一声招呼罢?” 卫忠看了一眼林家的大院,声音冷漠:“咱家等你半柱香的时间。” 林昭点了点头,连忙进了自家院子,先是与母亲知会了一声,然后回自己屋子里,把一身酒气的衣裳脱下,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上了另外一顶紫色的轿子,朝着皇宫去了。 坐在轿子里的林昭,心中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之前两个月时间,他进宫的次数不少,一般三四天就要去一趟,但是最近五六天时间,皇帝都不曾再召见他,更不曾大白天召见他了。 抬轿子的人,都是宫里专门负责抬轿的宦官力士,两顶紫色的轿子在大街上走的又稳又快,很快就进了朱雀门,一路来到了甘露殿附近,卫太监先下了轿子,然后等候林昭出来,把他引进了甘露殿之中。 这会儿林昭身上的酒意已经全然消散,他跟在卫太监身后,小心翼翼的进了甘露殿,很快来到了甘露殿后殿的寝殿之中,在寝殿里,见到了只穿着一身单薄道袍的皇帝。 这位曾经叱诧风云,乾纲独断的大周圣人,这会儿形容颇为憔悴,更重要的是,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瘦了一整圈,原本合身的道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林昭只看了他一眼,便跪在地上,开口道:“臣……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看了林昭一眼,声音沙哑:“起来说话。” 说着,天子扭头看向卫太监。 “给他搬个凳子过来。” 卫忠连忙点头,亲自给林昭搬了个小凳子,让林昭坐下。 林昭小心翼翼坐下来之后,微微低头:“陛下,这么晚召臣来,不知有何吩咐。” 老皇帝两只眼睛密布血丝,他看了林昭几眼,声音低沉:“朕…有件事让你去办。” 林昭心里微微一动。 两个月来,他进宫的任务大多只是“陪睡”而已,等老皇帝睡醒了,他也就可以出宫去了,本来今天被喊到宫里来,林昭也以为还是这件事,但是皇帝却说让他去办事…… 满朝文武那么多人,他一个七品官,能办什么事? 不过这番腹诽,肯定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林司直连忙起身,躬身道:“陛下吩咐。” “朕……要让你去一趟荥阳。” 说到这里,他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开口道:“你的外祖郑温,曾经是朕的老师,也是荥阳郑氏的族长,二十年前他……做错了一些事情,因此在朝廷获罪,后来…” 说到这里,老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哑着嗓子说道:“后来,荥阳郑氏便把他革出了族谱,也不曾把他的尸骨埋入祖坟。” 老皇帝闭上眼睛,声音低沉。 “无论如何,他也是朕的老师,二十年魂魄无所依存,已经足够了,朕不能坐视他变成孤魂野鬼。” “你……代朕去一趟荥阳。” 圣人声音微微颤。 “替朕…办好这件事。” 第三百二十六章 你今晚别走了 这件事情,林昭是一早就知道的。 第一次见到郑通的时候,郑大老板就跟他说了当初郑温包括郑温一系的后人,统统被荥阳郑氏除籍的事情。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即便郑家三兄弟如今已经是富豪中的富豪,他们仍旧心心念念重回荥阳郑氏族谱。 按照郑通的话说,他们想要一个体面,一个荥阳郑氏的体面。 这个时代,被从族谱中除名,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而不得入祖坟,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甚至于比死更难受。 按照此时的世界观,生前不入族谱,死后不入祖坟的人,便会变成孤魂野鬼,在人世间游荡。 很显然,老皇帝也是这么认为的。 从他两个月前做了一场噩梦之后,神经便一直紧绷,而且相信这是郑温的魂魄在纠缠着他,否则他也不会一再召林昭入宫,好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睡眠。 也不知道是老皇帝个人的心理暗示,还是这个世界时候真的在天有灵,每一次林昭入宫,只要在皇帝身边静坐,他便能好好的睡上一觉,林昭不在的时候,他便时常会梦到自己曾经的那个老师。 被“纠缠”了好几个月之后,皇帝终于下定决心,想要从根上解决这个问题了。 只要让郑温重入族谱,埋进祖坟里,便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也就不会再来纠缠他了。 听到这番话,坐在一旁的林昭立刻瞪大了眼睛,良久之后才苦笑道:“陛下,臣……虽然与郑家有些关系,但是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什么郑家人,更没有去过荥阳,如何能够办成…” “臣以为,司宫台的任何一个公公都可以胜任此事。” 老皇帝看向林昭,声音低沉:“此事非你不可。” 说完,这位精神状态极其不好的皇帝陛下,便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站在他旁边的大太监卫忠,慢慢踱步走到林昭面前,缓缓说道:“这些日子,陛下一直神不守舍,因此在前日召了一位天师入宫,来帮陛下安神,那位天师说了……” 卫忠回头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没有反应,他才继续说道:“那位天师说,陛下是因为上了年纪,阴虚阳弱,近来才会有魂魄近身,而这魂魄执念太深,无法以外力驱散……” 说着,卫忠看了林昭一眼,面色平静:“林司直,你是长安城里,唯一一个能让郑相魂魄安静下来的人,天师说了,只有你亲自把郑相葬进荥阳郑氏的祖坟里,这件事才能平息下来。” 说到这里,这大太监脸上也隐现一股忧色。 “陛下,也才不会再受郑相搅扰。” 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林昭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此时此刻他很想告诉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告诉他他之所以睡不着觉,是因为当年做了恶事,一直藏在心里,到晚年爆出来,把自己搞得神经衰弱了…… 可是,这番话显然是不能说的。 此时,老皇帝分明已经笃定自己是被郑温的魂魄纠缠住了,这个时候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太大的用处,总不能在这个人人迷信的时代,宣讲科学罢? 再者说了,假如当今世上人人都笃信鬼神,偏你这人不信,你便会成为异类,说不定还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况且据林昭所知,本朝的道门势力极为强盛,单单长安城里的道观就有几十座,还有几个朝廷钦封的天师,虽然这个天师多半是顺着皇帝的症状胡编了一通,但如果强行拆穿,势必会得罪道门。 林昭对着卫忠眨了眨眼睛,然后轻声问道:“卫公公,你信这个么?” 卫忠面无表情:“咱家信不信无关紧要,总之不能再让陛下伤神下去了,这件事非林司直你去办不可。” 两个“大佬”都开口说话了,林昭自然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他低头思索了一番之后,抬头看向正在闭目养神的老皇帝,微微欠身道:“陛下,假如郑相恢复族籍,那郑相的子女们,应当如何处理?” 圣人睁开疲惫的眼睛,看了林昭一眼。 “这句话,你是替你母亲问的?” 林昭硬着头皮,低头道:“是。” “朕既然让你去办这件事,自然不会再难为你母亲,你外祖复籍,你娘便跟着复籍就是。” 说到这里,老皇帝再次看向林昭,缓缓说道:“当初郑家的儿女们,都散落在大周各地了,如今也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了,你若是能够找得到,便一并让他们复籍就是。” “毕竟当年的事情,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干系。” 听到这句话,林昭抬头看了看这个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嗝屁的老头,心里有些震惊。 听他这句话,似乎是知道自己与……郑家人在暗处有一些来往! 想到这里,林昭又想起了卫忠曾经说话的一句话。 长安城里,只要他想知道的事情,很少不知道。 念及此处,林昭心中有些凛然,起身对着皇帝拱手道:“臣……明白了。” 老皇帝再一次阖上双目,开口道:“你外祖,葬在东城城郊,朕已经让玉真观的人选择合适的时间起坟,你明后天便动身赶往荥阳,给你外祖父重新入籍,朕会让玉真观的人抬棺赶往荥阳。” 当初郑温死去之后,因为他门生故吏太多,皇帝心里也有些忌惮,生怕他们借着上坟的机会暗中商议什么事情,便让人把郑温的尸体秘密安葬了。 以至于,就连郑家人在内,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葬在了哪里。 “玉真观的赵天师,会同你一起前往荥阳,起法事与天消业。” 圣人乃是天子,这一句与天消业,实际上是替皇帝消业。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陛下,臣对荥阳郑氏一无所知,此去虽然是送老人家回故土,但是郑家未必就会同意,臣想向陛下讨一份文书,如果郑家不应,臣还可以依文书办事。” 老皇帝先是愣了愣,随即开口道:“你放心,朕……自然不会少了你的文书。” 此时这位皇帝心中,心情十分复杂。 郑氏的族长重新回到郑家,竟然要朝廷下文书了! 这都是他当年的罪业。 林昭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这就回去准备,尽快动身前往荥阳。”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看了林昭一眼,缓缓开口:“你今日莫走了,便坐在这里。” 皇帝陛下满眼都是疲惫,声音沙哑:“朕……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你在这里坐一晚,朕要好生睡一会。” 第三百二十七章 让你去干什么?   皇帝“盛情相邀”,林三郎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在甘露殿里枯坐了半宿,后半夜的时候,卫忠给他搬了一把有靠背的椅子,他便靠在这张椅子上勉强睡了半宿。   说来也怪,每一次林昭坐在甘露殿里的时候,老皇帝就能睡得安稳,从来不会做噩梦,就算是笃信科学的林昭,心里也不禁泛起了嘀咕,老觉得身边有个白胡子老头在看着自己。   在椅子上睡觉自然是睡不好的,第二天天没亮,林昭便醒了过来,醒来之后床榻上的天子早已经醒来,林昭揉了揉眼睛,准备出宫回家。   他刚站起来没有多久,已经穿着整齐了大太监卫忠,便踱着步子走过来,伸手递过来一份文书,开口道:“这是司宫台昨夜起草的文书,盖了圣人宝印,你拿去荥阳办事。”   林昭看了一眼这份文书,咳嗽了一声:“不曾经过政事堂么?”   单独盖皇帝印的东西,理论上来说是没有什么用的,一般制诏都需要经过三省,由尚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盖了天子印玺之后,再由中书省布,经过这样的流程之后,才算是真正成了圣旨。   单单盖了玉玺的文书,所有的官员都可以不认,而且因为这东西没有三省备案,别人甚至可以说你矫诏!   卫忠看了林昭一眼,皱眉道:“不曾。”   很显然,皇帝虽然想要补救一些当年的过错,但是他不可能大张旗鼓的去办这件事,因为如果这件事情从正规流程去走,就等于是皇帝陛下亲自为当年的事情认错了。   看到卫忠皱眉的表情,林昭也就不再追问此事,他伸手接过这份文书,笑着说道:“卫公公平日里都不睡觉的么?昨天夜里见你忙了半宿,怎么一大早就起来了。”   这是林昭一直非常好奇的事情,这位司宫台的大太监,似乎永远都不用休息一样,能够随时随地出现在皇帝身边。   卫太监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林司直若是有兴趣,不妨也进宫里来,咱家亲自调教你,保证最多半年,你也能像咱家一样。”   林昭脸上的笑容一僵,连连摇头:“不了不了,我再有几个月便成婚了……”   卫忠淡淡的瞥了林昭一眼,缓缓说道:“好生办好这件差事,办好了,宫里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吧,卫太监负手离开。   林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耸了耸肩膀。   “还挺高冷,搭了这么多次话,都搭不上关系。”   林昭从进长安城之后,见卫忠的次数就不少,尤其是这两个月,更是常常见他,接触的时间久了,自然就想要跟这位大太监拉拉关系,套套近乎,毕竟卫忠乃是正儿八经的大内总管,要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将来肯定是好处多多。   不过很可惜,这位大内总管异常高冷,对林昭的态度一直不咸不淡,很慢套到近乎。   很快,就有两个司宫台的小太监带他出了宫,到了朱雀门门口,两个小太监才告诉他,玉真观的那位赵天师,明日会在长安东城门等候,林昭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之后,两个小太监才转身离开。   出了朱雀门,就已经出了皇城,距离长兴坊就不算太远了,林昭径自回到家中,来不及与林二娘细说,只在家里简单吃了顿饭,便着急忙慌的离开了长兴坊,朝着东市走去。   到了东市之后,林昭找到了自己在东市的那一间铺面,铺面之中,一身粗布衣裳的韩参,正在指挥两个伙计搬书。   此时,这个当初满心仇恨的少年人,已经平和了不少,对待店铺里客人的时候,脸上甚至带了一些笑意,全然看不出先前那个偏激少年的模样,不过他眼睛里没有什么喜意,很明显恨意并没有全然消散。   “韩兄!”   林昭伸手对他打了个招呼,韩参立刻回过头来看向林昭,他三两步走到林昭面前,低头抱拳:“恩公!”   “说了多少次了。”   林昭笑着说道:“你我兄弟相称便好,你比我大一岁,称呼我为三郎就是。”   韩参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公子今日没有去詹事府,怎么到东市来了?”   “找你有些事情。”   林昭看了看店铺里的客人,伸手把韩参拉到了店铺的里屋,对着他问道:“韩兄,铺面的账上还有多少钱?”   韩参没有什么犹豫,开口道:“现钱大概有七八百贯钱左右,公子要钱?”   “我不要钱。”   林昭摇头道:“铺子里不用放很多现钱,你今天带五百贯钱,放进大通柜坊里。”   说到这里,林昭在怀里摸出了一块黑色的玉牌,递到韩参手里,沉声道:“你拿着这块牌子,大通柜坊应该就会有人找你说话,你告诉他们,我今日要见他们东家。”   韩参接过这块牌子,心中默记了一番林昭的话之后,点了点头:“公子,我记下了。”   林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记着,我今天就要见他们东家,明日便来不及了,告诉他们,要隐秘一些,不要给人瞧见了。”   韩参点头。   “我记下了。”   林昭这才松了一口气,微笑道:“那我便回去了,等我从外地回来,请韩兄吃饭。”   韩参微微摇头:“不敢。”   就这样,林大东家到了自己的铺面之后,只是简单的说了几句话,然后装模作样的查了查账,便转身离开了。   离开了自家铺面之后,他又在东市买了两盆已经开花的花草,买了一些香烛纸钱之类的祭祀品,这才提着回了自己家中。   等他回到长兴坊之后,林二娘已经在家里等候他许久了,看到林昭手里抱着两盆花,胳膊上还挂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坠着一包香烛纸钱,林二娘连忙伸手接过两盆花草,看了林昭一眼:“三郎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在宫里待了一夜,刚回来就又出门了?”   林昭笑呵呵的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把她拉到了那间摆放着郑温神位的房间里,给自己的姥爷又上了三炷香,然后他才回头看向林二娘,低声道:“阿娘,你猜圣人找我进宫做什么?”   林二娘微微摇头:“你又没有说,娘怎么会知道?”   “他让我去一趟荥阳。”   林昭眨了眨眼睛,看着林二娘:“阿娘,你如果荥阳么?”   林二娘自小在长安城长大,林昭还真不知道她有没有去过荥阳。   “去过七八次。”   林二娘这个时候已经察觉了什么,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有些颤抖。   “他……让你去荥阳做什么?” 第三百二十八章 送你回家   林昭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了卫忠给他的那份文书,递到林二娘手里,语气柔和:“阿娘你看,这是宫里给我的文书。”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陛下的意思是,要让外祖重归荥阳郑氏的族谱,并且要把外祖的尸骨,葬到荥阳郑氏的祖坟里去。”   听到这句话,林二娘原本正在翻看文书的手骤然听住,她抬头看向林昭,声音已经可以听出明显的颤抖。   “你……你外祖的尸骨在哪?”   当年郑温被赐死之后,尸骨并没有交给郑家人,而是由司宫台秘密埋在了城东,以至于郑温的这些儿女,至始至终没有见过父亲的坟茔。   “据说是在城东。”   林昭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宫里已经让玉真观的人选日子,动土迁坟,等荥阳那边的事情办妥了,便由玉真观的道士们送着外祖的尸骨回荥阳安葬。”   林二娘两只手都有些颤抖,甚至没有办法稳稳的拿住手里的文书,林昭见状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拿回这份文书,摊在林二娘面前给她看。   林二娘自小读书,阅读度极快,很快就把这份文书的内容看了一遍,当她看到最后盖着的天子玉玺的时候,眼中终于垂下泪来。   “是中旨。”   一向温婉的林二娘,这会儿也咬了咬牙:“未经中书门下的。”   林昭见状,拉着母亲的手,低声宽慰道:“阿娘,本朝能够做到这种地步,便已经难能可贵的,真想要给外祖翻案,也要等到新朝了。”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儿子现在是东宫官,与太子还算相熟,等太子嗣位之后,儿子可以想法子把这桩案子再正式翻过来。”   “不。”   林二娘用手帕擦了擦眼泪,摇头道:“当年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生了什么,你便不要牵扯进去了,父亲当年的门生故吏,至今仍有许多在朝堂任事,真到了新朝,自然有人会为父亲说话。”   