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一章 成为不朽 “喂,宁奕,我饿了。” 一片安静。 “宁奕......我想吃面。” 无人回应。 “宁奕,我在这守了一个多时辰了......这次偷到的东西,至少也要分我一半吧?” “宁奕......宁奕?” 蹲在乱葬岗的少女,嘴唇忽然有些干燥。 她抬起头来环顾四周,阴风乍起,吹动花儿一样的小白裙,温柔抚摸着少女细腻的小腿。 气氛说不出的诡异。 少女打了个冷颤,缓慢俯下身子,双手扶住地底墓穴入口两侧,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来,最终探了半颗脑袋进去。 蕴着灵气的晶莹双眼眨了眨。 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少女颤抖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 “哥......你倒是,回句话啊?” 这道声音顺着地底的墓道,随阴风幽幽吹拂而过,一路烟尘乱摇,来回曲折,最终传到了一个少年的耳中。 少年此刻站得笔直,四肢僵硬,一身黑衣被汗打湿,粘在身上,被风吹过,后背一阵酸寒。 宁奕左手举着火折子,目光死死盯着面前近在咫尺,张开血盆大口的玉狮子。 半个身子微微前倾,半条右臂被玉狮子“吞下”,右手塞在咽喉部位。 一个时辰之前,宁奕觉得自己这一趟大了。 清白城南的乱葬岗,素来一片荒凉,无人看管。 万万没想到,居然从这头狮子嘴里,拽出了一条大红色的翡翠玉链。 那条玉链现在就半吊在宁奕的胸前,随墓风轻轻摇晃,出簌簌声响。 宁奕盯着那头狮子,那只紧贴自己,巨大而漆黑的瞳孔,似乎有了一抹异样的光彩。 他死死攥住的右手,被什么咬住了,拔不出来。 宁奕有一种预感。 如果此刻自己怕了,抽手了...... 那么自己一定会后悔一辈子。 因为他手里攥着的,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隋阳珠”。 掌心温热,四周微寒,即便没有拔出来,宁奕也能感知到,这枚珠子并不大,不过一截指头,但恰好与隋阳珠大小贴合。 若是自己能将这枚珠子带出来。 多少钱啊......衣食无忧了啊! 了啊......宁奕在心底低吼了一声,他翻了一个白眼,毫不畏惧的瞪着眼前的玉狮子,就这么气势如虹抬起头来。 “来啊来啊,有种咬死我啊......” 一人一狮,彼此对峙。 火折子燃到了尽头,微弱的光焰摇曳扑闪,最终熄灭。 墓底重新回到一片漆黑。 宁奕耳旁传来稀疏的风声,从背后不断拂来。 “妈的我就偏不信这个邪......” 他松开火折子,任由其坠跌在地,溅起一团乱灰,松开的左手缓慢下移,一寸一寸贴着衣袍,挪向胸口,最终摸到了一个清凉入骨的狭长物事。 像是一枚叶子,别在黑袍内。 这是一只造型古怪的骨笛。 摸到骨笛,宁奕的心底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他抬起头来,继续瞪着那头巨大的玉狮子,心头忽然有些毛。 原本玉狮子的那双铜铃大眼,逐渐变得猩红,眼神徐徐聚焦,最终缓慢盯向自己。 宁奕呸了一声,冷笑道:“吓唬谁呢?” 头顶的墓穴忽然震动一下。 宁奕眯起双眼,不断有细碎的石屑砸在头顶,噼里啪啦,他咽回准备开口嘲讽的话,左手动作虽然缓慢,到了此时,已经扯出了那枚骨笛,死死捏住。 那头玉狮子的两只大眼已经彻底猩红。 宁奕忽然语气诚恳问候道:“一个时辰了,您累不累啊?” 玉狮子当然不会回他。 于是一阵沉默。 “你要咬就咬,反正我不松手......小爷我凭本事盗的墓,你有本事就把嘴合上咬死我,大不了这条手臂不要了!” 宁奕说完之后,大义凛然昂挺胸,甚至把那半只右臂递地更深了一些。 他脸贴着那只玉狮子,继续探手,骂骂咧咧道:“来,咬我,大口的,麻溜的,咬不死我,明天把你家全盗光,连块砖都不给你留。” 玉狮子的眼睛似乎怔了怔,喉咙里也传来了愕然的震颤声音,终究死物,不能动弹,如若真的有魂灵存在,恐怕气得不轻,遇到如此无耻之徒,当真要不顾代价的一口咬下。 盗光这里,连一块砖都不留下? 若是知道了那位墓主当年的身份,谁敢说出这种话? “我还有个妹妹,天生道种,天都的珞珈山主亲传弟子,怕不怕?真要咬死我了,等她上了山,珞珈山就把你这块岭全铲平,什么都拆,就你留着,在你头顶盖茅厕!” 宁奕瞪着那头玉狮子,道:“到时候天天找一堆人在你头上屙屎撒尿......” 那头玉狮子终于受不了了,怒目圆瞪,腹部一阵震颤,内里物事滚动,叮叮当当摇晃碰撞的声音传来,宁奕心头一震,原来这家伙肚子里还有东西呢? 少年抬起头,唇角带着嘲讽的笑容,正准备继续开口。 宁奕的笑容忽地僵硬。 他死死攥着的那颗“隋阳珠”,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碎声音,接着在剧烈的震颤当中,咔嚓一声,指尖攥在掌心,肉肉相抵。 宁奕愤怒抬起头来,珠子碎裂之后,湿润的气息缭绕翻滚,迅缠绕右手手臂,漆黑的黑雾如流沙一般瀑散开来,将他包围。 “隋阳珠”是那些大宗门的修行子弟可遇不可求的宝物,素日携带便有极大的养魂功效,可护道安稳道心,若是捏碎...... 便是暴殄天物。 钱,钱啊! 大把的钱没了! “我日你祖宗的嘴!” 宁奕抬起头,目光强硬上挪,骂骂咧咧着与玉狮子对视在一起,怒吼道:“你赔我钱啊!” 脑海里忽然传来“轰——”的一声。 宁奕瞳孔收缩,脑海像是被千万斤重的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所有的思绪,都被砸出了千里之外。 ...... ...... 跌坠下来的时候,似乎溅起了滔天的水花。 宁奕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视线一片恍惚。 面前是巨大参天的古树,巍峨挺拔,树根支缠盘踞在永恒的国度之上,垂落的长叶纷飞如流火。 古树下匍匐着蜿蜒的河流,河水倒流汇聚,凝成一尊玲珑王座,有模糊的影子高坐在王座之上,看向自己。 一双巨大的眸子张开。 天地震彻。 那道模糊的影子一步一摇,走下王座,单膝在地,目光在水汽当中显得温柔又诚挚。 悠扬的笛声,被远天的战鼓击碎。 飞掠盖过天际的白色骨片,蜂拥成群,如蝗虫过境,汹涌澎湃。 “醒过来。” 世界安静下来。 有人跪在河面,轻轻道:“我们在等您......” “成为不朽!” 第二章 送你,千万里 “呃,头疼......” 宁奕睁开双眼的时候,视线一片模糊,眼前隐约烟雾缭绕,下意识抓了抓四周,攥到了一角被褥。 这是......家? 他吃力按住额头,四肢酸痛,左右脸颊火辣辣的疼。 一阵无力,重新闭上双眼,努力回想昨晚到底生了什么。 清白城。 墓地。 玉狮子......血玉坠链。 隋阳珠。 隋阳珠? 回想起来的宁奕瞬间清醒过来,猛地直起身子。 一个懒洋洋的沙哑声音传入耳中。 “宁奕......你醒啦?” “睡意朦胧”的少女从宁奕左边爬了起来,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泛黑的双眼,咕哝道:“哥......我饿了。” ...... ...... 天蒙蒙亮。 西岭庙多,多在荒郊野外,尤其是清白城一带,这一片据说地底杀孽过重,菩萨以镇杀业,故而修筑了许多佛庙,年岁久远,大多破败。 西岭当中广为流传的禁忌,其中之一,就是留宿清白城菩萨庙。 一人不进庙。 宁奕住在庙里已经有十多年了,打记事开始,他就住在西岭郊外的庙里,一人进庙并不可怕,在这艰难世道上行得多了,才觉牛鬼神蛇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物,若是真的存在,恐怕还比人心还要友善一些。 至少宁奕一个人住在庙里的时候,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幺蛾子。 捡到丫头之后,为了安全,小心行事,宁奕特地走了十几天的风雪夜路,背着她来到了清水城这处破庙,在这里安顿下来。 在这里安顿了十年。 破庙不大,正堂摆着一尊古老的观音菩萨佛像,后院打扫打扫,能挪出一张床位,一个破桌,一个灶台。 宁奕蹲着身子给灶台下面添火,折碎木枝。 他轻轻嗅着鼻子,正堂飘到后院的烟气徐徐不断。 佛龛里的香火断了许久,就只剩一炷香了,一直舍不得点。 “裴烦,最后一炷香了,准备过两天上路送你回家的时候,求求菩萨多保佑的,你就这么给烧了?”宁奕不断给灶台下面添着柴火,叹了口气。 昨晚清白城郊的事情,大抵回想的差不多了。 自己昏倒之后,多亏丫头机灵,看情况不对,一路把自己拖回来。 那颗隋阳珠看来是没了,血玉链子倒还在,不如隋阳珠值钱,好歹卖了能换个盘缠,到时候去天都的路上不至于饿死。 至于最后脑海里的那个画面,宁奕全当是放屁。 仔细去想,绞尽脑汁,从入墓,到昏倒,每一个细节都回想起来。 宁奕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左右脸颊火辣辣,像是被铁蒲扇扇了十几下? 难道清白城外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 吓得宁奕在心底默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 “宁奕......你昨晚吓人的很,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左右打了几十个巴掌都没反应。” 端着大碗大口吃面的少女,毫无仪态可言,瞪着双眼,嘴里含着面条咕哝道:“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做饭吃?” 宁奕眼睛瞪大,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脸颊疼得要死。 他没好气端上一碗面,自己匆忙吃了两口,含含糊糊道:“赶紧吃,吃完我们收拾收拾,过两天就走,这地儿不能再待了,我们把链子卖了,换盘缠,我送你回家。” 裴烦忽然不说话了。 宁奕继续吃面。 气氛安静下来。 宁奕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少女,看到她默默放下碗,蹲在床上,抱膝看着自己,接着低下头吃面。 吃了半口面的宁奕忽然又抬起头来看着裴烦。 他指了指面碗,道:“不是喊饿吗......还剩半碗呢,你不吃了?” 裴烦声音沙哑道:“宁奕,你怎么忽然这么好心了?” 宁奕一阵语塞。 少女从腰间取出了那枚古令,令上雕着一枚残碎的花瓣,她鼻尖酸涩道:“从西岭到天都,十万八千里远,你现在好不容易有了链子,卖了以后我们可以过个安稳日子,在清白城买个小屋,不用再偷偷摸摸了......你把它卖了当盘缠,就不怕送我到帝都,到时候现,这令牌是假的,我的身份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隋前三的‘徐叔叔’会来西岭找我,珞珈山更是根本从来就没有我这位弟子......” “到时候......你会不会丢下我?” 宁奕低下头继续吃面。 少年没有说话。 灶台里的炉火跳动燥烈,火星翻滚。 ...... ...... 宁奕捡到裴烦,是在十年前。 他永远记得西岭大雪纷飞的那一天。 破庙里来了个衣衫破碎的中年男人,抱着一个昏睡不醒的女孩儿,那个男人浑身是血,在佛龛里放下了女孩,留下了这枚古令。 宁奕不懂得修行,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但他知道,这个男人,比他在清水城见到的那些所谓“修行高人”,要强上太多。 那一日,庙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那个中年男人踏出菩萨庙门的同时,双袖抬起,剑气倒开,庙内佛像倾塌,庙外大雪瀑散,颗粒分明,倒悬震颤。 剑器开锋,藏袖杀气,不再隐含。 杀伐声音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到一切嘈杂声音散去,直至再无声息,宁奕出门探查了一番,现方圆十里,冰雪消融,到处是尸体,有和尚的,黑白衣服的,鲜血干涸,早已经死绝。 荒草折腰,生机全无。 如何无论,停留下去,只会招惹祸端,于是宁奕背着昏睡的女孩一路逃离,赶了十天夜路,远离此处。 他心底猜测,那个浑身染血的男人,就是裴烦一直心心念念跟自己提到的大隋前三的“徐叔叔”,但如此惨况......那个姓徐的若是活着,又怎会一天一夜过去,未能归来? 已是凶多吉少。 宁奕记得,刚刚来到这处庙中的时候,重病的女孩极为听话,安静等着,不哭也不闹。 那时候裴烦还不是裴烦,每天安静的像是一个木娃娃,面色苍白,怔然盯着庙外,一句话也不说,一粒米也不吃。 却不知道自己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 在饿了三天之后,女孩接过了宁奕的食物,狼吞虎咽之后,她问宁奕的第一句话是。 “向菩萨许愿,有用吗?” “有用的......很灵的。”同样年幼的宁奕不忍心,轻声安慰道:“相信我。” 半响之后,小女孩跪在菩萨像前,双手艰难捧香,上半身挺直,瘦削的身躯摇摇欲坠,嘴唇咬出鲜血,仍然目光澄澈,颤抖道:“菩萨,我知道我的爹娘,还有徐叔叔,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只是比较忙,把我安放在这儿,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接我的,对不对?” 庙里有人留了余香,那时候都被宁奕点了。 菩萨像前香火缭绕,没有声音。 女孩在佛像前跪了一夜,又昏睡了很久。 宁奕听了一夜的琐话。 当时宁奕没有家。 他当时想着,如果自己有家的话,那么一定会好好珍惜。 现在他有了。 搁下碗筷,宁奕拿起一条洗得白的抹布,动作轻柔替裴烦擦干净嘴角,微笑道:“喏,要笑,要开心,待会买条崭新的衣服,把你送回天都的时候,可不能让别人笑话咱们。” “别埋怨爹娘没有来找你......” “西岭这十年过得苦了一点,如果以后天都的人对你不好,那我,那我......那我就接你回来,买大大的房子,送给你,每天给你下多多的面条,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 裴烦破涕为笑,哽咽道:“我才不要吃面条嘞。” 宁奕也笑了。 两个人以额抵额,少年轻声道:“我送你回去,一千里,一万里,再远......你都别担心。” 破庙的阳光洒进来,十四岁的裴烦,头一次笑得如此开心。 她重重嗯了一声。 第三章 天宫地府 西岭比起中州,地处偏远,并不繁华,甚至还有些动乱。 各方势力混杂,中州的大隋王朝插手不及,大雷音寺的和尚,以及道宗的牛鼻子,在这片大地上结缔宗派,以武犯禁的事情屡屡多见。 去当铺典当血玉链子的时候,宁奕长了好几个心眼,拒绝了掌柜代为拍卖的好意,拿了四百两银子走人,若是入阁深聊,这条链子能拍出多少两......宁奕不知道,但在清白城这片荒乱地带,每年埋下的尸骨,宁奕心底大概有数。 哪怕真的能拍出一千两,也与自己无关。 阳光明媚的下午,宁奕领着裴烦,两个人换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之前靠着在清白城里浑水摸鱼,怕惹到惹不起的大人物,宁奕只敢偷些小物事、小玩意儿,去乱葬岗盗墓......纯粹是好几天没“收成”,迫不得已才出的下策。 谁愿意跟那些神神鬼鬼的打交道? 宁奕打小寄居在菩萨庙里,拢共住了十多年,哪怕心底不太相信神鬼之道,仍然存怀敬畏之情。 举头三尺究竟有什么? 宁奕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活得不容易。 能低头时便低头,何必与那些有的没的去较劲? “四百两,你我一共买了六套衣服,花了一两,给你买了一个簪,花了半两,吃了一顿好的,半两,零零散散的物事,加上一共花了四两半。”宁奕掰着手指头,愁眉苦脸道:“裴烦,你说一份西岭地图怎么这么贵,竟然卖了十两?我俩是不是被人坑了?” 搂着宁奕胳膊的丫头,换了一身白衣裳,特地花了半两银子买了柄仿制的剑器,配在腰侧,跳跳蹦蹦,格外开心,笑嘻嘻道:“四百两嘛,我们还剩三百多两呀,还有一~大把呢~” 说到“一”的时候,裴烦往前跳了一大步,回过头办了个花猫脸,张牙舞爪,看得出来丫头是真的开心,又在路边摊蹲了下来,笑意盎然的挑选那些小女孩儿家的玩意儿。 宁奕叹了口气,陪她一起蹲下来,看着裴烦挑挑选选,最后把玩着一个红鱼玉佩,爱不释手。 宁奕无奈说道:“我俩总不能走着去,一路雇着车,西岭乱的很,如果还要跟着商队......你又要嫌我唠叨了,你尽管花钱吧,反正半路上,我们这银子要是不够了,我就把你卖了,随便凑点路费,继续回我的破庙过日子。” 裴烦苦着脸将红鱼玉佩“放回去”,那只手搁在半空中,明显在等着某人的开口。 宁奕看着阳光照在裴烦的侧脸,这张脸蛋干净稚嫩,明媚动人,五官舒展,如出水的芙蓉,此刻咬牙蹙眉,着实让人怜惜。 宁奕顿时大为头疼,忍痛道:“买吧买吧。” 裴烦不为所动,仍然一副要放下玉佩的模样,楚楚可怜道:“我怕钱要是不够了,你把我卖了,一个人回西岭。” 宁奕扶额,叹息道:“钱要是不够了,我把我自己卖了,行不行,祖宗?” 裴烦仍然不开心,咕哝道:“那也不要,我要和宁奕在一起!” 摆摊的摊主看着少女半张侧脸,看得怔怔出神,忍不住想要把这玉佩送出去,顺便把眼前吝啬的穷小子教训一顿。 宁奕长叹一声,心想这丫头长大了以后恐怕是个祸国殃民的角色,连忙甩下一小贯铜钱,转身拉着裴烦就走。 少女哎哎哎叫了一路,少年在前面拽着,走过了路摊,才稍稍停歇。 裴烦跳到宁奕面前,双手撑膝,笑颜逐展,嘻嘻道:“宁奕,你真好!” 宁奕没吃这一套,双手捏住裴烦的脸蛋,来回摆弄,看着少女哎呦喊疼的模样,想到东西此时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他瞥了眼还算鼓囊的腰包,心情大好,笑眯眯更正道:“是有钱真好。” 清白城的城门,嗡然传来彻开声音。 人群汹涌起来。 宁奕眯起双眼,抱着裴烦退了两步。 清白城的街道,让出了一条道路出来。 城门彻开之后,十数匹高大壮硕的白马踩踏露面,马蹄声震得耳朵一阵聋,骑在高大白马上的人,清一色大白麻袍,那大白麻袍并不十分干净,还有血渍来不及清洗,此刻随风猎猎,遮住这些人的头面,看不清面容。 宁奕面色凝重起来,他背对那些骑乘白马,披着白袍的修行者,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张开双臂,轻柔将裴烦搂住。 裴烦怔了怔,没有反抗,抿起嘴唇,眉眼舒展,带着一抹笑意,双手自然的环住了宁奕的腰部,整个人埋在宁奕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群当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天宫’的人......他们行事素来高调,可西岭不是他们的地盘啊,他们为何会来清白城?” “听说清白城外的乱葬岗......有不干净的东西跑出来了,周围靠得近的几大势力,得知消息,应该都会很快抵达清白城。不仅仅有天宫的修行者,还有地府的怪人,中州那边的几座圣山可能也会来。” “而且我听说,昨晚后半夜,那‘东西’跑出来的时候,天宫已经与‘它’交过手了。看样子......并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宁奕身旁的那人,环顾一圈,低声皱眉道:“中州的那些人,比大雷音寺和道宗的人来得还要快,说明那‘东西’身上,可能有不小的机缘。” “机缘?”又有一人琢磨道:“乱葬岗那边向来邪乎......大雷音寺和道宗想撬一块墓地,前后死了七八十个弟子,一个出来的都没,这次会不会?” 城门外又有异动,听起来像是剑鸣,人群重新骚乱起来。 之前那几个人的对话,听得宁奕和裴烦两个人一阵沉默,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溜出了清白城的围观人群,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然后小心翼翼出城。 一路上。 乱葬岗,邪乎,不干净的东西...... 这几个字来回搅动着脑海,无形的压力在宁奕心头压着,昨晚的经历像是一块大石,连天宫的那些人都没留住它,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总不会真的是自己放出来的吧? 心底那股邪乎的感觉越来越重。 一路匆忙赶路,宁奕头皮麻,低声问道:“裴烦,你下来接我的时候,看到什么异象了没?” 被宁奕拎着一路小跑的少女,面色有些惘然,嘀咕道:“没啊,墓地里空空的,又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到,我背着你爬上去,又拖着你走了一截,最后快要离开了,才听到乱葬岗那边有古怪的声音......” 宁奕心里算是短暂的舒了一口气,他一阵后怕,低声喃喃道:“幸亏咱俩命大,要是你再慢上一些,遇到天宫的,遇到那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我们都要玩完。” 到了观音庙,宁奕仍然心神不宁,裴烦倒是老神在在,风雨不动安如山,一颗一颗往自己嘴里塞着红枣,咕哝道:“你是在担心妖物缠身吗......那玩意儿出来了,跟天宫的人打了一架,估计也没讨到什么好处,要找也找天宫那帮子人报仇,找也找不上我们,再说了,我们把它放出来,它找上门也要感谢我们才是。” 宁奕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自己没有跟裴烦说“隋阳珠”的事情,那颗珠子碎在了自己的手里,从那之后,阴霾不散的感觉就已经缠绕在自己心头。 宁奕左右环顾一圈,咬牙道:“这是菩萨庙,我就不相信,你还敢在菩萨面前造次?” 裴烦坐在床头,看着少年解开了大大的包裹,开始一样一样的往外面取物事。 西岭邪乎,在清白城的时候,宁奕买了一大堆的防身之物。 罐装的黑狗血,淅淅沥沥洒在地上,一柄桃木剑,高高悬在庙前,随风摇晃。 裴烦目瞪口呆。 宁奕摇头晃脑转了三圈,又取出一串大蒜,挂在床头。 裴烦相当嫌弃的拎起大蒜,皱起好看的眉头,捂住鼻子道:“宁奕!你什么时候买的?” 宁奕斜睨着丫头,接过大蒜,掰开一半,深深吸了一口,忍住憋气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明儿我们就走了,今晚那妖物要是敢找上门来,我就让它见识一下什么叫丧心病狂。” 裴烦看着宁奕走走停停,将破庙上下里外都布置了一番,最后仍然不放心,掏出行囊里买的“盘龙大香”,相当心疼的点燃,插在菩萨像前,香炉里的烟气氤氲散开,宁奕认认真真双手合十,一阵轻语,盯着菩萨像看了许久,然后将两瓣大蒜也插在了香炉里...... 庙里的气味变得十分古怪。 做完这些,已是天黑,两人随便应付了一些吃食。 宁奕重新巡视一番,心底那股不安的念头散了七七八八,只有稍许,心安理得把裴烦推向床内边,道:“忍一忍,就只有今晚一晚,天亮我们就走。” 裴烦捏着鼻子,万分不情愿,还是跟宁奕挤在一张小破床上。 做了万全打算的宁奕睁着双眼,盯着挂在自己床头的那串大蒜,准备今晚熬一熬,就这么过去。 奈何眼皮犹如吊坠千斤,双眼缓慢合拢,脑海里困意缓缓袭来。 第四章 庙内邪事 宁奕合上双眼。 庙里的烟气缭绕,一切世俗都与他离去。 悬在宁奕窗前的风铃响了起来。 叮叮当当—— 庙外悬挂的桃木剑,一阵轻微的摇晃,剑身忽然裂开。 缭绕的烟气一颤,插在香炉里的大香就此熄灭。 黑狗血上清脆的啪嗒声音响起,被“人”6续快的踩出了十几个极轻的点印,直抵床头。 昏昏沉沉当中。 宁奕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冷。 寒意袭来,宁奕浑身开始哆嗦,他背靠裴烦,迷迷糊糊拽着被子,想把自己裹起来,奈何那个丫头竟然比自己力气还大,被子越拽越少。 整个人坠在虚无缥缈的梦境里,寒意越来越重,深入骨髓,宛若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 宁奕紧锁眉头。 脑海里一片惨白。 他像是看见了那颗巨大的参天古树,树叶抛飞,不再如流火,而是如雪絮,俯仰雪国。 他又看到了跪倒在自己面前的那道模糊的影子。 恍惚之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是裴烦的声音。 “哥哥......我好冷啊......” 那个声音微微颤抖,直抵心弦,让人止不住的怜惜。 宁奕有些惘然。 有人贴上了他的额头,双手游走在衣带腰襟之间,彻骨的寒意从接触的肌肤传来。 裴烦抵着额头,泫然若泣。 “哥哥......你冷不冷?” 少女光滑如脂玉的肉体触碰,让宁奕一阵心猿意马。 他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道:“冷啊......我也冷啊。” 裴烦拿着柔媚的嗓子,泣然小声道:“那哥哥.....为什么不跟我,做些暖和点的事情呢?” 宁奕迷茫,唇焦口燥,喃喃道:“暖和点的......事情?” 裴烦轻笑一声,带着沙哑的嗓音,千娇百媚道:“来啊,好哥哥......来,快活啊。” 一字一顿,手指拂过胸膛,轻轻抵在宁奕的心脏位置,感受着生命的缓慢跳动。 宁奕并不觉得暖和,他能感受到那股游离在自己体外的寒意,柔媚的声音仍然在撩拨自己,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颤动,自己裹身的最后一角被子也被拽走。 宁奕的意识猛地清醒过来。 裴烦从来就只会干脆利落的喊自己宁奕,饿的时候才不情不愿叫一声哥,哪里会这么腻歪肉麻的念着好哥哥三个字? 再说了,自己就背靠裴烦...... 现在抵在自己额头的,又是谁? 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宁奕呼吸更加急促。 他深吸一口气,压抑心神,让心境平静下来。 邪乎,真的邪乎...... 菩萨庙里也敢造次。 梦里的那个女人为自己宽衣解带,浑身按摩,宁奕能感觉到,那“东西”现在似乎攀在自己身上,全身上下传来密密麻麻的敲击感,舒服又酸麻。 宁奕背后一紧,有人攥紧了他的衣袖。 看来裴烦也醒了。 裴烦没说话,喉咙里挤出来哽咽声音。 这丫头......都要哭出声音了。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不是一个绝世倾国的大美人? 宁奕的双眼,眯起了一条细碎的小缝,想要一睹真面目。 他睁开眼来,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的面孔。 全然没有一丝人样,一颗蜘蛛脑袋斜歪着,七八颗漆黑瞳仁滴溜溜盯着自己,一张缩起的圆口,吹着寒气,整个身子悬停在床头外沿,三四细长蛛腿架在床上,踩在窗台,轮番为自己“按摩”。 一想到刚刚为自己按摩的,竟然是这么个东西,宁奕就忍不住一阵恶心。 那只大蜘蛛从口器当中,兜兜转转旋出一根舌头,缓慢对准了自己的嘴唇。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 宁奕心底哐当一声,浑身炸毛,要不是裴烦从背后攥着自己的手,强行忍住了,整个人就要跳起来,他瞪大双眼,看着屋子里东倒西塌的零乱物事,菩萨庙里的烟熄了,看来桃木剑和黑狗血都没有用。 “哥......笛子,用笛子......”身后的少女声音颤抖,压到最低。 宁奕头皮麻,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咬牙切齿道:“笛子......在我衣服里,你......帮我,慢慢取出来。” 少女的手指温热,触碰到宁奕的肌肤,寒意退散了一两分。 那只大蜘蛛,似乎目力与听力俱是有碍,但即便如此,裴烦仍然不敢动作幅度太大。 以前在庙里的时候,遇到过不祥的事情,做噩梦,鬼压床,宁奕告诉她,别害怕,取出骨笛便可,之后便是一夜好梦。 裴烦听西岭的道士说过,如若遇到鬼事,不要睁眼,不要因为好奇,睁眼见鬼面,如此鬼便会饶你一命,天亮之后自然平安。 偏偏和尚又说,若是任其索取,会平白无故被吸去大量阳气,天亮之后,少则损寿十年,若是遇到大凶之物,根本就熬不到黎明。 大凶之物......这个浑身寒意的大蜘蛛,算不算大凶之物? 裴烦颤着手,去摸索那枚骨笛。 “哥......你挺住。” 宁奕攥紧裴烦的手,他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双眼。 脑海里的“裴烦”再一次扑了上来。 浑身的酸麻舒爽缓慢有序的敲起,女子似是俯在耳畔轻语:“好哥哥,你把嘴巴张开,我要喂你吃一样东西......” 宁奕额头冒冷汗,沙哑道:“你......要喂我吃什么?” 宁奕脑中的女子,拿着缓慢的语,妩媚道:“把我自己,都喂给你......你尝尝,好吃不好吃呀?” 身后的裴烦瞪大双眼,看着那张鬼面,出了嘻嘻的笑声,将那条猩红舌头悬在宁奕面前,大力舔舐 着后者面颊。 裴烦摸来摸去,不得要领,始终摸不到骨笛。 宁奕额头冷汗已经渗了三层。 那根极寒的舌头,舔舐面颊,寒意彻骨,宁奕面上迅结了一层冰渣,偏偏那根舌头来回舔舐的度极慢,最终抵在了宁奕的嘴唇。 “好哥哥,你......你倒是张嘴呀。” 宁奕心底骂娘,心想自己吃了三瓣大蒜不假,可这找上门来的大蜘蛛如此邪乎,黑狗血桃木剑菩萨烟通通不灵,真张了嘴,熏不死它,自己名节和性命恐怕都要不保。 裴烦怎么还没摸到骨笛?! 这是要命啊! 架在两人头顶的大蜘蛛,在等待了片刻之后,抬起头颅,滴溜溜的漆黑瞳仁转了一两下,似乎觉察了不对。 女子怨怼的声音在宁奕脑海里响起。 “你张嘴啊——” 接着是一字一句的怒吼咆哮。 “把我的珠子吐出来!” 第五章 大凶 就在那句怒吼咆哮声音出口的一刹那,一样漆黑物事度极快的砸碎窗台,竟是一枚四四方方的漆黑印玺,雷霆之势烙在“蜘蛛”额,砸得那只巨大妖物仰痛嘶,架在床榻与窗台两侧的细长蛛腿一阵震颤,止住身子,接着第二枚漆黑小印追着前一道的影子,重重砸下。 “道宗弟子听命——诛杀此妖!” 滚滚黑烟从蜘蛛额前嘶嘶升起,浑身惨白的蛛妖,八颗漆黑的瞳仁,不再紧盯身下的宁奕,而是缓慢转动,挪向庙外站在大风当中飘摇不定的几袭灰衫。 本就不堪重负的窗纸,呼啦数声,在罡风呼啸当中支离破碎,庙内物事俱是一颤,无论大小,除了那尊巍峨不动的菩萨像,全都轻轻跳起,而后落下。 庙外大风骤停。 庙外空地,立着七位年轻道人,一身灰白,脚底生根,大袖无风自动,仿若踩在云雾之上,神情恬淡,巍巍然好似神仙中人。 为的那人面色尤其平静,望着庙内若隐若现的巨大蛛影,不以为然,并拢右手两根手指立在胸前,没有回头,对着身后众人轻声道:“趁着蜀山那个剑修还没赶到,把它收了,开膛剖腹,它肚子里那颗百年隋阳珠......说不定可以让我道宗重新多出一位有望晋升第八境的天才。” 身后的六位年轻道士同样立起右手,只不过道行不够,无法以两根手指驾驭“方寸印”,星辉缭绕,六尊不大也不小的印玺悬挂头顶,列阵盘旋。 “道衍师兄,它与天宫的人打过一场,怎么看起来一点伤势也没有?”有人盯着庙内巍巍的阴影,面色阴晴不定。 为的道衍,袖袍溢散阴阳二气,蓄势数息,气势上便与身后的六人有了明显不同,他眯起双眼,头顶并非是“印玺”虚影,而是一片模糊阴翳,道袍当中传来阵阵铃铛之音,清脆悦耳。 他轻声道:“大师兄闭关紫霄宫,他把‘三清铃’给了我,你们六人列阵拖住这妖,我祭出三清铃,把它魂魄震散,取了珠子便走。” “天宫没收下这妖,说明它不简单,我们等它先出手,待会打起来,要干净利落,此地不可久留。”道衍神情凝重道:“其余几座圣山,包括天宫地府,很快都会找到这里,大师兄不在,虽然这里是西岭,但我们若是被留住了,那么......就真的被留住了。” 身后有人咬牙道:“要是蜀山那个男人到了怎么办?听说他最近出了一些问题......” “他出了一些问题?东土和大隋追了他这么久,死了几位准圣子,他是不是还好好的?”道衍冷笑一声:“他要是来了,还能怎么办?你上去跟他打不成?他要是找到了这里,不光道宗要低头,天宫地府几座圣山全都要低头,区区一颗百年隋阳珠,不让也得让,就算是颗千年的隋阳珠,那几位圣子敢跟他抢吗?” 交谈之间,庙内的那个巨大蛛影,缓慢升起。 宁奕护着裴烦,瞪大双眼,呼吸急促,看着那只巨大蛛妖,缓慢抬起细长的蛛矛触肢,步足沉重向后退去。 阵阵青烟缭绕庙内,并非是菩萨佛龛前的香气,而是道衍烙在它额头处的方正印玺,两块印玺一前一后,带着星辉的神圣气息,灼烧血肉。 宁奕闻到了一股尸臭味。 他看着那团笼罩在自己面前的巨大阴翳,轻轻颤动一下,出了似妙龄女子一般的冷笑声音,嘻的一声,迸射而出。 整座菩萨庙墙被冲垮开来,宁奕抱着裴烦起身狂奔,被一块巨大碎石砸中,半条手臂挡了一下,剐蹭的血肉模糊,接着整个人横飞出去,仍然死死护着裴烦,最后撞到了一截“木桩”上,才止住了退势。 宁奕靠着半截木桩,抱着怀中的裴烦,丫头半边面颊被擦中,血流不止,好看的脸蛋一片猩红,两眼泪光闪烁,咬牙没有哭出来。 整座菩萨庙,住了十年的地方,就这么塌了。 一片烟尘。 宁奕揉着裴烦的脑袋,轻声喃喃道:“放心,放心,道宗的修行者来了,我们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身后那截木桩,声音幽幽道:“道宗的几个小角色,要是真把这只少说第八境的雪妖降了,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宁奕瞳孔缩起,他抱着裴烦,仰起头来,看到飘扬在自己眼帘前的一角白袍。 披着白袍的修行者,面色木然,低下头来,拿着“俯瞰苍生”的眼神,木然道:“几座圣山都有告诫,西岭有几大禁地,不破十境,不可前去,清白城的地下墓陵就是其中一处,据说那座地底墓陵里......住着某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轻轻嗅了嗅鼻尖,玩味笑道:“你身上有那座墓陵的气息,果真是无知者无畏,胆大包天......那雪妖多半就是你放出来的咯。” 宁奕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在那片白袍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之时,浑身便如陷入泥沼当中,如何行动俱是不能,连挪动一根手指,都是艰难不已。 那片飘摇的白袍,还带着斑斑血迹。 脑海当中出现了斑驳的印象。 十年前的西岭大雪。 背着裴烦狂奔时候看到的尸体。 各色各样的,一派惨象,僧人,披着黑的,挂着白的。 有大雷音寺的和尚。 还有白色大袍的,是天宫的修行者。 天宫...... 天宫...... 白日清白城骑马入城的,就是这么一袭大白袍。 一袭大白袍,身后的数人,尽是沉默肃穆,站在夜色当中。 远方的道宗弟子,印玺大颤,烟尘四溅。 所有的声音,在宁奕的耳中逐渐远去。 与他都无关了。 来自天宫的修行者,缓慢蹲下身子,轻轻微笑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雪妖的‘隋阳珠’,就在你身上吧?” 宁奕搂着裴烦,他逐渐冷静下来,平静道:“在我身上。” 天宫修行者眯起双眼,听到后者拿着镇定自若的语气开口。 “想要,就拿银子来换。” 身后有人笑出了声音。 他没有笑,而是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平静与他对视。 宁奕此刻已经背转过身,面对大白袍男人,大半个身子护着裴烦,一只手悄无声息的摸向骨笛。 宁奕深吸一口气,认真道:“一千两。” 收敛笑意的天宫修行者,声音极轻极轻的道:“一千两,你太低估它的价值了。” 宁奕伸出两根手指,平静道:“那就两千两。” 天宫修行者轻轻道:“如果我有银子,我可以给你一万两。” 宁奕眉心传来了相当沉重的压迫感。 “可惜我没有银子,我也不会给你银子。” 他并拢中指食指两根手指,缓慢按向宁奕的眉心,语气愈漠然。 “凡俗的蝼蚁,怎敢与我讨价还价?” 世俗界的隋阳珠,指的是修行数年,数十年所养出的阳珠,阳气强盛,凡人携带在身便可增加阳寿。 修行界当中的隋阳珠,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 至少需要百年才能孕育而出,所以能入圣山法眼的,至少也是百年的妖珠。 白袍修行者的唇角微翘,他伤势不轻,昨夜天宫一行人与那头雪妖缠斗未果,那只大妖道行至少五百年,凝结的阳珠,能助自己破开一个大境界。 妖族修行,与人族一样吞噬星辉,但愿意凝结阳珠修行的,只是极少数的一种。 即便是北境倒悬海,与妖族厮杀的战场,也罕见凝聚这种宝珠的妖物。 强烈的压迫感越来越强。 越来越近。 宁奕瞪大双眼,盯着那根手指。 最终......不可避免的,点触到了自己的眉心。 仅仅感知了一刹那。 天宫的为修行者先是一怔:“隋阳珠呢?” 宁奕笑了笑,声音沙哑道:“你猜。” 那张俊俏的面容刹那戾气横生,一字一句怒吼出声:“你竟敢捏碎如此宝贵的隋阳珠!” 披着大白袍的年轻男人,猛地站起身子,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自己率领的天宫人马,彻夜奔来,冒着天大禁忌去了那片陵园,与那头雪妖打来打去,受了重伤,时刻提防着几大圣山的偷袭。 小阙主等人还来不及赶到。 若是此刻自己拿到了“隋阳珠”,直接捏碎了,破开境界,吞了这桩造化,得到了天宫那几位阙主的重视,便极有可能,最终成为大隋年轻一辈最为耀眼的那一批人。 功败垂成。 日后的星辰榜,日后的前程似锦,涅槃不朽...... 全都没了。 “啊——” 他心神震颤,喷出一口鲜血,仰天长啸,吼声搅动风云,紧接着下一刹,远方嗖得射来一道黑色影子,撞在他的大白袍上。 宁奕看着那团巨大蛛影,砸在那袭大白袍上,接连撞翻数人,密密麻麻的螯肢咬在那人的头颅之上,令人心酸的咀嚼声音响起。 他回头看去。 庙前的空地上,烟尘散乱,道宗的修行者,竟然没一个站起来的,残肢碎散,即便是道行明显更高一筹的道衍,都没了气息。 三清铃被道衍捏在手中,叮叮当当滚动,那条被齐肩切开的断臂,在地上骨碌碌滚动,最终滚到了宁奕面前。 天宫那一行人处,传来了极其惨烈的呼喊声音。 为的那人心神颤动之余,被那只雪妖扑杀而死,其余的人马,不过数个呼吸,也都没了声音。 宁奕掰开攥着“三清铃”的五根手指,拎起铃铛,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他盯着眼前缓慢转动头颅,以八颗漆黑瞳仁注视自己的那只雪妖,口器当中,缓慢咀嚼着天宫修行者的脑袋,猩红的血液顺延齿缝潺潺而下。 “这些修行者......都死了啊。” 少年抬起手臂,擦了擦嘴,面色凄惨,鲜血从小臂汇聚,滴答滴答砸在地上。 有人在他身后轻轻拽了拽衣服一角。 宁奕没有回头去看丫头的脸蛋,而是柔声道:“别怕,哥在。” 少年面色决然的笑了笑。 他左手捏紧骨笛,右手拎起三清铃,抬起头颅,怒目圆瞪。 “来啊!” 第六章 十年前的大隋前三 那只巨大的蛛妖,并没有急着上前。 它缓慢咀嚼着天宫修行者的头颅,直至将其咀嚼成为渣滓,最后吞咽下腹。 八颗漆黑的瞳仁,盯着宁奕。 崩塌的菩萨庙前,烟尘四散。 宁奕感觉自己身后来自裴烦的轻轻拉拽力量,稍稍重了一些。 宁奕没有回头,他仍然举着三清铃。 少年面无惧色,倔强抬头。 此时此刻,哪怕西岭最可怕的大妖站在自己面前,他也绝不会后退半步。 微风吹来。 深夜的清白城野外,尘烟四起,缭绕少年,灌木丛中,小荒山上,四面八方,似乎亮起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宁奕眯起双眼,他感到自己手上握紧的铃铛,并没有被风吹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就站在宁奕身后,一只手抬起,轻柔握住少年举起的手腕。 他很高。 那只巨大蛛妖的影子,在惨白月光的照映下,盖过了宁奕整个人的头顶。 但是宁奕身后的男人,比那只影子还要高出一头,或者数头,此时此刻,平静注视着那只让诸多势力游移不定,不敢率先出手的所谓第八境大妖。 在那一刻,宁奕惘然的回过头来。 他看到了男人的面颊。 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然而岁月在那张脸上留下了摧残的痕迹,原本清癯俊秀的脸,因为鼻梁上横跨一指距离的撕裂疤痕,让宁奕有些止不住的心生惋惜。 宁奕不知道这个男人从什么时候就站在了自己的身后,准确的说,站在了裴烦的身前。 隔着不过十丈的距离,那道巨大的蛛影,在原地轻盈弹跳,蹬踏了两下之后,嗖的一声奔掠而出。 宁奕闭紧双眼,却听到撕啦一声的撕裂声音,凉意炸开,劲风扑面,他肩头微缩,持风铃被握住的那只手无法动弹,捏着叶子骨笛的那只手同样被压制,时间仿若凝滞。 过了少许。 宁奕缓慢睁开双眼,面前是升腾的寒雾,并没有猩红的妖族鲜血,回过头来,他唇焦口燥,看到被剑气切割的四分五裂的雪妖身躯,被剖散的腹部,斩切断开之后,七零八落的蛛矛,一同滑行,拖曳出雪白的雾气,迸射擦出逐渐微弱的火星。 让宁奕瞳孔微缩的,是身后男人隐在雾气当中有些病态苍白的面色,一颗黯淡的星辰,缭绕隐现,缓缓消弭。 男人收剑入鞘。 他抬起头来,嘴唇虽然覆着雪色,却大声道:“蜀山,徐藏!” 四个字,干脆利落,落地如雷。 宁奕浑身一震。 裴烦不敢相信的抬起头。 十年前的西岭大雪,宁奕问过裴烦。 “那个姓徐的,全名叫什么?” “单名一个藏字。有时候是藏剑的藏,有时候是宝藏的藏。” 这个时候,要杀人的时候,是藏剑的藏。 ...... ...... 四方的灌木丛,枯木枝干,荒山山头,那些眼神,还有逐渐点起的火光,在徐藏这个名字出口落地的时候,才真正亮了起来。 宁奕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找到这里的,不仅仅是天宫和道宗。 站在荒山上头,到了此刻才点起灯笼的儒生们;蹲在灌木丛里默不作响的年轻和尚;站在枯木枝干上俯瞰菩萨庙的黑衣人...... 一拨又一拨,沉默而肃杀的站在黑夜当中,昏暗摇曳的火光当中,他们眼中的某种欲望,隐而不,偏偏跳动的比火焰还要厉害。 宁奕的肩头,被人捏动。 寒气当中,男人的声音轻微不可被外人听清。 “我知道你们知道徐藏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但很可惜,我不是你们的救命稻草,至少目前不是。” 宁奕连忙收敛心神。 站在山头拎着灯笼的儒生,漠然看着山下方的两个少年少女,他们冷漠的目光当中,缓慢翻涌着杀气,袖袍飘摇。 徐藏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拎着灯笼的......是从大隋中州走出来的,四座书院出动了三座,白鹿、嵩阳、岳麓,这些人追了我四十七天。” 蹲在灌木丛中的和尚同样沉默中带着肃杀,披着的白色袈裟,带着一路上的风尘,野草,星屑。 “蹲在那不说话,咬牙切齿,像是便秘三天三夜满脸憋屈的,是东土灵山的,追了我六十一天。” “地府的那些就不提了,他们从我出名的时候就开始想着杀死我,现在已经十年了。” 宁奕有些懵。 他支支吾吾道:“你哪里惹来的那么仇人?” “我可是徐藏啊。”男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还颇有些自豪:“他们一路追过来,当然是为了仰慕我的绝世风采......” 微微停顿一下。 “然后为他们死在我剑下的宗门前辈报仇。” 宁奕翻了个白眼,低声骂道:“你这么牛,你倒是拔剑把他们都灭了啊。” 徐藏面带微笑,平静道:“杀死他们,当然可以,我刚刚杀死那只第八境的大妖,只用了一剑。他们当中最厉害的,也只有第八境。” 烟尘当中,宁奕感到男人压在肩头的力量越来越重,缓慢的数个呼吸之后,身后的男人借着压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艰难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倾斜依靠在自己的肩头。 到了这个关头,徐藏仍然面带微笑。 他笑着说道:“你数一数,他们有多少人,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掉。” 宁奕开始很认真的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丝毫不怀疑徐藏能把他们全都杀掉。 徐藏有些无奈的说道:“可是我只剩下一剑了。” 宁奕瞪大双眼回过头:“你只有一剑?” 徐藏面带微笑道:“而且一剑已经用在那只蛛妖上了。” 宁奕硬生生把脏字憋回肚子。 他面色有些苍白,到了这个时候,之前那股慌乱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宁奕能感到,将半个身子重量压在自己肩头的男人,摇摇欲坠,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好消息是,他们不知道。” 徐藏微笑道:“放心......他们只是怀疑,当我出现在你身后的时候,他们便不敢出手了。” 宁奕注意到徐藏浑身都在颤抖,偏偏攥着自己持铃的那只手,无比稳定。 “很巧,我现在握着道宗的三清铃。很不巧,道宗的某个人与我关系非常好。他们想要杀我,那个人如果来了,他们便杀不掉我了。” 徐藏轻声道:“陷入绝境的少年,不得不说,你的运气非常好,如果今天没有我,你早就死了,无论是天宫,道宗,还是站在那边的修行者,都不是善人。偏偏你身上的隋阳珠,三清铃,还有......” 他蹙起眉头,瞥了一眼宁奕捏在手中的叶子骨笛,道:“还有那个古怪的笛子,都是好东西。”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些东西......已经引起了那些修行者的注意,足够你们俩死上十次了。” 徐藏笑道:“现在我来了,就不一样了。” 宁奕心神激荡道:“前辈,我们可以活下来了?” 徐藏认真道:“不,你们很有幸的可以和我一起埋在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蜀山的师侄替我报仇的时候,应该会顺便为你们立一个碑。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神情复杂。 “宁奕。” “不错的名字。”男人回过头来,笑着问道:“丫头,你呢?” 站在烟尘当中的男人,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全身僵住。 他看着在烟尘飞扬,自己身后,跪坐着一位整张俏脸都哭花的女孩。 烟尘四散。 那张脸蛋上带着擦破的鲜血,女孩咬着牙齿,双手撑地,压在枯槁的裙摆上,裙摆下两条纤细的小腿,连带全身,都在颤抖。 那枚刻花了的令牌,被她攥在手中,咔嚓出声响。 珞珈山的长令。 裴烦哇得一声哭出声来,她声音沙哑带着血丝。 “徐藏......徐叔叔。” 徐藏脑海当中一片空白。 裴家的后人,还活着......还活着? 他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抡中,天旋地转,眼前模糊又清晰,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哭着喊自己徐叔叔的那个女孩。 宁奕感到肩头一沉,再是一轻。 那个男人松开手掌,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摇摇晃晃站直身子。 接着便是锵然的一声拔剑声音。 徐藏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容尽数消失,他把剑器拔出,插在身旁,面色凝重,半跪在女孩面前。 他一只手扶在剑器剑柄,缓慢攥紧,拔剑如拔山。 徐藏轻声说了两个字:“闭眼。” 裴烦怔了怔。 宁奕来不及反应。 方圆一里,惨白云气翻涌,清白城上空,煌煌犹如神临,有一剑遥遥自星辰之上,缓慢剥离,度逐渐加快,跌破云层,最终砸坠落入人间! 便在此刻,拎着灯笼的书生猛地大喝。 “退!” 蹲在灌木丛中的和尚。 贴在树干上的地府杀手。 四周八方,几十人纷纷暴掠而退。 一里之内,由外及内,天翻地覆,剑气从地面迸射而出。 草木折腰,巨树崩断,断壁残垣被剑气如丝线一般的绞开,石屑射出,鲜血瀑散。 半跪在地的男人头顶,有一颗星辰凝实,苍白如雪,杀气十足。 徐藏沉重呼吸着,一只手将拔出的剑器缓慢插回鞘中,另外一只手保持遮住裴烦眼帘的动作。 宁奕面色苍白,呆呆看着自己眼前的惨象。 剑气还在游掠,只不过在距离自己三人之外的虚空当中,半塌的菩萨庙被剑气凿穿,无数碎屑围绕三人,沛实的星辉充盈在四周。 像是站在充满剑气的海底世界,天翻地覆,6地上的规则不复存在。 比破碎木屑更多的,是被剑气刮下来的血肉。 断臂。 骨头。 丝。 他回过头来,看到徐藏仰头闭目沉重呼吸的侧脸。 十年前的大隋前三。 破开十境,凝聚了命星,被誉为蜀山百年来杀孽最重的剑仙弟子。 那颗星辰惨白如落雪。 太白杀星。 徐藏头顶,拼了命才凝实一息的星辰。 咔的一声,就此碎裂开来。 第七章 应天府的烟火很好看 男人半跪在少女的面前,他一只手按住剑鞘剑柄,颤抖着呼吸,缓慢闭上双眼,浑身的气息弥散开来,那是一股淡淡的死气。 碎裂的星辰,剥离的星屑,在徐藏、宁奕的头顶缓慢游掠,与那些死人的尸骨不同,那些已死之人的尸骸与残余,在大风卷动当中逐渐滚开,越滚越远,而这些星屑,则是越滚越近,汇聚在头顶,阴云不散。 宁奕站在旷野之上,看着星火飘摇,黑夜当中,有人重新点燃了一盏灯火。 那是一个披着淡青色衣衫的年轻男人,气息比之前站在小山上的那些书生强上了太多。 青衫儒生面容温和,气度从容,所站之处不偏不倚。 就这么恰到好处的站在沟壑之外。 他就站在剑气风刃的一步之外,看着尸骨卷动,杀气磅礴,呼啸而至,天地大苍生小,一人挥袖,漫天风气尽数散开。 这位明显修为高出之前那些人一大截的书生,一只手拎着大红灯笼,挥袖的那只手,刺啦一声,半边袖口裂开,劈头盖脸砸来的死人头颅也好,碎裂残肢也好,全都自他面前三丈之外分成两拨,向身后泼散。 腥红暴雨之后。 整个世界重归寂静。 “整个大隋都在找你,四大书院,天宫地府,好几座圣山......”书生饶有兴趣的开口,声音不缓不慢:“徐藏徐太白,你叛出蜀山之后一路跌境,从命星境跌到第十境,再跌到第九境,所有人都知道你在跌境,在天南海北的逃命,可偏偏被你杀了一拨又一拨人......所以我很好奇,到了现在,你还有几成剑气?” 背对书生的男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默攥紧了铁剑。 那个书生的目光继续落到宁奕身上。 “体魄颇为不凡,是个修行的好苗子,如果剃尽三千烦恼丝,或许还能拜入佛门。”书生微笑道:“你就是那个拿了隋阳珠的幸运儿?把珠子给我,大雷音寺和灵山,随便你挑,应天府送你进去。” 佛门两朵花,东西各自开,大雷音寺和灵山,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大势力。 而承诺送宁奕进入佛门的书生,背后站着的,是大隋四大书院之一的“应天府”。 随便拎出来一个,站在台面上,都是足以掀起世俗风云剧变的庞然大物。 只可惜宁奕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宁奕只是说了一个好啊,然后笑着伸出一只手,中指对着书生勾了勾,淡淡道:“珠子就在我这,你自己来拿咯。” 书生眯起双眼,面对宁奕的大不敬,毫无怒气,轻柔道:“机会只有一次,我已经给过你了,等我抓到你了,我会拔了你的舌头,抽了你的筋,在应天府门前点天灯。” 宁奕皮笑肉不笑,攥着手心骨笛,道:“哟嚯嚯,我好怕啊,怕死我了。” 他回过头,对着徐藏道:“喂,再来一剑啊?” 徐藏缓慢站起身子,身上抖落一层星辉,他杵剑而立,对着宁奕平静道:“他要是过来.......” 宁奕重新回头,双手扩音,对着远方的书生大声道:“你过来啊!” 徐藏面色平淡道:“他要是过来,我们都得死。” 宁奕身子僵了僵,笑意定住。 好在应天府的那位书生,面色难看归难看,终归没有急着迈出那一步。 他拎着灯笼,望着重新站起身子的徐藏,面色缓慢凝重起来。 “徐藏徐太白,十年前大隋榜上前三的修行者,十年前破开第十境,杀了不少人,几乎把大隋的修行圣地都得罪了一遍。” 站在宁奕背后的男人笑了笑,道:“不仅仅是大隋,还有东土和西岭。” “在下应天府管青屏。”书生拎灯开始行走,踏入了徐藏的剑气领域当中,他的声音不急不慢,道:“十年前就听说徐藏的大名了。” 徐藏微笑道:“很可惜我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管青屏淡淡道:“我的师父是应天府的青衫湿。” 徐藏恍然,神色有些摇晃。 宁奕心想,这个家伙究竟在十年前杀了多少人?大隋的四大书院,任何一座拎出来,都是与圣山相互抗衡的存在,书院里有赐名的,要么是早早登上星辰榜的天才人物,要么是有望破开十境的未来星君。 青衫湿,必然是应天府当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看来是徐藏当年的劲敌之一。 结果徐藏假装“恍然大悟”之后,纳闷道:“青衫湿?我不认识啊,他很有名吗?” 已经走了一截路的管青屏,先是一怔,接着面色顿时铁青,拎着的灯笼,内里燃烧的红焰一滞,迅沸腾起来。 他缓慢蹲下身子,将灯笼搁在地上,重新站起,两袖倏忽充盈起来,隐约可见的赤红火焰在袖袍内翻滚,火星跳跃,笼在袖中,隔着一层面料,看起来如鬼火流淌。 管青屏幽幽道:“书院里的师叔们很快就到了,不仅仅是我应天府,你当年得罪的那些势力,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些大人物,等你徐藏今日力竭,已经等了十年。” 徐藏揉了揉眉心。 应天府的书生并不贪功冒进,即便看出了徐藏已是油尽灯枯,仍然不做任何试探,只是抬起双臂,大袖无风自动,红焰迸,缭绕周身,接着双手猛的合十—— 那盏搁在地上的灯笼“噗”的一声,剧烈震颤,一道红光迸射而起,烟火冲天。 在天上绽开了一道火红屏花。 裴烦站起身子,攥着宁奕的一角衣角,面色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 西岭的黑夜,不再太平。 无数的烟火冲天而起,惨白的,赤红的,凌厉剑气,呼啸如雷,奔涌而来。 这些都是今夜赶到西岭的大人物? 宁奕情愿与徐藏的这场相遇来得晚一点。 他更情愿自己卷入的是那颗隋阳珠的风波,自己扣嗓子把那颗珠子吐出来,然后就可以带着裴烦远走高飞,无论能不能跑路到大隋,总不至于今天跟这个姓徐的煞星死在一起。 徐藏杵剑,巍然不动。 宁奕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凭什么还面色不变,甚至饶有兴趣.......抬着头颅,像是在欣赏烟火? 这个男人眯起双眼,果真赞了一句:“应天府的烟火......真好看啊。” 宁奕险些踉跄跌倒。 他攥紧丫头的手,深吸一口气,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 身后男人的声音有些嘲讽,淡然传来:“放心吧,死不了的。” 第八章 西岭太白与鸟道 “接下来.......在正常人看来,是百年难见的大场面,你会看到各大圣山的圣子,还有一大堆正值鼎盛之年的师叔人物。”徐藏拍了拍宁奕的肩膀:“但是你要记住,我们不是正常人,所以那些圣子不算什么,师叔级修行者的也不算什么。说得好听一点,他们是各大圣山的未来希望和中坚力量,说得难听一点,大部分都是一些高不成低不就的鼠辈,等我们活着出去了,我教你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宁奕的注意并没有放在“从天而降的剑法”上,他有些沉默的咀嚼着徐藏前半段的话。 徐藏看着少年攥紧骨笛的那只手,微笑着说道:“你觉得你是正常人?” 宁奕一直攥着这枚叶子一样的骨笛。 那只从清白城地下逃出来的大妖也好,道宗和天宫的弟子也好,面对他们,宁奕心中并没有太多的畏惧。 逃不掉了,他可以捏住这片骨笛。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片骨笛的威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徐藏现身,藏在暗处的那些人逐次挨个粉墨登场开始,宁奕便知道,自己即便将骨笛攥得再紧,也没办法做到什么。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非人力而为之,即便拼上性命,结果仍然很可能是惨淡收场。 “用不到这‘东西’的。”徐藏淡淡道:“至少现在用不到,你没有修为,连流淌在血液里的星辉都没有,就算把不朽的武器给了你,也不可能改变什么。这些人再弱,至少也是在大隋有一角立足之地的大人物,收好这片骨叶,财不外露,隋阳珠的事情已经给你一个教训了,这枚骨笛如果被识货的人看见了,后果怎样,你心里有数。” 宁奕默默将骨笛收起。 两个人站在清白城外的旷野上,徐藏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漫天神仙”,好大仗势,面无表情,揉了揉裴烦的脑袋。 “裴旻是我的师父,他让我拎起了剑。” “哪怕我拎起剑后,遇到了许多的麻烦,我亦从未后悔过。” 宁奕仔细去看,现徐藏的鬓角有一缕灰白长,随风摇晃,这个男人看起来年龄并不算多大,却带着一股浅淡的岁月气息,袖内剑气,浑身胆气,鬓角的长,则是带着一股灰尘气息。 宝珠蒙尘,若是不开匣,便只能永久的黯淡下去。 徐藏的眼中平静得像是一汪水,既不失落也不痛苦,有的只是坦然。 “十年前我为了裴家大开杀戒,得罪了这些修行势力之后,在这世上剩下的,便已经不多。” “她死了之后......”徐藏低垂眉眼,想了想,道:“我便只剩下,一把剑,还有一个朋友。”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手中,那枚三清铃铛,开始轻轻的震颤起来。 漫天剑气,落在清白城头,黑夜被撕裂,地面之上一阵震颤。 有人踩在悬剑之上,面色阴沉,“徐藏!你杀我小无量山四十七位同袍,这笔账要如何去算?” 有人落在应天府管青屏身后,大红衣衫,随风猎猎,站稳之后一只手按在书生肩膀,侧身而出,语气当中按捺不住的杀气涌动:“徐藏,你砸了我应天府的山门,杀了我的师弟,可敢出来一战?!”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异。”一位披着白袈裟的中年僧人,一路疾行而来,单手持掌立在胸前,上半身挺直,双脚踩踏大江大洋,一路泥泞,端的是宝相庄严,浑身却如琉璃一般不染尘垢,他面色慈悲道:“应天府是四大书院之,读书人何必杀气如此之重?徐藏施主与我东土有缘,不若与贫僧切磋一二,若是败了,入我灵山,做一位皈依剑仙,每日替已故的师兄弟们敲钟炊烟,化解业障,岂不美哉?” 大红衣衫的中年儒士面色不善,冷笑一声:“你这厮秃驴自身难保,还想保徐藏一条命?我保你们灵山来的人,走得出西岭走不出大隋!” 僧人轻轻念了一声我佛慈悲,温和笑道:“若是落在了应天府手中,任凭尔等刀凿火烧,奈何得了贫僧的禅定否?” 远天的剑气和火光逐次砸来,落在大地上,便是一阵摇晃,溅起一滩又一滩的烟尘。 原本死寂的清白城外,变得嘈杂起来。 各大圣山的师叔级人物都亲临此地,圣子则是跟在自家师叔的身后。 宁奕抿着嘴唇,看着眼前的荒诞场景。 应天府的大红袖师叔摆了摆手,就要出手去镇压灵山和尚。 小无量山踩在悬剑上的一众人马,剑尖并非是对准徐藏,而是对准了其他想要出手的势力。 宁奕有些头疼,他本以为这些来杀徐藏的人物,无论出于何种想法,至少眼前有着同样的目的,至少应该站在同一条阵线当中。 “在圣山面前,向来没有朋友可言,只有利益是永恒的,为了利益,可以短暂的拧结成为盟友,为了利益,当然也可以反目成仇。” 徐藏笑了笑,轻声道:“他们确定了我没有修为,所以小无量山的、应天府的、还有灵山的那些人,才敢这样叫板.......对于他们而言,一个现在没有修为的人,无论他曾经是谁,哪怕曾经是不朽,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因为现在,要杀要剐,全都视乎于他们的决定。” “所以他们已经没有必要连在一起,像是一条船上的愚蠢蚂蚱。”徐藏的语气有些泛冷,道:“他们都想要我的这颗人头,可人头只有一个,打碎了各自拿一点,并不能邀功领赏,到了这个时候......就要面临着分赃不均的情况了。” 说完这些话,徐藏摇了摇头。 “好了好了......” 在嘈杂声音当中,有个疲倦的声音响起。 开口的那个人,身份非常之特别,声音也非常之特别。 于是所有人不由自主的安静下来。 徐藏重重拿剑尖砸了两下地面,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们看到我,很开心.......但是吵下去,有什么结果?” 宁奕有些愕然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男人抬起一根手指,挨个挨个的点过。 他先指了指那个和尚。 “你要跟我切磋?我还有一剑,你过来站着,看看你那能抗应天府刀凿火烧的禅定,能不能抗我一剑。” 和尚的面色微变。 他脸色有些铁青,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语气冷淡道:“贫僧就站在这里,施主要出剑就请便吧。” 宁奕看见灵山的和尚,双腿上绑缚的符箓幽幽燃起,四周汇聚的诸多势力,都纷纷退让,留出了一条长道。 “这叫神行符,他准备跑路了。”徐藏面带微笑,对着宁奕说道:“打不过就跑,这个叫人之常情;打不过还要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想要跑路,嘴上却叫着让对面请便,这个就叫灵山。” 和尚面色难看,只能沉默,立着手掌轮转佛珠。 徐藏有些吃力地攥拢长剑剑柄,抬起手臂,星辉落在剑上,他缓慢挪动剑尖,对准一个又一个的势力,圣山也好,书院也好,亲眼目睹过那柄铁剑厉害的人,都不敢注视剑芒。 徐藏自肺腑的笑出声来,字里行间都是感慨。 “真怀念你们这些鼠辈啊,十年前我提剑杀上山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个样子,畏畏缩缩不敢出头,十年过去了,看到你们还是老样子,我真的很开心。”拎剑的男人笑完之后,叹了口气,道:“你们明明觉得我没有一剑之力了,却有担心我有诈在身,谁都想拿我的脑袋,谁都不敢第一个上,难道就只是因为怕死?” 宁奕心底默默想,当然是因为怕死。 “我没力气了。”徐藏平静摊开双臂,那柄铁剑跌落在地,哐当一声。 当剑仙丢掉了手中的剑。 应天府的大红袖眯起双眼。 小无量山的师叔开始掐诀。 灵山的和尚面色凝重起来,绑在手腕小臂的红色符箓开始幽幽泛光。 各大圣山,诸方人马。 他们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那柄落下之后,在地面溅起一滩灰尘,通体剑身来回震颤,最终躺在地上再无声息的寻常铁剑。 而是停留在徐藏的右手。 徐藏笑的灿烂,右手攥着一个铃铛。 道宗的“三清铃”。 这个将死的男人,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一鼓作气,将铃铛高高掷出。 “叮当——” 那枚铃铛的声音被摇响,清脆欲滴,砸在心头。 道宗的三清铃,是紫霄宫的镇殿宝物,修为不同者手持,可有不同功效,配合道宗心法,轻可震人心神,重则摇碎魂魄。 而徐藏摇出来的声音,既不能震人心神,也不能摇碎魂魄。 它只是很响。 非常的响。 宁奕忽然想到了徐藏的那一句话。 “她死之后......我便只剩下,一把剑,一个朋友。” 当铃铛在高空摇响的一刹那。 一声清亮的戾鸣响起。 远方一道火红身影,如流星坠砸,刹那划过苍穹,隐约可以看见,那是一只巨大的大鸟,双翼铺展开来,火红碎影灼目,由远及近,瞬息而至。 那枚铃铛被人一把握住。 那是一个“童颜鹤”的年轻道士,踩在鸟背之上,斡旋缭绕一圈,气浪扑面,火红气焰灼人。年轻道士自由落下,砸在徐藏的面前,缓慢站起身来,道袍随风而鼓。 头顶的赤红阴翳,是一只齿缝之间流淌红焰的巨大凶鸟。 悬停在年轻道士头顶的潋潋赤焰,映照一头雪白长,随风上下翻飞,倒映红色流光,最后那团悬停如山的红光缓慢收敛,落在他的肩头,颜色褪去,竟然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鸟。 “咕咕咕.......” 竟然是一只鸽子。 鸦雀无声。 在短暂的死寂之后。 一头雪的年轻道士,说了第一句话。 “道宗,紫霄宫,周游。” 也只有这么一句话。 灵山的和尚第一个转身,一个字也没说,神行符剧烈燃烧,大地震颤,如巨象奔走。 应天府那位向来硬气的大红袖师叔,沉默的拎起灯笼,抓着管青屏,身形暴掠,火光熄灭,消失在黑夜当中。 小无量山的师叔没有说话,匆匆忙忙调转剑尖,掠行而回。 只不过十数个呼吸,所有人都消失的干干净净。 第九章 细雪 “全天下都想要杀你徐藏。你知道不知道?” 一根红绳束起雪白长,浑身不染烟火气。 惊艳得像是一个仙人。 这是宁奕的第一感觉。 周游的名字早就天下闻名,在西岭无人不知,准确的说,整座天下,都知道道宗这位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 道宗紫霄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宫主。 如果说那些得到了圣山大部分资源青睐的圣子,是圣山未来的希望,那么毫无疑问,所有的圣山,都希望自己的圣子,能够成为“周游”这样的人物。 周游就是十年前年轻一辈修行者的上限。 周游没有朋友。 徐藏也没有朋友。 直到这个时候,宁奕才知道,他们俩原来是朋友。 周游转过身子,他的背后背着一根细长的包裹,困缚的严严实实,这位年轻俊美的道士卸下细长包裹两端的长绳,将那根细长物事立起立在地上,开始卸布。 “知道,当然知道。” 徐藏虚弱的笑了笑,道:“应天府,灵山,地府,天宫......大隋一大半的圣山,都想杀我。” 名叫周游的男人,低垂眉眼,自顾自卸着包裹上的布条。宁奕有些好奇,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能让这位一语惊走各大圣山的道士,如此不厌其烦的裹覆起来? “道宗也想杀你。” 徐藏沉默了。 这句话说完,周游抬起头来,那根细长的包裹已经拆开。 那是一柄细长,带着七分惨白,三分妖异的长剑......准确的说,是长剑的剑鞘。 宁奕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那柄剑鞘的样子太夺目了,哪怕周游没有拔出剑鞘里的那把剑,他都能感到,就在这柄鞘中,密布着蛰藏多年、杀意凛然的剑气。 “但我不会杀你。”周游拎起那柄细长雪白的长剑剑鞘,一根手平举握住剑鞘中段,另外一只手缓慢探出,并拢食指中指两根手指,从古朴的剑鞘鞘身抹过,起伏斑驳的纹痕密布在鞘面,指尖所过之处,溅起一泓清水。 周游的用词很妙。 “我不会杀你。” 是不会,而不是不想。 徐藏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游将那柄雪白长剑轻轻掷出,剑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徐藏一把握住,翻转手腕,震颤剑身,将覆盖在剑鞘上如霜雪一般的细碎剑气抖落开来。 周游看着徐藏,认真说道:“你实话跟我说,她死了之后......你把细雪放在我这里,十年时间,不断逃命,不断跌境,是不是怕了,不敢与我最终一战?” 徐藏端详着那柄名为“细雪”的长剑剑鞘,他笑着说道:“是啊,十年前在圣山修行的那批人,放到现在,谁打得过你周游?” 周游沉默了。 徐藏这样的人.......看似放荡不羁,自甘堕落,其实胸膛内里隐藏的火焰、剑气,比谁来得都要猛烈,他口中一千个一万个自嘲,心底仍然住着一头骄傲的狮子。 这十年来究竟生了什么,这个骄傲的男人,经历了十年的沉浮,终于也自甘认输了么? 周游觉得有些失望,眼神里闪过一些不可察觉的失落。 他淡淡说道:“我送你们离开西岭,到大隋边境,道宗的人马追不上来,之后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了。” “你在想什么?”徐藏觉得有些好笑,说道:“谁需要你送?” 周游于是再一次的沉默了。 “你以为我打不过你?”徐藏小心翼翼捡起黑布,将细雪一层又一层的裹起来,他翻了个白眼,道:“你把我归化到了十年前圣山修行的那一批人里了?你这个鸟道士,仔细想一想,我什么时候在圣山修行过?” 周游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好啊,有本事你自己爬出西岭,到时候我可不会再出手。大隋的那几座圣山碍于规矩,破开第十境的那些强者没有出面,但你以为凭你现在的修为,可以安全无虞的走到大隋?” 徐藏举起了自己手中的剑,平静道:“你知道这把剑的名字吗?” 周游冷笑反讽道:“你以为你拿着细雪,那些人会乖乖站在让你砍?” 徐藏沉默了一下。 宁奕扶额。 裴烦则是尴尬无语的看着两位前辈。 徐藏的唇角微微上翘,他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一只手按住宁奕的肩头。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宁奕只觉得自己的肩膀上传来了一阵巧力,整个人被拨弄一圈,眼花缭乱当中,自己怀中的骨笛叶子被徐藏震飞而出。 那柄裹着黑布的“细雪”,在半空当中,如雷霆一般斩落而下。 所斩切的物事,就是从宁奕怀中飞出来的那片白色骨叶。 黑布寸寸崩碎。 白色雷霆,细雪抛飞。 徐藏一只手按住“细雪”,剑鞘出铮鸣,地底凹陷之处,被剑鞘剑尖压着不能动弹的,正是那一片骨叶。 骨叶不动如山,剑鞘却不住震颤。 徐藏面色平静。 周游却眯起双眼。 宁奕有些惘然。 裴烦抿起嘴唇,握着宁奕的袖子,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他们的层面不够。 如果他们站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就会现,这个平日里被宁奕无聊时候用来打时间,文可吹曲,武可切菜的骨笛,绝对不是一个好用的乐器,或者一个锋利的叶子那么简单。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叹,却绝无觊觎之心。 “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这枚骨笛的品秩,比细雪高。”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宁奕的表情有些微变。 裴烦神情却大不相同。 因为她知道细雪是怎么样的一把剑。 不仅仅是蜀山,甚至放眼到整个大隋,若论品秩,“细雪”都是最高的那一级,那一层面之上的诸多器物,很难分出明显的高低强弱。 周游看着宁奕,问道:“这是你的?” 宁奕回答:“它一直是我的。” 周游又问道:“你拿它做什么?” 宁奕只觉得有些尴尬,但碍于身份,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如你所见,这是一枚笛子.......我当然是拿它来吹。当然,有时候案板上的刀钝了,它很好用,切菜切肉都很快。我也试过锯木头......太细了,切口虽然很快,但不太方便。” 周游的神情有些微妙,眼神当中掺杂的东西有很多,难以置信、惊讶、怜惜,却很单纯,觉没有凡俗之间的强取与豪夺,更多的.......是对命运的感慨。 这样的一个骨笛,当然不是用来吹,或者用来切菜的。 它或许根本就不是一枚骨笛。 或许在认定的主人,往其内灌入星辉之后,会变成另外的一副模样。 也许是一柄,比细雪还要锋锐的剑器? 周游已经确定了,眼前的少年,没有任何的修为,但这柄骨笛偏偏认准了他作为主人。 他把这枚骨笛拿来切菜吹曲,是因为他连修行之路都没有踏上。 这样品秩的神兵,怎会随意认主?所以这枚骨笛所选的主人,必定是一位修行天赋极高,修行进境极快的天才人物。 有朝一日,若是这个叫“宁奕”的少年开始了修行,并且能够往这枚笛子里灌输星辉...... 那么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他的名字。 必将万众瞩目。 周游轻轻吸了一口气。 这位俊美无双的年轻道士,看着宁奕,认真说道:“来我道宗吧,我可以向你保证,这枚骨笛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不过十年,你就会是下一个我。” 宁奕有些懵。 裴烦瞪大了双眼。 周游平静说道:“你如果愿意来我道宗,直接拜入我紫霄宫,你要送裴家丫头回大隋,不必再担心应天府灵山或者天宫地府的那些宵小,我会亲自护送,整个天下,无论哪座圣山,没有不知道我周游名字的。” 周游微笑说道:“我西岭道宗要保的人,别说大隋的圣山不敢动,就算是那位皇帝,也要给三分脸面。” 宁奕的呼吸急促起来。 这是摆在他人生路上的第一个机缘。 徐藏此刻就站在他的身旁,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他没有急着出口,而是欣赏着少年眼神当中的惘然与纠结。 “只要你点头,我可以现在就给你道宗的紫玄心法。”周游平静道:“这枚笛子认你为主,想必以你的天资,最多需要一个月,就可以悟道,然后破入前三境。至于拜师.......你可以选择道宗四宫当中任何一宫的宫主做师父,三清阁的阁老会为你护道,至于未来的大朝会,道宗会直接给你一个核心名额。” 周游的语很快,宁奕有些地方没有听清,更多的地方是没有听懂。 对于他这么一个平凡又无知,在西岭每日需要靠着偷窃为生的少年郎......这一切,在昨天之前,都太遥远了。 宁奕看过天上飞过的剑光,看过地上乘马而行的修行者,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有机会踏入这个世界。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靠着卖链子换来的四百两银子,带着裴烦回到大隋。 关于珞珈山......还有裴烦心心念念所求的那个结果,到了这个时候,似乎都不再重要了。 原来自己拼了全力要做的事情,有时候,就只是某位大人物的一句话啊。 拜入道宗......闻名天下。 宁奕真的,从来没有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 他有些惘然的低下头,看着裴烦,现丫头此时也抬着头,怔怔看着自己。 宁奕大脑一片空白。 他嘴唇干涸,认真问道:“道宗真的可以把丫头安全的送回去吗?” 周游道:“当然可以。” 宁奕接着问道:“那我可以跟着一起去吗?” 周游摇了摇头,道:“不可以。” 这句话说出之后。 宁奕有些挣扎的闭上双眼。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机会有一天忽然降临,如此蛮不讲理的,就这么砸在了少年的面前。 在一旁慢条斯理收拾细雪裹剑黑布的徐藏,唇角的笑意愈扬起。 第十章 宁奕的道(上) 周游认真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他在宁奕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人的影子。 在宁奕纠结的时候,眉心轻微的蹙起,那张还算俊秀的面容上,看不出来有太多的犹豫。 宁奕只纠结了那么一个呼吸,或许不到,只有半个呼吸。 “如果我拜入道宗......我说的是如果。”他挑了挑眉毛,问道:“是不是意味着,我以后要住在道宗的紫霄宫,每天对着丹炉炼丹修行,或者研习道法,阅书调琴,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周游略微的沉默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少年关心的问题是这个。 “你可以下山,但是道宗有很多的敌人,所以你活动的范围也很有限,在你没有成长起来之前,三清阁会给你很多的保护,绝对的保护......在某些时候,就意味着相对的枷锁。” 周游看到少年很认真的点头,左手搭在右手上,似乎在默默算着什么,右手搭出了两根手指。 “我想要徐藏活下来。道宗能做到吗?” 周游蹙起了眉头。 徐藏明显有些惊愕。 宁奕平静道:“我不懂修行,但我能看出来他快要死了,所有人都想杀他。我知道那些圣山都是巨擘,但你是周游,你刚刚吓走了那些圣山的人。你也对我说了,道宗想要保下来的人,大隋的皇帝都需要给三分脸面。” 周游沉默了。 徐藏收敛了笑意,他很认真的看着宁奕。 宁奕注视着周游,缓慢说道:“徐藏救了我一命,我想让他活下去。” 这里的活下去,不仅仅是帮助徐藏摆脱那些追杀的人。 包括帮他清除体内残余的伤势,让他脱离星辉焚身的境地。 道宗需要做很多事情。 短暂的沉默了一小会之后。 “徐藏是我的朋友......”周游摇了摇头,道:“如果他像是裴家丫头那么好保,我早就保下来了。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蜀山给了他尊重,我也应该给他尊重。” 宁奕还想说些什么,徐藏却拦住了他,语气懒散道:“姓宁的,我的死活......你就不用担心了。” 宁奕瞥了徐藏一眼,没有理睬。 他很认真的举起了右手,两根手指并拢,到了这个时候,第三根手指也探了出来。 宁奕吸了一口气,道:“拜入道宗......我就只有这么三个要求。” “一,丫头去哪,我就要去哪。无论如何......我要跟丫头在一起。” “二,我喜欢阅书,但不喜欢约束。” “三,我要徐藏活。” 周游摇了摇头,道:“可惜了,看来你与我道宗无缘.......我会送你们一程,在离开西岭之前,你都可以改变主意。” 宁奕抿起嘴唇,感受到自己掌心有些潮湿的温度。 温润的小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手掌,掌心渗汗,裴烦到了这个时候,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徐藏包好了“细雪”,轻描淡写说道:“周游,这小子没答应,倒是该恭喜你了。” 周游蹙起眉头。 “三清铃还给你,你是道宗闲散神仙,我是刀口玩命的逃命之徒,各大圣山等着杀我呢,你以为他们是说着玩的啊?走晚了,我真的会死的。” “你不急不忙地送我出西岭,到时候管杀不管埋啊?”徐藏抛出那枚铃铛,没好气道:“把那只鸽子喊出来,具体的原因,路上细说。” 周游肩头的白鸽翻了个白眼,咕咕拍打着翅膀,飞掠而起,数个呼吸,迎风暴涨,红光散射,通体赤红的雀儿,蒲扇巨大火红羽翼,铜铃吊睛怒目圆瞪,注视着徐藏。 背着细雪的男人平静道:“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坐着你离开西岭啊?行啊,我到地方了,就把你炖了煲鸽子汤喝,分给那几座圣山的仇家尝尝,说不定还能一笑泯恩仇。” 白鸽变红雀的巨大禽鸟,腹内一阵蠕动,终究极其憋屈的没有出丝毫声音。 “想跟我吵架啊?”徐藏笑眯眯道:“十年前就想了吧?想着吧,修到那个境界还早着呢。” 红雀只能将幽怨的目光挪向主人周游。 “要不了多久,大概也就一两年的事情了。”周游声音平淡,拍了拍它的脑袋,神情认真许诺道:“等你能修出人言之后,我带你去蜀山,看看徐藏的墓。” 徐藏翻了个白眼,哑口无言。 红光收敛,所有人坐上鸟背之后,这只巨大的红雀缓慢拍动沉重的双翼,敛去火光之后的红雀,看起来像是一只穿梭在黑夜当中的巨大利箭,披风戴月,云层在两翼碎裂开来,月光与星辉流动搅碎。 宁奕怀中抱着裴烦,风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眼前是无尽的流云,罡风猎猎,宁奕下意识一只手搂抱,揽紧了丫头,他的耳畔是呼呼撕裂的天风。 红雀第一时间并没有急着飞掠,而是攀升,巨大的鸟身,几乎与地面垂直,像是一只窜天的烟火腾射而出,宁奕只觉得自己攥住红雀的毛也不管用,整个人抑制不住的要往下掉。 他睁开一只眼,看到徐藏面色苍白坐在自己身旁,巨化之后的红雀体型非常之巨大,背上的空间足以绰绰有余的容纳十数个人,徐藏两只手攥着红雀的毛,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早晚有一天把你煲成鸽子汤。” 周游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白飞掠,回头带着嘲讽意味的望着徐藏。 自己的这位朋友......什么都不怕。 但是,恐高。 攀升到了极高之处,红雀停住疾射,悬停在空中,出了一声欢快的轻鸣。 从地面放眼望去,再也没有人可以看清这只大鸟。 宁奕有些眩晕地往下看去,自己的身下,是漆黑当中的云层,缥缈的云气流动,西岭的山脉交叠纵横,此时看去,都成了细微的黑点连绵,看不真切。 月辉落下,拂过脸庞,再落下去,落在云层上空,便如如坠海中。 宁奕艰难的抬起头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的月。 一轮皎洁纯白,半坠云海,看上去.......就像是贴在自己的面前一般。 清脆的雀鸣声音,在云层上空响起,回荡,逐渐消弭。 周游回过头来,饶有兴趣看着身后的诸人。 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的徐藏,仍然咬牙切齿,不敢去看身下的场景。 即便是有了修为的修行者,在这种高度上......大多都会心生怯意,一旦跌坠下去,便会粉身碎骨。 修行之路,便是高空行走钢索,往往提着一口气,容不得有丝毫的错误,行走之人,一路上提心吊胆,悬着道心,若是不能如履平地,便难以窥见真正大道。 在周游看来,宁奕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他似乎并不是多么畏惧从高空坠下。 而让周游觉得更有趣的,是宁奕怀中的那个女孩。 裴烦神情凝重,屏住呼吸,从头到尾没有出丝毫声音。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地面,她没有被御剑的剑仙带过,也没有乘上过奇禽异兽的鸟背。 所以......这是她离头顶的这片星空,最近的一次。 就在裴烦的头顶,一缕又一缕的星辉开始萦绕,凝结。 周游饶有兴趣的看着裴烦凝结星辉的这一幕。 修行者如何修行?便是沟通天地,提升本我。 第一步,便将锁在身躯的那颗凡心取出来,凭借着自己的意念,与天上的星辰,确定某种独特的关系。 所谓的第一步,其实就是......呼吸。 呼出浊气,吸入星辉。 有人需要很久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而有人生下来,从呼吸到这世上的第一口空气开始,就已经踏入了修行。 前者,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譬如说那些终生不得修行之路的凡人。 至于后者,整个大6,几乎没有。 是周游的出生,让零变成了一,在“没有”之前,加上了“几乎”。 “是一个天资不错的丫头。”周游看着徐藏,轻声道:“她是裴家活下来的子嗣,身上有珞珈山的令牌。这就是你想送她回大隋的原因?” 徐藏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暗示着这件事情,并不如周游想的那么简单。 周游不是一个自找麻烦的人。 在来救徐藏之前,他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自己的道。 现在起了惜才之心,所以在送徐藏离开西岭之前,他关心的是宁奕愿不愿意入道宗,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是走是留,送到之后,他都不会再投入更多的心力。 至于裴烦拜入哪里,天资如何。 周游不在乎,也懒得在乎。 在他看来,能够凭借自己的呼吸凝结星辉,是一个很不错的苗子。 但是,也只是很不错而已.......还没有不错到,能够让他周游亲自把麻烦领回道宗的地步。 宁奕不同。 宁奕身上的那枚骨笛,品秩越了徐藏的细雪。 单单这一点,便值得周游去亲自挽留。 周游是一个怪胎。 徐藏也是一个怪胎。 两个人能够成为朋友,愿意成为朋友.......就说明了,这两个怪胎,在某种程度上,对于对方彼此的认同。 如果徐藏不曾跌境......那么周游想要破境,需要借助诸多外力,而其中最好的人选,就是徐藏。 “你就要死了,我很想培养宁奕。”周游很认真的开口:“他有点像你,果断,决绝,懂得割舍。” 徐藏盘膝坐在鸟背上,微笑道:“相信我......他没有选择留下来,是你的幸运。” 周游蹙起了眉头。 “因为你们道宗......养不起他的。” 第十一章 宁奕的道(下) “你周游闭关不出紫霄宫,但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徐藏坐在鸟背上,面色仍然带着些许的苍白,他摸着温顺的红色雀羽,看似无心,带着一些玩味道:“其实你就在紫霄宫上坐着,看着清白城下面生的一切事情,等着我求你出手。” 周游没有回答,只是平静看着徐藏。 坐在鸟背上的男人,一只手摸向背后,直到摸到了那柄“细雪”,才稍微踏实了一些,望着雪白长的道士,神情凝重说道:“你知道清白城下面有座墓。” 周游道:“我当然知道。” “那是一座了不起的大人物......留下来的墓。”徐藏看着周游的眼睛,将细雪横在自己的膝前,一字一句道:“那座墓......道宗、大雷音寺都尝试过入内,都没有成功进去。” 周游并没有否认这段历史,他语调波澜不惊道:“所有人都知道清白城的地下,是一位大人物的墓。西岭多的就是地下的墓地陵园,道宗和大雷音寺想要挖掘的,不仅仅是清白城底下的,我们也想去看看大隋的皇陵,很可惜......那里我们也进不去。” 徐藏笑了笑,道:“大隋的皇陵.......你们可真敢想啊。” 他忽然正色道:“清白城的地底下,跑出了一只妖。” 周游面无表情:“那又怎样?” “少给我装疯卖傻......”徐藏笑了笑,道:“这是一只第八境的雪妖,你在紫霄宫上看得一清二楚,难道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大隋境内,的确有妖,可是能够修出隋阳珠的雪妖又有几只?妖物大多凝结阴珠,至于雪妖......那是越过北境倒悬海才有可能存在的妖物。” 周游看着徐藏,道:“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藏手指摩挲细雪,道:“那处陵墓,若是关得死死的,怎么可能会有活的妖物跑出来?” 周游挑了挑眉,顺延思路道:“你怀疑清白城地下的那座陵园墓地.......是妖族大人物的墓?” 徐藏摇了摇头,道:“不不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重点不在于妖,而在于‘活着的妖’。” “那些大人物的墓里,陪葬的物事诸多,生前钟爱的兵器,画卷,把玩的物事,甚至心爱的伴侣,这些都有可能陪葬其内,当然少不了镇墓兽.......清白城底下的那座墓,能让你们道宗放弃攻打念头,若是真的有镇墓兽,至少也是破开十境、点亮命星的妖物。至于那只第八境的雪妖,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可是它从墓里跑出来,就说明,它至少活在那座墓里,而且活着修行了很久。” 徐藏顿了顿,道:“雪妖生性极寒,哪怕走上了修行之路,凝结的星辉也偏向于阴性,偏偏结出了一颗阳珠......说明这座墓地里,阳气非常之旺盛,能够让雪妖修行出阳珠。” 周游看着徐藏,平静道:“告诉你吧,在道宗弟子死后,我亲自以神魂出行,算是亲身莅临,去了一趟清白城地下,那座墓园的封印都在。没有所谓溢满而出的阳气,也没有所谓鼎盛的妖气。这只妖,应该是误闯进入陵墓,不小心被放了出来。” 徐藏挑了挑眉毛,倒提着声音有些好奇的“哦”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道:“当我没说......反正墓里究竟有什么,我并不关心。” 他下意识舒展身子,然而目光一不小心瞥到了身下穿梭而过的万里河山,夜色当中猎猎作响的天风,让徐藏想到这里是距地不知凡几的高空,于是面色又白了三分。 “我坐在紫霄宫上,是因为我很想看看这场围杀的最后结局。”周游轻声道:“我很期待你十年前跟我说的,不用细雪,破开阻挡在你面前的那道屏障。所以我一直等着你,拿那把破旧的铁剑,把他们都杀得干净。” “只是我没有想过.......你非但没有破开那道门槛,反而跌境跌得厉害。”周游的声音不带人情,道:“我道宗的弟子,前去缉拿雪妖,紫霄宫的圣子闭关未出,导致行动失败。那颗雪妖的隋阳珠若是被你拿到,吞下之后,应该可以帮你补回一点修为,至少能让你多活一阵子。” 徐藏闭上双眼。 他平静道:“那颗天宫道宗都想要的隋阳珠......被宁奕拿到了。” 周游听到宁奕的名字之后,颇感兴趣。 他不动声色的回望,瞥了一眼。 身后的少年少女,一个只管俯瞰大地风光,一个静心领悟星辉奥妙,两人耳旁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周游在他们周身之外的虚空当中,随手列下了一个细微的隔音阵法。 “宁奕拿到了那颗隋阳珠,应该是五百年左右的品秩。”徐藏认真道:“然后他吞了。” 周游有些不可思议:“吞了?” 雪白长的年轻紫霄宫主人,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身后的少年,朴素的衣衫在罡风当中猎猎作响,宁奕的神情看起来享受又庄重,不断呼吸着高空的急气流,鼓起又凹陷的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很是剧烈。 只是全身上下,无论哪一个细节看来,都只是一个普通人。 凡人。 没有修行的人。 “妖族的胎珠,分为阴阳两种,除了南疆的那些鬼修,其他人几乎不会吸纳阴气,而妖族几乎相反,大多凝结的是阴珠。”徐藏轻描淡写道:“人族修行的星宿,在妖族看来,若是遇到了阴阳相合,便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补品,这颗隋阳珠,普通人吞下去会爆体而亡,有着圣山心法的修行者可以侥幸不死,但会被撑到残废。真正的用途,是破境的时候拿来扩湖,把胸口的星辉湖泊凝结的更大一些,破境的希望便会大上许多。” “这样一个大补的补品......被他就这么吞了,毫无用途,他既没有被撑死,也没有残废。”徐藏笑了起来:“宁奕当然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先天不足的怪胎,在没有修行的时候,就这么吞下了一颗五百年的隋阳珠,想要踏上修行之路,不知道还要吞下多少奇珍异宝。” 周游的面色有些变了。 “你说他天赋异禀?” “当然是了,他能得到那枚骨笛的认可,如果能够顺利的踏上修行之路,日后必将万众瞩目。” 徐藏声音带着一丝悠闲,幸灾乐祸道:“周游,你仔细想一想,若是他真的拜入了紫霄宫,那就是一个无底洞了,想要让他破入前三境,你能拿出千年的隋阳珠出来吗?那可是其他圣子后三境需要的宝物。” 周游深吸了一口气,道:“若是他愿意拜入我的门下,我可以亲自去北境倒悬海,替他猎杀千年大妖。” “可以,你周游当然可以。”徐藏笑的愈开心,“别说一千年的隋阳珠,就是妖族三千年的妖君,现在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是以后呢?你们道宗说要替他护道,前三境,中三境,后三境,还没到第十境,半个山门就被吃垮了,破十境命星的时候又该怎么办?把三清阁给他吃了?” 周游沉默了。 他回头看着宁奕,心底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徐藏感慨道:“周游啊,你还是太年轻,想一想,宁奕如果拜入道宗.......这岂不就是一场灾难?” 周游的面色有些复杂,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内心五味杂陈,最终盯着徐藏,道:“我不相信有这样的无底洞。” 徐藏撇了撇嘴,道:“在看到你之前,我原本也不相信这世上有生而凝结星辉的人。” 握着细雪的男人,抬起头来,看着闭起双眼,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整个星空的少年。 裴烦的头顶,无数的细碎星辉涌动过来。 宁奕的头顶则是空空如也。 所有的星屑,无形的有形的,在汇聚涌向裴烦的过程当中,都下意识的避开了宁奕。 少年的胸膛当中,那颗碎裂的隋阳珠,化散开来的血气,并没有成为凝结星辉的风暴,而是封锁在血液当中,孤独的游荡。 五百年的隋阳珠,不过是一口补品罢了。 “看呐.......这是一个多可怜的人?星辉在涌向他的时候,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避开了他。”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点悲哀,轻轻道:“他是一个生来被大道排挤的人啊,看起来并不像是跟你我一样的天才。” 前面半句听得着实有些感慨。 生来被大道排挤。 后面半句听得周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想要自由......他当然有自由,在任何一个宗门待久了,那个宗门的全部上下,都会疯了的。”徐藏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越看他越喜欢,越看他越忍不住想要教导,想到这里,不由有了一丝的怜悯之情。” 周游忍不住想要问,忍了忍,终究没有忍住,道:“你怜悯什么?” “若是我去教他练剑,那么他这辈子再是惊艳,也不可能过我了。” 忍住了一脚把徐藏踢下去的冲动,在最后的一段路程当中,周游再也没有对徐藏说过一个字。 第十二章 我坐在星河之上 翱翔在苍穹之上的时间并没有多长。 在周游和徐藏的对话结束之后,年轻的紫霄宫宫主便闭上了嘴,眼神当中沉默又复杂的思考着一些驳杂的事情。 周游生的面目很美,是男生女相的那种美,却并不显得阴柔,因为他有一双剑眉,素日舒展,哪怕不用剑器,也有七分剑仙的出尘意味。 周游与徐藏两个人站在一起,一个浑身仙气,一个沾满了世俗味道,毫无疑问......前者更配得上“剑仙”这样的称号。 徐藏看着周游眉心微微蹙起,凝结,只觉得有趣,在过往的那些年里,他几乎没有见过这位天才道胎露出过如此的神色。 周游思考道法和修行的时候,神情从不纠结。 徐藏懒洋洋换了个姿势,他很好奇,在知道宁奕是一个无底洞之后,周游背后的道宗,难道还愿意栽培他吗? 两人之间的对话告了一段落。 宁奕身旁的隔音阵法也随之解除。 双手按在鸟背上,满头黑被大风吹得向后飞掠的少年,浑然不知刚刚生了什么,他脸色稍显红晕,胸膛里的心跳,在高空炽烈的风气当中愈炙热。 宁奕忽然听到一声“喂”。 他有些惘然的抬起头,一道湛蓝色的光团飞掠而来,“噗通”一声敲打在自己额头,震得宁奕前后摇晃一下,但并不觉得丝毫疼痛。 宁奕伸手去摸,额心的温度带着一点潮湿的水汽,湛蓝色的光团袅袅化开,在急飞掠的鸟背上围绕自己,并不散去,水气当中,一个又一个蝌蚪般的文字缓慢凝形,浮现而出,缭绕环成一堵墙壁,在脑海当中上下起伏。 宁奕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抬头看去,看到黑衣的徐藏转过身子,坐在大鸟上对着自己笑,视线唯一清楚的,是半个身子背对自己的俊美道士。 周游轻声道:“这是我紫霄宫的紫玄心法,十境之前的修行心法,各大圣山相差不大,但唯独紫玄心法入道最易,道宗内门门徒,修行紫玄心法的,大多可以踏上修行之路。” 他顿了顿,道:“给你的,只有前三境。” 宁奕有些愕然,他伸手去摸,那些水汽氤氲的小字便柔柔破散,紧接着重新凝形,周游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是紫玄丹。” 宁奕听到哗啦一声,站在鸟背上的紫霄宫宫主,解开了自己的腰囊,刹那间星辉落下,月华缭绕,一粒粒斑驳的紫色光团从囊中飞掠而出,围绕宁奕。 宁奕盘坐在火红鸟背之上,宛若置身星河中央,身前身后是无数缩小的星辰,犹如尘埃。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啧啧......道宗可真是大手笔,哪有人破前三境需要紫玄丹的?这些紫玄丹,恐怕是为了给紫霄宫大师兄破第九境时候准备的吧?” 周游瞥了一眼徐藏,没有理他。 徐藏挑了挑眉毛,继续说道:“各大圣山的圣子现在都是第八境,难道你紫霄宫的要强上一步?我不相信。” 周游看着宁奕,平静说道:“这些丹药,你随便吃。” 他是想要试探徐藏口中的“无底洞”,究竟有多么能吃。 修行路上,灵药仙丹,哪一个天才不靠资源?每天面壁打坐能破开十境,就这么点燃命星,是天大的笑话。 能吃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周游心底比谁都清楚,自己能够成长到这一步,道宗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和心血去推助。 比起消耗资源,在修行路上,还有其他更多让人头疼,甚至心生畏惧的事情。 如果宁奕只需要吃掉足够的资源,就可以成为下一个自己,那么......周游愿意推他一把。 “这里有一千颗紫玄丹。”周游转过身子,缓慢坐了下来,注视着宁奕,道:“不要怕拔苗助长,只要你在这里破入前三境,愿意进入道宗,我帮你稳固基础,培本固源,从此以后......十境前需要的资源,我道宗都包下来了。” 宁奕嘴唇有些干涸。 “这些都是送给我的?” 周游点了点头,轻柔道:“无论你愿不愿意拜入道宗。” 宁奕声音沙哑道:“那我.......现在?” 周游微笑抬手示意。 徐藏在一旁怀抱长剑,啧啧道:“一千颗紫玄丹,送给一个没有修行的人去破开前三境,这可真是天大的手笔。你用到紫玄丹的时候,已经是破后三境了吧?” 周游都没有理他。 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的徐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裴烦坐在鸟背上,呼吸着掠来的星辉,紫玄丹的丹药芬芳游掠在头顶,她的额头,若有若无的星辰轮廓已经凝结。 宁奕沉溺在星河当中。 周游则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理睬自己。 “喂?” “喂喂......” 顺手在徐藏身旁放了一个隔音法阵的周游,终于面带微笑的转动头颅,望向徐藏,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嘘”的手势。 ...... ...... 宁奕闭上双眼。 他感应着身边那些模糊的文字,在脑海当中游动,耳边的风声逐渐消弭,散去。 大千世界,万籁俱寂。 忽然有一双巨大的眼睛,从苍穹的背后倏忽睁开。 撕裂黑夜。 煌煌缭绕。 宁奕坐在星河之上,周身的星辰旋转,日月更替,在脑海当中演化。 “原来......这就是修行吗?” 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就好像匍匐在大地上的蝼蚁,有一天抬起了头,现自己距离天上的星辰,其实只差......那么一点点。 只差伸出手的距离。 宁奕轻轻吸气,他慎而重之的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住一颗“星辰”,仔细拿来,放在眼前端详。 浑圆的丹药,看起来如珠玉一般,入手既软又润,想来要很多银子才能买到吧? 幽幽紫气,呼吸一口,侵入肺腑的气息便充盈全身上下。 “真舒服啊......”宁奕想到了周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这些丹药,你随便吃。 他舔了舔嘴唇,将捻起的那枚“紫玄丹”放在自己的唇间,两颗牙齿对准。 咔嚓一声咬碎。 宁奕的头顶气穴便不再闭合,当蝼蚁抬起了头,看到了天上的星辰,从那一刻起,这只蝼蚁......便与其他的不再相同。 无数的星辉,那些想要避开宁奕的,在紫玄丹的吸力之下,开始十分抗拒的向着少年移动。 裴烦原本召集而来的星辉,不过是呼吸之间的三尺距离,在这颗紫玄丹的作用下,三尺变成了五尺,星辉的浓度大大提升。 宁奕吃下了第一颗紫玄丹,他能感到自己气穴大开,迫不及待需要星辉的灌注,于是乎......少年开始认真地感应着体内的变化。 十个呼吸之后,他很困惑的抬起头来,现自己的变化是.......毫无变化。 他沉下气来,捻起了第二颗紫玄丹。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缓慢,也不再犹豫。 直接放入口中,然后咬碎。 第二颗紫玄丹吃下之后,宁奕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止,他开始机械般的重复动作,捻起,咬碎,再捻起。 他睁开了双眼,注视着周游。 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只有平静。 眼前是道宗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紫霄宫的宫主,自己只管吃,何必再在意其它? 坐在星河之上的宁奕,开始吞下围绕自己旋转的一颗又一颗星辰。 开始修行的人,将不再对自己的头顶怀揣那么强大的敬畏之心。 因为他们现,自己有一天,也能站到这个位子。 浓郁的星辉围绕两个少年少女,裴烦的头顶,那颗若有若无的星辰轮廓已经凝聚而出,少女从顿悟状态当中惊醒,现自己身旁缭绕着浓雾般的紫气,身后的宁奕,面容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能看见盘膝而坐的庄重模样。 就在宁奕身旁,一颗又一颗的紫色光团,接二连三的碎裂开来,方圆小半里的高空,星辉以一种海啸般的度蜂拥而来。 红雀清厉的叫了一声。 它从来没有见过破开前三境,需要如此浩大声势的修行者。 方圆一里,几乎凝结成为液滴的紫气,颗颗饱满,倒悬在宁奕身旁。 少年微微启唇。 那些等待了许久的星辉,便终于找到了一个入口。 “嗡——”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徐藏沉默地看着少年。 裴烦有些紧张。 宁奕像是睡了一觉,浑身酥软,他仍然是紧闭双眼的那副模样,吞掉了所有的星辉,这才幽幽吐出一口气来。 周游坐在鸟背上,面容仍然是之前的那副平静模样,看不出喜怒哀乐。 “宁奕......” 周游的声音当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有欣喜,也有失落。 宁奕听到周游的声音,睁开眼睛。 红雀开始俯冲,下落。 黎明的曙光照在云层上,阳光一线潮,黑夜之时在云层之下,冲下黑夜,来到了光明之间。 少年伸出两只手,一只手替自己挡风,一只手替裴烦遮光。 坐在鸟背上的周游,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诚恳道:“你真的很能吃,我道宗养不起你。” 第十三章 一个漫长的故事(上) “你真的很能吃,我道宗养不起你。” 这一句话说出来,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宁奕不知道一千颗紫玄丹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以周游的身份,说出这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宁奕目光幽怨的落在徐藏身上。 那厮抱着细雪,还在幸灾乐祸,笑得前仰后合。 裴烦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丫头的声音听起来细细的,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开心。 “我从来没有收过弟子,如果你能破入前三境......我很想把你带回紫霄宫。”周游沉默了一会,道:“一千颗紫玄丹没办法破境,如果你的天赋没有问题......那枚笛子,再如何了得,也只能说与道宗无缘了。” 徐藏挤眉弄眼道:“可惜了,你们道宗就此失去了一位未来的不朽。” 周游不以为意,认真说道:“修行分十境,前三境是固本培元,打好基础为先,不要急切破境,能忍则忍,水涨船高,顺其自然。若是有一天......你破境了,不妨琢磨一下那枚骨笛,比细雪品秩高的物事,绝非等闲之物。笛子的事情我会保密,不要轻易示人,否则惹祸上身,谁也救不了你。” “到了中三境,术法也好,剑式也好,本质上都是杀人克敌,贪多嚼不烂,万法通不如一法精。” “到了后三境,你见到了那些圣子,就会明白......有宗门的天才,跟散修,完全是两路人。” 宁奕屏住呼吸,认真听着。 “吸收星辉......应该是一个非常简单的事情。”周游沉默说道:“呼吸之间,每时每刻,但你不太一样,你想要破境......应该需要很多的资源,我道宗给不起,其它的几座圣山肯定也给不起,除了大隋的皇室,恐怕没人能够养得起你。” 他想了想,补充道:“一千颗紫玄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想要破入前三境,不需要道宗,我去一趟北境倒悬海便足矣。但一千颗紫玄丹都无法破境,后续的投入......实在太过庞大。” 周游轻声道:“现在的那些圣子,还叫圣子,但若是日后他们破不开十境,点不了命星,就配不上圣子的名号。道宗愿意培养你,是愿意培养一个命星之后无敌天下的修行者,而不是一个吞噬无数资源都无法晋升十境的无底洞。” 宁奕明白这个道理。 他抿起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从口中干涩的吐出一个字:“谢......” 周游摆了摆手,神情恬淡,红雀下落,已经逐渐接近地面,风声渐大,地面的山脉轮廓可以看清,高空的云气距离一行人越来越远。 “跟着徐藏逃命,记得学些有用的,不要把他的某些品质也一同学了。”周游有些厌恶的说道:“譬如说自大,无耻......还有很多,除了会杀人以外,他一无是处。” 宁奕认真听取,一字一句道:“谨遵教诲。” 徐藏同样认真听取,一字一句道:“多谢夸奖。” ...... ...... 越过了西岭,就是大隋的边境。坐在雀背之上的年轻紫霄宫宫主,瞥了一眼身下连绵的横山碎岭,道:“大隋的东南西北,四座边境,都修筑了长城,我送你们离开西岭,徐藏的仇人有很多,瞒不了多久。” 没过多久,宁奕果然看到了身下蔓延纵横的横亘城墙,弓弩台悬挂,烽火沟壑,列甲举戟,人群当中,有一位银白铠甲的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看着空中纯白云气当中,疾射而去的红色大雀。 那位银白铠甲的将领二话不说,一飞而起,向着宁奕所在的方向而来。 周游瞥了一眼,“大隋镇守四座边境的四大家,西岭交接边境的是‘祝’家,这位大隋将军叫祝芝,第十境的巅峰修行者,庙堂不争,但见到了姓徐的,现在大概只需要三拳,就可以把他锤得稀巴烂。” 少女面色有些苍白,道:“为什么?” 徐藏微笑道:“因为我杀了他爹。” 裴烦印象当中,幼年时候,曾经见过这位姓祝的将军,而至于那位老将军,祝家的当心骨,在她的印象当中,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伯伯。 徐藏杀了那个姓祝的伯伯。 裴烦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至于为什么杀人,就成了一个扣在一起的环......裴烦没有接着问下去,徐藏也就没有接着回答。 如果裴烦问,为什么徐藏要杀他爹? 徐藏就会老实的回答,因为他爹杀了你爹。 宁奕叹了口气。 这些都是一时之间算不清楚的冤枉账。 飞掠而来的祝芝大将军,银甲铮铮,冲天而起,只见苍穹之上,一道敕令砸落而下。 “降。” 那道充盈紫气的印决倏忽落下,越降越大,迎风而展,几乎数个呼吸便如同一座小山,压得那位祝芝大将军喘不过气来,以更快的度砸坠在地。 宁奕目瞪口呆,看着这位硬闯西境长城的道宗宫主,轻描淡写说了四个字。 “道宗,周游。” 于是那位祝芝大将军面色通红,坠在地面,踩得土石四溅,在兵卒愕然的目光当中,对着天空遥遥一揖,双手抱拳,行的是江湖武夫的礼节,一拜之后,身上笼罩而下的紫气这才崩散开来。 周游轻声道:“道宗不与人交恶,且西境长城不防散修出行,但在大隋境内,门关屹立,行走不便,条条框框,诸多繁琐。若是带你们走下面,就算身份没有暴露,也会大大耽误我的时间。” 宁奕低垂眉眼,自嘲的笑了笑。 “只要你站得够高,所有的方便大门都会向你敞开。”周游看了一眼少年,平静道:“飞不起来的时候,先想着脚踏实地,把脚底的每一步路都走好。” 红雀越过了西境长城。 一些零零散散的城池轮廓,已经可以看清。 大鸟开始缓慢的降落。 周游想了想,道:“少年......不得不说,跟着徐藏,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徐藏翻了个白眼,道:“但他别无选择,有本事你们道宗把他收了去?” 周游沉默了。 红雀落地,振翅拍地。 宁奕抱着裴烦,落地之后,只觉得自己四肢有些酸麻,尤其是双腿,接触地面的一刹忍不住的打颤。 周游拍了拍龇牙咧嘴的少年肩膀,温和道:“大隋三万六千里,我等着你以后出现在星辰榜上。” 徐藏立即反讽道:“那个榜有什么意义?你当年不还是排在那个疯女人的后面?” 周游微笑道:“排第一的,成了珞珈山的小山主;排第二的,手握道宗紫霄宫,排在第三的现在在哪里,姓谁名甚?” 徐藏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周游望着徐藏,终于诚恳开口:“徐藏,你要以杀证道,可十年了,你难道不知道你要杀谁?裴家灭了,心爱的女子也死了,你要杀的,难道是那些让你每日奔波,害得跌境不止的蝼蚁么?” “当年杀上圣山,你只杀能杀之人。杀到自己命星不堪重负,破碎裂开,跌境不止。”周游挑起眉头,平静道:“好杀善杀之道,并不是滥杀无辜。你说你自在逍遥,明知自己头顶有山所压,畏惧剑断,绕道而行,这难道不是一种逃避?” “细雪在道宗放了十年,现在开始,它重新回到你的手上了。”周游轻声道:“我和珞珈山的那个女人终有一战,那一天应该不会太晚,我不会畏惧死亡。在这之前,如果有一天你拔剑了,无论对方是谁,是大隋的皇室,还是任何一座圣山,拔剑之后,死了我会替你收尸,然后替你报仇。” “我要去哪里,杀什么人,做什么事,这些......不需要你提醒我。” 徐藏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如果我活下来了呢。” 周游微笑道:“你觉得你能活下来吗?” 徐藏抱着细雪,侧头道:“无论如何,那人一定会死,不需要你替我报仇。” 周游柔和道:“但愿如此。” 年轻道士登上鸟背,那只红雀亲昵蹭了蹭裴烦的脸蛋儿,高昂叫了一声,倏忽振翅,宁奕看到那只红雀的眼中,有着一抹通人的神色。 周游天下,不复回头。 裴烦感慨道:“这才是神仙气派,高人景象啊......” 徐藏没好气道:“这才多久,就胳膊肘往外拐了?” 丫头咕哝道:“人家确实比你帅,也比你潇洒嘛......” 徐藏呸了一声,抱着细雪一瘸一拐向前走去。 裴烦在菩萨庙塌的时候受了一些伤,宁奕心疼,背着丫头,落地之后有些不适应,同样一瘸一拐地快步追了上去。 “前辈,这十年......” 徐藏知道身后那两人有一堆话想问。 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没好气道:“十年?你们怎么不让我从大隋开国皇帝在北境对抗妖族开始讲?” 宁奕干笑一声。 赶路的男人顿了顿,声音有些干哑。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第十四章 一个漫长的故事(下) “我六岁那年,裴旻把我领回了将军府,夫人和将军待我不薄,他们养我成人,教我剑术,送我去了蜀山。” “将军府里,裴旻教我剑术,上了蜀山,赵蕤教我道术。” 说到这里,男人顿了顿:“我六岁练剑,十六岁那年入了蜀山,在山上跟随赵蕤入道修行,天上星辰数以百万,我一颗也瞧不上,蜀山道法沉积如山,我一本也不想念。所以他们说我离经叛道,不守规矩,我只当他们是在放屁,向来也懒得理睬。” “我目中无人,更没有规矩。”徐藏声音漠然,道:“我的剑是直的,道理也是直的,行走天下,道德仁义在我头顶,星辰境界在我脚下。蜀山草庐的那些人,我看不惯,明明不懂,却说懂了,明明懂了,却装作不懂。” “不是一路人,自然走不到一路去。我破前三境的时候,用了整整四年,有些人嘲笑我没有天资,草庐里的那帮庸才,自然不会知道,拿到心法的第一天,我就看到了头顶的那片星空。没有破境的那四年,我只是在挑选一颗能看得上的星辰罢了。” “入蜀山前,裴旻亲自送我过来,说我是继他之后的大隋剑仙,整个蜀山翘以盼,给我最好的资源,除了赵蕤,他们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徐藏轻描淡写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看那些圣人,在书中自顾自说着天大地大礼数最大的道理。所以蜀山那些老人送来的心法,经文,我一部也没有看。我只看了《剑经》......那本书,没有裴旻写得好。” 他瞥了一眼宁奕,道:“这是一个坏习惯,不要学我。” “后来我破开前三境,赵蕤把他的细雪送给了我。”徐藏说到这里,目光缓慢挪移,望向悬挂在自己床头的黑布长条之上。 屋子里火光摇曳,门窗紧闭,外面冷风如刀,咚咚敲打。 这是大隋边境一家普通的客栈。 “后来我把蜀山的道藏重新读了一遍。”徐藏感慨道:“我现当年不读书的选择真是......太对了,那些书写得又烂又无趣。静下性子看了整整半年,挑出来的,唯一一本喜欢的,竟然是赵蕤写的反经。” 反经...... 宁奕觉得有些好笑。 徐藏也笑了笑,换了个姿势,半仰着躺在榻上,道:“后来赵蕤死了,寿终正寝,或许是得道成仙?他是个道士,跟周游差不太多,但他不喜欢杀人,他的那本反经里写的,就是他想活,最后却没活成的样子。” 徐藏眯起眼,细声道:“然后我替他活成了他想活的样子。” “赵蕤死了以后,我就下了蜀山,去走了一趟大隋。裴旻是大隋的剑圣,但他推荐的弟子是个庸才,无能之辈,四年才破开前三境,这样的人,下山之后只会给蜀山丢人。我懒得说什么,也懒得争什么,那一年的圣子当然给了别人,名字叫什么......我没有记住,那个人最后被我一剑杀了。” “大隋的星辰榜上把我列在了第三位,我不在乎虚名,但有人在乎。裴旻的朋友,裴旻的敌人,蜀山的朋友,蜀山的敌人......还有蜀山自己。直到入世之后,我才现,原来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在乎名与利两个字。” “每天会有很多的人想要挑战我,更多的人想要杀死我。”徐藏挑了挑眉毛,无所谓道:“我握住了细雪,就握住了麻烦。” “在蜀山和裴旻两座大山的威名之下,来挑战我的人,只能与我同境而战,毫无意外......他们都输了。至于那些输了之后恼羞成怒,想要动手杀人的,他们都死了。” “周游说的不错,我只会杀人。”徐藏平静看着宁奕,虚弱道:“因为我从出山到现在,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杀人。我的故事其实很简单,杀人两个字足以概括。” 屋子里的炉火缓慢跳动。 杀人两个字,从徐藏的口中说出来,就像是喝茶饮酒,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又随意。 从他踏入江湖,就有一拨又一拨的人,前赴后继,不是在杀他,就是走在杀他的路上。 因为徐藏好杀。 后来这些人怕了,畏惧了,现这个容易捏的柿子,其实是一个暗藏剑胎的杀胚,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杀掉。 于是他们开始退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徐藏好杀。 徐藏说完了这些话,觉得有些疲倦,他从西岭的道庙,支撑到了现在,一度凝结星辉,重新破境,如今神魂恹恹,困意袭来。 徐藏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道:“差不多就这样了,还有什么要问的?” 屋子里有两张床,宁奕和裴烦老老实实坐在另外一张床榻上,听着徐藏说话。 宁奕想了想,如实说道:“我们其实并不关心你的故事。” 徐藏翻了个白眼,怒道:“闭嘴。” 裴烦轻轻道:“我爹呢。” 徐藏沉默了一会,声音有些沙哑:“死了。” 裴烦等了很久,她一直都没有打断徐藏的话,就是想要听到徐藏要说的故事里,关于自己一直等待的结局。 但是徐藏没有提到裴家。 所以裴烦问了。 问完之后,裴烦十分乖巧的嗯了一声,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动作木然的爬上床榻内侧,轻轻吹灭了烛灯。 屋子里一片黑暗。 徐藏的眸子在黑暗当中带着一丝死寂。 他继续道:“我不想说的。” “你们这个年龄,肩膀上不应该承担仇恨,或者其他的更重的东西。”徐藏低垂眉眼,自嘲笑道:“有些东西,太重了,会把人压垮的。” 宁奕坐在床榻上,他能够感到床榻轻微的颤动。 少女缩成一团,正在无声的抽泣。 宁奕心中默默的叹了一口气,道:“裴家灭了,是谁干的?” 裴旻的名字响彻大隋四境,宁奕错过了裴旻的年代,但他知道,如今替大隋皇帝守卫四境长城的四大世家,四位家主,论名声和实力,恐怕都比不上十年前的“剑圣裴旻”。 裴旻早在年轻时候就已经破开第十境,坐在大隋庙堂最高处,功高盖主,剑术抵达了不可思议的境界。 徐藏是裴旻唯一的弟子,单单把这位杀名远扬的蜀山小师叔拎出来,就可以窥见裴旻成就的一二。 能以雷霆之势灭掉裴家的,还能有谁? 帝王之术,杀人诛心。 徐藏平静道:“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可是你能如何?大隋皇城谁敢闯?皇帝身边的护道者,若是能被人一剑杀了,这个大隋,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男人靠在一边墙壁上,轻声道:“我能做的,就是查清楚有谁参与了这个过程,能杀的,就全都杀了。” 宁奕深吸一口气,穷追不舍问道:“有谁?” 徐藏说道:“很多,非常之多。西境长城的祝家老祖宗祝午就是其中的一位。” 床榻上的少女忽然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坐起身子,无声的盯着徐藏。 徐藏看着少女,缓慢说道:“裴家的灭亡,各大圣山,都有出力......导致裴家灭亡的根本原因,当然是因为裴旻的功高震主,而引起裴家灭亡的开始,是因为珞珈山的一枚长令。” “裴旻停在了一个非常高的境界,在拜访了各大圣山之后,仍然不能突破。”徐藏蹙起眉头,回想着脑海当中的一副副画面,道:“我那时候跟在他的身后,他的境界,即便是如今的周游,也要差上许多火候。我清楚的记得,在与各大圣山山主交手的过程当中,裴旻大多只用了三招,便点到为止,而他带着我离开的时候,那些圣山山主的表情复杂又恐惧。” 徐藏笑了笑,道:“蚂蚁多了,也会咬死人的。已经有成千上万年没有出现过不朽了,那些圣山都说自己的祖师爷是上古的某位不朽存在,可谁见过真正的不朽?恐惧是最好的催化剂,大隋的平衡维持得很好,不需要某位绝世天才横空出世,所以......他们害怕裴旻踏出那一步。” 微微的停顿之后。 “所以......裴旻死了。” 徐藏看着裴烦,认真道:“皇帝给你许下了一门婚事,在珞珈山,这枚长令,其实就是一枚婚令。至于裴家的故事......裴旻抗令,圣山剿之。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 裴烦沉默了。 她默默取出了这十年来视若珍宝的珞珈山令牌,哐当一声掷在地上,然后呸了一口。 宁奕先是一怔,然后怒道:“这是什么破烂狗......这桩破烂婚事我不同意!” 徐藏看到对面的两人反应,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他缓慢挪动身子,俯身探臂,一只手捡起了那枚令牌,拿袖子擦了擦,放在眼前端详。 徐藏看着宁奕,玩味笑道:“这你也信?婚约是真的,但跟珞珈山没关系,婚令送过来的时候就被裴旻捏碎了。” “那一夜京都风云巨变,各大圣山山主齐至。除了珞珈山主和紫山山主,其它的几乎全都到齐了。这枚珞珈长令,是裴旻为女儿定的亲传弟子令牌,裴家因裴旻而不断壮大声势,不可避免的逐渐触碰大隋皇帝的底线,所以说这枚令牌是最后的导火索......其实并无不妥。” “大隋皇帝不能容忍裴家跟圣山再扯上关系了。”徐藏将令牌重新掷回去,“所以他们动手了。” “我带着丫头逃命,这枚令牌算是信物,她带在身上,哪怕走丢了,她能找到珞珈山,山主弟子的身份,能保得住她一命。” 说完这些以后,徐藏现少年似乎对自己刚刚说的那些并不太感兴趣。 宁奕坐在黑夜当中,坐得笔直,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徐藏。 徐藏当然知道少年心底在想什么。 他笑眯眯道:“你要是破开第十境了,我陪你一起尝试去炸了大隋皇城又如何?你现在连第一境都不曾破开,肩膀上如何担得起重任?” 宁奕认真道:“所以我要怎么做?” 徐藏平静道:“很简单,跟着我修行,时机到了,你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宁奕又问道:“具体呢?” 徐藏轻声道:“裴旻告诉我,高调做人,低调做事,赵蕤告诉我,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我觉得他们俩说的都有道理,所以我高调做人,高调做事。” 宁奕皱眉道:“所以我们明天要告诉整个大隋,徐藏回来了?” “不......当然不是。”徐藏有些头疼,道:“后来我现,高调做人,高调做事的那些人,除了我徐藏以外,全都死了。所以从今天以后,我们要低调做人,低调做事。” 宁奕沉默了。 第十五章 可为与不可为 “大隋是这片大6的主人,无论是东土灵山,还是西岭道宗,任何一座圣地、圣山,拎出来,捆起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大隋的麾下之臣。” “偏远地域的道宗,佛门,地远道偏,因为某种狂热的原因,不太受大隋皇朝的管辖约束,但在中州境内......其它的圣山,行事便没有那么自由。”徐藏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道:“注意,我说的是没有那么自由,大隋皇朝的律法虽然明令禁止了杀人放火,而且说了杀人偿命......但在修行者的世界里,如果你的剑足够快,拳头足够硬,后山足够大,杀了人,是不需要考虑律法的。”徐藏平静说道:“这里的自由,指的不是个人的自由,而是一整个圣山的自由。道宗可以扶持西岭境内的某位平平无奇的普通人,轻松至极地把他推上至高无上的位置,甚至进入大隋皇朝接受洗礼的时候,与那位皇帝平级而论,只是稍低一头。” “但是其他的圣山没有这种权力。” 一大早醒来,徐藏就收拾好了东西,除了捆好细雪之外,他还找店家买了三套崭新的黑色大袍,租了两匹马。西岭与大隋的交界口,风沙很大,平原与荒漠交接,某些地段不易骑马,三个人牵着两匹马,艰难走在大漠黄沙当中,宁奕的包裹挂在马上,一层黑布泛着油光,丫头腿脚受了些伤,趴在马背上,三个人神色疲倦当中带着亢奋......像是从事某种能够带来巨大利益的行脚商。 “西岭可以信奉道宗,东土可以信奉灵山。”徐藏微笑说道:“但是中州境内,那些凡人也好,圣山也好,他们不可以有信仰。换句话说......他们只能。” “皇帝。”宁奕略去了某个敏感的动词,他皱眉道:“皇帝不允许在自己的视线之内,出现威胁自己皇权的变数。” “是的......因为道宗和灵山太偏了,所以他们活下来了。”徐藏轻轻感慨道:“这是一个值得琢磨的事情,我不好表过多的言论,所以这些话说到这里,就此为止。” 宁奕相当赞同的点了点头。 “从大隋的西境长城开始算起,笔直的一条直线拉扯到东境,两位镇守边关的将军世家,中间差了三万六千里。”徐藏回过头,看着身后拉扯马屁,半个身子绷直的少年,认真说道:“大隋很大,真的很大。” “高祖皇帝开国之时,将妖族逼到了北境倒悬海的那一头,他被认为是一位近乎与神灵同等层次的伟人,本该永垂不朽,一直统治着这个帝国。”徐藏说到古老的历史时候,眉头蹙起,道:“不知名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要加固倒悬海阵法的缘故?不仅仅是高祖,很多强大的存在都6续的死去。大隋皇室的血统非常之强,初代皇帝被怀疑是不朽层次的修行者,他留下来的强大血脉,让他们持续不断的统治着这个大6,从后往前数,谁都数不清有多少年,从前往后数......我觉得可能没有多久了。” “加固阵法,所以死去?”宁奕心想这样这样的借口真是在书里屡见不鲜,不仅眼熟,而且白烂,于是摇了摇头,道:“你说大隋的初代皇帝是一位不朽......不朽是什么?” “我可从来没有说大隋的皇帝是一位抵达不朽层面的修行者,我只是想说他不应该就这么轻易的死去.......虽然那位皇帝在倒悬海的时候亲身击杀了两位不朽级别的妖族修行者,但据史书记载,初代皇帝自己说过,他不是不朽。”徐藏语气凝重了一些,道:“至于你要问的那种不朽......是一种修行境界,最高的修行境界。” “所有的修行,是为了让人变成非人。” “蝼蚁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的星空,永恒不灭的星辰,心向往之,所以他们也想成为其中的一颗。” “所有的人都会死,然而有些人不想死,所以他们想要永远的活下去。” “人都会死,如果极少的人,在不死的路上成功了,他们最后站在了星空上,成为某颗夺目的星辰,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他们还算是人吗?” 宁奕抿起了嘴唇,欲言又止。 他有几个问题想问,但是忍住了。 他只是沉闷的回答:“不会死的人,应该不算是人了。” “当然不是人,是神。”徐藏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反而懒散的应付道:“喏......这就是不朽了。” 风沙阵阵,一直趴在马背上,双手撑着下巴的裴烦,听得津津有味,她直接问道。 “成为天上的星辰,难道就不会死吗?” 把宁奕想要问的第一个问题问了出来。 徐藏牵着马,没回头,“不会。” 裴烦接着问道:“那永远都不会死的不朽,是怎么被高祖皇帝杀死的呢?” 徐藏的身子僵了僵。 这就变成了一个矛与盾的故事。 永远也不会死的不朽,是如何被初代皇帝杀死的呢? 徐藏牵马走在前面,他伸出一只手,捋了捋额前乱飘的一缕灰,将它别在自己耳后,然后现这个问题......真的很有意思。 “或许是因为初代皇帝用的是剑的原因,用剑的修行者总是比其他的修行者要强。”徐藏胡乱敷衍道:“嗯,就是这样。这个话题也可以终止了。” 宁奕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位前辈的普及教育实在太随心所欲了。 大漠黄沙当中,三个人没了话题,只能继续沉默的前进。 宁奕牵着大黄马,只觉得阻力越来越大,他没有踏入修行路途,哪怕吞下了一颗五百年隋阳珠,还有周游给的一千颗紫玄丹,也只是感受到了一丝修行的玄妙,距离破开前三境,还不知道差了多少。 漫天飞沙,走了约莫两三个时辰,宁奕的性子很沉,但腿脚逐渐不听使唤,前面的徐藏度始终不变的保持着,脊背挺直,黑色大袍向后猎猎翻飞,看起来丝毫不像是一个要死的人......除了迈步的频率,宁奕觉得前面那厮的前进度,实在快的要死。 他嗓子沙哑,裴烦好几次想让宁奕上马,换自己来牵,都被拒绝了。 苦闷于修行路途,以及跋涉路途的诸多不顺,宁奕的心底多了一丝烦躁和焦虑,他看着前面越走越远的那道黑衣,咬牙切齿拽着大黄马向前赶去。 “前辈,我该怎么样破境?” 徐藏有些讶然,看着赶上来的少年,轻描淡写的说了一个字:“吃。” 说完之后,徐藏开始加。 徐藏牵着的那匹大黑马受惊一般,感受着蹄足下面不断塌陷的流沙,庞大的身躯,以一种扭捏的姿态,踩踏着小碎步跟着徐藏前进。 “前辈,吃什么?” 徐藏眯起双眼,看着与自己齐头并进的少年,大黄马与大黑马两匹跳着碎步的骏马面面相觑,尴尬又不失礼节的加快了步伐。 “五百年的隋阳珠不行,那就吃一千年的。一千颗紫玄丹不够,那就吃两千颗。” “前辈说得真好听......在哪吃?吃谁的?” 徐藏忽然停下步伐。 宁奕气喘吁吁松开牵绳的手,弓着身子,两只手扶住膝盖,掌心被缰绳磨破,细碎的沙粒混了进去,鲜血浸透出来,他重新握住绳子,借力休息,两片膝盖处带着斑斑红色。 裴烦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当然不是吃我的......我一穷二白,你把我人吃了也不能破境。”徐藏瞥了一眼猩红的血迹,淡淡道:“休息吧。” 少年咧嘴无声的笑了笑。 徐藏忽然说道:“不要动不动就拼命,累了就说,想休息就休息。” 宁奕没有说话,笑着踮起脚尖,摸了摸裴烦脑袋。 “知自己不可为而不为。”徐藏看着宁奕,道:“是智也。” 宁奕摸着裴烦脑袋,笑道:“前辈说笑了......就算前辈再快一点,小跑两个时辰,我也能跟得上。” 徐藏眯起双眼,微怒道:“我当然可以,你不要命了?” 宁奕认真说道:“我只知道不能跟丢前辈,否则我没得吃,而且很容易被别人吃掉。机会只有一次,我不想错过,至于可为和不可为的事情......我没有想过,在我的世界里,只有做到和做不到。” 在西岭的庙里生活了十年,宁奕的年龄太小,去替别人做工,往往都是忙活一天,颗粒无收,清白城太乱,到了后面,没有人愿意招宁奕这样无父无母的孩童。 宁奕只能去偷。 如果偷得到东西,就有的吃。 如果偷不到,那么就只能饿肚子。 少年的认知其实很简单。 说出这番话之后,宁奕有些紧张的看着徐藏,男人的脸上阴晴不定,剑眉挑起,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徐藏背后的细雪开始震颤。 他想到了一些不够果断的过往,想到了周游与自己分别时候说的一些话。 徐藏最后看着宁奕,伸出一只手,悬在少年的头顶。 然后轻轻落下,揉了揉。 “你......嗯,很好。” 第十六章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蜀山离西岭不远,道宗与我们向来交好,如果追溯渊源,可能是两派大人物意志的原因,据说是在很久远的时候,道宗和蜀山......就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 走出黄沙地之后,轻松了许多。 宁奕终于可以不用牵绳,翻身上马,因为掌心皮开肉绽的缘故,裴烦替他掌绳,小心翼翼驾驭大黄马,与徐藏齐头同行。 一路上风餐露宿,宁奕忽然觉得......自己当初想要以四百两,带着裴烦跨越西岭到大隋,是一种出于无知所以无畏的举动。 按照徐藏的说法,四百两银子......想要越过西境长城,便是一件难事。因为自己是西岭的游民,想要来富饶的大隋,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是不是来捞金的,都必然要经过层层剥削,至少要花掉二百两银子去打点上下关系。 自己包裹里储备的干粮和食物,因为忽然下了一场大雨,而且没有地方避雨的缘故,在头三天就全部潮湿变质,在野外行走,住宿了六七天,几乎没有看到人烟,越是远离西岭,那些能过夜躲雨的庙寺便越少,一路绕过了几个偏远的小城。 苦。 苦尽甘来的日子,在宁奕和裴烦抵达“安乐城”的那天到来。 “蜀山的山下,有一座大城,还有数不清的小城。”徐藏骑马停在城门口,黑袍下的面容带上了三分疲倦,他轻声道:“方圆三千里,这些都属于蜀山的势力范围之内。我打不动了,就会回来,那些崽子们知道我在外面杀人不容易,会帮我稍微盯着点圣山的大人物。” 宁奕有些愕然,心想师叔你难道不是一个人一把剑走天下吗?逃命十年,怎么打不动了还有大本营可以回来休息?这与你口中那个漂泊浪荡孤苦无依的形象相差甚远啊! 徐藏幽幽道:“我跟蜀山无仇无怨,叛出蜀山......只是为了跟蜀山撇清关系,免得那些仇家牵扯不清,连祸师门。” “那位被你一剑杀了的蜀山圣子呢?” “私人恩怨罢了。”徐藏摆了摆手,道:“同一辈的那些人,想杀我的都被我杀光了。至于年轻一辈的蜀山子弟......如果不出意外,他们都视我为偶像。” 宁奕表情有些复杂,看着徐藏,道:“那我们现在安全了?” “不......我们更加危险了。” 徐藏拉扯了一下背后的细长包裹,看着夜色中的古城轮廓,面色严肃道:“俗话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到了自家势力的地盘......如果忘了在外面被撵得像是一条狗,那么很快就会被安逸和满足填满了肚子,如果甘愿沉沦享受,那么等待我们的,只有残酷的死亡啊。” ...... ...... 半个时辰之后。 安乐城的一家客栈,宁奕看着吃得很饱的男人,将细雪立在一旁,靠在椅背上惬意的打着饱嗝,少年起身到了前台,沉默付清了五十文钱的饭账,回头看去,桌子上七八个大碗堆叠如山,里面的面条和面汤都被徐藏吃得干干净净。 裴烦喝了小半碗面汤,吃了半饱,把面碗推给重新坐回位子的宁奕面前,看着徐藏,小声嘀咕。 “这就是被安逸和满足填饱了肚子的感觉吗?” “唔,好吃......”宁奕接过裴烦的面碗大口吃完,边吃边感慨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怪不得周游说他快要死了啊。” 徐藏浑然不觉,拍了拍肚子,长叹一声道:“这种感觉......真不错啊。” 他手中拎着一根筷子,轻轻敲了敲桌面,看着回过神来的少年少女,淡然道:“别误会了......这是我十年以来,第二次回蜀山的势力范围,上一次是在三年前,我救了某位实在好看的娃娃,把她送到了蜀山山下。” 徐藏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是自然。 宁奕想着这位剑痴提到的某个不必要的字眼,有些好奇道:“某位实在好看的......姑娘?” 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宁奕选择了“姑娘”这个词。 徐藏嗯了一声,道:“很好看,甚至于我这三年偶尔路过这片地域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回来看一看她。” 宁奕和裴烦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并非是我道心不稳。”徐藏挑了挑眉毛,道:“等你们见到了......自然会明白。”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宁奕坐在桌子上,觉得有些不安,他压低声音,道:“我对那位很好看的姑娘并不感兴趣。我现在只想破境,还有......把丫头安全的送回去。” 徐藏靠在椅背上看着少年,微笑道:“破境岂是一朝一夕的功夫?磨刀不误砍柴工。至于送丫头回珞珈山......裴旻的衣冠冢就在那,我当然会把她安全的送回去,但绝不是现在。” 徐藏忽然靠近,眼神凛冽又平淡。 宁奕能够看清男人鼻梁上那道横贯的剑痕,密密麻麻的血痂覆盖在那一道剑痕上,想必是结痂之后又撕开,经历了不知多少次的痛苦反复,才有了这道痕迹。 徐藏轻声道:“心如止水,暗潮流动。在你修行之前,你要努力学会去看,去听,去辨别......真与假。有时候,安静的环境,不一定就安全,我们行走在黑暗影子里,最安全的时候,是却是在置身光明之中。” 男人忽然站起身子,当着客栈所有人的面,大大咧咧吹了一个口哨,从怀中掏出五十两银子拍在桌子上,指了指宁奕,大笑道:“这位是隔壁草谷城的李家少当家,今天在安乐城卖了一批药材,了点财,请大家喝酒。” 小酒馆里哄的一声热闹起来,人群大笑,欢呼,掌柜的收了银子,每一桌都送上了一坛酒。 宁奕忽然觉察到那种不安的氛围一下子消失无影,他转头看去,几道本来带着怀疑的目光,就这么轻松自然的散开了,围绕他的,有一些江湖客的交好目光,有人举起酒杯与宁奕隔空碰杯。 少年有些尴尬的举起酒杯,装模作样示意了一下,狠狠道:“我可不是什么李家的少当家,露馅了怎么办?” 徐藏笑意盎然,五十两银子足够买很多酒,每一桌上完之后的剩余,被送到了宁奕的桌下,他豪气若干的拎起酒坛倒酒,以大碗饮尽,然后不紧不慢地望向宁奕,道:“谁在乎你是李家,王家,还是陈家的少东家?你愿意花五十两请他们喝酒,付了银子,那么你就是一个有钱人,这就足够了。” “你来过这里......安乐城真的有这么一个如此富庶的,卖药材的李家?” “有啊。”徐藏微笑看着宁奕,道:“不仅仅是安乐城,整个天下,整个大隋,都有一个卖药材的李家,只不过这个李家虽然富庶,但不仅仅卖药材......因为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 宁奕沉默了。 “安乐城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城,杀了人,抢了东西,活做的漂亮,是不会被现的。”徐藏看着宁奕,道:“从你进城的时候,就有人盯住你了,知道么?” 宁奕忽然明白了那些目光的原因。 “你把那个包裹当成宝贝一样拎着,看着,目光无论怎么转,最后都会落回去。”徐藏平静道:“包裹被雨打湿了,来不及擦干,沾满了泥浆,说明你长途漫漫,跋涉而来,如此郑重的对待......那个包裹里,一定有着很值钱的东西。” 宁奕认真的说道:“那个包裹里,就是钱。” 徐藏微笑道:“那更好了,他们才不在乎你的命,他们只想要钱。” 宁奕沉默了一会,道:“我们进了酒馆,只点了面条......说明我们没有多少银子。” “是啊......这会让他们更加的好奇了,如果是穷人,哪怕是吃面条,也舍不得吃掉这么多的。”徐藏指了指摆在自己面前的七八个大碗,道:“所以我请了所有人吃饭,告诉大家你是李家的少东家,那些带着怀疑的目光立刻就消失了,这一切就顺利应当的成立了。” 宁奕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看着徐藏,问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打消怀疑,告诉他们,我们是有钱人?” 徐藏点了点头,道:“不仅有钱,而且阔绰。” 宁奕低下头,道:“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要打劫我们?” 徐藏笑道:“可能不仅仅是打劫,更有可能是打死。” 裴烦有些恍悟,道:“他们是土匪?专挑软柿子捏,现在他们知道我们是大户人家,所以我们就少了一些麻烦了?” 徐藏拎起细雪,颠了颠重量,笑道:“按理来说......是这样的。但你可能低估了这些土匪的凶悍程度,他们懒得对小鱼小虾动手,毕竟杀人越货这种事情,命都搭上去了,难不成还在乎对方的背景?” 徐藏抱着细雪,闭目养神,道:“宁奕,多吃一点,吃饱了有力气干活。” 宁奕看着徐藏,忽然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认真问道:“你银子从哪来的?” 徐藏很诚恳的说道:“你是李家财的阔绰少东家,你请大家吃的饭喝的酒,五十两银子......当然是你出的。” 宁奕气笑了,怒道:“前辈......您真的是一个无耻之徒!” 徐藏微笑道:“谬赞,谬赞。” 第十七章 教你杀人(一) 宁奕三个人在小酒馆里坐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夜彻底深了,才不急不缓的离开。 果不其然,一出酒馆,就有人从小巷子里拐出,跟在自己一行人的身后,不急不慢的吊在末端。 宁奕皱起眉头,看向徐藏。 “他们这是要摸清楚我们的落脚点,看看我们住在哪座客栈,好派人盯梢。”徐藏风轻云淡道:“这些土匪做事情很有耐心,确定了我们是他们要吊的大鱼之后,他们会等到时机成熟......你是隔壁草谷城的大户人家,这笔生意做完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城。” 宁奕疑惑道:“那我们就让他们盯着?” “当然不是。”徐藏领着宁奕在安乐城的小巷当中行走,步伐不急不慢,他慢悠悠道:“我最烦苍蝇在我耳边嗡嗡嗡的绕来绕去,他们盯上我们了,我们现在就出城,把事情解决了。” 大隋的边境小城,木屋有些年岁,风卷落叶,脚步声踩在碎叶上。 徐藏背着的细长布条,触碰到细碎的叶屑,出沙哑的声音。 屋顶的黑鸦叫了一声,远远飞开。 男人面带微笑,带着宁奕和裴烦走了一条出城的小路,曲曲折折,一直走了大半炷香的功夫,到了一处荒郊野外,四周都是成捆扎在一起的苞谷堆,稻草人在风中摇晃。 后面的跟随者十分有耐心,而且很是敏锐,徐藏刻意放慢了脚步略微等待,生怕他们跟丢,为的跟随者似乎也觉察出了宁奕这边的意图,在出城之后,便明显的不再收敛气息,而是就这么光明正大的点起了火光,跟在宁奕的身后。 停下脚步之后,徐藏转过身子,面色平静望着对面距离自己大概十丈左右的一行人。 “十三个人。”宁奕看着徐藏,低声道:“我能搞定吗?” 徐藏若有所思,道:“你知道这一片,向来不安稳吗?” 宁奕有些疑惑,又听到徐藏说道:“土匪向来拉帮结派,一个寨子至少有七八十人,有人负责盯梢,有人负责扒窃,有人负责善后......也就是杀人和越货。” “城里的各个酒馆,都有土匪的眼线,这帮人没想到我们出城这么快,所以来的......大多都是盯梢的,或者负责在城里扒窃的。” 宁奕点了点头,他在西岭清白城混的十年,对于这种地下帮派十分熟悉。 “他们很记仇的,你要面对的哪怕只是一个人,也不能掉以轻心。”徐藏轻轻说道:“面对各大圣山的时候也是这样,杀人就要干净利落,如果来了十个人,你杀了九个,跑了一个,下次可能会来一百个人。” 宁奕有些明白了。 “我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你搞定的......不只是十三个人。”徐藏忽然喊道:“你们哪个帮派的啊?” 对面举着火光的匪,是一个看起来就相当有分量的光头大汉,身上左边纹着青龙右边纹着白虎,浑身横肉,闻言之后,与自己身旁的几位土匪对视了一眼,冷声道:“金钱帮。” “喏,你要搞定的是整个金钱帮。”徐藏笑意满面,道:“如果一时半会杀不光他们,来的人会越来越多。” “明白了......”宁奕忽然望向徐藏,道:“接下来就要开始杀人了吗?” 徐藏点了点头。 “可是我还没有破入初境。”宁奕有些微怔,道:“你也没用教我那招从天而降的剑法,我拿什么杀人?” 徐藏沉默了一个呼吸,问道:“他们也没用破入初境,他们也不会我的剑法,所以......他们拿什么杀你,你就拿什么杀他们。” 徐藏拉着裴烦开始后退。 苞谷堆的两旁,逐渐亮起火光,其余十二个人不再跟在光头大汉的身后,而是阵列开来。 宁奕面色警惕盯着眼前不断逼近的壮汉,对着身后道:“喂,喂......徐藏,徐藏,剑给我用一下啊?” 一声破空声音传来,宁奕满怀期望的回过头,双手接过一个沉重包裹,飘然后退的徐藏声音传来:“各位......钱和货,都在那个包裹里,就在这位李家少东家的手上。” 光头大汉的目光落在了包裹上,宁奕看着眼前那道不断逼近的巨大阴影,拽起包裹,扛在肩头,怒骂一声,咬牙开始向后奔跑。 身后的火光倏忽熄灭,刀光亮起。 有嘶哑的刀声划破黑夜的寂静,宁奕肩头一沉,包裹被一刀划烂,白花花的碎银和一大串铜钱倾泄而出,来不及心疼,被那股巨力带得踉跄回过身子,紧接着被人一脚踢得飞了起来,整个人倒飞而起,重重砸在苞谷堆上。 远方裴烦的声音焦急传来:“宁奕!” 少年眼前一黑,只不过这种黑......并不是头晕目眩。 这一脚踢在自己胸口,若是之前,少说也要气郁倒地,捂心不起,只是此刻,宁奕竟然丝毫不觉自己疼痛。 他想到了自己吞下去的那颗五百年隋阳珠,还有周游送给自己的一千粒紫玄丹。 这些丹药,早就够一个人破开初境。 路上的时候,徐藏对自己说过,自己的身子与其他人不同,先天不足......所以需要吃掉很多的资源,才能够顺利的破境。 自己已经吃掉了一颗隋阳珠,还有那么多的紫玄丹......即便没有破境,体魄也远远出了常人,在大漠时候牵马能够跟上徐藏,便说明了这一点。 “这小子有点古怪,杀了。”光头大汉瞥了一眼苞谷堆,自己刚刚那一脚的力度,足以踹死一匹大马,结果那小子竟然毫无伤,现在还坐在那摸着胸口愣,多半是有长辈赐下来的护身器具。 刀光四起,十二位大汉蜂拥着冲向宁奕。 宁奕来不及思考,动作轻盈翻身,跳上了谷堆,一路向着徐藏的方向跑去。 自己面颊一侧,忽然有一柄透着寒光的刀锋刺穿谷堆。 宁奕瞳孔微缩,脑海当中早有预感,侧身一滞,做了一个铁板桥的下腰动作,下一刹那,三四柄刀子“嗖”的穿透谷堆,贴着肌肤游走一圈。 苞谷堆被一刀砍碎,少年灵活的身影游掠在黑夜当中,忽然熄灭了声音。 黑暗当中,有人取出火折子准备点燃,却被同伴制止。 在这里点火,很容易引起苞谷堆着火,引人耳目,安乐城的护卫若是来了,那么自己这一帮人不仅仅行动失败,而且还会招惹事端。 带头的匪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侧耳去听。 ...... ...... 宁奕贴着一处苞谷堆,拼命压抑呼吸,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没有丝毫颤抖,脑海当中反而一片极静。 所有的喧嚣都已经远去。 他知道这些亡命之徒正在捕捉自己的痕迹,一旦自己出声响,位置就会暴露。 思路变得清晰起来。 宁奕瞥见了一个瘦高的影子,那人正缓慢向着自己的方向探步而来。 最多再过十个呼吸,自己的藏身之处就会被现。 宁奕深吸一口气,摸出了一颗铜钱,然后冲了出去。 杀人有很多种方法。 一个一个的杀,是莽夫的杀法。 宁奕想不到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可以把这十二个人一起杀尽。 但他知道,如果再不抓住最后的机会,等到自己被现,就来不及了。 黑暗当中传出了一个清脆响声,瘦长影子下意识回过头,余光当中却现一个相反方向的影子冲了出来,一拳重重砸在了自己的裆部。 宁奕不够高,哪怕跳起来,也很可能砸不中头颅的太阳穴,无法一击致死。 在男人痛苦的喊叫声音出之前,宁奕拽住面前高个男人的手臂,夺刀而起,整个人踏在谷堆上,借力劈出一刀。 这是宁奕第一次挥刀。 刀锋很快,带出的风气砸在男人的肩头,那个男人半只肩膀就这么被一刀抡斩下来,整个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猩红的鲜血溅了宁奕满脸,少年喘着粗气,忍着一股剧烈的不适,余光瞥见了另外一个还在惊愕当中的土匪。 没有人相信,一个十六岁的世家少爷,会如此的杀伐果断。 又是一刀劈下,像是砍柴剁在木头上,宁奕从谷堆上跃下,双手持刀,这一刀正中头颅,头颅的盖骨很硬,沉闷的劈开声音之后,宁奕的手腕一震,握不住刀,整个人扑倒在土匪身上,他慌乱之中连忙爬起,身后已经传来了刀风声音,双手拔刀,那一刀砍得太深,一拔之下竟然没有拔出来。 背后刺啦一声,宁奕龇牙咧嘴,能感到自己后背被刀锋掀开的滋味,带着一股凉意。 他“锵”的一声拔刀而出,蹲身砍出,横切的刀锋又是轻松的切入肉中,砍到一半的时候卡在了脊梁骨处。 “我他......”宁奕努力拔刀,背后又是一凉,他这一次感到头晕目眩的滋味了,整个人面色苍白,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连人带刀,狠狠栽倒在谷堆之上。 第十八章 教你杀人(二) 背后伤口一阵钻心的疼。 宁奕伸手去摸,后腰那一片湿漉,带着温热,翻了个身,跌跌撞撞站起来,倚靠在谷堆上,乱草根根扎着后背,又痒又疼,低下头,现那柄刀就插在草堆里,随时都可以拔出来。 宁奕抬起双手看了看,手掌全是猩红一片,也不知道是谁的血。 谷堆前头聚集了一群人。 十三个人,死了两个......还剩十一个...... 刚刚踹自己的那个,力度很大,应该是那个光头...... 宁奕的思绪有些杂乱,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他视线有些模糊,眯起眼睛,盯着眼前不远处,锃光瓦亮的那颗脑袋逐渐聚焦,一切的画面这才缓慢清楚起来。 “老幺死了......一刀砍头,劈成两半了。” “阿八还没死......肩膀被卸了,那个地方废了......意识模糊,应该也快死了。” “这小子......下手真狠啊,会不会是修行者门下的弟子?” “哎,他醒了。” 宁奕抿起嘴唇,屏住呼吸,伸出一只手,默默攥住插在草堆当中的那柄刀,眼神漠然的看着这帮土匪。 他已经不再去想徐藏...... 裴烦的声音也逐渐远去...... 不知为何,他体内不断流失的鲜血,并没有带走身体的温度,反而让他觉得越来越热。 意识度过了模糊的时期,逐渐开始回暖。 疼痛倒是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强烈。 宁奕逐渐习惯了鼻尖的血腥味,带着一股生铁的涩味,他面色仍然苍白。 这样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多久。 “草谷城姓李的......你是哪个门派的?” 站在最前方的匪看着宁奕,认真说道:“我可以放你一命,你被砍了两刀,但是杀了我两位弟兄,如果你愿意把这笔账两清,那么......钱和银子我都可以还给你。” 宁奕看到身后有人咬了咬牙,眼中带着不甘和恨意,忍住没有说话。 “我说我是蜀山的,你信吗?”宁奕虚弱的笑了笑,他也想拖延一些时间,这些土匪以为自己快要不行了,殊不知......宁奕呼吸之间,伤势已经开始恢复,拖的时间越久,宁奕的状态恢复得越好。 “我不信。蜀山的人,不可能只有三百两银子。”光头大汉温和笑了笑,问道:“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 宁奕冷笑一声,心想蜀山还有比自己还穷的,譬如说一文钱没有的徐藏。 想到徐藏,宁奕豪气干云,朗声笑道:“老子无门无派,孤身一人,浪迹天涯,潇洒不潇洒?” “好,潇洒。”光头大汉点了点头,杵刀而立,漠然对身边的人说道:“杀了他吧。” 匪徒之间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妈的白等了这么久.......提心吊胆的。” “......原来这厮是个没有师门的,放心动手。” “弄死老子两个弟兄,破龟玩意!” 宁奕瞪大双眼,靠在谷堆。 他万万没有想过,江湖居然如此之恶毒。 ...... ...... “这个憨货......怎么如此耿直?”徐藏拎着张牙舞爪的裴烦,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山头,哭笑不得:“他在西岭这十年怎么把你拉扯大的,难道就没有偷东西被现的时候?” 裴烦不管不顾,怒道:“姓徐的!你快把宁奕救回来,他要是再受伤了,你给我等着!” 徐藏挑了挑眉,道:“不就是被砍了两刀?再砍两刀也死不了的。他如果能像我十六岁时候那样聪明睿智,才华横溢,那么现在这帮人,早就被杀光了。” 裴烦只觉得一阵语塞,刚刚想说的话全都被徐藏这一句堵回去了。 徐藏站在山头,清风徐来,衣衫不惊。 颇有一些得道高人的模样。 “宁奕体内有一座宝藏,却不自知。” 他悠悠开口道:“至于那座体内宝藏的挖掘......谁也帮不了宁奕,只有靠他自己,如果他一开始想的不是夺刀,而是动用那个骨笛,这些人已经全都死了。” 裴烦怔了怔。 “当然......如果那样的话,我会很失望的。”徐藏微笑道:“相反,他现在做的,我非常满意。骨笛是他最后的底牌,如果不挣扎不拼命,就把笛子掏出来,以后总会遇到骨笛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又该怎么办?修行者......不置之死地,如何涅槃重生?” 裴烦安静下来。 她忽然想到。 徐藏十年逃命,不曾动用细雪,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朝一日,当他重新握拢细雪......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之前拦在他面前的那一座座山,要被徐藏一剑劈开? ...... ...... 宁奕靠在谷堆后面。 他的耳边,忽然有道轻微的声音。 “以你刚刚的出刀姿势来看,最多三刀,你就要挨刀。” 声音的主人无比熟悉,徐藏。 “先砍中间的,扑左边,捅右边。三刀能砍死三个人,少砍死一个,你要多挨一刀。”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道:“你如果失误了,也就多挨些刀子,要死的时候,我会出手把你救下来,但以你如今的体魄,能挨多少刀......自己掂量一下。” 来不及去体会其中意味。 黑暗当中的那帮人拥了上来,苞谷堆前面的场地足够空旷,袭来的热风几乎令人窒息,宁奕拎起刀子,度极快的顺砍一刀,自上而下,鲜血瀑撒,这一次攥紧刀柄,只是浮砍,被砍中的中间那人惨嚎一声。 宁奕的刀变快了。 少年带着一股狠劲扑向左边,一刀捅进,带着左边那厮的身子转了一圈,并没有像徐藏说的那样捅死右边的那人。 他知道持刀者用力巨大劈出,臂力却又不够,会生什么情况。 右边的悍匪一刀劈中了宁奕身前的匪伙,惨嚎声音当中,拔刀而不能。 “左四三。” 男人的声音在宁奕耳中幽幽响起。 少年没有犹豫,因为他的直觉当中也觉察到了危机,当即抽出刀锋劈砍而去,可惜力量不够强大,于是劈刀的两方都向后踉跄而去。 宁奕靠在谷堆,“右十一”的声音还没落下,他一刀掷出,将一具身体钉穿在一侧谷堆。 手中已无武器。 夺刀机会渺茫。 黑暗当中有一抹白光闪过。 宁奕袖中划出了一样锋锐的物事,那片雪白的叶子,在没有人看清的夜风中呼啸而出,贴紧藏在了宁奕的指缝当中。 少年蹬蹬踏上苞谷堆,借力反跳,在土匪的头顶翻身跃过,落在地面上,奔向了那个比自己重上两三倍的光头大汉。 擒贼先擒王。 那位持刀稳重如山的匪,武艺明显要高强一些。 宁奕不知道自己体力还能支持多久,但他知道,一旦动用了骨笛,就必须要杀死最重要的人。 光头看着向着自己跑来的少年,一截距离,转眼便至,直到如今,他仍然怀疑这个体魄强的离谱的少年,是某位强大修行者的门徒。 事实上他的猜测也并没有错......徐藏完全符合他口中某位强大修行者的身份,而这位强大修行者,正在教导着宁奕如何去杀人。 下一刹那,少年与沉重如山的大汉撞在一起。 刀锋抬起。 少年的袖口泛起白光。 宁奕摸着急掠过指尖的刀锋,感到炙热的温度,所有的时间都变得慢了下来,他沉重的呼吸声音,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又滚烫。 指尖之下,那枚骨笛所过之处,刀锋寸寸崩裂,碎绽的刀片,惨淡的白光,映照出某人惊愕又骇然的目光。 最终砸坠在地的碎裂刀片,叮叮当当,沾染血迹,被沉重如山的倒地声音震得跳起,然后震颤平复。 再无动静。 一只袖子抹过大汉脖子的宁奕,越过了近乎一丈的距离,保持着摸刀抹脖子的动作。 宁奕觉得如果这个大汉是剩下的最后一个匪徒,他还有更多的力气,那么他很乐意把这个姿势保持到徐藏和裴烦来接自己。 叹了一口气。 宁奕转过身来,看着那些惊愕恐惧夹杂在一起的匪徒,认真说道:“听说过杀人狂魔、蜀山徐藏没有?” 有人摇头,有人点头。 宁奕道:“我虽然很穷,但我背后真的是蜀山。所以......你们惹上蜀山了,要不了多久,不仅仅是你们,整个金钱帮都完蛋了。” 宁奕很严肃的问道:“徐藏是我半个师父,那个杀人狂魔很快就要来了。你们还有谁想来跟我过招的?” 有人开始跑。 然后所有人全都跑了。 半晌之后。 宁奕瘫倒在苞谷堆上,他看着徐藏阴沉着脸踱步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杀人狂魔是什么狗屁称号?” “你难道不喜欢?”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这一套?” 宁奕看着徐藏,很认真的说道:“没有人看清我是怎么杀死最后那个人的,他们会觉得我是修行者,这时候我说什么......他们都会相信的,就算我说你是蜀山丧心病狂的血手人屠,他们也会相信。” “有人听过我的名字,他们知道徐藏是谁。” “你确定你的名字,在这些没有修行的人耳中,意味着的不是杀人狂魔?不是蜀山丧心病狂的血手人屠?” 徐藏沉默了,他蹲下身子,看着宁奕道:“可是你把他们放走了。” 宁奕直视着徐藏,问道:“这些年追杀你的人,不提其它,只说应天府和小无量山的,你杀死了多少?留下了多少?” “那些人,杀不完。”徐藏平静道:“早晚有一天我会登门拜访。” “前辈说的好有道理啊......”宁奕微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第十九章 教你杀人(三) 回去以后,宁奕忍着疼痛擦拭了一遍身体,裴烦心疼地替他清理了一遍伤口,细细敷上了草药,身上裹了三圈绷带,尤其是背部和腰腹,捆得严严实实。 接着宁奕倒头便在客栈里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 苞谷堆外面的那场厮杀,脱力的抬刀,劈砍,逃窜,飞奔,一幕一幕,定格卡顿,在脑海当中不断的回掠。 梦魇当中,宁奕麻木地奔跑,耳旁两侧......有人高呼,有人狂笑,他只能持刀不断劈砍,刀锋越来越快,砍人像是砍柴,咔嚓的脆响声音之后,所有的痛苦从伤口当中喷薄而出,鲜血瀑撒,染红了视线。 最后宁奕停住了脚步,抬起双手,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裹满了鲜血。 “呼,呼......” 睁开眼的一刹那,沉重的喘息响起,像是跌落万丈深渊,摔在桥索之上。 哐当一声,在梦中粉身碎骨。 醒来之后,身在现实当中。 宁奕吃痛的闷哼一声,他赤裸着上半身,躺在床榻上,捆敷伤口的草药和绷带,都被汗液打湿,脑海一阵酸涩,恍若隔世,四肢再也没有一丝动弹的余力。 胸口有轻微的压力。 他目光瞥见了趴在自己胸膛起伏打鼾的少女脑袋,碎披散,丝在鼻尖轻轻骚动,温馨而又美好。 杀人的画面......只是梦啊。 宁奕没有动弹,就这么静静躺着,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他侧过头来,看着窗口撒来的斑驳阳光,心想自己竟然昏沉睡了一整天,已经到了第二天的黄昏? 丫头睡得沉,看来是累极了。 屋外传来的轻微的开门声音,宁奕努力坐起身子来,看到了一身黑袍的徐藏,背着细雪,拎着食盒,将湿漉漉的黄纸伞收起,随意立在门口一侧。 裴烦醒了,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嗅着鼻子,道:“好香啊......” “叫花鸡,焖猪蹄,卤牛肉,老鸭汤,猪肉大包......”徐藏将四五个食盒堆在木桌上,香气扑鼻,他笑眯眯道:“宁奕,别流口水,这是给丫头吃的,你只有吃包子的份啊。” 宁奕信以为真,长长叹了口气。 裴烦立马鼓起腮帮子,怒道:“姓徐的,你要是不给宁奕吃,我就不吃。” 徐藏笑着说了一声不敢不敢,看着两道身影飞奔过来,连忙让到了一边,啧啧感叹道:“真是......猛虎扑食啊。” “好吃!”宁奕吃了一口叫花鸡,眼神光,扯下一个鸡腿给裴烦。 少女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两眼冒星星,道:“哇......真香。” 徐藏看着少年少女不顾仪态,围在桌子一旁风卷残云,觉得有些别样的感觉。 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孤家寡人,单剑天涯。 现在屁股后面跟着的西岭穷小子,似乎没那么讨厌。 某种程度上算起来,那个穷小子并不穷......至少自己还要靠他来养。 念及至此,徐藏叹了口气。 他幽幽道:“那天在苞谷堆,你喊我什么?” 宁奕头也没抬,道:“杀人狂魔啊。” 徐藏沉默,道:“不是这个。” 宁奕怔了怔。 “你说徐藏是你的半个师父?”徐藏看着宁奕,平静问道:“你觉得我是你的师父?” 宁奕停下撕扯鸡肉的动作,茫然看着披着黑袍,此时面色无悲无喜的男人,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周游要想收自己为弟子,徐藏拦下来了。 徐藏说要教自己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徐藏还说要教自己杀人。 苞谷堆那天,算不算已经开始了? 如果不算......那自己和徐藏算是什么关系? 宁奕下意识咀嚼着鸡丝肉,就着一口泛着油花的鸭汤,咕咚一声,郑重道:“您说要教我杀人的。” 徐藏说道:“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昨天你已经学会了。” “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徐藏看着宁奕,道:“杀人是一件不要命的事情,你把命豁出去了,你比所有人都要狠了,你就可以镇住他们,然后杀了他们。” 宁奕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已经学会了。” 这样的话,不是宁奕听的第一遍了,他不是蠢人,知道意味着什么。 去清白城铁匠铺谋生的时候,铁匠对自己说,打铁的技巧......你已经学会了,不要在我铺子待着了。 可是宁奕只待了一天,他抡动铁锤干了一整天的活,什么都没有学到。 他是个只知道全力以赴的少年。 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打铁需要学十年功夫。 杀人需要更久。 徐藏的话只是一句敷衍。 你已经学会了,不需要我来教了......这样的话,事实上就是一种敷衍。 宁奕想说什么很多,最后什么都说出不来,只能干巴巴望着徐藏,眼里有一些奇怪的神采,灰暗下来,最后生涩道:“您的意思是......要,赶我走吗?” 徐藏皱起眉头,不太明白宁奕的意思。 在他看来,这不是再明显不过的意味吗。 背着细雪的男人坐在椅子上,奇怪的看着少年,中间间隔很长的说道:“当然......不是。” 宁奕有些惘然。 “杀人分为很多种。”徐藏看着宁奕,皱眉道:“人可以杀人,剑也可以杀人,蚂蚁可以杀人,狮子也可以杀人。你学会的......只是最粗浅,最直白的,市井里流氓无赖的杀人手段,拼狠斗凶,我要教你杀人,怎么会教你如此低级的手段?” “谋士杀人,以天下为棋盘,兵不血刃,万里浮土,流血漂橹。” “剑士杀人,三尺之内,天子布衣皆可杀之。” “莽夫一怒,血溅五步,杀天,杀地,杀皇权,杀自己。” “蚁多咬死象,皇权畏平民......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生与死就在天平的两端,而名为‘杀死’的动作,不仅仅是影响平衡的砝码,更是一种掀翻天平的行为。” “活下去很难,而死很容易。”徐藏平静道:“利用规则,无视规则,这就是一切‘杀死’的原理。” 宁奕听着这番言论,愕然又惊讶,感叹又沉默,像是看到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对着自己缓缓打开......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杀人也有着如此多的讲究。 怪不得徐藏说自己只会杀人,而且很会杀人。 “第一次杀人,你应该想一想,自己昨天的表现,有什么不足之处。” 宁奕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望着徐藏,认真道:“我应该先把匪杀了,无论如何不能中刀,如果他们拼命,我受了伤,拖下去,死的人一定是我......所以我应该要先示敌以弱,智取他们。” 徐藏面色毫无波澜,道:“继续。” 宁奕犹豫了一下,道:“我也没有想好......如果重来一次,我会用骨笛杀人夺刀,第一时间能杀得了那个匪,应该还能接着打下去。” 徐藏道:“再深入一点,想一想本质的原因,你只差那么一点点了。” 宁奕咬了咬牙,终究想不到如何解决。 “修行者有三六九等。初三境的打不过中三境,中三境的打不过后三境,破开十境的可以碾压底下所有人,杀人的手段和兵器,只能弥补很少一部分的差距.......你之所以想不到解决的办法,本质原因是因为你太弱了。”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戏谑道:“如果我没有修行,把我放到你的位置,我也只能做到这样。” 宁奕沉默了。 裴烦忽然咕哝道:“那你昨天还说如果宁奕有你十六岁的那样,早就把他们杀光了。” 徐藏微笑道:“我六岁跟着你爹学剑,八岁就开始杀人,虽然没有开始修行,但我十岁的时候就只身一人,端了一窝马匪。” 裴烦翻了个白眼,双手捧着瓷碗,继续沉默的咕哝咕哝喝着鸭汤。 “宁奕......我教你杀人,是因为我觉得活不了太久,如果不留下一点什么,实在有些可惜。”徐藏忽然轻声道:“记住,你我并无师徒之实。” 宁奕心底一动,启唇之后,欲言又止。 他自嘲的想,看来徐藏不想与自己扯上关系。 下一秒,背着细雪的男人忽然取下长剑,搁在膝盖上,正色问道:“但你可愿意入我蜀山?” 少年怔住,一时之间,竟然没有明白徐藏的意思。 “一个月内,我能保你入初境。”徐藏双手按在细雪两端,淡淡道:“道宗的紫玄心法适合前三境的修行,无论你如何抉择,我都会给你后面的功法。入我蜀山,蜀山不会给你什么,但我徐藏,会把你当做很重要的亲人......赵蕤死了,我会替他倾囊传授,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么这柄细雪,就留给你了。” 说到最后,男人的话语很轻。 宁奕一下子懵了。 徐藏不愿意收自己为徒弟。 替赵蕤倾囊传授...... 赵蕤......赵蕤? 男人的双手按在黑布上,掌心渗出一些温热的汗。说完之后,他面色凝重,注视着宁奕,郑重问道:“你,愿不愿意?” 宁奕看着面前的男人,想说当然,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又转头看向裴烦,看到丫头对自己拼命点头。 少年深吸一口气,重重嗯了一声。 徐藏笑了起来,抬起一臂,缓慢从一盏烛火上掠过,两根手指捻起一缕火焰,火光摇曳,灯芯火焰在宁奕面前跳动。 昏黄壁面,影子摇晃。 有人捻火而立,站起身子,两根手指按在少年的额头上,熄灭火焰,赐下了蜀山的收徒之礼。 薪火相传,世代更替。 徐藏笑了笑,轻声喃喃道:“赵蕤啊......我替你收了个便宜徒弟。” 第二十章 砸剑 靠在门侧墙上的黄纸伞,立在角落,被人信手拎起。 徐藏拎起黄纸伞,推开屋门,侧回身子,瞥了一眼在屋里正披带大袍的少年少女,问道:“外面雨很大,丫头......你确定也要一起出去?” 披上一身大黑袍,显得有些笨拙的裴烦,重重嗯了一声,望向徐藏幽怨道:“我担心宁奕会受很重的伤。” 徐藏笑道:“不过是杀三两个普通的马匪,没什么危险。何况他已经是我蜀山弟子,我不会放任不管的。” 宁奕穿戴整齐,听到这一句话有些无语......原来是上一次没有拜入蜀山,才被砍了这么多刀的? 腰腹被刀子砍中的地方,并没有太多的痛苦,有的只是火焰灼烧的轻微痒感,更多的是肌肉紧绷的奇异触感,能清楚感知到绷带缠绕着皮肤,浑身上下像是一块柔韧的钢铁,宁奕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的轻盈......可能徐藏说得对,危险本身,就是刺激人不断挖掘潜能的一种途径。 “丫头......我以为你也想跟在我后面学杀人的。”徐藏看着裴烦微笑道:“你要不要也试一试,我保证你不会受伤。” 宁奕看向自己身旁,扶着墙壁把脚蹬进靴子里的黑袍少女,头也没抬,干脆利落的说了两个字。 “不要。” 裴烦咕哝道:“我爹肯定不希望我跟在你后面学杀人。” 徐藏想了想,自嘲笑道:“也对。” 少女拎起墙角的另外一柄伞,是一柄沉重的大黑伞。 徐藏从外面买了三把伞。 三袭宽大黑袍,从客栈走出,踏在泥泞的街道路面,少女的靴底踩着雨水,有些吃力的顶着大风,撑起那把大黑伞,缓慢跟上前面两个人的步伐。 宁奕看着自己头顶的伞,无数细微的雨丝从穹顶落下,越近越大,砸在伞面啪嗒一声溅开,雨很大,所以砸下来的雨滴沉重而有力。 宁奕肩头微沉,他有些不理解的问道:“前辈......为什么我的伞,跟你们的不一样?” 徐藏看着一身大黑袍的宁奕,举着那柄透明又玲珑的伞,只有伞柄是漆黑的,其它的薄如蝉翼,举伞的人手很稳,但那柄伞却在大风和骤雨当中来回震颤,摇晃不已。 “我花了很多钱才买到的。”徐藏说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把‘东西’很好看吗?” 宁奕沉默片刻,道:“先.....您花的,都是我的钱。” “其次......这把‘东西’,好看吗?” 宁奕忽然意识到字里词间的不同,他收起伞,淋着大雨前行,将手中的细长物事,拿起仔细端详,收伞之后,几乎就只剩下一个漆黑伞柄可以看见。 蝉翼收拢,只剩笔直的骨架。 这不是伞。 这是一把......剑。 三个人走过街道,穿行在小巷子里,快要走出之时,宁奕抬起头,昏黄的火光从巷子那段燃起,男人点起了一个火折子,光明从黑袍的缝隙射来。 徐藏忽然回过身子,站在巷子外面的开阔天地。 他看着宁奕,道:“蜀山最霸道的剑法,想不想学?” 宁奕屏住呼吸。 “我现在就教给你。”男人微笑道:“你很快就能用上......这是一招威力很大的,从天而降的剑法。” 大雨当中,男人掷出那团火光。 然后举起了那柄黄纸伞。 在一瞬间收拢伞面,整柄长伞“飒”的一声合在一起,被他单手拎起,砸在了那团火光之上。 轰然一声。 全然不像是一柄轻飘飘的油纸伞砸在火星上。 像是两颗星辰之间的碰撞,像是巨象飞奔砸在了墙壁之上,然后将墙壁砸得寸寸崩裂。 那柄黄纸伞并没有将火光轻松切割开来,而是彻底的将其轰散。 “嗤”的烟气在大雨当中弥散开来。 袅袅白雾,炽热的温度在大雨的打击下很快平复。 一片安静。 站在巷子口的宁奕和裴烦,安静看着这一幕,似乎都在思考着什么。 徐藏这一剑没有动用任何的星辉,气息。 至于蛮力......看上去像是用了十二成的力,但拎伞砸下的动作又太过轻松。 裴烦挑了挑眉,掂量着自己手中的大黑伞,好奇的问道:“这叫什么?” 徐藏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所有人都想去蜀山的后山。” “因为蜀山后山,有着据说全天下最霸道的剑法。”徐藏笑了:“但那一年进了后山的人只有我,十年来学会的人也只有我。” 他负手在后,轻描淡写道:“后山只有一剑......砸剑。” 宁奕神情复杂。 他看不太懂这一剑,准确的说,看不太懂这一伞......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境界太低,看不懂其中的玄妙,但他更倾向于,这一剑没有丝毫的技巧,只是普普通通的自上而下,就这么砸下去。 从天而降...... 威力巨大...... 这是不讲道理的一剑。 “老实说来,我其实也没有太明白这一剑的奥妙,你们看到的,跟我在后山看到的,完全是两个景象......我连十分之一的剑招魂魄都没有展示出来。” 剑道天才徐藏,人生头一次为参悟不透的剑招出了叹息,道:“后山是一个古怪的地方......层层禁制,一个金圈,画地为牢,几乎无人闯得进去。