说完这句话,林二娘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不少,她看着林昭,低声道:“这件事,要知会你舅父才是。”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方才我出门,便是让人去知会舅父,不过……宫里似乎知道一些他们的事情,我便没有敢直接去找他,而是让人替我去送了信,估摸着这会儿,二舅已经收到我的消息了。”   先前在宫里的时候,老皇帝一番话说的意味深长,林昭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郑家三兄弟的事情,因此这个时候要相对谨慎一些,毕竟林昭那三个舅舅,这些年对朝廷极度仇视,谁也不知道他们在暗中到底做了什么。   更为重要的是,林昭同样不知道皇帝对他们三兄弟是个什么态度。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着母亲,微笑道:“阿娘,我昨天替您问过了天子,天子说可以让您也重归荥阳郑氏,以后您就是世族之女,再没有人敢拿您的身份说三道四了。”   因为曾经流落风尘,林二娘被不少人说过闲话,她虽然表面上不说,但是心里肯定多少是有些在乎的,不然这十几年时间她也不会一直不怎么出门。   听到林昭这句话,林二娘轻轻蹙眉,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摇了摇头:“还是算了罢,我已经进了林家家门,如今姓也是跟你爹姓,哪有再回郑家的道理,况且……”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况且娘这个身份,回了郑家,也是给家门抹黑。”   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林昭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此时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林二娘。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母亲,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您……莫要放在心上。”   林二娘缓缓摇头,她看了看林昭,轻声道:“昭儿今天还去詹事府么?”   林昭摇头:“明天我就动身去荥阳,今天便不去詹事府了。”   林二娘整理了一番情绪,对着林昭勉强一笑:“荥阳离长安,也有**百里路,我去给你准备一些干粮,你明天随身带上。”   说着,她就要往厨房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林二娘又回头看向林昭,轻声道:“还有澹然那边,你亲自去知会一声,中午把她喊到家里来吃一顿饭。”   林昭点头笑道:“孩儿知道了。”   林二娘这才转头,往厨房去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动身去了谢家大院。   就这样,谢澹然被林昭喊到了家里吃了一顿饭,说明了自己要出远门之后,这个比林昭大了两岁的未婚妻颇为不舍,吃完饭之后便跑回家中,不多时取来一个药囊递在林昭手里,说是装了一些可以驱瘴辟邪的草药,戴在身上可以百病不侵。   林昭欣然接受,立刻就戴在了身上。   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领着谢澹然一起,在长安城里四下转了转,两个人跑到不常去的西市,零零散散买了不少东西。   终于天色渐暮,到了快要宵禁的时辰,林昭才赶紧带着谢澹然回了长兴坊,亲自把她送到了谢家大院门口,两个人在谢家门口依依不舍的分别。   临分别之前,谢澹然犹豫了一下,走到林昭面前,微微踮起脚尖,在林昭脸上轻轻亲了一口。   事实上,这并不是两个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先前两个人一起独处的时候,某位厚脸皮的林三郎,已经偷偷亲了她许多次。   不过之前,她每次亲了之后,都脸色通红的跑开,这一次亲了之后,却站在了原地,看着林昭嘻嘻一笑:“三郎长高了许多呢,第一笔见你的时候,你还跟我差不多高。”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越州城的三元书铺里,那时候林昭才十三四岁,的确跟她差不多高。   不过这几年他到了长安城,生活条件也好了许多,再加上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这会儿已经比谢澹然高出了大半个头。   林昭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再过两年,我就长到马四郎那么高。”   马四郎是越州城南出了名的高个子,足有七尺,家就住在三元书铺旁边,林昭与谢澹然都是见过的。   (周尺按唐尺,一尺三十公分。)   “平白长那么高做什么?”   谢澹然语气温柔,轻声道:“你便这么高就好,再高便不好看了。”   林三郎笑眯眯的说道:“好,那我便不长了,就这么高。”   谢澹然掩嘴一笑:“说得好像你说的算一样。”   一对小情侣在大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才依依不舍的分别,林昭把她送进家门之后,才扭头走向自家家门,刚到自家家门口,他便看到了有两个人提着灯笼,站在自家门口。   林昭心里明白。   是郑通到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有人要造反! 林家正堂里已经点起了油灯,让正堂显得不那么昏暗,一身青色袍子的郑通,正坐在主位上,见林昭走进来之后,这位大老板起身,对着林昭笑了笑:“大外甥,这么急着找我来有事?” 林昭看了一眼旁边的林二娘,有些诧异:“母亲没有跟您说么?” 郑通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摇头道:“不曾,你娘说她也不知道。 ” 林二娘慢慢站了起来,低声道:“你们舅甥谈罢,我去给你们弄一些吃食。” 说着,她便起身离开。 林昭摸不清楚母亲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能目送着她离开。 等林二娘走远之后,郑通踱步走到林昭身边,重新把那块黑色玉牌递到林昭手里,轻声道:“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让外人到大通柜坊传信。” 林昭伸手接过这块牌子,重新放回自己的袖子里,无奈开口:“是关于荥阳的事情。” 听到荥阳两个字,郑通的脸色一变,他看向林昭,面色严肃了起来:“何事?” 林昭也不废话,直接把那份文书递到郑通手里,郑大老板接过文书,只看了一遍,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脸色难看,伸手握拳,狠狠地锤了一下手边的桌子,声音中尽是愤怒。 “这是什么?” 他声音中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怒:“皇帝的施舍?!” 对于他的愤怒,林昭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初郑家蒙难,皇帝有绝对的责任,如今二十年过去,郑家等到的并不是翻案,也不是平反,而是这么一份没有经过三省的文书,一份算不上中旨的中旨。 对于老皇帝来说,这可能是他对于当年旧事的一些补救,同时也是对于自己的一些救赎,但是对于郑通这些郑家人来说,这件事更像是一个施舍。 因此,他自然会愤怒。 林昭坐在郑通下,低声道:“二舅,我知道你心里会不舒服,但是……这份文书已经下来了,不管怎么样,这对于外祖来说,总不是一件坏事。” 郑通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极端愤怒的心情平复下来,他抬头看着林昭,声音沙哑:“皇帝把这件事情交给你办,是知晓了你的身份,是不是?” 林昭点了点头,苦笑道:“这件事瞒不住人。” “那你去办就是。” 郑通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老父已死,我不能挡着他回荥阳,但是这件事,我绝不会念朝廷的恩情!” 说罢,这个身上带着一身儒雅气息的巨商,带着一身愤怒,就要起身离开。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二舅,等外祖归了荥阳郑氏之后,是要迁坟回荥阳祖坟的,这种事情,总要有一个做儿子的在场不是?” 这才是林昭把郑通喊过来的理由。 迁坟这种事情,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事,自然应该由郑家的儿子去办,不然就不太成样子。 郑通原本已经走到正堂门口,闻言立刻停下脚步,他缓缓回头,看了林昭一眼,声音沙哑:“父亲的坟,在哪里?” 皇帝给的文书上,只说了让郑温回归族谱,葬回祖坟,并没有具体说迁坟的事情,因此郑通是不知道的。 “应当在……东郊。” 林昭低声道:“按照宫里的意思,由预玉清观的道士们负责挑选吉日,移棺荥***体的日子我还不太清楚,到时候,我会知会舅父的。” 郑通低头,沉默了许久,然后开口道:“你何时动身去荥阳?” “明日一早。” 林昭轻声道:“宫里给安排了一个赵天师与我同行,明日一早动身去荥阳。” “道士不是要迁坟么,与你同去荥阳做什么?” 林昭语气有些无奈:“做法事。” 说到这里,林昭犹豫了一番,迈步走到郑通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陛下似乎是要,消解了外祖的怨气。” “消不了。” 郑通咬牙切齿:“没有我父,他李沅焉能为天子!” 李沅,是当今圣上的名字,在三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京城里一个普通的王爷,皇位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落到他的头上。 可是他偏偏登临了帝位,三十多年以来,李沅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人敢再言及了。 林昭脸色微变,低声道:“二舅,莫要胡说八道,再传到宫里去……” 郑通直呼了一声天子名讳之后,心情似乎舒畅了一些,他呼呼吐了好几口气,才对着林昭说道:“三郎放心,你让人带话说要隐秘一些,我自然不可能全无准备,你回来之前,我手下的人已经在你家院子四周清理了一遍,不曾现什么可疑的人。” 林昭这才松了口气,苦笑道:“二舅,你明天去荥阳否?” “去,自然要去。” 郑通低声道:“大兄走了,如今我便是父亲的长子,这种事情,我没有理由不去。” “不过……”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不过我应该不会与你们同行,等父亲移棺的时候,我还要赶回长安来,给他老人家扶棺。” 林昭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二舅,假如朝廷现在可以恢复几位舅舅荥阳郑氏的身份,你们会接受么?” 听到这个问题,郑通先是愣住,然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慢慢朝着大院的门口走去:“这件事,我会给你三舅五舅写信,询问一番他们意见。” 林昭连忙起身,对着他说道:“二舅,我家设了外祖的神位,你要不要去上一炷香?” 郑通没有说话,只是立刻停下脚步,林昭很懂事的在前面带路,没过多久便来到了那处小房间门口,打开房门之后,一眼就看到了供桌上的两个牌位。 郑大老板面色严肃,进去之后,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砰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敬香,又给两位老人家磕头鞠躬。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郑大老板这才毕恭毕敬的退出了这间房间,关上房门。 合上房门之后。郑通才长叹了一口气:“你们母子……有心了。” 这个时候,林昭自然不会说是皇帝让他做的这种煞风景的话,只能礼貌性的笑了笑,没有开口解释。 郑通祭拜完父母之后,又跟厨房里的林二娘打了声招呼,便真的要告辞离开,林昭一路把这个舅父送到了自家院子门口。 这个时候,林昭家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看起来已经停了许久了。 “这一次三郎你帮了郑家大忙了。” 郑通一边走向这辆马车,一边与林昭说话。 “作为报酬,我也告诉你一个消息。” 林昭有些好奇:“什么消息?” 郑大老板扭头看向自己的这个外甥,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意。 “康东平要造反。” 第三百三十章 赵天师   这个消息虽然有些突然,但是林昭并不感觉意外。   因为他见过康东平。   那位康大将军,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的模样,但是给人的感觉就很有压迫感,给林昭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绝不会听天由命。   那个时候林昭就在想,如果哪天宫里的康贵妃母子争储失败,那么这个康大将军,多半是要造反的。   如今,太子已经入政事堂理事,也就是说虽然这场夺嫡结束的有些仓促,但是结果已经明明白白,不管是康贵妃还是那位六皇子,都不可能再有一丁点机会。   这场储君之争,已经结束了。   在这种情况下,康东平造反,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情。   林昭微微点头,开口问道:“舅父如何知道的?”   郑通登上马车,面色平静:“你五舅,最近几年一直在北疆。”   说完这句话,他便上了马车,马车离开了林家大院之后,并没有离开长兴坊,而是绕了几个拐弯,钻进了一条胡同里。   毕竟这个时候已经宵禁了,林昭这种有官身的人,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外面行走,但是郑通这种商人却不行,被坊丁捉住了,给点钱倒是小事,万一被抓进了京兆府,麻烦很大。   送走了郑通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林昭回了自己家中,到母亲房间里陪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回自己房间里歇息了。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刚亮起来的时候,家里的两个丫鬟便起床,准备好了早饭。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个丫鬟并不是林二娘以及林昭去买的,而是过年的时候,林简夫妇到长兴坊来过年,林夫人见林二娘身边没有人照顾,后来便从家里送了两个丫鬟过来,平日里负责林二娘,做一些家务。   吃完早饭之后,林昭简单收拾了一番东西,便准备离开,在家门口分别的时候,林昭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阿娘,我离京的事情,要不要知会七叔一声?”   作为林昭最亲近的大腿,本来不管林昭有什么政治行为,都是应该跟林简说一说的,不过因为这件事算是林昭家里的私事之一,皇帝的意思也是让他秘密出京,尽量不惊动任何人,因此林昭也只是通知了一声郑通,没有来得及与林简通气。   林二娘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口道:“今日……应该是朝会的日子,你七叔多半进宫去了,此时你想要见他也来不及了,不过怎么样也应该跟他打声招呼才是。”   “这样罢。”   林二娘轻声道:“你留一封信给他,放在我这里,等下午的时候,我让家里人送到平康坊去。”   林昭这才点了点头,放下收拾好的东西,回屋简单把这件事的始末写成了一封书信,递到林二娘手中。   林二娘接过这封信之后,抬头看了看林昭,轻声道:“荥阳郑氏如今的家长是什么脾性,咱们不清楚,你到了荥阳之后,按照文书做事就是,如果郑家没有问起,你便没有必要提起你的身份。”   她微微叹息道:“当年,虽然是你外祖把郑家带到了最高处,但也是因为你外祖,二十年前郑家一落千丈,听你二舅说,如今荥阳郑氏在朝廷里,连个四品官也没有,职位最高的也只是一个正五品而已。”   “他们心里,未必便不记恨你外祖。”   这个世界上,你待人千般好,别人不一定记得住,但是你稍稍做一件有害他的事情,他可能就会把你恨得牙痒痒。   林二娘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孩儿记下了。”   就这样,林昭告别了母亲,正准备离家的时候,谢澹然匆匆忙忙从谢家那边跑了过来,递给了林昭一个包裹,林昭提了提,里面大多是吃的。   林昭又跟谢澹然道别,承诺一个月之内肯定回来之后,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坊门。   离了长兴坊之后,在朱雀大街上拦下了一辆“敞篷”的马车,给了车夫十个铜钱之后,车夫便拉着他,朝着东城门走去。   事实上,长安城里这种“租车”的业务十分成熟,不要说长安城里有这些出租马车,只要你钱给够,从长安把你拉到荥阳去,都没有任何问题。   坐上马车,自然比步行要快上不少,只过了半个时辰,林昭就来到了东城门,亮了鱼符确认身份之后,顺利出了长安城。   此时,东城门门口,已经有五六辆马车在等候,因为不曾出,马车里的人大多都没有待在车里,一眼看去,尽是一群身着青色道袍的道士,约莫有二三十人。   其中一个一身白色道袍,看起来只有二三十岁的道士,被一群青衣道士簇拥在中间。   这白衣道士,身材比林昭稍稍高出一些,面如冠玉,论相貌恐怕只比林昭差上一两分。   此时,这位白衣道士正与一个一身紫衣的老宦官站在一起,正是圣人身边的大太监卫忠。   很明显,这个看起来极度年轻的道士,便是之前卫忠所说的玉真观赵天师了。   本来林昭以为,能被朝廷中人称为天师,应当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才对,不曾想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人,看起来甚至没有比林昭年长太多。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上前,对着卫忠拱手行礼:“卫公公,下官到了。”   卫忠点了点头,扭头对身边的白衣道士说道:“天师,这位便是詹事府的林司直,这一次与你同去荥阳,一起办好这件差事。”   介绍完林昭之后,他又对着林昭介绍道:“这是玉真观的赵天师,乃是圣人钦授的大周天师,正三品的品级。”   本来,林昭还不怎么在意,听到“正三品”三个字之后,他才愕然看向这个看起来年轻至极的白衣道士,心中暗暗吃惊。   六部的尚书,甚至于政事堂里的许多宰相,也不过正三品而已!   虽然这道士只有三品待遇,没有三品职权,但是也十分离谱了。   这个昏君……   赵天师倒是没有什么心理活动,他笑眯眯的看了林昭一眼,微笑行礼道:“原来是我大周最年轻的进士,贫道失礼了。”   林昭拱手还礼:“越州林昭,见过天师。”   卫忠看出了林昭有些不以为然,淡淡的说道:“赵天师今年已经年近天命,容貌一如青年,乃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神仙。”   听到这句话,林昭才有些诧异的看了看这道士。   这个时候,赵天师也认真看了看林昭,不过却没有看林昭的脸,而是看着林昭的头顶三寸出,啧啧感叹。   “林探花头上,有一道沛然雄浑的文脉啊。”   这白衣道士连连摇头,满脸都是艳羡:“不过看起来,这道文脉似乎不是天成,应当是从旁人那里接续过来的。”   这道士装模作样的说了几句模糊不清的话,林昭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一旁的卫忠却是神色微变,暗暗记在了心里。   两个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因为时间不早了,队伍便准备一起上路。   等马车缓缓启动,卫忠走远的时候,林昭才有些好奇的看向这个跟自己坐在同一个马车里的白衣道士,有些好奇的问道。   “天师,你是如何保养的?”   赵天师晃了晃手里的拂尘,笑而不语。   “道门秘术,不可外传。”   林三郎伸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试探了一句:“虚报年龄?”   这位神秘莫测的赵神仙,闻言眼皮子抖了抖,干脆闭上眼睛,不再搭理林昭。 第二百三十一章 破落户 按照卫太监所说,这位赵天师实际年龄已经快五十岁了,但是分明看起来就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林昭非常有理由怀疑,这厮为了显示自己“驻颜有术”,故意把自己的年龄报大了。 而且,林昭说出这句话之后,赵天师神色有些闪烁,多半是被林昭说中了心思。 当然了,大周道门地位颇高,像这种能朝廷封为天师的道士,多少肯定是有一些功夫的,就算虚报年龄,估计也就是虚报个七八岁,不会虚报太多。 可能是因为林昭那句“虚报年龄”得罪了这位天师,赶路的一整天时间,赵天师都在闭目养神,没有理会林昭。 到了傍晚找地方歇息的时候,这个一身白衣的三品道士,才睁开眼睛,似乎刚刚从入定之中醒过来,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林昭,若有所思:“林探花这般年纪,便中了进士,又入朝为官,看你的眼神谈吐,又全然不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似乎是……” 赵天师顿了顿之后,问道:“有些宿慧?” 所谓宿慧,就是指生来就有的智慧,也说是从前世带来的智慧。 听到这个问题,林昭顿时有些心虚,他这种情况,的确与“宿慧”很像,甚至于比宿慧还要更玄奇一些,因为他不仅带来了前世的智慧,还带来了前世的许多记忆。 他抬起头看了这个白衣道士一眼,嘀咕道:“天师,宿慧似乎是佛门的说法,你们道家怎么也讲这个?” “同是修行中人,拿来用一用也是常事。” 赵天师微笑道:“按照我们道门前辈的说法,有些少年生下来的时候,无有胎中之谜,也会比其他孩童聪慧一些。” 他看向林昭,微笑道:“林探花可曾记得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模样?” 林昭面色平静,摇了摇头:“不记得。” 赵天师再一次盯着林昭看了看,最终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圣人曾经怀疑过,你是那个人托世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脸色微变。 他出生的前几年时间,外祖郑温便死了,如果按照这个时间差来算,他的确有可能是郑温转世投胎…… 因为两个人有许多相似之处。 同样都是少年中进士,同样心思通透,更重要的是……林昭与郑温,长得有几分相像。 听到这里,林昭只觉得脊背有些凉,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老皇帝有时候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 想到这里,他摇头苦笑道:“天师莫要开玩笑,我不信这些方外的说法。” “贫道也不是如何信。” 赵天师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但是圣人毕竟是相信的,不然也不会让你去荥阳消业。” 说完这句话,马车已经在一处停了下客栈门口来,赵天师跳下马车,进客栈里歇息去了。 林昭还有些没有回过神,迷迷糊糊的跟着进了客栈歇息。 此后的几天时间里,林昭一直与赵天师同坐一辆马车,出于好奇,林昭向这位三品的天师讨教了不少关于道门的知识,获益颇多。 荥阳距离长安,不到一千里地,如果是骑马的话,大概四五天也就到了,但是因为这一次有大批玉真观的道士同行,这些道士大部分不会骑马,只能选择坐马车,因此一行人足足走了七八天时间,才远远的看到了荥阳。 荥阳此时只是一座县城,归属在郑州治下,因此城池并不算大,比起林昭的故乡越州,还要小上不少。 但是这座县城,曾经因为荥阳郑氏,闻名大周朝野。 当年郑温在政事堂主事的时候,荥阳郑氏达到了千年以来势力最巅峰的时候,那时哪怕是在长安城里,荥阳郑氏的子弟也可以没有太多顾忌,如果是在地方上,简直是百无禁忌。 尽管当年的宰相郑温,还兼任郑家的族长,不止一次的约书族人,但是郑温毕竟常住长安,有些荥阳郑氏的子弟,管不太住。 到了后来,因为郑温一家遭难,荥阳郑氏也跟着受到重创,至今二十年时间过去,仍然一蹶不振。 从在朝堂上政治力量的比对来看,此时的荥阳郑氏,甚至于比越州林氏还要低一些。 当然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荥阳郑氏尽管有些落魄,但是总体的影响力,还是要胜过越州林氏不少的。 而且直到如今,荥阳郑氏仍旧是荥阳县里最大的地主,也是当地最大的士绅,荥阳的知县,郑州的知州上任,都要来提前拜会郑家人。 到了荥阳县城之后,赵天师与林昭一起,行走在荥阳大街上,这位一身白衣的天师在长安城里左右看了看之后,淡然道:“这地方,贫道还是第一次来,虽然比不了长安城,但是比起一般的县城,要大出不少。” 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据说郑相当年主事的时候,派人修过荥阳县,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这个县城建的大了一些。” 他扭头看向林昭,微笑道:“林探花,你是一个人先去一趟郑家,还是我们一起同去?” 林昭微微皱眉,开口道:“自然是同去。” 赵天师微笑点头。 “那就先寻个客栈歇脚,到下午再去郑家罢,一路赶路,贫道也有些乏了。” 说完这句话,赵天师打了个哈欠,与一众随从去寻客栈去了。 而林昭则是在荥阳城里四下观望了片刻,然后伸手摸了摸怀里的一个信封。 这个信封,是前天赶路的时候,有人给他送过来的。 虽然不知道送信的是谁,但是林昭心里清楚,多半是自己的那个便宜二舅,给他送来的。 这个信封里,有十几页纸,详细的介绍了荥阳郑氏的现状,以及荥阳郑氏如今的家长郑庄。 当初,虽然郑温并不是家中的老大,但是他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威望,毫无悬念的继承了郑家家长的位置,因此郑温这一支,就成了荥阳郑氏的嫡脉。 如今的郑家家长郑庄,乃是郑温的侄子,郑通等人的堂兄弟。 这位郑家家长,为人谨慎,从来不敢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二十多年来便缩着头待在荥阳县城里,守着已经破落的荥阳郑氏。 理论上来说,有皇帝的文书,说服这位郑家长,应该不是难事。 想到这里,林昭再一次看向荥阳,他心里明白,自己那个二舅,应该也已经到荥阳了,而且比他还要早一些。 因为一路赶路,林昭这会儿也有些乏了,他打了个哈欠,也回自己在客店的房间里歇息去了。 他与赵天师约定好了,过了今日午后,便一起去郑家登门“拜访”。 现在……还可以睡一个时辰左右。,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不答应   因为林昭与赵天师的这一次,算是秘密出京,事先不管是当地的州衙,还是县衙,都没有接到要有皇差到来的消息,因此当一身青色袍服的林昭,与一身白色道袍的赵天师站在郑家大门口的时候,荥阳郑氏对于他们的到来,一无所知。   荥阳郑氏虽然如今已经风光不再,但是宅邸还是依稀可以见到从前的辉煌,单单郑氏的主宅,就横跨了好几条街。   几百年来,郑家一直是荥阳县城里最大的家族,没有之一。   哪怕到如今也是如此。   赵天师与林昭一起站在郑家大宅的门口,赵天师左右观望,不禁啧啧感慨:“不愧是千年世家,虽然有些落寞,但是仍然可以见到当年的气象。”   林昭在心中暗暗鄙视了一番这个神棍,迈步走到郑家大门门口,对着郑家的门房开口道:“劳烦通报,越州林昭,要求见郑家的家长山明先生。”   郑家如今的家长郑庄,字肃心,号山明先生。   这门房约莫四十岁左右,看了林昭一眼,很是有礼貌的微微低头:“少年人,我家家主轻易不见人,你先递上名贴,我给你通报一声。”   林昭从怀里摸出自己的名贴,递到这个门房手中,为了尽快见到正主,他还特意亮了亮自己腰间的铜制鱼符。   做门房的都很有眼色,林昭刚走上前的时候,他便已经注意到了林昭腰里的鱼符,见状笑了笑:“小的已经看到您的鱼符了,不过老爷见不见您,小的说了不算。”   说罢,他便要转身进去通报,现在林昭身边的赵天师,也向前走了两步,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金色鱼袋,在这个门房面前晃了晃。   赵天师面带笑容:“如此,应该可以见到你们家主了罢?”   能在大家族做门房的人,最要紧的就是眼色要好,饰金的鱼袋是三品以及三品以上的象征,他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个门房小心翼翼的看了赵天师一眼,毕恭毕敬的低头行礼:“先生稍后,小的这就下去通报。”   说罢,他转身一路小跑,进去通报去了。   赵天师把金鱼袋收进怀里,对着林昭笑了笑:“林司直,看起来还是我这个三品的身份,要好用一些。”   赵天师虽然只是一个方外之人,但是他的三品乃是朝廷实封的,除了没有三品实权之外,待遇与朝廷里的三品官一般无二,甚至也被朝廷赐了金鱼袋。   一路上走过来,两个人已经颇为熟悉,林三郎呵呵一笑:“赵天师自然威风,比政事堂里的宰相们还要厉害一些。”   这句话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毕竟同样是三品,赵天师这个三品与政事堂里的宰相们,可以说是天差地别,这个白衣道士也不生气,笑眯眯的站在原地,闭目养神。   很快,郑家便有人出来迎接两个人,当先一人是一个看起来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头上已经有了一些白,他被十几个人簇拥着,到了门口之后,看了林昭与赵天师一眼,对着赵天师微微拱手:“老夫郑庄,敢问是哪位上官光临敝府?”   赵天师挥了挥拂尘,对着这个中年人还礼,微笑道:“贫道乃是一介方外之人,算不上什么上官,这个三品的身份也是圣人赏赐的,不足挂齿,这一次也是陪着林司直前来,与郑族长言事。”   说着,他指了指林昭,笑道:“这位林司直,才是要见郑族长之人。”   郑庄这才扭头,认认真真的看了林昭几眼,见到了林昭的容貌之后,神色微变,他又对着林昭微微拱手:“这位便是林司直?”   林昭拱手还礼,语气颇为客气:“越州林昭,忝任詹事司直,奉命来与郑族长商量一些事情。”   郑族长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林昭,问道:“去岁长安科考,那位大周最年轻的进士,听说便是叫林昭。”   林昭去年中进士的时候,因为年龄太小的关系,很快名声便传遍大江南北,一些乡下不识字的小民百姓,有些都听过他的名字,更不要说荥阳郑氏这种士族了。   林三郎微微一笑:“不才,正是晚辈。”   郑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他侧过身子,伸手虚引:“二位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就这样,林昭与赵天师被请进了郑家大宅,在郑庄的带领下,两个人在郑家大宅里走了片刻,才走到了郑家的正堂,作为主人的郑庄,在主位坐下之后,立刻有下人过来奉茶。   郑庄喝下了一口茶水之后,先是看了看赵天师,又看了看林昭,问道:“不知二位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林三郎先是瞥了一眼赵天师,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开门见山的说道:“不瞒郑家主,我二人,这一次是奉圣命而来。”   郑庄闻言,立刻神色大变,慌慌张张的从主位上起身,跪在了林昭面前,伏地叩:“荥阳郑氏,恭听圣人诏命。”   林昭看到郑庄如此恭敬,心中不免暗自叹了口气。   果然如郑通所说,郑家这个现任的家长,很是胆小怕事。   他昭苦笑了一声,伸手把这位家主拉了起来,摇头道:“不是特别正式,郑家主不必如此。”   林三郎从怀里摸出了那份宫里给他开具的文书,递到郑庄手中,沉声道:“山明先生,这是圣人让我带过来的文书,圣人的意思是,当年的……郑相,毕竟是大周的功臣,也是圣人的老师,虽然他晚年犯下错事,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有余,圣人不忍心见到他变成游魂野鬼,无所定处。”   “因此,便想着让郑家主,把郑相重新纳入荥阳郑氏的族谱。”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只要郑家这边点头同意,长安城那边便着手迁坟,把郑相的尸骨重新葬回郑家的祖坟。”   郑庄毕恭毕敬的展开这份文书。   先后看了一遍之后,他把目光放在最后的玉玺上,认真确认了几遍之后,这位郑家的家长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昭。   “林思正,这份圣谕,没有中书门下的印章啊。”   林昭有些无奈:“郑家主也知道,这件事不能张扬,圣人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郑庄低着头,犹豫了许久之后,最终缓缓摇头:“二位,这件事恕郑某暂时不能答应。”   “不是我不愿意接大伯回家,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一旦有什么错漏,我荥阳郑氏要再遭大难,如果是朝廷的圣旨,郑家自然应从,但是只这一份文书……”   郑庄把这份文书递回林昭手里,缓缓说道。   “郑某要去长安面圣,证实此事之后,再接迎大伯回家。” 第二百三十三章 体面   身为一家之长,谨慎一些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因为荥阳郑氏,在二十年前已经吃了大亏了。   其实郑庄现在担心的,并不是这份天子的文书造假,而是担心郑家按照这份文书做了之后,回头皇帝那边转脸不认了,中书又没有这道圣旨的备份,朝廷就有可能追究郑家的罪过。   二十多年前,郑家人因为郑温一事,从巅峰直接被打落尘埃,虽然没有多少人丢了性命,但是许多郑家人以及与郑家有关系的人,被罢官夺职,以至于这个曾经的大周第一世族,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听到郑庄这番话,林昭微微皱了皱眉头,他低声道:“郑家主,你久居荥阳,可能对于长安的事情不太知情,圣人已经罢朝不理政事两个月有余,莫说是郑家主你,就是政事堂的相公们,轻易也见不到圣人。”   “再说了,圣人不想把这件事情闹大。”   林昭皱着眉头,低声道:“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郑家主你把郑相的名字重新录入族谱,然后让赵天师他们择吉日,将郑相的尸骨,埋进郑家祖坟,这件事就算是了了。”   郑庄面色平静,他看了看林昭手里的文书,缓缓说道:“这份文书,无有三省印章,也就是说没有在三省备份,假使朝廷事后不认此事,反而要追究我郑家的罪过,又当如何?”   林昭听了这句话,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   虽然他心里清楚,那位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睡好觉的老皇帝,此时此刻不可能再对郑家有什么坏心思,如果真有这个心思,也不需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但是这个理由,是不太好跟郑庄说明的。   林昭扭头看了赵天师一眼,这个道士坐在林昭旁边,已经在闭目养神,似乎这件事跟他全然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无奈之下,林昭只能回头看向郑庄,开口道:“山明先生,假使圣人当真对郑家有什么坏心思,二十多年前便可以动手,不至于等到现在,更不至于用这种骗人的手段。”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林昭声音低沉:“难道天降雷霆,还需要找什么理由么?”   郑庄低头喝了一口茶水,静静的看向林昭:“此事兹事体大,老夫需要再跟家中族老商量商量,请二位上使在敝府稍住几日,等家中商量出一个结果了,立刻知会二位上使。”   林昭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赵道士,后者睁开眼睛,对着郑庄微微一笑:“此事算是郑家的家事,自然由得山明先生做主。”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了起来,对着郑庄行礼道:“此次我玉真观除贫道一人之外,还来了二十个同行的弟子,还请郑家主一并安排住处。”   “这个自然。”   郑庄起身还礼,面色严肃:“郑家一定招待好诸位道长。”   赵天师微微一笑:“贫道不忌荤不忌肉,可莫要少了肉食。”   郑庄微笑道:“这个自然,不会亏待了道长。”   这个白衣道士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林昭犹豫了一下,也准备起身离开,郑庄回头看了看林昭,开口问道:“林司直…与我家伯父,是什么关系?”   林三郎眨了眨眼睛,装作一副愕然的模样:“郑家主何出此言?”   郑庄两只手都拢在身前的袖子里,面色平静:“朝廷要让我伯父重新归入郑氏,来一些方外之人做法事是正常的,长安城里,不管是司宫台还是礼部的人来,都很正常,但是林司直乃是詹事府的官员,这件事与你便没有任何关系。”   