赵蕤去了一趟后山,破了一个大境界,回来以后就变了个人,像是参透了生死之间的大奥秘,然后就撒手人寰了。” “我有幸进了后山一次,看到了这一剑。” 徐藏看着宁奕,认真道:“后山的那位神秘前辈,留下了模糊的影像,我看到的这一招......用的并不是剑,但势不可挡的那一幕,印象太过深刻。我觉得他是一位真正了不起的前辈,境界深不可测,一株草,一把伞,都可以当做剑,就这么砸下去,谁都扛不住。” 宁奕挠了挠头,问道:“这一招......就叫砸剑?” 徐藏认真道:“就叫砸剑。” 宁奕走出巷子口,他看着自己手中的伞剑,用力举起,然后砸下。 “不错。”徐藏微笑道:“你果然没有看懂。” 宁奕有些尴尬。 “实战是最快的练习方式......比起对着木桩让你毫无忧虑的练一千下,我更倾向于让你用这一招杀人,如果杀不了,就要被杀掉。”徐藏问道:“你觉得如何?” 宁奕认真道:“我可以很有忧虑的对着木桩练一万下......可不可以让我不要被杀掉?” 徐藏摇头道:“对着木桩练的剑法,只能用来砍树,你如果想要学会杀人的剑法,就该拿去杀人。” 宁奕沉默了。 “金钱帮,蜀山一直想要剿灭的匪帮。”徐藏看着宁奕,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砍了你好几刀,已经拜入蜀山的宁大侠,难道就这么看着百姓受苦受难?” 宁奕面色坚毅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我有仇必报。” “好,我欣赏你。”徐藏拍了拍宁奕肩膀,从他手中接过伞剑,甩了个剑花,道:“这把剑花了我......花了你不少银子,好好珍惜,知道怎么用吧?按住伞柄,伞骨翻转,就是剑锋。” 宁奕点了点头。 ...... ...... 大雨当中,三个人奔掠出城。 “子时,城南十八里,会有四个金钱帮的土匪骑马而过。”徐藏语气木然道:“四个人,四匹马,从打照面到行动结束,你只有半柱香的时间,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宁奕听完之后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好奇的问道:“为什么你有这份情报,还有......为什么你还能买到这样的伞剑?” 徐藏微笑道:“宁奕,你知道这一任大隋皇帝为什么能活那么久的吗?” 宁奕知道这一任大隋皇帝活了六百年,除了修行境界高深以外......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原因。 他摇了摇头。 “因为太宗皇帝从来不问为什么,尤其是在年幼还没有成长起来的时候。” 宁奕面色有些害臊的微红。 徐藏挑了挑眉毛,认真说道:“不要好奇不该好奇的事情......等你站在足够的高度,你会现,很多事情已经不再是秘密。” 宁奕默默记了下来。 “行走天下,情报很重要。”徐藏低垂眉眼,道:“杀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杀,有时候只是因为一个情报的传递,结局会变得截然不同。” 很快就到了城南十八里。 宁奕拎着伞剑,站在了路中间,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大雨磅礴。 收伞而立的少年,闭起双眼,缓慢调整呼吸。 他耳旁的雨声越来越小,马蹄声音越来越大。 子时将到未到,城南十八里的官道,有马蹄声音已到。 宁奕忽然睁开双眼。 他觉察到了浓烈的杀气。 ...... ...... 隔着一小段距离的山头,徐藏一如之前那般的站在山上,看着杵伞而立的少年,睁眼的那一刻,迸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气势。 裴烦蹙起眉头,望向官道那一旁。 四匹快马,三黑一红。 骑乘在马背上的四个男人,披头散,浑身是血,身上带着与昨日苞谷堆那群人完全不一样的气势。 “他们是修行者?”丫头面色阴沉,扭头看着徐藏,一字一句开口质问。 “是修行者。” “我要去帮他!” “不许。”徐藏站在山头,一只手按在裴烦肩膀,淡然道:“只是初境罢了......而且是受了重伤的初境。” “初境也是修行者,宁奕没有修行,他不知道这种差别......究竟有多大。”头顶星辉凝结的裴烦,拼命试图挣脱,最终无果,只能倔强咬牙道:“他凭什么能打赢?” “凭胆气,凭剑气,凭运气?”徐藏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凭什么,但......只需要凭伞剑,凭砸剑,其实就足够了。” 第二十一章 秋杀之雨 官道上的马蹄声音,滚滚如雷而来。 四道披头散的血红身影,因为胯下骏马度太快的原因,远远看去,像是前后四道紧贴大地射出的黑红箭矢。 四位踏入初境的修行者,哪怕只是刚刚踏入初境,也比那些未曾修行的江湖莽夫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当呼吸之间可以吞吸星辉,四肢肺腑都将产生质的变化......这是由人向神的第一步,哪怕并没有产生神性,但已经与凡人不再一样。 宁奕吃下了一颗五百年的隋阳珠,周游的一千粒紫玄丹,得以在红雀背上浩浩荡荡如龙汲水的吞噬星辉,虽然未能破境,但体魄的变化......在苞谷堆砍杀马贼的时候便已经体现出来。 无论是度,力量,还是韧性,已经不再与凡人同一层次。 四匹马匹当中,最先当头的就是这位三当家,一匹猩红骏马,体型巨大,壮硕精彪,步伐踏地如滚雷震颤,轰隆隆砸在地上如大鼓鼓点极其快的敲打。 身子贴俯马背之上的瘦削男人,丝散落,盖在面上向后掠去,他背后一柄缺口断刀,刀柄拴着铁链钢索,尽头被他死死攥住。 这是一条荒废已久的官道,多年无人,杂草横生,道途还算平坦,直来直去,只不过尽头有一个拐弯道口。 在道口拐弯过来之前,三当家就已经率先觉察到了一丝不安。 兜马而过,眼前两拨荒岭,冷风灌面,一位少年就站在磅礴大雨当中,面色冷峻的闭着双眼,没有撑伞,将伞尖轻轻杵在地上,就这么孤零零的,立在废弃官道的正中央。 三当家眯起双眼。 他很难明白这抹让自己不安的因素,究竟从何而来? 那个站在深夜大雨当中,明显是等着自己的少年,身旁没有人,身后也没有人。 他孤身一人,没有修行。 除了一把伞,什么都没有。 细微的锁链轮转声音响起,趴在马背上的男人,攥紧了手中的黑铁锁链,栓系在另外一端的刀柄连同刀身,开始不断震颤,大雨马蹄声音当中,身后三位同袍面无表情的同时攥刀,低下头来看似若有所思,实则准备接下来一触即的厮杀。 行走江湖,出剑出刀之前,切忌目光碰撞,杀意藏在鞘中,也藏在眼中,藏得越久,被拔出鞘的时候,就能带出越多的鲜血。 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在这当中,有着相当长的隐忍与交锋,而最后拔鞘砸出的那一下,往往是最出其不意的袭击。 二十丈距离。 原本准备隐藏杀机一掠而过,若是什么都不生,那么便让大雨埋葬少年尸体的马贼,觉察到了天地当中一缕混乱的气机。 一直都只是微微低头,闭起双眼紧锁眉头的少年,忽然睁开眼睛。 大雨当中,伞剑被宁奕拎起,少年向前踩出了第一步,然后开始狂奔,急促的呼吸声音,与脚步踏碎雨滴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拎伞如拎剑,拖伞如拖刀。 所有人都忽略了那柄伞剑剑柄扭转的轻微声响。 宁奕左手手腕向下滑去,掌心拖住剑柄,咔嚓一声,伞骨侧转,寒冷的剑锋倒映出一抹雨光,最后一步之后,有一道身影高高跃起。 双手持伞,一剑如棍。 砸剑! ...... ...... 当那个羸弱的少年开始奔跑起来的时候,身躯逆风,那张倔强的面颊上满是雨水,双手持伞,拖伞之势,滚滚叠加,让三当家某个刹那,错以为这是一位练刀行家的关门弟子。 持伞之姿,拖刀之杀。 当他听到天地之中的“飒”然剑锋声音之时,他更加谨慎,心想这竟然是一位剑器大师的门徒,以伞为剑,金钱帮不知何时得罪了这样鬼斧神工的剑匠。 当双方距离不过丈余,他拔出铁索,一蓬雨水被铁锈砸碎,刀光出鞘,却现那个少年没有停下步伐顺势递出这一剑,而是高高跃起,双手倒攥雨伞,以伞尖贯穿雨幕,坠砸而下—— 那柄看起来玲珑小巧,只用女人才会用的伞器,就这么蛮横而不讲道理的将漫天横索劈砍而碎,从天而坠的少年砸落在地,四匹快马从他身后奔掠而过,其中最为猩红惹人瞩目的那一匹大红马,在奔行过程当中轰然一声破碎开来,连同马匹上的那个男人,在肃杀的大雨当中滑行跌出,摔成一块一块的血肉雨花。 跌坠在地的少年,单膝跪地,站起身后,看着身后滑出一大块血红的大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坚毅,他的双手攥着伞剑,十指仍然无比稳定,但是身子却开始控制不住的轻微颤抖。 天地之间,雨声太大,剑声太小。 马蹄声音停滞一刹。 三个红眼的马贼匪徒,目睹自己三当家暴毙,忘记了自己已经与那位少年擦身而过,只需要快马加鞭就可以掠回城寨,第一时间兜转马身,将粗刀拔出,星辉缭绕升腾,雨水迸溅,再一次开始冲锋。 江湖当中,情义当头。 宁奕深深吸气,胸膛鼓起,他拖着伞剑重新奔掠而去,这一次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并没有再一次高高跃起,去使用徐藏的砸剑。 三匹黑马,与少年擦身而过的一刹,刀气缭绕星辉,在少年的丝眉梢掠过,宁奕并没有任何避讳的选择了硬撼,甚至没有绕侧,以十分鲁莽的姿态对着正中正前的那匹黑马,立起了自己的伞剑,单手攥住伞柄,一根手指立起,抵在剑背。 三柄长刀几乎不分先后的砸在了宁奕的伞剑之上,伞剑没有丝毫颤抖,长刀脆弱的像是纸张,没有任何悬念的被一切两半。 黑影压了过来,紧接着撞上剑锋的那匹大黑马,给宁奕带来了“轰”的一声阻钝感,少年屏住呼吸,满面狂风随那匹大黑马一同砸在面前,他微屈双膝,掠行而过,仰面下腰,双手攥住剑柄,将伞剑的剑尖对准马腹。 那柄徐藏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买来的“伞剑”,就这么无比顺畅的开膛破肚,宁奕睁大双眼,栖身在黑马肚下,无比震惊地看着沉重而又粘稠的鲜血,铺天盖地洒了自己一身,那匹起势迅猛如雷的骏马......浑然不觉疼痛,就这么把自己跑成了两半,滑掠而出,度骤减,然后瞪大双目,左右两侧分离开来,最终轰的一声摔飞在地,尸块溅起沉重的腥红雨水。 大雨磅礴,坑坑洼洼的水坑,被砸出阵阵鲜红,袅袅的水雾,在热气当中嗤嗤作响。 穹顶之上打雷轰鸣。 地面却是一片死寂。 面色苍白的少年,下腰之后,喉咙涩的扶地转身站起,然后心情复杂的拎起伞剑,啪嗒一声开伞,然后收伞,托住伞柄收剑,旋即开剑,如此反复两三次之后,仍然看不出这柄伞剑的端倪。 沉默凝视伞骨的宁奕,犹豫了好几个呼吸,最终放弃了拿自己手指试一试这柄伞剑锋锐程度的想法。 另外的一方,星辉仍然升腾缭绕,初境的星辉在大雨当中显得微弱而又渺茫,骑在马上的两名悍匪,手中握着两截断刀,他们没有回头去看自己第二位死去的同伴。 那柄伞剑没有直接杀了他,但是直接撞上剑锋的不仅仅是那匹大黑马,也有当头冲锋那人跨坐在马背上的下半身,那匹黑马疾奔驰之后分为两半,连同马背上的那个人,也顺延剑器豁口,就这么被撕裂拉扯成了两半。 两位初境修行者,面色苍白的坐在马上,一阵颠簸,坐立不稳。胯下两匹骏马暴躁不安,四足擂地,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去冲阵,几乎要把两人抖下马身。 大雨披头盖面砸下来,让两位初境修行者觉得有些寒,甚至有些绝望。 这位手段残忍的少年......绝不像是无名之徒,至于那柄锋锐的伞剑,更是闻所未闻。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样的背景。 但他知道......这片地域,方圆三千里,最大的山,叫做蜀山。 “滥杀无辜不是我的本意......”宁奕握着伞剑,走了过来,隔着一段距离,他看着两匹高大的黑马,轻柔说道:“你们不逃,我就放你们走。” 一位初境修行者坐在马背上,他皱着眉头看着暴躁不安的黑马,用力将一截刀锋插进马身,黑马痛苦的嘶喊一声,仍然无动于衷。 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面色苍白问道:“阁下是蜀山新收的弟子?” 宁奕想了一下,平静道:“不算是。” 马背上的修行者神情复杂,听到了这么一个回答,“不算是”,既是肯定,也是否定。 这句话......足够说明眼前的少年,与蜀山的确有着某种联系。 他仍然不甘问道:“金钱帮可曾有过得罪?” 宁奕旋转伞剑,轻声说道:“昨天在安乐城外......金钱帮与我产生了一些不算愉快的冲突,你们砍了我两刀。” “前辈非要赶尽杀绝?”马背上的人握着半截刀锋,星辉聚集在手部,沉闷道:“两剑还两刀,就此两消的话,我金钱帮愿意赔前辈一大笔钱。” 宁奕听到“前辈”两个字,怔了怔,他微笑道:“虽然金钱帮的名字,听上去就很有钱......但是我现在不缺钱。” 徐藏说过,杀人要杀绝,若是自己尚有余力,那么一个都不能留下。 伞剑旋转,宁奕跃起,没有犹豫的横切而过。 天地当中轻微一声,雨幕被伞切割开来,雨线重新合拢,两具尸体跌坠下马。 努力挤出一抹笑意的宁奕,拍了拍硕大马头,转身之后,抬起头来,看着穹顶不断砸下来的肃杀秋雨,长长叹了口气。 少年小心翼翼把剑锋收起,然后啪嗒一声撑开雨伞,一瘸一拐,走向了荒岭。 第二十二章 师,兄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坏事要做尽,杀人要杀绝?” “说过的。”宁奕看着徐藏,认真道:“刚刚那四个人,我全都杀干净了。” “我都看见了,动手之前,竟然还啰里啰嗦说了一堆废话......”徐藏站在小荒山的山头,漫不经心道:“再去想想我说的是什么?四个人,四匹马,全都杀干净。” 宁奕沉默了。 他努力的去回想徐藏当初对自己说的话......然后他现,徐藏的确说过这句话。 但他放走了两匹马。 宁奕站在小荒山的山头,回过头来,看着偏僻的荒岭,两匹大黑马在雨中狂奔,其中有一匹黑马的臀部,还插着一截断刀。 “我这就去追。”少年沉默的收起雨伞,旋转伞柄,准备动身去拦截两匹黑马。 徐藏拦住了宁奕,道:“且不说你追不追得上......如果追上了,也是很狼狈的追上。你已经是我蜀山的人了,而且辈分好歹与我平齐,怎么能如此的狼狈?” 宁奕看着徐藏,沉默了一会,道:“这是我的错。” 徐藏微笑道:“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轻视对手,然后为此付出代价,大部分的失败都源自于此,握剑杀人的时候,别人见你狂傲不逊,见你嚣张跋扈,都无所谓,但自己见自己,需冷静,需无情......毕竟你不是我,第一次握剑杀人,很难做到完美。” 宁奕心中一阵感动,然而听到后面,又是一阵沉默。 徐藏拍了拍宁奕肩头,道:“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继续。” 宁奕抿唇望向男人,道:“这样能让我修行?” 徐藏瞥了一眼少年,道:“许多人学会修行之后,却不会杀人了。当然......修行并不只是为了杀人,但若是你有一天手握重锤,却不知道如何去运用,难道不是一件笑话?” 宁奕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在前辈眼中,我要把金钱帮剿灭,应该就有踏入初境了。这算是一个考验?” 徐藏看着宁奕,没有回答,而是说道:“金钱帮在安乐城草谷城周围,势力范围,一共笼罩着十三个小城,你刚刚杀的是重伤之后状态十不存一的三当家。” “这片地域有很多土匪马贼,而金钱帮能够鳌踞榜,霸占十三座小城,压上其他马贼一头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背着细雪的男人,站在大雨小山头上,看着两匹黑马最终跑出了视线,平静说道:“他们的领是一位即将踏入中三境的修行者。距离第四境,几乎已经半只脚踏进去了。” “江湖当中,以力服人。其他帮派的领,他们全都打不过金钱帮的那个人,所以他们只能避让。”徐藏问道:“你觉得你能打得过?” 宁奕有些惘然,他拎起自己手中的那柄伞,望向徐藏道:“这把剑,太锋利了......我有一种错觉,什么都能切开。” 徐藏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道:“你知道这是错觉就好。” 宁奕一阵无言,乖乖闭嘴。 “如果你拜入周游门下,道宗真的给了你一大堆资源......你就枯坐在紫霄宫,哪怕有一天真的抵达了第十境,那个时候再出来行走天下,如果遇上了我,最多只需要一剑。”徐藏瞥了一眼少年,道:“温室里的花朵,如果不经历摧残,如何成长?” “那么......周游前辈呢?”裴烦在旁边认真问道:“道宗的规矩立在那里,听说周游前辈向来瞧不上历练,总是喜欢闭关,只在大朝会上出手过一次。” 徐藏沉默片刻,道:“这世上,有些人总是与正常人不一样。周游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但是宁奕不适合他这样的道。周游的眼界自始至终的高,他从开始修行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目标定在了正常人遥不可及的那一步,所以历练也好,闭关也好,甚至死亡......都只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罢了。” “站在低处,能知道身边的草木生灵,究竟能出怎样的声音。”徐藏挑了挑眉毛,道:“如果一开始就站得高了,在走出来,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身在云雾飘渺,不知该如何前去......这辈子都会被困在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境界,永远也走不出来。” 宁奕认真听着,只觉得很有道理,他忽然问道:“周游前辈应该很早就破开前十境了吧?” 徐藏嗯了一声,道:“他的度很快,大朝会之后就破开了第十境。” “周游前辈现在呢?”宁奕小心翼翼问道:“第十境之后,又是什么?” 三个人开始下山,向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破开十境,点燃命星。”徐藏顿了顿,木然道:“把自己头顶最喜欢的那颗星辰点亮,然后点第二颗,再点第三颗......最多只有三颗,周游现在已经全都点齐了。” “那么......前辈您呢?” “第七境,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跌下后三境了。”徐藏说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冷漠道:“等跌境跌完,差不多就该死了。” 宁奕听到这里的时候,听不出来男人的口中有丝毫的喜怒哀乐,悲伤或者痛苦。 跌境的是他,要死的人也是他。 听徐藏这个口气,跌境到死......似乎倒成了这个男人一直心心念念的某件事情。 宁奕默默地想,徐藏前辈的心爱女子死了,或许他早就心存死志,跌境之事,乃是人力不可阻挡的范畴。 寿元无多,修为每一日都在下跌,听周游那一日分别之前所说,徐藏还有一剑未递,如今陪在自己身边,愿意教导自己...... 念及至此,忽然听到徐藏认真说道:“宁奕,说了好几次了,以后不要喊我前辈。” 背着细雪布条,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撑着黄纸伞,身子飘摇在大雨当中。 “我替赵蕤收徒,你要喊我师兄。” 徐藏,这是把自己当成继承衣钵的人了吗? 宁奕鼻尖有些微酸。 师兄二字,砸中了向来孤独的少年心中。 如师如兄,如离如唔。 ...... ...... 宁奕慢慢习惯了这种生活。 杀死马贼之后,徐藏从尸体的腰囊那取走了一些“不义之财”,金钱帮的三当家,身上的钱财之巨......宁奕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金叶子。 他终于知道在庙前的那一日,为什么天宫修行者会对自己说那些话了。 一万两银子......又如何呢? 修行者对于钱财二字,看得太轻。 因为来得太过容易。 杀死一个初境的马贼,截取一批货物,就可以拿到如此丰厚的财富,不会挨饿,不会受冻,可以丰衣足食大半辈子。 徐藏在安乐城里租了一个小院子,买了一些药草,宁奕晚上杀完马贼,回到院子里,便会泡在药草桶里,浑身的筋骨在草药当中变酥变热,伤势好的很快,第一日被砍的刀口已经结痂,没过几日便蜕皮重生。 宁奕第一次有舒适的居住环境。 安乐城的院子很大,宁奕和裴烦可以不用挤在一张床上,院落里种满了花草,听说白天的阳光照在藤椅上......会很温暖,可惜这一个月都在下雨。 丫头把花花草草,还有那座藤椅,统统都搬进了屋里。 即便如此,屋子里的空间还是很大,足够三个人居住。 或许是大雨的缘故,街道很是安静,几乎没人喧闹,偶尔有人敲门,会送一些糕点,宁奕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亲近的邻居。 总而言之......这座安乐城,真的很安乐。 但是宁奕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一些。 他想要破境。 徐藏把赵蕤先生的《反经》教给了自己,白日里宁奕就在屋檐下面手抄经文,徐藏就躺在屋子里的藤椅上闭目养神,外面大雨连天,屋内男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背诵,宁奕手抄之余,不得不感慨徐藏的天赋异禀,除了赵蕤的经书,这个男人竟然能把大部分的蜀山道藏倒背如流。 不仅仅是徐藏,裴烦的记性竟然也出奇的好,听一遍便能记住......宁奕没有这种天赋,他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抄下来,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强记硬背。 徐藏会带着宁奕晚上去杀人。 那个时候,宁奕会把裴烦丫头带着一起出去,三个人,一大两小,就这么披着宽大的黑袍,撑着三把各异的雨伞,摇晃在城郊荒山。 拿了伞剑之后,宁奕几乎没有收过伤,但不断练习砸剑的缘故,手腕和膝盖的负担非常巨大,多亏于徐藏不知道从何买来的那些草药,药效极好,一夜之后,少年第二天便恢复了全部的精力,活蹦乱跳的继续杀人。 安乐城一整个月都在下雨,宁奕就在这场秋雨当中,不知疲倦地享受、并且练习着“从天而降”的剑法。 马贼是一个好对手,能打,耐打。 宁奕开始认同徐藏的观点,对着木桩练剑......远远比不上实战。 他的手不再颤抖,心不再犹豫,剑越来越快,状态也越来越好。 金钱帮明显知道了收敛,连续四五天的被反杀之后,整个帮派开始了收缩。于是宁奕开始去更远的地方,杀着其他的马贼,原本寇祸严重的几座小城,在这一个月产生了巨大的变化。 所有的马贼,都知道在城郊半夜处,有位撑伞的少年,喜欢去荒郊野岭散步,一旦碰上了自己这种冦匪,就会毫不留情的赶尽杀绝,连一匹马都不会放过。 一个月的大雨,忽然有一天就这么停住了。 清晨的微光,照在院落里,积水坑坑洼洼,湿了又干,踩在上面不会再有水溅出。 少年醒来之后,闭着双眼默默背了一遍赵蕤先生的心经,然后坐起身子掀开屋帘,温暖又舒适的阳光照在脸上。 “师兄......雨停了啊。” 陷入藤椅的男人没有睁眼,面对屋帘掀开的方向,感受到了眼皮外,丝丝缕缕射来光线的温热,唇角向上翘了翘。 徐藏轻轻的嗯了一声。 第二十三章 暗宗 安乐城的建筑很有特点,准确的说,整个大隋,越过西境长城,即便是偏远的几座小城,规格都大抵相近。 红木白墙,形体俊美,整齐而不呆板,舒展而不张扬。 街道上干净利落,摆摊的小贩推着木车,来来回回撑伞的女子,梳着螺髻,衣裙外罩着半臂,抹胭脂画黛眉,就这么踩履蹬屐地逛街挑选细碎物事。 宁奕和裴烦跟在徐藏身后,两个人来到安乐城定居三十天了,这是第一次看到这座小城的面貌,墙壁古老又平直,干净利落的像是白板,岁月呼啸而过,数百年过去,给这座小城留下来的,一如当年摇篮里的那般,并没有丝毫的伤痕。 “安乐城如此现状,是因为蜀山保护的很好。”徐藏走在前头,他平静说道:“二十年前的时候,安乐城比现在还要安宁。之所以会闹匪灾,是因为这二十年来,老一辈的蜀山弟子没有下山行走,新一辈的还在成长。” “新一辈的那些弟子呢?” “蜀山覆盖了三千里。新一辈的圣子悬而未决,杀死几个土匪,并不能帮助他们登上圣子的位置。” 宁奕有些明白了,他皱眉问道:“那老一辈的呢?” 徐藏挑了挑眉,道:“老一辈,那些应该下山负责维护安宁的修行者.......都已经死了。就算他们活着,也没有办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三千里太大,靠几十个强大修行者的力量,无法做到尽善尽美。” “不过......很快蜀山会解决这个问题。” “怎么解决?”裴烦走走跳跳,忽然好奇问道:“靠你一个人杀吗?” “杀......当然是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徐藏叹了口气,道:“很多时候,杀掉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但维护山下治安,让百姓安稳的生活下去,就是所谓的‘杀’,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背着细雪的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他面色复杂的说道:“如果与大隋皇室结缔盟约,那么很多问题......将会迅的得到解决。” 徐藏面前有一座庙。 宁奕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寺庙,斗拱硕大,悬挂在高挑屋檐下的鸱吻简单而又粗犷,青黑色的屋瓦如龙鳞一般起伏。 很难想象,安乐城中,还有这么一座寺庙,坐落在层层叠叠的屋阁围绕当中,红墙隔开,院落里红叶飘摇,寺内香火清净。 “招提寺。”徐藏念了一声,木然道:“大隋的皇帝不排斥佛教,也不排斥道宗。这么多年来,佛门道宗在他的掌心纠缠,彼此站在东西两方,互相制衡,彼此都有寺庙道观,尤其是在边境偏远地域,势力复杂,犬牙交错的地方,这些寺庙道观的修葺,说是方便给想要进入大隋皇城朝圣的僧侣道士,提供落脚的休息地点,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监视。” 裴烦重复了最后两个字:“监视?” 宁奕明白徐藏的意思。 蜀山方圆三千里,一座圣山覆盖的面积如此之大,而大隋境内的圣山为数不少,各自为主,若是都享受着这片区域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样很有可能会造成一种情况...... 而那种情况,是皇帝所不容许生的。 大隋皇帝需要把权力攥在手心。 即便在大隋境内,也有天子伸手而不可触碰的地域。 佛门和道宗,就是他用来监管圣山的一种工具。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徐藏轻声道:“凡人无法理解修行者的世界,但是修行者依托于凡人而活,作为统治者......总有统治者的办法。道宗和佛门的领袖,享受着狂热的追崇,然而这两位领袖的身份,只能是普通人。他们很忙,除了巩固座下的信仰,还需要在年末大雪的时候,千里迢迢赶到大隋皇城去给皇帝祝寿。” “这也是一种监视。”宁奕认真说道。 “是的。”徐藏微笑道:“皇帝活了六百年,他可不在乎道宗和佛门的领袖是谁,只有一条铁律,两宗领袖,不可修行。以前道宗和佛门都换过领袖,而这种事情,往往生在皇城年夜的一场大雪之后,年轻的尸体被埋葬,至于后续......敷衍民众,向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不提起,愚蠢的人们很快就会忘掉。” 宁奕默默记下。 有时候,他觉得眼前的男人,浑身上下锋芒内敛,却偏偏像是一根刺,字里行间都透着对这个庞大帝国的不屑。 徐藏没有走进这座招提寺,他带着宁奕和裴烦绕了一条路,走到了安乐城的一条小巷子里。 所有的光在巷子里敛去。 “强权的光线无处不在,只有站在影子当中才能栖身。”徐藏微笑说道:“蜀山......当然不是吃素的。” 宁奕忽然想到了徐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情报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徐藏能够带着自己和裴烦,在安乐城渡过了安全无虞的第一个月,说明他至少成功的抹去了外界的情报。 而徐藏带来的伞剑,还有城外准时准点的马贼信息,说明他有着获取精准情报的某种途径。 漆黑的巷子里,男人握着细雪前行,宁奕和裴烦紧随其后,走到尽头,徐藏微微停滞,然后伸出一只手。 就这么将那面墙推得翻转起来。 是一面暗壁。 而暗壁推开,根本就不是一处小巷尽头,而是一处密室。 “蜀山的暗宗,类似于大隋的情报司。”徐藏回头看着宁奕,“波及到整个大隋,行动力肯定远远不如皇城的情报司,但在方圆三千里......这就是唯一的主人。” 宁奕有些愕然。 暗室里堆叠着昏黄的案卷,烛火摇曳,残余的油渣说明前不久还有人来过。 桌案上堆着的案卷,宁奕随手拿了一卷,名字叫《大隋太子宿醉青楼之我见》,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大隋太子竟然在皇城的宿醉场所流连了整整半个月,这篇情报通篇是对这位太子的褒奖,认为其做法荒诞却又有效,成功的让身后的两位皇子轻视自己,然而有朝一日夺权上位。 宁奕有些尴尬的将其放下,看到裴烦又拿了一本《三皇子情史》,不算情报,有些像是人物列传,故事性质,列举了三皇子一见倾心的十四位女子,把三皇子塑造成了一个无心争权,只想寻花问柳的痴情人。 徐藏瞥了一眼,道:“这些情报可能有些偏差......太子似乎的确是个荒嬉无能的废物,三皇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狠角色。” 宁奕叹了口气,道:“这些写得实在扯淡......好在与我没什么关系。” “扯淡?”徐藏冷笑一声,“你懂个屁。至于有没有关系......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知道了。” 男人站在暗室的一堵墙壁面前,没有回头,平静道:“这里只能进不能出,这一次需要的情报很重要,特地约了一位蜀山弟子,应该很快就会来,你们注意一下形象。” 宁奕和裴烦特地注意地调整了一下衣冠服饰,然后面对来时的方向。 徐藏站在他们背后的墙壁面前,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嗖——” 正面墙壁自两侧打开,宁奕和裴烦愕然回过身子,阳光照射而来,揭开墙壁的是一个年轻的胖子,同样愕然看着三个人。 胖子接到了蜀山的密令,来到安乐城送一份情报。 可他玩玩没有想到,站在自己面前,是一个只在画像上看到过的男人。 活人。 “徐,徐师叔......您还活着呐?” 胖子面色呆滞,他常年在大隋境内奔波,几乎每一座城池都能看到自家师叔的画像,荣幸之余,又时常听到师叔被砍的消息,前些日子关于师叔的消息逐渐少了起来,直到近来更是销声匿迹,让他一度以为这位打不死的师叔,就这么晚节不保的遭遇了不详。 徐藏翻了个白眼,忍住一脚踹倒胖子的冲动,没好气道:“废话。三二七号,苏福,是吧?情报给我,你可以滚蛋了。” 苏福怔了怔,乐呵呵从腰囊里取出了一封卷轴,双手递奉,然后一字一句无比诚恳道:“小师叔,山上的前辈都想着您呢,三师叔没日没夜的盼着您赶紧回来,都快要疯魔了。” 徐藏接过情报,眼神当中闪过一丝感动,他拍了拍胖子肩膀,道:“转告你三师叔,最多再过一个月,我就上山了。” 苏福很委婉的开口:“恐怕等不了一个月了,听说您在西岭被砍了,三师叔开心的赌了一千两黄金,明儿你回不来,盘口就封了,三师叔要下山剿匪才能还钱了。” 徐藏冷笑一声,道:“他怎么不赌一万两啊,我巴不得他输光了去皇城给李家人扫茅厕。” 宁奕和裴烦尴尬的挠了挠头。 苏福眼神一亮,道:“小师叔......这是您新收的弟子?生的真好看,看起来果然是人中龙凤,一定是个万中无一的奇才,未来必然顺风顺水,大放光明,肯定跟您前途迥异。” 宁奕有些腼腆,心想这胖子嘴真甜,夸奖的有些过了,不太好意思。 接着胖子蹲下身子,看着丫头,笑眯眯道:“小师妹,我叫苏福,舒服的苏,酥福的福。” 宁奕腼腆的笑容僵硬挂在脸上,袖子牵着的少女一阵颤抖,明显是在憋笑。 “他叫宁奕,是赵蕤新收的弟子。” 胖子听到“赵蕤”的名字,惘然的抬起头,对上了徐藏的眼神,然后明白过来,面皮抖了三抖,呼吸都急促起来。 徐藏看着胖子,戏谑笑道:“不是她,是他,喏,看仔细了?” 苏福愕然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比自己明显小上好几岁的少年,当他看到少年手中的那柄伞骨之时,更是无比震惊的望向徐藏。 徐藏对他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示意苏福不要声张,平静说道。 “不要再喊我小师叔了......现在蜀山的小师叔,是宁奕。” 第二十四章 星燃之火 暗宗的厅堂很大,四方红木搭建,如果不是从小巷子里推壁,然后再从那座暗室出来,宁奕根本没有办法想象,真正的暗宗所在之处,竟然是如此的光明正大。 拿到了那份卷轴,徐藏带着自己走出去的时候,少年更加的沉默了。 三个人从招提寺里走了出来。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徐藏看着宁奕,淡淡道:“这个浅显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大隋皇室集中的力量如果分散到了各大圣山,实在太小,至于想要借助佛门和道宗监察......其实只不过是个笑话。” “没有圣山敢违抗大隋......皇帝的意志不容抗拒。”徐藏轻声道:“大隋帝国,像是铁血的草原,只要那头狮子还活着,那么在这片草原上,所有想要谋篡利益的生灵,就只能按照旧王制定的规则行事。” 宁奕跟着徐藏走出招提寺,路两旁落叶纷纷,他回头看着那座恢弘寺庙,之前他曾对于这座寺庙有过猜测,但万万没有想到,用来监察蜀山的招提寺,其实就是蜀山的暗宗所在。 宁奕感慨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帝国的背后,一定暗潮涌动。” 徐藏不温不火道:“无论什么时候,帝国的背后总是暗潮涌动,可惜的是......绝对的力量可以压制所有的计谋。” 男人回到了院落,第一时间没有急着打开那张卷轴,他把那张藤椅搬到了院落里,几盆花草也都搬了出去,晒着太阳,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条斯理的摊开卷轴。 宁奕搬了张小茶几,两个木凳子,坐在一旁,看着男人的眉头舒展又蹙起,面色始终平静,但眼神当中的色彩却难以揣摩。 裴烦搬了一个小火炉,烧着一壶热茶,慢慢扇着蒲扇。 院落里的藤蔓轻轻摇晃。 院子里一时之间,除了风声,并没有其他的声音了。 裴烦扇火的风声,还有院落里拂动藤蔓与花叶的风声。 直到那壶茶开,壶嘴升出袅袅的白烟,雾气轻轻推开壶盖又合上。 徐藏合上卷轴,忽然问宁奕道:“你知道该怎么破境吗?” 宁奕心想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问我这个问题? 他老老实实道:“吃。” 徐藏看着宁奕,道:“五百年的隋阳珠你也吃了,一千粒紫玄丹你也吃了,如果再给你吃一次的机会,你知道该怎么选吗?” 宁奕有些惘然。 “明天有一批货,会被送到感业寺。”徐藏将卷轴合起,之后攥拢卷轴,星辉缭绕,嗤然一声,这份卷轴就忽的燃烧起来,在数个呼吸之间,彻底的化为飞灰。 宁奕不知道徐藏为什么烧卷轴,但他知道,如果徐藏烧了,没有给自己看,那么......一定是这样的结局最好。 “在送到感业寺前,会有一批马匪来截货。”徐藏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深邃,看着宁奕,一字一句道:“这些日子,金钱帮收拢力量,不仅仅是为了躲避你的追杀,更多的原因,是为了全力以赴的准备这次拦截。” “护送这批货的,明面上只有一位中三境的修行者。”徐藏看着宁奕,幽幽说道:“金钱帮的大当家上官惊鸿破开了第三境,他会拖住护送货物的修行者,方便马贼行动。届时局势会很混乱,你有最多十个呼吸的时间,去把这批货当中......最珍贵的东西,找出来,然后吞掉。” 宁奕呼吸有些急促,道:“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 徐藏翻了个白眼,懒得回答这个问题。 宁奕明白了,这一批货物,恐怕除了背后的主人,没有人知道究竟有什么。 “你就这么肯定,在那批货物里的东西......能让我破境?”宁奕有些唇干,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小口,道:“周游先生给了我一千粒紫玄丹,仍是无果。” 徐藏相当笃定的点了点头。 宁奕有些疑惑道:“送这批货的,是一位大人物?” “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算是一位大人物,虽然年轻,但是有权有势,还有很大的靠山。”徐藏看着宁奕,平静道:“他的这批货,足够你破开初境......甚至犹有过之。” “是一位有钱的主啊......”宁奕感慨道:“那我要怎么做?” 徐藏看着宁奕,道:“很简单,不用担心更强的高手,在那两位第四境分出胜负之前,把东西找到,然后直接吃掉,破境。” ...... ...... 一日之后,城外的一批商队。 马车里一阵颠簸。 燕开不安的坐在老人的对面,他看着面容如枯槁的老人,终究没有忍住开口的冲动:“宋大人,很快就要过荒岭了。” 过了荒岭,再行不了多久,就到感业寺了。 “听说这一片的匪灾严重,经常有马贼出没。”燕开认真说道:“蜀山虽然知道大人会来,却不知道这批货物会被先行送到,如果中途出现了意外......宋大人恐怕无法向那边交差。” 老人披着一身麻袍,丝如乱草,双手虚搭在膝前,呼吸微弱而又绵延。 他声音沙哑道:“一批匪徒,有何好惧?” 燕开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宋大人,是至少第八境的御用武夫,自然瞧不起自己这位第四境的修行者,区区的土匪更不会放在眼里。 可是燕开他知道这批货物,究竟意味着什么。 明明可以极致安全的运送过来,那位年轻的大人却偏偏执意要先行把货物放到感业寺,不知是为何目的。 到了荒岭,商队的度加快三分,想要尽早通过这片地域。 结果燕开刚刚准备闭目养神,前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刺耳的马儿嘶鸣声音。 年轻男人睁开双眼,听到商队前方的护送人员调转马身,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掀开窗帘,那人为难说道:“大人,官道路上被人撒了铆钉,没有刹住,几匹开头马的马蹄扎坏了,其他的并无大碍,需要调换一下马匹,可能会耽误一些功夫。” 燕开皱着眉头拎刀下马。 两匹运货马车随着前方队伍的停滞,不得不停下,护送这批货物的,足足有三十个护卫,都是没有境界的修行者,原因很简单......这批货物,为了掩人耳目,只是按照普通规格的镖局运输,那位不知境界深浅的宋大人,才是压轴撑底的那张底牌。 荒郊野外,一片孤寂。 燕开下马之后,忽然听到了“嗖”的一声,他拎刀出鞘,漫天星辉随刀而出,结果连来物都没有看清,只觉得刀口一道巨大力量传来,炽热温度穿透刀面,将他连人带身狠狠砸飞出去。 大事不好—— 燕开只有一个念头,这绝对是后三境的修行者!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从荒岭那一头飞掠而来,几乎是同一刹那,车厢内的宋老人拍身而起,两道身影撞在一起,一个呼吸之间,火红色身影竟然将那位老人撞得截截后退,退至车厢之处,老人气势一坠,肩头抵在一起,单手劈砍而下,轰然一声,那道火红身影被手刀砍中,身形溃散,漫天火焰瀑散开来,整个人下坠之后穿裆而过,紧贴地面如一柄疾掠而去的箭矢,“嗖”的一声掀起车厢,狂奔而去。 那位宋老人先是一怔,接着面色阴沉,两袖互拍一下,蹬地追赶那道火红流火。 两截车厢,还剩一截车厢。 刚刚生的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却又太过匪夷所思。 其余的所有人,均是一片茫然。 燕开捂住胸口,四肢酸麻,他的刀器品秩不低,硬抗了一下只是轻微震颤,并未破碎,此刻杵刀而立,咬牙道:“还有一节车厢,都给我守住。等宋大人回来!” 说话之间,远方已经传来了马蹄声音。 一百来号马贼,从四面八方奔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伏杀,金钱帮的帮主上官惊鸿刚刚破开第四境,此刻率骑而来,包围了商队。 火光缭绕,举火而立的马贼面色肃穆。 燕开无声的拔刀而起,刀尖缓慢的挪移,最终对准一个面容威仪的男人。 那个男人翻身下马,徐徐走来,冷静,沉稳,行之若浮云,不惊落木,步伐偏偏如鼓点铿锵有力,双手抱臂一般拎着双环,双环交错,金龙金凤环绕,随着双臂交错落下,激起一阵杀气。 马贼6续扔下火把,于是火焰开始升腾。 围绕着这节车厢。 ...... ...... “黑吃黑啊。” 宁奕和徐藏站在一处小山头,这一次没有带上裴烦。 徐藏挑了挑眉,目光隐约落向了两道身影掠去的方向。 “送货的是位大人物,不想让货送到的也是一位大人物。”宁奕感慨道:“两截真假车厢,出动了后三境的修行者来护送......要是我运气不好,那个是假的,是不是就白忙活了?” 徐藏拍了拍宁奕肩头,道:“你时间不多,如果失败了就尽快抽身。” 远方的火红身影,似乎与那位宋老人纠缠在了一起,很快就要分出胜负。 徐藏离开山头。 宁奕抬起头。 此时是大晴天。 但他带上了伞,山下的火焰燃起,宁奕深吸了好几口气,看着火光里的诸人,那位上官帮主和护送者已经打了起来,所有人开始厮杀,乱成了一团。 少年的瞳孔里火光缭绕,仿佛看到了星河灿烂。 然后他持伞开始俯冲。 第二十五章 初境之后 火光滔天,燕开与上官惊鸿已经缠在了一起,两位中境修行者砸在一起,四周方圆数丈,地面凹陷,刀气激荡,无人可近。 厮杀接近十个呼吸,两人已经交互了数十招,气血澎湃,燕开换息刹那,终于被上官惊鸿找到机会,一脚“砰”的踢在车厢侧部,一整节巨大车厢,就这么被踢得横飞而出。 外面的马贼数量是商队人马的三倍,凶悍异常,从一开始便以压倒之势开始屠杀,那节车厢飞出,有人狂欢,有人高呼,刹那分出好几人,以强壮肩头,硬生生抗着止住车厢掠势。 燕开双目赤红,想要抽身去救,余光寒光闪过,背部哗啦一声被撕裂开来,整个人喷出一大口鲜血,披头散,不得不回身招架,被上官惊鸿重新缠住。 轰隆一声,车厢顿住,好几条铁链顿时困缚而上,一端拴在几匹马的马背、嚼头,这批货物已经落入了马贼手中。 燕开悲愤高声道:“你们可知,劫了这批货,意味着什么?!” 上官惊鸿面无表情,已经取得了不小的优势,冷冷道:“山高皇帝远,我们敢这么做......自然有敢这么做的理由。” 燕开硬生生憋回一口鲜血,惨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就在一片喧嚣火光当中。 有一道极快的身影,无声而又无息的闯入人群当中。 火焰倒开屏,烟尘当中,那道影子没有丝毫的停顿,闯入火焰的一刹那,“蓬”的一声撑开伞剑,顶在面前,掌心攥拢剑柄,整个人如龙贯穿,伞剑旋转,两拨血雨被刺啦一声撕裂开来。 上官惊鸿和燕开都看到了这一幕。 少年冷冽而无情的啪嗒一声收拢伞面,伞骨侧翻,抬臂掠剑—— 一整行鲜血涌出,连人带马,都被切成两半,那个少年的掠行脚步不曾停歇,一条直线,直奔那节车厢而去。 “是那个持伞少年!” “草谷城的少东家......李家人!” 人群当中响起了惊呼,在这一日,金钱帮的马匪......重新回想起了持伞少年所支配的恐怖。 上官惊鸿面色忽然难看起来,他拼命挣脱燕开的刀器,转身想要离去。 然而李家人这三个字落在燕开耳中,让这个本来面色委顿的男人,眼神当中换出了别样的光彩,一刀猛烈砍下,在上官惊鸿的背部掀开一条巨大的豁口。 此一时彼一时。 “蠢货......”回过身子,被燕开拖住的男人,神情暴怒:“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马贼的人群当中一阵暴动,牵扯车厢的锁链开始颤动,那几匹特地挑选而来的骏马,开始蹬地,准备撒足狂奔。 宁奕目光收缩,即便手持伞剑,仍然有着火光与人群的视线阻挡,他知道距离那节车厢恐怕还有一截距离,杀人度再快,若是那几匹马跑起来了......那么自己的这次行动,就只能以撤退告终。 “该死......” 跨坐在马背上的马贼,用尽全力挥鞭而下! 宁奕听到了高亢的马蹄声音,沉重的鼻息,他掠行奔出,伞剑在他手中翻飞,两旁鲜血抛洒,少年的视线越来越开阔。 最后掠出,高高跃起。 一共四匹壮硕骏马......三匹已经开始暴动不安,然而有一匹大黑马,无论如何去抽打,都纹丝不动。 宁奕眼神一亮,那匹大黑马的臀部,有一道熟悉的刀疤...... 他哐当一声砸在车厢,伞剑切纸一般挑开锁链,接着一剑掀开车厢顶端,整个人坠入车厢当中。 ...... ...... 火光与厮杀的声音都小了许多。 这节车厢由精铁铸造,隔音的效果非常之好。 车厢的内部,并没有被填满,宁奕砸入之后,货物被挤散,四处掉落。 整个人就好像掉入了深海当中。 面前是......金子。银子。 宁奕屏住呼吸,目光快扫过,那些一大锭一大锭、箱箱盛满的白银黄金,被他不耐烦的略过。 他的时间很短,容不得有丝毫的浪费。 徐藏对自己说过,这批货物里有非常值钱的物事......一定能够让自己破境的物事。 宁奕的目光掠过那些占据了车厢一半位置的黄金白银,他终于明白了徐藏的意思。 一整箱的隋阳珠。 接近百颗,不知品秩如何......但这可是一整箱啊! 再一眼,又是一箱。 宁奕的呼吸急促起来,单单这两箱隋阳珠,恐怕就足够自己破境了。 这批货的主人是谁?单单一节车厢,恐怕里面的资源,足够一个宗门使用了。 宁奕转过头来,看到了紧贴车厢一壁,整整齐齐堆叠着十箱道宗的紫玄丹,脑海当中一片眩晕。 他伸出一只手,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怀中的骨笛忽然震颤了一下。 宁奕感觉到了这种呼唤,像是在急切的渴求什么。 少年猛的回转身子,感应着怀中骨笛的急切震颤,趴下身子,侧耳聆听,然后他再不犹豫,伞剑剑尖轻轻切开车厢的底部。 他看到了一颗灼目而又浑圆的宝珠。 如果说之前成箱成箱摆放的那些隋阳珠,各个有指盖大小,圆润散荧光,那么这一颗......则是比之前的那些加在一起所盛放的光芒还要盛大。 宁奕当初在清白城握住的那颗隋阳珠,恐怕只有这颗的一半大小。 “千年隋阳珠!” 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掌按在阳珠之上,珠面寸寸崩碎,灼目的光芒忽然破碎,昏暗车厢被顷刻间照亮,镜面破碎,千年隋阳珠的珠心,滚烫的光线四散射开,无数星辉倒映而出,如大江大洋,倾泻在宁奕头顶。 宁奕一瞬之间,仿若置身回到了试图破境的那个夜晚,囚禁着自己脑海当中日月星辰的枷锁,在这一刻碎裂开来,那颗破碎的千年隋阳珠,被宁奕掌心吸附,破碎的纯白灰烬滚入宽大袖袍,少年跌坐在地,盘膝搭腕,冥想了无数遍的黯淡星河,就此点亮。 不过一个呼吸,宁奕睁开双眼,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思维也前所未有的清晰。 外面的喧嚣声音极大,从宁奕掀车,到现在,不到十个呼吸。 已经有人要来了,宁奕并不惧怕外面的马贼,但是那两位第四境的修行者......他需要避开锋芒。 此地不可久留,他已经破境,需要找一个清净的地方。 忽然之间,怀中的骨笛又一次出了震颤。 宁奕准备离开的身子僵住,他瞥了一眼车厢漆黑的底部,没有丝毫犹豫,俯身而下,掏出了一个方寸匣子,开匣之后,里是一颗极其寒冷的珠子,与炽热的隋阳珠不同,那颗极冷的珠子,不过如常见的药丸大小。 宁奕两根手指捻起珠子,忽然瞳孔缩起。 那颗珠子入手便化。 宁奕能够感到一股极其彻骨的寒意,轰然碎裂,顺延指尖传递,然后在自己体内来回冲撞,颤抖之间,那颗珠子已经化为袅袅雾气,掌心结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渣。 比隋阳珠还要庞大的能量,在珠子碎裂上空凝聚如雾,如一根箭矢般对准宁奕的眉心射出,轻微的轰然一声,少年面色苍白跌倒在车厢当中,神魂一阵眩晕,整个人嘴唇颤抖,寒意充盈浑身,瞬间便盖过了阳气。 宁奕的面色又红又白,忽地没有血色,忽地又满面通红。 他慌乱翻身,抓了一大把隋阳珠捏碎,这些不知年份的阳珠捏碎之后冲入肺腑之中,只能让宁奕稍微好受一些。 宁奕一只手攥紧伞剑,另外一只手悬在胸口骨笛位置,剑尖切割车厢,他囫囵跌出,火海缭绕,炽热温度之下,寒意稍稍退散了些许。 宁奕并不觉得自己胸中有浩瀚星海。 他只觉得自己胸中有千尺寒冰,混着无数烈焰,滚滚沸腾。 前方火焰当中,有一道雄壮身影,手中刀尖戳穿燕开的后背,沉默走到了宁奕面前,然后注视着少年,“原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持伞少年,是一个初境......你只是一个初境,凭什么敢这么嚣张?” 宁奕面无血色,嘴唇惨白,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魁梧的身影,四境的那位修行者竟然已经死了,被他挑在刀尖上举了起来。 火光盈沸。 上官惊鸿摇了摇头,看着这个少年,很是失望。 先前道上死了好几十个弟兄,草谷城的,安乐城的,被这位据说姓李的少年郎杀了不少,他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一阵沉默,知道这只是一个巧合以后,金钱帮不得不收缩力量,准备今日的截货。 这是来自于东境某位大人物的意志,即便遥隔了如此之远,能够让自己去实施,已经是一种天大的荣幸。 上官本以为,这个据说有两把刷子的少年,恐怕是一个中境的修行者。 看样子,刚刚破入初境,星辉在他的呼吸之间紊乱又无规律,是一个修行路上的新人。 他环顾四周,自己的麾下已经将商队杀得干净,火焰破空燃烧,有人缓慢围拢过来。 是时候结束一切了。 少年靠在车厢背部,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然后攥紧伞剑。 尸体被上官挑起,兜转刀尖,飞砸过来。 清冽的刀光。 伴随着一道并不清冽的剑光。 上官瞪大了双眼,掷出的尸体迎面剖开成为两半,接着自己抬起的双臂,似乎有一道黑线闪过。 额头眉心,刺啦一声,犹如撕纸一般破开了一个细微的孔洞,鲜血如细雪一般喷薄而出。 杀人之后,那个少年痛苦的瞥了一眼四周,火光滔天,这样的痛苦,在眸子里倒映出来,让人心寒,觉得更像是某种狠厉的憎恶。 马贼在惊愕与愤怒之余被剑器砍翻,少年轻松至极的拎伞杀出了一条血路,然后一路狂奔,没有回头,在官道上,奔跑度极快。 第二十六章 我很忙的 风很大,荒岭当中,两道身影前后追逐,扛着一小截车厢的火红身影倏忽止步,猛地转身,双肩将那截车厢震出,宋老人一只大袖拍出,五根手指按在车厢之上,大块大块的铁皮被灼烧滚烫,掌心嗤然生烟,老人面色只是微微皱眉。 两人前后追逐了近十里路,那道火红身影主动奉还车厢,通体还包裹在火焰当中,声音带着一丝稚气,平静道:“宋穹宋无敌,你是西境祝家的座上贵宾,好歹也是停留十境三十年的修行者,怎么会给人当一条看门狗?” 宋老人眼观鼻鼻观心,温声道:“小无量山的?剑湖宫的?反正不会是蜀山的,那些圣子至少是第八境,你还差了半步,我的确不敢杀圣山的天才......但我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杀得可不少,你说我是看门狗,你又算是什么?替背后的主人放火咬人,我孤家寡人,只求破境一窥前景风光,多活一百年,受些委屈没什么大不了的。宋穹我百年修道,见过的天才太多了,那些圣山陨落的圣子,停步在第十境前的就数之不清,娃娃,你瞧不起我没关系,我不杀你,放你成长,这辈子能不能抵达第十境恐怕还是个问题。” 火焰缭绕的那道身影,模样并不算大,看起来年轻当中带着一丝稚气,负手而立,居高临下,闻言之后冷笑一声,道:“我有朝一日破境,必来杀你,宋无敌的称号就是一个笑话。” 宋老人微笑道:“这的确是一个笑话,你现在就可以来试试,荒郊野岭,我杀了某座圣山的小山主弟子,无人知晓真相。” 荒岭的风气当中,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沉默了一小会。 “你我追赶十里,只为这节车厢。”不知名圣山的准圣子,眯起双眼道:“这节车厢还你,你我两清。” 老人叹了口气,道:“年轻人,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两节车厢里有殿下大人非常重视的东西。”老人轻声道:“殿下人在西境之外,为了这几日的到来,特地准备了两截车厢......你的出现,已经让殿下承受了巨大的损失,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就这么离开?” 他面无表情道:“我背后的圣山会查出来真相,不仅仅是你,整个祝家......都会遭殃。” “祝家不会在乎你背后的圣山。”宋老人的双袖抬起合拢,十指在袖内指尖相抵,一圈一圈缠绕,不知在准备些什么,道袍飘摇,面容如枯槁的老人和蔼笑道:“我的背后......祝家的背后,乃是三殿下;而你的背后是二殿下,两位殿下水火不容,偏偏一位在西,一位在东......在这场斗争当中,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罢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即便是某颗重要的棋子死掉,为了不影响大局,即便是殿下这样的人物,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目光已经开始搜掠四周,他声音寒冷道:“我是东境甘露先生的弟子。” 宋老人微微一怔,诚恳说道:“甘露先生心思缜密,若是我在东境杀了你,那么我一定逃不出三天,就会被抓到,然后被折磨致死。” 裹在火焰当中的年轻人沉默了,他已经预感到了不详。 “只可惜这里是西境,东西间隔三万六千里。甘露先生......又能如何?”老人准备的术法已经差不多完成,他藏在袖中的星辉,带着活了接近百年的古老气息,这一式以威力巨大而闻名,是一招袖中剑气。 老人叹息道:“清客先生对我说过,这里是蜀山。我觉得清客先生说得对,在蜀山的地域杀了人,远在西境的甘露先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的头上。” “说得好。” 一声平淡的叫好声音,让宋老人吓了一大跳,原本聋拉着的眉毛猛的挑起。 荒郊野岭,有一个裹着黑袍的男人,背后悬挂着细长布条,步伐缓慢,走下小荒山。 宋老人瞳孔缩起。 小荒山上还蹲着另外一道身影,蹲着的那个男人头花白,双眼蒙系着一条黑色麻布,腰间悬着一柄生了锈的三尺铁剑。 让他觉得惊诧的不是走下小荒山的男人,那个男人的气息干净又利落......只有第七境,或者第八境? 七八两境,无论哪一境界都不重要,自己想要杀死那个差了自己至少两个大境界的背剑男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然而蹲在山上的瞎子,给自己一种毛骨悚然,几乎想要转身逃跑的念头。 越了第十境......点亮了命星的存在! “说得真好啊......这里是蜀山。”披着黑袍的背剑男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与瞎子一同站在了那座小荒山上,如今一个人踱步走来,对着身后的瞎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手。 本来就目盲,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看见的瞎子,偏偏在背剑男人挥手之后,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 “甘露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你口中的清客我没有听过.......或许是我孤陋寡闻了。”背剑男人微笑走来,道:“但他们一定都听说过我。” 裹在火焰当中的准圣子,有些疑惑的看着走来的背剑男人,他忽然一下明白了,眼神变得惊悚而又敬畏。 “我终于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仇家越来越多了......蜀山一定替两位皇子殿下背了很多的黑锅,然后都记在了我的头上。” 蹲在荒山上的瞎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老人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一百来岁的老人,躬下身子,对着三十来岁的徐藏缓慢揖礼,恭敬问道:“可是那位徐前辈来了?” 徐藏挑了挑眉毛,道:“哪位徐前辈?姓徐的可太多了,你可别认错了。” 宋老人压抑住心中不适,面上没有露出任何端倪,他反复端详着眼前的背剑男人,确定了只有七境巅峰的修为,甚至每时每刻都在往外溢散星辉。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徐藏的名字,所有人都在传......正是这个杀胚的不断杀戮,使得大隋的修行盛世倒退了十年。 然而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男人早已经不复往昔修行盛大景象。 四座书院,三座追杀,天宫地府,各大圣山,整个大隋,整个修行界。 整整追杀了他十年之久。 宋老人听说他在跌境,每时每刻都在跌境。 今日一见......他本来不愿意相信,但是徐藏的状况看起来并不算好,身上积蓄的星辉少得可怜,只剩境界的空架子,这样的惨状,难道也能伪装? 宋穹不信。 “我的确是那位英姿飒爽的徐前辈,看来瞒不住你了。”背剑男人叹了一口气,扯下自己的遮面大袍,露出真容,那张带着剑疤的脸上笑了起来:“宋穹是吧,我好像听过你的名字啊......活得很久的一个废物,一百来岁了还在第十境,还不如死了算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藏全然忘了自己只是第七境。 宋穹的脸上无悲也无喜,道:“徐前辈谬赞了,活得久是一件好事。” 老人着实忌惮于那座小荒山上蹲着的瞎子,他余光不时瞥过,阵阵心悸。 宋老人不想节外生枝,诚恳道:“徐前辈,我愿放过那位准圣子,可否就此揭过?” 徐藏挑了挑眉,道:“我如果不来,那他是不是要死?” 宋老人点了点头。 徐藏微笑道:“不要在乎我,该杀就杀,但我不喜欢背黑锅的滋味。你们背后的两位殿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敢做不敢当,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每年年关的时候吃一桌饭,明明恨对方恨的要死,还要互相恭维不成?” 一阵沉默。 徐藏看着老人,道:“别让我动手了。你赶紧把他杀掉。” 宋老人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认真问道:“然后呢?” “然后?”徐藏看着老人,翻了个白眼,道:“然后当然是你自己动手,难不成还要我动手。” 宋老人面色一阵青红。 那位准圣子早已经准备逃跑,只是蹲在小荒山上的那个瞎子,面带微笑“注视”着自己,无形的压力之下,竟然连动弹分毫都做不到。 宋老人无比憋屈的问道:“前辈,可否饶我不死?” 徐藏认真道:“你先挥刀把舌头割了,再把两条腿砍了,然后左手砍右手,最后左手砍左手......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可以让你活下去。” 这句话说完之后,一片死寂。 第十境的宋老人,面色通红,分袖抬起,漫天大风与星辉狂舞,蓄势已久的剑气被他压掌砸下。 站在狂风中心的徐藏,看着漫天剑气飞舞,挑了挑眉。 黑色布条卸开,在半空当中撕裂,旋转。 鞘中竟然无剑。 徐藏手握细长剑鞘鞘身,攥拢之后,猛地砸下。 剑鞘鞘尖砸在地上,土石崩碎,一条直线掠过。 狂风骤然撕碎。 徐藏懒得再去看那具被切成两半的宋老人尸体,转过身子,懒散问那位准圣子:“你背后是二皇子,师门是东境哪座圣山的?” 那位准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颤抖,火焰被炽烈的风气与剑气混杂在一起,撕裂刮去,露出一张清稚的面容。 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面无血色,半跪之姿变为簸坐,目光停留在徐藏握住的剑鞘上。 徐藏微笑道:“怎么,听说过细雪,没想到我背的就只是一个剑鞘?” 女子嘴唇惨白,点头又摇头,声音像是丢了魂魄,颤颤道:“我是......白鹿洞,书院的。” 徐藏挑了挑眉,道:“白鹿洞书院?” 他抬起一只手,漫天黑布刹那吸来,如一条狭小龙卷,缭绕细雪剑鞘斡旋。 徐藏一路行走,杀了大半个修行界的人,但是有几座圣山......他不会去杀。 白鹿洞书院,就是其中的一座。 男人缓慢捆缚剑鞘,平静道:“白鹿洞书院不与皇子结盟,这是规矩,你违背师命,回去以后老实闭关吧。” 半跪在地的年轻女子怔了怔,没有明白男人的意思。 徐藏神情带着一丝厌烦,皱眉道:“没听明白吗?我不杀白鹿洞书院的人,回去以后趁早跟二皇子断了联系,免得给你的师门蒙羞。” 女子面色青红一片,很是羞愧。 徐藏转身就要离去。 “小师叔......”那个女子忽然开口,道:“书院有人还在等你。” 徐藏步伐停住,没有回头,道:“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我纠结的问题,让她别等了。” 女子神情哀怨,幽幽道:“水月师叔一直想问小师叔,您为什么不愿意来白鹿洞见一面?” 徐藏本来不想回头,还是停住了脚步:“先,我已经不是蜀山小师叔了......还有,我不杀白鹿洞的人,只是念着旧日的情分,我不欠水月的,也不欠白鹿洞的,她想要见我,可以来找我,我可以请她喝茶,帮她杀人,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两件事情。” 徐藏平淡道:“至于我为什么不去白鹿洞书院......与你想的不一样,并非是我不愿见她,不想见她。” 坐在地上的女子,有一丝微惘,听出来男人语气当中的一丝委婉。 徐藏将细雪重新背回肩头,头也不回的离开。 “可以见,但没必要......天天被人追杀,我很忙的。” 坐在地上的白鹿洞书院女子面色苍白。 这句话极其伤人。 ...... ...... 走上荒山的徐藏,拍了拍仍然蹲在原地的瞎子,没好气道:“走了,老二。” 瞎子纹丝不动,道:“别叫我老二。” “好的。”徐藏皱眉道:“老二......你在看什么?” “......” 瞎子默默把手按在腰间的剑上,道:“喊我二师兄。” “二师兄......您在看什么?” 头半白的瞎子叹了口气,道:“那个坐在地上的书院女孩子,哭得好伤心啊。” 徐藏叹了口气,道:“老......二师兄你剑心通明,悲天悯人,师弟这辈子都学不来。” 瞎子又叹了口气,道:“如果白鹿洞书院的那位仙子知道了,一定会哭得更伤心吧?” 徐藏只能沉默。 瞎子认真道:“你这么钢铁,我这么温柔,为什么就没有人喜欢我呢?” 徐藏继续沉默。 两个人走下荒山。 “你跟我说一句实话。” “嗯哼?” “之所以会把感业寺的那个女孩交付给我,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看不见?” “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不见。” “你知道我的意思。” 徐藏顿了顿,无奈道:“是的。她生的太好看,不应该被别人看见。” 二师兄气得咬牙切齿。 “她的病......好了些吗?” “并没有,需要靠师姐的丹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会犯,现在还没到时候。” 过了半晌,瞎子沉默道:“听说白鹿洞的水月仙子也很好看?” 徐藏认真说道:“比不了,一个只是普通的好看,另外一个,是祸国殃民的好看。” 第二十七章 祸国殃民的好看 落叶纷纷。 一路狂奔。 少年奔跑起来,像是一头倔强的牛,踩着草屑与落叶,浑身的劲气已经鼓满了大袖,伞剑切开拦路的两三颗合抱大树。 只有奔跑,才能燃烧星辉。 宁奕的脑海里还有一丝意识。 他很想回到安乐城的那个小院子里,裴烦还在等着自己。 但他绝对不能回去,这个模样,能不能压抑星辉,不引起轰动的进城,还是一个问题,如果真的进了小院子,自己的意识失控......又会生什么? 宁奕的印象已经模糊,他甚至记不得自己刚刚是如何拎剑,把那位第四境的马贼领杀死的。 他想要宣泄。 宁奕能想到的,就是去一处毫无人烟的荒郊野外,把自己跑到筋疲力竭。 少年用力的劈砍伞剑,如海的劲气贯穿两袖,巨木纷纷倒下,一阵倾塌,烟尘弥漫,根本就扛不住这柄伞剑的锋锐。 冥冥之中,骨笛似乎在轻微的颤抖。 少年红着眼奔跑。 他的思维越来越乱。 跑出了荒岭,跑到了林中。 跑出了林子,跑到了小山。 跑出小山,再跑下去,从不知疲倦,再到感到了一丝疲倦...... 宁奕跑了很久,怀中骨笛的震颤越来越快,他能感到肺腑之中的寒冷与炎热,并没有随着自己的奔跑而变得消殆。 但是他能够赶到,这里......似乎就是自己的尽头。 抬起头来,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有一座幽静的寺庙。 感业寺。 ...... ...... 木桶里的热水,还在泛着雾气。 铜镜被打翻。 屋子里大多是竹饰,青竹的澡桶,紫竹的舀子,还有墨色的竹帘,以及披在竹榻上,纯白的棉被单子。 棉被被人痛苦的揪在了一起,裹在身上,一旁的浴巾被扔到了一边。 屋子里本来很整齐,但现在很乱。 一片昏暗。 灯火早就被打翻,熄灭在水雾当中。 床榻上,伸出被子外的两只小脚,纤白如玉,还处于湿漉的状态,蹬在床单凹陷处,裹着全身的女孩,浑身潮湿,缩在床上,一只手捏着被单,另外一只手攥着棉枕。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只有经历过的人会懂。 屋子里的空气,处于一种十分稀薄的状态,无形的漩涡,压迫在女子的屋顶,有澎湃而又无形的东西溢出,作为代价的......是她急切的想要吞掉什么。 但女孩的神情却平静又舒展,牙齿倔强咬在被单上,蹙起的眉头,微泛起的泪花,像是早已经熟悉了这种痛苦。 这副神情,如果让人看到......那么会毫不犹豫的把她吃掉。 这个女孩,就是世上最甜美的一颗果实。 没有人可以忍住。 今日的病犯得很早,提前了好些日子,蜀山的瞎子叔叔最快也要过上两天才会来...... 女孩脑海里的意识有些涣散,她忽然觉得有些绝望。 忽然一声轻微的敲门声音,传到了女孩的耳朵当中,就像是一阵天籁。 那人在门外顿了顿,然后是慌乱的敲击声音。 黑暗当中,女孩的思绪早就飘飞到了天际,听到了试探性敲门的声响,她知道是自己的“药”到了,披着被子,蹬蹬蹬跑到了门口,中间几次跌倒,愈慌乱,不知为何,距离那扇门越近,她的心脏跳动就越剧烈。 就像是等待了许久的一种期待。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意味。 但打开门的那一刻,少年的声音与光一起,照破了整个世界。 “有......人吗?” ...... ...... 徐清焰顿在了那扇门的一面,保持着拉开竹门的动作。 外面的光线柔和又温暖,但她一整日没有见过阳光......平日就不常见光,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刺眼。 她面色本来就白,乍一见光,更白三分,此刻惘然的看着那个少年。 钻心的那股疼痛,似乎就这么短暂的散去,但她并未察觉。 女孩被养在深闺当中,后来又在感业寺里待了三年......见过的男人很少,见过的少年,除了自己很多年前的亲生哥哥,就只有一个。 眼前的少年,碎裂不堪的黑袍被撕开,布条差不多掉到了腰间,里面是一身干净利落的白色轻衣,腰带扎紧,沾满了草屑和秋叶,面色苍白当中带着潮红,双目的瞳孔深处带着奇异的红色,然而那股红色似乎也在慢慢的消退...... 女孩怔了两个呼吸,然后把目光挪向了少年的胸口,非常认真的盯着那里。 宁奕看着这个女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神当中的奇异色彩,不仅仅是因为两颗珠子的缘故...... 而是震惊。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孩。 清白城里的日子,他见过那些大门阀大背景的女子,个个珠光宝气,满面荣华富贵,即便抛去那些,都是极好看的。 但宁奕向来瞧不上她们。 因为丫头跟在自己的旁边,裴烦生的像是一个瓷娃娃,小时候又忒乖巧动人,宁奕心底清楚......丫头一旦长大了,恐怕是一位大美人,十年过去,美人胚子已经初露端倪。 只可惜裴烦的容貌,没有办法去与眼前的女孩进行比较。 这是一种,与五官无关的美貌。 五官、年龄、骨架,皮相......世俗间的种种评判标准,都很难去形容和界定,宁奕眼前看到的这个女孩,明明年龄不大,眉目当中带着一丝痛苦神色,却唯独没有稚气,不是可怜和幼嫩,更不是成熟与老气。 是一种游离在人性外的东西。 是神性。 这个女孩,身上所具备的气质,不像是人类,更像是一个独立于世上的神祇。 宁奕知道这个女孩是谁了。 徐藏说的话一点也不错。 那个女孩......若是被人看到,那么永远都不会被忘记。 两个人的动作稍稍停顿,女孩的神情惘然而又犹豫,但是看起来并没有想要关门的意思,宁奕的骨笛不断颤抖,似乎很想推动宁奕进屋,尤其是那张此刻屋外看来略显潮湿的床。 宁奕屏住呼吸,抗拒着骨笛的推动力量,他从来没有见过某个时刻,骨笛竟然爆出如此强大的自主意识。 在短暂的安宁之后,两个人的眼神平静下来,之前的痛苦,似乎即将退去。 下一刹那,脑海当中的力量轰的一声砸落,像是一柄重锤砸在宁奕胸口。 与此同时,女孩同样面色苍白,双手扶门,几乎站立不稳。 外人很难理解,他们遭受的痛苦......是一种怎样的非人的痛苦。 忍耐,压抑,几乎快要爆炸。 宁奕面色苍白,指了指屋里的那张竹床,骨笛不断指引的方向......那里似乎有着莫大的诱惑。 他声音沙哑道:“我想进去......坐一坐,就只是坐一坐,可以吗?” 女孩犹豫了片刻,她想起了过往别人告诫的种种警告,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指了指宁奕的胸口,同样面色苍白,从鼻子里哼出了声音。 “嗯......我要你的,那样东西。” ...... ...... 屋子里有人压抑痛苦的吼声。 有人按捺不住欢快的呻吟...... 到了最后,一片平静,已经是夜了,光线散去,屋顶的涡流也散去,少年坐在床榻一侧呆,目光空洞而又木然,当然......他是痛苦的那一个,两颗珠子的极寒和极热都已经被他消化干净,屋顶的那些涡流,聚集了一小团着淡淡荧光的“物质”,像是星辉,性质却迥然不同,自己能够消化两股力量,就得益于这些神秘的荧光。 女孩点起了屋里的烛火,她把骨笛还给了宁奕。 骨笛是宁奕保命的东西,身上最大的底牌。 可是宁奕把骨笛交给女孩的时候......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的怀疑。 这样的一个女孩,提出来的任何一个要求,都让人无法拒绝。 直到宁奕头顶的涡流散开之前,女孩都没有放手,骨笛在不断吞噬着她掌心溢散的光辉,整个过程当中,女孩不断从鼻尖哼出轻松而又舒适的轻音。 女孩爬上了床,宁奕规规矩矩坐在床榻上,看着女孩费力的向上推开竹窗,想要搭一把力,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眼观鼻鼻观心。 女孩只披着一件简单的素白睡裙,长瀑撒,带着微微的潮湿,凹凸有致,窈窕动人......爬上床后,裙子下面露出了比布料还白的大腿......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推开竹窗,外面星空灿烂。 女孩皱起眉头,她转过头,声音青涩当中带着一丝沙哑。 “你是,蜀山......?” 没有等她说完,宁奕点了点头道:“我是蜀山的修行者......我叫宁奕。” 宁奕......女孩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宁奕坐立不安,透过窗口,看着满天星辉挂在天上,心想自己白天出门杀人,晚上还没回......一点消息都没有,安乐城的院子里,恐怕都急死了吧? “我叫徐......” “徐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记住你了。” 宁奕面色尴尬,匆匆忙忙起身,推开门,然后一阵小跑。 徐清焰怔怔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俯身捡起地上镜子,低垂眉眼,端详着自己的那张脸蛋,指甲陷入掌心,又自嘲地觉得有些心酸。 第二十八章 黑夜中的一缕光(上) 裴烦绑好了腰束带,箭箙里的箭镞一共有十九只,再装多就显得赘余而沉重,少女咬着带,双手绕在脑后捆着长,最后套上宽大的黑袍,背负猎弓,像是一个年轻的猎户,沉默的推开院子门,把开门的钥匙搁在了院墙墙头,蹲下身子端起花盆,踮起双脚,摇摇晃晃把钥匙压住。 宁奕知道自己会把钥匙放在这个地方。 如果他回来了,他自己会开门。 可是他没有。 白天出去杀人,到了傍晚还没有回来。 裴烦的心神忽然不宁起来,她确定院子门合上,一切都安好,转身沉默而又快的越过安乐城的大街小巷,有些人留意到了这个看起来像是猎户家的女孩......麻利的一身打扮,急着出城,像是要寻找什么丢失的重要东西。 黄昏的日光拖曳出一条又一条颀长的影子,她穿梭在阴影与光暗当中,黑袍里的稚嫩面容蹙着眉毛,出了生气以外......就是焦虑。 逆风而行,出城之后,裴烦沿着小道开始奔跑,攥紧弓臂,她头顶的星辉迎风飘摇,让她的度逐渐加快,再加快。 修行者的体魄异于常人,哪怕只是初境......在破开了星辉的交流隔阂之后,能够比常人要更加快的奔跑,即便赶不上马匹。 裴烦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去了截货的那条废弃官道,荒郊野岭,大火烧过的痕迹,看不到有马车车厢,或者丝毫货物的停滞,那些货已经被运走了,地上还有血迹,爆过相当激烈的战斗......那么人呢? 宁奕呢? 裴烦知道以徐藏的性格......只要宁奕不受到致死的伤势,就绝对不会出手相助,可是万一生了意外呢,宁奕万一要是受了很重的伤,半身不遂了怎么办,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宁奕!” 裴烦双手扩音,大声喊了一声。 她期待着等到哪怕一丁点的回音,在自己视线所不能及的某个地方,那人躺在地上,出微弱的回应,来证明自己这一趟寻找......是正确的、及时的、有意义的。 然而少女惘然的原地转了一圈,四面八方,万籁俱寂,大风吹动秋叶,绕着自己打转,天地茫茫,一点声音也没有。 杀人放火......人已经杀完了,火也烧完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裴烦咬紧嘴唇,深吸一口气。 她努力想要把自己脑海里思绪捋清楚,她想要找到宁奕,她知道宁奕的所有的喜好,也知道宁奕没有不回院子的理由。 她知道破开初境对宁奕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无论截掉这批货物如何的困难,他都一定会做到。 少女拎着弓臂,再一次跑了起来,她沿着荒岭小道,一条一条的跑了起来,天逐渐黑了,视线模糊,裴烦凝聚出来的为数不多的星辉,在不断的奔跑当中消耗殆尽。 生命当中会丢掉一些东西,裴烦固然是一个记性很好的女孩,但她经常弄丢带,失手打碎西岭庙里为数不多的瓷碗,那些细碎而微小的东西......如果打碎了,丢失了,只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带丢了可以再买,瓷碗碎了可以再换。 但是有些东西弄丢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三千六百天,生活的呼吸节奏都逐渐变得一致,十年前的菩萨庙里佛香燃尽,裴烦没有等到来接自己的人,她便明白了,真正对自己好的,只有宁奕。 于是她慢慢习惯了每天去清白城跟少年一起在江湖底层摸滚打趴的生活,她知道某人有时候嫌弃自己烦。 她大部分时候都不喜欢宁奕,宁奕逼着自己喊他哥,但宁奕也给自己做面吃。 遇到了危险,有他在身边,哪怕看到宁奕的手也在颤抖,她也会觉得安心。 细碎的记忆涌上来,裴烦沉默的奔跑,她只是觉得......如果有一天自己弄丢了宁奕,她会一直找下去。 她不可以没有宁奕。 ...... ...... 黑夜的风声呼啸,女孩的呼喊声音混杂在风中,“宁奕”、“宁奕”的喊声,一遍又一遍,荒郊野岭......当然不可能有人,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快,在风中听起来,像是“宁一”、最后变成了单纯的一个姓氏。 “宁——” 或许是裴烦自内心的焦灼,终于感动了上苍,天上的星辉聆听到了女孩的情绪,于是终于有人听到了裴烦的呼喊声音。 荒岭大地,黑暗当中的马蹄声音,缓慢踏地,死伤惨重的匪徒,零零散散围绕着一匹黑马,行走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官道上,面容憔悴,看起来狼狈不堪,约莫只剩下了二三十人。 唯一骑马的男人,浑身沐浴鲜血,面色看起来疲惫至极,听到了这样的喊声,皱起眉头警惕:“什么声音?” “二当家......是个女孩的声音。”牵马而走的男人声音带着同样疲倦,道:“听起来像是在呼喊自己的同伴......” 为的男人,只觉得这样的女孩声音,似乎有那么一些的耳熟,沉默道:“去山上看看。” 翻上一座小荒丘,骑马的男人没有点起火把,他头顶的星辉在缓慢跳动,目光的深处平静如水,倒映出了那个女孩披着麻袍的身影。 “有些眼熟......是草谷城李家的那三个人?”牵马的男人眯起双眼,道:“杀了我们金钱帮几十个弟兄......那个女孩喊的是李一?” “管他是李一还是李二。”骑在马上的男人沉默片刻,然后开口道:“那个少年郎很厉害,他之前说的不错......惹上了他,我们金钱帮完了。” 牵马的男人神情带着一丝痛苦。 “这批货对于二殿下很重要,我们只差一点就抢到了。”二当家身边有人点起火把,微弱的光芒照出了男人满是血渍的面颊,他沙哑说道:“但是那批货我们没有抢到,上官帮主也被他杀了,还惹上了西境的大人物,事情弄砸了......如果不逃命,我们都得死。” 坐在马背上的男人,伸出一只手,立马有人递出了一柄长弓。 在他的视线当中,奔跑在荒岭树木丛中的女孩,可能是跑了太久的缘故,星辉已经竭尽,双手扶膝,面色稍显苍白地大口喘气。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在远方的小山山头,微弱的火光当中,有人捻起羽箭,遥遥对准了自己。 黑夜当中,有人低语。 “你的哥哥很厉害,他一剑杀了帮主......一切都完了。” “我没有想过,金钱帮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二当家的神情当中,已经看不出丝毫的痛苦,但他捻箭的动作在细微的颤抖,语气当中带着憎恨与愤怒,咬牙切齿道:“一杀还一杀,一命还一命。” 弓弦颤抖,那柄箭矢对准扶膝的女孩,在释放而出的那一刻,那个女孩忽然低下了头,顺势向前扑了出去—— 箭矢释放! “嗖”的一声,射破黑夜当中的百丈距离,居高临下的这一箭,在黑夜当中将射箭之人身旁两拨火光射的一片混乱摇晃,却只是擦着少女的麻袍掠过,裴烦扑倒在地,就势打滚,翻转一圈,整个人缩在一棵合抱大树的背后。 她已经抽出一根箭镞,剧烈呼吸当中,搭在了弓弦之上。 远方的那团火光,在点亮的那一刻,就引起了她的注意,裴烦为了寻找宁奕,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四周八方,在自己呼喊的声音响起之后,身后亮起的微弱光芒,让她心头更加的不安。 直到隐隐约约的压迫感传来。 宁奕曾经带着她去野外狩猎,拿着破旧的木弓试着射杀野鹿和野猪,那些在野外生活的猎物,终年面临着被猎人射杀的危险,保持着极高的警惕性,当箭尖对准他们的时刻,总有一种天生的危机感降临,使得它们可以及时预料危险,做出躲避。 于是裴烦不假思索的俯身扑倒,那柄箭矢擦着麻袍射过,带着高温余热,炽烈的转动,钉在了远方的一处土地上,崩出了一些碎土,羽箭的箭尾不断的摇颤,最终缓慢平静。 裴烦沉重呼吸。 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她的背后传来沉闷的“砰”的一声,那棵合抱粗的大树,被重重的射了一箭,那一箭的力度很足,裴烦头顶落下了许多叶子,少女沉默地皱起眉头,听到了沙沙的焚烧声音,落叶痛苦的扭曲,火焰在树上升腾蔓延。 那是一只点燃了火星的箭镞,钉在大树上,很可惜没有射穿大树,不然那柄箭尖的位置,正好可以穿透女孩的颅骨后半部分。 裴烦努力的屏住呼吸,让自己变得冷静起来,可到了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冷静。 徐藏带着宁奕杀了一个月的人,她就在山头看了一个月。 教人杀人的不是她,学人杀人的也不是她,她不会杀人。 可是现在徐藏不在,宁奕也不在。 她要怎么办? 女孩带着猎弓,她沉默看着自己已经搭弦的箭镞,在火焰缭绕当中,她转身而出,一瞬之间开弓松弦,初境的星辉全部加持在拉弓的那一刹那,力度之大,将整柄猎弓都直接拉满崩碎。 “轰”一声,那柄箭镞穿越火焰,激射而出。 夜幕当中,二当家同样松开长弓,为修行者特定而制的大弓,可以承担中三境强者的拉力,此刻极为轻松的拉弦松开,如喝水一般流畅而自然。 黑夜当中闪逝一条银线,两道清脆而有力的爆响声音,在两箭交撞的那一刻几乎同一时间的炸裂开来。 一人一箭之后,黑夜重归平静。 山坡上的二当家默默搭上了第四根箭,对准了那个空有箭镞,弓弦已坏的女孩。 第二十九章 黑夜当中的一缕光(下) 裴烦已经摸出了第二根细长箭镞。 如果比起搭弓上箭的度......她在危急时刻的爆,甚至比站在山坡上不慌不忙的那位二当家,还要快上一分。 如果这柄弓没有坏掉的话。 黑暗当中的大树,在那柄淬火之箭的穿透之下,落叶摇晃,火海当中,把箭镞搭在弓臂上的女孩,最终放弃了射出那一箭的念头。 细长的箭镞,漆黑的剑身,流淌着夜色的火焰,但能够拖住箭镞底部的那根长弦......崩断了。 这只是一柄普通的猎弓。 裴烦低估了自己处境星辉的爆能力,在施展全力的情况下,为普通人所定做的猎弓,根本承担不了巨大的压力。 她忽然开始奔跑。 于是火海当中,又是一道银光闪逝奔涌而来。 站在山坡上的二当家,这一箭并没有对准女孩的面颊,而是微微偏转了方向,眯起双眼。 刺啦一声,向着奔跑当中的少女松弦,那柄箭镞的度太快,在搭弦那一刻绷上了力道,拉满之后的全部余力,随着两根捻箭手指的松开,瞬间消失在黑夜当中—— 一根束带被旋转的箭镞箭身划破,少女束起的长被射得瀑撒开来,火光卷动,奔跑的女孩,身形娇柔,如黑夜当中的流萤。 素来藏匿在黑夜麻袍下的那张面容,被目力极好的男人捕捉到。 那是一张稚嫩而又清纯的女孩面容,看着一丝出身卑微的倔强,身上的气质,却绝非普通人家。 二当家搭上第五根箭镞,弓箭随目光挪动,他目视着那个女孩躲到了相邻不远处的另外一棵大树背后。 坐在马背上的男人,不知道在默默想些什么,他平静地注视着那棵大树,知道躲在树后的女孩,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力度,无论是杀死,还是其他......都只在于自己的一念之间。 看到女孩侧脸的时候,他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当他的目光掠过女孩的全身,那个女孩匆忙当中,麻袍上下翻飞,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的小蛮腰身,与此同时,腰间红绳栓系的一块令牌翻飞。 那是一枚古怪的令牌,二当家似乎看到过,他的目光刹那就凝聚在那枚烙刻了莲花的长令之上。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像是自己第一次站在大地,抬起头来,看到头顶星空,并且与某颗星辰确切的产生了联系。 那是一种震撼,也是一种惘然,是渺小的蝼蚁感到了恐惧,所不能接近的层次。 如果他没有惹上杀身之祸,在弄清楚具体的原因之前,他会谨遵那股预感,命令自己的手下住手,然后一起撤走......离开这片不毛之地,去亡命天涯。 但是金钱帮已经完了。 上官帮主也完了。 既然大家都已经完了......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能够毁灭自己的东西? 男人恢复了冷静,他保持着搭箭的动作,对准那棵大树,语气木然而冰冷,道:“把她抓回来,不要伤了她。” 不仅仅是二当家,几乎所有登上山头的人,都看到了女孩的模样。 行走在荒乱地带,有时候腰缠万贯是一种危险,有时候生得漂亮......也是一种危险。 你永远也不明白,那些把命系在腰上的亡命之徒,脑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无论在西岭还是大隋,劫财时候掀开了帷帽,看到那张面容然后改变主意的匪徒,绝不在少数。 有人呼吸急促起来,有人忍住痛苦,手指按在剑柄上。 有人似乎连浑身的伤势都忘了,一言不的拔刀,然后开始奔跑。 就这么在数个呼吸之间,二三十来号人,在荒岭开始奔跑,地面在震动。 唯有二当家,两根手指捻起羽箭,抬臂从火把的火焰当中掠过,闭上一只眼,在箭尖熊熊升腾的火光当中,注视着女孩的动向,这柄箭......随时用来封住她的退路。 黑鸦呼喊。 天地大暗。 靠在树上的女孩,听到了地面的一阵震动,她咬死嘴唇,五根手指默默捋起袖子,她的袖口露出,右手手腕的雪白肌肤当中,有一枚猩红如血的胎记。 她身边没有剑,没有刀,即便有,她也不会用。 她只有一柄并不算长的箭镞,箭尖还算锋利,攥紧中段之后,指尖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得出血,箭箙里的箭镞还有十七根......如果猎弓还完好,她也不可能射杀所有人。 裴烦靠在树上,她忽然有些绝望,不仅仅是因为听到了地面的震动,知道那些匪徒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最重要的是......后背的压迫感,始终阴魂不散,那个在山头搭弓拉箭瞄准自己的男人,仍然没有放弃射杀自己的打算。 裴烦闭上双眼。 脑后再一次传来“砰”的沉闷声音,这一次的箭击力量极大,震得裴烦一颤,她听到火焰焚烧落叶的声音,感受到了背后的温度,然后拉开了嗓子,这一次的声音,比一路上的每一次呼喊,都要大声—— “宁!奕!” 所有人都听清了,宁奕两个字。 然后在第一个持刀奔来的匪徒,还没来得及踏进火焰范围的时候,眼光就瞥见了一道让他几乎魂飞魄散的身影。 那是一道以极快度,从远方砸来的少年,看不清双足踏地的动作,一阵烟尘轰隆隆绝骑而起,少年面颊几乎贴着地面,苍白面色在火焰当中显得蜡黄而焦急,不知道跑了多久,度仍然在不断加快,头顶的星辉盛大而骇人,疯狂吞吸着四周八方的光芒—— 黑夜当中,像是一道冲天的光。 裴烦面色苍白,看着那个神情带着无比愤怒的少年持伞前冲。 一人冲向二三十人的刀剑潮水当中。 有人认清了他。 是那个三更半夜持伞在大雨天,整整屠杀了一个月的少年! 是那个一剑杀了自己帮主,轻松砍翻了三四十人的少年! 那个人叫宁奕? 那个人叫宁奕! 看清楚之后,他们硬生生止住了退势。 来不及停步的,退无可退,只能拔出刀来,凶猛至极的短兵相接。 火焰倒射。 宁奕冲出了大树,拦在了女孩的身前。 没有丝毫停留,就这么一掠而去,所有想要越过自己的人,在伞剑掠开撑起的一刹那,便支离破碎,哗啦啦割开一篷血雨。 转身之间,风向倾倒,宁奕开始追杀,一个没有放过,杀人如喝水,一剑一个,度快而凶猛,绝不留情。 他收伞之后一剑抬起落下,动作简单至极,却最为有效。 当最后一个奔来的身影持刀砍下,刀器与伞剑交锋碎成两半,那道身影的整个身子并没有受阻,狂乱的大风当中,伞剑带着冷静的愤怒,切开了那人的咽喉与动脉,宁奕仍然在死去的尸体上倾斜怒火,剑气快如乱麻。 那个人保持着持刀前冲的动作,宁奕站在原地不断后掠,伞剑剑尖在一瞬之间不知道点出了多少下,最后收回,撑伞,那人抵在伞面上,终于遇到了阻力,一块一块的开始下滑。 宁奕沉默抬起头,看着山顶上骑马的那个男人。 男人默默注视着自己。 他没有收起弓箭,但不再对准躲在树后的女孩,而是对准了宁奕。 宁奕没有去追,他知道自己哪怕燃烧星辉,跑得再快,也不可能追上那个距离的骑马男人。 宁奕面无表情说道:“你完了......我记住你了,你逃到天涯海角都得死,谁也救不了你。” 男人咧嘴笑了笑,道:“宁奕......我也记住你了。你亲手把我送上了一条死路,但我现在要好好的感谢你,或许我可以活得更好了。” 宁奕蹙起了眉毛,他没有明白男人的意思。 “我们......有缘再会。” 黑夜当中,那柄淬火的长箭被男人松开捻指的底部,弓弦啪嗒一声打在潮湿的空气当中。 百丈距离,对准裴烦的那一棵树,先前一箭,主干已经裂开。 宁奕瞳孔缩起,掠身而出,一剑斩切递出,伞剑毫无阻碍的将跨越山头与大树之间的一道寒光切成两道。 黑暗当中,传来马匹痛苦的嘶鸣。 那个男人驱马扭头狂奔。 宁奕掠上山头,看着已经远去的夜幕当中,烟尘四溅,那道身影用了全部的力气射出这一箭,只是为了给自己拖延一些时间。 “追不上了......”他喃喃自语,皱起眉头。 裴烦面色苍白走出了那棵大树,跨越了接连密布的二十多具尸体,走上山头,走到了宁奕的身旁。 “宁奕......” 宁奕听到声音,松了一口气,回过头。 女孩狠狠一锤砸在了宁奕的胸口,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少年不知所措,悬着一只手在女孩头顶,最后轻轻揉了揉头。 ...... ...... 黑暗之中,有人叹了口气。 “感人至深。”瞎子转过头,指了指远方,“看”着徐藏道:“要不要我去处理一下?” 徐藏沉默了一小会,道:“我向来信奉杀人要杀尽......但今天忽然有一种预感,在最终的那一剑递出来之前,我需要一根引线。” 瞎子收回按在剑柄上的那只手,老实道:“杀死宋老人之后,你已经跌下后三境了。” “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徐藏有些自嘲的笑道:“星辉增长的度太快,跌境不是一件容易的神情。” “十年跌境,已差不多了。只可惜还有一些凡尘旧事割不断,我把宁奕带上山门......过不了多久,就会闭死关了。”徐藏感慨笑道:“时间可真快啊。” “闭死关......如果死了呢?” “我是徐藏,怎么会死?” “......” “赵蕤曾经说过,大隋王朝将会被一个姓徐的人终结,黑暗当中点起火焰的那个人,会注视着王朝四分五裂。”徐藏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他说的话什么时候有假?所以我一定会杀死太宗皇帝,亲眼看着大隋崩裂。” 瞎子面色微变,赵蕤的确预言过这一幕......这位蜀山细雪传人,道法高深莫测,谶言极其准确。 大隋如今的皇帝已经活了六百年,以太宗皇帝的武力,即便是倾尽一整座蜀山,也不可能撼动皇城。 大隋如何,瞎子并不关心......但赵蕤先生所说的大逆之语,从一开始就被蜀山死死封锁。 姓徐的人会点燃大隋的火光,照破黑夜? 瞎子摇了摇头。 他想到了赵蕤先生的另外一句谶言,于是皱眉说道:“让那个叫宁奕的少年,成为蜀山小师叔,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徐藏轻声道:“全天下人都想要这个头衔,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还活着,他们就没戏......只可惜他们没有想过,蜀山还能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诞生新的‘小师叔’。” 瞎子沉默了。 “小师叔的头衔给了‘宁奕’。”他“凝视”着徐藏,认真说道:“三皇子会不同意。” 第三十章 白骨平原 安乐城的院子里,星辉升腾。 坐在木桶里的少年,轻轻吸气吐气,血水混杂在桶中,缭绕的热雾当中,晦暗的水汽周旋,架在木桶边缘的两只手臂,有些脱力的搭在桶外。 伞剑插在木桶旁边,木桶边沿挂着半条白毛巾,宁奕背靠木桶,长长吁叹一口气,他的胸前,稍稍有些滚烫的热水,上面飘着一只纯白的叶子,他拉扯毛巾,拧干之后用力的擦拭面颊,把细密的汗珠擦干,然后将毛巾搭在肩头,一根手指探出,按在白叶中腹,把骨笛来回摆弄,如小舟游水。 杀人是一件很消耗精气神的事情,伞剑再锋利,杀死一个人,仍然需要全神贯注,不可以又丝毫怠慢。 与以往杀人的每一天相似,宁奕今天很累。 但是破开了初境,他的心情更多是一种紧张,激动,脑海当中的疲惫,在热水的浸泡下缓慢释放,困意顿时消散。 宁奕打量着自己指尖的那枚骨笛。 周游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能够破开初境,走上修行之路,就可以往这枚骨笛里灌注星辉。 宁奕现在能够感知到自己脑海当中的“星辉”。 那是一种缥缈而又浩瀚的物质,每当自己聚精会神,去凝视脑海内部的时候,就如同置身在灿烂的星河当中,呼吸之间,可以吸入丝丝缕缕的“神性”,那样的感觉,让宁奕觉得自己走出了大地,踩在了虚空上,可以一步一步登上星辰。 这就是质的变化? 从零到一。 宁奕享受着破开初境之后的每一次呼吸,他体内残余的星辉并不多,事实上......初境能够积攒的星辉本就不多,只是初境修行者,毕竟有了可以积蓄星辉的办法。 宁奕默默念起了周游给自己的《紫玄心法》,随着声音的默念,脑海当中的星辰,开始缓慢旋转,越来越快,逐渐演变成为一个又一个蝌蚪般的小字,徐藏也对自己说过,前三境的心决功法,以道宗的最为透彻,最好入门。 周游赠的紫玄心法又分为三卷。 《畅玄》、《论仙》、《对俗》。 三卷分别对应前三境。 宁奕开始默念《畅玄篇》。 “玄者,自然之始祖,而万殊之大宗也......” “眇眛乎其深也,故称微焉,绵邈乎其远也,故称妙焉。” 少年的声音在热雾当中缓慢扩散,他的身体开始放松,双手相叠交抵,大拇指相抱成一幅太极图,缓缓沉入丹田位置。 宁奕轻声吐字,一个字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水面激荡,那枚骨笛飘摇在木桶之上,来回摆掠,随着主人吐出的气息而不断摇晃。 宁奕的气息原本停滞在初境的最底层,他呼吸之间,少许少许的星辉开始涌入,伴随着紫玄心法的运转,少年的面色多出了一两分红晕,星辉涌动的度开始缓慢加快,那枚骨笛在波澜逐渐壮阔的木桶水面翻了个身子,坠入桶中,在宁奕的四周游掠。 安乐城的院子里,庞大的星辉开始涌动,裴烦丫头感受到了不安躁动的空气,她推开屋帘,看到院子里的异象,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奕......” 宁奕裸露在木桶外的上半身,赤裸的疤痕,迅通红,一道一道的结痂,然后掉落,浮在水面,他仍然闭着双眼,诵着道宗的心法,越来越快的星辉,在向着少年的头顶掠来,方圆三尺,方圆三丈...... 那枚骨笛已经沉入桶中,对抗水汽,来到了宁奕摆放在丹田处的手中。 宁奕下意识攥住骨笛。 他能够感受到脑海当中越来越澎湃的星辉,星辰围绕的度逐渐加快,最后快若闪电,那一个又一个的小字游掠在思维外壁,几乎要砸入脑海当中。 “光乎日月,讯乎电驰!” “金石不能比其刚,湛露不能比其柔。” “胞胎元一,范铸两仪,吐纳大始,鼓冶亿类......” 宁奕头顶聚拢的星辉,直奔天灵而去,毫无阻拦的灌入少年的头顶。 十道境界,每一道大境界都有一道门槛。 星辉的吐纳与吞吸,是日夜之功,非一朝一夕可以弥补,从来没有人可以例外。 然而此刻在少年的身上......似乎产生了一些偏差。 那枚骨笛在颤抖。 于是所有的星辉灌入宁奕的头颅,并且顺延天地一条直线,不断传递,脊椎的震颤从骨骼的细密之处传来,一截接着一截,击鼓传花般沉闷的砸在骨笛上,“轰隆隆”的水声在桶子内部炸响,宁奕的骨骼开始重新拼接。 坐在木桶当中的少年,睁开双眼。 他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 ...... 满目疮痍的大地,昏暗的天幕,沉重的嘶吼,倒悬的海水从撕开的天角灌落,大块大块填满人间,远方有坠落的巨大阴影,即便展开足以遮天的巨大羽翼,仍然跌落而下。 宁奕的目光一阵摇晃。 数以亿万计的白骨,从远天飞掠而来,蜂拥而过,呼啸遮住一片天幕。 他低下头,觉自己难以动弹,浑身沐浴鲜血,身上插了一根长矛,滚烫的炙热纹路在长矛身上闪烁,这具身子高大又壮硕......宁奕感受不到痛苦,那根穿透他身上的长矛尖头抵在地面,使他没有倒下。 宁奕艰涩仰起头,仰望远方天地间,一座极高的山顶,曾经见过一面的通天古树就盘踞在山顶之上,只是树叶凋零枯萎,只剩下一截树干,所有的景象看起来凄惨无比,哀嚎声音游掠在耳旁,周围全是尸体,浓郁的血腥味风吹不散。 无数的白骨瓦片飞来,宁奕鼻尖一酸,刺骨的痛苦钻心传来...... 天地之间,没有其他的人了。 他感受到了极致的悲哀。 “没有用的......拦不住的......” “白骨平原......也不行的.......” 宁奕缓慢挪动头颅,挂在身上的冰渣哗啦啦碎裂,寒风当中,有一道身影,断了手臂,跌跌撞撞,雾气太大,声音没有传多远,便消散殆尽,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思维像是被冰冻结。 宁奕看到了雾气当中,炽热滚烫的身影,漂浮在空中,缓慢舒展着背后的羽翼,倒灌的海水围绕着那道身影...... 雾气当中,飘掠而来的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可是自己无力拔出贯穿前后心的长矛,也无力挪动丝毫。 围绕自己的白骨瓦片不断呜咽。 身影越来越近。 有一道模糊的声音,在天幕外响起。 “喂......” “宁奕。” 然后,模糊而又威严的声音响起。 “醒一醒......” 那道声音太小,于是再重复了一次。 “醒一醒!” 宁奕恍惚惊醒,他站起身子,木桶太小,整个人带着木桶都要跌倒,被徐藏一只手掌按回桶中,重新坐下。 “哗啦哗啦”的碎裂声音响起。 宁奕瞳孔缩起,水面竟然凝结出了一层细密的冰渣,内部仍然留有余温......天已经蒙蒙亮了,自己睡了多久? 宁奕心中一阵酸涩,他摸了摸自己面颊,竟然摸到了两行眼泪,此刻仍然抑制不住的向下流淌。 “我......做了什么,生了什么?” 宁奕坐在桶中,惘然抬起头来,看着黑衣徐藏。 “你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修行。” 徐藏注视着宁奕,神情平静,眼神当中带着一抹复杂的意味。 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恐怕没有徐藏说得那么简单。 “修行是一口一口的吞吸星辉。”徐藏眯起眼,看着宁奕道:“但你不是一口一口的吞吸星辉,你是在胡吃海塞......整座院子里的星辉都被你一夜吞干净了,你动用了骨笛?” 宁奕嘴唇干涩,声音沙哑:“我......” 他摸了摸骨笛,欲言又止。 坐在桶里的少年,只觉得自己在骨笛当中看到的那一幕......震撼而又绝望,悲哀直通人心底部,整个世界都随着那颗古木凋落,天幕撕裂,除了“自己”以外,所有生灵都没了声音和气息。 世界的尽头,有人沐浴圣光展开羽翼,向自己走来...... 脑海当中一阵撕裂,道宗的功法本身极其温和,但宁奕此刻头疼欲裂,忽然之间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状,惊得快要蹦起身来。 “我......破境了?” 星辉凝结,成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膜。 第二境界。 徐藏注视着惊愕无比的少年,自己在木桶边沿站了一夜,看到了宁奕身上的变化,无数星辉追随而来,这是一种完全异于常人的修行状态。 即便是惊艳如周游的天才,也不可能一夜之间由初境入第二境。 如果宁奕展现出了有丝毫的不适,他会立刻打断宁奕的状态。 直到宁奕开始无缘无故的流泪,徐藏试着唤醒,无果之后,迅以声音震醒了他。 宁奕坐在桶里,浑然感觉不到桶里的水已凉了,他终于明白徐藏之前所说的“胡吃海塞”是什么意味......自己破开第二境,竟然没有丝毫的阻碍? “是骨笛的缘故?”宁奕喃喃自语。 “白骨平原......”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骨笛。 “白骨平原,这是你的名字吗......” 浸泡在水中的白色叶子,在掌心轻轻摇曳,舒展,似乎真的听到了宁奕的呼唤。 第三十一章 清焰 小院子里阳光照来,藤蔓被风吹动,摇曳,躺在摇椅上的男人一个字一个字的背完了《太白剑经》,少年停下悬笔的手势,揉了揉酸的手腕。 跳上墙头的猫咪喵呜轻叫,缩起身子,懒洋洋打哈欠。 伞剑就立在墙角角落,与黑伞与油纸伞叠在一起,血腥味早就被洗得干净,看起来就像是大雨天时候的一柄普通伞器。 拎伞拎剑,大雨天,出门杀人,精疲力竭。 比起那样的日子,宁奕更喜欢安乐,丫头煮着一壶茶水,扇着蒲扇,徐藏念的字一个一个被自己抄下来,还算工整的烙刻着时间。 日子变得平和而又温柔。 清风吹来,炉里的火焰缓慢跳动。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今天不用杀人。” 背完一部经文的男人,躺在椅上,抱臂假寐,轻声说道:“把你昨天遇到的事情说一遍,不要有遗漏。” ...... ...... “你吃掉了两颗珠子?一颗极阴,一颗极阳。” 徐藏睁开双眼,瞥了一眼宁奕,道:“那截车厢里有一颗千年隋阳珠,至于另外一颗,是南疆鬼修修行所需的隋阴珠,你是愣头青?阴珠你也敢吃?” 宁奕挠了挠头。 说完之后,黑衣男人罕见的沉默了一会,道:“我们修行,呼吸天地灵气,汲取星辉,向来只有阳珠可以消化,如果吞下阴珠,轻则承受剧痛,然后吐出,若是强行吸收,没有鬼修功法,会爆体而亡。” 说到这里,宁奕的面色带着一丝难看:“那种感觉确实痛苦无比,吞完阳珠,我已破境......但骨笛引导我去吞下第二颗珠子......这两股力量纠缠在一起,不断叠加,可能我只差一丝就要死了。” “最后呢?你把它们都吃了?”徐藏皱起眉头看着宁奕,道:“你竟然没有死?” 茶壶壶口呜呜飞烟,蹲在一旁扇着蒲扇的裴烦,沉默灭了火,湿润棉布裹着茶壶拎起,“咚”的一声哚在徐藏面前的茶几上,没好气地瞪了徐藏一眼。 你竟然没有死......这叫什么话? 徐藏的语气当中,并没有期盼宁奕去死的意思......他只是单纯觉得,这件事情,违背自己的认知。 “修行是一件由人及神的事情......资源固然需要,但如果一味的吞吃,并不会所向披靡的破境,周游有整个道宗做助力,一路走上来也用了许多年的功夫。” “最为关键的一点,就是‘神性’。” 说到这两个字,徐藏的语气变了,他望着宁奕,道:“修行者并非是星辉越多越好,而是‘神性’越多越好,神性越多,就意味着你越不像个人,距离最终的那一步就越近。” 宁奕屏住呼吸。 神性......感业寺的那个女孩,身上溢散满出的光辉,就是神性吗? “如果你真的安全无虞吞下了两颗珠子......”徐藏望着宁奕,道:“唯一能够解释的,就是你身上,有着常人无法比及的神性,神性可以化解一切的痛苦,把修行变成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的事情。” 他顿了顿,道:“周游是道宗千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天才,可他仍然在修行之路上,要矮过珞珈山疯女人一头......就是因为‘神性’的缘故。” 宁奕没有说话,他默默闭上了嘴。 他知道,并非是自己身上有着乎常人的神性,而是因为感业寺的那个女孩......那个叫徐清焰的女孩身上,神性太多,甚至溢满散出。 “神性是很难掩藏的......即便不曾挖掘和动用,拥有神性的人,在人群当中一眼也能看出。”徐藏蹙起眉头,看着宁奕,百思不得其解:“你这损样,扔到西岭能再当十年的穷小子......怎么看上去都不像是有神性的人啊。” “难道是那枚骨笛,能够掩藏神性?”徐藏摇了摇头,困惑道:“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骨笛保住你一条命,还让你接连打破了两个境界。” “如果我没有猜错,神性与你的骨笛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你修行需要如此之多的资源,也是因此缘故。”徐藏挑了挑眉,正色道:“但如果你有着足够多的资源......破境就不会再有阻拦。” 宁奕连忙拍掌叫好道:“说得真好,修行没有瓶颈,听起来我好像变成了绝世天才......我这就去修行!” 徐藏忽然皱眉,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性二字与脑海当中的某道身影联系在了一起,进而极其轻松的想到了某座叫做“感业寺”的寺庙当中,似乎有着一位异常罕见的神性溢满的女孩。 于是徐藏忽然明白了宁奕想要转移话题的缘故,他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宁奕......老实交代,你破境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 ...... 徐清焰沉沉醒来。 从她记事起,每个月按时日作的“病症”,会带动脑海当中的剧痛,如刀子一般搅动,使她从来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 撑开的竹窗,吹来清凉的风。 女孩脑海当中并没有留下丝毫的痛苦残余,以往病之后,即便服下了“药”,也只是能够压制住痛苦的蔓延,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是一种煎熬。 有人轻轻敲门。 女孩裹着白色棉布,动作轻盈跳下了床,她一路小跑,心底甚至带着一丝期待......一想到昨天敲门的那个少年,便可以给自己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是骨笛的缘故,还是宁奕本人?徐清焰说不清楚,但她在走近那扇竹门的时候,确确实实生出了一种罕见的期盼,生命已经黑暗至此,如果能有一束光照来......那么她或许可以重新活过来。 推开门的那一刻,女孩有些失望。 蒙着黑布的瞎子,挡住了所有的光,将紫色的布囊递到女孩的手中,伸出一只手温柔了揉了揉女孩脑袋,道:“这是最后一次药,你十六岁了,这个月,他们会带你到皇城治病。” 徐清焰知道瞎子叔叔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黑暗当中有人点起光火,想要带着自己走一截路,蜀山的那些修行者......徐清焰觉得他们都是好人,每个月会下山给自己送一趟药,哪怕这些药无法根治疾病,但终究可以治疗自己。 但有些人则不一样。 他们本身就住在黑暗之中,对于他们而言,自己只是一件物品而已,没有施舍光明的必要。 徐清焰接过瞎子的药,她乖巧至极的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目送着那个给自己送了三年药的蜀山长辈,就这么离开在自己的视线当中。 去了皇城,就能治好自己的病吗......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他们等待自己十六岁的那一天,等待了多久呢? 徐清焰坐回床上,她怔怔看着屋子里整齐的物事,其实她一个人住的时候,并不会如此精心的把屋内物品摆放到如此整齐的地步,横是横,竖是竖,规规矩矩,干干净净,这么摆放的原因......莫非是想让别人看起来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无比热爱生命的人? 还有谁会来呢? 女孩自嘲的笑了笑,这座寺庙偏远又孤僻,蜀山的子弟立了警示的碑石,几乎无人前来,这些年......除了瞎子,就只有那位少年。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怔怔出神的面容,好看而又动人,明媚与英气并,只可惜眉心的一点点纠结,带着病弱与痛苦,纠缠着自己快要十六年。 她知道这病生来便有,此生会追随自己,至死方休。 徐清焰拎着紫囊,摇摇晃晃,大字型躺在床上。 她睁开双眼,觉得人间无趣至极,闭上双眼,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如何能大梦一觉? 掀开紫囊,里面滚出了几颗锦绣模样的丸药,她笑了笑,捻起一颗放在鼻前嗅了嗅,却觉之前甘之若饴的药,在此刻闻来,竟只觉得索然无味。 人都是这样的一种生物,尝过好的,便再不肯轻易尝差的。 有些药苦,又治不了病,若是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尝到了甘甜的药,能医好自己的药,便会换了念头,心想自己愿是死了,也不愿再去吃苦药。 于是女孩重新坐起身子,两旁的烛火被她点燃,徐徐清风吹过,清浊难辨的火焰跳动。 徐清焰低垂眉眼,抬袖摆了个端坐的架子,竹窗里透过间隙的光明,在曲折来回当中,照在那张黑暗的女子脸庞上,并不足以照出全部的容貌,但单单是一双眉眼,便揉尽了所有光芒。 一身素白衣衫。 水袖轻轻摇晃。 “良夜迢迢......良夜迢迢......” “身轻不惮......路途遥......” 女孩唱起了断断续续的戏腔,小时候家里很穷,哥哥会带着自己听戏,看着透过缝隙与洞口,照在墙上的光和影,人群就在墙的那一边,那个世界的喧嚣和热闹,从来都与自己无关。 她轻轻吐着字,看着那枚镜子里,柔弱而又苍白的面容,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一张少年的脸孔。 “宁......奕......” 远方似乎有着轻微的震动,有马蹄声音传来。 徐清焰声音戛然而止,她面色变得苍白起来,窗户缝隙看去,晦暗不清。 是哥哥来了吗......要把自己接到皇城了吗? 徐清焰手指掐入掌心,然后怔怔看着那边,从车厢那下来了三个人。 看不清下车的那三人面容。 但那道声音却再熟悉不过。 “徐姑娘。” 少年的声音,让黑暗当中即将熄灭的火光摇曳一二。 整间屋室,重新亮了起来。 (说一下更新,更新是每天两章,早上1o点左右,晚上9点左右,特殊情况会请假。) 第三十二章 神性宝藏 披着白衣素麻的女孩,从床上蹦跳下来,她一步三跳,欢欢喜喜的迅推开了门,看到门外站着三道身影。 抱着剑鞘黑布的徐藏,带着斗笠,靠在寺外柱子处,站在阴影里,面带微笑看着开门的女孩。 阳光倾泻,照在徐清焰面颊上。 倾国倾城,祸国殃民。 “宁奕......你来啦?” 女孩抿着嘴唇不住的笑,笑起来绽出两个梨涡。 宁奕身旁的裴烦怔怔看着这个开门的女孩,丫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竟能生得如此漂亮,一时之间语塞不已。 宁奕在路上跟她提到过感业寺里的女孩,形容过徐清焰究竟生得如何好看,反复强调的好看,听得裴烦鼓起腮帮子,心底生出没来由的复杂情绪,到了推门的那一刻,只是看了一眼,所有酸念便烟消云散。 因为推开屋门欢喜而笑的那张面容,叫人怎么看怎么喜欢。 确实好看。 宁奕已经看过一次,仍然忍不住轻声道:“真好看啊。” 丫头叹了口气,喃喃感慨道:“确实好看啊。” 徐藏站在阴影里,目光里满是赞扬和欣赏,声音带着一丝遗憾,说出了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好看是好看......可惜有病。” 这句话说出来,并没有丝毫的不妥。 徐清焰那张苍白的面容,久日不见光明,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她体内的神性需要在黑暗当中藏匿,若是见了光明,见了众生,抑制不住的神性会撑坏这具完美无瑕的身躯。 “珞珈山的扶摇,神性占了接近一半,生下来就是半神之躯,被称为最接近神的女人。”徐藏声音平淡,靠在柱子上,轻声道:“整座珞珈山,为了她的神性维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在她的修为足够压制神性之前,大部分的日子都锁在阁中,见不得太阳,如果非要出行,那么珞珈山的大修行者会把她头顶的天幕遮住。想要成为‘星辰’一样永恒的神灵,就只能在黑夜当中出现。” “神性过了人性,便会难以控制的不断繁衍,常人所不能求的,对你而言却是莫大的痛苦。”徐藏平静看着女孩,道:“这是一种很难得到解救的病,蜀山后山的存在或许可以救你......但三年来瞎子送来的丹药,似乎并不能根治,也只能压住你的痛苦。” 徐清焰嘴唇有些干燥,她有些惘然的看着阴影当中,靠在石柱上的男人,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好人。” 这句话说完,女孩的面色更加苍白,恍惚想到了这个声音在以前的某个时候似曾相识,这句台词又实在耳熟。 宁奕有些困惑,徐藏说自己曾经救过这个叫徐清焰的女孩......他细细想了想,恐怕以徐藏的性格和身份,即便出手了,也不会以真人露面。 的确,徐藏不是一个喜欢做好事的人,怪只怪这个女孩长得太美,徐藏救了她,难得的破例做了一件好事......但浪迹天涯的剑客,怎么会做好事还留下姓名? 没想到只是片刻。 女孩讶然的声音便响起:“您......您难道是?” 宁奕愕然挑了挑眉,心想怎么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不等女孩说完,徐藏叹了口气,道:“还是被你认出来了啊......我就是三年前帅气逼人的孤剑客。” 宁奕面色有些尴尬,他默默念了句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啊,自己还是高估了徐藏的不要脸功力...... 这句话说完果然奏效,徐清焰眼前亮起,后退两步躬了躬身,柔着嗓子道谢:“多谢......孤......” “孤剑客。帅气逼人的孤剑客。” 徐清焰十分为难的诚恳道:“多谢您。” 徐藏面带微笑,尴尬而又不失礼节的点头,算是将此带过。 宁奕表情精彩,心底感慨唏嘘,心想自己虽然不知道三年前生了什么,但想必是一件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身为故事的主人公,徐藏做好事留下来的名字实在太过惊艳太过响亮,被救下来的徐清焰事到如今都记在心底......只是怎么也念不出来。 宁奕默默腹诽,要是换成自己,万分感激归万分感激,这个破烂名字实在念不出来。 帅气逼人的孤剑客......前面的帅气两个字他不敢恭维,但是后面不好单独拎出来的那两个字神妙精髓,无比恰当的形容了徐藏本人的形象和气质。 ...... ...... 徐藏的冷笑话说完,感业寺的气氛的确冷了那么一下。 “昨天宁奕来过一次了?”徐藏挑起眉毛,看到女孩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你的病似乎好些了?” 徐清焰轻柔道:“是的,多亏了宁奕先生。” 三个人进了屋。 宁奕能够感到,自己靠近徐清焰的时候,怀中的骨笛便会情不自禁的轻轻震颤,出一阵一阵的欢快低鸣,律动不已。 骨笛喜欢吞噬星辉......而天地之间,灵气当中,比星辉品秩更高的,就是虚无缥缈的神性。 宁奕看着坐在自己身旁,浑身上下气质柔和,完美的像是一件瓷器艺术品的女孩。 徐清焰的身上,没有丝毫的星辉,却有不断向外溢散的神性。 黑衣徐藏看出了些许端倪,他进屋以后,瞥见了散落在床上的几颗药丸,淡然道:“蜀山的药......已经食之无味了?” 女孩红着脸点了点头,点完头后连忙道:“这些药,清焰会一直留着......日后去了皇城,兴许还能用到。” 徐藏懒洋洋道:“你体内的神性......会一直繁衍,不会停息,蜀山的药只能帮你把神性收拢,凝聚成液滴,这样你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徐清焰听得懵懵懂懂。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女孩的手腕之上,指尖的星辉顺延徐清焰的手腕蔓延,这是一种探查手段,星辉是修行者的五官延伸,六感齐聚,在些微星辉的涌入之后,宁奕能够感受到女孩的血液流淌,心脏跳动。 一具完美的神性躯体,星辉在其中传递的度实在是太快了,没有丝毫污垢和杂质,宁奕很快就注意到了徐清焰体内的异状。 神性比例过了一半的身体,会不间断的繁衍神性,直到这具身体成为真正的“神灵”,或者就此死去。 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神性”,如果蜂拥降临到了一人的头上,其实是一种灭顶之灾,因为单单想要依靠“神性”的繁衍成为不朽,是一件根本无法完成的事情,凡人的身躯抵扣不住这种压力。 即便是珞珈山那位半神,在修为成长起来之前,也无法抵抗身体内足足一半的神性侵蚀。 女孩只能不间断的服用蜀山的丹药,压制自己的痛苦,将神性凝聚收拢,最终沉入丹田,昨日宁奕在屋子天花板看到的,就是溢散的神性涡流,如水汽一般的气态存在,然而丹药的药性,让溢散的神性凝聚成为了水滴。 宁奕明白了徐藏的意思......神性会撑爆徐清焰的身体,如果放任不管,很快徐清焰就会死掉,而世上能够解决的办法不是疏散神性,只能是将其不断压缩再压缩,凝聚成为一滴一滴的液滴。 女孩的丹田,已经密密麻麻悬了小几十滴神性水滴。 徐清焰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究竟蕴含着什么样的一个“神性宝藏”。 是宝藏,更是毒药。 第三十三章 我想见光明(上) 宁奕面色凝重,他仔细探查着徐清焰体内的情况,另外一只手握着骨笛,骨叶的手感柔和而又温润,像是一块暖玉。 破开初境之后,这枚骨笛便与宁奕产生了一丝模糊的联系,宁奕的心神沉浸其中,不会再回到院子那夜的惨烈景象,反而会觉得如沐春光,一片温暖,如同被温水浸泡,精神层面的疲倦和乏力会很快消散。 骨笛会吞噬神性,这是宁奕上一次来感业寺所现的秘密。 徐清焰身体里的神性宝藏同样也是一个秘密,女孩如今的情况,说是命悬一线,其实也不为过,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体还能存下多少滴神性水滴,蜀山的丹药效力越来越差,会不会有一天就不起作用了?神性的繁衍度始终平缓,会不会有一天迅加快呢? 一个又一个不安全的隐患,就埋藏在她身体的神性当中。 宁奕轻声道:“你放轻松......我试着能不能帮你.......” 少年的声音很轻,女孩缓慢点了点头,她能感受到在自己身体当中缓慢游掠的宁奕星辉,没过多久,竟然感到了一丝温暖。 徐清焰抿起嘴唇,她眼神当中闪过了一丝讶然,哥哥的星辉进入她的身体之时,冰冷而又漠然,她觉察不到丝毫的温暖.......不仅仅是哥哥,检查过自己身体的那些人,那些修行者,他们的星辉只让自己觉得抗拒和厌恶。 宁奕的星辉不一样,温暖而又可靠。 女孩轻轻舒了一口气,哪怕神性水滴还密集聚拢在她的体内,宁奕的这股星辉涌入,仿佛旧疾已经压下,身子轻飘飘如置云端。 屋子内,气氛开始变得沉重。 徐藏站在一旁,抱着细雪剑鞘,挑了挑眉,裴烦则是感到了一股压力,似乎在缓慢的释放。 宁奕面色越沉重。 骨笛觉醒后的力量,像是一股轻柔的吸力,被他巧妙的掺杂在星辉当中,这股吸力不分善恶,也不分场合,想要吞噬一切,但受控于宁奕,数次想要冲出,都被拉扯而回。 很快,宁奕的星辉来到了女孩的丹田位置。 三年,三十六个月。 丹田处,每一滴神性拢和之后,圆润的像是一粒泪珠,轻轻震颤,排列悬挂,无比整齐。 一共四十三滴神性水滴。 宁奕又仔细数了一遍,确定是这个数目。 听徐藏说,这个女孩来到感业寺不过三年的时间,服药也最多三十六个月,如果每个月神性的产生都无比稳定,那么只会有三十六滴神性水滴......如今的神性水滴,说明了一点,徐清焰体内的神性并不稳定,之前所提到的“神性忽然扩散”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在女孩身上生的。 宁奕没有急着动手去取。 人体的构造巧妙而又精密,并非是拥有五脏肺腑就可以称之为人,这些神性水滴聚集在丹田的位置,如果宁奕鲁莽去取,不小心惊动了周遭的其他神性积蓄,很可能会导致神性碰撞,引大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宁奕试着拿骨笛的吸力,去轻轻触动一滴“神性”。 这是世上最纯粹的东西,宁奕从未拥有过,他很好奇这是怎样的一股力量。 徐藏说过,神性不可掠夺,无论是人族修行者,还是妖族大能,在抵达了一定的境界之后,都会产生出或多或少的神性,这就是成为不朽的关键点。 北境倒悬海战场,人族如果杀死妖族,猎取胎珠,阴珠可以供鬼修修行,阳珠则是走正途的人族修行者修行,前面的“隋”字,以示管秩,大隋如天,统御人族世界。 然而神性却不可掠夺,即便有特殊手段可以剥夺神性,也不可能化为己用,修行所得的神性归属于个人,即便有朝一日不想要了,自行散去,也会回归天地。 宁奕的骨笛可以吞噬神性,不仅仅可以把神性剥离开来,而且......还可以吞掉。 至于神性在骨笛当中能够产生怎样的反应,宁奕还没有尝试探索,所以并不清楚,但他知道,神性是一个极其稀少罕见的东西,眼前的女孩,对于自己而言,其实就是一个天大的宝藏。 你之毒药,我之甘饴。 宁奕深吸一口气,骨笛的轻微吸力,被他牢牢控住,将最外沿的一滴“神性”吸住,水滴震颤,宁奕看出这滴“神性”不断震颤,极其不稳定,恐怕当初凝聚之时,已是逆天而为,这样的物质天性扩散,竟然有力量可以将其收拢? 蜀山后山的药,究竟是什么药? 这样的一滴“神性”,似乎是因为畏惧,害怕,而不断震颤,最终迫于压力,收拢成为一滴液体。 那枚“神性”极其剧烈的摇晃起来,宁奕心神一沉,连忙催动骨笛吸力,将这枚神性水滴取出,四周的神性水滴都开始震颤,似乎都变得极其不稳。 屋子内,徐清焰的神情惘然而又复杂,像是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某样东西被剥离,这是一种古怪但并不痛苦的感触,轻微的吸力,将她的一滴“神性”取出,但紧接着,她面色一变。 丹田处的其余水滴开始躁动。 屋子里的压力陡然增大。 裴烦紧张看着宁奕,徐藏蹙起眉头,目光透过竹窗缝隙望向屋外。 感业寺内,垫在寺外青石板上的枯叶,开始震颤,缓慢飞起,叶尖方向对准感业寺的竹屋,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座下石台平铺裂纹,飞沙卷起,枯叶缭绕。 庞大的吸力与庄重的神性压迫在这座寺庙当中。 落针可闻。 屋子内的裴烦捏紧了小拳头,屏住呼吸。 然后是“啪嗒”一声—— 宁奕抬起头来,所有的心神在一瞬之间放松,星辉带着神性水滴离开女孩的丹田,他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当中。 少年松了口气,浑身都被汗水打湿,缓慢抬手,捻起中指食指指尖,那里摇曳着一滴乳白色的液体,凝聚如膏。 裴烦怔怔看着那粒膏滴,心想这就是神性? 宁奕的心神一直高度集中,直到此刻才稍稍轻松。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他认真仔细将指尖的神性涂抹在骨笛正反两面,不到两个呼吸,再去抚摸,神性已经被消化殆尽,骨笛的表面光滑了一些。 “感觉......如何?” 宁奕看着女孩。 徐清焰舒展眉间,她看着宁奕,轻轻道:“非常舒服......” 女孩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久日的苦涩消散殆尽,她感受不到自己神性的扩散,蛰潜在身体里的病端更是被宁奕取出了一小粒,如今的身体,前所未有的好。 徐清焰赤裸双脚,跳下床,试着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宁奕看着女孩的长在屋子的光线当中飞舞如流苏,一时之间怔怔出神。 直到声音传来,把他拉扯而回。 “宁奕......” 宁奕连忙正襟危坐,看着女孩俯下身子,试着拿手去触摸脚踝,抬起头来,小心翼翼说道:“哥哥从小对我说,不能见光......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宁奕怔了怔,反应过来道:“是,是的。” 神性与光同在,常人需要沐浴阳光,但徐清焰却不可以接触,一旦与上天的光芒接触,她体内的神性便会很难压抑。 身体状况前所未有的良好,女孩伸出一只手,竹窗洒落的光芒落在她的掌心......并不炙热,温暖而又舒适,蝴蝶的影子斑驳飞掠,剪碎阴翳。 徐清焰轻声问道:“我......现在可以,出去看看吗?” 宁奕低垂眉眼,摇了摇头,不敢去看女孩的眼睛。 “现在恐怕不行......但如果你的病好了,就可以推开那扇门,见到光明。” 说到最后“见到光明”四个字的时候,宁奕的神情很认真,语气很笃定,道:“相信我。” 第三十四章 我想见光明(下) 接连十多天,宁奕每一天都会来到感业寺,帮助徐清焰取出身体里的神性水滴。 奇怪的是,自己的骨笛吸取了如此多的神性......并没有像宁奕想象中的那样,产生一些妙不可言的变化,譬如说像是上一次破开初境之后,以迅猛的姿态,一夜破开第二境。 宁奕的修为停滞在了第二境,他的呼吸之间,天地灵气的涌入比同等境界的修行者要大量,但如泥牛入海一般,毫无波澜。 徐藏的解释很简单。 想要依靠呼吸之间的积累就破境,几乎是一件痴心妄想的事情,大隋皇室,各大圣山,那么多的天才修行者,没有一人不需要依靠背后靠山的资源。 积少成多,骨笛已经觉醒,默默积攒着神性以及星辉,宁奕只能默默等待着下一次的时机。 徐藏试着研究宁奕的骨笛,在觉醒之后,这片白色叶子似乎没有过多的变化,但肉眼已经看不出来它的气质出格之处,这片白色骨叶,更像是一片软玉,如果宁奕不说,谁都不会知道,这是一件比“细雪”品秩还要高的重宝。 “越是强大的兵器,认主之后的使用门槛便越高。灵山的镇山之宝,需要至少十位点燃命星的修行者才能催动,蜀山的燎燃剑阵,哪怕只展开一角,也需要使用者抵达星君层次。”徐藏如实说道:“单独拎出来就能用的兵器,同样如此,赵蕤的细雪是一个例外,细雪的品秩高就高在无坚不摧,赵蕤从后山弄了一块磨剑石,打磨了十年,所以使用细雪的门槛非常的低,非常的适合低境界的修行者。” 宁奕听得很认真......杀马贼的勾当他已经不做了,安乐城方圆三十里,金钱帮已经灭门,其他的马贼都撤了窝,那柄伞剑他一直带着,哪怕不杀人不刮风不下雨,伞剑也随手拎着,徐藏说过,剑不能离身,吃饭喝水睡觉,都不可以让伞剑离开自己的视线。 宁奕这个时候,只知道“伞剑”是徐藏花了大价钱弄来,却不知道徐藏口中的“大价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概念。 他把伞剑当成最重要的伙伴,事实上......徐藏给他伞剑的那一刻,便嘱咐如此。 伞剑很好用,目前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挡得住伞剑的切割。 宁奕不是一个笨人,在日子的缓慢推移当中,他对于伞剑的来历,以及徐藏总是背着黑布条的行为.......产生了些许怀疑,并且怀疑的真相,在蛛丝马迹当中越清晰。 徐藏把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 他唯独念重“情”之一字。 所以宁奕知道,细雪对于这个男人有多重要。 他不说,他就不会问。 这是一种默契,也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责任。 ...... ...... “我的哥哥,是西境很不出名的一位谋士。” “他侍奉于当今大隋皇城的三皇子李白麟。” “他叫徐清客。” 女孩看着宁奕,声音轻柔平缓:“听过吗?” 宁奕摇了摇头,道:“看来他的确很不出名。” 大隋的谋士千千万,都以侍奉皇族为毕生所求......能够为大隋皇城里的某位权贵奉献才华,即便燃烧生命,也死得其所,这帮风雨当中起势的寒士,始终让宁奕这种生活在西岭底层的混混无法理解。 活着是一件难得可贵的事情,这个世道不让你活,你要摸滚打爬,要勾心斗角,要争强斗狠,最后好不容易活下来,只为了去死? 很多谋士如愿拜入了皇室,有些权贵门客诸多,到不了传说中那位高祖篆养的门客三千,养上一整个僚府还是没有问题的。 更多的谋士则是渴死饿死冻死在了关外,求学负笈,苦学多年,叩不开大隋皇城里那些贵族的门。 这个世界很公平,如果每个人都有才华,那么就变得不公平了。 知难而退是一件有勇气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更有勇气,往往有些人把南墙撞塌了,然后成功了,更多的人则是头破血流,死在了墙角。 大隋的三位皇子,当然比皇城里的普通权贵要强上很多。 太子的背后,是一国之师,袁淳先生。 二皇子背后有甘露先生韩约,东境一整条世家圣山,被韩约栓成了长链,都压在了二皇子的背后。 三皇子背后......什么都没有。 宁奕这两个月读了很多的书,他在很久之前就听说过袁淳和韩约的名字......袁淳是当年陪同太宗皇帝一起征战的老人,如今已经快要抵达大限,这般程度的“老人”,大隋皇城里寥寥无几。 而至于甘露先生韩约,宁奕想到了这个名字,就不由自主的后背一寒。 远在东境长城,毗邻东土灵山,却让远在西岭的宁奕从小就听闻凶名。 甘露先生成名已久,真正的起势却在这几十年之间。韩约手段暴戾残忍,东境长城无战事,便亲自赴身北境倒悬海,猎杀好几头三千年大妖,此人谋略不凡,偏偏修为极高,并未动用计策,只是从倒悬海只身归来之时,亲自去走了一趟东境的几座圣山,带着三千年大妖的头颅,与几位圣山山主进行了一些切磋。 于是整片浩袤东境,就此拢和拧成一股长绳。 太宗皇帝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子嗣内斗争权,太子栖居皇城,胸无大志,袁淳先生辅佐之下仍然不争不抢,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位气焰嚣张的二皇子李白鲸。 北境的战事,皇城的政事,人族天下,这两件事情,二皇子管不了。 除此以外,西境的圣山联袂,他要管,南疆的鬼修蛊乱,他也要管。一句话,太子和三皇子管不了的,他要管,太子和三皇子管得了的,他也要管。 二皇子坐镇东境长城,身前有韩约手眼通天,愿意辅佐,身后有四座圣山支持,效犬马之劳,若是皇帝不阻拦,那么他便真的可以做到这一切。 所做的这一切,所求为何?实在太简单了。 圣眷。 他要向整座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男人,展露自己的才华,自己的力量,自己有资格成为下一任帝国的主人。 而事实是,他的确做到了。 太子素来无心争夺,待在皇城里哪也不去,于是二皇子一路走来毫无阻碍,在三皇子出生之前,天下东南西北的琐事,他就已经管了很久......甚至只差一点,就可以管到三皇子的头上,让三皇子无缘落在这个世间。 “三皇子并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果他不成为‘太子’那样的人,他连十岁都活不到。” 宁奕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蜀山暗宗当中,传得大多都是三皇子平庸无能的传闻,在二皇子如此迅猛的攻势之下,太子都选择了缩在皇城......比二皇子迟生了好几十年的李白麟,除了藏锋认拙,还能如何? 在皇位的争权夺宠当中,无所不用其极,西境之内,铺天盖地的都是三皇子寻花问柳,消极度日的消息......所以整座大隋境内,自然都知道三皇子是一个昏庸之人。 这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 “李白麟今年二十四岁,他的背后没有谋士,没有修行者,没有圣山。” 一位皇子的背后,不可能没有谋士,没有修行者,没有圣山...... 这里的“没有”,意味着他隐藏的非常之好。 有时候......什么都没有,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在最关键的时候,他亮出了背后的底牌,可能拥有西境的某一座圣山,也可能是西境的每一座圣山。 “大隋皇城内,有些王爷,讲究门客三千,此为待客之道,但是太宗皇帝给自己的子嗣定的规矩......只能拜一位谋士,是老师,也是幕僚。”徐清焰说到这里,顿了顿,“太子殿下非常聪明的选了袁淳先生,那位先生是大隋的顶梁柱,通心骨,如果袁淳先生不倒,那么谁都扳不倒太子,全天下的污水泼上去,都没有用。” 宁奕有些明白了,太子选择了袁淳先生,二皇子选择了甘露先生韩约...... 三皇子选择的谋士是...... 宁奕瞪大双眼,原本流畅运行的星辉在女孩的体内一度紊乱,第四十三粒神性水滴,也是最后一粒神性水滴,在被取出的那一刻,由于心神分散的缘故,不再稳定,水滴当中蕴含的所有光芒在一瞬间暴绽,寺外的枯叶纷飞,石狮子座底不堪重负,碎裂开来。 “是的。” 徐清焰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的哥哥徐清客,年龄与李白麟差不多大,却是他的座上宾,幕僚客,更是他的......老师。” 取出了所有神性水滴的女孩,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想到了宁奕说的话,如果取出了积淀已久的神性,那么她就可以试着推开门,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徐清焰的目光小心翼翼挪向宁奕。 少年认真的点了点头。 于是她来到了门前,不再是之前那般的谨慎和担心,体内的神性仍然会繁衍,但至少已经抵达了人生当中最低的低谷,如果她生命当中有一天最有资格见到光明,那么就是今天。 徐清焰推门之前犹豫了一下。 她怔怔出神,心想最有资格见到光明的那一天,如果不是今天......该是哪一天呢? 肯定是有宁奕陪着的某一天。 或许是每一天? 女孩笑了笑,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决然的推开了门,寺外的枯叶纷飞,阳光前所未有的盛大,秋光洒进来,宁奕坐在床头,看着女孩的影子拖曳摇晃,原地半蹲身子,摊开双臂,像是一只迎向天空,即将飞起来的鸟儿。 第三十五章 两句谶言 西岭的境内,有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从道宗的三清阁山门下缓缓驶出。 车厢的白帘摇晃,声音轻缓。 “我与道宗的两位阁老谈了三天三夜,关于大隋的动荡与太平,关于大隋的未来,关于......我自己。” 二十四岁的李白麟,看起来面色苍白,身子似乎并不太好,西境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是一位沉溺酒色的无能之徒,沉溺酒色,倦怠修行,体弱多病......这样的人,身体又如何能好? 皇城里的太子无需藏拙,天子脚下,贵为嫡子,但他不一样。 二皇子早就是名动一方的天才人物,师从甘露先生韩约,执掌大隋边境风云,天下半数圣山仆从跟随,据闻已经破开第十境,他再如何天才再如何惊艳,都不可能与二皇子相提比论。 李白麟他不想病弱。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病弱。 坐在车厢里的另外一个男人,白帘起伏,他身姿端正,青色衣衫随风摇曳,声音平淡道:“道宗决意推出新的领袖了?” 李白麟笑了笑,说道:“是的。我说服了三清阁的阁老。” 他的笑容,看起来柔和到了极点,并不像是一个从小生长在权谋厮杀当中的男人,带着一些孩子气的天真。 “道宗站在了我们的背后,这一趟不虚此行。可惜的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周游先生。”李白麟声音带着一丝遗憾,道:“若是周游先生能够站在我的背后,那么我们便无需惧怕东境的韩约。甘露虽强,强不过一时罢了,未来十年百年,周游先生必然会站在世上的至高点。” 三皇子的声音带着一些惋惜。 他过着忍辱负重的日子,已经度过了二十四年。 但他并不觉得如何不能接受,因为二十四年都熬了过来......如今,他不在乎再多熬一些时日。 “西境的小无量山,剑湖宫,紫山,蜀山......这些圣地,如果不能全部拧起,我们始终无法与二皇子对抗。”徐清客的声音响起:“小无量山的山主和剑湖宫的宫主,已经明确了他们的立场,紫山和蜀山向来捆在一起,西境的圣山圣地情况复杂,纠结难缠。” 李白麟知道徐清客的意思。 “小无量山修行阵法,剑阵刀阵,尤善群杀埋伏;剑湖宫剑法与水道通行,西境大泽当中杀力最强,据说与海外的蓬莱仙岛有联系。这两座圣山的山主大修行者,真论单挑杀伐,肯定不及东境的几位山主。”徐清客平静说道:“紫山则不一样,紫山研究生死禁术,杀力恐怖绝伦,人数极少,每一辈几乎只有一两位弟子入世,置身物外,不问世俗,与蜀山的态度相差无二,远离大隋的世俗与皇权纠纷。”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底蕴只能说是一般,目前来看,若论西境势大,他们要比低调行事的蜀山紫山强,可真要比拼底蕴,据说紫山和蜀山背后都存在不朽。”他低垂眉眼,顿了顿:“蜀山山主6圣失踪五百年,如果还活着,应该是天下境界最高的那一批人,殿下如果能够得到蜀山的青睐......那么很多事情都会变得简单。” 李白麟静静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男人。 “紫山和蜀山的禁区,谁都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还有生灵活着,这就是这两座圣山的底气。”徐清客看着二皇子,一字一句说道:“我曾以六爻卜卦,连里面的一丝影子都看不到,白白损失了一年寿命。” “如今天下,最为强势的圣山当之无愧是珞珈山。” 徐清客认真说道:“韩约一直得不到珞珈山的待见,二皇子有心而无力。但殿下您不同,您有一纸婚约,系在珞珈山山主的亲传弟子身上,只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与皇室无关的身份,即便裴家的后人已经死了......也能得到珞珈山的支持。珞珈山的小山主与道宗紫霄宫周游一样,要不了多久,就是韩约打不过也惹不起的角色。” 李白麟摇了摇头,道:“珞珈山的婚约......是一柄双刃剑,不提也罢。” “父皇很想抹掉这两座圣山,但是他一直没有出手。”三皇子轻轻叹了口气,掀开白帘喃喃道:“我在犹豫,这样会不会引火烧身?” “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引火烧身......到了如今的地步,火已经烧了起来,谁能够避免?”徐清客看着李白麟,微笑道:“殿下,可曾听过蜀山的赵蕤先生。” “赵蕤先生活了四百多年,最终没有突破大限。”他缓慢说着:“天底下最温和的一位道术大师,初入蜀山的时候号为‘东岩子’,持着无往不利的细雪长剑,在倒悬海以碾压之势杀过好几位妖君,后来他在蜀山结庐,不再收徒,天下寂静。” 李白麟挑了挑眉毛,不明白徐清客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 ...... “赵蕤先生曾经留下过几句谶言,无一例外的都成功了。” “北境倒悬海那一端,出现了一位新的妖族大君。” “蜀山迎来了杀胚徐藏。” “大隋有龙种落地,天下不再太平!” 每一句话,落在李白麟心间,都如滚石入湖,溅起一阵心湖澎湃。 他的确听说过蜀山那位了不起的赵蕤先生,山主位置空悬之时,赵蕤一人坐镇,天下莫不敢侵,收下徐藏为徒,赐下细雪,天下莫不敢挡。 三句谶言,句句中的! 徐清客轻声感慨道:“我六爻卜卦的那一次,神魂溢散,入不了蜀山后山禁区,但我以阴神遨游,去了一趟赵蕤先生的遗府。我看见了烙刻在石壁上,未在世俗间揭开的另外两句谶言。” 李白麟屏息而听。 “第一句是,大隋将被一位徐姓之人,点起燎原之火。”徐清客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带着一丝恍惚,他并没有任何的喜色,也没有任何的得意,清瘦的儒士锁着眉头,瞳孔漆黑,当中如同倒映仿佛漫天飞来的火光。 马车颠簸,坐在李白麟对面的男人,轻声笑道:“或许是赵蕤先生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预料到了未来。我为二殿下驱狼逐虎,前路步步艰难,但我们别无选择,但愿这句谶言......能够成真。” 李白麟不动声色,平静看着自己面前的老师。 “还有一句谶言呢?” 徐清客注视着李白麟,久久没有说话。 他仔细回想着那面石壁上的小字,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 “蜀山持细雪者,列位小师叔,天下大势,为之辟易。”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清客注视着李白麟,眼神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这个位置,应该是你的。 心里藏着无数欲望,表面却风平浪静的李白麟,一阵沉默,轻声而缓慢的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 “徐藏是细雪的主人,他也是蜀山的小师叔。” “是的,但是他就要死了。”徐清客木然道:“这个位子,还有‘细雪’,都会空出来。” 第三十六章 草蛇与灰线 火烧过后的大地,草屑成灰,风吹过后,两边小山石壁陡峭,留下了刮擦的痕迹,树干被焚烧,光秃枝丫上,挂着一条翠绿的草蛇,盘踞身子缠绕树枝,抬起扁平头颅,平静而冷漠的瞳孔,注视着道路正中央的一行人,蛇尾悬在风中摇摆,嘶嘶吐着信子。 披着大灰袍的男人们,蹲在身子,沉默凝视着地面的惨状。 距离事,过去了一段时间。 血迹已经干涸,只能模糊的看到了一点点红色,像是琥珀又像是烧制冶炼的红色晶体,镶嵌在地面的凹坑当中。 事当时的车厢横移,在地面留下了一道一道刀刮的痕迹,像是被人以重锋抵在地面,一寸一寸推动。 “铁链砸在地上的凹坑,有一些血迹......”有一人缓慢伸出手掌,抚摸着脚底的地面,他轻声道:“劫走三殿下那批货的人.......剑法很好,一剑劈碎了栓车的铁链,链条是铸铁的,皇室不会用这些劣质链锁,还有一批人,应该是当地的马贼,他们敢来劫这批货,背后肯定是东境的二皇子。” “二皇子伸过来的那只‘手’,被这把剑砍断了,铁链是最好的证据。”灰袍男人站起身子,舔了舔自己的手指,道:“有第三方截货,修为不高,但是剑器很锋利,马贼不是他的对手,这帮马贼去了哪里?”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为的灰袍男人看不清神情,他转过头来,不远处,一道道流光飞掠而来,有人踩在悬剑之上,面色阴沉道:“宋老人死了。” “宋穹是第十境修为,二皇子为了截一批货,不惜代价跨越东西两境,让十境之上的人出手?”灰袍男人笑了笑,道:“我猜是蜀山干的。” 踩在悬剑上的男人,面色不是很好看,他正是当初在清白城追杀徐藏的那一批人,出自小无量山。 “三殿下很快会抵达西境,这批货丢了,二皇子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他不在乎落到谁的手上,但是我们的脸丢了。”灰袍男人平静说道:“我们站在殿下的身前身后,连这点事情都办不成......剑湖宫和小无量山,以后该如何自处?” “苏苦,这里是蜀山地界,不易惹事。”踩在悬剑上的男人,轻轻吸了一口气,论辈分,他只比苏苦低上半头,彼此之间,均是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执法长老;可若论修为,他在第十境,苏苦点了命星,两人之间的差别如隔云泥。 “蜀山的千手很厉害,瞎子挺厉害,赌棍还凑合。”苏苦拢了拢大灰袍,声音平淡至极,道:“除了他们三个,蜀山还有何人?” 蜀山上,只有三位破开第十境的修行者。 踩在悬剑上的小无量山长老,皱了皱眉,动作幅度轻微的摇了摇头,他知晓苏苦刚刚破开第十境,抵达蜀山,目中无人,出言提醒道:“苏苦,你我都是替三殿下办事,这一趟并非为了得罪蜀山,而是要拉拢合流。” “好一个拉拢合流,拉拢谁,蜀山?”灰袍男人身后跟着一堆拥簇,他挑了挑眉,看着踩剑男人,双手负后,问道:“你们小无量山被徐藏杀的人还不够多?你郑奇亲自去清白城,可讨要到了那颗姓徐的人头?” 名叫郑奇的小无量山执法长老,面色涨得通红,大袖摇晃,悬剑来回震颤,身后子弟尽皆挑眉,怒目相视,个个气得不轻,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苦冷笑一声,置若罔闻。 他沿着一整条道路,寻着气息前进,身后跟着两拨人马,隐隐有一股剑拔弩张的氛围。 悬在树干上的草蛇,扭头不再去看,啪嗒一声,摔在地上,顺延山石流淌而过,所行的痕迹,拖曳出了一条长长的灰线。 ...... ...... “这里还爆过一场打斗,比之前的还要激烈,快。” 两棵巨大的枯木面前,苏苦停下来,他注视着插在树干里的一截铁箭,螺旋射入树身,木屑早已经灰飞烟灭,大树的主干,大半部分被火焰烧空,他缓慢伸手,握住铁箭的中部,感受着冰凉的温度,星辉缓慢溢散,缭绕在手腕。 苏苦闭上双眼,他似乎看到了当夜的那一幕。 披着灰袍的男人挪动头颅,闭眼之后如若置身黑暗当中,以“目光”对准一座小山,遥遥相对。 他能够“看到”,有人就在那座山上,捻箭而立,对峙,射下。 在那座小山上,有诸多人马伴随着箭羽的射出,拔出刀器,潮水一般冲出,目标就是这两棵树.......不,只有一棵树,先前的那一棵已经被淬火的箭镞射穿,烧得不成模样。 树的背后藏着一个人? 苏苦缓慢睁开双眼,他凝视着地面逆乱的痕迹,在双眸星辉涌动的凝视之下,些许的血迹,即便经过了四十天的风干,仍然醒目仍然明显,有箭镞射来,出自那座小山,一共射出了四箭?五箭?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苦看见了相距极远的两截箭身。 被一剑劈开,箭身高射出回转,仍然被剑器所切割,这样的手法,与截货的那个人如出一辙......苏苦面无表情,他轻轻挑起眉头,截货之时的那个人,所用剑姿是高高跃起然后斩下,无法判断形体,如今的这一剑是自下而上,星辉翻滚在脑海当中,起身掠来,一副挥剑劈砍箭镞的景象,在苏苦瞳孔当中缓慢浮现,凝聚成形。 这是一个少年,是一个不会过十六岁的少年,身高与形态,在苏苦的脑海当中旋绕浮现,当修行者突破了第十境之后,星辉的力量开始变得强大而又全面,剑湖宫的妙法可以扩展魂海,所以苏苦的魂海异常之强。 换一句话说,他有着异于常人的推演能力。 苏苦站在原地,沉默的想了很久。 山头没有血迹,射箭的那个人呢?跑了,逃了?自己还能抓得到么? 苏苦亲自走了一趟土匪马贼的山寨,并没有动手杀人,只是展示了自己的“修为”之后,他轻松得到了这批马贼的拥簇与顺服。 试图劫走殿下这批货物的,是方圆最大的马贼帮派金钱帮,已经全部销声匿迹......事实上苏苦隐约猜到,金钱帮恐怕已经死光了。 最后,他得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上一个月,大雨连绵的那一个月,有一位少年,持着无往不利的伞剑,在城郊大开杀戒,专杀马贼。 有些讽刺的是,据说那个少年姓李。 然而线索就此中断。 剑湖宫和小无量山的人马,在蜀山的地界不方便施展力量,情报的获取变得寸步维艰,即便是苏苦亲自出手,在草谷城中搜查了一整天,也没有现任何一位符合条件的姓李的少年,所有的信息全都不匹配,不符合。 在苏苦的心中,于大雨天城郊杀人的少年,和截走三皇子货物的那道身影,已经重叠合一。 那个少年很狡猾的使用了假名和假姓。 蜀山方圆三千里,这附近的小城有十来座,整整二十万人。 那辆马车抵达的时间越来越近。 苏苦卡在了最后一步。 直至最终的来临。 ...... ...... 苏苦心情复杂的迎接了那位殿下,李白麟并没有下车,车厢上下来的是一位清瘦的年轻男人,两鬓有些生白,看起来稍显病态。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知道这位就是殿下的老师。 徐清客沉默听完了苏苦的话语,大概用了小半刻,知道了事情的进展。 “这批货......其实并不重要,但是这件事情的生,很重要。”下车的年轻男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神情平淡说道:“这批货可以被任何人截掉,反正我们都会跟李白鲸算账,但是如果有人明知道这是我们的货,仍然敢截......那么他就应该死。至于他姓李或者不姓李,结局都一样。” 李白麟的马车顺延着苏苦走过的那条道路,重新走了一遍,最后停留在了那座小山头与两截枯木的地域。 李白麟闭目养神。 徐清客下车,接过了苏苦递来的几根精铁箭镞,这些箭镞或者从地面拔出,或者从树干拔出,铁锈斑斑,还带着血迹,他只是瞥了一眼,便重新递还。 这些是很重要的线索。 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线索。 徐清客离开了一个时辰,再一次回到车厢的时候,他的手上抓着一截羽箭,普通的木质羽箭,能够归纳到箭箙里,是猎人常用的箭器。 被精铁箭镞射得几乎崩碎。 他看着三皇子,摊开掌心,平静说道:“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只要生了,那么就是生了,总有办法可以找到线索。” 李白麟注视着那截羽箭,轻声道:“线索是什么?” “线索就是......这截羽箭。质地,材质,地域,铭篆,这些足够我们找到货源,而货源意味着地域,意味着更近一步的真相。”徐清客微笑开口:“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们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李白麟声音温和道:“我们还有正事。” “那真是可惜了。”徐清客笑了笑,从窗口伸出半边身子,准备将羽箭掷出,望着外边开始不断后退的树木,他在心底喃喃道:“算你好运。” 然后他看到了在灌木丛中缓缓站起的,无比狼狈的一个男人。 目光交错的时间,只有那么一个短暂的呼吸。 那个男人手中拎着一根红绳,拴着一枚铜钱,浑身血迹斑斑,凄惨而又坚毅,目光注视着自己,像是早就猜到了三皇子的马车会从这里经过。 金钱帮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 在这四十天,金钱帮的二当家深刻体会到了远在东境的那位大人物的意志究竟有多可怕,截货失败之后,江湖帮派,各方势力,风雨飘摇,追杀着自己这个最后的余孽,他已经无路可走。 男人一只手拎绳悬着铜钱,另外一只手握着匕,抵在自己喉咙处,他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便是决定自己命运的重要时刻,于是望着马车,声音沙哑地用力大喊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活下来,我知道一个很重要的消息......只求三殿下,给我一个机会!” 第三十七章 你可知,我是谁? 车厢颠簸。 气氛微妙。 习惯了颠簸和在路上的李白麟闭起双眼,轻声问道:“那个人叫什么?” 徐清客道:“那个人叫公孙......以前的名字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会换一个名字,我会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然后把他送到皇城。” “皇城?” “是的,他会活着抵达皇城,然后在皇城一直生活......直到我们下一次需要他的时候。” 李白麟从西岭返回,到如今西境,路途漫长,车马劳顿,他心底早已生出丝丝疲倦,闭上双眼之后,脑海当中便自行翻覆了一遍路途上所见所闻的模糊景象,对于徐清客的处置,他看在眼中,并不多言。 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向来寡言。 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主见。 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一切的未来,铺展开来,一步一步,徐清客说得没错,驱狼逐虎,前路步步艰难,但自己没得选择。 想要在权势滔天的二哥手底下活命,自己就要积蓄力量,得到最高的那人的恩宠,西境是自己施展抱负的地方......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此刻就跟在自己的身后,车厢两旁,他们代表着一小半的西境。 二皇子早就拢和了东境的所有圣山,韩约是个猛人,各方圣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唯有把西境扯过来披在身上,才能在回皇城的时候......多一些对抗的筹码。 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坐在二皇子的对面。 自始至今,桌子上坐着的就只有太子和二皇子,没有他的一席之位。 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他上不了桌子,还能如何? 李白麟面色平静,想着自己那位身体抱恙、每况愈下的伟大父皇,他眼里闪逝着很多复杂的色彩,大隋皇城的一砖一瓦,那个椅子座上雕刻的一鳞一角,再到最后......是这座天下的寸土与寸金。 欲望掩盖在漆黑的瞳孔当中,有些人向来不忌惮将其展露,有些人则是温和的笑笑,像是只无害的小动物,看起来天真而又无邪。 李白麟知道自己要走的每一步,现在抵达了蜀山的地界,蜀山的山上毫无动静......可能是因为自己带着两拨人马的缘故,小无量山和剑湖宫可以拢和,但蜀山与他们之间有着十年的积怨,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但如果自己拿到了那柄细雪,成为了蜀山的小师叔......那么一切都将不再成为问题。 三皇子唇角微翘,他忽然觉得赵蕤的谶言说得实在是太对了,蜀山的小师叔是一个绝妙的位置,很多看似不可能解决的矛盾,只需要一个人的死去,就都可以得到完美的化解,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徐藏如果死去,那么自己将成为手持细雪的新任小师叔。 而坐上这个位子之后,所有的矛盾都将解开,剩下的,就是波澜不惊的等待,等到一条又一条埋下的线索揭起来,苦心积虑,忍辱负重,二十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活下去了。 这是一件大不易的事情,现在机会就摆在自己的眼前。 李白麟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握住。他只需要得到徐藏的青睐,帮他化解两座圣山的怨气,那么徐藏死后,所有的遗泽都是自己的。 在他心目中,这一切......都成了尘埃落定的事情。 他开始去想闲暇的琐事,想到了截货这件并不愉快的事情,心情也出乎意料的没有变坏。 他查清了所有的起因,截货的少年,住在安乐城的哪座院子,从什么时候杀的第一个人,每日的习惯...... 让李白麟觉得有些意思的是,截走自己这批货物的少年.......就在感业寺中。 那个叫宁奕的少年郎,让他生出了想要见一见的念头。 他看对方如蝼蚁,如草芥,胆大包天,细细想来,却觉得整个事件,其实颇有些不可思议,那个少年杀人越货的行为,做得堪称天衣无缝,如果不是那个活下来的马贼,自己很有可能查不出来真相。 那个叫宁奕的人,截走自己的货,没有逃,没有跑,留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查到他的头上? 是自负还是愚蠢? 二皇子揉了揉眉心,平静地想,自己向来是个“懦弱”的人,哪怕展现出更深一层的面目,也应该儒雅而温和。 那么,当自己面带笑容站在罪魁祸的面前之时,那个少年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样的存在,会不会痛哭流涕,跪下来求自己饶过一命? 李白麟不一定非要杀死他。 因为这只是一个蝼蚁而已,可杀可不杀,无论是选择哪一种处理方式,都不会对自己产生任何的影响。 他有些好奇少年的来历......感业寺被蜀山封锁,这个少年最近固定时间出入寺中,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一位蜀山的弟子。 而自己则是蜀山未来的师叔。 在手握细雪之前,自己需要对蜀山展现出足够友好的态度。 ...... ...... 马车徐徐停下,李白麟掀开车帘,他眯起双眼,望着映入眼中的景象,感业寺的枯叶在风中打旋。 寺庙没有翻新修葺过,红墙龟裂,带着一股子寂静还有冷清的气息。 徐清客顺着帘子掀开的方向,注视着寺里的景观,只觉得有些不合乎常理,深秋之时,草木焕新生的蓬勃气息,非但没有破败,反而多了一些生机。 这其实是一种矛盾的景象。 小无量山的人没有踩剑而行,跟在三皇子身后之时,他们便卸下御剑,罩上麻袍,将剑器收入匣中,与常人无异。 剑湖宫的苏苦皱着眉头,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些古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很是罕见,他在剑湖宫地底圣地的时候,曾经有过些许的冲动,血液当中流淌着的星辉,有些不受控制的涌动。 两拨人马,三四十人,一节车厢,就这么停在了感业寺的门口。 夕阳的光芒带着一些凉意,将影子拖曳很长,狮子张牙舞爪的石像,在地上糊成一团碎影,随风飞起贴地落下的片叶,分不出是影子还是枯叶。 ...... ...... 宁奕正在替女孩取出神性。 他每日都会来。 即便取出了四十三滴神性水滴,徐清焰的身体状况有了康复,他仍然习惯了,每日在下午的时候,从安乐城的院子出,拎着伞剑,来感业寺一趟,取出徐清焰身体当中新诞生的神性。 神性是一个极其稀有的物质,徐清焰的身体像是一个母胎,每天都会孕育出崭新的神性,在凝结成为水滴之前,先是雾状,絮一般缠绕纠结,蜀山的丹药药性霸道,强行凝聚成为水滴,在女孩的身体当中,处处都有着神性的残余,那些残余还来不及凝结,或许只依靠服药,永远无法凝结。 宁奕依靠骨笛,一点一点的汲取。 徐清焰说过,自己留在寺里的时间不会太长,宁奕知道她背后究竟藏着怎么样的巨大势力,哪怕是如今在西境堪称落魄的三皇子,背后也是小半座大隋皇室。 他并不纠缠进入皇室的权争当中。 很快女孩会被送入皇城。 但宁奕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与自己想象中有些不同。 他皱起眉头,隐约的直觉告诉自己,寺外抵达的那拨人马,似乎带着一股不善的气息。 “是我哥。”女孩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去看窗外,面上已经带了一些遗憾,声音温柔道:“谢谢你......宁奕,他们来找我了,我恐怕要走了。” 宁奕心底的压力越来越大,他看着女孩那张完美的脸颊,然后站起身子,透过竹窗的缝隙,看到了寺外的影影绰绰。 那些人......是来找自己的。 徐清焰也觉察到了一些古怪之处,停在寺外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披着大灰袍的那些明显是修行者,他们的气势磅礴而又凝固。 不是来找自己的吗? 徐清焰惘然看向宁奕。 宁奕无声的笑了笑,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回过身子的时候,看到了她焦急的眼神,认真说道:“不要担心,一切有我。” 伞剑就靠在他的身边。 宁奕拎起伞剑,沉默的回想着自己杀人截货时候的细节.......上官惊鸿死了,拦路的人死了,当时见到这一幕的人,应该全都死了。 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那座小山上,骑马捻箭的那个男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宁奕,我记住你了。” 少年轻轻吸了一口气。 徐藏说的没错,杀人就应该干净利落,自己如果把所有人全都杀光,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宁奕站在屋内,他伸出一只手,停在推门的那一刹。 女孩轻声道:“宁奕。” 宁奕顿了顿。 女孩犹豫道:“小心一点。” 宁奕笑了笑。 拎着伞,推开门,屋外的阳光落在红叶上,层层叠叠,他站在寺内,隔着一道笆篱,一共三十七件灰色大袍,除了落日时候的草木气息,还有一股......在西岭时候曾经闻到过的熟悉气息。 宁奕扫视一圈,看到了当初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无量山众人。 郑奇皱着眉头,觉得这个少年似曾相识,一时之间没有想起在哪见过。 当时太过混乱,烟尘四溅,停驻的时间又太过短暂。 宁奕的气质变了很多,头削短,干净利落,整个人换了新袍,踏入修行之路后,他每日与徐清焰一同相处,身上带上了一些若有若无的神性。 宁奕连忙转移视线,他拎着伞剑,剑尖杵在地面,注视着众人拥簇的那截车厢。 车厢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可知,我是谁?” 第三十八章 救命之恩,如何相报 这个声音出来之后,感业寺骤然安静下来。 宁奕注视着那截车厢,他在思考如何开口,听起来,对方的话语并不带着如何羞辱的意味,似乎只是好奇.......自己是否真的知晓,此刻在车厢里坐着的那位,是什么样的身份。 不用动脑,哪怕是用脚趾头去想,能够被两座圣山的大人物围拥着的,在整座西境内,还能有谁?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此问,哪怕不带着羞辱,也有些徐藏明知故问的无耻风范了。 于是宁奕老老实实认真回答。 他很是惜字如金的说了三个字。 “三殿下。” 车厢内的那个人语调木然的开口。 “宁奕。你劫了本殿的货。” 宁奕并不惊奇于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二皇子远在东境,能够叫来一批马贼实行杀人越货,更不用说这位就在自己大本营的三殿下了。 宁奕只是皱了皱眉,如果说他劫走这批货......的确没有错,他把一整节车厢当中最贵重的物品都找了出来,为了破开初境,他吞下了车厢底两颗品秩不凡的阴珠阳珠。 但是剩下的车厢究竟去哪了,宁奕知道这批货要送到感业寺,但他在这里待了如此之久,连个车影子都没见到,鬼知道被谁截走了? 宁奕欲言又止,他杵着伞剑站在寺门,头上顶着一团黑线,终于明白了徐藏背黑锅的感觉...... 车厢里的那个人,似乎有些失去了兴趣,幽幽道:“你敢截我的货,这是死罪。” 这句话说完,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那两拨人马,便不再是恹恹无力,而是抖擞大袍,气势压下,感业寺内枯叶纷飞,渊渟岳峙。 ...... ...... 坐在车厢里的李白麟,说完之后,便懒得再看,他先前瞥了一眼,这个少年也并不如何的出众,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打劫大隋皇室的货物,本身就是一桩死罪。 如果那个叫宁奕的少年,不能给出一个他愿意接受的答案,那么他会把这个犯了天下之大不讳的少年,绳之以法,亲自交给蜀山处理。 李白麟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徐清客,神情不太对劲,面容带着一些困惑和微惘,他很少见过老师会有如此的神情。 徐清客微微蹙眉,似乎在想着什么,或者在感知着什么。 这座寺庙里的灵性不太正常,枯叶很干,但色泽艳丽,秋风很冷,但吹过帘子吹到肌肤的时候,带着一股暖意。 他与蜀山约定过,将会在徐清焰十六岁的那年把她接走,定下来的地点,就是感业寺。 对于自己的妹妹,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 那是一座神性宝藏,也是一个致命的毒药。 这是一种无解的病症,他只求她能够活到十六岁那年入皇城。 蜀山后山的丹药能够做到这一点。 这些年,蜀山把自己妹妹保护的很好,徐清客阴神遨游蜀山的时候,一度没有找到蜀山藏匿自己妹妹的地点......如今到了感业寺,看到寺庙院子里花开花谢,轮回生锈,这样的一番景象,毫无疑问,与神性的变动密不可分。 外面传来了轻微的推门声音。 宁奕有些困惑的看着推门而出的固执女孩,夕阳的光芒落在那张雪白无瑕的少女面颊上,紧接着所有的目光都落了上去。 车厢里能够听到外面的哗然声音。 在两座圣山能够修行的人物,都是心性坚毅之辈,即便如此,当他们见到那个推门而出的女孩之时,仍然情不自禁出了一声感慨。 李白麟皱着眉头,探出了头。 只是一眼,他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外界曾传,西境的三皇子李白麟,是个多情的情种,但真正了解这位三皇子的人知道,这其实是一个笑话......李白麟不近女色,传出的所有负面的消息,都只是为了把自己涂抹污浊,素日里在西境殿内休息的时候,身边围绕着莺莺燕燕,总是想到自己因晚生一些时日,不得已而沦落至如此地步,于是越看越厌,越看越恨。 情种......是假的。 李白麟怔怔看着那个推开门的女孩,那张稚嫩柔媚的脸蛋,五官带着英气,与自己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 他听徐清客说过,徐家有女初长成,难得一见的佳人美色,只不过有疾在身,要等到十六岁那年,送入皇城,送给陛下做一份天大的寿礼。 坐在李白麟对面的清瘦男人,看到殿下如此失态模样,无声的摇了摇头,轻轻敲了两下车厢内壁,待到李白麟恍惚回过神来,才轻声在车厢里开口。 ...... ...... 宁奕轻声道:“你可以不用来的,我可以解决这一切。” 宁奕的解决方法向来很简单,打......打不过就跑,他从推门的那一刻,就一直在思考,如果待会生了冲突,如何从这帮圣山修行者的手中跑掉。 这里是蜀山的地界,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不敢猖狂。 女孩的出现,改变了如今的格局。 徐清焰舒展眉头,拿着旁人不可听闻的声音细碎道:“我不放心......其实我哥并不是一个坏人,你救了我,所以你不该死。” 宁奕沉默看着女孩,心底默默盘算着其他的事情。 徐清焰上前一步,目光缓慢扫过所有人,认真对着那截车厢说道:“宁奕先生,救了我一条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并不了解这个女孩与车厢有什么关系,但剑拔弩张的气氛,从她出场之后,就烟消云散。 大部分人皱着眉头,看着两个刚刚共处一室的少年少女,各种各样的臆想都传了开来......然而没有过多久,车厢内清脆的敲打声音响起,徐清客收手之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持噤声。 “宁奕先生......我替殿下收回之前的话。” 有人走下了车厢,徐清客看着三年未见一面的妹妹,沐浴在阳光当中的女孩的确惊为天人,而那个站在徐清焰身旁的少年,显得平凡如草芥。 “你压制了她体内的神性?”徐清客蹙起眉头,道:“你是蜀山的?” 宁奕嗯了一声。 “你应该知道的,她的身体里有病。”徐清客轻声开口:“蜀山的药治不好。” 宁奕点了点头。 徐清焰体内的这些神性,蜀山的丹药只能压制,不能疏散。 “我会把她送到皇城,大隋的皇城,有全天下最高的药师丹圣,妙手回春,他们能让她活得更久。”徐清客注视着宁奕,忽然问道:“你觉得她很好看?” 宁奕再一次沉默的点了点头。 “我希望她的身体,没有出现其他的变故,不然你会死得很难看。”徐清客微笑说道:“在阔别三年之后,重新见到我的妹妹,觉她的身体并没有恶化,看起来还能活上一些时候,这是一件好事。也让我对蜀山的印象变好了。” 这些话听起来荒谬而又自负。 但是宁奕没有笑。 眼前的瘦弱男人,看起来并没有修行,却给宁奕带来一种极其强大的压迫感。 也是一种暗流汹涌的危险感。 宁奕抿起嘴唇,没有搭话。 “你如何治好她的?”徐清客挑了挑眉。 宁奕摇了摇头,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一阵寂静。 徐清客认真打量着少年,他轻声而温柔的说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能够让她多活几年,是你们两个人的福气。” 宁奕皱起眉头。 徐清焰木然看着自己的哥哥。 “殿下愿意不治你的罪。”徐清客微笑说道:“你不仅可以不用死......” “还可以被殿下带回皇城,衣食无忧,安享晚年。” 少年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欣喜,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徐清客面色如常,站在他身旁的苏苦,看着少年如此态度,忍不住皱起眉头。 其余的两座圣山,修行者交换眼神,有些疑惑于这个少年,为何与之前的那位马贼二当家在听到了同样的消息之后,展现出来的反应截然不同。 在他们看来,能够被带回皇城,是一件天大的恩赐之事。 苏苦忽然上前一步,他先是看着徐清客,还有车厢里的三皇子李白麟,语气诚恳道:“在剑湖宫,我等修行之辈,行走在剑尖之上,闯荡天下也好,出门历练也罢,经常受伤,轻重不一,每年都会有人死去......若是能够被救活,那么便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小无量山的郑奇长老,听着这番话,有些迷糊,不太明白苏苦想要说什么。 车厢里一阵沉默。 苏苦继续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命之恩,是天底下最大的恩情了。” 宁奕听到这里,叹了口气,心想这群修行者当中,总算出了一位正常些的人了。 他刚刚想开口说,自己不需要任何的银两,也不需要任何的封赏......劫货的事情能够一笔两销,他才不想被带到皇城,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安享晚年,这说的算是什么鬼话? 让宁奕窒息的是,没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苏苦便转过头来,背负双手,居高临下,面色却无比诚恳,苦口婆心道:“宁奕,三皇子救了你一命,这般天大的恩情......你为什么还不谢恩呢?” 第三十九章 小师叔 谢恩两个字落在宁奕的耳中,让少年好一阵沉默。 宁奕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谢恩? 谢恩......谢什么恩? 宁奕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着那节车厢,自始至终,那位三皇子都没有下车,只是探出头颅欣赏徐清焰美貌的时候,怔了那么小半刻。 从看到李白麟的第一眼起,宁奕就不喜欢这位大隋皇室名门正统的三皇子殿下。 李白麟眼中有很多东西,宁奕能够看得出来。 这个世界上,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想要就是想要,不想要就是不想要;掩盖永远只能是掩盖,无法掩饰内在,宁奕最不喜欢的一类人,就是虚伪的人。 三皇子眼中有很多东西,唯独没有诚恳。 他说的话很少,目的却很明显。 恩威并施,打压自己,然后放过自己,好让自己心怀感激,感恩戴德。 宁奕叹了口气,心想大隋皇室的这一套,应该是在方圆三万六千里都屡试不爽? 自己算是替最后截货的那人背了黑锅,这个恩情不谢也得谢。 他看着三皇子,认真说了两个字。 “谢谢。”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 这并不应该是一个草民对待大隋皇子的态度,宁奕没有敬畏之心,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已经准备拔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子,但是车厢里的三皇子似乎并不介意这些礼数。 李白麟敲了敲车厢,轻微的声响,让小无量山的人按捺住了拔剑的冲动。 “把徐姑娘带上来......” 宁奕看着披着大灰袍的苏苦缓步上前,他低下头,看着徐清焰清澈的目光,笑着拍了拍女孩肩膀,轻声道:“去吧。” 徐清焰轻轻的嗯了一声...... 在最后的时候,女孩低不可闻的开口:“保重。” 宁奕温和笑了笑。 苏苦把徐清焰领上了另外一节车厢,女孩登上车厢之后,宁奕皱起眉头,他看见这位剑湖宫的大修行者,在车厢旁边站立许久,手指掐诀,似乎布下了什么阵法。 应该是隔音阵法? 这节车厢的马车车夫拎起缰绳,准备出。 三皇子明显也失去了兴趣,他轻声道:“走吧......给他留一个教训。” 侍在一边的小无量山执法长老郑奇,点了点头,明白了三殿下的意思,他眼神扫过身后弟子,立马有一位刚刚踏入中境的内门执法弟子对视目光,点了点头。 两辆马车开始先后启程,三皇子缓慢掀开车帘,准备看一看那个叫“宁奕”的少年,会被教训成什么样子。 李白麟不会出手,宁奕说了自己是蜀山弟子,自己这位未来的蜀山师叔总不可能因为一些小事而出手惩罚......而更直白的一点,两个人的世界天差地别,李白麟贵为大隋皇室,宁奕只是一条草民贱命,如若不出意外,今日之后,便再无见面之时。 面色苍白,看起来身体病弱的李白麟,其实是藏匿修行境界已久的修行者,大隋皇室的血统一直传承极好,他的境界相当的高。一个想要去握住细雪的人物,怎可能没有配得上蜀山小师叔的修为? 只不过李白麟向来示弱,蜀山的暗宗,各大圣山包括皇室的记录当中,他都没有出手的战绩。 他早就看出了宁奕只不过是个第二境的初阶修行者,论魂海论星湖,都只不过是个草包。自己这一行人,小无量山的,跟在郑奇身后的,最少也是个第四境的中境修行者,只需要一剑,轻则让他躺上十天半个月,断去三四根肋骨,重则废了修为,再无修行念头。 就当是......僭越之罚,不敬之惩。 然而他却看到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画面。 ...... ...... 与郑奇只是一个眼神交错,便拔剑而出的小无量山弟子,已经第四境修为,他抬臂拍向自己肩头,一柄灰蒙蒙的长剑倏忽破袍而出,身子前掠,剑器随之俯冲。 小无量山弟子单手攥住剑柄,毫无预兆开始奔跑,目标就是站在感业寺寺门口的那个少年。 宁奕面无表情,在他想象当中,这才应该是正确的招呼画面,对着那位疾冲而来的小无量山弟子点了点头,宁奕脚尖踢踏一下伞剑的伞尖,身子向后仰去,灰色长剑横切而过,贴着少年面颊,将两颗石狮子拦腰切开。 碎石崩裂,小无量山弟子的眼神凝聚在自己身下,那个反应度极快的少年,竟然躲开了自己的一剑? 星辉暴动,他双足踏地,马步站立,一剑立斩! 宁奕已经闭上双眼,聆听空气当中炽烈的风声。 他并没有急着动用伞剑,因为徐藏交给自己的剑势,招招都是杀人手段。三皇子想要教训自己,恐怕只是想要打断自己两根骨头,如果自己此刻杀了这位小无量山弟子,真正惹上了大隋皇室,麻烦就不会那么简单。 伞剑并没有转出剑锋,宁奕身如泥鳅,卧地如龙,第二境的星辉数量虽然稀少,却比这位第四境的小无量山弟子要灵活许多,附着在脚底,整个身子如蜻蜓点水,向前掠行,从那位弟子身下掠过,剑气纷飞,感业寺的门槛被一剑砍成两半。 近乎与地面平行,只有脚底粘粘在地面的宁奕,瞬间挺直身子,他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弟子,而是目光越过人群,与那位三皇子的车厢对视。 如此大的声响,徐清焰没有探头......看来那个灰袍男人,的确布置了一个隔音阵法。 宁奕轻微不可见的拉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这样的安排......真是有心了。 转过身的小无量山弟子,面色青红,他双手持剑,高高跃起。 身后传来剑气破空声音。 宁奕旋出剑锋,没有回头,伞剑在空中缭绕翻飞的轨迹璀璨如星火,无数寒光爆射而出,那个高高跃起的小无量山弟子被震得跌飞砸入感业寺中。 一道道爆射而出的寒光,是被伞剑砍得爆开的灰剑剑片,溅射开来,力度巨大,钉在感业寺的红墙白瓦之上,崩出一团又一团的烟尘。 宁奕就站在四面八方滚滚而下的尘土当中,跌坐在地面的那个小无量山弟子显得很是狼狈,而且震惊。 但是宁奕没有,他轻轻旋回了伞剑的剑锋,撑开小伞,一个人站在屋檐下,烟尘砸在伞面,汇聚而下,碎石粒嘀嗒嘀嗒砸落在地。 三皇子的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人停住了脚步,他们沉默看着感业寺里的那一幕。 剑湖宫的苏苦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他看到小无量山执法长老的面色带着难堪,眉头紧锁,注视着感业寺里灰尘弥散的那一副场景,似乎在想些什么。 郑奇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那辆载着徐清焰的马车越走越远。 宁奕看着那个女孩的马车,与太阳一起缓慢消失在了地平线与视线当中,少年在心底默默地想,徐清焰去了皇城......应该很快就能把病治好了。 这样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他轻轻念了一句保重,然后收起伞剑,缓慢走出烟尘弥漫的感业寺。 李白麟已经下了车,他凝视着宁奕。 准确的说,凝视着宁奕的那把伞。 他不知道这个少年的来历,但是能够跨越一整个大境界对敌的......一定是个天才,无论放到哪座圣山,都是天才。 然而刚刚生的战斗,简单的有些离谱。因为自始至终,宁奕只出了一剑,一剑就砍爆了小无量山诸多加持的第四境法剑。 所有人都留意到,宁奕的剑不是凡品。 三皇子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他下了马车,站在暮色当中,眼里藏着深邃的星空,注视着宁奕。 宁奕忽然觉得三皇子一定也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那双眸子里藏着星河灿烂,即便不展露修为,气势也压过了场间的其他所有人。 “之前他们说的话......有些过了,做的那些事情,也有些过了。” 李白麟看着宁奕,面容很是诚恳地说道:“事情过去了,就不要计较了。” 宁奕看着三皇子,心想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劝人大度?息事宁人?他轻轻嗯了一声,不明白这位大菩萨为什么前后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三皇子看着宁奕,他柔声问道:“你刚刚拜入蜀山,踏入修行之路?” 宁奕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我的那批货,送到感业寺内,本就是要送给蜀山山上的弟子。”李白麟又笑了笑,道:“你是一个不可多见的天才,这些资源送给你也无妨。” 宁奕明白这位三皇子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大了...... 他想要结好蜀山。 李白麟微笑道:“你是哪位门下的弟子?我会亲自去拜访。” 宁奕认真道:“我的师父已经死了。” “那真是可惜了......”李白麟看着宁奕,认真道:“既然你是蜀山的天才,那么所有的规矩都可以为你让开一条道路,劫了我的货,打伤小无量山弟子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当他没有生过。” 郑奇长老的神情有些僵硬,那个跌坐在地上的小无量山弟子,面色通红,捡了捡地上的剑器碎片,一瘸一拐从宁奕身边经过返回。 宁奕故作惘然,道:“为什么呢?” 李白麟说道:“因为我很欣赏你。” 宁奕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李白麟微笑道:“你可以喊我一声小师叔。” 宁奕注视着那个白袍病瘦的皇子,笑着问道:“三殿下什么时候成了蜀山的小师叔?” “很快就会是了。”李白麟看着少年,道:“你可以随我一起上蜀山,见证这一幕。” 宁奕心生感慨,心想......自己到现在,竟是连一次蜀山都没有上过。 他微微启唇,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在一旁一直皱眉凝视宁奕的小无量山长老,越看少年越觉得眼熟,脑海当中的那根弦,终于眼前的宁奕,与西岭的少年,联系在了一起—— “殿下请后退!”郑奇面色忽然一变,扭头寒声道:“小无量山弟子听令!结剑阵!” 第四十章 三尺锈剑,万里河山 感业寺大风炸开,轰隆隆剑气卷席。 郑奇背后的小无量山,以阵法出名,刀阵剑阵,尤善群杀。小无量山弟子出行,大多结伴,三五人可结小剑阵,中境可以跨越一个小境界对敌,人数越多,越是强悍,小无量山的山门镇山剑阵,集九十九座小剑阵护山,山上近千弟子,齐心合力,即便是越了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前来攻打,也难以轻松攻破。 感业寺内,藩篱全都被剑气掀开,土石飞溅,寺庙牢固的墙面被巨大的掀力撼动,一寸一寸的雪白漆红被剐蹭掠起,草根倒飞,连头带根地拔地而出,站在风暴中心的郑奇,面色如临大敌,他离地三尺,踩在剑尖之上,整个人躬身弯腰,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少年,大袖飘摇,手中掐诀不断。 “天枢。” “天璇。” “天玑。” 伴随着郑奇的声音落下,他身后的剑气风暴愈膨胀,方圆十丈距离之内,倏忽扩散的剑气笼罩天地,一片黑暗,每一道声音砸下犹如敕令,伴随着踩剑男人的并拢两指落下,天地之间劈开一道缝隙,光芒四溢,幽幽火焰嗤然沸腾,围绕小无量山执法长老的周身开始旋转。 七道敕令,在黑暗天地当中开出七道光明,宛若七颗星辰,只不过天地昏暗,十丈之内犹有外面的丝丝缕缕光明照入,七颗星辰并不是真正的命星,任何一颗拎出来,论光芒论大小都相差极远,即便是七颗合在一起,也难以争辉。 三皇子静静看着这一幕。 剑湖宫的苏苦挑起眉头,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他环抱双臂,面带笑意,飘然后掠一步,来到了剑气龙卷外沿。 “殿下,小无量山的修行者,睚眦必报,记仇的很......”他轻声笑道:“这个叫宁奕的少年,恐怕是之前得罪过他们。” 李白麟点了点头。 他既没有出言阻拦,更没有丝毫动作,他轻轻从鼻尖嗯了一声,瞥了一眼剑气冲霄的小无量山众人,目光重新落在了宁奕的身上。 他的心底忽然觉得有一丝疑惑,一丝不安。 心神不宁。 而让李白麟觉得心底无法安稳的原因......他努力寻找,最后落在了宁奕的身上,这个少年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让自己觉得无法舒适的气息。 李白麟细细咀嚼。 他再一次望向了宁奕的伞剑。 这一次,他想明白了。 李白麟神情变得木然冷漠,眼神里的色彩缓慢褪去,只剩下一片漆黑......他想到了天都皇城某位大儒告诫自己的一句话。 只要事情有变坏的可能性......那么它就一定会变坏。 三皇子双袖垂下,静静看着剑气天地当中的那个少年。 李白麟终于知道那位大儒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应该早一点杀了宁奕的。 少年缓慢攥紧伞剑。 剑锋出鞘。 ...... ...... 天地昏暗,宁奕握剑而立,伞剑的剑锋被他轻轻旋出。 天地当中,郑奇的剑气充斥而下。 对付自己一个第二境的修行者,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第四境的那个小无量山弟子,小觑自己在先,又吃了剑器上的亏。 若是再换一个同境界的弟子,无须硬撼,只做斡旋缠斗,不做剑器交锋,耗到自己星辉和体力都殆尽......那么教训自己一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宁奕知道自己恐怕是被小无量山的那个踩剑男人认出来了,他攥紧伞剑,表面平静无比,似乎准备坦然接受这一击,脚底早已经蹬在了地面之上,踩出了两个凹坑。 感业寺的方圆十丈空间被剑气挤压,缩得很死......宁奕这才知道原来第十境的修行者,有如此强大的威势,自己想要逃跑,恐怕是无稽之谈,吃下那一剑,硬撼的话,伞剑能不能扛得住还是一说,就算抗住了,自己能逃得过这个踩剑男人吗? 郑奇脚底剑身铮然,光芒砸在剑身边沿,被砸得如流火般四处飞溅。 宁奕挑了挑眉。 显然没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 看这架势,恐怕已经不是简单的教训了,这是要致自己于死地? 他的目光落在剑气天地之外,骨笛在怀中波澜不惊,荡漾出来的丝丝缕缕神性,让宁奕能够看清剑气天地外的一些光明,大日落下,长夜将至,站在地平线的白袍三皇子,双袖垂下,冷漠注视着自己。 就在昏暗的剑气天地当中,宁奕忽然想到了西岭庙外的那些火光,想到了这些日子耳旁一直响着的徐藏的话。 “跟在我身后,想活命不是一件易事。” 踩着剑的长老,是追杀徐藏的小无量山中人。 自己手中的伞剑,迎来了三皇子炽热的目光。 宁奕这些日子过得太平静,太安稳......每日读书念经,在感业寺里体悟神性。 他甚至忘记了徐藏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忘记了从西岭一路走来,真正的厮杀与生死,就只在那大雨磅礴的一个月。 猎人在成长成为猎人之前......行走在荒原之上,只是一个猎物。 宁奕双手攥拢伞剑,剑锋在地面轻轻的旋起,烟尘弥散,气势不断鼓荡。 第二境的修为,在十境修行者领衔的北斗剑阵下,显得脆弱而荒唐,可笑又可怜。 在宁奕鼓起胸膛郁气,准备递出那一剑的前一刻,郑奇便肃然点指,所有剑气,轰然大作,缠绕凝聚在指尖,倏忽迸射而出—— 目标却不是宁奕。 而是宁奕背后的那片黑暗。 北斗剑阵凝结而出的所有剑气,汇聚在一指之上,如疾射而出的利箭,刹那射入宁奕身后的黑暗当中。 这道剑气本该大放光明,在射入之后,却似泥牛入海。 黑暗当中,有着微弱的“咔嚓”一声。 清脆而又响亮,像是生了锈的器物,被轻轻掰断。 宁奕的身后,本该空无一人的黑暗当中,撕开了一线光明。 一柄生了锈的铁剑剑尖,劈散了疾射而来的所有剑气,以一点为开始,缓慢撕开这片剑气天地,剑柄的那一端,是一个置身天地之外的男人。 宁奕悚然回过头,感应到身后那座感业寺的石壁,轻轻摇晃,有人站在黑暗当中,没有出丝毫声音。 他还看不见那个人的容貌,但并不觉得抗拒,即便入眼是黑暗,也觉得有丝丝温暖,那个人伸出了一只手,手势与动作,都与徐藏的无比相似。 却并不相同。 他轻轻拍了拍宁奕的肩膀,意思就像是....... “我一直都在。” 这是一种足以让人安心的感觉。 宁奕握着伞剑,怔怔看着黑暗当中走出来的高大身影,少年紧攥剑柄的十根手指,不由自主的松懈下来。 走出感业寺黑暗,来到剑气天地当中的,是一个双眼系了一条黑巾的男人。 男人的头灰白,两鬓随剑气飘摇,面容看起来并不显老,挑起的两截眉毛,就像是刀锋斜飞,要砍破天地。 他单手握着生锈铁剑,以剑尖撕破小无量山的北斗剑阵,轻声问道:“小无量山......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地界吗?” 在目盲男人走出黑暗的那一刻,三皇子的面色,彻底木然,再没有丝毫波动,他身后的空间阵阵扭曲。 一旁恭立的苏苦,声音寒冷道:“蜀山的瞎子......他会为这个少年出头?” 踩在剑尖上的郑奇再一度抬袖,另外一只手并拢两根手指,指腹压在袖上,抬袖掌心对准挡在宁奕身前的那道身影,指尖抵住袖袍之后寸寸挤压前推,整座北斗剑阵的气势被他推得轰然作响,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音在天地四方响起。 七颗星辰光芒大作,几乎都要骤然爆开—— 就在这一刻,瞎子动了。 宁奕几乎没有看清瞎子的动作,只听到了轰然如雷鸣一般的风声,未见其人,先见其剑。 一柄铁剑劈砍在了郑奇身后的星辰之上,天地大变,夜幕撕裂,有了一线炽烈的光明—— 七颗星辰,在同一时刻不分先后的被瞎子砍得爆碎开来,踩在剑尖上的小无量山长老,面色骤变,喷出一大口鲜血,连同身后十四位小无量山弟子,抛飞出去,身形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重重砸在感业寺的外沿院墙,响起一连串的墙瓦倒塌声音。 瞎子已经重新站回了宁奕的身前。 他望向苏苦,轻声道:“听说你觉得蜀山只有三个人?” 苏苦面色变化,他声音微寒道:“瞎子......你跟踪我?” 瞎子微微一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苏苦瞥了眼倒在感业寺地面上的小无量山众人,神情复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我身旁的这位,是大隋皇室的三皇子。” 瞎子平静说道:“我知道。” 苏苦继续说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瞎子笑了笑,道:“我当然知道。” 苏苦沉默了片刻,道:“你确定还要保他?” 瞎子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苏苦没有再说话。 李白麟看着拦在宁奕身前的高大身影,他的目光穿过瞎子,望向身后的宁奕,眼神当中不再带有任何的欣赏,有的只是冷漠至极的平静。 宁奕有些局促不安,他抿唇望着站在自己身前的瞎子齐锈。 三皇子轻声问道:“为什么?” 齐锈拍了拍宁奕的肩膀,笑着说道:“因为他叫宁奕。” 宁奕抬起头来,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砰砰的跳动。 “因为他手中的那柄剑,叫做细雪。” 整片天地的寂静,被齐锈话语打破。 黑暗当中,声音如光。 “因为手持细雪者。” “是赵蕤先生钦定的传人和希望......” 齐锈“注视”着三皇子,语气带着一丝遗憾,还有嘲讽。 “因为宁奕,是蜀山的小师叔。” 第四十一章 皇族血脉 “因为宁奕,是蜀山的小师叔。” 齐锈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眉尖挑得快要飞了起来,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张扬,而是真正的为此感到自豪和骄傲。 哪怕站在自己身后的,所谓未来天下大势为之辟易的蜀山小师叔,如今只是一个第二境的少年。 他仍然相信。 而且是无比的相信,赵蕤先生留在洞府里的那句谶言。 宁奕的神情带着一丝恍惚,他的心脏从来没有跳动得如此剧烈,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蜀山上的修行者。 少年在接过徐藏包袱的那一刻,并不觉得如何沉重,他只觉得背上了一些东西,却不知道背上的是什么。 宁奕在那一刻,心中隐约有了一些预感,未来的路,自己要替徐藏分担一些重量。 但直到瞎子齐锈开口,他才知道......原来徐藏口中轻描淡写的小师叔三个字,在蜀山的心目当中,究竟蕴含了多么大的分量和责任。 他低下头来,仔细凝视自己手中的那柄伞剑,剑锋被他旋出,此刻重新合盖回去,变回了一柄普通的伞。 徐藏说,这柄剑花了自己很多银子,很贵重。 如今,宁奕终于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的鼻尖有些酸......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大风当中站直了脊梁,望着对面的一行人。 ...... ...... 李白麟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本来面色就十分苍白,显得病弱而憔悴。 三皇子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只因为他逆来顺受,最大的敌人二皇子身在东境,即便手眼滔天,能够干扰西境的实在太小,只不过是一些琐碎细事,不误大碍。 李白麟的面色阴沉如水,他从小无量山和剑湖宫行走一遍,几乎没有遇到阻拦,即便是去了西岭的道宗,三清阁的那几位大人物也以礼相待。 整个西境都知道他想要什么! 大隋皇帝是他的老子,留给他的皇位,需要他一步一步去抢,但西境是留给他的地盘,时候到了,他亲临之地,西境几座圣山谁敢不低头,西境之内,他要什么会没有?! “请三殿下回吧,一切损失......蜀山事后会赔给殿下。” 李白麟手指攥在袖内,骨节出轻微的噼啪响声,轰然的星辉在体内翻滚,这个看似羸弱的年轻男人,一只手轻轻抬起,贴附在车厢一侧,整截沉重车厢都在颤抖。 他似乎在压抑着自己心中极度的怒火。 车厢里的清瘦男人,并没有下车,他平静看着几乎快要失态的三皇子,轻声道:“殿下,如何抉择?” 瞎子拦在宁奕的身前,神情凝重。 宁奕有些不太明白,这位修为明显要高出场间所有人一大头的瞎子前辈,为何换了一副神情,之前轻松写意至极,此刻却如临大敌。 三皇子的指节攥得白青,他愤怒盯着眼前的少年,心中的某种情绪被不断挑起,持续酵,沉积酝酿。 如果说这个叫做宁奕的小子,就是蜀山的小师叔,得到了赵蕤的垂青,那么自己之前的高高在上,又算是什么? 自己的宽恕与仁义,又算是什么? 自己的颜面丢到了哪里? 李白麟只觉得自己先前说的一句又一句话,到了此刻,在宁奕平静的注视下,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赤裸裸煽在自己的脸上。 那个少年一直都知道,那柄伞剑就是细雪。 那个少年早就继承了蜀山的衣钵,他说自己的师父已经逝世......那个人就是赵蕤! 李白麟苍白的面色,涌起了一抹红晕,从脖根泛起,蔓延,青筋浮现。 车厢那一端,徐清客的声音带着清净之意。 “制怒。” 李白麟用力攥紧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宁奕......你真的,很不错。” 宁奕看着三皇子因为愤怒而铁青的面容,保持沉默。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触碰到了对方的哪一根弦,为什么眼前的男人,情绪竟然如此激动。 他只是平静注视着对方。 李白麟的声音一字一句挤了出来,咬牙切齿,竟然笑了出来:“你成功戏耍了本殿。” 短短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制怒两个字在李白麟脑海当中翻滚了不下百次。 三皇子青筋暂退,涌起的红晕缓慢荡开。 一只手扶在车厢外壁的三皇子,恢复平静之后,身上那股风轻云淡的气息如常,他左右拍了拍两边袖口的灰尘。 一切似乎恢复如常。 坐在车厢里的徐清客重新闭上双眼。 苏苦在心底叹了口气。 站在原地的大隋三皇子,低垂眉眼。 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注视宁奕,捏碎了自己手中的一块玉佩。 李白麟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大隋容不下你。” 天地之间,星辰摇曳。 6地起伏,龙蛇长啸。 躺在倾塌墙壁砖瓦当中的小无量山众人,面色惊恐看着身下的一砖一瓦,全都被磅礴的力量捏碎,轰然升空,方圆一里,树木拔地而起。 整座感业寺。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整座感业寺,都被恢弘之力抓取,犹如一只巨大的神手,从地面破土而出。 瞎子皱起眉头,双手握紧铁剑,向着地面插下。 大隋皇室有着极其诸多而且繁琐的禁忌手段,单单是居住在天都以及分布四地的大隋王爷,每一个都是战力卓越的修行天才,更不用说三皇子这种太宗嫡系血脉。 皇室之内,每一位皇子,都有皇城里的强大护道者保驾护航。 李白麟捏碎的那块玉佩,恐怕就是连接了皇城里某位大人物的意志。 瞎子面色不动,侧过头颅,心想李白麟特地动用了境界极高的护道者......只是为了杀死宁奕? 剑器插在土地之上,勉强保住了三尺范围的安宁,瞎子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这位大修行者的实力恐怕越了命星境界,自己第二重境界只能护一个三尺地的太平。 这份太平并不长久。 等到那位大修行者的真身前来,自己拦不住,抹杀宁奕,就只是一个呼吸罢了。 天摇地晃,宁奕脑海一阵眩晕,他双手攥紧伞剑剑柄,半蹲身子,死死盯着那位病态而冷静的三皇子。 李白麟居高临下,神情镇定而自若,与宁奕对视的漆黑瞳仁当中,带着一丝癫狂意味。 那袭白色大袍,在炽烈的风中翻飞,三皇子的修为轰然展开,他的声音在风中扩散。 “各大圣山的圣子,如今境界尚在第八境。” “我李白麟,已是第九境巅峰,随时可以踏入第十境,道宗低头,圣山归服!” 瘦弱的三皇子,凝视着杵剑面色凝重的瞎子,声音冷冽道:“齐锈,你蜀山后山有多大的背景?能打得过我父皇的大隋?!” 瞎子沉默攥着生锈铁剑,艰难维系着自己的剑域不被地心那股巨大的抓力直接抓碎。 “你蜀山不肯低头,我就打得你们蜀山低头!” 李白麟一只手按在车厢外壁,瘦弱的身躯站在大风当中,犹如天神下凡,他的瞳孔变成了璀璨的金色,皇族的血脉施展开来,无论是苏苦还是齐锈,都感应到了那股巨大的压力。 这是统御人族无数岁月的血脉传承。 地心的那股抓力越磅礴,随着李白麟血统的外泄,整座感业寺飞掠的枯叶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三皇子平静注视着宁奕。 他说道:“跪下。” 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修行者,三十七位普通弟子,在声音开口的那一刻,忍受不住巨大的血脉压力,以及三皇子本身修为的压制,噗通跪倒在地,骨骼颤抖。 在两个呼吸之后,过李白麟一整个大境界、已经抵达第十境的小无量山长老,面色通红,身体拼命抵触,最终抵抗不住心灵降落的巨大压力,跪在了地上。 叩见皇帝。 即便是出了第十境,点亮了命星的苏苦和瞎子齐锈,也感到了这股皇族血脉的压力。 这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世界昏暗,星火渺茫。 十境之下,天地跪拜,唯有一个例外。 一个只有第二境的少年,捏着拳头,缓慢站了起来。 幽幽的火光,在胸口的骨笛处散而出,似是神性,又是澎湃的星焰,缭绕着少年,映照宁奕宛若神灵下凡,丝都散荧光。 宁奕没有说话,他注视着三皇子。 沉默胜过千言万语。 脖颈爬出无数赤金纹路,如龙之逆鳞,迅蔓延,到了面颊之处,李白麟的气息仍然在节节攀升,他的瞳孔彻底沦为灿金之色,摄人心魂。 宁奕的瞳孔是普通的黑色,平凡到了极点。 李白麟的背后,有一道巨大的金色影子升腾溢散,最终凝聚出了极其磅礴的巨人景象。那位从天都皇城,施展不可思议手段,赶到蜀山地界的护道者,身子包裹在赤金色的光焰当中,高高跃起,双手攥拢在脑后,浑厚的金色光芒被他抡动。 一柄开天裂地的巨大斧头。 瞎子蒙上了黑布,看不到漫天溢出的金色光芒,忽然咧嘴笑了笑。 宁奕的身后,一道姗姗来迟的黑衣身影,懒散踱步而来,然而只是一步,就来到了宁奕的身旁,很是随意的抬手接过了宁奕的那柄伞剑。 接着便是自下而上的一剑。 细雪剑锋旋出,斩切而过。 第四十二章 以剑杀规矩 皇室护道者的修为有多高? 在瞎子看来,能够点燃命星的修行者,每一个都是无比惊艳的天才,能够把三颗命星全都点燃的,就是天才当中万里挑一的的那一类。 想要成为天都皇室的护道者,至少要是天才当中万里挑一的那一类。 或许他们的年龄已经苍老,当年立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为了赎罪,甘愿入大隋皇室,替皇帝的子嗣护道。 或许他们当年就是大隋皇族的一员,天赋异禀,为了突破境界,在人世间尽可能的活满五百年大限,甘愿进入护道者一脉,换取无忧无虑的修行资源,代价是终日不见光明。 遥隔万里,千山万水,仅仅凭借血脉之间的联系,就能把自己牢牢困在这里.......瞎子知道这位护道者的修为,恐怕在三皇子所拥有的资源当中,也是最顶尖的那一层次。 放眼天下,在踏出生死涅槃那一步之前的修行者当中,都是绝对的强者。 紧接着—— 那柄巨大的金色砍斧,被切成了两道璀璨的金光。 连同着整个炽热燃烧金光的金甲巨人,连人带甲,拦腰被徐藏的一剑切开—— 高高跃起的护道者,仍然在空中,停滞一瞬,下一刹那,剑光收缩,猩红的血液突破护体金光的禁锢,轰然涌出,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 在李白麟愕然的目光当中,在上一秒还所向披靡的那道金光,就这么骤然爆开。 剑尖抬起再落下,整个过程无比自然,徐藏面无表情,抽回那柄不大的伞剑,旋回剑锋,“蓬”的一声撑开伞面。 金色的血雨落下。 伞面啪嗒啪嗒砸了好几滴如墨豆大的血滴。 徐藏站在宁奕身旁,握拢伞柄,轻轻旋转,几滴血滴飞掠开来,砸在地上,极具腐蚀性的溅出几个凹坑,不断向下蔓延,血雨淅淅沥沥,一具沉重的尸体轰然砸在地面上,人形凹坑当中,溅起一大滩烟尘,嗤然的滚烫温度缓慢升腾,一片雾气。 “听说大隋的皇室血统......很厉害?” 男人注视着砸在地上的,呈现大字型的人形凹坑,目光带着戏谑与不屑,抬起头来,望着三皇子李白麟,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修为在不断的倒退,随着气势的外溢,跌退的度时快时慢......而递出那一剑后,只有第五境了。 是实实在在的第五境,并非是掩盖修为,扮猪吃虎的第五境。 徐藏这句话音落下,剑尖抵在地面,刚刚递出的那一剑似乎撕碎了什么,让整片夜幕都凝滞下来,皇族血统无与伦比的压制力被细雪剑气撕开一道口子,瞬息破碎开来。 李白麟的那双瞳孔迅褪色,皇族的血脉,在不受控制的逆流退散。 除了在皇城见到了父亲施展血脉力量的那个时刻,三皇子头一次在别人的身上,感到了恐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之内,莫非规矩。 在规矩的限制当中,各大圣山,道宗佛门,四座书院,见了自己,都要客客气气,即便是自己的二哥,明里暗里想方设法的试图抹杀自己,真正在皇城里碰面的时刻,仍然要面带笑容,不敢有丝毫的杀意倾泻。 自己的父亲,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 但是徐藏的手中有一把剑。 那把剑无比锋利,据说可以砍断世间的一切物事,包括规矩在内。 而如今持剑的那个人,专杀规矩。 宁奕看着漫天飞舞的金色血雾,心中唯有震撼,他看着徐藏,只觉得那道黑袍前所未有的高大和可靠。 “真可惜啊......你要是多叫几个护道者,把皇城里那些半步涅槃境界的老鬼叫过来,我也能一剑杀了。” 徐藏的唇角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道:“姓李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也应该知道我这十年来在做什么......” “不要试图拿以下犯上罪可当诛的那一套来恐吓我......你的老子杀了我的师父,我可不是奔着杀几个外沿皇族喽啰的目的去复仇的。”徐藏笑了笑,道:“你可以说我想要弑君,或者试图颠覆大隋,我很乐意接受那样的赞美。” 宁奕听到徐藏开口,就知道徐藏还是那个徐藏。 徐藏在任何境地都能够处之淡然。 原因很简单。 只要你的剑足够的锋利,只要你的人足够的强大。 三皇子没有说话。 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地上的那具尸体。 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因为李白麟此刻的神情看起来悲哀而又痛苦,皇族血脉里牵扯着奇怪的精神,大隋皇室的血统之所以能够传承的如此完善,是因为每一代的核心族人都非常稀少。 同类稀少,修行不易,彼此之间的地位都无比崇高。 吾等统领着这片大地上的万千生灵......这句话从出生开始,就深深烙刻在李白麟脑海当中。 每一位皇族的嫡系子民,都是无比珍贵的存在。 在这位护道者死亡的时刻,整片大地上,通过皇族血脉连接的所有皇族,都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份痛苦。 谋逆之罪。 车厢里的徐清客叹了一口气。 李白麟缓慢抬起头,他望向徐藏的眼神当中,没有愤怒,只有平静,还有深入血脉当中的痛苦。 徐藏杀死了大隋皇族的核心成员。 这是大地上最高等的僭越和谋逆之罪,不可饶恕,不可原谅。 这样的一桩罪,足以把徐藏钉死在这片大地的任何一处,无处可逃,除非逃到北境倒悬海之外的妖族领地......接下来徐藏要面对的遭遇,比起之前被追杀的十年,要残酷残忍数十倍数百倍上千倍。 因为这是大隋的土地。 这就是无人胆敢得罪核心皇族的原因。 李白麟扶着车厢,面色看起来虚弱而又苍白,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平静至极的捏碎了第二块玉佩。 炽热的滚烫火焰倒卷而来,轰隆隆以三皇子为中心,带着他和那一节车厢,在虚无的燃烧当中,化作了一片虚无。 宁奕怔怔看着那片焚烧之后,愈合成为虚无的地域。 “捏碎传送玉佩,回皇城了。”徐藏很是惋惜的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我本以为,痛失族人的血裔愤怒,会冲昏他的头脑,接着把境界更高的护道者呼唤过来。” 宁奕亲眼看着火焰把三皇子和车厢包裹,他没有想过,在修行者的世界里,竟然还有如此匪夷所思的手段。 “这只是阵法的一种。”徐藏瞥了一眼宁奕,不屑道:“低劣的阵法只不过障眼法,小道尔。” 说到了阵法,徐藏似乎想到了什么。 他缓慢扫过大地,掠过此刻匍匐在地的小无量山众人。 阵法两个字,砸在郑奇的心中,让他一阵哆嗦,小无量山就以阵法出名...... 当初在西岭地界的时候,这位执法长老就在追杀徐藏的那批势力当中。 郑奇低下头颅,浑身颤抖,直冒冷汗,不敢直视那个黑衣男人,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不断跌境的过程当中,这个男人竟然杀力越来越强悍? 这是什么道理? 不断跌境,跌到第五境修为,仍然一剑杀了大隋皇室的星君级别护道者?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讲道理的天才修行者? 那个男人真的杀了大隋皇室的人,郑奇以为这个男人欺软怕硬,被一群不到命星境界的晚辈追着杀,是因为修为跌得厉害。 谁知道他连大隋皇族的人都敢杀? 这是天底下最大的谋逆之罪! 徐藏瞥了一眼小无量山的人,轻声道:“你们自己动手吧。” 郑奇怔住,抬起头来,不敢相信的望着徐藏。 徐藏木然道:“要是让我动手,砍断你们的手脚,再挑断你们的经脉,把你们悬在宗门山顶,挂上七七四十九天,最后丢到湖底喂鱼。” 小无量山的弟子面色惨白,通红。 瞎子听着这一番话,面无表情。 宁奕心底并没有生出丝毫的同情。 那位执法长老惨笑一声,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个个面容绝望,郑奇最后怨毒望向徐藏,道:“你不得好死。” 凄惨的剑光闪过,先是抹去了惘然陷入绝望的那些弟子,然后自尽。 鲜血迸溅。 徐藏懒得去看那些喽啰,转头望着剑湖宫的苏苦,皱眉道:“你似乎没有追杀过我?” 浑身哆嗦的苏苦,面色苍白,看着徐藏,点了点头。 剑湖宫曾经追杀过徐藏,他对于徐藏的态度向来是不屑和轻蔑并存。 苏苦知道徐藏的杀胚性格,弑杀皇族的逆道者,此刻不可能放过自己。 他一直在剑湖宫湖底闭关苦修,听闻过徐藏这十年来的动荡遭遇,只道是个废物,谁曾想竟然是一个如此逆天的猛人? 他破开命星,自诩天下强者排名列次,也有苏苦一席之地,直到今日,才见识到了自己的短浅和可笑。 苏苦声音苦涩道:“徐藏......你修的是什么道。” 黑衣男人挑了挑眉毛,平淡道:“剑道。” “裴旻的剑,赵蕤的道。” 苏苦听说过裴旻和赵蕤,知道徐藏的这两位师父,都是在大隋天下真正跻身顶尖之流的圣人。 于是他认命一般闭上双眼,轻声道:“剑湖宫与你有仇,你动手吧,我不抵抗......能死在你的剑下,并不是一件屈辱的事情。” 徐藏皱眉,并没有急着动手。 他语气不快道:“我徐藏杀人,不杀无辜之人,剑湖宫与我有仇,是因为你们派人追杀我......但是你没有。” 苏苦有些惘然,睁开双眼。 “先,我如果要杀你,你抵抗不抵抗,结局都是一样的。” “其次......你还不配死在我的剑下。” “最后,我要杀你的原因,跟剑湖宫没有关系......”徐藏皱起眉头,道:“你之前说,蜀山就只有三个人,那么你把我放到了哪里?” 苏苦瞪大双眼。 “不仅仅是你们,你们背后的剑湖宫,小无量山......我今日就会亲自拜访,把账算清。”徐藏面带微笑,道:“更远的那些,没时间去了......算他们好运,就当我饶了他们一条狗命。” 说完这句话后,徐藏以伞剑剑尖轻戳地面,原本砸入地底的护道者血液,漫天逆流而回,顺延举起的伞身汇聚,接着震散开来,漫天血珠,大雨磅礴,大珠小珠落玉盘,砸在苏苦和剑湖宫弟子身上。 连惨叫也无。 血雾散开......一片死寂。 “宁奕。” 徐藏啪嗒一声收起伞剑。 “走。”他平静说道:“跟我走,我带你去杀人。” 第四十三章 带你去杀人 星辰漫天。 剑湖宫洪来城。 这是一座湖中城,西境圣山剑湖宫坐落在此,一整座巨大圣山,巍峨入云,山体被无数玄妙的细碎阵法托起,悬浮在洪来大湖的上空,剑湖宫的核心弟子,在圣山山上修行,一整座洪来湖灵气氤氲,弟子的静室被阵法隔开,手握令牌,随时可以抵达湖底开辟的悬空洞府。 灯笼悬挂,夜风拂过,微光飘摇。 山底下的洪来城子民,忽然听到一声巨大的声响。 整座圣山都摇晃一下。 “久闻剑湖宫大名,蜀山徐藏前来拜访!” 声音朗若洪钟,伴随着声音的落下,一道模糊的身影狠狠摔出,砸在夜色山门之上,那人被徐藏一脚一脚踢着上山,最后毫不客气拎起后领砸在青铜殿门,将两扇重门砸得粉碎,整个人生死不知。 正在闭关的剑湖宫宫主皱起眉头,魂湖第一时间波荡开来,看到了夜幕当中,此刻站在自己山门外的两道身影。 蜀山的徐藏。 还有......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岁模样的少年。 几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已经破关而出,第一时间落在了山门门前。 “徐藏......你要怎样?”一位刚刚点燃命星的大修行者,盯着徐藏,冷声道:“当年杀了剑湖宫十一条人命,如今打上山门,这是要把蜀山和剑湖宫的脸皮全都撕破?” “剑湖宫还有脸皮可言?” 徐藏笑了笑,漫不经心问道:“赵蕤死了以后,你们派了多少人杀我?天都皇城的那一夜,你们又是如何围攻裴旻的?” 刚刚点燃命星的大修行者,面色难看,他一字一句道:“这是十年前的旧账,你非要现在来算?”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徐藏叹了口气,摇头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当然......过了十年也没关系,我可不是君子,我要报仇,不会在乎过了多少年。” “这十年来,你们剑湖宫,从西境追着我到东境,一拨又一拨。不算赵蕤和裴旻,单单是我头上的账,你们准备如何来还?” 男人笑了笑,他轻声调侃道:“要不把你们剑湖宫的老宫主喊出来,让我瞧瞧那条老狗当初被裴旻打成什么模样了,还能不能与我过上两招?” “放肆!” “无礼!” 两道流光飞掠而来,徐藏面色平静,并没有动用细雪,只是一左一右抵肩,两道以迅猛之姿冲来的大修行者身影,先后不一的撞上徐藏肩头,在下一刹那以更快的度砸回山门。 “轰”“轰”两道闷响。 宁奕看得面色白,心想原来徐藏凶残起来,哪怕不用剑器,也是个体魄极其变态的人形暴龙。 宁奕看到烟尘当中,那两个做了数次深呼吸,硬是嵌在石壁当中无法动弹的命星大修行者,同情的摇了摇头,心底默哀一遍,再一次感慨。 这也太强了些...... 宁奕总觉得这厮今天生猛的有些匪夷所思。 徐藏的修为,在一剑劈碎金甲巨人之后,此刻再一次缓慢的下跌,这一次他没有动剑,修为缓缓跌下第五境,跌到了第四境的巅峰,星辉溢散,本该消逝在烟石与尘埃当中的那些星辉,在肉眼不可见的挪动当中,纷纷涌向了宁奕胸口的骨笛。 66续续有弟子赶到了山门,看到了两位师叔被徐藏打得嵌入石壁,一副凄惨模样,惊讶到不敢置信。 没过多久,便有一道湛蓝光芒,比起先前的几道光芒的气势,加在一起还要磅礴,这股气势并不肃杀,反而带着一股温和,坠在山门之处,道袍男人竖起两根手指,一圈蓝色符箓缭绕周身,幽幽燃起,犹如一圈扩散鬼火,将靠得近的弟子温柔排开。 剑湖宫的山门,以湛蓝色道袍男人为中心,让出了一大块空阔的场地。 “先师已经逝世......上一辈的恩怨,已经尘埃落定,参与天都围杀裴旻前辈的,剑湖宫只有先师一人,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道袍男人面色诚恳,望着徐藏,道:“在下是现任剑湖宫宫主柳十,当年您血洗圣山之时,剑湖宫自问没有阻拦,更没有得罪,这十年来遭遇的伏杀......我并不知情,定是有人作祟。” 徐藏木然注视着眼前的道袍男人。 他说道:“苏苦死了,我杀的,他承认了剑湖宫的所作所为。” 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几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胸膛起伏,他们并不关注徐藏后面的那些内容,他们只知道苏苦是剑湖宫新晋的大修行者,执法殿未来的希望,如此便死了? “我懂了。” 剑湖宫宫主语气真挚说道:“我来替剑湖宫把这笔账还清。” 他转过身子,挑起眉头,一根手指点在虚空当中,顿时荡开一道巨大的蓝色法印,整座剑湖宫的禁制尽皆收在眼底。 模糊的影像在剑湖宫宫主的眼底缭绕,他平静掠过一道又一道场景,将苏苦静室内的禁制抽离而出,进进出出的修行者,来来往往的交易与话语,仇恨的蔓延,愤怒的起因......一切的经过,尽收眼底,了然无比。 柳十面无表情一挥大袖,法印骤然散开,他神情漠然地走到一位执法殿大修行者面前,看着后者惊恐的目光,一指点下,落在眉心。 一具瘫软的尸体就此倒地。 剑湖宫宫主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的怜悯,他走到了嵌在石壁里的一位大修行者面前,手掌覆面,轻轻抹过,原本瞪大的瞳孔,在手掌挪开之后,便失去了生机。 “如何?” 剑湖宫宫主柳十重新走到了徐藏的面前,他的声音仍然温和,语调平静道:“我剑湖宫比不上小无量山家大业大,一共就只有九位大修行者,苏苦死了,当年追杀你的两个主使者也我抹除了。” “小无量山?”徐藏笑了笑,道:“你放心,它只会比你更惨。” 剑湖宫宫主沉默了,他认真问道:“这样还不够?” 徐藏摇了摇头,道:“当然不够。” 柳十注视着黑袍男人,想到了传闻当中这个蜀山杀胚的性子......他叹了口气,道:“众生如芥子,没有人能把所有参与的谋划者都揪出来。更何况,当初那些想要杀你的,都已经被你杀掉了。” 徐藏微笑不语。 剑湖宫宫主看到了徐藏刻意带来的少年,如今只是第二境的修为,徐藏的目光当中,毫不掩盖着自己需要资源的意味。 他斟酌说道:“十颗千年隋阳珠。” 听到这句话的宁奕瞪大双眼。 十颗? 自己拼了命劫掉三皇子的一批货,里面最贵重的物品就只是一颗千年隋阳珠,徐藏只是带着自己上山来讨要公道,就轻轻松松要到了十颗千年隋阳珠? 宁奕望着徐藏,有些口干舌燥。 徐藏却摇了摇头,道:“不够。” 剑湖宫宫主面色难看:“一颗千年隋阳珠,足够破中境了,十颗能够送他到第十境了,这还不够?” 徐藏沉默地拔出了细雪,旋出剑锋,以剑尖抵在地面,目光环顾一圈。 剑湖宫宫主咬牙道:“再加上一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我剑湖宫已经送上了一份足够点燃命星的资源。” 徐藏这才旋回细雪的剑锋,他忽然问道:“听说剑湖宫有能够安魂养神的蓬莱神丹?” 向来好脾气的剑湖宫宫主听到蓬莱神丹四个字,轻轻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姓徐的,不要得寸进尺。” “你们与我的账,刚刚的那些已经可以算清了,现在算的是苏苦和宁奕的账。”徐藏挑了挑眉,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我知道苏苦一定有蓬莱神丹,把苏苦在剑湖宫的积蓄全都给他,这笔账就此两清。” 剑湖宫宫主盯着宁奕,道:“宁奕......是你的徒弟?” “当然......不是。他是赵蕤的徒弟,接过我小师叔位置的人。”徐藏笑道:“我要是收了徒弟,怎么会狠心带着他来剑湖宫这种地方打劫,等我死了,他岂不是要被你们追到天涯海角,千刀万剐?” 宁奕原本乐呵呵在心底盘算苏苦这个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究竟有多少积蓄,听到徐藏的这番话,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面色开始变化。 宁奕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到男人清了清嗓子,有些追悔莫及的想要跳起来捂住那张破嘴。 但是已经晚了...... 徐藏环顾一圈,冷笑一声,对着剑湖宫的弟子大声道:“你们听好了——” “为什么我徐藏十年前可以打上剑湖宫,打得你们抱头鼠窜,十年后仍然可以?” “为什么今天你们剑湖宫的脸被我打的啪啪响?” “因为老子徐藏,以前是蜀山小师叔!” 他顿了顿,一只手掌“啪”地按在宁奕脑袋上,声音洪钟道。 “蜀山小师叔天下第一!” “今天我就是要让你们记住这个名字——” “宁奕!” “他就是蜀山现在的小师叔!” “蜀山小师叔天下第一!”这句霸道无比的话,由徐藏说出口,就这么砸在剑湖宫圣山的山门门前,再加上两具躺在地上的大修行者尸体,无比应景。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宁奕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扑来实质性的杀气,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宁奕觉得自己一定在那些剑湖宫弟子杀死自己之前,就已经把徐藏千刀万剐。 他在心底痛骂了徐藏一万遍狗日的。 宁奕表面上坦然平静,心底其实慌得不行,环视一圈,面对着一道一道敬畏和愤怒尽皆有之的目光,挺直脊梁,报以高深莫测的笑容。 徐藏的境界只有第五境,照样能砍死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他的境界只有第二境又如何?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感到了一道深邃的目光。 少年有些心虚的抬起头来,注意到了剑湖宫的宫主正在凝视自己。 “宁奕......蜀山新一任的小师叔,很好,我记住你了。” 第四十四章 千手 剑湖宫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个人身上。 宁奕坦然受之。 他注意到了那些目光当中,并没有对“蜀山小师叔”这五个字,带着一丝一毫的敬畏之情,有的是厌恶,更多的是愤怒。 剑湖宫的弟子围在山门处,密密麻麻挤在了剑湖宫如今宫主的背后,一个个盯着宁奕,沉默的肃杀之气蓄势待。 然而面对沉默,沉默本身便是最好的还击。 大家都是修行者,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凭什么你们可以瞪我,我就不可以瞪回去? 宁奕一个一个的瞪了回去。 “徐藏,你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剑道天才。”剑湖宫宫主看着宁奕身旁的黑衣男人,认真说道:“今日我忽然明白了千手的想法......如果我剑湖宫能够有你这么一位剑道天才,背上整个天下的骂名,算不了什么。” 徐藏平静道:“可是剑湖宫没有徐藏。” 剑湖宫宫主沉默了一下。 徐藏微笑道:“所以剑湖宫就只能是剑湖宫,而不是蜀山。” 剑湖宫宫主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直视着徐藏,一字一句道:“你的道......究竟是什么?我竟然有些看不透了,越是跌境,剑气越是不受控制的膨胀溢出,你要把星辉全都兑换成为剑气?” “即便是当年的剑圣裴旻大人,也无法做到这一点......”剑湖宫宫主皱起眉头,道:“你想要一步踏破生死,砸碎命星的门槛?” 徐藏咧嘴一笑。 长空之上,忽然传来了阵阵轰鸣,剑湖宫宫主抬起头来,他望着穹顶上掠来的数道红光,红光如绸缎,截断一片天,气势磅礴,整座洪来城的子民都注意到了天空的异象。 “这是什么?” “剑气如此强盛!” 站在山门处的剑湖宫圣山弟子,同样注意到了那些红光,只不过有些修为高深的门徒,已经留意到了红光当中蕴含的星辉波动。 那是小无量山的气息。 剑湖宫圣山与小无量山的距离并不算远,西境广袤,两座圣山相距不过千里,以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掠行度,只需小半日便可抵达。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修行阵法,阵法讲究齐心协力,所以整座小无量山,门内风气都极为护短,西境天下之内,一旦弟子出门在外行走历练,受了不应该的屈辱和不公,便会被一群结成剑阵刀阵的修行者追上门来,讨要公道。 小无量山的执法殿中,有一处玉牌佛龛,专门储放着小无量山弟子的命牌,这些命牌极为珍贵,每一位内门弟子,都要在命牌当中,滴入修行之时的心头血,或者眉间血,这是小无量山修行者身体当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修行内门心法之后,星辉的命脉便能够跨越距离,放眼整座大隋天下,只要小无量山的弟子性命出现了波动,隐约之间,都能与执法殿的命牌佛龛产生联系。 执法殿长老郑奇,是执法殿当中相当有希望破开第十境的存在,小无量山如今摆在台面上的修行者力量,比剑湖宫还要强大三分,已经证实破开命星的,便有十一位大修行者。 飞掠在天空上的红光,带头的正是执法殿的大长老罗浮。 这位修为抵达命星三重天的大长老,面色阴沉,直奔剑湖宫圣山山顶而来。 他手中攥着一块支离破碎的命牌。 就在不久之前的执法殿看守当中,命牌佛龛生了异变,在数个呼吸的时间当中,不仅仅是郑奇,连同小无量山的七位执法弟子,全都死在了蜀山地界,执法殿觉察异变之后,已然来不及去感业寺的事现场,罗浮动用了秘术,以星辉揪出了一丝端倪,直接顺延着徐藏的路线追来。 剑湖宫圣山之上,一道一道红光悬停,贯穿天地的长虹被里面的身形撞碎,雾气破碎开来,露出以执法殿大长老为的数十道身影,小无量山的这些修行者,面色不善,6续悬停在圣山山顶,气势煊赫,长虹破碎,刀剑出鞘,围绕着这么一行来客上下翻飞,无形的阵法威压就此展开。 “轰”的一声,小无量山的阵法平铺开来,剑湖宫圣山的山顶,方圆一里,一圈肉眼可见的剑气波纹荡散—— 剑湖宫宫主蹙起眉头,对徐藏说道:“来的是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有些麻烦。我来开启剑湖宫护山阵法,你带着宁奕从剑湖宫另外一条道走。” 徐藏视若无睹,没有回应。 此刻站在剑湖宫圣山山顶的覆海星君,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大修飘摇,一副漠然姿态,他位居执法殿最高端,修道两百三十年。 整座大隋天下战力最强盛的星君境界修行者,书院圣山,加在一起,覆海星君也能够列入前面的那一列。 星君境界的修行者本就极其稀少,真正论杀力,蜀山的千手星君能稳稳坐在大隋前三的宝座之上,即便是周游这种惊艳无比的年轻大修士,面对老一辈的修行者,对捉厮杀,也很难占到便宜。 覆海星君踩在红光之上,他的身后,跟着四十九位小无量山的修士,脚踩长剑,悬停在空中飘摇不定。 沉浮在小无量山执法殿大长老身下的三尺红海,一柄又一柄铁剑如游鱼般沉浮其中,纠缠交错,剑气缠绵,这是小半个执法殿的战力,被覆海星君带出小无量山,追着感业寺留下来的一丝星辉痕迹,一路追到了剑湖宫圣山。 “这下麻烦了,小无量山的大衍剑阵被覆海星君带出来了。徐藏......我知道你修为不俗,想要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剑湖宫宫主柳十蹙起眉头,焦急说道:“但是你懈怠修行十年,如今修为只有第五境,即便是如今风头无二的道宗天才周游,也不是带着大衍剑阵的覆海对手。” 徐藏轻轻嗯了一声,置若罔闻。 黑袍男人缓慢旋出细雪的剑锋,抬起头来,注视着悬在山顶的一行小无量山修行者。 柳十心底念了一声“疯了”。 身子悬停在剑湖宫山门门前的覆海星君,踩踏剑气红海,大衍剑阵的气息在剑湖宫圣山上缠绕纠结。 气氛僵住,剑湖宫的弟子们屏住呼吸。 柳十掠身而起,与覆海星君平齐对视。 剑湖宫宫主声音带着一丝肃杀,传遍洪来城上空。 “覆海,这座天下的规矩钉在大隋皇城之上:修为抵达星君之后,不可在圣山地界出手,引起纠纷。”柳十的眉心,一缕又一缕繁琐的星纹纠缠生出,剑湖宫的山门“嗡”的一声,温暖而平静的力量笼罩在门内弟子的头顶。 “这是规矩,太宗陛下亲自定下来的规矩。” 整座洪来大湖,湖水表面开始翻涌,水珠在湖底分离,凝结,颗粒饱满,震颤不已。 覆海星君对于剑湖宫宫主的话,一律置若未闻。 剑湖宫老宫主身死道消,新任宫主柳十,继承道统,点亮三颗命星,却从未有过在北境倒悬海出手猎杀大妖的战绩,整座剑湖宫这十年来不断沉寂。 覆海星君并不认为柳十是一个值得自己正视的对手。 他盯着站在山门之处的黑袍男人,寒声道:“徐藏......十年前你上我小无量山,碍于规矩我不得出手,放了你一条性命,十年后你竟还敢如此放肆?” 徐藏杵着细雪,面无表情。 覆海星君瞥了眼剑湖宫山门,现了两具命星大修行者的尸体,他忽地笑了起来,道:“柳十......你这位剑湖宫宫主,当得可真是窝囊,被一个废人打上山门,还自己动手杀了两位大修行者?” 柳十的面色变了,他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覆海星君身后的小无量山众人,传来了毫不掩盖的嗤笑声音,山门当中,剑湖宫的弟子开始拔剑,此起彼伏的出鞘声音,寒光四溅。 宁奕没有想过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他神情微妙地站在徐藏的身旁,心想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小无量山和剑湖宫的关系还真是精彩纷呈啊。 三皇子背后的结缔联盟果然很不靠谱,还没来得及对抗东境的圣山,自己就要打起来了。 柳十停在小无量山的红海之前,他平静说道:“早些时候,千手大人对我有恩,剑湖宫不想与蜀山为敌,我当任宫主之际,有人欺我瞒我,门内叛徒,自然要清理干净。” 这句话说得干净利索。 覆海星君无言笑了笑。 “覆海,你修行不易......劝你不要徒惹事端。”柳十盯着眼前大红道袍飘摇的男人,脑海当中回想着徐藏体内寂灭的气息,一字一句说道:“你今日出了手,无论结局如何......大隋律法在上,诸般落定,还有蜀山的千手在等着你。你想一想,大衍剑阵能不能拦得住千手大人?” 覆海星君沉默片刻。 他想到了蜀山那位挂名坐在小山主位子,其实高坐天下前三的千手星君。 大隋地界广袤,星君极其稀少,岁月沉淀,大世涌现的天才,破开命星,停在星君这一步的,数不胜数,自己被誉为星君当中的佼佼者,很大原因是因为小无量山剑阵巨大增幅的缘故,而千手星君则完全不一样。 皇城里的那些护道者不露面,圣山的大人物都不愿意招惹蜀山,除了极其特殊的存在,几乎没有人愿意与蜀山的小山主交手。 覆海抿起嘴唇,权衡利弊。 他望着山门下的徐藏,似乎在思考柳十的话语。 柳十说完之后,向着剑湖宫山门落下,他来到徐藏的面前,轻声道:“他会退走的。” 悬在剑湖宫圣山山顶的覆海,在犹豫了一段时间之后,做出了选择。大衍剑阵震颤一下,向着一行人来时的方向,缓慢调转剑尖,小无量山的诸人,居高临下俯视着剑湖宫圣山上的黑袍男人。 徐藏看着那一批人调转方向,离开剑湖宫。 他轻声说了一个“好”字。 柳十瞳孔收缩。 宁奕注意到,徐藏的修为......再一次下跌了一个大境界。 第四十五章 徐藏的道 离开了剑湖宫圣山的覆海星君,掠行而起,向着小无量山的方向震剑飞去。 一整座大衍剑阵,度逐渐加快。 这一行没有出手,但是目的已经达到,覆海星君皱起眉头,那位剑湖宫的新宫主看起来温和儒善,但其实是一个不好惹的人物,修为难以捉摸,修为越高越难低头,凡事都要争一争,遇上头铁的,很容易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要做到割肉饲鹰,却非常难。 柳十愿意杀死剑湖宫的两位命星,给徐藏赔罪,难道就只是因为当年千手对他的恩情? 覆海星君翻来覆去,回想着柳十的神情,以及话语当中的那些意思。 离开剑湖宫地界,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了轻微的破空声音。 覆海星君骤然回头,一道漆黑的剑光迸射而过,擦着自己的面颊,将一缕吊射穿射成灰烬,那缕黑光声势极小,杀伤力却无比强悍,一瞬之间砸在大衍剑阵之上。 覆海星君身旁的红海,沉浮成百上千剑器,每一柄都经过了心头血的淬炼,与他的魂海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围绕自己一行人飞掠,“大衍剑阵”是极其强悍的剑阵,施展开来的杀力在小无量山排在顶尖,只是携带不便。 这么一座沉重的剑阵,在轻微的破空声音传来之后,整座剑阵颤动一下。 接着便是凿穿的一声“噗”—— 覆海星君怔了怔,他第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与本命星辉产生联系的大衍剑阵,被那道漆黑的流光直接凿穿,拦在黑光途中的剑器被摧枯拉朽的击碎。 覆海星君的面色骤然苍白三分,一口鲜血几乎要喷出,硬生生压下之后,他猛然停住身形,脑海当中第一个窜出来的人物,就是蜀山的千手。 他回过头来,目光环绕一圈,最后落在大地上,灌木丛中,缓慢收回一剑掷出姿势的黑袍男人。 那道黑光缭绕一圈,在夜风当中呼啸猎猎,调转方向,重新将红海凿穿,带着三四具小无量山弟子的尸体,噼里啪啦一同下坠,极其安静地插回徐藏的身前三尺大地。 那是一柄漆黑的剑鞘。 细雪剑鞘。 覆海星君震惊无比的看着藏匿气息,一路追来的两人,他愤怒的声音撕破夜幕:“徐藏!” 这个修为只有第四境的剑修,为何能如此蛮横?! 要说那柄品秩极高的细雪,在自己出乎不意的情况下,能够刺破大衍剑阵,他勉强能够相信。 一柄朴实无华的古老剑鞘,为何也有如此恐怖的杀伤力? 地面上。 一阵沉闷而又刺耳的尸体倒地声音响起,徐藏将伞剑插在大地之上,一只脚抬起踩在细雪剑鞘,整个人忽地掠起飞出,掌心合拢,那柄漆黑剑鞘再一次拔地而起,追随而来。 宁奕谨遵教诲,徐藏一路上沉默寡言,面色愈苍白,体内的星辉气息不断下跌,只对自己说了四个字。 “看好。记住。” 宁奕看着那道腾空掠起的黑袍身影,在大月之下,双手攥拢漆黑剑鞘,细长的古朴剑鞘,被他高高抡起,像是一柄扯开天地的棍棒! 面对着大衍剑阵,徐藏一鞘砸下! “砸剑——” 宁奕脑海当中,安乐城的那条大雨小巷,徐藏掷出火折的动作,劈碎雨滴的黑布剑鞘。 与眼前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蜀山的后山,砸剑的奥秘....... 大千世界,一草一木...... 万物,不过一剑。 一剑砸下,“嗡”然一声,宁奕的耳边犹如一柄大锤狠狠抡砸而来,整个人脑海雷霆呼啸,一片空白。 巨大的轰击从天而降,以那一剑砸下为圆心,扯开方圆的树木土石,宁奕抓住插在地面的伞剑,整个人险些倒飞而出,以死死插入地面一尺的剑身为轴,整个人拼命抵抗着磅礴的掀力,袖袍撕裂,头飞扬,无数的碎石砸过面颊,双脚踩在大地蹬出了两道颀长的沟壑。 这一剑过后,整片夜幕变得寂静而可怕。 大衍剑阵被一鞘砸碎,小无量山的弟子在当其冲的剑气喧嚣当中被撕裂开来,有些来不及反抗,整具身子都被所有披靡的剑气碾压粉碎,有些运气好些,留了一具还算完整的全尸...... 红海彻底破碎开来,被徐藏一鞘砸得如天地芥子,纷纷扬扬,赤红色的星屑震荡开来—— 宁奕抬起头来,看到天空当中,一鞘之下,覆海星君双手挡在面前,两条大袖被剑气撕成了齑粉,竟然还有气息,只不过挡在面前的双手扭曲变形,整个人看起来意识都已经涣散。 徐藏面无表情,一鞘压在覆海星君的双手之上,轻轻震腕。 那道身影“啪”的一声被砸飞出去,轰然砸在大地上。 凹坑当中,头如枯槁的覆海星君,眼眶深陷,瞳孔当中凝聚着那一鞘砸来的倒影......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嗫嚅。 他刚刚面对了人世间极致的恐惧。 他拦在面前的双手,与剑鞘接触的肌肤,变成了如夜一般的漆黑墨色,死寂的气息不断渗透,穿过肌肤表层,腐蚀星辉,抵达骨骼,然后侵入五脏肺腑。 宁奕面色也苍白起来,他感到了强烈的寂灭意味......并不是在这位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而是在一鞘砸下的徐藏身上。 落在自己身后的男人,脸上像是细细落了一层雪,白得让人觉得渗人,与身上浓烈入夜的黑袍,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藏的修为,跌到了第三境...... 徐藏看着宁奕,认真问道:“看清楚了吗?” 宁奕点了点头。 徐藏又问道:“记住了吗?” 宁奕再一次点了点头。 徐藏笑了笑,道:“好。” 他拍了拍宁奕脑袋,虚弱的说了一个字。 “走。” 他没有去看躺在凹坑当中的覆海星君,而是径直向前走去,远方是小无量山的方向,这个黑袍男人拎着一柄剑鞘,孤零零前行,挡在面前的雾气被剑气撕碎,向两边扯开。 宁奕的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难言的悲伤意味。 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徐藏,那道身影的行路变得缓慢而又乏力,在星辉逐渐的燃烧当中,徐藏的修为不断下跌......他真的只有第三境了,能够杀死覆海星君,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依靠星辉。 他靠的是自己修行至今,与星辉纠缠在一起的剑气。 宁奕忽然明白了徐藏口中的剑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徐藏这十年来不断跌境,不断解散星辉,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已经与周游一般,是名震天下的星君大修行者了。 修行者向死而生,他想要舍弃一切,直接跨越所有的门槛,去抵达星君之上的“涅槃”境界。 活出新的一条命。 但是他散去了星辉,却没有散去剑气,裴旻大人遗传的剑气,深入骨子里,徐藏的修为越来越低,剑气就越来越盛......他要舍弃一切。 杀人。 杀人便是最好的办法,杀人便是消磨剑气的最好的手段。 比起天才两个字,他更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拎起世俗的铁剑,打破修行的规矩,这世上的修行与道理,他一样都不尊崇,一样都不采纳。 是为了报当年裴旻大人的仇恨吗? 宁奕看着那袭拎鞘的黑袍,关于当年,他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现在,他只知道徐藏就快要死了。 杀完人,剑气与星辉殆尽,便与死人无二。 藏锋十年,出鞘一日。 ...... ...... 执法殿的命牌轰然爆碎,上一次执法殿长老郑奇的死亡,七八枚令牌,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而这一次......大衍剑阵的四十九位弟子,这些人的命牌,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砍得破碎开来,而在短暂的十数个呼吸之后,象征着执法殿最至高无上地位的那枚命牌,啪嗒一声绽开了一道裂纹。 然后从命牌内部,缓慢、不可阻挡的,碎裂开来。 覆海星君......陨落。 执法殿一片死寂。 这片死寂很快传染到了整座圣山,消息传遍,而讽刺的是,小无量山近百年结下来的最大仇恨,甚至不需要他们结阵出行寻找仇人报复......因为罪魁祸,已经站在了山门底下。 小无量山的命星修行者,从修行状态当中苏醒过来,剑阵一座接着一座的复苏,通天的煞气撕碎山顶的雾气,大风迸,山巅的云气被震荡开来。 小无量山的山主,从执法殿走出,他双手捧着覆海星君的命牌,看不出有丝毫的喜怒哀乐,站在山顶,一扬而下。 这是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宗门。 宗门与皇室不同,但小无量山的修行者......每一条人命都被看得十分珍贵,放眼天下,除了皇室,几乎没有一座圣山,能做到小无量山这般的团结。 小无量山主站在小无量山的山顶,灰袍飘摇。 他参与了十年前的天都血案,如今站在最高处,注视着裴旻的弟子,跨越了一整个十年,所为复仇而来。 一盏骤光亮起,接着是下一盏,“砰”“砰”彻响,击鼓传花般就这么盏盏通明,一直传递至山门底下。 宁奕怀中抱着细雪,跟在徐藏的身后,一路跌跌撞撞,忽然停了下来。 前方的黑袍男人抬起头。 站在小无量山下,骤光刺目。 徐藏平静注视着整座小无量山,并不觉得这些光芒如何刺眼。 无数阵法点起,在黑暗当中大放光明。 但徐藏才是这天地之间唯一的光。 他伸出一只手,宁奕把细雪递过去,徐藏握住剑柄,缓慢旋出剑锋。 仍然只有那么四个字。 “看好。” “记住。” 第四十六章 小无量山陨落之夜 小无量山有九十九座阵法。 黑夜之中,高耸的圣山山体,出了震耳的轰鸣,宁奕面色被骤光映照得苍白,他跟在徐藏的身后,看着黑袍男人,向着天地之间,缓慢举起了自己的持剑之手。 最高处的小无量山山主,苍髯白,轻声开口。 “结阵!” 修为跌至第三境,还在不断跌境,不断散去星辉的徐藏,抬起右臂,细雪与肩头平齐,攥拢漆黑古朴剑鞘。 第三境破碎。 第二境。 第二境破碎...... 他在不断的失去,最终一无所有。 星辉全部散尽。 自内而外,大袖飘摇,这个男人的黑袍被刺骨的凛冽剑气撕开,宁奕几乎无法直视徐藏的身影,他站在山下,不言也不语,气势孤独而磅礴。 持剑而行。 徐藏开始登山,他踏出了第一步,左右两边立马燃起了骤光,黑袍男人目不斜视,持剑之手微微抖腕,宁奕看到山路两旁,阵法的火光迸射四溅,来不及彻底的点起,就被徐藏的剑气砸得粉碎。 徐藏直视着山顶,他的目光穿过了一切的阻拦,所有的阵法,刺目的极光,最终直指山顶上的那个老人。 徐藏砸碎两座阵法,没有急着迈出下一步,而是微微停顿,声音虚弱,却仍然刻意地放大,放大到让整座小无量山,都能够听到的地步。 那一句话是。 “宁奕,看懂了吗?” 小无量山的弟子,目光便聚集在了宁奕的身上,那个徐藏带过来的少年。 徐藏身上的“细雪”,是从他怀中取出来的,赵蕤的遗剑,蜀山小师叔行走天下的标志,这是一个极具有代表性的圣物。 上个时代的修行者,知道那柄剑对徐藏而言意味着什么。 徐藏带着这个少年,登门小无量山,不仅仅是一种挑衅,也是一种教导。 他要教宁奕如何杀人。 这是他的最后一堂课。 宁奕屏住呼吸,盯紧那柄细雪,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的心中涌起潮水一般的酸涩,徐藏的身子已经在细微的颤抖,星辉散尽之后,修行者的身体便没有了支持,再强悍的剑招,都是在透支生命。 徐藏声音却稳定无比,道:“接下来的,要记住。” 徐藏踏出了第二步,山路两旁的阵法轰然大作,登山人面无表情,持剑砸下,阵法破碎,山石彻开,少年跟在黑袍男人的身后,徐藏的度始终平缓,尽可能的让每一剑都落入宁奕的眼中。 宁奕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剑影,在眼前掠过,劈砍阵法,阵法破碎,落在山石,山石崩塌,神挡杀神,所向披靡。 世人都说徐藏是个弑杀之人。 但他的剑气并不带着一丝一毫的戾气。 他平静而又温和的以剑劈开所有拦路的物事,无论是石头、草木、阵法、还是人命。 大道如青天,青天之下,世俗之间,无数的枷锁困缚着每一个生灵,无论想要做什么,都有着一条又一条的规则,这也不行,那也不能。 如此般般,束手束脚。 但其实这世上,有很多条路。 只要你的剑足够的锋利,走笔直的那一条,劈开所有的阻拦,不要动摇,你就可以抵达彼岸。 徐藏并不是一个弑杀之人。 他只是走了一条直线,把所有挡在自己面前的规矩,规则,全都劈开。 如此。 小无量山的声音轰然大作,一道又一道阵法,伴随着徐藏的落脚,迅的开启动,但剑气比阵法的度更快,磅礴而浑厚的剑气,砸碎两旁山路,徐藏走过的道路,两边犹如被巨人踩过,碎石嶙峋。 光明大彻的小无量山,从山底开始熄灭火焰。 徐藏踏破一座又一座阵法,他的身后一片黑暗,身前的光明之山,持续而稳定地不断被推灭。 直至所有光明破碎,小无量山的弟子开始结阵而来,北斗剑阵,八方剑阵,寂灭刀阵,大衍剑阵......一座一座蜂拥而来,徐藏只是一剑。 这些拦路的,全都被劈得粉碎,破裂,然后随着徐藏的剑气一同寂灭。 当山门底下那些无主的阵法,被徐藏一剑砍得破碎,小无量山的弟子仍然能够保持着战意,居高临下俯视着闯山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然后等待着这个男人力竭之后,被蜂拥而来的剑阵刀阵淹没......于是今夜的不太平,就此揭过。 若是如此,那么小无量山上,只会有一个人流血。 然而那个跟着徐藏一起闯山的懵懂少年,在认真的记背着徐藏的剑招,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安危......在徐藏破开了大部分的剑阵之后,这些小无量山的弟子有些慌了,徐藏的脚步度仍然不变,破开阵法的度甚至变得更快了。 那个少年频频点头,记背剑招的度也越来越快。 然后徐藏破开了所有阵法。 有人结阵去杀。 然后全都死去。 再是一批...... 仍然如此。 整座小无量山的火光全都熄灭,只剩下了黑袍男人和少年的光芒,然后微弱的声音。 徐藏问:“都记住了吗?” 宁奕道:“都记住了。”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山顶。 徐藏和宁奕的身后,躺着密密麻麻的尸体,上百条小无量山的弟子的性命葬在了这里,执法殿的修行者尤其之多。 这是一副血腥的场面,但是两位当事人的面色都没有丝毫异样。 徐藏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 宁奕的眼中,只有那柄细雪。 他知道,徐藏还有一剑没有递出。 小无量山的弟子不再前来,山顶上有一个老人,阻止了无谓的赴死。 徐藏的境界已经跌到无可再跌,可杀力却不见削弱,再多的人命填上去,迎来的也不过是一剑之后的寂灭。 破碎的阵法气息,逆乱的星辉紊流,让山顶变得干燥起来,霜白的野草,以肉眼可见的度开始枯萎。 小无量山山主就站在徐藏的三尺之外。 三尺便是一剑。 这位老人的面相带着极其凌冽的杀气,即便年龄大了,也能看出来当年的脾性,与剑湖宫的柳十截然不同,必然是一位杀伐果断的坚毅之辈。 “小无量山有你这么一位山主......真是倒了血霉。”徐藏笑了笑,看着老人,说道:“今晚只需要有一个人流血,那个人不应该是覆海,也不应该是刚刚倒在我剑下的那些人。” 两个人之间的声音仿佛凝固。 站在山门上,那些驾驭飞剑,紧张斡旋,却保持距离在五十丈开外的小无量山弟子长老,听不见两个人的对话。 但是宁奕能。 “只要你过来领了这一剑,那么他们都不用死。”徐藏嘲讽道:“但是你不敢,你怕了,你想要让那些人帮你消耗一些剑气,好让你多一些活下来的可能。” “你从来不在乎他们的命,小无量山所谓的团结......只不过是拉拢人心的手段,欺软怕硬,荒唐无稽。” 小无量山山主沉默片刻,平静回应道:“徐藏......如果你散了修为,没有找上我小无量山,而是找一处荒郊野岭,躺着渡过这一夜,那么今晚不会有任何人流血。” 徐藏冷笑一声。 “如果十年前的那一夜,你没有去找裴旻,而是找一处荒郊野岭,躺着渡过这一夜,那么今晚同样不会有任何人流血。”徐藏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漠视的意味,沙哑道:“强权者惧怕更高的强权,你们总是把不公平的原因归责于他人......到了清算的时候,现在开始怕了?” 小无量山主深吸一口气,诚恳说道:“今夜你杀了小无量山两百多条人命,剑湖宫只付出了两条性命,徐藏......我们就此揭过,我会给出剑湖宫同等的诚意,以表歉意,如何?” 徐藏怔了怔。 然后他笑了起来。 宁奕没有见过徐藏如此失态的大笑,整座小无量山,都能听到他的沙哑笑声。 小无量山山主的面色并不好看。 已经死了两百多位弟子,但是他仍然看不出徐藏的修为深浅,更不知道徐藏源源不断的剑气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过了今夜,徐藏就是一个死人。 他愿意答应徐藏的一切要求,只等今夜捱过。 笑声停止。 徐藏看着小无量山主,眼泪都笑了出来,他拍了拍宁奕的肩膀,对着小无量山主轻声而温柔的说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宁奕聚精会神,等待着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 从头到尾一直精神集中的小无量山山主,忽然之间眼前闪过了一道模糊的黑影,极其轻微的在眉间轻轻戳了一下。 徐藏收回细雪猩红的伞尖,对着老人,一字一句关切问道:“我已经拿了。你疼不疼?” 十年前参与过天都血案的小无量山主,是比覆海星君年代还要久远的大修行者,他只觉得自己的眉心忽地一顿,变得有些粘稠。 老人惘然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眉心,撕啦一声,像是揭开了什么,他看着掌心模糊的白色,像是一片雪花。 那股寂灭的意味,就从自己揭下来的那一刻瞬息涌出,猩红的血流砸在雪白的“肌肤”之上,他忽地跪在地上,魂海沉沦,一片死寂。 整座小无量山,看到了这一幕,老山主跪在地上,额像是被自己撕开了第三只眼,竖瞳之处迸出了大量的鲜血,如瀑布涌出,肌肤惨白如血,地面被染得殷红而妖异。 一刹那,整座小无量山剩下的弟子,全都红了眼。 那些没有出手的命星大修行者,咬牙切齿,几乎就要与徐藏拼命。 徐藏攥了攥细雪,重新挺直脊梁。 那个杵剑而立的黑袍男人,完成了自己所想要的复仇,咧嘴笑了笑,看着天空上的一座一座阵法,似乎准备将一整座圣山都屠戮殆尽。 正在此刻,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小无量山头响起。 “够了。” 第四十七章 生命不能承受之遗憾 七八座剑阵就要镇压而下,在这道声音降落之时,九天之上,磅礴的星辉汹涌澎湃,一只无形大手轰隆隆拍在小无量山山顶之上,气流顿时掀翻小无量山的几座剑阵。 几位命星的大修行者面色难看至极。 徐藏的身旁,模糊的气流,缓慢凝聚成人形,半成未成,像是一团涣散的星辉。 那团星辉流转在小无量山山顶,凝聚成为人形之后,环顾一圈,低下头,漠然注视着躺在地上的尸体,看着那具小无量山主的尸体,血流潺潺,身上寂灭的意味越来越浓,她千里迢迢从蜀山地界赶来,路上那具覆海星君的尸体同样带着如此寂灭气息。 那团星辉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徐藏,你长本事了。” 宁奕其实隐约已经猜到了这位大人物的身份,到了如今关头,还愿意替徐藏出头的,就只有剑湖宫宫主和覆海星君都相当忌惮的那位蜀山小山主......千手大人。 可是没有想到,千手大人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沙哑,竟然是个女人。 “师姐......” 徐藏的声音有些虚弱,他坦然笑道:“我要是真的有本事,现在杀的,就不是小无量山的山主,而是太宗皇帝了。” 毫无顾忌的这句话,就这么在小无量山山顶传了出去。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人群当中一派聒噪,小无量山的命星修行者现了徐藏身上一股别样的气息......不仅仅是寂灭,徐藏的身上,有着一丝丝缠绕至骨髓星辉当中的金色丝线,即便散去了所有的星辉,也无法化解。 与皇血生过纠缠...... 徐藏,杀过大隋皇室宗亲,甚至是嫡系的血脉! 这些命星境界的修行者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惊恐,彼此对望一眼。 千手眯起双眼,声音寒冷道:“你杀了皇城的人。” 徐藏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看着千手,满脸的笑意,柔声道:“都是要死的人啦,还有什么杀不得的?” 千手沉默了一下,那张星辉凝聚的脸上,看不清楚喜怒哀乐,她一只手按在徐藏肩头,低下头,目光凝视着宁奕,却并没有对宁奕说什么。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小无量山那些按捺不住的修行者,从那几位命星境界的人物当中,看到了对自己师弟的恐惧。 “一命换一命,山主偿裴旻,徐藏偿覆海。当年种种,今日剑下已经了结......还有谁不服的?” 整座小无量山,传来了千手的声音。 一片死寂。 当然是一片死寂。 之前想要出手试图杀死徐藏的那些人,冷静下来,看着徐藏身上散而出的浓浓死气,寂灭之意已经侵入骨髓,过了今夜,便是一个死人。 谁会去跟一个死人拼命? 千手平静环顾一圈,等待了小片刻。 她木然道:“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两只手分别搭在徐藏和宁奕的肩头,千手低垂眉眼,星辉震颤,细碎的波动荡开空间,星屑围绕,如感业寺李白麟施展的手段一般,在星屑燃烧之后,小无量山的山顶,就烧成了一片虚无。 ...... ...... 安乐城的小院子里。 炉火在缓慢的跳动,小院子的女孩,蹲在炉灶旁,她忘了扇动蒲扇,怔怔看着里面跳动的火焰,脸上粘了一些灶灰,腰上还系着古朴的围裙。 小院子里摆着一张桌子。 桌子是鸡鸭鱼肉,满满当当的菜肴,下午开始忙活,到了晚上,院子里的那两个人先后出门,就没有回来过,这些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凉......裴烦蹲在炉灶旁,一句话也不说。 钥匙就压在花盆底下,箭箙里还有十四根精铁箭镞,她从那一次宁奕出事之后,特地买了一柄拉力够大的猎弓。 但是她出不去。 因为院子里还有两个男人。 蜀山的瞎子和赌棍三师叔,来到了这个院子里,裴烦不认识他们,但是她认识蜀山的剑令,这两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神情并不轻松,把自己“守”了起来,无论如何,不让自己踏出院子半步。 两个蜀山师叔到了院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留一个守院子,另外一个逛了一圈,把不远处蹲着的几个三皇子幕僚捉了起来,拷在树上好生打了一顿。 李白麟能够追查出宁奕的下落,自然也能够查到与宁奕一起生活的裴烦,他知道宁奕有这么一个“妹妹”,如果在感业寺的见面并不顺利,他不介意使用任何手段来让宁奕后悔,以及付出代价。 这些都是不入流的小手段,不过放在市井人家相当奏效,但是放到没有修行,就敢在西岭庙里硬撼第八境雪妖的宁奕身上......就算没有这两位蜀山师叔,这些修为不入流的渣滓想要进院,要付出相当惨重的代价。 院子里的空气开始变化,瞎子和三师叔的神情凝重起来,星屑徐徐燃烧,从里面走出了三道身影,千手大人仍然保持着虚幻之态,左右两只手按着宁奕和徐藏,从小无量山顶跨越而来。 院子里的两个师叔松了一口气。 蹲在灶台旁边的裴烦不愿意回头去看,一根一根的往炉灶里添着枯柴,火光噼里啪啦,女孩努力抽着鼻子,不出声音。 看到徐藏和宁奕被千手接了回来,瞎子和三师叔先是松了一口气。 裴烦觉察到了一丝不对。 话痨的瞎子和三师叔没有说话。 宁奕也没有说话。 徐藏笑了笑,轻轻道。 “喂......丫头。” 小院子里的燥风,吹动有些枯的藤蔓,炉灶前的少女面容,在火光噼啪当中缓慢回头,她看到徐藏的那一刹,就明白了院子里沉默的原因。 被宁奕架着半边身子的黑袍男人,衣袍破碎,内里的白色棉衣,被浸得一片嫣红,鲜血顺延手臂,到指尖滴滴哒哒,脚下已经汇聚了一滩粘稠血迹。 星辉破碎,剑气殆尽。 徐藏的面颊上,忽然绽现了一道细密的血口,像是被自内而外的剑气刺破,迅浮现出鲜红的擦痕,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这个透支一切的男人,到了天将曙光之时,终于要承担自己提前预支生命的代价。 “丫头......我......我替你爹报了仇......” 徐藏咧嘴笑了笑,他颤声道:“有些事,想对你说.....还有......” 箭箙里的箭器可以换成更好的北境寒铁...... 猎弓可以换成蜀山的“小寒”...... 珞珈山的令牌不要轻易拿出来...... 他声音逐渐虚弱,说了一大堆零零散散的琐事。 “院子里有一盆万年青,我真的很喜欢,你要照顾好它。” 素日徐藏的话并不多,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觉,并不是因为他懒散懈怠,而是在西岭递出那一剑后,他的生命就走向了不可逆转的死亡之路。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莫大的煎熬。 当完成了小无量山的复仇之后,男人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他浑身的力量都散了开来,愈沉重的眼皮不断垂拉,不断合拢,努力张开,眼神却越来越涣散。 裴烦捂住嘴唇,看着男人不断开口,身上不断迸裂血丝,连绵的血线,将白棉浸得湿透,黑袍变得粘稠而又沉重。 她不断点头,徐藏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泪水夺眶而出,那个黑袍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徐藏开始下坠。 宁奕觉得肩膀上扛着的重量,越来越难以承受,他咬了咬牙。 该死的......怎么会这么重呢?为什么自己有些扛不住徐藏了? “师姐......” 黑袍男人,声音轻的像是风中的柳絮,他喃喃道:“我以为我不会死的......” 千手沉默了。 徐藏以星辉和剑气为代价,想要跨越一整座命星的大境界,完成史无前例的涅槃重生。 如果他成功了,那么就是大隋初代皇帝开国以来的天下第一位开创者。 无数人倒在了命星境界之前,所有点亮命星的,都是极具天赋的天才修行者。 他们随星辰一同前行,把人体的宝藏挖掘而出,点燃所有的星辰......最后直面生死涅槃,合上双眼,就再也没有醒来。 逆路而醒的,就只有徐藏一个人。 徐藏能够感到,身子骨里传来了阵阵的温暖,像是回光返照,他的时间不多了......这是他头一次,不希望第二天就这么到来。 这世上的牵挂已断,尘缘尽了,还有什么他放不下的...... 徐藏笑了笑。 他的脑海当中,人生行过的画面如走马观花。 六岁拜入裴旻大人的将军府。 那一年开始学剑。 十六岁拜入蜀山赵蕤门下。 那一年名动天下。 此后一剑一人,行走天下,天都大隋皇城,东境六座圣山,北境倒悬妖海,无牵无挂,无依无靠......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徐藏脑海当中所有的画面。 全都凝滞定格在一张笑脸上。 放不下的,终归还是放不下。 “师姐......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徐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笑着说道:“我想去紫山......我想看看她。” 第四十八章 亡语 研究生死禁术的紫山,是西境圣山当中最为神秘的禁区。 整一座紫山,都笼罩在云雾缥缈的山岭当中,阵法覆盖,常人难以寻觅,紫山的弟子一共就几位,不插手世俗,不行走人间,东西南北四境,哪怕是以低调闻名的蜀山,也与尘世间有着数不清斩不断的联系,但紫山没有。 皇室的权谋争斗,北境的相互狩猎,圣山的尔虞我诈,这些都与紫山无关,紫山的地界极小,单论地域广袤程度,与其他的圣山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但紫山被认为是,四境之中,最有可能藏着沉睡不朽的圣山。 不争不抢不闻不问,这样的一座圣山,若是再没有通天手段,早就被野心强盛的圣山压下一头,吞入腹中。 紫山的生死禁术冠绝天下,真正藏在西境山腹当中的山门,大修行者都能找到,但若没有紫山大人物的意志允许,硬闯紫山,就只能是一个死字。 ...... ...... 紫山山主的身份很是神秘,这座圣山已经有接近百年未曾入世,据说是山主一直没有寻觅到顺心意的弟子,也有说法是如今紫山的山主接近大限,在生死涅槃的那一步前犹豫不决。 越是研究生死禁术,越是知道那一步蕴含着多么大的恐怖。 紫气凝聚的八百里大山,真正的山门当中。 千手头顶星辉流转,她负手前行,磅礴星辉带着身后一行人,踏入紫山之中,紫山的生死禁制并没有动,整座圣山一片死寂。 徐藏的面色一片惨白,他身体里的伤势,被千手的星辉强硬地压制,血液不至于在体内炸开,但是剑气不断溢散,袖袍时不时便会被撕出新的口子。 回光返照之后的男人,半边身子仍然搭在宁奕的肩头,但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千手的星辉在背后轻轻推动,这一路走得并不算慢,山石草木在脚下一步而过。 宁奕一只手被裴烦死死攥着。 丫头没有说话,有千手大人在前,紫山的禁制即便动,也不会对众人造成危害。 那位紫山主人肯定洞察一切,但没有选择阻止,而是放任入内。 幽幽的声音在紫山小道上响起。 “徐藏。” 那道声音落在小道上,回音扩散,听起来沙哑又苍老。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紫山的山主也是一个女人? 紫山山主的语气平静而又漠然,继续说道:“我唯一收的弟子,十年前为你而死。四境的圣山都来找紫山的麻烦,到了如今,你还不愿给她一个安宁?” 这道声音响在紫山之中,猿惊鸟飞,群鸦振翅,黑雾紫烟。 紫山的山主等待着徐藏的回答。 徐藏轻声道:“我杀死了覆海星君,还有小无量山的山主。” 紫山山主沉默了一小会。 “小无量山已经毁了,下一届大朝会,应该就会把小无量山从圣山当中除名。”徐藏顿了顿,道:“至于我付出的代价,你应该能够看出来。” “日出之前。”徐藏说道:“我想见一下她的墓。” 整座紫山,在徐藏的话语当中,轻微的摇晃起来。 紫山山主轻轻笑了笑,笑声当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小道两旁,无数的剑气刀气倒卷而出,化形凝聚成罡,在这一刻,犹如千万柄神兵骤然射出—— 千手面无表情,轻轻跺脚,头顶浮现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千手千臂,就要将漫天剑器一一摘下。 徐藏伸出一只手,拦住了自己的师姐。 四境之中,星君境界,千手是当之无愧的最强层次,她修行的功法,感知能力堪称四境第一,星辉磅礴浩瀚,能够驾驭千手对敌,魂海更是完美无缺。 紫山的生死禁制,还真的拦不住千手。 徐藏拦住千手之后,他轻轻说道:“前辈不相信......晚辈便献丑了。” 星辉和剑气都消耗殆尽的徐藏,架着宁奕的肩头,一只手抽出细雪,点向漫天星空—— 风雪飘摇,剑气刺破黑夜。 一剑点出,骤光迸散,就像是刺在小无量山山主眉心上的那一剑。 没有任何的境界。 没有任何的星辉。 什么都没有,就只是普通的一剑。 将死之人的一剑。 宁奕瞳孔再一次收缩,他记住了这一剑的所有轨迹,却怎么也无法想明白......为什么普普通通的这一剑,能够刺破一切的限制,直抵剑道杀人精髓的灵魂深处? 紫山两旁的小道,藏着无数生死奥秘的草木山石,在徐藏一剑刺出之后,轰然炸开,碎石射入山壁当中,溅出密密麻麻的凹坑,威力之大堪比利箭。 千手星君的法相罩住丫头,硝烟散漫,紫山恢复了死寂。 紫山山主在刚刚徐藏递出的那一剑中,似乎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轻轻咿了一声,不再说话。 能够递出这样一剑的男人,的确有着能够杀死覆海星君的能力。 紫山山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不再开口,也不再出手阻拦。 于是徐藏半边身子架在宁奕的肩头,笑了笑,示意宁奕继续前进。 山势由陡峭变为舒缓,最后是一处洞天入口,徐藏停下了脚步,他轻轻拍了拍宁奕肩头,示意少年不要再扶自己了。 宁奕小心翼翼半蹲身子,松开徐藏,搀着男人直到他站稳身子,然后挺直脊梁。 徐藏轻声说道:“丫头。” 裴烦惘然,到了徐藏的面前。 徐藏轻声道:“你爹给你留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现在我转交给你,你要好好保管。” 裴烦抿起嘴唇,看着徐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当中。 男人的手指,血痂凝结,轻轻搭在裴烦眉间的时候,血痂裂开,粘稠的血液像是一颗烫珠被挤了出来,裴烦眉心一阵轻轻灼烫,眨眼便逝,并不疼痛,只是落指之处,多了一枚浅淡的红枣印记,逐渐变淡,直至最终恢复成与肌肤颜色无二的白皙色彩。 “裴旻大人的剑藏......”千手皱起眉头,盯着徐藏道:“他把剑藏给了你,没有在天都那一战动用?” 宁奕在一旁微微皱眉,他不知道“剑藏”是什么,但大概能明白,这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裴烦的父亲裴旻,当年被围攻之时,并没有带上“剑藏”。 徐藏轻轻笑了笑,道:“你我都知道裴旻的修为,即便天都那一战,皇室附庸的圣山山主都来齐了,他的对手也只是大隋皇帝。是否使用‘剑藏’,并不会影响最终的结局......留给丫头,算是一个遗愿。” 裴烦捂着眉心,不知所措,她仰起头来,脑袋被徐藏轻轻拍了拍,男人蹲下身子,两只手捏了捏丫头的脸蛋,艰难笑道:“你说得对,你的父亲并不想看到你跟我学习杀人的剑术。裴旻希望你活得快乐一些,远离大隋的争斗......当一个普通人。”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的......照顾自己。” 徐藏罕见的温和笑了笑。 丫头喉咙里一阵艰涩,她红着眼看着徐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要让自己后悔......丫头。” 徐藏说完之后,转过身子,他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宁奕,温和笑道:“你也是。” 宁奕人生当中,第一次泛起了深深无力的感觉。 他很想拦住什么,徐藏的离去,死亡的到来......却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站在紫山洞天前的宁奕,和数月前西岭庙前的那个少年,其实并没有区别。 徐藏说得对,站在地上的生灵,无论是人类还是飞蚁,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从生至死,当停止了呼吸,经历过的一切悲喜,就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飞沙。 风吹飞沙,一吹即散。 握不拢,留不住,死亡如约而至,人们只有接受,只有面对。 徐藏杵着细雪,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步步艰难,却不回头。 就这么走进了紫山的洞天。 ...... ...... 洞天当中,是空旷的草地。 百草摇曳,剑气卷拂。 拄着剑前行的徐藏,眼前是一块巨大的草地。 草坪上立着一块墓碑。 他来到碑前,卸下细雪,插在草地之上,然后缓慢蹲下身子,盘膝坐在碑石前,灰的鬓,在风气当中不断扬起落下。 徐藏注视着碑石上的小字。 他的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寂灭意味,终于传递到了魂海之中,魂湖的旋转开始变得缓慢,男人脑海当中的画面不再顺畅,而是一帧一帧的停格。 人生如走马观花,不可停留,只可追忆。 有位披着红袍的女子来到了他的身后。 那人轻声问道:“你后悔吗?” 徐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十年前,天都血案的那一夜,徐藏的师父和挚爱同时被围攻,他选择了先救出裴家的后人。 于是便有了紫山的这座碑。 呜咽之秋,紫山上空,下了第一片雪。 落在徐藏的鬓角。 男人笑了笑,闭上双眼。 紫山山主面色平静,一只手虚搭在他的头顶。 大袖轻曳,鬓飘摇。 徐藏保持着这个动作,再也没有动弹。 浑身寂灭,尽是死气。 第四十九章 星火燃 “剑湖宫死了三个命星。” “覆海星君死了。” “小无量山主也死了。” 徐藏杀人的消息,从西境的两座圣山当中传了出来,以极快的度席卷大隋四境。 星辰黯淡的这一夜,徐藏提剑杀上小无量山,暗中追杀徐藏十年的剑湖宫付出了当年两位命星修行者性命的代价,平定风波。 而主动找这位蜀山杀胚麻烦的小无量山,则是倒了血霉。 覆海星君被徐藏追了半个圣山地界,大衍剑阵都没有保住性命,据说死相凄惨,小无量山半个山头都被削平了,死去的弟子不计其数,鲜血淌满了一整条山道,护山的九十九座阵法全部都被“细雪”砍得破碎。 ...... ...... 消息还没传来的时候,天都的皇城便已是一片死寂。 整座皇城当中,唯有无言的沉默,暮色在三皇子捏碎的命牌当中被燃烧殆尽,死去了一位皇族血亲的血脉痛苦,在每一位皇族嫡系成员的心头降临。 那辆狼狈不堪的马车,随着李白麟捏碎传送玉佩的同时,出现在了天都皇城的空旷街道之上,三皇子的白衣染上了一丝金色血迹,他的面容苍白而又愤怒,指节被掐得青白。 李白麟的一位护道者,而且是皇室的嫡系成员......死了。 这节车厢出现在天都皇城的那一刻,皇城当中的每一位核心成员,都停下了自己手头的动作。 皇城的某处,恭敬聆听父亲说话的年轻男人,身子僵了僵,感应到了血脉号召的痛苦,眼神当中带着戏谑和嘲讽。 一直说话的男人,声音戛然而止。 多少年......没有护道者死过了?皇族嫡系的护道者,因为血脉传承的缘故,战力本就高过同等境界一头,皇族生灵的身死道消,除了在北境倒悬海的厮杀当中生过,在大隋境内,从未出现过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甘愿成为护道者的皇血族人,点燃了命星的大修行者,怎么会如此的死掉? 愤怒和震惊,在每一位皇族成员的心头涌起。 车厢停立的街道。 李白麟抬起头来,头顶的纸窗“啪嗒”一声打开。 醉醺醺的男人,将酒瓶一掷而下,重重砸碎在地,那人探出脑袋,环顾一圈,看到了站在街道仰望自己的三皇子,身后有两位姑娘替他捏肩拿背。 太子像是感受不到丝毫的“血脉同悲”,他笑眯眯问道。 “白麟......你......刚从蜀山回来?” 皇城之中无秘密。 太子如今与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在这皇城街道当中,藏不住也盖不了,会一字不差的传入大隋皇室的每一个人耳中。 尤其是二皇子的耳中。 李白麟的面色难看至极。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轻声道:“恭叔死在了蜀山。” 这一句话说完,太子才“嘶”的一声恍然大悟,整个人面色苍白,后知后觉的感应到了“血脉”当中不断传来的痛苦,他昏昏沉沉推开身旁的两个姑娘,再一次急切问道:“恭叔死在了谁的手上?” 李白麟面无表情说道:“蜀山,徐藏。” 皇城的护道者开始复苏,一道又一道金色气息在地底流转,黑夜被皇城城郊的剑气撕裂,璀璨的金色将一整圈皇城的红拂河,都染成金红交叠的粘稠之色,剑气荡漾,肃杀不断酝酿。 徐藏这个名字,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扬名天下。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规则蔑视者,十年来混得越来越凄惨,被各大圣山的喽啰追得四处逃窜......谁会想到还有今日?还有如此大的胆子? 李白麟并没有把徐藏在感业寺前大逆不道的那些话语说出来,他注视着太子,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大哥究竟是装疯还是卖傻,自己捏碎传送玉佩,传送的地点是皇城的随机一处,如果不是太子碰巧在这座酒楼寻欢作乐,那么自己直接进宫禀告父皇......事情或许会变得简单一些。 皇城的大修行者已经伺机而动,徐藏能够杀死星君境界的护道者,恐怕要出动大隋皇城当中的老古董......这件事情对自己的影响很大,无论如何处理,自己要记上一个大过。 杀死核心皇族的人,将会被皇血的精神标注,无论逃到哪里,何方何处,都无法逃过皇血的烙刻。 街道上沉默了片刻,皇城的那些真正大人物即将苏醒过来,就在此时,李白麟皱了皱眉。 太子也皱起了眉头。 那道虚无缥缈的皇血感应,在逐渐的变淡。 被皇血标记,烙刻的那个人......生命的体征在不断的消逝。 然后在极快的时间里,犹如飞蛾扑向了火焰,所有的温度随着火光,迸射开来。 曙光照在了李白麟苍白的面颊上。 太子摇了摇头,合上了窗。 宫内的二皇子,轻轻念了两个字。 太宗皇帝抬起的那只手,重新放下。 隔了十数里的皇城老人,气息蛰浅,重归平静。 玉碎,**。 徐藏死了的消息,并不是从紫山开始,而是从皇城作为起始点,传到了四境当中。 ...... ...... 短短十天,整片大隋天下都知道了那一夜生的事情。 徐藏提剑杀人,再现剑圣裴旻当年的绝世风采。 剑湖宫选择了沉默,缄口不言。 而小无量山则是将整座山门都封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入内。 剑湖宫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皇城的护道者身死,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嫡系血脉的悲伤与痛苦,在徐藏身死之后,很快的消弭,这个消息被锁了起来。 但是“徐藏身死”的消息,却从皇城之中不胫而走。 压得西境两座圣山抬不起头,一时之间风头无二的蜀山小师叔徐藏,身死道消? 很快就有人向着蜀山求证。 而蜀山否认了徐藏的死亡,对外宣传徐藏只是闭关。 ...... ...... 西岭道宗,紫霄宫内。 西岭下起了雪,整座圣山一片清净,琉璃不染尘埃。 红雀倒吊在屋脊,人畜无害,像是一只纯良的鸟儿,忽地惊醒。 年轻的白道士推开阁门,从闭关的状态当中醒来。 周游的手中捏着一块极薄的玉佩,玉佩龟裂,内里的那口魂魄,幽幽化散。 他站在紫霄宫山顶,神情复杂。 天地大雪,周游望着蜀山方向,道台之上,诸多紫霄宫的弟子看着年轻宫主的郁沉神色,知道外界的传闻......多半是真的了。 周游只有一个朋友。 徐藏也只有一个朋友。 周游手中有徐藏的命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能够让如今站在修行界风口浪尖的道宗天才,停下闭关的......只有一个人。 徐藏。 上一次周游破开闭关状态,是为了在西岭的圣山围攻下,救出徐藏。 而这一次,周游出关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沉默走到了紫霄宫的山顶,一只手捏着徐藏的命牌,另外一只手背负在后,孤零零站在紫霄宫山顶,摊开手掌,任由命牌的碎片被大风刮走,于是某条可憎又可爱的人命,就这么随风被吹到了海角天涯,世间四处。 孤苦漂泊,浪迹人间。 为此而来,如此而去。 周游叫来了紫霄宫的大师兄,他不出意料的,听到了徐藏身死关于那一夜的描述。 “剑湖宫宫主为平息徐藏怒火,杀死了两位命星。” “携带大衍剑阵的覆海星君被徐藏杀死。” “小无量山被他踏破,伤亡惨重。” 哪怕隐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紫霄大师兄仍然老老实实开口,道:“宫主......蜀山已经封山了,对外的消息是,徐藏还在闭关。” 蜀山封山,徐藏闭关。 周游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 红雀从紫霄宫屋顶飞了出去,它高声戾鸣,看着满天飞掠的徐藏命牌碎片,像是明白了什么,某条贱人的性命就此离去,自己来不及报复,于是愤怒而又不甘的情绪在紫霄宫上空宣泄开来,红雀扇翅两下,炽热火风在紫霄宫山顶熊熊燃烧。 周游沉默看着这一幕。 紫霄大师兄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去说,忽然挑了挑眉,像是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周游大人,蜀山还有一件大事。” 紫霄大师兄的神情复杂而又感慨,回想着自己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震惊之余,只觉得不可思议。 “很多人怀疑,徐藏杀人,只是造势。” 他认真斟酌,一字一句说道:“这件事后,有一个少年,站在了风口浪尖......他接替了徐藏的位子,成为了蜀山新一任的小师叔。” 周游眯起双眼。 “那个少年的名字,叫做宁奕。” “大隋天下的星辰榜,直接把他列在了第一位,这个未曾露面的宁奕,被誉为这一辈最有希望率先破境点燃命星的天才人物!” 明显认为这个少年过誉了的紫霄宫大师兄,深深吸了一口气,愤愤不平:“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宁奕的名字,他接过了徐藏的细雪,赵蕤的衣冠,某种意义上来说......托徐藏的福,他站在了比大隋天下的圣子,还要高的位置上。” 说完之后,山顶一片平静。 大师兄抿起嘴唇,有些困惑。 因为听到了这个消息的周游,似乎并没有丝毫的震惊。 周游抬起一只手臂,天空那只庞大身形的红雀,扬起脖颈最后一声嘶鸣,调转方向俯冲下来,砸碎云层之间的片片大雪,越来越小,最后砸在周游手臂上的时候,一团肉球两爪攥紧衣袖,挂在周游手臂上来回摇摆,痛哭流涕。 徐藏死了,大隋天下的所有人都觉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四海境内,真正为他流泪的,就只有这只鸟雀而已。 周游神情复杂。 “宁奕。” 他心底默默念了一遍名字。 西岭见面的时候,周游就知道这个少年有朝一日会被天下所知。 但他不曾想,那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第一卷 星火初燃,完) 第一章 小霜 蜀山处在西岭和大隋西境的交界之处,弟子行事风格低调,很少惹是生非。 徐藏是一个例外。 距离徐藏杀死小无量山主......已经过去了一年。 蜀山封山一年。 这一年来,蜀山真正的山门锁死,宁奕被千手星君带回了宗门,大隋天下,让所有人都好奇的“小师叔”,高高列在星辰榜上......却没有在世人面前展露过任何一次的真实面容。 蜀山之内,宁奕的修行之地,叫做小霜山。 ...... ...... 大月高悬。 小霜山上,盘膝坐着一位少年,黑袍紧紧贴着肌肤,汗浆湿透,他努力呼吸,星辉从头顶汇聚而来,四周的碎叶围绕这道身影旋转,最终一片一片悬停在空中,片片竖立,在方圆三尺的距离左右不断震颤。 山顶风稀,这些落叶无风自动,来回滚成一面叶墙,罩在宁奕的头顶,外层还在流淌,内层已经凝实。 宁奕的头顶,涌动着无形的星辉,湛蓝色的大道气运流转,双手虚搭,《紫玄心法》在丹田当中缓慢的流淌,血液潺潺而流,浑身涌过一股暖流。 两只“虚无大手”从宁奕的左右两侧肩头伸出,向上撑开,撑出了一道无尘之地,碎叶流淌的异象便是如此而来。 枯叶黏在“虚无大手”的掌心,闭目养神的少年背后,像是站了一位身材魁梧的远古巨人,撑开了一方洞天。 裴烦站在不远处,天气转凉,她披了一件红白相间的大氅,她的身前,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面色平静,剑眉隐着一股极淡的杀气,同样披着一件大氅,黑白相间,整个人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神仙人物。 千手看着盘膝坐地的少年,轻声道:“宁奕,试着站起来。” 听到声音之后的宁奕,艰难睁开双眼,他看到不远处的丫头,略微紧张的抿起嘴唇,很是担心。 宁奕咧嘴笑了笑,保持着双手虚搭丹田的沉心静气,上半身不动,脚底粘地,缓慢“站”了起来。 有如清风托袖,大道扶身。 他所修行的这门功法,是蜀山所传承的《星辰巨人》,蜀山小山主在星君境界威慑天下,靠的就是这门功法。 当年的6圣大人,是盖压一个时代的天才修行者,在后山设下了强大的禁制,同时带出了几本功法,《星辰巨人》,就是其中品质最高的一本。 然而这门功法的名字,听起来非常......不入流。 但是修行的门槛却非常的高,需要修行者的体魄抵达足够的强度,倒是与星辉境界并无太大的关联。 宁奕跟随小山主修行《星辰巨人》的时间,也不过短短的两三个月。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今晚是自己凝聚初胚的重要关头,丫头请来了小山主,这门功法若无指点,很容易走入歧途,尤其在凝聚初胚之前,稍有不慎......修行出来的,很有可能不是小山主这样的千手巨人,而是千脚......宁奕胡思乱想,心想走火入魔了,练成了千足巨人,也许还有奇效,或许跑得极快? 他摇了摇头,转瞬便把杂念摒弃,小霜山一年修行,小山主这样正经的教导来得晚了一些,他思绪稍停的时候,脑子里总是瞎子和三师兄那张不断吐着烂话的老脸。 头顶的星辉开始涌动,数量并不庞大,开始缓慢向下浇灌。 宁奕只有第四境。 他心神集中,颤颤巍巍站起身子,双手画圆抬起,撑开天幕。 同样抬起两只手的巨人,昂出了嘶哑的吼声,凝聚出了一副“单膝跪地”的姿态,看不清真实面容,但是能够感受到模糊的古老气息,不断从星辉凝聚的形体当中溢散,古意盎然,带着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压。 “初胚,凝聚!” 悬挂在胸口的骨笛,流淌着晶莹气息,宁奕神情凝重,站起身子的过程当中,巨人所施加的威压不断增加,骨骼作响,自己之前已经失败了好几次,体魄不够,很难完成初胚的凝聚。 这一次他成功的站了起来,那股压力顷刻之间荡然无存,苏醒的巨人,还没有足够的星辉凝聚实体,如果星辉的数量能够再多一些,宁奕便可以按照小山主的路子,去缓慢雕琢这尊“星辰巨人”。 在道宗的修行当中,这样的初胚叫做“法相”,人法地地法天道法自然,“法相”的凝聚,一般只有后三境的那些修行者才能够接触到门槛,宁奕背后的那尊星辰巨人,乍一看还真有一些法相气息,同样是修出了人性,隐约带着神性。 感应到了法相初成,宁奕轻轻吐了一口气,那根紧绷着的弦忽然松了下来。 千手欣慰的点了点头,她感慨说道:“第四境凝聚初胚,你的度既不算快,也不算慢。徐藏对我说过,你是一个无底洞......一年来吞了剑湖宫送来的大部分资源,也只是刚刚破开初境,周游养不起你,我蜀山肯定也养不起。” 宁奕有些尴尬。 他幽怨道:“师姐......你这是赶我下山咯?” 千手笑了,没好气道:“恐怕用不着我赶你吧?天天跟着温韬学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等不及想要下山去祸害东境的那些圣山了?” 宁奕一本正经道:“我的目标一直很明确,东境的那几座圣山可不入我的眼界......要去就去天都!” 向来不近人情冷漠示人的小山主,呸了一声,笑骂道:“怎么跟徐藏一样?没个正经样?” 宁奕同样笑了笑。 小山主轻轻说道:“过段时间,封山解除......死讯昭告天下,你就可以下山了。” 裴烦抿起嘴唇。 解除封山......徐藏的死讯就瞒不住了,昭告天下,到时候会来很多的大人物。 这座天下,有很多人知道徐藏已经死了。 但是有更多的人,不相信徐藏就这么死了。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嘲笑了笑,轻柔道:“好。” 他望着小霜山的某个方向,小霜山是徐藏和赵蕤一脉的行居之山,棺木也都安顿在那里。 蜀山封山的一年,对外宣传是徐藏闭关......其实,是为了给宁奕足够的成长时间。 ...... ...... 一年时间,宁奕已经把剑湖宫的资源全都吞完,包括十颗千年隋阳珠,一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以及苏苦的那些积蓄。 这还是在他缓慢“咀嚼”和“消化”,还有蜀山的三位大修行者严格看管下,一口一口吃下去的。 白日阅读赵蕤先生一脉的经文,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写。 然后跟着瞎子齐锈练剑。 与跟随徐藏修行的过程截然不同,跟随齐锈练剑修行的过程当中并没有任何的生命危险。 宁奕不得使用“细雪”,他只有一柄最普通的木剑,齐锈的山头立着一片铁树林,宁奕每天要砍倒一颗铁树才能允许回到小霜山。 对于“星辉”的运用,齐锈和徐藏走的是不同的流派。 徐藏走的是“意”,意境与领悟,走非常人之路。 而齐锈则是“力”,大开大合,再到细致入微。 宁奕第一次提着木剑走入铁树林里,齐锈演示了一遍如何拿木剑砍倒铁树。 跟徐藏演示的砸剑很像,瞎子提着剑,一剑砍下,铁树被砍得支离破碎。 但宁奕看出了不同,瞎子的那一剑,走了取巧的路子,星辉覆盖在剑身之上,用了最小的力,去破坏铁树的皮肉。 后面的日子,宁奕一共砍碎了四百七十九柄木剑。 他慢慢明白了齐锈口中“入微”的概念。 半年时间,小霜山的道藏大大小小都抄了一遍,三师兄温韬开始教导宁奕“风水堪舆”,寻龙点穴,蜀山的三位师叔人物,温韬的修为最弱,但所学之道却最为特殊,旁门左道,偏颇难觅。 “六爻纳甲,相学测字,风水堪舆,奇门八卦,这是一门大学问,代代相传,代代有损,你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有什么用?没个十年二十年,亲自下几座大墓,抄下来也是白搭。” “我走过东西两境所有圣山的陵墓......除了大隋的皇陵,千年来没有人找到过天都地底下的那座陵墓,唯一没有去过的,就是蜀山的后山。” 温韬曾经说过,蜀山后山是大隋四境当中最为特殊的禁区,据说老祖宗6圣临走之前,在后山周围布了一座生死禁阵,即便是皇城的那些风水大家,也无法找到阵眼所在。 小山主是当今大隋天下,感知能力最强的大修行者。曾经有过一些想要试探蜀山后山虚实的那些修行者,最后的结局不用多想。 除了赵蕤先生,进过后山的,就只有徐藏。 很多人说,因为进了后山,徐藏才能成为徐藏。 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那个人是徐藏,所以才能进入那座后山。 第二章 幻象 凝出了星辰巨人的初胚,千手检查了一遍宁奕的身体,现并无旧疾,温和交代了一些修行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便离开了小霜山。 裴烦臂弯里挂着一件大氅,已经等了好一会。 宁奕接过大氅,两个人顺着山路走了回去,凝聚星辰初胚,从傍晚开始,并没有持续太久,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用到。 山门之内,蜀山近百里地,一共有三四十座山头,真正居住的,叫得出名字的,也就十四、十五座山头。 千手大人,瞎子齐锈,三师兄温韬,各自占了一座,宁奕的这座叫小霜山,曾经住在这里的是赵蕤先生。赵蕤先生一脉的前辈,弟子,都沿承香火,应该都会住在小霜山,如今情况特殊,宁奕算是一脉独苗......其他的山头,但凡是单独拎出来居住的,都是蜀山的一些前辈,客卿,内门弟子住在山头上,外门弟子住在山脚。 蜀山特地为宁奕搭建的一座小木楼,然而起名字真的是一个很难的事情......索性就沿承山名,叫“小霜楼”。 小霜楼跟当初安乐城的院子很像,屋檐下悬着一圈红绳,挂着一盏一盏的灯笼,去年大雪的时候,小霜楼刚刚盖好,丫头踮着脚一盏一盏挂在红绳上,忙了半天,说是图个喜庆。 那盆徐藏尤其钟爱的万年青,被裴烦摆在光线最好的显眼地方。 楼里的布施,装饰,一点一滴,全都是丫头弄的。 裴烦这一年过得很闲。 比起宁奕每天要死要活的“充实日子”,她大多数的时间用来了浇水,描字......以及抱着那盆万年青对着盘膝修行的宁奕呆。 然而这正是让宁奕郁闷的一点...... 因为丫头跟着自己,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丫头都跟着做了一遍。 赵蕤先生的经文,宁奕需要一个字一个字的手抄,裴烦就只需要掠视一眼,就可以记住,当宁奕第二遍甚至第三遍抄写的时候,她仍然可以一字不漏的背诵。 二师兄的山头那片树林,在宁奕刚刚摸到窍门的时候,裴烦就可以拎起木剑,一剑一棵铁树......如果齐锈让两个人一起修行“入微”剑术,在宁奕用坏那些木剑之前,丫头就已经把山头拔光了。 三师兄的风水堪舆一开始连着讲了三个月,丫头听得津津有味,是最感兴趣的东西。 原本是半个月讲完的一本风水经文,奈何裴烦学得比宁奕快上太多,两天之后就无所事事抱着青叶盘膝坐着呆,温韬被丫头片子的懒散态度激怒,一个月内把六爻、卦算、相学、纳甲、奇门、八卦,以极快的度过了一遍,宁奕跟不上抄写的度,就只能到了晚上,丫头一个字一个字背出来,他再重新抄一遍。 第四个月,温韬见识到了裴烦的厉害,活生生一个“人形道藏”,三师兄没得说了,在寻龙山布了座风水大阵,借口闭关。当天晚上,丫头带着宁奕,找上了门,盯着三师兄的阵法看了半宿,然后在后者目瞪口呆的眼光当中,挨个挨个找到阵眼敲碎。 温韬恨不得替寻龙山的老祖宗磕头。 他甚至想拜裴烦当师父。 这一年过去。 蜀山上的三位大人物隐隐约约觉得,徐藏带上山的宁奕,赵蕤先生的谶言继承者,貌似并没有展露出头角峥嵘的姿态......更像是一个附带品的裴烦丫头,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裴旻大人是当年威慑大隋天下的剑圣,站在最高处的大修行者......可能的确是血脉太过优秀的缘故?裴烦并没有如何修行,她凝聚星辉的度比宁奕快上许多,至少如今宁奕看不透她的修为。 宁奕隐约猜到了原因。 徐藏当初给丫头留了一枚大红枣印记,是裴旻大人遗留的“剑藏”,那道“剑藏”刚刚取出之时,自己的骨笛起了很大的反应,这可能真的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如今蛰藏在丫头的身体里。 前人栽荫,后人乘凉。 看到裴烦蹦蹦跳跳在前面拉着自己的模样,宁奕叹了口气。 宁奕也很无奈......有时候他不免悲愤的想,要是自己以后顶着“蜀山小师叔”的身份出门,丫头跟在旁边,扬名天下的肯定不是自己,而是这个天赋好到了极致的裴家后人。 “饿死啦饿死啦——” 裴烦的声音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宁奕唇角微翘,心想这样似乎也不错? 到时候丫头出手就完事了,岂不是更衬得自己威武霸气? ...... ...... 菜热在蒸笼里,灶台里的小火铺展开来,裴烦留了一丁点的星辉在灶台里,能够让柴火一直保持均匀的燃烧。 拿星辉续火做饭......这种浮夸的作风,让宁奕一度觉得,裴烦这丫头阔绰得有些不像话了。 “你是不是飘了?” 裴烦挑了挑眉,“骨笛吹曲?切菜?” 宁奕乖乖闭嘴。 丫头把饭菜端了上来,清蒸鲈鱼,炭烤猪蹄,葱爆羊肉,地三鲜......七八样菜摆在圆桌上,裴烦端了一个小火锅,把七八斤重的牛肉火锅端了上来,撒了一些葱花。 从西岭菩萨庙走出之后,苦尽甘来。 这么多的菜,绝不是铺张浪费。 宁奕从修行《星辰巨人》这门功法之后,胃口就变得出奇的大......每顿的食量增加了好几倍,裴烦做的这些,吃完之后,还要再加上一顿夜宵。 他端起小钢盆,把裤带面下进了蘸满汤汁的牛肉锅底当中,筷头挑起牛肉,将面条压下,汤面咕哝冒着热气。 丫头问道:“好吃吗?” 宁奕吹着热气,尝了一口蘸满红汤的面条,两颗花椒的麻味在舌尖绽放。 他拼命点头。 裴烦咯咯咯笑了起来。 宁奕把一整桌菜都吃完,吃了七八碗饭,最后把牛肉火锅还有一大盆带着火锅汤底的面条吃完,无比惬意地打了一个饱嗝,毫无形象的向后仰躺在椅子上。 他终于明白了在安乐城面馆里的徐藏,为什么能吃那么多。 他看着裴烦在自己对面,手掌托着脸蛋,笑起来像是星辰闪耀。 宁奕心底长吁短叹,心想世间唯有美食和丫头不可辜负啊。 这么吃下去,自己以后能不能吃掉一头牛? 等等......宁奕嘴角一阵抽搐,脑海里说烂话的两个师兄再一次浮现,聚在一起脑袋碰在一起,很是亲昵的聊起了天。 瞎子齐锈,笑容春风满面,像是宁奕之前在铁剑山学剑术的时候那样,和善而又不失友好的嘲讽宁奕是一头猪。 三师兄温韬则是摸着脑袋,顺着宁奕的思路,提出了一个问题......道庭山的师姐修行《星辰巨人》,是不是每一顿都能吃掉一头牛? 于是宁奕脑海当中,再一次随着“三师兄”的话语,浮现了一副场面:向来注重仪态的千手大人,捋起袖子抱着牛腿大啃特啃...... 瞎子齐锈显然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同情的在宁奕的脑海当中开口,说幸好不吃猪不然你恐怕就危险了。 “宁奕?” “宁奕?” 裴烦的声音把宁奕从恍惚当中唤醒。 丫头蹙起眉头,道:“是不是没睡足呀,你最近老是恍恍惚惚的。”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笑着拍了拍裴烦的脑袋,说了声没事。 丫头喜欢读些故事,宁奕便挑着灯陪她一起,直到她睡着。 他推开小霜楼的屋门,离开山头,一个人悄然下山。 宁奕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他最近的意识总是恍惚,跳出来的不仅仅是说着烂话的两位师兄......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幻象、联想。 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破开了初境,抵达第四境之后,才开始出现。 宁奕忽然想到了自己在清白城地底墓地看到的画面。 铺天盖地的瓦片。 从王座走下来单膝跪地的女子。 还有自己破开初境时候的所见......天幕被撕裂,海水倒灌,世界将塌。 是自己的魂海出现了问题? 宁奕捧起了自己悬挂在胸口处的骨笛,那枚骨笛,在自己初境星火燃烧的那一夜,变成了一枚朴实无华的吊坠,很难看出来是一件品秩极高的圣物。 谨遵徐藏的教诲,宁奕并没有把骨笛的存在告诉任何人,除了丫头知道,即便是非常亲近的千手师姐,都不知情。 宁奕凝视着骨笛,惨白的骨片,倒映着他平静的面容。 脑海当中胡乱的画面,擦着边沿闪过。 阴风吹过。 宁奕回过神来,现自己站在了一处天地倾开的山峡入口,一线天倒开,雾气浓郁,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山峡的入口,并没有任何的阻拦。 只有一枚悬挂着的长条红符。 “禁。” 是蜀山山主6圣留下来的敕令,蜀山禁地,禁止入内。 宁奕眯起双眼,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后山......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那道山峡的入口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他握着骨笛,试着伸出一只手,悬停在敕令尺余距离,想要试一试......能否越过那条雷池之线。 犹豫了很久,终是放下,宁奕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章 教宗 大隋西境境内。 秋雨过后,古道两旁的清晨微光落下,四十岁的农耕汉子,戴着斗笠,肩头挂着白毛巾,拎着镰刀,一脚一脚踩在稻田麦海当中。 鸟雀的声音在天外响起。 他们转过头,望向一个方向。 远方的古道尽头,金黄麦海中央,一辆雪白的骏马,拉着白木车厢,缓慢行驶过来。 白木车厢的后面,马蹄声音踢踏踢踏。 数十个披着麻袍的白色年轻人,坐在马背上,马蹄声音整齐归一,听起来并不散乱,没有坏了清晨的安宁。 这是一行训练有素的马车队伍。 这节马车队伍,并不像是富绰商贾的护送队,也不像是纨绔子弟的随身护卫:前者并不会走乡间小路,若是要赶夜路,为了安全,一定会从大道出;后者则更不可能,纨绔世家钟爱排场,这种仗势摆了出来,就不会如此的低调。 每一个披着白色麻袍的骑马者,低头不语,背后像是背负着器物匣子,麻袍罩在身上,看不清面容,有男有女,三四十人,身上带着一股温和的气息,并没有丝毫的戾气。 宁静之气,质朴之气。 在最前方的那几匹白色骏马,眉眼柔和,鬃毛赤红,品相看起来极其端正。 白木车厢看起来很是干净,除了干净之外......平平无奇,车厢四处悬着一圈红绳,翘起檐角,檐角垂下来的一个小风铃,叮叮当当在空中摇摆。 如果有修行者在场,或许能够认出,车厢上悬挂着的那枚铃铛,是道宗的“三清铃”。 道宗的“三清铃”,数量稀少,唯有权高位重者才有,而这位马车车厢的主人,则是信手把三清铃挂在了檐角。 因为车厢里坐着的,是西岭天下的教宗。 而车厢后面的这一行人,是道宗的麻袍道者。 他们是来自西岭的虔诚护道者,也是道宗三清阁为教宗精心筛选的狂热追随者。 每一个“麻袍道者”,坐在白马上,目光盯着那节白木车厢,前方如果是山,那么便翻过山脉,如果是海,那么便越过大海......那节车厢里的人物所在,是他们毕生的信仰归处,从何方而来,去往何方而停,他们全都不在意。 能够有幸披上麻袍,跟随教宗一起出行,这便是一件天大的殊荣。 古道颠簸,但他们端坐不觉,跋涉了几天几夜,教宗在车厢里时而假寐,他们却几乎没有休息,精气神仍然保持得很好,脊背挺得很直。 从西岭道宗山门底下出的那一刻,他们便保持着这个姿态,不言不语,不顾不问,保持着均匀的前行,跟在白木车厢的后面,行走大山与大湖,西境长城和圣山山门,富饶城池和乡间古道......教宗出行,意味着全天下都会看到道宗的教义,他们要把道门的精神带到大隋天下的四境各处,让更多人认同这种追随和坚持。 遇见贫困的子民,麻袍道者会替教宗施舍,大隋的城主给予最高规格的尊重和待遇,道宗的教宗则是像所有人展示他的慈悲。 新任的教宗刚刚上位不到一年,这趟出行走出三清阁前,一直没有人见过这位教宗的模样,即便是如今,教宗仍然没有露面,一切的布施和传道,都由麻袍道者代为。 ...... ...... 红雀被一只温暖的手,一遍遍捋着毛。 周游的那只鸟,生性暴戾,很难有屈服外人的时候,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任何的修为,轻轻捋毛,唇角含着笑,眼神里的温暖,像是可以融化世间的坚冰。 周游看着车厢那一边,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教宗。 一年前,老一任的教宗寿终正寝,新任教宗的选举并没有任何的激烈战况,三清阁的几位阁老,一直推举了这位叫做“陈懿”的少年郎,成为教宗之后,陈懿的资料和信息就成为了全天下最私密的情报,即便是紫霄宫宫主,也无法彻查人生。 这似乎是一位被上天宠爱的幸运儿。 三清阁给了几位宫主一份简陋的情报,陈懿是西岭境内的一户普通人家,在被接到道宗三清阁作为教宗候选人培养之前,家人早丧,沦为孤儿。 之所以能够成为教宗候选人,便是因为陈懿身上不可多得的“神性”。 周游静静看着陈懿,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笑意盎然看着红雀,身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息,或许是上位者登顶之后的自然流露,即便是眉眼柔和,但令红雀没有挣扎的原因......不是因为太过舒适不愿反抗,而是潜藏的意志不断警惕,不能反抗。 陈懿披着一件简单的白袍,他声音带着一丝感慨,掀开车厢帘子,望着外面的金色世界,道:“周游先生......天气凉了。” 周游微微蹙眉。 “稻谷成熟之后,要及时的割掉,趁着天凉之前晒干,稻穗晒干之后变成稻草,可以喂给家里的牛羊,熬过寒冬,冬天潮湿,稻草扎捆放在牛栏里,可以保持干燥。”陈懿的眼中带着一丝追忆,他轻声笑道:“割草其实很累,一天不能停的,一个人要抱这么大一拢——” 说到这么大的时候,他松开托着红雀的那只手,做了一个环抱的手势。 红雀顺势蒲扇翅膀,艰难从车厢内飞出,清鸣一声。 周游觉得这位年轻的教宗并不简单,根据三清阁的死规,教宗不可修行,陈懿身上的神性溢满却不散,拿捏得恰到好处,如果是生来如此,那么是一等一的幸运儿。 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一场危及生命的灾难。 珞珈山的那个疯女人,感业寺的徐清焰......都是如此,这个世间,生来具有神性的人类,实在太少。 所以陈懿才能当上教宗? 周游平静地想,这或许是一种不幸,如果他不曾当上教宗,以体内的神性开始踏上修行,必然会比这世上大多数的人要顺利。 年轻的教宗,目光望着抱着稻谷踩在田野里的糙汉,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复杂意味,他轻柔道:“在坐上那个位子前,做过几年农活,吃百家饭长大.......好些时候没有回去看看了。” 周游恍然的点了点头。 陈懿看着田野里,背着大大箩筐,一脚深一脚浅的少年郎,笑道:“以前日子过得比较苦,窑红薯,挖土,砌窑,生火......我希望他们以后能过得好一些。” 他敲了敲车厢,一位麻袍道者闻声跟了上来。 陈懿注视着那些惘然投来目光的人们,声音柔和道:“告诉他们,这些稻谷道宗要了,买下来送给安乐城和草谷城的城主。除此以外......一户人家三两的补贴,家里有老人和孩子的多贴三两,愿道宗与他们同在。” 麻袍道者闻言之后,诚挚道:“我愿追随教宗大人。” 陈懿点了点头,望着周游,轻声问道:“有些时候......信仰的存在,是为了让世间变得更好。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对吗?” 周游看着年轻的教宗,他看到了乡村贫苦孩子的影子,也看到了道宗温和派的光芒,这是一种矛盾的感觉,但他并不讨厌陈懿。 “是的,这是一件好事。”周游点了点头,道:“但很可惜,道宗之前的领袖并没有做好这些事情......希望你能做好。” 陈懿笑了笑,道:“我深知我为此而生,日后将全力为此间而奉献心血......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周游心生感慨。 这是一个有大宏愿的少年。 他想到了同样出自西岭的另外一位穷苦少年,这两个人出身类似,但经历却截然不同,如果等到见面了......或许会产生一些理念上的不合? 车厢里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陈懿的声音带着一丝好奇。 “周游先生,我想问一问,蜀山的‘宁奕’,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披着白袍的年轻教宗,在上位之时,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雨,三清阁扶持陈懿,几乎没有争议的打败了其他的竞争者,正是因此,道宗教宗易位的消息......在四境之内引起的轰动,并没有蜀山小师叔来的猛烈。 陈懿很是好奇,这辆马车已经行到了蜀山地界,要不了多久,他就能见到那个星辰榜第一的神秘小师叔。 徐藏的死讯放出,不仅仅是道宗,大隋的四境之内,诸多圣山,无论仇怨结好,大多都会来到蜀山亲自瞧上一眼。 徐藏到底有没有死...... 以及那个叫做宁奕的蜀山小师叔,是何方神圣? 第四章 霜杀百草的年代 “宁奕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 周游看着陈懿,认真说道:“但是他的运气没有你好。” 陈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运气好......运气好就能当上蜀山的小师叔? 年轻教宗微微低垂眉眼,道:“大隋天下,西岭的万寿宫、紫霄宫、纯阳宫、太和宫,有四位圣子,灵山和大雷音寺的暂且不提,中州四境的圣山,皇城的天宫地府,天都的四座书院,他能坐在星辰榜上的第一位?” 周游没有回答。 “我知道周游先生见过这个少年。”陈懿笑着说道:“徐藏逃至西岭,除了先生,天下没有人愿意救他,当时在清白城菩萨庙那儿,顺便救走了宁奕。” “东境神仙居羌山的洛长生,刚刚破开十境,点燃了命星,星辰榜的榜空了出来。”陈懿认真说道:“珞珈山的叶红拂,北境的小烛龙,天宫地府的小阙主小殿主,天都书院的四君子,还有东境皇子府的结盟圣子......这一代是大隋前所未有的鼎盛年代,他们当中不能说所有,但至少会有九成,在不久的将来,踏破十境,位列星辰。” 陈懿顿了顿,问道:“为什么把宁奕列在星辰榜第一呢?” 周游保持了短暂的沉默。 “在洛长生破开十境之前,他高坐星辰榜众人之上,毫无争议,未点命星,却以十境修为在倒悬海猎杀千年大妖,追溯历史,上一次做到的,是大隋的太宗皇帝。”陈懿笑了笑,道:“您当年没有做到,扶摇和徐藏也没有做到。” 周游面容平静。 他在十境之前,并没有出门行走天下,连大朝会都懒得参加,更不用说在倒悬海参与狩猎妖族的事宜。 只不过洛长生的确是一个惊艳人物。周游听说过这位神仙居小谪仙的名字,据说是天人之姿,从羌山走出之后,便一路踩着星辰榜的诸多天才上位,打过几场,之后再没有敌手敢来挑战,洛长生点燃命星的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珞珈山的叶红拂,前段时间在倒悬海底,杀了一只九百年的妖兽,身受重伤,现在在珞珈山养伤,一千年和九百年,听起来只差一线之隔,但其实是天壤之别。” 陈懿轻声道:“扶摇的弟子拼命想要证明自己能够比肩师尊,结果洛长生就这么毫不在意的破境离开星辰榜......最后第一名没有落在她的头上,而是落在了宁奕的头上。” 年轻的教宗感慨道:“先生,我本以为,洛长生,叶红拂,小烛龙,是当年的你们。” 周游看到了陈懿的诚挚眼神,他平静说道:“星辰榜是会变的,如果洛长生当初输了,那么他就不再是第一了。” 陈懿怔了怔,道:“当然。” “同样的......如果宁奕输了,他就会跌下来。”周游面无表情,道:“把他列在什么位置,其实并没有意义......如果你没有匹配名声的力量,那么站得越高,跌下来的时候,就会越疼。” 陈懿低垂眉眼,仔细想了想周游的话语。 他犹豫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捧杀?” 上一代的天下,有太多憎恶徐藏的人。 蜀山的小师叔,传承着赵蕤的细雪,但其实被更多的人,认为是徐藏的继承者,徐藏如果真的死了......那些不可磨灭的憎恶,就理所应当的传承下来,然后轮到宁奕的身上。 这个星辰榜第一的名字,将蜀山小师叔推上了世间最高的位置,并非出自好心......太多的恶意难以揣摩,如果宁奕有一天跌下来了,那么就会粉身碎骨。 “东境缔结联盟的那几位圣子还没有出手,大部分的圣山甚至还没有定下来圣子继承者。”周游淡淡说道:“赵蕤先生曾经说过,这将是一个霜杀百草的年代,百草野蛮生长,谁也阻止不了谁光......星辰榜只是一个噱头罢了,道宗的天才正在准备大朝会,中州的圣子同样翘以盼,可惜的是,太宗皇帝的六百年大寿把大朝会推迟了一年,在这之前,谁都不愿意暴露实力,都在等着大朝会的造化。” 陈懿恍然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周游在心底默默地想,宁奕这么一个无底洞,注定修行度缓慢而又艰难,因为徐藏的缘故,就这么被捧上星辰榜第一的位置,其实是一场无妄的灾难。 星辰榜的确是一个噱头。 却是大隋天下年轻修行者之间最大的噱头。 最为稳妥的做法,就是等到蜀山解禁了,在千手小山主的保护下,找两位圣山的圣子打上一场,宁奕的修为自然就暴露了......一个最多只有中境的修行者,自然不配被列在星辰榜的第一名,跌出榜单看似是一种屈辱,其实是一种保护,因为站在上面,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日子还很长,路要慢慢走。 熬到大朝会,再一飞冲天。 ...... ...... 头顶传来鸟雀的戾鸣。 马车停下。 蜀山的山门已到,陈懿下了马车,两位麻袍道者一左一右为他撑开了伞,蜀山下起了小雨,滴滴哒哒的雨滴砸在伞面弹开,地面结了一层细白的秋霜。 年轻的教宗有些恍惚,没来由想到了车厢里的那句话。 “赵蕤先生说过,这将是一个霜杀百草的年代。” 蜀山上一个百年的支柱,就长逝在眼前的山中? 小霜山的山脚,立着根根霜竹,竹林顺着山路生长,绵延一路向上,陈懿认识这种竹子,质地坚韧而挺拔,生存能力极强,竹皮白如霜,大者为篙,小者如笛。 小霜山很是安静。 山头,忽然有笛声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但是打破了寂静,马车行入蜀山山门,千手大人并没有任何的阻拦,蜀山地广人稀,路上零零散散遇上了一些蜀山弟子,陈懿知道自己来的不算早,徐藏的死讯传出去小半个月了,蜀山的几座山头,应该有其他势力的人来入住。 他看到了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其他的圣山也都有人前来。 只要他们来到蜀山地界的态度是友善的,蜀山并不会如何,千手是一个性格温和的大修行者,星君不可出手交战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 有人不相信徐藏死了,蜀山的这场葬礼......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过神来,陈懿仔细听着那道笛声。 吹着笛子的那人,并不会正统登堂入室的那些曲乐,吹得都是一些乡间的小调,陈懿听过大隋皇城的声乐大师吹笛,坐在山头的那个人显然没有章法,但吹得并不难听。 年轻教宗笑了起来。 他其实也会吹笛。很久以前的时候村里老人送了他一只叶笛,他摸索着入门,割完稻谷的时候会坐在草堆上,含着叶笛,看着月亮爬上头顶,踢着脚吹着悠扬的笛声,听到笛声,有人知道他还饿着肚子,会送来一些吃食,还有一些比自己稚嫩的丫头,会随着笛声跌跌撞撞踩在麦浪跑过来。 周游同样听到了笛声,他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古怪。 站在小霜山的山头之下,他抬起头来,看到盘旋在空中的红雀斡旋两圈,压抑住了振翅想要变大的冲动,清戾的叫声响彻小霜山。 山头上坐着一个黑袍少年。 细碎的小雨砸落天幕,少年并不在意,因为他的身旁站着一个撑伞姑娘,秋雨的缘故,清晨的阳光被云层遮住,雨丝连绵,看起来像是阴沉的傍晚,他目光向着山下看去,霜竹随风轻颤,竹子表面真的凝结了一层白霜,下坠的竹叶上摇摇欲坠的水珠,颗粒饱满,也真的是一夜过后凝结的露水。 山下的年轻教宗很是友善地对着宁奕招了招手。 宁奕停下吹笛的动作,同样很是友善的招了招手。 看到白木车厢之后跟着的那些麻袍道者,一个个面无表情静若雕塑,前行停顿动作整齐无比......哪怕是傻子,都能猜到车厢里的那位是什么身份。 第五章 葬礼 如果论及地位,道宗的教宗大人,是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物,即便是天都皇城里至高无上的大隋皇帝陛下,也只是教宗的“兄长”。 哪怕如今的陈懿还不到二十岁。 按照道宗、皇城、这片大6的条例,他可以不用喊太宗皇帝陛下,而是喊“兄长”。 这就是规矩。 圣山的山主,书院的院长,乃至这片大6上绝大多数修为通天的大人物,全都如此,如果见面,要对这位年轻而又不通修行的西岭教宗,报以相当分量的尊重和敬畏。 当陈懿的白木马车,从蜀山的山门外行来,一路麻袍道者驱散山雾,踢踏的马蹄声音,就惊动了暂住在蜀山的圣山客人。 陈懿在小霜山山脚下静静听了宁奕的一曲骨笛,而且打了招呼,看起来山上的那位小师叔并没有邀请如今的教宗上山参观的意思。 风雨泼墨,吹完骨笛的少年小师叔挥了挥手,然后接过身边丫头的雨伞,两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小霜山霜竹摇曳,阴雨连绵,这两道影子像是墨一样淡开,山上山下恢复了一片寂静。 很快陈懿就知道了宁奕匆忙离开的原因。 远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音,年轻的教宗惘然回过头,看到两匹漆黑的烈马撞破雨丝,马背上的两个中年男人翻身下马,躬身揖礼,望着面前的少年,面色诚恳道:“教宗大人......应天府向道宗致以诚挚的问候。” 被麻袍道者拥簇在内的陈懿,很快知道了这两个男人来到这里的原因,道宗出行的仪仗太过明显,象征着教宗光明与无私形象的白木车厢,以及那些教宗近侍的麻袍道者,纯白的马匹,这些标志,沿袭上一任教宗传承,代代如此,早已经深入人心......大隋不会动摇,道宗便不会动摇,四境之内的圣山都要对当代的教宗报以崇高的敬意。 这两位应天府的修行者,前来“参观”徐藏的葬礼,当年的徐藏与应天府结下了相当深重的仇怨,提剑一个一个杀死了应天府十年前最有希望破开命星的那一批年轻天才,应天府苦心积虑的追杀十年,最后徐藏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应天府必须要亲眼看到徐藏的尸体,确认他的死讯,才能放心的了结这桩仇怨。 陈懿回头看了一眼小霜山,那里已经看不出曾经有人出来过。宁奕之前吹奏的那笛曲,挑的时间很妙,特地挑了一个无人的时候,这里很快会变得吵闹,看样子这位蜀山小师叔......应该是不想被人叨扰。 果然......几乎就在应天府的那两匹黑马到来之后十个呼吸左右,另外的势力就赶到了小霜山下。 “教宗大人......天宫的风阙阙主,愿与您同在。”高大的男人披着白色的麻袍,看起来很像是教宗身旁的麻袍道者,天宫的袍服与道宗很像,只不过衣襟衣袖边沿镶嵌了一圈湛蓝丝线,象征着至高的穹顶,背后一群纯白的飞鸟,铺展翅膀飞向苍穹,各类细节,依据身份地位高低而增减省略。 如今的这位飞鸟大袍男人,显然是一阙之主,大袍上的细节做到了极致,有湛蓝色的穹顶镶边,也有背后的群鸟展翅。 天宫还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风格的大袍,只有执法的修行者才会穿戴,一般是剑阙的修行者使用,漆黑如夜,镶嵌赤红火焰,背后是群鸦乱舞,九天星辰闪烁,杀气凛然。 披着群鸦大袍的男人看起来面容冷峻,他望着陈懿,柔和说道:“天宫剑阙,愿与教宗大人同在。” 这一套说辞......听起来并不像是道宗的风格,但是就像是白木车厢和麻袍道者,从很远的历史之前就已经传承下来。 陈懿觉得这些条例很奇怪,并不算多么麻烦,被人敬仰和尊重......尤其是大6上那些声名与地位都无比崇高的大修行者,目前看来,的确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他按照三清阁的教导,认真说道:“愿与你们同在。” 不仅仅是应天府的来客,天宫,剑湖宫,嵩阳书院,岳麓书院,还有东境的几座圣山,都来到了这里......每一位前来参观“徐藏”葬礼的客人,听闻了教宗前来的消息,都急切的赶来问好。 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悲痛意味,在见过了年轻的教宗大人,小霜山下,就变成了这些修行者联络和交流的场合,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的悲伤意味。 这一场葬礼与他们人生当中出席的任何一场都不一样,死去的那个人,名字叫徐藏,这是一个天下憎恶的人物,蜀山的上一任小师叔,得罪了每一个能够得罪的人物。 陈懿沉默地看着这些修行者,他注意到身旁的周游,肩头停着那只红雀,红雀低着脑袋,鸟喙轻轻啄着主人的丝,眸子里流淌出一抹容易被忽略的悲伤。 周游面无表情,静静站在小霜山下,他的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就像是一个忘却了人间喜怒哀乐的天人,注视着在自己身边生了一切。 他的至交好友徐藏,棺木就躺在小霜山上,山下是徐藏生时的敌人。 让敌人出席葬礼,听起来是一个值得尊敬和感慨的事情,这个人生前一定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折服了所有的敌人。 然而事情并不尽是如此。 当徐藏死时,整个天下都出席了他的葬礼......可笑和讽刺的是,大家来到这场葬礼,只是想要看到,确认,徐藏真正的死了。 陈懿抿起嘴唇。 小霜山上,有一道虚幻的身影凝结而出,小霜山山顶,无数星辉涌动,最终凝聚出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一双眸子在山顶睁开,“轰”然一声,所有人的心神都被吸引过去。 蜀山的小山主千手。 天宫的两位阙主凝聚面色,注意到山顶的异变。徐藏的死,对于这些圣山的来客来说,是一件喜事,然而对于蜀山来说......这是一件哀事,千手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每一位负责接待的蜀山弟子,面色都一片木然。 那双在山顶睁开的星辰眸子,带着极其强烈的震撼。 “千手的修为......更强了。” 风阙阙主望向黑袍剑阙阙主,得到了后者神情凝重的点头赞同。 凝聚而出的星辰法相,从小霜山山顶,扛着一座漆黑的棺木,仿佛顶着巨大的压力,一步一步沿着山路走下,每一步走出,小霜山的禁制触,赵蕤先生当年的敕令便在山道两旁浮现,一根一根的紫色锁链斗射而来,缠绕着那尊丈余的星辰巨人。 巨人不为所动,扛着漆黑棺木,来到山下的时候,身上已经缠满了紫色如雷霆的链条,噼里啪啦作响。 赵蕤的小霜山,逝者如斯,入葬之后,便不许再出,将棺木搬到山脚,便已经是星辰巨人,在不破坏小霜山禁制的情况下,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紫气流转,那尊星辰巨人,即便被无数雷霆锁链捆缚,那具强悍无比的体魄,仍然可以行动自如,它缓慢蹲下身子,将棺木重重立在山门之前,烟尘四散,等到平息之时...... 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那座黑棺的棺盖。 陈懿抿着嘴唇,看着那座棺材里躺着的那具尸体,徐藏闭着双眼,唇角还带着一抹调侃的笑意,他浑身充斥着寂灭的意味......一切都保存得极其完好,鬓角还停留着一片白雪。 与世人传闻的一样,徐藏早就死在了去年天降大雪的那一天,蜀山封山一年,尝试了无数的手段,想要将徐藏救出,救醒......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死人。 死在了自己的剑道之下,想要尝试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最终自己将自己送上了寂灭。 陈懿轻轻在心底默念一声走好。 所有围在棺前的人,看着那个“立”起的黑衣徐藏,屏着呼吸,小霜山底,一度很是死寂。 “他死了?” 有人问。 无人回答。 圣山来客开始尝试以不同的神念,去刺探棺木里那个人的魂海。 一片死寂。 皇族的成员,试着取出族内的器物,感应徐藏身上的“原血之罪”。 没有反应。 于是,在小半柱香之后,剑阙的阙主平静而又惋惜地说道:“他死了。” 场上的氛围,变得很奇怪。 天宫剑阙的阙主,一直想要与徐藏同境界一战,当他听到徐藏杀上小无量山的时候,已经准备动身前来蜀山......然后就听到了徐藏的死讯。 他觉得有些可惜,有些遗憾,然后他望向周游。 周游是徐藏唯一的好友。 然而周游并没有任何的表情流露,他静静看着那口棺,肩头的红雀低声抽涕。 周游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真的死了。” 周游不会说谎。 周游不屑于说谎。 于是徐藏的生死,便不会再有任何的质疑。 应天府的来客忍不住笑了出来。 更多的人笑了出来。 陈懿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荒诞而又悲伤的葬礼当中,所有人都大笑,只有一个人例外。 人群当中,有一个身穿肃穆黑袍的女人,她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转移过,就这么注视着徐藏的棺,死死盯着棺里永阖人世的那个男人。 然后她的眼角,无声的流下了两行泪水。 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来到这场葬礼的所有人,心底一直有些东西放不下,到了今日,才能放下。 爱恨情仇,镜花水月。 不念尘缘,四大皆空。 第六章 雨杀 宁奕没有参加徐藏的葬礼。 雨势渐大,他撑着伞,跟裴烦沿着相反的山路,从另外一条小道离开小霜山。 宁奕很清楚,今天的这场葬礼,根本就不是葬礼。 他隐约能够听到山的那一面,传来了一些人的笑声。 一个人死去,在这个世界上仍然会留下一些东西,如果是剑客,或许会留下自己最钟爱的剑器,如果是书生,或许会留下来一些书籍,手稿......即便是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也会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 徐藏来过这个世间,他留下来的不仅仅是剑。 有人憎恶,有人喜爱,这是一种情感的传承......或许会留下很多年,一直不会消磨殆尽,这才是一个人留给这世间的东西,记忆,有人会记得他,那么他即便死去了......也算是换了一种方式的重生。 这是千手大人说的话,算是一种安慰。 宁奕记下来了,却不以为然。在他心中,徐藏让自己抱着细雪,去闯小无量山的那一夜,那个男人就留下了某种不可磨灭的精神,参加这些葬礼的人看不见,千手师姐看不见,齐锈和温韬看不见......即便是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也看不见。 这是徐藏要让自己看到的。 宁奕不去参加徐藏的葬礼,是因为他觉得徐藏没有死。 但凡是看到了棺木里那张男人苍白死寂面孔的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宁奕害怕自己怀疑。 他害怕自己动摇.......所以他索性就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丫头很安静的没有说话,她陪在宁奕身边,挤在伞下面,能够感受到,今天宁奕的情绪很不正常。今天是徐藏的葬礼,蜀山的修行者,每个人难免都有一些悲伤的意味,这一年来,徐藏和赵蕤先生的棺被封在小霜山上,裴烦其实想过今天要出席这场葬礼......但听到了隐约的笑声,她忽然觉得宁奕此刻的选择十分正确。 但是宁奕把悲伤隐藏得很好,他走得很慢,山路两边的霜竹摇晃,雨水打湿山道,路径很滑,并不好走,宁奕也不看两边的山竹,他目视前方,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在裴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痴呆儿。 就这么一路前行。 裴烦蹙起眉头,看着宁奕眼中的神采逐渐焕,她能够感到周围天地星辉的变化......似乎有什么在急切的呼唤。 她看到了宁奕悬挂在脖前的骨笛,透过衣襟,轻轻在震颤跳动。 宁奕带着裴烦,来到了一处峡谷的入口,蜀山深处,像是被一刀切开,将整座山体切成两半,一线天后,幽幽寒风吹出。 两个人站在入口之处,撑着雨伞,雨伞成了累赘,天地大雨被浑厚的山体拦住,但风气很劲,从一线天的那一端猛烈吹出,裴烦的衣袍被吹得向后鼓起。 一枚悬空的符箓,在虚空当中随风摇曳,看起来弱不禁风。 她好像有些明白了,宁奕为何最近心神不宁,半夜离开小霜山外出。 嘴唇干涸的少年,挑起眉头,想要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枚敕令。 然后猛地回过神来。 宁奕如临大敌,攥紧伞柄,他脑海恢复了一片平静,看着在自己身边惘然而又困惑的裴烦,从小霜山离开到这里的景象一幕一幕浮现而出,魔怔一般。 裴烦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问道:“这是,后山?” 宁奕额头已经出了一把冷汗,他仔细回想着自己接伞过后的行为,就像是梦游,骨笛在呼唤自己来到这里。 每一天都是如此。 每一天自己都会不知不觉来到后山,这其实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当宁奕将要触摸那枚敕令的时候,魂海便会恢复平静,留给他自主选择的权力。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裴烦,并没有选择隐瞒,而是认真说道。 “这是后山。” “我想进去。” ...... ...... 蜀山的山门内,今天很热闹。 大部分人都聚集在了小霜山,徐藏的那口棺被揭开了,他们会在那口棺前聚上很久,整整一天,是蜀山所谓的“葬礼”,这一天的时间,棺木揭开,来客拜访,蜀山会向着所有质疑的修行者和背后势力,证明蜀山的小师叔徐藏......已经死了。 千手意念凝聚的星辰巨人,盘膝坐在黑棺之旁,默默承受着赵蕤先生敕令的责罚,顶着雷霆威压,一只手搭在徐藏的棺木之上,防止有人出手破坏。 来自白鹿洞书院的黑袍女人,红着双眼,默默上前放了一捧小白花,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小霜山的风很大,在那个女人离开之后,大风便将置放在徐藏棺前的白花吹得漫天散开,看起来并不悲伤,而是带着一股冷清的肃杀意味。 教宗陈懿,轻轻叹了一口气,也离开了人群,周游并没有跟他一起离开,而是仍然保持着站立肃穆的注视仪态,在白鹿洞书院那个女子离开之后,他便是唯一的肃穆者。大多数的麻袍道者,聆从陈懿的命令,留在这里,代替教宗大人,为死去的徐藏默哀和哀悼。 陈懿的身后跟着两位麻袍道者,一左一右撑着黑伞,离开阴沉的雨幕。 “蜀山的徐藏,是一个让人觉得心痛的人物。” 陈懿走在伞下,他轻声说道:“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就这么死去......然而真相就是如此残酷,魂海和身体都已经寂灭,比死人还要死得彻底。” 陈懿眼中有一种复杂难明的神采,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不敢接话,三个人走出了小霜山,白木车厢和随从都已经等候在外面。 年轻的教宗摆了摆手,轻声温和道:“这里是蜀山的地界,我们是客人,不方便这样出行......现在时候还早,我想走一走。” 两位撑伞的麻袍道者面色有些犹豫,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的念头。 于是一人轻声而坚决说道:“教宗大人......这是违反条例的事情。” 陈懿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么一套说辞,他温柔笑道:“条例是人定的。我坐累了马车,想要步行去一些地方......难道都不可以?” 麻袍道者接过话语,小心翼翼道:“教宗大人愿意步行,应该等我们人齐,然后跟随保护,只要是教宗大人想去,那么......大隋天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去。” 陈懿看着麻袍里的那张清丽脸庞,为自己打伞的,是一个俏丽的年轻女子,在麻袍里看不出年龄与身材,只觉得那具躯壳之下,藏着的都是一样的灵魂。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蜀山的千手大人,是大隋天下感知第一的修行者......如今徐藏葬礼,四境之内的高手数之不清,谁能瞒得住千手?谁敢来冒这个风险?” 麻袍里的那个姑娘,轻声说道:“教宗大人,为了安全,请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周游先生喊来。” 陈懿点了点头,于是那位麻袍道者便撑伞快离开,等候在外的白木车厢,纯白骏马打着响鼻,不耐烦的踏着马蹄。 “走吧。” 另外的一位麻袍道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望着陈懿,听到教宗大人拿着坚定的语气说道:“这是我的命令。” 陈懿走出了雨伞,拎着白袍,踩出了一个小水坑,怔了片刻的麻袍道者一边连忙举伞跟上,防止尊贵的教宗大人被雨淋湿,一边焦急说道:“教宗大人......请你稍等片刻......请你......停一下。” 陈懿挑了挑眉,并没有停下前行的意味,他声音稍冷说道:“周游先生放弃修行,陪我出行,并不是要当我的侍从,而是想来参加这场葬礼......不要打扰周游先生,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另外,不要跟我说规矩,我并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那位麻袍道者咬了咬牙,把嘴里的规矩两个字硬生生吞了下去。 “千手的魂海笼罩蜀山,这里很安全......我只是想看一看这里的风景。”陈懿刚刚那一套略显冷峻的说辞,明显镇住了麻袍道者,他声音柔和说道:“不要担心,陪我出去走一走。” 陈懿看着蜀山的雾气,山体的轮廓显现又隐没,他身边的麻袍道者,小心翼翼撑着伞,浑身已经湿透,不敢让陈懿淋到一丝雨,教宗大人的步伐很快,看起来真的很想看一看蜀山的景色。 不得不说......这座千年圣地,的确是一个极美的地方。 山雨飘摇,人烟稀少,偶尔响起鸟鸣,冷清而又肃穆,不食人间烟火。 麻袍道者忽然一怔,他感到了雨势的变小......但并非如此,他目光聚集在教宗大人的身上,一路上忙着递伞,到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眼前是一堵巨大的高山。 遮住了所有的雨丝。 远方,可以看见山体的轮廓,被一切两半,宛若天成,不可思议。 麻袍道者轻声喃喃道:“这就是......蜀山的后山?” 陈懿笑了笑,他听到了一个陌生而又模糊的声音。 “是了。” 那个声音带着一丝冷意,木然而又无情,就藏在他身后的雾气当中。 年轻的教宗惘然回过头,看到一道影子砸了过来,在麻袍道者来不及反应的一刹那,将一整件麻袍都撕碎。 没有任何的声音出,惨叫,嘶喊,都没有。 峡谷的影子笼罩之地,那柄没了遮雨作用的雨伞叮当一声砸落在地。 陈懿注视着那道走出雾气的影子,将麻袍道者重重摔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 年轻的教宗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当中的慌乱、疑惑,在这一刻全都被抛之脑后。 他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走出雾气的那道影子,笑了笑,无所谓道:“当然知道......我尊敬的教宗大人。” 第七章 小圣人印 那道影子并没有露出真容,他的身材很高,高的有些不像人,双脚悬在空中,距离地面还有不及一尺的距离,仔细去看,脚底缭绕雾气,虚踩在空中。 陈懿想要后退,但他的身后就是蜀山的后山,这里被敕令所封,唯一的入口,是远方的峡谷裂开之处,敕令布下的阵眼所在。 退无可退。 他努力让声音平稳,大声怒斥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那道影子看破了陈懿的意图,他并不忌惮教宗的大声宣斥,能够躲避千手的魂海探查......就说明了他这一趟为此所来的决心。 影子轻声说道:“教宗大人,放弃抵抗吧。” 他取出了怀中的一方印玺,赤金色的光芒被漆黑的雾气所遮掩,他认真说道:“这一枚印玺......是否熟悉?” 陈懿瞳孔收缩。 影子诚恳说道:“整座后山连绵的数里,这一片小天地都被锁死了,您大可放心,那些大修行者现在还在小霜山,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更不会有人来到这里。整个过程要不了多久,痛苦会有一些......您是道宗的教宗,想要成为众生的领袖,总不会畏惧这些吧?” 陈懿捡起了那柄雨伞,他咬了咬牙,倔强看着那道影子,喉咙里出了如狮虎一般的沙哑声音:“你别过来——” 声音已经晚了,那道影子身子前倾,像是一柄利箭,毫无预兆的前冲,一瞬间砸了过来,又猛地悬停在教宗陈懿的面前,戏谑看着年轻的教宗大人被吓得向后一滞。 陈懿举起雨伞,刺了过来,影子漠然而又无情地挥手,将那柄雨伞拍得弹开。 巨大的力道,震得陈懿向后跌去,他没有握住伞器,那柄雨伞脱手飞出,自己的虎口崩裂,流淌鲜血,整个人向后跌倒,砸在后山的山石上,巨大的影子笼罩而下,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那道影子平静说道:“放轻松......别害怕,别抵抗,很快的......” 这样的声音,在陈懿的心头,听起来一阵厌恶,他抓起一把碎裂的山石,攥在手中,撒了出去,噼里啪啦砸在影子护体的雾气之上,那道悬停缓慢飞来的影子,浑不在意,他已经将教宗逼到了绝境,接下来的结局毫无悬念。 影子来到了教宗的面前,他高出了陈懿许多,居高临下望着背抵山石的少年,动作柔和,一只手缓慢搭在了陈懿的头顶。 指掌间的雾气溢散开来。 他的五指抓住陈懿的头颅,徐徐上提。 陈懿的瞳孔变得惘然而又模糊。 他的意识一瞬之间就被冲散。 巨大的痛苦袭来,让这位年轻的教宗面色苍白,整个人都要被拎起。 下一瞬间,影子出的愤怒的吼声。 “是谁!” 陈懿哐当跌在地上,他瞬间恢复了清明,看到影子的背后,一道极快的声音破开风声。 一柄伞收拢伞面,刺破长空。 那柄伞剑的度极快—— 影子来不及转身,护体雾气便被刺破,轰然一声,整个人被伞剑上的巨大力量砸中,砸在山崖之上。 宁奕松开剑柄,任其插在影子后背,来不及去看那道影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把拽起面色苍白的年轻教宗,声音低沉道:“走。” 紧随而后的裴烦一脚踩在影子背后,她拔出细雪,借着反作用力跳出一段距离,被突袭得手的那道影子,体魄出奇的强大,一剑砍中,整个人只是一滞,极快的转身。 三道身影在前,那道影子在后。 “这片天地被凝固了,千手大人的魂念感知不到!”裴烦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她望向教宗陈懿,问道:“这人是谁?” 陈懿声音虚弱道:“我,我......不知道。” 身后传来了剧烈的破风声音。 裴烦忽然停住身子,她猛地撑开细雪,伞面“蓬”得一声打开,那道影子追了上来,抬起一只手掌,猛地拍下,砸在了伞面之上,裴烦的面色刹那苍白,伞面传来了巨大的冲击,只是一个呼吸,持伞的丫头,像是被骤烈的狂风吹动,伞骨震颤,像是一只风雨飘摇的蝴蝶,整个人倒飞出去。 宁奕看到这一幕,连忙松开陈懿,掠身去接住倒飞的裴烦,丫头的身子砸在宁奕胸前,意识已经有了一些溃散,两个人连续踩了十多步才稳住倒跌势头。 宁奕面色苍白,低下头来,感受到那柄细雪上传来了一股蚀骨的意味,宁奕双手攥住伞柄,所握之处升起阵阵白烟。 竟是无比的滚烫。 骨笛在胸前不断的震颤。 那道影子的一只手,雾气消散,露出了些许真容,拍在裴烦伞面的那一刻,天地间炸开了一阵灼目的金芒......带着一丝圣洁的气息,看起来像是佛门的手段。 那一掌拍在细雪上,伞面只是一阵震颤,并没有碎裂,影子的那只手失去了雾气的包裹......显现出来的,就只是一截枯骨,指节分明。 这更像是地府的修行法门?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那道影子,悬在地面的双足不沾尘埃,天宫风阙有这些讲究,笼罩在雾气里的行事风格......更像是南疆鬼修。 这样驳杂的一个人,是尘世间的矛盾体,宁奕在小霜山读了许多道藏,抄了百家所长,他能够分辨出修行者的宗门和所学......可是隐藏在雾气里的那道影子,他很难辨别出,这究竟是何方势力。 何方势力胆敢来到蜀山刺杀道宗的教宗大人? 护道的麻袍道者已经死了,如果教宗今天真的死在了蜀山的后山,那么这场葬礼......就不是徐藏的葬礼,而是教宗的葬礼,整个修行界会产生前所未有的动荡,道宗的三清阁会爆出怎样的愤怒? 这个影子什么都会......宁奕丝毫不怀疑,他可以使用蜀山的手法,杀死这位教宗大人,把一切的根源,都嫁祸给蜀山。 他只是有一点想不清楚,这道神秘影子的修为不俗,但凭借刚刚的一次出手......宁奕摸到了大概的实力,还没有踏入后境,只是在中境巅峰,这样的一个修行者,凭什么可以瞒过千手大人的感知? 紧接着他就明白了。 影子的那只枯骨之手,原本悬在一侧,缓慢提起,深入怀中,取出了一方金灿印玺......这片天地的压制之力,从宁奕头顶传来,一切的感知都被隔绝。 宁奕望向面色难看的陈懿,道:“看来教宗大人的屁股并不干净。” 这是道宗的小圣人印,理论上来说......的确可以瞒住千手大人的感知,但仅仅只能辐射到个人,若是扩散开来,很快就会破碎。 那枚小圣人印,已经绽现了许多裂纹,宁奕甚至可以肉眼看到小圣人印的崩坏,过不了多久,这枚印玺就会彻底的碎裂。 陈懿知道这个影子有备而来......他也想不明白,这道影子,是从哪弄来的道宗小圣人印......这枚印玺只有道宗内部的人物才有机会获取,杜绝外传,那么原因便很明显了。 他胸口一阵郁结,无奈说道:“道宗的规矩向来很烂......为了保护我,安排了极多的人手。结果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教宗,想杀我的甚至不需要花精力去找,他们甚至可以混在麻袍道者的队伍当中。”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道影子取出了“小圣人印”,那枚印玺便开始以更快的度崩碎。 宁奕心头忽然浮现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道影子注视着教宗,沙哑道:“教宗大人......时间好像不够了呢。” 他的气息开始上涨。 宁奕确定了这道影子,之前只有第六境巅峰的实力,但随着话语的落下......那道影子一瞬间破开了第七境,抵达了后境! 天壤之别! 他一直在压抑着破境的冲动,防止“小圣人印”更快的崩碎。 看来已经有人觉察到了异常,将会赶到这里。 破境之后的那一击......才是他的底牌! 那道影子高高升起,然后俯冲下来。 宁奕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攥紧细雪,“砰”得撑开伞面,空中的大风骤然落下,那道影子的目标是自己! 意识反应过来的那一刹,影子重重砸在细雪的伞面之上,宁奕一只手搂抱着裴烦,被砸得几乎要离开地面,脚底的碎石不断迸溅,他一直退到了后山的禁制之后,几乎要贴上那枚敕令。 他忽然明白了影子要做什么。 先杀死自己,再杀死教宗......为了确保能够陷害蜀山,他必须要这么做,不能让自己和裴烦活下来。 宁奕双目通红,他深吸一口气,丫头的体魄并不强势,硬接了一击,意识模糊。 退无可退。 宁奕背部贴靠在敕令之上,6圣老祖宗的铁律不讲人情,符箓光芒大作,将他后背的肌肤烫得皮开肉绽。 胸膛的骨笛忽然开始震颤。 宁奕的背部,原本如贴火池,忽然之间一片清凉,身后不再是千尺赤壁,而是万丈悬崖,他忽然就这么穿透了敕令。 锁死了数百年的后山禁制,在这一刻短暂的打开—— 连带着那个抵在伞面冲锋的影子,一同跌入了后山当中! 第八章 饕餮 踏着小雨,一路小跑,返回小霜山的女子麻袍道者,来到了周游的身旁,她轻轻耳语,把教宗大人想要出行的意思传递而出。 周游点了点头。 他觉得麻袍道者的行为并没有任何问题,教宗是整个西岭的精神领袖,事事巨细,决不能收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周游离开了葬礼,来到了白木车厢的所在之处,他蹙起眉头,并没有现教宗的痕迹,那位女子麻袍道者明显慌了神,她开始慌乱的询问周围的侍从。 然而得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信息...... 侯在白木马车旁边的那些侍从,竟然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教宗大人,连带着女子麻袍道者一同出来的那一次,全都没有看见...... 周游没有第一时间扩散魂海,这些侍从并没有说谎,有人刻意隐藏了教宗大人的踪迹,动用了一些宝物,付出的代价......自然很大。 肩上的红雀感应到了周游的意念,飞掠而起,化成正常的大小,俯瞰整座蜀山,然后重新落了下来,摇了摇头。 它也没有感知到教宗大人的踪迹。 这件事情已经开始酵,参加徐藏葬礼的麻袍道者得知之后,迅离场,圣山的大人物通过麻袍道者的离场,猜测到了教宗大人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紧接着他们明白生了什么......教宗离开葬礼之后,竟然失踪了。 小山主千手不再凝形,而是以真面目出现在了周游的身边,千手的感知能力冠绝四境,她的魂海辐射了整个蜀山地界,并没有现教宗大人的所在...... “有人动用了品秩很高的圣物。” 千手眯起双眼,不仅仅是教宗陈懿,连同小霜山的宁奕和裴烦......她也失去了感知。 “后山!去后山!” 红雀腾飞而起—— 麻袍道者手慌脚乱的翻身上马,穿林赶去。 圣山的一部分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了过去。 然后没有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具尸体,麻袍被撕得粉碎,鲜血在湿润的泥土地上渗透,有人哭出了声音,侍奉教宗大人的麻袍道者,并没有因为同伴的死亡而痛苦,他们在后山山峡的坚硬岩石上,现了一丝丝的斑驳血迹,看高度,应该是磕破了脑袋,滴在了石块上。 然而万幸的是,教宗大人......还活着。 后山真正的入口,方圆十丈的一方小天地,被锁得非常严密,陈懿的声音并不能传出,当被人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教宗大人非常之狼狈,浑身都是血迹,很难站立,丝毫不顾仪态的簸坐在地,即便是被麻袍道者扶起,也不肯挪动步伐,更不肯言语,只是怔怔看着后山的方向。 悬在空中的那道敕令,无风自摇。 符箓看起来朴实无华,丝毫看不出就在不久前,曾经迸过炽烈的光芒。 ...... ...... 一路下跌,再下跌。 那道敕令背后连接的世界,根本就不是那道裂开的峡谷! 宁奕一只手吃力地揽住裴烦,他另外一只手攥拢伞柄,大伞撑开,并没有办法让宁奕下坠地更慢一些。 细雪的剑骨部分非常坚韧,难以破坏,徐藏当年收入鞘中,拔出可以杀敌......在安乐城的时候,细雪被改成了一柄伞剑,这是徐藏留给宁奕的唯一东西,所以宁奕一直随身带着,不曾将其改变模样。 之所以宁奕撑开了伞,度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减缓,是因为伞面被那个影子连续两下的冲击,砸得碎裂开来。不断的下坠,剧烈的风气撕咬伞面,细雪的剑骨仍在,不断有碎裂的伞面碎片飞掠剥离开来。 那道影子没有宁奕运气那么好,中途被无形的东西撞到,砸了两下,被迫松开了细雪,意识倒还没有模糊,即便在下坠,仍然试图想要在这个过程当中,杀死宁奕。 