说道这里,郑庄打量了林昭几眼,语气有些唏嘘:“况且,林司直与老夫那位已然过世的伯父,有几分相像。”   听到这番话,林三郎沉默了许久,才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我是郑相的外孙。”   郑温神色稍稍舒缓了一些,脸上也露出笑容:“我还以为你原本姓郑,你母亲是谁?”   “家母行五。”   “原来是五娘的孩子。”   郑庄目光闪动,轻声道:“你娘亲以前经常回荥阳祭祖,在家中也是出了名的才女。”   “算起来,她是我的堂妹,你还要称我一声舅父。”   林昭微微欠身行礼,但是没有开口。   突然多了三个舅舅,已经让他有些不太习惯,再多一个,实在是没法开口。   郑庄也没有在意这件事,而是静静的看着林昭,开口问道:“林司直,这份文书,确系出自圣人之手么?”   林昭点头。   “当时我就在甘露殿,是司宫台的卫公公钦授交给我的,绝对不会有错。”   郑庄转头看了看正堂外面,确认没有什么人在附近之后,他才继续问道:“圣人此举,是何用意?”   “我不知道。”   林昭摇了摇头,低声道:“圣人只说外祖是他的老师,不应该做一个游魂野鬼。”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如果说非要有什么用意,据我猜测,应当是想要多少补偿一些。”   郑庄若有所思。   “补偿什么?”   林三郎再一次摇头。   “我不知道。”   这位郑家主认真看了看还是一个少年人的林昭,沉默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老夫……知道了。”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林司直,伯父他……可还有后人?”   他指的是,姓郑的后人。   听到这句话,林昭顿时大皱眉头,他抬头看向郑庄,语气有些不悦:“郑家主放心,不管外祖又没有后人在世,都不会与你争抢这个家主的位置。”   郑庄微微摇头,叹息道:“如今的荥阳郑氏,已经日薄西山,这个家主的位置,也没有如何珍贵,身为晚辈,我也是想问一问伯父那边的情况而已。”   这句话,便有些虚伪了。   当年郑温出事之后,是他的弟弟,也就是郑庄的父亲继任郑家的家主,随后没有多久,郑温那一支的所有人,都被赶出了郑家族谱。   在当时哪种情况下,明哲保身无可厚非,但是据郑通所说,两件事前后间隔不过两三天时间,当时的郑家,反应……太过迅了。   因此,如今郑家主脉这一支,人品是值得怀疑的。   林司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有些低沉:“外祖有没有后人,与这件事没有太大干系,不过这的的确确是圣人的诏命,希望郑家主好生思量清楚,如果我们没有办成这件事,那么下一次到荥阳开的……”   “应该就是司宫台的人了。”   林昭抬头看了看郑庄,缓缓说道。   “那时候,郑家可能就没有这样体面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郑家兄弟   因为交通极不达,这个时代的人,除了一些浪子之外,很难去到处旅游,即便是少年游学,也不过两三年四五年时间而已,因此到了一个新地方,自然是要出去看一看的。   在郑家吃了一顿饭,认识了一些郑家的子弟之后,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林昭便跟郑家人打了声招呼,出去闲逛去了。   他先是在荥阳县城里,找到了一家即将关门的书铺,进去逛了一圈之后,在书铺的书架上,已经现了长安风的小册子。   不同于长安城的是,这里的长安风,有些杂乱,哪一期的都有,不成体系,就算有人买去,也很难真正看完一本连载的书。   当然了,因为西行记已经在印制整本的,想来再有一段时间,这里就能有西行记整本了。   林昭在书铺里转了一圈之后,书铺的掌柜见林昭年轻,便神神秘秘的来到了林昭面前,低声道:“这位公子,想看好书么?”   荥阳的方言并不像越州方言那样难懂,林昭也听了个大概,当即有些好奇,便用官话问道:“什么样的好书?”   这掌柜神神秘秘,在自己的柜台下翻了翻,最终翻出了一本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书籍,放在了林昭面前,神神秘秘的说道:“长安来的好书,一般书店可买不到。”   林昭瞥了一眼这本二手书,只见书封上赫然写着“玉齐春”三个打字,署名是兰陵笑笑生。   他脸色一僵,有些无语。   “带插图的?”   老板眼神一亮,直接竖起了大拇指。   “公子行家啊,一般人可不知道这书还有插图!”   林三郎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没想到,西行记这种千古名著尚且不曾传到荥阳,周昌明那厮的玉齐春倒是先一步到了荥阳,而且看情况,已经卖了不少了!   人心不古啊!   林昭当然不会告诉老板这书就是他印出来的,问清楚价格之后,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负手走了出去。   书铺老板见他扭头走了,撇嘴嘀咕了一声方言,见天色已晚,便干脆关门回家去了。   林昭走在荥阳的街头上,左看右看,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郎,这边来。”   林昭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到郑通坐在一辆马车里,正对着他招手,林昭连忙迈步走了过去,坐上了郑通的马车。   马车兜兜转转,进了一处大宅。   下了马车之后,林昭才现,这宅子虽然远不如郑家老宅那样豪阔,但是在荥阳城里已经是难得的大宅,林昭观望的一会儿之后,有些诧异的问道:“二舅,这宅子是?”   “我在荥阳置办的宅子。”   郑通走在这处宅子里,微微叹了口气:“毕竟荥阳才是祖籍,不能住进祖宅里,便在这里置办了一处宅子,算起来有十多年了。”   “当初的想法是,等将来老的不能动弹了,如果依然不能恢复旧姓,便回到这处宅子里来养老,埋在荥阳,也算是落叶归根。”   说完这句话,他扭头看向林昭,问道:“三郎今日见到郑庄了?”   林昭点头:“见到了。”   “情况如何?”   林三郎微微摇头,有些我无奈的说道:“他拒绝了,先是说要去长安面圣,确定这件事的真伪,后来又说兹事体大,要与族老们商量,让我等上几天。”   郑通闷哼了一声:“就他也敢说这种大话,他此时进长安去,恐怕连一个宰相也见不到,更遑论见皇帝了!”   如今的荥阳郑氏,与当年的荥阳郑氏,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厮从小便胆小怕事,我父当年便说他胆气小如芥子,一生止于荥阳。”   郑通闷哼了一声,沉声道:“等一会我与你一同去见他。”   林昭微微皱眉,低声道:“二舅,你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姓程,假如你见了郑庄,暴露了身份,他去朝廷举你……”   郑通与林二娘是不太一样的。   林二娘被打进教坊司,然后落到地方,又被人给买走,该受的罪已经受了,但是郑通不一样,他当年是被流放到岭南,然后想法子逃了。   也就是说,他如今在朝廷的身份,乃是一个“逃犯”。   如果被举报到朝廷,可能真的会有一些麻烦。   郑大老板闷声道:“他要到哪里举我?去御史台么?”   “放心,这人胆小怕事,不敢去做这种事的。”   郑通声音低沉:“你带我去就是。”   林昭无奈点头。   “那二舅同我一起回郑家就是。”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郑通便换上了一身黑衣,跟在林昭身后,一起进了郑家的大宅,郑家的下人见到他,也只当他是林昭的随从,并没有开口询问。   一路上,郑通跟在林昭身后,不时左右观望,神情复杂。   很显然,这处郑家的祖宅他从前是经常来的。   到了自己的住处之后,林昭拉过一个郑家的下人,让下人下去通报,说他要见郑家的家主。   很快,这个下人便跑了回来,领着林昭一起,向郑家家主的书房走去。   郑家的宅子极大,几个人在宅子里左右绕了许久,终于到了郑庄的书房门口,因为林昭是上使,他们走到的时候,郑庄已经打开书房房门,在门口等着。   见到林昭之后,郑庄脸上挂着很官方的笑容,对着林昭微微拱手:“这么晚了,不知林司直有什么事情相告?”   因为郑通穿了一身黑衣,站在林昭身后,再加上二十多年未见,天色又有些灰暗,郑庄一时半会并没有认出来。   林昭面带微笑:“郑家主,咱们进书房里说。”   郑庄点头,迈步走进书房里,林昭也背负双手,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郑通很自然的,也跟了进去。   郑家的几个下人见状有些诧异,但是因为林昭乃是上使,他们并没有出手阻拦。   进了书房之后,走在最后面的郑通,很自然的关上了房门,然后双手背在身后,走到了郑庄面前。   这个脸上有着两道刀疤的中年男人,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低沉。   “老四,认得我么?”   大家族之间,都是同辈之间排行,郑通与郑庄同辈,郑通行二,郑庄行四。   只不过因为郑温这一支已经从郑家之中被踢了出去,因此林昭称呼几个舅舅,只按郑温这一支的排辈来。   郑庄闻言一愣,借着书房里的灯光,他认真看了郑通好几眼,最后咽了口口水,有些不确定的说道:“二……二兄?”   郑通面无表情,上前两步,直视郑庄。   “记得我父当年,如何照抚你们的么?”   郑通语气之中,饱含怒气。   “没有他,你还有你父亲,我那个二叔,统统都要下狱!” 第三百三十五章 冷眼观之   当初郑温既是宰相,又是帝师,凭借一人之力,将荥阳郑氏带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正因为这个原因,曾经的郑相在荥阳郑氏,有着绝对的权威。   连带着他的儿子们,在郑家的地位,也比寻常郑家子弟高出不少。   也就是,二十多年前,郑通在郑家的地位,远胜如今的郑家家主郑庄。   面对着这个二十年不曾见面的堂兄,这位一家之主神情竟然变得有些慌张,听到了郑通的喝问之后,本就胆小的他,连说话都有些颤抖了。   “二兄,我……不是不愿意接迎伯父回家,只是这件事,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总算说话通畅了一些:“要跟家里的长辈商量商量…”   “与家里的长辈商量?”   郑通面无表情:“又不是让你带着郑家去死,你一个家主,连埋个人进祖坟的权力都没有?”   他目光里带着愤怒,伸手捉住了郑庄的衣襟,低喝道:“先前我父蒙难,二叔他做了家主,毫不犹豫的把我们一家人统统赶出了郑家,为了荥阳郑氏,这件事我可以理解,二十年来也从未想追究过,但是如今……”   郑大老板怒声道:“如今,是朝廷松了口,让你把我父接迎回郑家!”   “你有什么理由推三阻四?!”   说完这句话之后,郑通一把甩开郑庄的衣襟,冷冷的说道:“我们一家人虽然被赶出了郑家,但是二十多年来始终把自己当成郑家人,如果老四你让我们这些人寒了心……”   说到这里,郑通闭上眼睛,没有再说下去了。   他的这番话,郑庄大概是听不明白的,但是一旁的林昭却听得十分明白,如今荥阳郑氏已经没落,而郑通等人创建的大通商号,却是如日中天,掌握着这样庞大的资本,他想要对荥阳郑氏做点什么,再容易不过了。   没有了官面势力的保护,即便不从暗处下手,大通商号也可以轻而易举的让荥阳郑氏破产。   郑庄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郑通问道:“二兄,你刚才说“你们”,大伯那边,还剩下多少……”   说到这里,这位郑家家主苦笑道:“这些年,我与父亲也曾经派人打听过你们的消息,结果都是杳无音信,我们派到岭南寻你的人说,你已经在名册上被消了号……”   “父亲以为你已经死了…”   郑通目光冰冷:“少来这一套,我父蒙难之后,你们巴不得与我家撇清关系。派人去岭南找我?是派人去看我死了没有吧?”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了看林昭,声音放缓了一些:“三郎,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跟郑家主说。”   林昭也不太愿意听他们兄弟之间的龃龉,点了点头之后,开口道:“二舅,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这间书房,迈步走了出去。   等林昭走出去之后,郑通脸色已经变得一片冰冷,他扭过头来看向郑庄,冷声道:“老四,我父一辈子不曾对不住郑家,我希望郑家在这个时候,也不要对不住他。”   “不然,就算李家不寻你的麻烦,我们也决然不会放过你…”   郑庄看到他的表情,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畏惧之心,他低声道:“二哥,咱们都是自家人,我自然也想迎大伯回来,你放心,明天我便召集族老议事,无论如何,也会把这件事办好。”   听到他这句话,郑通面色稍霁。   “希望你说到做到,父亲能重归祖坟,重归郑家,我们这些人便还是郑家人,未来能帮得上郑家的,自然也会帮忙。”   郑庄点了点头,对着郑通小心翼翼的问道:“二兄,这一次朝廷怎么会派……派咱们那个外甥到荥阳来?”   “他身上的职司,与这件事情分明没有半文钱干系…”   郑通回头,看了郑庄一眼,面色平静:“我那个外甥,如今是长安城里,唯一一个可以时常面君之人,除他之外,就连李家的太子,也很难见到皇帝。”   “他到荥阳来,自然是皇帝的意思。”   郑庄微微吐出一口气,低声问道:“那……圣人的意思是?”   郑通面无表情。   “他年纪大了,想起当年的事情,自然觉得对不住我父。”   说完这句话,郑通神色有些不耐烦,他回头看向郑庄,闷声道:“总之,你尽快办好这件事情,让那些玉真观的道士给我父做好法事,让他老人家安息。”   “这段时间,我会一直待在荥阳,等父亲尸骨被运回荥阳,我亲自给他老人家扶棺下葬。”   郑通面色平静:“能安排否?”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   郑庄微微低眉:“都依兄长吩咐。”   郑通微微点头,径自推开书房的房门,走了出去。   书房门口,林昭已经等了一会,见到郑通走出来之后,林昭迎了上去,轻声问道:“怎么说?”   “他点头了。”   郑通拉着林昭的衣袖,示意他跟上自己,两个人一前一后,朝着郑家的大门走去。   “等郑家这边点头,三郎你便回长安覆旨,不必在这里等候你外祖的尸骨下葬。”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对于你来说,如今的长安要更重要一些,将来我们家的冤屈平反,多半还要落在你的头上。”   林昭有些没有听懂,苦笑道:“我如今不过是一个詹事司直,回到长安也没有太大用处。”   “大有用处。”   郑通背负双手,缓缓地说道:“你不了解皇帝,他这个人,权欲心极重,平日里是决然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皇权的,如今他既然罢朝,又让太子理政,那就说明他的身子骨已经坏到了极点。”   “如今长安城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接触皇帝,这个时候,你一定要回长安去,你是东宫的官员,可以在这件事情里,帮助东宫不少。”   说到这里,郑通顿了顿,继续说道:“之后,长安城里的大通商号,会把你五舅在北疆得到的消息,尽量送到你手里。”   郑通声音低沉:“康东平这个人,绝对是一个大麻烦,你拿到北疆的消息之后,见机行事,如果能相帮新皇,那么你在新朝的地位将会快攀升。”   郑大老板微微低眉,轻声道:“不瞒你说,大通商号原本是打算相帮康东来造反的,不过李沅死了,如果我家的案子能够翻案,大通商号可以两不相帮。”   说到这里,他看向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或许将来,大通商号会相帮三郎你。”   林昭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二舅你……对朝廷如何看?”   “从前自然是憎恨到极点的,不过后来想了想,李沅当初大可以把我们一家人统统杀了,但是他没有这么干,算是手下留了情,于是便没有那么恨了。”   “但是多少是有些看不顺眼的。”   说话之间,两个人已经走出了郑家,林昭扭头看向郑通,接着问道:“今上殡天之后呢?二舅如何看待朝廷?”   听到这句话,郑通背负双手行走,许久没有说话。   良久以后,他才缓缓开口。   “二百年了……”   “到如今,大周存亡与否都是天意,我们这些被夺姓之人,自然是冷眼观之。” 第三百三十六章 垂死痩虎   郑通亲自与郑庄沟通过之后,这位郑家的家主动作很快,第二天便召集了家中的族老,像模像样的来了一场宗族会议。   这件事本来就有皇帝盖了印的文书,再加上郑庄这个家主点头同意,宗族会议也只是走一个过场,很快便全体通过。   郑家这边没有什么意见之后,接下来就到了玉真观道士们干活的时候了,由赵天师领头,在郑家大院里设坛,准备替已过世二十多年的郑温操办法事。   这个时候,林昭留在荥阳,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这一趟虽然来的有些仓促,但并不是全然没有收获,一方面他给皇帝办好了差事,回长安之后,皇帝陛下多少要奖赏他一些东西。   更重要的是,经过这件事之后,他共享了大通商号在北疆的情报,将来甚至有机会得到大通商号的全力支持。   如今的林昭,虽然没有办法得知大通商号的商业规模到底到了哪种地步,但是他已经可以隐约感觉到这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势力。   除却大通柜坊的资本之外,更重要的是他遍布大周的人手,这就是一个现成的,而且不需要资金投入的庞大情报网,如果这个情报网将来能为林昭所用,那么哪怕他不离开长安一步,也可以得到大量的情报信息。   不管在什么时代,做什么事情,足够灵通的信息都十分重要。   因此,在与郑通商量过之后,当赵天师以及那些道士们正在忙活着设坛做法事的时候,林昭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荥阳。   来到了郑家大院,林昭先是找到了正在指挥手下弟子搭建法坛的赵天师。   他微微拱手,开口道:“天师,此间事情已了,在下要赶回长安复命去了。”   赵天师闻言,把目光从法坛移开,放在了林昭身上,这个看起来年轻无比的道门天师,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笑着说道:“贫道还以为林司直要在荥阳等到郑相的尸骨下葬,才会回转长安,怎么这会儿便回去了?”   林昭轻声开口:“我毕竟不姓郑,此间已经跟我没有太大干系了,等我先回长安面见圣人,若圣人让我看着外祖尸骨下葬,倒是我再从长安扶棺来荥阳就是。”   赵天师呵呵一笑,开口道:“还是算了罢,贫道会送信回长安去,林司直便不用再来荥阳了,毕竟此时的长安城,对于林司直来说恐怕更为要紧。”   