影子试探性的想要挪动身子,距离宁奕更近一些,又被凸出的岩石拦腰砸中,将那块凸出的岩石砸得连根断开,哇得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这一次他放弃了挣扎,而是选择了静下心神,躲避下坠当中可能会遇到的阻拦。 宁奕愈觉得,这道影子......不像是一个“人”。 他握在细雪上的痕迹,带着一股蚀骨的滚烫,徐藏精心挑选的伞面,他可以拍得碎裂,覆海星君级别的冲击都无法冲毁细雪伞面......能够依靠的,很有可能也是这股腐蚀。 那道影子被砸中之后吐出的“鲜血”,被雾气包裹,喷到了狭隘的山石对面,雾气溅得散开,宁奕捕捉到了最后一个画面,山石被烫得嗤然生烟。 这是怎样的一种血液? 带着腐蚀? 宁奕能够感到自己对于这道影子的直觉......骨笛在不断的震颤,随着骨笛的颤动,他感到自己身躯当中,涌出了莫大的厌恶,像是一种灵魂的排斥。 裴烦的修为比自己要高......但是被这道影子砸中,神魂陷入了痛苦当中,很有可能是那道腐蚀的延续侵略,但是宁奕并没有,骨笛第一时间将试图侵入宁奕身体的气息驱散开来。 所以他握住细雪,只是泛起了白烟。 两道身影,仍然在下坠,这一次宁奕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他哐当一声砸在一截伸出的粗壮枝干上,为了护住丫头,整个人侧翻过来,即便体魄强悍,从极高地方坠下来的冲击力,仍然砸得宁奕闷哼一声,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 更加不妙的是......那道影子借机拥了过来。 炽热的温度刹那袭来,宁奕来不及反应,一双用力的大手掐在自己的脖前,黑雾破碎,两只枯骨交错缠绕,力度极大。 第七境的力量......这是一种压倒性的压制,宁奕的身前抱着裴烦,身后被影子拥住,勒住脖颈,几乎呼吸不了。 他攥紧细雪,一剑剑尖戳在影子的身上,毫无意外的戳中一块枯骨,将剑尖所落之处戳得飞开......距离极近,宁奕可以听清,身后的影子根本就没有呼吸,如此极的下坠,没有任何的呼吸迹象......它要么是个鬼修,要么是个死人,要么就是一个破天荒的怪胎。 “见鬼......” 宁奕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一下一下的以细雪向后砸出,凿穿一块一块包裹在黑雾当中的骨片。 然后力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他有些感受不到自己在下坠了,冷风刮在面颊上,如刀锋锐,他一只手死死搂着丫头,另外一只手已经有些无力,松开了细雪。 意识沉沦......那枚骨笛幽幽漂浮起来,带着红绳,贴上了宁奕的眉心。 这些时日来的魂海,从无安宁时日。 天幕撕裂。 海水倒灌。 巨木枯竭。 王座破碎。 一幕一幕画面快而定格的掠过,宁奕听到了虚无缥缈的声音,在自己额前响起。 “它们来了......” “它们要来了......” “来了!” 最后一道声音,几乎如雷霆一般炸响在少年的额头,骨笛死死贴着宁奕,在感业寺当中汲取徐清焰的四十四滴神性,一滴一滴输入宁奕的眉心。 原本意识模糊,认命一般闭上双眼的少年,猛地睁开猩红眸子,干枯的嘴唇开始变得红润,看起来茫然而又浑噩。 身后的那道影子,则是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你......怎么会?” 骨笛在呜咽,在狂呼,在少年的眉心不断的迸光芒,茫然的身体当中,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和需求,那股欲望直刺心底......顺延着欲望,“宁奕”知道自己想要获取的东西是什么了,本能的驱使之下,他用力的伸出一只手,抓过影子的枯骨,一口咬下。 然后便是声嘶力竭的怒吼声音。 那截枯骨被宁奕咬碎,咔嚓咔嚓吞咽直入肚子当中,坠落的过程终于结束,两个人重重砸在大江之中,赤红双眼的宁奕,已经失去了理智,轻柔推开自己身上像是累赘包袱一样的女孩,扑在那道影子身上,由于巨大的冲击力,坠入江中的三道身影先是下坠,然后度缓慢降低。 影子怒吼的声音淹没在水声当中,它为了完成任务,在后山禁制前破开了后境,完全可以碾压这个第四境的修行者,此刻一巴掌砸在宁奕的头上,在一拍之下,竟然没有打碎这个人类的脑袋,反而自己那只完好无损的骨掌寸寸碎裂。 浑然不觉疼痛的宁奕,顺势欺身而进,抓过了它的一截小臂,张嘴就啃,满嘴的骨头渣子,宛若饕餮,眸子里一片猩红冷漠。 惨嚎声音在江底响起,影子弃了一条手臂,迅的上浮,他已经放弃了杀死这个少年的念头,一心只想要离开这里,拼命上浮,结果被追上来的宁奕再一次抓住小腿,撕啦一声撕裂开来。 宁奕面无表情,一把将影子重新拉回江面之下。 光芒在江底炸裂,水声混杂着痛苦的嚎叫,闷响开来。 第九章 剑骨 浑沌的意识当中...... 宁奕像是站在了世界的尽头。 就像是回到了清白城墓地的时候,他看到了油画般凝固的那一幕幕场景......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世界尽头。 绝望而又肃穆的一幕景象。 但是这一次不再一样。 宁奕可以自由活动,他可以抬起手,或者放下来,甚至可以试着走动,他的脚底是覆盖着坚冰的冻土,前后左右,是腾空的飞沙,碎石,这些都凝固在他的面前,他可以拨开,也可以绕道。 宁奕抬起头来,他艰难呼吸着冷涩的空气,抬起头来,注视到了远方的圣山上,那座盘踞圣山山顶的巨大古树,与自己破开初境的那个时候一样,已经凋零,濒临死亡。 转动视角......他看到了撕裂的天幕,倒灌下来的海水,就要摧毁人间的灾难,这毫无疑问是一场灭世的灾难,当这副景象再一次出现在宁奕眼前的时候,这一次宁奕亲自身处其中,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切身体会的经历人。 他看不到幸存者,飘摇的大旗,旗杆深深插入大地,碎裂的旗帜碎片,以及凝固在空气当中的血珠。 无人幸存。 宁奕试着蹲了下来,他捡起一颗铸铁的猩红头盔,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远方躺着斑驳的人形尸体,走近细看,已是一具枯瘦的人肉干,翻起身子,现面容像是被风沙侵蚀,看不清长相,嘴唇撕裂,面目全非。 这样的尸体......满地都是。 宁奕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他忽然感到了胸前的一股震颤。 他脖前悬挂着的骨笛,轻轻跳动,像是一种呼唤,也像是一种引导......宁奕跟从着跳动的意志,惘然地被骨笛拉动,一步一步走在这片荒瘠的大地上,他不忍去看两旁的景象,最终来到了冰冻的江畔之前。 骨笛不再震颤,宁奕注视着那面镜子一般光滑的江面,江面结了一层坚冰。. 他蹙起眉头。 在这一刻,他猛地想起了自己应该身在何处。 他绝不是应该身在这里。 “嘶......” 脑袋一阵刺痛。 宁奕想起来了,后山的禁制,燃烧的符箓,跌坠之后的下落,然后自己被影子勒住了脖子......再之后是什么?自己死了么? “你当然没有死。” 幽幽的声音在宁奕的头顶响起,他抬起头来,眯起双眼,没有找到出声音的来源。 那道声音平静而又漠然,道:“白骨平原不会接纳死者的精神......换一句话说,如果你死了,你将无法抵达这里。” “你是谁?”宁奕的脑袋一阵刺痛,安乐城院子里,他听到过有人呼喊“白骨平原”......看来这的确是骨笛的名字。 那道声音带着浑然的意志,平静说道:“我是‘白骨平原’上一任的主人......你可以喊我......执剑者。”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明显思考了很久。 最终他说出“执剑者”三个字,宁奕从他的声音当中,听出了一些淡淡的悲哀。 “你没有死,但是她就要死了。” 执剑者声音的落下,宁奕眼前的湖面,开始消融,透过消融的坚冰,宁奕看到了自己昏迷时候生了一切。 他不断坠落,与影子纠缠,然后一口咬下,最终砸入江中,失去控制的“自己”,推开了丫头,奔着那道影子,影子想要逃离,被自己一截一截追着啃噬。 宁奕面色苍白。 “这道影子是什么东西?” 执剑者沉默了片刻,道:“白骨平原里储存的四十四滴神性,能够维持秩序的时间并不多,已经消耗了三十一滴,还剩下十三滴,预计能够维持的时间,不够解决你的疑惑。” 执剑者顿了顿,认真道:“所以,我说,你听。” 江面的战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影子被撕开的地方,有无数的雾气重新拢和而来,枯骨再一次生成,它近乎于不死不灭,承受着宁奕每一次撕咬的痛苦,终于明白了这个少年是一个疯子,根本不会放自己离开。 于是它再一次以牺牲自己的小腿腿骨为代价,掠向了在江底不断下坠的女孩。 裴烦陷入了沉重的昏睡当中,丝散乱,面容苍白而又无助,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生什么,那个红了眼的“宁奕”,失去了意志,只剩下猎杀影子的本能,啃噬了一条腿骨,便没有急着去追赶影子。 白骨平原当中的宁奕,终于明白了“执剑者”的意思。 自己的意识脱离开来,来到了这里。 而此刻,现实当中的裴烦......遇上了致命的危机。 那道影子的度极快,像是一条游鱼,就要追到女孩下坠的身躯。 “唤醒白骨平原的条件......在于你确确实实接触到了它们,而且遇到了危险。”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欣慰,道:“为了防止无关的人卷入风波,以及执剑者的存在被它们现,‘白骨平原’看起来与普通的骨笛并没有区别。如果不满足触条件,那么宿主只会以为这是一场梦境,是自己产生的幻觉,我将等待着下一位宿主的出现。” 大江江底,那道影子就要扑在裴烦的身上,枯骨手指就要攥拢在丫头的雪白脚踝,巨大的腐蚀性,即将渗透肌肤。 执剑者轻声说了一个字。 “停。” 于是一切在此中止。 时间仿若凝固,江水里的暗流仍然滚动,时间并不是真的停止,只是在江底的“宁奕”,“影子”,以及“裴烦”,都被巨大的力量笼罩,保持着相对的静止。 宁奕能够感受到,江流当中,像是有人以莫大的神力,停住了流动的沙漏。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湖面之上,水纹倒流,凝聚出了一个并不高大的人性。 “宁奕。你的神性实在太少......白骨平原消耗了本身积累的十块神性结晶,构造了你现在的意识空间。”执剑者凝聚出了一个虚无的形体,他的声音仍然虚无缥缈,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切如你所见,这一切的维系都需要依靠神性......我们接下来有一百个呼吸的时间,你可以选择忽略我的话,那么你的意识将永恒的沉沦......你或许不会死,但是被它们缠上,你会生不如死。至于你所在意的那个女孩,一定会死。”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执剑者。 “在这之前,你看到了那一幕......” “你也经历了那一幕......” 执剑者轻声说道:“你只需要知道,这一切......由它们造成。” 宁奕知道执剑者说的是什么,天幕倾塌,海水倒灌,世界将亡,但他在蜀山上通读道藏,并没有看到有关于那颗巨大古树的记载......就像是执剑者一开始说的那样,他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幻境。 他再一次问道:“它们......是谁?” 执剑者的回答很简洁:“它们......是光,也不是光。” 宁奕有些惘然。 “那柄剑很不错,但很可惜,只有剑身,没有剑骨。”执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 宁奕知道他说的是哪一把......水流当中,伞面破碎,只剩下了一截长柄,剑锋藏在其中,浮浮沉沉,神性并没有笼罩死物。 “宁奕。” 执剑者的声音带着温和,道:“如果给你一次机缘,你有机会握住世上最沉重的剑器......你愿意吗?” “如果愿意,就请抓住那柄剑。” 宁奕感到了一股温暖,笼罩自己。 意识空间里的时间如飞砂,开始溃散。 执剑者的形体,因为神性的消磨殆尽,终于开始飞的崩塌。 宁奕有些慌了,他感到了脚底的土地,如6地崩裂,他整个身子开始下坠,一切的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 时间恢复如初。 江底咀嚼骨渣的少年,一瞬间恢复了清明,那柄破碎伞面的“细雪”,就沉浮在他的手边。 那道影子已经扑在了裴烦的身上,黑雾散去,露出了狰狞的面容,张开巨大的牙口,就要咬在裴烦那张脸蛋之上—— 宁奕握住了细雪。 那柄执剑者口中只有“剑身”,没有“剑骨”的伞剑,在这一刻,开始细密的震颤起来。 悬在宁奕脖前的白色骨笛,分离开来,化为无数的白色流光,一道一道瀑散开来,以那柄剑身为重点,如游鱼潮水一般涌入剑身当中。 于是......细雪有了剑骨。 “请出剑吧。” 魂海当中那道虚无缥缈的声音如是说道。 宁奕握住细雪,他觉得这柄剑变重了许多。 但是他可以拎起,可以斩下。 于是他拎起细雪,一剑斩下—— 浩浩荡荡,一条大江,被一剑劈成两半,轰然的江水飞起,砸在山涧两旁,震耳欲聋的声音连绵不绝,犹如龙骨崩裂。 宁奕面色苍白。 那一剑所过之处,山石崩裂,江水被斩出一道虚无的狭长轨道,剑气嗤散开来,还在绵延席卷,倒灌而来的江水砸在虚无当中,不断被剑气焚烧,然后烧成虚无。 那道影子,一个呼吸都没有支撑到,就被剑气撕裂成为虚无。 一剑之后,天地寂静。 宁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他感应到细雪增加的那些重量,重新恢复了正常。 江水再一次倒灌,将少年和少女淹没,宁奕攥拢细雪,游了过去,将丫头抱住,然后艰难浮出水面。 第十章 多事之秋 江面上钻出了两颗人头。 宁奕一只手攥着细雪剑柄,两条手臂驾着丫头的胳膊,将细雪横在两人胸前,背抵江面,努力带着丫头向着山峡一边游去。 后山的禁制之后,的确是一线天,但这道一线天与敕令之后浮现的截然不同。 这道一线天自上而下的切开,深涧不可见底,宁奕仰面环顾一圈,几乎找不到可以让自己上岸的地方,山石嶙峋。 他面色苍白,一阵乏力,跟那个影子在下坠的过程当中厮杀,当时不觉疼痛,如今只觉得骨头已经散架,拖着裴烦逆着江流,星辉很难凝固,几乎要脱力被冲走。 胸口悬挂的那枚骨笛已经消失不见。 宁奕手中的细雪,在刚刚陡然增加的那些重量,随着一剑的劈砍,像是消失殆尽,重新回归了虚无之中...... 他的眉心一阵酸涩,像是透支了极大的魂念。 宁奕抿起嘴唇,回想着那一幕......那道袭击教宗的后境影子,“执剑者”没有跟自己说,“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单论杀伤力,那道影子与生俱来的腐蚀性,可以碾压大部分的同境修行者了。 就这么被一剑砍得灰飞烟灭了......亲眼目睹了细雪劈开大江那一幕的宁奕,甚至丝毫不怀疑,即便是第十境的存在,若是胆敢挡在刚刚那一剑面前,也会瞬间化作飞灰。 “那柄剑很不错,但很可惜,只有剑身,没有剑骨。” 他重新想起了执剑者说的那句话。 骨笛消逝不见,品秩极高坚固无比的白色骨叶......宁奕亲眼看到了它自的破碎开来,化为了惨白的流光,游鱼一般汇入了细雪当中,这就是剑骨? 白骨平原......他深深吐出一口气,腾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眉心,魂念当中,似乎与那枚骨笛建立起了模糊的联系,这根剑骨附着在细雪之上,只需要自己心念抉择,便可以重新剥离开来,回到自己的胸前做一枚安安静静的白色叶子挂坠。 宁奕吃力地拖着裴烦,两个人在江面随波逐流,他现这座悬崖的山底,星辉极其稀薄,几乎没办法凝聚和吸纳天地之间的力量,若是让他恢复一些星辉,至少可以用御剑术把自己托起。 要怎么上去? 宁奕仰面看着天空漆黑的一条长线。 他勉强笑了笑,揉了揉丫头的脸蛋:“喏,丫头,一线天......原本以为很好看的,结果一点也不好看。” 当然没有回应。 丫头闭着双眼,面对着穹顶的一线天,睡得安静而好看。 她还在昏迷,被那道影子砸中之后,丫头的面色变得很是病态,白皙如莲花的额头处,那枚红枣般的“剑藏”在缓慢运转,宁奕抱着裴烦,像是抱着一个小火炉,他不敢松手,就这么漂在江面,衣衫湿透,沉沉如铁,江水冷的彻骨,两个人浮浮沉沉,抱在一起,看起来颇有些漂泊天涯的孤独感。 只不过女孩仰面合眸的姿态像是一个睡美人,宁奕更像是一截用来衬托的木桩,看起来呆滞而又木讷。 丫头面色病态的红润,宁奕面色苍白,四肢被江水吹刷,后背像是结了冰一样的麻木,毫无知觉,抱着丫头,与丫头贴合的那部分黑袍,反倒是被烘干了一小部分。 湿干的衣袍极为黏人,温度不断被带走...... 宁奕的意识有些模糊了,浑身的酸楚泛起,他反复喊了数十次,脑海当中的“执剑者”不再回应,很有可能是神性的消耗殆尽,在自己握住那一剑之后,那道听起来温和亲切的声音,便就此彻底消弭湮灭。 该死的......这里怎么一点星辉都没有...... 宁奕有些坚持不住,想要合上双眼......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能不能撑到师姐师兄生这里...... 西岭那位年轻的教宗......很快会被他的信徒现,到时候千手大人就会知道自己坠入了后山的禁制当中。 可是在这之后呢? 6圣的敕令所在,即便是千手也无法破开禁制。 宁奕想到了能够破开禁制的那枚骨笛。 他艰难吸了一口气,攥着细雪,低声下气道:“喂,能救一下命吗?” 没有回应。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宁奕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听好了,我就要死了,你他妈的要我拯救世界,能不能先带我去个暖和的地方?” 仍然没有回应。 宁奕认命一般闭上了双眼,叹了口气。 死就死吧。 这是宁奕合上双眼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 后山的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教宗大人簸坐在大石上,衣衫散乱,额头和后脑磕出了血迹,唇角还残留着未及时擦拭干净的猩红,历届的西岭教宗,地位尊贵,但代价是不能修行,这场刺杀让新上位不及一年的年轻教宗受了不轻的伤,麻袍道者赶到现场之后,看到了教宗的伤势,齐齐下跪,几位道宗里的大人物忙着给陈懿包扎伤口。 周游赶到了现场,他蹙起眉头,后山留下来一些驳杂的痕迹,有人在这里交过手,爆过一场惨烈的战斗,他能够感知到宁奕那道熟悉的气息,但明显不是占据上分的那一道。 有人曾经在这里破境,直接就破开了后境,没有一丝丝的拖泥带水,分明是酝酿已久的阴谋。 周游上一次见到宁奕是在一年前,那个少年还未曾踏上修行之路,哪怕是不朽转世,神灵复苏,也不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破开后境。 那个破开后境的不知名人物,并没有离开这片天地,封锁的气息解开了禁锢,如今聚集在蜀山的星君就有好几位,任何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些大人物的耳目。 宁奕的气息也消失了...... 抵达现场的几位星君,与周游一样,现了这片天地的异常,除了教宗还在后山,其余的几道气息,都无端消失了。 他们彼此对望一眼,目光挪向了悬在后山一线天峡谷之外的那张敕令。 蜀山老祖宗6圣留下的符箓,悬浮在一线天前,并不如何绽放光芒,内外古朴泛旧,随风轻轻摇曳,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威势。 但抵达了星君层次的几位大人物,在目光望向那张符箓之时,均是面色凝重,带着一丝忌惮,还有惧意。 后山的麻袍道者开始忙碌起来,有人蹲下身子,以道宗的秘书,取走留在地上的血迹,有教宗大人的,也有那位凶手的。 红雀铺展双翼,升上高空,才知道瓢泼的大雨看似被后山拦住,实则是被那张6圣老祖宗的敕令符箓所拦,飘摇在离地三尺高度的古老符箓,散出的淡淡威势,将整座后山大峡都笼罩起来,如笼罩华盖,倒扣大碗,雨丝不得入内。 陈懿轻声说道。 “我在后山遇到了刺杀......袭杀的人并没有认清楚,他没有露面,但是实力不容小觑。” 教宗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苍白,下定决心之后咬牙说道:“那个刺客的来历不一般.......封锁空间用的是我道宗的‘小圣人印。’”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有的麻袍道者听到这句话,心底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无比震惊,抬起头来,望向坐在后山大石上的那个少年。 陈懿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确定,肯定,而且以后都不会否定......因为这是已经生的事实。虽然很丢道宗脸面,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与我们内部缺不了干系。” 周游眯起双眼,他抬起一只手臂,从高空坠落的红雀稳稳扎根在手臂之上,跳窜到肩头,耳语一番。 刚刚站起来的那些麻袍道者重新跪了下来。 道宗忙得手忙脚乱。 几大圣山的星君人物面色并不轻松,他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人身上。 那个以真身前来的女人,面容平静,眉宇之间的煞气却凝结宛若实质。 千手星君伸出一只细白柔软的手掌,拂了拂黑白大氅肩头的雨丝雾气,她望向陈懿,声音轻柔。 “宁奕呢?” 陈懿听到这句话后,面色更加苍白,他心底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艰难开口道。 “如果不是宁奕出手,我已经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那张后山的符箓,面色苍白,喃喃道:“最后时刻......宁奕和裴姑娘,跌进了那张符箓的背后,还有那个刺客......一起跌进去了。” 陈懿的心中,浮现出凶多吉少四个字。 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好字。 这个好字,带着一丝沙哑的煞气。 “多事之秋,世事不太平。” 千手挑了挑眉,她走到后山那张符箓之处,伸出一只手,星辉缭绕,那张洁白如玉的手掌,陷入一尺之余,无数雷霆从后山内部爆射而来,如锁链一般缠绕,不得再存入。 她缓缓抽手,漠然注视着自己手上不断跳跃的雷光,老祖宗的境界太高,即便是如今的自己,也破不开后山的禁制。 “宁奕和裴家丫头,与那个后境刺客一起跌进了后山。”千手转过身来,她声音平静,毫无波澜,道:“刺客身份未明,若是宁奕和丫头出了什么意外。” “你们这些圣山......今天就都留在这吧。” 第十一章 后山的客人(第三更) 疼。 好疼。 头好疼。 “嘶......” 宁奕咬了咬牙,这是他意识复苏后的第一反应,他并没有觉得寒冷,也没有觉得潮湿......眉心的痛苦钻入大脑,像是有万吨海水灌进了脑袋里,酸涩无比,五官皱紧,缩在一起,这股疼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这......这是哪? “唔......” 宁奕听到了噼啪的柴火声音,原本潮湿的衣袍已经被余温烤得干了,他睁开双眼,看到丫头蹲在火堆旁边,蜷缩身子。 宁奕唇焦口燥的想要说话,喉咙一阵枯涩,双手手肘支撑,扶地想要站起来,一瞬间天旋地转,脑袋当中的剧痛再一次炸开,没有站稳,哐当一声重重跌倒在地。 “哥?” 裴烦的声音传来。 宁奕眼前万千金星迸出,漆黑一片,视线缓慢恢复,最终恍恍惚惚浮现出那张俏脸,裴烦的面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起来十分苍白,但嘴唇带着一丝红润,她眉心的“剑藏”被激开来,猩红如血。 宁奕终于知道“剑藏”里藏着什么了。 他望向裴烦身后,那座缓慢燃烧,稳定散光和热的火堆。 丫头的眉心“剑藏”,藏着裴旻大人留下来的星辉遗藏,宁奕坠落后山,便现这座天地当中,没有一丝灵气,星辉枯竭,“剑藏”当中的星辉,在这个无法吸纳灵气的地方,便显得弥足珍贵。 “丫头......这里是哪?”宁奕坐起身子,他环顾四周,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山洞,昏暗的石壁,摇曳两道影子,裴烦身后火堆的星辉燃烧,沉闷的灼烧声音,还能听到外面不远处的水流,应该是从坠落之处一路漂流过来的...... 宁奕在之前,搂着裴烦和细雪,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曾经猜测过,后山的千丈壁,很有可能是一座环流山,深涧的水流很大,他试过随波逐流的时候,触壁便以细雪刻下一些醒目的标记......然而事实情况令人绝望,如果真的是一座环流山,那么整座山体恐怕非常巨大。 “我不知道。”裴烦的声音带着一丝惘然,她抬起头,看着头顶不知道凝聚了多少年的石钟乳,喃喃道:“醒过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山洞的顶很狭小,空间紧密,钟乳石悬挂头顶,像是一柄柄并不锋利的剑器,列阵上空,空气潮湿逼仄,好在星辉燃烧的火堆,驱散了黑暗。 “这是星辉无法普及的地方......应该不用担心有其他的生灵。”宁奕看到立在石壁一旁的细雪,他攥了攥酸麻的手指,拎起剑器,剑面在火光映照下流淌清泉,他端详细雪,喃喃道:“是你带我来的?” 仍然没有回应。 “那道影子呢?”裴烦蹙起眉头,努力回想着坠入后山前的景象,她意识陷入模糊的那一刻,还能感知到外界的动荡,隐隐约约间,能够感知到那道影子的动向,似乎是破开了后境的桎梏,然后扑在了细雪的伞面上。 “死了。” 宁奕试着站起身子,浑身的酸麻劲还没有褪去,他龇牙咧嘴道:“我杀的,运气好,不然我们都要交待在这。” 对于裴烦......宁奕最终选择了隐瞒。那道影子的身份尚不可知,“执剑者”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丫头知道了这些,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教宗应该没什么麻烦了。”宁奕杵剑而立,没有走两步,就重新靠着石壁,再度坐了下来,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缓缓,星辉干涸,骨骼与肌肉撕裂,即便是昏睡了一段时间,副作用仍然强大。 他注视着裴烦,笑了笑,道:“坏消息是,我们遇到了天大的麻烦。” 宁奕轻声道:“丫头,知道这里是哪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仿佛歇够了时间,竭力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着山洞外走去。 “这里是蜀山的后山。” “是的,这里是后山......是蜀山藏着天大机缘的后山,是无数人想要进却进不来的后山,然后我们运气很好的进来了!” 来到山洞洞口的少年笑了,然而他的笑声并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带着隐隐的愤怒。 他抬起头来,伸过山洞,望着上面黝黑漆暗的一线天。 望着山洞外面的那片天空,被两块山体挤成了一条漆黑的长线,像是人笑起来时候眯起的双眼。 宁奕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一字一句认真说道:“谁他娘的,能告诉我——” “这个天杀的后山......没有一丝灵气,我们跟上面隔了十万八千里,该怎么上去?一个筋斗翻上去?” 裴烦沉默了一会。 她醒过来的时候,与宁奕一样,不得不说......看到了头顶的那一幕景象,心中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种绝望的情绪。 真真切切的绝望。 如果坠落到了这样的一座山涧,是四面闭合的环形山......一丝灵气和星辉也无,漆黑幽暗,连一根枯草都看不见,该如何不绝望? “喂!” 宁奕双手抬起,举在面颊两旁,做了一个扩音的姿势,声音在两道山壁之间荡开,扩散...... “喂——” “喂——” 于是死寂的环境,听起来多了一丝生气。 但终究没有回应。 宁奕仰着头,看着上空那一道细的可怜的黑线,企盼着有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然后从天而降一只红雀,一位白的年轻道士,或者施展千臂的星辰巨人......直到他的脖颈都酸了,那道回音还在缓慢的弹荡,缭绕。 最终让某个不肯死心的倒霉鬼彻底放弃念头的,是一块从不知多高处坠落的石块,急促而又迅猛,砸破回荡在石壁之间的声音,轰然一声砸在距离不远处的江面,溅开的水花劈头盖脸撒了宁奕一身。 宁奕重新回到了火堆旁边,他大口大口哈着气,沉闷地蹲着,衣衫湿了又干。 那块坠下来的石块,让宁奕放弃了所有求救的念头。 从后山的禁制坠下,他坠了很久......如果自己身处最低之处,那么无论如何大声呼喊,声音都不可能传得出去。 裴烦坐到了宁奕身边,她轻声说道:“后山是一处福地,赵蕤先生从这里得到了生死之间的参悟,徐藏悟到了剑意,这并不是一个坏消息。” 宁奕低垂眉眼,他并没有放弃希望,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是不可思议。 蜀山的老祖宗6圣,在后山一线天的入口,设下了那么一张符箓,敕令,外力几乎无法破开,有幸进入后山的,这五百年来,就只有赵蕤和徐藏。 自己算是第三个。 丫头说的不错,赵蕤先生和徐藏,在这里都得到了莫大的造化......可是这里明明是一处绝境。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本以为,6圣大人设下这道符箓,是为了有人闯入后山禁地,失足坠落山底,从而生意外......而自己就是不幸失足的那一个,现在想来,好像并非如此。 以那位老祖宗的修为,这张敕令绝不会无端失控,即便是赵蕤先生,也只是进了一次后山而已......他能够带出诸如《星辰巨人》这样的功法,那么后山一定别有洞天。 赵蕤和徐藏,像是“客人”,受到了邀请,然后被邀入蜀山后山。 宁奕眯起双眼,他想到了跟自己一同坠下山涧的那道影子。 6圣老祖宗的“敕令”,绝不会把那道影子当做客人。 若是有外敌想要强行打破敕令,收到的惩戒必然极大,自己触“敕令”,很有可能是一场意外......至于那道影子,在随自己一同跌入后山的那一瞬间,就会被敕令识破。 宁奕丝毫不怀疑,以那张敕令的责罚力度,如果降落在自己和影子两人的身上,会在一瞬之间把两个人都撕成碎片。 他脑海当中的某条线,一下子被捋清了:敕令辨别出了“影子”,于是让自己跟那道影子一同坠入山涧。 这里没有星辉,没有灵气,那道影子即便是“后境”,失去了星辉,就等于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宁奕在下坠当中,与影子交手的几次过程,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压力,与后山保护教宗的压力截然不同。 影子对于星辉的掌控极其强大,当时仅仅是中境修为,便能够隔着细雪伞面,震晕丫头。 坠入后山之后,则是跌了好几个层次。 宁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裴烦的眼神凝聚,她听完了宁奕的话,捋了捋鬓角,轻声道:“那道影子......是蜀山不能容忍的敌人,敕令当中的魂念不能容许它进入后山,如果真的生了意外,那么便会让其坠入山涧?” “是的。” 宁奕抿起嘴唇,他认真说道:“这条大江围绕山壁,即便我不杀死他,那道影子也永远出不来.......会被困死在这里。” “丫头,你的‘剑藏’里,还有多少星辉?”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裴烦一只手按在眉心,她犹豫片刻,斟酌道:“不多,但是够用。” 没有仔细去思考丫头这句话意味的宁奕,默默计算了一些东西,然后站起身子,在丫头的搀扶下,向着山洞暗处走去。 第十二章 缘,妙不可言 山洞并不高,但宁奕不需要低头,那些钟乳石凝结在洞顶,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岁月演变,水珠侵蚀,通体圆润。 丫头眉心的“剑藏”,稳定的迸出一道道流萤,红枣印记在激之下,将一道道微弱的星辉光芒凝聚萦绕,她抬起一条手臂,像是拎着一盏古朴的灯笼。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宁奕猜得没错......外面的环流山,是一座流动的墓冢,只有进,没有出,如果找不到这座山洞,永远也不可能上得去。 没有星辉,没有灵气,即便生出了翅膀,也不可能从这里飞出。 至于找到这座山洞的“幸运儿”......也不见得能够得到机缘和造化。 宁奕面色难看地现了一具尸体,镶嵌在山洞的石壁表层,几乎看不出人形,骨骼消融,几乎与一根倒悬的钟乳石凝为一体,死在了久远的年代。 山洞内或许还藏了什么禁制......如果进来的不是蜀山弟子,后果可能就与这具尸体一样。 裴烦屏住呼吸,她甚至想过,这些倒悬着的钟乳石,每一根里面都封印着一具尸体。 显然不可能,这里的倒悬石柱,看起来像是剑器,但密密麻麻有成百上千,这里是蜀山的后山,不是所谓的古战场......宁奕跟随三师兄温韬修行,他轻声念着墓葬风水经,山地十不葬,墓有十不向。 不葬童山断山石山过山独山逼山破山侧山陡山秃山。 不向流水直去万丈高山荒岛怪石...... 这座山洞已经犯了极大的墓葬忌讳,若是有诸多尸体,应该会产生浓郁的阴煞之气,山洞逼仄,狭隘,煞气凝结之后,会有异象陡,上百具尸体,很有可能就会出现类似“阴兵过道”,“尸鬼复苏”这种恐怖的景象。 宁奕并没有觉察到阴煞之气。 他尽可能的让自己放轻松,同时拎着细雪的手指不自觉握紧,提防着身旁悬挂到面前头顶高度的钟乳石,忽然就这么炸开,真的来一出墓底万鬼出行。 钟乳石可以包裹煞气,温韬隐隐约约提到过,如果是真的用来镇压一些物事的大墓,里面的每一样物品,都不可以轻易挪动,上古时期的墓葬师,顶级的风水大师,都是精通修行的一方人杰,摆放在墓葬里的器物,若是轻易挪动位子,便可能会引起不测。 轻则墓穴坍塌,财物尽失,重则唤醒一些不祥,被墓主的诅咒缠身,生不如死。 三师兄温韬曾经有过一次教训,他与佛门的一位同僚约定一起出手,盗取东境圣山某位大人物的墓葬,忍不住多动了一块墓葬品,结果引起了异变,圣山现了墓底动荡,星君境界的大能震怒,幸亏三师兄溜得快,结果那位佛门的同僚没有逃出墓底,被圣山大能出手捉住,问出了来路,直接废去了修为,剁掉了双手双脚,不知生死......就因为这件事情,那座东境圣山险些与东境长城外的那座灵山打起来。 宁奕感慨三师兄的遭遇,同时不免心疼那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佛门大师。 温韬讲道的时候,数次提到过那位佛门大师,言语之间尽是缅怀感慨之意。 三师兄当初修为微薄之时,靠着盗墓起势,小打小闹,各大圣山恨之入骨,却无法奈何。 温韬在当时,结识了一个叫做“吴道子”的和尚,那个和尚名字听起来像是道宗中人,却剃尽三千烦恼丝,自称是东境灵山的门徒,精通盗墓风水,两个人狼狈为奸,一路上偷了不知道几座圣山,从未有过失手。 那一次失手之后,三师兄温韬就再也没有去圣山的墓蹦跶过了。 那个叫吴道子的灵山门徒,据说死得相当凄惨......温韬听说消息之后,心有戚戚然,固然千手师姐杀力冠绝星君境界,各大圣山要给一份脸面,但就事论事,要是自己盗墓被其他圣山当场逮着了,恐怕是没有机会自报家门,就要被砍断三条腿,然后片片当众剐了。 宁奕一路提心吊胆,最终走过那片钟乳石地。 山洞仍然漆黑,视线却陡然增大,缠绕宁奕身旁的寒冷之意,渐渐退散。 路上并不好走,山洞没有明确的方向,更像是一片天地。 宁奕掐诀而行,丫头的寻龙点穴背得比他流畅,口中念念有词,什么阴虚阳实,什么风巽雷震之位,坎离水火之阵......宁奕索性就放弃了想要以自己半吊子水准开路的念头,放到中州的书院,裴烦丫头多半是那种名列前茅的天之骄子,以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抄写的记忆功底,书院的师长顶多会安慰自己一声“笨鸟先飞”,真正要等到自己起飞的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宁奕握了握手中的细雪,剑骨觉醒之后......情况倒是有些不一样了。 脑海当中那些晦涩难明的字词,当初在安乐城院子里跟从徐藏修行,抄写了数十遍的长短经,始终无法通彻理解,忽然之间,像是开了窍。 像是那根藏在自己身体的骨头,明白了“剑”这个字,到底该怎么写。 人并非生而愚昧,有人懵懂行走十数年,却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就此知道了自己要握住的是什么。 宁奕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资质普通的人,他能够拎起细雪,能够吃下那些苦,捱下那些刀伤剑伤,也不是因为他乐意隐忍。 他是一个信奉力量的人,被野兽咬了并不会哭,因为哭不能解决问题,拎起了细雪也不会笑,因为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忍一时并不会风平浪静,没有人会惧怕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世人害怕的是瑕疵必报的恶魔,至于微笑或者严肃,只是一张面具,真正的内在,取决于躯壳里藏着的那个灵魂。 所以宁奕的精神一直崩得很紧。 要是这段路出现了意外,哪位钟乳石里藏着的“不干净东西”蹦了出来,他能够确保干脆利落的一剑了结。 后山这块千丈山,比西岭菩萨庙要邪乎,6圣老祖宗的敕令,有可能是为了筛选,有可能是为了保护。 庙大菩萨大,天大地大,谨慎最大。 等到丫头牵着自己,真的走到了尽头,宁奕悬着的那根神经,这才终于放了下来,攥着细雪的那只手,手心细密渗出了一层冷汗,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身边的丫头,面色苍白如雪,嘴唇红润的想让人情不自禁咬上一口。 宁奕摇了摇头,甩开古怪的念头。 山洞的尽头,能够明显地看出来人为的痕迹,有人活着走到了这里......这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事情。 丫头找的路是正确的。 石壁的两旁,悬着生锈的托手,宁奕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到过,两只手由不知名的材质铸造,像是青铜,带着古老的气息,掌心向上朝天,五指收拢,丫头踮起脚,把“剑藏”当中的星辉缭绕之火放在了掌心。 于是石壁上的两只手,便像是拈火的远古大能,看起来神秘而又威严。 石壁的近端都被“剑藏”映照得亮起。 宁奕看到了一块蒲团,不知道在此存放了多久,蒲团已经破碎,他蹲下身子,轻声道:“小霜山有一模一样的蒲团......赵蕤先生来过这里,但是这个蒲团已经损坏了。” 他惘然说道:“赵蕤先生曾经在这里打坐修行,难道参悟生死之间的秘密......就是在这面石壁之前?” 裴烦并不出声,而是怔怔站在石壁面前。 宁奕意识到了丫头的不对劲,他转过头,与丫头一起注视着刻在石壁上的绘画,草草的几笔,有一道凌霄的身影,高举某样沉重不可度量的物事,横扫一切,重重砸下。 砸剑! 宁奕看着这一副画面,心跳骤然加快,他的面色苍白两分,粗略扫过一遍,只觉得看得十分吃力,又累又倦,望向丫头的侧脸,那张苍白好看的面颊上,再一度焕了红润,“剑藏”在主人的心念感应之下,变得像是一枚猩红星辰。 宁奕知道大修行者的手段,可以在文字和画面上蕴含意念,剑意、刀意、枪意、棍意......诸多意志,都可以加持,每一座圣山,前人留下来的珍贵宝藏,都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传承,而有机会目睹的,都是稀少的天才。 有人可以悟到前辈的意念,少走许多弯路。 但这道精神的力量,会随着不断的参悟,而不断的减少。 并非所有人都会有所感悟,这与资质无关,这是一种上天注定的......缘。 缘,妙不可言。 赵蕤先生在这里打坐,悟到了生死,带走了一些道藏。 徐藏看到了“砸剑”。 丫头观摩这副壁画。 第一眼所能看见的......就是这副壁画,而对壁画毫无触感的宁奕,惘然四顾,他目光一寸一寸扫视着这面石壁,一无所获。 然后他缓缓低下头,注意到在山壁的底部,似乎生出了一根杂草。 宁奕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草不生无根之地.....那根杂草生在山壁之间......就说明这座山壁的背后,连接了另外一片空间。 宁奕蹲了下来,伸出了手。 去拽那根杂草。 出乎意料的.....那根枯黄的杂草,就这么被宁奕拽了出来。 少年的呼吸微微停滞,他看着那根弯弯曲曲的枯黄杂草,来不及反应,眼前的石壁,开始出了轰隆隆的声响。 封锁的天地之间,亮起了一线光明。 第十三章 指引前行的一束光 天地震颤。 正在屏息参悟石壁,沉浸在“砸剑”意境当中的裴烦,恍恍惚惚之间,耳旁响起了巨大的声音,那声音愈滚愈大,宛若雷霆。 闭上双眼,脑海当中翻来覆去都是那道“砸剑”身影的丫头,觉得天地昏暗,那一剑砸来.......整个世界,都亮了。 于是她睁开双眼。 果然整个世界都亮了。 一线天后,一线光明。 石壁缓慢开启,在宁奕和裴烦两个人瞠目结舌的对视当中,于绝境之地,掀起一道光明。 宁奕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根枯草,喃喃道:“我他......服了。” 裴烦面色红润,她摸了摸自己眉心的“剑藏”,那枚大红枣在刚刚的参悟当中,似乎获取了一些神妙的物质,此刻变得饱满通盈,丫头抬起一只手,指向山壁开启的光明当中,声音惊讶道:“是那张符箓。” 宁奕看到了开启山壁之后,悬在光明当中的那张符箓,与悬在蜀山后山的一模一样。 “温韬说过,传送法阵当中,品秩不一,种类诸多,其中最为复杂的是一种叫做‘子母阵’的阵法。”丫头喃喃道:“阴阳两端,来回往返,这种阵法需要极高的空间天赋,往往布置起来繁琐而又麻烦,除了大型的城池,譬如天都皇城,才会采取如此布置方法,子母阵需要积攒数量庞大的星辉和阳气,用来填补阵眼的隋阳珠,消耗极大。” 宁奕面色无比震撼,道:“这是一座子母阵?” 裴烦伸出一只手,触碰这张悬浮的符箓,摇了摇头,道:“这不仅仅是一座子母阵......” “悬在后山一线天的那张符箓,带着极致的杀气,还藏着诸多的禁忌手段,防止外人入内,恐怕即便修为高如千手大人,也无法越过那张符箓,想要触法阵.......需要一些不为人知的条件,我也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触了什么。” 丫头顿了顿,继续说道:“这里的这张符箓,明显是6圣老祖宗留下来的指引阵眼,无比温和,只要能够入内,便可以触摸法阵触,回到后山之外。” 她挑起眉头,环顾一圈,光秃秃的石壁,一件布置法阵的器具也没有,勾动灵气的布幡,悬挂窍顶的天铃......这些都没有,石壁开启之后,自己像是真正站在了后山当初所看到的那座一线天之后,大风吹来,光明四溅。 “据说6圣大人五百年,盖压一整个时代的修行者,欲与太宗试比高。”宁奕蹲下身子,捻了一些湿润的泥土,轻声道:“那一辈的修行者,各大圣山的绝世天才,都被6圣老祖宗比了下去,蜀山山主被誉为千年罕见的不朽资质。” 裴烦压住心中的震撼,望着宁奕,一字一句认真说道:“6圣大人,恐怕还是一位惊才绝艳的阵法大师。” 能够布下子母阵的,便是有资格位列天都皇城贵宾之席的阵法大师,皇城的法阵诸多,五百年来,都是由小无量山的大师来布置传送阵法,子母阵所需要的材料驳杂,代价高昂,一般会选择在两端布置单向的法阵。 即便是如今,经过了小无量山一代一代的优化,也只是减少了法阵的消耗,步骤仍然繁杂,要求仍然苛刻。 “子母阵”的优势,便是精准,无比的精准,绝不会出现空间动荡,以及一丝一毫的传送偏差。 6圣老祖宗的子母阵,简单到了只需要一张符箓,这意味着什么? 6圣的阵法造诣,在五百年前,就已经越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阵法大师。 宁奕并没有急着离开,他忽然心神一动,问道:“丫头......这张符箓,能够复刻吗?” 裴烦蹙起眉头,目光停留在符箓上,这张符箓上蕴含的力量无比温和,即便是伸手去触碰,捋清符箓上的内容,也不会受到6圣意志的冲击。 少女认真说道:“我需要一些时间,把符箓上的纹路记下来。” 宁奕安安静静坐了下来,他没有打扰裴烦,全身心的投入精神,将目光凝聚到了自己拽出来的那根枯草上面。 丫头站在符箓前,端详着符箓当中不断游掠的纹路,那枚大红色的“剑藏”,吞吐着一线天当中的光明,扬眉吐气般鲸吞海吸,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在缓慢的被冲刷,蜕变,星辉潜移默化的积累。 宁奕并不知道,在得到了裴旻继承的剑藏之后,裴烦丫头的资质,便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初在西岭之时,周游并未觉得裴烦资质有多优秀,只不过是中上而已。 这道剑藏,是裴旻留下来的血脉之力,破后而立,当初裴旻能够让太宗视为不得不除的敌人,距离踏出那一步只差分毫,血脉的力量,必然是全天下最强大的那一批次。 裴旻把血脉篆养起来,留给了徐藏,这就是所谓的“剑藏”。 经过了血脉扣减的裴烦丫头,资质仍然比大部分人要强悍,如今重获剑藏,更是如虎添翼。 剑藏在缓慢复苏,随着她的修行,将一步一步解开桎梏,直到抵达当年剑圣裴旻的高度,所有的血脉才会完全的释放......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传承,裴旻虽死,但他留下了火种,给自己的亲生女儿。 徐藏说,裴旻希望自己的女儿做一个普通人。 所以他一直没有将剑藏还给丫头,一直没有教导丫头学习剑术。 直至身死前的那一刻。 如果裴烦这一辈子,不去尝试修行,那么剑藏便不会触,裴烦蕴藏在其中的巨大力量,会保佑丫头一生平安,百世无忧。 即便是在后山,6圣设下的“天地枯竭”,星辉无法动用,剑藏仍然可以使用。 无论遇到了何等的绝境,永远有着“剑藏”的那一抹光。 这便是裴旻大人留下来的意志。 ...... ...... 宁奕凝视着枯草。 被他捻起尾两端,拽直之后,带着一丝枯黄意味的这根草屑......看起来并没有一丝灵气,也没有包含类似星辉或者神性这样的物质,如果仔细去体味揣摩,倒是可以感受到一股并不强烈的寂灭意味。 在后山石壁开启之前,整座山洞里,没有一丝的灵气、星辉,即便是傍山傍水,也没有一丁点草木生灵,宁奕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根枯草到底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拔出这根枯草的时候,宁奕似乎感受到了一丝震颤。 那股震颤的意味......来自于细雪,准确的说,是贴入细雪骨子里的“白骨平原”,一路走来,宁奕深知“白骨平原”的敏锐之处,劫三皇子货物之时,它第一时间现了藏在车厢底部的那两颗千年隋阳珠隋阴珠,还未曾觉醒之前,骨笛姿态的白骨平原,就对星辉和神性,有着极为敏锐的感应。 宁奕感受不到枯草的异常,他并没有丢到这根草屑,而是小心翼翼将其折叠,放入了自己的腰囊当中,日后说不定还可以派上用场。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裴烦丫头还在聚精会神的盯着那枚符箓,努力去记下来其中浮现的纹路和规律。 宁奕环顾山壁打开之后的世界,那枚符箓像是天地之间唯一的光芒,两旁山石嶙峋,往前走似乎还有一截路,但是这枚符箓拦在此处,如果不出意外......触摸之后,便会被传送离开后山。 当初赵蕤先生和徐藏,应该是被后山外的那张敕令,传到了山壁之内,带走了诸多道藏,领悟了“砸剑”,然后打开石壁,触摸眼前的这张符箓离开。 如今看来,后山的一线天.......仍然是个未解之谜,两张符箓,一座子母阵,6圣老祖宗的手段杜绝了一切意外,将两个小天地连接起来,留给了蜀山后人珍贵的资源。 但宁奕不知道眼前这枚符箓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方天地,如果真真切切走入一线天......符箓的背后,是不是就是6圣老祖宗走过的路?哪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黄的那根草屑,韧度极佳,在石壁夹缝当中生存了也不知多少年,宁奕忍不住拿出来端详,盯着看了半天,一无所获,只能重新又放回,实在无法参透,最终放弃了短期内解开疑惑的念头。 丫头站在符箓前,屏住呼吸,宁奕没有出声音,她就这么站了小半个时辰,以她的记性,徐藏在安乐城读书的时候,一遍就可以记住所有的信息,如今在这张符箓前站了如此之久,可见这张符箓的信息量庞大。 她最终合上双眼,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宁奕看着丫头,关切道:“如何?” 裴烦扬起好看的脸蛋,面色并不欢喜,摇了摇头,轻声道:“6圣先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张符箓上的内容,不是很看得懂,但是勉强能记住,真正要复刻,恐怕现在做不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宁奕假装痛苦的安慰道:“没记住没关系......” “等等......你说什么?” 宁奕回过神来,面色复杂道:“你全都记住了?” 裴烦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在心底打了主意,如果丫头记不住,一趟不够来两趟,两趟不够来三趟,总而言之一定要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全都打包带走的宁奕,在心底默默感慨。 什么叫做天赋? 这就叫做天赋! 丫头真的是一个宝藏,无论是选择修行还是研习阵法,或者其他的道路,一定都会取得不小的成就。 宁奕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丫头的肩头。 两个人一起触碰那张符箓。 天地彻开,6圣留下来的一线光明,指引方向。 第十四章 借我一束光照亮黯淡 蜀山的后山。 气氛凝固。 几位圣山的大人物面色并不好看。 教宗陈懿的肩背受了伤,先前坚持要为陈懿撑伞的女子麻袍道者,拿来了一些药膏,掀开一角道袍,蹲下身子,悉心为教宗大人擦拭着伤势,她细心的注意到,这些都是一些刮擦的轻伤,教宗大人的头上箍了两圈白纱布,那才是受伤严重的地方。 谁也不知道那个刺客究竟做了什么......但是从这些伤势来看,如果不是蜀山的小师叔宁奕来得及时,很有可能教宗大人已经遭遇不测。 女子麻袍道者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的目光望向悬在后山处的那张敕令,符箓上古旧的青红二色缓慢轮转,看不出有丝毫的气息......她在道宗研习阵法,心想这很有可能是蜀山那位名叫6圣的老祖宗,特地布置的一道阵法,倒扣在一线天山峡上方的大碗,是阵法禁制的外沿,仔细去看,能够看出来一丝丝流淌的星辉气息,里面内有天地。 赵蕤先生和杀胚徐藏,都曾在后山里得到过造化,至于在后面里究竟遇到了什么,蜀山后山里有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两位都是绝口不提,这是悬在大隋天下每个修行者心头的未解之谜。 女子麻袍道者心底默默想着一些东西。 星辰榜上有叶红拂和小烛龙这样的绝世天才,只能屈居排在第二名和第三名,各大圣山的圣子级别人物,都要列在宁奕的身后......那位蜀山的小师叔,高坐星辰榜第一的位置,怎么就被一个刚刚破入后境的刺客给逼入了后山? 只不过转念一想,她觉得那个刺客并不简单。 守在教宗大人身旁,跟随陈懿一同行走,为其撑伞的那个麻袍道者,名字叫苏三,是个修为第六境巅峰的修行者,在道宗内,想要成为一位麻袍道者,有着诸多苛刻要求,出身来历不必多说,关于自身......除了修为境界必须要踏入中境,在医术,阵法,铸器,丹药,等等方面,也要有所涉猎。 苏三是一个中境修行者,但也是道宗里最出色的那一批中境修行者,从后山的斑驳血迹看来,只是一个瞬间,就被那个刺客撕成了碎片。 被教宗大人称为“影子”的刺客,在那个时候还没有破开后境......杀力竟然如此强大?很有可能是一位隐藏了实力的大修行者,强迫自己跌境再跌境,然后才能够瞒住蜀山小山主的感知,施行这场刺杀。 女子麻袍道者一边想着,一边完成了抹药,擦拭,以及最后的包扎,她有些不舍地放下了陈懿的衣袍,轻声道:“教宗大人,已经好了。” 陈懿温和的嗯了一声,他看着在自己身旁的千手,已经不远处形成对立之势的那一拨圣山人马。 道宗的麻袍道者已经清算干净,那个刺客携带“小圣人印”,麻袍道者的数量并没有减少......这个刺客并非是跟在道宗的车队里混进蜀山,只能是另有其人。 “徐藏师弟的葬礼,蜀山大开山门,但凡是圣山来客,只需要出示身份,便可以带着门下弟子入内。” 千手站在陈懿身旁,面无表情说道:“教宗大人已经证明了那道影子与道宗无关,那么与谁有关?” 她披着那件黑白大氅,阴阳二气流转,后山的那张符箓就悬在她的正后方,挡住了一整座大山的风雨,偏偏她的衣袍无风自动,肌肤自内而外迸紫气,看起来像是一尊星辰笼罩的凡神灵。 千手释放了自己的星辰之力。 天宫的两位阙主,一位背负双手,缩在袖内的五指掐诀,场间的风气便渐渐卷起,逐渐有肃杀意味,另外一位则是将自己背后的重剑轻轻立在地面之上。 四座书院,此行前来的领路人,乃是出自应天府的夷吾星君,百年前便已经抵达星君境界。他的身后,应天府的诸位弟子看起来面色不善,几座书院与蜀山因徐藏结仇,十年来不断灌输这道仇恨,愈累积,却未能爆,就得到了徐藏的死讯。 如今他们来到这场葬礼,亲眼见证了徐藏的入葬......说不出来的快意与幸灾乐祸,却因为宁奕的这场意外,此刻被千手留在了后山。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轻轻拔下了自己的那根簪,手指轻轻敲打簪的红木,出清脆的声音。 夷吾星君身后不仅仅是应天府,还有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 白鹿洞书院已经离开了蜀山,与徐藏旧年有瓜葛的水月师叔,确认了徐藏已死,便领着弟子离开了这处伤心地。 东境的圣山联盟,没有星君前来,显得格外低调,两位命星的大修行者捏着甘露先生留下来的玉佩,倒也不如何惧怕千手。 他们不相信,千手可以凭借一己之力,留下这几位星君修行者,就算是宁奕真的死在了后山,千手又能如何?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在诸多圣山当中默默无闻的剑湖宫宫主,并没有急着站队,表明态度,而是带着门下的弟子,距离书院和天宫,以及东境圣山远了一些。 柳十望着教宗陈懿,温柔说道:“教宗大人,生了这样的事情,剑湖宫十分震惊......愿意配合道宗任何的调查,找出刺客。” 陈懿面色缓和的点了点头,他的背后站着周游,大隋天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星君之一,周游同样点了点头,对于剑湖宫的态度......道宗很乐意见到,如果都是这样,那么今天的问题就很好解决了。 有人望着剑湖宫,嗤笑了一声。 夷吾星君虽是男子,动作之间却带着一抹阴柔气息,他捂唇而笑,轻柔问道:“柳十......你倒是撇得干净,不知道千手领不领情。” 柳十温和笑了笑。 千手并未说话,目光瞥了一眼剑湖宫诸人,然后缓慢收回,重新落在了书院和天宫的那一行人身上。 “千手闻仲。”夷吾星君的声音细柔,他面色凝重望着披着阴阳大氅的女子,头一次念出了千手的全名,这位蜀山的小山主,位次低于大部分的星君修行者,圣山小山主,一般都是年轻的天才弟子继承,一切只因为蜀山的山主6圣太过强大,被人怀疑至今还活着......所以千手即便在星君境界所向披靡,也只能坐在小山主的位子上。 “我敬你修行境界高深,不愿在蜀山地界冲突。”夷吾星君与千手对视,他把玩着那根红木簪,认真说道:“但修行不易......你应当知道我书院的底气,天子脚下,谁还没几位老祖宗?你今日要想拦我,就要看看书院老祖宗,和蜀山老祖宗......哪一个底气更盛了。” 千手眯起双眼,她淡淡道:“你大可以试着把天都墓陵里面的那些老祖宗唤出来,‘选官子’,‘朝天子’,随便叫出来一个,我二话不说,就此放你离开,听说应天府还有个名号极其唬人的‘圣乐王’,有本事叫出来让大家瞧瞧?” 陈懿听到这番话,面色凝重起来,四座书院的历史悠久,有望脱星君境界的人物......都会获得一个大隋天下敕封的称号。 这些敕封的称号,就选自书院藏书陵当中漫天悬挂的词牌,与气运有关,气运越高,品秩越高,收到敕封的人物待遇也不相同。 这些大修行者,据说沉睡在墓陵当中,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靠着皇城底下的气运,勉强封住冻死的星辉,在书院遇到不得不出手的情况之下,才会复苏。 这只是一场小的对峙,绝不至于书院出动这样大的底牌。 陈懿知道“选官子”和“朝天子”,这是两位书院的传奇人物,放到如今时代,大概相当于年轻时期不输于徐藏周游的天才修行者,一路风雨无阻的走到了最后,最终选择了尘封修为。 至于“圣乐王”,这个敕封名号一听就比前两位要强大一些的,是书院墓陵里最古老的“修行者”,据说死于寂灭,据说还有意识,封锁星辉之前,就已经活过了五百年的大限。 夷吾星君手中的那根簪,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就是唤醒墓陵的圣物了。 陈懿抿起嘴唇,他有些担心事态的冲突,向着不可解决的地方演变。 年轻的教宗望向蜀山小山主,看到了一副平淡至极的表情,似乎浑不在意夷吾星君手中的簪捏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难道......蜀山那位老祖宗6圣,真的还没有死,就在这座后山当中,随时可以复苏醒来? 陈懿面色有些苍白。 夷吾星君面色阴沉,手指捏在簪上,犹豫不决。 忽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是剑湖宫的宫主柳十。 柳十望着千手身后的那座后山,禁制似乎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在所有人惘然的目光当中,那张符箓骤然绽放光芒,一瞬之间,骇人的气势溢散开来。 如果说,先前还有人怀疑蜀山那位山主老祖宗的生死存活,以及千手星君的底气,在这一瞬间......一切质疑的念头都将湮灭。 那张符箓笼罩着的后山,震颤一下,绝对越了星君境界的星辉,数量庞大的溢散开来,仅仅是一线,便带着灼目的光芒,在那张符箓之后绽放。 天地一线。 光明一瞬。 有人伸出一只手。 像是借了天地之间最煌燃的一束光。 于是黯淡的蜀山后山,笼罩所有人的漆黑影子,就此被照亮开来。 少年和少女,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相互扶持着,就这么走了出来。 第十五章 藏锋 在宁奕和裴烦走出来的那一刻,有人松了一口气。 两拨势力对峙的原因,便正是因此而起,蜀山的新任小师叔,被徐藏带来,继承赵蕤先生的衣钵......如果今日出了什么意外,千手说不定真的会把几座圣山留下来,彻查清楚。 夷吾星君眯起眼睛,他的目光落在了走出光芒后的那两人身上。 宁奕浑身的气息内敛,他拎着“细雪”,这柄天下最朴实的剑,藏在伞柄之中,伞面在与那道影子的厮杀当中破碎殆尽,即便是剑胎全现,看上去也是一柄凡剑。 这就是蜀山的小师叔了? 夷吾星君挑了挑眉,觉得很是失望,不过如此,远远没有羌山神仙居的洛长生光芒耀眼,甚至比起珞珈叶红拂,北境小烛龙,还有着不小的差距。 不过有一点,倒是有些意思。夷吾星君竟然看不穿宁奕的修为,或许是蜀山的千手教了他一门不错的藏匿功法,身上的星辉藏在血液当中,若是不出手,便难以探查。 夷吾星君望着裴烦,丫头眉心的剑藏早已经被她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枚大红枣并不适宜展现给外人所见,珞珈山的那枚莲花令,以及裴家后人的身份,丫头都小心翼翼的藏起,这些信息一旦外泄,很可能会造成莫测的风波,凶吉难料。 即便裴烦藏去了“剑藏”,那张好看的脸蛋,仍是第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书院的弟子眯起双眼,看着宁奕身旁的丫头,知道这就是教宗大人所说的那位裴姑娘了,明眸皓齿,生得着实好看,可惜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因为徐藏的缘故,这些书院的年轻修行者,怎么看宁奕怎么不顺眼,越看越觉得能看出来当年徐藏的影子。 走出光明的两个人,在破开符箓,走入狭隘的一线天之前,不得已保持着一种亲昵的姿势,搂腰,搭肩,手指勾结。 于是就此登场。 宁奕一只手揽着裴烦丫头的肩膀,他听到丫头的声音,有些羞赧地轻轻传来:“哥......怎么人这么多?” 宁奕不动声色,看着后山林立的诸人,神采不变,走出一线天前,他已经料到了会生什么......在逐个对视了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确认了他们眼中鄙夷而又蔑视的目光之后,宁奕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跌落山涧,破旧的衣衫湿了又干,虽然踩着光芒万丈闪亮登场,但还是无法避免落魄狼狈的形象。 还是因为自己搂着丫头? 宁奕目光微微凝聚。 教宗遇到了刺杀,自己坠入后山已经如此之久,这件事情想必已经传开,也引起了轩然大波,如此多的圣山大人物到场,难道是为了自己? 宁奕看到了在场的好几位星君......紧接着陈懿的声音就无奈传来:“宁奕......你若是晚上片刻出来,千手大人恐怕能把这几位圣山的来客给生吞了。” 少年挑了挑眉,看到了剑拔弩张的几位大修行者,以及面无表情的千手师姐。 年轻的教宗,走了过来,他轻声在宁奕耳边说了几句话,把刚刚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宁奕心头一暖,望着自己的师姐,千手的神情素来平静,并没有丝毫波动。 夷吾星君收回簪,淡淡说道:“既然这位蜀山的小师叔没有事,教宗大人也无碍......那么这个误会,我们就此揭过,彼此退让一步,让双方都有一个台阶能下。” 他也算是舒了一口气,诚恳说道:“那么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风阙阙主停住掐诀,天地之间的风气逐渐湮灭,目光忌惮地望向千手背后的那座后山。 世人都说,蜀山最大的靠山,就是那座后山。 “东岩子”赵蕤从后山走出来,镇了蜀山二百年。 杀胚徐藏从后山走出来,打压了整个大隋天下整整十年。 如今各大圣山,诸位星君,亲眼见证了新一任小师叔宁奕,从后山走出来......这个看起来并不耀眼的少年,便有了足够的资格,让所有人相信,不久之后,他将撬动整个大隋天下的风云。 剑阙阙主双手杵剑,轻剑悬在腰侧,重剑出鞘抵在地面之上,他看着宁奕,若有所思.......这个少年与洛长生不一样,有人头角峥嵘,光芒万丈,从出生明理的那一刻起,就誓要站在所有人的头顶,像是当年的“神道剑”三人,每一个都不遗余力的绽放光芒,压过同龄的所有人,如今神仙居的洛长生就是这种人。 有人藏住锋芒,把剑气都藏到了骨子里......不显山不露水,也许那根剑骨,真的有一千斤一万吨重? 终于见到了蜀山小师叔的真容。 每个人都感慨唏嘘,心底五味杂陈。 对于徐藏选中的继位者,态度大抵分为两类:瞧不起看不上,嗤之以鼻的是一类,觉得明珠暗结,藏锋藏拙的是另外一类。 但很可惜,这两类都错了。 夷吾星君放回了簪子。 风阙阙主停住了掐诀。 剑阙阙主准备收剑。 东境圣山,以及一整个后山僵持住的人马,都准备离开这场开始愉快,后来不太愉快的葬礼,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将这么结束。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 宁奕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他望着收刀收剑的圣山弟子,保持着收回簪动作的阴柔男人,以及诸多的身影,一个字一个字开口:“如果就这么算了,道宗的脸往哪里放?”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 “我活着从后山出来了,你们以为就结束了?”宁奕环顾一圈,他笑了笑,然后平静说道:“我是蜀山小师叔,我当然会活着出来。” 然后宁奕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白木车厢,淡淡道:“教宗大人遇到的刺杀......凶手还没有抓出来,你们就想这么算了?” 这句话说出来,麻袍道者默默站了起来,有人捏着道宗的玉佩,颜色不一的阵法,从他们脚底升起,在后山地域一道接一道的浮现。 陈懿抬袖,压了一下,那些阵法的光芒在压袖动作的那一刻同时消失,看起来整齐无比,带着一股子肃杀气息,这些道宗的麻袍道者修为不高,但是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们可以把信息传到西岭境外的三清阁当中,道宗与蜀山素来交好,又是天底下除了皇城以外的最大势力,坐拥大隋天下数以百万计的信仰子民......教宗遇袭,怎能说揭过就揭过? 夷吾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望向宁奕,道:“你想怎样?” 宁奕笑了。 他抬起一只手,星辉在掌心凝集,驳杂的气息在他掌心之上缓慢流淌,最终凝形。 “那个袭杀教宗的大胆狂徒......已经死了。”宁奕声音平静,说道:“我击杀的时候,取了一些气息,星辉可以恢复一些景象,当时在后山保护教宗大人之时,我现这个刺客的来历......并不简单。” 宁奕在骨笛觉醒之前,与那道影子交手,当时震惊于对方的驳杂所学,特地保留了证据,“执剑者”到头来都没有告诉自己,这道影子的来历......但宁奕并不打算放弃追究。 他望着书院前的夷吾星君,认真说道:“我并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找出这个刺客......” 宁奕望着陈懿,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保证,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话。” “那个刺客所用的身法,乃是应天府的‘清风拂槛’。” 夷吾星君面色抖变,他气得差点捏碎簪,对着宁奕这个辈分小了百年的修行者,险些怒喷出来,咬牙切齿道:“黄口小儿,血口喷人?” 宁奕笑了笑,掌心的那道影子,在星辉复刻之下,缓慢浮现出当时的身形。 陈懿面色凝重,认真说道:“当时的场景......的确如此,一丝不差。” 夷吾星君凝神去看,宁奕掌心,星辉凝结,重现出来那道影子扑来的画面,正是应天府的“清风拂槛”。 他面色难看,回头望向自己的弟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奕并没有停住,他这一次的目光望向那位风阙的阙主,声音木然说道:“那个刺客也用了风阙的‘倒提身’。” 掌心的雾气变幻,陈懿的眼神冷了下来。 仍然如此。 当时十分紧急,他来不及记下来这个影子的轨迹,不曾想过,宁奕竟然能够辨识出这道影子的修行法门......教宗将目光望向风阙阙主。 原本停止掐诀的风阙阙主,面色同样是大变,丝毫未曾想过,宁奕的污水就这么往自己身上泼了过来。 “你放屁......” 风阙阙主声音带着一丝尖锐,抬起手掌,整个人穿透风幕,刹那前行,就要来到宁奕的身边,将这位蜀山信口雌黄的小师叔一巴掌拍死。 千手并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 陈懿身旁的周游忽然动了。 白道士化为一道白光,消失在了陈懿的身旁。 第十六章 星君之争 天地大风起。 骤然大风,因天宫风阙阙主而起。这一派的修行者,度极快,行路如风,据说破开命星之后,能够坐地日行八千里。 然而有一道白色身影,看缓实疾,从教宗身旁的大石,到宁奕身前,几乎是一掠而过,在众多圣山修行者的视线当中,只看见那道白色身影悬停而住,微微吸掌,一柄普通长刀便从远方一位麻袍道者的鞘中被吸了出来。 周游踩着碎石而来,路上炸开一道颀长路径,后先至,来到宁奕面前,自下而上的拔刀而出,刀锋掠过风幕划出一抹弧形流华。 身形以无比迅猛姿态砸来的风阙阙主,瞳孔收缩,并没有选择收掌而回,而是保持原先姿势的一掌砸下。 天宫风阙,大风缭绕,修行体魄,凡人刀剑怎可加身? 一道清冽的碰撞声音就此响起。 周游的刀尖扎在风阙阙主掌心,戳出一道细碎的白点,刀器寸寸崩裂炸开,白道士面无表情以另外一只手挥袖兜揽,“兜雀儿”将碎裂刀器全都纳入袖中,猛地震袖。 风阙阙主面前炸开无数风花,护在面前的风气与刀片滚在一起,尽数绞碎,来不及任何动作,那个白道士以半柄断刀,就此插入掌心,溅起一篷血花。 一瞬的延迟之后。 碎裂的风气就此荡开—— 两人一前一后撞入后山一颗大树当中,轰然一声震颤。 落叶摇晃,片片如海。 周游松开持刀之手,退后两步,面色平静,注视着一整条手臂连带着掌心,被断刀钉在古木上的风阙阙主,一言不。 所有人都看到了此时的场景。 于是满座死寂,鸦雀无声。 宁奕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在西岭菩萨庙,仅仅是周游一个名号,便足以吓退诸多圣山,即便是大隋的西境长城,也要对这位年轻道士礼敬三分。 因为“道宗周游”的“道”,是“神道剑”当中的“道”,也是“大道可期”的“道”。 从来没有人说过,周游精通刀法,宁奕只以为周游先生是一个儒雅的道胎,修行境界奇快无比,一心只追求长生大道......可是那一刀,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一刀,直接砍碎了风阙阙主的护体罡风,把这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钉在了后山的古木之上。 周游可能只是需要一把刀。 也有可能是他人生当中第一次握刀。 这便是周游的可怕之处。 他是西岭道胎,无论是剑道,刀道,枪道,长生之道......都是道的一种,他所走的是,是一条宽阔的道,包含了诸生百态的“道”。 白道士站在古木之前,他看着风阙阙主,面色一如往常的淡漠。 周游没有回头,淡然道:“宁奕......继续说下去。”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他望了一眼千手师姐,师姐的面色与周游一般无二,以眼神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面无表情的果然都是怪物。 宁奕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 在周游出手之后......宁奕就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了。 他继续说道:“那道影子用的袭杀手法,有‘应天府’的影杀,还有剑阙的‘暗劲’。” 这两句话并非宁奕杜撰,那道影子所学驳杂,的确有诸家影子,其中还真的有“应天府”和“剑阙”的术法影子。 话音刚刚落下,面色难看的夷吾星君和剑阙阙主,同时动了,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宁奕出手......两位大修行者面色阴沉,现在的局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等着自己往火坑里跳,摆明是想要动手? 站在古木之下的周游,挑了挑眉,他身旁一左一右,两道极快的身影如骤光一般砸来,接着犹如撞上了两面坚不可摧的重墙,轰然一声炸出无数烟尘,接着倒飞开来。 凭空之处,多了一位披着阴阳大氅的女人,千手的面目毫无波动,两只手交错抬起,遮在自己面前,一尊巨大的星辰巨手凭空浮现,伴随着千手的手势,一左一右,按在两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额头之处,将全身都覆盖,烟尘当中,极扫过,将夷吾星君和剑阙阙主各自按进两株古木当中。 木屑横飞,泥石飞溅。 后山不太平。 几位圣山如临大敌,就要出手。 千手的声音冷然传来:“你们谁敢动弹?” 两颗古木之处。 剑阙的阙主被一巴掌抡飞,意识模糊,接着狠狠砸在一颗巨树之上,后山的那些古木,几乎有七八人合抱之粗细,质地极其坚韧,这一砸竟然没有断裂,只是在树身砸出一个极深的凹坑。 重剑脱手抛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地的那一刹,剑阙阙主拔出腰间轻剑,挥剑砍出。 星辰巨人的手掌被剑气撕开一道裂口,却没有直接崩碎,源源不断的星辉汇聚而来。 剑阙阙主知道千手星君被誉为星君境界的最强者,打起十二分精神,脚底蹬在那颗巨木凹坑之上,轻剑抵上那只虚无缥缈的星辰手掌之上,试图破开压制。 从小霜山抬棺而下,千手用的便是这尊法相,硬生生扛着赵蕤的禁制,任凭一道一道雷霆落在身上,要把徐藏的棺木顶着禁制摆放一整天,这是一种何等的体魄? 剑气对抗星辉,一时之间,有来有回,难以破禁。 另外一边,被千手一巴掌砸进古木的夷吾星君,并不算是体魄强大的修行者,面色苍白,胸襟处挂了一大串血迹,挣扎一二,现千难万难,几乎无法脱身离开掌心,就要拔出簪捏碎,捏碎之前,竟然无法感应书院。他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望向蜀山后山,那张悬浮的敕令,隔绝了与蜀山外的一切联系。 难怪千手会如此的自信。 自己即便把这根簪捏得粉碎,应天府那边也不会有丝毫的感应。 6圣竟然在后山布下了这等禁制? 而更让夷吾星君觉得绝望的,是那个站在场间的蜀山小山主,气势逐渐拔高,提升再提升,最终有一尊宝相庄严的星辰巨人,拔地而起,只起了一个上半身,面目毫无表情,背后逐渐舒展一条又一条的手臂。 掐诀,捏印,拎剑,提刀,握拳,拈指......数之不清。 中间合了一个慈悲掌。 “千手......” 夷吾星君忘记了疼痛,喃喃念着这两个字,想到了此行之前,应天府的府主,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与蜀山的小山主生冲突...... 他想起之前千手站在后山,说的那句,若是宁奕出现了意外,圣山来客一个都别想走,他之前只当是个笑话。 现在夷吾星君丝毫不怀疑,这个疯女人是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看到千手背后那尊庞大的法相,最终将那根簪插回了脑后,放弃了抵抗的念头。 那个不断以剑气冲击掌心缝隙,却始终出不来的剑阙阙主,全身心放在剑上,猛地感到压力一滞。 千手施展法相之后,那尊巨大的星辰巨人,面目冷漠,以第二只手掌贴在第一只手掌之上。 叠掌—— 轰然一声,古木凹坑再深一倍,一柄轻剑被压到弧度夸张地抛飞了出来,铮然插入大地,与重剑剑柄交错出一声清冽声响。 两柄剑器,一重一轻,相互交叉,震颤摇晃。 剑阙阙主看着那道庞大的星辰法相,愕然张着嘴,脑后当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空地上。 周游站在法相之下,他仰起头来,那张好看的面容本是浑无表情,在细细端详了千手法相的衍生与雕琢之后,竟然有了一丝动容。 白道士轻声说道:“千手大人,您是一位天才。” 蜀山小山主温和说道:“周游,要不了多久,你的成就......会比我高。” ...... ...... 这两位星君大人物之间的对话,被所有人听在耳中,并没有任何人觉得有丝毫的不妥。 周游说千手是一位天才.......因为他看出了这尊法相的不同,如果按照正常的修行路子来走,能够凝聚出六条手臂,便已经是大乘之势,千手修改了这门功法......于是就有了今天展露法相的这一幕。 至于千手对于周游的赞扬,则是一种由衷的,薪火传承的意志,即便全天下都认为周游是天才,见面之前,千手也不会高看,只有真真切切见过了真人,她才会给出自己的评价。 她不屑于跟风,也不会过分的夸赞,对于外人......蜀山千手向来惜字如金。 这两位大修行者的互夸,是以三位同等境界的星君修行者作为背景......三位大修行者,一位被周游以凡刀钉穿手掌,两位被千手拍在古木凹坑里,眼光复杂,震惊,愤怒,怨毒,畏惧,尽皆有之。 这一幕日后会传到整个大隋天下,然而站在风口浪尖的,被几大圣山心心念念所惦记着要复仇的,却不是周游和千手。 而是相比于两位星君,无疑是一颗“软柿子”的宁奕。 宁奕此刻,也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撼到了。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徐藏害怕这位千手师姐了......师姐的火爆脾气,说打就打,就算是星君大修行者,一样毫不留情,星辰巨人这门功法,修行到了师姐的地步,对待夷吾星君这种修行者,简直就是一种残忍的吊打。 他回过心神,清了清嗓子,将那道“影子”的门路全都说了出来。 “东境骊山的‘麒麟决’。” “嵩阳书院的‘覆柳’。” “岳麓书院的‘洞玄指’......” 宁奕零零散散说完,他望着一众呆滞的圣山弟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个刺客来路的屎盆子,公平地扣到了每一位前来参加徐藏葬礼的圣山来客头上。 之前笑意盎然,来蜀山看徐藏下葬的这些人,没一个人笑得出来了。 笑啊,你们倒是笑啊。 宁奕冷笑一声,道:“你们有谁觉得有问题的?” (ps:1,今天是跟沈莫姑娘谈恋爱的一周年纪念日。会加更,晚上9点有2章。借着这个机会想说几句话……感谢她陪我走过难熬的一段时间,走过浮沧录的低谷,也感谢读到这里的每一个读者,谢谢你们的鼓励、支持。我会写好故事,以后每年的今天,都会加更。 2,11月和12月都会打月票战,都要进前十名,先礼后兵,更新摆在这里,开书到现在,每天无比稳定的保底两章,浮沧录期间每天只有一章,请多大家支持正版,支持原创,如果真的喜欢,就下载纵横app,圈子关注和言,让我能够看到更多的声音。3,上架应该不会太晚,3o万字之前会上架,那一天会爆十章更新,说到做到。) 第十七章 狮子大开口 场上的几大圣山,面色各自不同,但难看的神情大抵相同。 如果他们前来参加徐藏的葬礼,抱着一颗解开前尘恩怨的心,在抵达蜀山之后,就此和解,离开这里......那么便不会惹上今天的麻烦。 夷吾星君咬牙切齿看着宁奕,这场刺杀教宗的风波,让这位蜀山的小师叔彻底的站了出来,救了西岭道宗的教宗大人一条性命,获得了其身后无数麻袍道者和信奉教义之人的拥簇。 只要陈懿愿意站在宁奕身后,那么就等同于大义站在了宁奕身后。 “教宗大人......这件事情,您想怎么处理?” 他被千手牢牢按在古木之上,无法动弹,这个姿势让夷吾星君丢尽了颜面,眼下越是反抗,越是丢人现眼,他低声下气开口,目光望向陈懿,试图得到一些挽回的余地。 陈懿看着夷吾星君,并没有轻易松口,他面色如常,轻声说道:“这件事情......宁奕救了我一条性命,险些遭遇不幸,既然如此,便由他来处理,如何?” 被按在古木上的夷吾星君,咬了咬牙,沉声道:“好。” 千手和周游,将目光放在天宫两位阙主的身上,这两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恃才傲物,自以为修为不俗,到了此刻,深知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两个人都是声音极低的说了一个好字,周游拔去那柄断刀,千手散开法相。 几座被扣了“刺杀教宗”大帽子的圣山,没有星君境界的修行者领队......只能沦为鱼肉,任凭宁奕刀俎,事实上,如果不是圣山山主级别的大人物前来,今日后山的这场闹剧,结局一定是蜀山和道宗镇压所有反抗之人。 宁奕目光环顾一圈,场上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几位圣山还不死心的人物,试图捏碎传音玉佩,或者诸如此类的繁杂信物,之后面色灰白,显然是失败了。 宁奕在后山一线天,见识到了蜀山老祖宗6圣的阵法造诣,这位五百年前的阵法大宗师,在后山悬停的敕令,连夷吾星君的保命簪都能够封锁住,那么这些圣山的寻常信物,必然是一样都不能起效。 剑阙阙主,跌坐在古木树下,今日的这一战,他的道心甚至都出了一些问题,被千手一巴掌碾压......同为星君,境界怎会相差如此巨大? 先前周游出刀的那一刻,他险些就没有看清。 单论杀伐,他的确要比风阙阙主强上些许,可扪心自问,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周游那样,无比轻松写意的一刀,就直接砍碎风阙秘传的护体罡气,将阙主级别的大修行者一只手掌钉穿。 一轻一重两柄剑,还插在远方,剑器连绵震颤,外表看起来瓷实无恙,内里已经崩出了些许纹痕,剑阙修行,人剑合一,道心如果绽裂,那么剑器也会由内而外的绽裂。 他面色难看,望着宁奕,沉声道:“宁奕......这件事情,你想如何解决?” 宁奕站在陈懿身旁,他低垂眉眼,轻声说道:“这个刺客,已经死在了蜀山后山......死无全尸,再也找不到尸体了。即便是我,在杀死他前,也没有看到他的真实面目。” 风阙阙主眯起双眼,寒声道:“宁奕......你说你能把凶手找出来,连面容都没有看清,仅仅凭借功法,就想找出来?” 宁奕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轻声问道:“阙主大人......刺杀教宗的事情,是你们风阙做的吗?” 风阙阙主气笑了,簸坐在地,半只手掌被断刀钉穿,血流潺潺,星辉从天地当中涌来,不断弥补伤口。 他冷冽道:“当然不是!” 宁奕哦了一声,他转向剑阙阙主,再一次问道:“那么是剑阙做的吗?” “自然不是......”剑阙阙主盯着宁奕,道:“宁奕,这就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一个一个的问,直到有人愿意承认?” 宁奕摇了摇头,他望着后山所有的圣山来客,认真大声问道:“谁干的?!” 一片死寂,当然没有回应。 宁奕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望着陈懿,认真说道:“教宗大人,这样的凶手,应该如何去找?” 陈懿注视着宁奕,他看着这位蜀山的小师叔,忽然笑了,然后认真说道:“很有可能找不到了。” 宁奕也笑了,道:“但是事情不能就这么揭过去。” 陈懿说道:“当然不能。” “刺杀教宗大人......私藏凶手,虽然不知道是哪座圣山做的事情,但是事实摆在面前,铁证如山,这是一桩死罪,钉在大隋皇城律法上的死罪。” 宁奕委婉说道:“如果你们愿意证明自己的清白,你们可以离开这里......如果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话,那么就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他望着裴烦,问道:“齐锈有一句话是怎么说的?” 丫头一个字一个字说道:“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 “说得真好!就是这样!”宁奕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望着圣山傻眼了的来客们,问道:“听懂了吗?” 一些未曾涉世,刚刚走出师门历练的弟子,还是一片惘然。 这一出双簧戏唱完,大部分年轻的弟子,那些圣山宗门内寄以厚望的未来希望,还在回味宁奕和教宗之间的对话......他们觉得这番对话并没有问题,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这要怎么证明清白? 坐在古木树底底下的三位星君,面色难看,阴沉无比。 夷吾星君的阴柔嗓音响了起来。 “宁奕,这件事情闹大了,对你没有好处。应天府愿意给出一颗千年隋阳珠,够不够?” 这些懵懂的弟子明白过来了。 他们望着宁奕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 自证清白......原来是这么一个自证的办法。 宁奕站在教宗的身旁,他望着夷吾星君,轻轻叹了口气。 夷吾星君的这句话......已经做出了十足的让步。 但还是藏了一分的威胁意味。 这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如果没有千手师姐和周游在场,暴起杀人,只不过是瞬息的事情,自己便会人头落地,这就是他忍不住威胁的原因。 但是有千手和周游在,应天府凭什么如此嚣张? 宁奕拿着一种看白痴的眼神,就这么看着应天府的这位星君,轻声说道:“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不知道夷吾星君有没有办法,让他闹得更大一些?” 坐在树底下养伤的夷吾星君,眯起丹凤眼,寒声道:“你想怎么样。” 然后听到后者拿着一种平淡至极的口气开口。 “应天府给出十颗千年隋阳珠。” 夷吾星君瞪大双眼,他几乎要站起身来,声音炸开在后山当中,几颗大石被声音直接炸碎开来。 “你说什么?!” 宁奕面色平静,弹了弹溅在身上的碎石,淡淡追加了一句:“再加一颗三千年妖君胎珠。” 夷吾星君重重跌坐回去。 他只觉得宁奕疯了,竟然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宁奕望向所有的圣山来客,温和笑道:“我知道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知道刺杀教宗大人这件事情的生,意味着什么......道宗死去了一位麻袍道者,一颗千年隋阳珠以表歉意,算是抚恤护道者,诸位意下如何?” 圣山来客的面色有些复杂。 “一座圣山,一颗千年隋阳珠,拿出来的,现在就可以走人。”宁奕平静说道:“拿不出来,那就暂时在我蜀山住下,等着道宗的三清阁阁老彻查此事,再还诸位清白。” 东境圣山联盟的那几位命星修行者,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眼中的忌惮和犹豫。 一颗千年隋阳珠,对于他们而言,并不算太过贵重的物事,即便是亲身前赴一趟北境倒悬海,也能猎杀到所谓的千年大妖,凝结阳气,便可以炼制千年隋阳珠。 如今出现了这种事情,凑热闹的圣山来客全都倒了霉,那个刺客偏偏真的精通诸门术法,这一点洗不干净,如果真的被蜀山扣押,等到道宗三清阁来了,谁知道那帮偏执无比的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所谓破财消灾,只能如此。 几位东境圣山的命星修行者,掏出了千年隋阳珠,亲自放到了教宗的身旁。 宁奕微笑点头示意,看着那些圣山弟子离开前愤怒的眼光,十分的享受和欢愉。 场上的圣山来客,当年与徐藏有仇,如今这一出好戏,自然而然就把仇恨转移到了宁奕身上......在他们看来,这位蜀山小师叔,占着星辰榜第一的位置,不知道继承了徐藏的几分剑术,但绝对继承了徐藏的十分阴险。 东境骊山的命星修行者,交出隋阳珠的时候,皮笑肉不笑道:“千年隋阳珠是一件小事......宁奕,我记住你了。” 宁奕笑眯眯接过隋阳珠,说道:“记住我的人多了,你能排到第几?多送几颗让我记住你呗?” 骊山的修行者一时语塞,气得浑身抖。 宁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道:“走好,不送。” 第十八章 吞珠 这些圣山的来客,只恨自己非要掺和进来,千年隋阳珠,这个代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如今被宁奕抓到了机会,想要脱身,就只能如此。 夷吾星君拍了拍身上灰尘,伤势并不严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身体内能够容纳天地神性,日月星辉,受了一些轻伤,会极快的痊愈。 他站起身子,来到了书院的队伍当中,拍了拍一位命星境界的书院长老,说了两句话。 于是这位书院长老面色难看,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颗千年隋阳珠,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宁奕眯起双眼,他看着这位书院长老,并没有急着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过那颗隋阳珠。 书院长老愣了愣,不明白宁奕的意思。 他看着不远处的紫霄宫宫主周游和蜀山小山主千手,犹豫片刻,低声下气说道:“宁先生,你之前所说,一座圣山只需要交一颗千年隋阳珠便可。” 宁奕笑了。 他坦诚说道:“是,我是这么说过,但你们应天府是圣山吗?” 书院长老怔了怔。 夷吾星君的面色再一度沉了下来。 宁奕微笑说道:“我之前说得很清楚了,你们要给十颗千年隋阳珠,还有一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给不出来,就在蜀山待着好了。” “宁奕,得饶人处且饶人。” 夷吾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话之间的语气,已经放得极为客气,要不是千手和徐藏就在场上,以他素日跋扈的性格,哪里能够容得下宁奕如此放肆? 夷吾星君望着宁奕,将眸子里的怒意按捺下来,咬牙说道:“应天府与徐藏的恩怨今日已然了解。你我各自退一步,日后到了皇城,应天府大可奉你为座上宾客,从此书院蜀山两家相好,何必闹翻脸面?” 这话说得轻松漂亮。 宁奕心中忍不住一阵腹诽,徐藏入葬的时候,这些圣山,这几座书院,笑得酣畅淋漓,笑声隔着一座小霜山都能够听见,现在风水轮流转,到了要付出代价的时候,各个如丧考妣,换了一副面孔,反倒跟自己说起了“恩怨一笔勾销”的事情了。 出了蜀山,说不定这些圣山还会对自己动什么手脚。 徐藏在安乐城的时候,教导自己杀人的第一个要素,就是要干净利落。 干净二字,指的不仅仅是杀人时候的动作要干净,更是要把事情处理的干净,不留一丁点死灰复燃的可能。 今天自己已经得罪了这些圣山,若是一时心软,就这么放走了他们,到时候他们找到机会报复的时候,可不会给自己当时的心慈手软,一丝的脸面,恐怕自己的下场会比今天惨上数倍。 宁奕比谁都清楚,这些圣山抛开假大空的仁义道德之后,肚子里究竟藏得是什么货色,说睚眦必报毫不为过,大隋天下的江湖都是这样,徐藏被圣山惦记了十年,一日不间断的面对着各种各样的刺杀。 没有对错,只有利益。 宁奕看着这位比自己修为高不知道多少的夷吾星君,轻声说道:“星君大人,你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这个意思吗?” 夷吾星君并不喜欢宁奕此刻的态度,但他仍然点了点头。 宁奕轻轻说了一个好字,对着这位大修行者,认真说道:“既然如此,就请留在蜀山,等着跟三清阁化解仇怨吧。” 夷吾星君怔了怔,他立马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宁奕!你执意如此?!” 宁奕笑眯眯对着两位天宫阙主说道:“两位......刚刚只是一场误会,如果想要离开,与其他圣山一样,千年隋阳珠,对于二位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吧?” 风阙阙主和剑阙阙主对视一眼,两个人选择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技不如人,在蜀山后山与千手和周游比试,丢了一些颜面,总比被宁奕扣押要好吧? 于是天宫的人马也交了两颗千年隋阳珠,选择息事宁人。 到了这个时候,前来蜀山观看徐藏葬礼的这一批人马,天人交战一番,全都自认倒霉,基本上都已经离开了。 除了书院的一些弟子,还惘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位命星境界的书院长老,焦急问道:“夷吾大人.......我们难道就在这里等着?” “三清阁素来不问是非,若是其它圣山都走了,只有书院被扣押在这里,刺杀教宗的罪名就要被我们扛下来了。”他面颊上隐约有汗珠落下,喃喃道:“如果让府主来捞人,事情恐怕就变得严重了。” “闭嘴!”夷吾星君的袖袍内滚落两股紫气,他走到宁奕的身边,不远处的千手和周游面色淡然,心神都放在这位星君身上。 “宁奕......算你狠。” 他取出了一个匣子,冷笑说道:“千年隋阳珠和妖君胎珠......这些都是破境要用的东西,你一口气勒索了这么多,就不怕撑死?” 宁奕微笑说道:“我向来胃口大,你再多给一些也撑不死。”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他仔细端详着宁奕,仍然看不出深浅,不知道眼前的少年,究竟抵达了何等境界。 千年隋阳珠,一般都是在后境才会服用,至于妖君胎珠,因为效力太强,只有在突破九境,抵达第十境的时候,宗门内才会让弟子吞下。 极少数的天才,因为体质的特殊缘故,需要服用大量的丹药和阳珠,故而也有在后境就吞食妖君胎珠的奇葩。 如今各大圣山的圣子,闭门不出,准备大朝会......修为大多都在第八境,少部分极为天才的,才被宗门允许突破第八境,来到第九境。 而叶红拂这样的星辰榜顶级战力,为了追赶洛长生,一路提升修为,在倒悬海生死厮杀,磨砺修为,这才刚刚破开九境抵达第十境。 只要宗门愿意给出资源,这些天才都可以突破,但境界不是天才需要考虑的......他们所需要考虑的,是在同等境界当中,如何做到所向披靡。 各大圣山都在隐藏天才,原因有很多。 洛长生已经足够惊艳,如果圣山的圣子都像叶红拂和小烛龙那样,追着羌山神仙居千年一出的奇才“谪仙人”,大部分会道心破碎,实力跟不上境界,与其那样,不如与世无争的在宗门内闭关修行,巩固基础。 欲则不达。 修行路上,并没有快慢一说,路长路短,只有走到了那一步,才有资格去承担世俗的虚名,世间的天才一辈又一辈,能像太宗皇帝那样活到六百年的,又有多少? 且让洛长生这么走着好了。 这些宗门长老,对门内的弟子,说是这么说,可哪座宗门,这十年来有羌山神仙居那般得意?门内出了一个洛长生,被太宗皇帝褒赞是落在凡尘的谪仙人,单单一人之风姿,就逼得整座大隋天下,大部分的天才要避其锋芒,隐世不出,等待着大朝会再一争高下。 夷吾星君盯着宁奕,看到后者接过匣子,面不改色,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打开了匣子,像是“验货”一般,捻起了当中最为沉重的那枚“妖君胎珠”。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以为自己堂堂一位星君,会给出假货? 夷吾星君面色难看。 宁奕把玩着那枚三千年的“妖君胎珠”,这枚胎珠他并不陌生,当初剑湖宫宫主柳十也给了这么一颗,这是在北境倒悬海极其珍贵的物事,蕴藏着极大的能量,自己破开第三境,抵达中境,靠的就是这么一枚妖君胎珠。 宁奕望向夷吾星君,笑意盎然,下一刻,他就在后者诧然的目光当中,张开了嘴巴,把这位妖君胎珠就这么放入了口中。 夷吾星君瞪大了双眼。 一枚妖君胎珠,大部分人破开第九境的时候才会吞纳,还需要门内的大修行者谨慎观察,避免出现意外,就这么被他吃下去了? 宁奕咀嚼两下,将这枚胎珠吞入腹中,宁奕的小腹当中,出了沉重的一声闷响,就像是一枚起爆符箓在肚子里炸开—— 并没有任何的异变。 闷响之后,这个少年还好端端的站在原地,笑眯眯望着呆滞的夷吾星君,咧嘴笑道:“味道还不错,没有上一颗好吃,但也是上品......书院可以走了。” 剑湖宫柳十听到“上一颗”这三个字,面色有些复杂。 夷吾星君怔怔看着宁奕,他转头望向千手和周游,那两位面色平常,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的意外。 丫头一脸淡定。 旁边的教宗陈懿,以及一众的麻袍道者,都是目瞪口呆,望着宁奕的眼神当中带着一丝古怪,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这可是一颗三千年的妖珠,妖君的阳气精髓,就这么当饭一样就这么吃了? 这位蜀山小师叔究竟是什么修为?第九境,第十境? 怪不得可以列在星辰榜第一位......星辰榜上的都是怪物,据说洛长生当初就能生吞妖君胎珠,这个与洛长生一样可以生吞妖君胎珠的,一定是怪物中的怪物! 第十九章 翻山越海 交出了一颗妖君胎珠,还有十颗千年隋阳珠,夷吾星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注视着宁奕,说道:“蜀山的小师叔......你很好,真的很好。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应天府欢迎你来做客。” 宁奕听这套说辞,实在听得脑瓜疼耳朵麻,这些人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套,也没点新意。 于是宁奕冷笑说道:“天都路途遥远,你们要是回去的路上出了事情怎么办?不如留在蜀山多玩几天?” 这句话说出来,应天府的这些弟子如临大敌,浑身都不自在,生怕宁奕出尔反尔,真的出手把自己这行人留在蜀山。 “堂堂星辰榜第一......你要是真的算是一个天才,就来天都皇城,太宗皇帝的寿典来临,所有的天才都会来皇城。”夷吾星君冷笑一声,说道:“如果你不敢来,那就算了,缩在蜀山好了,千手能护你一世周全,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了你一辈子?” “别用激将法,这一招对我没用。”宁奕气得笑了起来,望着应天府的弟子道:“你们觉得我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上,谁有种出来?” 他是看准了,这些应天府的弟子,全部都是中境,要是来一位后境的修行者,宁奕绝对不敢说这番话,同境界一战,他倒是毫无畏惧。 这些弟子看宁奕像是一个怪物,之前生吞三千年妖君胎珠的那一幕实在太吓人了。 修行者看战力,有一个并不算正宗的看法,看破境时候需要多少资源,一般来说,越能吃的修行者,挥出来的战力就越恐怖,不提洛长生,就是珞珈山的叶红拂和北境的小烛龙,都是一等一的“销金窟”,一路走过来,消耗的资源令人咋舌。 他们已经把宁奕看做是一个至少第九境的修行者,哪有人会傻乎乎跑过去,以中境修为,与一个第九境的星辰榜天才单挑? 宁奕看着这些书院弟子,一个个保持缄默,眼中尽是畏惧之色,冷笑说道:“一帮乌合之众。” 夷吾星君寒声道:“欺负后辈不算什么本事......若是敢同境界一战,不妨来我大隋书院,有的是天才教你做人。” “好。”宁奕笑道:“你大可放心,若是去了大隋皇城,我自会到应天府叨扰。” 夷吾星君盯着宁奕,看了片刻,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带着书院一行人离开蜀山。 他当年与徐藏结仇,如今来到蜀山,是想看着徐藏的风波彻底的落下,没有想过,蜀山的新任小师叔竟然比徐藏当年还要嚣张......仗着有千手和周游撑腰,连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都不放在眼里,大肆讹诈,软硬不吃。 夷吾星君是一个瑕疵必报的真小人,他说了那么多,并非是真的想让应天府的天才挫败宁奕,能够生吞妖君胎珠的,一定是个猛人。 从那一刻他便明白,徐藏没有看错人,宁奕恐怕是一个不输各大圣山顶级天才的人物了,如果让这位蜀山小师叔就此成长起来,那么将会成为第二个徐藏,甚至更加过之。 只要宁奕敢离开蜀山,只身来到大隋皇城,在这段路途上,夷吾星君有一百个办法,可以把这个蜀山未来希望,抹杀在皇城外的边缘地界。 千手要看守蜀山,从不外出,宁奕要来皇城......谁都护不住他! 事实上,不仅仅是夷吾星君,这一趟蜀山葬礼,宁奕得罪了太多圣山,一颗千年隋阳珠的确不算什么,但是宁奕所处的位置,实在太过招惹仇恨。 这些圣山虎视眈眈,打的都是与夷吾星君一样的主意。 等到宁奕落单,那么便把这位蜀山小师叔扼杀在摇篮里。 ...... ...... 圣山的来客全都散尽。 剑湖宫没有急着离开,就在后山的矛盾爆,一度最为剑拔弩张的时候,柳十已经默默准备好,如果遇到了星君级别的战斗,就出手帮助千手对敌,但夷吾星君和剑阙阙主的溃败之势实在太快,导致这位剑湖宫宫主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机会。 剑湖宫的柳十,这一趟来看徐藏葬礼,穿着一身素白衣袍,的确是心中带着愧疚,眼神当中还有一丝复杂意味。 这一切都被宁奕看在眼里,事后还认真道了谢。 这才叫做真正的恩怨了结,从徐藏找上门来,到如今的葬礼风波落下,柳十的态度都令人生不起厌恶和反感。 事态平息之后,柳十与当年的救命恩人千手叙了叙旧,说了一些旧事,不久之后,也带着门下弟子离开。 后山只剩下了道宗。 宁奕看着脚底下堆着的一大堆千年隋阳珠,还有夷吾星君极为肉疼所给出的那个黑匣子,里面的那颗三千年妖君胎珠,已经被自己吃掉。 他猛地想到,这些东西......都是自己为教宗大人所要的。 念及至此,宁奕的面色有些尴尬。 陈懿看着宁奕,他看出了对方的犹豫,语气诚恳说道:“多谢宁先生救命之恩。隋阳珠和胎珠,就都送给先生......当做谢礼,还请先生千万不要拒绝。” 宁奕挠了挠头,并没有拒绝,而是尴尬说道:“教宗大人客气了。” 陈懿并不修行,所以这些资源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作用......而且,人家是西岭的教宗啊!虽然上位仅仅一年,但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哪至于索要这些物事,自己勒索圣山千年隋阳珠的事情,打的是教宗陈懿的名号,就算真的送给教宗,他也绝不会要。 这件事情......传出去,太招惹仇恨了,对于堂堂教宗而言,也太丢脸了。 如果陈懿想要这些东西,那么道宗的大修行者会亲自涉猎北境倒悬海,别说是三千年的妖君胎珠......只要是道宗中人能够办到的,那么狂热的信徒一定会为教宗大人取到。 宁奕看着陈懿,想到了小霜山遥隔薄雾的见面。 那时素未谋面。 如今只是两言三句,就让宁奕觉得,陈懿的确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角色。 难怪能够当上教宗......陈懿的身上,带着一股温和的领袖气息,让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崇拜,捧在掌心去供奉,这是一种“神化”的气质。 陈懿温和问道:“宁先生要去皇城?” 宁奕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他的确要去皇城,留在蜀山,能够学到的东西并不多了,自己停留在第四境,如果不是今日的这帮圣山中人送上门来,自己想要破境,已经没了足够多的资源.......不过也算是一件好事,教宗大人的这笔馈赠,宁奕至少可以再破开一个境界。 那颗三千年的妖君胎珠一吞下,宁奕就知道......刚刚为了撑场子而做的行为,其实有些莽撞,也幸好自己破开第四境已久,因为资源不够,始终毫无积累,不然这颗胎珠让自己撑坏肚子,当众出丑的就不是夷吾星君,而是自己了。 “蜀山外面会有很多危险,各大圣山恐怕都在等着你出山。”教宗大人笑了笑,说道:“若是宁奕先生不介意,与道宗人马一起出行,与我坐在同一节车厢,那么便会省去许多的麻烦,可以安全无虞的抵达天都皇城。” 宁奕眼前亮了亮。 他望向不远处的千手。 千手对宁奕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千手需要留在蜀山,宁奕如果出行,要么重新换一副模样,不显山不露水,千里之远,风雨迢迢,带着裴烦丫头,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麻烦,如果被认出来,那么就是天大的麻烦,走的是徐藏的老路子。 教宗大人若是愿意庇护,那么几大圣山哪怕等在蜀山地界外,也不敢出手。 今日后山的事情,便是一个参考,莫须有的罪名,已经让星君相当忌惮了。 他们想要动手,也只能等宁奕落单。 宁奕故意有些为难,说道:“丫头与我......” 话未说完。 “这些都无妨。”陈懿微笑说道:“先生救我一命,我送先生一程,就算宁先生要送一千个人到皇城,陈懿也能保证安全。” 宁奕沉吟道:“好。” 年轻的教宗听到宁奕出口答应,打心底的开心,他笑着转过身子,对着身后的麻袍道者说道:“我很喜欢蜀山,准备在这里留几日.......等宁奕先生准备好了,我会与其一同出行。” 有些人的话,轻于鸿毛。 有些人的话,重于泰山。 教宗大人明显是后者,他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就代表了道宗的意思。 不到一天,整座大隋天下都会听到教宗大人的这句话。 等候在蜀山地界外的那些圣山,无论多么想要在地界外击杀宁奕,都将放弃设下埋伏的念头。 为什么? 因为那节白木车厢......所行之处,必将是平坦大道! 信徒们所信奉的那句话并没有错。 “若前面是山,那么便翻山。若前面是海,那么便越海。” 第二十章 秋意浓 暮色掩盖的小霜山,雾气有些重。除了个头挺拔,屹立之姿,饱经风霜的霜竹,小霜山还栽了一些枫树,红枫落叶被雨打下来,叠在山路两旁的灌木丛中,青石板上。 久年弃用的马车停在山下小道,只剩下枯木框架,雨丝打湿之后,洗清了覆盖木轴的灰尘,泛新的枫叶顺着山路雨水一路流淌,几片在车轱辘下的凹坑里打转。 “啪嗒”一声,枫叶与水倒映的世界,被靴子轻轻踩碎。 水珠抬起又落下,凹坑里的影子恢复如初,凹坑里打转的枫叶,干脆利落的断成了两片,一片黏在靴子底部,踩在地上,沙沙作响。 “宁奕先生,是否看到了那个‘刺客’的真实容貌?” 陈懿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他低垂眉眼,看着自己踩在山路上的影子,一步一步,雨水凹坑里有一百个教宗平静地走过,眼底藏着的神情,平静而又木然,直视着这个世界最真实的面目。 这是一个很冷静,很谨慎的少年。 宁奕在陈懿的身上,他在对方的身上,找不到一丝可以称为狂热或是疯狂的气质,年轻的教宗大人,稳重的不像是一个不及二十岁的人,宁奕有时候目光触及教宗大人的眼底,觉得这样的躯壳里,必然是经历了许多痛苦,才会成长至此,像是居住了一个苍老的灵魂。 少年老成,天真而又淳朴,善良而又博爱,有时候......甚至有些幼稚。 陈懿的确有着年纪轻轻就让三清阁立为教宗的资格,十七岁就成为教宗,这样的记录,大概是道宗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继承者了,令人羡慕和嫉妒。 这场刺杀的风波已经过去,无论过程如何颠簸如何坎坷,好在最终结果,是不幸中的万幸——教宗大人平安无事。 但是其中生的事件,疑点诸多。 那道“影子”的来历,成为了最大的疑点,身负如此多的宗门秘辛,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蜀山后山,摆脱了诸位星君的感知,打了所有大修行者的脸面。 这样的一个刺客,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矛盾集中体,不仅仅是道宗想要弄清楚他的来历......那些好不容易从蜀山后山脱身的圣山客人,也会想方设法找出这个刺客。 宁奕仔细回想了一下,他摇了摇头。 他有些遗憾地说道:“事实上......能够杀死他,也只是一个意外,我并没有看清他的容貌,也很难从已知的信息当中,找出他的宗门来历。” 陈懿的面色有些凝重。 连撑伞的麻袍道者,都感到了教宗大人的语气变化。 这一句话,教宗的语气很严肃。 “宁奕先生......你确定他被杀死了吗?” 宁奕被问得微微一滞。 他想到了“白骨平原”里执剑者所说的那些话,以及自己握紧细雪之后,劈开大江的那一剑......这世上,无论是什么样的生灵,挨了这么一剑,还有活下来的道理? 那条环山之河,就像是地狱当中的冥河,可以吞噬一切,永无尽头,沉溺其中的生灵,若是没有了修为和星辉,又该如何上岸?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万分笃定说道:“我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没死......怎么可能? 陈懿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抚了抚胸口,像是放下了那颗不安的心,终于能够松一口气。 这几位跟随在教宗身后的麻袍道者也都松了一口气。 若是那样的刺客,连蜀山小山主的感知都能够躲过,那么教宗大人无论行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巨大的威胁,能否保护教宗陛下......他们也没有信心。 可以肯定的,是那样的“刺客”,世上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刺杀教宗这样的事情,容不得有丝毫的失败,如果有两位.......那么毫无疑问,蜀山后山的时候,教宗大人已经遭遇不幸了。 两个人沉默的走了一截路。 陈懿忽然说道:“宁奕先生......您觉得那个影子,可能是什么来历?” 宁奕眯起双眼,他不太明白教宗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来自于哪座圣山,哪座书院......或者是哪座势力,皇室?”说到前面这些的时候,教宗的语气放得很轻,他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的时候,是在后面的那些话语,“亦或者是......这个‘刺客’,不属于任何一方。” 宁奕沉默了。 他问过执剑者,那个影子的来历。 执剑者说的很简洁,只有一句话。 它们......是光,也不是光。 宁奕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那样的一个怪物,藏在黑暗当中,连千手师姐的星辉都难以参破,如果同境界对战,几乎可以打败所有的天才......这样的一个怪物,还算是人类吗? 大隋天下,北境倒悬海的天堑隔阂,将妖族与人族分开,除了一些被狩猎带回来的妖物,境内几乎不会出现妖族......那个影子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妖气,人妖悬殊,宁奕在西岭庙前见过第八境的雪妖,他能够分别出来那道影子与妖族之间,关于灵智和攻伐手段的巨大反差。 “古老的道经上面说过,有光就会有暗。” “光与暗相生相依,熄灭了灯,影子仍然存在,光明可能会熄灭,但黑暗永远不会。”陈懿的声音轻柔,像是砸在油纸伞上的雨滴,落入在场每个人的心湖当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黑暗就是光。” “如果光明熄灭了,那么黑暗便真的成为了光。” 他细声说道:“如果说道宗是行走天下的光明......那么被黑暗盯上,便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人希望光明熄灭,渴望黑暗来临,对此报以最急切态度的......就是黑暗本身。” 这句话说得十分含蓄。 但是浅显易懂。 不仅仅是宁奕,连身后的麻袍道者,都听懂了教宗大人的意思。 “教宗大人......您的意思是,道经上记载过的那些‘存在’?”那位为陈懿包扎伤口的女子麻袍道者,仔细斟酌,小心翼翼说道:“三清阁的阁老说过,即便道经有所记载,但仍然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能够证明魔鬼存在人间。” 宁奕眯起双眼,仔细琢磨着这位女子麻袍道者口中的词语......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魔鬼”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不是南疆鬼修那一套装神弄鬼的破道统......那么前来袭杀教宗的那道影子,还真的挺符合形象。 陈懿沉默了一会。 他望向宁奕,问道:“宁奕先生......你怎么看?” 宁奕脑海里想着“白骨平原”觉醒的那一幕......执剑者与影子,彼此之间的仇视与对立,还有天幕撕裂的那个画面,执剑者说,世界的毁灭将因他们而起?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影子或许真的不是人类...... 宁奕老老实实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他不能暴露这些信息,骨笛的存在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如果自己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引火烧身,现在的自己,没有自保的能力。 陈懿的眼神有些失望。 他希望这位“宁奕先生”,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至少能够让道宗目前对于“影子”的认知,变得多一些。 但是现在看来,宁奕十分谨慎,并没有透露出后山的细节。 至于怎么杀死那道“后境”影子的,宁奕也绝口不提,只说是自己运气好,杀死对方的过程很艰难。 陈懿现这位蜀山的小师叔,谨慎得有些过分,不透露丝毫的修为,也不透露任何无关的信息,绝不多嘴,绝不多言。 他心底轻轻叹了一口气。 心想有些猜测应该要落空了。 陈懿的目光下意识的瞥了一眼,接着便落在宁奕的胸口。 他微微蹙起眉头,问道:“先前在小霜山上,吹奏笛曲的人,可是宁奕先生?” 宁奕怔了怔,点了点头。 陈懿笑着赞叹一声,他真诚说道:“宁奕先生还会吹笛?” 宁奕笑着说道:“只会一些。” 陈懿同样笑道:“我也会吹一些曲,早些时候在乡下,捡一片质地柔韧的叶子,就能吹上小半天......宁先生的笛子还在吗?” 宁奕下意识伸手去摸骨笛,摸到了一个空。 白骨平原已经化为“剑骨”,镶入了细雪当中。 他面色不改,心想教宗果真是一个洞察力敏锐的人。 宁奕十分遗憾地说道:“后山的时候太慌乱了......笛子好像已经丢了。” 陈懿苦笑说道:“那真是可惜,本来还想跟着宁奕先生学习一下......那曲子,去年途径西岭塞外的时候听过,姑娘跟着曲子唱着词,感觉有些苍凉,还有悲伤......那曲子不该如此的。” 陈懿不喜欢悲伤的气氛。 但是生活总是如此,被逼着低头,妥协,越是不愿意看到什么,越是能够看到这些。 陈懿记得自己登上教宗位子的前一夜,是太平前,最大的不太平,火焰焚烧黑夜,草屋破碎,黑衣涌来,有人拔出刀剑,有人浴血奋战,有人为了保护他献出了生命。 关于权力的斗争向来如此......外表光鲜亮丽,但是内里暗潮汹涌。 黑暗之后,曙光迎来,陈懿加冕站在三清阁山顶,所有的牺牲便成为了值得。 他谨慎的行走在这个世上,是因为他必须要谨慎,每一天都要比前一天更谨慎,他记得每一件生在自己眼下的事情,记得每一个细节,任何一个值得怀疑的环节......都有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他来到这个世上,坐上了教宗的位子,就要为天下苍生要做一些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陈懿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宁奕顿了顿,感慨说道:“曲子的名字......叫秋意浓。” 第二十一章 梦里梦外 带着教宗大人参观了一圈小霜山,陈懿便离开了这里。 蜀山给道宗的客人安排了住处,麻袍道者跟在教宗大人的身后,这些狂热的信徒,在道袍下显得安静而又自律,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一片枯叶,一丝声音。 宁奕站在小霜山上,注视着教宗的离去,他抱着细雪,只剩下骨架的伞剑,看起来有些萧瑟的躺在少年怀抱当中。 风雨呜咽,有人“蓬”的一声撑开伞,滴答滴答的细密雨丝瞬间被弹开,四散落在地上,附着在伞面的水珠,围绕着黑伞的外沿,吹成一道四面环绕的雨幕。 裴烦望着小霜山下的山道。 此刻墨色纠缠,象征着道宗光明的白袍缓慢行走,簇拥围绕着一道瘦弱身影,那个远去的少年,年纪轻轻,登上了世间最为权重的地位,看起来并没有高位者的自命不凡......赶路的时候,一只手拎着白袍下摆,另外一只手伸在面前挡雨,风雨变得大了,即便有人撑伞,陈懿的身影仍然显得有些狼狈。 她轻声说道:“教宗大人,人不错的。”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神色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严肃说道:“陈懿好像察觉到了‘骨笛’。” 裴烦想了想,现自己觉察到这一点,竟然比陈懿还要晚,若是宁奕不说,自己竟然没有现。 她只能把这一切归咎到教宗的细心和谨慎,于是无奈说道:“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所以教宗必须要敏锐?” 宁奕挑着眉毛,站在丫头的伞下,抱着细雪想了一会,他觉得丫头说得的确没错。 都说识人识面不识心,但陈懿的确是一个例外,他的谨慎并不让宁奕觉得有何问题......如果他不谨慎,宁奕反而会觉得失望。 宁奕转念想了想,自己的骨笛不见了,教宗大人都能够现......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小霜山吹奏的那一曲,真的很好听? 于是宁奕满怀期待地问道:“丫头,我吹笛的水平怎么样?” 裴烦面色尴尬,老老实实答道:“中规中矩......听不死人。” 宁奕有些恼怒,这叫什么回答,听不死人? 气得挥袖就要离开。 裴烦抿了抿唇,接过陈懿的疑惑,好奇道:“所以......你的骨笛呢?” “丢了!”宁奕摆了摆手,没好气地说道:“反正你又不喜欢听,我丢在后山了。” ...... ...... 小霜山的秋杀意味很浓,大雨带着一股肃清的意境,圣山来客离开之后,徐藏的棺冢重新回封,大雨冲刷着蜀山山林里的驳杂气息,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反而愈演愈烈。 顶着两百斤的“满天飞雨”,宁奕跑回小霜楼,丫头的“剑藏”星辉,点了屋子里的油灯,几颗明珠点缀在四角,看起来明堂生光。 他捡了一枚悬挂在中堂的铜镜,确认了自己的模样的确很狼狈......宁奕可以保证,从小霜山离开的时候,他穿着一身如秋雨一般肃杀的黑袍,只可惜坠落后山的姿势并不正确,衣衫残破,头乱糟,面容上有几道刮擦出来的血痕,膝盖和臂弯青肿红紫尽皆有之......看起来像是一个乞丐。 他有些无法想象,那些被自己讹诈的圣山来客,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同情多一些。 宁奕搬来了木桶,烧了一桶热水,把破旧的衣袍脱下,扔到竹篓里,跳进木桶里,舒服地浑身打颤,鸡皮疙瘩和寒毛都立了起来,自外而内的热气,侵入肺腑当中,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生死一线的那根弦松了下来。 上一次如此,还是在安乐城中,宁奕杀完马贼,回到院子里,那个时候徐藏会冷笑着嘲讽自己,打击自己,顺带把自己犯的错误挨个挨个点出来,丫头会帮自己烧热水,偶尔跟徐藏斗嘴。 现在......没有徐藏了。 裴烦收伞,进了屋子,皱着眉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竹篓,一路小跑,把宁奕的那些破衣服全都扔到了小霜楼外。 回来之后,她蹲下身子,把崭新的衣服悬挂在木杆上,木杆就吊在木桶不远处,一圈白帘垂了下来。 男女有别,丫头长大以后,宁奕就分了两张床,少了一个既能暖床又能唠嗑的瓷娃娃,他其实是有些不习惯的。这些事情丫头不知道,懵懵懂懂,但宁奕看过西岭清白城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籍......心里要比裴烦清楚一些。 他生怕再睡一张床,裴旻大人泉下有知,哪天会显灵出来,一剑砍死自己。 热气腾腾。 宁奕肩背上都有一些伤,在跌入后山,抱着丫头下坠的时候,他被那道影子啃了几下,撕咬过程当中,留下了一些伤势,他闭眸冥想,靠在不远处的那柄“细雪”轻轻颤动,一丝一丝的白色雾气缭绕过来,围绕着宁奕头顶盘旋。 伤势结痂,脱落。 宁奕浑然不觉。 他觉得有些疲倦......昏昏欲睡。 一想到山涧里跟那个影子之间的“厮杀”,还有自己觉醒骨笛的事情,他的心中如坠大石。 这两件事情,谁也不能告诉,即便是亲如丫头,也要守口如金。 隐隐约约,觉得水到了该凉的时候,仍然在温热的翻滚着,宁奕艰难睁开眼,看到一圈若隐若现的“剑藏”星辉,覆盖在木桶四周,缓慢维系着温度。 真好啊...... 宁奕口中喃喃着“丫头”两个字,疲倦入骨之后,他的意识缓慢模糊。 然后有人掀开围绕着木桶的那一圈白帘布,看着疲倦困怏的那张少年面孔,忍俊不禁的笑了起来,替他细心擦干净露在水面外的上半身。 宁奕的身上,透着十足旺盛的血气,修行了千手大人的《星辰巨人》之后,肌肉无时无刻不在呼吸。后山与影子战斗,留下了几道疤痕,此刻堪堪褪去,古铜色的肌肤像是被烙了一些白痕,并不影响观感,摸起来健壮结实,十分好看。 裴烦把宁奕额头浸湿的汗水抹去,红着脸,替他随便裹了一条大白毛巾,然后十分吃力地把他抗了起来,摇摇晃晃,向着床边走去。 丫头完全可以用“剑藏”星辉,把木桶里的水温上一整天......但久泡其中,并不好,虽然这一套理论对于修行者而言并不成立,裴烦还是心底告诉自己,脊椎啊颈椎啊腰啊......修行者也是人嘛,总不能自己就这么放着宁奕泡在桶里不管了。 安乐城院子里的时候,宁奕累极了,有时候睡着在木桶里,应付这一套场面的,都是徐藏,大多数时候,冷酷无情的杀胚老男人,会一巴掌拍在宁奕头顶,把昏昏沉沉的少年郎拍醒,猛地吸回悬挂在嘴边的哈喇子。 但极少数的时候,杀胚老男人也会温情地扛起来宁奕,被他裹上一层遮羞布,大大咧咧从院子里抗回屋里,像是扔死鱼一样扔回床上。 于是宁奕被丫头扛起来的时候,到时候没觉得有何不妥......他像是回到了安乐城的时候,只不过扛着自己的那个人似乎有些小,自己脚尖都沾到地了,嗯,细细回味一下......似乎也不是那么小。 然后被哐当一声扔到了床上。 力道比徐藏要重上好几倍。 丫头满脸通红,双手触电般收了回来,护在胸前,没好气呸了一声,心想早知道自己就让那厮泡死在桶里好了。 宁奕七荤八素躺在不远处,身上白布掉了一大半,脑袋点地,身子仰躺着......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 ...... 那一晚,宁奕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万里河山,星河璀璨,自己坐在红雀的背上,怀里搂着丫头,天地云气尽在身下。 丫头没有去看漫天的星河和云流,只是把头埋在胸膛里,轻轻喊着自己的名字。 “宁奕。” 这声音听起来柔和而又悲伤。 带着一丝丝的哭腔。 后面说了很多,宁奕都听不见了。 宁奕耳边只有风声呼啸,他听不见呼唤,也感受不到女孩的情绪,只是轻轻抚摸着丫头,嗅着长的清香。 恍惚之间,低下头去看。 人间没有光。 身下一片白茫茫。 天下大雪。 身前身后四万里,未有尽头。 第二十二章 猎户出山 一夜之后,小霜山一片银白。 宁奕是被冻醒的,醒来之后无比震惊的现自己竟然身无寸缕,而且堪称一丝不挂,一条大白毛巾只挂了一小部分,脑袋又沉又疼,昨晚躺进木桶之后生了什么,浑无印象。 这是什么鬼天气?身上的水滴都结了冰渣,冻得宁奕一个哆嗦。 连忙翻身取了衣袍穿上,即便体魄极好,也有些扛不住骤降的温度。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窗,看到小霜楼外银装素裹的雪白世界,有些咂舌......去年蜀山大雨之后,捱过了最冷的大寒天,也没下雪。 今年的雪,下得有些早了。 丫头醒得早,在外面堆了一个异常丑陋的雪人,头大如斗,插了两个鼻子一个耳朵三只眼睛,上面贴了一张大白纸,故意拿歪歪扭扭的字迹写了两个字。 宁!奕! 宁奕忍俊不禁笑了,他摇了摇头,合上纸窗,回到屋子里。 昏睡了一晚,他还记得昨晚梦到的时候,天下大雪......果真还就是天下大雪了。 宁奕忽然面色凝重起来,走了几步,他觉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多了一些变化。 修行者对于自己的身体,感知一向敏锐,轻了重了,是一定能够感知出来的,轻了多少,重了多少,大多心里有数。 宁奕觉得自己像是变重了,但是行动起来却轻快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的修为还卡在第四境,如果把那枚三千年的妖君胎珠完全消化,再加上把圣山的那些资源,应该能够破入第五境。 他盘膝坐下来,面色保持平静,细细感应着自己体内的变化......丹田当中,乳白色的骨叶飞掠,形成一个涡旋,其中汇聚着一滴一滴的液体。 “神性水滴?” 宁奕有些惊讶,他曾经在徐清焰的身体里见到过这一幕,体内蕴藏巨大神性的女孩,每日都会衍生出“神性”,由气态凝聚成为液态,如果“神性”过多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把这个极其漂亮的人间皮囊给撑坏。 骨笛非常喜欢“神性”,宁奕依稀记得,自己在后山能够劈出那一剑,便是因为“白骨平原”消耗了数量极其庞大的神性,构造了一个完整的空间,才使得自己有机会明白生了什么,进而觉醒剑器。 如果神性也是一种修行......大部分的修行者,将会困死在这一步上,难以存进。 宁奕在修行上,如果跟周游扶摇相比,完全称不上天才,他是一个肯下功夫的人,也是一个肯去思考的人,因为他的路走起来要比周游和扶摇都要艰难,大隋天下,几乎没有比宁奕踏上修行路条件更苛刻的人物了。 如果换一种评价标准,拿刻苦程度来评价一个人是否算得上天才,那么宁奕一定是一个天才。 修行上无论出了什么问题,大或者小,他一定会弄清楚,问明白。 绝不会有丝毫的遗漏。 所以宁奕的基础非常牢固。 他观察着体内的神性,在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可阻挡的趋势衍生,并没有惊慌,也没有任何欣喜或者焦虑的意味,默默抬起手掌,将那柄细雪吸入掌心。 果然。 在自己刻意的控制之下,这些衍生出来的神性,就这么被细雪的剑骨吞噬殆尽。 白骨平原需要“神性”作为养料。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如果不出意外......像后山那样神挡杀神的一剑,需要付出巨大而苛刻的代价,最有可能的,就是消耗掉数量庞大的“神性”。 这些刚刚衍生出来的“神性”,一夜之间,竟然有了三四滴水滴的样子,宁奕眯起双眼,操纵意识,将这些神性水滴,全都被吸入白骨平原当中。 不出预料的,毫无动静,如同泥牛入海。 宁奕倒是笑了,“神性”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别人的就是别人的,即便是无物之主,也无法占为己有......但骨笛似乎并非如此,它接纳和吸收一切的神性,大敞门户,有主人的,无主人的,全都欢迎之至。 看来自己想要再挥出这么一剑,或者想要召唤出“执剑者”,与白骨平原里的意识沟通,还需要不少的神性。 宁奕想到了感业寺里的那个女孩,她体内的“神性宝藏”,被挖掘出来的,绝不只是这么一些,如果不出意外,神性觉醒的度会越来越快,到时候可就不是一滴一滴的汇聚衍生了。 他莫名的觉得有些担心。 不知道那个叫徐清焰的姑娘,如今过得怎么样了? ...... ...... 宁奕和丫头,在小霜山收拾了一下,稍作整顿,几天之后,雪势停歇,与师姐和两位师兄简单道了个别,便将离开的念头,告知了教宗大人。 大雪天,教宗的麻袍道者换上了一声洁白的大氅,看起来比雪还干净,恭候在山门外,不过小半个时辰,白木车厢便从歇足的地方行了出来。 白色骏马打着响鼻,轻轻跺足。 教宗陈懿揉搓着双手,在白木车厢里,车厢车帘被拉开,倒映出外面雪地的明亮光芒,他笑着望向一前一后上车的两人,招呼道:“宁奕先生,裴烦姑娘。” “教宗大人,天气古怪......冷得很,您要多加些衣服。咦,周游先生去哪里了?”宁奕有些疑惑。 陈懿解释道:“周游先生看完葬礼,便离开蜀山了......徐藏前辈死了,先生便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 宁奕能够明白,周游的确是这么一个性格的人物,徐藏放荡不羁,周游则是克制自己,风波落定之后,应该已经回到了紫霄宫,重新闭关。 年轻的教宗看着坐上车厢的一男一女,在两个人茫然的目光当中,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宁奕黑衫外面套着一大件黑羔裘,左右两边,云肩洁白如雪,看起来古朴又老气,像是猎户的子嗣......事实上,这件衣袍,的确是宁奕偶尔下山时候,在一家淳朴猎户那儿买到的。 大隋南北分开,蜀山地界应该算是南人,去年甚至未曾下雪,很少御寒,宁奕当初下山买了许多,考虑到可能会下大雪,便买了这些衣服,如今迎上这场大雪,气温骤降,倒是派上了一些用场。 裴烦跟宁奕差不多,两个人裹着一圈又一圈,臃肿的像是粽子,让陈懿忍俊不禁。 他们跟自己不一样,修行者哪里需要穿那么多? 修行者只需要拿星辉罩住体表薄薄的一层,大雪也好,大雨也好,都无需担忧寒冷。 麻袍道者大多披着大氅,其实他们换上轻薄披风亦可,只不过那样行走在冰天雪地当中,实在太引人注目。 陈懿笑着说道:“你们这算是什么?猎户出山?” 宁奕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陈懿哪里知道,这两位,在西岭的时候,没少挨饿受冻。 丫头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在大雪时候,能够风风光光穿上过冬的衣袍,有热饭吃热水喝,有个暖和的地方能够睡觉。 宁奕上车之后,笑着说道:“教宗大人,路途遥远,麻烦您了。” 陈懿摇了摇头,他认真说道:“宁奕先生,不麻烦的。” 的确不麻烦。 这节马车,白木车厢,四角悬挂着的道宗三清铃,以及里面那个少年的身份,都注定了这一行,不会遇到任何的麻烦。 从蜀山到大隋天都皇城,在麻袍道者不断刻画阵法加的前提下,大约需要七八天,路途也不算如何遥远。 重要的是安全。 如果不是教宗愿意出手相助,宁奕说不定真的会在蜀山上再一次枯守一年。 空中响起一声清鸣。 宁奕掀开车厢,看到外面的雪气浩渺,有一只火红色的飞鸟,掠过长空。 陈懿轻声说道:“这是一种很古老的鸟,名字叫‘烈麝’。” 宁奕听说过这种鸟,永远翱翔在天空中的自由之鸟,这种鸟生性不羁,漂泊终老,几乎不可能被驯服。 这世上所有的规矩,都无法阻碍它飞行。 若是有猎人把它射下来,试图想要驯服它,那么它便会就此死去。 “烈麝”的一生,就只是一场旅程,从生到死,不会回头,不会低头。 宁奕想到了那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他默默合上了车帘。 在心底轻声默念了烈麝这两个字。 ...... ...... 火红色的飞鸟,在大雪当中展翅。 烈麝跨越了蜀山地界,雪气蔓延的高空当中,大风冷冽,一道又一道的火红影子,飞掠在高空之上,它们眼神凛冽,绝不回头,在寒风当中享受着生命的旅途。 犹如一柄刀子,切开雪白,在空中划出颀长的猩红痕迹。 大隋天下,大雪磅礴。 一只炽烈的火红影子,飞过了大隋天下的大半疆土,它低下头颅,眼神当中带着一丝疑惑,开始减缓度,嗅了嗅气息......风雪当中,比起刺骨的寒意,貌似还有一样极具有吸引力的东西。 于是它开始下坠。 穿过了雪层,来到了人间,火红的热气,喧闹的人声,高屋建瓴,红木白墙,龙鳞一般的屋脊瓦片,在雪气的穿梭下噼啪作响。 逆着一部分人的诧异目光,它笔直穿过了人世间的喧嚣。 所有的声音重新安静下来。 它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追寻的东西......它甚至想要停下来前行的本能,将这里作为一生的终点。 就在其惘然和纠结的那一刻—— 有一只细白柔嫩的手,抓住了自己。 “小姐......这是今天的第七只了。” 第二十三章 金丝雀 金丝笼打开,烈麝惘然看着那个掀开帷帽,动作轻柔,把自己从笼中取出来的女孩,赤红色的瞳孔里,倒映着女孩如玉白皙的面容。 它被捧在手掌心。 天都大雪,皇城内的寒流不断,院子里却很是暖和。但檐角下的光线阴暗,导致它并不能真切看清楚女孩的容貌。 即便是一只灵智未开的禽鸟......隔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它也感受到对方的“神性”,那是诱惑自己破开云层来到这里的罪魁祸。 “烈麝不可被驯服”,原来只是一个谎言。 这只烈麝十分享受地埋下头颅,轻轻啄着晶莹剔透的女孩掌心,黑暗当中,只有丝丝光明,在围绕着女孩的丝旋转,起掠。 它不愿离开。 徐清焰的声音软软糯糯,咯咯笑了起来:“你呀,不想走啦?” 烈麝温顺地以头蹭了蹭掌心,轻轻低鸣一声,它看着徐清焰那双纯净如大海的眸子,享受着这种“被宠溺”的滋味......只要能被这个女孩捧在掌心,能够多待一会,什么自由啊飞翔啊,它都不再去追求了。 站在徐清焰身旁的侍女,面容娇嫩欲滴,端的是一副讨人喜欢的长相,可如果两者相比......就显得黯淡而又平凡,只需要凭借外貌,就可以区别主次之分。 “小姐,算了算时候......”侍女小昭轻柔说道:“阎大夫要来了。” 掀开半边帷帽面纱的女孩,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抬起双臂拱了拱手,把那只捧在手里的烈麝送了出去,火红色的影子声音不舍,终究盘旋一圈,离开了小院。 能够迎着光明飞向天空......得到自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之前的六只烈麝,迷失了方向,都被她如此送走。 就在不远处人流当中,拎着黑木药箱的黑袍中年男人,抬起头来,看着那道消弭在雪气当中的火红疾影,面色木然,他低下头沉肩行走,穿过大街,越过小巷,从喧闹之处走过,最终来了这处小院,轻轻敲打木门。 “哒,哒哒——” 阎大夫来了。 侍女的神情并不轻松,她望向小姐,得到了后者的肯定,这才前去开门。 阎寿推开这处坐落在天都皇城最偏僻角落的小院木门,从去年的冬天开始,他每天都会来一趟,时间固定在午时初到,来替这个小院里的姑娘看病。 不出所料的,他推开木门,目光越过面容姣好的侍女,看到了那层姗姗落下的帷帽皂纱,那个仅仅嗅着气味,就让自己有些上瘾的女孩,面容被遮得十分彻底,帷帽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黑色丝网,长到颈部,春暖秋冻,皆是如此,即便是酷暑炽日,帷帽所遮之处,他连一丝肌肤都看不见。 阎寿轻轻屏住呼吸,他是天都有名的医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一年前收了一笔巨大金额的银子,要做的,就是来到这个院子里,替这个女孩“看病”。 天都皇城是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 阎寿想都不用想,这个别院的主人,不愿意向自己公开身份,是因为真实的身份会吓到自己,事实上那笔巨大金额的银子已经吓到自己了......金屋藏娇这种事情,皇城里的权贵干得还少吗? 按理来说,他只需要奉命行事便可,无须去想那么多,那种层面的大人物,自己看不到也惹不起。 可是当阎寿第一次隔着腕袖把脉的时候,他无比讶异的现,这个女孩竟然还是完璧之身......皇城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其中最多的一种就是衣冠禽兽,即便没有看到这个女孩的真实容貌,他也觉得这件事情十分不可思议。 单单是女孩身上这份安静沉郁的气质,就足以让皇城里的那些贵族心旌动摇,按捺不住的先行品尝,哪里还会忍住不去采撷? 自己已经生过无数次的冲动。 能够保持冷静,是因为阎寿无数加一次的提醒自己,在这世界上,在天都这群人的手中,有着数之不清的,比“杀死”还要令人恐惧的手段。 女孩的身体里,藏着一些寻常人摸不透的秘密......但是阎寿并非寻常人,他也不是庸医,这一年来的相处,阎寿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最了解这个女孩身体的人了。 这个女孩不能见光,因为她浑身都密布着一种古怪的物质,阎寿在很多天才修行者身上都看到过......他并不知道“神性”这个称谓,但是他知道,这些东西如果多了,会把这么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给撑死,至于死法如何,他无法断言,可能是女孩闭上双眼,就此安静的死去;可能这些藏在她身体里的危险物质,是比星辉还要猛烈的炸药,会把整个院子都夷为平地? 雇主很神秘,来头很大。 阎寿并没有治好这个女孩的把握,一丝也没有,他奔来犹豫着要不要返还这笔银子。 可是雇主的要求很简单。 把这些致命的物质压缩到稳定的状态,让这个女孩能够“活下来”。 这只是一种简单的解决办法,堵不如疏,阎寿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疏散出来,但是他的确有办法把它们压缩到一起,如果女孩有一天承受不住这些力量,那么死亡会来得更加猛烈,也更加痛苦。 阎寿只能硬着头皮去满足雇主的要求。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徐清焰的腕袖上,隔着绵柔的绸缎布料,能够感受到少女肌肤的柔嫩润滑,一根银针插了下去,阎寿薄薄的一层星辉,顺延内关穴的穴位传递,与血液一起流淌,将这些不知名的物质覆盖兜揽,全都挤压到一起。 整个过程要持续一刻钟。 这一刻钟,阎寿并不需要全神贯注,这是一件非常轻松的活......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但这不是医师的活,这是把这个女孩往火坑里推。 阎寿轻声说道:“最近的情况好一些了,你有没有不适?” 徐清焰轻轻摇头。 阎寿表情阴沉。 这一年来,他从来没有听过女孩说过一个字,一句话。 无论阎寿说什么话,问什么问题,态度如何讨好,低声下气,或者谄媚献好,这个女孩都只是木然的摇头,点头,或者由旁边的侍女来回答。 他心底冷笑一声,愈瞧不起这只被皇城大人物篆养的哑巴金丝雀,既然身子和灵魂都卖给了帝王家,还装什么清高和凛然? 阎寿微微偏转头颅,看到了院子里悬挂着的空荡荡雀笼,里面打开的雀笼闸门,残留着自己熟悉的气息。 身为医师的缘故,阎寿对于气味的感知力稍微比正常人敏感一些,他这几日经常看到迷路的烈麝......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在这个院子里,他也闻到了烈麝的气息。 有权势的人,连烈麝也可以篆养,想要什么不能握到。 他想到这些,忍不住挑了挑眉,望向女孩的眼神当中,除了暗藏的欲望和压抑,还带着一丝悲悯和蔑视。 你只不过是那些人篆养的玩物,凭什么瞧不起我? 阎寿轻轻吸了一口女孩身上的芬芳。 雇主的要求,是让阎寿每日来此,将徐清焰身体里的“不知名物质”,挤压成为水滴,每天都如此,这些物质的繁衍越来越快,如今徐清焰的身体里,悬挂着密密麻麻接近百滴的水滴。 阎寿眼底露过一丝漠然。 看来这个所谓的大人物,也并不在意美色,这个女孩很大可能,只是一个随性的实验品,这一年来,阎寿从来没有闻到过一个踏入院子的其他男人气息。 他开始揣摩大人物对于这个女孩的态度......思前想后,觉得最有可能的,是想等到用得差不多了,就吃干抹净然后丢掉? 可惜了,不如留给自己。 阎寿心底冷笑一声,故意将输入银针的星辉,加大了一些,他开始过“限度”的去挤压那些物质,让它们在水滴的形态之后,更加紧密的压缩。 既然大人物只当她是一个玩物,那么自己不如趁早把这个女孩“置于死地”,也许那位大人物.......玩腻了,就会把她随手送给自己? 阎寿皮笑肉不笑,唇角拉扯,隔着腕袖,转动银针,看起来更像是揉捏女孩的手腕。 隔着一层黑色皂纱,徐清焰看着这张丑陋的脸庞,无悲也无喜。 她感知着自己体内的涌动,在陌生的星辉指引之下,神性水滴与神性水滴之间开始了碰撞,这是一种比起之前病还要痛苦的感觉。 这个医师的星辉,与宁奕的截然不同,冷漠而又自私,带着一股贪婪气息...... 这一年来,徐清焰被送到了这间院子,她除了“小昭”这个侍女,便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人了。 哥哥徐清客也好,三皇子李白麟也好.......这间院子,隔绝人世,甚至究竟处在何处,徐清焰都不清楚。 女孩只知道自己来到了哥哥口中“能够治好疾病”的皇城,可是来给自己看病的,并不是妙手回春的医师,却是一个图谋不轨的恶人。 她在那一天,于感业寺外见到了阳光,此后神性衍生,便重归黑暗当中,在檐下戴着帷帽,看着星辰升起落下,大雪堆满院子,一步也走不出去。 医师的星辉暴戾而生硬,挤入徐清焰的身体当中,不考虑病人的感受,将神性水滴压缩再压缩,于是这股痛苦......便愈强烈。 徐清焰轻轻闷哼了一声,她感受到了袖腕上的力量,带着一股明显的亵渎意味,于是吃力当中,抽回了手腕。 电光火石—— 女孩的手指与阎寿生了轻微的碰撞,这是三百多天来的第一次肌肤接触。 屋檐下,停着一张桌子。 一边黑暗,一边光明。 女孩退回黑暗当中,注视着暴露在光明之下的男人,声音寒冷说道:“阎大夫......够了。” 这道声音落下。 阎寿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那只手,他的瞳孔收缩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当中,缓慢地涌起恐惧。 第二十四章 笼中女孩的反抗(一) 男人胡乱收拾,然后匆匆忙忙离开。 离开小院的时候,阎寿浑身汗浆都涌了出来。 他走路的姿势十分畏缩,挤在小巷当中,低垂头颅,收缩两肩,衣衫湿透,拧巴在一起,提拎着那个黑色木箱,觉得那个什么都没装的木箱,此刻沉重如山。 恍惚之间,他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在小院子里的所行与所为,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那个女孩不是哑巴。 那个女孩是皇城里大人物钟爱的玩物,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花了银子来做事的医师,那个大人物究竟想要如何......自己哪有这个资格揣测? 天都里全是皇族的眼目。 他开始回想这一年来,每一次见面时候的细节。 为什么那个女孩不愿意开口说话? 不仅仅是后背浸湿,他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粒,手指开始颤抖,连路都有些走不稳了。 天都那位不知名的大人物,把女孩安顿到这个院子里,一丁点外人混杂的气息都嗅不到......阎寿的喉咙翻动,他想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有人对自己说过,一整座天都,都被皇族的“眼睛”盯着,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视线。 金丝雀的笼门是开着的。 连自己都可以进来......那么这个冷清又孤傲的女孩,不尝试着逃跑呢? 因为那个女孩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无用的,无意义的。 阎寿感到了后背隐约传来呜咽的风声,以及小巷子里不属于自己的轻轻脚步声音。 午时已到,正午的阳光掠过两条狭窄的墙壁,巷子里一片阴翳,看不到丝毫的光明,从人间的正午当中走出来的医师,如坠冰窖,像是走到了远离尘世的地狱当中。 “哐当”一声黑色药箱砸在地上。 男人竭尽全力,两只手扶住墙壁,缓慢回转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狼狈。 一道巨大的阴影就站在阎寿回过身子的面前,逼得只有尺余,像是一堵铜墙铁壁。 那人轻声道:“大人有没有说过,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阎寿浑身抖得像是一个筛子,扶着墙壁,逐渐无力,缓慢跌坐在地。 那人点了点头,温柔笑道:“你做了一年,我本以为你懂规矩。” 阎寿的声音像是哭一般难听。 他以头抢地,一头一个血坑,数十下后,阎寿抬起头来,仰视那道影子,满面鲜血,大声哭着嘶哑说道:“大,大人......再.......给一个机会.......求,求求你.......” 那道影子皱起眉头。 他声音像是风一样轻柔,缓慢道:“无论如何......你碰到了她的手。” 阎寿的眼神带着一丝惘然。 那道影子蹲下身子,一只大手笼罩在了阎寿的头顶,像是摸着温顺的阿猫阿狗,轻轻说了一句别怕。 另外一只手,对准阎寿的脖颈缓慢划过。 风气散去,一条连绵血线,从断去的脖颈之处拉扯不断,粘稠而腥臭。 站起身子的影子,看着被自己拎起来的那颗丑陋头颅,忍不住摇了摇头,信手丢在小巷子的青石板地上,“啪嗒”一声,在薄雪地上砸出一个凹坑,热气升腾,血流潺潺。 死不瞑目。 ...... ...... 徐清焰坐在小院子的那张木桌后,她怔怔看着檐外的光芒刺眼,小昭就站在自己身旁。 她比阎寿聪明得多。 她知道自己的哥哥,行事是怎样的风格......如果一座院子的木门可以轻易推开,那么一定是有着更加严密的锁,比起实态的“锁”,徐清客更喜欢利用虚无缥缈的规则,来限制人心。 徐清焰慢慢明白了,自己无论到哪里,感业寺还是天都皇城,都始终是一个货物罢了。 她存在的价值,对于自己而言,就只是“活着”。 只为了“活着”而“活着”,忍受着生命旅程上的痛苦,其实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但她对于自己哥哥的价值,就不仅仅只是“活着”。 而是保持着某种姿态的“活着”。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医师根本就不是来替自己治病的,体内的神性从来没有减少过,反而越演越烈的大肆繁衍着,自己的哥哥想要更多。 徐清客还要等待着更好的时机,然后才愿意把自己推出去,推到世人的面前? 或者是推到某个人的面前? 徐清焰永远猜不透他的打算。 但她无力反抗,这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她只能随波逐流。 徐清焰默默攥拢十指,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关上没有多久,就重新打开的那间木门。 并不是阎寿去而复返。 自己的哥哥,推开了小院的门,笑着对自己点了点头,像是只隔了数个时辰没有见面,眼神当中的笑意带着令人厌恶的亲和。 “他已经死了。” 徐清客轻柔说道:“我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委屈的,你的身体,任何人都碰不得。” 徐清焰抿紧嘴唇,看着男人那张清瘦的面孔。 这一切的生,距离阎寿离开,只有不到半刻钟。 一颗人头落地,在大雪天里尚未凉透,一年不曾见面的哥哥,就如闲庭信步一般,推开了自己的木屋屋门。 徐清焰很谨慎的打量着四周,她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布置,院子里被她和小昭翻新过一遍,所有可能藏着星辉法阵的器物都被扔了。 那个空空荡荡的雀笼还在风中摇晃。 烈麝这种鸟,有着强烈的警惕直觉,如果这座院子真的有古怪,那么这些烈麝,毫无防备,接二连三的来到这里......难道是因为自己的神性缘故,导致它们没有丝毫的察觉? 无法求解。 她不知道自己哥哥究竟是如何现这一切的。 她感受到了一股深深的绝望。 “明天会有一位新的医师来替你‘治疗’。”徐清客微笑看着女孩,声音温柔说道:“你要乖乖的,配合人家,不然那个人也会死掉......如果有人因此而死,那么都要怪你,你只需要乖乖的,就不会出事,懂了么?” 徐清焰看着自己的哥哥。 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好活着,如果觉得这间院子不够大......我可以给你换一间更大的。”徐清客轻柔说道:“有什么想要的,只需要说出来,会有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徐清焰听着这些话,更加沉默。 她已经活在了黑暗当中,却犹如被扒光了衣服,赤裸着没有任何的隐私和秘密。 她说的每一句话,哥哥都可以听到。 她做的每一个工作,哥哥都看在眼里。 她升起过反抗的念头,可永远都是失败......只要她一天走不到光明当中,那么就永远摆脱不了哥哥的掌控。 烈麝向往自由,有人会为它们打开笼子。 自己向往自由,谁会为自己打开笼子? 徐清焰自嘲笑了笑,她轻声对着眼前的男人说道:“我想知道外面生了什么。” 徐清客平静说道:“不可以。” 徐清焰沉默片刻,她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掀开了帷帽,气度自若地露出了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容。 侍女小昭低下头来,一个字一个不敢说,两只手攥得紧紧的,指尖掐入指腹当中,浑身颤抖。 徐清客不为所动。 他漠然注视着自己妹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蛋,淡淡说道:“如果你当着下一个医师的面,掀开这个帷帽,那么他也活不过一刻钟。” 徐清焰看着自己的哥哥,她掀开帷帽,是为了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眼睛。 然后知道自己的决心。 “杀死一个人,是你们恐吓我的办法,但你们永远无法把这一套用在我的身上。”徐清焰轻声说道:“你想让我活着,活得久一些,等到你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达成某些目的。” 男人平静注视着妹妹。 他幽幽说道:“你是在跟我谈判?” “这不是谈判,这是要求。”徐清焰笑了笑,说道:“你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威胁。” 女孩顿了顿,说道:“如果你不答应,我就找一个机会杀死我自己。”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她的神情并没有任何的变化,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已经厌倦了,如果死亡就是结束......或许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相信我,你做不到的。” “或许吧......如果我进入皇宫之后自杀呢?你所做的一切就都成了一个笑话。”徐清焰看着哥哥,一字一句说道:“你想把我送进皇宫里,但是我如果死了,结局会是什么?” 靠在小院门前的男人,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浑身气势都变了,他盯着自己的妹妹,整座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如阴云一般沉重。 小昭跪了下来,浑身颤抖。 徐清客注视着女孩。 “我只是想知道外面生了什么。”徐清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颤抖,深吸一口气说道:“这很过分吗?” 过了很久。 徐清客语气生硬说道:“从明天起,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但是......徐,清,焰。”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下一次再拿‘自杀’威胁我,相信我,你会后悔的。” 侍女小昭松了一口气,她险些瘫倒在地,手心全是汗水,望着缓慢戴上帷帽的自家小姐,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反抗勇气? 徐清焰藏在帷帽下的眼神带着一丝嘲讽。 她十指在掌心掐出了一道道血痕,触目惊心。 这算是自己赢了? 女孩轻轻松了一口气,为自己的大胆行为捏了一把冷汗,然后徐徐再想,自己究竟是何时升起的那股勇气? 她想到了那个叫宁奕的少年,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世事不平,一剑平之。” 徐清焰没有剑,她只有一条命可以作为砝码,十多年来,卑微地像是一叶孤舟,在权谋汹涌的风波当中摇摇欲坠。 她这一生,没有遇到过一位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宁奕是唯一的例外。 第二十五章 太宗寿典 只要没有成为不朽,那么便会死,修行中人,点亮命星,可以活到两百岁,可再如何去延续寿命,五百年始终是一道巨大门槛,这道寿命的门槛,也意味着人性和神性的修行门槛,跨过这一步门槛的......几乎没有。 如今大隋皇帝,就是数千年的历史当中,极其稀少的一位。 太宗皇帝活了六百年。 太宗皇帝,几乎可以说是大隋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几位皇帝之一,在他的统领之下,北境倒悬海的妖族前所未有的溃败,太宗皇帝的功德与成就,仅次于开辟疆域,高到不能再高的那位初代皇帝。 瑞雪兆丰年。 天都皇城内热闹非凡。 所有人都在庆祝太宗皇帝的这场寿典,天都皇城的城门口,青铜古门缓慢提开,站在城头的甲士面色肃静,俯视着那节奔驰在大雪地上,比雪还要洁白三分的白木车厢。 那是教宗大人的所在。 路途跋涉而来,围绕着车厢,骑马奔驰的那些麻袍道者,仍然面色不变,脊背挺得极直,保持着精神上极度的亢奋。 即将入城—— 城头的甲士知道,恐怕有很多人,迫不及待,想要看一看车厢里的人物了。 教宗大人是西岭道宗的希望,这是陈懿第一次离开道宗,前往皇城,接受敕封。 然而天都大部分的大人物,目光并不是放在教宗身上......敕封这件事情,本来就只是走一个过程,只要陈懿被确认了没有修为,是个凡人,那么敕封这件事情便结束了,剩下的加冕与声名,都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的无趣仪式。 天都皇城里的某些大人物,期盼着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而与教宗大人同行的蜀山小师叔,那个叫宁奕的少年......则是可以让皇城变得有趣的一个角色。 宁奕在蜀山后山打肿了应天府嵩阳和岳麓三座书院的脸,不仅仅如此,还把东境圣山联盟,天宫两座阙主,以及诸多前往蜀山看徐藏笑话的修行者,都讹诈勒索了一遍。 当这件事情传出来的时候,皇城里当夜就有人开盘,赌宁奕不敢来,赔率出奇的高,唯一比这个赔率还高的,是赌宁奕会在半路上被人伏击,光暴毙。 把各大圣山招惹了一遍,这位蜀山小师叔年纪轻轻,胆子倒是不小,如此行事,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步了徐藏的后路。 然而......当教宗大人将与宁奕同行这个消息,传到天都的时候,皇城里的赌坊一片死寂,那些压死赌注的赌徒,气得鼻子都歪了,恨不得自己光暴毙。 ...... ...... “先生准备如何打算?”陈懿轻声说道:“皇城内都在等着你的现身,如果应了,恐怕会徒惹许多事端,不如随道宗的车马一起,躲一躲风头。”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跟着马车入城,所见所闻,皇城的确热闹:入城之时,万人空巷,来迎接教宗大人,两旁人流拥挤,他耳边传来了轰轰烈烈的炮竹声音,悬挂在皇城街道两旁的鞭炮被人点燃,噼里啪啦的辞旧迎新声音。 丫头面色抖擞,掀开一角车帘,惊喜道:“哥......有人在喊你的名字诶?” 宁奕仔细一听,的确听到了,在迎接教宗的欢呼声音当中,有着倔强的,不愿意服输的声音,高喊着自己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 “宁奕!” “宁奕!” 短暂的停顿之后,就是—— “去死!” “食屎!” 他面色有些尴尬,他顺着丫头揭开的一角车帘,现有些人自己素未相识,衣袍风格明显也不是自己在蜀山招惹的那些圣山门徒。 沉闷之余,纳闷说道:“我招他们惹他们了?这也忒恶心了。” 一边是万众高呼,一边是怒而咒骂。 教宗大人笑了,说道:“天都内的风气很自由,圣山和书院的弟子都可以在这里久住。皇城内杜绝动手,但可以挑战,这些人应该是想激怒你,让你接受他们的挑战,输了赢了,都可以一夜成名。”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心想果然是“人红是非多”,总有一些人想博出名争眼球,为此无所不用其极,令人作呕。 他动作轻柔,重新掩上帘子,淡然说道:“晒着好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叫嚣几天。” 对于这种人,宁奕向来懒得理睬。 皇城迎接教宗的仪仗实在太大,他心底清楚,就算自己真的下了车,打了那么两个软骨仔,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挑战者? 真正等着想要报复自己的那些圣山,应该不屑于玩这一套无用的手段,混在欢迎教宗队伍当中的,这些看起来修为并不高深的喽啰,大概是外沿弟子,或者就是江湖上的散人,凑着热闹,喊喊口号罢了。 自己的处境,就跟十年前的徐藏差不多类似......只可惜这些圣山没有名正言顺追杀自己的理由。 宁奕不想把宝贵的心力,浪费在外面叫嚣的这些人身上。 几大圣山的资源,在路上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距离突破只差一线,如果自己破开第四境,那么接下来无论遇到什么麻烦,总归会小上一些。 ...... ...... 这一年大雪,宁奕跟随教宗一起入了天都皇城。 太宗寿典。 教宗陈懿与东境灵山的佛子一同入城接受敕封,太宗皇帝亲手赐了他一枚额印,额印封授教宗之位,自此之后,登上人间世俗最高的位子,唯一的代价,是不可修行,不可吸纳星辉。 正式敕封之后,寿典开始,举国同庆—— 大隋天下年关之夜! 夜幕漆黑,被灿烂烟火点燃;雪气渺渺,被喧嚣声音淹没。 丫头陪在身旁,宁奕闭关不出,推拒了外面所有的邀请,一心准备破境。 那位活了六百年的皇帝,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众生的面前,对于诸多圣山,还有一些明里暗里的人来说,其实是一个值得遗憾的事情。 宁奕也并没有生出想要一睹风采的丝毫冲动,对于那位活了六百年的太宗皇帝......他不可否认对方的丰功伟业,但他并不想去膜拜。 血液里流淌着的某种东西,告诉宁奕,他并不会喜欢这位统率人族四境的伟大皇帝。 ...... ...... 外面喧嚣,内里安静。 屋子里一灯点起,裴烦丫头安静翻着书页,泛黄古卷堆叠,她揉了揉酸涩眉心,身后的宁奕还在闭目修行,所有的资源都被宁奕吞了下去,这些资源......毫不夸张的说,足够一位修行者破开第九境。 宁奕面色无悲也无喜。 体内风平浪静,但已经水涨船高至了饱满之势,不可再吞一粒米粒,修为圆满,牵一而动全身,突破只差一个契机。 他体内的“白骨平原”,涡旋仍然凝实狭小,但已经挤了好几滴神性水滴。 宁奕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神性与星辉,竟然可以相互转化,只不过并非是等同的关系,凝聚出神性,需要极其磅礴大量的星辉,自己之所以突破需要如此多的星辉,是因为大多数的星辉力量,都被神性吞噬,用来衍生水滴。 他努力尝试破开境界,连着闭关了好几天。 都是毫无头绪,明明到了那一步,却无法成功。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将思维放轻松,准备退出修行状态。 若是求不得,那么便不再强求,顺其自然。 桌案那边,裴烦丫头看到宁奕吐出一口气,知道对方仍然没有破镜,有些惋惜地重新把头回了过去,看着天都里某位大儒手抄的《八卦图》,下一刹那,猛地回过头来。 室内的烛灯刹那熄灭,宛若大风刮过,窗户倒开—— 漫天星辉从少年的眉心,四肢,百骸,各大窍穴当中,点亮开来,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突破异象,灯火虽熄,满室通明!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二字,难以捉摸。 半晌之后,一切风平浪静,裴烦丫头笑意欣喜,看着少年缓慢张开双眼,对着自己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压抑不住的舒畅。 宁奕握了握拳,感应着比先前强大不止一倍的星辉,汹涌在自己的血液当中,这些日子的闭关,总算有了一个交代。 终于破境了。 ...... ...... 教宗安排的府邸内,屋檐下抖落些许雪气。 宁奕和丫头坐在门槛前,地上垫了一层黄羊皮,并肩看着漫天的烟火与大雪。 一年前的宁奕和裴烦丫头,并没有想过,两个人最后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抵达这座大隋古都。 丫头轻声说道:“以前我以为,到了这里,就是结束。” 宁奕怔了怔。 她道:“原来这里才是开始啊。” 宁奕有些明白丫头的意思了。 人的追求是在不断变化的。 有时候你想要一朵花,但是还没有抵达目的地,那朵花就已经枯了。 有人会停下来,有人会继续走。 丫头忽然双手扩音放在面前,大声道:“烟花好漂亮啊!” 宁奕摇了摇头,甩掉那些杂念。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双手搭在脑后,虚仰着抬头,看大隋天都皇城上空烟火璀璨。 黑夜变白昼。 不仅仅是那些烟火,等到天都里修行的那些天才出面,这个时代绽放开来,可以把大隋漆黑的夜空全都点亮。 第二十六章 天子脚下买酒喝 天子脚下。 四座书院。 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 一座圣山。 珞珈山。 两座圣地。 天宫。地府。 此外,东西南北四境,所有的天才修行者,在大雪之后,都会向着天都进,汇聚。 这场盛大庆典之后,就到了大朝会的储选阶段,想要获得资格进入大朝会的那些天才,意欲猎取大朝会的资格,就必须来到天都。 整座天都皇城,将会很快变得热闹起来。 但目前为止,寿典之后的天都,并没有变得如何热闹,反而逐渐恢复了平静。 许多人在等着那位蜀山小师叔出场,接受一个或两个的挑战,让整座天都的修行者看看,星辰榜第一究竟是个怎么样的水平。 但事实情况是......那个叫宁奕的蜀山小师叔,跟当年的徐藏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就这么不闻也不问地躲在教宗大人的府邸当中,一步也不曾踏出过。 麻袍道者奉命行事,守住最外面的大门,外面人再如何叫嚣,就算是动用星辉法门,里面的宁奕一个字也听不到。 人不是铁打的,每天站上七八个时辰,都够这些人吃上一壶,更不用说口水战,还要应对那些“铁骨铮铮”的麻袍道者。 没到一个礼拜,宁奕的府邸前就安静下来,没人再做无用功了。 ...... ...... 裴烦最近在看书,看很多很多的书。 宁奕没有办法来形容丫头的疯狂程度......教宗府邸里,麻袍道者会用马车来搬运书籍,这些都是从天都的书库里运来的。 有人读书,只读精华,放弃糟粕。 比如宁奕,宁奕读书只是比正常人稍快一些,想要背掉,记下来,就只能捡着粗枝大干死记硬背,好读书但不求甚解。 但丫头截然不同。 裴烦的记性好得令人宁奕咂舌,坐在桌案之前,脊背挺得很直,从白天阳光铺撒桌面,一直坐到晚上桌案两旁的烛火摇曳。天都藏书数十万卷,优秀作品极多,但糟粕肯定有,丫头来者不拒的统统接下。 这是一种气势磅礴的宣战,宁奕破境之前,就现丫头的耐性很好,认准一件事情就能够坚持不懈的走下去,无论是修行还是其他的道路,都需要这么一股子韧劲,蜀山的舞台太小,小霜山的藏书固然不少,但与皇城天都相比,还是捉襟见肘。 这个渴望着更大世界的女孩,得到了跳出井口的机会,就不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从入住那天,开始没日没夜缩在府邸当中,甘之若饴的阅书研习。 宁奕破境之后的日子变得清闲一些,替裴烦大佬端茶送水的事情便大包大揽的兜了下来,本想着看书是一件极其累人的事情,如果丫头乏了倦了,还可以随叫随到的陪聊两句,如果丫头晚上觉得冷,宁奕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充当一下暖被的苦力。结果小半个月过去了,丫头晚上只睡两三个时辰,白天精神抖擞的坐在桌案前,如果宁奕不出言打扰,还真的可以一整天都不觉疲倦困乏。 宁奕吃了苦头,他好几次靠近丫头,现桌案堆满了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堆叠着自己看不透的符号和笔迹,隐约可以辨认出一丝熟悉的踪迹,似乎是蜀山后山6圣老祖宗留下的那张“子母阵”符箓。 然而不仅仅是阵法,室内堆得书籍一摞接着一摞,丫头翻过一遍就能记住,她开始缓慢扫荡着天都的书库,凭借教宗大人的身份,原本禁制外带的天都书库,此刻成为了裴烦汲取前人智慧的私人书塾。 宁奕试着去追赶一下丫头的脚步,现这是一个异常困难的事情。 历代钦天监的记录结果,关于太白星以及诸多星辰的星轨研究...... 龙脉的测定与探测,寻龙点穴的依据,玄术与星辉之间的联系....... 如何在不修行的前提下,通过凝聚神性,来提高凡人的寿命....... 这些看似毫无联系的研习方向,丫头都有涉猎,裴烦亲自解释过一次,这些都与6圣老祖宗的符箓有关,那张符箓涉及的方面极广,日月星辰,修行奥秘,不说完美复刻,想要拓印出一部分,就需要把符箓当中的循环弄清楚。 宁奕听着一阵头痛。 在征求了丫头不下十次意见,裴烦同样无奈重复了不下十次,告诉宁奕真的不用每日每刻待在府里陪着自己......就像是一个为教宗端茶送水的麻袍道者,有些事情丫头自己能够照顾,宁奕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 那些阵法看不懂。 书籍也不太明白。 宁奕闷在府邸里接近一个月,浑身都快要生锈了。 他将细雪困了一圈,包上一层黑布,栓在腰间,推开了府门,准备出去走一走。 早就没人在门前闹事,教宗的这处府邸很是安静。 吱呀作响,门开之后,两边站若门神的两位麻袍道者,十分讶异看着这位面色都变白了的蜀山小师叔,心想这厮竟然还有出来的一天? 这一个月来,饭是他们送,书是他们搬,教宗大人的院子大归大,好看归好看,但被宁奕和裴烦住成了这个样子......两位负责看门的麻袍道者,一度怀疑自己在守着监狱。 宁奕对着两位温和一笑,离开府邸。 他大大伸了个懒腰,骨骼咔嚓咔嚓作响,就这么走在路上,觉得浑身舒泰。 这是他第一次脚踏实地的走在天都的街道上,大隋天下极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一座城池,街道的地面是由古老的青石拼凑而成,两旁的酒楼和屋舍,带着历久弥新的芬芳,人流攒动,并没有人认出宁奕来。 少年取出了一小贯铜钱,买了一壶酒,一边喝酒,一遍走在天都的大街上。 寿典刚过,屋檐下挂着一盏一盏的大红灯笼,随风飘曳。 宁奕喝着酒,觉得身子暖了起来,也轻了起来,天都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 西岭的清白城显得混乱而嘈杂,令人心神不宁。 蜀山地界的安乐城又有些冷清,远远比不上这里繁华。 宁奕看到头顶有迷路的烈麝,从皇城的一角飞了过来,低空掠行,身子砸破了两三盏灯笼,摇摇欲坠,停在城墙上,目光还依依不舍望着某个方向,然后升空,火红的影子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雪气当中。 他笑了笑,心想天都繁华到了这种地步,竟然烈麝都不愿意离开? 就这么逛了一个下午,领略了皇城的繁华。 天色渐晚,宁奕随手丢掉喝空的酒壶,对着双手哈了口气,低头弯腰,掀开厚厚棉布,钻进一个热气迎面的馆子当中。 天都里多的就是这种苍蝇馆子,老板的手艺大多不赖,这种馆子比起酒楼,价格便宜,味道不错,物美价廉,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排场不够,人流嘈杂。 能在天都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开小馆子,大多是祖上就住在皇城的小户,房子卖了到大隋境内任何一处城池,都能绰绰有余的当个土地主,闲着掌勺做饭,或者当一个甩手掌柜,开家馆子,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天都的地价越来越贵,傻子才会卖了门面。 宁奕点了一碟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碗天都特供的烧酒,老板端酒上来的时候特地介绍了一下来历,天都的烧酒,取糯米或粳米或大麦蒸熟,麯酿瓮中七日,以甑蒸取。 其清如水,味极浓烈。 宁奕轻轻啜了一口,他的酒量不错,西岭大雪天,经常喝酒暖身子,但听说天都的这种烧酒味道很烈,所以喝得小心翼翼。 这一口烧酒入了肚子,小腹火辣辣的烧了起来,宁奕挑了挑眉的功夫,这股火热很快蔓延到了全身,倒是不觉得如何醉人,浑身轻飘飘,通体舒畅。 “好酒。” 宁奕看着这碗烧酒,轻轻赞叹一声。 又点了一个牛肉锅子,老板端上来一口吊锅,牛角质地的锅把手摆好,煨炖软烂的牛肉,大块大块,随着火红的汤汁翻滚,小二送上来一盘红薯粉丝,一盘切得整齐,表面还带着水珠的白菜。 天都的牛肉锅子,叫做“地锅”,铁锅的内面,贴着一张一张熨好的糙面大饼,宁奕拿筷子头轻轻戳翻面饼,蘸着牛肉红汤滚了一圈,硬饼变软,捞了出来,蘸着几大块牛肉,还有烫软但仍然不失韧性的粉丝,以及两片白菜叶,裹了起来。 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 天寒地冻,何以解忧? 酒和锅子,还有牛肉。 宁奕埋头吃了下去,他身边的烧酒瓷碗,高高垒堆了起来,牛肉愈入味,他脑海当中的微微醉意逐渐累加。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宁奕。” 宁奕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他脑海当中昏昏沉沉的念头刹那消散,顿时警惕眯起双眼,目光投向了小酒馆外的那道声音。 小酒馆外,有人掀开幕帘,并不松手,任由外面的冷气不断涌进酒馆里。 有人回过头想要怒,看到了后者身上的衣袍,顿时沉默。 一身大红袍,书院的风格,那个人身后还有一帮拥簇,他掀开帘子,缓慢走了进来,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坐在宁奕的对面,微笑说道:“皇城内不准动手,你运气可真是好啊。” 宁奕放下碗筷,看着穿着大红袍,曾经在西岭境外见过一面的男人,他本来的好心情散去了一大半。 管青屏笑意盎然,缓慢凑近宁奕,声音放得极轻,一字一句说道。 “就凭你也配星辰榜第一?” (11月开始月票战,希望大家尽量把月票在月初投来,凌晨看到的,就可以直接投月票了。) 第二十七章 徐藏的道理(第一更) “就你也配星辰榜第一?” 这句话在宁奕耳边不无讽刺的响起。 宁奕从管青屏刚刚走进馆子的时候,就松下了碗筷,默默拿着桌布擦了一下双手。 宁奕在默默盘算着一些东西。 皇城内不许动手...... 这的确是一个众所周知的规矩。 如果动手了会怎么样?条条框框,律法写得很清楚,大概就是仗势欺人者得到应有的处罚,惹是生非者受到不轻的惩戒......没有人会完整地把这一条大隋律法看完,他们只需要知道,有这么一条规矩在头上,皇城内要太平,于是不能动手,有什么恩怨都要出城解决,这就足够了。 但很可惜,宁奕并没有在盘算这些。 他默默计算着管青屏和自己的距离,至于这个男人要说些什么,从掀开帘子的那一刻起,宁奕就大概猜到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宁奕没有想到,管青屏竟然把头贴了过来,选择了如此挑衅的一种方式,宛若耳语一般,来说出这一句话。 这让宁奕所打的盘算全都落了空。 因为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 宁奕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的贴近,也不需要一丝一毫的贴身手段,他只需要伸出手,就可以触碰到管青屏浑身上下的任何一个地方。 管青屏话刚刚说完,他听到了宁奕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冷笑声音,只觉得这笑声听起来有些渗人,不过一刹那,整个人天旋地转,耳旁传来轰然一声。 宁奕猛地起身,一记膝撞重重砸在管青屏的小腹之上,砸碎了这位应天府得意弟子的护体星辉,这一击并没有留力,全力施为之下,直接将大红袍下,腰带上栓系的铁质兽头都砸得粉碎。 沉重的一声如雷闷响,管青屏面色苍白弯下腰来,宁奕双手按在对方头颅之上,动作极其轻柔的“一压”,紧接着又是一记膝撞,砸在脸上,砸得管青屏满面鲜血,痛苦的闷哼一声,伴随着膝盖离开面门的动作,牙齿连带着血渍,稀里哗啦掉出来好几颗。 酒馆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一片死寂。 宁奕沉默看着这一幕,被他拽着头的管青屏已经失去了意识,气若游丝,有一搭没一搭喘着粗气,造成这一切的,只不过是两记出其不意的膝撞。 他皱了皱眉,硬生生止住了想要把手中这厮脑袋按进锅子里的冲动,然后停住了所有动作的后续。 宁奕本以为管青屏的护体星辉,能够扛过这两下,后面会有一场苦战......这个大红袍男人当初在西岭,自己怎么看都是一个狠角色,敢来只身埋伏徐藏,怎么今日一动手,如此的弱不禁风? 刚刚这两下,宁奕并没有动用自己的星辉,他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境界,所以只是动用了纯粹体魄的力量,在蜀山上,千手师姐教导的不仅仅是《星辰巨人》,还有一些肉搏厮杀的体术,这些体术宁奕掌握得很熟练,当初拿铜人木桩练手,如果反应稍慢,就会被打得浑身青肿,练到最后,宁奕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 但凡是欺身入内,给自己带来威胁感的,呼吸沉下来,宁奕会感应到对方即将到来的任何一种动作,并且做出反应。 至于管青屏这样把脸凑过来让自己打的,宁奕还是第一次遇见,浑身上下都是弱点,应天府这样的修行者,不重视体魄,与宁奕靠得如此之近,护体星辉被砸碎了,就注定只能当一个沙包。 外面那帮呆滞的应天府弟子,怔怔看着酒馆内的那个猛人,一只手拎着管青屏脑袋,这个前一秒还趾高气昂的应天府弟子,现在就像是一个昏睡的死人,面上的血水滴滴哒哒连绵落在锅里,相当凄惨。 宁奕取出一两银子,问老板:“够不够?” 老板颤声说道:“够了,够了。” 应天府的弟子被打成这个样子,天子脚下,就算是圣山客人,也不愿意与书院为敌,这个少年真的是一个猛人,不折不扣的猛人。 这种猛人吃饭,谁敢要银子? 宁奕拖着管青屏离开,酒馆地板上多了一道血渍,老板恍然如梦,猛地惊醒。 听那个凄惨的男人进门时候喊了一声名字......宁奕? 前不久被嘲笑连门都不敢出的那个蜀山小师叔宁奕? “嘶......”老板倒吸了一口冷气,拿起一两银子,擦了擦袖,望着宁奕拎人离开酒馆的背影,觉得好生高大,好生威武。 宁奕拖着管青屏来到了街上。 “砰”的一声,那道大红袍就这么被宁奕丢了出去,晚上的皇城,街道上仍然人流极多,从小酒馆里钻出来的宁奕,哐当一声扔出来一道身影,很快就引起了注意。 管青屏在应天府内的地位应当不低,身后还跟着几个明显衣袍品秩低上一头的弟子。 宁奕看着七八个六神无主的应天府弟子,认真问道:“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 地上躺着的那位,目光涣散,满面鲜血,牙都掉了,衣袍一看就是应天府的,天都的街道内很快就沸腾起来。 打伤了应天府弟子的那个少年,就站在闹市当中,声音平静,丝毫不忌惮外人的目光。 宁奕腰间的那柄细雪,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黑布。 他平静想着徐藏对自己说过的话。 “人若欺我,何须去忍?” “骂他,讽他,远离他,不如打他。” 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 自己闭关如此之久,外面的消息已经传成什么样子了?蜀山的小师叔因为惧敌,故而龟缩在内,不敢外出? 在酒馆里碰到了当年想要杀死徐藏的管青屏,对方竟然还敢如此羞辱自己? 宁奕的背后是蜀山,是已逝的徐藏,是千手星君,也是赵蕤先生。 宁奕丢不起这个人。 他望着这些应天府的弟子,大多只是一些四五境的寻常弟子。 街道上已经逐渐热闹起来,围观者凑成了一个圆,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的交好的都有,就是没人关心躺在地上的那厮死活,只关心这一架打不打得起来。 宁奕扫视一圈,平静说道:“你们要是怕那条规矩,我现在就给你们一个挑战的机会。皇城内公平对决,不负责任。” 仍然是一片死寂。 “别怕,你们可以一起上。”他挑了挑眉,说道:“我保证不打死你们。” ...... ...... “教宗大人,有幸与您见面手谈一番,不觉时间飞逝,莲青甚是欢喜。” 三四道麻袍随风起伏,跟在白袍少年的身后。 西岭教宗抵达皇城,按照惯例,会前往诸多毗邻的势力拜访,今日便去了天都不远处的应天府。 教宗大人的身边,有一位青衫年轻男子,一行人行路度不快也不慢,在天都的街道上缓慢走着。 青衫男子笑着说道:“教宗大人,红符街有一家很不错的馆子。里面的烧酒,还有牛肉锅子,都非常的出名。如今时候不早,不若我来请您去尝一尝天都的美食?” 陈懿看着自己身旁,比自己高出一头的男子,温和说道:“都听青君安排。” 青君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家馆子素来人多,我已经派了人去占位,我们现在走去便可。” 说说笑笑。 几位麻袍道者的面色木然,抬起头来对视一眼,重新低下头去,几度欲言又止。 他们能看出来陈懿的面容,已经带上了一丝疲倦,教宗大人事务繁忙,来到天都皇城,替道宗牵丝引线,结识各方来路,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但是即便是教宗,也不好拒绝这个男人的邀请。 四座书院,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各自有一位天赋极高的年轻修行者,代表着一整座书院的年轻一辈,虽然各自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过手,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就是一座书院的门面。 就像是上一代的周游之于道宗,扶摇之于珞珈山,徐藏之于蜀山。 书院四位君子。 眼前的“青君”莲青,就是应天府的那位门面。 据说他的修为按捺在第九境巅峰,为了避免与洛长生撄锋,一直低调示人,等待着大朝会的到来。 未来若是不出意外,青君就是应天府的话事人。 陈懿揉了揉眉心,吃一顿饭是常事,他之前去的那些圣山,大多会包下天都内比较出名的一整栋酒楼,作为宴请教宗的场所,以此表达诚意。 倒是这位青君,行事风格较常人不俗,请教宗吃馆子。 红符街的确是天都比较出名的小吃街,到了晚上,越热闹,人流拥挤,一度有些走不动路。 青君身后的几位应天府弟子皱了皱眉,麻袍道者替教宗大人开路,一行人艰难来到了那家馆子门口。 所有人都围在门外。 水泄不通。 “让一让让一让......” 应天府的几位青君跟班,得了莲青的眼神授意,推开人群,先一步的挤到了场所当中,或许是因为衣袍的缘故......人群让路得很是顺利和干脆。 “生了什么?” 一位应天府的青君跟班,怔怔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管青屏就躺在地上,这位红袍品秩的弟子,满面鲜血,鼻青脸肿。 满地狼藉。 地上还躺了六个? 这些都是应天府派来的人,被打成这个样子?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青君盯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几位弟子,面色阴沉,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你们都是应天府的?” 宁奕顿了顿,笑着说道:“老样子......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ps:1.感谢花圣,从浮沧一路走过来,给了莫大的支持,这次直接给了个至尊,无以为报,唯有爆更。2.写书两年了,想拿月票榜新星,11月12月月票榜,要进前十,争一口气,这场战很难,很悬,整整两个月,不能松一口气,我会竭尽全力......请大家把月票投给剑骨,投给熊猫!) 第二十八章 青君 场间的气氛变得极为凝固。 应天府弟子之间,有品级高低,青袍是一级,红袍是一级,腰带扣不扣兽头也是一级,红袍扣兽头就是应天府某位师叔人物的亲传弟子,再往后就是应天府的小君子。 小君子已经不靠衣袍来突出品级,类似于各大圣山的准圣子,这些小君子与圣山准圣子不一样,有些圣山的圣子席位悬而未决,准圣子还有着继承重位的机会,但是应天府的大君子已经定了下来。 就是眼前的青君。 管青屏的修为的确不俗,但很可惜被宁奕近了身,就算是修为再高一些的小君子前来,没有防备之下,与宁奕近身肉搏,也占不了丝毫的便宜。 青君面色阴沉,低头看着恹恹昏厥的管青屏。 他听到了宁奕的话语之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一个一个上,还是一起上? 他已经猜到了刚刚生了什么,大庭广众,应天府竟然丢了如此巨大的一个脸? 还是在自己宴请教宗大人的现场? 青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诸般愤怒情绪来回涌动。 他望着站在场间,腰间悬着黑布,凸出剑形的的少年。 宁奕在这个男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个披着粗麻青衫的男人,给自己带来了强大的压迫感,宁奕丝毫不怀疑,对方可能是后境巅峰,甚至是第十境的修行者......几乎不用去想,这就是各大圣山当中最为天才的那一批。 出自于应天府的话......应该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青君了。 自己第五境的修为,如果打起来,恐怕就像是管青屏之于自己一样,大概率会被这个修为不明的男人蹂躏。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人群嘈杂,为一个白袍少年让出了宽敞的道路,在麻袍道者的拥簇之下,一道温和的声音传了出来。 “咦——” 这道声音听起来带着一丝意外,像是没有想过,对方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人群避让开来之后,白袍少年无视了那些躺在地上的应天府弟子,缓慢前行,来到了宁奕的身旁,他转过身子,看着面色难看的青君,认真说道:“莲青,介绍一下,这是救过我性命的一位朋友,蜀山的小师叔......宁奕。” 说到名字的时候,陈懿的音变重,他的神情不变,自始至终都是风轻云淡的淡漠。 这些应天府的弟子,陈懿并不在乎,天都皇城里滋事打架的规矩......其实破戒的并不是少数,不长眼的小人物惹上了权贵,难不成权贵还要忍气吞声?只要别闹得太过,都可以一言两语的揭过。 宁奕的身份,比这些倒地的人,要高上太多。 陈懿扫视了一圈痛苦呻吟的应天府弟子,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才变得些许凝重,缓慢道:“我想这里刚刚生的事情,恐怕有些误会。” 青君默默捏紧缩在袖中的双拳。 他自嘲笑了一声,心想教宗大人这误会两个字,用的可真是有水平。 满地倒下来的,都是他应天府的人,这还能有什么误会? 剩下宁奕一个人站在原地,事情究竟是什么,还不是全凭一张嘴? 但凡是徐藏葬礼那天在场的知情人,都知道那天到最后,宁奕一个人狮子大开口,在蜀山后山敲诈勒索,全凭一张嘴。不仅仅是应天府,七八座圣山都遭了殃,着了道。 这一张嘴开口,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不是随口就来? 没有等宁奕开口,青君就“轻松”摆了摆袖,微笑说道:“教宗大人不必多说......我知道这是一场误会。” 莲青被应天府的某位长辈特地叮嘱过,蜀山的小师叔宁奕,如果真的来了天都,要“好生对待”,但是“不容小觑”。 陈懿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缓和。 果不其然。 青君缓缓说道:“但我应天府的弟子,被打得如此之惨,作为他们的师兄......我总不能坐视不管。教宗大人,您说呢?” 陈懿的面色有些难看。 宁奕淡然说道:“你想要如何?” 他的一只手,已经握在了裹着细雪的黑布之上。 青君眯起双眼,他仔细回味着夷吾星君面对面描述的细节,能够生吞三千年妖君胎珠,他自问也能做得到,但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眼前这个叫宁奕的蜀山小师叔,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境界,青君摸不透。 四座书院看似和谐,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某些“历史残留的问题”,彼此之间暗流汹涌,青君如果出了手,暴露了自己的真实实力,很有可能会引起不好的后果。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打不过眼前的蜀山小师叔。 宁奕给青君一种“弱者”的气息。 并未是示弱。 而是宁奕即便掩藏了所有的星辉,不显山不露水,在青君的感应之下,仍然觉得这是一个气息微弱的修行者。 青君甚至怀疑......宁奕只是一个中境修行者。 他低下头来,瞥了一眼管青屏的伤势......的确很惨,惨得不忍直视。 宁奕的修为......需要摸清楚,不然不好动手。 青君平静说道:“修行者之间的误会很容易解开,因为什么引起,就用什么解开。” “你把管青屏打成这个模样。”他声音木然,道:“那就来一场公平的挑战。” 宁奕挑了挑眉,他的呼吸变得轻微急促起来。 青君身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那人同样披着一身随意的青衫,丝散乱,气息凛然,比管青屏强大了不止一个档次,但比起青君,差了不止一个层次。 宁奕眼神微缩,这是一位应天府的小君子。 宁奕面无表情,望着青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气息内敛,幽若深渊的青君,没有去看宁奕,而是平静对着身旁披青衫说道:“管青屏一脉的事情,便由霖君你来解决吧。” 那位气息外放,已经抵达后境的应天府霖君,轻轻嗯了一声。 管青屏一脉,是“青衫湿”的后人,霖君是元霖的称号,他蹲下身子,揉了揉管青屏的额心,面无表情往后者嘴里塞了一颗丹药,用力掌掴两下,听到了剧烈的咳嗽声音,才徐徐站了起来,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宁奕的目光越过元霖,望向青君。 他似乎觉察到了一丝不妙,比起这个霖君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他更加能够感受到的,如今迫在眉睫的,是青君对自己的试探。 青君在试探自己的修为。 这场挑战,接还是不接,成了一个问题。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一只手搭在包裹细雪的黑布剑柄上,与青君的眼神对视。 他的背后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柄细雪随时可能出鞘,整个人融入了剑意当中,随时可能递出,事已至此,他没有退路,决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 狭路相逢勇者胜。 青君盯着宁奕,想要看出丝毫的不安,胆怯,但是都没有。 宁奕忽然咧嘴笑了笑,按在剑柄上的五指力,攥拢黑布。 青君瞳孔微缩。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中境...... 这极有可能是一个后境。 甚至是第十境! 青君猛地想到了上一个名列星辰榜第一的洛长生,那个怪胎从羌山神仙居走出来,在自己还只是第八境的时候,就已经抵达了第九境巅峰。 当时的洛长生,身上也带着一股平凡至极的意味,没有将修为公开。 场上的气氛凝固,所有人屏住呼吸。 元霖面色凝重,他感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杀气,虽然渺小,但是不容忽视。 来自于宁奕搭在黑布剑柄上的那柄剑。 如果打起来,结局会如何,元霖不清楚......他被青君推上台面,就是为了探一探宁奕的修为深浅,夷吾星君对应天府的几位天才都交待过,如果有一天遇到了宁奕,并且有着起挑战的机会......他们应该怎么做。 元霖沉声说道:“宁奕,我向你起挑战,只论胜负,不论生死。” 宁奕挑了挑眉。 “为了公平起见,你我都只动用初境的力量。”元霖深深吸了一口气,青君能够觉察到眼前少年的气息陡变,他也感知到了一些,生怕宁奕是个像洛长生那样扮猪吃虎的猛人,自己到时候恐怕会被暴揍一顿。 元霖认真说道:“如何?” 他看到眼前的少年,仍是面无表情,但气势上却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身子瞬间松弛。 宁奕声音极轻的说了一个“可”字。 元霖瞳孔收缩。 那道黑袍瞬间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身前的青石板陡然炸开,一道身影高高跃起—— 没有用剑,黑布撕裂的声音也没有响起。 将自己修为压制在第三境巅峰的元霖,双手抬起,抵在面门之上,竭尽全力的去抵挡从天而降的这一击。 高高跃起的宁奕,双手攥拳,一锤捶下。 有万夫莫开之势。 夹杂着徐藏传授的“砸剑”奥义。 还有千手师姐的《星辰巨人》功法。 一击。 砸在元霖的手臂之上,带着双臂,轰在霖君脸上。 宁奕掌握的,所有手法,全都压缩在第三境之内,轰砸在这一击上! 轰然一声—— 一片死寂。 接着是“噗通”一声。 元霖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石地面。 宁奕轻飘飘落地。 以应天府的小君子霖君为圆心,地面绽出一张蛛网。 这位压境之后要与宁奕公平一战的应天府小君子,目光涣散,整个人跪倒在地,身子向后仰去,缓慢倾斜然后倒在地上,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与先前倒地的应天府弟子并无任何的不同。 第二十九章 风波乍起 烟尘四溅。 红符街一片死寂。 宁奕落地之后,一只手重新搭回剑柄之上,他神情如常看着那个缓缓倒下的应天府霖君,眼底没有丝毫的波动,一片平静。 不喜也不怒。 应天府的几位弟子,青君的跟班,则是不敢相信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战力,刚刚宁奕的那一击,的确没有动用过第三境以上的星辉力量,但是仅仅是一击,就将应天府“青衫湿”一脉的霖君打垮。 应天府的修行功法,极其注重基础,前三境的修行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若是全天下的圣山书院放到一起,应天府的处境修行者,应该是最为强大的一类。作为代价,则是应天府的内门弟子比起其他圣山,并不算多,很多资质普通的修行者就此停步在前三境,过分追求初境的强大,而导致一直提升不上,停滞在第三境巅峰。 抛开青君不提,应天府几大脉系,能够站在台面上的那些小君子,都是至少第七境的天才,霖君在“青衫湿”一脉,修行度极快,初境的基础打得无比牢固。 但很可惜,他遇上了宁奕。 宁奕的初境吞噬了相当霖君修行到第七境以来,累加在一起的资源。 这还不止。 宁奕的初境功法,是周游赐下来的《紫玄心法》,以周游的眼界,当初在红雀背上,也称赞这门功法在初境的妙用。 清白城墓底的一颗五百年隋阳珠,周游赠送的一千粒紫玄丹,安乐城劫三皇子的两颗千年珠子,一众天材地宝,这才堪堪破开了初境。 如果说霖君的初境修为极其坚韧,像是一条河流。 那么宁奕就是一条大江。 如果双方只能动用第三境的力量,那么再来两个霖君,也不够宁奕打的。 宁奕的修为进展并不算神,他需要消耗巨额的天材地宝,连周游都不愿意负担这些巨大的压力,靠着徐藏拔剑拜访圣山,才勉强支撑着宁奕修行一年。 再往后,路将越走越窄。 周游的眼界放得很远,十境之下皆为蝼蚁......宁奕这样的修行者,放到同境界可以横扫,可千难万难,最难的,就是突破十境,点燃命星。 对于宁奕而言,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仅仅是抵达第五境,就已经消耗了如此多的资源.......很难想象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 ...... 年轻教宗看着倒地的那位应天府霖君,他的面色并没有任何的欣喜,而是相当凝重的抬起头来注视青君。 他很清楚现在场上的局势,青君被宁奕逼到了如今的地步,很有可能下不来台面,如果莲青出手......后果可能会越演越烈。 陈懿直视着青君的瞳孔,轻柔说道:“谨言。慎行。” 大朝会的储选还没有开始,青君这种坐镇一座书院级别的天才,如果率先出手,与宁奕交锋,那么整个天都,都会乱起来。 宁奕排在星辰榜第一,后面有一千一万个人不服气。 但是不服气归不服气,如果这个位子真的挪出来,让他们去坐,九成的人没有资格,真正像青君这样有资格去争一争的人......也绝不敢轻易坐上去。 这个位子实在太招惹仇恨。 上一个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是洛长生。 亲眼见过叶红拂和北境小烛龙的修行者,都知道那两位天才是何等的刻苦,即便天资如妖孽,为了赶上洛长生,几乎没有一刻的停歇。 即便他们当中,有些人没有见过洛长生,仍然可以想象出那位羌山谪仙人的风姿。 青君如果出手,若是输了,就是彻底的丧尽颜面,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所代表的应天府,还没有等到百草盛开,自家的门面就被人砸了打烂,一败涂地。 所以他只能赢,不能输。 可若是赢了宁奕,那么星辰榜第一的位子,这个看似抢手实则烫手,百无一用只惹仇恨的头衔,就会落在青君的头上。 嵩阳书院的沧君顾沧,岳麓书院的离君钟离,这两位看似不争不抢,其实一直留着注意,紧紧盯着自己,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机缘造化,这两位书院的大君子,随时都可能来拦上一手,自己拿了这个头衔,百害而无一利。 青君看着宁奕,应天府的几位弟子,已经开始将那些倒在地上的同门扛起,重新回到了莲青的身后。 教宗大人的话,提醒了莲青。 谨言慎行。 他轻叹一声,揉了揉眉心。 宁奕手指搭在剑柄上,平静看着这位青君,目光缓慢挪向昏厥不醒的管青屏一众人,说道:“我并不想说什么道理......但是应天府的脸,是他们凑上来自己丢的。如果青君还要追究下去,我并不介意与你也打一场,看看谁的道理更大。” 现在打起来,宁奕没有丝毫胜算。 但他必须要说这么一句话,并非是死撑面子。 而是宁奕已经感觉到了,青君已经对自己的实力产生了怀疑,如果自己萌生退意,就算今日能够身退,但不需要多久,很快那些书院的后境修行者就会找上门来,麻烦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不仅仅是应天府,还有嵩阳和岳麓两座书院。 麻袍道者从馆子里掀帘而出,宁奕与管青屏生矛盾的地方,那位老板被带了出来,看到了教宗大人,心头一颤,这位信奉西岭教义的老板,无比诚恳的对天誓,表述了自己对于教宗大人的崇敬之情。 然后老板将事情的经过大概叙述了一遍......那位应天府的弟子先行挑衅在先,至于之后生的,已经不用再说。 应天府弟子的面色很是难看。 被两位青君跟班架着肩头的管青屏,昏昏欲坠,意识有了一丝清醒,听到了外面的嘈杂。 他脑海当中都是那个飞来砸在自己面门上的膝盖。 管青屏恍恍惚惚睁开双眼,先是感到了两个同袍架着自己,心底踏实了许多,看到了青君就站在面前,他的表情又惊喜又痛苦,满面委屈地吃力说道:“青君师兄......有人欺辱应天府!” 再一抬头,宁奕站在不远处,他的情绪无比愤怒,口齿不清,艰难伸出一只手,指着黑袍少年,激昂说道:“对,他,是他.......就是他!” 宁奕怀抱双臂,微笑不语。 青君面无表情,看着管青屏,淡声说道:“丢人的东西。” 管青屏微微一怔,刚刚准备接着开口,一道劲风袭来,摔在他的脸颊上,根本来不及去躲,“啪”的一声被砸出一口鲜血,又是一颗牙齿被打掉。 青君收回那只手,平静说道:“在外面惹到了惹不起的人,要学会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懂了吗?” 管青屏大脑一片空白。 他面色苍白环顾一圈,看到了周围看笑话的那些人群,自己身旁昏迷不醒的同袍师弟,还有“青衫湿”一脉的霖君,都相当凄惨,看起来都被教训了一顿。 然后管青屏的目光缓慢聚焦在不远处,看到那位尊贵的教宗大人,带着几位麻袍道者,就站在宁奕的身旁。 他大概花了三四个呼吸,明白生了什么。 还有青君的意思。 看着青君冷漠的神情,管青屏红着双眼,给了自己重重一个耳光,“咕咚”一声,将那颗被打掉的牙齿吞咽下肚。 “很好。” 青君看着教宗大人,语气温和说道:“此事就此揭过,双方各退一步,教宗大人意下如何?” 陈懿并没有答应或拒绝,而是把目光放到宁奕身上。 青君是一个顾及面子的人,这一趟的冲突与道宗无关,宁奕代表了西境地界的蜀山,管青屏代表了天子脚下的应天府......经过了慎重思考之后,他不想与宁奕生冲突,但又搁不下这个颜面道歉,故而把话语权挪交到了教宗的头上。 青君提出了双方就此揭过,只要教宗愿意给个台阶,那么一切都烟消云散。 然而陈懿早就看破一切,他只是微笑着望向宁奕。 不做无谓的劝架人,和稀泥这种事情,陈懿不愿意也不喜欢做。 他先前担心宁奕会在与应天府的对碰当中吃亏,所以站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应天府再如何愤怒,也要顾及自己的面子......道宗的伙伴是整个天下的圣山,应天府需要教宗大人的友谊,不可能为了管青屏这种弟子而得罪教宗。 现在看来,若是宁奕知进退,那么这场对碰也该结束了。 果不其然。 宁奕平淡说道:“青君愿意低头认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这句话说出来,青君的面色并不好看,但他仍然忍了,既然想要把这件事情揭过,那么三言两语的便宜并不算什么,让宁奕占了便是。 但万万没有想到。 宁奕顿了顿,目光望向红符街头,屋檐上的某个方向。 他微笑说道:“但是我并不想就此揭过。” 第三十章 小轮转王 红符街头。 宁奕目光所望的方向。 屋檐砖瓦上铺盖了一层薄薄的雪片,月光皎洁,有人蹲在屋檐上,一身宽大长袍,碍手碍脚的大袍裹在身上,被风吹动,显得有些滑稽,这道身影束手束脚蹲在屋上,一言不的沉默注视着红符街上的动静。 他看到了宁奕的目光,兜身大袍下的面容,隐藏在夜色当中看不清楚,唇角像是绽开了微笑,能够看到黑暗当中的洁白笑意。 微微颔算是示意见过了。 天子脚下,有很多天才。 宁奕修行千手的星辰巨人之后,感知力逐渐变得敏锐,他能够感到越来越多的,令自己不容小觑的气息,在向着红符街赶来。 果然如此,即便自己府邸前已经无人,但一旦有了风吹草动,仍然会第一时间引来一批喜爱“看热闹”的。 青君同样感知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即便他是应天府的大君子,在皇城里享有盛誉,大部分人都需要给自己一个面子。 但如今66续续赶到红符街的某些人物......其中有些人,是不会给自己面子的。 譬如蹲在自己身后,红符街街头屋舍顶上的那道身影,即便青君没有回头,他也知道是谁。 单单是那道闻到了就能让他厌恶的气息......隔着十万八千里,他就知道,来的一定是那个行事风格诡秘难料,最近紧盯自己的地府小殿主。 小轮转王。 嵩阳书院的沧君和岳麓书院的离君,这两个人盯着自己,但好歹是行走在光明之中,借着四座书院自古以来皆为盟友的理由,彼此之间互相盯梢,不存在有秘密可言。 可是这位地府头号杀手,小轮转王,无名无姓,只有这么一个代号,藏在黑暗当中,青君甚至隐隐觉得,如果那位小轮转王觉得时机成熟了,他甚至不会选择在皇城内挑战自己,而是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时机,试着刺杀自己。 这样的感觉实在让人觉得不适。 青君无法摆脱“小轮转王”的跟踪,他从未掉以轻心,但即便日夜跟随,青君仍然无所畏惧。 他不害怕“小轮转王”的刺杀,自己能够成长到这一步,并且作为想要与整个大世,所有同辈修行者一争锋芒的天才人物,就算地府的十殿阎王都放出消息要刺杀他,他也并不会因此而道心失守。 红符街的风波越闹越大。 这是青君不想看见的,时间拖得越久,这场事件就越难平息。 嵩阳书院的修行者已经来了,岳麓书院的小君子也在远观着这场事件,四座书院,除了祖训“不争不抢”的白鹿洞书院,都有在场的人物。 ...... ...... “但是我并不想就此揭过。” 当宁奕说完这句话后,青君的神情并没有任何波动,他早就听说了宁奕的“大名”,当初在蜀山后山,连夷吾星君都吃了他一个大亏。 所谓“臭名昭著”,用在宁奕身上,再贴切不过。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蜀山小师叔什么都不会,只会狮子大开口,空手套白狼。 青君已经挥手示意,让自己的师弟们,抬着这些受伤的弟子,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他望着宁奕,语气厌恶道:“你想要多少?” 宁奕怔了怔。 他挑了挑眉。 青君的这句话颇有些意思。 息事宁人,早早了结这件事情,宁奕能够感觉到青君的意思,这场风波开始酝酿。 如果换一个时间地点,或者更早一些......宁奕都会答应对方的请求。 他也不想闹得满城皆知。 但是......红符街上的那道目光,越过了青君的肩头,越过了人群的间隙,映在了宁奕的瞳孔当中。 宁奕与那位“小轮转王”对视了。 教宗陈懿先前给过自己一份情报,这座皇城里的天才的确极多,天宫地府,四座书院,还有在皇帝寿典宣布封门锁境的珞珈山。 以自己如今的实力,中境第五境界,就算被某座书院一位抵达后境的小君子挑战,也可能会下不来台,若不是刚刚那种压境而战的局面,宁奕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皇城之内不准动手,规矩在这里,教宗在背后,宁奕就是不要脸的不肯应战,这些圣山书院的人,又能拿自己怎么样? 但是那道目光的意味并不相同。 宁奕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意味。 是“狩猎”的意思。 在西岭菩萨庙的时候,寒露一过,天寒地冻,清白城外面廖无人烟,为了饱腹,宁奕必须背着猎弓出门打猎。 他猎杀过没有任何抵抗力的雪兔,也猎杀过四百斤的野猪王。 在那个时候,宁奕打杀猎物,靠得全是琢磨出来的技巧和耐心,几乎没有动用过骨笛,更多时候是把白骨平原当做一个吉祥物吊坠,挂在胸口保佑自己平安。 雪兔和野猪都不好猎杀。 这是两种猎物,也是一种猎物。 狡兔三窟,蛮猪皮糙,想要杀死它们,都需要有耐心的盯梢,摸清楚猎物的习惯,底牌,以及所有的想法。 这就是“狩猎”,猎人与猎物,永远都是这样,先观察,再出手。 那道蹲在红符街头,对着自己微笑的身影,给自己带来的危险感,要比青君高很多。 并不是说那道身影的修为比青君高很多。 青君莲青,是应天府的大君子,是一位活在天都皇城律法当中的天才修行者,他的实力固然强大,但是有着条条框框约束,想要对自己出手,要考虑大隋律法,要考虑书院意志,要考虑蜀山的千手。 但是有人不受规矩约束。 那道蹲在屋檐上的黑暗身影......虽然在笑,但是毫不掩盖地抬起一只手,缓慢在脖前划过一条横线。 他想要杀死自己。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战。 宁奕面无表情,他知道很多人已经盯上了自己,其中的大部分不足为惧,圣山的人不敢下狠手,但是地府的杀手不在意这些......大隋律法司允许了地府的存在,太宗皇帝亲眼注视着皇城地底的深渊,将其握在手心,却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态。 地府的杀手,行走在黑暗当中,但是他们的存在,并没有对皇城内的权贵造成恐慌。 如果某位地府杀手接到了杀死重要人物的任务,一定会有向上传递的意志,层层延续,直到能够批示任务的那个层次同意了,才会决定执行,这是一个纠缠在地下,无比复杂且无比庞大的关系脉络。 “地府想要杀我?” 宁奕心底默默念了一句,他不再去看蹲在屋檐上咧嘴而笑的那道身影。 陈懿给的卷宗情报上提到过,地府的天才修行者,会选择一位光明当中的天才,有一位叫做“小轮转王”的顶级年轻杀手,盯上了应天府的青君。 那个蹲在屋檐上的身影,望向青君的眼神,明显带着一丝无趣,望着宁奕的目光当中,反而带着强烈的探知欲和欣喜。 青君是一个无比谨慎的人物,据说“小轮转王”已经盯了他很久,但是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机会,这并不是一个秘密,钟离和顾沧,甚至应天府的几位小君子都知道这件事情,有人等着青君和小轮转王之间的战斗爆,但是迟迟没有声音。 宁奕皮笑肉不笑。 现在看来,小轮转王是盯上了自己。 的确,“蜀山小师叔”,以及“星辰榜第一”的名头,可是比“应天府青君”要来得更加具有分量。 在荒原当中,猎人随时可能成为猎物。 当狩猎野兔的雪豹,被人类盯上。 或者是......狩猎野兔的人类,被雪豹盯上。 这两者本质并没有差别,彼此之间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杀意,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猎物与猎人,在结局落定之前,随时都可能会反转。 但是有一点不会变。 谁先怯了,谁便输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青君也好,钟离顾沧......自己当初在蜀山招惹的那帮圣山天才,在皇城内,都不需要真正的在意。 那位蹲在屋檐上的“小轮转王”,那种无视规则的杀手,才是自己需要提防的人物。 宁奕手指搭在“细雪”剑柄上,他平静回想着自己幼年时候打猎,被雪豹盯上后的画面。 他搭了弓,回了头,面对雪豹。 僵持当中,他含着骨笛,一箭射穿了一根两人合抱的雪木。 险境之中,他绝不会示弱,也绝不会后退。 如果他再长大一些,那一箭所射的,就不再是雪木,而是那头豹子。 屋檐上的身影,藏在黑暗当中,目不转睛凝视着宁奕,他的心脏在缓慢而有力的跳动,看着那位“星辰榜第一”的少年,仿佛找寻到了自己真正钟爱的猎物。 小轮转王脑海当中,盘算着自己该如何享受这场美妙的狩猎。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 “皇城规矩,大隋律法!”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 宁奕看着莲青,面色郑重说道:“青君,我有一剑,你敢不敢接?” 红符街满座寂静。 那道蹲在屋檐上的身影,无声的笑了笑。 真是一个狡猾的猎物,皇城规矩,大隋律法.......好一个堂而皇之的保护罩,那个人向青君起了挑战,在皇城内,诸多势力的关注下,这注定是一场不了了之的争斗。 这是想要借着青君,试图向自己示威? 第三十一章 五滴神性的一剑 “皇城规矩,大隋律法......” 青君眯起双眼,双眼微寒道:“宁奕,你这是在向我挑战?” 红符街原本喧嚣的声音,到了此刻,变得极为安静。 落针可闻。 四座书院,被捧到青君这种地位的天才修行者,即便没有真正在世人面前出过手,也无人敢质疑他们的实力。 至于宁奕这位半路杀出来的蜀山小师叔,坊间传闻......修为并不算如何高,只是因为被徐藏看重,潜力无穷,才被列到了星辰榜第一的位置。 大部分的情报认为,一但宁奕与圣山的圣子级别人物交手,或者与青君这样的书院领袖比试,只要无法展现出当年洛长生那样的压制力,很快就会跌下星辰榜第一的位置。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弟子,望着红符街对峙的两人,面色郑重......如果青君和宁奕打起来,那么天都皇城,从今天开始,就要乱起来了。 教宗微微皱着眉头,望着宁奕,他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青君这样的人物,真人不露相,几乎没有出过手,谁知道他藏了几张底牌?若是要真的打起来,蜀山和应天府,都无法承担输掉的后果。 宁奕与教宗的眼神对视了一下,他明白陈懿的意思,微笑点头,示意不用担心。 然后上前一步,他并没有抖散那块裹在细雪上的黑布,挎在腰间的那柄三尺细雪,被宁奕卸开束缚,握在手上。 “是挑战,也不是挑战。”宁奕声音平淡:“我不动用一丝一毫的星辉,单单只有一剑,青君你如何去接,与我无关。” 宁奕环顾一圈,人群当中,鱼龙混杂,有当初日日来自己府邸门前叫嚣的无名之辈,也有一些跃跃欲试的名气之流,但他一个也瞧不上眼。 时时刻刻被追被撵,着实烦人。 他需要一剑,让天都的这些人,看到自己的实力,然后掂量一下他们自己的斤两,省得时刻叫嚣,耳边聒噪。 这一次红符街,正好是一个契机。 青君是个相当自负的人物,自己不动用星辉,那么他便不会动用星辉,宁奕知道自己提出了这个挑战,青君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 果然。 披着一身宽松青袍的莲青,面色不变,似乎在思考要不要答应宁奕的请求。 他觉察到了身后那道身影气息的变化。 跟着自己许久的“小轮转王”,此刻应该就藏在红符街的某处位置。 让青君心底觉得有些轻松的,是那个如跗骨之蛆的地府杀手,此刻把杀气转移了,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小轮转王没有再盯着自己,而是将杀气倾注到了别人的身上。 莲青心头微松,他眯起双眼,打量着宁奕,似乎明白了对方如此之举的意义。 树大招风。 小轮转王盯上的,应该就是眼前的蜀山小师叔了。 “我的行事太过谨慎,小轮转王找不到机会,现在是一个好机会......不需要我动手,自然会有人找宁奕的麻烦。”青君心底默默念道:“应下这场,接了这一剑,也算了却了一桩麻烦。” 念及至此,他不再犹豫。 青君望着宁奕,双手负后,微笑说道:“你不动用星辉,我也不动用星辉,就站在这里,不动也不退,接下你这一剑。” 宁奕的境界再高,这一剑无法动用星辉,又能奈自己如何? 青君巍然不动,面色平静。 就算是洛长生来了,不动用星辉,在三尺之外,递出一剑,又能奈自己如何? ...... ...... 红符街道,人流开始向着两边拥挤,离开。 麻袍道者护着教宗大人,疏散着想要涌来看看热闹的人群,这条小街足够宽敞,因为这场风波的缘故,闹到现在,两边的店家为了防止损失,大多已经闭门。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年轻领袖,到了此刻,终于“姗姗来迟”的抵达红符街,但正巧不巧的赶上了最后一幕。 顾沧和钟离,两人各自踩着一柄飞剑,从相反方向而来,悬停在红符街上空,默默注视着下方。 他们要看看,这个热闹......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结尾? 而夜色当中,除了宁奕和青君,并没有其他人现藏在屋檐上的“小轮转王”,即便是沧君和离君来了,那道身影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而是舒舒服服缩在屋檐上一角,等着红符街的一出好戏上演。 地府的藏匿功法,是世间最顶尖的刺杀法门。 小轮转王的修为可能不如书院四位君子,但只要他不想暴露自己,那么很少有人能够提前预知。 红符街空出了好大一片场地。 前后两端,都被肃清开来,微风吹过,挂在街头屋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 教宗皱着眉头问道:“够吗?” 女子麻袍道者轻柔说道:“已经空出了三十丈,十境之下动手,剑气再盛,也很难波及到这个距离,红符街场地大,两位都不动用星辉,只有一剑,肯定是够的。” 摇曳的大红灯笼,雪白的青石板。 被风吹起的雪屑,还有坚硬的冰渣。 宁奕的黑袍下摆,在风中轻轻摇晃,他一只手缓慢攥拢细雪,黑布被捏出剑柄轮廓。 伞剑的伞面被毁之后,宁奕在小霜山上,把多余的伞骨,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配件,都清理干净,他找不到能够媲美当初徐藏制作伞剑的材质,只能把细雪的剑身从伞身当中剖开,取出,作为一柄纯粹的剑器来使用。 细雪的剑鞘随着那个男人一起下葬。 宁奕平日就用黑布包裹细雪,白骨平原的魂魄糅了进去,这柄细雪锋芒虽盛,却不会伤到自己。 他平举细雪,与青君之间相隔六尺。 三尺又三尺。 这是一个很近的位置,只需要前踏一步,就可以把剑插入青君胸膛。 但宁奕不会再前进一步。 六尺距离......足够他释放这一剑的剑气。 青君负手而立,原本平淡的面色,在宁奕举起细雪的那一刻,开始变得晦暗不明。 那柄被黑布包裹的长剑,尚未拆封,就给了自己足够大的压力。 宁奕举起细雪,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一只手按在眉心,丹田处的涡流,开始缓慢的旋转,为数不多的神性水滴,在丹田当中缓慢流淌,交集在一起,此刻被宁奕艰难抽动。 神性的涡流开始旋转,主人的意志强行压盖之下。 细雪之内藏着的那根剑骨,开始不安分的颤动起来。 连带着整柄黑布包裹的长剑,都开始颤动起来。 一滴水滴被抽走...... 两滴水滴...... 三滴...... 一共抽取了五滴神性水滴,宁奕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这是他能够调动的全部“神性”了,他闭上双眼,不断蓄势。 宁奕的脑海当中,翻来覆去都是一个画面。 后山大涧的劈山断江的那一剑! 白骨平原抽取神性,递入剑骨,化为剑气! 自己现在只有五滴神性。 面对青君......这一剑能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红符街一片死寂,众人看着宁奕无端的举剑,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三十丈的距离,感受不到丝毫的杀气外溢,星辉流动。 但青君的压力越来越大。 他隐约感到了骨子里的躁动,对方的蓄势时间越久,自己越是不安。 下一刹—— 宁奕忽然睁开双眼。 他沉声说道:“接剑!” 青君瞳孔收缩......来了! 黑布炸开,细雪一截雪白剑身露出。 以宁奕青君二人为中心,两人之间一道无形气机炸裂开来。 红符街街面之上,青石板轰然一声,一块一块以极其猛烈的度掀开,犹如一条长龙,龙骨挑起,两旁隔着相当一截距离的街道屋舍,店家当铺,红墙砖瓦被剑气砸中,轰然倾塌。 烟尘当中。 一道身影伴随着脚底剑气揭龙骨,蹬蹬蹬踏地掠行,身子如箭矢一半倒退,几乎平行于地面,只留下双脚点地,一直后掠三十丈,直到红符街尽头,这才猛地停下,踩踏地面,脚底绽开一张蛛网。 青君原本背负在后的双手,掠到红符街就尽头之时,已是抬起覆面,两边青袍破碎不堪,抵抗着迅猛无双的剑气侵蚀,虽然做到了不动用星辉,但他终究还是出了手。 青君面色阴晴不定,站定之后,双手不再覆面,而是划过一道交叉的掠行轨迹。 撇袖。 伴随着双手撇袖的动作,在红符街越滚越烈的剑气被他兜在袖中,像是娃娃赌气一般的猛然摆袖,于是两旁最末端的小楼遭了殃,沉闷的两声重响,烟尘四溅,缓缓原地倒塌。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那个黑袍小师叔的身上。 那柄如雪洁白的三尺长剑,震散了裹身黑布,向着世人,露出了细雪的真面容。 宁奕面容平静。 两位书院的大君子眼神动容。 缩在屋檐上的小轮转王眯起双眼。 整条街一片死寂。 “所向披靡,无可匹敌。”女子麻袍道者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细雪吗?” “不。”陈懿声音更轻,他认真说道:“这是宁奕。” 第三十二章 一剑之后(第二更) 悬在红符街上空的两柄长剑。 踩在白皙小剑上的顾沧,面色凝重,盯着下方的宁奕,越看越是惊心动魄。 他喃喃道:“一剑破开红符街三十丈距离,不曾动用丝毫星辉,这是何等杀力?” “至少第九境,是个狠人。”踩在漆黑剑器上的离君钟离,面色复杂,说道:“他刻意隐藏了自己的星辉,有人说他只是一个中境,看来是无稽之谈,递出这一剑,需要极大的积蓄,没有后境的星辉,根本无法拥有如此庞大的剑气。” 钟离顿了顿,冷笑道:“就是他是个初境,能递出这一剑,也可以匹敌后境的修行者。蜀山小师叔果然名不虚传,颇有些手段,看起来的确配得上细雪。那些天天跑到教宗府邸去挑衅的,都是一帮蠢材,也不想想徐藏是个什么人,他看中的传人,能是庸俗之辈?” “现在看来,以后应该没有人会找他麻烦了。”顾沧眼神从下方的人群当中一一掠过,毫不意外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呆滞的面容,他木然说道:“这一架打得很妙,没人输也没人赢。青君接住了这一剑,没有动用星辉,应天府的修行者也开始注重体魄了?” “青君不容小觑。”钟离平静说了一句:“红符街的这一架,他比我强。换做是我,要想接下这一剑,我会比他狼狈一些。” “珞珈山闭山,叶红拂如果不出来,那条北境的小烛龙会闲下来。”顾沧轻声叹息:“没人愿意出头,箭射出头鸟,要是被小烛龙这个武痴找上门来,输赢都不是一件好事。” “输赢都不是一件好事......说的像是你能赢小烛龙一样?”钟离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冷笑起来,满脸戏谑问道:“被小烛龙找上嵩阳书院,你顾沧就算把书院给的宝器都用了,能改变什么结果?” 顾沧面色憋屈,他没好气说道:“你的话说得轻巧,当初谁信誓旦旦要做年轻一辈第一人,结果出门历练的时候,在倒悬海被曹燃狠狠教训了一顿?” 钟离不再去笑,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心底念了一句“吃亏是福”,然后一字一句郑重说道:“洛长生,叶红拂,小烛龙曹燃,他们三个人......在大朝会之前,没人是他们的对手。” 这句话倒是实话。 顾沧没有反驳。 他看着红符街上握着细雪的那个蜀山小师叔,忽然心思一动。 “这个叫宁奕的呢?” “他肯定不行。”钟离瞥了一眼,揉了揉眉心,说道:“他实力不错,但没有给我叶红拂和曹燃的那种压力,更不用说洛长生了......我总觉得他给我的感觉,跟当时隐藏实力的洛长生完全不一样,洛长生那个叫不动声色,能看出来是尊大菩萨,有谪仙人的风采,这一位总让我觉得差了许多火候。” 顾沧点了点头,道:“的确......这个叫宁奕的,是个很难捉摸的人。我甚至一度怀疑外面说他只有中境的那些人,说的是对的。” 钟离捋了捋思绪。 岳麓书院的离君仔细回想着红符街的每一个细节,现自己看不出来丝毫的端倪。 越是高手,对决时候无用的动作越少,宁奕与青君对弈,站定距离之后,所做的,就只有抬剑和递剑两个动作,无可挑剔,无懈可击。 钟离正色道:“他能砍出这一剑,有点手段,这场架不输不赢,但这还不够,就算再加上那些乱七八糟听起来唬人的虚名,一样不够。星辰榜第一的头衔不算什么,如果洛长生不在星辰榜上,那么叶红拂和曹燃谁会在乎这张榜?”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叶红拂和曹燃也不在这张榜上,那么我们会在意这张榜?” 顾沧明白了钟离的意思。 他轻声说道:“宁奕是个有意思的人,距离大朝会还有很久的一段时间......这一架打完,小轮转王很有可能会盯上他,天都最近不太平,据说小轮转王从来没有失手,不知道会不会罩上宁奕的门。” “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 钟离淡淡说道:“宁奕和青君,这两个人......小轮转王无论选哪个,都会失手,甚至有可能把自己交待了。” “这是直觉。”钟离说完之后,听到了一声诡异的冷笑。 他蹙了蹙眉头,目光望向屋檐某个方向。 一直窃听两人对话,缩在屋檐上的那团阴翳,听到了这句话,神情变得漠然而不屑,他看完了红符街的这一剑,已经确认了下个狩猎的对象,便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早该离开。 只是两座书院的大君子,罕见的说了这些话,听到最后,让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并没有掩盖这道声音极轻的阴冷笑声。 钟离和顾沧听到声音,望向屋檐之时,小轮转王已经融入黑暗当中。 “地府小轮转王......听起来好吓人的名头。” 顾沧不无厌恶的说道:“说得好听,以小博大,以弱博强,说白了,就是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只能走在黑暗当中,天天鬼鬼祟祟。” 地府的杀手,最为招人痛恨,几乎所有的天才修行者,都忌惮着这群从来不露真面容的杀手。 敌在暗,我在明。 永远都依靠偷袭和暗杀这两种手段,这就是地府的杀手令人厌恶的地方。 ...... ...... 烟尘弥漫的红符街。 青君抖了抖袖,他面色并不好看,之前曾自负说过,自己不退也不出手,就这么硬抗一剑,真正到了那一剑临头时候,就现自己说的那句话,是实实在在打了自己的脸。 能够登上星辰榜第一的宁奕,的确不是等闲之辈。 他呼出一口气,肺腑当中的空气被挤压得厉害,与人对敌,尤其是与剑修,像宁奕这种不讲道理的剑修,只比拼一剑,那么就只有一口气。 如果自己气短,这一剑能够不靠星辉接下来,还是另外一说。 这一剑杀力不凡,最可怕的是宁奕竟然没有动用星辉。 星辉附着在剑气上,带着主人修行而来的不同气息,有些可以爆炸,有些则是阴冷,或者炽热,这些剑意如果附加在剑气上,会给青君带来更大的麻烦。 一剑如此,剑剑如此,这还了得? 收剑的少年站在烟尘之外,宁奕轻轻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落在自己肩头上的灰尘,平静至极的说了一句:“揭过了。” 与应天府的这桩恩怨,算是揭过了。 青君抖了抖袖,此刻深吸一口气,道:“好。就此揭过。” 这是双方都想看到的结局。 至此,宁奕没有再去看红符街那头的青君,而是直接转身离开。 这一剑递给青君。 给天都皇城看。 给整个天下看。 让他们看清,徐藏的师弟,赵蕤的传人,接过蜀山小师叔位子的,究竟姓甚名谁。 教宗大人的麻袍道者维护着红符街的秩序,给宁奕和陈懿让出了一条道路。 白木车厢就等在不远处,宁奕和陈懿一起登上了车厢,听到外面的喧嚣声音逐渐响起,白马踢踏青石板,沉闷踩起雪屑。 陈懿笑了起来,他轻柔道:“宁奕,你比我想象中要厉害。” 宁奕抿起嘴唇,微微一笑。 路途当中没有多说什么,应天府邀约的事情自然黄了,教宗把宁奕送回了府邸,那节白木车厢缓缓离开。 宁奕站在府门之前,两旁的麻袍道者,暂时还不知道这位府邸主人,在外面究竟做了一件多么轰动天都的事情。 少年的面色有些苍白,紧紧抿唇,站在门前,轻轻敲了敲府门。 恍惚从看书状态醒来的裴烦丫头一路小跑打开了门。 宁奕在丫头惘然的目光注视下,坚持着迈入门槛,走了两步,等到府门关上,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院子里有一个小石凳,宁奕坐了下去,他的面色陡然白了三分,没有转身去望向丫头,而是不断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浑身的汗液已经打湿了衣袍,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一切的起因,是因为自己强行调动涡旋里的“神性水滴”,去递出那一剑。 宁奕的头脑昏昏沉沉。 丫头担心问道:“你出去打架了?” 宁奕勉强笑着嗯了一声,轻轻道:“别担心......没输,没吃亏。” 丫头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她看到宁奕回过头来,却忽然慌了神。 宁奕眉心像是被撕裂了一片,猩红的血滴粘稠,渗透肌肤,逐渐凝实,跟自己的“剑藏”不同,宁奕眉心的那片猩红,是真正的血,渗透肌肤之后,弯弯曲曲在面颊上流淌。 宁奕觉得有些温热。 他有些后悔,抽出五滴神性水滴了...... 如果少拿一些,应该不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 从递出那一剑之后,宁奕就觉察到了身体的异常,浑身不再轻盈,而是沉重如铁,意识模糊,反噬的作用极其强烈。 他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 包括陈懿。 所以宁奕几乎没有说过一个多余的字。 他咧嘴笑了笑,道:“丫头......别担。” 心字没有说出来。 丫头的影子一个变成三个,三个变成九个,一片恍惚。 坐在石凳上的少年,后脑向地,噗通一声倒下。 第三十三章 剑藏(为IG加更) 天都红符街事件,以宁奕递出一剑作为最后的结局。 一剑砍破红符街,逼退青君三十丈。 满城沸腾。 回去之后,因为这一次在红符街自作主张的挑事,让应天府与道宗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青君白白损失了一场饭局,只能改日再邀请教宗大人,而且还在天都内不大不小的丢了一个脸......在场的涉事弟子都被严厉处罚,尤其是前不久才从西岭境内执法归来的管青屏,被“青衫湿”一脉罢黜了红袍内扣的弟子资格,关在府内禁地闭关。 宁奕递出那一剑后,府邸门前才算是真正的安静下来。 也只有这一座府邸安静。 城内尽是风雨飘摇。 各种议论声音不绝如缕。 “新来的蜀山小师叔是个猛人啊,看来天都要不太平了,当初想要打压他的那些圣山呢,怎么一座都没有站出来?” “珞珈山刚刚封山,叶红拂跟随师尊扶摇修行历练,不知何时回天都。” “北境的小烛龙曹燃,满世界行走,似乎正在找一个能看得上眼的对手,据说洛长生破境之后,曹燃仍是去了一趟羌山神仙居,试图挑战洛长生,最终受了不小的刺激,除了叶红拂,他想再找一个同境能打一场的,恐怕很难。那些圣山的圣子不是傻子,谁都不想跟这个没有宗门的武痴打一架,曹燃出手没有轻重,大朝会前的比拼,若是打狠了,伤了体魄或者道心,都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道这位蜀山小师叔,跟那几位猛人比起来如何......天都无人,风雨将至,可能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看到他们之间的对决。” 教宗大人的行程很满,寿典之后,他仍然待在天都,要等到一座书院一座书院的走完,才会离开这里。 托陈懿的福。 麻袍道者替宁奕拦下了许多邀请和不情之请。 宁奕在红符街递出那一剑,击退青君之后,才算是真正在天都站住了脚,对于外界实力的质疑,打出了响亮的一个耳光,随之而来的,有大大小小的交好和联络。 天都的皇权世家,诸多的大小势力,都试图与这位蜀山小师叔攀上一些交情,摆在宁奕面前的请帖,能够从今年年关排到明年年关。 “张嘴。” “啊——” 裴烦在床边正襟危坐,一只手端着粥碗,碗里盛满浓稠的八宝粥,另外一只手拎着瓷勺挖了一勺,轻轻吹了吹,嘴唇抿了抿,相当贴心的试了试温度,然后送到“声名大起”的某人口中。 这位蜀山小师叔与外界想象的完全不同。 透支了五滴神性之后,宁奕的身体承受不住巨大的抽离压力,就像是第一次喝酒的少年,完全不知自己深浅,为了面子“炸”了一个雷子,第一时间觉得还行,紧接着回到府邸就猛地倒地,好在也没有出什么大问题,昏昏沉沉躺了两天,紧紧闭眼,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一个死人,但祸害遗千年,好死不死吊着一口舒缓的气。 裴烦看到宁奕这副模样不知道多少次,生气归生气,没用归没用,习以为常之后,无论这厮受了再重的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多惨的模样丫头都见过,死不了能回来,那就好。 浑身酸麻不能动弹的宁奕,吞下了一口粥,咕隆一声咽下,出了酣畅淋漓的叹息。 人生当中,第一次觉,能够张嘴吃饭,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 刚刚倒下,一开始是浑身无法动弹,有意识,但沉浸在痛苦当中,挪动不了手指,也睁不开眼睛,浑身出了无数的汗,他能听到丫头的声音,但所有的声音堆积在脑后里盘旋,不断放大,刺激着每一根神经。 宁奕无法做出回应。 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如此反复。 真正的度日如年。 等到他醒了,现自己可以睁开双眼,那种麻痹的感觉仍然存在,自己动不了身子,也无法开口说话。 但让宁奕心底觉得一阵温暖的,是自己张开双眼,就看到了裴烦的脸蛋。 “饿了?” “......” “渴了?” “......” “怎么了?” 无法开口说话,只能拿眼神交流,宁奕艰难上下翻着眼,极为聪明的丫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吃粥。喝水。换衣服。 等到粥熬好了,宁奕能够开口了,他声音虚弱的说了一遍红符街的事情。 裴烦早就知道了,这几天大街小巷都在传,府邸门前异常安静,前前后后,一反常态来了许多恭敬有礼的人,许多请帖都是她拒绝的。 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有耐心的听宁奕说了一遍,宁奕说话的时候,会顿上一顿,她就把刚刚吹凉了一些的粥,喂到宁奕口中。 “事情就是这样......” 宁奕说完,他有些庆幸蜀山素来独行,没有什么盟友,西境就只有紫山,这里是天都,唯一算得上关系还可以的,就是白鹿洞书院,这座书院冷冷清清,即便是与蜀山之间,也常年没有什么往来。 自己动用五滴神性,递出那一剑,实在是有些伤害身体。 昏厥倒下,封闭六识,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不是这种保护,宁奕很可能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把自己身体里的积蓄全都抽干......至于再之后,或许倒下了,就是永远的倒下了。 宁奕心底暗暗捏了一把汗,觉得有些后怕。 初生牛犊不怕虎。 自己砍了青君一剑,青君吃了这个亏,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如果蜀山盟友多,借着来道谢和恭贺的当头来入府,现宁奕这么一具躺尸,在红符街玩的是一出釜底抽薪,到时候消息走漏,自己费尽心思的打算就全都落了空。 他有些口干舌燥,问道:“是不是惹来了很多是非?” 丫头笑着点了点头,道:“不用担心,我都拒绝了,没人知道你这副模样。” 宁奕长长舒了一口气。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境界不够,如果自己境界能够再高一点,破开后境,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 至少在对付青君的时候,不需要布置如此多的先决条件,最后仗着“白骨平原”,才占了一剑的便宜。 “接下来的日子,你好好休息,不要再出去了。”裴烦喂完了粥,扳起好看的面容,丫头留了长,一根绳束在脑后,长及腰,府邸内的壁炉燃烧,温度适宜,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线衣,勾勒出姣好的腰线。 宁奕虚弱的嗯了一声。 从后山回来,他现丫头的气质变了,以前那娇嫩如花蕊的柔软,缓缓绽放,变了一副模样,或许是裴旻大人留下来的“剑藏”,终于被点燃,星火飘摇,丫头浑身带着一股剑意,认真说话的时候,凛然不可直视。 他一直看不透丫头的境界。 进入后山之前,丫头应该已经抵达了中境巅峰,那道影子的袭击,彻底激了她体内的剑藏......裴烦现在像是换了一个人,宁奕能够从言行举止当中,隐约看出熟悉的气息。 徐藏的剑道师父是裴旻。 裴旻大人是她的父亲,宁奕似乎有些明白了......虎父无犬子,剑藏里遗承的,恐怕是剑圣大人的精神宝藏。 躺在床榻上,丫头就坐在不远处,她平静翻阅着一些书籍,这些日子素来如此,为了照顾宁奕,她把一些古籍搬到了宁奕室内的书桌。 宁奕闭目养神,他回想着与青君在红符街对决的那一刻。 自己摸剑时候,耗尽了五滴神性,那稍纵即逝的剑意。 与任何的高手对决,都是一场宝贵的财富,宁奕在走出蜀山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经验,他总结着实战当中的教训,一点一滴积累,如果自己当初换一种递剑方法,或许还可以省下一些神性? 他在缓慢摸索,脑海不断重演那一副画面,沉浸其中。 就在宁奕床榻对面不远处的裴烦丫头,坐在藤椅上,沐浴着外面的阳光,半边身子在光芒下,她捧着一卷古卷,神情看起来恬淡而又自然。 剑藏在着极淡的红光。 宁奕并不知道,这卷古卷,已经不是当初丫头研究的“子母阵”。 丫头捧着古卷,读的无比艰涩,她神情看不出有丝毫的波动,唇角微翘,甚至有一丝乐在其中的意味。 读到阳光当头,读到夕阳西下。 两个人有说有笑,丫头喂着宁奕吃了晚餐。没过多久,透支神性的酸涩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宁奕再一度昏昏沉沉睡去。 丫头回到屋子里,环顾一圈,面色平静。 她将合上的书卷放在桌面。 她知道红符街的那一剑,绝不是如今的宁奕能够砍出来的。 宁奕为了这一剑,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不会多问。 丫头看着室内的明光,一柄又一柄的剑器,剑尖随着自己挪动而挪动,始终保持对准自己,密密麻麻,上千倍悬剑,就这么悬挂在屋舍内,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眉心的那枚红印大绽光芒。 剑藏。 藏剑。 漫天剑器缩小入眉心,星辉汹涌。 女孩面色如常,她将那卷古卷拿起。 《剑藏卷》三个字赫赫在目,带着浓郁剑气。 一座剑藏,漫天剑器,一卷古文。 这是裴旻留给自己女儿的最后遗物。 …… …... (Ig夺冠!LpL夺冠!我要这存稿有何用?你们月票呢!) 第三十四章 我见青山多狼狈 裴烦一把一把摘下悬挂在自己屋内的藏剑,眉心当中,星辉磅礴,这些藏剑一柄一柄被吞入其中。 裴旻死前,在几座圣山山主的交谈当中,被称为最接近不朽的男人。 剑圣大人留下来的这座剑藏,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大手笔,眉心的那枚“红枣印”,内里蕴藏了一座洞天,悬挂满了密密麻麻的飞剑,这几乎就是神灵的手段。 能够取出这些飞剑,就需要剑藏继承者拥有浑厚的心力。 丫头把那卷《剑藏卷》也放入了眉心洞天,整间屋子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堆叠的书卷都已经清空,该还回去的,都让麻袍道者搬回车厢,送回书库当中。 房间里还悬挂有一样物事。 那是一张简陋的符箓。 整间静室,极为安静,那张符箓无风自动,崭新的符纸,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褶皱,与蜀山后山的那张符箓截然不同,这张符箓看起来像是一张枯黄的画纸,明明崭新,却带着一股久远的历史气息。 上面画着一些晦涩难明的符号,蝌蚪文,似乎印刻着不为人知的阵法。 6圣当初在蜀山后山悬了一张敕令,五百年蜀山后山被列为禁区,所有人不得入内,唯有敕令认同的有缘者,譬如赵蕤先生,还有徐藏,才进入过蜀山后山。 只需要触摸那张符箓,就会被送到一线天背后,跨越一整座巨大峡谷,来到蜀山后山的禁区。 这便是子母阵,能够跨越两方空间,一来一回,精准的送到目的地。 丫头已经研制出了一副简易版本的“子母阵法”,这张符箓便是简化6圣后的产物,与天都皇城的子母阵不相同,这一座子母阵,并不需要多少的星辉和资源,手捏符箓,便可以跨越空间。 与三皇子这些皇族权贵,能够肆意跨越两地的手法,也有所不同。 李白麟从感业寺回到皇城,只用了数十个呼吸,他捏碎了一块极为珍贵的玉佩,里面蕴含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阵法,本身就是巨大资源的耗损物品,不存在第二次使用,唯有这些身世背景吓人的权贵子弟,遇到危机时刻,才会选择捏碎玉佩。 如果遇到了修为高得离谱的大修行者,譬如千手大人这种,拥有着封锁空间,或者扭曲空间的能力,这些玉佩将不再具备精准性,甚至在危机关头,可能无法将三皇子送走。 只不过层次越高,越知道大隋皇室的恐怖之处,这一座天下都是姓李的,即便是一座圣山的主人,拥有着封锁空间的能力,也绝不敢轻举妄动。 裴烦丫头注视着那张符箓,从后山出来,研究这张符箓,便成为了她目前最感兴趣的问题,6圣的子母阵,比起蜀山其他大修行者的教导,要来得更加有挑战性。 她现了这座法阵的深奥之处,即便到现在,仍然大部分看不太懂。 这张符箓,舍弃了很多,为了封锁后山,逼迫着“有缘人”跨越一线天,来到6圣自己的造化地,似乎整座后山,还有其他的造化? 裴烦不太明白,但她在6圣的敕令基础上,做了一些细微的改动。 这张符箓有着基本的传送功能,使用次数肯定不及蜀山后山那张,消耗的资源应该也需要一些,但是完全可以负担得起。 但是不同的是,6圣的那张敕令,那一座子母阵,是固定地点的。 裴烦做出来的,就只有一张符箓。 这一张符箓,便是一座子母阵。 符箓上雕刻的蝌蚪文,用来记录此地的空间紊流,法阵的开启需要空间定点,此后去往任意的地点,都可以做到一张符箓来回往返。 裴烦注视着那张来回摇曳的符箓。 她默默想着一些事情。 宁奕受的这些伤,让他在床榻上躺了好几头,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这一切都是因为应天府的挑衅。 再归根结底—— “红符街......” “青君。” 裴烦揉了揉眉心,平静吐出两个字,然后裹紧身上的黑袍,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这张符箓。 ...... ...... 应天府。 小青山。 这是青君的修行场地,一整座府邸围绕着小青山建造,历代的应天府年轻领袖,都住在这座府邸,于这座青山脚下修行。 “今晚重新约了教宗大人,时候不早了,应该动身了。” 青君睁开双眼,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暮色将至,夕阳余光一丝一丝吞没在地平线上,青山山下一片残红,府邸内的水池,不断喷吐着水流,这里的地底,连接着一处天然温泉,即便是十二月的天都,水池也不会结冰。 青君的身体就浸泡在泉水当中,星辉笼罩,热气腾腾,教宗大人的时间很紧,每日都要处理各种事宜,好在应天府的面子足够大,在红符街的那场风波过去之后,青君亲自手写了一封信,向陈懿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并且希望能够重新见面,弥补一叙。 这一次应天府包下了一整座“摘星楼”,并且邀请了极多的同袍,四座书院的修行者都有到场,青君邀请了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大君子,甚至连那位白鹿洞书院的琴君“声声慢”,也答应会到场。 四位大君子,琴君是最低调的那一位,与白鹿洞书院奉行的主旨相差不多,不吵不闹不争不抢,比起“琴君”这个称呼,莲青顾沧钟离,更喜欢称呼那个女人“声声慢”。 慢条斯理,不急不缓。 人如其号,声声缓慢。 能够请到“声声慢”,倒也是个意外惊喜。 看来新一任的教宗,对于四座书院来说,都是值得交好的人物,不问世事的声声慢,愿意来到“摘星楼”,肯定有白鹿洞书院背后大人物的意思。 青君揉了揉涩的眉心,不再去想那些杂念,缓慢从温泉当中站起,热雾当中,他掀起悬挂石壁的白布,擦拭干净身子。 胸膛有一口郁气。 一道轻微的红印,正巧不巧,烙刻在青君的胸口之处。 那是一枚剑印。 想到这里,青君的神情就一阵阴鸷。 那日在红符街,自己不动用星辉,徒手接了蜀山小师叔的一剑,那一剑剑势极其骇人,自己出手晚了一些,就被剑气砸在胸膛,恢复了两天,仍然觉得偶尔会胸口气结。 他何时吃过这等亏? 青君沉重吐出一口郁气,换上一身崭新的青衫,走出水池,浑身气息变了一变,这座青山素日无人,是极安静的修行圣地,青君一个人独居在这里,并没有仆人和侍从。 他不需要这些,他只喜欢独居。 这里是应天府内,无比安全的地方,即便是被小轮转王盯上,青君也丝毫不忌惮对方敢来此处。 青山脚下,有着一座历史悠久的阵法,如果有人胆敢前来,那么便会触阵法。 没有青君的允许,谁都进不来。 青君抚摸着胸口的剑印,他面色阴沉念着刺出这一剑的那人名字。 “宁奕。” 然后喃喃说道。 “若是放开手脚......” 接着青山脚下,便响起了沙哑的一道声音。 “若是放开手脚,又该如何?” 青君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他猛地回过头来。 青山脚下的府邸上空,有一道黑袍身影,捏着符箓,身形在缓慢的燃烧当中,逐渐浮现出来,暮色燃烧,这道身影踩在一柄狭小剑器之上,声音听不出来是男是女。 青君眯起双眼。 这是什么?传送法阵?能够无声无息破开应天府的阵法,来到青山脚下?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阵法? “贵府的阵法实在太烂。”那道踩剑身影,声音不缓不慢说道:“我直接走进来也可,不过麻烦一些,并无大碍。” 他顿了顿,淡然道:“如何相见,都是一样。” 青君声音寒冷道:“你是谁?” 小轮转王? 不......不可能是那个家伙,地府的杀手如果真的有无声无息潜入自己府邸的手段,就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事,必然会悄无声息的刺上自己一剑。 那道踩剑身影平静说道:“我是谁不重要,我来做什么很重要。” 黑袍下的裴烦丫头面无表情,她抬起一只手,缓慢按在自己眉心当中。 她木然说道:“听说青君今日包下了整座摘星楼,宴请四座书院,还有道宗教宗。” 青君眯起双眼,隐隐约约有着不祥的预感。 “你来做什么?”披着青衫的男人,丝湿漉漉搭在肩头,他的气势开始升腾,星辉燃烧当中,丝开始缓慢升起,这是一种相当可怕的星辉释放。 渊渟岳峙。 裴烦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神情。 她一只手指按住“剑藏”,轻声说道:“我来请青君,施展手脚,打一架。” 青君瞳孔微缩,抬起头来。 漫天剑器,密密麻麻,阵列不绝。 女子抬手指下。 青君从未见过如此多的悬剑,能够在一瞬之间布满视线,轰然悬停,之后俯冲砸下,将小半座青山府邸都砸得沉下。 半晌之后,一切风平浪静。 地面震颤,剑器重新倒悬回去,一柄一柄叠加,回到黑袍身影的眉心当中。 小半座青衫府邸已经倾塌。 勒令剑器“回巢”的裴烦丫头,注视着倒在凹坑当中不省人事的青君,衣衫破碎,两只手臂抬起挡在面前,意识被砸得昏厥,模样并不凄惨,只是狼狈。 身前身后,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音。 府邸大门有人尝试破开。 裴烦走到青君面前,拔出最后一柄长剑,收回眉心。 丫头平静的想到,红符街的那一剑,至此才算是结束。 打了一顿青君,怨气已解。 她捏住符箓,面无表情说道:“我见青山多狼狈。” 身影徐徐消散,不留痕迹。 “料他们见你应如是。” 第三十五章 谁人可摘星? 天都皇城内,有几座酒楼,享誉盛名,“摘星楼”便是其中的一座。 摘星楼今日被包了一整座酒楼。 能做出如此大手笔的,天子脚下,除了皇室权贵,就只有书院圣子这种级别的大人物。 青君今日包下了摘星楼,宴请西岭刚刚登位的教宗大人,以及其余三座书院的年轻天才修行者,来到摘星楼共叙。 顾沧和钟离,都答应了这场邀请,教宗大人也没有回绝,而是在百忙之中,抽出了这么一个时间。 四座书院的弟子,早就来了摘星楼。 顾沧和钟离来的稍微晚一些,来到摘星楼最高层的时候,已经看到了一个带着斗笠的黑袍女子,身旁立着一只巨大琴匣,斗笠面纱垂落,看不清真实面容。 琴君。 “声声慢......稀客,贵客。”顾沧笑着找了个位子,就选在声声慢旁边,隔着不远,他轻声说道:“琴姑娘近来如何?” 黑色面纱下,看不清面容的声声慢,慢条斯理端起了一盏茶,掀开一角面纱,轻轻啜饮,根本就没有搭理在外人看来身份地位极高,位列天都四君子的顾沧。 顾沧微微一笑,讨了个没趣,也不恼怒,继续说道:“都说白鹿洞书院不争不抢,能把琴姑娘请过来......青君的面子果然很大。” 声声慢缓慢将茶盏放回桌上,只字未。 顾沧眼神里藏着一抹郁气,自嘲说道:“看来青君面子是比我要大上一些了。” 前不久嵩阳书院同样宴请四座书院,也是在摘星楼。 但白鹿洞书院收到请帖,未予回应。 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钟离挑了挑眉,他知道顾沧对于白鹿洞书院的这位琴君姑娘,一直抱有某种不能明说的态度,只可惜人家一心问道,对于他的邀请,向来是理也不理。 根本就看不上这位沧君。 声声慢带着一顶斗笠,面纱下的面容极为神秘,据说生得很是好看......这一点毋庸置疑,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都很是好看。 在成为嵩阳书院大君子之前,顾沧曾经与声声慢交过手,有幸一睹芳容,自此之后,便开始死缠烂打,两座书院的师门长辈,都为此出过手,事情一度闹得天都沸沸扬扬。 最后声声慢闭门不出。 顾沧便无可奈何。 顾沧的修为不俗,背负天都大君子的盛名,但声声慢就是瞧不上。 今日一见,他又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 “顾兄请自重。” 斗笠面纱下的那张面容毫无波澜,声声慢平静开口,目光似乎瞥了一眼顾沧,道:“今日我为教宗大人而来,别无他意。” 钟离眯眼,乐呵呵环抱双臂,等着看一出好戏。 “过几日嵩阳书院也会宴请教宗大人,还是在这座摘星楼。”顾沧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琴姑娘可愿赏个脸面?” 声声慢头也不抬,淡声道:“这一次见了教宗大人,我便要闭关了......祝顾兄好运,与教宗大人交好关系。” “你......”顾沧的面色轻微一变,眼神有些黯淡,终究是叹了口气。 纵然你百般殷勤,千种献好,人家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他顾沧也是众星捧月的人物,为了声声慢,在众人面前丢过脸,伤过心,何必再去纠结这些? 顾沧轻轻摇了摇头,想到了自己师父说的那些话。 “不如一心向道。” 琴姑娘一心只想追求大道,他也可以做到。 天都大朝会来临之前,顾沧会击败所有拦在面前的敌人,走在大道的最前方。 念及至此,道心便不再犹豫。 顾沧吐出一口浊气。 “过了这么久,青君怎么还没有来?” 钟离也皱起眉头,宴请贵宾,四座书院平起平坐,作为主人,应该要更早一些的到达摘星楼,为何到了如今还不现身? 教宗大人事宜繁忙,在一旁的麻袍道者已经向三位大君子表达了歉意,可能会稍迟一些。 今天的这场宴席,教宗陈懿才是主角。 又过了一会,摘星楼下一辆白木马车停下,教宗大人下了马车,登上摘星楼。 主角来了。 嵩阳和岳麓两座书院大君子,眼前一亮,将教宗迎向座位。 书院和道宗之间,虽然地处偏远,一个处在天子脚下的天都,一个处在西岭境外,但是两者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四座书院在天都之外,密密麻麻散枝开叶,大隋天下,有着极多直系分属的小书院。 道宗则是覆盖了整座大隋天下。 东土的佛门不兴,足不出户,波及不到四境之内,固守着东土的一片地域,道宗的教义则是覆盖广袤疆域。 如果书院想要更进一步,就要与道宗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 关于书院和道宗教义的拉拢,合流,以及落实到下方,真正需要做的一些繁琐事情,这些都是今天这场宴局要谈到的内容。 包括声声慢在内,三座书院的年轻领袖,在落座不久之后,都与陈懿交谈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的过去。 “那么包括永陵城在内的十八座城池,贫困的子民,未满十四岁,只要满足条件,就可以去书院接受教育。”陈懿轻声而严肃的说道:“这些银两,我会从三清阁内拨出,作为回报,希望书院能够退让一步,收取道宗的银两能够少一些。” 顾沧和钟离对望一眼,彼此还在犹豫。 大隋境内永陵城在内的十八座城池,那里地处偏隅,靠近南疆,贫困之地,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白鹿洞书院会协助教宗大人。”声声慢同样坚定说道:“大隋境内还有许多孩子读不起书。这部分银两,书院会帮其免掉。” 顾沧听到这句话,不再犹豫,认真说道:“嵩阳书院附议,并且愿意补贴教宗大人,为南疆献一份微薄之力。” 钟离叹了口气,到了他应该表态的时候,前面两位大君子如此坚决,容不得他虚与委蛇,只能点头答应。 教宗算是松了口气。 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他揉了揉眉心,忽然有些疑惑道:“青君呢?” 自己到达摘星楼,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道宗和书院合作的事宜,都前前后后谈了一小半了。 青君还没有到? 顾沧和钟离的面色也不好看。 这实在有些不像话了。 把教宗请了过来,把书院的其他三位大君子也请了过来。 自己姗姗来迟? 这是什么意思? 声声慢语调木然,带着一丝讽刺,道:“或许是青君修行时候遇到了一些问题,在青山府邸下忘了时间......这是常有的事情。” 话音落下,摘星楼顶层外,有人轻轻敲门。 教宗皱起眉头,看着那位敲门之后恭恭敬敬对着三位大君子鞠躬的应天府年轻子弟,颤抖着声音说道:“诸位......青君大人,今日可能来不了了。” 顾沧冷笑道:“来不了了?他还真以为自己天都无敌了不成?请了我等,还有教宗大人,自己摆起架子,一个时辰,连人影都没看见,现在轻飘飘的甩来一句来不了,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应天府的弟子,看到了沧君如此态度,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钟离不是急性子,他示意对方不要紧张,微笑问道:“青君出了何事?” 应天府弟子心想,一个多时辰了,青山府邸生的事情......外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摘星楼最高层无人敢进,若是再拖下去,教宗只怕真的要怒了。 他咬了咬,道:“青山府邸......出现了一些意外。” “哦?意外?” 顾沧乐了,笑了起来,道:“你如果说青君修炼时候走火入魔,这倒是一桩好事。” 这句话说得应天府弟子面色青一阵红一阵,咬牙切齿,偏偏对方是嵩阳书院大君子,自己无可奈何,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家门口的丢人事情说出来。 一位从摘星楼下上来的麻袍道者,此刻来到了应天府弟子的身后,道宗的麻袍道者,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调查清楚。 他望着教宗大人,平静没有感情的说出了外面生的事情。 “青山府邸被人砸塌了,青君遭遇了袭击,昏迷不醒,今晚的宴会应该是来不了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 应天府弟子的脸色通红,觉得憋屈又丢人。 顾沧和钟离,则是一片愕然,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陈懿怔了怔。 青山府邸,应天府的修行圣地,专门留给历任大君子修行的场所。 “那么多阵法......”钟离曾经去过应天府青山府邸,那里阵法诸多,极难入内,小轮转王一直没有动手,便是如此。 “对方应该是个阵法大师。”麻袍道者恭声说道:“青山府邸的阵法毫无波澜,那人解决战斗的时间用的很短,青君没有支撑多久,据说模样很是狼狈。” “嘶......”顾沧倒吸一口冷气。 这是什么狠角色? “还有......”犹豫片刻,麻袍道者说道:“那人用的是剑。” 三位大君子对望一眼。 他们想到了前不久,红符街的那一剑......还有那个杵剑而立的身影。 场面一度安静下来。 陈懿轻声说道:“我曾经听说,能在摘星顶楼聚会的,都是年轻一代的风云人物。” “世上星辰八千颗,英才何其多?” “但......谁人可摘星?” 教宗面色平静说道:“我本以为,青君会是其中的一位。但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被放了鸽子的陈懿,没有面露任何不快,但是他说出这句话,没有忌惮给任何人听到,包括那位应天府的弟子。 应天府弟子面色苍白,教宗从他身边走过,麻袍道者恭恭敬敬将披风给陈懿披上。 陈懿平静说道:“告诉青君,以后都不必宴请道宗了。” 第三十六章 声、声、慢 教宗离开摘星楼后。 钟离和顾沧两位大君子面色复杂,互相对望一眼,看出了彼此心中的震撼。 能够无声无息破开应天府阵法,而且将青君重创......这样的一位修行者,很明显比自己也要高出一个层次。 “会不会是偷袭?”离君蹙眉说道:“能破开应天府阵法,地府的那些阴货,就喜欢玩偷袭这一套,但是没道理的......这个日子挑得太精准了。” 今日青君受伤,导致这场摘星楼的聚会不欢而散。 教宗连剩下来的谈判都不愿意继续了。 别说陈懿这样地位尊崇的大人物,就算是泥菩萨,三番两次的被放鸽子,也有两分火气,最后教宗离开摘星楼,放出的那番话,几乎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青君让自己很失望。 教宗没有说一句贬低青君的话,但是青君身为应天府年轻一脉的领袖,就在自己家的青山府邸,被人轻而易举的打倒,这种实力,以后还怎么去跟大朝会的天才争锋,真的能够代表应天府吗? 顾沧抿起嘴唇,他想到了一个人物。 红符街那一剑之后,那个人就闭关不出,在教宗府邸内终日没有消息,恢复了之前刚到天都时候的安静。 “会不会是......宁奕?” 顾沧眯起双眼,道:“这个人十分神秘,初到天都,谁都摸不清他的底细。” “不太可能。”钟离摇了摇头,说道:“这一次青君败的很彻底,甚至可能连应天府大君子的位子都保不住。如果宁奕有如此实力......何必去冒着巨大风险前往应天府青山府邸,直接在红符街全力一剑,青君必然拦不住的。” “今夜的事情,不可能是命星的大修行者出手,越是修为高深,越知道应天府底蕴,同辈对决,容不得他人插手......” “也就是说,天都有一位比青君,比我们......至少要高出一个头来的年轻人物?” 说出这句话后,顾沧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简直就是疯了。 他一路吃了多少天材地宝,整座书院的资源倾囊而为之。 “第二个洛长生?” 钟离冷笑道:“做到这件事情很难?曹燃就足够了,根本就不需要洛长生。” 顾沧面色难看道:“这怎么可能?” “或许青君在倒下之前也是这么想的。”钟离沉声道:“但事实就这么生了。” ...... ...... 摘星楼顶,钟离和顾沧之间还在说些什么。 女子已经无心去听。 关于青君的这件事情......她的脑海里,倒是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拎起巨大琴匣,黑袍斗笠轻轻一脚蹬在圆桌桌腿之上,整个人向后滑去,微微仰身,“跌”出了顶楼,一把拽起琴匣,就这么背在背后。 从摘星楼顶掠下,大袍的边缘切割黑夜,女子的度越来越快,最后快要落地之时,十指微微向下按压,星辉嗤然顺延十指燃烧,如坠深海,落在摘星楼下的空地上,不染一丝尘埃。 白鹿洞书院的弟子,在教宗走后,便自觉地组织离开,这座书院不问世事是真的,不争不抢也不是真的。几乎很少外出,从不惹是生非。 背着巨大琴匣的黑袍女子,在深夜当中,显得极为惹眼,即便罩着一身黑袍,也能看出来她的身材婀娜,走起路来摇曳生风,沉默当中带着一股肃杀。 声声慢拐进了一条小巷子。 红符街那一剑,是蜀山小师叔递出来的。 那位蜀山小师叔......名字叫做宁奕,她之前有所耳闻,水月师叔曾经爱慕着上一任的小师叔徐藏,徐藏十年前大开杀戒,得罪了大隋天下一大半的圣山,逃亡十年之后再回到蜀山,便带回了这个叫做宁奕的少年。 据说徐藏是一位剑道天赋极高的天才。 那么宁奕能够继承蜀山小师叔的位置......必然不会是个庸才。 青君被人在这个关头教训了,而且教训的如此之惨,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前段时间,红符街递出一剑的那个少年。 声声慢抿起嘴唇,她知道那位蜀山小师叔住在哪里,皇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宁奕住在哪里。 顺延着小巷子,一路前行,拐弯。 然后到了街面上,两位麻袍道者候在府邸处。 到了。 看到了这么一个背着巨大琴匣的姑娘,两位麻袍道者投来疑惑的目光。 声声慢没有掀开掩面的面纱,平静说道:“我来自白鹿洞书院。” 两位麻袍道者眼神当中带着一丝讶异。 这么大的漆黑琴匣,以及戴斗笠覆面纱...... 身份不言而喻。 两位麻袍道者重新低下头颅,不再去拦。 他们会拦下一些不友好的人物,势力,但是白鹿洞书院与蜀山交好......宁奕也曾经打趣的说过,如果那位白鹿洞的琴君愿意登门拜访,他一千个一万个欢迎。 声声慢站在府邸门前。 她没有急着敲门,而是问了两边麻袍道者一个问题。 “这些日子,他可曾出去过?” 两位道者摇了摇头。 “那么......今日呢?” 再是摇头。 琴君的面色没有波动,她心底有了一点预兆,那个预兆告诉自己......很有可能,自己真的猜对了。 破开青山府邸的,是一位阵法大师。 宁奕若是一位阵法大师,就可以悄无声息的行走在天都当中,去往应天府的青山府邸。 她面色平静,伸出一只手,虚握成拳,悬停在青铜大门前。 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 ...... 裴烦捏住符箓,周遭的空气一阵燃烧。 她重新回到了教宗府邸的房间里,确认已经平安返回,丫头并没有第一时间放松,而是将府邸内升起一座屏障阵法,将气息和呼吸都笼罩起来,以防外泄。 做完这些,她的面色顿时苍白三分,眉心的红枣印记更加猩红,丝丝缕缕的剑气在屋子里不受控制的乱撞,切碎了好几角木质家具,柜子都被撞翻。 这一次的出手有些不明智。 丫头低估了“剑藏”的威力,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为了打压青君,她动用了比自己预估要多的“剑气宝藏”,而应天府的反应度也比自己想象的要快上很多。 剑气回巢之后,裴烦便捏住“小子母阵”,返回了教宗府邸。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收剑过急,肺腑之间残留了一小口剑气。 青君的修行境界不低,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剑藏”这种攻击手段,不讲究一击必杀,而是讲究气息绵长,两个人之间的对拼,就是看谁先松懈一口气,如果当时丫头输了,那么恐怕就要被留在应天府的青山府邸了。 不过她倒是丝毫不害怕会出现那种情况。 她一口气息的长短,能抵住青君三四口气,有父亲裴旻留下的剑藏在体内蛰浅,丫头的耐力极为强悍。 这种对拼方式尤其适合自己。 青君输得不冤枉。 应天府的青君被人打成那副模样,消息肯定瞒不住也藏不了。 裴烦知道,今夜之后,天都就会引起一场新的风波,比起红符街还要震撼。 她知道青君今夜在摘星楼宴请贵宾,所以特地挑选了这个时机,这一架打完,青君在天都布下的伏笔,想要施展的抱负,估计都没有了。 至少与道宗的合纵连横,肯定是荒废了。 丫头平缓着自己的呼吸,等到面色好看一些,才缓慢来到宁奕的房内,坐在床榻边缘,看着那张苍白的面孔。 自己离开到回来,并没有花太久的时间。 宁奕还在沉睡。 宁奕的手指,在梦境当中微微动弹了一下。 丫头看着床榻上沉睡的宁奕,面色疲倦的笑了笑。 如此一行。 她心甘情愿。 ...... ...... 声声慢站在府邸门外。 她感受不到里面有一丝一毫的气机。 站在这里,就像是站在普通寒舍外,一模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她即便将自己的六感顺延星辉铺开,笼罩在这座府邸上空,也仍然无法感知里面的一丝一毫动静。 白鹿洞书院的功法,感知能力非常强大。 她背后背着“太古遗音”,书院的传世名琴,没有道理感知不到里面的呼吸。 这只能说明一点......这座府邸内,有人布下了一座非常高明的阵法。 她的疑问,已经在这处府邸前得到了解决。 这位白鹿洞书院大君子,缓慢收回了悬停在府邸门外的那只手。 她不露声色笑了笑,对着府邸大门认真说道。 “星辰榜第一,果然名不虚传。” 院子内。 裴烦挑起眉尖。 她感应到了门外站着一道身影。 也听到了那一句话。 然后是极其缓慢的一句话。 “声声慢,代表白鹿洞书院,向蜀山问好。” 说完这一句话,那个女子放弃了叩门的动作,离开了府邸门口。 声声慢,人如其名。 声音虽慢,行动却不慢。 第三十七章 笼中女孩的反抗(二) 皇城的角落。 一处小别院。 自从那一天,女孩做出了自己头一次的反抗。 在她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低过头的那位哥哥,便真的低了一次头。 徐清焰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天都皇城的情报,每日都会送到这处院子当中,可惜记载的都是一些琐事。 在院子里侍奉徐清焰的小昭,每日都会把卷宗上的情报读上很多遍。 里面大多是一些无趣的事情,天都的律法生了什么改动,几大圣山有哪些来客......从庆典开始之前,这些圣山就已经准备来了,反复提到这些,实在无趣。 徐清客不屑于在这些情报上动手脚。 他并没有隐瞒什么。 这些消息很无趣......是因为天都在大部分的时候,就是这么一个无趣的地方。 无聊的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过去。 直到一个消息的传来。 “蜀山小师叔入了天都皇城!” 从那一日起,徐清焰的眼神里多了一样东西。 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小昭能够看出来,徐清焰的眼中多了一些光芒,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像是久居在黑暗当中的枯灯,有了一丝火光? 然而那个叫“宁奕”的少年,并没有在天都皇城,掀起多么大的风波。 “太宗寿典开始了,那位小师叔顶着无数骂名,一场挑战都没有接受。” “一个月过去了......他恐怕真的是一个懦夫,教宗府邸门前,已经没人去挑战了,这纯粹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 当这样的消息传到院子里,通过一张黄纸了解“宁奕”的小昭,有些感慨唏嘘,心想这个叫做宁奕的家伙,也不是多么的天才和强大,来皇城的时候,通篇都是吹嘘,在蜀山后山胆敢得罪那么多的势力,来到了皇城,不还是得乖乖卧着藏着? 她不懂太多的道理,只知道这座天下的未来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这座院子的现在主人。 但是徐清焰知道感业寺那一天之后,生了什么。 救了自己一命的宁奕,竟然是蜀山的小师叔! 李白麟势必要拿下的位子,被宁奕抢走了,而宁奕平安无虞的活到了这里,而且还来到了皇城...... 宁奕是一柄藏锋的剑。 他来到了皇城,绝不可能平庸沦落。 徐清焰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所有的抹黑,她觉得在将来,都会变成狠狠打在抹黑者脸上的耳光。 然后没过多久...... 就有了红符街的那一剑。 接着就有了青君在青山府邸落败的消息。 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但是很多人猜测是宁奕做的。 蜀山小师叔就这么成名了,明里只出了一剑,就踩在了应天府青君的脸上。 徐清焰笑得很开心,小昭看着自家小姐笑得模样,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清焰指着黄纸上“宁奕”的名字,很认真的说道:“喏......记住他的名字,他一定会。” 顿了顿。 徐清焰面颊两边笑出梨涡,道:“一定会很出名,很出名的。” 侍女小昭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这个叫“宁奕”的人,已经很出名很出名了。 屋外的阳光正好。 冰雪都已经消融。 屋外有人敲了敲门。 “啊......白大夫来了。”小昭眨了眨眼,心想这般无趣的日子,也就只有这些盼头了。 新来的大夫叫做“白起源”,是一个很不错的医师,医术精湛,笑容温和,也不知道小姐为什么不喜欢那位大夫。 小昭有些郁郁的低垂眼帘,心想白大夫比阎大夫要好太多啦,英俊潇洒就不提了,好歹人家不会像阎寿那样动手动脚,看起来就让人觉得恶心。 但是徐清焰并不这么认为。 久居黑暗当中,她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皮囊再好看,终究是皮囊。 能够来到这处院子里,替自己医治身体的,哪里有一个好人? 哪一个不是受了三皇子的钱财,才来这里办事? 越是表面光鲜亮丽,越是内里污浊不堪。 小昭开了门,进来了一位披着白色麻袍大褂的年轻男子,很难想象,如此年轻,就能够得到三皇子和徐清客的青睐。 白起源的面容看起来带着三分阴柔,放到天都皇城里,是最受异性追捧的那一类,斯斯文文,说话声音落落大方,令人舒适。 进门之后,小昭就帮白起源接过那个沉重的小白木箱,双手拎着,摇摇晃晃。 白色是圣洁的颜色,道宗的教义是光明,所有的配色都是白色。 这个大夫名字中就带着一个“白”字,整个人又穿着一身白色,就连医治病人所用的木箱,都涂抹了一层细小的白漆。 洁白,纯真。 就像是他的长相和声音一样。 好看,好听。 小昭很难不喜欢这位白大夫。 “徐姑娘最近身体是否还有不适?” 白起源来到了院子里,他保持着一个三尺之外的距离,屋檐下一角黑暗,隔开了两个人。 徐清焰坐在黑暗当中,她藏在帷帽下的面容,缓慢摇了摇头。 小昭帮着小姐答道:“白大夫......小姐最近身体好多啦。” 白起源并不恼怒,他微笑说道:“昨日给小姐的药,可曾服了?” 徐清焰仍然是摇头。 小昭又一次急忙的帮答道:“白大夫......小姐嫌药苦,但抿了一口的。” 徐清焰只是沉默。 小昭不明白为什么小姐不喜欢这位白大夫,她感到了徐清焰的不悦,但顿了顿,终究还是低声说道:“昨晚的药......小姐抿了一口,然后就,就吐了。” 白起源看着黑暗里的那张帷帽,轻柔问道:“徐姑娘担心那些药是害人的?” “昨天的药,是应付天气大寒,能够滋补身子,吃了并无坏处。”白起源随身带着一个小壶,他取出一小沓黄纸,里面就是昨日给徐清焰的药粉,倒了一些在小壶里,摇了摇一口喝下去。 白起源诚恳说道:“徐姑娘可以放心的喝,白某不敢有其他想法。” 徐清焰无动于衷。 白起源沉默片刻,认真说道:“三皇子殿下听说最近徐姑娘觉得无聊,特地托我给你带了一些礼物,你看看哪些喜欢?” 他蹲下身子,打开那只白色药箱。 小昭瞪大双眼,心想怪不得如此沉重......里面打开之后,密密麻麻堆叠着稀世罕见的珠宝。 荧石夜明珠,金钗,紫珊瑚手链......大部分是她叫不上名字的饰,但她知道,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拿出来,恐怕价值都能抵得上天都的一座小院子。 价值连城的荧石夜明珠,在这个木箱里,就像是一个无用的石头,堆在角落。 徐清焰根本就没有去看。 她再一次的摇了摇头。 白起源与阎寿不一样,他甚至不避讳在自己面前提到三皇子的名号......这是李白麟的心腹亲信,至少得到了三皇子的信赖,他想要借着自己,借着这次机会,来攀高枝,在天都内取得更多的东西。 譬如说权力。 再譬如说地位。 白起源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合上白色木箱。 他声音变得严肃起来,问道:“徐姑娘一直在提防我,是觉得我有哪里做的不好?” 这一次黑暗当中,停顿了很久。 徐清焰最后一次摇头。 她开了口,说了话。 “你并没有哪里不好......嘘寒问暖,殷勤献好,该做的,能做的,你都做到了。” 徐清焰道:“但你只需要做一件事。” “就是医好我的病。” 白起源眯起双眼。 黑暗中的女孩站了起来,她平静说道:“以后你都不要来了,我不会配合的。你跟阎寿并无区别,由你来医治......我的病只会越来越严重。” 徐清焰之所以会说这句话。 是因为她知道,这位白起源是李白麟的心腹之一,来到这里给自己治病,如果自己不配合,他并不会因此而死掉。 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配合了。 这是她最后的抗争。 若是不能生,那么何惧死? 白起源揉了揉眉心,他沉默的想了很久,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徐姑娘,你想要什么?” 他这一次来,带着三皇子的恩赐前来,上面的大人物再一次知道了这只笼中雀的反抗......但是时机未到,如果不压缩神性,那么徐清焰每一天的情况都会变得十分恶劣。 谁也不知道,那颗神性炸弹,什么时候会炸开。 若是一旦炸开,这个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所以白起源问出了那一句话。 他来之前,就接到了上面的意思。 问清楚这个女孩,究竟想要什么。 从白起源口中说出来的这句话,是李白麟的话,也是徐清客的话。 你想要什么? 院子里安静了那么一小会。 “宁奕。” 女孩口中迸出了这么两个字。 白起源听说过这个名字,红符街递出一剑,天都四座书院的风波,就是因他而起。 女孩顿了顿,说道:“只有宁奕能够医好我的病。” “我想见他。” 第三十八章 信杀 教宗府邸里,于傍晚时候,迎来了一位客人。 “姓白,叫白起源......” 灯笼悬挂,随风摇曳。 宁奕正在院子里参悟剑法,丫头还在书房里看书。 麻袍道者认真汇报了候在府外的那人信息。 那个叫白起源的男人,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一个医师,并没有任何不敬的念头,来教宗府邸这里,是为了送一封信给宁奕。 宁奕让麻袍道者放那个白起源入府。 他收起了“细雪”,这几日一直在参悟剑法,回想着红符街对弈的那一剑,有了些许收获,只不过总是差了一些火候,或许是缺了一些灵感。 宁奕以黑布将细雪裹起,那个叫做白起源的年轻男人,便正好跨过府门,走到了院子里。 “宁先生......百闻不如一见。” 白起源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他轻声开口,同时取出了一封信,道:“我替‘徐’姑娘,送一封信给您。” 白起源将“徐”这个字,念的很重。 宁奕接过信纸,撕开熨烫的贴条,轻轻抖开,里面的字迹倒是熟悉。 宁奕在感业寺里见过徐清焰写字。 女孩的字迹很是好看,干净利落,带着一分英气。 是本人的真迹。 这封信的内容很是简单,大概就是一些朋友之间的叙旧,以及想念。 宁奕看着熟悉的字,唇角扬起了一抹笑容,徐姑娘竟然还记得自己。 信的最后,徐清焰提出了想要一见的想法。 宁奕收起了那封信,望着白起源,道:“你替三皇子做事?” 白起源怔了怔。 他沉默片刻,轻轻说道:“是。” 宁奕皱起眉头,信里徐清焰没有提到她的身体如何......有些古怪。 宁奕问道:“近来徐姑娘的身体如何?” 白起源摇了摇头,老老实实答道:“徐姑娘的身体不好,不愿意配合我们的治疗,说是一定要见上宁先生一面......殿下没有办法,只能派我来请您。” 宁奕抿了抿唇。 其实他每天在修行的时候......都会想到徐清焰。 那个体内布满神性的女孩,如果能够每天见面,自己的“白骨平原”就有了足够多的,足够充沛的神性! 这是一座宝藏,自己的剑气需要神性的弥补,而徐清焰就是这么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神性宝藏。 涡流因为自己上一次的透支,只剩下一滴神性水滴,可能是宁奕修为浅薄的缘故,诞生神性的度越来越慢。 大多都是雾气。 雾气凝结才能成为水滴。 徐清焰身体里的神性,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了。 宁奕瞥了眼白起源,叠起那封信后,将其放在桌面,拿着一簿古册压住。 他淡声道:“院子在哪里,改日我便去拜访。” “小雨巷......幺七三号。”白起源声音很轻,诚恳说道:“宁先生若是无事,今日便去了吧,徐姑娘性子倔,她的身体拖上一日,便要多承担一日的痛苦,我等实在为难。” 宁奕闻言之后皱了皱眉。 他倒是不担心这座院子里会有什么埋伏。 天子脚下......谁敢动手脚? 三皇子也好,二皇子也好,这些人敢在皇城内肆意妄为? 只是他隐约感到,自己参悟的那一式剑意,只差最后的一点隔阂,就可以突破了。 宁奕有些惋惜,有些舍不得。 但他也知道,修行的事情,强求不得,有时候只差一线,可能要熬上许久。 他站起身子,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 ...... 两个人一起出了府邸。 黄昏夕阳将沉未沉,暮色将烬未烬,影子拖曳到了地平线上。 白起源的神情很是平静。 宁奕走入小巷,一前一后,白起源带路。 两个人随意聊着一些话,打时间。 “我本以为徐姑娘真的很记挂我,看来并非如此。” 宁奕把弄着腰间的那柄细雪,漫不经心开口。 黑布缠绕剑身,小巷很窄,宁奕有一搭没一搭拿着黑布包裹的剑尖,戳碎覆在巷面还没完全化去的雪层。 小巷两边,左右传来咔嚓咔嚓的沉闷响声。 宁奕身后雪气弥漫。 听到了这一句话,白起源的前进步伐顿了顿,笑道:“宁先生何出此言?” 宁奕很是惋惜的叹气道:“如果她真的记挂我,在我刚刚到皇城的时候,就该来找我了,看来徐姑娘的日子过得不错。” 白起源微笑道:“徐清客先生把唯一的妹妹当成宝贝,容不得有任何人欺负,徐姑娘自然过得很好。” “我忽然有些后悔跟你一起出来了。” 白起源面色僵硬,道:“为,为何......” “你就这般把我请了出来,蜀山小师叔的脸面往哪里放?” “你应该三番五请,次次诚恳,这样才能体现出我的与众不同。” 白起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坊间的传闻,据说这个叫宁奕的蜀山小师叔,得尽了徐藏的真传,用剑是一把好手,犯贱也是一把好手。 “......” “罢了,罢了,徐姑娘想要见我,我就不摆架子了。” 他只能诚恳说道:“殿下宅心仁厚,必然不会亏待您的。” 宁奕挑了挑眉毛,道:“哦?不亏待我?” 宁奕心底暗自冷笑一声,心想这个叫白起源的男人,恐怕不知道那位“宅心仁厚”的三皇子殿下,在感业寺差点就要杀了自己吧? 走到这个小巷子里,宁奕就留了一个心眼。 他以细雪左右戳击巷子墙壁雪层,其实是在试探这条小巷,有没有布下阵法......事实证明,狗改不了吃屎,就算是在天子脚下,也有人想要试一试,触碰禁忌条例,是怎样的滋味。 这条小巷被布下了隔音阵法,不仅仅如此,宁奕还觉察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丫头这些日子给了自己一座“小型防身阵法”,还教过自己一些浅薄的阵法知识,这种狭窄地域,如果布下隔音阵法,恐怕是为了防止某些“大动静”的产生。 宁奕有一搭没一搭继续说话,与白起源一起前进。 他倒要看看,三皇子要玩什么花样。 这条小巷出乎意料的长,越往深处走,星辉越稀薄...... 这是要限制自己的实力? 宁奕回头看去,毫不意外看到了已经有人堵在了小巷的入口。 他懒洋洋说道:“还要走多久啊?” 白起源没有回头,漠然道:“快了,前面就是了。” 终于到了小巷尽头。 宁奕平静注视那座小院子。 大门敞开,里面的身影坐在阴暗当中,即便披着大氅,也能看出来身形瘦削,那双灿金色的瞳孔直视着自己,毫不掩盖着自己的威压。 宁奕一只手拎剑,杵在地面。 他早就猜到了结局。 要见自己的或许真的是徐清焰。 但是自己见到的,就只有麻烦。 ...... ...... 李白麟并没有出手,他只是坐在府邸内,身下的“皇座”隐藏在黑暗当中,平静望着不远处杵剑而立的宁奕。 三皇子声音轻柔,像是醇厚的烈酒,却带着致命的毒性。 “宁奕,好久不见。” 宁奕微笑道:“也没多久,一年而已,你见我的频率,跟你见你爹一样。不知道你见他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么说?” 院子里一片死寂。 “嘴硬,且臭,不知道待会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李白麟的声音带着一股肃杀之气,漠然道:“宁奕。你以为天都生的那些事,你能瞒得过我?” “我知道你的修为,上次见面的时候,就只有第二境,再如何快,都不可能破到后境。” 宁奕面无表情,心底咯噔一声。 是的,这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在感业寺前见过自己出手,知晓自己修为的人,都被徐藏杀死了。 但是这位三皇子李白麟是一个例外。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故作无事笑道:“徐姑娘要见我......那封信是真的,她的人呢?” 坐在府邸黑暗内的三皇子,平静说道:“笼中雀,若是不愿意听从主人的命令,有时候就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 宁奕冷笑道:“你们根本就治不好她吧?” 李白麟也笑了,道:“不......我们根本就没有准备去治好她。” “你该憎恶她的。” 李白麟轻声喃喃道:“这些事情都因她而起。本来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她的,我什么都有。但是她偏偏想要见你。” 三皇子顿了顿,道:“而我偏偏不想见到你,恨不得你从这个世上消失。” “她提醒了我,有你这么一个人物存在。”李白麟说道:“你自己动手了结,结局会好一些。” “你可真是个天才。” 宁奕笑了笑,道:“天子生下来的蠢材......殿下,您真的是太宗的亲生儿子吗?你在这里杀了我,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奕的手心已经渗出了一些冷汗。 扪心自问......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抬出这条巷子的,就是宁奕的尸体,那么会有什么后果? 教宗会如何,蜀山会什么......他们拿大隋皇室又能如何? 宁奕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就算千手师姐有再大的能耐,就算6圣老祖宗还活着,也救不活自己。 李白麟并没有动怒。 他看着这位修为只有中境的“蜀山小师叔”。 “放心,你将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这件事情会做的很漂亮,没有人知道我们的恩怨,也不会有人查出凶手。” 说完这一句话,他的身形便开始燃烧,而后徐徐消散。 整座小巷,杀机倾泻。 天翻地覆。 第三十九章 小师叔之死 拎着白色木箱的白起源,还有三皇子,燃烧殆尽,离开了这处小巷。 他们来到了一个阴暗的室内,地上的阵法还有着一丝余烬,随风飞起丝丝缕缕的符箓残余,传送阵法运转消耗了不少的星辉,余温未散。 这座暗室内充盈着光芒。 还有神性。 被困缚着双手与双脚的女孩,呜咽叫着,她怒瞪着三皇子,那个站在黑暗当中颀长瘦削的男子,拿着白布擦拭着手腕。 李白麟盯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孩,心底很是不忍。 有些事情,不忍归不忍,终是要做的。 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冷漠说道:“日子已经选好了,是狩猎日的那天。你这几天就待在这里,哪也不用再去了。” 李白麟盯着这张梨花带雨的脸庞,恨不得将女孩整个人都吞到肚子里。 但他的腹中容不下这具完美的躯体。 强大的理智无数次制止欲望的冲动。 然后李白麟告诉自己。 他要吞下的,是整座大隋天下,而不是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 女孩仍然在不安的呜咽,声音被闷在布条里,听起来相当凄惨。 李白麟面色阴沉,缓慢蹲下身子,他一只手抬起徐清焰的下巴,金黄色的瞳孔,在暗室逐渐退散的光芒当中,显得炽热而威严。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的,只要你愿意听话。” “金银,珠宝,饰,哪些我不可以给你?” “那些贱民梦寐以求的,恨不得跪在地上求我的,我送到你的面前,你偏偏不要?”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拎着白色木箱的白起源,沉默不语,眼神复杂。 女孩的声音混杂在布条里,很是难听。 三皇子听着室内烦躁的声音。 他抬起了一只手,高高扬起。 徐清焰浑身颤抖,闭上了双眼,两行清泪流下。 终究不忍心落在那张脸上。 李白麟面无表情撕开了布条,道:“要不了多久,你会感激我的。” 白起源打起来精神。 “把神性挤压的时候提前,每日三次。” 李白麟声音冷漠,“狩猎日......我会让父皇看到她,然后把她送到宫内。” 白起源看着蜷缩在地上,不住抖的女孩,像是一只可怜的蝶蛾,双翼都被折断。 以前被关在小院子里,虽然有人监管,但好歹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现在被关在一间暗室。 看不到也听不见。 彻底的成为了一个货物。 白起源见到了徐清焰的那张脸,他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只因为她生得太美? 还没有完全沦丧良心的白起源,身为三皇子门下走狗,立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誓言,他此时此刻,只觉得这个女孩,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不要耍花样,不然你会跟阎寿一样。” 李白麟的声音传来,白起源猛地醒了过来。 天都居,大不易。 他恨不得给糊涂的自己一个耳光,能在三皇子底下做事,已经是天大的荣幸,这座皇城里什么肮脏龌龊没有,哪里轮得到自己充当正义使者? 白起源低声下气,语调极轻的应了一个字。 “是。” 三皇子歇了半会,等到地上的女孩不再抽泣,终于心情平复,站起身子就要离开。 蜷缩在地上的女孩,抬起头来,眼中还有一丝希望。 徐清焰沙哑问道:“宁奕......宁奕呢?” 李白麟没有回头。 他想到那个人对自己的承诺,以及已经被逼入小巷子里的那个少年。 李白麟冷笑一声。 “已经是个死人了。” 声音落下。 女孩的头颅轻轻砸在地上,她无声的笑了笑,痛苦的闭上双眼,剧烈咳嗽起来。 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万念俱灰。 这个神情,让白起源也觉得痛心疾。 ...... ...... 地面震颤。 宁奕回过头来,看到小巷的那一端,一道影子,站着犹如铜墙铁壁,堵得这条小巷水泄不通。 这条巷子里被人设置了阵法,有些类似于后山......星辉被锁死。 本来就只有中境第五境,现在连这点星辉都无法动用。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眯起双眼,看着那道堵住小巷出口的影子,微笑道:“就你一个人,是不是有些瞧不起我?” 那道影子平静说道:“你还想要多少人?” 宁奕杵剑而立,淡淡道:“再来两个?” 下一刹那,小巷墙壁轰然破碎,两柄重锤抡破巷壁。 破壁的那一刻—— 宁奕毫无预兆地向后仰去,剧烈的气流混杂在一起,在他眼前炸开,两柄重锤对砸在一起,一整条巷子的青石板地面刹那平铺,绽放无数张蛛网,犹如一道脆弱的廊道,瞬间布满破碎裂纹。 黑袍少年仰身后掠,犹如一柄急箭簇,脚底点地的度比蛛网绽放的还要快上三分,整个人除了脚尖,并无其他动作,看起来轻松写意。 但宁奕其实已经无路可退,他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撞碎一扇木门,掠入院子当中。 始一落地,宁奕瞳孔便微微收缩。 院子地面布置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杀阵,剑气嶙峋,只等自己踩踏的那一刻! 轰然一声,天罗地网,猛地收缚。 宁奕从怀中取出一枚符箓,丫头前些日子给了自己一座防身阵法,到了此时,毫不犹豫的施展开来—— 那张符箓被宁奕捏碎,蕴藏在内的阵法激活,“剑藏”的星辉猛地炸开。 整座院子出了剧烈的一声炸响。 宁奕落地之后,原本急切收缩的剑气蛛网,被“剑藏”撞击,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院子里那座府邸轰然倒塌。 宁奕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他本以为丫头口中,“拿去防身”的小型阵法,只是说说而已,能够拦住三皇子的杀阵片刻,便足以自己施展细雪剑术。 然而这座杀阵,恐怕比三皇子的品秩还要高上一筹! 只可惜这张符箓只能施展一次,宁奕有些心疼的把符箓收回怀中,心想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早知道丫头的杀阵如此强悍,自己肯定要留到最后。 烟尘当中,一声巨响。 远门残碎的木门被那道铜墙铁壁身影撞碎,魁梧如小山的巨人飞奔而来。 步步紧逼,想把自己逼到院子里,打得倒是一手好算盘。 大地震颤,那道巨人的体魄极为强悍。 星辉约束之下,想要把自己活生生打死? 宁奕面无表情收回细雪,冷笑一声,那道巨大影子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一拳擂砸,声音突破音障,听起来有些爆破意味。 宁奕同样一拳砸出。 星辰巨人法相轰然浮现,一只涌动气血的巨大拳头,从地表拔地而起,与那个巨人的拳头切切实实砸在一起! “轰——” 这一拳砸下,足以将一位中境修行者碾压成为肉沫。 巨人眼中先是轻蔑,然后便是惊乍,最后便是惶恐—— 体型完全不成正比的两个人,对砸在一起,犹如蚍蜉撼树。 自己的手掌却如纸糊。 宁奕一拳打穿这只巨大拳头,星辰巨人法相施展,一双巨大的湛蓝色眸子在院内展开,直震巨人灵魂深处—— 这一拳,比在红符街殴打管青屏,要强力得多。 宁奕的体魄,在吞噬了无数天材地宝之后,变得极为强韧,然后修行星辰巨人,就算是第五境的千手大人,也无法与宁奕相比...... 因为——“白骨平原”! 潜藏在细雪里的那根剑骨,世间最为坚韧的物质,同样潜藏在宁奕体内。 这就是他为何破境极为艰难。 依靠白骨平原吞噬资源,缓慢突破,不知不觉当中便可以锤炼体魄。 宁奕的体魄,是当前星辉境界所能抵达的极限。 一拳打穿对方手掌,宁奕面无表情,双手抬起,攥紧那条如合抱老树的手臂,猛地将那道身影抡起,狠狠灌砸在地上。 一大滩烟尘溅起,宁奕对准那颗头颅用尽全力一脚,整具身躯如小山般飞起,砸在一堵墙壁之上,在烟尘当中露出身影的,是一个面容都被砸得凹陷下去的中年男人,体魄强悍,不知修行什么功法,极为高大。 然而此刻面目全非,浑身鲜血淋漓,已经毙命。 站在院子里的宁奕,听着小巷那边逐渐加大的奔跑声音。 “李白麟......你似乎算错了一件事情。”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本以为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彻彻底底的杀局。 一开始的如临大敌,现在竟然有些放松下来。 他抬起细雪,对着小院门外。 不用去看,那两个拎着重锤奔来的身影正在路上。 想法是好的,封禁星辉,靠着体魄锤杀自己,不露痕迹,也难以辨识。 但是......李白麟低估了自己。 宁奕喃喃道:“我的中境,跟你的中境,可不一样。” 丹田涡旋之内,一缕缕神性缓慢剥离,这一次宁奕并没有像红符街那样,而是极其细微的分出了一部分,不会影响到自己的身体。 细雪的重量增加了一些。 宁奕攥紧剑柄。 黑布荡开—— 剑气纵横。 一整条小巷轰然清空。 看着溅在小巷石壁两侧,被剑气冲刷七零八落的血肉。 宁奕缓慢收剑而立。 根本就不需要封禁星辉的阵法,直接来两位后境修行者,反而比这三位“班门弄斧”的炼体者要强得多。 宁奕吐出一口气。 气泄。 在他最为松懈的时候。 一抹寒光,于宁奕未曾注意到的黑暗之中,缓慢亮起。 第四十章 来自地狱的杀意 地府的功法,最善藏匿。 隐匿身形,于黑暗当中,寻觅最佳的出手时机,讲究一击必杀,不中远遁。 但是小轮转王与地府的大多数杀手不同。 小轮转王若是想要杀一个人,那么便一定要杀死对方。 他来到天都之前,所有被他列在名单上的人,全都死了。 即便地府是皇城的两座圣地之一,得了太宗皇帝的隐形认同,但是年轻一辈的天才,凑不齐十殿阎王。 因为地府的天才之间,也有互相来回的暗杀。 杀戮是一种默认的修行手段。 所以小轮转王来到天都,就立马盯上了一位赫赫有名的年轻天才。 应天府的青君。 四座书院当中,四位大君子的修为一骑绝尘,远其他同龄人。 小轮转王一直没有出手,他只是远远盯着,不是因为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而是青君的修为,比他想象中要强的太多。 那四位大君子,都比他想象中要强上太多。 之所以盯上青君,放出话来......是因为青君最沉浸修行,如果不是教宗来到天都,那么青君每日都会在青山府邸修行。 青山府邸是什么地方? 应天府的修行圣地,无数阵法笼罩,地府根本休想入内。 小轮转王根本就没有把握刺杀青君。 因为他的修为......只有中境,距离成为后境,还差了一丝距离。 这位地府鼎鼎有名的顶级杀手,成功刺杀过后境的修行者,一路没有失败过,之所以能够得到如此盛大的名声,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放出话来,想要刺杀青君。 这是一种公然挑衅。 没有人知道小轮转王是何等修为,但默认把他划分到了这种层次。 他从未在公众当中展露过视线,一直潜藏在黑暗当中,默默苦修,也等待着机会的到来。 但是小轮转王心里清楚,所谓的刺杀机会,实在希望渺茫。 就算再等上一年,他恐怕也不会出手。 刺杀青君的成功可能性,实在太低,如果自己露面,很有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就算成功逃了,辛苦营造的声势就一夜倾塌。 但是当他在红符街看到宁奕的时候,直觉性的感觉到......这位无论是名气还是背景,都不逊色应天府青君的少年,才是自己应该要猎取的对象。 他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叫做宁奕的蜀山小师叔,修为并没有外人所想象的那么高深。 尤其是在“那位”找到自己的时候。 三皇子李白麟,很明确的告诉了自己,“宁奕”就只有中境修为,抵达第六境的可能性都极低! 小轮转王开始兴奋起来。 他布下了这么一场杀局。 从头到尾,杀阵是诱饵,封禁星辉的阵法也是诱饵。 就连那三个体魄强横的炼体者,也只是诱饵。 这些诱饵都出自李白麟的手笔,小轮转王很清楚,三皇子愿意相信自己,是因为自己从无败绩,所杀之人,一个都没有逃过命运的制裁。 小轮转王躲在阴暗当中。 他要看清楚宁奕的底牌。 现在他看清楚了。 蜀山小师叔有一座剑气杀阵,只可惜那张符箓只能使用一次,从他最后收起符箓的可惜表情来看,那座剑气杀阵只有一座,不会有第二座了。 宁奕还有一柄“细雪”。 小轮转王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这个少年递出那一剑的时候,似乎有着微弱的神性在流淌,随着递剑而澎湃。 在红符街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宁奕有着一样了不得的造化。 他舔了舔嘴唇,盯着随时可能松懈的宁奕,眼神当中的杀意被极好的隐藏起来,身躯裹在丝丝缕缕的雾气当中。这门地府顶尖的隐蔽法门,能够让他以中境修为,在青君的感知下游刃有余,当初在红符街,即便是钟离和顾沧两个人齐至,距离自己如此之近,都没有被感知现。 他的杀意,要在最关键的时候迸。 然后一举将宁奕拖下深渊! 府邸坍塌的烟尘当中,他缓慢抽出一柄细长的箭镞,悄无声息搭在劲弓之上,这柄短弓适于暗杀,弓身缠绕漆黑龙蛇,看起来面目狰狞。 箭镞淬了毒。 小轮转王的脚底,就踩着那座“封禁星辉”的阵法阵眼,他不出丝毫声音,像是枯竭的石头,圆寂的老龟,将弓拉满之后,准备随时放弃这座阵法。 让星辉涌入箭镞,让这一箭......带走蜀山小师叔的性命。 他要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宁奕杀死了三位炼体者。 宁奕收起了剑。 宁奕......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直到此时,小轮转王都没有出手。 他要等待着,这个叫宁奕的少年,彻底的放松警惕,不再有任何的提心吊胆。 这一次的刺杀,其实开局并不完美。 他本以为,宁奕并不是一位多么强大的炼体者,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蜀山小师叔的体魄,竟然比星辉境界还要高上一头。 如果宁奕的体魄不够,那么处理那座杀阵将会麻烦一些,对付那三位炼体者则是陷入危境,若是如此,到了这个时候,他的这一箭,将不会再有悬念。 小轮转王眯起一只眼睛。 小轮转王在等宁奕的第二次换气。 宁奕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原地,静静参悟着红符街的那一剑,刚刚自己递出的那一剑,已经有了些许眉目,还差一些。 他环顾四周,感受不到有丝毫的杀意。 宁奕喃喃道:“还差一些,还差哪里呢......”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小轮转王的手指捻住箭羽,随时准备松开。 宁奕的第二口气,已经不再绵长,这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警惕。 宁奕吸了第三口气,如之前那般,轻轻吐出的那一刻—— 小轮转王松开踩住阵法的那只脚。 汹涌星辉漫天澎湃,第六境巅峰的星辉全都涌入箭镞当中! 一箭射出! 漫天星辉璀璨,带着漆黑的阴暗,要取一个人的性命。 汹涌黑雾被一箭射穿,箭尖所指的方向,那个背对刺客的少年,面容上浮现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宁奕喃喃道:“原来是差在了这里。” ...... ...... 人在剑在。 头可离身,剑不可离手。 这是徐藏对宁奕的教诲,宁奕一直牢记在心。 在江湖上行走,需要出刀出剑,可能就只是一瞬之间,谁出鞘的度慢了,谁就输了。 大多数时候,输,就意味着死。 宁奕出剑很快。 因为他的剑没有鞘,那柄鞘陪着徐藏一起长眠。 不仅仅因为细雪没有鞘。 还因为宁奕的感知能力,比同境的剑修,要快上很多。 星君境界,感知能力最强大的修行者,四境之内,公认是蜀山的千手,而千手,名分上虽然是宁奕的师姐,实际上则是宁奕的一位师父。 千手说过,感知二字......靠听靠看靠星辉靠直觉。 但绝不靠运气。 那些靠运气感知的人都已经死了。 宁奕得到了千手的真传,感知二字,最重要的,是靠......猜。 不是胡乱的猜,而是在短时间内大量的思考,然而去寻找。 自己踏入这条小巷子,就开始“感知”,这座墙壁有多厚,有没有阵法,有什么阵法,如果有埋伏,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开始,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 宁奕猜到了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开始。 他也猜到了绝不会以自己杀死三位炼体者而终止。 等待着自己的,还有更加阴险的杀招,越是风平浪静,越是隐藏极深。 于是他想到了那位在红符街屋檐上对视的影子。 “小轮转王。” 轻轻念出这四个字的少年,唇角微翘,一只手猛地按在细雪剑柄之上,按得剑身上翘,滑出了两道完美弧形。 剑花抖落,宁奕双手持剑,自上而下横切而过。 “叮叮当当——” 金铁交错声音。 天下锋锐无出其右的细雪,与那柄疾射而来的箭镞剧烈碰撞,强大的力道,推动宁奕双脚不断踏地后退,最后停住身形,身前是一条数丈的细小沟壑。 那柄箭镞被切开,熔铁的箭身切成两半,细雪镶嵌其中。 宁奕保持着双手持剑切斩的动作,缓慢站直身子,剑尖下垂,那柄扭曲成为废铁的箭镞,被他摔到地上。 这一箭的确恐怖。 如果自己没有“感知”到正确的途径,那么自己已经死在这一箭下了。 果然是“天都居,大不易”,天子脚下,也有人敢如此行事。 宁奕心生感慨,李白麟之所以肆无忌惮,恐怕便是因为请来了这位地府的顶级杀手来刺杀自己。 这一箭虽然没有奏效,但是整座院子的墙壁,在气浪冲击之下,都已经毁坏。 “从无败绩的小轮转王......真吓人的名头。” 宁奕看着那处浓雾包裹的阴暗之处,面色平静道:“你没有刺杀青君,是因为不敢吧?修为只有第六境......所以就盯上了我?” 那道影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搭上了第二根弓箭。 杀手不成,一击远遁。 但眼下并非如此。 “这是死仇咯?”宁奕笑了起来,“隔音阵法已经毁了,这条巷子很快便会来人,天子脚下,你就不怕有命杀我,没命逃啊?” 将弓箭对准宁奕,小轮转王面无表情。 的确,小雨巷被先前的打斗损坏了七七八八,很快就会来人。 但是想到自己对那位皇子的承诺,如果自己这个时候撤了,恐怕后续会变得十分麻烦。 他盯紧宁奕,声音沙哑说道:“有命杀你,这就足够了。” 第四十一章 剑修的诞生 十二月的天都,微薄的雪意。 暮色沉沉,阳光落尽。 小雨巷的尽头,在一位路人的路过之时,传出了轻微的一道声响。 这条在大雪天里,会有烈麝降落,然后重新飞掠离开的神奇小巷,一直没什么人入内,整一条街都很冷清。 据说有一位面目狰狞的大汉,看守着巷子尽头的小院,如果有好奇的孩童入内,会恶狠狠的威胁对方离开,并且教训对方一顿。 孩子信以为真,大人只当这是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这个故事可以扼杀好奇心,小孩有好奇心,大人很少有。 声音传来—— 这位路人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想要确认那道声音的来源。 因为那道声音......很像是撕碎布料的声音。 据说这座小院子,是某位天都大人物,篆养笼中金丝雀的场所......而某些时候,撕碎布料,意味着......路人的面色变得复杂而精彩,他罕见的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好奇,然后凑近了头颅,想要仔细去听。 他多待了一会,紧接着听到了痛苦的呼喊声音。 这个声音却不是出自女子的口中。 仅仅出了一个刹那,就在空中湮灭。 这位路人有些惘然,下意识做出了他人生当中最为后悔的选择。 他走进了这条小巷,顿时闻到了一股腥臭怪味。 实在太黑。 于是他艰难点燃了手中拎着的灯笼,对着狭窄小巷的远处......照了过去。 然后他被吓得跌倒在地,连滚带爬,一路翻滚,离开了这里。 那条小巷的石壁两侧,挂满了血肉,连地上也平铺了一层鲜血。 黑暗当中,并无察觉,若是拎着灯笼去照,那么便犹如踏入了地狱,阴曹地府。 一张血肉模糊的蛛网挂在巷子里,悬在蛛网上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人脸,在剑气冲击当中被掀了下来,黏在血肉当中来回随风摇晃,“眼眶”空洞。 这条小巷很快聚集了一群人。 所有人都围在巷子外,不敢入内。 有人禀告了天都的执法司,等着官府来解决问题。 这可是天子脚下! 竟然还有人敢动手? 如此血腥的杀人,手段实在太过残忍。 据说杀人狂魔还在里面,第一个现的路人,一番添油加醋,将撕碎布料的声音和呼喊声音,被夸张成了生吞心肝,咀嚼血肉的声音。 人一多,便不可能再安静,巷子里的隔音法阵即便有些破损,在嘈杂的环境当中,也听不出来还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有人胆大妄为,拎着灯笼,仗着自己初境修为,想要在官府和书院抵达现场之前,亲自动手去“制裁”那位杀人狂魔的时候。 第二道声音传来。 箭镞横飞的声音。 刚刚踏入猩红小巷,面色惨白的初境修行者,拎着灯笼,碍于面子,想退又不能退,咬着牙继续走了两步,但脚底的粘稠实在让他毛骨悚然。 天人交战期间,一柄箭镞就这么毫无预兆从小巷那端疾射过来。 这位初境修行者呆呆拎着灯笼,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这么被箭镞射穿肩头。 轰然一声。 血花炸开。 人群尖叫逃窜。 等到四座书院弟子赶来,拖出那位重伤但未死的初境修行者的时候,小巷,连同这条街,都空无一人。 恐惧是唯一能够扼杀好奇的东西。 ...... ...... 小轮转王的第二箭,贴着宁奕的面颊射出,擦出一道血痕,射破院子的木门,从小巷的这端疾射而出。 “你的箭法看起来并不如何。”宁奕拎着细雪,淡淡道:“比起我妹要差了许多。” 有了先前的预警,避开这一箭便变得不再困难。 那道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的阴暗影子,知道宁奕乃是体魄强悍,肉搏厮杀一等一的好手,自己想要猎杀对方,恐怕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情。 宁奕的感知力太强。 有着如此强大的感知力,十分克制小轮转王这种地府杀手的挥。 小轮转王面色阴沉,他几乎所有的招式,都需要提前的蓄势,以威力巨大而著称,但是宁奕如今仅仅凭借感知就可以躲掉。 这要如何去刺杀? 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场面,自己的必杀一箭被宁奕格挡,就已经不再是暗杀。 而是一场明杀。 从雾气当中走出来的小轮转王,是一个年纪比宁奕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修行者,他的面容也并不丑陋,甚至看不出有多少阴鸷气息。 走出那片藏身的黑暗,杀手就变成了可以站在光明之下的普通人。 小轮转王长着一张极其平凡的面容,他的五官和气质,属于让人看过一眼,很快就会忘记的那种。 宁奕听说过杀手组织的甄选,长得太帅的不要,长得太丑的也不要,这两者都容易引起注意,越是路人脸,越是好杀人。 宁奕心底忍俊不禁:“小轮转王......这厮还真是祖师爷赏饭吃。” 之间红符街的对视,他本以为对方会是一个年逾五十的老辈人物,活成了人精,眼神当中带着谨慎和老辣。 不愧是地府的顶级杀手,第一眼的印象,就成功误导了自己。 “宁奕,你很不错。” 走出雾气的年轻男子,一开口,让宁奕头皮麻。 “我活了五十年,第一次在人身上失手。” 这个模样,活了五十年? 宁奕神情复杂,心底简直哔了狗,五十年才修到中境第六境,这是一把年纪活到乌龟身上了?怪不得从来不失手,宁奕绝对相信,这个“小轮转王”,盯一个人能盯十年,他算是见识到了天都的繁华,藏了五十年的半老古董,跑过来跟自己争大世,玩暗杀? 难怪不敢对青君动手。 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真要刺杀青君,就凭借这些手段,这位五十岁的“老轮转王”,恐怕会被青君直接活生生打死。 “这一次我露了面,无论结局如何,‘小轮转王’都会消失在这个世上。”他平静说道:“我杀不了你,也不想杀你了。” 宁奕虚眯双眼。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小轮转王凝视着宁奕的双眼,认真说道:“青山府邸的那件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 宁奕挑了挑眉。 他听说过青山府邸的那件事,外界传得沸沸扬扬,大概怀疑的对象,一个是自己,另外一个就是这位小轮转王,只可惜今日见面,两位都是扮猪吃虎的角色。 宁奕语调平静道:“与我有没有关,与你有什么关系?” 小轮转王并不恼怒。 他知道自己说出这件事情,一定会让宁奕动心。 他缓慢开口道:“我盯着青君已经一年,虽然潜不进去青山府邸,但是有一个重大的现。” 宁奕冷笑一声,道:“你这叫什么,临阵倒戈,替三皇子做事,现在要与我合作?” “识时务者为俊杰,杀不了你,三皇子会追杀我,杀我比杀你要简单太多。”小轮转王面无表情,道:“我本身就行走在黑暗当中,背后又没有师门,死了便死了,没人会在乎这么一条贱命。” “我以后不会再用‘小轮转王’的身份了......” 他背负双手,屏住身上的星辉,平静说道:“在离开天都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但是一个人做不了。” 宁奕平静道:“说。” “青君的功法,需要大量的星辉,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需要极多的资源吧?”小轮转王不动声色道:“我需要资源破境,我距离后境只差最后一些。” “青山府邸地下,有一条地脉,似乎连接着应天府的一处禁地。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应天府历代以来的墓陵。” 小轮转王眯起双眼,道:“我可以带你悄无声息的溜进去,所有的资源,你我平分,如何?” 宁奕微微眯起双眼。 他微微思索着这件事情,接着面前的那道小轮转王身影,便猛地炸散开来。 漫天黑雾—— 宁奕连忙后退,来不及掠到安全之处,便有一股巨大的威压掀开黑雾,当头砸来! 背负双手,十指不断掐诀,将所有星辉都聚拢在袖内的小轮转王,陡然出现在宁奕头顶。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漆黑沉重的大尺,这柄沉重大尺绝非凡物,无数符箓跳窜,湛蓝色的雷霆纹路隐约闪烁,有风雷声音呼啸。 小轮转王说了那么多,还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 能够贴近自己。 完成这最后一杀! 宁奕呼吸一窒。 头顶的身影掀开黑雾,一尺砸下!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细雪震颤,宁奕攥起剑柄,脑海当中,红符街对峙的那一剑,与后山的那副壁画,缓慢贴合在一起......平静至极的一剑,狂暴至极的一剑,两两重叠。 差了一点的那么一丝剑意,就在此刻,完成了圆满。 徐藏曾经说过。 天下千万持剑之人,剑修万里挑一。 若无剑意,便算不上剑修。 剑意与星辉修行境界无关。 与体魄锤炼程度也无关。 若是感悟到了,便可悟出剑意,除非后境星辉,否则一剑之下,尽皆碎开。 剑修可敌后境修行者。 但一位剑修的诞生,要比后境要艰难的太多。 这是资质的认可,也是一条崭新之路的开启。 宁奕的眉心,一缕剑意,滋生而出,顺延细雪,在空中递斩而出—— 与那柄重尺,碰撞在了一起! 第四十二章 地府......小轮转王! 教宗府邸内。 将《剑藏》卷摊开摆在桌上,一根手指挤压剑气在桌面涂鸦的丫头,正绘着一副气势极其恢弘的剑气图画,青梨花木被剑气切开,丫头全神贯注雕琢着脑海当中浮现的那副画面。 巨大的古木盘踞在圣山山顶,无数城池盘踞低头,一整个国度的生灵,都抬头望着古木的方向—— 这是父亲留下来的《剑藏》当中,被誉为锤炼精神的最好观想图。 后山之后,丫头的剑藏开始真正觉醒,她的修为破开了久久停滞的那道门槛,但比起修为抵达后境,更重要也更令人振奋的一点,是“剑意”的领悟与滋生。 裴旻大人是上个时代最强大的剑修,没有之一。 作为裴旻的弟子,徐藏如果能活得再久一些,也可以踏入最强剑修的行列。 剑修是一条孤独之路,是一条没有回头选择的绝路,是一条修行上的狭隘之路......但就杀力而言,却是这世上最为金光辉煌的正统大道! 星辉修行者,初境是开始,修行境界越高,实力越强,寿命便越长,故而修行星辉,抵达后境,便可以延年益寿,若是自然死亡,第十境的修行者,甚至可以活到接近两百岁。 但剑道修行者,剑修并不是如此。 剑修的数量极其稀少。 一但领悟剑意,便可以与星辉后境争锋。 对于剑修而言,后境......才是开始!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剑修的杀力恐怖绝伦,但极少数有不修行星辉,就领悟剑意的人物。星辉与剑气,是两者相互成全的一种关系。即便天赋惊艳如丫头,继承了剑圣父亲的遗藏,仍然是在跨入后境之后,才领悟的剑道意境。 对于剑修而言,杀伐效果,全看剑器品秩,以及主人剑意境界。 剑道修行法门,是这座大隋天下最为稀罕的法门,但往往也无人在意,因为剑修的门槛太高,即便得到了法门,没有悟出剑意,等同于空守一座宝山。 领悟剑意之后才可以修行剑气法门,小霜山上坐化的赵蕤先生,当年在大隋天下北境打出赫赫威名,锻造细雪坐镇蜀山,“东岩子”这三个字,便是那个时代最强悍的剑修名号。 赵蕤先生修行的法门,与自己父亲的法门一样。 这一门剑气法门,名叫《剑经》。 丫头中指食指并拢,指尖在青木梨上缓慢雕刻,《剑经》的气息缓慢流淌,这门功法的入门条件极为苛刻,徐藏一早就教导过,在安乐城的时候,裴烦和宁奕就已经被逼得倒背如流,只可惜当时资质尚未开窍,远远望着入门门槛,不知何时能够跨过。 剑经第一层,便等于后境第一境,星辉第七层境界。 此后依次叠加。 剑气叠加一境,星辉叠加一境,但若是对拼,剑气杀力强盛,要过同境星辉。 剑意境界的领悟,靠人靠天靠感悟,这幅观想图可以增强修行者的魂海宽度,若是魂海不够,剑意境界的挥会受到很大的束缚。 古木观想图的雕刻太过庞大。 裴烦一度怀疑,以自己父亲的境界,能否画完一整副观想? 自己就算再如何去观想,落在剑气上,能够雕刻出来的,也只不过是那巨大古木上的一片片叶子。 丫头这些日子消耗极大的心力,刻在桌上的图案,就只是一片叶子。 简简单单的,一片叶子。 剖析开来,叶子的脉络如柳絮,即便只有艰难落下的几笔,也能够感受到古老而苍莽的意境。 裴烦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的心神忽然一动。 那座自己赠予宁奕,用来护身所为的“阵法”,在此刻,远在数里之外,就此裂开。 丫头顿时心有所感,在雕刻这座阵法时候,她特地布了一个心眼,只要剑藏阵法动用,便可能够感应到阵法所处位置。 裴烦面色阴沉下来,她站起身子,推开大门,院子里果然空空如也。 ...... ...... 大街小巷,皇城里的人流。 灯笼点燃,阴嗖嗖的夜风。 小雨巷的巷口,两座书院的人马来到。 应天府领头的,是一位年轻的第七境小君子,另外一座赶来的书院,则是白鹿洞的女弟子,手中拎着大红色的灯笼,纱布内笼罩的那团火焰,在夜风当中缓慢跳动。 如果徐藏在场,倒是会认出这位女弟子,正是在当初西境荒郊,试图拦截三皇子货物,与宋穹老人对拼的那一位。 有了两座书院的小君子坐镇,小雨巷外的那些群众,胆量也大了一些,这件事情已经惊动了天都的执法司,两位书院小君子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巷口。 应天府的小君子秦狩,看着巷口那些胡乱飞溅,洒在狭窄两壁的血肉,一阵触目惊心。 还有两柄被剑气砸得炸开的重锤,钝器何等坚固,碎片深深镶嵌在巷子内的石壁当中,寻常人看不清楚,修行者运用肉眼,便可以看出,这一剑威势不小。 书院弟子最畏惧的,就是这种近身肉搏的炼体者,这条小巷里布满了阵法,秦狩拎着灯笼深入过一小截,很快就退了出来,他越是深入,星辉的封禁程度便越是厉害。 如果没有猜错,走到巷子里,自己已经没有星辉可以动用,到时候遇到那位能够锤杀炼体者,把血肉砸得横飞的“杀人狂魔”,自己师门赐下来的宝器如果扛不住,那么连自己也要交代在这里。 白鹿洞的那位女君子,拎着灯笼,面色也不好看,她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巷子里是谁在互杀? 时不时传出的阴冷气息......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秦狩面色微妙,眼底带着一丝戏谑。他想到了师门内某位大人物的交代......对于这条小巷里正在上演的“狗咬狗”戏码,秦狩心知肚明,特地等候在这里,倒是期待两败俱伤的场面。 人群嘈杂,声音也嘈杂起来。 “天都皇城,城内有修行者厮杀。” “执法司的公孙大人还没有来。” 一个带着斗笠的姑娘,挤到了临近巷子的外围,裴烦丫头换了一身极其普通的衣衫打扮,为了避人耳目,带了一顶斗笠。 她眯起双眼,已经失去了与那座阵法的感应。 巷子里一片寂静。 之前疾射出来的箭矢,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是地府的人......巷子里有地府的人!” 白鹿洞书院的女君子忽然开口。 她蹙起眉头,恍然想到了什么,声音变得极为寒冷,道:“之前那个受伤的人,肩头所中的那只箭矢,带有地府的气息!” “巷子里有地府的杀手,在猎杀一位身份很高的‘大人物’。”秦狩“假言假意”猜测道:“能让地府杀手不顾天都皇城禁令,布下好几座阵法的,肯定声名显赫,绝不是无名之辈。” 白鹿洞女君子高举灯笼,运转星辉法门,试图照亮那截阴暗小巷。 终究失败。 “里面布了阵法,在他出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秦狩冷笑一声,道:“地府风头正劲,盯上青君师兄不说,也敢在皇城内撒野。” “一击不中,立即远遁。”白鹿洞女君子皱起眉头道:“在这里缠斗了如此之久,这不像是地府的行事风格......看来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让地府的杀手,想逃也逃不了?” 说话之间,整条小巷远方轻轻一颤。 那盏几乎先前无法照入巷内的光芒,在所有阵法的破碎之下,轻而易举照入小巷,但从小巷深处,一道更加恢弘磅礴的光芒倒射而出! 轰然一声。 丫头眯起双眼,斗笠被劲风吹得乱飞,她一只手按下斗笠边沿,无数碎石,轰然从小巷深处倾泻而来,人群被吹得东倒西歪,两边墙壁倾塌倒在一起。 两位书院小君子,眯起双眼,看着从倾塌的小巷当中,拎一把剑,以剑身劈碎拦路石块,缓慢走出来的少年。 宁奕的一身衣衫都破碎了,带着一些血迹,他皱着眉头,左手拎着细雪,左右两边的巷子石壁互相倾塌砸在一起,他弯着腰,不厌其烦拿剑身劈开砸入地面,拦路的巨大坠石。 就这么缓慢走了出来。 然后挺直脊背。 他看着惘然的人群,舒展身子之后,浑身爆出噼里啪啦的炒豆子声音,剑意凛然,在四肢百骸当中充盈沸腾。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笑道:“这么热闹啊?” 小巷外面一片死寂。 谁都没有想到,这座小巷内的另外一个人,竟然是红符街砍出一剑之后,就再也不出门的孤僻蜀山小师叔。 有人说他受了不轻的伤。 还有人说他去了青山府邸刺伤了青君。 秦狩看着几乎没有受到多重伤势的宁奕,面色阴沉。 他事先知道小巷内会生什么。 夷吾星君曾经对自己说过,小雨巷会有一场精彩的互杀,让自己带着人马来看一场好戏,他本以为最后这条小巷会恢复平静,之后就是蜀山和地府之间两大势力的大打出手。 万万没有想到,宁奕身上看起来只是破了一些衣物,甚至没有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势。 秦狩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小巷安静了那么一刹。 到了此刻,白鹿洞女君子终于明白自己感到熟悉的,是什么意味...... 当时在西境荒郊,她曾经见过徐藏出剑,那一剑的剑意,与眼前的少年,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 白鹿洞女君子,怔怔问道:“你手上拿着的......是谁的人头?” 这句话说出来,有人才注意到,宁奕的右手,竟然拎着一颗人头。 走出小巷的宁奕,咧嘴笑了笑。 小巷深处的院子已经在最后一剑的余波下彻底倾塌,被滚滚烟尘淹没。 这颗人头看不清容貌,但是宁奕剑尖上挑了一束红绳,红绳拴着一枚令牌。 人头落地。 刻着六个字的令牌随之落地。 宁奕的声音,砸得遍地猩红淋漓。 “地府......小轮转王!” 第四十三章 风雨欲来 青山府邸。 “您确定......他只是中境?” 整座府邸,分为阴阳两面,那座龙脉蕴养的温泉处在阴面,在上一次的袭击当中,受到了不轻的损坏,应天府的阵法大师加固了青山府邸的防护,重新修葺。 此刻,就在青山府邸的阳面,九龙衔珠,即便是黑夜当中,也有着丝丝光明溢出。 屋檐下摆着一张质地极佳,颜色青翠欲滴的八仙桌,青君的半张面容就在黑暗当中,看起来阴晴不定。 他说这句话,用了一个敬词。 您。 坐在龙衔珠屋檐下,沐浴温热光芒的,是一位披着白袍的年轻男人,容貌看起来阴柔而温和,他双手端着一杯温热茶水,热气缓缓上升。 桌上的地府命牌破碎开来。 李白麟感受到了那位将性命托之自己,言之凿凿一定杀死宁奕的小轮转王,此刻寄居在命牌之内全部的魂力,在短暂的数个呼吸之间灰飞烟灭。 小雨巷的那场厮杀,产生了结果。 李白麟微微笑道:“在那场事件彻底掀开帷幕之前,我需要积蓄力量,但凡与这场事件无关的人物......只要影响不到最终事件的进展,那么我即便伸出一根手指,就可以抹杀,也无法做到。宁奕,很巧,他就是这么一个幸运儿,他只要不跳到我的脸上,那么我还真的没有办法放开手脚杀死他,能做到的,就只有借刀杀人。” 青君注意到了三皇子眼神当中的微妙变化,轻笑道:“看来小轮转王这把刀,并不好用。” “一把钝刀,只能杀鸡屠狗,断了就断了。杀死宁奕这件事情......我本来就没有对他抱有希望。”李白麟轻声微笑,道:“清客先生曾经说过,格局要放得再大一些,所以我一路走过来,忍了许多,让了许多,然而事到如今......总不至于对于这么一个抢我造化的西岭孤儿,还需要处处忍让吧?” 青君点了点头。 堂堂大隋三皇子,脾性好,并不代表没有脾气。 他慎重说道:“如果宁奕真的只有中境,那么他身上有一桩了不得的造化。” 他想到了红符街的那一剑。 绝不是一位中境可以递出的一剑。 李白麟无所谓的笑了笑,道:“能走到这一步,谁的身上没有两桩造化?” 三皇子听说了红符街的那一剑。 他当时正在把玩西岭境内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煞费苦心搜刮送上来的献礼,端详着据说价值连城的蓝田玉刀,本来心情不错,得知了消息之后,攥紧玉刀刀柄,把殿内送上来的其他器皿全都砍得稀碎。 为何? 那柄破开红符街,震惊整座天都的“细雪”,应当是他的! 他做了那么多的谋划,做了那么多的考虑,全都为宁奕做了嫁衣—— 他却只能忍! 李白麟淡声道:“我知道书院的规矩,入了书院,不争世事,决不允许与皇室宗亲结交,亦或者是攀附权贵。但修行路上,有些事情......还是需要争一争的,青君觉得呢?” 莲青笑了笑,他的眼神在热雾当中,显得有些难以捉摸。 “殿下说得有理,世事需要争一争......”他顿了顿,道:“宁奕与应天府之间结下了仇怨,就算殿下您不曾来青山府邸,我也不会轻易饶过他。” “他的星辉境界并不高,最多只有第六境,大概率还停滞在第五境。但能杀死小轮转王,说明他的确有些手段,应该是位剑修,杀伐之力满打满算,也只是刚刚摸到第七境的门槛。”李白麟声音平静,道:“他的底牌我摸得很清楚,红符街的那一剑要耗费极大的代价,短时间内应该无法恢复,闭府在门内的那些日子,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是在休养生息。” 青君眯起双眼。 他的中指食指两根手指,微微弯曲,一直在轻轻敲击桌面,此刻骤然停止。 “我想问殿下一个问题。” 青君回想着那一日踏着万千飞剑降临,把阴面龙脉温泉凿得粉碎的那道身影......声音当中,带着一丝困惑,还有隐隐的愤怒。 “殿下可知......来我青山府邸的,究竟是谁?” 这句话问出,李白麟的眸子微微低垂,他注视着热气升腾的茶水水面,波光荡漾当中,漆黑的瞳仁缓慢亮起一抹金灿光芒。 这座皇城内,即便是自己的父皇,太宗皇帝,也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 别说是天子脚下,就算是天下眼下,天下眼中,也会忽略一些事情......身在局中自然不知,但局外人李白麟,视角不一样。 他并非知道的更多。 他只是恰巧知道...... 李白麟想起了那一张已经不具备什么约束力的婚约,也想起了珞珈山封山前,自己前去拜访被拒之门外的一夜。 能够动用万千飞剑,这个手段的,恐怕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 这门可以代代传承,名叫“剑之遗藏”的剑道大杀器,当初是逼得自己父皇痛下杀手的元凶,而这世上掌握“剑之遗藏”最娴熟的人,就是当初饱受敬仰的裴旻大将军。 自己与裴旻将军素未见面,却与他的女儿有着一张婚约......李白麟对于这张婚约的来历心知肚明,自己的父亲想要抹杀一个人,有太多的办法,但总归需要一个理由。 太宗赐婚,裴旻拒绝。 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天都血夜。 摇了摇头,缓过心神,李白麟淡然说道:“无须忌惮对方的背景,他不是宁奕背后的师门,在天都,谁都护不了宁奕周全。” 青君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有些担心,天都当中,那些一些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其中某位活了几百年的老古董,对这位蜀山小师叔青睐有加,愿意庇护,那么先前青山府邸的出手便是一个警示。 若是如此,那么自己之前吃下的那些亏,便只能算了。 但今日三皇子的悄然拜访,让他心中多了一分底气,看来不仅仅是应天府和书院,天都当中站在最上层的皇权贵族,也想要这位嚣张跋扈的蜀山小师叔死在帝国最寒冷的大雪天里。 “有殿下的这番话,我便放心了。” 青君轻轻吐出一口郁气,仰头看天。 身份背景修为实力都颇有些神秘的那位蜀山小师叔,只是一个修为中境的剑修,只看修行年月,的确也算得上天才,可要把他推下神坛,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应天府有的是登不上台面的手段。 只要摸清了宁奕的底,便没有什么好畏惧的。 青君眼神微眯,神情晦暗。 他攥紧双拳,坐在桌前,衣衫无风自动。 他关心的根本就不是只有中境的宁奕,明面上,红符街的那一剑,已经把恩怨撇清楚,但那个踏碎青山府邸的黑袍人,则是让自己吃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苦头。 他在等待着,那个黑袍人的第二次到来。 整个应天府,都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 ...... 小雨巷外,掷出那颗人头的少年,神情漠然。 地府的小轮转王被他斩于剑下,这其实是一个值得炫耀的战绩,但宁奕的面容上,看不出有丝毫的得意之情。 整座小巷外一片死寂。 那颗人头带来的震撼感实在太强,巷子里生了一场激战,蜀山小师叔与放言要猎杀应天府青君的小轮转王厮杀在一起,而最后拎着人头走出来的宁奕,身上收了一些轻伤,小巷两壁都被血肉涂满,如果没有猜错,这位地府杀手还设下了诸多的埋伏。 譬如那座封禁星辉的阵法。 还有隔绝外人听闻的隔音阵法。 看来是下了狠心要杀掉宁奕,但是没有想过宁奕竟然如此强大,硬生生耗尽了所有的布置,最后逃也逃不掉,只能饮恨。 小轮转王死在了这里。 白鹿洞女君子轻声问道:“宁奕......小轮转王,他的背后受谁致使,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皇城之内,意欲杀人! 大隋律法何在? 宁奕吐出浊气,他环顾一圈,目光不留痕迹,瞥见了人群当中戴着斗笠低头的裴烦丫头,心中一动,重新收回目光,对着白鹿洞女君子咧嘴笑了笑。 他温和说道:“此事无关他人,私人恩怨,没有谁致使,也算是一桩挑战......并没有不合律法的地方。” 一桩挑战? 这句话说出来,两座书院的弟子心中一颤,整座小巷两边都被剑气鲜血涂满了,继承徐藏衣钵的这位蜀山小师叔,行事风格还真是狠辣。 并没有人怀疑不妥之处,小轮转王的确胆大包天,这位地府杀手若是成功了,真的在皇城内杀死蜀山小师叔。不说大隋律法如何处置,在大隋境内,要生生世世面临蜀山的追杀,如果蜀山小山主出手,那么就算是地府的某位大阎王出面,恐怕也无法保住小轮转王。 狠下心来,将这桩恩怨撇清,实则记在心底的宁奕,在心中缓慢默念李白麟这三个字。 这位大隋三皇子坑了自己一手,整个小巷内布置得天衣无缝。 没有人知道自己与李白麟曾经有过恩怨。 自己若是说出来,对方不知道还有多少手段,多少挖好的坑,等着自己说出来。 小巷的寂静当中。 一道声音传来。 “大隋皇城......执法司到!” 第四十四章 当规矩砸来 远方的街头,有一辆马车,马车两旁是披着金甲的大隋皇城禁卫,整整齐齐,气势煊赫。 大隋三大司,覆盖整座四境天下的“情报司”,皇城之内的“执法司”,以及北境倒悬海一带的“平妖司”。 天都皇城,执法司的势力相当庞大,不容小觑。这座皇城内的大小事务,其实都是由执法司经手管理,执法司的机构也相当庞大,是皇权贵族安排子嗣入内的好去处,也是“藏污纳垢”的不二之选。 执法司的三位大司,都是皇室成员,往下排布,少司,持令使者,这三档官职,能加冠在身的,都是身份不俗的大隋皇室成员,至少与某位王爷级别的大人物,有着密切的联系,一般也唯有大隋皇室,那些王爷们看重的熟人,才能够担任执法司职务。 这座帝国看起来仍然强大一如千百年前的那样。 但千年古木,一朝坍塌,是从内部的树心开始的,缓慢蔓延,才成苦果。 这座帝国的骨子里,已经腐朽了,天都皇城里,负责支撑三司的,已经不再是“举荐贤能”的法规,而是“任人唯亲”的肆意妄为。 大隋仍然不朽昌盛,但一切都系在了太宗皇帝的身上。 即便如今的天都再腐烂一些,再腐烂一些,太宗不曾倒下,那么一切都可以在他的手中,缓慢恢复过来。 时间漫长,帝国总会出现一些问题。 “这里是天都,无论是谁犯了事情,违抗了大隋律法,都无法避让后果......该承担的,总是要承担,难道你觉得自己比太宗陛下的律法还要高上一层?” 那辆马车停了下来。 来到小雨巷的,并不是白鹿洞书院那位女君子所以为的,这段时间刚刚上任的持令使者公孙大人,而是一位应天府脉系的少司。 那辆马车停下来,掀开帘子的,是一位身着便衣,神色看起来平淡而倨傲的男人,他的身上看不出来有丝毫修行者的痕迹,恐怕是被大隋皇城的夜夜笙歌掏空了身子,那身夺目的少司服饰已经穿不上了,挺着肚腩,来到了宁奕面前。 “宁奕先生?听说你在皇城很有名气.......是什么小师叔?”他皱着眉头,道:“但这些都不重要,小雨巷的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你恐怕不能回去,放下武器,跟我乖乖走一趟吧,看在你师门的面子上,执法司并不会为难你。” 宁奕眯起双眼,他在眼前的胖子身上,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腐朽气息。 这股官僚味道实在是太刺鼻了,让他忍不住攥了攥手中的剑柄。 “布儒大人!”注意到宁奕攥剑动作的秦狩,望向自己的同门长辈,连忙说道:“这位宁奕先生可是青君的贵客,不可怠慢。” 宁奕冷笑一声。 这句话说出来,也白鹿洞那位女君子,都听出了一丝言外之意。 负责接待这桩案子的,按理来说,应该是那位姓公孙的持令使者,临时调度,换了一位高一整个官阶的布儒少司,还是应天府直属的修行者,要说其中没有一些勾结,她可不会相信。 宁奕拍了拍身上灰尘,平静说道:“少司大人的意思,是要扣押我?” 布儒呵呵笑了笑,并不答话。他背后的金甲禁卫默默呈一字型排开,皇城之内,执法司办案,几乎没有遇到过一丝一毫的阻拦。 这些年来,谁敢阻拦执法司? 执法司想要惩治一个人,无须安排什么罪名,只需要怀疑便可以了。 金甲禁卫摆在这里,若是反抗,那么直接以“抗罪”之名扣押,届时罪加一等。 若是不反抗,那么带回执法司,“招待”和“讯问”的手段,足以让被带回去的人招架一切莫须有的罪名。 屈打成招?太小瞧他们了。 天子脚下,最好的手段,就是拉虎皮借大旗,打着太宗皇帝的名号办事,谁敢反抗?执法司的总部,嚎叫声音和怒骂声音连夜不绝,可惜执法司的那扇沉重铁门一旦合上,外面的世界便什么都听不到,还是那副歌舞升平的太平模样。 别说宁奕是一位后境,就算是第十境的修行者,就算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来到了执法司,也要脱一层皮。 应天府的夷吾星君,是少司布儒极为尊敬的一位师叔,书院里阖世不出的那些大人物没有出手,星君便是最强大的修行者,夷吾星君在皇城里高高在上,愿意庇护自己走到这一步,自己帮忙做些事情,有机会鞍前马后,便是天大的荣幸。 布儒看着眼前拎剑的倔强少年,温和笑道:“宁奕先生说笑了......只是邀请你去执法司坐一坐,喝口茶水,顺便把这条小巷里生了什么,说清楚一些,方便立案调查罢了。” “无须去执法司,我在这便可说清楚。” 宁奕指了指地上那颗人头,淡然说道:“地府的小轮转王想要刺杀我,他已经被我斩杀,这枚令牌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布儒脸上笑意依旧,他想着夷吾星君的交代,笑里藏刀问道:“宁奕先生觉得地府背后是谁人在主使?” 这句话早有预谋。 宁奕眯起双眼,心想这条应天府的老狐狸,真是坏到了骨子里,幸亏自己把这件事情与皇室撇开了关系,但凡刚刚有一丝一号把矛头指向皇室的迹象,这些“姗姗来迟”的金甲禁卫,恐怕这个时候就直接动手了。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诧异大声道:“地府做事,还有主使?还有人敢主使?!” 此言一出,布儒的面色忽然有些难看。 “少司大人,您是在怀疑有人指使地府杀手杀我?”宁奕大声开口,声音之大,让这条小雨巷的人都能够听到:“黄天在上,大隋境内,天子最大......竟然,竟然会生这种事情?!我实在想不出来谁有资格指使地府,您可一定要为我主持公道啊!” 混迹皇城执法司十数年的应天府少司,被宁奕这一句话,惊得浑身冷汗。 还能有谁? 自己本想以宁奕侮辱大隋皇室扣押对方,怎么说着说着,这顶帽子莫名其妙扣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小兔崽子,实在是太狡猾了! 感应到了周围古怪复杂的目光,布儒连忙压低手掌,面红耳赤道:“哪里的事,哪里的事......只是怀疑,只是猜测而已!” “怀疑?猜测?”宁奕诚恳道:“布儒大人心中已经有了人选啊?” 又中了这厮的圈套,现在是越描越黑...... 布儒心底怒骂一声,索性闭口不言。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宁奕!这桩案子证据不足,按照大隋律法,本司要带你回执法司总部,你可有异议?” 说那么多废话,尽是无用,一切按执法司的老规矩来。 布儒环顾一圈,看到了周遭一圈畏惧和痛恨尽皆有之的目光,坦然受之,浑然不觉。 背后的金甲禁卫已经持戟立好,皇室的血脉光环,从甲胄的裂缝当中溢出,小雨巷街道地面微微摇晃,戟尖戳下,青石板地面,几块碎石粒高频率震颤,落下又跳起。 宁奕攥紧细雪,漠然视之。 大隋执法司,好大的威风。 徐藏曾经对自己说,这座天下,有无数的规矩,来束缚修行者,让人不能抬头不能低头,不能前行不能后退,久而久之,若是规矩告诉你,连呼吸也是错的,那么你便不能呼吸。 可天地间,哪里有那么多的规矩? 若是攥住了剑,那么一条规矩砸来,便劈碎一条! 应天府想动一些手段,让自己难看,宁奕知道,就算自己真的进了执法司,对方又能如何?千手师姐若是怒了,整座执法司都能拆掉! 但他绝不能就此低头。 行走天下,他意味着蜀山的颜面,意味着徐藏的颜面,意味着赵蕤先生的颜面! 看着宁奕攥紧细雪,布儒的眼底笑意更深。 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眼前的西岭少年郎,年少不知规矩深,要撞破南墙的与皇权斗上一斗,他布儒只是一个小角色,但背后的山是整座天下最大的靠山,不介意与这位持剑少年郎看看,是对方的头硬,还是自己的靠山硬。 “来啊,动手啊。” 布儒心底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道清亮的女声,在小雨巷内响了起来。 那位拎着灯笼的白鹿洞书院女君子,蹲身将灯笼搁在地上,缓慢站了起来,拦在了宁奕的身前。 布儒皱起眉头。 那个女子缓慢举起一块铭牌,那块铭牌迸出徐徐光芒,她的瞳孔当中映衬赤红之色,丝丝缕缕的火焰散射开来。 “白鹿洞书院有异议。” 她平静说道:“我归属‘剑器近’一脉,师叔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水月。” 那块铭牌被她举起,火光与剑气一起缭绕,水月的影像缓慢浮现而出。 那位曾经来到小霜山吊唁徐藏的黑袍女人,露了一小部分法相。 皇城之内的金甲禁卫,骇然现,自己竟然动弹不得。 黑袍水月望着下方的布儒,声音漠然。 “我要保宁奕......你有何异议?” (明天剑骨就要上架啦……有些小激动呢) 第四十五章 剑器近一脉(上架前最后一章) 金甲禁卫瞳孔收缩。 布儒面色难看。 让他心生退缩念头的,不是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名号,命星境界,在皇城算不了什么,有头有脸不假,但想要逼退执法司“秉公行事”,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剑器近”一脉的名头。 十年前,杀胚徐藏大闹天都,师尊裴旻死后,徐藏提剑上门,把四座书院当中的三座都拜访了一遍,唯独白鹿洞书院不曾光顾。 谁都知道,白鹿洞里的那位水月师叔,当年爱慕徐藏,求而不得,徐藏的道侣来自紫山,但论道统,水月仙子,比起紫山的那位毫不逊色。 水月出自白鹿洞书院的“剑器近”一脉。 四座书院,平起平坐,历代数来,各座书院都有几位当年盛极一时的老祖宗。譬如选官子和朝天子,是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老祖,而应天府则有位气运更强一筹的“圣乐王”。 从名头上听,就知道圣乐王这三字,要比选官子和朝天子高出一等。词牌名有强有弱,象征气运,选官子朝天子,已经是极大气运的蕴含名号,这两位老祖宗当年盛极一时,各自象征着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一个时代。 然而白鹿洞书院的“剑器近”,据说是能够越“圣乐王”的敕封,只可惜初代“剑器近”英年早逝,死因不详。 初代剑器近,是白鹿洞书院之中罕见的男性修行者,生性温和不争,剑道天赋高得离谱,可惜的是只来得及昙花一现,就凋零在这人世间,留下来的传承并不完全。 剑器近一脉的传人,天赋都相当卓越。 当年徐藏称霸大隋天下年轻一辈,与扶摇周游比肩,剑道举世无双,击溃了无数天才,但唯独没有与白鹿洞书院的剑器近一脉比试。 放在当时,这其实是一场颇有悬念的剑道比拼。 徐藏的师尊是剑圣裴旻。 水月的道统是初代剑器近。 远古剑道,与如今的大隋天下剑道第一人相比,孰强孰弱? 未解之谜。 小雨巷巷口,水月的声音再一度响起。 “撤甲,我可当此事未生过。” 她面容平静,眼神当中带着一丝冷意。 白鹿洞那位女君子手中紧攥铭牌,丝丝缕缕的光芒溢出,一缕又一缕的剑意缭绕。 场面变得紧张起来。 布儒想到了自己背后的那位夷吾星君。 夷吾星君曾经对自己说,这个叫宁奕的,刚刚来到皇城,身后没有靠山,在蜀山后山得罪了一大帮人,所有人都想让他死,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现在看来,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有白鹿洞的剑器近一脉愿意为他出头,自己这一趟出行,惹了一身骚,还退不了场。 应天府少司心里没底,不得不硬着头皮,抬起头来,高声道:“水月先生,你莫要忘了白鹿洞书院的宗旨!” 白鹿洞书院的小君子面色微微一变。 当初在西境荒山,徐藏曾经拿这个宗旨教训过自己...... 自家书院的宗旨是不争不抢,不顾不问。 水月只是冷笑一声,道:“所以又如何?你出手试一试?” 布儒面色难看,他还真的不敢出手。 水月与徐藏当年生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但如今看来,这位白鹿洞书院的师叔,似乎是铁了心要庇护徐藏看重的后人,即便违抗书院的宗旨,也在所不辞。 金甲禁卫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布儒盯着宁奕,似乎还在犹豫抉择,最终叹了一口气。 宁奕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道黑袍残像,眼神当中充满感激。 他轻柔说道:“感谢前辈......此恩宁奕牢记在心。” 水月的面色并不缓和,她的法相通过铭牌来到皇城,受到了极大的压制,并不能持续太长的时间,此刻她凝视着应天府的人马,对宁奕传音道:“这件事情......恐怕还没有结束。” 宁奕感应到了一股异样的波动。 应天府的小君子秦狩,取出了一块与白鹿洞女子手中所持铭牌,品秩相差不多的器物,这些都是寄居魂海的书院宝物,能够唤出命星境界以上大修行者的法相。 