林昭看了这个神棍一眼,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便开口问道:“天师的意思是?”   赵天师面色平静,轻声道:“常人阳气盈体,神魂健壮,不能视鬼。”   说到这里,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不过话里的意思已经颇为明显。   他的意思是,一般正常人是见不到鬼的。   而老皇帝,已经连续“见鬼”好几个月了,说明不管是“阳气”还是“神魂”,都已经伤到了极处,再联合郑通的说法,那位持国三十多年的圣人,恐怕……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皱眉,对着赵天师拱手道:“有劳天师在这里辛苦,在下下午便回长安去了。”   赵天师对林昭还了一个道稽,笑道:“如今长安城,也是一个凶险之地,公子保重。”   林昭点了点头,又转头找到了郑庄,向他告别之后,便带着几个人,各自骑了一匹马,赶回长安城。   因为玉真观的道士统统留在了荥阳,不用带着这些人,林昭也不用再坐马车,他去年从长安骑马奔行到衡州,如今骑马已经颇为娴熟。   荥阳到长安,不到一千里的距离,五天时间,林昭就已经赶了回来。   回到了长安城之后,林昭第一时间看了看城里百姓的的反应,见他们一如从前,林昭便知道城里没有生什么大事,他从城东一路到了城北,最后到了长兴坊。   在长兴坊见了林二娘,林昭与母亲详细说明了自己在荥阳的所见所闻,在得知荥阳郑氏同意把郑温纳入族谱之后,林二娘颇为开心,又拉着林昭到了后院那间供奉二老神位的房间里,给郑温磕头敬香。   上了香之后,林二娘跪在神位之前祷祝了一番,才慢慢起身,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昭儿,你这一去大半个月,还是先去一趟郑家,看看澹然罢,这段时间她每日盼着你回来,有时候还会偷偷抹眼泪。”   林昭犹豫了一番,微微摇头:“阿娘,孩儿这会儿要先进宫面圣一趟,等宫里的事情办完了,再去见谢姐姐不迟。”   林二娘微微叹了口气,点头道:“等你手里的事情忙完,就把婚事尽快办了,这样你不在家里,澹然也能陪着我。”   林昭笑了笑,开口道:“阿娘放心,儿子一定尽快把谢姐姐娶到家里来。”   说完这句话,林昭便在家中洗了个澡,换上了自己官服之中的常服,整理好衣裳之后,又梳理好头,便动身离开了长兴坊。   长兴坊距离朱雀门不远,林昭本就是东宫的官员,在皇城之中上班,可以任意进出朱雀门,不过到了宫城的承天门的时候,便没有那么容易了,他在承天门表明了身份之后,又让司宫台的太监进去禀报了卫太监。   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才有小太监过来,把林昭领了进去。   因为林昭进宫已经有许多次,对于宫里的路径颇为熟悉,他跟在两个小太监身后,一边走路一边左右观望周围的环境,大概走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甘露殿已经遥遥在望了。   事实上,圣人整整居住办公的宫殿,已经还是太极宫,但是从当今的皇帝陛下“染恙”之后,他便很少再在太极宫居住,基本上都是住在作为天子书房的甘露殿。   到了甘露殿门口,林昭微微抬头,就看到一脸褶皱的卫忠,正站在自己面前,林三郎微微欠身,行礼道:“卫公公,下官已经办好了皇差,特来缴旨。”   卫忠看了林昭讲完,没有多说什么,片刻之后,他才缓缓开口。   “随咱家来罢,圣人已经等了你许久了。”   听到这句话,林昭在心中苦笑了一声。   看来自己一进长安城,就被司宫台的人给盯上了……   想到这里,林昭有些凛然,抬头看了看自己身前的卫忠,心里突然有些惊恐的感觉。   或许,不止是自己进长安城之后,可能自己出长安城这一路,都在……都在司宫台的掌控之中?   想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杂念,跟着卫忠一起,朝着甘露殿深处走去。   没过多久,林昭便到了圣人居住的寝殿之中,刚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药味。   林昭微微皱眉。   前几次来这里的时候,这里的药味远没有这么重。   他小心翼翼抬头,看了圣人一眼,这一看,他连呼吸都停滞了下来。   只见,这个大半个月前还相对正常的圣人,此时整个人又瘦了一圈,眼眶深陷,脸色苍白,但是目光却十分凌厉。   看起来……   就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垂死痩虎。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升官与开府 如今的大周天子李沅,年轻的时候曾经痴迷武事,自小跟随拳师练武,身体格外壮硕,后来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先帝便给他找了个文坛大家郑温做老师。 自那之后,他便跟着郑温读书,后来辗转从一个皇子变成了皇帝,虽然登临帝位,但是少年时候的爱好并没有放下,他经常在宫中练拳,身子一直十分不错。 在前两年,他还能一顿吃数斤鹿肉。 因此,这位天子的身材,一直十分壮硕,体重恐怕有一百七八十斤的样子。 哪怕是这两年年纪大了,体重略微下滑了一些,也没有下降太多,甚至在大半个月前林昭离开长安的时候,这位皇帝陛下最起码明面上还算正常,但是现在…… 短短半个月过去,这位皇帝陛下整个又瘦了一圈,看起来甚至与以前都有些不太相像了。 林昭咽了口口水,上前下跪行礼,开口道:“臣林昭,叩见陛下。” 圣人这会儿虽然消瘦了太多,但是意识还是清醒的,他抬头看了一眼林昭,声音沙哑:“你回来了。” 皇帝陛下声音顿了顿之后,开口道:“事情……办好了未?” 林昭低头道:“回陛下,事情已经办妥了,荥阳郑氏已经点头同意…同意外祖归入族谱,等长安这边的尸骨迁过去,便可以入葬郑家的祖坟。” 皇帝陛下缓缓点头,声音沙哑:“办的好啊。” 他的目光看着林昭,似乎在思考一些什么,过了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你去荥阳之前,朕便说过会给你好处,如今你的事情办的很好,想好要什么好处了没有?” “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林昭微微低头:“臣…不敢择雨露。” 皇帝若有所思的看向林昭,低头思索了一番,开口道:“你这些日子,帮了朕不少,朕不好亏欠了你,从明日起,你便不要在詹事府做事了,留在朕身边,做一个起居郎罢。” 起居郎,乃是从属门下省的一个官职,顾名思义,平日里的职责就是跟在皇帝身边,记录皇帝的言行以及国家大事,每一季的季终把记录的东西编成起居注,送交史馆。 这是一个颇为忙碌的职责,从前圣人康健的时候,不管去哪里,说些什么,起居郎都要一一记录下来,并且要加以润色,皇帝说的白话,还要翻译成书面用语。 皇帝身边自然也是有起居郎的,只不过从他罢朝之后,便把起居郎赶回了门下省,从那之后起居注便断了。 不过,如今皇帝罢朝不出,整日躲在甘露殿里,再加上又不接见大臣,可能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因此这个起居郎的差事反倒好做了许多。 日后林昭编写起居注的时候,可能会写上这么一句。 “某年某月某日,上困倦,大睡一日,一言未。” ……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职位是从六品上,比林昭现在这个正七品上的詹事司直,要整整高出了两级。 这不仅仅是升两级官那么简单,按照老皇帝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他估计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也就是说林昭这个起居郎干不了多久,等到新帝嗣位,林昭作为东宫官,又帮过太子不少,多半还能再升一品,到时候…… 这个初入朝堂没有多久的小林探花,很有可能称为有周以来最年轻的五品官! 五品官,便是朝廷的中上层了。 林昭连忙再一次跪地,叩道:“臣,林昭,叩谢陛下恩德。” “用不着谢朕。” 老皇帝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朕现在…不太喜欢见外人,最后的这些日子,总要有个人在身边记下来。” 说到这里,他自嘲一笑:“记下来朕是如何殡天的。” 其实除了起居郎之外,还有一个起居舍人,一般是起居郎记事,起居舍人记言,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皇帝不太可能再让一个起居舍人进宫,因此林昭多半要把两个差事统统兼起来。 林昭微微欠身:“陛下龙体健硕,定然能好起来的。” 圣人没有理会这句马屁,而是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林昭欠身道:“回陛下,臣今年十六岁。” “十六岁……” 皇帝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大周……二百年来,不曾有这么年轻的起居郎,朕也算是开了历代之先河,你这个年纪,原本应该在秘书监,做个校书郎的。” 林昭连忙低头,低声道:“全凭陛下栽培。” “朕……还有件事让你去办。” 皇帝微微眯着眼睛,开口道:“算是这一次给你升官的条件。” 古往今来,没有皇帝向臣子许什么条件的,从来都是老板说什么,员工干什么,很少有向老皇帝这样,给了好处之后,再讨条件的。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陛下吩咐,臣力之所能无不尽力。” 皇帝微微点头,然后对着林昭缓缓说了一句话。 “朕……让你保一个人活命。” 他缓缓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林昭脸色微变,苦笑道:“陛下,臣现在只是一个七品官,即便升了六品,手底下无有半点实权,如何能保住他人……” “你……把他藏起来就是。” 圣人有些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淡淡的说道:“你林三郎的能力,远不止明面上看到的这样简单,这件事情办好了,朕……” “也会承你的情。” 林昭听了这句话之后,心里暗暗吃惊。 听老皇帝话里的意思,他似乎是已经知道了自己与……与大通商号有一些联系,或者说,他一早便知道郑通等人的存在。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林昭拒绝的余地了,他无奈低头,沉声道:“臣……谨遵圣意。” “如今朝堂上,只有你一个人还算干净,算是朕的心腹。” 皇帝剧烈的咳嗽了一声,半躺在自己的软榻上。 “不要让朕失望。” “卫忠,送他出宫去罢,朕要歇息了。” 说完这句话,皇帝闭上眼睛,眼皮子微微颤抖。 他刚闭上眼睛,便再度睁开,对着一旁正要起身相送林昭的卫忠缓缓开口。 “罢了,让他……在这里待几个时辰,再送他离开。” 卫忠叹了口气,恭敬低头。 “奴婢遵命。” 就这样,林昭再一次被当成了安睡用的工具人,在甘露殿里坐了两三个时辰,才得以从甘露殿脱身。 林昭从皇宫脱身之后,差不多是傍晚时分,犹豫了一下之后,林昭并没有去平康坊寻林简,而是回到了长兴坊,见了谢澹然一面之后,便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家中,沉沉睡去。 次日,朝廷突然公布的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便是皇六子李蓟,封卫王,遥领幽州,出宫开府。 相比于第一个消息来说,第二个消息便不是那么起眼了。 詹事府詹事司直林昭,升门下省起居郎,即日起入宫记录圣人起居。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大周起居郎   六皇子李蓟,今年已经有十五岁,虽然还不到十六岁开府的年纪,但是为了让朝廷局势变得明朗起来,提前出宫开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看到第二条消息的时候,一些朝廷的官员便皱起了眉头。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位詹事府的詹事司直,今年才十六岁的年纪,按照吏部的规矩,这个年纪的少年即便当了官,也多半在崇文馆或者秘书监当校书郎,林昭能够在詹事府做一个詹事司直,已经是例外之中的例外,如今吏部的三年“实习期”都还没有过,如何就能升官了?   如果这个决定是出自于吏部,面对朝堂上的层层阻力,一定是做不下来的,甚至哪怕这是政事堂或者太子殿下的意思,也很难办成,不过这件事……   是宫里亲自打的招呼。   因此,不管是政事堂还是吏部,都没有说半句废话,便把所有的流程走完了,到了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林昭便已经收到了吏部的正式文书,以及自己的新官服,鱼符等等。   接到了东西的时候,林昭还在詹事府里,他先是与詹事府的诸位上官告别,最后又在值房里找到了一个头已经花白的老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嘿,徐老头。”   这老头,正式林昭的同事,同为詹事司直的徐丰。   这位老人家,四十岁出头才中了明经,再加上不怎么会经营官场,因此即便花了不少钱,五十多岁了也还是在詹事府里做一个司直,这辈子的前途基本无望。   因为与林昭同职,在詹事府的时候,两个人还是经常说话的,后来这老头执意要把孙女介绍给林昭,林昭执意不肯,两个人便闹了些矛盾,后来见到林昭,徐老头便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抬头现是林昭之后,老头停下了手中的毛笔,冲着林昭翻了个白眼:“你小子,还知道到詹事府里来,从前还只是隔三差五不来,前些日子居然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跑到哪里去了?”   “出了一趟外差。”   林三郎毫不客气的坐在这老头对面,笑眯眯的说道:“老头,我升官了。”   短短四个字,如同雷击一样,在徐丰心中炸响,老头颤巍巍的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林昭。   “你……你说什么?”   “我升官了呀。”   林三郎笑容灿烂,开口道:“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在詹事府上值,以后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徐老头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可以说是心态炸裂,他愤然起身,瞪大了眼睛看着林昭。   “你中试至今不过一年,正式做官才半年不到,凭什么……”   他气的脸色涨红,简直要伸手拍桌子了。   不过,最终还是理智拦住了他,碍于这个少年人实在是前途无量,徐老头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炸裂的心态稳定下来,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又喝了一口桌子上的茶水,声音颤抖:“你……去哪个衙门?”   “门下省。”   林昭轻声笑道:“从现在开始,我便是门下省的起居郎了,明天就去宫里上班。”   老头更加生气了。   他抬头恶狠狠的看向林昭,咬牙切齿:“还是连升两级……”   见他这个模样,林昭哈哈一笑,对着他摆了摆手:“好了,老头,我要回家去了,你在这里保重。”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昭之所以特意来通知徐老头一声,一来是因为在詹事府里他跟徐老头最熟,二来是因为这老头颇有意思,每一次见到林昭,都要提起他那个貌美如花的孙女。   见林昭潇洒走远,徐老头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对着林昭的背影叫嚷了一声。   “小子,得空了去见一见老夫的孙女”   他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林昭已经走的远了。   ……   离开了詹事府之后,林昭并没有去门下省报道,而是径直离开了皇城,朝着务本坊走去。   去务本坊,自然是去国子监的。   作为林昭的“母校”,这里守门的衙差基本上都认得他,再加上林昭现在身上还穿着七品的官服,自然没有人敢阻拦。   进了国子监之后,林昭径直朝着林简的班房走去,因为早就在国子监混了脸熟,他很顺利的进入到了林简的“办公室”,不过此时林简并没有在班房里,似乎是去坐视国子监诸学去了。   林昭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一身淡紫色官服的林元达,才回到了自己的班房里,看到了林昭之后,他脸上露出笑容:“三郎回长安来了?”   林昭离京之前,曾经给林简留了书信,他是知道林昭去了一趟荥阳的。   林昭连忙起身,对着林简行礼道:“叔父。”   “侄儿是昨天回的长安,因为有些疲累,便没有来见叔父。”   林简摇了摇头,轻声道:“一路辛苦,休息休息也是应当的,用不着急着来见我。”   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林昭,微笑道:“听说三郎你升官了。”   “七叔消息灵通啊。”   林昭有些诧异:“侄儿也是刚刚才收到吏部文书,七叔便知道了。”   “在吏部有些故交,你是我的子侄,因此文书不曾下的时候,他们便派人知会我了。”   说到这里,林简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语气有些复杂:“升官自然是好事,不过在你这个年纪,倒不知是福是祸了。”   “自然是福。”   林昭对着林简微微一笑:“这是圣人的旨意,朝堂上下没有人敢多说闲话,况且此时此刻,三省都近不得陛下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常常面君,自然要由我来任起居郎,记述圣人言行。”   林简微微点头,轻声道:“三郎你得了这个差事。东宫应该很快就会派人找你。”   他顿了顿之后,声音坚决:“你莫要理会他们。”   “圣人既然信任你,便是你的福气,你若是泄露圣人的近况,可能会给自己招祸,便按起居郎职责办差,每一季将所写起居注,送到史官去就是。”   “旁人找你,你都要缄口不言。”   元达公声音颇为严肃:“这是历代起居郎的制粉,也是修史应当有的态度。”   起居郎这个职位,虽然没有什么职权,但是他写成的起居注,不出意外的话,每一个字都归流传到后世,甚至会千古流传。   毕竟起居注虽然算不得正式的史书,但是却算史料,要足够严谨。   林昭点了点头,肃声道:“七叔教诲,侄儿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林昭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林简面前,低声对他说了一句话。   “七叔……”   林昭声音低微,确保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   “圣人,应该年命不永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操心社稷   林昭这句话,原本是不应该跟任何人说的。   就算是太子亲自问他,他也只会答“尚好”两个字,但是林简不太一样。   这位国子监的大宗师,不止是林昭的叔父,更是林昭的贵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林昭在朝中最值得依靠的力量。   在林简面前,这件事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一来是因为林简应对这种朝堂大事,经验要比林昭丰富得多,更重要的原因是,林昭可以确信,自己这个七叔不会害他。   听到林昭这句话之后,经历了朝堂二十年风云的林元达,也不禁脸色微变,他抬起头看向林昭,声音低沉:“这种话,不要在国子监里说。”   “咱们去平康坊。”   说罢,林简便引着林昭离开了自己的班房,寻到了国子监丞,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国子监。   这就是衙门主官的好处了。   一般来说,不管是什么衙门,只要你成了主官,便不再受考勤约束,也就是说不再有上班下班这种概念,只要上面的衙门不找事,自己衙门里没有大事,想什么时候下班便什么时候下班。   离开了国子监之后,林简把林昭拉上了自己的马车,赶往平康坊。   一路上,叔侄两个人并没有说太多话。   到了平康坊林家之后,林昭先是去向林夫人见礼,然后就被元达公拉进了自己的书房里,此时,这位大宗师满脸肃然,看向了自己的侄儿。   “三郎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苦笑了一声:“七叔,你也知道这段时间我经常出入宫禁,昨日我回长安之后,便去了一趟宫里,见到了圣人。”   “如今,圣人的身体,应该已经十分糟糕了。”   林昭看向自己的叔父,低声道:“与我一同去荥阳的那位道门天师,也说圣人已经伤神到了极处……”   “虽然侄儿不太懂得医术,也不知道圣人这种情况还能坚持多久,但是有一件事侄儿可以肯定。”   说到这里,林昭顿了顿,然后咬牙道:“那就是……圣人恐怕很难再好起来了。”   如今皇帝的身体状况以及精神状况颇为糟糕,已经不仅仅是神经衰弱这么简单了。   先前林昭在长安的时候,皇帝还没有怎么进药,大半个月之后,甘露殿里已经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草药味道,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皇帝的模样比起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今年是乾德十年,皇帝的年纪已经接近六十岁了。   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寿,在皇帝这个职业里,更是高寿。   到了这个年纪,他已经很难在从这场大病之中恢复过来,况且这一次不仅仅是身体上出了问题,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问题。   按照这个时代的说法,皇帝是被“梦魇”给纠缠住了。   除非他能够突然想开当年的事情,再加上有名医能够调理好他的身子,否则很难能够恢复过来。   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林元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抬起头看向林昭,声音沙哑:“这件事,止于你我叔侄二人,再不能说给第三人知晓。”   林昭点了点头,轻声道:“侄儿明白其中厉害,自然不会到处说,之所以说给七叔听,是因为……”   他看了看林简,低声道:“因为七叔您是太子的老师,必要的时候可以把这个消息相告太子,让他早做准备,可以占据一些先机。”   这个时候,林昭是没有办法选择站队的,因为他的“体量”太小了。   这就像是赌博一样,林昭现在的赌注不够,即便知道了筛盅里的点数,下注也赢不了太多。   但是林简可以。   作为只差一步便可以入政事堂拜相的储相,他现在的份量已经足够重,如果他出面下注太子,将来的收益自然极大。   他们叔侄,现在算是利益共同体。   元达公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面色严肃的摇了摇头:“陛下一日尚在,便是一日的君父,君父染恙,我等臣子不思替君父治病求医,反而思量君父身后之事,便是不忠不孝。”   林简这个人,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他的所思所想以及言行举止,便是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模板,有这种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当然了,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虽然明面上都会跟林简说出同样的话,但是很少有人能做到像林简这样,言行合一。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元达公笑了笑:“我都听七叔的。”   林简点了点头,开口询问了一些关于荥阳郑氏的事情,得知郑温的尸骨将会葬回荥阳郑氏祖坟之后,他微微点头,开口道:“这是好事,当年大周风雨飘摇,全靠郑相这种救时宰相,才能慢慢恢复过来。”   说到这里,林简微微叹气:“少年时,为叔一直很倾佩郑相。”   林昭与林简闲聊了两句,略微犹豫了一番之后,开口道:“七叔,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跟你知会一声。”   林简看向林昭:“你说就是。”   “北疆……康家可能要造反。”   林昭低声道:“按照我收到的消息,康东平前几年便开始采买粮草铁器,又与突厥人西域人大量往来,如今朝中康贵妃母子败局已定,康东平多半不肯投子认输,一定会拼上一拼的。”   听到这句话,林简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苦笑道:“这件事……与我说也是无用,我为官以来,从未接触过任何兵事,如今的东宫,也不可能接触到任何兵权,而且这种时候……”   “即便把这件事情捅出去,圣人不出面,朝廷也没有办法对此做出反应。”   “甚至于朝廷为了维稳,还会把出来说话的人下狱。”   大宗师声音沙哑:“只能等康东平先动,朝廷才能有所动作。”   这话倒是没错,康东平作为北疆的大将,手握重兵,他不竖旗造反,朝廷便不太可能主动难,况且这个时候正是皇权交替的时候,更不能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林昭低头想了想之后,开口道:“按照陛下的布置,是用朔方节度使齐师道,来掣肘制衡康东平,两个人相距不远,假使康东平造反,多半会想办法对齐大将军动手。”   说到这里,林三郎轻声道:“我与齐家有一个交情,这两天我去见一面齐大将军的长子,让他给齐大将军写一封家信,提醒齐大将军小心刺杀暗算。”   “只要齐大将军的朔方军安稳,康东平即便作乱,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乱子。”   大宗师闻言,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摇头苦笑了一声。   “不曾想这种社稷大事,还要靠三郎你来操心。” 第三百四十章 真龙观察员 在平康坊与林简沟通了一番情况之后,天色就已经到傍晚了,林夫人硬要留林昭一起吃饭,无奈之下,他只能让人回长兴坊向林二娘报个信,自己留在平康坊吃饭。 可能是因为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的原因,林夫人对林昭比从前热情了不少,准备了不少菜色。 饭桌上,林昭问起林湛兄弟何时回长安的时候,林夫人叹了口气之后,开口回答道:“老爷说长安城不是如何安定,要他们两个人多在越州住两年,等长安这边朝局稳定了,再回长安不迟。” 林昭扭头看向林简,笑着说道:“七叔,大兄在石鼓书院求学已久,应该到了求功名的时候了,二郎也是时候进国子监了。” “当初我提议大兄留在越州,是为了避衡州一事的风头,如今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人再提起此事,应当让大兄与二郎回长安了。” 当初林默兄弟回越州休养的事情,还是林昭与林简提起的,原因是林默在衡州,毕竟惹上了人命官司,而且是康家有意为之的人命官司,在那个档口如果回长安来,有心人在推弄一番,可能会掀起一波对林家不好的舆论。 但是如今,已经一年多时间过去,且不说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初林默的事情,即便记得,如今大家更关心的,应该是皇帝的身体,以及朝局的震荡。 没有人再会理会一个林默。 林简沉吟了一番之后,微微摇头:“如今大郎的事情的确已经过去了,但是长安城里不是如何稳固,还是等到长安城风平浪静之后,再让他们兄弟回来不迟。” 这便是为人父母之心了,总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受到一丁点波澜。 林昭坐在林简旁边,微微摇头:“七叔,如今这个时候,正是大兄回来求功名的最好时候,而且依我看来,留在越州,并不一定比在长安安全。” 林三郎声音低沉:“叔父不记得东山贼了么?” 当初林简被贬,回乡读书的时候,时任越州知州的程敬宗,悍然勾结东白山山贼,以至于山贼闯进越州城里,当天至少造成了近百人的伤亡。 听到这句话之后,元达公低头思索许久,然后缓缓开口:“三郎说的不无道理,这两天我考虑考虑,合适的话,就让他们兄弟回长安来。” 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还没有做出反应,一旁的林夫人已经满脸欣喜,她看着林昭,满脸都是感激之色。 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她在家中虽然可以管理日常绝大部分的事情,甚至可以管林简的零用钱,但是在一些林简坚持的大事上面,她没有办法与林简抗衡,因此也没有办法把两个儿子接回来。 此时,她与长子已经两年有余未见,与幼子林湛,也有一年多时间没见了。 如果两个儿子再不回长安来,她恐怕就要去越州了。 此时,这位林夫人几乎要欣喜的流下眼泪,她极为感激的看了看林昭,轻声道:“多谢三郎了。” 林昭对着她礼貌的笑了笑:“叔母这是什么话,我与二郎交情匪浅,他一年多不曾回长安,我也十分想他。” 这位大周新任的起居郎微笑道:“他不在长安,安仁坊的那家油泼面皮,都不给我记他的账了。” 林夫人笑着说道:“三郎爱吃,以后油泼面皮的钱,便记在叔母账上就是。” “这不行。” 林昭果断摇头,笑着说道:“还是记在二郎账上罢,每一次看着他肉疼的模样,能吃得更香一些。” 林夫人与林简对视了一眼,夫妻俩都露出笑容。 “等二郎回长安了,我与你叔父,也去吃上一顿,看看是个什么味道。” …… 次日一大早,林昭便早早的从床上爬了起来,准备进宫去上班。 这一次,他的官服与从前便不太一样了。 七品官的官服,是淡绿色的,而六品官的官服就大不一样,因为六品官的官服…… 是深绿色的! 官服穿好之后,林昭简直像是绿豆一样,好在颜值尚在,能够撑得住衣裳。 吃了早饭之后,林昭便与母亲告别,径自来到了宫中。 做了起居郎之后,与从前最大的区别就是,门下省会给分一块可以自由同行宫禁的腰牌,林昭持着这快腰牌,便可以畅通无阻,一路通行到圣人的寝殿。 此时的林昭,对于宫中的路已经熟门熟路,哪怕不用宦官引领,他也很快的摸到了甘露殿门口,在甘露殿等候了一会儿,让几个司宫台太监通传之后,林昭很快进入了甘露殿。 此时,圣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看一些文本,房间里的窗户已经打开,屋子里的药味散去了不少。 见了皇帝之后,起居郎便很干脆的跪在地上,叩道:“臣林昭,见过陛下。” 有些枯瘦的圣人,瞥了林昭一眼,声音仍旧带着沙哑。 “起身罢。”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搭理林昭,一旁的大太监卫忠,领着林昭走到了甘露殿里的一张矮桌旁边,矮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后面则是一个软垫,可以跪坐在上面。 卫忠伸手指了指这张桌子,开口道:“今后,你便坐在这里记事。” 林昭乖乖点头,坐在了自己的“工位”之上,这里距离皇帝不远,皇帝的所有动作,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因为距离极近,连皇帝说话也能听见。 见林昭坐下来之后,卫忠继续说道:“今后你进甘露殿来,不用跪地见驾,径自坐在这里便好,只当你自己不存在。” 这句话的意思是,起居郎只是皇帝生活的旁观者,要尽量不让皇帝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不然皇帝会别扭不说,说话做事可能也会有些拘谨。 当然了,作为执政三十多年的天子,老皇帝如今,是绝对不会有任何拘谨的。 卫忠这句话,算是在教导林昭如何做好一个起居郎,林昭对着他微微点头致谢,便坐在矮桌后面,一言不,准备开始记录皇帝一天的言行。 老实说,这个工作其实是有些乏味的,毕竟不能与正主说话,只能当个旁观者。 如果非说起来,有点像是大熊猫观察员的角色。 好在林昭不是那种不说话会死的人,他小时候出去放牛,陪着那只大青牛也能待上一整天,如今只当是在甘露殿里放牛就是。 嗯,应该说是……放龙? 林昭是清晨到的甘露殿,到了傍晚的时候,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工作,期间老皇帝66续续的睡了两三个时辰,其他时间便是在吃饭,看书,偶尔还会出去转一转。 当然了,今日也有人到甘露殿求见,都被卫忠拦了下来。 到了傍晚快下班的时候,林昭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这么一行字。 “乾德十年某月某日,上染恙,太子入宫探病,弗能见。” 第三百四十一章 说说话   皇帝的一天,还是十分无聊的。   从前皇帝理政的时候,每日要接见大臣,偶尔还要参与大朝会,接见外宾,生活相对丰富多彩一些,但是如今圣人罢朝,不理政事,躲在甘露殿里当起了一个宅男,便没有从前那么有意思了。   因此林昭记在小本本上的内容,大多都是圣人今天读了什么书,说了什么话。   当然了,更多的内容是今天拒绝了谁的见面。   其中拒绝最多的,自然是太子以及诸位皇子,从皇帝宣称自己病了之后,这些孝子贤孙们尽管每一次求见都被拒绝,但是每天还是孜孜不倦的过来请见,以表现出自己的孝心。   这个记小本本的工作,刚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挺有意思的,毕竟皇帝这种职业,比起后世的大熊猫都要稀少得多,林昭自然很好奇他平日里日常都在干些什么,但是记了几天之后,这份工作就慢慢变得枯燥了起来。   毕竟这差事一不能说话,二不能睡觉,每天盯着一个糟老头子,时间长了自然会有些无趣。   不过林昭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现皇帝虽然的确没有再看政事堂送过来的奏书,但是每天卫忠都会送来一些文书,交给皇帝翻看。   这些文书的内容,林昭虽然无从得知,皇帝与卫太监也没有给他看过,但是根据他的猜测,应当是关于边疆的一些情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再怎么不管政事,但是事关国家的兵事,他是一定会关心的,毕竟这个关系到社稷兴亡,关系到国祚存续。   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林昭每天到甘露殿上班,皇帝的模样虽然仍旧是一副瘦弱不堪,甚至行将就木的模样,但是他……每日的睡眠却比从前好了一些。   林昭每天早上来甘露殿上班,到了中午的时候,皇帝就能在他的“保护”之下,安安生生的睡一个午觉,一般等到皇帝午觉睡醒的时候,就差不多到了林昭下班的时候了。   这天傍晚,林昭坐在甘露殿的“工位”上,大概的想了想今天皇帝干了什么,然后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简简单单的写上了一句话,扭头看了看天色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开工位,下班回家。   他站起来之后,刚好碰到卫忠走进来,已经做了七八天起居郎的小林探花,对着卫太监露出了一丝苦笑:“卫公公,这个差事怎么只剩我一个人了,总得给我一两天休沐的时间罢?”   从前寻常的时候,在皇帝身边记事的,不止是起居郎一个人,还有一个起居舍人,起居舍人记言,起居郎记行,而且这两个差事都不是一个人,平常时候都是有两个人,偶尔有起居郎或者起居舍人要卸职的时候,这个差事都会有三个人。   这样一来,便可以轮班休息,不至于每天都来上班。   而如今,除了林昭之外,所有人都进不得甘露殿,林昭只能每天都到甘露殿来上班,没有任何假期。   再这样下去,都要影响他与谢澹然之间的感情了!   况且林昭之前在詹事府上班的时候,自由散漫惯了,七八天下来,已经开始怀念从前詹事府的日子。   卫忠不咸不淡的看了林昭一眼,面无表情:“你是门下省的官员,想要休沐便去与门下侍中去说,与我说什么?”   老太监声音低沉:“门下省有休沐,司宫台却没有,林探花想不想到我司宫台来上值,从此也绝了休沐的念头。”   林三郎看着这个表情冷漠的老太监,知道他完全不是在开玩笑,当即打了个寒颤,苦笑道:“算了算了,我还是辛苦辛苦,继续来宫里当值罢……”   说罢,林三郎小心翼翼的从卫忠身边离开,然后大踏步离开了甘露殿,朝着宫城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暗暗吐槽。   “都认识这么久,就算是块石头也应该捂热了,这老货怎么还油盐不进,连句玩笑也开不起……”   他一边吐槽,一边离开了宫禁,随后从朱雀门出了皇城,轻车熟路的摸到了长兴坊。   刚刚走到家门口,林昭就现自家门口停了一辆紫色的马车,他微微皱眉,迈步走进去之后,就现一身青色袍子的李煦,正站在自家前院里,持晚辈礼,与林二娘说话。   看样子,他应该刚到自己家中没有多久。   林昭上前,对着李煦拱手行礼,苦笑道:“世子殿下,先前我已经去书说明情况了,非是我不肯见你……”   从林昭经常出入宫禁以来,长安城里便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请他吃饭,其中也包括太子殿下与这位宋王世子,尤其是林昭开始任起居郎,正式开始在深宫记事之后,李煦与太子便先后两三次邀请他吃饭,不过都被林昭一一婉拒。   