一股莫大的威压席卷了此地。 宁奕双手攥剑,杵剑而立,面色凝重,注视着那道比水月气息还要强横霸道三分的“法相”。 “剑器近一脉,好吓人啊。” 那道法相笼罩在朦胧星辉当中,看不清面容,声音听起来比水月仙子还要阴柔三分,笑道:“难道比大隋律法还要高?” “夷吾星君......”水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大隋律法,星君境界不允许在境内动手。” “显露法相罢了,水月姑娘无须紧张。”那道阴柔声音笑了一笑。 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法相降临皇城,整座小雨巷的街道,碎裂的石块全都拔地而起,悬浮在空中,包括先前射出的断箭,破碎的衣衫碎片,以及滴滴饱满的血珠,将融未融的雪屑,那道磅礴的法相碍于大隋律法,不能显露全部威势,只是露了一个模糊身子,抬起一只手,微微合拢手掌,便是星辉汹涌,大风骤起,笼罩白鹿洞书院女子的火焰,开始疯狂摇曳,随时可能熄灭。 这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并没有出手,而是动用了自身的威压。 白鹿洞书院的女子苦苦支撑。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书院之争,圣山之争,都是同辈对同辈,白鹿洞不争世事,也知道这个道理。 但可惜她们不了解外面其余几座书院玩的阴谋诡计,前前后后的因果串联不到一起,更是想象不到,对付宁奕这么一个不足十境的年轻修行者,应天府竟然放下脸面,让一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亲自出面。 水月的面色并不好看,讥讽道:“夷吾星君的气度让我涨了见识。” “我是真小人。”夷吾微微笑道:“有人在蜀山后山让我吃了亏,来了天都,我应天府自然一报还一报。” 水月还想说些什么,白鹿洞书院的女子,已经支撑不住,被夷吾星君的星辉压得要拿不住铭牌,整个法相即将飘散如烟,消逝在小雨巷的天地当中。 有人站了出来,拎着一柄长剑,站在了白鹿洞书院女子的面前。 “铛”的一声,剑尖抵在青石地面。 宁奕认真说道:“前辈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宁奕感激不尽。” 剑器近一脉,真性情中人,宁奕记下了这笔恩情。 在白鹿洞女子复杂目光当中,水月的法相叹了一口气,终究溢散开来,被大风吹散。 宁奕的丝拂乱,他神情坚毅,望着远方的应天府众人,平静道:“夷吾星君,你想要如何?” 那道法相并不急着开口,而是微笑道:“宁奕,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应天府欢迎你来做客。” 宁奕皱起眉头。 他吐出一口浊气,攥紧细雪,开始拼命汲取涡旋内的神性......不知道自己透支全部的一剑,能否劈碎拦在面前的那道星君法相,能否劈碎这条砸在面前的碍事规矩? 宁奕朗声道:“应天府,我自会拜访!” 远方的夷吾星君注意到了宁奕的动作,他轻声笑道:“别想耍花样,没用......命星之下,皆为蝼蚁。” 夷吾星君伸出一根手指,封锁天地之间的星辉。 这一式的手段,比起小雨巷的阵法,要高明了不知多少倍。 但可惜的是,夷吾星君并不知道,这一式不能封禁宁奕丹田里的神性,也无法阻止宁奕递出“白骨平原”转化神性的沉重一剑。 整条小雨巷的星辉被封锁住。 但应天府少司带来的人马,以及秦狩身后的弟子,均不受影响。 高举铭牌的秦狩,此刻微笑望向宁奕,轻声道:“你还想来我应天府做客?你能走出执法司吗?” “执法司众人听令——” 布儒漠然道:“准备出手!” 金甲禁卫举起长戟,轰然震地。 街道震颤。 宁奕身旁的白鹿洞女君子面色铁青,对着身后诸人,缓声念道:“结阵。” 白鹿洞的女弟子纷纷对望一眼,开始结阵,剑气交互,围绕宁奕而生,想要护住这位水月师叔看重的少年。 如果不出意外,水月师叔的本尊已经从书院出,很快就能抵达皇城。 人群当中,围观了全部过程的裴烦丫头,面色漠然,毫无动摇,一根手指悄无声息按在了斗笠下的眉心之上。 如果对方真的要动手,自己施展剑藏,动用阵法......只要那道夷吾星君的法相不再插手,应该可以带走宁奕。 巷子外,街道两侧,风雨欲来。 千钧一之际—— 一道雷霆之音席卷而来。 “教宗大人到!” 小雨巷的那一端,有人高喝一声,三清铃的清脆声音砸碎了疾风骤雨来临之前的寂静。 街道尽头的麻袍道者,身形只是一闪,就来到了对峙的两拨人马当中。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是一个呼吸,就来到了这个位置。 背对宁奕,面对应天府。 麻袍道者面无表情训斥道:“秦狩!布儒!还不住手?!” 第四十六章 不该犯的两桩罪(第一更) 疾风骤雨将至。 没有人看清那道麻袍身影是如何来临的,这就意味着...... 他比在场所有人的修为都要高! 那位“麻袍道者”抬起手来,掌心如攥雷霆,光芒大绽。 秦狩瞳孔收缩,自己所举起的那张铭牌,顷刻之间绽开数道裂纹,浮现而出的夷吾星君法相,已经有了些许波动,模糊身子剧烈摇晃起来,如烟一般就要溢散。 夷吾星君阴柔问道:“苏牧......你要与应天府为敌?!” 听到“苏牧”的名字,白鹿洞女君子的面色变得惊讶,接着眼神当中闪过一抹欣喜意味。 她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这位麻袍道者,并不是侍奉在教宗左右,跟随陈懿从西岭境外千里迢迢赶来的那批道者,而是长久驻扎在天都皇城的道宗三清阁大修行者。 仔细去看,苏牧身上的衣袍,虽然是粗布麻衫,但质地与那些麻袍道者截然不同,在他探出手心的那一刻,大袍翻飞,无数符箓和纹路倒飞而出,铺展在整条小街之上。 修为极高。 教宗觐见太宗陛下,抵达皇城,天都内有着设定多年的太清阁机构,负责接待和处理相关事宜,道宗设在皇城的下属机构,名为太清阁,其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强者,就有这位“苏牧”。 论地位和修为,这位太清阁命星修行者或许比不上夷吾星君,但本尊与法相不可相提比论,即便是星君,也休想通过一尊法相,来压制迫使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低头。 况且,苏牧的抵达......更意味着宁奕的身后,那位最大的靠山,抵达了小雨巷。 教宗陈懿! “并非是在下要与应天府为敌......” “而是应天府要与整座大隋天下的道宗为敌!” 小雨巷口,站在宁奕众人面前,轻轻松松化开了夷吾星君所有威压的三清阁苏牧,面无表情宣告。 “数次三番......” “应天府已经失去了教宗大人的友谊。” 苏牧面无表情说道:“请夷吾星君好自为之!” 越了十境的大修行者真身抵达此处,压下手掌,整条小巷密布的雷霆当中,捏着夷吾星君铭牌的应天府小君子秦狩悚然而惊,来不及反应,手掌紧攥的铭牌支离破碎,那尊夷吾星君的法相面色阴沉怒斥道:“苏牧,尔敢!” “有何不敢?” 苏牧攥紧“掌中雷霆”,整条小巷炸开一道雷光。 秦狩的身子应声而飞,整个人重重飞出数丈,砸在小雨巷对面的残破屋舍当中,轰然一声,烟尘四溅,看样子极为凄惨。 苏牧望着应天府立在执法司里的那位少司,平静道:“布儒先生,大隋律法容不得有丝毫龌龊脏污,执法司从不冤枉好人,对否?” 应天府的布儒眼神闪过一抹阴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即便他身后站着一位星君,到了这个关头,也不得不服软。 看来执法司今日带不走宁奕了。 他恨声道:“苏牧先生手段高明,布某自愧不如......” 权谋和栽赃,误判和冤枉,布儒浸淫其中十多年来,他深知一点,可为时一切皆可为,不可为时莫要强求,这一趟出行,本就是雷霆之势,要赶在教宗救场之前,把宁奕带到执法司,到时候教宗再来,走的就不是出面保人的流程。 布儒吐出一口气,看着街道那边缓慢行来的白木车厢,笑道:“原来宁奕先生竟然是教宗大人的朋友......那么此事的确无须再审,布某改日再去拜访。” 白木车厢那里下来了一位披着白袍的少年,陈懿的面色看起来凛然而平静,无视了倒在地上的那位应天府小君子,而是木然望着那位率领金甲禁卫前来的应天府少司。 “拜见教宗大人......” 布儒觉得那位年轻教宗的眼神当中,似乎带着一丝令自己畏惧的意味,他硬着头皮道:“教宗大人何必特地为了宁奕先生来走一趟?只需派一位道者告知便可,执法司自会乖乖放人。” 这句话说得有些滑稽。 陈懿轻柔道:“布儒先生,我倒也不是特地为了宁奕而来的。” 布儒蹙起眉头,不明白教宗的意味。 “道宗教义,与光明同在,给大隋境内的子民带来庇佑和温暖。”陈懿缓声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尽可能的伸张正义。” 这是大道理。 布儒有些困惑,这个关头......说这些做什么? “十四年来,你冤枉了多少道宗子民,肩上担了多少人命,应天府这么器重你,你却做出了这等事情......”陈懿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他顿了顿。 然后冷冷说了八个字。 “罪不可赦,着实该死。” 这句话说出来,连宁奕都惊了,陈懿性子如此温和的人,竟然会说出如此痛心疾的话来。 布儒抬起头来,目光有些愕然。 一张泛黄的敕令长纸,就悬停在自己的面前,密密麻麻的黑字,一桩又一桩的罪名,让布儒的瞳孔当中一阵模糊,举着敕令长纸的太清阁命星,轻声说道:“执法司少司布儒,这些罪名......可有遗漏?” 布儒面色苍白。 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变成这样? 这十四年,他位居高位,天都皇城执法司少司,利用职位之便,为应天府大开后门,做了无数方便之事,自以为天衣无缝,但如今悬在自己面前的这张敕令长纸,其上所列的每一桩,都证据确凿。 怎么会这样? 太清阁是如何搜刮到这些证据的?! 布儒脑海当中一片混乱,只觉得天都塌了,恍惚响起,他的背后还有师门依靠,或许可以保下一条性命,红着双眼嘶声道:“教宗大人,我的身份乃是应天府......” “应天府已经卸去了你所有职位,与你撇清了关系。” 苏牧看着这位少司,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怜悯,道:“就在你领着金甲禁卫出之前,太清阁已经与府主确认过了......你今日的‘秉公执法’办的不错,还牵扯出了一位星君大人物。” 布儒踉踉跄跄,簸坐在地。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那位应天府的小君子,满面鲜血,面色震惊,不敢置信。 “天都要变天了......” 这件事情,夷吾星君必然也会受到处罚,星君大人物不会有太大影响,但能使府主大人下定决心,抛弃一些重要棋子的......究竟是何等的事情? 苏牧平静道:“皇城内有一些腐朽的东西,要定期清理掉,太宗活了六百年......你以为应天府坐的这些不入流的龌龊勾当,会瞒得住陛下?” 宁奕面色复杂。 他看着布儒被自己带来的金甲禁卫带走,这一幅画面好生讽刺。 “宁奕先生,今日的这一切只是一个引子,就算来的不是布儒,我也一定会出面,为了钓到‘夷吾星君’这条大鱼,所以刻意多侯了一会。”陈懿充满歉意道:“皇城内总会有一些斗争,大概分为两个派系,今日大概就是一桩。” 宁奕明白陈懿的意思。 以李白鲸为的东境圣山联盟,甘露先生坐镇的二皇子一脉。 以及先前在感业寺对峙过的三皇子一脉。 “应天府算是谁的脉系?”宁奕蹙起眉头,道:“三皇子?” “书院不准参与斗争。”陈懿身旁的苏牧,接过了话题,他轻声道:“皇子之间的争权夺势,都在西境东境展开,天子脚下的事情纷争,如果演变起来,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所以书院也好,珞珈山也好,越是靠近天都的,其中弟子越容易迷失自我,妄图两端捞好处。应天府的这个棋子埋在执法司很久了,今日的结局是自讨苦吃。” “您的意思是......” 苏牧平静道:“布儒犯了很多罪,但他最不该犯的罪,是既拿了二皇子的好处,又拿了三皇子的东西。” 宁奕笑了笑。 他有些遗憾的说道:“我还以为应天府就此倒下,或者受到一些冲击。” “书院不会在意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苏牧微笑道:“宁奕先生......教宗大人很快就要离开天都,这件事情,也算是为你做的最后一个保障。” 宁奕心底默默算了算,的确到了陈懿要离开的时候了。 “夷吾星君这一次吃了亏,应该不会再轻易对你下手。”陈懿温和笑道:“那处府邸仍然是你的,太清阁的麻袍道者仍然会为你看守门户。” 陈懿望着那条鲜血淋漓的小巷,之前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小轮转王被宁奕斩于剑下。 他站定之后,白袍轻轻飞起一脚。 陈懿轻声道:“宁奕先生啊......” “我们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教宗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意味。 他斩钉截铁,语气坚定道:“你要与整个大世的天才斗争,这是一条泥泞之路。” “陈懿能帮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教宗拍了拍宁奕的肩膀,笑道:“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宁奕笑了笑。 陈懿掀开车帘,登上马车,挥了挥手。 宁奕面色凝重,沉声道:“保重。” “哒哒哒......” 马蹄声音响起,白木车厢缓慢离开这里,也离开了天都。 (今晚11点还有一更,明天1o点开始,还有8更,一共1o更) 第四十七章 叫战(第二更) 教宗离开后的小雨巷,众人寂静。 马蹄声音逐渐远去...... 宁奕收剑而立,他看着那些应天府拎着灯笼的弟子,平静道:“回去以后,告诉夷吾星君......言出必行,我会去府上拜访的。” 应天府的弟子扶起小君子秦狩,秦狩擦了擦唇角鲜血。 教宗大人的意志,这一次直接把应天府在执法司埋下来的棋子,全都连根拔起,波及开来,恐怕夷吾星君也会受到不轻的牵连。 应天府底蕴深厚,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但夷吾星君恐怕短时间内抽身乏术,无暇顾及宁奕了。 秦狩盯着宁奕,道:“宁奕,你够狠。” 宁奕微笑道:“我狠?我狠的时候你还没看到呢,让青君老老实实待在青山府邸,哪也不要去,等我亲自来访!” “好!”秦狩咽下了这口气,咬牙道:“我会如实禀告青君大人,就怕你不来!” 前不久,袭击青山府邸的那位凶手还没有找到。 应天府全府上下,阵法布置的极其森严,无微不至。 有人怀疑是宁奕所为,秦狩并不相信,若宁奕真是那位凶手,刚刚那番话的言外之意...... 秦狩巴不得他再来一次。 应天府的人马,一瘸一拐,彳亍前行,离开了小雨巷。 这场刺杀风波,算是就此过去,宁奕与白鹿洞书院的女子聊了两句,那位女君子名叫傅凛,名字倒是带着三分剑气,白鹿洞的水月师叔,真身并没有亲自前来皇城,教宗的算盘打得很严密,这场风波从开始到落幕,都在陈懿的谋略当中,以白鹿洞水月的法相,引出应天府幕后大人物的意志,便是其中的一环。 知道了这个消息,宁奕有些失望。 “水月师叔说,哪怕没有教宗大人,她也会展露法相。”傅凛如实转告:“师叔还说,若是你有什么困难,需要庇护,大可以去寻找白鹿洞。” 宁奕的面色有些复杂。 白鹿洞书院是有名的女子书院,里面倒也是有男性弟子,但是数量极少,自己堂堂蜀山小师叔,若是寻求白鹿洞书院的庇护,岂不是成了吃软饭的? “宁奕先生,琴君大人曾经提到过您。” 宁奕有些来了兴趣,那位四君子当中最为神秘的“琴君”声声慢,竟然在言语当中,提到过自己? 傅凛笑道:“琴君大人,说您配得上所有的盛赞。” 宁奕不免有些脸红。 前些日子青山府邸生的事情,据说是一位阵法大师所为,所用手段与剑器有关......宁奕在踏入小雨巷院子里,动用裴烦丫头的护身阵法之时,就已经隐约猜到了青山府邸那一日的真相。 他目光瞥见人群当中,那位戴着斗笠披着宽大黑袍的少女匆匆离开。 那一日裴烦丫头应该是为自己出气去了......然后就有了轰动天都的青山府邸袭击。 宁奕万万没有想到,丫头的修为竟然强到了能够正面击败青君的地步,他知道裴旻大人留下来的“剑藏”,是举世罕见的稀品珍宝,但能让丫头短时间内拔高如此多的星辉境界,实在匪夷所思....... 那一日摘星楼,本该四位君子齐聚,连声声慢都来了,但青君缺席。 必然引来了诸多的质疑和试探。 那一夜,宁奕还处于透支神性的重度负荷当中,隐约之间感应到了自己府邸门前,站了一道身影,似乎还说了一些话。 想必那就是声声慢了。 自己的府邸设了许多阵法,声声慢应该是误以为那位在青山府邸击败青君,而且全身而退的,就是自己。 宁奕心底有些复杂,他望着傅凛,道:“若是有空,我也会去白鹿洞书院拜访......” 他顿了顿,笑道:“当然不是去拜访应天府的那种拜访。” 傅凛也笑了,她掩唇而笑,咯咯道:“宁奕先生真有趣......琴君大人也说了,她会一直在白鹿洞书院待着,哪也不去,等着宁奕先生前来。” 白鹿洞女君子眨了眨眼,道:“当然......琴君大人的等,也不是青君的那种等。” 宁奕眨了眨眼,故作不懂。 两拨人马就此别过。 ...... ...... 宁奕回到了府邸。 他对着这些日子,看守府门的两位麻袍道者报以感谢的笑容,然后推门而入,重新合上府门。 宁奕快步迈过院子,来到丫头房间。 看着正襟危坐,假装一直在研究古籍的丫头,宁奕没好气冷笑一声。 他开门见山道:“青山府邸的事情,是你做的?” 丫头目不斜视,看着古卷,很是心虚的“嗯?”了一声。 装做不懂? 宁奕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一言不。 那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死寂的气氛并没有过多久—— 然后裴烦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 宁奕顿觉头疼,揉了揉眉心,道:“就只是靠着裴旻大人的‘剑藏’?” 丫头低垂眉眼,道:“不光光是,‘剑藏’只是一部分,重要的是阵法。” 她伸出一只手,宁奕顺着手指方向看去,裴烦房间上空,悬停着一张漂浮不定的符箓,这张符箓很是简陋,像是一张枯黄的废纸,飘掠在房梁上,像是一个欢脱的纸片人,小幅度的自由往返,蝌蚪文缭绕符箓而生。 “后山的子母阵?”宁奕面色惊讶,道:“你研制出来了?” “简陋版。”裴烦的面容上并没有太多欣喜之色,她轻声道:“我做了一些修改,6圣老祖宗的符箓我只看懂了三四分,这张符箓是修改之后的产物。” 丫头说了这张符箓的用法,功能。 “听说应天府加固了阵法,我重新试了一次,没有用的,拦不住这张符箓。” 她捏住符箓,淡淡道:“应天府的阵法,无论怎么加固,都拦不住,他们的阵法大师真的很弱。” 宁奕神情一片愕然,看着裴烦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怪物。 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丫头,认真问道:“剑藏觉醒之后......你的修为增长了?” 犹豫片刻。 丫头迟疑说道:“刚刚突破后境,能打赢青君,要靠我父亲的遗藏。” 她顿了顿,补充道:“本来就要找个人练手的......只是很凑巧找上青君。” 宁奕的心中一阵温暖,他看着丫头,没说什么,但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如此解释......丫头担心自己生气,孤身前去应天府,这本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如果出现了丝毫意外,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傻......” 宁奕忽然板起脸,严肃道:“符箓给我,没收了啊。” 裴烦丫头一脸委屈,捏着符箓的一端,将枯黄纸张,就这么放到宁奕的手心。 她乖巧问道:“你也要去应天府呀?” 宁奕接过符箓,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不该问的别问啊,我可不会告诉你。” 裴烦嘻嘻笑了笑,道:“现在外面都在猜,青山府邸的那人是谁,猜你的呼声最高呢。” 裴烦笑得出来,宁奕笑不出来。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跟随徐藏修行,宁奕行事的信条是做好事要留名,还要留的大大的,大到让所有人都能够看到,而且记住自己。 做坏事就千万不能让人找到痕迹,最好谁也猜不到自己的头上。 现在外面满城风雨,闹得沸沸扬扬。 宁奕拎着符箓一端,摔了摔桌子,黄纸出清脆的“啪嗒”声音,怒道:“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裴烦轻轻吐了吐舌头。 外面怎么猜测,终究只是猜测。 白鹿洞书院的反应,看来自己是替丫头背实了黑锅。 不过这样也好...... 知道了丫头瞒着自己的小秘密,宁奕心中悬着的那块大石头也算是落地了。 注意到了宁奕的神情肃然。 丫头小心翼翼问道:“宁奕......我做的那些,你不喜欢呀?” 屋子里的烛火缓慢摇曳。 宁奕愣了愣。 他看着丫头在烛火下摇曳生红的面颊,眼神当中带着一丝谨慎和微妙的试探。 宁奕叹了口气,认真道:“是喜欢的。”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让丫头满心欢喜,眼里的笑意都绽出了一朵花来。 ...... ...... 教宗府邸并没有安静多久。 很快,府邸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嚣。 宁奕皱起眉头,隔音阵法都无法完全阻断声音? 他望向丫头,寒声道:“这帮人还敢来?” 裴烦的面色也有一些古怪。 即便没有出门,隔着房门,还有一座院子,宁奕和丫头都能够听到外面的喧闹声音。 两位麻袍道者,应对这样的情况,显然有些力不从心。 府邸外,围了一大群披着青衫或者红衫的修行者,拎着灯笼,腰间配着长剑,这是应天府一脉的标准服饰。 为的是在红符街,与宁奕压制境界一战,被锤得跪地不起的“青衫湿”一脉小君子霖君。 元霖的身后跟着一大帮弟子,他的身旁,是在小雨巷吃了亏的秦狩。 元霖得到了青君的授意,他看着麻袍道者道:“两位道者无需阻拦,这是我与宁奕的私人恩怨。” 领着一大帮同门师兄弟。 在天都内,应天府的势力不输太清阁,两位麻袍道者显然有些为难,拦肯定拦得住,可是人家不愿意走,你要怎么去赶? 霖君看着那扇死死闭合的大门,想到了青君的授意,你宁奕不是厉害吗,那就公平挑战,天子脚下,谁也不敢弄出人命,应天府有的是人马,轮番来战,如果不战,就在门口堵着,运用星辉叫战,耗得你心烦意乱,无法修行! 念及至此,元霖高声大喝。 “宁奕!出来一战!” 大门轰然而开。 第四十八章 小师叔风采(第三更) “请两位稍稍躲让。” 两位麻袍道者,就在门前之前,听到了宁奕蕴藏星辉的这一道传音。 于是两位奉守太清阁命令,要看守教宗这处府邸的麻袍道者,向着两边让了让。 下一刹那,府邸大门轰然而开—— 竟然是一道剑光迸射而出! 那道剑光势头极其凶悍,摧枯拉朽,从内而外,直接击碎这扇青铜大门,带着两块门板,就要砸在最为前面的应天府弟子身上,霖君拔出长剑,挺身而出,星辉附加,双手攥剑一剑砍下,将青铜门板砍得在半空中爆碎开来—— 烟尘四溅。 元霖的神情复杂无比。 他长身而立,感到手腕酸,攥剑的十根手指都在打颤。 这一剑的剑意竟然如此汹涌? 剑修,必然是剑修! 霖君万万没有想到,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性格竟然如此暴躁......一言不合,隔着一座院子,直接就这么出剑了? 然而这一剑的效果却出奇的好,至少整座教宗府邸都安静了下来。 寂静当中,宁奕那道与徐藏语气一般无二的阴翳声音传来。 “别的不说,应天府要赔我的门钱......” 元霖听得一阵郁闷,这门是你砍坏的,竟然还要应天府来赔?要是砸中了弟子,谁来赔? 门的那一边,缓慢走出了一位整理衣襟的少年,宁奕刚刚回到府邸没有多久,换上一身崭新的衣物,甚至没有来得及沐浴,这些应天府的聒噪之辈,就聚集到了府上闹事......看来是不准备给自己留一丝一毫的清闲了? 他拎着细雪,目光漫不经心掠过,停在了那位受伤不轻的秦狩身上,打趣笑道:“不愧是秦狩啊,被人打了,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回来,别的本事没有,呼朋引伴倒是挺快。” 秦狩面色难看,盯着宁奕。 元霖的眼神同样阴沉,气得牙痒痒,宁奕说自己身旁的人是禽兽,只会呼朋引伴,那自己被喊来助阵的,又算是什么? 早就听说,十年前的徐藏剑气了得,嘴皮子同样了得,徐藏的境界不得而知,但宁奕已经在之前展露头角......想了解徐藏,通过现在的宁奕就可以管中窥豹,这两位说话行事风格,看起来如模子里刻出来一样的“剑修”,的确抵达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应天府的一众弟子,都恨不得拿眼光生撕了宁奕。 宁奕只觉得这样的眼神无比的熟悉,自己当初在剑湖宫圣山山顶,柳十身后的那些弟子,也是拿着这样的眼神看待自己......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宁奕轻轻感慨道:“看到你们这帮废物,跟徐藏描述的一模一样。我心底既有宽慰,又有三分恨铁不成钢的惋惜......果然天才的修行者,各自有不同的天才之处,愚蠢的那些却大抵相同。” “你们应天府想挑战我?行啊,欢迎挑战,让青君亲自来我府前!” 宁奕睥睨身前的那些修行者,冷笑道:“就凭你们这些臭鱼烂虾,也配挑战我?不怕给应天府丢人?” 元霖攥紧长剑,上前一步道:“宁奕,我赌上‘青衫湿’一脉的尊严,要与你进行公平一战!天子脚下,大隋律法作证!” 宁奕掏了掏耳朵,故作听不见,疑惑问道:“公平一战?” 元霖面色难看。 “你也配与我公平一战?青衫湿一脉算是什么东西?”宁奕冷笑一声,他如果没有记错,管青屏就是青衫湿一脉的,当初徐藏血洗天都,根本就不知道杀死了青衫湿一脉的大修行者,这一派系就是跳梁小丑。 要论身份和地位,青衫湿这三个字,跟蜀山的小师叔,完全不能够相提比论。 “就算是青君来了,我也瞧不上眼,绝不会接受他的挑战。”宁奕借势找了个台阶,平静说道:“你让珞珈山的叶红拂,还有北境的小烛龙曹燃前来,或许我会看上一眼,或者你把神仙居的‘谪仙人’洛长生喊来,他们才有资格与我公平一战!” 这句话说出来,元霖都被宁奕的无耻惊到了。 珞珈山刚刚宣布闭山,列在星辰榜第二的叶红拂,被师尊扶摇带去行走天下,历练己身,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天都。 至于那位整座大隋天下漫无目的漂泊的北境武夫小烛龙,更不知道此时身在何处,叶红拂不在天都,曹燃会不会来到天都都是一个问题。 最后的那位谪仙人......能让书院四君子在大朝会前避其锋芒,让整座大隋天下都勒令圣子不准外出的猛人,元霖向来都不敢直呼其名,除了尊敬崇拜,就只有尊敬崇拜。 洛长生这三个字在同辈修行者的心中,重若万钧......不敢亵渎! 你宁奕,也配与他公平一战? 宁奕瞥了一眼府前那帮弟子的神情,与元霖大差不差,他当然知道这帮人心底在想什么,无非就是骂自己无耻,被气得不轻,可是他们还能怎么办? 天子脚下,依据大隋律法起的挑战,对方就是有权不接。 宁奕看着这帮人无可奈何的样子,觉得好生讽刺。 他忽然道:“元霖是吧,我可以接受你的‘挑战’。” 元霖一怔,接着面色古怪。 宁奕顿了顿,微笑道:“但前提是,加上十颗千年隋阳珠,作为赌注......我可以给你指点一下迷津,看你也是用剑的,我教你一下也并非不可,学费十颗隋阳珠,不算过分吧?” 这是哪门子的挑战?十颗千年隋阳珠! 就算是一位命星,也很掏出来这般巨大的代价。 “怎么......嫌贵了?我知道你付不起,但书院付得起啊,堵我府门的馊主意,肯定是书院出的吧?”宁奕笑眯眯道:“谁给你出的主意,你去找谁要啊!徐藏握着细雪的时候,剑一出鞘就是十颗千年隋阳珠,历代小师叔都是这个价格,让那人摸摸腰囊,看看能不能承受得住细雪出鞘的代价。” 这一句话说出来,就带上了三分胁迫的意思。 细雪出鞘,要杀人,要见血。 徐藏向来都是杀人与勒索同时进行。 元霖的面色有些苍白,他看着宁奕手中的那柄雪白长剑,剑骨嶙峋,缓慢亮起灼目的光亮,街道的大雪无风自动,围着宁奕开始缭绕不息。 这是什么剑意? 他想到了先前劈开府门的那一剑,毫无预兆,如果宁奕就这么出剑,会造成什么后果?这可是一位疯子,不忌惮皇城规矩,在红符街痛打管青屏,挑衅青君,现在未必就不会做出疯狂的事情来。 “青君出的馊主意吧?” 宁奕拎着细雪,踏过教宗府邸的门槛,居高临下望着应天府的众人。 剑气嶙峋。 大风骤起。 宁奕露齿而笑:“我说过会拜访青山府邸,看来那一天不会太久了,让他好生等着,不要如此着急。” 剑气陡然消失,压在应天府两位小君子心头的石头就此消失,所有人都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宁奕微笑道:“至于你们,愿意在这里堵着,不怕丢人,那就随意,我这座府邸没什么别的特殊,就只有‘阵法’很好,尤其是隔音阵法,布置的精妙绝伦,就算你们在外面敲锣打鼓,吵到临近三条街,府邸内也不会有丝毫察觉。”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奕的声音特地加重了“阵法”这两个字。 上一次拜访青山府邸的那位来客,至今还没有查清楚下落,很多人怀疑就是宁奕,那位来客就是一位阵法大师。 宁奕说完之后,便不再理睬应天府的众人,招呼那两位麻袍道者,无须再站在府邸门外,一起进院子里休息,府内空出了两间房间,两位道者可以不用回太清阁,而是一直在这座府邸内居住。 元霖气极反笑,看着那道行事风格不留余地的身影,咬牙切齿挤出了几个字来。 “宁奕,好,好......” “好什么好?”宁奕像是被他的声音提醒到了,拎着细雪重新走了下来,原本招呼麻袍道者的笑容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阴森面孔,剑气再度弥漫这条街道。 宁奕神情幽怨。 他脑海当中有丫头的传音。 这一剑紧攥在手,不仅仅有自己的剑意,也有丫头在府内的加持。 院子里,裴烦一根手指按在眉心,“剑藏”的无形光芒骤然波散开来。 远方的两颗石狮子,抓着底座的爪牙,在剑气之下炸碎开来。 街道那边,一整面石壁咔嚓作响。 这一副阴沉场面,犹如地域阎罗出行,剑气磅礴而凝重,比起之前还要强盛许多。 元霖被这般恢弘的剑气威慑住了,宁奕越走越近,他开始一步一步后退,不知不觉抵靠在墙壁之上,微微接触,身后的墙壁便轰然裂开一道蛛网。 他骇然看着面色阴沉的少年,心想这是什么恐怖剑修? 单单是剑气,就可以做到如此地步......恐怕真的可以与叶红拂和曹燃一争高低。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真的要暴起杀人...... 元霖神情惨白,看到宁奕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抬了抬手指。 院子里的裴烦丫头按在眉心上的手指微微力,小街风起云涌。 宁奕幽幽说道。 “赔钱。” “门钱。” 第四十九章 撼龙经(第四更) 教宗府邸换了一扇新的大门。 天知道那扇镀了一层金漆的府邸大门,花了多少银两......反正不是宁奕出。 宁奕和丫头在府邸附近安置了好几座隔音阵法,效力绝对强大,就算外面整条街都炸飞了,里面也听不见生了什么......这一招有些狠,但其实宁奕上一次的隔门递剑,还有最后杀气毕露的“赔钱”两个字,真的把应天府的两位小君子给吓到了,生活在天都里的温室花朵,哪里见过如此凶狠的恶人。 这端时间,府邸门前很是安静。 宁奕默默在准备一些东西。 他倒不希望自己府邸门前一直这么安静,青君的这些小手段拿不到台面上,顶多算是小打小闹,但自己如果真的出手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反而贻笑大方,显得自己不够大度,与那些低上一个辈分的修行者出手,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遂了应天府的念头。 对面以不变应万变。 局面僵持。 宁奕准备主动出击。 ...... ...... “这张符箓,又做了一些完善,可以隐匿气息,应天府的阵法重在感应,如果你不主动出手,应天府护山大阵感应不到你......但若是出手,那么一定要战决,绝不可以拖沓。”裴烦把完善后的“小子母阵”放到宁奕手上,咳嗽两声,端正严肃说道:“你没有剑藏,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对青君造成伤害......” 宁奕听出了一丝言外之意。 “要不......” 丫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扭捏。 “哥......” 还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宁奕端详着符箓,看到裴烦挤眉弄眼道:“哥,你把我带着呗?我打人很疼的,保证卖力,保证出气。” 宁奕闻言之后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丫头跟在徐藏后面,没沾染那些不良风气,跟着自己来到天都,却隐隐展现了一些剑痞的风范......已经敲闷棍暴打了青君一次,还想再来第二次? 这要是被裴旻大人知道了,还不得拎剑砍死自己? 他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道:“不行,太危险了,你待在府邸里。” 裴烦楚楚可怜,眼里有泪花:“哥......那我不是不放心你嘛......” 宁奕无奈说道:“放心,你放十万个心......青君摆好了鸿门宴在应天府等着我,明知道是火坑还往里面跳,这可不是蜀山小师叔的行事风格。” 丫头有些疑惑。 “我去青山府邸看看有没有什么......”宁奕仔细斟酌,咳嗽道:“值钱的东西。” “偷?”裴烦恍然大悟。 “偷什么偷?小师叔做的事情,能叫做偷吗?”宁奕毫不脸红,义正言辞道:“徐藏说过,这个叫做拿,它就摆在那里,等着有缘人去拿而已。” 丫头小鸡啄米般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学到了。 再一次确认了符箓的用法。 这些日子宁奕已经熟练掌握了这座小子母阵,来去自如,不在话下,捏紧黄纸之后,空间徐徐燃烧,他就此消失在府邸当中。 ...... ...... 夜色茫茫,青山府邸当中,一片山雾弥漫。 整座府邸围绕青山而建,建筑风格相当大气,青木做梁,雪砖红墙,鳞次栉比。 历代以来的应天府领袖,都曾在这处青山府邸当中居住修行过。 整座青山府邸,分为阴阳两面,阴面是一处温泉,由地底的龙脉蕴养,一块一块的玉砖围绕温泉池子紧贴,阴面前不久被丫头的剑藏轰击,不幸中的万幸,温泉池子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坏。 只是这一处的府邸建筑被砸得大多破碎,剑气扫过,阴面的府邸已经不能再居住。 青山府邸的地下,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宝藏,这处龙眼温泉,青君每日都会前来沐浴,一解疲乏,修行上的困倦清除之后,心旷神怡。 龙眼温泉的池面,水波粼粼,淡青色的星辉,缭绕在池水表面。 青君浸泡在池水当中,他双臂抬起,搭在池子内立起来的红木木架上,卸掉多余的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热雾升腾。 青君身后是倾塌的阴面府邸,看起来一片狼藉。 他的神色如常,恬静淡然。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青君的心神并没有全部沉浸在修行当中,而是分出了一部分,随时捕捉着外面的风吹草动。 那位黑袍人不知道何时会来,就像是一柄刀子悬在心头。 青君唇角微微翘起,他倒是不讨厌这种感觉。 初来天都的小轮转王,曾经放言要刺杀自己。那位排名地府十殿阎王最末端的杀手,并没有给青君带来丝毫压迫......反倒是如今这位“身份神秘”的黑袍剑修,在应天府内可以来去自如,真正可以威胁到青君的安危。 但青君并不畏惧下一次的见面。 天才修行者,尤其是自视甚高的天才修行者,从不会忌惮“暗杀”,他们足够有自信,六感足够的敏锐,被杀手盯上,反倒会刺激自己的修行。 上一次的交手,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有来得及防御,就被对方祭出了“杀器”,青君眯起双眼,仔细回想着那位黑袍剑修的手段,数千柄长剑悬停而出,御剑出鞘,凿沉青山府邸阴面的建筑,然后纷纷回鞘......那些剑器影子,看起来并不像是星辉幻化,也不像是剑气塑造,而是实实在在的剑器,存在于真实世界。 那个剑修,怎么做到随身携带数量如此巨大的剑器? 青君轻轻吸气,重重吐气。 他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而是缓慢起身,拉过一条白巾擦拭身子,套上衣袍,准备离开这处温泉,回到龙衔珠的阳面府邸修行。 此时此刻,就在青君的背后,黑夜的雾气当中,有一道身影,站在池子的外沿。 宁奕神情凝重,捏着符箓,手心密密麻麻渗出一层冷汗。 脚底落地,心底踏实。 他确认自己并没有被应天府的阵法现...... 丫头的“子母阵”着实了得。 宁奕仍然屏住呼吸,防止被那位青君的六感捕捉到。 看着那位背对自己毫无察觉的青君,宁奕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掏出一根棒槌把对方敲晕的念头。 圣子级别的人物,六感都无比敏锐,一旦自己释放出丝毫的杀气,或者异念,都有可能被对方察觉。 宁奕心底默默叹气。 天时地利人和,都到齐了。 只可惜自己修为不够,不然妥妥能够给这位青君再来一次“教训”。 青君离开阴面龙眼温泉,宁奕站在温泉池边,蹲下身子,眯起双眼。 他的瞳孔当中,有丝丝星辉流动。 温韬在小霜山教导自己,盗墓风水这一派,所学驳杂,派系复杂,温韬号称自己无师无门,全靠6圣老祖宗留下来的残迹自学成才。 温韬还说过,天下风水,天都为大,天都皇城内居住着历代以来的大隋皇帝,整座天都,毋庸置疑是大隋天下气运最为昌盛之地,据说在不可知的地底,埋藏着一整条皇陵,历代的皇帝尸体都藏在皇陵之下...... 天都大儒的手段不可思议,这一点即便是6圣老祖宗也只能甘拜下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皇陵的设计鬼斧神工,即便是这一脉系极其了得的绝世天才,也不敢尝试寻找皇陵,试图踏入其中。 来到青山府邸,宁奕立马就现这座应天府圣地的妙处。 依靠巨大青山而建,就在天子脚下,气运连绵,肯定少不了好东西......小轮转王并没有欺骗自己,这里很有可能真的藏着一条地脉。 这处龙眼温泉,里面的泉水都带着丝丝缕缕的星辉,在这里修行事半功倍,星辉的浓郁程度匪夷所思。 “怪不得青君不愿意出来......” 宁奕眯起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隔着一座池子,溢散开来的水汽,都有如甘露一般。 书院果然是大手笔,这样的一座池子,能够忍住不去开,而是留给历代的年轻天才使用,书院深处肯定还有更大的造化。 宁奕从腰囊当中,掏出一个质地古朴的青铜罗盘。 这是温韬的宝贝,三师兄金盆洗手之后,这块蜀山6圣老祖宗的传世之宝,就落在了宁奕的手上。 宁奕站起身子,环顾一圈。 他来到这里,为了寻找应天府埋藏在青山府邸底下的龙脉,看看究竟藏在哪里,入口在何处......这块罗盘可以定生死,占凶吉,伴着蜀山传下来的口诀一起使用,风水堪舆,立极定向。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脑海当中浮现密密麻麻的字符,温韬的声音在魂海当中响起。 6圣老祖宗留下来的《撼龙经》。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他睁开双眼。 罗盘开始轻轻震颤起来,天池摇晃,天心十道在震颤当中由雪白逐渐变得猩红如血,内盘和外盘来回转动,阴阳两合,最终定格。 天池的指尖,指向眼前的龙眼温泉。 宁奕没有犹豫,单手抬起,立在胸前,中指食指并拢,掐诀之后,跳入龙眼温泉当中。 第五十章 地底龙脉(第五更) 龙眼温泉池沿,一道身影站立,立起两根手指掐诀,片刻之后悄无声息坠入池中。 没有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没有惊动任何一人。 黑袍坠入池水当中,没有溅起丝毫波澜。 宁奕面无表情,池中的温泉水流围绕自己,紧贴黑袍表面,麻布包裹着自己的身躯汹涌下坠,水流触碰自己,化为颗颗水珠,饱满分明,只是在衣袍边缘弹跳,不入麻衣缝隙。 “星辉所至,水之为开——” 各大宗门都有的辟水咒。 与蜀山后山不同,青山府邸并没有禁用星辉,宁奕可以动用星辉,中境的星辉之力已经可以驱使一些细碎的口诀,辟水避火,雷击冰雹。 他缓慢降低度,逐渐贴近整座池子的池底,这处温泉,有一处龙眼,直通地底,极深极窄,池子里的泉水就是从此而来,越是向下,温度越高,宁奕屏住呼吸,眼神在黑暗当中逐渐变得明亮。 就是这里......罗盘的震颤越来越明显。 不仅仅是罗盘,自己丹田的“白骨平原”也震颤起来。 宁奕坠入龙眼池底,靠近这处龙脉,泉水的冲击力越来越大,辟水咒已经有些捉襟见肘,他的干燥衣衫逐渐有了一丝潮湿之意。 宁奕眯起双眼,他伸出一只手,触摸着池底,入手一片冰凉,与炙热的水温截然不同。 “风吹水劫却非穴,君如到此是疑龙。” 就是这里。 双脚蹬在池底的宁奕,两只手攥住池底的青铜把手,缓慢扭转。 青山府邸,一阴一阳。 阴阳轮转,阴面龙眼温泉,阳面龙口衔珠。 此为穴 眼。 青铜扭转,阴阳即将对准,宁奕从怀中取出一张雪白如纸的符箓,这是丫头特制的隔音法阵。 雪白符箓被宁奕取出,在滚烫泉水的冲击下,一冲即散,围绕狭隘的龙眼入口,缓慢堵塞,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池底。 池底出了“轰隆隆隆”的震颤声音。 宁奕眯起双眼,感到身子一滞,阴阳对准之后,池底缓慢开启一个狭口,星辉封锁池底的泉水,这些水流不得入内。 泉底的开口,犹如一个缓慢旋转的阴阳八卦,宁奕双手扶住池底开启的青铜把手,看着身下黑漆漆的洞口,像是一个择人而噬的无限深渊。 若是黄泉有不归路,恐怕就是这番模样。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面色毫无波动,纵身跃下。 这种事情,他做得多了。 在拜入蜀山之前,西岭清白城,多的就是无人挖掘的枯坟和野墓。 宁奕曾在深更半夜,将西岭荒郊野外的有名坟地一一拜访,可能是运气好,并没有遇到所谓的孤魂野鬼,也没有遇到戾气极重的恶灵来索命还魂。 只不过两三个呼吸,宁奕就踩到了实地。 “啪嗒”一声,头顶是潮水的泉水气流,脚底却极为干燥,宁奕一脚踩下,似乎踩到了干枯的树枝。 这就是青山府邸底下的龙脉了,应天府果然早就察觉,派人在地底打通了一条隧道。 宁奕小心翼翼拿出一根火折子,甩了两下,以星辉之火点燃,他平静注视着前方阴雾缭绕的过道,点燃了火光,竟然还看不见前路。 他忽然想到小轮转王说过,这条地脉很有可能通往应天府不为人知的墓陵。 宁奕挑了挑眉,举起火折子打量四周,这里就是过道的尽头,看来只有通过龙眼温泉才能入内,青君肯定不知道,自己日日浸泡的龙眼温泉地下,竟然有如此天地。 倒退一步,脚底再一度出了枯柴的声音。 宁奕回头去看,现了一具白花花的尸骸,早已经被岁月侵蚀,尸体的血肉全都凋零,只剩下一副骨架。 刚刚的枯柴声音,就是骨骼被自己踩到出的声音...... 那具尸骸,在死后不知道多少年的时光侵蚀当中,虽然血肉已经被消磨殆尽,但是骨头仍然雪白不染尘垢,说明生前一定是位修行者,甚至还是一位修为不俗的修行者。 宁奕默默地想,看来这条墓道相当不友好,曾经有人试图来盗取应天府的墓陵,结果在这条墓道当中被困,然后就此死去。 宁奕的面色忽然阴沉下来。 他蹲下身子,看着那具不完好的尸骸,除了被自己踩出来的两个凹坑,在胸口的胸骨之处,还有一个十分显眼的脚印。 “这里还有其他人来过......” 这处踩踏胸骨的脚印,破坏了尸骸的星辉封禁,周遭落了一些灰尘,但并不多。 “就在不久之前?” 宁奕有些毛骨悚然,他隐约感到背后有阴风刮过,站起身子之后,看着那条静谧毫无波澜的墓道,自己先前落下来的时候,六感铺开,并没有觉察到一丝异样。 这里竟然有人来过? 比自己还早一步? “是个高人......”宁奕眯起双眼,熄灭火折子,整座墓道恢复了一片漆黑,那个比自己早先一步来到这里的盗墓者,难不成是地府的杀手? 小轮转王知道这个消息,很有可能别的的地府成员也知道。 他摇了摇头,摒弃这个念头,地府的杀手一般只会袭杀之道,他们的潜行手段在应天府大阵之下无法奏效,即便知道青山府邸有龙脉,想要来到这条墓道,也无疑是痴人说梦。 青山府邸是说来就来的? 对方是个高人,至少也是一位阵法大师。 宁奕调整呼吸,他运转星辉,瞳孔当中缓慢闪逝一抹异样的光彩,整个墓道的光影闪逝,变得明亮了一些。 不动用火折子,是为了隐藏自己,后制人,如果宁奕不曾现那人的痕迹,很有可能再深入一些,就会被对方察觉,到时候会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丫头的隐匿符箓,被宁奕死死攥紧。 “蹚水过河,这条墓道里不知道有什么机关......只能赌一把了......” 宁奕心里没底,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倒还算是无所畏惧,如果前方还有位盗墓老前辈在等着自己,自己一旦触了什么墓底机关,就会立即被对方察觉。 这里可是应天府的墓里,要是出现了什么意外,神仙也救不了自己。 宁奕屏住呼吸,缓慢前行,不求快,但求稳。 运气出乎意料的好,这一路走来,墓道里竟然没有触任何的机关,可能是丫头的隐匿符箓太过强大? 这条墓道里究竟埋藏了多少机关,宁奕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这条墓道很容易通过......就不会出现自己刚刚踏入墓道,就看见那具的尸骸。 宁奕这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墓道很长,不能点燃火折子,宁奕失去了很多优势,在墓底行走,火折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不仅仅能够提供视野,还可以判断风向以及声音等诸多环境的变化。 即便动用星辉,也只能让整个墓道的影像,在眼中呈现出来的,不那么黯淡。 宁奕心底默念撼龙经,他确认自己正走在那条龙脉之上,这条墓道修筑的代价相当巨大,顺延龙脉,将气运打通,如果没有猜错,自己行走的路线,放到青山府邸的地面上,就是一个八卦图形。 青山府邸有阴阳两面。 阴面龙眼温泉是为入口。 宁奕现在走到了阳面的龙衔珠屋檐底下,那座恢弘建筑的地底,打通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地底世界。 宁奕怔怔看着走出墓道之后的风光。 龙衔珠。 真正的龙衔珠。 应天府的墓陵,单单是眼前所见,锁死龙脉气运的这一处墓陵,墓穴上空悬挂着巨大的宝珠,阴阳二气流转冲撞,被龙口衔住不得外出,甚至连溢散丝毫都做不到。 整座墓陵内,一片通明,外界如何岁月更迭,这里始终黑夜如白昼。 宁奕走到这里,仍然觉察不到有丝毫外人来过的痕迹。 地面上堆积着层层灰尘,看起来并没有人踏足过。 宁奕开始怀疑......是刚刚那条墓道当中,有着诸多机关,其中有能够直接湮灭生灵的强大禁制,让之前踏入幕僚内的修行者,神形俱灭,不留丝毫痕迹。 他松开符箓,显露身形,走到了龙衔珠的墓陵当中,“有些”放松了警惕。 宁奕抿起嘴唇,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小轮转王言语之间提过,青山府邸的地下,恐怕堆积着一笔不菲的资源。 但宁奕万万没有想到,这里竟然堆积着如此巨大的资源...... 在这里甚至看不到低于一千年的隋阳珠,三千年的妖君胎珠随处可见,接近有十颗,乱七八糟的资源,数不胜数。 这还只是第一重关,陪葬的一些星辉资源,都是登不了台面的东西,后面才是墓主的宝物,功法等等珍贵物品。 这里究竟是谁的墓?! 宁奕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就在此时—— 陵墓当中,无声无息,飘来了一阵烟雾,这阵烟雾极轻极柔,来势缓慢,甚至不吹动一粒尘埃,无色无形,如果不动用星辉去感应,根本没有办法去感应到烟雾的存在。 就这么混杂在空气当中。 宁奕注视着巨大的墓底陪葬品,深感震撼,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胸口。 他吸了一口气。 然后迈出了通往金山银山资源山的第一步。 第五十一章 金山银山资源山(第六更) 宁奕迈出了通向金山银山资源山的第一步。 也只迈出了第一步—— 然后“噗通”一声跌倒。 灰尘溅起。 摔倒的模样极其狼狈,瘫在地上像是一条死尸。 放出烟雾之处,缓慢走出了一个披着破烂麻袍的男人,头上锃光瓦亮,蹲在地上,看着倒在地上的宁奕,啧啧感叹道:“小子......有点手段,竟然还能摸到应天府的青山地下?” 男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喃喃道:“看这个样子,绝不是书院的修行者,难道也是看应天府不爽,来刨人家祖坟的?” “年轻人还真是有胆量啊......”他知道应天府的大阵有多恐怖,密密麻麻,多的不可思议,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得罪了应天府,设下了那么多的感应阵法,自己为了来到这里,一路上浪费了许多天材地宝,这才堪堪成功。 男人自肺腑的轻声感慨道:“能单枪匹马,从青山府邸下到一重关这,我灵山吴道子佩服。” 瘫倒在地的“宁奕”,小指指尖不易察觉的动了动。 他早就知道这座陵墓,有人比自己来得要早,在没有看到对方的下落之前,怎么可能放松警惕?早就封闭魂海,释放六感,步步小心。 以宁奕无比谨慎的性格,就算前面放着一个万年大妖的稀世阳珠,在没有确认自己的安危之前,绝不会轻易去触碰。 刚刚的那股烟雾,名字叫做“魂烟”,温韬曾经跟自己说过,许多墓陵当中会摆放燃烧千年不尽的香火,释放出这种叫做“魂烟”的物质,能够侵蚀魂海,迷昏修行者,十境之下的修行者很容易中招。 但如果保持敏锐的感知,其实不难应对。 宁奕动用“龟息诀”,躺在地上,就像是被魂烟迷倒,听到这个比自己更先一步踏入陵墓的男人开口,他的内心十分震撼。 吴道子? 这个男人是吴道子? 听到这三个字,宁奕比看到如此多的妖君胎珠还要觉得不可思议。 温韬曾经对自己提到过,他当时游历大隋天下,流连各大圣山墓地当中,便是与“吴道子”作伴,最后在盗取东境某座圣山大人物的墓陵当中,因为多动了一块墓葬品,结果生了不可控的意外,那场变故当中,温韬九死一生逃离,吴道子却被留在了圣山墓陵当中,被废掉修为,砍去双手双脚,死相极其凄惨...... 正是这件事情,让温韬彻底金盆洗手,回到蜀山乖乖修行,不再倒斗下坟。 吴道子不是死了吗?盗东境圣山大修行者的墓地,被现场抓了个正行,砍去双手双脚,这还能有假? 宁奕没有轻举妄动,他趴在地上,以“龟息”之术,随时应变。 以魂烟迷倒宁奕的吴道子,似乎并没有“杀人灭迹”的念头,而是看着这么一大座资源堆在面前,有些愁眉苦脸。 “这下麻烦了......‘奇点’没有找到,遇到了个不怕死的牛犊子。”吴道子咬了咬牙,道:“实在不行,就只能带着这些破烂东西离开了,我心里实在有些不甘心啊......” 宁奕听得一阵心悸,这么多的妖君胎珠,这些修行资源,竟然被吴道子认为是破烂东西? 这座墓陵里还藏着什么? 宁奕知道这只是第一重关,撼龙经里面说,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能够堆砌如此多修行资源,在这第一重墓关当中陪葬的,必然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在应天府的历史当中,恐怕都能够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至于更深处的第二重关......宁奕其实并不在乎,管那些做什么?他来到这里,其实就只是为了“晋级”,眼前的这些资源,绝对足够自己破开第五境,抵达第六境,甚至绰绰有余。 吴道子所说的“奇点”两个字,宁奕听温韬隐晦的提到过,在墓陵当中,一重关卡有一重门槛,有的墓陵,并非门户相通,而是使用阵法隔绝开来,要想从第一重关去往第二重,就要找到墓底阵法的阵眼,也就是风水堪舆当中,所谓的“奇点”。 吴道子口中念念有词。 “上山下来下山上,中有吉穴隐形向......” “形若真时穴始真,形若不真是虚诳......” 趴在地上的宁奕,听到这些口诀,默默吸了一口气,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眼前的这个吴道子,真的可能就是当年与温韬师兄一起盗墓的那位! 世间两部寻龙经,一部《撼龙经》在温韬手上。 另外一部《疑龙经》...... 据三师兄所说,当初为何会与吴道子同行,便是因为另外一半的《疑龙经》经文,就在吴道子魂海当中,不知道这个灵山和尚从哪里所得。 但只要两部寻龙经合并,天下墓陵皆可去得。只要不触犯墓底忌讳,那么即便入了皇陵,亦可以全身而退。 温韬凭借着记忆,稍稍说过疑龙经的一些片段,当初两人待在一起,都想偷学对方的另外一半经文,只可惜最后阴阳永隔,温韬觉得寻龙经已经不再完整,在此间断去了传承,心灰意冷,故而隐退。 宁奕可以一百个肯定,吴道子所念的,就是疑龙经的一些片段。 那个全神贯注念着口诀的灵山和尚,浑然没有察觉,在自己背后,原本大字型倒在地上的宁奕,捏着隐匿符箓,缓慢站了起来,动作极其缓慢的掏出了那柄细雪,包裹着黑布的长剑,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根“居家旅行杀人必备”的棒槌。 宁奕缓慢靠近...... 他的六感去捕捉这个叫“吴道子”的修行者,现对方身上展露的气息,的确像是所谓的灵山门徒,一身星辉修为低的可怜,只有中境,甚至没到后境,但体魄之强盛,很难试探出来深浅。 他屏住呼吸。 已经走入了一丈。 对方仍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宁奕高高举起“细雪”,黑布上传来不可承受之重量。 为了增加这一“捶”的重量,宁奕甚至动用了丹田内的神性涡旋,数以百斤的重量瞬间施加在细雪的剑骨之上。 吴道子念念有词,眼神越来越亮。 他找到了“奇点”,面上的喜色展露出来。 就在此时,已经接近到背后的宁奕高高跃起,一剑砸下—— “砸剑!” 无比清脆的一声巨响,黑布包裹的细雪重重砸在了吴道子的脑瓜上! “铛!” 宁奕坠在地上,愕然看着对方,竟然没有应声而倒? 和尚双手捂着脑袋,倒吸一口冷气,摇摇晃晃回过头来,看到了宁奕双手持剑的影像缓慢重叠,气得肺都要炸了,来不及说话,整个人眼前黑,哐当一声跌倒在地,整座一重关墓陵都随之震颤一下。 宁奕的手腕有些酸,他十分讶异,这个和尚的肉身竟然如此耐打,自己刻意赠加剑骨重量的一剑,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打到脑袋上,竟然没有直接把对方敲晕? 这是什么级别的炼体者? 吴道子整个人的脑袋,被敲击之处,迅红肿了起来,一个大包上又长出了一个大包,看起来像是光头上长出了一个葫芦。 宁奕看着吴道子脑瓜上,跟拳头差不多大小的包上包,神情复杂。 宁奕的良心似乎受到了那么一瞬间的谴责,看样子吴道子并不像是一个坏人,自己就这么敲了一记闷棍...... 紧接着他就叹了口气。 若非今日我敲你,明日还会有他人。 “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 宁奕看着吴道子,语气诚恳道:“我知道你们灵山信缘分,阿秃,你命中注定有我此劫啊......这也怪不了我的,是菩萨注定的。” 说完之后,宁奕轻松了许多:“嗯,仔细想想,真有道理。” 躺在地上的吴道子,似乎听到了宁奕这句话,手指下意识的抽搐了一下,如果他还有力气爬起来,恐怕要指着鼻子痛骂这个敲闷棍的少年。 ...... ...... 宁奕估摸着吴道子还要好一会才能醒来。 他径直走到那座堆砌着诸多修行资源的小山边沿,顺手拿起了两颗妖君胎珠,直接塞入嘴里,咔嚓嚼碎。 宁奕盘膝坐下,整座墓陵,光芒大作。 这处龙脉汇聚之地,能够把地上的温泉养的如此滋润,便是因为这里的禁制,龙衔珠咬住了气运,也咬住了星辉,数之不清的资源堆在这里...... 墓主主人的身份,宁奕已经不再去想,活人还能被死人吓到? 在这应天府墓陵当中,一重关缠留下来的资源,肯定有着为后人栽树的念头。 宁奕再一次伸手,抓了一颗妖君胎珠,毫不客气。 以这位墓主生前的身份,怎会吝啬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宁奕长长吸了一口气,准备破境。 自己身负“白骨平原”,每次破境都需要极大的资源,这一直是道天大的难题,从第四境突破到第五境,千年隋阳珠已经不怎么有用了,三千年的妖君胎珠,才能刺激到宁奕的神性涡旋,将星辉吞下,缓慢消化。 每一次破境,都需要接近十倍的资源累计......当年徐藏说得没错,自己的修行之路,恐怕要倾尽一整座圣山,全力栽培! 第五十二章 饱餐(第七更) 宁奕从第四境破开,晋入第五境,耗了很久,在蜀山后山的时候,资源不够,来到天都,即便凑够了足以晋级的资源,仍然卡在了某道不知名的门槛之前,不能得窥风景。 修行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能够走得一帆风顺。 像紫霄宫周游先生那样,从出生开始就领悟到呼吸星辉的绝世天才,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 宁奕的身躯是一座无底洞。 一般的修行者,破境需要巨大的星辉,师门甚至连隋阳珠都不会提供,全靠平日的打坐呼吸,吐纳积攒,全部依靠自己转化而来的星辉,去尝试破开境界。 但宁奕不行。 早在西岭红雀背上,他就试过了紫玄心经的呼吸方法,星辉似乎并不愿意进入他的身体,天生的反抗和排斥,如果不依靠外物,宁奕的修行度非常的缓慢。 所以他一定要“吃”。 把隋阳珠吃下去,把里面的星辉和阳气,全都消化掉。 一部分转化成了自己的星辉。 一部分则融入了血液当中,无形之中,锤炼肉体。 然而宁奕抵达第五境所吃掉的宗门,已经等同于好几位命星修行者的全部家当,如果放到大隋天下的偏僻地域,几乎是吃垮了一座小宗门,这才只是第五境而已,后面还有第六境,还有跨度更加巨大的后境三个大境界,以及接近圆满的第十境。 每提升一个境界,都需要比上一境界更加海量的资源。 宁奕嚼碎两颗妖君胎珠,两道剧烈的星辉在口腔当中溢散开来,可以冲破一位后境修行者的剧烈能量,硬生生在这具肉胎当中被压制住,不能冲破外界束缚的阻碍。 这具肉体,丹田当中,有“白骨平原”坐镇,骨笛融化之后,形成了一个乳白色的涡旋,神性缭绕,这就是“无底洞”的来源,宁奕吃掉的东西,转化成为自身的,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资源被它所吞噬。 衣衫翻飞,黑舞动。 宁奕闭起双眼,皮囊之下,星辉流淌过的血液,隔着肌肤与衣物,绽放出淡淡的光芒,如果褪下衣物,可以看见,少年那具小麦色健康的身躯,缓慢亮起乳白色的光泽,犹如隔着一层皮囊在血液内里点灯,刹那熄灭,神性沸腾之后,就是寂灭,一切光芒汇聚到了丹田,便再无动静。 宁奕的气息有了一丝松懈,他开始冲击第六境。 在青山府邸地下的这处墓陵当中,他不会再为破境的资源,有丝毫的担忧,背后靠着墓主留给应天府后人的资源宝山,予取予求。 宁奕的气势开始攀升,他再一度伸手,掌间迸吸力,已经瞧不上那些千年隋阳珠,而是一把抓来好几颗妖君胎珠,就此捏碎。 这是一个相当冒险的行为。 这些资源,即便是放到宁奕身上,也远远出了当前破境的需求。 宁奕捏碎胎珠,将迸散开来的星辉攥在掌心,一口吞下。 破开第五境只是刹那之间。 他睁开双眼,两条袖袍被星辉撑得要炸裂开来,剑骨的神性在周身三尺之内浮现,一座一座神纹铭刻的小阵,悬浮着的,似乎是白骨平原内古老而又复杂的晦涩字节,这些神性压制着无处不在的星辉,跃跃欲试,却又不敢动弹。 它们想要饱餐一顿。 “你饿了很久吧......”宁奕嗓音沙哑,笑了笑,道:“不要客气,尽管吃吧。” 听到了宁奕的声音,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白骨平原在宁奕的丹田内,轻微震颤一下,欢呼雀跃,一道无形光芒波散开来,将宁奕吞下来的那些胎珠,即将溢散开来的星辉,毫不客气的吞下! 破境! 无比盛大的破境! 整座墓陵之内,都被宁奕破境的气流掀动,一层浮灰瀑散开来,以宁奕为圆心,三尺之内,一片清净。 宁奕忍不住想要长啸,他从未有过如此舒适的破境,没有丝毫阻碍,就这么跨入下一道修行境界的门槛,第五境的星辉在体内流淌,寸缕艰难,犹如一条小溪流,到了第六境,已经有了极大的飞跃,后境星辉如大江,第六境与第七境之间,隔着一道分水岭,宁奕此刻已经望见了那一端的风景。 他的星辉数量并不算多,但质量极高,韧性也高,几乎可以抵达身躯内的任何一处,在感业寺的时候,宁奕就已经感应到了自己星辉的特质,之所以无法与那些圣子对拼厮杀,是因为自己的星辉与对方不在一个量级,如果踏入后境,两条大江对大江,宁奕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 宁奕缓慢平复心境。 他想到了红符街的那一剑,剑气与青君接触的那一刹,宁奕感到了隐藏在青君衣衫底下,那磅礴浩瀚的星辉涌动,现在看来,应天府的青君,恐怕是第八境巅峰,甚至有可能是第九境的修行者,除非自己晋入后境,否则很难正面对抗青君。 念及至此,宁奕有了一丝感慨。 丫头这才修行多久?凭借着一道剑藏,就可以正面硬撼青君了......青君是被应天府竭尽资源培养的天才,将在大朝会上一飞冲天的大君子,在青山府邸那一战,道心都被丫头打裂。 ...... ...... 疼。 头疼。 “嘶......” 吴道子睁开双眼,眼前的墓陵景象,恍恍惚惚重叠在一起。 他保持着双手捂着脑袋的姿势,一醒过来,就摸到了脑瓜后面那个大包,顿时想到了之前生了什么,接着就看到了盘膝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那个跳起来拿木棍砸自己的混蛋! 黑布包裹着细雪剑身,看起来的确像是一根木棍......吴道子想要站起来给对方脑袋来如法炮制的来一拳,却现自己浑身被无形的法线捆住,额头前贴了一张青色的符箓,一时之间竟然动弹不得。 这张青色符箓,是丫头在府邸里研制阵法之道的附属品,贴在额头,能够勒住千斤巨力,降服牛马,不在话下。 “别挣扎,不然我只能再给你脑袋后面来一下。” 宁奕看到对方醒了,笑眯眯道:“灵山吴道子前辈?” 这句话给吴道子头顶浇了一盆冷水,他冷静下来,看到宁奕隐在袖内,握在手心的那个罗盘,吐出一口气,幽幽道:“你也是堪舆一脉......算我看走了眼,魂烟没有迷倒你。” “既然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现在都在应天府地下讨口饭吃,何必大打出手?出了点差错,谁也跑不了。”吴道子满脸诚恳说道:“你把我的束缚放开,我肯定不会出手。” 宁奕乐了,他煞有其事点了点头,“解,肯定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拿魂烟迷我,我给你一棒槌,已经两清了。” 吴道子的面色稍微缓和。 宁奕淡淡道:“但是你要先把‘奇点’的位置告诉我。” 吴道子动作僵住,贴着青符的额头,渗出了一些冷汗,他靠在墓陵石壁上,刚刚宁奕破境,溅了他浑身的灰尘,看起来颇为狼狈。 吴道子盯着宁奕,道:“年轻人......你也是来找‘奇点’的?” 宁奕当然不是。 他只是来偷些东西,顺便破个境,喂一下肚子里的“白骨平原”。 但现在已经破到了第六境,白骨平原也吃饱了...... 宁奕坦然自若,道:“我当然是来找‘奇点’的。” 为了让吴道子相信,宁奕拉进距离,面色阴沉道:“这件事情对我非常重要......如果找不到奇点,就算把整个青山府邸都炸了,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句话听得吴道子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盯着宁奕,看不透对方的深浅,一身血气相当旺盛,尤其是丹田之处,自己祖传的识人法门,释放出来的探查魂力,竟然被那个少年丹田的涡旋吞的干干净净。 这是什么来历? 吴道子相信宁奕说的话是真的,能够悄无声息的潜入青山府邸,背后的师门绝不简单,这些阵法并不好躲,自己也是凭借“那位圣山山主”的馈赠,才能够躲开应天府阵法的感应。 宁奕手中捏着的符箓,是丫头根据6圣老祖宗的“子母阵”所改,照搬照抄蜀山后山的符箓,得天地之造化,如果没有6圣的符箓作为原型,根本无法进入应天府内,更不用说潜入青山府邸。 至于炸掉青山府邸......毁龙容易寻龙难,龙脉深藏千里万里,想要毁掉并不算多难,但这是一件冒天下之大忌的事情,如果被人查出来,就算背后是一整座圣山,都很难保下来。 挖人祖坟已经是十恶不赦。 更不用说炸人祖坟......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你......是什么背景?” 宁奕只是咧嘴笑了笑,没有把自己的师门抖开,更没有告诉吴道子,自己早就从温韬的口中,知道了对方当年的事迹。 他只是默默拔出了黑布包裹的细雪,在地上敲了敲。 “我数三个数,你不告诉我‘奇点’,我就把整个青山府邸都炸掉,把你留在这里......让你看看应天府对付那些盗墓者的手段。” 宁奕笑起来人畜无害,他温柔说道:“吴道子前辈,你看如何?” 第五十三章 论卑鄙无耻(第八更) 一重关的墓陵,掀起阵阵气浪。 卸开了青符压制的吴道子,站在墓陵的正南石壁之前,他声音郑重道。 “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宁奕眯起双眼,站在他身旁,怀抱黑布包裹的细雪剑身,听着吴道子沉声开口。 “应天府历代大修行者的墓陵,埋在不可知之地。青山府邸地下的,的确是一处龙脉,连同了某位大人物的墓穴,但真正齐眠的地方,四大书院共通,这是四座书院的老祖宗立下来的规矩,四大书院的古代圣人,那些顶着初代敕封的大气运者,每一位都不可小觑。”吴道子的声音凝重起来,缓慢道:“在触碰‘奇点’抵达那座墓陵之前,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到了书院真正的大墓里,不能触碰任何一座尘封的器物,不能带走任何一样书院的墓葬品,否则会有滔天的大祸。” 宁奕心里缓慢沉了下来,他疑惑道:“书院的大墓,就只有这一个入口?” “肯定不是。但我能找到的,就只有青山府邸下的龙脉衔接口。”吴道子回过头来,看着宁奕的双眼,认真说道:“这里气运虽然昌盛,但还不至于被书院的那些老古董看上眼,天子脚下,处处气运迸,书院的大墓,论严密程度,恐怕整座大隋天下,只有皇陵的禁制会比他们要高。” 宁奕点了点头。 这一点毋庸置疑。 毕竟只需要一座书院拎出来,便丝毫不惧东西两境的任何一座圣山,更不用说四座书院合璧,一同铸造的大墓。 这座大墓为了封锁气运,给书院留下传承万年的香火,必然动用了极大的心力,大隋皇城里的大儒也好,风水大师阵法大师,很多曾经在书院拜读,若是真正抵达那座墓里,恐怕需要步步小心。 宁奕忽然问道:“你来找这座墓......为了什么?” 披着破烂麻袍的和尚,明显身子怔了怔。 和尚这一刻的面容,看起来圣洁而又温和,他感慨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行拂乱其所为......” “我说我是来实现人生抱负的,盗墓就是我的使命,你信不信?” 宁奕拿着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着吴道子。 吴道子微笑道:“你不相信?” “我走过东境六座圣山,西境两座,去过倒悬海,奔赴南疆十万里大山,整座天下的墓陵,除了皇陵进不去,剩下的能去的都去了。”吴道子的手掌按在虚空当中,疑龙经的纹理铺展开来,沿着石壁蔓延,将整座墓陵都点亮起来。 “天下之大,处处为家,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啊。” 宁奕抿起嘴唇,看着这个面色凝重的和尚。 听到了对方的叹息声音。 “走名山访大川,踏飞剑觅仙骨......” “不那么仙气的说,与死人打交道,向圣山老祖宗讨饭吃。” “再通俗点说,职业盗墓。” “所以那些圣山恨极了我,恨不得抓到我,大卸八块,再浇上一泡尿。” “只可惜他们奈何不了我。” 吴道子洒然一笑。 “现在你相信我是个浪迹天涯的孤独诗人了么?这么多年,只有酒和远方,还有盗墓陪着我啊。” 宁奕沉默了。 他很想说,自己差点就信了,要不是温韬跟自己说过,这个叫吴道子的,盗墓手段一流,但说的话比母猪上树还要不靠谱......自己或许就被对方诚恳而又和善的眼神骗过去了。 “骗你的啦。” 吴道子挑了挑眉。 宁奕神情复杂,这货怎么这个尿性......又煽情又白烂,既骚包又文艺? 和尚抖了抖身上的尘粒。 麻袍的边沿开始掠起波浪。 吴道子伸出一只手,悬在石壁前的某一点前,神情如菩萨般端庄,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应天府与我有仇,所以我来报仇。” 这句话说得无比平静,宁奕却从真真实实的,从其中听出来一股浓浓的煞气。 说这句话的吴道子,麻袍在“奇点”开启的气浪之下,翻滚如浪,面容在光芒映衬之下显得坚毅而从容。 紧接着他叹了口气。 “这帮人害死了我心爱的姑娘,我一没修为二没背景,是个小喽啰,就只能偷偷东西,盗盗墓陵这样子泄一下怒火咯。”吴道子看着那团在掌心炸开来的光芒,背对宁奕,之前的盛大气势荡然无存,像是一只把头缩进壳里的乌龟,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轻声说道:“你跟我不一样的,你是大宗门的修行者,你不会懂的。” ...... ...... 奇点是特殊的空间节点。 不仅仅是那些大人物的墓陵,包括一些禁地,本质上的出入口,都是“奇点”。 比如蜀山后山,6圣老祖宗所贴的那张敕令符箓,就是进入后山禁地的“奇点”,但是由于设置了不为人知的触条件,所以即便能够找到,外人也无法进入其内。 宁奕一直怀疑......自己能够进入那座后山,是一个巧合,又不止是一个巧合。 那座巨大的一线天峡谷,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宁奕曾在钟乳石洞里,感受到了无比浓郁的阳气,只可惜老祖宗6圣设下来的两个“奇点”,让宁奕没有办法看到后山真正的风景。 宁奕甚至心里有一丝丝的直觉。 能够进入后山,并不是因为6圣的符箓认同了自己。 而是因为“白骨平原”。 骨笛似乎可以打通两座壁垒。 只需要找到“奇点”,哪怕“奇点”设置了强大的手段阻挡外人,骨笛也可以打穿禁制,无视规矩。 气浪轻微的荡起一圈灰尘。 尘封的古墓,一片寂静,比起青山府邸下那座恢弘大气的一重关墓陵,这座四座书院联手开辟的大墓,倒显得平平无奇。 两盏火折子亮起。 宁奕和吴道子两个人并肩而立,望着眼前不知搁置了多少年的大墓,一座一座的棺木,或躺或立,摆放地整整齐齐。 宁奕第一次进入圣山的墓底,他眼神扫过墓底,入眼之处,空空荡荡,棺木里也只是一片寂灭,看不出来有什么值得“盗取”的东西。 “就算是个命星境界的修行者,也不会愿意与他人同葬。”吴道子瞥了一眼宁奕,道:“更不用说这些修为高得没边的老家伙,书院的大墓里,做出卓越贡献的那些修行者,境界低的,应该就葬在了这里,大墓当中气运篆养尸体,你开一座棺,或许还能看到某位没有腐朽的仙子尸体。” 宁奕翻了个白眼。 墓底没有难闻的气味,但是实在过了太久,难免生尘。 “不用担心,书院的大墓很大,这里不过是些十境修行者长眠的地方。”吴道子平静道:“没什么好看的,直接找那些大人物的单独墓室。” 宁奕皱起眉头。 “大人物的墓室不能挪动物品,你来这里是为了找什么?” 宁奕不相信这个和尚刚刚说的那番鬼话。 “我来找一个真相。” 吴道子眯起双眼,轻声默念:“曲转之形必是面,背抵缠山缠水隈。” 疑龙经! 宁奕竖起耳朵,连忙记下这些温韬当初没有记录的残缺经文,他跟在吴道子身后,和尚一边默念疑龙经,无视了周围的一些棺木,一边在大墓当中行步如飞,丝毫没有停顿,这座墓陵修筑的极为空旷,堆着的一些棺木,颜色各异,无声的沉默当中,阴气涌动,倒也有些渗人。 火折子的光火飞掠,闪逝,停了下来。 宁奕捏着鼻子问道:“和尚......你念的是什么经文啊?” 吴道子瞥了一眼宁奕,道:“天机不可泄露......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挺谨慎的。 宁奕感慨道:“我听闻祖师爷说,有两部经文,得其一者便可窥见风水堪舆大道门槛,得其二者,天下无处不可以去得......一部叫做疑龙经,一部叫做撼龙经。” 吴道子啧啧道:“真的假的?说得我都心动了,这两部经文在哪里能看到,要是让我知道了,一定把它弄到手。” 说的像是真的一样。 宁奕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看着这个笑眯眯的和尚一阵无语。 装吧,你就装吧。 你整本疑龙经恐怕都翻烂了吧,就差撼龙经的残缺部分了...... 宁奕心想这个老贼果然道行不浅,想套话不太容易。 好在自己已经记了一些。 宁奕心里松了口气。 他默默念了一遍吴道子背出来给自己听到的经文,结果却现这些经文,跟温韬留下来的残缺疑龙经,完全对不上号,罗盘毫无感应,根本就是假的经文! 竟然是假的?! 宁奕气得指尖抖,看着吴道子笑眯眯的眼神,忍不住想给对方后脑勺再来一下。 温韬说,十年前的时候,他与吴道子同行,互相抄袭互相剽窃,恨不得把对方的那部经文偷学过来,为了误导对方,温韬念出来的撼龙经,故意添加了一些错误的部分。 宁奕本以为三师兄已经足够卑鄙足够无耻。 没想到这个和尚丝毫不输温韬。 第五十四章 我有剑心一颗(第九更) “这座墓门背后连接着的,是白鹿洞书院大修行者的修行洞天。” 吴道子站在大墓的门前,轻声道:“这位大人物寂灭之后,洞天枯竭,封锁的静室同样枯竭,整座墓陵都被关在门后,里面应该会有许多宝物,但你我不可挪动,否则会惹上大祸。” 宁奕看着那扇落满灰尘的古门,以撼龙经默默盘算,这扇古门的确是一个“奇点”,门后连接着大人物的墓陵...... 他困惑道:“白鹿洞书院?” 吴道子与应天府有仇,怎么会选择去白鹿洞书院大修行者的墓陵? “是的,白鹿洞书院。” 吴道子淡声道:“你听说过‘剑器近’的名字吗?”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在小雨巷对峙之时,白鹿洞的水月大师曾经出手相助,她就是如今白鹿洞书院剑器近一脉的传人。 剑器近一脉,剑道天赋都相当的高。 “初代剑器近,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吴道子眯起双眼,神色凝重起来,缓缓道:“若论杀力,恐怕四座书院当时的天才修行者,加在一起也不及他。他成势以后,摘下了‘剑器近’的敕封,这道声名一听就具有天大气运,据说他的死也是被这道气运压垮。” “这是......剑器近的陵墓?” “是,也不是。”吴道子顿了顿,犹豫道:“陵墓里面必然有主人的尸体,就像是圣山的陵墓里,有着历代圣山山主的尸,皇陵里摆放着大隋皇帝的遗体,但是剑器近的陵墓,白鹿洞书院曾经公开过,京都的几位大儒施展手段,都没有解决那道谜题。” “剑器近的陵墓里并没有尸体,初代剑器近闭关之后,凭空蒸一般,修行洞天枯萎,直到白鹿洞书院的后人弟子开启,里面的物品已经生锈,所有的灵气和星辉都已经散尽,与死了没有两样。”吴道子揉了揉眉心,道:“这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剑器近被誉为是整座大隋天下杀力最强的剑修,就这么无声无息死在了大隋天都,数位京都大儒联袂出手,以不可思议的手段溯本还源,试图还清一个真相,然而整座陵墓之内并没有任何收获......初代剑器近就这么坐化了,消散在天地之间。” 他顿了顿。 “我觉得当年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吴道子伸出一只手按在墓门前。 他以疑龙经开启“奇点”,火折子的火光摇曳不定。 “咳咳......” 剑器近的陵墓里,诸多灰尘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寂灭气息,星辉的阻拦都无法奏效。 宁奕咳嗽两声,伸出手掌扇了扇尘土。 “剑器近寂灭的事情,我考察过圣山的古籍。”吴道子挑了挑眉:“紫山的生死禁术当中,提到过,人生不能复生,或许可以被推翻......” 宁奕眯起双眼。 “人死如灯灭,既然灯可重新点燃,那么若是满足一些条件,人也可以重新复生。”吴道子喃喃道:“我想找到一例成功的例子......奔波千里万里,始终不能遂愿。” 宁奕心中的一根弦,莫名的被吴道子的这番话拨动。 他低垂眉眼,想到了这个和尚说过,心爱的女子被圣山害死。 和尚奔波万里河山,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为了寻找能够让那女子重新复活的法门吗? 只可惜人死的确如灯灭,只有余烬,不能复燃。 “剑器近的陵墓里,每一样物品,都残留着极其浓烈的剑道气韵,不能随意触碰。”吴道子认真说道:“否则触了当年初代的剑气,你我都会遇到生死危机。” 宁奕点了点头。 他看着这座并不算大的陵墓。 当初剑器近就在这间静室内闭关修行,以星辉和剑气开辟修行洞天,一旁的朽木架子上,悬挂着一柄一柄的铁剑,有些像是二师兄齐锈的剑道意境,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侵蚀,这些铁剑都已经生锈了。 宁奕走到一面石壁之处,撼龙经默默推算,这里地处阴阳交割,应该有着墓主先前留下来的某样物事。 果然石壁上刻着一行字。 “我有剑心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这是当年剑器近留下来的话,字迹看起来还很稚嫩,应该是年幼之时就已经刻在这面石壁上,随着初代剑器近的成长,字迹历久弥新。 宁奕能够想象出这一副画面。 刻下这两句话的年幼剑器近,走出书院,在大隋皇城里一鸣惊人,击败所有的同辈修行者,再到后面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举世闻名的第一剑修。至此,这位白鹿洞书院最惊艳的剑道天才,也算是完成了当年的夙愿。 暗室之内,密密麻麻的剑器,就悬挂在四面八方,无数岁月过去,木头腐烂,铁片生锈,石壁上有了一些剥落的痕迹,修行洞天枯萎,所有的画面都已经生旧。 唯有这些剑气,密密麻麻,悬而不。 千百年来,始终不变,等待着自己的主人归来。 当年的初代剑器近,摘下这个敕封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 “人已逝去,剑气长存。”宁奕心底轻声默念,作了一揖,对于这位在剑道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痕迹的前辈,他报以崇高的尊敬之意。 来到这间陵墓,吴道子盯着里面的每一样物品,除了那些悬剑,还有双手捧袖的宫女青铜古灯,火焰熄灭,看不清内里雕刻的铭文,但是可以肯定,是一件珍贵的宝物,能够被初代剑器近看重,并且摆放在修行洞天当中,若是可以带出去,恐怕价值连城。 这间修行洞天,是白鹿洞书院最大的遗藏,这位剑修如果还活着,白鹿洞书院的地位会高上许多,初代剑器近,被誉为四大书院杀力最强盛的天才人物,就算对上应天府的“圣乐王”,也不会落入下风。 如果剑器近没有出现当初的意外,那么这座修行洞天,也不至于就这么一夜之间枯萎,一丝指点都没有留下,但凡留下一些剑意,引导,白鹿洞书院的剑修传承都会更上一层楼。 举着火折子,四处查看的吴道子,最后来到了宁奕的身后。 他盯着站在石壁前已经静立许久的宁奕,有些狐疑,自己疑龙经的部分,到了剑器近修行洞天当中,便有些难以探查,走来走去,才来到这面石壁前,觉这里可能藏着一些更深层次的秘密。 眼前这个不知师门的小子,一入陵墓就径直走向这面石壁? 两部经文各有巧妙之处,寻龙点穴,大山大川,找一处入口,疑龙经要更胜一筹,细微之处,风水导向,撼龙经要强上半头,若是合在一起,那么便真的毫无缺憾。 吴道子看到了这一行字,他沉默不语,与宁奕一样,他看到了一副少年剑修崛起之时的磅礴英姿,据说剑器近当初打遍皇城无敌手,绝不与无名之辈对敌,而每一位击败的敌手,都取下其剑。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悬在修行洞天内的铁剑,密密麻麻,整座天下,一路走来,击败了多少剑修? 大隋天下很大,剑道天才已是凤毛麟角。 上面还有一些剑器,沾染了妖族的气息。 他想到了一些传闻。 在初代剑器近,正值巅峰之时,摘下了这个敕封。 当时的大隋皇帝对他的评价是—— “剑器近三字,前推一千年,后推一千年,唯他一人可摘。” 事实上,白鹿洞书院惊艳的天才很多,能够在大隋皇城内摘取敕封的,就只有这位英年早逝的老祖宗。 ...... ...... “当年的剑器近寂灭之后,其余三座书院的老祖宗......也没了消息,很快相继阖世,尸体和剑器,以及诸多传承,都没有再重现人间。”吴道子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轻轻敲击着石壁,喃喃道:“我觉得当年生的事情,不可能只是一个巧合......希望能在这座修行洞天当中,找到一些真相。” 他对着石壁敲敲打打,这座石壁很结实,岁月侵蚀,有些斑驳,里面似乎没有藏什么东西的空间。 其实这只是一种无用的试探。 当年的京都大儒,对于风水堪舆的理解,还有诸多的禁忌手段,都要远如今的吴道子,连他们都没有找到剑器近逝世的蛛丝马迹,更不用说多少年过去之后......想要找到真相,简直是痴心妄想。 吴道子并不死心。 “奇点......这里或许藏着奇点......” 他拼命运转疑龙经,想要在这面石壁上看出一些端倪来,但是很可惜,无往不利的经文,在这面石壁上根本行不通。 这里的确异于他处,但只有这一行剑意凛然的小字,倒映出这位白鹿洞书院初代剑祖的意气风,并没有留下其他的线索。 吴道子并没有留意到,这座陵墓很是安静,宁奕从进来之后,就没有挪动过地方。 他站在石壁之前,保持着双手环抱细雪的动作,静静注视着这面石壁。 宁奕的神情有些微妙。 他怀中的细雪,那一根剑骨,在轻轻的震颤。 连同着自己丹田里的涡旋,也在震颤。 石壁之后......有某样存在,引起了白骨平原的呼唤? 第五十五章 大小洞天(第十更) 吴道子蹲下身子,敲敲打打当中,听到了宁奕声音极轻的一句。 “前辈,得罪了。” 这句话,是说给墓主听的。 宁奕伸出一只手,缓慢贴上石壁。 蜀山后山本没有路。 宁奕的骨笛震颤。 于是便有了路。 整座天下,所有的阻拦,在“白骨平原”之前,都会破开—— 那面石壁在宁奕和吴道子面前“轰然炸开”,无数的碎石和飞屑,周围的环境犹如天崩地裂,泥尘如海啸,无数的剑气扑面而来—— “轰!” 吴道子跌倒在地。 宁奕面色平静,保持着伸出一条手臂,掌心抵住石壁的姿态。 在一切骤然散开之后,这座枯萎了的修行洞天,并没有任何的坍塌痕迹。 刚刚的“石壁炸开”,是尘封在石壁之后数千年的剑气荡开,间接引动的魂海幻象。 墓陵里经常会有这种情况,星辉和剑气,一切修行者的修行之源,都可能会引这些幻象。 哪怕是心智坚毅之辈,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也有可能会着了此道。 吴道子很是狼狈,他的衣袍上沾染了一大片尘埃,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面颊上豆大的汗珠顺延两侧落下,砸在地面的尘土当中。 如果真的是石壁坍塌,这样大的动静,很有可能会引动四大书院的大修行者,要是被抓住了,皇城脚下,神仙来了也救不了自己。 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看着抱剑长身而立的黑衣宁奕,连丝毫挪动脚步的意思都没有,显然是抵御住了这次剑气倾荡的魂海冲击。 吴道子骂骂咧咧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不知道宁奕刚刚的行为,有何意义...... 很快他就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石壁上绽开了一道裂纹。 从剑气冲射而出的地方,像是瓷器的龟裂,更像是花纹的蔓延,一路支离破碎,正面石壁,像是涂抹了一层泥浆的烧制窑子,在火烤或高温的情况下,展现出了真正的面容。 当年的京都大儒,碍于白鹿洞书院的规矩,即便觉察出了这里有所异样,也不敢出手破坏这面石壁,更不敢轻易擅动这座修行洞天...... 如今,两个百无禁忌的后人,反而因此破开了这面石壁。 吴道子的嘴唇有些干涸。 石壁悄无声息的,如泥浆般层层剥落,“倾塌”呈现出了一座,隐藏在修行洞天更后面的小洞天。 这是剑器近的真正墓陵? 吴道子甚至怀疑,剑器近到底死了没有......这里的星辉和剑气,都无比的旺盛,单单论丰盈程度,恐怕就是捉来一位活着的星君大修行者,也不及这座小洞天残余的星辉强盛。 这座墓陵里,千年不曾被岁月侵蚀,那面石壁抵挡了一切,大洞天的剑气已经很盛,悬挂着的铁剑数十上百柄,这座小洞天,即便破开了石壁,宁奕和吴道子都不敢轻易入内。 那里悬着三柄崭新无比的长剑。 剑器近击败了所有遇到的敌手,从这里的藏剑就可以看出来,悬挂在小洞天里的三柄剑,若不是初代剑祖自己悬配使用,那么便是他击败过的,比外面那些剑修要强上许多档次的强大存在。 宁奕面色凝重,道:“这里才是真正的‘陵墓’。” 吴道子看着展现在自己面前的小洞天,这座石壁剥落坍塌,那座小洞天里剑气嶙峋,恐怕想要进去探知究竟,很是困难。 没有足够的修为,便是有命进,无命出。 以他的炼体强悍程度,也有些心悸于“剑器近”的剑气威力,丝丝缕缕溢散出来,触碰到肌肤,气血都要炸开。 三柄长剑悬在膝盖之前,不入地面。 小洞天里,坐着一尊似泥胎又似木刻的雕塑,面容看起来温和而平淡,眉目已经泛黄,丝的飞舞和鬓角的起落,都被这座泥胎木雕定格在这个刹那。盘膝坐在小洞天里的“这个男人”,背后有十二柄狭小的木质古剑,围绕抱团,形成一个轮转。 这应该就是剑器近的修行之剑。 那三柄应该来自于初代剑祖击败过的敌人。 宁奕的骨笛还在震颤,他伸出一只手来,拨开石壁坍塌之后,自阻拦外人的剑气,黑袍鼓荡开来,迈入了小洞天当中。 “你疯了?!” 吴道子怔住了,他盯着宁奕,结果现在宁奕的周围有着一股冥冥之间的保护意念,让那些剑气缭绕盘旋,不能入内,似乎因为某种原因,避让三分。 吴道子试着伸出一只手,结果被剑气刮过肌肤,指尖陡然炸开一道口子。 和尚怪叫一声,捂着试探的那只手,在原地跳脚,他的体魄已经极为强大,结果根本就承受不了这种程度的剑气,脆弱的像是一张白纸。 宁奕就站在那座泥胎面前,盯着那位初代剑器近的雕塑。 他抱着细雪,生出了一种“天下剑修,此处最高”的仰视感。 这位面相看起来平易近人的剑修老祖宗,肯定不是第一位修行剑道的大修行者,他的剑道造诣的确很高,但死得又的确太早,以至于没有多少人,会向面对其他剑修老前辈那样,时刻吊唁,或者记挂敬仰。 剑器近的风采,被这尊泥胎木雕,定格在了青年时候的模样。 宁奕看着这尊,上至五官雕刻,下至衣袍挂坠,乃至手链悬剑,无一不栩栩如生的雕塑,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 像是跨越了无数的距离,与这位剑道前辈对视,看到了对方温和而又诚恳的目光。 这座泥胎木雕,什么都像,什么都有。 但唯独无神。 剑器近那双含笑的丹凤眸子,缺少了一点神韵,于是便失去了所有的灵动。 这座小洞天里,除了剑气,什么都没有。 本该如此。 这样才对。 一位奉献一生心血于剑道之上的修行者,寂灭之前,肯定也不会有其他杂念。 宁奕看着这座小洞天,悬在“剑器近”膝盖前的三柄长剑,虽然携带丝缕妖气,但模样极为端正,带着一股浩然正气,应该在倒悬海斩杀过强大的妖族,剑下染血。 这三柄长剑的品秩都相当的高,宁奕蹲下身子,卸开黑布,拿细雪轻轻敲击,剑身出叮当的脆响,擦划而过,一连串火花迸射开来。 远方的吴道子看到小洞天里的这一幕,眯起双眼,神情凝重。 这三柄长剑,剑柄上各自拴着黑红白三种颜色的剑穗,本身看起来极为普通,但在与细雪交锋碰撞之时,气势陡变,给人带来的冲击感极为强烈。 “品秩都不输细雪......”宁奕喃喃开口:“它们的主人,恐怕生前的修为,至少是跟赵蕤先生一个级别的大剑修。” 宁奕伸出一只手,悬停在一柄长剑之上,准备试着去握。 吴道子见状,连忙开口道:“不可——” 未等话音落入宁奕耳中,宁奕便收了手站起身子。 以他无比谨慎的性格,自然不会疏忽。 这里是四座书院的大墓,若是触摸长剑触禁制,那么两个人都要玩完。 其实就算宁奕疏忽,结局也不会有所影响。 宁奕站起身子,眼神复杂,自己悬停的那只手,受到了极其强烈的剑气排斥,名剑认主,自己竟然被否决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掠过一眼小洞天,看看自己还有没有遗漏。 原本准备回身的少年,忽然僵住身子,望向了小洞天,在剑器近背后的某个方向。 多看了一眼,骨笛的震颤便嗡然大颤。 宁奕盯着那处剑气汇聚之地,十二柄木剑,轮转的中心之处。 那里是...... 藏在剑器近背后的...... 奇点? 他去而复返,拉着吴道子来到了这座小洞天当中,肆虐的剑气,在白骨平原的庇佑之下,让开了三尺清净之地,两个人站在小洞天当中。 宁奕点出了十二柄木剑剑轴的汇聚中心,吴道子认真盯着看了半天。 疑龙经毫无反应。 “这里真的是一处‘奇点’?”吴道子挠了挠头,道:“你别骗我啊......为什么我这边看不出来?” 宁奕面色凝重,他十分确定,白骨平原的感知从不会出错。 “这里剑气汇聚,能破开石壁的‘奇点’,便算是他的有缘人。”吴道子喃喃道:“或许你真的找到了‘奇点’也说不准......你觉得会通往哪里?” 宁奕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吴道子的面色逐渐慎重起来了,宁奕没有开口,他却明白了宁奕的意思。 这世间如此多的陵墓。 连四大书院的陵墓,宁奕也是说来就来,毫不拖沓,丝毫不犹豫,更不说忌惮和害怕。 而他现在站在这里,找到了“奇点”,却不敢入内......此间只有一个地方,也唯有一个地方。 吴道子声音沙哑道:“你觉得这个‘奇点’......通向,皇陵?” 句句艰难。 宁奕点了点头。 他平静说道:“除此以外,我还怀疑剑器近寂灭的真相......就在皇陵里。” 吴道子有些惘然。 “这座小洞天里的剑气太盛,寂灭之前......很有可能经历过一场大战,这座级别的修行者,打起来能把整座皇城都给毁了。” 宁奕深吸一口气,道:“还记得你说的么......其他书院三位老祖宗,不久之后也都阖世,所有的宝物,佩剑,都不再问世......” 吴道子瞳孔微缩,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宁奕看着那尊泥塑,声音带着一丝喃喃的复杂。 “剑器近,很有可能是被偷袭了。” (十更完毕!!求月票!!) 第五十六章 皇陵墓底的罪恶 剑器近,被偷袭了。 宁奕说出这句话后,吴道子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并不是因为这句话说得十分荒唐,而是因为......这很有可能,就是当年的真相。 “剑器近”泥胎木雕膝盖前的三把悬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吴道子是剑道的外行人。 即便如此,他也可以看得出来,这三柄悬剑的剑身之上,带着浩然正气,还有未曾荡开的妖气,最符合身份的,就是其余三座书院的老祖宗,曾经在倒悬海与妖族大剑修厮杀,本身就是剑道境界极高的大修行者。 回头去看,倾塌的石壁。 他的呼吸放缓,变得沉重起来,目光也变得十分复杂。 也许根本就没有大小洞天,这面石壁就是为了扼杀当年的真相而生。 “剑器近在这里设下了‘奇点’。”宁奕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一种预感,那里给了我极大的压迫,应该通向的地方......就是皇陵,以初代剑器近的身份和手段,的确有资格设下这么一个‘奇点’。” “没有逆天手段,纵然找到‘奇点’,也千万不可踏入皇陵。”吴道子盯着宁奕,一字一句道:“这是我死去的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你先前试探了我很多次......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修行的经文乃是《疑龙经》,疑龙撼龙,只得一半,并非不可踏入皇陵,但死在里面的概率极大。” 宁奕环抱双臂,手指敲打包裹细雪的黑布布料。 “你是蜀山的后人,跟温韬后面学了《撼龙经》,所以能找到青山府邸底下的龙脉,来到剑器近洞天的时候,找到这面石壁比我要快......”吴道子笑了笑,道:“别问我怎么看出来的......这样就太瞧不起我了。” “天都风头正劲的蜀山小师叔,宁奕?” 宁奕没有否认,而是干脆利落承认了这一点。 宁奕停住敲打剑布,忽然道:“温韬已经金盆洗手了。” 吴道子面色平淡。 “因为你的缘故。”宁奕顿了顿,道:“他说那一次失手,看见你被抓住......然后被大卸八块,死在了东境圣山的大人物手里。” “金蝉脱壳罢了,小道尔。” 吴道子淡淡的笑了一声,眼神闪逝一些难以捉摸的光芒。 他微笑道:“我这种人,行走在黑暗之中,早晚会有失手的那一天,如果没有一些手段,还怎么混下去?” 吴道子明显不想多提。 宁奕便没有再追问。 但他心底却冒出了诸多疑惑:以三师兄的眼力,极少有可能会被瞒过,就算温韬被吴道子骗过了,那东境圣山的大人物呢?这可是被抓了个先行的盗墓贼,砍掉四肢,千刀万剐都是实实在在生了的事情,什么手段,能让一个未破十境的炼体者,在星君境界的大人物手底下逃生? 这绝不是他口中所提的“小道尔”。 无论这件事情,多么令人难以置信。 但是现在确确实实的生了。 吴道子就这么无比安稳的站在自己面前,四肢健全,头脑清醒,这是事实。 无论是怎么生的。 生了的,便是生了。 宁奕看着和尚,轻轻吸了一口气。 有这般瞒天过海的手段,和尚的背景绝不简单。 听说当时这件事情,险些让这座圣山与东境灵山打起来。 和尚与东境的灵山,或许真的有很深的瓜葛。 “我身上的确有《撼龙经》。”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两部经文合二为一,即便是皇陵,亦可以全身而退。” 吴道子面色凝重,道:“宁奕......规矩你都懂,我不再赘述,入皇陵之后,千万小心行事,合则生,分则死。”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 他伸出一只手,白骨平原的剑气流光,从四面八方如游鱼一般汇聚开来,触碰这处空间,打穿连接两座墓陵的“奇点”。 ...... ...... 倾塌的巨大石块。 被剑气切割削断的霜雪石柱,支撑着宁奕和吴道子头顶空间没有坍塌的,是一条又一条的星辉锁链,缭绕在墓陵当中。 这才是通天的手段。 一步都不可擅动。 宁奕和吴道子,额头都渗出了冷汗,修行疑龙经和撼龙经的两位后人,默念心法,感到了莫大的杀机,就在自己的头顶,随着那些围绕墓陵缓慢穿梭的星辉锁链,而不断挪移,奇点的背后,这般的威严,应该是皇陵的某处入口。 霜雪石柱,是可以抵御星君境界轰击的坚韧材质,人族重要的领地城池,都以霜雪巨石铺展城头,这是一种稀世罕见的珍贵物质。 当年赵蕤想要锤炼一柄绝世锋锐的剑身,就考虑过拿霜雪巨石劈砍锋芒,磨砺剑身,当一块磨剑石......最后因为找到了更合适的材料,遂而放弃。 然而四面立起的霜雪石柱,一直通向远方,这些石柱被人剑气切断,连着好几根一起倾塌......宁奕和吴道子对望一眼,面色有些苍白。 这就是当初剑器近与书院三位老祖宗爆战斗的场地吗? 四周的皇陵阵法,涌起了阵阵雾气,庞大如巨蟒的星辉锁链,缓慢穿梭,犹如龙身绕行,拖在地上溅出火星,锁链通体湛蓝,在雾气当中蒙上了一层阴翳,有三分“龙蛇起伏”的意味,余下的七分,就是宁奕和吴道子此刻感受到的“杀机暗藏”。 这里布下了诸多杀阵。 当年三位书院老祖宗,为了悄无声息杀死“剑器近”,恐怕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将剑器近的修行洞天,通过奇点转移到皇陵地底,在这处封锁了星辉和体魄的地方,试图扼杀大隋天下最惊艳的剑修。 如果没有猜错,恐怕其中还有封禁剑气的阵法,只不过被剑器近直接冲碎。 这些杀阵大多已经残缺,但余下的威能仍然极其强悍,宁奕丝毫不怀疑,自己此刻,若是胆敢妄动一步,就会触杀阵,整个人都被劈得神魂俱灭。 他捏着丫头的那座“小子母阵”,后背有些凉,这里无法动用符箓,想走也走不了。 只能硬着头皮向前。 吴道子的袖子里也捏着符箓,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显然他也现了......皇陵有来无回,这并不是一句空话,所有的传送阵法都失效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前面是数之不清的杀阵。 “我日他个仙人......”和尚手心全是冷汗,他看着宁奕,声音沙哑道:“你我交换疑龙经和撼龙经,不然全都得死在这里。” 宁奕犹豫了片刻,吴道子说得不错,若是不交换经文,两个人一步都迈不出去,等到雾气当中的星辉锁链,沿着龙蛇路线,走完一个周天,这些杀阵变幻了杀法,灾难就很有可能落在自己的头顶。 两个人对望一眼,冷汗潸潸,当下念道。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到了此刻,疑龙经和撼龙经,这两部经文,宁奕与吴道子谁也不敢藏私,如果在自己的经文当中藏私,很有可能就是两个人一起死在这里。 片刻之后,宁奕得到了完整的寻龙经,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他一直盯着头顶的星辉锁链,看着一条一条龙蛇来回游掠,自己半部撼龙经,就只能算出大概的杀伐位置,杀阵的触随时可能落在自己脚底,一整本经文得到之后,他小心翼翼推算,终于推出一个完整的位置,目光望向吴道子。 “巽,风雷,坤,离火。” 完整的寻龙经风采绽放—— 一整座巨大的八卦图案,在宁奕和吴道子的眼底展开。 八卦扭转,杀阵已经开始变幻,一旦感应到生机,这座维护了皇陵某处入口上千年的阵法,便会毫不留情的开始绞杀。 恐怕唯有剑器近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可以无视杀阵和规矩,在这里展开肆无忌惮的搏杀。 这座皇陵入口,漂浮散落着一些几近破碎的物事。 宁奕和吴道子,踩着寻龙经推演而出的方位,一步一步前行。 看着这些漂浮的书院落纹玺印,以及散乱的杀阵卷轴,宁奕抿起嘴唇......真相已经呈现在了眼里,当年的那一战,三位书院老祖宗祭出了相当多的压箱底手段,如今的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本该珍藏至今的宝物,都在这一战被剑器近打碎。 宁奕还看到了一条枯萎的断臂,血液不曾风干,一粒粒悬浮在断臂之旁,剑气附着在那条断臂上,被齐肩砍断,神性陨灭,滚落的血液仍然带着巨大的血脉压迫感。 这位被砍断手臂的书院老祖宗......是大隋皇族的成员。 走到最后,杀阵尽头,宁奕和吴道子两个人,推演方位耗去了极大的心力。 吴道子扶膝而立,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星辰锁链,将一地的猩红,漫天的凌乱都封锁起来。 这是一座永不消弭的阵法,将皇陵的入口保护起来。 也将当年的真相锁住。 宁奕长身而立,黑袍无风自动,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飘来的一角衣袂。 神性干涸之后,这片衣袂,枯萎成了如泥似木的样子。 宁奕记得。 小洞天里,剑器近的雕塑上,就缺了这么一角衣袂。 原来世人苦苦寻找千年的剑器近,就只隔着一面石壁而已。 四座书院表面上一片太平,地底下,却埋葬着被剑气斩断的仇恨。 所有的罪恶和污浊,都在皇陵里被锁了起来。 宁奕的眼神有些复杂。 真相永远不会迟到......就像是他刚刚走进小洞天,看到的那副雕塑一样。 鬓角飞扬的剑器近大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然保持着微笑的姿态,目视着前方。 像是在说。 “你来啦。” 即便隔了千年。 他仍然耐心等待着揭开真相的那个人到来。 剑气长存,风骨仍在。 仪容鬓,不曾动摇。 第五十七章 生与死,轮回不止 宁奕捏着那一片石化了的衣袂,他站在皇陵入口的尽头,看着星辰锁链缓慢穿行,在雾气当中缠绕霜雪石柱。 皇陵当中步步杀机,容不得自己有丝毫放松。 “前辈......若您有灵,可否保佑我此行平安?”宁奕轻声笑了笑,喃喃说道:“待我出陵之后,一切昭雪。” 那片衣袂并无感应。 吴道子面色复杂。 人都死了上千年了,哪里还有灵智? “该走了。” 吴道子知道宁奕心绪复杂,出言提醒:“如果待会杀阵再度变化,感应到我们,恐怕会徒生许多事端。” 宁奕点了点头,当下不再犹豫。 两个人运转完整寻龙经,顺延着皇陵的道口,一路向着地底摸去,经过了青山府邸数个“奇点”的传送,宁奕和吴道子已经无法判别具体的方位,他们现在所处的皇陵空间究竟位于哪里,真的是天都地底吗?还是另有其他龙脉? 天都的大儒精通风水堪舆,站在大隋天下的至高点,为皇族寻觅的龙眠之地,必然是天下气运最为昌盛的地点。 这一脉所有的传人,都想见识一下天下最大的气运所聚之地,大隋皇室的墓陵。 当年大隋皇室的几位风水先生,各自负责为高祖设计一角的墓陵,夺一方天地的气运,据说是为了让初代皇帝能够藏住天机,成为世间长生不老的存在。 大隋皇室的血液,带着至高无上的威压,也带着极其强大的诅咒。 身负皇血,便不可能成为不朽。 无数年来,皇室的天才修行者们,已经以亲身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 无论距离那一步多么解决,哪怕只在咫尺之间,哪怕就握在了手掌只差收拢五指,终究没有成功诞生出一位不朽。 惊艳如太宗皇帝,六百年来,修行之姿举世无双,气吞万里如虎,在涅槃之后,面对着日益接近的大寿门槛,逐渐消磨了成为不朽的那股锐意,选择诞下龙子,先保住皇室的传承香火。 “这里的杀阵,密集程度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和尚掐诀念着两部经文,袖袍里密密麻麻的符箓跳跃游掠,撼龙经和疑龙经合并之后,伴随着念诵之音,隐约有异象浮现。 就像是一条幼嫩的小龙,黑白二色,阴阳之形,扭曲摇曳在袖袍当中,指引方向。 “据说当年修筑皇陵,请了道宗三清阁的活神仙黄石公,辟开烟火,大造墓陵。”吴道子低声说道:“后来代代墓陵,都有最顶尖的大师,国运昌盛,与这一脉的香火鼎盛避不开关系,如今天子脚下的大国师袁淳,便是亲手布下皇陵阵法的修行者。” 宁奕听过“袁淳”的名字,太宗三位嫡子,太子所选的那位老师,便是当今天都国师“袁淳”,陪伴了太宗四百年的老人,功参造化。 “皇陵内的空间并不联通,恐怕除了太宗皇帝,谁也不知道这片皇陵究竟有多大。”吴道子眯起双眼,双手拢袖,道:“地下皇陵,是大隋皇帝最珍贵的遗产之一,历代的皇帝都长眠在这里,据说初代皇帝根本就没有死......而是躲在黄石公修筑的无漏大阵里,躲避天机,等待着成为不朽的那一刻到来。” 宁奕也看出了这一点,皇陵的空间由“奇点”打通,并不是连接在一起的6地,有时候眼前即便有路,仍然无法前行,只能触“奇点”,来前往下一段地点。 好在自己有骨笛在身,所有的“奇点”都拦不住自己。 吴道子瞥了一眼宁奕,这个少年身上的某样宝物,带着打碎空间屏障的效力,在盗墓这一脉里,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大杀器,世上的大墓,信不过千斤巨锁的青铜古门,只信无数符箓汇聚在一起的“奇点”。 没有人信得过自己死后的守墓人。 这些停滞在悬空当中的“奇点”,便是墓主死后,唯一守在墓前的屏障。 吴道子不由心悸,如果与自己一同进入皇陵的,不是宁奕,而是别人...... 那么在误入皇陵之后,他便是施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破开这层奇点屏障,要被硬生生困死在这里,即便有着完整的寻龙经,盯着出口却不能开启,要饱受人世间最大的折磨,煎熬至死。 念及至此,一阵后怕。 “剑器近的小洞天里,竟然连接着皇陵......”宁奕触一座又一座传送阵法,奇点破开,两个人周遭的环境不断变化,但大部分都是破碎的断壁残垣。 “这座皇陵,似乎已经被弃用了。”吴道子皱着眉头,轻声道:“为何感受不到一丝的香火传承,连气运也无......是当初那场大战的缘故吗?身负皇族血脉的书院大剑修,带着剑器近挪移踏进皇陵空间,打得周围气运崩坏,这一处皇陵就此破碎开来,就此沉沦,以至于千百年来无人问津。” “很有可能。”宁奕点了点头,他神情凝重,道:“剑器近大人的这一战......看起来打得十分惨烈。” 肉眼可见的,四座书院的宝物,被剑气劈碎,散落在触摸不到的“奇点”之外。 宁奕眼神当中,有一丝不解。 这场死战,似乎是......剑器近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皇陵的深处,剑气汪洋如大海,在那座小洞天里,他摘下了三座书院院长的佩剑,悬在膝盖之前。 剑修可死,剑不可丢,连本命剑器都被摘了,可见那三位书院大剑修在当初的那一战,打到后面,已经力竭无法抵抗。 为何剑器近最后结局仍然寂灭? 难道还有藏在更深处的敌手吗......想到这里,宁奕的面色有些难看,他想到了天都的血夜,丫头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夜。 裴旻大人一生的轨迹,与剑器近很是相似。 两位剑道的绝世天才,都死在了皇城当中,当初的十大圣山围剿裴旻,与如今的三座书院合杀剑器近,都是早有预谋的杀局......此间的剑气终成绝唱,只可惜毁在了阴谋与围攻之下。 “可惜可叹,天妒英杰。” 吴道子喃喃道:“我本希望,这位剑器近能够从寂灭当中走出,给我一丝希望......” 宁奕瞥了一眼和尚。 吴道子的眼神,一丝痛苦纠缠,带着悔恨。 若是这世间,真的有办法,能够让一个死人从寂灭当中焕生机,那么他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挽回当年的遗憾。 这世上哪来的这种法? 宁奕平静道:“你要复活的人,来自何方?” “不可说,不可说。”吴道子面色黯然,他攥紧双拳,有些失落道:“有位信得过的大人物,对我说过,这世上是有办法救活‘她’的......如果在皇陵当中也寻觅不得,我只能去倒悬海那边试一试了......” “信得过的大人物?” 宁奕眯起双眼,想到吴道子言辞之中曾经提到过的“紫山”,貌似漫不经心的问道:“紫山山主?” 吴道子沉默不语,过了半晌,轻声道:“紫山是修行生死禁术的圣山,你可以猜到这一点,我并不意外。只是我答应了那位山主大人,生死之事,不可泄露一丝一毫......她的魂魄还有那么一丝,天机若是泄露了,我无法想象后果......” 宁奕轻轻叹息一声,不再去问。 “宁奕,生与死之间,并非只是合眼与睁眼。”吴道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认真说道:“有人永远的合上了眼,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死了......但若是他睁不开眼,他也绝不算是活着。” 宁奕蹙起眉头。 “我能从东境活着出来,并且得到紫山山主的指点......就是因为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我懂得更多。”吴道子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可惜命贱如蚁,恨不得那日替她去死。” 他看着宁奕,欲言又止,很多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宁奕看着和尚,那双眸子里的情绪似乎带着一丝忏悔,一丝内疚,还有一丝熟悉的痛苦...... “竟是一个痴情种。”宁奕挑了挑眉,不再去看和尚,而是抬起头来,道:“这是最后一座奇点了。” 吴道子呵的笑了一声。 宁奕和吴道子,站在了一面沉重的厚墙之前。 至此,就已经算是脱离了当初的战场,四周的剑气逐渐变淡,纠缠的气息也感知不到。 “这是深入到了哪里?”吴道子皱眉。 “或许真的到了皇陵吧?”宁奕笑了笑,平静道:“布下守陵奇点的大儒,肯定不会想到......会有我们这样的来客。” 吴道子看着这面石壁,回头去看,身后已无退路,这一路走来,已经确定了,此处正是广袤皇陵当中被放弃的一处,当年剑器近一战,打得这里几近破灭,回去的路已经无法寻找,只能一路前进。 “生与死,轮回不止......”吴道子喃喃道:“我们能活着走出去吗?” 宁奕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吸了一口气。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贴在墙壁之上,奇点的光芒逐渐触。 绽放。 “这里皇陵,安顿死人的皇陵。”宁奕平静道:“所以......他们死,我们生。” 第五十八章 死去的王 一片平原。 天光垂落,如碧波荡漾,万千光线如柳枝拂动。 一口棺木。 风气荡开,草叶倒飞,无数草屑飘摇飞起。 盛大的光芒,就照耀在这片草原之上。 站在草原空旷之地的两个人,是唯一的生灵,此时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宁奕,还有吴道子,两个人看着这一幕,面色严肃,彼此对望的眼神之中,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意味。 他们从未想过......这样的一副场景,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抱着死心的和尚,想过触碰奇点之后,迎接自己的会是刀山火海,会是天雷滚滚,会是无数的杀阵禁制劈头盖脸砸过来......但是眼前竟然是一片空旷的大草原? 这算是什么? “这里不简单。” 宁奕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 吴道子抖擞精神,用寻龙经去探查周围的风水与阴阳,结果现......这里根本就无法辨别方位,抬起头来,盛大的光芒垂落,变幻莫测。 这并不是头顶的太阳,他们也没有抵达地面之上。 “寻龙经用不了......” “奇点也找不到......” 这里的禁制,出乎意料的强大。 宁奕死死盯着远方的那口棺,一字一句认真道:“那口棺是谁的棺?” 吴道子口干舌燥,试着前踏一步。 杀机顿然掀起,在宁奕和和尚两个人的骇然目光当中,草原的草屑骤然炸开起伏,就在和尚迈出那一步的瞬间,似乎触了某座惊天大阵,所有的杀气倾泻开来—— 整座草原,犹如一条龙脊,巨龙炸开了沉睡的眸子,整座穹顶之上的盛光猛地熄灭。 闭眸合眸,阴阳交割,黑暗白昼。 永夜铺展开来。 犹如浓雾一般,那口棺木所置的位置,如海啸般滚来滔天长夜。 6地震颤。 紧接着一只马蹄高高扬起,一匹漆黑骏马奔出黑雾当中,眸子里燃着炽烈的猩红魂火,马背之上,披着雪白甲胄的干枯士兵,攥紧长矛,扬起上半身,竭尽全力的掷射而出—— “嗖!” 那道猩红长矛,跨越苍穹,直奔吴道子而来。 和尚的面色陡变,大袖抬起,金灿法印倒射而出,在空中不断放大,与那根长矛对碰,接着两两破碎,掀起一股劲风。 黑雾的度变得缓慢起来,已经席卷了大半的草原。 骑在马匹悲伤的干枯鬼尸,缓慢踏出黑雾,勒停马骏,目光炯炯,盯着宁奕和吴道子,干瘪的胸膛缓慢下凹,凹陷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抬起头来,迸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声—— 吴道子环顾四周,面色苍白。 和尚喃喃道:“它妈的......它妈的......” 一道又一道的漆黑高大身影,从那片阴雾当中缓慢踏出,之前震撼大地的声音,是成千上万的马蹄冲击,一道又一道的骑马阴兵身影,慢条斯理踏出阴雾,在永夜之下舒展身子,这是他们在漫长岁月里的第一次复苏。 阴骑兵的目光,盯着踏入两位皇陵的擅闯者。 宁奕已经卸下的裹在细雪上的黑布。 他默默攥紧了长剑。 阴兵过道......这是墓陵里最为禁忌的几大景象。若是遭遇了,唯有避退,若无能够开辟光明的祥瑞之物,或者能够降服阴兵的法宝,一旦躲让不及,被阴气侵蚀,便再无生机。 此时此刻,这些阴兵,明显不是要走这条过道。 而是摆明了,冲着自己来的。 这是比阴兵过道还要凶险狠戾的墓陵阵法。 宁奕盯着黑雾的那一端,那口棺木安静躺在草原的正中心,所有的草屑,已经被阴气侵蚀的惨白,几近枯萎,草叶尖头低垂,向着那一头低头膜拜......棺木里躺着的墓陵主人,曾经是整个大隋天下的主人,所有的子民尽皆臣服,世间的生灵对他而言,恰如此刻墓陵的草屑一般,若是有人敢闯入他的墓陵,乱去了清净,那么便只有一条死路。 死后阴兵滔天。 他要入墓者死! 前后左右,一片漆黑。 缓慢踏出阴雾的阴兵,披着沉重的甲胄,锃亮的铠鳞生锈,带着斑驳血迹,目光并不呆滞,看起来已开启灵智,而且灵智不低。 和尚的后背贴靠在宁奕后背。 “这人也太狠了......”吴道子头皮麻,喃喃道:“走南闯北,这么多墓陵,这是最狠的一位了。这座墓陵看起来一片太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老子只是走了一步......就他娘的派了这么多阴兵冲杀,这是直接要我死啊!” “......” 宁奕只是沉默,他双手攥紧细雪的剑柄,丹田气沉,双脚踩踏草原大地,靴子旁边草屑拔地而起,缭绕黑袍,轻微打转。 皇陵里埋葬着大隋的历代皇帝,不知道那口棺木里是哪位皇帝,这座杀阵冲杀起来,别说自己和吴道子了,就是星君级别的大人物,都无法抵御。 吴道子靠着宁奕,声音都在颤抖,怒道:“老子一件八境品秩的撼天印,就这么一砸,通体粉碎,这些阴兵都是当初陪他下葬的修行者吧?盯着老子看,恨不得要吃了我们。” 宁奕攥紧细雪,盯着远方的黑雾,沉默不语。66续续的阴兵,骑在马背之上,身子缓慢撞破雾气,草原辽阔,与宁奕和吴道子隔着一小截距离对望。 数百? 成千? 上万? 黑云压城城欲摧。 那些阴兵停顿了片刻,紧接着有一甲举起高高的大旗,黑气滔天,重重插在大地之上,拔出了背后的双刀,然后开始冲锋—— 四面八方。 天地震颤。 宁奕头一次体会到了处在战场正中央的感觉,天地昏暗,无数根长矛掷了出来,铺天盖地的矛尖,在掷出的那一刻,抛向上空,缓慢停滞一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倾泻而下,耳膜爆破的声音,压得宁奕几乎要双膝跪倒在地。 吴道子声嘶力竭的嘶喊声音,被嗖嗖嗖的破空声音压过,和尚一挥大袍,那件破烂麻袍里,飞一般的涌出了无数金光。 宁奕双手杵剑,瞪大双眼,震惊无比地望着吴道子。 先前的八境品秩撼天印,可以与八境炼体者硬撼的灵山宝贝,此刻多如牛毛一般被吴道子抖了出去,带着和尚的星辉灵气疾射而出,迎风暴涨,与矛雨碰撞,在空中绽开,天崩地裂的法宝破碎声音当中,两个人的头顶,无数星辉炸开,犹如下了一场疾风骤雨,却不波及宁奕和吴道子,星辉雨珠砸落在地,反弹而起,在两人周围撑开了一道丈余大小的原型屏障。 和尚竟然有如此多的法宝? “宁奕!你那宝贝呢?!” 吴道子面目狰狞,他以一己之力对抗着阴兵冲杀,这才只是第一拨的掷矛,接下来才是难熬的时候。 和尚回头大声吼道:“找不到奇点,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宁奕面色苍白,他额头全是冷汗,拼命推演。 黑袍周遭的寻龙经符箓飞掠到了极点,风水堪舆的无上至宝,在这座墓陵真正失了效,设置这座陵墓的大师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把奇点藏的极好! 让所有来客......有来无回! 宁奕身负白骨平原,可若是找不到奇点,就得死在这里! 他拼命想要找到一条出路...... 或者找到能够保全自己的办法...... 丫头的隐匿符箓没有用,白骨平原也没有用...... 自己还有什么手段? 宁奕闭上双眼,所有的声音都逐渐远去。 ...... ...... 一线潮般的黑骑,四面八方冲杀而来,煞气凝聚在吴道子耳旁,山哭海啸,和尚面色惨白,如坠无间地狱,肌肤都渗出了血液,带着淡金色光芒的血丝,密密麻麻浮现,渗透麻袍,让撑开双臂的和尚,看起来像是一尊涅槃的佛陀。 怒目之相。 无数的铁骑,挥舞着长刀,从数千丈外的草原开始驰骋。 黑潮当中,极为显眼的几道身影,迅疾如雷,之前的阴兵没有急着爆,便是等待这几道身影的号令。 为的几位大将军,即便死去多年,仍然保持着当年的神情,踏出阴雾之时,身上镇狱甲随呼吸缓慢开阖,三万六千片鳞片,如婴儿拳头大小,犹如活了过来。 这几位大将军佩负长刀,跨坐马背之上,随马掠出,抖擞身上死气,神情恬淡浑然不似死人,只是眸子猩红,微翘的嘴唇也猩红,一张脸面却覆满惨白,黑色长随马背颠簸而不断抛散。 其中有一位气质极其阴柔的大将军,缓慢侧身,张弓搭箭,只是微微眯眼,便毫不犹豫射出一箭—— 一道黑线闪逝天地之间。 轻描淡写。 却如重锤砸下! “嗖”的一声,吴道子撑开的那道屏障被一瞬之间贯穿,他瞳孔收缩,整个人被巨大的力度砸中,炼体者体魄脆弱的像是一张白纸,层层叠叠的莲花在肩头开启绽放,行走世间墓陵,积攒了不知道多少身家的和尚,惨嚎一声,几乎祭出了全部家当,法幡金钵符箓,忙不迭全都砸出,在这一箭之下,齐齐炸裂开来—— 那一箭最终悬在和尚麻袍肩头,被佛光满溢的金钵挡住,凭空炸开,这一箭并未杀人,拦在两人头顶的屏障却从内而外被震得支离破碎。 和尚重重砸在宁奕身前,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模样极其狼狈。 他有些绝望。 抬起头来。 漫天的矛雨即将落下—— 远方那位纵马而掠的大将军,在马背颠簸当中,再度拉开一弓,搭弦上箭。 ...... ...... 草原之上。 有个少年,睁开双眼。 他的额头满是冷汗,在最后的时刻,顺延着心中的感应......卸开腰囊,取出了一样物事。 一根枯草。 一根,看起来有些涩,十分干燥的枯草。 第五十九章 大阳之物 世间墓陵,均为阴性。 即便这片草原的阵法再是高明,也掩盖不了这一点。 所以在吴道子踏出这一步前,这座墓陵被不知名阵法掩盖的极好,气息几乎没有外泄,看起来便如暴露在炽热阳光之下,一座全无杀机的明媚之地。 可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一步踏出,风云骤变。 数万阴兵冲杀,世间几乎没有比这煞气还要浓烈的阵杀之术。 整座草原,阴雾缭绕,苍穹顶上,是一片巨大漆黑阴翳笼罩而下—— 千钧一之际。 宁奕从腰囊当中取出那根枯草......周身的淡淡漆黑雾气,随着他取出举起枯草的动作,嗤然瓦解。 三尺之内,荡开一片清净。 远方那位张弓搭箭以箭尖对准宁奕方向的阴柔大将军,抑扬眉尖,轻轻咿了一声,松开捻箭的手指,又是一根黑线掠过天地之间。 这一箭冲破阴雾,闪逝一条极其狭小的黑线,一瞬之间,将拦在面前的所有物事击得破碎开来。很不凑巧拦在这一箭路径上的铁骑,只是微微扭头,便毫无预兆的被射得爆碎,连人带马炸开漫天血花。 这一箭之威,和尚就算倾尽全部,也不可能拦得住了。 马蹄奔腾—— 仰面掷出长矛,还保持着舒展脊背姿态的阴兵,神情漠然,目光跟随长矛一同落向远方。 穹顶落下的“嗖嗖”之音,令人头皮麻。 那位阴柔大将军的一箭射出,风雷震颤。 箭尖的度胜过声音,草屑横飞,整片大地被箭道剐出巨大沟壑,掀起两拨巨大浪潮。 所有的时间都凝固起来—— 高举着一根枯草的少年,浑身颤抖,唯有紧攥草根的五指无比坚定。 世间所有的阴气,都有一个天敌。 吴道子跌坐在地,看着那根枯黄干瘪,缓慢亮起,犹如此间唯一明灯的草屑。 他瞳孔失神,盯着那根枯黄的草屑,喃喃道:“大阳之物......” 那柄悬停在宁奕面门之前,裹挟风雷,将四周空间都钻出漆黑裂纹的箭矢,前进度变得“极为缓慢”,滔天的黑雾,被那根枯黄草屑上释放而出的淡淡阳气所压制,最终卸开了所有的力道,一点一点撞碎在宁奕面前三尺的阳气屏障之外。 大阳之物。 宁奕攥着草屑,他的面色苍白,先前承受着四面八方的阴气冲击,骨子里都烙了一层阴煞的气息,血液是冷的,四肢也是冷的。 他在拼命运转丹田涡流,试着向这根草屑......送去一些神性。 但是草屑,似乎并不需要这些神性。 而是自运转。 宁奕先前便知道,这根在后山石壁,被自己无意之间拔出来的枯草,似乎并不寻常,但他翻来覆去研究,时不时从腰囊当中掏出来端详,始终不得其解。 到了此刻,阴煞大阵的冲杀之际,这根枯草自己生出了感应,强烈的呼唤着宁奕,想要出来“见一见”世面。 是阴煞大阵的缘故,还是这座墓的缘故? 宁奕攥着枯草,滔天的黑雾涌了过来,整个世界一片漆黑,马蹄声震颤耳膜,几乎要让吴道子崩溃,和尚竭力喊道:“你他娘的......撑得住吗?!” 那位阴柔至极的大将军,面色沉了下来,捻起三柄细长箭矢,搭在了弓上,疾射而来,另外的几位大将军,披着猩红甲胄的那位,面目威猛,双手掌心拍打悬在腰侧的刀鞘,两柄长刀出鞘落入手中,拖刀从战场上奔来,勒马高昂,隔着数十丈就是一刀劈下! 刀气翻滚如雷,在阴雾当中撕咬砸来,砸得地皮凹陷寸寸炸开。 那根枯草虽然卑微,被宁奕取出之后,却缓慢挺起了脊背,抬起了头。 与这片大草原上的其他草屑不同......它根本就没有跪伏的念头。 或许是这座墓陵里的主人,死后的意念实在太过强大,所有来到这里的活物都要死去,所有来到这里的死物都要低头......哪怕是一株草,也要臣服。 所以引起了这根“枯草”的反抗。 它.....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一根草。 但不管它是什么...... 它绝不会低头。 劈砍而来的刀气,爆碎在“大阳之物”的三尺之外,紧紧抱着宁奕大腿的和尚,目瞪口呆看着先后射出,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宁奕面前的那三根箭矢,撞上草屑散的大势,撞得自身节节破碎,他面目呆滞,喃喃道:“这他娘的......这是什么神仙东西?皇帝的面子都不用给的?” “皇帝要你命,你给不给他面子?”宁奕面色难看,没好气踢了一脚死死抱着自己大腿不肯松开的和尚,道:“赶紧的......起开!” 和尚干笑两声,松开宁奕大腿,起身看着满天破碎的宝物,忍住了想要伸手把破碎箭矢收回来的冲动,看着空空荡荡的麻袍大袖,又看着自己被最先前那一箭射碎的宝物,碎片还在阴雾当中浮沉,心痛不已。 “大阳之物,可以镇世间一切阴气。”吴道子面色凝重,喃喃道:“墓陵主人的身份越大,死后阴气越重,越难镇压.....你这样宝贝是从哪里来的,竟然能跟大隋死去的皇帝对抗?” 宁奕瞥了一眼吴道子,道:“我说我是捡来的,你信不信?” 吴道子表情像是吃了屎一样复杂。 捡来的?? “这里有东西刺激到它了。”宁奕面色凝重,道:“它不受我控制,皇陵在试图压制它,如果它低头了......那么我们就完了。” 吴道子连忙回过神来,他明白宁奕的意思了,这件大阳之物,就算再是逆天,也不可能跟大隋皇帝的威严对抗,这座墓陵里的阴气埋藏了不知多少年,前方阴兵的气势还在攀升,那位张弓搭箭大将军的箭矢,一箭来得比一箭沉重......如果等到草原的阴气全面复苏,这件“大阳之物”扛不住了,那么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自己和宁奕。 “阳气只能庇护三尺之内,寻龙经不被阴气缠绕,可以运转......”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死死盯着前方,一字一句道:“你报方向,我来开路!” “好!”吴道子浑身都是冷汗,他开始掐诀,这里天机难测,但在“大阳之物”的开辟之下,果然绽放出了一线生机,眼底铺展的八卦摇摇欲坠,大袖飘摇,和尚的额头冷汗潺潺,他望着宁奕,咬紧牙关,欲言又止。 “没时间犹豫了。”宁奕眯起双眼,冷冷道:“再不报位,我们都得死。” 吴道子咬牙切齿道:“南十三!” 宁奕闭上双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再度睁开双眼。 眼前是奔驰而来的阴雾,以及不断冲出雾气,又被吞没,再度冲出的漆黑铁骑。 他握紧枯草,向着吴道子指出的方向,开始缓慢的前进。 墓陵的大阵开始缓慢转动,所有的阴气滔天而起,被引向一个方向。 天地昏暗,唯有一根枯草可开光明。 覆着猩红骨面的漆黑铁骑,挥舞双刀而来,马蹄高高踏下,踩在枯草微弱光辉的三尺之外,溅开了一滩鲜血—— 宁奕面色苍白,脚步平稳而坚定。 前方后方,是数之不清的阴兵大军。 千军万马,撞在一起,血肉横飞,一副极其惨烈的画面,在他眼前展开。 此间已成了地狱。 没了方向,唯有微弱的寻龙经符箓,成了最后的依靠。 “奇点......” “奇点......” 吴道子跟在宁奕身旁,他双手攥紧宁奕黑袍的后摆,三尺范围极其狭小,就贴在他的衣衫周围,偶尔掠出光芒之外的衣袍边沿,在落回之时,只剩下一片余烬。 蚍蜉撼树,两个人的缓慢前行,就像是一盏明灯立在黑夜之中。 佩戴双刀的古代大隋将军,面目狰狞,嘶吼着提刀斩了下来,刀器爆碎开来,那根枯草第一次出现了颤抖,光芒一颤,连人带马撞在枯草屏障上的大将,没有撞碎宁奕的“大阳之物”,而是自己撞成了一滩阴雾血肉,嗤然破碎。 一个人就像是一座孤城。 千军万马的冲撞,丝毫阻拦不了宁奕的前进。 他举着枯草,面色苍白,眼神坚毅,向着远方一步一步走去。 那里有一抹光芒。 很远。 慢慢变得近了。 两个人的身后,所行的那一长串直线,鲜血淋漓,阴雾沸腾,无数的阴兵前赴后继,撞死在光明之上。 吴道子面色苍白,喃喃道:“该死的......那是奇点?” 宁奕没有说话,只觉得喉咙有一丝沙哑,干涩。 他死死盯着那道微弱的光芒。 寻龙经推演出来的,能够离开这里的唯一生机,就是那抹光芒。 而这片草原上一片永夜,世间漆黑,唯一绽放光芒的......就是草原中央的那口棺材。 撼龙经和疑龙经,两部经文,若是合并,只要不触犯墓底禁忌,那么即便是皇陵......也可以全身而退。 但在墓底之中,最大的忌讳,就是去触碰墓主的棺木。 第六十章 狮心之王棺 “怎么办?” 吴道子眼眸通红,盯着宁奕,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挤出来问道:“宁奕......怎么办?” 两个人处在滔天黑雾的正中心,无数的铁骑冲撞在草屑之外,阴气飞溅,火星迸。 一位古代大将骑乘在马背之上,驾驭飞剑而来,生了锈通体漆黑的细小飞剑,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围绕着宁奕的方圆三尺疯狂凿打,噼里啪啦爆溅开来,这位大将怀中抱着一柄巨大黑匣,匣子里躺满三尺扁平长剑,马背颠簸,上半身却稳如泰山,与那几位捆缚重甲鳞胄的大将不同,他身上披着一件漆黑蟒袍,气度从容不迫,不断拂袖拨指,像是抚琴一般击出匣中安静躺着的飞剑,一柄柄三尺长剑犹如道道狭长流光,飞出之时流线型裂开,犹如倒垂天幕的磅礴大雨,击穿拦在前方的兵卒后心胸甲,汲取血液之后,变成一道道猩红血光,对着宁奕和吴道子不断疾射。 压迫越沉,草屑的阳气便激地越跋扈。 宁奕并未觉得肉体上有如何负担,长千上万的猩红剑气,撞在阳气上破碎绽开,也阻拦自己前进都做不到。 但精神上的压力越来越大。 一望无垠的漆黑草原,向前向后都是一条绝路。 “走!” 宁奕眯起双眼,他的脊背仍然挺得极直,到了此刻,吴道子的精气神已经有了一丝松懈。 皇陵的凶险程度,比起应天府的墓底,要来得凶猛太多。 书院的大墓,那些禁制虽然凶猛,夺人性命,但至少有退路可寻,可以不必触,安然无虞的度过,只要不触动宝物便可。 但皇陵当中的这位狠主,当年不知道如何统御天下,死后竟是如此凶戾,所有踏入陵墓的全都得死! 唯一的奇点,就设在棺木之上! 就算你有天大能耐,他在棺木里要见你一面......若是真的能逃出这里,吴道子的心底也会被烙上一个巨大的阴影。 宁奕盯着那口棺木出的光芒,他面无表情,压力越大......他的脊背就挺得越直。 这股熟悉的威压感,他在感业寺就体会到了。 这就是所谓的皇权么? 徐藏说的无数规矩,条条框框,最大的那一条。 宁奕一只手拎着细雪,一只手举着枯草,缓慢前进,步伐坚定。 千军万马撞在一己之身,俱是破碎开来。 这条猩红路径,缓慢延伸。 一直到了棺木之前。 那团微弱的光芒,在永夜当中并不耀眼。 但如果不是宁奕手中的这根枯草,这便是黑夜当中唯一的光。 吴道子的双腿已经有了一些打软,并非是他的缘故,即便是这根草屑挡住了大部分的威压,剩下来的皇族余威,依然倾泻到了宁奕和吴道子的头上。 走到后面一段,这些阴兵便不敢再冲锋,尖戾的嘶吼声音,在宁奕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这些阴兵生前为大隋皇帝征战,知晓这位主子的暴戾无常,最喜安静,死后又怎敢忤逆,惊扰棺木周围的安宁? 黑雾当中,一片死寂。 这位棺木里的墓主,生前脾性便极为暴虐,最喜欢一个人无事时候安静独处,死后仍然如此,这片墓陵在广袤草原之上,千百年来无人踏入,一直是极其安静的地方。 若有人敢来冒犯。 那便有死无生。 宁奕站在棺前,面色平静。 吴道子捏着鼻子不敢说话,袖袍里还攥着一张品秩不低的隔音符箓,他不知道这种在皇帝眼中的“低劣阵法”,此时此刻能不能起到隔音的效果。墓主生前喜欢宁静,若是自己开口说话,被残留此地的帝皇意志察觉,或是被不知名的阵法认做“聒噪之音”,触棺前的绝杀,宁奕手上的“大阳之物”能不能挡得住,还是一说...... 行走世间极阴极凶极贵之地,须千般谨慎,万般小心。 两个人目光对视,袖袍内的寻龙经,开始在棺木上寻找“奇点”,这口棺木的材质极其珍贵,宁奕认不出来,他的目光投向吴道子,后者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见过。 两人不敢触碰棺木,看上去,这口棺的质地,像是金铁与木材的融合,带着一股冷意......不用去试探也知道,这口棺木的材质绝非凡品,恐怕细雪也无法劈砍奏效,世间品秩最高的剑器,都很难砍出痕迹。 “这位墓主......让我想到了一位曾在紫山古籍上看到的伟大存在。” 攥着隔音符箓,吴道子小心翼翼开口,这座棺木的阵法似乎没有那么强悍,没有触杀阵,他松了口气,仍然是极轻的声音:“征战在广袤无垠的草原,麾下铁骑极其彪猛,生性暴虐,喜好安静......大隋的编年史里,找不到符合这种条件的皇帝......” 宁奕眯起双眼。 “但有一位特殊的存在......” “两千年前的北境狮心王。”吴道子盯着这口棺木,里面躺着的那位伟大存在,已经长阖人间,棺木上没有纹刻丝毫的痕迹,赤红色的棺木纹理,像是狮子的鬃毛,内里居住的,是一颗永不停歇跳动的野心。 “倒悬海曾经爆出妖修越境的庞大战争,他们跨越了那片枯竭的海洋,来到了北方的冻土高原,彼时天都的皇帝还未立下,面对战乱无能为力,是北境的狮心王平定了这场战争。” “狮心王回到皇城,在拥簇之下坐上了皇位......号称‘狮心皇帝’。然后他很快便死去,死在了历史难以正名的洪流当中。”吴道子盯着棺木,声音极轻极轻,仿佛看见了里面躺着的,正是在历史留下极其浓重一笔的那个男人:“据说狮心王死在了李家的政变当中,他流淌着皇血,坐在大义与征伐的宝座之上,身后跟随着无数的衣袍,却被身后的逆臣谋算,跌下王座.......最终的黑暗岁月过去,他的拥簇者再一度掌握了大权,替他修筑了皇陵,才能够在天都中长眠,但其实很多人觉得这是一件荒唐的传闻,因为狮心王的肉身早应该被仇恨者损坏。” “狮心王当过短暂的皇帝......”宁奕蹙起眉头,喃喃道:“他死后葬在了这里?” “恐怕是的......”吴道子点了点头,他面色凝重道:“狮心王与紫山的背后大人物曾经有过交集,他曾经身负重伤,来到紫山避难,在生命走向死亡之时,曾经向着当时的山主求道,希望能够以生死禁术,逆转死亡,向着背叛的逆臣报仇,然而最终以失败告终。这位北境之王,死后很多年,才被平反,至于当年生了何等的大事件,现在已经无从得知。” 宁奕听说过狮心王。 这位在北境打压妖修的大修行者,饱受世人的赞誉和诋毁,世人给他戴上的,既有“北境之王”的皇冠,也有“暴君”、“杀戮者”的称呼。 “这里是皇陵比较偏僻的地域......很难想象,其他的大隋皇帝,那些在位足够之久,能够精心修筑墓陵的皇帝,会把死后的阵法,巩固到什么模样。”吴道子心有余悸的回头,喃喃道:“狮心王的墓陵,杀戮之气太过沉重,这还是后人为其铸造,若是他能够在天都坐的安稳一些长久一些,像是如今的太宗一样,恐怕你这件大阳之物,也无法阻拦阵法的阴气冲杀。” 宁奕心底同样感慨。 这位狮心王的墓陵,手笔的确很大,这些阴兵如果可以带到外面,应天府不知道能不能够抵挡得住煞气冲杀? 这样的一座皇陵,游离在大隋正史的皇帝陵墓之外,不知名的天地当中,自成洞天,生灭由外界的气运弥补填充,气运与风水,都是极佳之地。 天都究竟要汇集多少龙脉,才能安葬如此多的大人物? 只不过风水轮流转,墓养人,人养墓,这些生前赫赫有名的皇室大修行者,死后的余威仍然在,狮心王的威严,在他死后仍然流传了两千年,北境的修行者经常会念一句“吾王保佑”,抵御妖族战争之前,会念一句“武运昌盛”,这些都是因他而起。 寻龙经的推演,进行了小半柱香。 外面的阵法,未曾消散,红着眼的几位大将军,就坐在马背之上,等着闯入狮心王的两位盗墓者,走出棺木的清净范围,一举击杀。 煞气缭绕宁奕和吴道子。 那根枯草摇摇晃晃,出的光芒始终微弱,自始至终都是如此,令人不免担心,下一刻便会被煞气冲散。 最终的推演结果出来了...... 吴道子背后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踏入这口棺木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事情不会太过美好。 他沙哑道:“宁奕......我找到‘奇点’了。” 和尚咬了咬牙,盯着赤红色的棺木,艰难说道:“奇点......在这口棺里。” 第六十一章 长眠的暴君 奇点在这口棺里...... 宁奕攥着枯草的掌心,早就被汗浸透,他盯着这口狮心王的古棺,声音沙哑道:“我来开棺......你小心一点。” “好。”吴道子深吸一口气,他屏住呼吸,不再给宁奕添乱。 宁奕注视着这口古棺,头皮有些麻,在墓陵里行走,忌讳的就是妄自挪动墓里长眠的主人物品,其中最大的忌讳,就是揭开棺木,与死人见面。 这是何等身份和地位的大人物? 生前还是喜欢清静的那一种,自己扰了狮心王的清修,还要揭开对方的棺木...... 宁奕的心底忽然一动。 他挑起眉头,古怪的看着这口棺,狮心王死后,被安葬在皇陵当中,这些阵法可能是他死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但这里的“奇点”,却绝对不是狮心王预先布置的,那位布置皇陵的大风水师,设下了这么一个死局,外面的人来到这里,想要离开,便只有揭棺,与死去的狮心王见上一面。 宁奕深吸一口气。 等自己揭开棺木,定然会迎来比先前阴兵冲杀更加凶狠的画面。 这位长眠此地的暴君,不知道还有多少的愤怒,等待着掀棺那一刻的暴起。 宁奕抿起嘴唇,他悬停一只手掌,在草屑的阳气笼罩之下,微弱的星辉在掌心凝聚,吸力缓慢加大,这口古怪的封口并不严密,任何一位修行者,哪怕只是初境,只要能够来到这里,那么便可以揭开这口棺材。 “要开了......” 宁奕回过头,看到了吴道子谨慎的目光,对着自己点头。 他屏住呼吸,缓慢凝聚掌心星辉,将棺木挪开了一条缝隙。 草屑开始震颤。 宁奕的面色凝重起来。 这是一条极其狭小的缝隙,棺里一片死寂,棺外已经风云剧变,草原上压得极低的黑云,被大风吹得撕裂开来,围绕着两人一棺,掠行成无数的烟气,丝丝缕缕,彷徨在棺外极远距离的阴兵,惘然抬起头来,不知所措。 苍穹开始下雨。 万千雨丝垂落在大地之上,砸在阴兵的肩头,便如墨珠砸在水池当中,荡开一团雾气,原本身躯如精铁的阴兵,被雨丝洗涤荡开,缭绕的雾气当中,唯有那几位面容惨白的大将军,唇齿猩红惴惴不安的坐在马背之上,衣袍浸泡在大雨里,望着那口漆黑的棺木。 之前拥挤的草原,此刻变得空旷起来。 反而更加渗人。 “风云剧变,大凶之兆。”吴道子面色惨白,喃喃道:“阴气比之前浓烈了十倍......这些雨滴砸碎阴兵,是因为区区阴兵,承受不住这般滔天的阴煞。” 枯黄的野草,微弱的光芒缓慢摇曳。 宁奕已经觉察到了一丝压力,若是完整掀开棺木,恐怕真的无法抵抗这种程度的阴气侵蚀,必须要赶紧离开。 宁奕嘶哑道:“我数三个数。” 吴道子攥紧双拳。 “三。” “二......” “一”的声音落下,宁奕一只手掌按在棺木之上,他猛地抬臂,掀开棺木,狮心王古棺的滔天阴煞轰然涌了出来,手中捏紧的枯黄野草出了尖锐的嘶声,先前无比坚定的对抗意识,一刹之那就被冲刷地摇摇欲坠。 吴道子的寻龙经符箓瞬间被阴煞冲散。 穹顶的雨丝变成了磅礴大雨,那几位跟随狮心王征战冻原的古代北境大将军,神情悲悯,翻身下马,站在草原之上,凝望着王的古棺。 宁奕睁大双眼,看着躺在棺木里的那个男人。 这具身体的主人既不高大,也不强壮,躺在这样的一具巨大古棺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双手攥着一刀一剑的刀把剑柄,两柄长器似乎捅穿了棺木,连接着草原的大地,这个男人的姿态,看起来似乎随时有可能扶着剑柄坐起身子。 狮心皇帝的面容上,覆着半张古老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面颊,男人的面容显得沧桑而又自信,即便经过了无数的岁月,死去后的唇角,还是挂着浅淡的笑容,那半张面具上,狮子的鬃毛随着棺外的风气摇曳,被压在身下,如瀑布般散乱的红色丝,同样摇曳起来。 藏在面具下的那双眸子,缓慢亮了起来。 人死如灯灭。 宁奕盯着那双面具下的狮子眼眸,确认了看到了一双逐渐睁开,然后逐渐亮起光芒的眼睛。 他嘴唇干燥,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这一刻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广袤无垠的世界中心,天地黑暗,但那双眸子睁开,山河万里,都亮了起来。 如果这个男人拎起长剑坐起身子,告诉自己他要去征服这片天地的万里河山,麾下缺少一位拎剑的剑修,那么宁奕心神动摇之下,一定会立誓跟随。 这就是“北境之王”的王者疯子。 远方的大草原上,追随狮心王一同来到墓陵的几位大将军,卸下手中的武器,将铁弓,长剑,长刀,重重插在草原之上,疾风掠过,惨白的霜草随风摇曳,凄凉如大冬过境,噼里啪啦的骤雨砸下,雾气弥漫,挡住了大部分的视线,仍然不妨碍几位身材魁梧的将军远眺。 生前与妖修厮杀征战,恶贯满盈,手底不知有多少亡魂的北境大将,此时竟是泪流满面,忍不住的轻声抽泣。 断去的残兵可以重铸。 但死去的人终究不能复活。 出乎宁奕的预料......这口棺木掀开之后,那双眸子缓慢的亮起,凝视着掀开古棺的来者,眼神当中并不是冲天的杀戮,而是缓慢黯淡之后,许久不曾消逝的一丝释然。 并没有暴戾的杀戮之阵。 也没有夺人性命的剑气。 这位死去的狮心皇帝,在大隋两千年的风云当中,被塑造成了“凶残暴戾”、“心狠手辣”的暴君形象,但可笑的是,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他的模样,当年所有的当事人,要么死在了那场波及皇城的政变当中,要么死在了岁月的侵蚀之下,一切的真相,都变成了历史的尘埃,留给后人的,就只有史书上的寥寥只言片语罢了。 狮心王根本就不是一位暴君。 这位喜爱独处和宁静的北境王者,与史书上描绘相同的,是他那广袤似海的胸襟,以及无与伦比的野心......他能够征服如此巨大的版图,麾下能够容纳如此多的英杰,又怎会是一个对待下属肆意打杀的暴戾之辈? 宁奕注视着那双残留着浅淡金色的眸子,他轻声道:“这是你的拥簇者,想要留给后人的真相了......对吗?” 如果自己畏惧于狮心王的凶戾之名,不敢揭开棺木,返回阴兵阵法当中,即便是大阳之物,也不可能抵御无穷无尽的阴气冲杀,最终逃不过饮恨于此的下场。 那位设下奇点的先生,算好了一切。 唇角微笑的狮心王,双手攥着剑柄,那截剑身看似插穿了棺木,插入了草原之上,其实就只是两柄破碎的断剑,在狮心皇帝最后的战役当中受到了不可修补的损坏。 覆着面具的男人,躺在棺里,他生前最喜欢的“安静”,还有“刀剑”,陪伴着他长眠于此。 狮心王微笑“看”着宁奕,不言也不语。 “刀剑在两侧,大义在心间......”吴道子看着棺木里的狮心王,肃然起敬,他喃喃说道:“若是我能早生两千年,我愿追随您,征战北境之外,还天下一个太平!” 宁奕看着狮心王,这具身躯的修为境界难以估量,早已经寂灭,狮心王生前必然是点燃了三颗命星,步入涅槃的大修行者。 他的肉身千年不朽,但神性却差了一些......白骨平原察觉到了这些神性的异常,抵达了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似乎距离不朽也只差一步。 这是冲关失败了? 流淌大隋皇室血液的修行者,想要成为不朽,难如登天,从未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如今躺在棺中的狮心王,便是最好的一个例子。 棺木里的男人,握着刀与剑,其他的都不要了,他微笑正视着前方,等待着掀开自己棺木的那个人到来,或许会是大隋后世的子嗣,或许就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盗墓者,无论是谁,他都将无私地,把这座棺木里的一切,倾其所有的馈赠出去...... 只要对方能够现。 吴道子看着久久注视棺木里的宁奕,看到后者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握住刀剑的狮心王的双手。 宁奕神情复杂。 这里就是奇点之所在。 也是这座棺木里,狮心王留给后人的遗嗣。 他所有残余的神性......凝聚成了一颗结晶。 宁奕的白骨平原欢呼雀跃,将那颗神性结晶剥离开来,丝丝缕缕缭绕,渗入皮肤当中,最后凝结成为一团团的萦絮。 宁奕注视着狮心王的微笑。 他拿着仅仅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喃喃道:“还是说,这才是你想要留给后人的真相?” 第六十二章 盗火者 “狮心皇帝棺木里的“奇点”被触了......” 吴道子有些紧张的抿起嘴唇,没想到,连寻龙经无法推演出的具体落点,竟然被宁奕算出来了。 他很担心,这片小天地当中不知道还有多少的禁制,如果一不小心再度触什么杀阵,引来了比阴兵冲阵还要可怕的异象...... 吴道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好在并没有生最坏的预想。 天空中飘摇的大雨,雨丝连成线,在这一刻凝滞在天地之间,颗颗水珠饱满分明,如同时间静止。 大草原上的风仍然在掠动,草叶纷飞,泛白的霜草,掠过高空,切割雨幕。 披着漆黑蟒袍的大将,面容肃穆,双手搭在插入大地的剑匣端头,眺望远方的狮心王棺,四周的剑气缭绕切割雨珠。 松下搭箭姿态的阴柔大将军,双目通红,噙着嘴唇,惨白面颊上,混杂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珠,他挺直脊背,沉重甲胄和骨骼缓慢出咔嚓的脆响声音...... 草原上一片寂静。 掀开了这座墓陵的奇点,千古寂静的草原,缓慢停下了所有的运转,一切有灵无灵的生灵,似乎都停下脚步,驻足远眺,目送宁奕和吴道子。 丝丝缕缕的漆黑光线,缭绕绽开,像是在这片常年寂灭的枯竭之地,绽出了一朵惊艳的花朵,棺木所在的正中心,就是花苞。 宁奕双手扶住棺木一侧,他凝视着棺木里长阖的狮心皇帝,认真道:“谢谢您......谢谢。” 狮心皇帝苍白的面容,被一滴雨水水珠打湿。 他似乎笑了笑。 草原上,大将面色肃穆抬起头,拔出武器,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入阴雾当中,苍鹰尖啸斡旋,战马马蹄擂打地面。 阴煞雾气滚滚而来—— 光芒包裹宁奕和吴道子,离开了这里。 ...... ...... 空空荡荡的大墓墓底,并非是剑器近的大小洞天,而是回到了最初的四大书院墓地。 灰尘摇曳。 这里也是禁地,但来到了这里,宁奕和吴道子都大大松了一口气,那股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和尚喘着粗气,扶着膝盖,弯腰喃喃道:“就是再给老子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去皇陵了......这也忒渗人了。” 宁奕抬起头来,揉着眉心,最后他去触摸狮心王棺底,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收起了那根草屑,如果不是这件“大阳之物”,那么自己和吴道子早就凉凉了。 数万阴兵在大草原上列阵冲杀,就算是点燃了命星的大修行者,也根本抵抗不住这种杀势,要被戳穿挑在长矛上,尤其是那几位气势磅礴的大将军,生前跟随北境狮心王征战,修为高得吓人,死后碍于种种禁锢,被大阳之物克制,这才没有奈何得了自己。 宁奕在离开狮心王墓陵之前,做了一个天大的手脚。 就在触奇点之时,他以裴烦丫头的“子母阵”符箓,在那一头留下了一个印记,那片小天地极为特殊,如果有可能,宁奕还想再去一次...... 他捏着子母阵符箓,这座阵法可以打通两片空间,立下全新的奇点,宁奕试着感应了一下,他的眼神当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果然无法感知,在狮心王陵墓的奇点,就像是浩渺星海当中的一粒粟壳,无从挑选而出。 狮心皇帝虽然大方宽容,对于那些有命能够走过他陵墓杀阵的闯入者,愿意留下一条性命,甚至还愿意给予造化,却绝不会容许有人来亵渎自己! 宁奕收起袖袍内的那张符箓,他现在身在书院墓底,或许符箓的无法动用,与这里的环境也有关联。 “宁奕......我们成功闯入书院陵墓的事情,不可外传,至于狮心王陵墓的所见所闻,我会烂在心里。”吴道子盯着宁奕,认真说道:“绝不可能有人能够闯入皇陵,这是大隋天下数千年来的共同认知,如果这件例子被我们破了,风水一脉很有可能都遭到灭门之灾。” 宁奕点了点头,他轻声允诺道:“此事,你大可放心。” 和尚点了点头。 他环顾四周,看偌大的墓道,尘封的古物,所有的物事,蒙上了一层灰尘,显得古老而又沧桑,但此刻看来,都不再神秘。 吴道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清。 “我本以为......书院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真正可以让死人活过来,哪怕只有一瞬,我也心甘。”他笑了笑,自嘲道:“这些奇点联通的墓室,里面棺木所躺着或置放的人物,有些是长阖故去的大修行者,得以安眠;有些则是久眠未僵的窃天机者,寿元未尽,躲在这里苟延残喘。” 宁奕抿了抿嘴唇。 “如果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真正遇到了不可抵抗的打击,这些古代的大修行者或许会复苏过来,作为‘老祖宗’,来替后辈子嗣来扛上一些劫难。”吴道子低垂眉眼,喃喃道:“这就是他们的底牌......但这样的底牌,哪座圣山没有呢?” 宁奕知道很多圣山,都将墓葬之地,选在宗门山下,但凡懂些藏匿天机之术,将死未死的老祖宗,便是宗门埋下来的一张底牌。 “连狮心皇帝都不可避免......这世上,果然不存在真正的复生之术。”吴道子靠在石壁之上,他目光木然,“时间长河不可逆,修到最后终成空。” 宁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和尚,吴道子的修为并不如何高深,愿意为了一位女子,出入各大圣地墓陵,奔波千万里,若是寻一件千金之重的宝物,早已经寻到。 可要寻所谓的“复生之术”,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镜花水月。 “走了......”吴道子平复心情,咧嘴笑了笑,合并了完整的寻龙经,他找到了墓底的出口奇点,从这里可以返回青山府邸,然后匿去气息,离开应天府。 “宁奕,我并没有失去所有的希望,听说倒悬海的那边,还有着能够复活一个人的远古遗迹......我背负着完整的寻龙经,天下何处都可以去得。”吴道子盯着宁奕,道:“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在皇陵里救了我一命......今日便送给你。” 宁奕看着和尚一只手探入大袖当中,缓慢伸出一只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锃光瓦亮的龟甲,这枚龟甲只有婴儿拳头大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岁月侵蚀,外壳留下了好几道极深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刀凿或者剑痕。 “这枚龟甲是当年东境圣山陵墓所得......我一时贪心,忍不住伸手去拿。”吴道子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龟趺山的陵墓里,撼龙经和疑龙经还未合并,我推算出墓里初代圣山山主的雕塑当中,有着一件了不起的至宝,却并没有推算出伴随而来的杀机......就是这件宝贝,害我白白损失了师父留给我的一次‘假死机会’。” 宁奕接过龟甲,细细把玩,他的面色有些微妙,这枚龟甲入手清凉,不带丝毫人间烟火气,一眼看上去就不是凡品,但星辉无法灌注,不接纳任何的能量,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装饰品。 既不好看,也不好用。 吴道子认真道:“这枚龟甲无比坚固,能让东境圣山山主出手,镇压整座龟趺山墓底的宝贝,又怎会是一件凡品?” “只是我无法捉摸透,这枚龟甲该如何使用......”说到这里,和尚的声音明显有些尴尬,道:“你大可以拿去用,东境龟趺山找了几百年,都没有找到藏在雕塑里的镇墓之宝,若是相信气运之说,害怕被龟趺山牵连,也可以把龟甲还给我,我慢慢摸索。” 宁奕听到这句话,连忙翻转手腕掌心,将龟甲握在手心,笑眯眯道:“你放心,我保证把这枚龟甲摸索的明明白白。” 无比坚固...... 看似无用,实则十分无用...... 宁奕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骨笛,但现在不是向龟甲内注入神性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和尚的好意,收下了这枚龟甲。 “你准备离开天都?”宁奕挑了挑眉。 “或许是离开大隋......”吴道子吐出一口郁气,他望着陵墓,喃喃道:“如果我有一天倦了,乏了,要死了,我绝不会给自己挖一座墓,死都死了,还弄那么多勾心斗角,累不累啊?” 和尚笑了笑,他拍了拍宁奕肩膀,“生命是一个宝贵的事情,你要好好珍惜,不要就这么死了......很可惜的。” 宁奕面色有些复杂,他有些没明白,这个时候,吴道子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跟温韬说一声对不起了。” 吴道子温声笑了笑。 他触摸奇点,回过头来,看着宁奕,眼神复杂说道:“还有......” “我其实和徐藏,算是半个故旧。” 吴道子的袖袍开始缓慢飞掠而起。 他笑了笑,低下头喃喃道:“或许他根本不认识我?” 和尚吐出一口气,幽幽道:“我尊重他当年的选择,但我不能原谅他......如果换做是我,我会去救她。” 宁奕怔了怔。 他明白和尚口中的“她”,究竟是谁了...... 这世上有这么一个姑娘,与那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蜀山小师叔最是登对。 那时候,大隋天下很大,却只有那么寥寥三四个名字,如雷贯耳。 那位仰不可望及的剑仙小师叔,孤独而不可一世,对于很多人而言,恨之憎之,对于一个卑微的盗墓者而言,长住在黑暗当中,所有的光火都显得灼目,所以只觉得羡慕。 走过了万人追捧的长路,走到了孤独长眠的墓底。 满溢着才名和艳冠的骷髅,相拥着崭新或腐朽的泥沙。 盗火者,偷全天下的光,照一个人的碑。 吴道子不再去看宁奕,手掌抵住墙壁,这次离开青山府邸,他仍然会寻找复生之术,什么也不为,只为完成自己的夙愿。 卑微的人也可以爱人。 不被爱的人也可以爱人。 哪怕那位姑娘不认识自己......其实也无所谓的。 第六十三章 剑鸣 吴道子离开了书院的墓底。 宁奕并没有急着离开,他来到青山府邸下,最主要的目的是破境,已经抵达了第六境,磁性算是功德圆满。 在狮心皇帝墓陵内,他拿到了北境狮心王的神性结晶,这颗神性结晶现在缠踞在自己的丹田之中,上下沉浮,像是一块难啃的骨头,里面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神性......宁奕有一种预感,如果把徐清焰的神性水滴聚集到一起,恐怕就能凝结成为一块神性结晶,而这一颗狮心王毕生心血凝结的结晶,恐怕拆散开来,以神性水滴来算,是一个天文数字。 宁奕默默掂量着吴道子赠给自己的龟甲,这枚龟甲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如果灌入神性......很有可能会爆出不一样的效果,和尚出自灵山,修行只修肉体,其他的路子一概不通,拿了这枚龟甲,丝毫挥不出作用。 他将龟甲收下,掐着寻龙经,在大墓内缓慢行走。 最终来到了剑器近的那座洞天门前。 宁奕面色凝重,他的手中,捏着一角泥化了的衣袂,出自剑器近大人的雕塑,皇陵里的那些画面已经证实了当年生的一切,白鹿洞书院悬而未决的困惑,真相就藏在墓底洞天之中。 大洞天内,悬挂着的剑器密密麻麻,宁奕小心翼翼避开锋芒,来到倾塌的石壁之前,他蹲下身子,尝试着把那一角衣袂,放回剑器近的衣袖上,最终以失败告终,两片衣袂泥化之后,没了神性,便再也粘粘不回来。 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 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宁奕站起身子,攥了攥拳头。 他很想试着把神性注入剑器近的泥塑当中,看看能不能产生奇迹......但凭借自己的丹田里,仅有的那么几滴神性,根本不可能奏效。 宁奕试着去拆分狮心王的神性结晶,现这并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如果真的能够把狮心王的结晶拆开,今日或许就能成了。 “这样的一尊泥塑,可以带出青山府邸么......”宁奕眯起双眼,他开始打量这尊“剑器近”,盘膝而坐的年轻男子,鬓角飞扬顾盼生辉,膝前悬着的三柄长剑,剑气犹存,看起来凌厉无比! 不可动。 他咬了咬牙,似乎在做艰难的决定。 蜀山上的教诲,向来是,在遇到造化时候,有条件一定要带走,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带走。 这一处小洞天,是剑器近留给后人的最后一样东西,如果自己今日就这么放弃了,来到这里陵墓的下一个人,还不知道会是谁...... 更重要的是......宁奕攥紧衣袂,在皇陵入口之时,他握住了这枚衣袂,似乎能够感受到,隔着很久远的时空,千年前的剑器近,对自己的一份嘱托和厚望。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自己今日就这么离开了,会后悔一辈子。 宁奕念着寻龙经,围绕着剑器近的泥塑石像,踩着八卦阵法,转了好几圈,排除了大部分的禁制,最大的威胁......就是悬在剑器近膝盖前的三柄长剑。 悬挂着黑红白三色剑穗的三柄长剑,模样各异,剑穗漆黑,剑刃如游鱼,遍体生寒的那柄,剑身篆刻“龙藻”,猩红如龟甲龟裂的篆刻“龟文”,剑穗雪白剑身雪白,清凉剑光摇曳其中的叫做“白虹”,这三把长剑,是三座书院当年盛极一时的院长佩剑,在倒悬海诛杀过诸多妖君,杀气凛然,此刻铮铮作响。 这三把长剑,被剑器近摘下来放在膝盖前,此刻成了宁奕最大的阻拦。 他不知道触摸这三把剑,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宁奕取出一张符箓,这张是隔音符箓,能够阻隔小范围的声音,他将这张隔音符箓布置在小洞天的顶上,然后又在书院的大墓墓陵里逛了好几圈,不得不说,这里是一座宝藏密集之地,各色各样的符箓,予取予求。 “这是一张小型的防御符箓。” “阻震符箓......还有这种符箓?” 宁奕踩着寻龙经的八卦阵图,游走在墓陵四周,那些隐而不的禁制,全都被他避过,这里的符箓是书院前辈留给子嗣的遗泽,只要小心取用,不会触阵法。 宁奕抱着一大沓子符箓黄纸,他挑选的都是那些防御性的符箓,这些符箓能够阻拦外界的震颤,也能够防止剑气的迸触禁制。 如果他要抱走剑器近的泥塑石像,这三把长剑,恐怕很难避开。 宁奕开始在小洞天里布置阵法,他小心翼翼运用星辉,将一张又一张的符箓,拈在虚空之中,各自凝滞,悬停漂浮,不触碰“龟文”、“龙藻”、“白虹”的剑身,层层包裹,一张又一张的符箓,叠在一起,确保了这三把长剑的绝对静置。 为了防止声音触禁制,除了自己先前贴在小洞天顶上的那张隔音符箓,宁奕还在这座小洞天的另外三面石壁上,都贴上几张隔音阵法符箓。 做完这一些,宁奕消耗了不少的星辉,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下自己带走剑器近的雕塑,应该不会被人觉了吧? 只要不触犯禁制,自己抱着剑器近就跑,在书院墓底的时候谨慎一些,踩着寻龙经,只要除了墓道,到了奇点,就可以离开这里,然后利用丫头的子母阵,回到教宗府邸。 心底默默念了一遍流程。 没问题...... 宁奕伸出两条手臂,搭在剑器近泥塑石像的肩头,他面色凝重道:“前辈......再一次得罪了!” 那尊坐落在书院陵墓内,数位京都大儒联袂探查均无所获的剑器近雕塑,在小洞天石壁内,出了缓慢的挪动声响......宁奕面色凝重,这尊神像着实沉重,以宁奕如今的体魄,竟然隐隐有些吃不消力道。 丹田内的神性涡旋,在轻轻的震颤,一丝一缕的神性分散开来,宁奕面色红润,眸子熠熠生辉,两条手臂缓慢起势,将那尊泥塑石像,缓慢抬起,与座下的小洞天分离开来—— “嗡!” “嗡!” “嗡!” 三道剑鸣,几乎不分时刻的响起,宁奕眼神微眯,震颤的剑鸣被四张隔音法阵符箓压制下去,外界的杀阵禁制,并没有引起反应。 宁奕紧绷在心底的那根弦,稍稍松懈下来,果然这里藏着一招后手。 他抬起剑器近泥塑石像,缓慢将其放在地上,之前悬在膝盖前的三柄长剑,裹在符箓当中,轻微震颤,不断出刺耳的声音,但只在这座小洞天内可以听闻,想要窜出外界,便被隔音法阵压制得死死的。 “想要跟小爷斗?”宁奕冷笑一声,看着三柄长剑,道:“再去修行五百年吧!” 三柄长剑闻言,似乎是心有所感,仿若真的生出了灵智,颤动的频率高了起来,只可惜再大的声音,都会被隔音符箓拦住,无法传出书院陵墓,更不用说让外界的人得知这里生的一切。 宁奕不再去看那三柄长剑,他动作轻柔,缓慢背起石像。 刚刚踏出一步。 整个人背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宁奕面色瞬间狰狞,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得倒飞出去。 他簸坐在地,面色震惊回过头来,看着整座小洞天,升起了一道浩然磅礴的剑气。 包裹在“龙藻”、“白虹”、“龟文”外面的数百张防御符箓,几乎在同一时间,不分先后,被剑气冲破,从剑身内喷薄而出的三道剑气,无比锋锐,撕裂了所有的符箓,三道剑气彼此之间交融汇聚,相互缠绕,只不过停滞瞬息,便继续向上冲去。 直接击穿这座小洞天—— 气冲斗牛! 宁奕目瞪口呆,大洞天内,那数百柄“剑器近”曾经击败敌手之后,摘下来悬挂在室内的剑器,那些生锈长剑,那些死寂之物,竟然是在此刻,通通复苏,整间静室大放光明,数百道剑气,在一瞬之间泉涌而出! 置身在静室当中的黑袍少年,呆若木鸡,背着剑器近的泥塑石像艰难起身,怔怔看着无数剑气争先恐后冲霄而起,从书院的大墓当中冲破地表,凿穿夜幕。 从青山府邸的龙眼温泉,轰然绽开—— 这些剑气,是寂静黑夜当中,最灼目的烟火。 距离最近的应天府内,闭目修行的应天府主,第一时间睁开双眼,面色极寒,拎起悬在面前的三尺青锋,不过一个呼吸,整个人已经消失在静室当中。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两位院长同样如此,如此滔天剑气在自家地盘内出现,如何藏得过这等顶尖强者的耳目。 白鹿洞书院,此时此刻正与水月一同论道的书院院长,面色陡变,望着剑气冲霄的方向,杀气凛然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来书院陵墓撒野?” 水月眯起双眼,她与院长一同掠行而起,心有所感,望着远方直冲云霄的那些剑气,喃喃道:“这些剑气......好熟悉的气息......” ...... ...... 大洞天内。 宁奕卸下剑器近泥塑石像。 他面色苍白看着笑意盎然的“年轻男子”,一点也笑不出来。 “前辈......您这是,要我死啊?!” 第六十四章 请君入瓮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背起剑器近泥塑石像,从腰囊当中取出一条黑布裹在面颊之上,踏着寻龙经符箓,飞掠而起,他没有再走那道极快的奇点,而是原路返回,想从青山府邸地下冲出。 四大书院都现了墓底的异变,这些异样必然瞒不住那些感知极其强大的大修行者,恐怕连府主级别的人物都已经惊动了。 宁奕咬了咬牙,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飞掠当中,他面色陡变,回过身子,两只黑色袖袍抬起,原本悬停在小洞天泥塑石像膝前的三柄书院长剑,此刻齐齐而动,三道剑气切割而来,宁奕抬臂格挡,长剑与星辰巨人体魄硬撼,无主之物纵然品秩极高,杀力也相当有限,刺啦两声,宁奕的袖袍被撕开两道颀长裂口,两旁狭隘墓道溅起一大滩烟尘。 宁奕继续飞掠。 被拍入石壁当中的剑器,嗡然震颤,抖落剑身上的尘粒,再一度“缓慢”调转剑尖,直冲宁奕后心而去。 如此反复,宁奕来到青山府邸墓道之时,已经拍击剑器不下十次,星辰巨人的体魄本是巍巍然不染尘埃,已经颇显狼狈,双掌血迹斑斑,宁奕盯着“穷追不舍”的三柄长剑,星辉尽出,硬撼一击,接着反作用力,掀开墓道上方的八卦阴阳,抱着剑器近雕塑,在龙眼温泉当中一冲而出。 ...... ...... “青山府邸地下出事了!” 冲天剑气从青山之上飞掠而起,盘踞不绝,隐隐约约有结阵之势,漆黑长夜,剑气如大日升腾,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股异象。 应天府的小君子66续续从静修状态当中醒来。 青山府邸阳面的龙衔珠屋檐下,一身青袍的青君,睁开双眼,他的手心握着一块暖玉,此刻毫不犹豫捏碎暖玉。 应天府自从上一次青山府邸的袭击事件之后,便请了京都的大儒,再一次的加固阵法,连绵青山脚下,一旦有人潜入被现,那么所有的阵法都将启动,空间将被锁死,即便是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也很难撕裂空间进行挪移,甚至连高品秩的“子母阵”,都将不再奏效! 青君身前摆着一张青木桌,桌上摆放着的大小物事,书院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尽数破碎开来,这位书院大君子,眼神内的儒道温和之意荡然无存。 暖玉捏碎,应天府的地底大阵,犹如龙脊连绵,出了嗡然长鸣之音。 青君看着龙眼温泉的阴面,双手按下,青山府邸阵法凝结,那位来客无论身负何等神通......都将被留在应天府内! 他攥紧双拳,长身而起,目光望向已成囹圄之地的龙眼温泉阴面,大声笑道:“请君入瓮!” ...... ...... 青山府邸的夜色轰然破碎,数位小君子驭剑而来。 温泉炸开,一道抱着石像的身影直冲云霄! 面颊蒙着黑布的宁奕,神色寒冷,他捏着丫头的子母阵法符箓,现此刻空间已经被应天府的大阵镇压,想要传送离开,已成痴心妄想。 紧接着便有一道寒光掠来! 踩着飞剑的应天府小君子元霖,盯着那道破泉而出的应天府来客,抬起一臂,袖内的星辉汹涌而出,脚底踩踏的那柄印刻“青衫湿”三字,品秩不低的青色长剑,陡然一颤,化作十道流光,伴随着连续极快的十次点指,嗤然冲出。 宁奕一只手拽动剑器近泥塑石像,横挡在自己面前。 这十道流光砸在剑器近泥塑石像的三尺之外,如撞在泰山巨岳之上寸寸崩碎。剑器近是剑道境界高得没边的剑修老祖宗,此刻这具泥塑石像就是本尊,只不过神性凋零,肉身枯萎,但剑性仍存。 背着泥塑石像在墓底一路逃亡的宁奕,在最后抵抗那三柄长剑之时,现了这一点古怪之处,泥塑石像似乎可以抵御剑气! 这位应天府霖君虽是后境,但连剑修也不算,剑气脆弱不堪一击,搬出泥塑石像,是为了印证猜测。 果然! 宁奕神情微动,抬起头来,夜空当中已经悬了三四柄长剑,应天府的小君子来了好几位,其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各自踩踏一方空间,将自己包围在阴面府邸当中。 漫天剑气砸来,这些小君子并不多言,出手就是驭剑化形,抬袖射出无数剑气! 宁奕抡动剑器近泥塑石像,拍开所有射来的剑气,气势如虹,直接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霖君。 “孽贼尔敢!” 元霖青衫摇曳,双手按压,青衫湿一脉的法相陡然凝结,一位风烛残年的青衫老人,由星辉凝结,手持一盏油灯,浮现了上半身,带着一股沧桑意境,缓慢将眸光睁开,徐徐盯住宁奕。 阴风骤来,拉扯宁奕衣袂,那位青衫湿法相凝聚而出的古老异人,吹动面前灯火,无数阴风在宁奕面前袭来—— 吹得宁奕有些睁不开眼。 “这是什么破烂玩意?” 脚底一路踩开蛛网的宁奕,奔跑起来犹如龙象,势不可挡,仅仅是一个抖肩,奔跑途中的所有阴风全被震开。 阴风倒卷,那道第七境刚刚凝聚而出的法相,被宁奕身躯震回的阴风吹得支离破碎! “一力破万法?”元霖面色大变,心底陡然一颤,他连忙掐诀,踩住脚底飞剑,驭剑向上而掠,整个人与地面垂直,长袍与长不断抛飞。 星辰巨人功法内敛于身,宁奕猛地停住身形,双手攥紧剑器近老祖宗的泥塑石像,拽住底座衣摆,一路犹如拖刀而行的古代大将,行走之姿极其霸道地拍开了前后左右砸来的剑气,停滞之后,他抬头望向勒剑向上而飞的元霖,微微蹲下,轰然一声。 青山府邸阴面的地面,宁奕先前所停之处,一张巨大蛛网崩绽开来。 在所有人的震惊目光当中,双手攥着人性泥塑石像的黑袍影子,原地蓄势半个呼吸,犹如一枚炮弹,直接向着驭剑而飞的元霖小君子弹射而去。 元霖听到了“嗖”的一声,微微转头,悚然而惊的看到一个蒙着黑布的少年,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宁奕抡动剑器近泥塑,千钧巨力在这一抡砸之下,不惜动用了“砸剑”的意境,泥塑石像剑器近,那副抿唇含笑的意气风模样,在狂风当中显得有些凌乱,剑器近若是有灵,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被人当做武器抡砸? “砰”的一声巨响! 连哀嚎也没有,驭剑的霖君便化为一只断线的风筝,飞得越高,跌得越狠,夜色凄惨的半空中,还有一连串飚飞的血珠—— 做完这一切,宁奕并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 身子还悬在半空中,有那么一丝下落的趋势,抡动剑器近泥塑石像的少年,双手手掌抵住剑器近泥塑,微微向下按压,将那尊石像置于身下,借着磅礴而的星辉,扭转方向,再一次弹射而出—— 宁奕在半空中,以俯冲之势,掠向第二位应天府小君子。 星辉在掌心拉扯开来,犹如一张粘稠的蛛网,那尊沉重的石像被弹射之力震得向后震颤,宁奕双手合掌攥拳,“极其吃力”的隔空抡砸,石像之间的星辉长绳如满弓之弦,划出了一个极其圆满的弧度。 骤然收缩。 “砰”的第二声,第二位不重体魄修行的应天府小君子,被陡然出现在面前的剑器近石像砸得倒飞而出。 宁奕抱住泥塑石像,轰然一声砸落在龙眼温泉池子正中,万千水幕炸开,水汽磅礴,缓慢弥散之后,显露出一道并不高大的身影。 双手按在剑器近泥塑肩头的少年,踩在水面之上,星辉附着在脚底,黑和黑袍都被水汽打湿,黑布蒙住了大半的面颊,只露出一双眼眸。 宁奕眼神冰冷。 转攻为守。 仗剑而来的两位应天府小君子,从十丈之外开始加,漫天剑影一左一右,开始凝结,最后化一! 两道身影如风如雷,脚底一路炸开青石,踏到泉水之上,掀起两拨巨浪,几乎不分时刻的左右刺向宁奕。 宁奕不躲也不闪。 系在腰间的黑布细雪也不曾出鞘。 宁奕抬起两只手掌,掌心剑意迸,两柄长剑抵在掌心,剑尖迸出极其磅礴的剑气,宁奕闷哼一声,膝盖微微弯曲,第七境的星辉涌入,让他有些痛苦,只不过这些剑气...... 不过土鸡瓦狗尔! 两柄长剑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宁奕抬起的两条手臂,袖袍内风雷震颤,浮现节节湛蓝符箓,背后一双巨大的星辰眸子陡然睁开。 宁奕猛地攥掌,抓得两柄长剑支离破碎。 “剑修?!”一位小君子感应到了自己剑器上的连绵之意,声音变得不敢相信。 两位小君子面色苍白,准备飘然而退,宁奕猛地吸掌,攥住两人衣领,力道极其蛮横地拉过两道身影,额头对撞一下。 世界变得安静下来。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抬起双臂,攥着两个不省人事的应天府小君子,缓缓举起,然后向前迈步。 水波荡漾,水汽弥漫。 远方黑暗之中。 有位拢袖的青衫大君子,脚底搁着一盏灯笼,第一个来到这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动过一步。 宁奕掷出两位小君子。 青君不接也不看,任由他们砸塌自己身旁的左右两面府邸石壁。 依然是那副拢袖负手的高高在上模样。 青君面无表情道:“宁奕,来都来了,何必藏着掖着?” 蒙着黑布的宁奕,站在水汽里。 他攥紧腰间的黑布长剑,轻声笑了笑道:“你认错人了......我可不是那位高冷孤傲帅气逼人的蜀山小师叔。” 