他拒绝的理由是,如今他私下里见谁,便是在害谁。   李煦见了林昭回来之后,脸上露出一抹微笑,对着林昭拱手还礼,笑道:“三郎莫要担心,我今日来,是有正事找你。”   林昭无奈之下,先是对着母亲躬身行礼,然后拉着李煦进了自家的正堂,坐下来之后,低声叹息:“世子殿下,如今司宫台的人绝对在盯着我,不管你见我有什么理由,最多半个时辰,这件事就能传到卫公公耳朵里。”   “你我哪怕坐在这里一言不,在旁人眼中,也已经说了千句万句,事后如果司宫台追责,不管是我还是殿下你,都是洗脱不干净的。”   林三郎苦笑道:“因此,这个时候我才谁也不肯见,不是为了什么自命清高,而是想着不要平白生事。”   李煦看了看林昭,轻声笑道:“三郎太过小心了,圣人让你进宫去做起居郎,又没有让你什么人也不许见,况且如今太子殿下已经理事,六皇子也已经封王,京城里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了。”   李煦这番话,很是自信。   的确,如今长安城里的局势,对于东宫来说已经是一片大好,太子进政事堂已经数月时间,在朝廷里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即便是政事堂里的相公们,此时也有半数已经认定了太子这个新君。   皇权既然开始顺递,便很难再停止下来。   即便是林昭,也很难否认这一点,他抬头看向李煦,微微摇头:“不管怎么说,总是会有一些麻烦的。”   “世子殿下寻我何事?”   李煦坐在林昭旁边,低头喝了口茶,然后笑着看向林昭:“听说三郎近来每日出入宫禁,颇为辛苦。”   “因此,来与三郎说说话。”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来自司宫台的关心 李煦来的,其实很不是时候。 因为此时的林昭,是不适合见任何人的。 并且这个时候,太子已经开始掌权,对于东宫来说,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展,那就更不应该冒险,更不应该犯错。 这个时候,太子一系的人只要老老实实的做好自己的事情,静静的等着老皇帝归天之后排座座分果果就是,没走必要也不应该来这里寻林昭。 如果李煦或者太子足够聪明,即便真的非见林昭不可,也大可不必直接来林昭家里寻他,而是应该去平康坊拜访林简。 林简是太子与李煦的老师,李煦前去见林简天经地义,而林昭得到的消息,林简那里多半都会知道。 当然了,以元达公的脾气,李煦如果登门询问林昭的事情,多半会被他臭骂一顿,基本上不太可能回答李煦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个时候李煦登门,都是极不合适的,这位世子殿下并不是什么蠢物,几岁小孩都能想明白的道理他没有理由想不明白,但是他偏偏还是登门来见林昭了…… 这就代表着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太子飘了。 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东宫或者说东宫一系的人飘了。 太子殿下进入政事堂数月,虽然没能完全掌控政事堂,但是皇权的雏形已成,再加上皇帝陛下数月不出,此时整个东宫一系基本上都已经笃定太子殿下登基,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此时,整个东宫一系,甚至于包括太子殿下在内,可能都有些飘飘然了。 正因为这些原因加在一起。李煦才敢肆无忌惮的来到林昭家里见林昭,完全没有任何避讳。 听到了李煦的话之后,林昭微微苦笑,摇头道:“殿下,我没有什么话能跟你聊的,你也知道起居郎的职分是只记不说,此时此刻,我不能把圣人相关的任何事情,说给任何人听。” 虽然不太清楚皇帝的情报机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有哪些组织机构,但是林昭可以肯定的是,皇帝的耳目不止一个司宫台,毕竟林昭偷偷摸摸见郑家人的事情,可能都已经被皇帝看在眼里,李煦这样大摇大摆的来见他,皇帝不可能看不到。 那个躲在甘露殿里,看似随时都会嗝屁的皇帝陛下,实际上仍然在掌控整个长安城。 李煦面色平静,看着林昭,低声道:“三郎,我来也来了,你说话与不说话,都会被人看在眼里。” “三郎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应该能想的明白,如果是我自己一个人,我不可能在这个当口跑到你家里来,为难你,也为难我自己。” 世子殿下面色严肃:“如今长安城里,只有你一个人能够面君……皇兄他身为人子,想要知道圣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算一算时间,皇帝陛下躲进甘露殿里,已经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再看哪怕任何一份政事堂的奏书,朝堂所有的政务,都被丢在了政事堂以及太子殿下头上。 这种皇帝当甩手掌柜的情况,在大周以前的历史当中并不少见,有些甚至十几二十年不上朝理事,但是对于如今的这位权欲心极重的皇帝陛下来说,哪怕一天不理朝政,都是极不正常的。 最初开始进政事堂的时候,太子殿下还觉得这可能是老皇帝对他的考验,因此做起事情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但是如今四个月时间过去,太子殿下自然会生出一些别的心思。 “殿下,我无话可说。” 林昭面色肃然,低声道:“此时此刻,殿下非要问我,我也只能回答尚好二字。”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即便是林昭这种胆子很大的人,此时此刻也不得不谨言慎行,毕竟垂死的猛虎最是可怕,假如真的惹恼了那个已经老迈不堪的皇帝,人家亲父子俩在这个时候翻脸的可能性不大,林昭这个外姓人,可能就会被皇帝拿来泄愤。 李煦微微摇头,轻声道:“三郎,我不来也来了,你方才也说,司宫台的人会看在眼里,如今你说与不说,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就算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听到你我说些什么,你现在与为兄交个底就是。” 世子殿下面色严肃,低声道:“三郎你放心,今日是为兄到你这里来,他日如果真有什么祸事牵连到你头上,为兄定然先你一步而死。” 这种话,哄哄其他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估计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林昭太知道这些皇家人是个什么德行了,老皇帝当年弑师的事情都干的出来,更不要说林昭与李煦这点并不是特别深厚的情分了。 站在利益面前,这点人情太苍白无力了。 林三郎低头苦笑了一声:“殿下,你逼我没有什么用,不如这样,你去见一见我叔父,如果他同意,小弟自然知无不言。” 李煦无奈的叹了口气:“林师的脾性最是刚正不阿,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点头的,更不会让你……” “罢了。” 李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缓缓说道:“咱们算是师兄弟,既然三郎你坚持,为兄便不逼你什么了。” “皇兄想问这件事,也只是出自一片孝心,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李煦便起身告辞了。 林昭连忙起身,一路把他送到了自家大院门口,在门口作别的时候,林昭对着他躬身行礼:“殿下慢走,容我考虑几天。” 李煦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便上了自己的马车,缓缓走远。 虽然没有看清楚这位世子殿下上了马车之后是个什么表情,但是林昭可以感受得到,此时此刻这位宋王世子,估计脸色不太好看。 毕竟他是天潢贵胄,林昭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进士。 天潢贵胄亲自登门问事,林昭不仅避而不谈,还抬出了林简来“压”他,自然会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不过林昭并不后悔。 这种时候,不得不谨慎一些,毕竟他与母亲都在长安城里,就连谢三元一家都在长安城,这种敏感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 送别了李煦之后,林昭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会儿,林二娘已经准备好了饭食,见林昭一个人回来,她轻声问道:“那个世子殿下走了?” 林昭对着母亲笑了笑,开口道:“走了,阿娘不用理他,咱们吃饭。” 说完,他拉着林二娘坐了下来,母子俩很快吃完了一顿饭,林昭正要帮着母亲收拾碗筷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林昭安慰了母亲一声,走到院子门口开门,只见自家院子门外,站了两个小太监。 林昭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诸位公公,深夜上门何事?” 两个小宦官对视了一眼,声音略微奸细。 “小林大人,老祖宗要见你。” 第三百四十三章 朕要死了 (补昨天的第二章) 卧槽… 从来不说脏话的小林探花,这个时候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吐槽了一句。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司宫台的情报能力,李煦前脚刚走最多大半个时辰,司宫台的人便已经找上了门,这说明在长安城里,宫里的情报能力已经无孔不入。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那位皇帝陛下的权欲心极重,为了乾纲独断,甚至弑师,而在最近十来年的时间里,皇帝为了制衡太子,又亲手扶植起了一个康氏。 有这种皇帝,手底下的情报能力自然不可能不强。 林昭愣了愣之后,便回过神来,苦笑道:“二位公公稍后,我去换身衣裳。” 其中一个小太监开口回答道:“小林大人不用麻烦,老祖宗不在宫里,用不着换衣服。” “您随我们去就是。” 林昭有些无奈:“总要与我母亲知会一声罢?” 两个宦官微微点头,开口道:“既如此,我们兄弟在这里等候小林大人。” 林昭这才回了自己家中,跟林二娘说了一声自己要出门一趟,这会儿天色已经晚了,林二娘有些担心,便开口问道:“昭儿要到哪里去?” 林昭微微叹了口气:“宫里有人要见我。” “阿娘放心,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如今林昭最大的倚仗,并不是他的七叔林简,而是他的“安睡宝”功能,只要有他在甘露殿里,皇帝就能安心休息一会儿。 这个功能,便是一个天生的护身符,只要老皇帝一天尚在,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与母亲交待了一番之后,林昭便出门跟着那两个宦官上了马车,离开了长兴坊。 马车兜兜转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停了下来,在两个小太监的带领下,林昭进入了一处院子,最终在院子里的房间里,见到了一身紫衣的卫忠。 卫太监面如寒霜,冷冷的看着林昭。 林三郎硬着头皮上前,拱手行礼道:“卫公公。” 卫忠面色冷漠,淡淡的说道:“你见宋王府世子了,是不是?” 林昭苦笑道:“公公明鉴,今日我从甘露殿下值之后,回到家中,世子殿下便在我家里等着,实在不是我想要见他。” 说完这里,林昭面色严肃:“不过公公放心,关于宫中的事情,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卫忠扭头看了看林昭,淡淡的说道:“你如何证明?” 这便是不讲道理了。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监听这种东西,因此哪怕派人监视,也不可能得知被监视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因此林昭也就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小林探花无奈道:“这种事如何证明?卫公公要是觉得我做了什么坏事,干脆现在便把我捉起来,送大理寺也好,送京兆府也好,总好过我现在每日辛辛苦苦不说,得罪人还要受司宫台怀疑。” 卫忠闷哼了一声:“真要捉你,也是捉你进司宫台受宫刑,捉你到大理寺做什么?” 这老家伙,怎么一直想把自己抓去做太监啊…… 林三郎只觉得某些部位凉飕飕的,撇了撇嘴之后,没有再说话了。 卫忠看了看林昭,继续问道:“宋王世子与你说了什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无非是问我圣人的身体如何了,现在长安城里的人找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件事?” 这种时候,没有说谎的必要,毕竟林昭与李煦的关系,还没有到林昭要为他担下这么大责任的地步。 况且人家李煦是天潢贵胄,也用不着林昭去替他担责任。 卫忠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是如何说的?” “''我没有说。” 林昭低声道:“实在不行的时候,我也只说尚好二字。” 卫忠认真的打量了几遍林昭,最后声音沙哑:“既如此,咱家姓你了。” 他有些阴冷的目光看向林昭,声音却骤然严肃起来。 “圣人口谕。” 林昭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跪在了卫忠面前,低头道:“臣林昭,恭聆圣谕。” 卫忠眼皮子耷拉下来,声音变得听不出任何感情。 “听着。” 他声音沙哑,但是却有一种别样的威严在。 “下一次东宫的人,再问你朕现状如何,你便跟他们说。” 卫忠抬起头,看向林昭。 “你便跟他们说,朕很快就要死了。” 说完这句话,卫忠便恢复了平时的神态,开口道:“说完了。” 所为口谕,就是皇帝平日说的话,与中旨一样,同样没有法律效力,只不过绝大多数的臣子都会听就是。 因为是随口说的,便没有那么多书面用语,传口谕的太监,一般都是把皇帝的原话复述一遍,一字不差。 司宫台还专门有这方面的培训,目的就是要让那些传口谕的太监一字不差。 见卫忠说完了,林昭才从地上爬了起来,此时他脸上满是愕然,看向卫忠,苦笑道:“卫公公,圣人的身体,似乎没有到这种地步罢……” “让你这么说你便这么说。” 卫太监冷声道:“否则便是抗旨,陛下已经吩咐了,你若是做错了事情,便把你送进司宫台,今后在宫里伺候陛下安枕。” 到现在为止,这老太监已经不止一次的威胁要把自己送进司宫台了。 林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着卫忠微微拱手:“卫公公放心,在下明白了。” 卫忠点了点头,淡淡的说道:“陛下还说了,如果这段时间东宫的人不来找你,你可以主动去见太子,与他说一说宫里的情况,到时候东宫少不了你的好处。” 林昭摇头叹了口气。 “这种时候,我只求能够全身而退,好处什么的,便不想了。” 卫忠淡淡的看了林昭一眼,犹豫了一下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且放心。” 老太监声音平静:“便是看在郑相的面子上,陛下也会保你周全,况且还有一个人,要靠你来周全性命。” 林昭看了看卫忠,有些好奇:“按理说,卫公公的本事,应该比我要大的多。” 卫忠微微眯了眯眼睛。 “咱家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哪天陛下不在了,咱家自然也就不在了。” 说完这句话,这个老太监微微佝偻着身子,朝着外面的轿子走去。 “你好生办差,将来长安城里,少不了你的一席之地。” 卫太监的声音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了。 林昭站在这个院子里,皱眉思索了许久。 他摸不清楚,老皇帝这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对太子最后的测试? 可是如今即便太子测试不合格,想要换太子也有些太晚了,这个时候临时易储,恐怕朝堂将会就此大乱。 皇帝不会干这种蠢事。 那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三百四十四章 孤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依旧每天正常去甘露殿上班,老皇帝也像从前一样,看起来半死不活的模样,但是却不见恶化,看起来依旧能够维持现状。   如果不是他实在瘦的厉害,林昭都要这位皇帝陛下是不是在装病了。   自从上次拒绝过李煦之后,东宫一系的人这几天倒是没有再找他,林昭也没有主动去见东宫的人,每天照常在甘露殿上班。   不得不说,这份工作越来越无聊,如果这是一份正常的工作,老板不是皇帝,那么林昭都要考虑辞职了。   这天好容易熬到了傍晚,林昭在起居注上写下了今天的上班内容,准备下班回家去,刚走到甘露殿门口,换了一身黑衣的卫忠便拦住了他。   这位大太监看了看林昭,淡然道:“这几日见东宫的人了没有?”   林昭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公公,这种事情非要他们来找我不可,我找上门去,反倒会引起那边的怀疑。”   “到了这个时候了,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他看向林昭,低声道:“你今日下了值,便去东宫见太子,神色匆忙一些,就说……”   “就说陛下呕血了。”   卫太监声音低沉:“你是林元达的侄子,在他们眼里早已经是东宫一系的人,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去找他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林昭瞪着眼睛看向卫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卫…卫公公莫要害我,在这种事情上欺骗储君,将来我还活不活了?”   卫忠神色冷漠:“这是圣人的意思,你不照着办,你现在活不活了?”   林昭苦着个脸,苦笑道:“公公便不怕我到了东宫之后,与太子殿下实话实话?”   “那也随你。”   卫忠面无表情,低声道:“你能瞒得过我便好,瞒不过我,便让你看一看我司宫台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林昭只觉得背脊寒。   很明显,司宫台在东宫里有眼线,而且是有不少眼线。   