第六十五章 借我一剑 拦在阴面阳面之间的府邸石壁坍塌。 烟尘缓慢升腾。 站在烟尘里,脚底灯笼还着淡淡荧光的青袍男人,声音轻柔道:“书院大阵已经激,事情已经闹大了,你以为你还跑得了?” 宁奕站在池子边沿,他攥着细雪剑柄,丹田里的神性涡旋,正在不断的攀升气息,试图抽离一些神性。 红符街的那一剑,宁奕竭尽全力的抽取了五滴神性水滴,然而此时此刻,如果要与全盛状态的青君单挑,五滴神性水滴......显然是不够的。 那颗狮心王的神性结晶,在被白骨平原“缓慢”的啃噬,试图啃下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碎屑。 “你的星辉境界并不高......在红符街的时候,我果然是被你骗了。” 双手拢袖的青君,淡淡道:“能够杀死小轮转王,外面的人之前有些低估了你,你应该有一些压箱底的手段。” 宁奕攥了攥细雪剑柄,重新松开,掌心渗出了很多的汗滴,然后再度握紧。 他面色肃然的盯着青君,那位斜斜倚靠在门口的应天府大君子,看似懒散,实则浑身都绷紧,犹如一根随时都可能疾射而出的箭矢。 他的搭话,是因为不想暴露自己的实力,应天府的大修行者很快就会到。 “外面都说,你是上次擅闯青山府邸的那位剑道修行者......”青君微笑道:“但你跟他不一样,你没有给我这种压迫感,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天都里住着一个很厉害的怪物,但那个怪物不是你。” 斜斜倚靠着的男人,忽然之间正起了身子,不再是那副懒散模样,拢袖的双手徐徐垂下,在磅礴的掌控力度之下,杀气凛然而轻柔地激起地上的尘埃。 “我本为这次的相遇,准备了诸多的手段,现在看来......都不需要了。” 话音落下。 宁奕瞳孔收缩。 青袍男人脚底的灯笼骤然炸开,一团青色火焰四溅开来,青袍鼓荡,这团青色炽热火焰高高跳起,犹如被箭矢射穿挑中,嗤然而来—— 宁奕抬起双臂挡在面前,那团盛大火光在他面前三尺之处轰然炸开。 身后温泉接连炸出数道通天水柱! 宁奕不再隐藏修行气息,一尊巨大的星辰巨人法相陡然浮现,古老而深邃的抬头高喝一声,两条由星辉凝聚的手臂节节浮现,合掌之势,架在宁奕的身前。 黑袍上燃烧的余烬被风吹散,水汽倾荡开来,宁奕站在泉水池旁,之前倚靠着青君的门口已经空空如也,不见丝毫人影。 耳旁骤然传来了破空声音。 宁奕猛地弯下身子,瞳孔瞪大,一只拳头毫无花俏地砸中他的胸膛,青君已经欺身入怀,这一拳自下而上的轰砸而出,带着万钧龙象之力,星辰巨人的法相被这一拳砸得支离破碎,映入眼帘的是一枚快放大的膝盖。 宁奕双手攥住细雪剑身拦在面前,以剑身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击膝撞,饶是如此,仍然头晕目眩险些喷出一口鲜血,胸口一阵钻心剧痛,整个人向上向后抛飞而起,难以想象,这位应天府的大君子,已经将体魄修行到了如此程度。 一般而言,书院的修行者避免近身作战,修行一口剑气,以星辉与人厮杀。 这位青君不走寻常路,看起来文文弱弱,但体魄却如龙似象,比宁奕的还要强横! 宁奕在空中翻转几圈,极其狼狈地砸回水池当中,轰隆一声掀出一大圈气浪,他一只手杵剑,另外一只手擦了擦唇角血迹,面色阴沉盯着单脚独立站在远方,此刻才缓慢收回那一击膝撞的青袍男人。 青君信手丢去刚刚扯下来的蒙面黑布,面色柔和,不温不火,双手扺掌翻压,浑身出了噼里啪啦的骨骼脆响,炒豆子声音。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黑袍少年,戏谑笑道:“宁奕......你那招压箱底的手段呢?红符街的那一剑呢?耍来看看啊。” 宁奕杵剑站起,他面色难看,白骨平原几次尝试啃噬狮心王神性结晶,均以失败告终。 他环顾四周,雾气茫茫,自己的身旁不远处,就是那尊巨大的剑器近泥塑雕像。 宁奕眯起双眼。 他鼓起一口气,丹田涡旋里的神性水滴,再一次疯狂流淌,抽离开来,絮萦缠绕,被挤压到细雪剑骨之中...... 宁奕抬起手臂,攥着细雪,黑布包裹着剑身。 这个姿态,与红符街一模一样。 青君饶有兴趣打量着举剑的宁奕,他知道了这个举剑而立的黑袍少年,只不过是虚张声势,只有第六境的星辉而已。 但是宁奕与红符街的自己,已经截然不同。 小雨巷领悟而出的剑修剑意,磅礴而缓慢的被压缩到剑尖之上。 青君自始至终都是玩味的表情。 他在等宁奕出剑。 甚至两者之间的距离间隔,都与红符街的那一剑差得不多。 天才修行者,修行星辉修行剑气修行体魄,无论走哪一条道路,都是在修行自己的道心。 如果道心不稳,那么天资再高,都将一事无成。 红符街的那一剑,在青君原本完美无瑕的道心上,增添了一道裂痕。 青山府邸的那一剑,则是险些将他的道心都击碎。 如果青山府邸的那位来客,真的就是宁奕......并且由青君亲自证实了这一点,那么他的修行之路,将蒙上极深的阴影,并且越走越窄。 “来吧......”青君心底默念一声。 宁奕攥剑。 黑布炸开。 一连串的水柱随着剑气而掠,最终悬停在青君面前。 这一剑与红符街的那一剑,如出一辙。 两位圣山顶级天才的对弈,然而不同的是,宁奕只抽出了一滴神性水滴,灌注的大部分都是剑修的剑意! 青君双手抬起,不是拦在面前,去做防御姿态,而是硬生生抬起手掌,以掌心体魄硬撼这口势不可挡的剑气! 轰然炸开—— 宁奕脚步踉跄,被巨大的反震力轰砸,接连后退,险些站立不稳,重重将细雪插入水面,整个人滑出一道颀长痕迹。 龙眼温泉的玉瓷砖瓦,铺垫极深的池水,在这一剑剑气的轰砸之下,尽数掀起,砖瓦破碎,犹如老龙高吟,水雾弥漫当中,宁奕盯着远方那道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的影子。 “宁奕......你......” 声音缓慢。 那个抬起双手,端详着如玉手掌,看着残缺剑气在掌心跳动,而后徐徐拢掌,将所有剑气按压熄灭的青袍男人,喃喃说道:“让我实在失望。” 宁奕看着那道青袍,面色有些苍白。 “四座书院里的修行者,都不修行体魄,我住在青山府邸从不出门,更不愿意与人交手,便是不想暴露自己的修为境界。” 青君的身上,青色的雷霆噼啪作响,原本攀升的气势缓慢向下跌落。 “钟离顾沧声声慢,从来都不是我所认同的对手。”青君的声音带着一丝漠然:“北境的小烛龙曾经说过,如若不修体魄,那么总有一丝破绽,有了一丝破绽,就有了一丝落入下乘的可能......我要赶上洛长生的脚步,在大朝会雄踞榜,就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短板。” “那一日,我本以为你的剑意算不了什么......为了不暴露实力,我不曾动用任何法门,星辉和体魄,我一样也不想动用,才有了你成名的那一战,红符街一剑逼退我三十丈。”青君笑了一声:“现在你看呐......你的剑意,算得了什么?”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 青君的修行境界,比起千手大人所说的“圣子普遍八境”,恐怕还要高上一头,徒生按灭自己七境剑气,毫无损。 他的确有资格说出这番话。 “时间要到了......师叔祖应该快要赶来了。” 青君挑了挑眉,他看着水雾那端的少年,轻柔笑道:“宁奕,杀你之前,我要打碎你的道心......让你体会一下道心破碎的痛苦。” 青君蹙起眉头。 水雾那端的少年影子,再一次缓慢抬起了剑。 沙哑的声音,传到了青君的耳中。 “我还有一剑......你敢不敢接?” 青君瞳孔微微收缩,天生的警觉响起,汗毛炸得竖立。 他紧紧盯住那道身影。 雾气那端—— 宁奕双手持剑,脚底水波清净,刹那生出无数涟漪,相互碰撞荡开。 他面色坚毅,缓慢闭上双眼,感知着自己的体内。 丹田涡旋里,白骨平原成功啃下了一小块“狮心王”的神性结晶。 宁奕脑海里浮现出那片苍莽的草原。 他喃喃说道:“前辈,可否借我一剑。” 池子之前被剑气溅飞的雨滴,缓慢落下,落在宁奕的肩头。 细雪的惨白剑锋,将一滴水珠切为两半。 ...... ...... 狮心皇帝的墓陵当中,草屑疾飞。 那位身材并不高大,长阖墓中的男人,半张面目戴着狮心面具,笑容温和,左手按刀右手按剑,似乎随时都可能在棺木当中坐起。 此地千年极静。 少年郎轻柔的声音,在这片草原上掠过。 “前辈......可否借我一剑?” 疾风骤雨,百草抬。 棺木内,醇厚而低沉的声音,缓慢响起。 “可。” 第六十六章 疾风骤雨 丹田涡旋之内。 那块被白骨平原小心翼翼撕咬下来的神性结晶,刹那剥离开来,犹如骤然狂风席卷草原,无数环抱在一起的草屑,就此散开—— 上百滴神性水滴,密密麻麻挤满了宁奕的丹田当中,甚至还有膨胀的趋势。 狮心皇帝的一小块神性结晶,竟然蕴含有如此恐怖的能量? 宁奕痛苦的闷哼一声,双手攥紧剑柄,向着自己的细雪剑锋,不断灌输神性,丹田内的神性水滴数量庞大,白骨平原的出入口却极为狭窄,一滴一滴输送的度已是极快,只不过数个呼吸,宁奕的身子就好像要被神性水滴撑炸了一般,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些明白,感业寺那个女孩的痛苦之处了。 这道剑势越演越大,脚底的水池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堵巨大的剑气水厦平地而起,宁奕高高站在水厦之上,紧闭双眼,面色扭曲。 疾风骤雨,一叶孤舟。 他感应着那道青袍的身影,努力捕捉,然后一剑斩下! 青君面色逐渐苍白,看着那股轩然掀起,不可阻挡的剑气狂潮,在自己面前越滚越大,越滚越高,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几乎快要窒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转身开始掠行。 开什么玩笑?! 就算是巅峰的十境修行者前来,也不可能抵挡这一剑的锋芒! 滔天水厦伴随着这一剑迸射而出。 青君的度远远比不上剑气飞掠,他转身想要抵抗,双手抬在面前,体魄和星辉全力施展,站在原地,仅仅接触只不过一个瞬间,青君的星辉被滔天剑气冲散,他甚至听到了自己骨骼破碎的声音。 原本有了一丝巩固迹象的道心,被这一剑砸得彻底崩溃。 “怎么可能?!” “他从哪来的这一剑?!” 意识已经接近模糊。 青君咬紧牙关,面上覆盖了一层凄惨的霜色,手腕弯曲变形,就像是被狂风巨浪拍中的一只小船,摇摇欲坠。 就在快要坚持不住,濒临崩溃的前一刻—— 有一人拍中他的肩膀,接着一袭红衫拎剑踏出,面无表情,一剑斩下。 滔天水厦轰然崩塌。 夷为平地。 那道剑气砍碎水厦,仍然不停,掠向全力一剑之后,已是乏力了的宁奕。 宁奕面前同样瞬间浮现一道身影。 戴着斗笠的女子,一只手按住斗笠,另外一只手抬起,并拢中指食指,两根手指自上而下的轻轻划过天地之间,一道漆黑长线与应天府府主的剑气长线对撞,两拨气浪炸开,阴阳两面的青山府邸,在剑气绵延当中被波及,连绵倾塌。 宁奕面色苍白,他已无更多的力气去站立,摇摇欲坠,所有的力气都用来握剑,直至此时,细雪还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第二道戴着斗笠的女子身影,比起先前拦下剑气的那位来得稍晚一些,出现在宁奕身旁,扶住宁奕,好让其不要跌倒,稍稍缓过了一口气。 “年轻一辈的同辈之争,输赢已出。”水月扶着宁奕,看着那道递出一剑之后,面色漠然的红衫应天府府主,讥讽道:“应天府府主......是以为杀了宁奕,就能弥补自家得意弟子的道心缺憾了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水月刻意将“得意弟子”的咬文嚼字,念得重了一些。 青君面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喃喃道:“师尊......我......” 应天府府主拍了拍他的肩头,环顾四周,青山府邸已经被摧毁地不成样子,最关键的龙眼温泉,更是被人捣毁了阵眼,再也无法凝聚气运。 “应天府大阵启动,即便是我,也不能撕裂空间而来。”应天府府主面无表情,冷冷道:“墓底有变,这是头等大事,你等二人一路阻拦,不然怎会生此等惨剧?” 这句话说完,青山府邸之内,凭空多出了好几道身影,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院长,同样衣衫不整,面色难看,似乎经历过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斗。 先前一路,这两个女人,本是一同掠行,即将赶到应天府青山府邸之时。 忽然之间,白鹿洞的院长苏幕遮便对着自己三人出手,试图阻拦三位书院大人物抵达现场的度。 认出了那些冲天而起的剑气,出自于自家老祖宗剑器近的修行洞天,更感应到了院子里“剑器近”一脉传承气息的水月,当时以传音告知苏幕遮,势必要拦住书院的其他三人,墓底的异变,很有可能与白鹿洞千年的未解之谜有关。 果不其然。 水月看到了距离自己不远处的那尊泥塑石像。 冲天而起的剑气,将四座书院里的大修行者,几乎都惊扰醒来,此刻一道一道身影,出现在青山府邸内,而且隐隐约约,分为两派。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两座书院的人马,站在了应天府身后,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来了一位又一位。 应天府的夷吾星君,在小雨巷之后受了重罚,就在青山府邸不远处闭关修行,是应天府第二位赶来的星君修行者。 他来到青山府邸,面色凝重,看着宗门内倒下来的小君子,身上淤青红肿,被打得极为凄惨,又看到了青君那副惨淡模样......心底已经了然。 夷吾星君目光寒冷,盯着宁奕。 宁奕的身前,就只有一位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这位女子星君,不显山不露水,修为不俗,谁也不知道这一脉究竟有多深的底蕴,这个封号敕令的品秩不低,敢一人拦在宁奕的面前,面对四位星君修行者,显然也是一个狠角色。 水月的修行境界,比不上当年同一辈的“神道剑”三人,她距离星君境界还差了一些,此刻面色并未有如何动摇,而是直起身子,面色漠然从众人面前扫过。 两拨人马,渊渟岳峙。 宁奕擦了擦嘴角,盯着三座书院凝聚的众人,心想果然四座书院,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内地里,早已经风起云涌。 “书院的陵墓有变,有人前来盗墓......让我从修行中醒来。” 阴柔的声音,打破了场间的死寂对峙。 “私闯书院陵墓,若是被抓到了......”夷吾星君披着一件白衫,他懒洋洋瞥过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宁奕的身前,那个按压斗笠的黑袍女子,笑着问道:“苏幕遮大人,您可知道,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苏幕遮!”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星君,面色铁青,沉声道:“我等身为星君,书院之主,今日要为了庇护外人,撕破颜面?” 苏幕遮不言也不语,斗笠下的眉头,皱了皱。 应天府府主沉默片刻。 他拎着长剑,平静说道:“天子脚下,惹是生非。闯我青山府邸,打我府内弟子,这两点挑出来,看在蜀山那位的面子上,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他顿了顿,漠然道:“但......入青山地底的陵墓,你的命,便由不得他人了。” “苏幕遮......你先前拦我,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但若是解释不清楚,且白鹿洞今日执意要站在宁奕面前......” 应天府府主面无表情道:“盗火者生,盗墓者死......陵墓里的老祖宗知道了,恐怕会很失望的,四座书院,以后说不得就只剩下三座了。” 苏幕遮攥了攥掌心。 她微微偏转头颅,目光投向水月。 掠行路上,她十分信任水月,以至于如今,将自己置于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青山府邸地下,似乎藏着书院了不得的大人物,自己拦在宁奕面前,应天府府主若是真正决意出手,唤醒某位封号品秩高得吓人的大修行者,那么白鹿洞书院,恐怕就要遭到无辜的牵连...... 这些年来,白鹿洞书院处处低调,从不惹事,并不是因为真的不愿去争。 而是因为,书院里必不可少的那些底牌,她们缺少了最大的一张。白鹿洞的墓陵里,自剑器近大人的修行洞天枯萎之后,历代的老祖宗,都无法留下神性的复苏机会,一代不如一代。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朝天子选官子,随便醒来一位,翻转手掌,就足以压过整座白鹿洞书院。 苏幕遮的眼光投向水月。 三座书院,要自己给出一个解释。 宁奕......能不能保? 自己先前,若不是听闻这件事情,与剑器近大人有关,绝不会贸然出手。 此刻看来,三座书院的逼宫,倒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计划,这句话不放到今日,也会放到白鹿洞书院阻拦他们的下一日。 接下来......该怎么办? 水月的目光,投向了宁奕。 面色苍白的宁奕,目光从那尊的泥塑石像上收回。 他看着远方的三座书院,应天府的青衫红衫,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大人老人,一道道漠然的瞳孔,注视着自己。 宁奕笑了笑,他看着这些大修行者,轻声说道。 “应天府。” “嵩阳书院。” “岳麓书院。” “三座书院。恬不知耻。” 第六十七章 何不见光明(求票) “三座书院。恬不知耻。” 这一句话说出来,几位大修行者的面色陡然变了。 应天府府主的面色尤其阴沉。 能让他们保持没有动手的,不仅仅是身为星君境界修行者的“居高自傲”,还有一分对于眼前斗笠女子的忌惮。 眼前的宁奕只不过是位未破十境的蝼蚁罢了。 但有一人,并没有保持这份星君境界的“气度”,而是选择直接出手。 夷吾星君拔下一枚漆黑簪,他微屈中指食指,那道簪便化为一道流光,骤然迸射而出,对准宁奕。 拦在宁奕面前的斗笠女子看不清面纱下的面容。 苏幕遮腰间悬着一柄长刀,她一只手始终按在刀柄之上,按得长刀刀尖翘起。 此刻这位白鹿洞书院院长,微微震掌,长刀重新归回腰间位置,出鞘的一个刹那,似乎撞到了某样不起眼的物事。 青山府邸不远处,好不容易在剑气余波下躲过一劫的某面墙壁,轰然倒塌。 夷吾星君慢悠悠抬起手掌,那枚簪“缓慢”飞回掌心。 他微笑问道:“苏幕遮,你执意如此?” 苏幕遮缓缓道:“看起来......青山府邸下面,似乎藏着一些秘密,应天府不愿意让人说出来,这就急着杀人灭口了?”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 “三座书院,恬不知耻。”苏幕遮微笑道:“宁奕没有把白鹿洞书院放在里面,我自然要保他一保,无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故事,我都愿意听一听,各位不妨陪我一起听一听。” 说到这里,斗笠女子面纱下的目光微寒,她望向夷吾星君,手指搭在腰间长刀之上,冷冷道:“嫌弃盏茶工夫太长的朋友,大可以一走了之,或者来陪我的这把刀聊上片刻。” 应天府府主盯着苏幕遮,双手负后,捏在袖子里的十根手指,悄无声息的缓慢掐诀,平静道:“既然如此,后果自负。” 苏幕遮按住刀柄,一笑置之。 注意到这一幕的夷吾星君,眯起凤眸,唇角微微翘起,不言也不语,将簪重新插回丝当中,白衣随风轻轻摇曳。 ...... ...... “诸位都是大修行者,比我境界要高。” 宁奕踩在龙眼温泉的泉水之上,他面色从容,淡然说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越是修行,越知不易。在破境时候,各大圣山,绝不会容许有人打扰自己弟子。” 应天府府主背负双手,十指在袖内缓慢掐诀。 他面无表情看着宁奕,仿若在看一个死人。 “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 “之所以说你们三座书院恬不知耻。”宁奕顿了顿,平静道:“是因为你们三座书院的老祖宗,就做过在他人修行破境之时,进行偷袭的无耻行径。” 青君气得面色苍白,他怒骂道:“宁奕,你,你......血口喷人!” 应天府府主眼神漠然。 夷吾星君眯起双眼,眼神有些困惑,望向三座书院的当权人物,现这三位大人物,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养气功夫极好,来自小辈的这般侮辱,都能坦然受之。 他抖了抖白衣,沉默不言,心底有一个让自己难免难堪的猜想,缓慢浮现。 一人一刀,拦在三座书院面前的苏幕遮,轻柔说道:“宁奕......继续。” 宁奕平静道:“剑器近大人,在破境之时,被人偷袭致死,洞天枯萎,交战痕迹,就藏在当初大洞天的石壁之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心底咯噔一声。 当初的那几位大人物,交战之处乃是在皇陵,宁奕若是把私闯皇陵之事说出来,大隋皇城的追杀将比书院来得更加可怕,就算自己逃回蜀山,恐怕也没有用。 果不其然。 愤怒的青君,攥紧双拳,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师尊的漠然神情,而是盯着宁奕,咬牙切齿,声音沙哑道:“证据何在?” 宁奕眯起双眼:“你要......证据?” “好,那我就给你看证据。” 宁奕攥拢手掌,星辉在龙眼温泉的泉水之内,大肆冲撞,将镶嵌在墓道那头,在宁奕钻出陵墓之后就失去感应的三柄剑器,重新引动。 青山府邸地下一阵冲撞,剑气斗牛而射。 宁奕的星辉,引动剑器近陵墓的三柄长剑,从龙眼温泉地底找到了正确的路线,疾射而出,冲出水面带出三道水柱,在空中调转剑尖,滑出极其圆润的曲线,直奔宁奕而去。 水月连续点指三下,将这三柄品秩极高的长剑定在自己面前,她轻轻弹指,剑器出铮鸣,仍然在不甘的震颤。 水月面色阴沉,盯着三柄长剑,黑红白三色的剑穗,以及剑身上独一无二的纹刻,让人一眼就认出了,这三把在书院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剑器。 “龙藻,龟文,白虹。” 宁奕盯着青君,平静道:“这三把剑,就悬在剑器近大人的膝盖之前,沾染了鲜血,千百年来不曾移动过位子,原址不变,诸位可去亲自探查。” “我有一问,应天府最后那位持龙藻剑的大剑修曹毗,最后去了哪里?”宁奕深吸一口气,冷笑道:“剑器近寂灭之后,曹毗为何再也不在世人面前露面,那柄龙藻剑为何再也不现尘世之间?你应天府如此坦荡,要做四座书院执牛耳者,要做天下读书人的归属之地,该如何解释?” 青君的面色有些苍白。 “白虹和龟文两柄剑......同样如此,品秩不输我细雪的剑器,销声匿迹,难道是书院没人举得起剑了?佩戴白虹龟文的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两位大剑修,人间蒸,究竟是去了哪里?”宁奕微笑道:“难道是书院的三位大剑修,联袂出去北境倒悬海,跟万年大妖扳手腕了么?” “你......”青君面色涨得通红,他看着一言不的师尊,又看向宁奕,到头来,就只有愤怒的“你”字说得出口。 “这顶帽子扣得真是轻松啊......”眯起双眼的夷吾星君,心底轻声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宁奕所说的自家老祖宗,当年所做的某些不光彩事情,是否真的确有此事,而是幽幽说道:“这三柄剑器,书院找寻已久,苦苦没有下落,倒是白鹿洞书院,该给我们一个解释了......怎么就好端端在剑器近的洞天里出现了?” “曹毗大人当年距离破境只差一步,怎知不是剑器近来偷袭他老人家,窃来龙藻?”夷吾星君平静说道:“千年前的事情,如何盖棺定论?莫要瞎说,惹得天怒人怨。” 宁奕面色阴沉。 “剑器近已故,我们三座书院,曾一起为其吊唁,至于当年的真相,我相信时间自会揭晓。” 应天府府主背负双手,轻声道:“世传剑器近高傲无双,我相信他不会偷袭应天府的曹毗大人,当年的事情,不去追究便是......你说的这些,终究只是一个猜想罢了。” 宁奕气得笑了起来,气得袖子打颤,双拳紧攥,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宁奕知道应天府府主说得没错。 若是他不带着这些人前往皇陵,那么将永远也无法证明,剑器近死去的真相...... 他注视着应天府府主深邃的眼神。 书院的主人,历代薪火相传,所有的秘密,并不会如何藏私,所以应天府府主......正是少数的知晓当年真相的存在。 他表现得如此平静,毫无波澜,就是因为他知道,宁奕根本就不可能奈何得了自己。 当年的战场,在皇陵的入口。 皇陵有无数阵法设禁,但凡踏入皇陵的,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相信宁奕能够走入皇陵。 所以眼前的黑袍少年,无论说得多么接近真相,没有证据,说出来的终究只是一个故事罢了。 宁奕沉默而无声地盯着书院的三位院长。 这三位大修行者的眼神里,平静如海,不起波澜。 “宁奕......你让我有些失望。” 应天府府主笑了。 他看着宁奕,眼神里带着一股可悲而又可笑的意味。 凭着这一番言论,能掀起什么波澜? “搬出剑器近的死,想要欺骗我等,让白鹿洞书院出面保下你?”嵩阳书院的老人,看着斗笠女子,轻声道:“苏幕遮,请你让开!” 斗笠女子置若罔闻,黑色皂纱下,她轻轻抿了抿唇,微微偏转头颅,面色凝重,以余光望向宁奕。 这些......还不够的。 她知道宁奕说的是真相。 水月也知道宁奕说的是真相。 但是这些,不够让当年在剑器近身上生的事情,在这座青山府邸,在这座人世间,成为所有人都公认的真相。 苍穹之上,隐隐约约有闷雷声音。 青山脚下,寒风掠过,豆大的雨滴砸落。 宁奕面色苍白,他攥着剑器近的一角衣袂,缓慢行走,踩在池水之上,一步一涟漪,最终到了那尊泥塑石像之前。 天雷隐约。 映照得少年的面容苍白而又坚毅。 宁奕蹲下身子,一只手捻起衣袂,试图将缺了一点的泥塑石像,拼凑完整。 宁奕看着那张含笑的面容,无比认真的轻声问道:“前辈,何不出来见见光明?” (月票被爆了,求票。) 第六十八章 料峭春寒,最是杀人 “前辈,何不出来见见光明?” 这句话说出来,吓了夷吾星君一跳,这位气质阴柔的星君境界大修行者,面色阴晴不定,盯着那个面色诚恳,蹲在剑器近泥塑石像之前的少年。 少年捋了捋有些湿的鬓,无比认真的注视着那尊泥塑石像,千年前的“剑器近”身躯,失去了神性之后,衣袂石化,气机全无,可若是它就是当年那位白鹿洞书院的大剑修,却让人不得不信。 因为那尊石像的身上,古老的服饰衣袍,飞扬的剑眉与鬓角,意气风的眼神,以及背后抱成宝轮的十二柄飞剑,实在是太过拟真,栩栩如生。 书院的几位命星修行者,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不祥预感,盯着那尊石像,星辉嗡然大颤,一尊又一尊法相凝结而出,出现在青山府邸这片小天地当中,这些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彼此对视一眼,目光重新凝聚到宁奕身上,随时准备出手。 苏幕遮也皱起眉头,她的斗笠皂纱,边沿流淌飞掠,青山府邸内的阴风越刮越大,这位修为冠绝白鹿洞的女子刀修,抬起头来,望着头顶苍穹。 青山府邸处在龙脉交界之处。 阴阳割昏晓。 阴面的阴气在缓慢苏醒,引起了穹顶的异变,风雷鼓荡,云层昏暗,雷光乍现,一闪一闪撕裂苍穹云气,犹如一条若隐若现的长龙,盘踞在众人头顶,鳞爪都已经探下,随时可能俯身冲下。 “这是有大人物苏醒的迹象......” 苏幕遮仰面望着苍穹,喃喃道:“修为越星君,至少是涅槃境界的大能......要醒过来了?” 这句话,让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如临大敌。 应天府的命星,神情难看,盯着雾气当中的黑袍少年,看着后者真挚的面色,又看到了穹顶的异象,咽了一口口水。 “这异象,难道是......宁奕??” “真的有涅槃境界的大能要复苏了?” 宁奕蹲在剑器近的泥塑石像之前,他捏着一角衣袂,体内的白骨平原,在缓慢的运转,狮心皇帝慷慨给予的那粒神性结晶,剥开之后,化成了密密麻麻上百滴的神性水滴,此刻被他一滴一滴注入剑器近泥塑石像当中。 他盯着剑器近那双始终微笑的眼眸,心底越来越紧张。 宁奕也感觉到了头顶的异象,穹顶雷声越来越大,砸落在池子里的水珠同样气势磅礴。 他不知道这些异象是否由自己所引动......但是自己的狮心王神性结晶,无比心疼的,一滴一滴输送进泥塑当中,如泥牛入海,根本无法掀起波澜,这位大剑修的生前境界,恐怕不会输给狮心皇帝,想要以这些神性结晶引动剑器近的复苏......是宁奕在山穷水尽之时,想要尝试的最后一搏! 穹顶的雷光,连绵成线,竟然真的有一条雷龙,轮廓已经出现。 “真的是一位涅槃境界的大能......” 苏幕遮斗笠下的面容有些苍白。 水月看着头顶异象,面色难看,喃喃道:“这股气息,有些不对......” 应天府府主面色自若,他收回背负在身后的双手,袖中的印决已经掐完,滚烫的符箓缓慢熄灭,他拎起三尺青锋,感应着自己脚底,那条庞大的龙脉,缓慢苏醒的气息。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老人同样面色漠然。 “宁奕,我还真以为你能把那位剑器近请出来。” 应天府府主拎着长剑,他看着蹲在泥塑石像前,那位不动声色,实则额头已经渗出豆大冷汗,与穹顶砸落的水珠,一同滚下面颊的少年,他喃喃道:“逝者不可复生,可惜了,剑器近是真的死了。” 宁奕咬了咬牙,他仍然在固执的输送着自己体内的神性水滴,接近百滴的神性水滴,对于宁奕而言,是一笔天文数字,但是此刻却显得捉襟见肘。 “若是剑器近真的活着,也不至于,连一丁点传承都未曾留下......”应天府府主拎着长剑,开始缓慢前进,他微笑看着斗笠女子,侧认真问道:“苏幕遮,听闻你点燃命星之后,不愿继承书院前人遗藏,潜心修刀二十年,势必要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刀路,不知现在......境界何如?” 斗笠女子早就搭在刀柄上的那只手,缓慢攥拢刀把,水珠顺延斗笠滚落,大风吹动,犹如一道泼洒开来的细狭雨幕,她按下斗笠,一字一句沉声道:“你可以来试试。” 书院之争,并非意气之争,已经绵延千年。 应天府府主面带笑意,仰头看着穹顶。 雷光乍落。 他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疾风骤雨之中,那位大红袍浸湿的府主,拎剑踏出,身后所行之处,地面之上,“后知后觉”炸开一连串土石碎屑,一剑倾尽全力的劈砍而出,星君境界的星辉,犹如飓风过境,掀起通天水柱。 一柄墨刀挑开漫天水汽,先是展露一截刀尖,接着便是一位披着黑色斗篷按着斗笠的女子,肩头撞出水汽,以兜圆之姿态,踏水而行,撞出水柱。 一刀递出! 竖着切开天地的一剑,与横着撕裂万物的一刀,就此撞在一起—— 剑气刀气绵延扫荡。 水月面色陡变,身子横掠,刹那浮现在宁奕身前,抬起双手,喉咙里出一声闷哼,这位书院剑道小师叔不过命星,但剑气修为,相当强横,漫天水气,如千军万马踏来,冲击在她的三尺剑气屏障之上,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噼里啪啦狂响不止,只是微微凹陷,便被剑气剿灭,出不堪的嗤然破碎声音,片刻之后,缓慢溢散如烟。 竟是凭借命星境界,硬生生抗住星君境界的一击强攻。 即便只是余波,威力仍然可怕。 书院的一些命星修行者,面色苍白,站在最前方的当其冲,被剑气刀气波及,以刀尖剑尖杵地,双手攥柄苦苦支持,仍然被吹得东倒西歪,几乎站立不稳。 这两位星君,隐藏多年,几乎没有在世人面前展露过实力,此刻倾尽全力一战,仅仅一击,便是声势滔天!若是单对单对捉厮杀,这两位的杀力之强盛,在大隋天下必然有一席之地,与凭借大衍剑阵才能所向披靡的覆海星君之流截然不同,剑修刀修,行走的均是世间最极端的道路。 一刀一剑之后,一红一黑两道身影,各自倒退,最终各退十丈。 应天府府主面色凝重,他剑尖平举,水珠在面颊上缓慢落下。 “苏幕遮,你没有让我失望。” 双手攥刀的斗笠女子,面无表情。 应天府府主轻声道:“若是单对单,生死厮杀,结局的确不好说.....你已走到了星君的极致,要杀死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白鹿洞书院的斗笠女子,皱起眉头。 斗笠女子似乎心有所感,面色苍白起来,大雨磅礴,落在身上,隐隐有窒息之意。 大红袍飘摇的府主,站在青山府邸空旷的天地之间。 他轻柔笑了笑。 府主仰起头来,看着雷光绵延的穹顶,朗声开口:“请老先生出手,清理门户!” ...... ...... 大雨磅礴,雷光流淌在天际之外。 纸窗被人啪嗒一声推开。 面色本就带着一丝苍白,看起来身子并不好,带着一股怏怏之气的男人,倚靠在醉生梦死的酒楼顶楼,他眯起双眼,望着皇城之外的雷光与大雨。 披着宽敞红衣,姿容慵懒带着一丝狐媚的女子,倚靠窝在他的胸口,轻轻舔舐 着太子殿下开襟的胸膛,舌尖打转。 “红露......你说,”太子笑道:“怎么之前天气还好端端的,忽然就打雷了?” 被念做“红露”的女子,知道这位“皇城头号权贵”,向来懒得关心外面的风风雨雨,如今推开窗户,她顺着视线瞧了一眼,红拂河的河水摇曳金红之色,里面蕴藏的皇族气血,让她不敢直视,连忙闭上双眼。 她侧过头来,听着心跳,小心翼翼,声音极轻道:“殿下......打雷,是因为要下雨了。” 男人仍然怔怔看着窗口,纸窗被狂风吹动,来回拍打敲击。 外面天地间,千丝万缕的雨线,在三尺之外,被禁制拦住。 他向着外面,伸出一只手,禁制避让,掬了一捧雨水。 “天都一直是这样,阴晴不定的。”太子喃喃开口,他攥紧拳头,啪嗒一声,雨水炸开,化成热气钻出掌心,袅袅升起。 纸迷金醉的年轻男人,笑着收回拳头,在面容姿色即便放在皇城当中,也足以排进前十的女子面前缓慢摊开,外面的雨线诞生自天地之间,并不带有丝毫肃杀之气,攥拳之后再摊开,他的掌心却渗出了丝丝缕缕的金色血液。 女子抬着头,注视着太子的面容,神情真挚而无辜,懵懂而无知,犹如一只小兽,舔舐 着伤口,楚楚可怜,口中含糊不清。 男人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将红露按入自己怀中,悬停在衣襟外的那只手,隔着一层薄纱,缓慢游掠,偶尔停顿,揉捏抚摸,像是在爱抚一只幼嫩的猫崽,任由其聆听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目光缓慢转动,望向楼外。 那里风雨飘摇。 太子搂着红露“正襟危坐”,侧望着远方大雨连绵,面色漠然。 靡靡之音在耳旁不绝如缕的男人,很久没有露出这么一副神情了。 袁淳曾经对他说过。 天都有一场大雨将至。 凛冬已过,万物复苏。 料峭春寒,最是杀人。 第六十九章 大雨磅礴,天不待人 天都城骤然大雨。 巷子内泥泞溅起,撑着油纸伞的男人,停在了一间老旧的府邸门前。 清癯面孔上,不沾染丝毫烟火气的男人,缓慢吐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看着那张老旧却不破败的门匾,府邸的主人常年在外,门匾倒是保养得很好。 这间府邸在天都地段最偏僻的春寒巷,因为府主主人的这块门匾,以及门匾所昭示的身份背景......使得大部分的天都来客,都会选择性绕过这条巷子。 春寒巷一整条巷子,都是这位府主的。 门匾上,刻着一个笔锋极淡,但肃杀意味很足的落名。 “甘露。” 收起油纸伞的徐清客,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缓慢启唇,像是念着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友名字。 他轻声笑道:“我算不算是这条巷子,这些年来的第一位客人?” 府邸的红漆木门,缓慢倾开,骤雨在小巷的泥泞地面溅开细密而层叠的雨花,徐清客收起油纸伞,抬脚迈入府邸之内,这座甘露府邸的修筑,耗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那位东境的甘露先生本来就是阔绰至极的大人物,将东境诸多圣山这些年供奉的香火和有趣玩意,都一股脑堆在这间府邸里。 徐清客拖着油纸伞,伞尖在地面拖曳出一条颀长,越来越浅淡的雨痕,两旁的红木内,敛住声息便与死人无二的侍女,站位极其工整,手捧长灯如若墓陵宫女,面色惨白嘴唇嫣红,有一股将死未死之气缭绕府邸,阴森可怖。 这些侍女个个面容艳丽如美娇娘,站在宽阔走廊的两边,捧灯躬身长立,挨个站在红木石柱之前,徐清客走过一位,便抬起一颗头,面色含笑恭迎大驾,看似“生动逼人”,实则早已没了气息,被人完整的剥了这副皮囊,在这里常年侍奉,不吃也不喝,不老也不死。 韩约起势在东境,出身在南疆。 这位甘露先生的儒雅名号,能止小儿夜啼,便是因那副与文弱形象截然相反的暴戾作风,南疆鬼修被他抽筋扒皮,点了天灯,修为大成之日,大开杀戒,十万里大山鬼哭狼嚎。 徐清客面色从容,这间府邸阴气极重,胜过世间的绝大部分墓陵,甘露先生修行功法便是此道,有人曾直言不讳道,韩约是一只登不上台面的小丑,永远见不得天日,但其实并非如此,来到东境的甘露,很快就崭露头角,杀伐果断,干净利落,从北境斩妖而回之后,整座东境天下,便再也听不到嘲讽和贬低的声音了。 这间府邸,外面笼罩阴云,真正踏入,里面修得像是一间小皇宫,走廊之后,竟然筑了一座大殿。 殿内又笼了一层薄纱,随风摇曳,里面人影幢幢,有人倒酒有人依偎,有人下腰起舞,有人轻笑柔媚,坐在纱后,殿座之上的男人,自顾自斟酒。 徐清客停步在走廊尽头,注视着幕纱之后的那道影子。 “西境徐清客?” 甘露先生顿了顿,道:“我听说过这个名字,起得不错,有清正浩然气......” 然后他笑道:“听说你要做袁淳?当羊续悬鱼之辈,甑釜生尘之臣?” 徐清客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袁淳先生有大才大智大抱负。”杵着油纸伞的徐清客,声音清澈,不卑不亢道:“徐某比不得,并非高风亮节之辈,也没有却金暮夜之心。” “呵......”韩约笑了,他看着站在走廊尽头的清瘦男人,觉得有那么点意思,“这年头,想当袁淳,要么是饿死了,要么是累死了,一千一万个侥幸,能够走到最后的,也不会得到善终,为帝王家添砖加瓦,大隋天下这么大,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添进去。” 阴风恻恻而过。 徐清客不以为然。 “你来天都之前,我本以为,李白麟忍辱负重那么多年终于找到的那位老师,不是京都除了袁淳以外的任何一位大儒,而是一位出身草莽的文弱书生,一定有过人之处,面对西境这个难以拾掇的烂摊子,要不了多久,就能拾掇得干净利落。”韩约淡然的声音传了出来:“结果却让我有些失望......握着细雪的蜀山传人来到了天都,不是三皇子而是从西岭走出来的孤儿,这算不算是天大的笑话?” “赵蕤先生给了天下人一个机会,如果是我在西境,那么蜀山小师叔的位子就绝不会落在外人手上。”韩约微笑道:“太子不争,你也不争?到头来,你什么都争不到。” 徐清客轻轻嗯了一声。 他看着大殿,轻声问了一句:“那么你呢?” 阴风骤止。 保持举杯姿态的韩约,隔着一层幕纱,动作停滞,在流纱幕后无声无息歌舞升平的大宴陡然而止。 徐清客再一次轻声道。 “韩约,你拼命去争,争到了么?” 长捧宫灯躬身而立的侍女,齐齐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幽怨注视着背对自己,站在走廊最前方的那位青衫先生。 “有人拼命想要走到阳光下,可他偏偏不能见光,所以他做不了袁淳。” “袁淳是大隋天下的最长久的一盏灯,他还燃着,不管将来会如何熄灭,现在还未有停歇之势。” 徐清客看着大殿,平静木然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甘露,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要做袁淳,但你要做那盏灯。” “你要做天子脚下之臣,而不是如今的......天子脚下之臣。” 这一句极其矛盾但细思恐极的话说了出来,殿内被人攥拢在掌心的瓷盏,“砰”的一声碎裂开来。 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十步一柱,拢共一百二十九步,走廊尽头的两旁,二十四位捧灯侍女,几乎同一时间消失在原地,大风呼啸,瞬间将那位青衫书生的方圆数丈空间,挤得水泄不通。 双手拢袖捧灯的侍女,阴森吹气,灯火摇曳,一张张惨白面容对着徐清客,七窍鲜血不断涌出,目中空洞无一物,连漆黑瞳仁也无,大红衣衫随风飘摇。 阴气渗人。 徐清客神情自若,处之淡然。 “我这个人,其实心很软。”捏碎瓷盏的韩约,保持着一条手臂微抬的姿态,木然说道:“这些女子,并非是我当年心狠手辣,刻意摧花......而是她们有求于我,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她们生得如此好看,真正低声下气哀求我的时候,其实要我为她们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但她们这二十四位,就只有一个要求,她们想要永葆青春。” 韩约笑了笑,他温柔自语,声音极轻的喃喃说道:“当时我只问了她们一个问题,我问她们,若是我能让她们永葆青春,作为代价,愿意常伴与我吗?” 徐清客眯起双眼。 “选择说了实话的那些,她们楚楚可怜,看着我摇头,说只愿意陪我十年,二十年。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人都是自私的,你看她们,连这些代价都不愿意付出,我何必帮她们?”韩约冷笑道:“我把她们的皮囊剥了,让她们就在这里陪我,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算是帮她们了却一桩心愿。” 徐清客若有所思。 他如大殿那位男人所愿的开了口,继续问道。 “那些点了头的呢?” “如她们所愿,她们永葆青春了,不过与那些十年二十年就会被丢掉的皮囊不同,我不会丢下她们。”韩约正襟危坐,认真说道:“她们将常伴与我,看着我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欣赏她们的容貌。” 徐清客平静看着大殿里端坐的男人。 “我是南疆走出来的魔头,见不得天日。”韩约轻声道:“但我现在站在东境的至高点,烈日灼心也无所畏惧,我与所有人做交易,来者不拒,但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清客先生,你知道......与我做交易的后果吗?” 徐清客蹙起眉头,似乎在想如何开口。 他摇了摇头。 然后他说道:“韩约,你弄错了一点。” “我来甘露府邸,根本就不是为了与你来交易。” 幕纱后的男人,眯起双眼。 “我是通知你一些事情的。” 徐清客面色平淡,青衫摇曳,“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的,我都知道,而我想要的......你未必知道。” 徐清客顿了顿,道:“我要......” 韩约瞳孔收缩。 穹顶之上,闷雷炸响。 徐清客从袖内取出一张青灿符箓,缓慢捏住。 大殿骤光炸开,围在徐清客身旁挤得水泄不通的大红袍侍女,措不及防的抬起双臂遮住面颊,宫灯坠落在地,燃起徐徐火焰,她们惨叫哀嚎,双手捂不住腐烂溃败的面颊。 大音无声。 徐清客注视着殿内的韩约,话音已经落地,这里的府邸,所有听到话语的生灵,都将溃散开来。 韩约坐在大殿当中,他无视那些倒在地上,向着大殿哀求爬来的美妙女子,神情凝重而肃穆,眼中只有那位阴风当中缓慢撑起油纸伞,准备转身离开的青衫先生。 他脑海一片空白,翻来覆去都是书生借着天上雷光所说的那两个字。 韩约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跳,不可控制的加快,甚至有些坐立不安。 “你要做天子脚下之臣,机会就只有一次。” 徐清客抬起头来,轻声说道:“这场春雨之后,四大书院的割裂将不可挽回,东境也好,西境也好,能收下多少各凭本事。我要走那一条路,你韩约本事再大,必须要陪我走这一趟,所以......你的就是我的,东境能拿到多少好处,我都乐意见到。” 韩约面色苍白道:“徐清客......你疯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撑着油纸伞的书生,蹲下身子,将那张青灿符箓贴在红木柱上,他环顾一圈,看着这间在春寒巷立了很久的巷子。 “红木已朽,府之将塌。” 大雨磅礴,那张青灿符箓缓慢燃烧起来,在漆黑夜色当中,倔强而坚挺的点燃了那根红木府柱,内里已经腐朽不堪的木材,迅燃烧而起。 只是一尊星辉凝聚化身的“韩约”,坐在大殿正中,甘露府邸开始燃烧,无数的珍宝奇材在烟气当中嗤然损坏,他毫不在意,而是面色凝重,似乎在思考着一个天大的问题。 犹豫不决,难以自处。 韩约抬起头来。 可是大雨磅礴,天不待人。 ….. ….. (1,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2,感谢“天阙慕容”的盟主,感谢“我看书很挑”的盟主!!) 第七十章 看客(为盟加更) 天都皇城的护城河,那条红拂河的河水,再一次沸腾起来,金灿与猩红叠加,神霞流淌。 四座书院的“老先生”,有些长眠墓陵当中,有些则是短暂的睡去,等待着下一次的醒来。 青山府邸里的那一声高喝,声音虽小,却惊动了整座大隋皇城。 皇宫里的侍女和随从开始奔走相告,三司的高层,年轻的权贵们焦躁不安,坐上马车,向着皇宫内赶去,情报司平妖司执法司的老人,睁开昏昏欲睡的双眼,面色恹恹,枯坐在各自宽敞厅堂的破旧蒲团上,看着远方雷光隐约的苍穹。 那是青山府邸的方向。 书院寂静了近百年,这些年花开花落,与世无争,就算是十多年前杀胚徐藏拎剑上门之时,也未曾如此热闹。 当年的天都血夜,十大圣山围攻裴旻,书院也只是袖手旁观,放在大隋天下,绝对有资格称得上“庞然大物”的四座书院,苦于分离,人心不合,若是合并起来,甚至能够高出珞珈山一头,故而对天下大势,向来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如今大隋皇城的红拂河异象,说明书院内还没有入土为安的“老先生”们,恐怕要有所行动了。 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出手,在天子脚下,只有“清理门户”这么一个说法可用。 无论是三司也好,是附庸东境西境灵山道宗的大人物也好,即便有着可以稍微阻拦的力量,也绝不会试图去干预这场风波。 因为这里是天都城。 所以,一件事情如果生了,那么......一定是被允许生的。 这座城池的主人,就是这座天下的主人。 三司的马车66续续赶向皇宫,坐在车厢里的某些人汗流浃背,攥拢双拳搁在膝盖,大隋皇城内的一些事情,他们并非没有耳闻,譬如书院里不允许攀附权贵的组训,再譬如前段时间执法司少司的死讯,道宗的年轻教宗在离开天都之前,给了应天府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应天府不以为然的反应。 这些讯息林林总总汇入脑中,此刻就犹如头顶轰隆的雷鸣,像是预警,更如噼里啪啦砸在车顶华盖上的豆大雨珠,提醒着三司的每一个执法者,有些事件,已经开始了。 此时此刻,正在青山府邸上演着的—— 书院的斗争。 或者是这场斗争背后,牵扯到的更大的东西。 任何的斗争都是一样,无论演变出多么盛大的情况,激烈的势头,引起这一切的,往往只是一个微弱的火源,今夜的书院不太平,乍然一看,像是“一场盗墓引其的血案”,但仔细去看,四座书院之间的矛盾,积怨已深,今日明日今年明年,已经刻不容缓。 退无可退,墓陵里无人可出的白鹿洞书院,早晚有一天会面临着“老先生”出手的打压。 墙倒众人推,白鹿洞书院,在天都的权力横流里,早就变成了一堵危墙,如果推倒她能够得到好处,为什么自己不来插一手? 但事实情况是,那些或明或暗动了手脚的三司成员,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此时此刻。 站了队的人在担心对错,投了注的人在犹豫盈亏。有人想要加注唯恐不及,有人畏惧今夜之后倾家荡产。 隔岸观火的围观者,此刻匆匆忙忙赶往皇宫......就是害怕对岸的火焰,越演越烈,最终烧到自己的身上。 事到如今,天都红拂河河水沸腾,涅槃境界的大能要出手打压白鹿洞书院,这么大的事情,太宗陛下不可能不知道。 太宗看在眼里,让一切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推进,生......那么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这些年来,风风雨雨,不会占卜和推演的三司成员,总能推测凶吉。 无论什么事情,无论什么斗争,在这座天都城里。 结局只取决于一个人。 太宗陛下。 陛下要看到什么样的结局,这件事情的结局,就将变成什么样子,六百年来,总无例外。 ...... ...... “苏幕遮,你就不好奇......打到现在,为何白鹿洞书院,一位命星境界的修行者都没有赶来?” 青山府邸,大雨磅礴。 应天府府主轻柔道:“猜猜书院山门,生了什么?” 戴着斗笠的女子,攥紧刀柄。 三座书院的修行者,来到青山府邸的人物并不算多,其实在一开始对峙形成两拨人马之时,她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传音玉牌里的声音被切断了联络,山门与自己之间的联系彻底消弭......那些察觉异常的白鹿洞弟子,一位也没有赶来。 “天都皇城就在不远处。”应天府府主认真说道:“准确的说,他们就站在我的背后,执法司,平妖司,情报司,拥南王......整座皇城里的大人物们,都在注视着这里,书院的这场斗争,只需要一个引子,就可以燃起。” 他望着仍然蹲在泥塑石像前,努力想要唤醒“剑器近”的宁奕,轻松笑道:“宁奕......你算是我应天府的一大功臣。” 宁奕的手心有些凉,他蹲在水面之上,看着剑器近的面孔,眼神里有那么一丝的惘然。 三座书院,就在今夜,对白鹿洞书院进行了打压,此时此刻......白鹿洞山门里,或许正在艰难抵抗着书院的“清理”。 苏幕遮沙哑说道:“这些人都站在你的背后?我不相信。” 应天府府主眯起双眼。 “如果他们都站在了你的背后......那么现在来到青山府邸的,就不会只有书院的弟子。”苏幕遮笑了笑,她声音低沉道:“书院内部斗起来,他们当然乐意看到,更愿意推一把力,但他们永远只站在胜利者的背后......现在高兴,是不是早了一些?” 拎着三尺长剑的应天府府主,站在空旷地上。 他认真思忖,片刻之后,将剑锋缓慢抬起,指向斗笠女子,微笑道:“那么请问......白鹿洞书院,还有什么底牌呢?” 苏幕遮双手杵刀而立,衣袂猎猎,沉默不作声音。 水月站起身子,拎剑来到苏幕遮身旁。 她站在大雨中,水花在脚底不断溅起涟漪,望向苏幕遮,认真道:“我有一成把握。” 一成把握,破入星君境界。 苏幕遮仰头望天,青山府邸的晦暗气息,已经越来越明朗,那股不可阻拦的气息,实实在在属于涅槃境界的大能,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地下埋着的老古董,终究是看够了棺木内盖,想要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苏幕遮拍了拍水月的肩头,她轻声道:“好好待着。” 好好待在这里,也好好待在命星境界体悟剑意。 面对涅槃境界的人物,一个星君,两个星君,又有什么区别? 水月有些惘然,接着肩头传来一股柔和而又不可抗拒的推力,将她推得向后掠去。 半空中—— 苏幕遮摘下斗笠,扔在水中,那顶斗笠掷出之后便支离破碎,砸起一拨浪花,颗颗饱满分明,形成了一堵天然水墙,如大碗倒扣,将宁奕和水月包裹其中。 露出了一张平静而坚毅的女子面孔。 “我修道百年,道心坚固,坐在书院之的位子,本以为白鹿洞那条立在最上头,不争不抢的规矩,立的是对的。” “直至今日,才觉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十年多前裴旻身死道消之时,我没有出手阻拦,天都血夜,我沦为了跟你们三座书院一样的看客。” “徐藏杀上应天府之时,我同样闭关修行,装作视而不见。” “大隋天下何其大,一间书院何其小。” “他们对我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苏幕遮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他们还对我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长生路。于是我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到了今日,书院要亡了......我才明白,他们就是今日那些皇城里的人,他们今日站在你的背后,看我的笑话,或许明日同样会站在别人的背后。” 应天府府主置若罔闻,神情漠然,浑然不以为意。 苏幕遮低下头凝视剑身,低声笑了笑。 “举目四顾,闭关自锁,无亲无故,无朋无友。” “若是我当初没有袖手旁观,而是替书院的朋友,去做了一些什么,那么或许今日,拦在你们面前的,会有蜀山的徐藏,紫山的聂红绫,还会有很多的身影。” 如今的苏幕遮与三座书院的人马之间,唯有袅袅的水汽,一片狼藉。 白鹿洞书院的不争不抢,并不意味着冷漠而不近人情。 有了一丝明悟的斗笠女子,双手攥紧刀柄。 她低声喃喃道:“以前的故人,我要对你们说一声对不起。” 这句话说完,她抬头望天。 大雨磅礴,那位涅槃的“老先生”,从长眠当中醒来,大隋红拂河金光璀璨,迎接这位封号品秩极高的书院老祖宗。 “原来是朝天子......”苏幕遮轻声喃喃,她将墨刀横在面前,一只手攥柄,另外一只手轻弹刀面,刀劲震颤叠加,体内的气息如大江溃坝,节节上升。 苏幕遮洒然一笑。 “就算是朝天子来,又如何?” “我要与天,争上一争!” 第七十一章 涅槃之刀 大隋红拂河金光璀璨,河水汹涌。 穹顶雷光隐约。 青山府邸墓陵之下,那位长眠已久的“老先生”,终于醒来,星辉在穹顶奔涌而来,星河滚烫骤然冷凝,最终聚出一副身形,涅槃之后的修行者,已经脱了生灵的范畴,几近踏入了神灵的殿堂,由星辉铸造一副肉身,湛蓝色的雷光流淌在“老先生”的衣袂之上,两条细小蛟龙缭绕腕袖。 麻布衣,朝天子。 皇城之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应天府府主面色凝重,抬起握剑双手,供剑如供奉香火,对着穹顶遥遥一揖,沉声道:“应天府千年香火,请老先生出手!” 三座书院弟子,面色凝重,同样齐齐沉声高喝。 “请老先生出手!” 就在应天府府主身后的青君,面色有些苍白,他怔怔看着穹顶的那道身影,咬了咬牙,脑海里一片斑驳复杂。 喧喝声音传到了宁奕的耳中。 他仍然在向着剑器近的泥塑石像,注入磅礴的神性,对外界生了什么,置若罔闻。 他曾经在蜀山后山听千手提过朝天子的名字。 这是一位越了星君境界的书院大能。 天都墓陵里的大人物,无论长眠之前,修为如何,再是怎样高得没边,只要没有踏入不朽,那么生老病死终究难免,有些殊死一搏,去冲最后的生死关,有些则是退后一步,自知走到尽头,愿意为自己师门后人留下一丝香火传承,一张保命底牌,于是便可留下一份神性在墓陵当中,有朝一日可以踏出黑暗,来到这人世间,见一见光明。 雷光闪逝,昼夜颠倒。 大雨磅礴当中,那位“朝天子”老先生,坐在汹涌奔腾的雷龙之上,双手按压在雷光蟒龙的眉心之处,逐渐凝实出一副血肉之躯,神情淡然好似天上仙人,龙躯在云层当中缠绕斡旋,最终仰嘶鸣一声,昂奋爪,向下俯冲。 人间大放光明。 ...... ...... 这条雷龙浮现人间穹顶之时。 大隋天都皇城,一张泛黄的符纸,在皇宫上空摇曳,逐渐变得猩红。 来到这里等待的三司大人物、年轻权贵,全都屏息敛神,目不转睛盯着那张符箓。 大隋皇城铁律,将脱星君之后的修行境界,压在了一个很低的水准。 而他们等待的,就是这张符箓的动静。 若是太宗陛下愿意让三座书院全力施为,那么便会解开这张符箓的限制,让书院的“老先生”,全无顾忌的以巅峰之姿出手。 白鹿洞书院顷刻之间便会瓦解。 ...... ...... 那条雷龙距离青山府邸还有数百丈,方圆一里地内,磅礴大雨被被无形巨力挤压地弹跳开来,灼目的圣光宛若大日坠落,苏幕遮持刀而立的影子,被烧得几近沸腾。 掷去斗笠的女子,面色平静地闭上双眼,感应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极静。 夷吾星君和应天府府主瞳孔忽然收缩,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击破了星君境界的桎梏,在刻意而为之的冲关情况下,迈出了最为关键的一步......向死而生。 “她要......涅槃!” 夷吾星君的阴柔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这是有多大的魄力,竟敢在这等关头冲关? 大隋皇城的上空,有一张敕令悬浮,此刻自然而然的感应出来。 那是太宗陛下立下来的铁律:书院墓陵里的大修行者,即便生前走到了涅槃的哪一步,再复苏过来,能够挥的,就只有第一步的境界。 穹顶上空的雷龙冲入禁制当中,气息逐渐下降,无数的雷光如碎屑一般,被敕令的符箓削弱剥离,飞溅开来—— 跌境! 那位老先生面色如常,跌境之后再跌境,胯下的庞大雷龙已经不复之前巍峨模样,由龙入蛟再入蟒,他盯着下方气息截截攀升,即将接近自己如今境界的书院女子,一只手掌已经抬起,即将落下。 “不可让她破境!” 夷吾星君面色阴沉,他拔出两根簪,掷了出去,两根簪起势汹涌,刹那化作两只在虚空当中奔跑跳跃的虎狮,张牙舞爪冲向那个持刀女子。 苏幕遮微微侧,她攥刀自上而下一切而过,刀气与两根簪一前一后撞在一起,出叮当两声的脆响,远方掷出簪的夷吾星君,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双手合掌,两根簪爆碎开来,磅礴的星辉化作雷霆,将苏幕遮的三尺之内填满,不断碰撞,出剧烈的爆响声音。 置身雷池之中的书院女子,仍然紧闭双眼,只是眉头微蹙,一柄墨刀重重向下剁去,漫天雷光飘掠炸开,夷吾星君的身躯随着这道剁刀之音,顷刻飞出—— 她再一次单手攥刀拔出,毫不犹豫地拖刀而行,在短暂的距离之内奔跑起来,三道书院院长的身影同样消失在原地,青山府邸的一根石柱陡然炸开,持刀大开大合的女子,修为已经破开了星君的桎梏,一刀砍得石柱炸开,嵩阳书院的老院长被刀气砍中,双手叠掌仍然不敌,被砍得横飞而出,吐出一大口鲜血,极其狼狈,倒退数十步才止住退势。 苏幕遮一只手拖刀而行,陡然来到了岳麓书院老人的面前,这位女子的炼体之术修行到了极高的境界,只是一个瞬间,就势不可挡地砸中老人,岳麓书院的老星君,面色骤然苍白,浑身星辉砸在书院女子的身上,极短距离的尽数反馈回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把自己的胸膛砸得深深凹陷下去,这还没完,苏幕遮双肩抵住那块凹陷胸口部位,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一瞬之间撞塌数十根石柱,最终来到青山府邸的边沿石壁之前。 苏幕遮面无表情,一只手按住老人半边面颊,抬起之后将其重重砸在石壁之上,头颅呈现大幅度的倾转,侧脸嵌入石壁之中。 下一刹掌心力,整面石壁支离破碎。 做完这一切。 她闷哼一声,一柄纤细长剑插入肩头,双手倒持剑刺下的应天府府主,身躯几乎抵在了苏幕遮的后背,他面色狰狞,试图横推剑锋,把伤口撕扯开来。 苏幕遮半边身子被应天府府主钉在石壁,她兜刀切斩,半边肩头绽开血花,硬生生转过身子,一口气劲未散,墨刀势不可挡砍下,与那柄纤细长剑交锋相触—— “铛”的一声。 苏幕遮面色苍白,踉跄两步。 应天府府主披头散,被沉重巨力砸得倾飞而出。 “你......你这个疯女人。” 应天府府主擦了擦唇角鲜血,他盯着烟尘四散的黑暗之中,寒声道:“将死未死,来试涅槃......” 苏幕遮半边肩头聋拉着,她的衣袍破碎了一部分,猩红鲜血流淌在白皙的肌肤之上,浸透黑袍。 “涅槃就在眼前,你也可以踏出这一步......”苏幕遮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踏出之后,你我可以公平一战,但是你不敢,你怕死。” 应天府府主没有应声,他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那条雷龙。 “老先生的魂魄还没有归位......大隋律法的限制之下,他复苏的很慢,若非如此,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府主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苏幕遮,你要以涅槃试涅槃,今夜之后,无论结局,你都是必死无疑。” 苏幕遮咧嘴笑了笑。 她生得并不算多美,那张面容上,更多的是一股飒然的英气和从容。 大隋天下,方圆万里。 女子星君,何人修刀? 唯苏幕遮。 生死涅槃,天下大道,若畏惧死去,那么便不会重生。 苏幕遮抬起头来,她的身上,死气浓郁,义无反顾解开那道枷锁之后,青山府邸的星君,便再也没有一位,能够与她匹敌。 但自始至终,她的敌人,就只有一位。 穹顶之上的那位老先生,骑乘雷龙,缓慢降落,最终悬停在众人的头顶之上,雷光噼啪作响,那位衣袂飘摇的朝天子,鬓苍白,眸子逐渐由空洞变为凝实。 一抹神采缓慢浮现。 应天府府主幽幽说道:“你当真想清楚了?” 持刀女子置若罔闻。 她的目光当中,就只有那个站在雷光,沐浴暴雨的老先生。 服从大隋律法,跌境再跌境的朝天子,鹤童颜,鬓飘摇在雷光与雨丝之间,逐渐由雪白变得一抹乌黑,而后逐渐恢复年轻,整个人的神情变得舒缓,面容变得柔和。 墓陵下的魂魄已至。 他只不过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便明白这里生了什么。 朝天子皱起眉头道:“书院竟然落魄至此,面对一位尝试涅槃的星君,也要动用底牌?” 应天府府主神情阴沉,盯着眼前的苏幕遮,咬牙不语。 “是白鹿洞的修行者......”朝天子挑了挑眉,喃喃道:“原来到了四座书院合流的时候啊......” 说完这一句话。 老先生对着青山府邸场上站立的那位持刀女子,伸出了一只手掌。 翻掌。 压下。 以苏幕遮为圆心,方圆十丈,没有丝毫外溢。 十丈之内,整片天地,彻底翻覆。 第七十二章 大隋的铁律与钟声 站在天地中心的女子,将刀柄攥得不能再紧。 她挑起两截眉,意气风如年少之时第一次握刀入江湖,黑色衣袍层层翻飞,地面凹陷再凹陷,苏幕遮的笑意带着一丝轻狂,十分张扬。 那柄漆黑的墨刀,轰然拔地而起,掀翻青山府邸的大地,向着那位高高在上的书院老先生。 劈砍而出。 她要入涅槃之境! 一只手掌压下的朝天子,面色平静自若,他的仪容未有紊乱,面孔逐渐由苍老变得年轻,手掌掌心向下,缓慢合拢,苏幕遮方圆十丈之内,气机极其紧密的被人“攥在掌心”,不能外泄,整个世界都被握拢。 即便头顶有那一张大隋铁律,朝天子仍然有着绝对的压制力。 应天府府主神情复杂,盯着那片十丈之地,那个悍然拔刀的女子。 他与苏幕遮,乃是一个时代的修行者,赵蕤先生之后,这世间的星君修行者似乎都安静下来,当初信誓旦旦要踏破涅槃的那些大人物,保持了噤声,一个时代都几乎断了层次。 大隋天下的兴衰破败,书院的四位府主便是最好的代表,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年轻修行者,难堪大任,至今都由两位老人执掌大权,而自己和苏幕遮修行百年,停滞在星君境界,其他的圣山均是如此,当年惊才绝艳的修行者们,点燃命星之后,走到了最关键的那一步,便不敢轻易踏出。 此时此刻,苏幕遮拔出了自己的那柄墨刀,砍碎了一切的枷锁,不顾一切,要踏碎星君境界的所有障碍。 不去考虑外界所生的事情。 若是今夜她成功了,那么白鹿洞书院,将迎来千年破败之后的第一个春天。 若是今夜她失败了,那么白鹿洞书院......将会从这个世上彻底被除名。 但万分可惜的,如今为止,成功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书院的底牌不止一张,尘封的太久,以至于世人开始怀疑底牌的存在。 譬如朝天子,譬如选官子......这两张底牌,已经足以压倒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困难,如果还不够......那么书院或许还可以唤醒,比这两位还要强大的存在。 应天府府主心神不定,看着那张意气风的女子面容,他觉得自己的心底,似乎有一样东西,与之前不太一样了。 道心。 他的道心,在苏幕遮冲击涅槃的那一刻,变得不再稳定。 苏幕遮的目光已经不再看他,而是望向了更久远年代的书院老祖宗。她要在大隋皇城铁律的压制下,踏入涅槃的第一境,与朝天子公平一战! 想要挽救这颗道心,其实有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办法。 此时此刻,应天府府主只需要解开所有的压制,放任自己的星辉就此燃烧,把一切的寿元都燃烧殆尽,去踏入生死之间的涅槃境界,便可告诉这颗道心,自己从未动摇。 但是他没有这么去做。 他只是静静攥着剑,等待着这场风波的尘埃落定。 等待着苏幕遮的破境失败,然后安抚道心,告诉自己,在星君境界的漫长岁月里,一定能够找到合适的破境机会。 他还有太多的放不下。 他看到了枷锁就在自己的面前。 他看到了枷锁就在自己的心间。 苏幕遮说的没有错,他什么都看到了,但是他没有勇气......这世上有千百条规矩,但真正拦得住一个人行动的,就只有他自己。 ...... ...... 璀璨的光芒。 青山府邸绽开了一道不可直视的盛大的光柱。 大雨磅礴。 水月站在宁奕的面前,她面色苍白,看着蹲在石像前,整个人不动不闻已经如若入定的少年,伸出大袖,拦住灼目的光芒。 “府主......成功了?”水月的声音有些惘然,她死死盯着苏幕遮的方向,却看不太清外面生了什么,漫天的雷光四处飞掠。 像是有人递出了一刀,然后砍碎了什么。 远方的雾汽当中。 双脚悬停在空中的老先生,面色凝重,他低下头,直视着自己掌心的斑斑血迹,滚烫的刀气纵横肆虐,烧出了猩红的疤痕,他攥了攥手掌,握紧又松开,掌心的伤疤,缓慢复苏到圆润如玉的状态。 苏幕遮竭尽全力的一刀劈下。 不仅仅是十丈范围的掌心天地。 就连朝天子踩在脚底的雷蟒,也被一刀砍得破碎开来。 朝天子抬起头来,皱着眉头凝视着远方的烟尘黑雾。 一截刀尖,抵破雾气,缓慢递出。 刀尖之后是刀身,刀身之后是刀柄,刀柄的那边,是一位黑袍破碎的高大女子,走出烟尘四溅的黑色雾气。 应天府府主面色苍白,他攥着剑柄的手指开始打颤,盯着那道走出雾气的女子,神情变得不再自然。 破碎的星辉在徐徐燃烧。 本该死去的女子却没有死去。 所有的星辉,燃烧之后,在她的眉心之处,绽放微弱的光芒,像是一团火焰,象征着重生和涅槃的荣耀,象征着向死而生的勇气。 这一关拦住了古往今来的不知道多少人。 也拦住了自己。 但是却没有拦住苏幕遮。 夷吾星君看着那个走出黑雾,傲然而立的女子,双手攥掌,将身下的一块青石攥成石屑,声音轻微的轰然爆碎。 三座书院的大修行者,见到了这么一位浴火重生的大修行者,心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而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苏幕遮身上的黑袍,在缓慢燃烧,无形的星火,再一次的迸,跳跃,围绕着它们的主人,庆贺着万众瞩目的新生。 “这是......” 站在宁奕面前的水月,面颊上流淌出两行泪水,她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指节掐出的青白缓慢消退。 她喃喃道:“涅槃......这是涅槃成功了......” 令人死寂的窒息当中。 苏幕遮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吹散面前的黑烟和砂石。 她的面容坚毅而自信,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朝天子,平举墨刀。 刀尖指向那位老先生。 苏幕遮认真说道:“尚有一刀,可敢接否。” 听到这一句话的朝天子,面色凝重。 忽然之间,一道冗长而沉重的钟响,从远天响起,跨越了一整座青山,来到了这里。 钟声响自天都皇城。 朝天子缓慢抬起头,向着天空看去。 苏幕遮蹙起眉头。 她同样向着天空看去。 ...... ...... 皇宫的外围,围绕着诸多的车马,三司的大人物挤得水泄不通,焦头烂额,各自撑伞下车,有些顾不得礼数礼仪,拎着衣袍下摆踩水而行,统统都被拦在了皇宫的门外。 皇帝陛下闭门不出。 但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书院的斗争,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三座书院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打碎白鹿洞书院的禁制,进入准备殊死一搏但于事无补的女子书院,进行最后的打压,但是硬生生被觉察到一丝不对劲的三司大人物,派出军方的人马,拦截下来。 三司的大人物在等待着皇宫里的诏令。 他们等待着太宗陛下的意志。 雨水砸在地上,一同溅开的,然后皇宫内那声震颤心肺的浑厚钟声。 那道钟声,就意味着皇宫里面,那位陛下,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 三司的大人物抬起头来,望向苍穹。 大隋皇城的穹顶,无数雨水冲刷着的那一张符箓,越是洗刷,越是猩红艳丽。 它限制着皇城方圆百里内的生灵,不得有人过一个境界的弧顶。 这片天很高。 但是这张符箓摆在这里。 那么便不许有人比它更高。 伴随着钟声的浑厚扩散,这张猩红的符箓,便不再猩红,逐渐恢复成为了一张普通的符箓。 有压抑已久的飞鸟,越过符箓限制的高天,飞向了更高的苍穹。 三司的大人物,面色复杂。 青山府邸的众人,有些如释重负。 那张压死在所有人头顶的大隋铁律,此刻“缓慢”解开。 苏幕遮死死盯着面前气机一升再升的老先生。 解开了涅槃第一境界的压制。 朝天子的修为还在攀升,他的容貌变得年轻起来,鬓乌黑飘摇,衣袂内的气机连绵不绝,宛若大江大河,势不可挡,很难想象,那张大隋铁律,竟然将书院的朝天子压制得如此之狠,此刻全面复苏,与之前的气势完全不可相提比论。 苏幕遮面色苍白,觉得有些绝望。 这道钟声响过青山,掀开了铁律的压制,让一位杀力绝伦,可冠盖书院百年无出其右的涅槃境界老先生,在此时此刻,可以全力施为的放开手脚。 这便是太宗陛下的意志了吗...... 她攥着墨刀,觉得一切抵抗,在此刻看来,都有些徒劳。 ...... ...... 钟声之后。 皇宫内的大门打开,躬身猫腰的老宦官,环顾一圈,看着三司的大人物,轻柔说出了他们想要等到的答复。 “这便是陛下的态度了......” 老宦官顿了顿,低垂眉眼,声音极轻道:“再过一会,还有一张诏令,诸位稍安勿躁。” 这句话落地之后—— 天都皇城,青山府邸,两处地方。 数十上百张的面容。 有人惘然,有人平静,有人心神摇曳,有人面露喜色。 而在某个角落里,被所有人忽视了的少年,一直蹲在泥塑石像之前,始终保持着如木雕一样的姿态,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没有挪动过半步。 此时此刻,宁奕的眉尖缓慢挑起。 他松开捻着一角衣袂的两根手指...... 那枚断裂了的衣袂,与破碎的衣角,连在了一起。 (求票!) 第七十三章 当千年前的那口剑气醒来 涅槃之后是什么? 宁奕不知道。 水月不知道。 夷吾星君,嵩阳书院府主,岳麓书院府主,以及应天府府主这样的星君境界大修行者,也不知道。 哪怕是已经踏入涅槃境界的苏幕遮,对于这个生死之间的未知境界,同样是一知半解,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摸索去探查。 如果给苏幕遮足够的时间,足够漫长的岁月,她未必就不能和如今的朝天子公平一战......但是,当大隋的铁律解开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天都里的那位太宗陛下......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这道钟声翻山越岭,来到青山府邸,三大书院的大修行者,抬头望天的那些人,现大隋皇城穹顶的敕令逐渐褪色,他们已经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但是这个世上,有些人仍然面色凝重。 譬如此时此刻坐在酒楼靠窗口处的太子殿下。 譬如提前就被徐清客和韩约告知这场斗争最终结果的三皇子和二皇子。 譬如......蹲在水池角落的宁奕。 还有攀升气机境界抵达巅峰之姿的朝天子。 老先生不再是老先生,朝天子的脊背挺得很直,大袖飘摇意气风,像是一位年轻儒雅的书院教书先生,两抹鬓带着丝丝缕缕剑意。 他踏入涅槃数百年,选择自锁墓陵之中,不知外界过去多少岁月,如今苏醒过来,惊诧于那位设下大隋铁律的太宗陛下,修为实在太高,把自己压制到了极低的一个地步......不然他只需要短暂的“僭越”铁律压制,便可翻掌镇压这位书院女子,将其神魂剥离,保留骨肉,即便是踏入涅槃的修行者,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要沦为应天府墓陵里的阶下囚,成为以后为书院看守门户的“失魂者”。 他面色凝重,并非是注视着刚刚踏入涅槃境界的苏幕遮,而是环顾四周,寻找着对自己有威胁的气息。 就在这青山府邸之中...... 朝天子蹙起眉头。 他扫视一圈,竟然未能找到对方? 青山府邸的水汽当中,有三柄悬停在空中的飞剑,剑身不断震颤,出丝丝悲鸣,拼命想要挣扎飞出,一切的震颤和声音,都被无形的意念抹去,即便是距离极近的应天府府主等诸位星君,亦是未曾察觉。 朝天子缓慢转过身子,悬在他身后的一柄飞剑,陡然动了。 年轻先生的身子被倏忽贯穿,那柄悬挂在龙眼水池上空的“龙藻”,化作一道雷霆流光,刹那穿透他的肩头,朝天子瞳孔收缩,自己的星辉身躯,被剑气无视,“龙藻”穿出肩头之时,带出了一大蓬鲜血。 朝天子连忙转身,飞掠而起,他抬起一条大袖,轰然气机如大江过境,在青山府邸上空一掌压下。 “龟文”陡然消失。 下一刹那,一柄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飞剑,穿透朝天子的手掌掌心,再一次带出一大蓬血雾,砸得这位书院老祖宗整个人抛飞而去,剑器去势极快,刹那无影无形,讽刺的是,这柄“龟文”,与“龙藻”一样,出自于应天府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 朝天子悬在空中,他如临大敌,神魂意念全面放开,不仅仅是青山府邸,覆盖方圆数里,仍然一无所获......鲜血淋漓的肩头和掌心,伤势正在“缓慢”愈合,与苏幕遮那一刀砍出的伤势截然不同,此时的朝天子,修为猛涨之后,已经高出了苏幕遮一大截去,仍然被剑器毫无悬念的洞穿身躯,残留在伤口里的剑气,几乎无法合拢,需要他动用极大的心力去排开。 看到了这一幕的三大书院修行者,面色难以置信,他们的目光盯向了一个方向。 水池的雾气当中。 缓慢站起身子的少年,注视着那尊高大的剑器近泥塑石像,拿着仅仅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喃喃开口。 “前辈......我的神性,已经全部给您了......” 那尊剑器近的泥塑石像,眼神里的一抹光彩,正在逐渐的恢复。 水月缓慢回过头来,她有些不敢相信,刚刚那三柄飞剑的气机被她捕捉到了丝缕,隐约之间的联系,是出自自己的身后,是那个一片死寂的泥塑石像,还是站在泥塑石像之前的宁奕? 宁奕站在泥塑石像之前。 他的心湖里,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意识,通过白骨平原的神性,与自己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 宁奕再一次默念道。 “前辈......请您出来,见一见此间光明。” 那个模糊的意识,传出了一个声音。 声音微弱如烛火,声调却坚毅如磐石。 “好!” 宁奕睁开双眼,他看着眼前的剑器近,眸子里的光彩逐渐飞扬。 游掠在自己心湖里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本尊复苏的时间并不多......宁奕,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宁奕有些惘然。 “有我一抹神念加身,你无须在意外面的鼠辈。”剑器近平静开口:“我要借你的手,引出真正的敌人!” 宁奕的心湖泛起波澜,真正的敌人......竟然不是朝天子? 剑器近大人究竟因何而寂灭,宁奕隐隐约约意识到,当年白鹿洞书院的真相.....就要在自己面前被揭开了。 当年剑器近的意识被打到破碎,神性寂灭,但万幸是留下了这么一道神念,狮心皇帝的神性唤醒了他的意念,这尊泥塑石像已经随时可以苏醒,但不是此刻,要留到最后,与最终的敌人全力一战。 ...... ...... 游掠在空中的两柄飞剑,一柄“龙藻”,一柄“龟文”,在空中翱翔掠行,最终重归龙眼温泉池水之前,与那柄悬而未动的“白虹”齐身而停。 剑气铮铮,一池春水沸腾。 悬在青山府邸上空的年轻先生,捂着肩头,垂着一条手臂,大雨磅礴之中,披头散,之前的那副英姿荡然无存,显得颇为狼狈。 朝天子面色阴沉,盯着三柄飞剑的方向,冷冷开口。 “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从雾气当中缓慢走出来的,是一道年轻的黑袍身影,他走出池水雾气,脚底水纹横生,涟漪不绝,宁奕并没有理睬悬在空中的那位年轻先生,而是径直走到了苏幕遮的身前,拿着仅仅只有两人的声音,极轻说道:“涅槃很难得,你要活下去......好好体悟这一刻。” 苏幕遮瞳孔收缩,他看着宁奕的面孔,在后者的眼神当中,看到了一抹熟悉而温暖的神采。 宁奕的声音,与剑器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宁奕认真开口说道。 “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苏幕遮攥着墨刀刀柄,她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心底的绝望与无助,在这一刻缓慢放下,心底那股复杂的情绪,如大江溃坝,再也抑制不住。 苏幕遮声音沙哑道:“宁奕,他们都死了......我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里,包含了诸多的情绪。 当年的裴旻,赵蕤,徐藏......还有诸多的,大大小小的,数之不清的事情。 宁奕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子,望向朝天子。 那位被好不容易走出墓陵,结果却被后人忽视了的年轻先生,此刻面色阴沉,盯着宁奕。 他不再是悬在空中,而是脚底缓慢落地,剑气凿击的创伤已经缓慢痊愈,一身的气机重新回到了巅峰之势。 “涅槃境界距离你现在太过遥远,但剑气境界却不相同。” 剑器近的声音,再一次在宁奕心湖响起。 “修剑者,修一个‘一’。” “米粒的‘一’,与泰山的‘一’,都是一般大的。” 宁奕陷入深思。 剑器近平静而木然说道:“只要你能够找到万物的‘一’,那么只需要一剑,便可以砍碎对方。” 黑袍少年若有所思的抬起一条手臂,那口寄托在自己身体内的剑气,陡然大放光明,一整座龙眼温泉,方圆数十丈的池水,齐刷刷炸开。 朝天子毛骨悚然,三柄飞剑嗖得一声,从背后飞掠而来,穿透他的大袖与衣袍,在一个呼吸之间,来回穿掠数十个来回,然后猛地悬停在宁奕面前。 三柄长剑。 龙藻,龟文,白虹。 近百道剑气轨迹,宛若实体,漆黑,猩红,雪白,交错纵横,来回蔓延,直到宁奕伸出一根手指,“缓慢”在三柄飞剑的剑身上轻弹,同一时间剧烈震颤,这才骤然荡开。 置身在百道剑气中心之处的年轻先生,那具星辉凝聚而出的身躯,开始漏风,开始破裂,体内的星辉如瀑布一般溅出,胸腹之处,腰背之处,大大小小,数百道窍穴,被剑气击穿。 疾风骤雨。 剑器将近。 那位朝天子面色阴晴不定,此时此刻,身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盯着宁奕,想要看出个因果,最终一无所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涅槃之后,身子由星辉填聚,来自外物的攻击,很难令其流血,更不要替杀死。” “宁奕”漠然开口,他把玩着来自三座书院的剑器,轻声道:“我做这些,是为了告诉你,我只用剑气,也可以杀了你。” 第七十四章 剑气登青山 破碎的青山府邸之间,雾气缭绕。 众人目光所及之处,那位三座书院老祖宗级别的“年轻书生”,衣衫被剑气戳穿的洞口,缓慢愈合星辉崩溅的伤势,此刻抬起一条手臂,丝丝缕缕的漫天雷光汇聚而来,虚握五指,雷光在掌心凝实成为一截丈余颀长的湛蓝长矛。 拧腰,掷出。 黑袍宁奕手指轻轻滑动,三柄长剑“缓慢”旋转,掠出一道一道疾影。 宁奕面无表情弯曲中指,屈指轻轻叩击在“白虹”剑身之上,清冽的白光震颤迸溅,那柄悬挂少年面前的三尺长剑,剑身原本垂直天地之间,被一指轻微的叩击之力,砸得向前倾斜而去,刹那奔出。 天地之间倒灌白虹。 世间剑修,三六九等,以蜀山的《剑经》为例,一境一重天,四境剑修便可以与第十境星辉修行者相提比论,剑气抵御星辉,两者抗衡一较高下难分胜负。 十境大有玄妙。 前面九境,每一境之间的差距,在抵达十境之后,便积少成多,天才与凡人之间的差别,便在于此,剑修前三境并不算多难,一旦踏入,几乎是水到渠成,很少有人卡在三境剑修当中,但想要踏入第四境,便不算容易,即便踏入四境,也不意味着能横行十境星辉无敌手。 即便各大圣山的圣子,晋入十境,也各自有所不同。 剑修第五境,很可能也不敌这些圣子。 前三境剑修,一小境抵得过星辉修行者的一大境界,第四境开始,一直到第六境,也不过是星辉修行者的第十境。 修行之路,各自有所不同,但殊归同途,道理都是有一样,大门槛拦大修行者,小门槛拦小修行者。 以一抹神念寄居在宁奕此刻眉心之中,来施展自己“剑道手段”的白鹿洞书院老祖宗,当年的剑道修为,已经很难用如今的修行境界去划分。 那道白虹砸中湛蓝雷光,将那截雷光长矛砸得寸寸崩裂开来。 白虹骤然而止,悬停在朝天子面前。 涅槃境界的“年轻书生”,眉心感受到了莫大的压迫,他微微咬牙,双掌合十,脚底在地面不断向后挪移,土石飞溅,剑气无端炸开,无法再入自身方圆! 剑器近的声音,在宁奕的心湖当中徐徐响起。 “看好,记好。” 这一句话,让宁奕心神震颤。 上一次也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对自己这么说过。 他屏住呼吸,指尖不受控制的向前挪去,在剑器近的神念控制之下,指尖轻轻撞击“龙藻”、“龟文”。 天地之间,一黑一红两道流光飞驰而去,一前一后贯穿而出,千年前被三座书院视若珍宝的三柄长剑,曾经在埋伏剑器近的那一场死战当中,被剑器近摘下夺走,炼化成为自己的剑器,此刻杀力施展开来,青山府邸的劲风扑面砸来,连命星境界的修行者都无法抵抗。 年轻书生向后掠去,肩头再一次被两道流光砸穿凿透,带出一大蓬星辉,星屑四溢,他高高升起,大红衣袍飘摇。 “书院数千年积蓄,不可毁于一旦。”朝天子面色凝重,左右两只手抬起按在肩头,止住外溢的星屑,木然道:“头顶有青山,你我在那分出胜负。” 解开大隋铁律之后,这位书院“年轻书生”的修为,已经高出了夷吾星君等人可以想象的境界,身子微微一滞,无风而动,骤然掠向青山府邸之上的那座大青山。 而站在龙眼温泉之处的“宁奕”,则是微微瞥了一眼水月和苏幕遮的方向。 他走到那尊巨大的泥塑石像面前,背转身子伸出双手,将其背在背后......然后,水汽炸开,一飞冲天。 “这尊泥塑......是白鹿洞书院的老祖宗?” 夷吾星君捂着胸口,他面色难看,喃喃道:“不是说,白鹿洞书院断绝传承,千年香火无人继承,一位涅槃境界的修行者也没有......” 苏幕遮杵着墨刀,听到了这一句话,冷笑一声。 这句话现在听来,就是天大的笑话! 她身上的气息,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数百年修道,一夕涅槃,这一步踏出,她便与天下圣山的当代山主,三座书院的各位府主,有了天差地别的区别。 她擦拭唇角溢出的鲜血,漠然盯着应天府的众人,一字一句道:“朱候,你说要看太宗的态度......现在,你看到了么?” 应天府府主朱候,盯着苏幕遮,他单肩聋拉着,五指孤零零攥着剑柄,指尖抬起又落下,袖袍随风摇曳,在雨水雾气当中紧贴着瘦削的身子,雨打风吹之中,朱候就像是一朵无根浮萍,摇摇欲坠。 朱候声音虚弱道:“一抹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苏幕遮,本来走到这一步的,应该是我的。” 苏幕遮平静道:“世上没有那么多‘本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朱候并不说话,嘴里像是咬着一滩血,狠狠吐了出来。 苏幕遮站在风雨之中,缓缓道:“若是你敢放开一切,踏出那一步,我现在就给你机会,解开禁锢之后,我与你同境界一战,生死有命,不留遗憾。” 朱候闻言之后,呵呵笑了起来,狂风骤雨当中,这道笑声听起来有些渗人......他捧腹而笑,将手中长剑插在大地之上,纤细剑身被大风吹得来回飘摇,男人佝偻身子,弯下腰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呵呵呵......哈哈哈!” “我朱候,修行之时,得天下赞誉。连蜀山的赵蕤先生也说我,是应天府继承大运的百年大才,只需要稳扎稳打,修行路上......没什么可以拦得住我。” 应天府府主,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盯着眼前不远处的女子。 “四座书院,前辈高人,后起之秀,都不如我!” “我凭什么要跟你赌?!” “苏幕遮,你觉得你赢了?”朱候攥紧长剑,声嘶力竭,赤红双目沙哑道:“你以为白鹿洞书院藏着一张底牌,就能解危了?” 水月来到了苏幕遮的身旁,她的面色毫无波澜。 白鹿洞书院藏着一张底牌......应天府府主的这句话,倒是冤枉了自己书院,如果不是宁奕,白鹿洞书院千年来都找不到剑器近的小洞天所在,更不用说他那“唤醒”老祖宗的匪夷所思的手段,竟然可以把老祖宗的一口神念唤醒。 当年曹毗等人围攻剑器近的事实,到了此刻,几乎已经被坐实......宁奕抱着泥塑石像去了青山之上,要与三座书院的涅槃大能做一个了断。 水月的目光望向头顶绵延巍峨的青山,忽然之间,心头多了一些担忧。 剑器近大人,据说是当年大隋天下第一等的剑仙。 剑道境界高的没边。 一口神念,驾驭飞剑,便可以碾压全面复苏的朝天子......的确是极高极高的层次。 但不知道......究竟高到了何等地步? 若是那三座书院还有更强大的底牌,以剑器近大人如今的状态,能否应付过来? “白鹿洞书院已经被包围了......” “这些年来,站在应天府背后的大隋权贵,你可知有多少!”朱候攥着长剑,摇摇晃晃,他的面色在绵延雷光下显得苍白而狰狞:“太宗陛下会舍弃应天府,去选择白鹿洞书院?我不相信!” 雷光落下,大地银白。 那道朱红色的应天府府主身影,持剑而行,脚底青石与水汽齐飞,刹那来到了苏幕遮的面前,来不及举剑砍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柄模糊到只剩下影子的墨刀刀背—— “砰。” 极其沉闷的一声。 雷光当中,一抹喷出的猩红血珠,尤为触目惊心。 应天府府主被刀背砸得倒飞而回,重重砸碎一座高大石像底座,面色惨白,七窍渗血,狼狈不堪。 收回墨刀的苏幕遮,眯起双眼,仔细琢磨着朱候的那一番话。 这些年来......大隋皇城暗流汹涌,书院的斗争迟早有一天会到来。 在幕后参与这场斗争,推波助澜,并且压盘的,正是那些年轻的权贵,以及背后各自代表着的势力。 他们全都站在了自己对面的三座书院之上,这是一种态度。 但所有人都清楚,太宗陛下,是大隋的主人。 也是孤家寡人。 他不需要在乎别人的态度,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站在哪一边,哪一边就是光明与曙光,就是压倒性的胜利提前宣判。 当之前头顶的那道钟声响起,悬浮在大隋皇城上空的敕令解开,苏幕遮曾经有那么一个瞬间,恍惚的觉得,白鹿洞书院的未来,再无光明。 但事实证明,太宗比这里的所有人都要看得远。 就像是放开那张大隋铁律......并不是放任朝天子这样的书院老先生施展手脚。 那位陛下大人,似乎预见到了,千年前的那口剑气,会在今日,被黑袍少年在龙眼温泉唤醒,之前众人头顶的铁律解开,更像是迎接此刻“剑器近”的回归。 苏幕遮面色严肃。 她不再去看面前溃败不堪的三座书院人马,而是望向头顶的青山轮廓。 若是太宗想要看看,这场书院的斗争,将以什么样的结局收尾...... 那么苏幕遮也想知道,有资格让剑器近大人出手的,究竟是哪一位存在。 第七十五章 驭剑指杀 山路嶙峋。 剑气回荡。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行青山大道之上。 参天古木一路连根拔地,那位书院“年轻先生”,身子轻飘飘如一叶浮萍,踩在古木的枝干之上,大雨磅礴,大风骤起,蘸了浓墨雨珠的厚叶被劲风卷起,随在身后,他面色平静如常,两只大袖随风飘摇,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蜻蜓点水般踩踏一下,便如疾矢射出。 大自在于天地之间。 到了他的境界,一呼一吸,自有天地韵律。 星辉斑驳而来,比狂风来得还要剧烈,朝天子不再束缚自己,而是准备放开手脚的真正大战一场。 这座大青山,在暴风骤雨与偶尔闪逝的雷光当中,显得巍峨而又沉默。 尖锐的狂风掠过。 身后那个背着剑器近雕塑的少年,沉默寡言奔跑在青山的山道之上,宁奕的度并不快,“剑器近”的神念能够复苏,全都得益于自己的“白骨平原”,将狮心皇帝的神性结晶剥离开来,在没有爆厮杀之时,这位大剑修的神念便沉寂下来。 无数的碎石与连根大树迎面砸来,宁奕面色坚毅,他体内的那口剑气,将拦在面前的所有物事全都切开。 剑器近温和醇厚的声音,在宁奕的心湖里再一次响起。 “你走的剑修路子,很不错.....在我之后,世间出现了许多的惊艳后辈,这是一件好事。”他顿了顿,喃喃道:“这个人的剑道造诣,若是一直走下去,会很吓人。” 宁奕知道剑器近所说的是谁。 自己的剑修之路,能够开辟,全部都要得益于徐藏。 而徐藏的剑道,乃是裴旻大人所教。 宁奕抬起头来,那道掠行极快的“年轻书生”,似乎特地挑选了这座大青山作为战场。 应天府香火绵延,这座大青山有着极多的积淀和造化,“年轻书生”一路掠行,在不断汲取着天地之间的元气和星辉,试图壮大己身,来达到巅峰之势。 剑器近的神念,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波动,那位前辈也看到了“年轻书生”的所作所为,但并不在意,只是漠然视之,放任“年轻书生”的继续攀境。 “前辈......您真正的对手,是谁?” 宁奕小心翼翼问道。 剑器近的神念沉寂了一下。 “一个即便放在大隋天下,四座境关,在千年以来,至少能列入前十的大人物。” 宁奕的瞳孔微微收缩。 剑器近抵达了极高的境界,能够得到他如此的赞誉......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放心......你肯定听说过。”剑器近平静说道:“他的封号和品秩极高,书院最能拿得出手的那张底牌,就是他了。” 宁奕心中隐隐约约已经有了答案。 剑器近喃喃说道:“我距离破境只差一步,被曹毗等人趁机设计,他们带着龙藻龟文和白虹三口悬剑,镇压了我的小洞天,把整座小洞天,都带到了皇陵。” 说到这里,剑器近顿了顿,宁奕能够感到,前辈的意念在自己的身躯里扫视了一圈,似乎想要看出,自己有没有踏入那座皇陵。 答案很是明显。 剑器近轻笑一声,继续说道:“那一战打得并不算惨烈,书院三位大剑修低估了我的实力,他们若是单挑,充其量......还不如眼前的朝天子,于是我夺了三把宝剑,准备重新闭关,破境,但是出现了一桩意外。” 宁奕来到了大青山的山顶,将泥塑石像放在地上。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大概知道了后面生了什么。 双手扶膝而坐的剑器近,面容逐渐变得神采飞扬。 那口神念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 “宁奕。” “要想成为不朽......很难。真的很难。” “我留了一口神念,小洞天里的剑气封锁残余的神性,就是为了迎接这一战。” 黑袍少年注视着那尊高大泥塑石像,剑器近的神念缓缓说道:“这一战打完之后,若是这具身躯没有崩碎,那么你注入神性,我依然会复苏过来......但是你要付出的神性,就不再是如今这些了。” 宁奕站在大雨之中。 他抿紧嘴唇,攥拢双拳。 最终的一战,面对应天府的那位大人物,连剑器近前辈......也没有多少把握吗? 那尊雕像没有立即活过来,只是唇角微微上翘,轻声道:“剑道修行,千万条道路,驭剑指杀是一条最轻松的法门......我以三柄飞剑做例子,送你一桩造化。” 宁奕缓慢闭上双眼。 他在心底默念一个字。 “好。” 剑器近的神念,在心湖之间荡漾开来,这位白鹿洞书院老祖宗的神魂,相当温和,并没有给他丝毫的不适 剑器近轻轻说道:“宁奕,放轻松。” 宁奕放开身子,让那口神念在周身三百六十处窍穴通行无阻。 他知道,这是剑器近前辈,要借自己的身子,引出那位“最终的敌手”。 ...... ...... 悬浮在空中的朝天子,大袖大袍,鼓圆满涨,他的鬓变得摇曳生长,面容精神抖擞,肌肤透亮生光,眸子里的精光暴涨,整个人回到了最年轻的那一刻。 恍然若神仙中人。 涅槃境界,向死而生。 若是全力一战,便在自身所走过的生命长河当中,缓慢蹚水而过,选择自己战力最为强盛的一个境界。 朝天子抬起两只手掌,缓慢叠掌。 天地大势,风云聚变。 “我本以为,这些年过去,白鹿洞书院早已耗尽了所谓的‘底牌’......”朝天子眯起双眼,双手叠掌,掌心对准黑袍少年和那尊泥塑石像:“没曾想到,竟然还诞生了所谓的大剑修,你是何敕封?” 那尊泥塑石像毫无动静。 宁奕冰冷吐出三个字。 “剑器近!” “剑器近......无名鼠辈。” 岁月极其久远的“年轻书生”漠然开口道:“我修行数百年,一路通关无敌手,平生只靠拳脚,素来蔑视刀剑。” 此言说完。 掌心叠掌背。 雷光骤降,青山震颤。 青山山顶狂风掠下,凌冽风刀瞬间刮擦而过,横灌古木野草,生灵俯,草叶翻飞。 一张巨大的手印,盖压在青山山顶,拔地而起的古木被这只巨大手掌印,从上而下地碾压成为齑粉,轰然破碎,绽开一蓬一篷的木屑,星辉与雨水逆流旋转。 风暴的中心,与外面截然不同,大风大浪的骤雨之后,是万物俱静。 三柄悬剑,不动不摇。 宁奕挑起眉尖,神情恬淡睁开双眼。 这一刻,宁奕的剑道修为跻身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缓慢抬起一只手。 如之前在青山府邸的那样,先是一指轻叩“白虹”,但是这柄品秩极高的悬剑,并没有像之前那般,极其迅猛的俯身前掠上冲,而是微微停顿,向下指地的剑尖缓慢向前翘起,等到宁奕以同样“缓慢”的度,叩击第三柄悬剑,指头触碰抵压到“龟文”浑厚剑身,出沉闷的一声撞击之时—— 三柄悬剑几乎同一时间向上迸射而出,黑白红三道颜色纠缠天地之间。 大风劈碎。 雨珠劈碎。 古木劈碎。 “年轻书生”的肩头被“嗖”的一声砸穿,朝天子瞳孔收缩,这一次他的肩头,切切实实传来了真切的痛苦,飙飞而出的,不再是零零散散的星辉,而是夹杂着猩红颜色的血珠。 “驭剑指杀法门......”宁奕轻声喃喃。 剑器近的神念游走全身。 天地之间,青山之上,剑气绵延如长线,猩红如血,漆黑如夜,惨白如大雪纷飞雷霆乍现,指杀法门,驭剑全凭一口意念,剑气化线,宁奕便是这片天地当中的“驭剑人”。 宁奕的眸子里闪过一缕精光。 他攥拢五指,在空中拉扯而过,“年轻书生”的身子,后心之处,如遭雷击,整个人面色苍白喷出一大口鲜血,“龙藻”长剑一来一回,已经贯穿心肺数十个来回,剑气度之快之狠,令人匪夷所思。 这位书院长眠墓中,在涅槃境界停留极久的“老先生”,即便是如今的全盛之姿,也无法以肉眼和神念捕捉剑气轨迹。 站在青山之上,放松身体,全由剑器近一口意念操纵“驭剑指杀”法门的宁奕,像是浸入了一个极其玄妙的境界。 三柄长剑,在“宁奕”的指尖不断绽放血花,青山上空,那道年轻书生被剑气蹂躏来回,无数次想要提起一口劲气,以双拳双脚砸破这口剑气,来欺入宁奕的身前,终究无可奈何,最终仪态全失,浑身鲜血淋漓,披头散,长啸一声。 “剑器近,可敢堂堂正正一战?!” 黑夜被雷光点燃。 “好!”宁奕长身而起,这一刻,他的眼眸里燃烧炽烈金光,青山之下,书院地底埋藏的陵墓之中,似乎有一道强大的意念开始复苏。 剑器近的魂念附加在宁奕身上。 他起身掠出。 在心底默念驭剑指杀四个字。 龙藻龟文白虹三柄长剑,交错穿插,贴身而归。 “年轻书生”面色狰狞,双手攥拳,迎面当头擂捶而下—— 宁奕一拳砸出。 天地之间,一篷血雾炸开。 三座书院引以为傲,修为高居涅槃境界的“朝天子”,被剑器近汇聚剑意的一拳,打得爆碎开来! 第七十六章 莲花阁里老人言 天都外的雷声,在小巷内听起来沉闷而又遥远。 从酒楼里走出来的男人,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拎起一柄烙着白花的油纸伞,撑开之后,走入小巷里,天都的街道在深夜之中,异常的安静。 他缓慢前行,目光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是他这半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酒楼。 他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 ...... 狭长的走廊,拐角之处,两道人影措不及防的撞上。 “乓”的一声。 茶盏掉落在地,碎裂开来,热雾四散,捧着茶具的侍女慌忙蹲下身子,手忙脚乱捡拾着地上的碎裂瓷片。 “小茶......”高大的身影俯了下来,他笑着帮忙捡拾碎裂茶具,轻轻嗅着身旁女子的长香气,轻柔道:“老师在阁里休息?” 小茶捋着一边的鬓,不敢去看身后的太子殿下,而是软软糯糯嗯了一声。 太子捡起几片碎瓷,他揉了揉女孩的脑袋,微笑道:“什么时候在莲花阁楼待腻了,都可以来找我,你知道我平时待在什么地方。” 小茶面色通红,看着男人起身之后,拐过走廊,消失在视线之中。 ...... ...... 停下脚步。 太子并没有去推开莲花阁里的那扇门。 他摊开双手,端详着掌心里静静躺着的那些碎裂瓷片,自己的掌心犹有鲜血,但血迹干涸,并不是瓷片划破的。 老师喜欢喝茶。 所以这个侍女的名字,就叫小茶。 但是他手心的瓷盏,被小茶端出来,不小心落在地上,碎裂开来,是温热的......看来今日的天都,并不太平。 连老师也无心喝茶了么? 太子低垂眉眼,他不知道三司的老人此刻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是坐立难安还是胜券在握,但是自从红拂河异变之后,他已经无法在酒楼里视若不见的继续坐下去了。 出于自己父皇宫内的那道钟声,宏大而广阔的覆盖了整片天都的所有地域,那张压在每个人头顶的大隋铁律,被他亲手揭开......这意味着,引起红拂河异动的那位“涅槃大能”,能够全力施展,远方的青山风雨飘摇,所有的动荡都来自于那里,书院的斗争到了最后的阶段,而天都的主人默认了一切的生。 事情开始向着自己波及。 太子望向莲花阁的神情,变得复杂起来。 李白鲸和李白麟两个人,如今都住在天都,今日书院这场斗争的最终结局,势必会影响到整个大隋天下的庙堂......他无心与那两位晚辈勾心斗角,但未来能够预见的“那些麻烦”,他必须要清理干净。 太子不再犹豫,推开了那扇木门,踏入阁内。 外面大雨连绵,莲花阁里并不潮湿,老师坐在阁楼的二层,窗户被大风吹得来回震颤,幕帘四散。 太子合上木门。 袁淳没有去看他,而是倚靠在窗口,一只手伸出窗外,金色红色的雨珠打在他的手上,老人的面色平静而又漠然,雷光闪逝而过,天边一连串炸响,让他的鬓胡须,镀上一层淡淡的银白。 “老师......”将伞面收起的太子,把伞身靠在莲花阁的墙壁角落,淡淡的水汽氤氲散开,外面是大寒天,他却只披了一件黑色大氅,里面是开襟的白色轻薄纱衣,看起来轻佻而又不雅,只是此刻男人的神情,却是十分的认真。 他摊开手掌,掌心上是斑驳的血迹。 太子诚恳说道:“大隋的铁律,不应该就这么被揭开的。” 袁淳坐在莲花阁的二楼,目光望着外面的大雨。 老人身下的蒲团,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方圆的三尺,但唯独三尺之内,风吹不动,雨打不湿,整间莲花阁的二楼,呈现一股异样气象。 大隋的铁律,限制了这座天都皇城里......所有人的修为。 这并非是太宗陛下留下来的敕令。 而是初代皇帝在此地开辟城池之时,就悬挂着的最高品秩阵法,历代以来,有无数的条框,律法,文字,束缚着每一位上位的大隋皇帝—— 不可轻易解开这张敕令! 这道铁律,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大隋千万年,即便是当朝皇帝,也不得揭开铁律......当然有个别的例外。 譬如说目前这位,即便放到大隋无数历史当中,也占据一席之地的伟大皇帝。 当权力集中到了顶点,他便可以无视前人的规矩。事实上,太宗揭开铁律,已经不是第一次,但从初代皇帝之后,这张交予其他人保管的铁律敕令,没有任何一位皇帝,能够像如今的太宗一样,如此肆无忌惮的触犯而掀开。 这张压制了涅槃境界的铁律......在皇帝弱小时给予了莫大的帮助,然而在他成长起来之后,反而成为了一种约束。 初代皇帝注视着自己的子民,蝼蚁也是,后代的皇帝也是。 想要以皇权本身,亲自动手掀开铁律压制的,那么便会视为对于初代皇帝的挑战。 历代的铁律掌控,层层分化,皇帝只握着一部分,而最终的钥匙,正是交予“莲花阁”。 自己的老师袁淳,就是如今莲花阁的主人。 太子来到这里,他站在一层楼,遥望二层楼的老人。 老人神情恍惚。 他看着窗外的好一场大雨,自己作为皇城里为数不多知道最终结果的人,仍然看得有些揪心。 袁淳轻柔而沙哑说道:“陛下先前就来过了。” 太子抿起嘴唇。 先前......单单自己知道的,太宗近十日未出宫,久居内里,那么老师口中的先前,究竟是多前? “铁律的打开,是陛下的决议,他想要看看事情的结果......但其实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结果。”老人收回枯瘦的手掌,惘然说道:“我有时候觉得,大隋四万里境地,无论是烈日之下,还是黑夜之中,所有生的事情,陛下都知道。” 太子注视着自己的老师。 “大青山的那一战结局落下,书院之争的结局就会出来。”老人轻声说道:“我本以为,陛下是想要观摩那一战,但现在看来,他仍然没有离开皇宫的意思。” “无论是白鹿洞的‘剑器近’还是应天府的‘圣乐王’,他们都没有让陛下提起观战的兴趣。” 老人笑了笑,感慨道:“细细想来,的确如此啊......这座大隋天下,千年以来,无数英才辈出,但最有资格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当今的皇帝,哪怕往前推一千年,甚至往后推一千年,可能结局都是一样的。” 袁淳缓慢起身,合上窗户。 在漆黑长夜,磅礴大雨当中,莲花阁内的一线天光就此湮灭。 一片寂静。 “就连当初的裴旻,都不是陛下的对手。”老人低垂眉眼,喃喃说道:“那两位殿下的小打小闹,又起得了什么作用呢?能够击败陛下的,就只有陛下自己。” 太子站在阁楼的黑暗当中。 他听着老人喃喃开口。 “三司的人马已经行动了......白鹿洞书院,皇宫,青山府邸......” “第二道敕令......” 以及略微揪心的语气,说出来。 “这一次清理与打压......非常惨重。” 太子掌心逐渐合拢,眉头蹙起。 瓷盏破碎,顺延掌心的伤口,割出淅淅血液,滴在地板之上。 ...... ...... “第二道诏令......要在何时能够传出?” 大隋的皇宫之外。 来到这里的三司成员,望着远天的雷光,面色有些微妙起来,按照自己的想法,今夜的书院斗争开始,三座书院将会毫无悬念的打败击溃白鹿洞书院。 红拂河的异动,说明应天府已经动用了所谓的“底牌”,而陛下解开大隋皇城的铁律,让他们一时之间,觉得松了一大口气。 当涅槃境界的大能可以放开手脚,白鹿洞书院凭什么抵抗? 而如今...... 事情拖了如此之久,都没有得到解决。 第二道“很快就来”的诏令,迟迟未到,反而是三司的一些大人物,看到了熟悉的“朋友”,不断驾车前来,道宗的命星大修行者苏牧,灵山的执法者天一,这些都是执法司里出了名不近人情的家伙......他们不参与任何的斗争,又怎么会来到皇宫,来“揣摩”陛下的意思? 早些时候,便来到此地等候的一些人物,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想要不动声色的离开,被委婉的劝阻住,拦在了出口之前。 不仅如此,还有一些面色看似惘然或貌似镇定,实际上攥紧双掌,手心冷汗已经湿透腕袖的三司成员,今夜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还没有来得及动身,被道宗和灵山的执法者找上了门,容他们不缓不慢着衣一番,将其带到了皇宫之前。 这样的一幕,显得肃静而又可笑,荒诞而又滑稽,像是一堵高墙,自己跳入其中,现身陷囹圄,再也出不得了。 天都,向来都是这么一座囹圄之地。 万众瞩目之下—— 那位老宦官重新出来,他这一次走出,面色带着浅淡的笑意,看起来像是要宣布什么好消息。 所有人都抖擞精神,提心吊胆,等待着皇宫内的第二条诏令。 老宦官轻柔说道:“陛下要请大家看一些东西。” 他取出了一枚珠子。 老宦官轻柔说道:“烦请苏牧,天一大人,替咱家启了这枚通天珠。” 道宗和灵山的命星执法者对视一眼,来到老宦官的面前,同时伸出一只手,抵在珠子一侧,磅礴星辉注入,将这枚通天珠内的影像,激出来。 大雨磅礴,皇宫上空,浮现出了一副由星辉组成的画像。 青山的夜空之中,无声无息,睁开了一双眼。 通天珠的通天,指的乃是“手眼通天”......在这座天都,真正手眼通天的,就只有一个人。 三司的年轻权贵,苍髯老人,面色苍白,看着通天珠倒映而出的画面。 大雨雾气当中,那位脚踩青山顶,篆养剑气的少年郎,与那位引起红拂河异动的书院老先生,两者之间“纠缠不休”,说“纠缠不休”,其实说是一方面的蹂躏碾压也丝毫不为过。 朝天子的声音在皇宫外波散开来。 “......可敢堂堂正正一战?!”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字。 “好!” 还有砸得青山上空雨水倒灌而回的那一拳。 书院朝天子,在这一拳之下,被砸得支离破碎。 青山死寂。 三司同样死寂。 他们当中有人紧紧盯着通天珠雾气当中,那道落在青山山顶的少年影像。 整个天都都知道他的名字。 宁奕。 蜀山的小师叔,宁奕! 死寂声音当中,细腻沙哑的嗓子开口。 “好戏这才开场......” 老宦官躬身一揖,十分阴柔:“请诸公好好看一看,这场神仙打架。” 第七十七章 神仙打架 青山之上。 漫天爆裂的星辉碎裂,在山巅之上轰轰烈烈席卷开来。 宁奕与朝天子的身影一撞即过,剑器近的那口神念,以及三口宝剑的无上剑气,全都蕴藏在他的拳头当中。 少年郎落在青山山顶之上。 他没有回头,身后的飓风骤然破碎,那位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真正与剑器近交锋,几乎是一面倒的惨败。 宁奕攥拢双拳,松开又握紧,他能够感觉到,在刚刚那一拳冲出之时,自己浑身带着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这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大势”! 欲与上天试比高! 剑器近当年横扫一整个年代,同辈的大修行者,即便是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三座书院加在一起,在北境倒悬海斩杀大妖的曹毗三人,以阴谋诡计暗算,最终一起偷袭,也被他击败镇压! 这是何等的霸气? 宁奕感到了骨子里,关于这位前辈的剑气意境。 天下万物,皆为一剑。 这一剑可以是拳,可以是脚,可以是浑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地方,可以是驭剑指杀的法门,也可以是拎剑的普通劈砍—— 天下万物,不过一剑! 谁也拦不住这一剑,无论是神仙,还是菩萨,哪怕是不朽来了,剑器近一样不惧,以一剑迎之! 宁奕细细体会......剑器近所说的“万物归一”。 刚刚的那一战,朝天子的涅槃身躯,几乎无懈可击,但剑器近操纵宁奕身躯,远距离进行驭剑指杀的时候,每一剑都是戳中那尊涅槃身躯的弱点,米粒如若大山,剑剑必中,剑剑不可阻挡。 这是一种极其高的剑道技巧,点破弱点,一剑可敌百万剑! 宁奕暂时还做不到这一些。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黑衣猎猎作响,那口神念停驻在自己身上的时刻已经不多了......宁奕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站在青山山顶,脚底巍峨绵延的山体,已经开始震颤,青山府邸之下,似乎埋藏着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宁奕面色凝重。 “剑器近”口中所说的那位最终敌人,乃是在整座大隋天下,千年之内都能排入前十的大修行者。 大隋天下,四座境关,内有十数座圣山,外有道宗和灵山。 千年之来,天下大潮,惊艳之辈不知多少,数不胜数。 青山上空,一双金灿的眸子缓慢睁开。 整片漆黑的苍穹,雷霆闪逝,黑夜与白昼颠倒。 大隋护城的红拂河,已经沸反盈天,颗粒分离的震颤,沸腾,迎接着比“朝天子”还要伟大的存在,这条护城河的震颤与异象,只出现在身负皇族血统的大人物,真正展露修为之时......而应天府千年以来最大的骄傲,就是那位摘下“圣乐王”封号的天才修行者。 能够在大隋天下封王,这是何等的无上光荣? 这位“圣乐王”早该死在莽莽的岁月波涛当中,他将残余的一口神念留在青山陵墓之内,在当年剑器近的最终一战当中,将“剑器近”逼入小洞天,神性枯死在闭关之处,造就了这桩千年谜题。 而他残余的神念,被应天府的后人小心翼翼珍藏,保管,避免被岁月侵蚀。 现在,大隋的铁律在皇城上空解开,他终于可以不再压制修为,再临人间。 青山巍峨飘摇,似乎在迎接着“圣乐王”的到来。 天地之间,在临近这座青山的方圆梳数里之内,每个人的心湖当中,缓慢响起了剧烈如战鼓一般的震颤声音。 外界大雨磅礴,一片肃杀。 心湖沸腾,圣乐洗礼。 青山府邸之中,所有人都面色苍白,杵刀而立的苏幕遮,神情凝重注视着青山山顶的方向。 即便以她的修为,也无法抵抗这道庞大而恢弘的圣乐......这位应天府的千年骄傲,真正出世了,自家的老祖宗,能不能抵挡? 那道圣乐波散开来。 随疾风骤雨一起,即将抵达大隋皇城之时,一道无形的波澜挡住圣乐。 似乎是皇宫有人抬起了手臂,要庇护自己的子民,给这座城池留一片清净。 于是圣乐骤然熄灭,不再冒犯。 即便是书院的“千年骄傲”,曾经在大隋天下封王的存在,见了如今的太宗皇帝,也要低下一头。 此时此刻。 宁奕面色苍白,他站在战场的最中央,经过白骨平原强化过的体魄,隐约承受不住越星君境界的巨大威压,那道震撼的圣乐,在他的心湖当中响起,比青山府邸山下的众人,要来得直观而强烈得多。 悬在他面前的三柄剑器,缓慢抱团,铮铮作响。 少年郎身后的那尊庞大泥塑石像,终于不再是之前的木然模样,他抖擞身上的皑皑破败灰尘,千百年来的隐忍与尘封,都随着从天而降的大雨,一同被洗刷干净,衣袂的泥浆之色,缓慢褪去,他站起身子,比宁奕高出一个头来,一步踏出,就来到了少年郎的身前。 像是一座山,拦在面前,就算天塌了,也绝不会有丝毫危险。 宁奕的心湖骤然平静。 剑器近转过身子,他的声音醇厚而温暖,在大寒天里,显得犹为亲切。 剑器近真挚说道。 “宁奕。谢谢你。” 少年怔了怔。 借着狮心皇帝神性复苏的剑器近,伸出一只手来,摘下三柄围绕少年周身疯狂震颤飞掠的悬剑,以另外一只手轻轻擦拭抹过,将曹毗等人的所有存在痕迹抹除得一干二净,崭新如初。 这三口宝剑,此刻不再震颤,在剑器近的手中,乖巧如安眠婴儿。 剑器近一柄一柄,将“龙藻”、“龟文”、“白虹”,按入懵懵懂懂的宁奕眉心当中。 宁奕的心湖上空,悬着三口乖巧的长剑。 “这三柄剑,送给你,你要送人也好,自己用也好。”剑器近微笑开口道:“若是要走我的‘一剑万物’,那么一柄剑就足矣,若是要走那人的‘剑藏’之流,驭剑指杀,剑器数量越多,质量越高,杀力越是恐怖......但殊归同途,走到最后,其实是一样的。” 宁奕懵懵懂懂,他抿了抿嘴唇,抬头向天望去。 这片苍穹,原本被一条铁律压着。 现在铁律解开了。 那么天有多高? 宁奕看到了一道模糊的影子,站在云层的雷光之上,那道影子站得比朝天子要高,飞掠苍穹的鸟儿与狂风,游掠在诸生之上的雷霆与云气,都在圣乐王的脚下。 “这一战......前辈能赢吗?”宁奕有些艰难的开口,他似乎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连忙说道:“我还有很多神性结晶,我可以都给您!” 白骨平原在疯狂运转,但狮心皇帝的馈赠,此刻硬如铁石,无法化开。 就算是将一整颗都给剑器近,宁奕也愿意! 但男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抬起头来,望着苍穹。 剑器近平静道:“你放心。我必胜。” 白鹿洞书院,有史以来的最强大剑修,全面苏醒过来,衣袂不再是古瓷之色,破碎的那一角衣袂也被粘上。他的背后,十二柄狭小的飞剑,抱成轮转姿态,像是一个自成天地的小世界,“缓慢掠行”,无数道剑影模糊。 他抬起手来,十二柄轮转飞剑聚散分离,最终来到他的虚握虎口之处。 这竟然只是一座剑柄。 真正的剑器,是虚无缥缈的。 剑器将近,无影无形。 宁奕攥拢袖口,默默退后两步。 ...... ...... 长夜将尽,大雨磅礴。青山之上,一剑冲霄。 大隋皇城周遭,红拂河的河水不断炸起通天水柱,雾散之后,纷纷扬扬落下。 青山上空有飚溅的赤金色血液,喷洒下来,被剑气递斩砍出,圣乐王的鲜血滚烫如赤焰,近乎完美的涅槃身躯,仍然抵抗不住剑器近无双的杀意。 无数剑气垂落溅射,整座青山的古木倒拔而起,齐齐冲霄,如万剑出山,归而合一。 穹顶之上的厮杀持续到天明之时。 云霄之上的雷霆熄灭。 一线曙光落在大地。 似乎过了很久......但其实并没有过多久。 这一场神仙打架,即便是大隋皇城里的“通天珠”,也无法捕捉真正的景象。 但观看这一战的三司官员,浑身已经是冷汗湿透。 这一战......到底是谁赢了? 昏昏欲睡的老宦官,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天空,确认黑夜已尽,曙光从远天如一线潮卷来......他不通修行,看不懂“通天珠”里的神仙打架,但他知道,若是夜尽天明了,那么便是时候开始了。 他从大袖当中,取出了一份金灿的纸张。 注意到这一幕的三司成员,强烈的不祥预感,自心头涌起。 三司当中,有真正的大人物,知道应天府的底牌之所在,乃是长眠青山府邸墓陵之下的那位“圣乐王”,被誉为四座书院千年来的骄傲,修行境界之高,震古烁今。整座大隋天下的修行者,论杀力论成就,无论哪座丰碑,都有圣乐王的一席之地! 青山山巅之上的“神仙打架”,通天珠里只显露了一些模糊景象。 根本无从判断,究竟是谁赢谁输...... 他们的目光落在那位老宦官身上。 恹恹欲睡的老宦官,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阴柔说道:“让诸公久等了......咱家先不急着说第二条诏令。” 他的目光不再是困倦,而是变得阴冷凌冽,扫过在场的众人。 “先来说一说,诸公的罪吧!” 第七十八章 恩与报 一辆马车缓慢停在皇宫之外,掀开车帘的太子,注视着道宗和灵山的执法者,里一层外一层把场地圈住,将皇宫前的空地,变成了三司权贵聚集之地。 晨风吹过。 那位抖擞精神的老宦官,微微抖动圣旨。 将纸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执法司少司吴起,与应天府青衫湿一脉勾结联络,贪污受贿,徇私枉法......” 这一句话说出来,那位名叫吴起的少司,面色陡然苍白三分,面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了,几乎站立不稳,在道宗麻袍道者的“好意搀扶”之下,才能勉强站住身子。 声音不大,语也不快,但纸张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的如流水般滑过。 太子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动作,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轻声喃喃道:“这是要肃清三司......还是要重理朝纲?” 三司在大隋天都立了很久,这里的人物,新任旧人,年轻人和老人,大多已经站稳脚跟......大青山的雨夜结束之后,太宗的旨意便与黎明的曙光一起,来到人世间。 当大多数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那么大多数人,便都有罪。 在场的三司成员,数目几乎占据了原本三司的接近三成,这已经是一个极大的比例,其中执法司参与书院斗争的人数最多,三位大司被扣押带走,道宗和灵山的执法者来自于东西两境之外,接替位子的人想必之前就已经拟好了。 应天府等三座书院的出手来的猝不及防,然而太宗陛下早就等着这一夜......但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一切的生,比起“蓄谋已久”这四个字,更让人觉得像是一场意外。 三座书院与白鹿洞书院之间的冲突,来得太快,太凶。 但谁也想不到,触了陵墓禁制的少年郎,唤醒了白鹿洞书院的“剑器近”,在大青山的暴雨之中,打赢了书院千年杀力第一的“圣乐王”。 若是没有这一幕巧合......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 即便是老师袁淳,也无法给太子一个答案。 执法司的架子几乎被掏空,在这场斗争当中安然无虞的“人物”,面色平静,注视着自己身旁,昨日还一起言笑晏晏的“同僚”,面色苍白被灵山道宗的执法者扣押反铐,拖上马车,一夜之间被打下官坛。 一条一条罪状,被那位老宦官念了出来,执法司的另外一拨人马早有准备......这是一场换血,大隋的天都庙堂,安稳了很久,太宗陛下活了六百年,这样的换血已经进行过了好几次,在大是大非上,能够住在天都的人物,心里都有数,但想要在这里长久住下去,难免会碰到一些规矩之外的东西。 规矩之外,便是一桩罪。 早在红符街的时候,太宗便借着陈懿的手,收拾了应天府的布儒......现在想来,其实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太子面色凝重,马车颠簸,重新行进。 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东西两境,各自是一位皇弟执掌大权,这一趟书院的落败,三座书院很可能需要依附东西两境的背景才能保存香火,继续生存,所谓的“不依附皇族权贵”的戒律,在他们的眼中看来,其实是天大的笑话,万年大隋,或许真的有某个时代,天都混乱,书院执纲,但从未有一个时代,书院能够不依附权贵而生活......只不过如今的三座书院,摆到了台面上,像是一块大肥肉,东西两境垂涎欲滴。 闭上双眼,太子握拢双拳搁在膝盖上,静静回想这一切的展。 这一趟书院的斗争,“牺牲者”大多是年轻时候从书院走出,与三座书院相互共生的人物,他们押宝在应天府上,因为这短短的十几年来,应天府的强势让他们步步高升,除了这些......他们的后台并不算如何强大。 而此时此刻,他们的后台,已经倒下了。 东西两境的诸多幕僚,竟然是一位都没有参与,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埃,就等着这一趟换血,在天都内取而代之。 恍然大悟。 这场斗争掀开帷幕的起因......很有可能,就是从那个叫“布儒”的执法司少司,被道宗执法者带走,那个时候,东西两境便已经开始试探太宗的态度,而布儒无声无息的死去,无人问津的结局,便已经宣告了这场斗争的最终结局。 想要猎取书院的,并不是书院,而是两位皇子。 而击垮书院的,则是书院自己。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东西两境的角力开始了。太宗默许了这一切的生,关于未来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朗,第二条敕令还没有颁布,但是大隋庙堂的换血,象征着两位皇子的两拨人马,将以东西两境拉锯,在庙堂上对弈厮杀,无声的硝烟即将燃起。 身旁无人,故而一身轻松的太子,并不是真正的一身轻松。 他来到酒楼,街道空寂,环顾一圈,孤零零的只有寒风。 红露在楼下等了太子许久,怀中抱着一件长条布衫,马车停下,立刻满心欢喜的一路小跑过来,从背后拥抱这位年轻太子殿下。 男人明显怔了怔,他转过身来,揉了揉酸涩的眉心,笑着接过衣衫披在肩头,心底如冰的地方,涌起一股罕见的温暖。 自己也不算是真正的身旁无人。 ...... ...... 青山之上。 站在战场最中央的少年郎,仰头看着天空。 宁奕目不转睛盯着上方,那场万众瞩目的神仙打架,就爆在他的头顶......剑气肆虐波荡,圣乐破裂,云层翻涌,雷霆呼啸。 剑器近临走之前,曾言自己绝不会败,对这一战,展露出了无比强大的信心,但宁奕心中还是隐约担心...... 他并非不相信剑器近可以击败对方。 而是狮心皇帝的神仙结晶,支撑不了太久,若是这一战持续的时间长一些,剑器近的神性耗尽,那么胜负结局便自然分出。 少年攥拳而立,风雨飘摇,像是一颗磐石,不动不摇。 当一切归于寂静,最上方的穹顶,由远至近的传来了“嗖”的破空声音。 宁奕面色大喜,他看到了从云层上空,一件物事从极高的上空坠落,跌破云层,在黑暗之中不断下坠...... 身后是“缓慢”推进的一线阳光潮水,黑夜被驱逐,迎来了彻底的光明! 宁奕的面色忽然僵住,他盯着那件下坠的物事,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那是一只断手! 恢复了泥塑石像的坚韧质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血液喷洒而出,这就只是一只断裂的手臂,身躯丧失神性之后,肉胎逐渐僵化,剑气与鲜血流淌殆尽,被对方斩断。 与这只断手一起坠下的,还有一块并不完整的主干残躯,十二柄狭窄细小的飞剑,不再轮转,而是纷纷坠跌而下—— 穹顶云层的黑暗,不等那缕曙光抵达,就爆了“轰”的一声震鸣,黑云炸得溢散开来,一圈无形的剑气波散荡开。 宁奕高高跳起,接住坠下来的泥塑断手,以及一同坠下来的物事,炽烈的光波从头顶沉闷炸响,心湖里的三柄悬剑一阵震颤,圣乐崩溃......最后一战的结果,已经呈现出来! 圣乐王的身躯并没有落下,而是与那道轰然炸开的余波一起,在穹顶之上,永久的寂灭。 在空中背对大地下坠的“剑器近”,打赢了那一战,受了不轻的伤势,但他的神性已经殆尽,浑身缓慢覆盖一层泥浆,如凝结冰晶一般。 面对穹顶的“剑器近”,唇角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意,骄傲无比的注视着云层之上,自己的最终对手,被浩浩荡荡的余波吞噬。 宁奕接过“剑器近”,他落回青山山顶,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凹坑,穿梭云层下坠的十二柄飞剑,噼里啪啦如雨珠落下,失去了原本的锋锐,逐渐化为石剑。 “公平对决......他输了。” 眼神明亮,仍然带着杀意的剑器近,身上没有石化的部位已经很少,他坠下苍穹,如若不是宁奕及时接到,砸在大地之上,身躯已经四分五裂,不可能像之前小洞天那样的保存完好。 宁奕有些手忙脚乱,他刚刚在丹田之内,凝聚了一些神性,现在毫不吝啬的全都注入剑器近的身躯里,试图把那只断裂的手臂拼上,现只是徒劳。 宁奕艰涩说道:“前辈......” “无碍。” 胸膛覆盖了一层泥浆的剑器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下,声音轻柔道:“此战之后,便无遗憾......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那条断臂,并非是被圣乐王斩下,而是自己递出最后一剑之时,神性已经不足,持剑之手无法再承受更大的压力,被剑气震得破碎断去。 “宁奕,你放手即可。” 宁奕咬紧牙齿,仍然不管不顾,继续输送神性。 “宁奕......” 剑器近皱起眉头。 他看着少年郎倔强的脸庞,道:“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我只有一面之缘,何必如此?” 他已看淡生死,放开一切。 如今当年恩怨,如烟云散,只等着神性干涸之后,神识散开在这天地之间。 也无什么好牵挂的。 这句话说完,宁奕低下头来,沉默了很久,然后才缓慢开口。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您救了我一命,这是涌泉之恩。” 宁奕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第七十九章 剑气依然在 青山山顶。 宁奕将自己拼命凝聚而出的神性,全都送入剑器近的身躯当中,断手已经拼接不上,但是身躯的泥塑程度,有了一些好转。 这一战打得何等惨烈,青山受到了很大的波及,周围的树木和景物都已经坍塌破败,遍地树叶纷飞,一片狼藉。 宁奕知道,剑器近前辈的神念状态尚可,此刻送到山下,也许还能与自己的后人,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和水月,说上两句话。 正当他准备背起剑器近的时候。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剑器近忽然开口问道:“宁奕,这是谁对你说的?” “我自幼无爹无娘,没有家人,所以没人对我说。”宁奕笑了笑,不以为然,“人在这个世上,总要有一个信念的,对吧?” 剑器近没有说话,任由宁奕背着自己,半边身子已经木然没有感觉,宁奕蹲下身子,捡起断手,还有跌落在地,沦为泥塑石剑的十二柄剑器,确定了一柄不少,一大把攥在掌心,开始向着山路下走去。 少年的声音,在山路的清风当中摇曳。 “前辈......您知道么?” “我生下来无爹无娘,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很多道理,是我在西岭荒外的生死搏杀,还有清白城里摸滚打爬,一步一个泥泞,深刻体会到的。”宁奕背着剑器近,他觉得身后的先生并不算如何沉重,脚步微错,开始下山,周遭的树木倾塌,象征着应天府鼎盛气象的青山,在昨晚的疾风骤雨当中,被拔出了所有的古木,百年积淀毁于一旦。 他声音极轻的开口:“七岁那年,我带着丫头在菩萨庙外找吃食,人生地不熟,在西岭荒郊野外的大雪里迷了路,饥寒交迫,丫头冻得昏了过去,我以为我就要死了......” 宁奕顿了顿,神情并不辛酸,而是带着轻松的口气,笑着说道:“有位老人救了我们,不仅给了我衣服,还给了我一把猎弓,他在大雪天里教了我怎么猎杀动物,雪地里什么都有,狡猾的雪兔,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其实生性猛烈的大憨猪,成群结队行走的雪狼......他教了我一些猎杀动物的技巧。” 剑器近笑着说道:“是个好人。” “我也这么以为的。”宁奕轻声道:“如果他不试着把丫头拐走,卖掉的话,我真的以为,他是上天派来,救我命的那个人。” 剑器近沉默下来。 “那一天我昏昏沉沉醒过来,现丫头不见了,我沿着脚印一路去找。”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里带着一丝痛苦的神情,“我看到丫头被他抗在肩头,我以为他只是带着丫头出去走一走,但是他没有回头的意思......我跟了很久,我现他是一个令人作呕的家伙。” “趁着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我射中了他的大腿,然后射中了他的腰。”宁奕攥着十二柄石剑,咬牙道:“他救了我一条命,所以我饶了他一条命。” “后来我去了清白城,去铁匠铺里当学徒,老板收我做学徒,只给饭钱,丫头体弱多病,身份特殊,我不好带着她进城,要处处提防着,不能被人现,白天要照顾她,晚上等到夜深了,才能偷偷摸摸去城里干活,铺子里,没人干的活,那些脏活累活苦活,通通留下来,都由我来干。”宁奕淡淡说道:“我只拿一份工钱,干两三个人干的活,但我只有晚上能来铁匠铺,第一个师傅嫌弃我个头小,算是半个施舍的给了我一个馒头,学完这门手艺之后,换了好几家店铺,最后都没有人愿意收我......第二年的冬天,我也熬了过来。” “到了后面,我想通了。我还要送丫头到天都,如果还要为每个来临的冬天而愁......”宁奕顿了顿,轻声道:“我恐怕无法完成这个承诺。” “前辈,您知道么?” 宁奕第二次说这句话,声音带着一些酸楚。 “有一天我半夜回来,我看到丫头在庙里跪着求菩萨,求神仙,她说......她说她希望哥哥好好的,能够平平安安的,希望以后冬天能够过得暖和一些,不要让哥哥冻着。” “我不相信菩萨,也不相信神仙。”宁奕的声音带着一丝艰难,道:“我求过无数次,没有用的,没有用的......在无数次山穷水尽的时候,在无数次濒临死亡的时候,哪怕有好心人,哪怕只有一个,他愿意无偿的伸出一只手,愿意帮一帮我,我都会相信,菩萨是真的,神仙也是真的。” “但是,没有......”宁奕的声音黯淡下来,他摇了摇头,说道:“一个也没有。” 剑器近的声音,很是微弱。 “虽然过去了很久,我不曾见过如今的天下......”他声音很轻,但很是笃定的说道:“但是这个世界,没有那么黑暗的。” “是啊。”宁奕笑着提了提背后的泥塑石像,他轻声道:“再后面,我遇到了徐藏师兄,遇到了蜀山的那些人......这个世界,其实很可爱。” “我在小霜山待了一年,读了赵蕤先生的《反经》,他说一位剑修的剑道境界,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宁奕顿了顿,说道:“剑器可切世间一切拦路之物,唯独切不断一颗人心。” “是的。” “所以我曾经问过自己,想要当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要当什么样的人?” “我想当一个善人,也想当一个恶人。” 剑器近挑起眉头。 “对我好的,我就数十倍的对他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人愿意大寒天为我添一件厚衣,我便愿意日后为他盖楼砌厦。”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奕的神情并不动摇,像是说着一件漫不经心的事情,轻轻问道:“这算不算是善人?” 剑器近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算的。” 宁奕的语气变得冷冽起来:“至于那些蝇营狗苟,背地里施加阴谋诡计的,不安好心,想要置人于死地的,若是有时日,我便双倍奉还,绝不会容忍。” 他知道这当然便算是“恶人”了,于是没有去问。 “我不在乎世俗间的褒贬名声,我只在乎自己身边的人过得好不好。”宁奕背着剑器近,注视着前面的山路,缓慢向下,一字一句道:“那些规矩和条框,都不重要。” 剑器近看着背着自己的少年郎,他的眼神里带着一抹复杂的意味。 这个少年的身上,有着一些自己的影子。 世界以痛吻我,我并不会拥抱世界,温柔以对。 恩归恩,仇归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这样的道理......对吗? 对吗,不对吗? 世上从来就没有对错。 但是有时候,一些极端的选择,会让人走到极端的道路上,再也无法回头。 剑器近的意识恍恍惚惚,似乎想到了一些遥远而不堪回的事情。 他皱起眉头,感受到了一丝神念上的痛苦。 自己的身上,肌肤重新开始泥塑化,宁奕的神性,在大战落幕之后,本来就维系不了多久,如今情况重新开始恶化。 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剑器近若有所思。 ...... ...... 走了一截距离。 身后传来了微弱的声音。 “宁奕......止步。” 少年郎惘然停下脚步,身后剑器近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痛苦,他将泥塑石像轻轻放在地上。 手上的十二柄石剑,已经开始簌簌落尘。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这是神念即将崩塌的征兆。 “前辈......”他有些焦急,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石路,青山的山路很长,山体巍峨,自己背动剑器近泥塑,已经相当不易,就算再快上一些,很可能也赶不上与书院的水月见面了。 “无妨的。” 剑器近摆了摆手,他仅存的那只手,大半部分也已经被泥塑覆盖。 “书院的规矩立在那里,今天这一战打过之后,白鹿洞有我没我......便无所谓了。” 剑器近轻声笑了笑。 “宁奕。”他认真说道:“我要问你一句话。” 宁奕有些惘然。 “若有一天,你按自己信奉的道理行事,走到最后,却现自己错了......该怎么办?” 宁奕皱眉道:“若是错了......那么便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有些代价,你是承担不起的。”剑器近平静道:“你低下头。” 宁奕没有反驳,而是乖乖低下头。 剑器近屈起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宁奕额头之上。 宁奕瞳孔收缩。 眼前的“年轻男子”,覆盖身体的泥塑石屑,以极快的度蔓延,最终化为了一尊泥塑,然后体内剑气震颤—— 自内而外,将一整尊泥塑石像震碎开来,遍地碎石。 宁奕怔怔而立。 自己的心湖之上,一位保持“点指动作”的年轻剑修,缓慢收回那根手指,竖在胸前,另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身体高高坐在三口宝剑之上。 他闭着双眸,体内气息已经寂灭。 神性不够,神念长存。 大剑修的“藏剑”手段,与丫头的“剑之宝藏”一样,纳芥子为天地。 剑器近的声音,在宁奕心湖之间回荡。 “此后路长,若遇世事不平,而你无能为力......要记得。” “剑气仍然在。” 第八十章 我不同意 青山府邸的尘埃荡开—— 杵刀而立的苏幕遮,看着穹顶一团炸碎的金光,圣乐王那磅礴无比的气息,被击得绽开一道裂痕,与永夜一同被撕裂,在狂风骤雨的呼啸当中,被扫荡得支离破碎。 命星境界的修行者,无法感知这一战的最终结果,看得迷迷糊糊,懵懵懂懂。 但几位星君人物,却看出了剑器近与圣乐王的最终胜负。 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一切都结束了......”苏幕遮收回目光,她望向三座书院,那些惘然和苍白的面孔。 “不......不可能.......圣乐王大人,乃是应天府千年骄傲......”朱候盯着大青山,他喃喃自语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些哀求,他靠在石座之上,身后是凹陷破碎的石坑,事到如今,他仍然无法相信最终的结局。 夷吾星君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想要离开,但是现这里已经被苏幕遮这个女人封锁,白鹿洞书院的府主晋入涅槃境界,哪怕只是初入涅槃,已经不是自己的星君境界可以比拟,真的动起手来,苏幕遮可以一个人打败他们四位星君。 他同样抬起头来,寄希望于自己的老祖宗,能够再站出来,以最后的一口神念,重塑身躯,与剑器近继续厮杀,生死相搏,并且战胜对方。 但可惜的是......青山再无动静。 不仅如此,那张高悬在大隋皇城的穹顶,已经褪色的符箓,此刻重新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猩红之色,远方的大地,沉重浑厚的钟声响起,大隋皇宫内的意志传递而来,钟声来到青山之处,铁律重新盖压而下。 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天都皇城方圆数十里的上空。 铁律封下,敕令长存! 说明这一战,已经分出胜负,尘埃落定。 应天府府主跌跌撞撞站起身子,他以单薄长剑支撑着身子,蓬头垢面,盯着苏幕遮,不言也不语。 “还记得我之前所说的吗......” 苏幕遮淡声道:“朱候,你先前,是不是高兴的太早了?” 朱候咬紧牙关。 书院之争,应天府输了,三座书院都输了......事到如今,朱候终于有些明白,苏幕遮在挥刀破境之前,所说的“看客”,是什么意思了,天都的那些权贵,一丁点动静也没有,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于是那帮人,便不再掺和,索性直接销声匿迹。 远方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音。 一辆轻便的马车,从青山府邸的西边而来,停在了残破的废墟之前,下车的是一位披着雪白大麾的年轻瘦削男人,他双手笼袖,看着披头散颇为狼狈的应天府主,与后者眼神对视,便猜到了对方此刻脑中的念头。 “朱候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李白麟轻声笑道:“您大可以放心,天都试图看笑话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跑掉......执法司的已经进了执法司里,这一次不是请别人喝茶,而是被请过去喝茶,所以您真的不用担心,今日之后,还有别人等着看书院的笑话。” 不仅仅是朱候。 连苏幕遮也皱起了眉头。 三皇子来到了这里......如果不出意外,揭开铁律的太宗陛下,已经开始惩治隔岸观火的那些书院官僚,挨个挨个清算,违背了书院千年戒律规矩,以及大隋皇法的应天府等三座书院,也难逃其咎。 那么三皇子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现在看来,我的两位兄长,似乎并不愿意蹚这趟浑水。”李白麟笑了笑,环顾一圈,他揖了一礼,对着苏幕遮诚挚道:“恭喜先生破境,我大隋再添一位大能。” 苏幕遮面色阴晴不定,片刻之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的身份实在太过高贵,即便是她,也只能放下墨刀,同样认认真真还了一礼。 李白麟做完礼数,便不再去看白鹿洞书院的两人,而是望向朱候。 他淡淡道:“朱候先生,可以考虑一下西境。” 开门见山。 这句话说完,朱候的面色有些变了。 书院悬在门匾上的那句话,老祖宗摆在台面上的那句教训! 不可与大隋皇族结盟。 但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屡屡破戒,只不过从来没有人,把他拿到台面之上。应天府在天都翻云覆雨,甚至只手遮天,三司的成员为其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虽然未与三位皇子产生直接的纠葛,但早已经根深蒂固在大隋皇城的律法体系之中。 “不仅仅是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同样如此。”李白麟微笑说道:“你们三座书院,这些年来的经营已经被连根拔起了,要不了一天,三司的成员会被彻底的肃清,这本就是触犯大隋律法的事情,父皇要清理,把黑暗中的残根拔起,怨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底子不干净。” 说到这里,三皇子望向苏幕遮,轻声感慨道:“要是你们像白鹿洞书院一样,不争不抢,乖乖做一只缩头乌龟,哪里会有今日的妄生事端呢?” 水月眯起双眼,面色并不友善,这句话听着相当不舒服,带着一抹显而易见的嘲讽意味。 苏幕遮仪态平静,置若罔闻。 朱候盯着二皇子,颤着声音道:“太宗陛下的意思呢?” 李白麟低垂眉眼,轻声道:“三座书院的罪状若是下来了,三座书院十年来不会有丝毫的香火,几近断绝传承。但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要看关键人物的态度。” “关键人物......”朱候有些明白了李白麟的意思,他盯着三皇子,嗓音沙哑:“何意?” 李白麟忽然笑道:“此次三司的新任推举成员,我与二兄各占一半。” 豁然开朗。 大隋天下要挪出空间,让两位皇子争权。 “二兄似乎并不惜才,我觉得书院并无大过,无须受到惩戒,若是诸位大人有所冤情,只需要来我西境府邸亲自诉说,那么定可偿还清白。”李白麟笑了笑,道:“这场书院之争的起因,似乎是因为一个外人,中间事情经过复杂,还需要仔细考证,说不定罪人不是诸公,而是那位外人。” 这句话说出来,苏幕遮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了。 二皇子站在青山府邸的断壁残垣之上,此时此刻,他神情漠然,想到了清客先生曾对自己说过,这场书院之争的结局,必定是白鹿洞大获全胜,他本不信,如今结局竟然真的如此......皇宫的态度出来,他来不及欣喜,甚至来不及与清客先生打一声招呼,就先行一步来到这里,便是想赶在自己的那位皇兄之前,恩威并施,拉拢人心。 自己早就拟好了人物补替三司成员的名单,一连串的心腹无比顺利的打入大隋庙堂......如果这不是父皇想让自己与二兄斗下去,谁人相信? 书院的牺牲,成为了一种必然。 现在的事情,进入了处理阶段,虽然事情还未明了,但父皇的态度已经明了,他默许了自己打入心腹进入庙堂,那么便默许了自己与二兄争抢书院的遗产。 以自己的身份,完全可以保住书院的大人物,尤其是星君境界的那几位,星君境界,乃是大隋天下版图之内,所能允许出现的最强战力,能拉拢一位,都是莫大的助力。 “朱候!” 一声清冽的历斥响起。 苏幕遮的声音,在青山府邸场间荡开。 “若你还有一丝骄傲,点燃涅槃之火,你我同境界一战......无论你输赢,我都会亲自向陛下求情,让四座书院的香火能够一起传承下去。” 她手指搭在墨刀上,瞥了一眼三皇子李白麟,重新转过头来,望着朱候,认真道:“书院之争因你我而起,无关书院其他人,与宁奕更无关系,不要波及无辜。” 朱候浑浑噩噩抬起头来。 “书院的老祖宗是何训诫,你朱候已经忘了么?”苏幕遮大声呵斥道:“这些年打压同辈,攀附权贵,做的错事难道还嫌不够多吗!” “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责任。” 她抬起墨刀,刀尖对准应天府府主朱候,那个百年前曾经意气风,势要将书院带上大隋天下最高峰的男人。 如今失魂落魄,满面恍惚。 朱候脑海里一片昏沉,苏幕遮的声音,像是一道雷霆。 可惜的是,雷霆骤断,一闪即逝。 男人动作缓慢僵硬,转过头来,望着二皇子李白麟。 满面泪水。 一字一句。 “殿下,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白麟满面笑容,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是真的。朱候......只需要你点头,说一句答应便可。” 短暂的沉默之后。 朱候声音嘶哑道:“我答应。” 青君愕然看着自己的师尊,向后跌退两步。 夷吾星君面色复杂,攥拢拳头,终究是保持了沉默。 苏幕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她看着曾经如此骄傲的书院同袍,就这么坠落云端,不复往昔,如泥泞般不堪入目。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老人,即便哀莫大于心死,到了此刻,也没有应天府主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而是陷入了犹豫之中。 李白麟微笑道:“两位府主,书院不易......事态严重,生死存亡之际,还望替身后之人多多考量。” 于是两位老人,叹气一声。 两道沙哑苍老的声音,跟在应天府主朱候之后,一同传了出来。 “我同意。” “我不同意!” 一道明显突兀的声音,砸在青山府邸上空。 站在一块巨大翘起石柱顶端的李白麟,听到了这道年轻而平静的声音。 他原本含笑的眼神陡然阴沉下来,盯着面前的一个方向。 从青山山道上,走下来的少年郎,拿着所有人都可以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重新说道。 “我。不。同。意。” ...... (因为一些事宜,今天的更新提早,并没有加更。希望每一个书友都能早一点睡,做一个好梦。睡醒之后......明天会更好。) 第八十一章 小师叔与三皇子 青山的山路,在昨夜的那场大雨中,被摧毁地相当严重,山石破碎,树木崩塌,应天府引以为傲的青山,如今变成了一座高大巍峨的荒山。 因为青山府邸下圣乐王的战败,导致一整座千年古山,此时此刻,像是被抽去了魂魄,荒芜不堪,十分狼藉。 而出声音的少年,此时此刻就站在青山的破碎山门之下。他的两边,是两根巨大浑圆的玉白石柱,青山登顶之路,应天府修葺的山道,如今也唯有这两根石柱,没有被昨夜的那场大战波及。 苏幕遮和水月,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眼神惊喜的望向宁奕,却现那位黑袍少年,并没有如她们所想的那样,与那位全面复苏过来、白鹿洞有史以来的第一大剑修并肩同行。 宁奕的身上,带着昨夜风雨骤袭的痕迹,还有斑斑血迹,他甚至没有把那尊泥塑石像背下山......说明剑器近前辈,在那一战之后,同样也消失在了人间。 苏幕遮和水月,神情复杂起来。 尤其是水月,她的眼神当中,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落寞更像是遗憾,未能与授业于自己剑道修行的祖师爷见上一面,这的确是一件巨大的憾事。 “青山的那一战,胜负已出。”宁奕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他挺直脊背,作为在青山山顶上,完完整整见证了那一战的人,他神情平静,环顾三座书院的人马,一字一句道:“你们三座书院......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完全无视了那位三皇子殿下。 李白麟的面色并不好看,他脾性极好的压下了一口气,故作“笑意盎然”地望向青山山道上的少年郎。 从宁奕出第一道声音开始...... 从宁奕走出青山阴影,来到府邸山门的那一刻...... 李白麟便由衷的觉得,自己没有选择直接在小雨巷动手杀死宁奕,是一个不小的错误。 三座书院的修行者,一片死寂,元气大伤。 朱候幽怨盯着青山府邸的那位少年郎。 “宁奕。” 李白麟忽然开口,他笑意不减道:“不知青山上的那一战打完,那位剑道境界冠绝一个时代的剑器近前辈......去了哪里?” 苏幕遮和水月抿住呼吸。 三座书院的人,目光同样投向宁奕。 这是李白麟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宁奕摆着一副凯旋而归的气势,真正生死厮杀的,是那位剑器近前辈......现在看来,剑器近与圣乐王的那一战,打得相当艰难,自身很有可能也出了意外,如果这一点被证实,那么对于白鹿洞书院,其实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宁奕毫不犹豫说道:“剑器近前辈当然还活着!” 李白麟眯起双眼。 苏幕遮和水月微微蹙眉。 三座书院的人则是不敢置信。 宁奕神情平静,像是说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剑器近前辈在最后一战,击败对手,领悟出了更高的境界,他临行之前,对我留了一句话。” “剑气依然在!” 说完这一句话,宁奕冷笑一声,环顾四周,睥睨道:“若是有所质疑的,大可以以身试法......欢迎诸位来试一试,我刚刚所说的,是不是唬人的。” 李白麟冷笑一声,全当宁奕在扯皮,他对于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性格和把戏,不能再熟悉,从感业寺玩的扮猪吃虎,到后面的狐假虎威,真真假假,不能全信,也不可都信。 但对于剑器近的下落......李白麟也不敢妄下断言,圣乐王是大隋千年以来能列入第一流的大修行者,在涅槃境界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在大青山被剑器近打得支离破碎,炸散开来,尸骨无存,也许宁奕说的是真的,剑器近已经悟到了更高的境界。 只需要留一口剑气镇压白鹿洞书院,便可以让后人安然无虞。 这是一张比应天府圣乐王还要强大的底牌! 夷吾星君盯着宁奕,阴恻恻道:“剑器近前辈还说了什么?宁奕,可否把那位老人家请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啊?” 宁奕瞥了一眼夷吾星君,不假颜色冷笑道:“请出剑器近......就凭你,你夷吾星君也配?” 夷吾星君面色一阵青红,唇角抽搐,他恨不得掏出簪子一簪子刺死青山上的黄口小儿,但蜀山后山的事情,给了他一个相当严重的教训,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地,自己的对面站着一位比当时蜀山小山主千手星君还要强横的角色。 那位晋入涅槃境界的苏幕遮! “怎么?”宁奕瞥了一眼夷吾星君,他摊开双臂,浑身骨骼噼啪作响,星辉涌动,大大方方说道:“若是不服气,我与你同境界一战,锤烂你的老骨头,生死勿论,敢来否?” 夷吾星君胸膛一阵气郁,伸出手指,颤抖着指向宁奕,一个字也说出不来,险些被对方气得一口鲜血喷出。 他堂堂星君! 怎会自降身份,与对面一个区区未破十境的小修士对战? 宁奕嗤笑一声,不再去看夷吾星君,而是缓慢收敛笑意,望向应天府主朱候,轻声道:“你想让三皇子包庇你,免得承担罪过?” 书院之争......起于自己。 这句话丝毫不假,其实无论是不是今夜起争,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但在青山府邸之时,如若不是苏幕遮保下自己,那么此时此刻,宁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想杀自己的人有很多,朱候和另外两座书院的府主,只需要信手一捻,那么宁奕便无法抵抗,大隋律法有时候很坚韧,有时候很脆弱,昨夜的白鹿洞书院命悬一线,宁奕的性命其实也是一样,哪一步出了差池,那么便要一起陪葬。 而如今自己活着从青山山顶走出来了,又怎么可能让三皇子如此轻松地把这帮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仇人,拖出泥潭? 宁奕在背着剑器近泥塑石像下山的时候,说的那两句话。 “对我好的,我就数十倍的对他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有人愿意大寒天为我添一件厚衣,我便愿意日后为他盖楼砌厦。” “至于那些蝇营狗苟,背地里施加阴谋诡计的,不安好心,想要置人于死地的,若是有时日,我便双倍奉还,绝不会容忍。” 这是徐藏的道理,是蜀山的道理,也是宁奕的道理。 在说那两句话的时候,宁奕便已经在考虑下山之后会遇到的情况。 他环顾四周,平静道:“三殿下,大隋律法最高,是也不是?” 李白麟眯起双眼,吐出四个字来:“自然是的。” “有罪之人,便该受到应有的惩戒。”宁奕望着应天府的府主朱候,挑眉说道:“你们不仅仅违了书院老祖宗的千年教训,百年清律,也违了大隋的律法,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一座都跑不了。” 小雨巷的那一日。 教宗陈懿临行之前,就在金甲侍卫带走执法司少司布儒之时,曾经与宁奕在一起并肩而立,苏牧就在他们的身旁。 “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引子......”陈懿曾经如此说道,他临行之前,拍了拍宁奕的肩膀。 拍肩膀的那一刻,有那么一段话,无声的落在宁奕的耳中。 “宁奕先生,您似乎并不喜欢应天府......若有一天,推倒应天府就只差最后一把力......请相信陈懿,若是您站出来,那么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阻力,而这一天并不会来的太晚。” 宁奕记下了这句话。 所以这个时候,他站了出来,看起来孤零零而可笑,他的对面,是大隋皇城的三皇子,两个人隔着一截距离,李白麟站在青山府邸残碎的石柱之上,宁奕站在青山山门之下,并没有谁比谁要高出一头,视线很微妙也很巧合的撞在了一起。 这个时候,有人才后知后觉,蜀山的小师叔,似乎与大隋的三皇子有旧。 而且看起来并不是一段友好的过往。 藏拙多年的李白麟,这一次来到天都,图穷匕见,已经不再掩盖自己的雄心壮志,在天都皇城内,游走多处说服大量的幕客加入自己的阵营,为了不久之后的“狩猎日”,也为了那位父亲的重视,煞费苦心。 西境已无更多事端,但可惜的是,蜀山紫山两座圣山巍峨不动,并没有被李白麟所拉拢,也没有展示出足够友好的态度,从宁奕在天都受到的对待其实就可见一斑,若是李白麟真的与蜀山交好,那么在宁奕初入天都最艰难的时刻,将不会只有教宗这么一个朋友。 站在青山下的宁奕,面色平静,无悲也无喜。 即便没有听到教宗陈懿的那一句话,他仍然会选择站出来,即便自己的表态,现在看来,并不算如何重要,甚至有些可笑。 “所以......” 李白麟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宁奕,你是要决意与本殿作对了,是么?” 第八十二章 第二道诏令 宁奕看着李白麟那张生得姣好却又不失英气的面容,无须藏拙扮丑,撤去了所有的伪装之后,李白麟的脸上仍然有着一抹苍白,但已经与以前那副世人盛传的“酒色之徒”形象,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面容上,因常年思虑而气血不好,眉宇间带着隐约可见的骄傲和高人一等......的确如此,若是生来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应该生出众生平等的念头来。 但是现在,只论现在。 他并没有比宁奕高出一头。 李白麟不带丝毫语气色彩,所问宁奕的那个问题,宁奕并没有直接回答。 他没有说“是”或者“不是”。 宁奕只是平淡说了两个字。 “不敢。” 不敢并不意味着不能,而事实上宁奕站在青山山下,站在李白麟的对面,就意味着这一件“不敢”的事情,他就这么去做了。 李白麟神情之中并没有任何的轻蔑和低视,而是缓缓聚出一抹凝重。 他与宁奕的两次交锋,都没有占到便宜。 他本不想再生事端。 而事到如今,他想要吞下书院这块东境西境都“垂涎欲滴”的肥肉,宁奕竟然也要站出来,告诉自己,他不答应。 能在天都活下来的,没有人是傻子。 没有人不知道,“大隋三皇子”这个名号,意味着什么,背后的西境,又意味着什么,他李白麟已经将空出来的三司职位,一半都握在了手上。 那么宁奕敢跳出来...... 李白麟沉声道:“凭什么?” 宁奕凭什么?三座书院的事情,要继续追究或者不追究,凭什么取决于他? 宁奕仍然没有回答李白麟的问题。 站在青山下的少年,有些沉默木讷起来,宁奕可以不同意,白鹿洞书院的每一个人都可以不同意,但是又有什么人?就算是苏幕遮的表态......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是徒劳而无功的。 宁奕在思考。 这其实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自己站出来了,事已至此,他要怎么做?拎着刀把应天府府主杀了?还是把书院的香火断绝了?他什么都做不到。 但此时此刻,宁奕并不在思考这根问题。 而是另外一个问题。 天都里的风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酝酿的? 这个忽然飘入脑海里的问题答案......宁奕并不知道。 但从他看到李白麟出现在青山府邸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了一点,书院的斗争是必然的结果,恐怕从红符街的那一天前,就已经开始了,那么真正的起因是什么呢? 是青君得罪了陈懿吗? 是自己在红符街递出的那一剑吗? 是管青屏去了那家牛肉锅子的老店铺,与自己相见吗? 不,这些都太小了,小的像是一阵微风,但是吹动了蝴蝶的走向。 或许苏牧说得对,布儒的入狱,是因为他触犯了两位皇子的禁忌,于是他便失去了所有,想要推倒应天府。 那么......两位皇子,是最大的原因吗? 似乎是的......但其实并不是。 到了这里,答案便已经出现。 这座皇城里,一切生的事情,都取决于一个人,也只取决于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态度似乎已经很明显了。 书院要作为两位皇子之间争夺的物品,谁先到谁先得。 但是二皇子迟迟未来。 在僵持的时间里,李白麟似乎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他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目光不再放在宁奕的身上,而是放到了一个略远的地方。 他抿起嘴唇,原本就有一些苍白的面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寒霜。 三司人员的填充,太过顺利。 权力高层的交替,太过顺利。 书院斗争的结局正如自己所料,三座书院沦为鱼肉,东西两境显然就是刀俎。一切的进展都比自己想象中要完美,未来大隋庙堂的斗争画卷已经拉开,让李白麟不由自主沉浸在这种顺利的推进感中,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他忘记了。 自己的父亲......还有第二道诏令。 远方的大地,传来了轻微的震颤,青山府邸里的三座书院,苏幕遮和水月,各方人马的目光,都随着李白麟的目光,一起望向了那个方向。 那是天都皇城的方向。 来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马蹄声音踏地而来,所来之人,身影驳杂,有道宗、灵山的执法者,也有皇宫内等候已久,未在这场斗争中被波及的三司大人物,他们的身前,是一位佝偻身子俯在马背之上,亲自驱驾前行的老宦官。 老宦官的面容,在远方地平线外,只是懒散漠然,他缓慢驱着马匹,等到能够看清青山府邸,他以干枯五指揉了揉面颊,换上了一副欣喜笑脸,开始大力挥动马鞭,于是身后那些大人物的车厢也跟着加快度。 李白麟的面色有些僵硬。 他看到了一节熟悉的车厢。 车厢的外壁刻着东境的黑色莲花,里面坐着的那位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二兄,那张看起来“淳朴无华”的面孔,挤出了“温和”的笑容,远远就掀开车帘,车马颠簸当中,对着自己竖起了一根大拇指。 那位隔着老远就换上一副笑脸的老宦官,在行经山下道路,看到青山府邸遍地残破狼藉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昨夜的天都风雨煞是惊人,竟然闹得如此严重,看起来就算没有这道诏令,应天府书院也是元气大伤,想要重建,恐怕需要极长的时间,没个三年五年,香火不可能恢复到前些年时候的一半鼎盛模样。 老宦官抬起头来,看到了面色不善的三皇子,他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望向面色苍白并没有如释重负的三座书院修行者,大概知道青山府邸的事情,进展到了哪一步。 在皇宫里侍奉多年的老人,对于大隋的律法倒背如流,久日随龙,自然知道太宗陛下看重哪一位,现在看来,陛下的看人眼光倒是有些准确,三皇子还不够稳重,白鲸殿下知道事情三思而后行,先来了一趟皇宫,等待着第二道诏令颁布,才随自己一同来到青山府邸。 书院这口肉,两位皇子自然可以争。 但是要陛下先开口,才许去争。 若是陛下不开口,那么便是饿死了,也决不能张口。 李白麟有些恍惚,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很不应该的错误,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宦官长长“吁”了一声,勒马而停,翻身下来,双手拢袖躬身揖礼,再一度抬起头来,看着那位“满面愕然”的少年郎,由衷说道:“恭喜宁奕先生了。” 故作不知的宁奕,将这一出好戏演了下去,他挠了挠头,有些“迷茫”看着这一批前来的“大人物”,这里的许多人,都是熟悉面孔,他们望着自己的目光,丝毫不掩饰炽热与欣赏。 尤其是车厢纹刻黑色莲花的年轻男人。 宁奕知道,那车厢壁面上纹刻的黑莲,乃是东境圣山联盟的象征,那个年轻男人,就是压得大隋三皇子抬不起头的二殿下李白鲸,他下了马车,以示重视,似乎有话想要对自己说,但要等待老宦官的宣旨。 第二道诏令,从老宦官骑车上马奔赴青山府邸的时候,这些老狐狸大概就心知肚明。 老宦官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宁奕先生,书院乃大隋根基,千年万年,不可动摇,昨夜风雨飘摇,您拔除庙堂隐患,有大功德,不可磨灭......陛下特地拟了一道诏令,以表感谢。” 果然如此! 宁奕眼神里有一抹复杂意味。 此时此刻,想到红符街告别,陈懿拍自己肩膀离开之时,以秘音传递,意味深长的那句话。 他的心底仍然被深深震撼了。 原来到了书院之争的最后,自己站出来......竟然会导致如此的结果,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之前看似无关紧要的表态,到了此刻,就这么不讲道理的,变成了最为重磅的筹码。 他弯下身子,准备揖礼,被老宦官拦住。 “陛下先前与咱家说过,诏令要等到一切落定,再行颁布。”老人微笑开口:“宁奕先生,稍安勿躁。” 他顿了顿,短暂的望向青山府邸的三座书院修行者,脸上的笑意顷刻之间消失不见。 老宦官寒声道:“天子脚下,以武犯禁,勾结庙堂,欺压同辈......朱候,你作为应天府府主,所作所为,让陛下寒心,罢黜职位,念在修行不易,入皇城红拂河,做护道者百年,以赎重罪,你可愿?” 最后三个字的字音,拖得很长。 应天府府主的面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 有何愿不愿,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 朱候黯然说道:“我......想见陛下一面。” “可是陛下不想见你。”老宦官的声音凌厉无情,冷冰冰开口。 与他好时,即便只是一位执法司的少司,他也会满面笑容以礼相待,若是与他不好......便像此时,即便是星君朱候,也不会予对方丝毫面子。 “除却应天府主朱候以外,其他人等,陛下并没有点名。”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三座书院的修行者,有一些人,提着的那颗心,稍微松了下来。 仍然存了一丝法不责众的侥幸心理。 “因为此番事大,涉及人数,多且繁杂,容易出错......” 老宦官侧了个身子,让身后的宁奕,站了出来。 “所以陛下决定......将此事,全部交给宁奕先生处置!” 第八十三章 宁奕的处置 宁奕的呼吸声音,急促起来。 这一次,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了。 他没有想到,皇宫里的那位,竟然会把如此大的事情,交给自己来处置。 老宦官的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听到了,简单而又明了的提了应天府府主朱候的名字,让其去红拂河底下做皇城的护道者,这便意味着,陛下对于三座书院这一次的行为,是真的动怒了。 三座书院有罪。 至于这三座书院究竟有多重的罪,全都交给宁奕来处置......太宗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那么就算宁奕认为,三座书院参与斗争的修行者,以及来到青山府邸想要杀死自己的这些人,全都有罪,不可容忍,而且他全部都要杀掉,皇宫也会如此去做。 三座书院的修行者,此时此刻,面色全都变了。 尤其是夷吾星君,他看着宁奕的眼神,便不再像是之前的那般......而是带上了一丝恐惧。 宁奕站在青山下。 他感到丝丝缕缕的目光汇聚而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但并不排除。 被万人聚焦在眼中,或许这就是权力的滋味? 在这一刻,宁奕就是所有人的目光中心。 三皇子面色难看,他觉得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吹得自己的面颊火辣辣疼痛,忍不住攥拢了双拳,深深吸了一口气。 吃了一个大亏。 二皇子李白鲸则是截然不同,他目光炽热望着宁奕,眼里满是期待。 只是有一点,十分遗憾,书院之争的事之前,他没有与这位宁奕先生有过交谈和结好。 但此时此刻,他眼中的暗示意味,再明显不过......书院这块肉,谁都想要,三皇子提前来了青山府邸,弄砸了一切,看起来与宁奕的关系并不融洽,对于二皇子而言,这反而是天大的好事。 这世上没有人会不愿意交好一位大隋皇子,宁奕只需要稍微松口,那么书院的这块肉,就会稳稳落入东境圣山联盟的口中,而至于蜀山后山的那些不愉快,李白鲸并不在意,而且他已经想好了,在第二道诏令之后,东境这一方阵营,该如何去交好这位宁奕先生。 “关于应天府......” 宁奕犹豫了很久,他揉了揉眉心,轻声说道:“还有嵩阳书院,岳麓书院。” 老宦官笑着望向他。 宁奕的眼神扫过了所有的人,他看到了三皇子阴鸷的眼神,也看到了二皇子的期待,三司那些人的等待与焦灼......但是他的心中,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选择。 山路上,剑器近曾经问过他。 若是有一天,你按照自己信奉的道理行事,走到最后,却现自己走错了,那么该怎么办? 宁奕的回答是,错了,就要付出代价。 三座书院做错了,就应该付出代价,但是负责惩罚的那个人,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 宁奕信奉的道理,是予善者善,予恶者恶,三座书院要打杀自己,自己本该毫不犹豫的做出雷霆选择。 但是现在,短暂而又漫长的思忖当中,他陷入了一种进退艰难的境地。 剑修的剑道境界,与自己的为人处世有关,宁奕不修行浩然之剑,也不修行杀戮之剑,他既不做老好人也不做滥杀无辜之人......世间万物都是剑,能杀人的是剑,能救人的是剑,握住了剑,就握住了选择的权力。 选择。 太宗把这柄名为“选择”的沉重的剑,交到了宁奕的手上。 公与私,该如何区分,该不该区分。 若是自己借着这个机会,对于三座书院任意打杀,那么便沦为了自己也看不起的那一类人。 若是自己无所作为,若是自己把三座书院都交给东境二皇子......结局都是一样。 宁奕的道心,面临了一个很严肃的考验。 剑者,能否内外兼修,知行如一? 这是太宗陛下“送”过来的礼物。 他要隔着天都城,看一看这个叫“宁奕”的少年,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 ...... 暗潮汹涌的短暂沉默之后,宁奕终于开口。 “如果按照大隋律法来处置,那么三座书院闭门十年思过,断绝香火,门下弟子无缘大朝会。” 少年抬起头来,平静说出这么一句话。 青君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他扶着青山府邸的断裂长石,指节青筋毕露,攥紧石块,其他两座书院的大君子不在青山府邸,如果知道了这个消息,也会如此。这是一道晴天霹雳,惩处之严厉,对于大人物不痛不痒,但是对于青君等年轻的修行者,则是不折不扣的灭顶之灾,断去了大朝会的造化......他们辛辛苦苦的准备,就全都成了泡影。 书院的谋划,三位大君子都不知情,今夜的风雨飘摇,其实与他们无关。 但是青山下的宁奕,只是原原本本,把大隋律法,关于书院触犯的条例,以及对应的处置,念了出来而已。 “这是早就立下来的规矩。”宁奕轻声说道。 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三皇子眯起双眼。 一众大人物,全都皱起了眉头。 宁奕说道:“但是我觉得这条规矩并不合理。”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望向三位书院的府主,轻声道:“做错事情的是你们,凭什么要让别人来替你们承担痛苦?” “乌烟瘴气之辈,狼鹰狗吠之徒,书院之争,非是书院之罪,而是人之罪,人做错了事情,人来担着,关书院那块千年牌匾什么事情?” 宁奕挑起眉毛,对着老宦官认真说道:“我要做的第一条处置,是将那些参与书院谋划的修行者......全都贬出书院。” 老人神情微妙点了点头。 这一句话说出来,三皇子的面色变得很微妙,他瞥向二皇子,现李白鲸的眼神当中带着一丝疑惑,炽热逐渐褪去。 宁奕的后续是什么? “我从蜀山走出,并非书院中人.......故而这场书院之争,有人比我更有权力处置门内的孽徒,所以贬出书院的那些人,我希望由苏幕遮前辈进行处置,最好是流放驱除到南疆地域,平乱征战。”宁奕再一次望向老宦官,说道:“我唯有一条要求,即便这些人戴罪立功,能够重获自由之身,此生此世......也不得再入天都皇城。” 苏幕遮望着宁奕,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当中带着一丝赞许。 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的两位老人,面色并不好看,流放南疆平乱......这其实与宣告养老并没有区别,只不过比起朱候的结局,这样的结局更能够让他们接受。 他们不甘的望向两位皇子,令他们失望的是......