林昭低着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卫公公,我想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圣人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圣人用意,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这个一身黑衣的大太监冷声道:“让你办事你且照办就是。”   这就是以势压人。   以林昭现在的势力,即便是算上林简一起,也不可能是这位内廷总管的对手,无奈之下,他只能点了点头。   “我去办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迈步离开甘露殿,出了宫门之后,他站在皇城里犹豫了许久,正准备出皇城去与林简商量商量,扭头看见一个一身蓝色袍子的太监,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他咬了咬牙,扭头朝着东宫走去。   因为先前就是在东宫上班,林昭对于东宫早已经熟门熟路了,况且他离开詹事府不久,东宫的许多人还都认得他,因此林昭很顺利的来到了东宫门口。   这会儿,天色已经快黑了。   林昭额头有些冒汗,他对着东宫的几个职事太监问道:“公公,太子殿下在否?”   几个太监看了看林昭,开口道:“殿下刚从政事堂回来,眼下正在后殿歇息,你是?”   “劳烦通报。”   林昭声音有些晦涩。   “门下省起居郎林昭,求见太子殿下。”   很明显,如今的林昭名气还是很好用的,他的名字通报进去之后,很快就有太监过来,把他领进了东宫,直接到了东宫后殿太子殿下的书房里,见到了这位已经数月没有见面的太子殿下。   先前林昭在詹事府上班的时候,偶尔是能见到太子的,因此两个人还算熟悉,不过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政事堂颇为辛苦的原因,这位储君的眼角又多了一些岁月的纹路。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年过而立之人了。   林昭见到了太子之后,微微躬身:“臣林昭,见过殿下。”   太子扔下手中的文书,深深地看了林昭一眼。   “三郎先前不是说要避讳一些么,怎么今日亲自到东宫里来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殿下……出事了!”   小林探花声音沙哑:“臣请与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太子微微皱眉,挥挥手屏退了所有宫人,然后抬头看向林昭,淡然一笑:“眼下没有外人了,三郎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林昭从地上站了起来,开口道:“请殿下附耳过来。”   太子殿下先是皱了皱眉头,好在他脾气不大,很快从自己的主位上走到林昭面前,在距离林昭还有两三步的距离停下。开口笑道:“好了,三郎有什么话直说就是,这里再没有别人能够听到了。”   林昭抬头看着眼前面带微笑的太子殿下,神色复杂。   “殿下……”   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开口道:“陛下他……”   太子殿下神色微变,连忙道:“父皇怎么了?”   林昭咬了咬牙,开口道:“陛下他今日下午。在甘露殿呕血了,卫公公叫了太医,但是经过太医诊治之后,陛下他依旧昏睡……”   林昭脸色有些苍白:“这件事情,牵涉太大,因此我从甘露殿出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到了东宫来,知会殿下您……”   太子殿下,闻言也是心神巨震,他痴愣愣的看着林昭,一字一句的开口。   “你……你说什么?”   “殿下,陛下他今日……呕血了。”   林昭再一次重复了一遍,开口道:“我叔父是太子的老师,我也在詹事府当过差,虽然只能算是半个东宫官员,但是得知这种大事之后,还是第一时间过来,知会殿下您。”   太子殿下此时,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的目光之中,有一些哀伤,但是更多的则是兴奋。   当然了,还可以看到一丝喜悦。   皇权这种东西,是天底下最诱人之物,太子殿下已经眼馋太久了。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声音低沉:“三郎你……不是半个东宫官,而是真正的东宫官,是立下重功的东宫官。”   “此事之后,东宫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罢,太子殿下就要迈步离开东宫。   林昭站在他身后,小声提醒道:“殿下,您与陛下无论如何也是父子,此时陛下染恙,殿下您无论如何也要去甘露殿见一见陛下才是。”   “就算见不到,跪在甘露殿门口尽尽孝心也是好的。”   这句话,其实是在提醒太子,告诉他现在这个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当好一个儿子,去求见老父亲,而不应该有什么别的动作或者念头。   太子殿下神色有些兴奋,他重重的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努力压抑着心里就要迸出来的喜悦之情。   “孤知道……”   “应当如何做。” 第三百四十五章 试探   收到了这个消息的太子殿下,极为振奋。   既然老皇帝“重病垂死”,那么作为储君的太子殿下,自然就要开始准备即位了。   这位太子殿下,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   当今皇帝因为“得位不正”,因此即位之后最是看重正统两个字,甚至他初即位之后的第一个年号,便是“正朔”,足见其对正统的看重。   正因为这个原因,当太子殿下三岁的时候,便被立为储君,至今已经二十五年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当了二十五年的太子。   任谁坐在这个位置上,心里难免都会有些痒痒的,再加上年纪越来越大,太子殿下对于即位,自然就更加迫切。   从前因为皇帝太过强势,他不敢有什么非分的念头,只能老老实实的做一个孝子贤臣,但是如今……   那位无比强势的圣人,似乎……病危了!   太子殿下送走了林昭之后,立刻让人去请宋王世子进东宫,而他本人则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个人愣愣出神。   宋王府距离宫城本就不远,李煦很快赶到了东宫,见到太子之后,这位世子殿下微微躬身,面色恭谨:“皇兄找我。”   太子殿下此时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座位,声音低沉:“老八,方才……林昭到东宫来见我了。”   李煦先是微微一愣,有些诧异的说道:“他来东宫做什么?”   “与我说了一些…父皇的情况。”   说到这里,太子殿下缓缓闭上眼睛,开口道:“他说…今天父皇的情况又见恶化,还呕血了。”   李煦微微皱眉,开口道:“林三他的性格,与林师一样古板,上一次我去见他,可以说是油盐不进,怎么今天主动来见殿下了?”   世子殿下声音有些低沉:“其中,怕不是有些古怪。”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开口道:“看他的模样不似作伪,可能是今天父皇的身体确实出了些问题,他见到之后有些慌了神,才跑到了我这里来。”   李煦摇了摇头,开口道:“林昭这个人,就算碰到什么突状况,第一个去见的应该是林师,而不是到东宫来见皇兄您,这样罢,等会我去一趟长兴坊,当面跟他问清楚状况。”   “他毕竟是越州林氏的子弟,这种事情我问他,他应该会说。”   太子殿下抬头看了看李煦,声音有些沙哑:“老八……你说父皇如果真的身体出了问题,咱们应该做什么?”   “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煦低声道:“如今皇兄已经进了政事堂,长安城里大多数官员也都认可了皇兄,即便陛下出事,长安城里也不会有太大的变故。”   “皇兄什么也不用做,便可以安心即位。”   太子殿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李煦,开口道:“老八,你现在就去一趟长兴坊,找个没人的地方,跟林昭问清楚事情的经过,我……”   “我现在去一趟宫里,看看父皇。”   李煦微微皱眉:“皇兄你……”   “算起来上一次入宫,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父皇染病,我这个做儿子的,当然要去看一看。”   他伸手拍了拍李煦的肩膀,声音低沉:“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去罢。”   太子既然已经开了口,李煦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微微欠身,开口道:“臣弟遵命。”   就这样,李煦离开了东宫,摸黑朝着长兴坊走去。   而另一边的太子殿下,则是坐上了自己的辇驾,深夜入了宫城,一路来到了甘露殿门口。   太子进宫不是一件小事,司宫台这边也早有人知会,因此太子的辇驾还没有到甘露殿,一身黑衣的大太监卫忠,便在甘露殿门口等着了。   见到了太子殿下之后,卫太监毕恭毕敬的跪在地上,神态恭谨:“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卫忠身后,一众甘露殿的宫人,跪了一地。   太子殿下亲自伸手,把卫忠扶了起来,然后开口道:“卫公公,政事堂事务繁忙,孤数日不曾来探望父皇了,父皇他身子……如何了?”   卫忠抬起头看了一眼太子,露出了一双有些红肿的双眼,然后再次低下头,神态恭敬。   “回殿下,圣人身子尚好,今日已经早早睡下了。”   太子殿下敏锐的现了卫忠貌似“哭红”的双眼,有些狐疑:“家国大事,卫公公可不要瞒着孤。”   “老奴岂敢。”   卫忠吓得再一次跪在地上,叩道:“老奴乃是天家家奴,哪里敢欺瞒主家?”   “那好。”   太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孤这个做儿子的,已经数月不曾见到父皇了,你今日放我进甘露殿看一看父皇,如何?”   卫太监面露为难之色,低声道:“不瞒殿下,自从数月前开始,圣人便被梦魇缠身,平日里很难睡得着觉,今日总算早早的睡下了,殿下此时进去,恐怕会惊醒圣人……”   太子殿下看了看卫忠,态度变得强硬起来。   “孤身为人子,见一见父亲都不成么?”   卫太监满脸都是惶恐,他连连低头,颤声道:“殿下,非是老奴阻拦,实在是老奴做不得主……”   太子殿下目如鹰隼,冷冷的看着卫太监:“卫忠,你与孤实话实说,父皇他身体……究竟如何了?”   “陛下身体……好得很。”   卫忠咬了咬牙,带着颤音道:“想来再有几个月,便能大好了。”   “那好,你带孤进去看一看。”   太子殿下低声道:“孤只看父皇一眼就好,绝不会惊醒他老人家。”   卫太监满脸都是为难之色,他低头衡量许久,才缓缓低头:“如此,殿下随老奴进来就是……”   “只是千万莫要惊醒了圣人,不然我司宫台上下都要吃罪过……”   就这样,老太监卫忠站在太子身侧带路,小心翼翼的进了甘露殿,走到了殿后的寝殿之后,终于走到了皇帝安睡的地方。   卫忠不敢近前,只能隔着一个帘子,扭头对太子殿下低声道:“殿下,圣人便在这里安睡。”   隔着帘子,一股浓烈的药材味扑面而来。   太子殿下站在帘子后面,只看了皇帝一眼,便满脸都是惊愕。   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自己的老爹了。   几个月前,皇帝虽然宣称自己染病,但那时候还是一副壮硕的模样,可如今帘子里躺在软榻上的天子,几乎已经是皮包骨头了。   看这个模样,说是皇帝已经殡天了,太子殿下都会信。   这位大周的储君目瞪口呆,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老父,说话都有些失声了。   “卫公公,父……父皇他……”   卫太监抬头,看了看这位太子殿下的表情,声音低沉。   “殿下放心,圣人目前没有什么大碍,只是瘦了一些。”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朕不放心   太子殿下在甘露殿里站了许久,最终才在卫忠的陪同下,呆呆地离开了甘露殿。   从小到大,皇帝陛下在他眼中,一直是一个伟岸不可战胜的存在,如今数月不见,记忆里几乎无所不能的老父亲,突然变成了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他在感情上一时半会没有办法接受。   卫太监满脸悲戚之色,亲自把太子殿下送出了甘露殿,目送着太子殿下离开之后,他才亦步亦趋的回到了甘露殿寝殿之中,跪伏在已经熟睡的圣人面前,恭谨低头:“陛下,太子殿下已经离去了。”   原本熟睡的皇帝陛下,缓缓睁开眼睛。   卫忠连忙上前,把他扶着坐了起来,皇帝陛下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卫忠。   “他……信了没有?”   卫忠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一时半会之间,老奴也看不出殿下到底信了没有,还要看东宫接下来作何反应,才能推测得出来。”   皇帝陛下缓缓吐出一口气,从软榻上起身,两只脚落在了地上。   “好生盯着东宫,看一看朕的这个好儿子,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卫忠连忙低头,躬身道:“老奴明白,司宫台的人已经在盯着东宫了。”   说到这里,卫忠顿了顿,然后咬牙继续说道:“陛下,老奴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   皇帝陛下回头看了一眼卫忠,面无表情:“不明白朕为什么要在这个已经无法易储的时候,还要试探太子?”   卫忠微微点头,叹了口气:“此时易储,天崩地陷,只在顷刻之间了……”   “朕对他不放心。”   皇帝陛下微微眯着眼睛,开口道:“假如太子能够看出朕是在试探他,那自然最好,朕便可以放心把皇位传给他,甚至……”   “甚至他此时如果能够鼓起勇气,带人冲到甘露殿里来,逼朕把皇位让给他,这也是他的本事,朕也就不用再担心,他将来败在康大的手里。”   “怕就怕在……”   老皇帝目露精光,声音沙哑:“怕就怕在他有心无胆,鼠两端,心术不正又无有胆魄,那朕的江山落在他的手里……”   这位晚年被梦魇缠身的皇帝,此时此刻虽然颇为狼狈,平日里也没有表现出如何如何经天纬地,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大周的一代雄主,也是大周的中兴之主。   当年大周在灵皇帝手上,不管是朝廷还是社会,都差不多到了崩溃的边缘,改朝换代,天下易姓几乎就是顷刻之间的事情了,这个时候,是这位皇帝陛下在危难之时挑下了皇周的担子,辛苦经营三十年,终于把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在悬崖尽头勒住了缰绳。   这其中虽然也有郑温的功劳,但是这位皇帝陛下,一定是起了关键性作用的。   将来不管是新朝的史书,还是千秋万世之后的史书,提起大周,没有人可以翻的过他李沅这一页。   这位垂垂老矣的皇帝陛下,目光幽幽的看向了远方,似乎可以看到远在东宫的太子,他声音幽幽:“如果他真的不堪大用,朕……便是把位置传到他手上,也闭不上眼。”   说完这句话,圣人有些疲惫的坐在了软榻上,对着卫忠低声道:“紧密监视东宫动向,但有动静,立刻送到宫里来。”   “监视金吾卫,东宫六率,城防营以及长安城里的所有持刀佩甲之人,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报到朕这里来。”   说到这里,老皇帝闭上眼睛,开口道:“给……给崔衍递个信,让他找理由来一趟甘露殿。”   卫忠微微低头,开口道:“陛下,此时召崔相入宫,东宫那边就会生出怀疑……”   “你给崔衍递信就是。”   圣人声音平静:“这只老狐狸,自然有进宫见朕的理由。”   卫忠躬身点头,沉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卫太监恭恭敬敬的离开了甘露殿。   等他离开之后,皇帝陛下再一次躺倒在软榻上,很快便“昏睡”了过去。   甘露殿里,一时寂静无声。   ……   而此时,在长兴坊的一家酒楼里,李煦与自己的师弟林昭面对面而坐,这位世子殿下喝了一碗酒之后,抬头看向林昭,面色严肃:“三郎,你与为兄说实话。”   他声音低沉:“你今日在东宫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林昭坐在李煦对面,看着他严肃的表情,微微苦笑了一声,举起酒杯与李煦喝了一杯,低声道:“殿下,我一介六品小官,如何敢欺瞒太子……”   林昭这句话,并没有回答李煦的问题,但是却话里有话。   他的意思是,凭他自己,自然是不敢欺骗太子的,如果他朕的欺骗了太子的话,那么背后一定是有一个比东宫更庞大的势力。   很可以,世子殿下并没有听出林昭话里的意思,他直勾勾的看着林昭,声音低沉:“陛下……当真呕血了?”   林昭脸色微变,低声道:“殿下莫要胡说,平白说这种话,是要吃官司的!”   “你放心说话就是。”   李煦沉声道:“这处酒楼,算是我的产业,我已经吩咐过了,此时整个二楼,只你我二人,有什么话你都可以直说。”   林昭抬头看了看李煦,语气有些无奈。   “殿下非要追问的话,我只能告诉殿下,陛下的状态的确很不好,至于呕血的事情,我是不太方便说的。”   接下来,李煦一连问了林昭好几个问题,都被林昭用打太极的法子糊弄了过去,到最后,这位世子殿下深呼吸了一口气看着林昭。   “三郎,此事不止事关东宫的安全,更事关林师,事关越州林氏,你也是越州林氏的子弟,这个时候该出力就要初力……”   可能是因为心里慌张,听到这句话之后,林昭拿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颤,手里的茶碗应声摔倒在地上,茶水撒了一地。   林昭默默低头,开始收拾这些茶盏的碎片,等他收拾完之后,手上已经残留了不少水渍。   林昭不动声色的把手放在桌子上,在桌子上开始用茶水写了一个大字。   这是一个“孝”字。   林昭这句话已经不是暗示了,而是**裸的明示,在示意太子殿下要注意亲顺皇帝,万不能提前有什么非分之想。   此时,世子殿下已经回过了头,他看了看桌子上用茶水写成了字迹,微微一愣之后,便直勾勾的看着林昭。   “林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昭面无表情:“什么意思,要靠殿下自己去猜。”   林昭这句话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身着蓝色衣裳的东宫大汉,他们径自走到李煦面前,直接跪在地上,语气恭谨。   “八爷,太子殿下找您回东宫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