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看起来已经抛弃了自己。 三皇子眯起双眼,目光停在宁奕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二皇子同样若有所思,只是闭眸思考,手指轻轻敲打车厢莲花。 这一句话,已经把书院的肥肉丢进了大海里,谁也吃不到......宁奕并没有把三座书院推垮,而是轻轻拉了一把,把已经支离破碎的部分,丢进了悬崖之下,而且这个抉择,让东境和西境,都无法获得好处。 二皇子睁开双眼,他望向宁奕,同样是面带微笑,只是稍微觉得有些遗憾。 “有两个人,是个例外。” 站在青山下的少年,说完了对于这场书院之争的处置,他看着老人,认真说道:“陛下既然给了我选择的权力,那么我便有权对涉世的所有人,进行我的处置。是这样的吗?” 满头雪的老宦官,极有耐心的笑着点头,轻轻道:“是的。”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宁奕低垂眉眼,平静说道:“我希望陛下能够赏赐白鹿洞书院的水月先生,她曾两次救了我一命,如果没有水月先生,那么今天......我将不会站在这里。” 摘下斗笠的水月,感到了诸多的目光,她的神情和心情,颇有些复杂。 小雨巷,她曾经帮过宁奕一次。 青山府邸,同样是她告诉苏幕遮,这才保下宁奕。 但其实......宁奕已经报过恩情,他昭雪了白鹿洞千年前的真相,把三座书院的合攻化解,如果没有宁奕,白鹿洞书院,同样也会在昨夜就倒下。 老宦官点了点头,轻柔道:“这件事情,咱家会如实跟陛下汇报。” 老宦官顿了顿,好奇道:“还有一个人是谁?” 宁奕眯起双眼,他的目光落在青山府邸的场间,一时之间,在对方先前站立的位置,竟然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宁奕转动头颅。 那个人曾经在蜀山后山,试图出手杀死自己。 那个人曾经在西境地界,想要设下埋伏,等到自己走出蜀山,就直接动手。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他的目光最终落定——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此时此刻慌乱无措,唯恐避之不及的阴柔男人。 “夷吾星君!” 宁奕冷笑一声,高声道:“你躲什么?” 第八十四章 是杀是留 那位衣衫凌乱的阴柔男人,面色难看至极,他看着宁奕,青山下少年所站之处,那里是所有人目光的中心,皇城里的大人物,甚至那两位皇子,都来到了这里。 夷吾星君没有去向宁奕求饶,而是转头望向三皇子李白麟,哀声道:“我愿为三殿下做牛做马,还请殿下今日出面保下我!” 李白麟皱起眉头。 宁奕冷笑一声,饶有兴趣望向青山府邸那端的李白麟。 夷吾星君并没有求对人,自己与三皇子之间的矛盾,已经摆在了台面之上,今日太宗的第二条诏令还没有颁布,皇宫里的意思极其微妙,谁也不知道第二道诏令是什么......一位星君的确难得,但是在大隋天下的皇权之争下,只不过是一颗弃子。 果然。 第二道诏令未下,李白麟不敢轻举妄动,他望向自己的二兄,那位扶在黑莲车厢旁的男人,笑着注视宁奕,对外界生的一切不闻不问,但李白麟心里清楚,如果自己此刻做错了一些事情,被这位二兄捕捉到......可能会造成更大的影响后果。 三皇子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夷吾星君惨笑一声,望向宁奕,咬了咬牙,低声道:“宁奕,我乃是大隋应天府的星君修行者......” “夷吾星君,你已经被逐出应天府了。”未等宁奕开口,老宦官便冷冷提醒,道:“你现在是大隋罪人,宁奕先生的处置,便是陛下的处置,怎么,觉得有所冤屈......陛下便是让你去死,又能如何?” 说完之后,老宦官不再去看夷吾星君惨白的面容,而是对着宁奕轻柔笑道:“宁奕先生,咱家听说这位夷吾星君,曾经在蜀山后山,小雨巷,两次想要杀死先生......昨夜青山府邸的风雨飘摇,想必他也起了杀心,事已至此,无须担心所谓的‘星君’名头,大隋不缺这么一位星君,若是拿捏不好,也不必犹豫,直接杀了便是。” 宁奕短暂的沉默了一下。 老宦官很是善解人意地说道:“只需说一个‘好’字便可。” 宁奕闭上双眼。 的确如老宦官说的那样,蜀山后山之时,夷吾星君想要动手杀死自己,小雨巷的命牌法相,青山府邸的抛簪刺杀,这三次出手,若不是自己命大,有贵人相助,那么此刻已经死了。 宁奕睁开双眼。 他没有直接说出这个“好”字。 而是平静说道:“既然大隋不在乎一位星君修行者......” 短暂的停顿。 夷吾星君的面容,已经恍惚。 “那么,便让他在执法司牢里度过余生吧。”宁奕犹豫片刻,终是说出这么一句话。 说完之后,宁奕摇了摇头,不再去看茫然的那个阴柔男人。 老宦官轻声应了一声“好”,他不动声色打探着少年的神情,现他的眼神当中竟然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不是故作仁慈,而是真的心软了。 看来这个看起来杀伐果断的蜀山小师叔,并没有得到徐藏的全部真传。 老宦官听闻过杀胚徐藏手持细雪杀上圣山的战绩,流血漂橹,血染天都,但是眼前的少年,似乎与徐藏不同,他同样切断道理和规矩,但他并非是粗鲁的动剑,而是试图把自己的念头灌注在切下去的那一剑上。 老宦官心底觉得有些可笑。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是一句千古流传的真理。 ...... ...... 当初在西境安乐城,宁奕随徐藏一起修行剑道,他杀死马匪之后,放走了两匹黑马。 徐藏的剑道,是漠视生命的剑道,他的眼中只有一样东西,其他的全都无视,人情冷暖,事态严寒,一概斩断。 当宁奕这个决断落下之后,三皇子的眼里,带上了一丝轻蔑的意味。他转身跳下石柱,双手拍打身上灰尘,已经准备打道回府,关于接下来的第二道诏令,也没了太多的兴趣......书院之争,在宁奕的手中,已经被处理得很是无趣,谁也争不到,谁也抢不到,甚至想要杀死他的,都没有付出血的代价,站在青山下的那个少年到底是年轻了一些。 二皇子的眼中,也带上了一丝捉摸不透的色彩。 李白鲸眯起双眼,他有些不太明白,难道宁奕不知道......这位地位高贵的老宦官,口中所言的意思,几乎就是皇宫里那位的意思,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要杀了这位夷吾星君,还你一个公道和清白,随便拎过一个三司里聪明伶俐的小官,都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那个极其轻松的字眼已经送到了你的面前。 你只需要说一个“好”字便可。 怎么是个糊涂人? ...... ...... 那抹如释重负是有的。 但不是如场外人所想的那样。 宁奕想过直接杀死夷吾星君,但出于诸多考虑,尤其是在于自己的道心砥砺之上,他没有如此选择。 押在执法司大牢,并不废除修为。 等到自己抵达星君境界的那一日,他便会亲自给夷吾星君一个了结。 只是这一番话,他并没有去说,并非是心慈手软,而是在道心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得出答案之后,终于释然。 宁奕说完那句话后,便不再去看夷吾星君。 ....... ....... 夷吾星君耳中的声音不断回荡。 “宁奕,当真不用杀了他?” 那位老宦官的声音。 再一次的确认。 “嗯。” 少年很平静的应了一声。 接下来便是。 “请您公布第二道诏令吧......” 夷吾星君的脑海当中,一片空白,其他的声音穿风而过,留在他脑海里的,唯有宁奕最前面的那一句话。 “让他在执法司牢里度过余生吧。” 既不废除他的修为,也不断去他的手脚。 这算是什么......羞辱,轻蔑,无视? 这算是仁慈吗? 没有人把目光放在夷吾星君的身上,三司的大人物里,好几位星君都在场上,大隋铁律就压在每个人的头顶,太宗陛下的意志无处不在,天都里从来不会出现所谓的“意外”。 于是这个阴柔的男人,用力攥拢双掌,将手心掐出猩红血迹的动作,无人看见,只留下一个惘然的抬头望天动作。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念头缓慢浮现,变得清晰而决绝。 ...... ...... “第二条诏令。” 老宦官抬声刚刚开口,下意识瞥了一眼场间,忽然之间,眯起双眼,浑身气机都不再平和,而是如一条蛰浅老龙般随时准备炸起。 老宦官的两条袖袍猛地抬起,一只手伸出,挡在宁奕面前,一根细小锋锐的簪,比飞剑度还要疾快,气机射破他的袖口,老宦官翻转手腕,将簪攥拢在掌心之中。 簪气机迸,大袖落下之后炸开一团血雾,老人面色不怒自威,两条雪白长眉挑起飞扬,目光骤然绽放灼灼光芒! 那个掷出簪,原本颓废不堪的阴柔男人,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所奔之处,只取宁奕! 苏幕遮刚刚想要起身,就被一道阴柔嗓子压住。 “咄!” 披着一件漆黑斗篷的老宦官,从皇宫来到青山府邸,身上沾了一些旧尘,陡然起身,烟尘炸开,这位老人瞬间来到奔行前掠的夷吾星君面前,他一拳打出,势大力沉,迫使夷吾星君弯下身子。 那只攥拢簪的左手,肌肤干瘪,高高抬起,将簪对准阴柔男人的后背,一拳砸下,并不停止,松手之后那根颀长的簪一般露在夷吾星君后背,老宦官面色阴沉,一只手掌按在那巴掌大的俊俏面容上,将这位狼狈不堪的应天府星君提了起来。 被拎起的男人,巴掌脸被攥着,出嘶哑挣扎的声音,奈何老宦官纹丝不动,片刻之后,左右两只手,颓然无力垂落下来,他松开掌心,一长一短两根簪啷当落地,粘稠鲜血顺延面颊流淌而下,因为被老宦官拎得离地,所以落在地上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宁奕沉默看着回过头来的老人。 老宦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恼怒。 “宁先生?” 他的本意是要杀死这位星君,宁奕要留他一命,押入执法司大牢,即便先前在心底如何腹诽,他终究不在意。 但是就在刚才,夷吾星君选择了极其愚蠢的一种做法。 为了保全宁奕,那根簪的劲气他以一己之力全部拦下,此刻老宦官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内伤,之前捏簪的手臂微微颤抖,捏着袖子攥掌合拢,血液渗出,将斗篷下的蓝灰大袖染得猩红。 来到青山府邸的几位三司大人物,颇为忌惮看着这位老宦官,都说皇宫里的老太监厉害,这些年来,从未没有能让他出手的情况,今日见了......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出了这档子意外,他心中的杀气有些起了。 老宦官看着宁奕,那一句“宁先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是杀是留? 宁奕闭上双眼,他想到了徐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修行路上,是该与人为善,还是杀伐果断? 念头一闪而过。 他睁开双眼,拔出插在自己脚底的细雪,在所有人的目光当中,走到了那位老宦官的身旁。 神性加持,一剑斩下。 血花飞出—— 老宦官拎着那颗孤零零的人头,若有所思。 第八十五章 天下剑行 断裂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 细雪拦在宁奕的面前,那抹剑锋并没有任何的感情,也没有任何的犹豫。 于是之前在大部分人心中,那个看起来似乎优柔寡断之中,还带着一丝心慈手软的少年,形象便陡然变了。 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就这么轻松被割断了脖颈,有大半的功劳,要取决于这位披着斗篷的老宦官。起身掠行之时,老宦官斗篷掀起,所有人都看清了斗篷下围绕腰身的镇狱甲,三千六百片密密麻麻的鳞叶如婴儿拳头大小,被气劲撑得几乎快要爆开,这位常侍陛下大人左右的老人,体魄修为高得难以想象,一拳就锤烂了夷吾星君的护体星辉,若是宁奕刚刚不出那一剑,他只需要覆住阴柔男人面颊的五根手指微微力,就能像捏碎西瓜一样轻松捏爆夷吾星君的脑袋。 三皇子微微一怔,对于刚刚宁奕的所作所为,他只是蹙起眉头,双手拢袖,头也不回的选择了离开。 靠在车厢上的二殿下,神情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目光望向杀死夷吾星君之后,缓慢收剑的宁奕,知道自己先前识人有误。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会对敌人心慈手软的家伙。 这位蜀山小师叔,要走一条宽阔剑道,他不仅仅要砍碎一切拦在自己面前的规矩,还要把自己之前树立的敌人,一个一个击败,即便如今未破十境,也绝不会在夷吾星君的面前示弱,把对方压在执法司天牢里,应该是为了日后有一天能够亲自杀死这位仇人。 遇事不决,持虎狼之心。 李白鲸的唇角微微上翘,他忽然之间,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了那么一点意思。 ...... ...... 宁奕的举动,让青山府邸引起了一阵骚动,应天府书院的修行者满面愕然,夷吾星君的后辈,有人通红双眼,按捺住拔剑的冲动,三司的大人物大多倒是面色寻常,神情漠然,望向宁奕的眼神里,欣赏也有,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宁奕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收回细雪,望向老宦官,如果不出意料,接下来的第二道诏令,才是真正会引起骚动的东西......事实上,宁奕已经猜到了第二道诏令的大概内容。 “请。”他淡淡开口,双手杵剑而立。 先前展露了惊人体魄的老宦官,眉须被气劲不断吹拂落下,此刻缓慢恢复了平静仪态,身躯既没有变矮也没有变瘦,但偏偏让人觉得之前那副“力拔山兮”的霸王铠甲,此刻重新回归了老弱宦官的躯壳里,里面居住的,就只是那位素日里在天都长不外出,与人谋面喜欢报以善意微笑的和蔼灵魂。 老宦官揉了揉脸,皱起眉头环顾全场,之前平端生出了一些麻烦,他现在只想赶紧把这桩差事了结了,好向皇宫那位交差。 他从袖口取出那张圣旨,微微抖动,摊开之后,高声道。 “第二道诏令!” 余下来的三司成员,等待已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们望向拄剑而立的少年郎,眼里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有期待和欣赏,有羡慕和感慨,那些阴暗的嫉妒或者仇恨,在此刻盛大而光耀的大日灼烧之下,荡然无存。 宫廷里的那位老人,微微停顿,开口便是。 “宁奕先生......” “受封剑行侯!” “时隔天都多年,风雨动荡,书院内乱,有剑气出世......” 之后便是洋洋洒洒的褒扬,三皇子李白麟很有先见之明的选择了离开,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这张诏令里的赞许意味,让早有准备的三司成员,都有些惊讶。 陛下竟然如此看好这位蜀山小师叔? 剑行侯的封号,品秩不低,明显是接上了白鹿洞书院那位大剑修剑器近的后路......至于青山府邸在场的三座书院,面色复杂,能让太宗陛下如此给面子的敕封,那位剑器近或许真的还活着,不然凭什么如此青睐有加? “剑行敕封,取自‘大隋天下,剑气行走’八字之中,白鹿洞剑道修行断碑,香火重续,再赐书院客卿之位,府邸一座,赏银万两。” 还有白鹿洞书院的客卿位子。 苏幕遮和水月望向宁奕的眼里带着一丝笑意。 宁奕看似波澜不惊,其实心底也十分讶异,那位老宦官念完了诏令,转身从袖袍内取出了一枚铜钱,那枚铜钱外圆内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大隋天下”四字,在背后的方孔四周则是“剑气行走”。 老宦官将这枚铜钱捻起,轻轻放入宁奕的掌心,双手握住宁奕的手掌,使其合拢握拳,将那枚并不算大的铜钱牢牢握入掌心,两人之间的仪态显得十分“亲近”。 老宦官贴身轻声耳语道:“宁奕先生,天都居大不易......时值特殊时期,良禽择木而栖这句话一点也不假,但请您千万记住,天都最大的一颗树,始终是陛下。” 宁奕看到二皇子炙热的目光,若有所思。 老宦官哈哈一笑,拍了拍宁奕肩膀,两个人距离拉开了稍许,这位老人精神抖擞,看起来十分开心,面色红润,毫不忌讳给所有人听见:“白鹿洞书院的年轻客卿,大隋的剑行侯爷,宁奕先生,未来无量啊。” 宁奕也是微笑拱手,将那枚铜钱攥在手中,他双手抬起揖礼,老宦官却之不恭,摆了摆手,重新跨坐上马,离开了青山府邸。 执法司的那些“大人物”,开始按照宁奕先前的处置,来处理三座书院的人物。 青山府邸里,来了一大批道贺的权贵,宁奕有些眼花缭乱,他笑着一个一个还礼,三言两语之间,这个赵家那个王家,还有什么杂七杂八的邀约和宴席,整座天都最高层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从蜀山远道而来的少年身上。 “大隋天下,剑气行走!” 这是陛下亲自给的敕封,这个“敕封”意味着什么? 珞珈山的叶红拂,在九境修为之时,在倒悬海狩猎日,满载而归,取得几乎是大隋十年来最丰厚的个人战绩,仍然没有取得敕封,早些时候,陛下的敕封并不像如今这般“吝啬”,像如今的“剑行侯”,几乎是破天荒的一件事情。 不过也有人猜测,这是与叶红拂不经常在天都走动有关。 但是宁奕已经在天都落脚定居。 看样子蜀山对于这位小师叔的态度是放之养之,各大圣山并不知道宁奕是一个究竟多么消耗资源的噬金窟,千手把他扔到天都,乃是十分的不安好心。 之前的洛长生叶红拂曹燃三人,崭露头角极早,都没有取得皇城内的“敕封”,唯有如今的宁奕,在出山之前就摘下了星辰榜的头榜头名,蟾宫折桂之后来到天都,在书院之争后又披上了“剑气行走”这等仅仅比剑器近要低上一头的小敕号。 有三司的大人物已经开始猜测......或许,陛下是想看到第二位剑器近? 白鹿洞书院的年轻客卿也好,取自“大隋天下剑气行走”的剑行侯也好,这些身份若是放到如何一个修行者身上,都是一件不小的殊荣,但放到宁奕身上,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宁奕来到天都,无他原因,夷吾星君在蜀山后山的那一句话是一个引子,他本就急需资源,拿得到就拿,拿不到就只能换一种方法“拿”,青山府邸下的书院陵墓,或者是其他圣山的祖师爷禁地,宁奕都有办法入内。 他要破境,要修行,就只能如此。 至于主动撞在自己身上,最后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的三座书院......三座书院里,动斗争的,与宁奕结怨的那些人,已经被执法司带走,驱逐赶向南疆。 余下来的那一批年轻修行者,宁奕并无丝毫畏惧之心。 宁奕抱着细雪,转身望向青山府邸断壁残垣之中簸坐的青袍男人,青山府邸一战,青君的道心已经被他打破,此刻浑身灰尘,目光茫然,自己的师尊被压去了红拂河,应天府书院名存实亡,主心骨都被逐出书院,赶向了南疆。 他浑浑噩噩抬起头来。 抱着“漆黑长剑”的影子,停在自己面前。 “若是大朝会还能看到你,你我可以公平一战。” 宁奕甩下这一句话,离开了这里。书院的四位大君子,硬实力和修为境界,此刻都在自己之上,他能在青山府邸打败青君,动用了狮心皇帝的神性结晶。 被宁奕击败,青君的道心难免会出现裂痕。 走了捷径,宁奕的道心未必就安然无虞。 只不过宁奕的道心向来如他的脸皮一样,比寻常人要厚上一些,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公平一战,手段尽施,大不了等到同境界了,再打一场。 宁奕的修行时间不如青君等四位书院大君子,所以他问心无愧。 青山府邸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唯一还等在这里的,就只有一节烙印黑莲花的马车车厢。 还有一位穿着朴素黑色棉衣的年轻男人,含笑而立。 李白鲸已经等了许久。 第八十六章 东境莲华的邀请 李白鲸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他能够把东境打压的如此服帖,便是因为他面对东境的诸多圣山,展露出了,一副几乎没有缺陷的帝王候选的形象,人前人后,行事谋略,各个方面,若是与其稍加接触,便会现,这位大隋二皇子,模样看起来温吞如水,其实性子里侵略如火。 聊到书院之争,甘露先生曾经说,书院这块肉,能吃就吃,吃不掉就算了......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就是自己的“吃相”,不可难看,这一点比实质性的结果还要重要。于是李白鲸便牢记在心,书院之争的结果出来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像李白麟那样直接奔向青山府邸,迫不及待的狩猎成果,而是去了大隋皇宫,不急不慢等待着自己父皇的诏令下达。 果不其然,书院这口肉,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像世人所想的那样,留给东西两境去瓜分,而是放到了一个外人的手上,任其刀俎鱼肉,分到哪边全看缘分。 其实很多形象,只是做给世人看罢了,外面骂声滔天也好,不屑一顾也好,都是无所谓的。 真正要树立的形象,只是给一个人看的。 李白鲸知道,自己的父亲什么都知道,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当一个真实的自己,永远不要在大隋天下的主人面前卖弄聪明,这样反而像是显得自己愚昧而无知。像李白麟那样的假扮可怜,其实向来被二皇子所瞧不起,真正大智若愚者,是太子的浑浑噩噩度日,真正做到了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可这样一晃十年,光阴荏苒,手底下一个可用之人也无,难道就想凭一个“嫡长子”的名号,来跟自己争抢这大隋天下吗? 东境的黑色莲华,已经盛开在大隋天下的半壁江山了。 李白鲸有的是耐心等待。 自己的长兄,愚弟,一个看似坦坦荡荡,一个想要站起身子,其实都不是自己东境的一合之敌。今年的狩猎日,宫内终于准许了自己和李白麟两人入北境倒悬海历练,砥砺自身,这其实对李白鲸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东西两境,分跨隔离,他再有手段,也很施展,想要让父皇看到自己的优秀,就要与人同台而争,狩猎日的妖族大草原,就是最好的舞台,他将在那里,狠狠的击败自己的对手,西境为狩猎日所准备的幕僚有多少,李白鲸不知道,但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始终站在黑色莲华车厢一旁的李白鲸,脑海里思绪复杂。 今日的青山府邸,主角是那位刚刚获得剑行侯敕封的少年郎。 宁奕与三皇子之间的矛盾已经摆到了大隋天都所有人的面前,他没有理由不拉拢和交好。 念及至此,李白鲸气定神闲吐出一个浊气。 他修行的功法,讲究“气长”二字,刚刚如此多的念头闪逝纠缠,他不过是一口劲气,未有断续,此刻吐出,神清气爽许多,抬起头来,望向那位抱剑而来的黑袍少年。 ....... ....... “良禽择木而栖。” 老宦官轻声耳语之时,曾经不易察觉的加重了这六个字的音,宁奕心知肚明,关于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权谋之争,他也有所耳闻。 书院之争后,宁奕有些恍惚的现,自己身在天都,接了那个“剑行侯”的敕封,似乎陷入了一个更大的斗争......这个斗争的尽头,比书院之争要残酷得多。 而老宦官的意思,则是再明显不过。 站队,站谁的队? 良禽择木而栖,三皇子是木,背后是大半个西境,似乎还要再加上道宗,二皇子也是木,背后是东境圣山联盟,看起来比三皇子还要牢固......但是,这只是两株幼苗,这座大隋天下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参天巨树,栖凤梧桐。 宁奕对于老宦官这句“颇有警惕意味”的提醒,有些捉摸不透,心想两位皇子的放权和斗争,难道不是那位参天大树允许的? 难道不是太宗皇帝,心知自己不朽几乎无望,于是开始诞子,到了现在,终于要开始甄选下一位不朽皇朝的真龙天子了,为何老宦官要对自己说这一句话.......是想要提醒自己,即便不站在三皇子那,也不要站在二皇子这? 更不可能是太子。 宁奕摇了摇头,把念头甩开。 他径直来到了黑色莲华的车厢处,面对二殿下李白鲸,轻轻揖礼,道:“宁奕见过二殿下。” 李白鲸同样行了一礼,他微笑道:“宁奕先生......我该喊你一声剑行侯,还是白鹿洞客卿,还是小师叔?” 说到后面的“小师叔”三个字,李白鲸脸上是带着一丝笑意的,宁奕成为蜀山赵蕤的弟子,接过细雪,这是他想要看见的,若是“小师叔”这个头衔,落到了另外的某人身上,如今的局势还会变得复杂一些。 宁奕笑了笑,对于二皇子的言中之意,他十分明了。 他轻声道:“殿下喊我宁奕即可。” “好......宁奕。” 穿着朴素黑色棉衣的二皇子李白鲸,微笑道:“你应知我与他们不同,来此所为何事......祝贺的那些话,我就不说了。” 宁奕眯起双眼,环抱双臂,手指轻轻敲打露出一截的细雪剑身。 “我代表整座东境莲华,邀请你来加入东境圣山联盟......”李白鲸顿了顿,道:“先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你的顾虑。” 宁奕抬起头来,注视着眼前的黑色棉衣男子。 “蜀山与白鹿洞书院百年来交好,不是没有道理,我虽然未曾去过蜀山拜访,但是有所听闻......门内戒律清净,东境之中,蜀山不与皇权结交,甚至出了徐藏这样的‘剑仙’人物。” 李白鲸居然是笑着说出了这一番话,丝毫不避讳的提到了“徐藏”,而且不吝赞美的称徐藏是剑仙人物。 须知,徐藏曾经杀过许多的圣山门徒,东境圣山对他也是恨得牙痒痒,当初如果徐藏在东境逗留时间再长一些,恐怕都会引动东境第一人韩约出手。 明知道自己与徐藏的这份关系,李白鲸还敢拉拢。 宁奕心里有些佩服,能坐到那个位子的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心底大概也明白...... 如今徐藏已经死了,这份恨意便消退了许多,东境对于自己,并没有多少的怨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有这么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机会,倒也不是不可以一试。 只是李白鲸弄错了一点......蜀山和白鹿洞书院可不一样,蜀山的小山主,蜀山的瞎子和温韬,上上下下,都不是自命清高的人。 没什么不与皇权结交的道理......如果让温韬这厮知道,有二皇子这冤大头愿意帮蜀山把宁奕接盘了,这厮能欢欣鼓舞地在小霜山锣鼓冲天。 宁奕来到天都,属于半推半拒......一半是他不排斥来到这里,另外一半,占据更大的那一半,是一个尴尬的事实:蜀山已经没有资源可以给他修行了。 宁奕微微抿唇,如果猜得不错......很快二皇子就要提到这一茬了。 果然。 “宁奕,我听说你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修行之时需要相当多的资源。” 李白鲸顿了顿,他仍然面带笑意。 这个听闻,自然是从东境的那些圣山幕僚口中听来。 来参加徐藏葬礼的,就有东境圣山的一帮人马,只不过他们付出的代价并不大,那个时候的宁奕,一口气敲诈勒索诸多圣山,还有天宫的两阙阙主,损失最惨重的就是应天府。 这些人当时并不知道宁奕的修为。 但是他们亲眼目睹了宁奕,将一整颗妖君胎珠都吞下去的“盛状”,本以为这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憨货,没有真的是位猛人,吞下妖君胎珠之后,宁奕“能吃”的消息就在东境不胫而走。 李白麟笑着说道:“若是你愿意加入我东境圣山联盟,我可以给你提供破入十境的资源。” 这句话说出来,他并不觉得如何......能吃,有多能吃? 能把自己堂堂大隋二皇子,东境之主,给吃穷了不成? 李白麟手底下养着好几座圣山,那几位天赋绝顶的圣子闭关不出,终日就是消耗资源,等待着大朝会的到来,至于剩下的一堆伪圣子,杂七杂八的修行者,幕僚成千上万,加在一起的资源消耗,真的能算是大隋的半壁天下。 他并不觉得宁奕的“能吃”,算是能吃。 当宁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险些放声长笑,露出马脚,他环抱双臂,手指掐了掐掌心,让自己清醒下来。 李白鲸看到抱剑少年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心动,但只是片刻,便现后者眼中的心动,逐渐变成了犹豫,缓慢变成了怀疑。 “二殿下......天底下哪有此等的好事?宁奕只知道一个道理,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 宁奕抱着细雪,有些谨慎的后退一步,他打量着那位面色含笑,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年轻男人,皱眉道:“若是有条件,还请殿下直说。” 第八十七章 狩猎序曲 “宁奕,没有什么条件......东境圣山需要你这样的天才。” 李白鲸微笑开口,这个黑色棉衣男人开口的时候,宁奕心中就忍不住腹诽了......东境西境,两位皇子,都不是什么善茬,这位笑面和善的二皇子,那里是什么无常馈赠的老好人大菩萨?东境莲华的邀请,越是藏着掖着,越是不怀好心,李白鲸给的越多,想要从自己身上拿走的就越多。 “我东境圣山,诸多豪杰,你可听过‘洛长生’?”二皇子眯起双眼,抛出了一个极有代表性的人物:“洛长生在羌山神仙居,曾经是星辰榜头榜头名,破开十境之后,现在的第一,换成了你。” 宁奕故作讶异地笑了笑:“殿下......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羌山在东境莲华当中,不代表那位‘谪仙人’也在东境莲华里,全天下都知道洛长生是性子孤傲到了极点的人物,他会接受殿下您的邀请,加入东境联盟?” 李白鲸哈哈一笑。 以洛长生在大隋天下的声名,若是加入了东境莲华,二皇子与三皇子的这场夺权之争,几乎就不用去比了。 据说接下来的大朝会,洛长生已经不准备参加。 圣山的圣子,书院的大君子,都处在第八境与第九境之间,而叶红拂和小烛龙曹燃则是早早来到第十境,俯瞰人间风景。 即便同为第十境,之间杀力仍然天差地别,更不用说早就登顶十境,点燃命星的那位“谪仙人”。 洛长生的惊艳程度,比十年前的珞珈山扶摇还要胜之,令人心折,几乎被公认是大隋天下未来的第一人,要不了多久,就可以与当年的“神道剑”三人比肩。 李白鲸早年拢和东境之时,羌山还没有开始力,甘露韩约的手段何等强悍,当时便把羌山绑在了东境莲华的战车上,只不过洛长生成名之后,皇宫里的意志便照拂下来,羌山为洛长生独立开辟了“神仙居”,为的就是能让这位谪仙人不逾规矩的修行下去。 宁奕可不是傻子,给点好处就上钩,看着二皇子给自己画大饼,拿不到的好处,有什么好心动的?洛长生跟自己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无非是李白鲸想要在自己的面前,展露东境莲华的强大罢了。 对于东境莲华的强硬背景,宁奕并不否认,东境的圣山里,住着的那些年轻妖孽们,有些等待着大朝会,有些还在等待更深层次的造化,日后遇见了,如若不是一路人,少不了生死之间厮杀一场。 “的确,洛长生没有加入东境莲华......”李白鲸轻声笑道:“不过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宁奕眯起双眼,似乎在二皇子的口气当中,琢磨出了一些意思,难道是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被东境莲华请动了? “宁奕。” 李白鲸不再隐藏自己的意图,他直截了当说道:“东境莲华并不好进,即便是圣山里的那些圣子,也不是毫无条件的入内,我执掌东境,物资丰盛,但若是你想要来,绝不会有所亏待,至少在修行境界所需的资源上,绝不会有丝毫的停滞,除此之外,各大圣山的法门,除却核心禁忌的那一类,都可以随意翻阅,至于尘封的古籍记载,秘术修行,我将为你和东境的那些‘妖孽’搭桥引线。” 这句话说出来。 宁奕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忍不住笑了。 果然。 图穷匕见。 听这口气,东境莲华,邀请归邀请,自己还需要为东境做一些事情? 果然,皇族的那些权贵,即便揣了一副以礼相待的笑容,骨子里都是一个模样,高高在上睥睨天下,东境莲华......好大的架子啊,先礼后兵,这是要逼迫自己为东境做事不成? 李白鲸从袖子内取出了一枚漆黑的莲华烙刻令牌,方正颀长的令牌,四周烫着一圈金漆,最上方开了一个狭小浑润的圆孔,拴着一根红绳,年轻男人抬起手来,扯直的红绳尽头,那枚长令来回摇晃。 李白鲸微笑道:“宁奕,书院之争,为你赢下了不小的声名,单单凭借‘剑行侯’这个敕封,此后天都......便也算是能够立住脚了。这是一件好事,但不意味着,你就真的一路畅通了。这枚象征着‘东境莲华’的令牌,你可以先拿着,如果真的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这枚令牌很管作用。” 宁奕并没有急着去接,面带笑意看着二皇子。 李白鲸也并没有就这么松开长令的意思,他顿了顿,笑道:“不久之后,是前往天神高原的‘狩猎日’,东境和西境之间,并不会太平。” 大隋天下与北境之外,有一片广袤的缓冲地域,这是一片常人无法理解的“神迹”。如果将大地解剖,那么大隋天下的北境高台,处在极高的高原之上,此后越是往北,山势便越是陡降,直至那片吞噬星辉灵气的“灵海”,然而自上而下的跨越灵海之后,便会来到人族与妖族之间的缓冲地界。 妖族抬起头来,看到的那片天空,便是人族脚底的“倒悬之海”。 点燃命星之后的大修行者,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都无法跨越那座巨大的灵海屏障,除非是身躯涅槃之后,不被天地规矩所束缚的涅槃人物,星辉溢散天地之间,来到妖族天下,仍然可以重新凝聚。 大隋皇族的狩猎日,其实是抵达的并不是妖族的核心领地,甚至连妖族境地的外围都算不上,在天神高原,有极多的禁区和限制,居住着一些灵智未开的蛮荒妖物,这些妖物可以驯服,可以饲养,血统和天赋都可以在大隋天下内得到栽培......北境有位极其出名的天才修行者,曹燃,他的外号是“小烛龙”,据说身上背负着的,是妖族天下大妖“烛龙”的血脉传承。 天神高原...... 这片高原,便是今日皇族狩猎日所选中的地域吗?据说天神高原广袤无边,但曾经是一片荒芜之地,有着诸多的禁制,行走相当危险,不过接近大隋北境,皇子级别的修行者行走闯荡,诸多手段加身,所以也不算多么危险,距离妖族的核心境地又十分遥远,如果出了意外,一定是红拂河的大能先行赶到。 念及至此。 宁奕眯起眼道:“你要我做什么?” 二皇子笑道:“宁奕,听说你曾经在西境劫下了李白麟的一批货物。” 宁奕矢口否认,哈哈笑道:“我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李白鲸啧啧感慨一声,怀抱双臂,靠在莲华车厢旁,打量着这位脸皮厚得惊人的少年郎,眼里倒是闪过一丝欣赏,不缓不慢道:“早些时候,我处处打压李白麟,他在西境畏手畏脚,因为我伸出了一条手臂,隔着四万里,他也要让我三分,他运货,我就要劫货,他救人,我便要杀人,西境的地痞流氓,大小势力,其实我都认识的差不多,唯独有一次失了手。” 宁奕笑了笑。 “那批货是他送给蜀山的礼物。他想成为蜀山的小师叔,我能做的,无非就是劫了这批货,让蜀山对他的印象差上一些。”李白鲸有些无可奈何,耸肩道:“其实并不会影响到最后的结局......” “是,当然不会影响结果。”宁奕淡淡道:“因为蜀山的小师叔是我。” 这句话之间的自信与霸气,尽显无疑。 “宁奕,你劫走了他的货,从那一刻起,我就想要见一见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样子了。”李白鲸哈哈一笑,眼里俱是真挚,道:“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剑气行走,人中龙凤。” 宁奕皮笑肉不笑,避开“劫货”的话题,转而问道:“二殿下似乎早就看出了书院之争的结果?” 早在一年之前,东境劫货,当初便说动了一位白鹿洞书院的女君子破例出手,这说明二皇子与白鹿洞书院的关系并不差。 那个叫“傅凛”的女子,曾经在小雨巷帮助自己解围,那一日徐藏归来之后,曾经对自己说过,宁奕还有一些印象。 李白鲸意味深长地笑道:“我不仅仅看出了书院之争的结果,我还看出了,你宁奕在大隋天下,以后会是名动四海,一飞冲天。”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宁奕哈哈大笑,心底默念“废话”两个字。 李白鲸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浅淡笑意,伸出了那只握拢长令红绳的手,这位看起来面容和善的二皇子,眼里的意味深如幽海。 他收敛笑容,认真道:“与我合作,我助你一把。” 宁奕挑眉道:“要我做什么?” 李白鲸玩味道:“在天神高原,帮我再截一批货。” 宁奕眯起双眼。 “你可以不用蜀山的身份,随便你以什么身份随我入天神高原,一切行动,全凭这枚长令联系,届时还会有其他的人马策应。我会把棘手的人物拉开,你们负责行动。”李白鲸盯着宁奕,轻轻道:“如何?” 青山府邸,夕阳如血。 少年几乎没有犹豫的伸手拿过漆黑莲华长令,咧嘴笑道。 “当然是......成交。” 第八十八章 一柄油纸伞,有人等宁归 李白鲸注视着眼前少年。 青山府邸残阳余晖如水,肩头披着黄昏暮色的宁奕,靠在一株老树旁,把玩着掌心的那枚东境莲华长令,看眼里的意味,并没有觉得这块物事如何沉重。 这枚令牌,代表了东境的友谊。 但在宁奕的眼中,就只是一块令牌而已。 质地莹润的令牌表面,倒映出宁奕带着疑惑的一只狭长眼眸,他眯起一半眼睛,将玉令举起对准夕阳方向,满面落日阳光,兴致勃勃的研究,不断以手指轻轻敲击令牌,似乎想要揣摩一下其中的奥妙。 李白鲸平静道:“里面有一些琐碎阵法,不过应该拦不住你背后的那位阵法大师。” 闻言的宁奕,抬起头来,看着李白鲸。 他笑道:“我说我就是阵法大师,你信不信?” 李白鲸笑了笑,不置可否。 青山府邸的那件事情,那位无缘无故打了青君一顿的剑道修行者,现在还没有浮出水面。据说昨夜风雨飘摇,宁奕一个人在青山府邸击败了一众小君子,也正面以剑道击败了青君,但这并不以成为证据。 他查过宁奕的案底,西岭的孤儿,带着一个女孩漂泊浪荡,底子很干净,皇宫里的人手都查不出丝毫疑点,现在这个姓裴的丫头就住在教宗的府邸里,据说宁奕很疼爱这个捡来的妹妹,从蜀山来到天都,也要捎带着。 这个女孩,应该算是他唯一的软肋? 李白鲸忽然问道:“你怎么进入青山府邸地下的?” 宁奕笑道:“不是说了吗?我勉强算是你们口中的半吊子阵法大师,应天府的阵法实在太烂,所以我就进来了。” 李白鲸沉默片刻。 他后退一步,似乎想要更全面的看清楚宁奕,仰着脑袋,自始至终没有变幻过姿势,如今还在研究东境莲华长令的少年,换了一只眼睛,敲击长令的背面。 “你只在蜀山修行了一年。”李白鲸如实说道。 “那又怎么样?你要相信.......有天赋这种东西。”宁奕收起长令,微笑道:“毕竟我是蜀山的小师叔啊。” 李白鲸注视着宁奕。 “令牌里的窃听法阵,我回去之后就会卸下来,殿下......我并不喜欢别人刺探我的生活,天神高原的狩猎,我会准时参加的。”宁奕挑了挑眉,他两根手指夹着长令,放入腰囊里,将一张隔音符箓贴着长令缠绕,确保这枚东境莲华长令,不能取得任何的收效,他虽然不如丫头,但是阵法的细微门道还是可以看出,这枚令牌的阵法门道似乎不少,但他只能看出“窃听”一道。 李白鲸笑了一声,道:“我现在开始相信了,宁奕,我倒是希望,你真的是一位阵法大师,那样的话,到了天神高原,你我的把握便会打上三分。”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青山府邸,看到了不远处的小山坡。 “宁奕......”李白鲸似乎还要开口,说些什么。 宁奕摆了摆手。 “殿下,下次见面再聊吧,毕竟......” 李白鲸并没有不快,只是蹙起眉头,顺着宁奕的目光看去。 收起长令的少年,深深吐出一口气,他看着那座小山坡,残阳落在山头之后,映照出来的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虽然无雨,但是风大,那道瘦瘦的身影撑着一柄油纸伞,被风吹动,在夕阳的余晖下,影子拉得很长。 “毕竟我家丫头在等我呢。” 李白鲸有些错愕。 他看着收起长令后的少年,抹了一把疲倦的脸,眼里带着一抹笑意,竟然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丝毫不讲礼节的,从自己身边跑着离开。 难道他要去见的那个女孩,比自己大隋二皇子的身份,还要重要? ...... ...... 宁奕向着那团落日跑去。 等在夕阳里的女孩,有些惘然地被抱了起来。 油纸伞被风吹起,飘飘坠出,在地上翻滚。 旋转一圈。 一大一小,以额抵额。 沉默片刻。 “丫头......” 宁奕轻轻将丫头放下,小心翼翼道:“让你......担心了。” 丫头有些无措的“啊”了一声,她抿起嘴唇,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她轻轻嗯了一声。 昨夜的天都,生了很多事情。 每一个人都知道,应是生了极大的事端,导致天都护城的红拂河,都被惊动,至于四座书院的大动作和大手笔,即便再后知后觉,今日执法司的大肆出动,引起满城的风雨飘摇,都不可能再瞒住民众。 疾风骤雨之后,落花遍地,一片残红。 裴烦吸了吸鼻子,把憋了一夜的委屈,担心,焦虑,都咽了下去,她哑着嗓子轻柔说道:“其实......也没有那么担心。” 宁奕双手握着丫头的肩膀。 那张可爱脸蛋,挤出了灿烂笑容:“我知道你一定会平安的,宁奕......我相信你。” 站在青山府邸残墟里的二皇子,若有所思。 他转身登上马车,不再去看小山上依偎在一起的少年少女,而是就此离开。 李白鲸轻轻念着两个字。 “裴烦。” 这个女孩,裴姓,姓裴。 ...... ...... 夜深人静。 教宗府邸。 回到这里,两个人一直待到了深夜,宁奕把自己昨夜离开,到青山府邸,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完完整整告诉了裴烦丫头,包括皇陵里的狮心皇帝,他没有丝毫的保留。 听到最后,一切结束。 丫头声音细腻的呢喃。 八个字。 “大隋天下,剑气行走......” 裴烦重复念着这八个字,神情恍惚。 “怎么,觉得这个敕封不好听?” 裴烦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更多言语。 宁奕坐在床榻,他说了一个时辰还多,有些口干舌燥,爬起身子,喝了口温凉茶水,合拢门窗,确认了贴在屋内四角的隔音符箓,不会让自己的声音被任何人听到。 床头的黄花梨木桌上,隔着那枚东境莲华长令,丫头已经把所有的试探阵法都已经卸去,这里的门道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大概花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分别是两座窃听法阵,还有半座偷元阵法,可以感受宿主的修为波动。 宁奕重新在屋梁上贴了三四张隔音符箓,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回到床榻,盘膝坐下,看着丫头认真说道:“获得敕封并非我意,但是能够更好的接触皇帝,或许可以了解到他的习性,性格,这是一件好事。书院之争的风波之后,皇宫里可能会召见我。” 裴烦低垂眉眼,默默哦了一声。 她坐在床头的腰鼓形座墩上,手中捧着一件波光粼粼的银色细鳞甲,星辉灌注在指尖,像是裁缝一针一线,在缝制衣裳,这是她从麻袍道者那拿来的寻常材质细鳞甲,拆了之后,每一片细鳞以指尖抹过,中间凸两边凹,呈现如文字甲一般的“倒丫”,文字甲是由多片甲片扣合成整片甲,这细鳞甲修改之后,构建的鳞片数目更加庞大,抵御攻击的力度应该更加强大。 宁奕看着低头做活的丫头,他抿起嘴唇,道:“过两天,府邸里会来人,会送来很多银子......可以给你买很多东西,如果你不喜欢,那我们就把他们赶走,把东西扔掉。” 宁奕犹豫片刻,轻声道:“我知道裴旻大人的......冤屈,我会替你的父亲报仇。” 丫头蹙起眉头。 宁奕仍然在说:“我们现在住在天都,一言一行都需要谨慎,裴旻的死因还不明了,你的身份不能暴露。其实你真的不必来接我......单单是青山府邸的见面,就有可能会让李白鲸生疑。”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怀疑青山府......” “够了。” 丫头拎起改造之后的细鳞甲,有些心烦意乱的以手指拂过。 那件按道理来说可以抵御三十丈外劲弩射击的坚硬鳞甲,就这么被她按得支离破碎,遍地鳞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当当落在地上。 这其实并不是她的第一件失败品了,庭院里大大小小,堆得遍地都是,她来到府邸,就做了不少这样的软鳞甲,能够承担自己星辉力量的软鳞甲,才更有可能承载阵法,裴烦想要借此手段,做出品秩相对高一些的护具,但出于材质和诸多的外界条件,始终不能遂愿。 裴烦站起身子,性子极好,从未生气恼火的丫头,语气倔强说道:“宁奕,你知道我父亲的冤屈?你倒是说说看,他有什么冤屈,你能替他报什么仇?” 宁奕沉默了。 “柜子里有一件制好的细鳞甲,我带回来的那柄油纸伞,可以当细雪的剑鞘,符箓堆在红木抽屉里的第一层。” 这些时日,她不是只想着自己的,她时时刻刻都在念着宁奕,要为宁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宁奕不让她出门,她便修行符箓阵法,希望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能够常伴左右。 说完这些。 丫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出。 木门摇曳作响。 宁奕坐在床上,他既没有去打开柜子,也没有去拉开抽屉。 他怔怔呆。 半晌之后,双眸通红的丫头,抱着一柄颀长漆黑剑器,哐的一声扔在自己床头,一字一句嘶声道:“你自己看!” 从屋内挑选剑藏剑器,最终找到了颀长漆黑剑器的丫头,抹了一把眼眶,咬牙道:“这是当年大隋皇帝,给我爹的那柄剑。” 上面刻着八个字。 大隋天下,剑气行走。 事实上有很多巧合,当巧合太多,那么便不再是巧合。 如果这座皇城的主人什么都知道,那么像是隔音符箓这样的琐碎手段,又有什么作用呢? 宁奕默不作声,下床去捡那些散落在地的密密麻麻细碎鳞片,一片一片,捡拾起来。 他捡完之后,没有去看那柄长剑,而是抱着细密鳞片,堆到一旁的逍遥椅上。 宁奕声音很轻。 “丫头......别担心,我会好好的活着。” 女孩闻言之后,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她已经失去了一位至亲的人。 她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第八十九章 驭剑而行,山河万里 日子平静如水。 随着敕封一同抵达宁奕住所的,还有真金白银,以及一大堆如潮水般的请柬。 教宗当初空置的院落,挂了一块“剑行侯府”的门匾。 宁奕在院子里搬了一张八仙桌,两张逍遥椅,徐藏当初最喜欢的那盆万年青,就摆在藤蔓爬满的墙头,站起身子伸手就可以够到。 闲暇空余的时间,午后的温暖阳光里,宁奕有时候捧着热茶,抬起两只脚交叠翘在八仙桌上,看着那盆万年青,怔怔出神。 万年青的叶子随风摇曳。 自己算不算成了天都所谓的“特权阶级”? 宁奕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剑行侯的敕封听起来很有些意思,尤其是“大隋天下剑气行走”这八个字,上一次得到这八字敕封的,是裴旻大人。 丫头的那柄长剑,此刻就悬在宁奕面前。 剑修第一境,剑气出窍,宁奕能够勉强控制这柄长剑,这柄剑器的品秩尚不可测,但与细雪截然不同,细雪适合握在手里,拔鞘而出,抵斩杀人,这柄长剑势大力沉,更适合以念驭行......如果宁奕的剑道修为再高一些,踏上这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或许可以日行千里,更像是一位6地剑仙。 这是一柄质地古朴的厚格剑,脊呈直线,斜从而宽,前锷收狭,甚是锐利,作倒凹字厚格,圆茎,剑分铸,孔之中镶嵌剔透琉璃。 这柄厚格剑,不知驭剑杀人是否好用。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悬浮自己面前的厚格剑上敲击两下,听着从剑脊内递出的低沉闷响,剑身被弹地下坠,起伏不定,像是浪花里的一尾游鱼。 “剑气行走......”宁奕轻轻念着这柄长剑的名字,他让丫头做了两张狭长符箓,拧成缠缑,一张是“鸿毛”,一张是“泰山”,这柄长剑暂无名讳,丫头留给了自己,宁奕更愿意喊它“剑气行走”,两张符箓做成缠缑之后,这柄“剑气行走”,出鞘之后,如果触动“鸿毛”符箓,便可以踩在剑身上掠行前进,像小无量山的那些剑修一样摆出“剑仙”架子,只不过如今的宁奕,剑气修为尚且薄弱,能够催动“剑气行走”半个时辰,已经殊为不易,而且度远远不够那些真正驭剑行走的大修行者。 主要是宁奕的星辉境界太低,只有第六境,数量和质量都不够层次。驭剑行走乃是后境修行者的标志,依靠“鸿毛”符箓和“剑气行走”本身的特性,能够做到这一点,已经是意外之喜。 另外一张做成缠缑的符箓名为“泰山”,若是对敌,催动泰山,这柄长剑,便可瞬间加沉。 这是丫头的意思。 宁奕倒是无甚所谓,他体内有“白骨平原”。 宁奕站起身子,摘下这柄厚格剑,若有所思,他忽然之间明白了宫内那位的敕封,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一张“泰山”缠缑,一张“鸿毛”缠缑。 前者对应“大隋天下”,后者对应“剑气行走”,那位太宗皇帝当初手握这柄剑时,曾经的用法......应该便是如此,举剑杀人之时沉重如山如天下,驭剑行走之时轻盈如叶如鸿毛。 宁奕面色平静,宫内那位赐下了这个“剑行侯”的敕封,还让那位老宦官恰到好处的解释了这八个字,不管那位知道对于自己的故事,知道多少? 有一点显而易见,如果太宗想要杀死自己,那么现在的宁奕,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如果只是一个巧合呢? 丫头的身份从来没有暴露过......青山府邸的那一次出手的确莽撞,但除了自己,天都还有谁知道丫头的背景呢? 宁奕不再去想那么多琐事,而是准备走一步看一步,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 “船到桥头,破釜沉舟。” 宁奕神情凝重,攥拢“剑气行走”,双手攥拢之后站定不动,拧腰递跨,对着空气横切而出,沉重的劲风砸在小院落的藤蔓上,未曾施加剑气,石壁上已经被扑出了不堪重负的裂纹。 藤蔓簌簌掉落。 宁奕吐出一口浊气,重新站定,不再以剑意操纵这柄重剑。 丫头从后面的小屋里走了出来,她双手捧着一件轻薄的软甲,细密而狭长的“鳞片”,不再是之前那般如鱼鳞圆润,而是修长如柳叶,拎起来犹如瀑布挂泉,漆黑的鳞甲片片柔光四溢,碰撞声音清脆欲滴。 裴烦伸出一根手指叩击在鳞甲之上,剑气迸,这条倒悬的鳞光瀑布被弹得下半部分骤飞而出,但是仍然未有丝毫的断裂之势,以加固阵法链接的鳞片被剑气弹得几乎要分离开来,“藕断丝连”地拉开,柔韧程度惊人,剑气溢散之后重新落下,鳞甲柳叶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整件软甲重新恢复如初。 “大隋宝阁里有现成的宝具,我买了三四件,贵的吓人,一件要八百两银子。”丫头小声嘀咕道:“那几件鳞甲做工是好,但只能给中境修行者使用,想要抵御后境的杀力,几乎做不到,第七境修行者的剑气,可以崩碎目前市面上能看到的一切防具,那些大宗门圣山书院的宝贝,大多是老一辈的阵法师加固,还有魂念栖存,故而坚不可摧。” “花了不少时间......勉强做出来这一件,应该能勉强抵御一些劲气。”丫头低着头,轻声道:“喏......给你。” 宁奕面色复杂接过鳞甲,他笑着赞叹道:“真好看啊,不愧是我家丫头,不仅仅人美,而且心灵手巧。” 丫头声音很轻的“嗯”了一声。 “宁奕......”她犹豫片刻,忽然又开口,抬起头来,挤出笑容道:“我知道你过些日子还要出门一趟,我就不跟着出去啦,免得你担心。” 宁奕的那枚东境莲华长令,交给她拆除阵法,她又不是傻子,知道那枚长令上烙刻的莲花是什么意思。 二皇子在青山府邸与宁奕达成了共识......接下来就是大隋的狩猎日。 “我给你准备的那柄油纸伞,也有一些阵法......你这些日子试了吗,觉得好用吗?”丫头的声音有些不安。 “好用。”宁奕笑道。 “那些符箓呢?还有卷轴、长刀、禁令......” 宁奕一只手按在了丫头的脑袋上,他挠了挠裴烦的丝,女孩乌黑柔软的长,带着一股沁人肺腑的清香。 宁奕蹲下身子笑道:“你要我背着一座山去天神高原呀?干脆我背着你去北境好啦,你比我还能打,又懂阵法符箓,多好?” 丫头有些惘然不知所措,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笼着袖子,指尖抵在袖口的交接之处。 她很想答应,但她摇了摇头,一字一句认真道:“我不能去的。” 宁奕眯起双眼,淡淡打量着丫头。 “我还要留在府邸里......我要看书,我要修行剑道、阵法、风水,好多好多东西。我......我还要等你回来的。” 裴烦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宁奕默默吸了一口气,他站起身子,回过头,拔出那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缠绕在剑柄上的“鸿毛”,铮铮作响,整柄长剑倒悬而立,被宁奕伸出一只手抚平,剑身清凉如水,倒映大小天地,三千世界。 宁奕一只手按下剑身,他看着裴烦,认真说道:“闭眼。” 丫头怔了怔,微微惘然的“啊”了一声。 然后她乖乖听话的闭上双眼。 身子一轻,宁奕抱着丫头踩在“剑气行走”之上,他轻声打趣笑道:“真沉啊。” 裴烦错愕又脸红,气得一拳头砸在宁奕胸口,砸得少年做状向后仰倒,“剑气行走”剑尖对天,两个人几乎要向后跌下。 宁奕的声音一闪即逝。 他笑着说了三个字。 “抱紧我。” 下一刹那。 一道流光从府邸院落里冲天而起。 天都皇城里的人群,愕然看着这一幕。 大隋皇城,禁令驭剑,这道剑气凌霄而起,公然违背了大隋禁令。 然而目睹这一切的几位三司大人物,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并没有任何要追究的意思,反而抬手制止了自己身旁试图行动的金甲禁卫。 反应了一小会,弄明白剑气从哪座府邸传出的金甲禁卫,立马释然。 皇城里的确有一小拨人有所特权,而那座府邸里的少年......如今已是其中的一员。 ....... ....... 宁奕抱着丫头,踩着长剑,不断向上掠去,两旁的云气和大风,吹得他微眯双眼,鬓飞扬,周游曾经对自己说,如果你站得足够的高,那么一切的律法都拦不住你。 现在他做到了。 大风凛然,日光初照,不知升起了多少里。 此剑之上,是为天上。 此剑之下,是为人间。 心境释然。 有人搂着自己,喊着自己的名字。 声音细碎而温柔。 “宁奕。” 宁奕有些恍惚。 宁奕低下头,看到怀里的那张笑脸。 天风凛冽,她在对你笑。 那么山河万里,人间千年,这世上的逍遥,极乐,皇权,长生...... 与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眸相比。 又算得了什么? 第九十章 花开花谢,人间三月 宁奕在府邸里静心修行的日子里,丫头一直陪在身边。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 宁奕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他既不是周游那种闭门不出的悟道性天才,也不是徐藏那种不打架手痒痒的欠打性。 生死之战,亡命之争,宁奕有着与当年徐藏不相上下的韧度,他绝不会在关键时候出现差错,当生死之间的大危机来临之时,譬如狮心皇帝大草原上的阴兵围杀,比如青山府邸之间的剑气之争,他身体里的那根弦,便会倏忽绷紧,一毫一厘,精准无误,绝不会失手。 这其实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是当大战落幕之后,他身体里的那根弦,绷的太紧,也需要松下来,这一点,宁奕倒是比不上徐藏。 没有人能像徐藏那样,日夜处在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还能手握铁剑谈笑风生,大踏步行走江湖,一走就是十年。 抵达第六境之后,宁奕不断稳固自己星辉境界的修为,他知道,中境与后境之间,相差极多,犹如一道天堑,如果没有巨大的造化,他恐怕很难在短期内踏入第七境的星辉境界。 青山府邸下面,还有着一堆的天材地宝,宁奕不是没有心动过,只不过如今......还不是自己破境的时候,况且应天府等三座书院,收到了极其严重的惩处,苏幕遮在执行判处的时候,应该已经行了书院陵墓里的宝物,窃人古墓是一件十分不道德的事情......如果不是恩怨到达了很深的地步,宁奕绝不会如此行事。 好在西境还有一座小无量山,宁奕记得那座圣山与自己的恩怨仇恨,属于不可化解的那一类,如果到了自己破境之时,真的需要资源,西行一趟,也并非不可。 宁奕的剑气修行,踏上了真正的新世界。 剑气第一境,杀力相当于星辉第七境,正是靠着这缕滋生肺腑间的剑气,宁奕把自己的战力,提到了与后境修行者可以一战的地步。剑修修行,需要依靠缘分,悟性,如果悟到了,那么剑道修行便如端茶饮水,境界提升之快,匪夷所思。 剑气三境之后,便等同于星辉修行者的九境,有人踏上剑修之后,曾经一日跨三境,鱼跃龙门,更有剑道天赋高的,一朝悟道,在星辉第十境的修行者当中纵横捭阖,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一类应当属于悟到了剑气第六境的强大天才。 宁奕不强求,剑气功夫到了,便自然功成。 裴旻的剑经赵蕤的反经,他都倒背如流,剑器近在青山山顶上说的那些话,现在看来,还是懵懵懂懂,一剑万物还是剑藏,这是一个选择性的问题。 宁奕的心湖上空,盘膝坐着一尊笑容温和的年轻泥塑石像,在剑器近石像之下,压着三柄长剑。当年书院涅槃境界的三位大修行者,曾经动用“龙藻”、“龟文”、“白虹”,击杀过妖族世界的巅峰大妖,此刻这三把宝剑就悬在宁奕的心湖之上。 剑器近曾说。 如果能够找到万物的“一”,青山的“一”,与米粒的“一”,是一般大的。 这就是“一剑万物”的原理,如果要走这个流派,那么宁奕只需要一把剑器便足够了,书院陵墓下,白鹿洞剑器近的大洞天里,他摘下了所有敌手的佩剑,悬在静室之中,千百年过去,古剑蒙尘,这些剑器,被他弃之如敞履,有些品秩相当之高,但剑器近瞧不上。 为何? 因为他只需要一把剑。 那十二柄轮转长剑,化为剑柄,真正的剑身须臾无形。 这是宁奕目前还领悟不到的剑气境界,六境之上,若是第七境对应命星,一境一颗星,那么十境剑修对应星君,应天府的远古剑修,曹毗等人可能是十一境十二境的修行者,那么剑器近的剑道修为,要高出他们一整个大境界。 这些都只是宁奕的揣测,他还没有抵达那个高度,只能凭借想象,大概勾勒出“剑修”的世界,应该是怎么样的风景。 至于“剑藏”的流派,剑器近为宁奕展露过冰山一角,他以“驭剑指杀”的手法,操纵三柄剑器,将涅槃境界的书院老先生朝天子,隔着数十丈,打得极为憋屈,不能欺身,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 如果是裴旻大人来施展呢? 宁奕静静回想,丫头的“剑藏”里,躺着裴旻这些年来收集的剑器,密密麻麻有上千柄,品秩不一,其中既有“大隋天下剑气行走”这样的厚格长剑,也有贴满浸沉古老秘法之后的符箓长剑,还有内刻篆文的古朴木剑,剑剑柄分别以玉制成的玉具剑,沉重钝利的斩马剑,带着一股阴冷逼仄气息的矛狭,剑柄中空三百六十柄为一组的袖里剑......这些剑器,几乎遍布千年以来,大隋天下的东西南北四座境关,当初的剑圣裴旻,行走天下,为自己的女儿,准备了世上最珍贵的“剑道宝藏”。 如果在青山府邸,那一夜,换成裴旻来出手。 数千柄剑器,瞬间就会把朝天子打成一团血沫,大风吹过,荡然无存,连星辉重凝的机会都不会有。 现在,继承了裴旻遗藏的丫头,每天要放出一部分剑器,悬挂在府邸院落里,任由它们自行欢脱跳跃,嬉戏打闹,只要不损坏院落里的物事即可。 麻烦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 若是不如此去做, 这些生出灵智的剑器,在有了主人之后,仍然蒙尘,难免心生怨念,剑藏里一片哀鸣。 此为“养剑”。 养一把剑容易,养千把剑难。 正是这一点,吓到了宁奕......剑藏之路,走起来需要巨大的财力支持,杀伐之时也需要极其磅礴的星辉与剑意作为后备积蓄,但若是一切足够,手段尽施,那么谁人可以抵抗?即便是越境而战,也绝不是问题。 ...... ...... 踏入剑修第一境界,以后的路虽然还长,但是已经要提前做出选择了。 究竟是走“一剑万物”,还是“剑藏”? 在这个问题上有些卡住,宁奕便带着丫头去拜访了一趟白鹿洞书院,向水月请教剑道修行的相关问题。 水月给宁奕提供了一些意见,其实这两条道路,在六境之前,并没有太多的矛盾之处,因为剑器近口中的“剑藏”,动辄驾驭数千柄飞剑,这已经是十境剑修的境界,而“一剑万物”,甚至可以劈开青山,更是高的离谱,这两者都是剑道衍化到最后,极高极高的终极方向,在六境之前,无论是“剑藏”还是“一剑万物”,都无法萌生太大的杀力。 一个追求数量,一个追求质量。 宁奕若有所思。 青山府邸上空放出的那些剑器近藏剑,最后一柄一柄都被书院捡了回来,为了表示感谢,白鹿洞书院原本准备送给宁奕一部分剑器,任由宁奕来挑选。 但是宁奕婉言谢绝了她们的好意,他并没有接受这份礼物,并非是瞧不上,而是这些剑器,在书院弟子的眼中看来,品秩已经不错,但是实在无法与细雪相提比论。 宁奕的心湖里,还镇着三柄不输细雪的书院大杀器。 他想试着两条道路同时前进。 既然六境之前无影响,那么大不了多耗费一些心力。 剑器近说......剑道是一条殊归同途的道路。 宁奕既不想放弃“剑藏”的驭剑指杀,也不想放弃“一剑万物”的毁灭意境,他如今只是第一境,驭剑也只能驾驭一把,自己两条路都走,那么就不会担心会有选择上的遗漏,等到自己剑道修为再高一些,或许天赋上的差异,就会帮宁奕做出选择。 ...... ......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 安静如水,不起波澜。 宁奕带着丫头,驭剑而行,寒冬已过,初春来临,人间的大街小巷,烟花声乐,煞是热闹。一大一小,男的背着长剑,古朴生锈铜鞘里,藏着“大隋天下剑气行走”这八个字,身姿挺拔,女的拎着一把油纸伞,里面藏着细腻如雪的雪白剑身,笑容拂人心弦。 两个未来人间的年轻剑仙,熬过了十多年的苦难,终于有了闲散的机会,可以一起出行,领略大隋天下的繁华,走过偏隅无人的青石泥巷,人流攒动的大街,卖热气腾腾包子的和蔼店家,画糖人的老翁,背糖葫芦的妇人。 听戏子搭台唱戏,唱悲欢离合,诉人间无常。 看书生研磨苦读,鲤鱼跃龙门,跳往帝王家。 也曾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曾施舍路边野乞一银半两。 在此前的人生里,宁奕只有冬天,没有春天。 西岭的菩萨庙里,每一天都是大寒。 现在不一样了。 花开花谢,人间三月。 宁奕握住了细雪,也握住了丫头的手。 此间花开花落,岁月过了许久,但年幼的承诺仍存。 此后的岁月里。 宁奕会握住每一把应该握住的剑。 也绝不会松开不该松开的手。 第九十一章 江湖夜雨,不太平 大隋中州,天都皇城。人间三月,一场大雨。 一间破旧的客栈,坐落在大雨磅礴的偏僻地带,离天都皇城大约有二十里路。大隋的江湖里,中境的修行者尤其之多,混在底层的修行者,付不起皇城内的住宿银两,大多会选择在这种荒郊野外,寻一家破败客栈,将就着休息。 一大一小,挤在一把油纸伞里,漫天的雨珠,顺延伞面流淌,汇聚成一条条银线,犹如瀑布垂落,两人站在客栈外,雷光闪逝,映照出两张白皙面孔。 褪去了几分稚气的少年郎,撑着油纸伞,一只手悬停在木门之外,犹豫片刻,没有急着推门而入。 此时还算不得至夜,只是雨势太大,客栈之外,马棚一阵尖锐嘶鸣,天地之间煞是昏暗,又冷又湿。 少年笑着说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伞下的女子声音淡淡道:“陪你去看看。” 宁奕平静站在客栈之外。 裴烦不冷不热道:“二皇子不安好心,给了东境长令,定在这个地点碰面。要去北境,皇城内有的是阵法可以传送,这间客栈里鱼龙混杂,我看......他似乎并不信任你。”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宁奕微笑道:“看来,他要试一试我的手段,看看我有没有替他消灾的本事。” 丫头抿起嘴唇,神情淡漠。 宁奕伸手压了压裴烦的斗笠,皂纱下隐藏着一双凌冽的目光。 他把油纸伞塞到丫头手上,伸出双手绕在脑后,在自己面前系上一层单薄黑纱,轻轻笑了笑:“里面都是一些讨生活的江湖人,天都居,大不易......” 宁奕顿了顿,对着木门默默说道:“希望大家好生相处,平安和气,这一夜就算是过去了。” 推开门。 一阵刺鼻的腥味传了出来。 六盏快要燃尽的红烛,灯芯摇曳,被屋外的冷风吹动,昏暗明灭,伴随着外面的雷光闪逝。 映照出此刻的客栈内景。 宁奕平静挑起眉头。 客栈内摆着六张方正木桌,两行三列,二十四条长板凳,人声鼎沸。 六张大桌上,密密麻麻堆着菜碟,沸腾的锅子,里面炖煮翻滚着猩红的肉块,刀剑随身不离手的江湖客人,数量大约四五十来个,至于那些携带不便的棍棒和枪,有些裹着布条,有些没有,全都靠在不远处的墙壁。 柜台旁边,立着一位昏昏欲睡的瘦高男人,面容凹陷,眼眶漆黑,他双手叠掌杵在细长棍棒顶端,下巴磕在掌背,小鸡啄米一般摇摇欲坠,棍棒底端连着钉耙,没有倒钉,很投机取巧的塞满了破烂的布条,方便拽起来就可以拖地,随时能够打扫客栈清洁。 宁奕心底默默叹息一声,这玩意的想法不错,但可惜这客栈打扫得并不干净,地上依稀可见的血红水迹,曲折蜿蜒,尽头就在这位靠着棍棒打瞌睡的伙计这里。 二皇子给的碰面地点就在这间客栈。 至于空气里沸腾着的,也不知是不是锅子的香味......只是这味道闻着着实有些反胃,也难说是不是有哪位倒霉蛋,刚刚被切了扔到了桌上的锅里。 原本沸腾的客栈,此刻骤然安静下来。 收了油纸伞的丫头,将伞面合拢,动作轻柔,在客栈的门槛上缓慢敲击,好让雨珠顺延伞面流淌下来。 六张大桌,四五十双平静漠然的目光,汇聚到了这两个入客栈的年轻人身上。 丫头仍然在专注的敲击伞面,她没有顾忌那大部分停留在她面颊上的目光。 宁奕走到柜台旁边,笑着拿手指轻叩桌台。 “打瞌睡”的瘦高男子,陡然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两眼之间一片浑浊,也不知道能不能视物。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宁奕背对身后的六张大桌,微微抬袖,他的中指拴着一根红绳,里面连着的,便是袖口里的那枚东境莲华长令,此刻微微露出了一小部分。 他轻声道:“明天碰头,今天过夜。” 瘦高男人目光木然,听到了宁奕的声音,立马恍然大悟,连忙笑着应道:“是了是了。明日碰头,今日过夜。” 宁奕皱起眉头。 他轻声道:“几间房?” 瘦高男人轻柔回道:“天字三间,地字十间,一共有十三间房。” 宁奕微笑道:“我要两间。” 瘦高男人摇头道:“一间也没有了。” 宁奕抬起头来,望着破旧楼梯通向的二层楼,他喃喃道:“那里住满人了?” 瘦高男人笑着点头。 宁奕叹了口气,他带着一抹遗憾的语气,再一次问道:“你可知我是谁的客人?” 瘦高男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声道:“东境里很多人想要这个机会,甘露先生惜才,今夜来到这里的人,都想要试一试,所以您是谁的客人并不重要,若是你有本事,那么今夜之后,便是东境的客人。” 宁奕沉默片刻,道:“所以我应该怎么过夜?” 瘦高男人笑道:“客官,你若是有本事,可以去二楼试着敲开一间房,看看人家愿不愿意给你让位子,不过好言好语相劝,无论再大的本事,劝你别惹天字间的客人,那里是实实在在从东境圣山走出来的大人物。” 宁奕恍然大悟,笑着说道:“东境的圣山,确实是大人物了。若是我没本事呢?” 瘦高男人的神情始终没有波动,到了此刻,他的语气渐渐冷了起来。 “你可以选择在一楼站着过夜,或者......” 他指了指桌上的那口锅,轻柔道:“或者到锅里过夜,睡个安稳觉。” 宁奕笑意依旧。 正在客栈门口敲伞的丫头,幽幽长叹道:“我就说了,那家伙不是个好东西,东境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说完,客栈里挤满桌子的江湖客人,彪形大汉,神情顿时阴沉下来,毫无例外的全部望向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女孩有些吃力张开双臂,轻轻念了一声“雨下大了”,把木门吱呀的合上。 灯火摇曳,恢复平静。 客栈内的光线并不好。 宁奕这一次取出了一整块东境莲华长令,在瘦高男人面前晃了一圈,后者仍然是面无表情。 宁奕收回长令,叹了口气,心想这货可能是个瞎子。 说完这些之后,这男人便是再一度昏昏欲睡,靠在棍棒上摇头晃脑,脑袋小鸡啄米,唇角小桥流水,一脸痴相。 宁奕转过身,笑容满面,对着客栈里肃静无声的人群笑道:“诸位,我也不与大家为难,挪张桌子,借我一条板凳,今夜就这么过了,如何?” 宁奕忽然侧过脑袋。 店小二陡然睁开双眼,柜台上堆放着的一坛老酒,古旧坛身陡然炸碎,漫天酒液淋了他一身。 一柄长刀将酒坛击得破碎开来,刀身钉入墙壁,铮铮作响。 瘦高男人面无表情道:“一坛酒,十文。” 掷出长刀的那个男人,收回掷刀的那只手,微微向后倾倒,语气轻松笑道:“从北境高原回来,我还你二十文。” 瘦高男人的脸上并无笑意,他捋了捋丝,轻轻叹气道:“东境的规矩向来是......先付钱,后拿货,你的意思是,现在没钱咯?”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在桌子上,松开手后,竟然是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宁奕轻声笑道:“我给你十两。” 瘦高男人有些讶然,他虽然盲目,但也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宁奕最后一次,脾气极好的说道:“这里的所有人,但凡是愿意离开的,每个人都会有十两银子。”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沓子的银票,微笑道:“十个呼吸,给你们考虑。” 裴烦靠在客栈门口,她抱着油纸伞,背抵着木门,感受着外面的风雨飘摇,注视着客栈里的人群面色,随时准备开门,让这些不识趣的人离开,免得成为丧家之犬,或者是丧命之犬。 客栈里的那帮人,喜怒不形于色,但眼中隐隐约约有着动摇的神色。 他们行走江湖多年,大多未曾谋面,有些已经相识,聚在一桌,早就从东境打听到了消息,赶到天都,为了奔赴今夜的这场“鸿门宴”,韩约先生的手段众所周知,阴狠陷辣归一码事,但身居高位,许下的承诺从未食言,今夜之后,若是能追随二皇子一同奔赴北境高原,富贵险中求,但凡能有命回到东境,后半生便衣食无忧,这是鲤鱼跃龙门的天大机遇。 此时此刻,看样子,那个背着沉重剑鞘的年轻人,像是天都土生土长的公子少爷,随身还带着婢女,口气凌人,但连二层楼也去不得,哪里算得上是东境贵客? 财不露白,比起十两,他们更想要一千两,或许还有更多。 上一个盛气凌人的公子爷,正在锅里煮着......尸体还热乎着。 十个呼吸,过得很快。 宁奕默默数到了一。 他收回了那张银票,轻柔说道:“时间到了,看样子,是不如何了。” 他背抵柜台,将那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从身后卸下,缓慢顿在地面,微微拧腕,身躯出噼里啪啦的炒豆子声音。 店小二陡然间挑眉,面露疑惑。 “就算再给各位时间,看来结果也不会改变......”宁奕笑着开口:“各位是死了心要跟李白鲸去北境,至于现在......这是想借着江湖水深,淹死一条蛟龙,好让那位东境‘太子爷’看看你们的实力?” 第九十二章 春风拂柳,我姓宁 东境“太子爷”。 这是一句诛心之语,但事实就是如此。 宁奕说到“太子爷”这三个字的时候,口气还带着一丝戏谑,这个看起来宽厚纯良的二殿下,行事风格倒是与面相截然不同,派了个瞎子看守客栈,自己亮了长令也浑无反应,这是什么意思? 在东境一手遮天,手底下能人异士实在太多,所以要变着法子筛掉一些? 不知道今夜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来这间客栈,天亮之后,与东境皇子一同奔赴北境狩猎,这的确是个功成名就的机会,客栈里一层楼的这些,至少都是中境的修行者,山泽野修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殊为不易,有些只差一个机缘。 这些人打生打死最是厉害。 甚至第七境的修行者,这一层楼也坐着两位,披着蓑衣戴着蓑帽,靠在最远的边上,自斟自酌,浑然忘我。 江湖里行走无他道理,拳头就是最大的道理,一切说话靠本事,讲究实力二字,有了实力,去哪吃饭都有人让座买单,这些江湖客单独为两位七境修行者挪出了空位,自己入了门之后,这两人的目光仅仅只是停留一刹,便离开自己,反而更有兴趣的打量着靠在门口的裴烦丫头。 宁奕当然知道原因。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开修行气息,这是他的习惯,从踏入天都就一直如此,蜀山的功法极其巧妙,探知与隐匿尤其高深莫测,若是宁奕不愿放开,那么即便是十境之上的那些人,也看不穿他的境界。 剑拔弩张。 压抑到了极点。 最远的桌子处,那两位第七境的修行者之中,缓慢站起了一位。 戴着蓑衣的七境修行者,对着宁奕温和笑道:“我是东境拂柳山的山主。” 宁奕笑道:“久仰大名。” 这位七境修行者,摘下蓑帽,轻轻搁在桌上,皮囊看起来是具百八十岁的老人,七境之后血气仍然旺盛,算不得如何枯竭,不知修行了何等功法导致如此,他微笑道:“我正缺一座炉鼎,若是公子愿意把这丫头给我......那么今夜,我给公子留一条命。” “多谢好意。”宁奕同样笑着说道:“拂柳山,记住了,有机会我一定拜访,届时一整座山门,我一条命也不会留下。” 那位七境修行者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未等他先出手,距离宁奕最近的一位瘦削男人,背对宁奕,端起巨大油锅,整锅热油沸腾,准备拧腰动胯泼洒而出。 宁奕面无表情,轻描淡写伸出一只手掌,不知何时来到了这个男人的极近距离,他一只手掌按在男人脑袋一侧,连人带锅一同按下,整张木桌被砸得支离破碎。 刀剑顷刻而出,宁奕面前三四道寒光闪过,他神情平静,身子向后掠去,几道剑光擦着面颊刮擦而过,逼仄空间内,下一刹那重新站直身子的少年,雷霆一般探出双手,攥拢两人衣襟,脑袋砸在一起,入骨入肉出了极其磕碜的声音。 宁奕微微抖腕,那两具“尸体”的胸口之处,三四道光点破开胸膛,剑光开膛剖腹,从后心穿入,想要刺死宁奕,如穿葫芦一般,只可惜被刺之人,松开攥紧衣襟的双手,任由“尸体”向下滑落,并不后撤也不避让,而是掌心抵住剑尖,推动两具“通透”尸体,一路前奔,将后面的两张木桌,砸得爆碎开来,两柄长剑弯曲到了极点,蕴藏在剑身之上的力度不能再大,此刻骤然弹开,一连串的气爆声音,七八道身影倒飞而出。 宁奕回过头,看着丫头,轻声说道:“看着就好。” 靠在门口的丫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个身为店小二的瘦高男人若有所思,背后已经渗出冷汗。 宁奕并没有急着去拔出重重立在柜台前的铁剑,于是能够吓死一层楼这帮人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八个字,就这么安安静静藏在鞘内。 客栈里刀光剑影,奔着少年而去。 宁奕浑身四处,犹如长眼,蜀山的感知功法天下第一,他躲闪挪移,在这片逼仄空间里,如鱼得水,穿花蝴蝶一般,来到一张尚还完好的木桌之前,看着内里翻滚的肉块,一阵恶心,拎起一只锅耳,信手泼开。 热油如瀑布迸溅,追在宁奕身后的三四个江湖恶人,来不及躲闪,被宁奕的热油泼中,嘶哑惨叫之中蹲下身子,捂住面颊,手指淋漓,连面皮都要抓破。 宁奕一泼之下,锅内热油只去一半,难以倾全,剩下的肉块骨茬,实在恶心,他翻转耳锅,躲开一剑,当头砸下,热油与骨肉,倾盖在对方头上,扑面而来,这是市井打斗的江湖伎俩,宁奕信手拈来。 他本就不是正统的修行者,与人对敌,向来无所不用其极,从来不会托大,尤其是如今以一敌少,对方都是江湖出身的修行者,他们什么手段都会使用,想要打赢,就要比他们还要卑鄙狡诈,阴险凶狠。 徐藏教宁奕的第一堂课。 “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面前传来了热油破风声音。 效仿宁奕泼洒热油的,是一个瘦小但面相凶狠的男人,披着一件绿布麻衣。 宁奕冷笑一声,顺手从刚刚那人头顶拔出那口双耳大锅,身躯后掠大袖兜揽,漫天热油如汇聚成线,接着他手掌伸出,那个瘦小麻衣男人不受控制踉跄一步,被宁奕的大锅砸中,热油浇身,声嘶力竭的惨叫声音当中,他的鞘中长剑被宁奕拔出。 宁奕倒持剑柄,未曾回头,向后一剑戳穿一位大汉的腰腹,剑尖透体而出,宁奕顺势后退两步,后背贴住对方胸膛,面前不断有刀光剑影追随而来,宁奕与大汉一路后退,像是在跳一曲滑稽的舞蹈,直到抵住客栈墙壁,退无可退。 宁奕神情不变,攥住剑柄向上提起手臂,这柄取自麻衣男人的长剑,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剖口,如纤细狼毫在纸上横切一般,毫无阻拦,将身后的那个汉子一切两半,带出一连串喷薄的血珠。 宁奕松开持剑之手,身子向前撞去,一道刀光扑了个空,那名刀客被宁奕欺身入内,来不及反应。 宁奕攥拢五指,面无表情一拳砸在对方胸膛,砸得这名刀客弯下腰来。 整间客栈,终于有了停滞的空闲时间。 江湖打斗,生死厮杀。 以一敌少的终究还是少数。 在这个时候,星辉其实显得脆弱不堪,一旦被近身击中,中境的星辉还是太弱,面对以命搏命的凶徒,就需要一口劲气连绵不绝,把对方全都杀尽。 十七八道身影。 长枪,红缨,棍棒,金锏,剑气,呼啸而来。 宁奕已经退无可退。 他的神情仍然平静,信手拔出插在地面的长刀。 脑海里,是剑器近的那一句话。 “万物一剑。” 出剑对准一。 长枪是一,棍棒也是一,头颅是一,胸口心脏也是一。 闭上双眼,全凭感应。 宁奕双手握刀,站定之后,深吸一口气。 铺天盖地的人影砸来,将宁奕淹没。 接着便是无数刀影迸开来,面前三丈,一团又一团猩红炸开,接着波及开来,地面掀开,木桌崩碎,刀气狂乱炸开,将这些客栈内的物事全都劈砍碎裂,炸成一团又一团的齑粉。 断裂的碎肢与残骸砸入宁奕面前三尺,来不及入内,紧接着便被刀气砸得飞出,这挥刀而出的片刻之间,宁奕对面的墙壁,已经被洗刷的一片猩红。 最后一刀辟出。 一团血雾被刀气砸出颀长痕迹,浓郁的不可化解。 宁奕做了个收刀而立的姿势,却现自己的信手拔出的那柄长刀,品秩实在太过不堪,在无数次的对撞之下,早已经碎裂出了无数道口子。 宁奕丢掉那柄破碎长刀,走回柜台。 瘦高男人隐约猜到了宁奕的身份,他浑身是冷汗,想到了那位殿下大人对自己的嘱托。 他连忙开口:“大人......” 声音还没有落下,宁奕伸出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轻描淡写砸下,不大不小的轰然一声,柜台烟气四溅。 丫头抱着油纸伞来到了宁奕面前。 那团血雾,将一层楼的两边隔开。 一边是两位默默站起,神情凝重的七境修行者。 另外一边,则是宁奕和裴烦丫头。 待到血雾微微散开。 那位看模样有百八十岁的老人,面色微妙,道:“在下刚刚说的那些话有些不妥,愿意收回,赔礼道歉,都不是问题......不知道公子贵姓?” 宁奕若有所思,笑道:“拂柳山不是很厉害吗?怎么......惹到了惹不起的人,现在开始害怕了?” 拂柳山山主讪笑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旁边站起的那位斗笠人,与拂柳山山主一路同行,风雨兼程,此刻看起来也是个老骨头,没有摘下斗笠,单单是站起身子,浑身就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你们俩加在一起,快入土了,人老多忘事,想要赔礼道歉,也不是不可以。” 宁奕杵着长剑,淡淡道:“一人留一半身子,或者两人商量着留下一具完整的尸体,两种办法都可以。” 拂柳山山主神情逐渐难看起来。 斗笠人缓慢开口,声音沙哑,竟然还是个老妪。 “在下春风山山主,听阁下的语气......”老妪声音低沉,阴恻恻道:“不知道是东境哪座山门的?” 雷光从高空劈落,整间客栈,一片通昼。 宁奕笑道:“我姓宁,两位,知道我是谁了?” 于是那位拂柳山山主,春风山山主,面色骤变。 第九十三章 南疆鬼修,三灾四劫 “告诉两位名讳也无妨......”宁奕笑着将手指搭在长剑剑柄之上,淡声道:“反正两位已经是个死人了。” 拂柳山山主悚然而惊。 宁奕轻松搭在剑柄上的那只手,掌心抵住圆润剑柄,脚尖磕去,两张缠缑飘然若飞,一张“鸿毛”,一张“泰山”。 那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将面前结实土地掀翻开来,土石崩碎,剑气递出,那柄沉重剑鞘脱身飞掠,刹那来到拂柳山山主的面前,这位“百岁高龄”的老人抬起双臂,交互之处硬生生承受了一击重撞,整个人向后飞去,砸在客栈的墙壁之上。 整间客栈都随之摇晃一下。 但那堵石壁,不知是何材质,竟然无比坚硬,拂柳山山主后心将石壁砸出了一张巨大蛛网,从外面看,摇摇欲坠的客栈,仍然在风雨中巍然挺立,丝毫没有倾塌的趋势。 春风山老妪,面色阴沉,她紧紧盯着宁奕剑身上的那八个清晰小字。 然后从口中压抑极低的吐出声音。 “大隋天下,剑气行走。” 宁奕轻笑一声。 披戴着巨大斗笠的老妪,眼前忽然袭来一抹寒光,隔着三尺之外,她的斗笠寸寸崩离开来,那柄厚格剑不知何时已经脱手而出,直奔她的面门而来,比起之前的那柄沉重剑鞘,这柄长剑的剑气锋锐程度尤其骇人。 她翻转手腕,双手合十,竟然试图以掌心钳住那抹寒光,于是那张“鸿毛”缠缑不易察觉的陡然亮起,在临近之时度暴涨,一瞬之间穿透老妪前胸,将其重重钉在客栈石壁之上。 钉入石壁犹如大锤凿墙,那张“泰山”缠缑再亮,坚不可摧的石壁轰然倒塌,“大名鼎鼎”的春风山山主,就这么倒在了碎裂的土石里,仰面朝天,斗笠破碎开来,漫天的雨水砸在她那张露在客栈外的神秘面颊上,里面竟然不是一张百八十岁的沧桑老妪,而是一张惘然的少女面容。 宁奕挑起眉头,觉得有些意思。 这竟然还是个“正值妙龄”的少女,不知修行了什么功法,生机尽失之后,少女面颊被雨水砸得泛起涟漪,逐渐干瘪褶皱,变得苍老。 东境韩约,从南疆走出,一战成名,效仿他去走那条邪门歪道路子,修行南疆功法的比比皆是,修成春风山老妪这幅鬼模样的,看起来在东境也绝对不是少数。 至于那位被剑鞘砸中,看起来已经不省人事的“拂柳山山主”,身旁就是那个破开巨大窟窿的石壁,看似如一具死尸,他抖动一下,忽然翻转身子,脚尖蹬地,如一道流光射出,拼尽全身劲气,掠往客栈之外。 抱着油纸伞的丫头,伸出一只手掌,高喝道:“回来!” 那只手掌对准逃窜而出的拂柳山山主后心。 裴烦的眉心一抹大红色一闪而逝,远方的客栈大雨连绵,天地之间万千道剑气长线交错纵横,将雨丝切斩而开,随着少女收拢五指的动作瞬间收敛成一张大网。 裴烦轻拽手臂。 宁奕心底长叹一口气。 自己出手,还能留一条体面的尸体。 至于丫头出手...... 果不其然,那位逃窜出客栈,还来不及掠出丈余的拂柳山山主,轰然被剑气长线撤回,一块一块瀑撒在轰塌的石壁处,大雨和雷光在外面汹涌澎湃,阴风涌来。 客栈变得安静起来。 一层楼密密麻麻停满了尸体,刀气剐蹭的血雾,被客栈外的风气吹散,向着外面涌去。 内里的烛火,在大风当中疯狂摇晃,但始终不灭。 屋子里一片昏暗。 一道雷光照亮客栈。 宁奕面色复杂,看着二层楼的入口。 那里坐着两个幼 童,看起来模样俊俏可爱,雌雄难辨,扎着两只朝天的羊角辫,在二层楼的入口晃荡着双腿,初春尚寒,两个幼 童却浑然不觉,身上仅仅披着一件单薄麻衣。 只有一点。 面色苍白吓人,唇角一抹殷红。 “东境难道都是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裴烦皱起眉头,她轻轻将油纸伞递给面色凝重的宁奕,认真道:“刚刚的动静够大了,李白鲸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奕接过油纸伞,他轻柔说道:“狩猎日需要十境下的天才修行者同行,两拨人马遇见了,自然少不了刀剑相向,大隋各大圣山的圣子碍于脸面,要等大朝会才肯出面,所以无论是李白鲸还是李白麟,都只能从山泽野修里进行招揽。” “至于东境......”他顿了顿,笑道:“韩约手底下的‘三灾四劫’,都是南疆走出来的鬼修,麾下势力栖居南疆野山老林里,教出什么妖魔鬼怪,都很正常。” 两个坐在楼梯通道口的幼 童,面无表情,听着宁奕的话语,一左一右,陡然停下来晃荡双腿的动作,双手叠掌安安稳稳坐着。 左边那位声音沙哑道:“信不信我把你肠子挖出来?” 右边那个声音倒是不显苍老,而是阴阴柔柔,但是语调到了后面,竟然是比前者还要狠厉:“我要把你们俩,抽筋扒皮,五脏六腑,全都喂给外面的野狗吃!” 宁奕叹了口气。 他喃喃道:“难道我要把这间客栈都打杀干净,才能让东境的驻站使者,来亲自接待我?” 丫头认真道:“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北境吧?” 宁奕翻了个白眼,道:“等着。” 两个坐在客栈楼梯口的幼 童,悚然而惊,来不及反应,面前陡然出现一道比自己高大数倍的黑袍身影,迎面而来的就是两个耳光,一左一右摔在脸颊上,根本来不及反应。 两个东境鬼修想要大声喊叫,来不及声,就被宁奕捏住喉咙,掐在脖颈之处。 宁奕斜瞥着两个幼 童在自己掌心挥舞爪牙,南疆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他身上湛蓝星辉跳动,忍住了召出“星辰巨人”的冲动,宁奕淡淡道:“外面大雨天,信不信我把你们俩拎上屋顶,拿雷法伺候,让你们永生永世魂飞魄散。” 两个幼 童瞳孔收缩,剧烈生长的漆黑指甲缓慢退散。 宁奕举着两个幼 童,来到地字一处房间。 “南疆鬼修,炼制阴尸,是一种手段,但抓取幼 童炼制,成功率极低,要炼出这两具分别隶属‘水’‘土’的幼尸,恐怕要屠戮一整间村子。”宁奕对着那间房屋,轻声道:“阁下行事风格如此狠戾,看起来不像是个糊涂人?” 屋子里沉寂一下。 “是个明眼人。”那人低声道:“你把我的两个孩儿还回来,我全当今夜无事生过。” “孩儿......”宁奕笑了笑,道:“炼制五行尸,里面还有三个,或者更多?还给你倒不是不可以......” 他按住两个幼 童脑袋,砸入屋门之中,两道尖啸声音响起。 “尔敢!” 里面传来一道阴柔滔天的怒斥声音。 “有何不敢?” 宁奕冷笑一声,踹门而入,铺天盖地的鬼气汹涌而来。 油纸伞开。 婴儿的哭泣,野兽的咆哮,男人女人的嘶吼声音,犹如踏入无间地狱,伞开之后诸生清净,外界一切声音都被格挡开来—— “区区鬼道,大言不惭,要抽骨扒皮,就凭你也配?” 宁奕眯起双眼,上前一步,陡然收拢伞剑,漫天阴气随着收伞动作汇聚成为一条长线,如瀑布汇聚,不受控制。 横切一剑! 屋阁之内,亮若白昼。 接着屋阁之内,一道银两光线一闪而逝。 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 头颅穿透木门,身子随着木门来回摇曳,如悬挂的玩偶,那两具幼嫩童稚的五行炼尸,摇摇晃晃,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宁奕拎着伞剑,面无表情,走出屋子。 他站在幽长走廊,二层楼里,阴煞之气极为森严,间间大门倒闭,寒气透门而出,里面不知道住了几位牛鬼蛇神,好像连一位正常修行者也无。 宁奕淡淡道:“我数三个数,东境若是连位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么今夜,客栈里一个活口也不会留,我会挨个拜访,全部打死,一个不留。” 这句话话音落地。 “小友......你杀气太重了吧?” 走廊最尽头的阁楼,一间木门无风自开,幽幽黑烟聚成一个老者形象,他额头已经有一些冷汗渗出,此刻佝偻脊背,努力挤出笑容道:“你是境内的正道修行者,怎么煞气比我们还大?我们是从南疆来的鬼修不假,也没必要全部打杀吧?天都皇城周围立了七间客栈,你要是嫌弃没地方过夜,我把我屋子给你,你看如何?” 宁奕不言也不语。 老头大概听闻了外面的声响,能有资格在这里单独占有一间屋楼的,是比下面那位“春风山”“拂柳山”山主合在一起,还要更加强大的修行者,毕竟在东境南疆的山泽野修,后境就足以称威作福。 这个年轻人打杀一层楼,估摸着用了半盏茶的功夫,他自问也能做到,可是打杀最里间那个炼制“五行尸”的,就只用了十几个呼吸。 要么是有专门克制鬼道的修行法门,要么是大修行者的门内子嗣。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惹不起。 按理来说,这种人......应该要被使者大人当成菩萨好好供着才对。 使者大人呢? 他向下瞥了一眼,吓得心惊胆战。 那位使者大人,头朝下被按在柜台桌里,死的不能再死。 天都方圆,七间客栈,今夜要甄选随二殿下一同进入北境的狠戾角色,东境的“三灾四劫”,都是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跟在韩约身后已经多年,一人负责一间客栈,有他们的名头罩着,哪里有人敢如此砸场子? 老人再一度望向宁奕,心有余悸。 敢情今日来的,是一位杀胚啊! 第九十四章 甘露先生 客栈外面,阴风骤然。 暴风骤雨之中,站着两道身影,撑着伞的女人低眉顺眼,只披着一件被雨水打湿的轻薄红衫,依偎在文弱男人的怀中,男人的模样看起来斯文至极,一只手却在女人丰腴有致的臀部不断捏出各种形状,女人眉眼柔光滟滟,身段放得极低,哀声道:“先生......奴家等不及了。” 文弱男人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间客栈里。 他的声音极轻,轻佻笑道:“等不及如何?” 满面通红的女子咬牙含唇,扭动腰肢,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此刻的模样若是让外人看到,会让人无比诧异,在东境地位极其高崇,列在“三灾四劫”之中的大修行者,竟然还会有如此下贱浪荡的一面? 只不过能让她心甘情愿在大雨天为其撑伞的,世上就只有一个。 韩约的目光落在那间客栈里,他轻声道:“二殿下的眼光不错,宁奕是一个天才,未来会在大隋天下大放光明。” 女子的面容涨红,她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韩约收回那只手,轻声道:“但我看中的,不是宁奕。” 女子有些诧异。 “桃花,若是她比你先出现,三灾四劫里就不会有你。”韩约的目光落在客栈里,跨越了层层的桎梏,落在了那个身段玲珑初长成的小女孩身上,他喃喃道:“这是一个好苗子,若是愿意随我一同修行,未来会比你们七个都要引人瞩目。” 名为“桃花”,列在“四劫”之中的丰腴女人,声音幽怨道:“除了脸蛋,她还有什么?” 韩约轻声道:“要论修行天赋,她甩你一万条街。” 桃花面色苍白,她声音倔强道:“先生若是喜欢,我这就去替先生掠来,她背后无非就是一座蜀山,一座白鹿洞书院,大不了打死奴婢,奴婢心甘。” 韩约笑着瞥了一眼女子,讥讽道:“蠢货,若是只有一座蜀山,一座白鹿洞书院,我自己不会动手?你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一些?” 桃花面露委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命星三重天的境界,今夜之后,便大可以去试一试,若是能把她带回东境,我赏你踏入星君的大机缘。”韩约平静开口。 桃花眼里陡然浮现喜色。 “但若是失手了,死在了天都,也不要怪我无情。”韩约木然道:“你的尸身,我绝不会出手修复,死了便是死了,与我东境毫无关联,此后魂飞魄散,愿意来我琉璃盏里做一根灯芯,倒是可以。” 桃花神情幽怨道:“先生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韩约笑道:“待会有一场好戏,你待在这里看好了。至于今夜之后,这个姓裴的丫头就会与宁奕分别,你大可以找机会动手。” 说完这句话后,韩约便不再理睬女子,径直向前走去。 桃花拎着伞想要跟上前。 韩约陡然止住身子。 “忘了我刚刚说的什么了?”他转过头来,声音漠然至极:“待在这里,离这间客栈远一点,自己闻闻身上的腐臭味道,吓到了我东境的客人怎么办?” 桃花默默止住脚步,韩约不撑伞,她便收了伞,淋着漫天大雨,不敢动用修为,模样凄惨至极。 美人淋雨,只可惜这一幕画面,被韩约看在眼里,却毫无恻隐之心。 韩约无动于衷,重新转过身子,临行之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神情疑惑道:“我这副模样好看吗?会不会让他们觉得反感?” 桃花低眉顺眼,摇了摇头,从嗓子眼里极其轻柔的挤出声音道:“先生什么样子都好看。” 姿态低卑到了极点。 韩约冷笑一声,道:“知道了。” ...... ...... 抱着那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丫头站在一层楼的入口,宁奕不许她上楼,她便很是老实的站在一层楼,踮起脚能看清上面生的一些事情。 宁奕打杀了第一间屋子里的人。 紧接着,丫头的身后,那扇由她亲手关闭的大门,剧烈抖动起来。 裴烦皱起眉头,她回过头来,看到那扇大门支离破碎,似乎承受不住外面的大风,轰然破碎,溅了一地碎屑。 外面何时来的如此大风? 大雨磅礴。 一个书生的影子,很是狼狈的走在大雨里,看起来被淋得极其凄惨,一路上被风吹动,被逼无奈,向着客栈走来。 裴烦丫头远远瞧见那个书生的无助模样,看起来文弱而又无辜,面容倒是俊俏,多半是哪位来天都负笈游学,势必考取功名,背井离乡上千里的那种穷苦士子。 只是今夜天都之外,正值多事之秋,哪里会有简单人物? 从二层楼抱着油纸伞往下走的宁奕,同样看到了这个书生。 书生进了客栈,浑身被雨淋湿,看起来倒不像是如何有修为的修行者,他浑身冻得打颤,轻声道:“不知可还有住房?” 头颅深深嵌入柜台里的“店小二”,此刻双手按住柜台,缓慢将头颅拔出,带出碎裂木屑,他不合常理的转动头颅,“咔嚓咔嚓”的声音摇曳而起,而后他双手伸向眼眶,视若无人地连血带筋拔出两颗眼球,扔进嘴里咀嚼,两个鲜血淋漓的眼眶,到了此刻,竟然变得有些“神采飞扬”。 书生看到了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两股战战几欲跌倒,再瞥一眼地上的尸骸,几乎明白了一切,这间客栈就是所谓的黑吃黑,被自己赶上了。 瘦高男人转动头颅,对着书生笑道:“您要什么?” 书生还没有开口,瘦高男人便伸出一只手来,书生的面皮隔着数尺被直接撕扯开来,瘦高男人像是一张脸面,像是捧着热气腾腾的薄面,一口一口吃下,大快朵颐。 这一次,不仅仅是近在咫尺的丫头面色难看。 连刚刚走下二层楼楼梯的宁奕,还有楼上窥见这一幕的老人,也都觉得恶心无比。 站在客栈外淋着大雨的桃花,神情幽怨到了极点。 韩约问她这副面容是否好看。 她是自肺腑的觉得好看。 但是如今这副面容还是毁了,先生向来轻贱看她,可竟到了如此地步么? 修行一具皮囊并不容易,哪怕是先生也要耗费一些功夫,就为了为那个女孩的第一次见面,值得如此吗? 桃花默默攥紧伞柄,不言也不语。 ...... ...... 当众表演了一出撕面好戏的“瘦高男人”,重新站直,拿着幽幽的黑眼眶注视宁奕,微微躬身道:“东境的贵宾前来,刚刚有眼无珠的罪,现在便以眼还眼的偿......不知可够?” 宁奕若有所思。 老者则是有了一丝不祥预感。 瘦高男人轻笑道:“看来是不够。” “客栈里住的那些山泽野修,要是宁先生不喜欢,我便替先生除了,如何?” 宁奕笑了笑,道:“那便有劳了。” 老者瞳孔微微收缩。 瘦高男人陡然出现在二层楼上,他一巴掌按住老者面颊,双脚如蜻蜓点水,二层楼的走廊一瞬之间炸裂开来,噼里啪啦的踏地声音爆响而起,老者已经被抵到走廊尽头,瘦高男人收回手掌,看着脑袋嵌入墙壁气绝身亡的老者,轻声笑了笑,回头问道:“宁先生?” 宁奕抱着油纸伞,他轻声道:“我无仁慈之心,你尽管动手便是。他们听到了我的姓氏,知晓了我的山门,此刻多半躲在屋子里想打杀我,结局其实已经逃不过是一个‘死’字。“ 宁奕顿了顿,道:”今夜你来出手,也省了一些麻烦。” 瘦高男人轻笑着说了一个好字。 宁奕走下二层楼。 不多时,拎着七八颗头颅的瘦高男人,双手沾满鲜血,坐在楼梯尽头,松开手掌,骨碌碌的头颅滚落,他望着宁奕,认真道:“东境的招待不周,可算偿还?“ 宁奕笑着问道:“还有三间天字房。” 瘦高男人笑道:“其实有一间是留给宁先生你的,只不过他实在太蠢,今夜闹了一些误会,剩下的算是同僚,一座出自东境太游山,一座出自东境羌山。” “他们知道我姓宁。”宁奕幽幽道:“这趟出行北境,我还不想暴露身份。” 瘦高男人挑了挑眉,站起身子。 客栈外面,两道身影破壁而出,掠向茫茫大雨之中。 等候已久的桃花,毫不犹豫的出手,将两位圣山邀来的客人捏死在自己掌心。 ...... ...... “宁先生,现在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了。” 重新坐回身子的瘦高男人笑了笑,道:“我想和你谈一谈......东境的诚意。” 宁奕抱着油纸伞,笑道:“我也很想知道,东境这一次出动了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对狩猎日势在必得,而请我出手......恐怕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环节,竟然值得你亲自来谈?” 瘦高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我该怎么称呼你?” 宁奕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那具书生尸体,低垂眉眼,身子抱着油纸伞向后仰去。 他靠在柜台上,笑着问道:“韩先生?还是甘露先生?” 第九十五章 剑道本命精血 “韩约?甘露?” “都可以,随你喜欢。” 面色如常的男人微微一笑,手指轻轻在一颗头颅上律动,那颗头颅肉眼可见的枯萎,血气顺延五指,向着他的身躯汇聚,破烂的衣衫,裸露而出的大块大块破碎肌肤,犹如龙蛇攒动,一条条或者猩红或者青紫的经脉鼓起,节节传递。 他抬起一只手掌,在自己面前轻轻抹过。 那张惨白的面孔,多了四五分红润之色。 接着韩约伸出一只手,抠下身旁头颅的两颗眼珠,两只手捻住眼珠,对着自己空洞的眼眶缓慢按了下去,猩红的血液缓慢流淌覆满整张面颊。 他咧嘴笑了笑,两只手掌揉捏面颊,擦拭血迹,恢复了之前那副清俊的书生模样。 与倒在地上的那个书生,除了身高还有一些不同,其他部位,并无差别。 这是何等诡异的手段? 裴烦怀中抱着剑气行走,面色凝重,站在宁奕身旁,有些不安地盯着坐在二层楼居高临下的“瘦高男人”。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好人,但这里是天都地界,是大隋中州。”瘦高男人站起身子,微笑道:“不是东境也不是南疆,所以我不会对你们出手。” 随着他下楼的动作,“瘦高男人”的身上不断爆出清脆的炒豆子声音,噼里啪啦作响,他的身躯强大的调控能力之下,逐渐变矮,恢复了那副赶路的书生模样,来到宁奕面前的时候,已经不见血迹和伤势,浑然若一个弱冠书生。 韩约捻起了柜台上的一颗炒黄豆,送入自己嘴唇之中,缓慢咀嚼。 “听说甘露先生有一千张面孔。”宁奕面色平静,淡然道:“南疆顶级的鬼修手段,今日一见,果然了得。” “比不得你们啊。” 韩约笑了笑,他此时此刻,倒像是在跟老朋友聊天,举手投足,姿态放得极其轻松,手肘抵在柜台一侧,下巴杵在掌心,懒洋洋道:“我老了,活不了多少年,仇人太多,每日上门寻仇的数不胜数,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没点手段藏住本尊,怎么躲得了仇家报复?” 宁奕嘴角拉扯。 他算是见到了比自己脸皮还厚的人了,就凭韩约的名声,谁敢找他报仇?不被他找上门来,就已经是万幸之事。 跟这个男人共处一室,宁奕表面上波澜不惊,但浑身似乎都起了疹子,就像是被蟒蛇缠绕,被剧毒之物盯上......稍稍回想,现韩约来到这间客栈之后,所做的行为,皆不可以常理度之。 撕了自己的脸,展示了以匪夷所思的手段,换了一具身躯,接着杀光了二层楼的南疆野修,甚至还把自己邀请来的圣山客人都捏死。 如果没有猜错,外面那位负责替“太游山”和“羌山”客人收尸的,多半是位列“三灾四劫”其中之一的大修行者。 宁奕深吸一口气,他轻轻拍了拍丫头的肩膀,道:“先回家,送到这里就行了。” 裴烦神情变幻。 韩约面带笑意,盯着丫头,轻柔道:“别呀,多坐一会?” 丫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饶是如此,她仍然不愿意离开。 “听话。” 宁奕笑着拦在裴烦面前,他看着书生,没有回头,温和道:“韩约先生手段了得,这一次连两座圣山的客人都杀了,没什么需要你操心的,回去以后.......等我的好消息。” 丫头思忖片刻,吐出一口气。 她松开厚格剑,轻声道:“好。” ...... ...... 等到丫头退出客栈之后。 宁奕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眼前是东境权柄滔天,恶贯满盈的甘露先生,如果丫头在场,他实在有些放不开手脚。 宁奕行事,向来是万事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但大隋天下东西两境,无论是选择了哪一方阵营,都颇有些与虎谋皮的感觉。 “二殿下先前一步已经去了北境。” 韩约手肘撑在柜台上,他笑意浅淡,轻声道:“北境的高原,与妖族的大地之间,隔了一层倒悬海,十境之上,星君之下,想要穿过那层倒悬海,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不方便亲自跟去,李白麟那边同样如此,真正的高手都不会参与这次狩猎日。” 宁奕若有所思。 “真正出手的,大概就是年轻一辈的修行者,这是陛下默许的规矩。”韩约低垂眉眼,手指拨弄来回,翻滚挑选着碗碟里满满的炒黄豆,一个一个扔起,狭长舌头探出卷起,吃得津津有味,道:“鲸麟之争,在九灵元圣禁区之内,无论是东境还是西境,大部分的人手都会跟去。” 宁奕眯起双眼。 “但你不一样。” 宁奕盯着韩约,现这个男人卷起黄豆的舌尖,竟然如毒蛇一般分开细叉,看得他毛骨悚然,真真是一个怪物。 韩约似乎注意到了宁奕的目光,他停下了自抛自吃,自娱自乐的动作,抿了抿唇,怡然道:“西境有一批很重要的货物,我们准备截掉,这一行里有一些厉害人物,不仅仅是你,还有其他的圣山,至于那些人的身份,我不方便说,你也不需要知道。” 他掷出一枚令牌。 宁奕接入掌心,现这枚令牌与自己先前的那一枚相差不大,呈现圆弧形,大小整好一掌能够握住。 这枚令牌的表面,同样烙刻着莲花,只不过内里镶嵌着一座简单的阵法,用过一次就会摧毁。 “宁奕,你是九号,路上不该问的不要多问。”韩约淡淡道:“这枚令牌花了东境很大的心血,捏碎之后,会有人负责接应,到了北境,你们跟在二殿下身后,等待着动手的机会便可。” 宁奕低头沉思,他轻轻笑道:“就这些?” 韩约顿了顿,道:“那批货很重要,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李白鲸的东西,我敢拿;你韩约的东西,就算了吧。”宁奕盯着眼前的男人,不知道这是本尊还是一具分身,他实在拿捏不稳,皱眉道:“如果柜台的使者没有死,这些话应该是由他来对我讲。” 韩约淡淡道:“只可惜他死了,所以这些话便只能由我来讲了......东境设了七间客栈,如今在你手上就折了一座,人手骤减,你如果在天神高原出人不出力。” “会了天都。”他顿了顿,惋惜道:“可不要怪我不念交情呐。” 宁奕冷笑道:“就凭这些喽啰,去了北境能做成什么事?你韩约画的一手好饼,无非是多浪费心力炼两具活尸,班师回朝之后当做‘有功之臣’,让东境江湖的那帮山泽野修,继续崇敬你膜拜你,恨不得撞入东境莲华阵营里,装什么损失惨重?” 韩约哈哈大笑,并没有否认什么。 他忽然收敛笑意,声音极轻的开口道:“他们能被我炼了,算是他们的福气。” 宁奕眯起双眼。 “宁奕,我还有一桩买卖,与李白鲸无关。” 靠在柜台上没个正形的书生,忽然立起脊梁,那副懒散模样一扫而空。 韩约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问道:“不走捷径,只走大道,不走歪门邪路,没有后顾之忧,我可以助你一年之内,成为大隋最顶级的年轻修行者,或许比不得神仙居的洛长生,但是绝对不输珞珈山的叶红拂,还有北境散修曹燃。你,愿意不愿意?” 宁奕讥讽道:“我会信你的鬼话?” 韩约面皮微微抖动。 “你只要舍得一点,一年之内把我炼成天人尸,位列星君境界,压过那三灾四劫一头,我岂不是连洛长生的头都可以锤爆?”宁奕冷笑道:“想要我的身子,何必拐弯抹角,告诉你,没戏!做你东境的春秋大梦吧!” 韩约面色有些难看。 他声音仍然柔和,道:“好,宁奕,你是个聪明人。我还有一桩买卖......” 宁奕翻了个白眼,要不是打不过眼前的书生,他那个“滚”字已经放在了嘴边。 “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突破到十境之前的所有资源。”韩约忽然开口道:“我只要你的一滴血。” 宁奕眯起双眼。 他盯着眼前的韩约,一言不。 韩约神情平静,他心里清楚,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那桩买卖,是前者还是后者,投石问路,第一桩买卖被宁奕看穿,他并没有任何的挫败感,当第二桩买卖抛出来的时候,他要的就是如今的效果。 宁奕的呼吸有些变快了。 他仍然保持着冷静。 宁奕挑眉道:“你可知,我到十境,需要多少资源?” 韩约淡然道:“无论多少,我都给得起。” 书生手指轻轻叩击桌面,道:“我要你的剑道本命精血,一滴足矣。” 当韩约的这句话说出口后,宁奕的心湖之上,三柄悬剑,不约而同的开始震颤。 坐在悬剑上头的剑器近,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感受到了危机的降落。 剑道本命精血。 剑修能够踏入第一境,全靠这滴精血,若是给予外人,也并非是断去剑修之路,但是损失惨重,一段时间内几乎不可修行剑道。 第九十六章 罗刹 “这不可能。” 几乎没有犹豫。 宁奕很是果断地拒绝了韩约的买卖。 书生眯起双眼,阴柔道:“你损失一滴精血,最多半个月就可以重新凝聚,你要想清楚,十境需要的那么多的庞大资源,蜀山给不了你,这可能是你一辈子都无法攒到的财富。” “时至今日,你还坐在星辰榜第一的位子。”韩约冷笑一声,嘲讽道:“那是因为叶红拂和曹燃不在天都,他们向来不在意虚名,但如果真正撞见了,只需要一出手,就可以把你这个伪第一击下榜,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宁奕就只不过是个中境修行者罢了。” 宁奕沉默下来。 他的修为藏匿已久,无人可以看穿。 韩约是他走出蜀山之后的第一人。 书生眯起双眼,继续说道:“你没有资源,与那些顶级天才的差距将会越来越大,大朝会上一败涂地,你的道心将永无宁日,这场狩猎日回来,李白鲸能够给你的,也就是破开一个境界的资源,若无我的允许,你后路便会断去。” 宁奕眯起双眼。 他仍然是摇了摇头,面对这位东境第一人,他没有资格倨傲什么,被看穿了修为,宁奕也不觉得如何丢人。 他平静道:“多谢甘露先生好意,我不需要。” 韩约笑了一声。 “罢了,无所谓,此事事小,如今尚早......” “宁奕。”他向后退去,柔声笑道:“我在东境等着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书生向后飘掠退去,身形与楼梯口相撞,化为一滩血雾,渗透衣衫,就这么凭空消散天地之间。 宁奕皱起眉头。 他握着掌心的令牌,缓慢捏碎。 ...... ...... 外面风大,雨也大。 裴烦躲在伞下,她回头看着在风雨之中只剩下一个黑点的客栈,身旁给她撑伞的,是一个容貌艳丽身材丰腴的美少妇,少妇顺着丫头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看起来平静如水,不起波澜。 “我家先生说一做一,决不食言。”美少妇轻柔笑道:“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你家那位的安危。” 裴烦挑起好看的眉头,她忽然止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桃花一只手捂唇轻笑,笑声在磅礴的雨声当中显得温柔而迷幻。 她俯下身子,调侃道:“小姑娘身上,真好闻呐,这是买了什么脂粉?” 裴烦刚刚走出客栈,就遇到了这位要为自己打伞,坚持要送自己回去的“好心人”,远远看去,倒是一位顾盼生辉的大美人,临近了相处,现这位妇人,身上带着浓烈的香水气息,像是要遮掩一些其他的气味,即便大雨如此骤烈,仍然无法扑散她身上的脂粉味。 闻起来......久了,有些令人作呕。 丫头老老实实道:“没有买脂粉。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桃花神情变幻,最终说了一个好字,她还没来得及递伞,丫头就走出伞下,冒着大雨踩水而行,脚步快而细碎。 桃花眯起狭长双眸,伞尖垂落在地。 美妇人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咬牙选择跟上。 雷光骤然落下,大地一片银白,抬起一只细嫩手掌挡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一路小跑,进了天都周围的一座小城,大街小巷俱是寂静,雷光映照得深夜小城死寂一片。 她快穿行在街道之上,尽挑拣无人会经过的偏僻小道,似乎在选择一个合适的“躲雨地点”,而她的身后,如烟一般,那个持伞的美艳女子,拖伞而行,悄无声息。 两人一前一后。 裴烦眉宇间的神情逐渐变得漠然起来。 蛇蝎妇人,不安好心。 天都皇城,荒郊野外,大大小小的古城坐落其中,这一座叫“罗刹城”,平时就无人居住,大凶大恶是为罗刹,而何以制凶恶?唯有凶恶本身尔。 丫头一只手按在自己的眉心之中。 眉心的那抹大红之色,缓慢燃起,随着丫头奔跑在罗刹城小巷的影子,拖曳出一道在雨幕之中不曾断绝的颀长红雾。 丫头进了一条小巷,她回过身子,静静等待着那个美妇人的来临。 “三灾四劫”,韩约手底下的大修行者,这个女人生得一副祸水模样,应该是四劫之中鼎鼎有名的“桃花”。 丫头等了片刻,仍然没有等待那个按理来说跟在自己身后,此刻早该抵达自己面前的女人。 裴烦神情有些困惑。 ...... ...... 红雾的尽头,在丫头对着自己眉心按下的起点之处。 拖伞而行的美妙妇人,面色惊恐,她跌坐在地,那柄品秩不低的伞器,沾染了雨水和泥泞,在地上的细小沟壑里,被漫天的雨珠砸中,幅度细微的翻动。 红雾汇聚,缓慢凝聚出一尊衣衫古朴的中年男人,看不清面容,也无法探知身上丝毫的气息,一身随风摇曳的红雾轻衫,不沾雨水与污秽,就这么负手站在罗刹城的街道上。 四面八方的阴煞之气汇聚而来,一整座小城,被桃花奔行途中引动,握拢在掌心,准备出手袭杀的“阴气”,越滚越大,真正爆开来,是一场第十境以上的大修行者之争。 在这位红衫中年男人出现的刹那,所有的阴气,开始不受控制的溃散。 桃花的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终于有些明白,先生口中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这个丫头的背后,绝对不是一座蜀山和书院那么简单,大隋在世的大能力者,极其少数,凤毛麟角,而这个丫头,很有可能就是某位大能力者看重的传承者。 怪不得先生如此想要...... 桃花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古朴男子,声音颤抖,道:“先生,无意冒犯......我这就撤去。” 那个古朴男子置若罔闻。 位列“三灾四劫”之中的美妇人,感到了自己的心湖之中,燃起了莫大的恐惧,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和修行境界,但毋庸置疑的.......这定然是一位在世的涅槃大人物! 这个平平无奇的丫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师门背景?! 古朴男子动作缓慢,微微抬掌,那柄跌落水沟的伞器骤然掠入他的掌心。 抖腕之下,所有的污秽之气,被清洗殆尽,在男子的手中大放光明。 古朴男子抬起伞尖,准备落下。 “大人!我乃是东境韩约先生门下.......”桃花嘶声求饶,她抬起一只手,掌心对外,捂住面颊,她的身上,被光芒照射之处,已经出现了数十处大大小小的溃烂,说不清楚是剑气还是光芒的洞射,仅仅是一个呼吸之间,就让这位大修行者极为凄惨。 下一刹那—— 这个女子就这么毫无征兆的横飞出去,摔在一面石壁之上,砸得一整栋屋楼破碎开来。 古朴男子若有所思。 红雾之中,他静静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文弱书生”。 这个书生,就这么站在伞器的光明之中,但凡污秽,不能得见光明,但他偏偏例外,已经做到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一点。 韩约弯下身子,极其恭敬的鞠了一躬,柔声道:“先生,多有得罪了......今夜之后,此事绝不会再犯。” 古朴男子面无表情,丢掉伞器,扭头离开,红雾刹那破散。 双手接过伞器的韩约,神情狰狞了那么一刹那,他的双手,捧着伞器的掌心肌肤,升起了剧烈的嗤然白烟,滔天的痛苦涌上心头,这位东境第一人,捧着那位前辈丢下来的“惩戒”,神情逐渐变得平静而漠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尤为钟爱的这具皮囊,掌心已经溃败不能合拢,剩下一双干瘪漆黑如枯柴的掌骨,自己再有天大手段,都不可能修补,只能舍而弃之。 他面无表情,来到倾塌的屋楼之处。 浑身流血流脓,唯独面颊完好的女子,痛哭流涕,嗓音沙哑,大声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韩约一脚踩在女子面上,地面凹陷处一张巨大蛛网,他连续数十下,踩得大地飞烟捡起,雨水簌簌升腾。 一切寂静之后,韩约蹲下身子,拿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毫不怜惜,拎起那个快要断了气的女子,轻柔问道:“疼吗?” 桃花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比你还要疼一千倍,一万倍。”双手承受伞器“惩戒”的韩约,笑着说道:“跟你说了,要去招惹宁奕的丫头,可以,但千万不可报出东境的门头,你忘了?你就是一条贱命,死了便死了,难道还想让我跟你一起陪葬?” 女子面容全非,声音哽咽。 “我......我没有......想过.......竟有如此大人......” 断断续续的声音,极为可怜。 “我错了......先生.......我真的错了......” 韩约闻言之后,沉思很久。 他的面容逐渐变得温和起来,他将桃花搂入怀中,一只手掌轻轻抚摸着女子面颊,仿佛有春风合愈的功效,桃花的脸面,每抚摸一次,伤势便消退一份,最终恢复了七八成,只是带着一些血渍。 女子嚎啕大哭。 哭尽之后。 桃花声音艰涩道:“先生......那个丫头的背后,究竟是大隋的哪位?”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韩约神情木然,他淡淡道:“记住,不要去好奇不该好奇的,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 桃花闭上双眼。 听到韩约拿着疑惑的声音喃喃道:“大隋的涅槃境,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是这一位,我却是没见过的。” 甘露先生声音漠然道:“今日见面,为了保你一命,他赐了我一道责罚,不敢不接,这具‘书生’,是我琉璃盏里最钟爱的肉身了,已经损坏。” 桃花闭起双眼,面色潮红,颤声道:“回到东境之后,任凭先生鞭打责罚。” “我说过,让你永葆青春,随我一同长生。”韩约瞥了一眼女子,冷笑道:“今日这场教训,为的就是让你长个记性,东境是东境,天都是天都,两者之间天差地别,不可相提比论。” 桃花幽怨道:“先生,桃花以后一定小心谨慎。” 韩约轻轻嗯了一声。 女子犹豫片刻,似乎是想到了街头那个古朴男子举手投足之间令人心悸的巨大威势。 她打量着书生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先生......您也会有这么一天的。” 韩约心情稍稍好了一些,他一只手悬在桃花面颊上,温柔笑道:“天都地界,小心说话,不要胡言乱语,不然......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第九十七章 春狩(求月票) 十七八匹黑马,行进在广袤草原之上。 头顶是湛蓝色的“苍穹”。 “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有东境莲华的长令,多多少少算得上天才,恃才傲物,又是二殿下的贵客......但你们只需记住一点:这里不是圣山,也不是大隋天下,是北境之外的天神高原地界。”骑着黑马,在最前方的男人,身材高大,他面无表情,鬓被天神高原的狂风吹动,大袍呼啸。 “无论你是大隋圣山的准圣子,还是哪位大人物的钟爱徒弟,地位有多尊崇,身上带着多少的宝贝......都没有用。”高大男人语气里不掺杂任何的感情,冷冷道:“这是妖族与人族的缓冲地界,四处都是禁区,在抵达东境领地之前,不想误入禁区,就紧跟着我。” 他的身后,十数张神情各异的面容,藏在黑色大袍之下。 负责接待捏碎东境莲华长令,来到这片狩猎禁区的,是平妖司的人马。 大司,少司,持令使者,敢这么对圣山子弟说话的,身份至少是个上品少司,或者是位列凤毛麟角“大司”里的大隋平妖司大人物。 “倒悬海地界,除了需要北境武力镇压的‘灰界’,有着极其狭窄的,可以允许大修行者不降修为入内的道口,其他地界,越过倒悬海,来到这片古老大地,十境之上,星君之下,都会受到严格的限制......比大隋皇城头顶的那张‘铁律’还要严格。”平妖司的大人物缓缓开口:“人族北境的高台之下,地势陡降,极少数的缓冲区,天神高原就是其中的一片,二殿下与三殿下将在这里公平竞争。诸位手持东境莲华,想必二殿下之前已经交待过了,此次的狩猎日,以猎杀原始妖族的数量和品级来判定收获。” 藏在黑袍下的宁奕,默默听着这位平妖司大人的话。 为了隐藏身份,宁奕换了一张面皮,头上系着一条紫绣抹额,油纸伞斜挎在腰间,黑布裹起,背后背着那柄厚格剑,漆黑的大袍随风猎猎作响,一根羊皮鞶革束腰,中间镶嵌着南疆质地风格的骷髅兽头。 看起来就像是个南疆剑修。 他缓慢消化着对方口中的话语之意。 东境和西境在狩猎日,会进行一场角力。 自己与身边的这一行人无关,只负责一锤子买卖,帮东境截取李白麟的一批重要货物,所以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 东境与西境的这一场角力,涉及到的地域跨度很大......天神高原应该只是其中的一角,妖族的领地离这里还有上千里,这是一片缓冲地界,方圆八百里,拢括了“天神高原”、“坠灵谷”等诸多禁区,合在一起,被统称为“九灵元圣禁区”。 “真正的妖族修行者,灵智已开的那些,与这片地域的原始妖族不同......往北三千里,就是妖族的城池。”平妖司的大人物挑起眉头,讥讽道:“若是对自己藏匿功法有自信,人格魅力也有自信的,大可以试着去一趟妖族领地,看看能不能给我大隋天下添一位入赘的妖族公主?” 这句话说出来,草原上骑马的十七八号东境修行者,放声大笑。 宁奕默默记下。 人族与妖族之间,隔着一片巨大的灵气枯竭之海,专门限制十境以上试图跨越两族屏障的修行者,名为“倒悬海”。 现在抬起头来,望向头顶的那片“湛蓝色”天空,就是所谓的倒悬海了。 唯一能够让两族核心战力,中流砥柱,不受到妨碍通过的通道口,就是“灰界”通道口,双方都派遣重兵把守,不可越雷池一步,灰界算是一个道口,也算是一个战场,常年征战杀伐,生死不休。 周游曾经说,若是自己愿意拜入道宗,他便是亲自去北境倒悬海,替自己猎取千年大妖的隋阳珠,也并非不可。 二皇子的老师,甘露先生韩约,之所以从北境回来,能够威慑东境诸多圣山,便是因为在灰界之中猎杀了诸多大妖。 人族的前三境,中三境,后三境,一个境界,相当于妖族原始形态的一百年修行,千年修为,便是人族的命星修行者,三千年的妖族妖君,便几乎等同于人族的星君,至于再之上,五千年是一个档次,八千年又是一个档次......至于其中的哪一个境界对应人族的涅槃境界,宁奕不得而知,这可能已经与修行岁月无关了。 原始妖族未开灵智,混混沌沌,即便岁月漫长,但修行缓慢,一旦启了灵智,可以转化生命形态,那么修为便可与大隋天下的人族统一划分。 妖族境地的疆域甚是辽阔,里面的强者层出不穷,尤其是继承了原始妖族强大血统的后嗣,血脉秘法的加持之下,战力极其惊人。 ...... ...... “诸位,前面便是东境莲华阵营,我只负责将诸位带到。”平妖司的大人物,勒马而停,指了指远方的一座“高楼”,语气没有波澜:“东境皇族的涅槃宝物,‘海蚀圣楼’,被二殿下搬到了天神高原,据说为了这场狩猎,殿下一共网罗了东境南疆上千名的修行者......该说的已经说了,诸位各自凭借令牌联系吧。” 宁奕同样停马,他望向远方的尽头,悬浮着一座通天的金灿高楼,他听说过“海蚀圣楼”的盛名......这是东境一位涅槃境界大能力者,费尽心血铸造的宝物,不是杀伐型的兵器,而是一座可大可小,妙用极多的法宝,乃是东境的不传宝物。 这一次的狩猎日,看来对于东境和西境,相当重要,李白鲸出动了如此大的声势...... 二皇子网罗了上千名修行者,宁奕在心中默默算了算,单单是正统的修行者出行,在天神高原狩猎原始妖族,的确需要这个数目,几座圣山的正统修行者估计还是少数,更多的是东境南疆的山泽野修。 至于天都皇城外,有“门道”的那些东境人士,多半心知肚明,如果被东境莲华选中,那么在这场盛大博弈当中要做的,绝不会是所谓的“狩猎”。 “天神高原,被斜切成两拨地域,东西两境各占一半......提醒一下诸位,公平竞争,公平对决,都是大隋天下的修行者,在各自的境地狩猎即可。”平妖司的大人物,瞥了一眼身后的东境修行者,漠然道:“若是被三司现,有个别人等,试图越境,后果自负。” 这句话说完,宁奕心底忍不住冷笑起来。 三司竟然还在这场狩猎日当中,扮演了一个执法者的形象,这场东西境的角力,默默注视的,应当就是皇宫里的太宗。 他要看看自己的两个儿子,明面上的硬实力,以及背后能够使出哪些手段。 如果东境西境,真的背地里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越界限,恐怕最失望的,就是那位太宗了。 二皇子要截李白麟的货,西境绝对也不会闲着。 大隋天下四万里,何等之大,如果对于那个位子势在必得,不妨先以北境的天神高原作为棋盘,来看看谁的棋力更胜一筹。 ...... ...... 宁奕不再与那批人马同行,而是拎着自己的东境莲华长令,去了“海蚀圣楼”。一路上,所见尽是东境的人马,来来回回,数量庞大,井然有序。 这些修行者通过正规的渠道选择阵营,跟随两位皇子,进入这场狩猎日,猎取的原始妖兽,有自己的一部分奖励,只不过这些奖励并不算多高,大隋天下大部分的修行资源,被圣山和皇族握在手中,野修若是天赋出众,要么被大宗门看上,要么继续一个人。 依靠自己实力修行,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能走出来的极其少数。 狩猎日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有信得过的同袍,便一同前行,至少在天神高原的地域之内,属于安全的狩猎范围,有三司的“大人物”坐镇,只要不越界,不用担心其他阵营的袭杀,也不用担心“杀人越货”这种事情的出现,东西两境的对弈,他们的身份再细微,此时此刻背后的靠山,都是大隋皇子,任何的冲突都会变得敏感。 大隋针对天神高原原始妖族的狩猎日,持续十五日,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整片九灵元圣禁区,其实是属于人族探索相当完善的禁区,天神高原里,几乎没有千年级别的大妖,十境巅峰的修行者加上极其强悍的宝物,完全可以坐镇一方。 十五日......而这只是第一日,很难想象,后面涌入这片高原的,还有多少修行者? 宁奕在海蚀圣楼里,领了一件单独的静室,他双手绕在脑后,闭目养神。 宁奕知道,外面的这份热闹与自己无关。 他来到天神高原,不是为了狩猎,这里的资源,他也瞧不上眼。 宁奕的掌心,此刻正握着一枚烙刻漆黑莲华的长令。 现在,他只需要等待着二皇子的通知便可。 (12月到啦,宁奕来到天神高原,双手抱剑大喊:“求月票,求打赏!”) 第九十八章 银雀 宁奕闭着双眼,并没有躺多久。 他的掌心,那枚漆黑的东境莲华长令,忽然轻轻颤动一下。 “九号......时辰到了。” 莲华长令的那一端,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既不属于二皇子,也不属于韩约。 宁奕面色如常,坐起身子,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确认了自己的符箓,法阵,都藏在袖子里,可以第一时间激射出,再三确认之后,宁奕背着厚格剑,将细雪拿黑布重新困缚一遍栓在腰间,走出了“海蚀圣楼”。 按照莲华长令的声音指示,宁奕驱马来到了一处空旷地带。 他远远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景象,草原上立着一颗巨大的古树,片片叶子如火焰沸腾,那是北境之外的奇异古木,名为淮桑火树。 淮桑火树之下,靠着几个高大的黑袍修行者,要么腰间配着长刀,要么怀中抱着剑器,个个闭目养神。 这些人都选择了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覆着一张面具示人,体态各异,还有两位坐在淮桑火树的树干之上,晃荡着双腿的女子,宁奕扫过一眼,古树那边有着九个人,除了那两个女子,靠在巨大古木树干的六个,还有一个瘦高男人,盘膝坐在草原之上,膝前横着一杆银白长枪,他是唯一露出自己面容的男人。 宁奕能够感应到,这些人中,最为强大的,应该是那个盘膝坐在草原上的银枪男人,毫不掩盖自己的气息,深不可测。 而其他或立或靠的黑袍修行者,也都是第七境的修行者,与自己在天都野外客栈遇到的那两位山主不一样,他们身上的气息,给宁奕带来了一种“危险”的感觉。 看来这些人,都是二皇子看中的强者。 宁奕心底默默想到,不知道这些修行者,有多少人出自圣山,又有多少人不敢揭开自己的面具? 二皇子的确有些手段,淮桑古树下的这些修行者,甚至可能有准圣子的存在。 这一次的任务,看起来并不简单。 翻身下马,宁奕从袖袍内取出了一张先前准备好的面具,那是一张覆盖上半部分面颊的狮子面具,陪丫头赏烟花看灯会的时候,宁奕在路边摊上看中,这张面具与狮心皇帝的那张颇有几分相似,便买来覆在脸上,权当做那张面皮之上的第二层装饰。 “九号......你迟到了。” 坐在大地上的男人,虽然披着黑袍,但是他缓慢伸出一只手,揭下罩在头上的兜帽,露出了满头灰,这个男人的年龄并不大,但脸上却饱经风霜,三道斜斜剑疤从左边的颧骨,蔓延至一整张面皮,直至右边太阳穴才截止。 他站起身子,握着银白长枪,淡然道:“你可以喊我零号,或者燕咨。” 燕咨! 宁奕眯起双眼,他知道自己眼前,这个不屑于掩盖自己身份的男人,是什么来历,东境三灾四劫之下,一大批跟从韩约的天才修行者,其中年轻一辈,最为饱受盛名与赞誉的,就有这个名叫燕咨的天才修行者! 银雀燕咨,南疆的山泽野修,没有师门,韩约曾经指点了他一条修行之路,他走的是最无花哨的杀伐之路,常年在灰界厮杀......这一次的狩猎日,东西两境的天才,诸多圣山圣子应该不会出手,各方的大人物都有预测,最为出彩的修行者里,应该就有“银雀”的一席之地。 可以这么理解,这个叫做“燕咨”的灰男人,就是此次狩猎日,东境的一员大将。 而在燕咨的身后,淮桑古树之下,那些闭目养神的修行者,一个个睁开了双眼,他们身上的气息深深收敛,看不出来历,但显然都不是等闲之辈。 两个闲来无趣,在树上晃荡双腿的女子,笑眯眯道:“银雀,看起来,这个姗姗来迟的九号......并没有多强,殿下的选人目光,是不是有些问题?” 宁奕置若罔闻,沉默不语。 他握着自己的东境莲华长令,隐约回想着李白鲸对自己所说的话。 东境不会接纳无能之人。 想要从东境拿走什么,那么必要先付出一些什么....... 宁奕明白了,这一番话,想必李白鲸不只是对自己这么说过,那些山泽野修,恐怕会感动得热泪盈眶,有些宗内子弟,得到了大隋皇子的这么一句话,恐怕也会心神动摇吧? 宁奕目光从淮桑古树下一个一个扫过。 李白鲸......要截的是什么样的一批货,竟然出动了如此多的天才? 银雀燕咨并没有理会身后的两人,而是看着自己面前,波澜不惊的宁奕,认真道:“殿下的目光向来不会出问题......既然殿下让他加入,那么便说明他一定有这个资格。” “那可未必。”坐在古树上的两个女子,说话声音几乎都是一致,笑起来如银铃摇曳,却令宁奕觉得有些聒噪,这两个女子齐声调侃道:“九号看起来瘦瘦小小,恐怕还没有成年......这个块头,还没有三号一半大吧?” 宁奕狮子面具下,皱起眉头。 三号靠在古树下,是个头最大的那一个,像是一座小山。 这里的每个人,都十分有特色。 敌不动,我不动,语言嘲讽是最无用的攻击。 等一会还要一起出,现在斗起来,还不是时候。 宁奕对于这种无谓的挑衅,向来懒得理会,索性闭口不言。 没有想到,他故作视而不见的态度,反而让树上的两个女子更加起劲,掠身而下,交叠身子,围绕宁奕转了一圈,再一次嘲讽道:“小小年纪......还是个哑巴?聋子?莫非还是个瞎子?” 宁奕面无表情,一只手缩在袖内,已经攥拢拳头,随时准备出拳,击碎面前女子的护体星辉,她的修为固然不弱,这种连体行动的修行法门,多半是走自南疆鬼修,自己一拳“星辰巨人”,要不了她的命,但绝对能够让她两具本尊支离破碎,半死不活,然后被东境人马抬着走出天神高原。 宁奕握拳,这细微的一幕,落在了燕咨的眼中。 银雀不动声色,握拢长枪,以枪身轻轻震地。 “够了!”他皱眉道:“现在人都到齐了......安静!” 银雀是在灰界享有盛誉的天才修行者,在东境莲华阵营之中成名已久,一言既出,那两个上跳下窜宛若“连体婴儿”的女人,此刻偃旗息鼓,乖乖盘膝坐下,聆听燕咨的话语。 “十个人都到齐了。” 燕咨环顾一圈,他声音并不大,但每个人都能听见:“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绝不会说第二遍。” 宁奕环抱双臂,饶有兴趣。 “相信各位,对自己的实力很有自信......但是这里不是大隋,无论各位的师门背景有多厉害,面对听不懂人类语言的原始妖族,就算搬出那一套恐吓威胁的手段,也没有用。”银雀平静道:“接下来我们会跨过天神高原,前往有着原始妖族居住的生灵禁区,至于这一行的最终目的地,大家应该也清楚。” “东西两境的博弈,在天神高原已经展开了。但是两位殿下,早在狩猎日开启之前,就前往了九灵元圣禁区的最深处,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我们要做的,就是截下‘坠灵谷’前行的那一批西境人马,把烙刻白莲花的马车车厢夺下来。”燕咨平静说道:“甘露先生的情报里提到,那节车厢有几位厉害的修行者把关,我们要做的,就是杀死他们。” 他说到“杀死”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并没有变得沉重,而是变得轻松了一些。 “出了天神高原,三司的手眼便再是通天,也无暇顾及,生死之间,全凭各自本事。”燕咨平静开口:“诸位下手干净利落一些,把自己的身份藏好,无须担心被人现。” 宁奕终于明白了,李白鲸说自己可以隐藏身份的原因。 隐藏身份,对双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生死有命,各凭手段。 银雀顿了顿,轻声笑道:“虽然我一个人也能完成这个任务......但是诸位能够加入,陪我一起,想必事情会变得轻松许多。” 坐在淮桑古树下的几位东境修行者,闻言之后,神情略有起伏。 宁奕挑了挑眉,这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不少。 西境向来被东境打压,但在灰界征战,能够与银雀相抗衡的生死厮杀型天才,绝对是有的......这种磨砺生死走出来的天才,绝不会轻视敌人,而说出这种话...... 他很有可能是刚刚突破了一道重大的修行境界,否则不会展露出如此强大的自信。 很难去衡定,这些成名已久的野修,或者是战力惊人的灰界实战派,真正与圣山的顶级天才对决,会是什么场面。 或许一开始圣山的天才会吃上一些小亏,但是只要多经历一些磨难,两者未来的前景,宁奕还是更看好圣山这一边。 神道剑三人,都是从圣山大宗走出,周游甚至不屑于参与大朝会,更不用说会出席这种野修才会前来的狩猎日,他们不必为资源奔波担忧,自然有更多的心思放在悟道之上。 第九十九章 下手轻一点 “九灵元圣禁区,据说是当年不朽者的战场,除了天神高原以外的诸多地区,大隋世世代代的涅槃大修行者,其实已经探索得差不多了,只要大家跟着手中地图的路线前进,那么便不会出现意外。” 银雀在最前方领头,身后一行人,掠行在天神高原之上。 宁奕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手中经过古法泡制的羊皮古卷,勾勒出了一整副九灵元圣禁区,高危的地方有两个,一个叫做“红山”,一个就是“坠灵谷”,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核心力量,已经离开了天神高原,地图上大面积的绿色,意味着这片高原上......的确没有什么危险。 天神高原,是被大隋皇室当做狩猎靶场的地方,有着诸多的三司大人物驻守,又距离妖族的领地十分遥远,即便已经不在北境,但仍然十分安全。 宁奕注意到,所谓的九灵元圣禁区,八成的地域,是广袤的天神草原,一直向北蔓延......人族和妖族之间的缓冲区,诸多的禁区,只有九灵元圣禁区,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太平无事的安稳程度。 而天神高原横跨了好几个禁区,也仅仅在这里,是相对安全的。 这片巨大草原的深处,同样生存着强大的原始妖族。 一共十人。 就这么一路前行,过了数个时辰,四周的景物开始变化,不再是一望无垠的平原,远方雾气渐来,山石陡升,这一路上,燕咨很是张狂地选择释放自己的星辉开道,倒没有遇到几只原始妖族。 路上有些枯燥,宁奕骑在马匹上,闭目养神,分出一丁点心神在保持平衡之上,他吊在队伍的最后面,收回羊皮古卷之后,宁奕便将大部分的心神,沉浸在心湖上的三柄古剑之上。 龙藻。 白虹。 龟文。 这三柄书院飞剑,如果以“驭剑指杀”操纵,宁奕如今的修为,恐怕会“弄巧成拙”,与六境修行者对敌尚可一战,若是与七境的修行者,哪怕已经占据上风,一旦使出,反而会使局面反转......最大的原因,便是自己“指杀”的熟练度不够,他更倾向于持剑厮杀,走徐藏的路子,一剑在手,世间大道,尘埃规矩,通通劈开。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三柄飞剑的品秩太高,这本是一个天大的好事,但对宁奕如今来说,实在太不友好。 细雪是赵蕤先生专门为蜀山子弟打造,宁奕从初境之前就握在手中,早已经熟悉了它的每一寸锋芒,每一处脉络。 可是书院的三柄飞剑,与自己的联系十分陌生,即便能够从心湖当中搬出,也很难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如果宁奕可以在剑修道路上再上一层楼,也许情况会有所改观。 自己的修为遇到了瓶颈,第六境晋升第七境,需要巨大的海量资源,宁奕原本以为,自己在第六境待的时间会更长一些,消化一些感悟......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境界,甚至在赴约的前几天,宁奕一直犹豫,要不要先回一趟白鹿洞书院,讨要一些书院陵墓下的堆积资源,把第六境破开。 将成未成,只差东风。 如果自己的星辉境界可以突破,那么诸多法门都会登上一个大阶梯,与七境的天才修行者对敌,便多了立足的根本,宁奕始终觉得,若是与后境对敌,仅仅只有剑道这么一条路子,那么自己的手段,实在有些薄弱。 后境...... 他默默念着这两个字,诸多圣山的圣子,早些时候,就被怀疑有了第八境的修为,如今大朝会的时间越来越近,他却连后境都没有迈入。 宁奕吐出一口长气,不再去思考那些令人焦虑的烦心事。 将所有的心神沉浸在修行上。 宁奕没有注意到外面生的细微事件。 ...... ...... 十个修行者的队伍,掠入一处山谷之中,地形陡然变得狭窄起来。 这一路上,几个人之间彼此有着眼神的交互。 银雀在最前头,他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自己队伍当中,那些驳杂的念头,前行的度并不慢,最后赶来的那个“九号”,一直吊在队伍的最后面,不紧不慢,似乎不担心自己会掉队,神念封锁,这是在修行? 很显然,不仅仅是银雀现了宁奕在修行。 先前对宁奕有所挑衅的两个女子,也现了这件事情,来自南疆的两个女子,刻意放缓了度,一度想看清那个带着狮心面具的九号,跟在队伍最后面,在修行什么功法。 于是就有了隐约的眼神交互。 两个女子加快度,来到中间,与几位黑袍修行者交换眼神。 星辉包裹着声音,在空气当中传递。 “看起来不像是南疆的鬼修......也不像是大宗门的子弟。” “我本以为他是十万里大山走出来的那个‘鬼童子’,看来并不是。”传出声音的一位女子,眯起双眼,“听说鬼童子的天赋异常高,已经被钦定成为韩约先生的第五劫,狩猎日结束之后,甚至会以‘鬼修’的身份,来参加中州大朝会。” 几位修行者,大概交换过一些身份的,知晓彼此都是南疆修行者,各自山门背景相差不远,虽然不知道巨细,但这趟出行,已经联络了一些感情。 那个巨大魁梧,后背贴了数十丈“鸿毛”符箓的“三号”,同样也是南疆鬼修的一员,他回头望着宁奕,看到那张“惘然呆滞”的面容,心中有了一些盘算。 三号转过头颅,缓慢传音道:“是否出了天神高原?” 这道夹杂着阴冷星辉的声音,传到了燕咨的耳中。 他没有回头,漠然点了点头。 三号面无表情,开始放缓度。 出了天神高原,三司的大人物便无暇顾及场外生了什么,这里已经属于“无人监管”的地带,还是那一句话,生死有命,全凭本事......先前银雀曾经看似轻松的说了一句话。 “请诸位下手干净利落一些,把自己的身份藏好,无须担心被人现。” 一语双关。 随着三号一起放缓度的,还有两个女子,以及两道瘦高男子,前前后后,一左一右,一共五道身影,将宁奕包在了中间。 南疆的修行者,大多都是野修,在天神高原,他们惹不起那些修为比自己强的,也惹不起背景实力太强横的,但是如果同样是散修,那么便毫无顾忌。 没有跟随他们一同降缓度的,抱着一种漠然的观看态度......他们没有被南疆的修行者盯上,自然是有他们的原因,现在看来,他们很乐意看一下如今的冲突。 在劫货之前,当一个乐子。 宁奕仍然是闭目养神的模样,只不过早在第一次,有目光前来试探的时候,他就已经觉察到了。 蜀山的探知法门,天下第一! 那些被星辉包裹着的声音,在宁奕的刻意捕捉之下,也被听得一清二楚,南疆的散修,或许在杀人的狠戾手段上高人一等,但是对于星辉的运用,他们是在太过拙劣,差人太多......宁奕懒得理睬,这一路上的奔波可能还有一些时候,银雀言语之间透露出的自信,让劫货看起来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宁奕素来谨慎。 几道身影把宁奕包在中间。 他淡淡道:“诸位,事情还没有办完......何必那么着急?” 三号的声音浑厚如山,他贴着宁奕的右边,两者之间的距离逐渐加紧。 “不急......我们五个从南疆走出来,互相扶持,总没有错,所以来到这里.......只是想问一问,阁下的师门,出自南疆哪座大山?” 宁奕闻言之后,轻声道:“南疆十万里,师门说出来,你也未必认得。” 三号冷笑一声,道:“那不妨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宁奕仍然没有睁眼,他缓慢道:“我如果没有记错,李白鲸给各位令牌,为的就是不要暴露身份,至于我师从何处,是否散修,来自南疆东境,亦或中州......这些都无须告诉诸位。” 宁奕的左边,缓慢贴上来一个女子。 一直聒噪不歇的女人,很不客气的开口道:“这里已经出了天神高原。” “出了天神高原......”宁奕笑道:“所以?” 另外一个女人阴声道:“我们是在提醒你,小心有命出去,没命回来。” 图穷匕见。 世道果然人心叵测,南疆鬼修的生存法则,就是打打杀杀,他们竟然把这一套搬到了东境莲华的阵营里,结交党派,欺软怕硬......不被他们牵扯的,在前面看戏的,多半是亮出了某座东境圣山的强大背景。 这件事情,若是被李白鲸知道了,不知道他会被气成什么样子? 宁奕觉得有些好笑。 他缓慢睁开双眼,目光掠过前方的重重人影,笑着问道:“你也不管管?” 最前方的银雀,似乎因为宁奕的这句话,陷入了短暂的思考,然后只是轻飘飘的扔出了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 “下手轻一点。” 这句话说完,几个围绕宁奕的鬼修,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有人笑出了声音。 宁奕则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下手轻一点......这是让自己,不要闹出人命了? …... (求月票) 第一百章 拳脚之争 第一百章 拳脚之争 宁奕左边的女子,陡然一拍腰囊,七彩光华绽放,被她一抓之下,蜂拥射来—— 狭窄的山道,左右两侧,几乎没有更多的空间。 宁奕毫无预兆向后仰倒,漫天疾影射空,钉在一旁的陡峭山壁之上,射出一蓬蓬灰烟,这是南疆古法淬炼的箭镞,箭尾连带着韧性极佳的蛛网丝线,宁奕左侧的女子,面无表情拉扯掌心,箭镞被星辉驱动,原本极其柔软的丝线,便如剑气一般连绵切割,贴着宁奕面颊上的面具,一同前掠。 宁奕面带笑意,仰面看着一根根闪烁的银线,并没有动用身上的那柄“大隋天下剑气行走”,也没有动用挎在腰间的黑布“细雪”,而是伸出一根手指,微微弯曲,悬停在丝线之上,接着叩指而下。 女子面色陡然大变。 她的掌心传来一阵巨大力量,震得她身子向前掠去,宁奕的声音传到她的耳边。 “松不松?” 箭镞连带着丝线,一路穿金裂石,随着宁奕的黑马前掠,马匹受了惊吓,度变得极快,女子的面色带着一丝狠厉,咬牙坚持着不肯松手,准备向下压掌,变切为斩。 下一个刹那,宁奕伸出五指,攥拢在淬了毒的箭镞丝线之上,狠狠攥拢,将绷直的长线扯碎拉破,左边的女子惊呼一声,失去平衡,被宁奕拉到自己的面前。 戴着狮心面具的年轻人冷笑一声,一只手拎着女子衣襟,马匹飞掠,两个人看起来极其“暧昧”的贴在一起,搂抱不能分开。 南疆女子面色阴冷,一只手抬起,就要砸下。 宁奕闲下来的另外一只手迅点过,带着不强不弱的星辉力度,击打在女子的胸腹各处,诸多窍穴,用力不深,但是敲击地点极其考究,打得女子险些喷出一口鲜血,想要运转星辉却无能为力,于是那只本来应该砸在宁奕肩头的手掌,此刻软绵绵落下,缓慢垂落到后背,看起来更像是一种爱抚。 “你......你想干什么?” 南疆女子的虚弱声音传来。 手中软玉在怀,宁奕并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意思,他手掌覆在女子的漆黑面具之上,冷漠道:“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想让大家看一看,你所谓的真面目。” 南疆女子声音陡然提高,惊慌道:“你敢?” 宁奕冷笑一声,道:“南疆走出来的,似乎都很喜欢说这一句话......我想问问,有什么不敢?为什么不敢?” 一巴掌按在女子面颊之上,宁奕并没有选择轻柔揭开,而是掌间劲气迸,将一整张面具都震得支离破碎,头颅受到剧烈冲撞的南疆女子直接昏了过去。 宁奕一根手指扫去面具的碎片,七七八八扫的干净之后,端详着眼前女子面容,若是人间绝色能打个九分十分,眼前的女子,怎么说也有个七分,即便昏昏迷不醒,那种楚楚可怜的气质仍然令人动摇,若是看久了,寻常人等,定然会心猿意马,生起邪念。 可惜宁奕不吃这一套,他的道心极为稳固,欣赏片刻,啧啧感慨道:“生得不算难看,何必害怕别人揭你脸面?” 宁奕的话音还没有落地—— 呼啸声音骤然便至。 宁奕眼神扫过,身后飞掠一道惊鸿身影,他冷笑一声,抬起一臂。 与这女子“同体连生”的另外一人,飞身而来,被宁奕毫不客气,一巴掌摔在面颊之上,砸得翻飞而回,砸入一位南疆修行者的怀中。 那个女子跌在身后瘦高男人的怀中,立马清醒过来,去摸自己面颊,这一巴掌打得极狠,她的面具同样被拍碎开来,七零八落。 这一幕被所有人都看见了,出乎意料的,面具下并不是一张一模一样的面容,倒是一张比自己怀中更加娇媚动人的女子。 “南疆鬼修,诸多功法,平心而论,你们俩算不得多么好看,倒是颇有几分诱人采撷的意味。”宁奕冷笑道:“原来修行的是媚功,专门给人当炉鼎的歪门邪道,合欢宗出来的吧,这一次拼了老命奔着二皇子去的?看起来你们对自己很自信,那可别怪我泼一盆冷水......虽然是对还算好看的姐妹花,但就凭这一点,想爬上大隋皇室的高床,可远远不够,至少戴着这张面具,你们俩的功力还差了太远。” 被拍碎面具,还有一丝意识尚存的女子,气得喷出一口鲜血,浑身抖。 搂抱着她的瘦高鬼修,神情和目光,此刻都变得古怪起来。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竭力隐藏着自己的身份,此刻真实身份被暴露出来,其实是一件天大的祸事,南疆混乱,谁知道有没有自己的仇人就在这里? 面色苍白的女子,咬牙切齿道:“你......欺人太甚。” 宁奕抬起怀中女子的下巴,细细端详,揉捏着多一分丰腴少一分的脸蛋婴儿肥,若有所指的笑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某人似乎先前很好心的提醒我......这里出了高原?” “合欢宗与我鬼崖山素来交好。”瘦高男人到了此刻,索性也不隐藏身份,而是凑近女子脑后,阴恻恻开口道:“合欢宗的姑娘,味道醇正,我曾经尝过几个,爱不释手,若是你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帮你摆平。” 女子她目光盯着笑意浅淡的宁奕,咬牙狠心道:“我要你帮我杀了他!” 鬼崖山修士,望着银雀,淡淡道:“杀了他恐怕不行,但是废了他的修为,让他为刚刚的不敬付出代价,倒是可以。” 合欢宗女子寒声道:“好,那便如此。” 鬼崖山修士阴柔笑了一声,他搂着合欢宗的女修士,轻声道:“你可要陪我好好睡一觉,打完这一架,恐怕要折损颇多。” 合欢宗女子面色潮红,被鬼崖山的瘦高男人,在自己身上狠狠抹了一把,那道瘦高影子飞掠而出,一路上脚尖踏地,漫天蝠影瀑撒开来。 到了此刻,九号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鬼崖山的瘦高男人,眼神阴鸷,他先前观看了合欢宗与那人的厮杀过程,大概看出了一些门路:这个不知门派的修行者,恐怕是个炼体者,近身对弈,合欢宗自然要吃上一些苦头,如今自己观察之后再出手,已然是十拿九稳。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他的度之快,极为罕见,数十道漆黑长影,围绕宁奕黑马而掠,一路掠行,四处炸开土石,那个笑意浅淡的年轻人,被灰烟遮住视线,不由自主皱起眉头。 “鬼崖山......” 宁奕眯起双眼,他饶有兴趣看着那个瘦高男人,拼尽全力,在自己身旁施展身法,看起来颇有些门道,花里胡哨,只可惜逃不过蜀山的感知,千手星君在大隋天下感知第一,这种歪门邪道,鬼蜮伎俩,实在难入宁奕法眼。 看了约莫十来个呼吸,前掠曲折,来回缭绕,宁奕已经背下了这个瘦高男人的掠行轨迹,等到鬼崖山修行者准备出手的前一刻—— 宁奕一只手握拢包裹厚布的厚格剑鞘,向着身侧一点戳去。 剑鞘尖头,戳中正欲起身的鬼崖山男人额头,这一剑鞘势大力沉,一沾即退,戳出一大蓬鲜血,接着剑身横扫,抡砸而出,砸中瘦高男人,伴随着极其凄惨的一声痛呼,那道瘦高男人的身影被宁奕抡地倒飞而出。 “一个一个来,多麻烦?” 宁奕将合欢宗女子按在自己马背之上,他的身形陡然消失,下一刹那山道路径寸寸炸开,戴着狮心面具的少年出现在魁梧如山的“三号”身侧。 宁奕一拳砸出。 三号瞳孔收缩,下意识递出一拳。 拳拳相撞。 伴随着极其剧烈的一声撞击,一道巨大身影被轰得抛飞如炮弹,嵌入山道石壁之上。 前方奔掠的银雀燕咨,此刻陡然勒马,眯起双眼,观看着这一出好戏。 余下来的三位东境修行者,“吁”的一声调转马身,回头观看,面色复杂。 马声嘶鸣,来去如风。 对于银雀先前不要下手太重的话语,宁奕已经置之不顾。 三号满面鲜血,怒吼着刚刚扶墙准备掠出。 一拳砸得他嵌入石壁的少年郎,立马欺身而入,一记不讲道理的膝撞砸在面门,接着便是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疾风四溅,向着那团肉山倾泻而出。 合欢宗的女子面色苍白。 被宁奕一剑鞘戳中额头,接着被砸得飞出的瘦高男人,爬起之后,摸了摸自己满是鲜血的额头,长啸一声,再一次向着宁奕飞掠而出。 面前如巨兽一般的高大男人,已经失去了意识,任凭宁奕的拳脚继续砸落,止不住要从石壁外滑落跌出。 宁奕忽然止住拳势,双峰灌耳之后,左右挥臂,撕拉一声扯开三号的面皮,冷笑道:“生这么大个,还带着一张面具,想伪装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南疆巨灵宗的?” 已无回应。 巨灵宗的修行者眼皮垂吊,尽是眼白,被宁奕抬起一条臂膀,身子踉跄一下,被“搀扶”着跌出石壁。 掷人如掷象—— 巨灵宗的庞然大物,在空中撞上了鬼崖山的瘦高鬼修,轰然一声,撞击之处溅开气浪,几乎没有停滞,两道身影在地上翻滚掠行,掀起一阵巨大的烟雾。 第一百零一章 红山的那端 狭窄山道,烟尘四散。 “这个不知门道的小子,颇有些厉害......”三个东境修行者,看着山道的这一幕,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忌惮神色。 银雀的神情没有太大波澜。 他坐在马背之上,环抱双臂,怡然平静,目光穿透层层烟雾,此时此刻,狭窄的山谷里,四处灰尘溅散,受惊的马匹四蹄拼命捶地,声响混乱之中,掷出南疆巨灵宗修行者的宁奕,再一度来到了那个还处在怔神之中的最后一名南疆修行者面前。 依然没有动用两柄剑器。 宁奕单手按在硕大红马的马头之上,将整匹巨大骏马的头颅按得砸入地面,人仰马翻,终于缓过神来的南疆修士施展所有手段,疾风骤雨一般向着宁奕拍击而来。 两道身影抵在一起,入骨入肉。 被“白骨平原”淬炼体魄的宁奕浑然不惧,每一掌每一拳都硬生生对撼擂击,狭小空间内,拳掌碰撞,出剧烈轰鸣,宛若雷霆震颤,不过十个呼吸,那个南疆修士的七窍开始流血,宁奕的瞳孔里则是不断焕神采,越战越勇。 漫天的疾风骤雨散开—— 宁奕一掌印在对面胸膛之上,空间隐约迸出风雷呼啸,那道瘦削身影喷出一大口鲜血,来不及后退,就被宁奕扶住肩头,一记毫无花哨的膝撞砸在小腹之上,迫使他弯下腰来。 宁奕冷笑一声,抬起一肘子,对准后心,狠狠砸下,咔嚓一声骨骼错位的沉闷声响,极为刺耳的响起。 烟尘缓慢平寂。 收拾了五位南疆鬼修的宁奕,站在烟尘四散的狭小山谷之中,他幽幽叹了口气,来到了浑身颤抖的合欢宗女子面前,轻声问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合欢宗女子面色惨白,姣好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她颤声道:“公子,奴家知错了。” 宁奕嗯了一声,面前的骏马,极其听话的跪下前膝,好让他伸手就能摸到女子的面颊,揉捏几次之后,宁奕忽然开口道。 “喂......姓燕的。” 停下马的燕咨,鼻腔里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算是表示自己已经听到。 宁奕笑了笑,道:“这些人......能杀么?” 宁奕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话,让合欢宗的女子,瞳孔收缩,她声音沙哑,眼眶里一圈泪水打转,就要夺眶而出,却被宁奕一只手捂住了嘴巴,呜呜哽咽。 东境的三个人,面色有些凝重。 银雀挑了挑眉,言简意赅道:“不可杀。” 宁奕眯起双眼,看着面前女子已是两行泪水覆面,哭得梨花带雨,他若有所思,轻声笑道:“劫货的事情,我看也不需要这几个鬼修动手,有什么不可杀的?” 银雀燕咨,这一次略微沉默,木然说道:“不可杀就是不可杀......我的任务,是将你们九个人,一个不漏的,全部都带到除苏高台,等待那批‘货物’的到来。” 这一句话,让满面泪水的女子,松了一口气,宁奕默默退后一步,松开捂住她嘴唇的那只手,皱着眉头,背对银雀,似乎在想一些事情。 胸前风景壮阔起伏不定的女子,看到宁奕掺夹着犹豫和纠结的神色,似乎随时准备动手,打破东境立下来的规矩,狠狠抹了一把泪水,字字凄惨道:“公子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宁奕没有理会女子,自顾自翻身上马。 他瞥了一眼俯在自己马背上的另外一名合欢宗女子,面无表情,拎起后颈,甩向身后的女子,道:“我并非出身南疆,师门背景自然有一点......比你们这些旁门左道来得要正统一些,但出门在外,师门背景并没有用,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说完这句话,宁奕望向那三位面色有些微变的东境修行者。 “我本以为......诸位的修为都相当不俗,今日一见,似乎并非如此。”宁奕淡淡道:“倒是个个的资质都相当不错,合欢宗的两个女子,好生调教,送到二殿下的门里,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巨灵宗的蠢象,扔到大隋皇城,兴许能当个门神;鬼崖山的幺蛾子,大大小小算是个天才,身子里也不知道藏着哪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被我打断脊梁骨的,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南疆淬体的野修?南疆环境艰苦,能练出这么一副耐打的体魄,也算是个可塑之才。” 这句话说出来,刚刚从地上挣扎起来的瘦高个子,巨灵宗的大个子,面色不约而同的覆上一层寒霜,宁奕的言语之中,饱含贬意,将他们俩,一个说成是“幺蛾子”,一个说成是“蠢象”,这两个人的资质的确很是不俗,被宁奕如此打了一通,看起来十分凄惨的伤势,此刻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放到寻常修行者身上,譬如那位“春风山山主”和“拂柳山山主”的身上,已是气绝身亡,断没有爬起来的可能。 世间功法,三六九等。 即便是南疆鬼修,同样如此。 在一座野山头称王做主,顶着偌大头衔,听起来好不威风,但其实借着诸多秘法艰难破开第七境,始终是底蕴不足,对敌之时,便显得捉襟见肘。那两位不知名的荒山山主,即便来了天神高原,加入了东境圣山阵营,也很难出人头地,脱胎换骨。 然而宁奕的那一句话,似乎挑破了一些天机,将这几位南疆修行者引以为傲的某一点,都点破出来,他们的修为算不上多强,初次见面给宁奕的那种压迫感,是一种隐约模糊的“头角峥嵘”,具备这种气势的,大部分都是从南疆各自宗门内走出来的佼佼者,至少这五个南疆鬼修,在与宁奕对捉厮杀之前,没有遇到过多大的挫折。 他们的修为不算多么强大。 但是资质倒是有些不俗。 宁奕说完之后,望向那三位东境修行者,笑着问道:“不知道三位是不是有兴趣,想知道我是哪座山门的?” 一片沉默。 谁还敢惹这个杀胚? 宁奕笑眯眯道:“你们不想了解了解?” 那三位东境修行者不约而同的摇了摇头。 宁奕感慨道:“真可惜啊......你们不了解我,但是我想了解你们,三位出自何宗何门,是不是与那五个南疆鬼修一样,资质出众但修为平平,属于耐看不耐打类型的那种?” 宁奕等了片刻,现这三位从东境走出来的修行者,比自己想象中要稳重许多,这一番言论,并没有引起其中一位或更多的杀气倾泻,场面一度变得异常安静。 他找不到机会动手。 其中一位东境修行者,声音沙哑道:“九号,不要欺人太甚。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宁奕抬起声音哦了一声,他看着场上逐渐升起的一道银光,饶有兴趣道:“不闹出人命也不行?” 抬起一臂,持着长枪的银雀燕咨,目光投向远方的一个方向。 “时候不早了。”他轻声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你们慢慢相处......但若是耽误了这一批货,谁也担当不起这个责任。” 三个如临大敌的东境修行者,这个时候才稍微松懈下来。 宁奕啧啧感慨道:“就凭你们八个人,南疆东境,两拨人马,去劫什么货?小心给别人一口吞的渣也不剩。” 银雀瞥向宁奕,听着后者若有所指的话语,面无表情。 ...... ...... 大约前行了三四个时辰,几乎是小半天的时间,除了宁奕和银雀燕咨,其他几位修行者的体魄,都有些承受不住如此长久的奔波,面色显得疲倦,尤其是被宁奕暴揍了一顿的南疆鬼修五人,在一起行路,猜到了宁奕有某种强大的感应之术,连窃窃私语也不敢。 两旁的谷道渐渐宽阔,地势逐高。 “坠灵谷的尽头,就是除苏高台,再前方的‘红山’深处,就是九灵元圣禁区的原始禁地。” 停下前进势头的银雀,翻身下马,坐在高台之上。 宁奕同样翻身下马,看着草叶摇曳,夜色逐渐降临,高台之上的“穹顶”,星辉缓慢流淌垂落,这里接近九灵元圣禁区的最深处,灵气变得浓郁起来,远方的大地,红山开出一条狭窄的长天,草原的草屑是霜白之色。 “二殿下就在红山的那一端,两位皇子会开启原始禁地......我们现在要做的。”银雀坐在高台上,他喃喃道:“就是等待。” 宁奕挑起眉头,他摊开手中的羊皮古卷,疑惑道:“红山开了许多条长线,李白麟的货,一定会从这里走?” 银雀燕咨漠然道:“不要好奇你不该好奇的.......甘露先生说会,那么便一定会。” 他盘膝坐在除苏高台之上,四周劲气外放,轻轻围绕他旋掠,草屑纷飞,灰白头的年轻男人将长枪横在膝前,他吩咐道:“等待便是了。” 这件劫货的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宁奕眯起双眼,心底升起了一种古怪的念头。 此时此刻,他丹田内的白骨平原,不再是一片死寂,而是缓慢跳动起来。 感应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宁奕望向红山的那一端,想要看清楚,红山那一端的原始禁地,究竟生了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原始禁地(求月票) 烈风越过红山,地面肆意生长的霜白草屑,被吹得飞起。 在人族和妖族的地界交接之处,唯有烈风可以肆意的跨越禁区。多少年来花开花谢,它们见证了此间的轮回盛开与凋零,无论是人类要是妖灵,踏足这里的,死在这里的,不计其数,红粉骷髅,簌簌成灰,野火燃起,大雨磅礴,秋风肃杀,大雪飞扬,世上的生灵,终是免不了一抔黄土的结局。 越是强大的修行者,越是渴求着一件事物。 向死而生,永世不朽......但万分可惜的,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可以真正的不朽。风会熄灭,雪会消融。 红山有许多开叉,无论是从哪里进入,最后的道口,其实相隔并不遥远,所有的岔道,缓慢交汇,合并,越来越稀少,最终便只剩下两条。 一左一右,一东一西,阴阳造化,隔开两仪。 两节马车,缓慢自东西两个方向,向着红山的尽头前进,马车的颜色并不显眼,一辆朴素无华,一辆烙刻着象征着东境阵营的洁白莲花。 ...... ...... “先生,很快就要到了。” 裹着厚重黑袍的年轻男人,眉眼之间,结了一层霜意,地界严寒,他未曾动用星辉御寒,衣袍的缝口,在先前路过山谷之时沾染了些许露水,此刻都已经凝结,寒意侵蚀衣层,来到了骨子里,他神情倒是没有更多的变化。 七八个随从,眼神之中,空洞无物,只管围着车厢,跟着前行。 车厢里坐着一道模糊不清的人影,轻轻嗯了一声。 能够被大隋二皇子尊称一声“先生”的,大隋里只有区区几位,而愿意在这场东西角力之争当中,出一份力的,就只有一位。 东境的那位大魔头,轻声道:“越过倒悬海的禁制,废了我十二具上品的身子,琉璃盏里的诸生百相,距离圆满,倒跌了大大的一步......此事兹了,我需要一些上好的‘补品’。” 二皇子淡然道:“我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韩约低垂眉眼,笑着摸了摸自己面颊,他缩在车厢里,声音端的是细腻阴柔,“这具身子,我还是很喜欢的,可惜来到这里,只能挥出堪堪九境的修为,如果时间充裕一些,兴许能来到十境。” “这片地界,三司清除的很是干净,以先生的手段,九境已经足够了。”二皇子平静说道:“前方便是原始禁地。” 红山的尽头,两边的山路逐渐逼仄狭窄,到了前方,豁然开朗,倒不是有多少光明,此刻穹顶已暗,但一缕幽暗之光,落在最前方的洞穴石壁之上,氤氲的星辉之力,就在石壁上流转,古旧的尘埃来回飞扬,不曾落下。 车厢里的韩约,提高音调,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他喃喃笑道:“这就是需要大量神性开启的禁区圣地?今日一见,果然有些意思......听说九灵元圣是妖族罕见的万年大妖,战死在了这片地界,这片禁地在大隋皇室的掌控之下,数百年来不曾开启。” 二皇子停下前进之势,他深吸一口气,道:“李白麟此时应该也抵达了这片禁区的尽头,他在西边我在东边,各自开启禁地之后,皇室血统不够的修行者将无法入内。” 韩约懒洋洋嗯了一声。 车厢的白帘被风吹动,浮现一张撑着面颊怔的侧脸,只可惜戴着白色斗笠,面纱轻拂,身姿曼妙......令人有些咋舌,韩约如今来到红山的这具身子,竟然如女子一般好看。 他语气幽怨道:“我在东境,每杀一人,辛辛苦苦抽取一丁点神性,这些年来,连大修行者都杀了好几位,抽筋扒皮,才在琉璃盏里攒齐神性,为的就是今日,李白麟凭什么能拿出如此巨大的神性?” 二皇子认真道:“李白麟带了一个很神秘的‘货物’,能够帮助他打开原始禁地。” 韩约笑了起来,重复念了两遍“货物”,他神采飞扬,心情大好道:“货物这两个字很有意思,这让我想到了接下来会生的一些有趣事情,忍不住期待了起来......徐清客不是一个简单角色,可惜他没有越过北境的勇气,不知道他有没有算到,西境这边可能会遭遇的伏杀?” 二皇子笑了笑。 “九灵元圣是妖族的远古大圣,地位之高,若是他的禁地开启,会引起诸多妖族势力的注意。”李白鲸顿了顿,道:“但三司驻守禁区的人马足够强大,所以大规模的战斗不会爆......妖族并不在乎这片地界,但是觊觎九灵元圣的遗藏已久,如果妖族阵营当中,有某位推演能力一流的妖族大能力者,提前推演出这一次的狩猎日,大隋皇族会开启禁区,那么这件事情,将不会如此简单。” “我和李白麟进入禁地,各凭本事,如果加上了妖族的修行者,他们与九灵元圣本是同流,无须抵抗血脉侵蚀......”二皇子皱起眉头,喃喃道:“还真的有些麻烦。” “可能这正是陛下想要看到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大隋皇室万年来的敌人,就只有妖族天下。”车厢里的阴柔声音懒散传来:“这一次只不过是太宗对你的羊刀小试罢了.......妖族胆敢前来扰局,等到你正式上位的那一天,就让他们付出足够惨痛的代价。” 李白鲸笑了笑,轻轻道:“这一次苦了先生了。” “谈不上苦,这具身子只能承担我极其些微的魂魄力量,死在这里也无妨。”韩约声音淡然道:“开了禁地,我可能还要跌一个境界......外面的补品都准备好了?” 李白鲸轻轻嗯了一声,他将目光,都放在了那面石壁之上。 “那么便开始吧。”韩约笑了笑,道:“真是心疼我的神性啊。” ...... ...... 朴素无华的车厢,缓慢停在了红山的尽头。 一阴一阳,这里的环境异常的干燥,热气升腾扭曲,生长在石壁缝隙里的野草,叶尖都有些枯萎,狭长身子摇曳的霜白之色,变得有些焦黑。 不着分缕,不动血脉。 前者是指身上的藏品,手段,后者是指自身的潜藏之力。 李白麟牢记着这一趟出行之前,徐清客先生对自己的嘱托,这一段红山之路,他走的并不轻松,有些艰难,不可动用身上的法宝和藏物,也不可动用大隋皇室的血脉力量,他只能以自己的肉身,去承担炙热。 “到了。” 李白麟的喉咙微微有些涩,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穹顶垂落的微弱红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石壁之上。 终于来到了这里。 他走到车厢旁,掀开车帘。 朴素无华的车厢里,坐着一个白衣姑娘,带着帷帽,像是一个木头人,双手叠掌,怔怔出神。 李白麟探了上半身,在无人可见的车厢里,揭开她的面纱,看着那张木然无神,却又好看到了极致的女子面容。 女子缓慢偏转头颅,看着李白麟。 李白麟重新将面纱合上,隔着一层面纱对视,他按下自己心头如潮水般涌来的古怪念头,很是冷漠的说了两个字。 “下来。” 西境的四位修行者,护送着车厢一路前行,来到这里......听到了三皇子的这句话,彼此对视,表情都有了一些疑惑,三皇子刚刚说了一句下来,难道这里面,竟然不是死物? 里面坐着的是一个人? 一路上,颠簸摇曳,波动不止,里面没有一丝声音,此地酷热,三殿下不可动用星辉抵御,他们不受约束,即便动用了星辉,依然觉得闷热,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车厢里没有丝毫星辉倾泻的迹象,难道在里面坐着的那个人,一直在默默忍受吗?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 李白麟放下车帘,有个白衣身影,木然而缓慢的钻出了车厢,她带着帷帽,遮住了所有的面容,但是下车的时候,还是让这几位身份背景不俗的年轻修行者,生出一种惊艳的感觉。 身段柔软,赤着双足,踩在地面,纤细的脚踝,宛若羊脂白玉。 李白麟拉过女孩的手,他的步伐快而迅,女孩一路踉跄,被他拽着来到了石壁之前。 李白麟声音微寒道:“原始禁地开启之后,你们要护送她回我西境阵营,这一路上,不可出现任何差池。” 四个年轻修行者,默默注视着三殿下。 李白麟举起女孩白皙的手掌,准备抵在石壁之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认真吩咐道:“你们四个人,三个从圣山里走出,还有一个是在灰界鼎鼎有名的大天才,按理来说无须畏惧强敌,但万事以小心为主,东境那帮人很有可能不安好心,从红山出去,要避免走危险的地带.......譬如除苏高台,再譬如......” 披着黑袍的男人,靠在石壁一侧,他心神被那个白衣姑娘吸引,此刻陡然缓过神来,看着认真叮嘱的李白麟,心不在焉笑道:“殿下尽管放心......虽然这片红山的禁制很多,但我已经提前拟好了路线,一定会绕开那些危险地带,您的这个女孩,我会亲自送到西境阵营之中。” (月票榜被爆了,求票) 第一百零三章 凡人不可直视神灵 李白麟注视着黑袍男人。 “这不是我的女孩......”三皇子轻声道:“这是比你们四个人的性命,加在一起还要重要的‘货物’。我不管你是在灰界与银雀之流并齐的高手,还是圣山里罕见的年轻天才,西境阵营里有取之不竭的资源,随便你们予求,但前提是今天的这趟任务,必须要完成,她不能收到一丁点伤。懂了吗?” 李白麟的声音带着一股森然的意味。 闻言之后,黑袍男人的额头,渗出了一些冷汗。 他从未见过三殿下,如此态度,知晓是自己言语之间触犯了这位大隋皇子,当即声音沙哑道:“殿下,红狐保证完成这个任务。” 李白麟冷哼一声,不再理睬这四个人,而是抓住女孩的手,向着石壁按去。 女孩痛苦的闷哼一声。 “承受了如此之久的痛苦,现在你可以试着把神性注入这面石壁之内。”他拿着仅二人可以听闻的极轻声音,俯在女孩耳旁开口:“劝你聪明一点,不要拒绝。” 声音落入女孩的耳朵里。 帷帽下,是一张在痛苦之中,仍然十分好看的扭曲面孔。 徐清焰咬紧了牙齿,她的体内,神性的生衍度近日大大增快,被西境强硬的手段不断压制下去,只堵不疏,所以每分每秒都是一种煎熬。 来到红山,这里的温度越来越高,她却一直没有出丝毫声响,是因为她在对抗着自己体内神性的衍生之苦,那种直接落在灵魂深处的痛苦,比起高温带来的折磨,要深刻一百倍。 她的额头不断有汗珠滚落,潮红的面颊,急促的呼吸,白皙的掌心,早已经被自己掐出了一道道猩红的血印。 徐清焰抬起头来,隔着一层皂纱,望向这面石壁。 自己体内的神性,积蓄已久,这面石壁正是一个如同“容器”的存在。 如果把自己的神性注入石壁,如今体内往复焦灼的痛苦......毫无疑问,会得到短暂的缓解。 她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终日见不到光明,没有人同她说话,这种精神上的煎熬,比起肉体上的痛苦,来得还要折磨人。 徐清焰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到了天都,就能迎来真正的开始,治好了体内的顽疾,她就可以像个正常人,看到每一天的太阳。 感业寺里迎风起舞的那一天,那个看着自己跳舞的少年郎......因为自己的缘故,已经死在了天都皇城里。 她掌心抵在石壁,无声的泪水默默流下。 自己只是一个“货物”......是某个计划里必不可缺的棋子,她的头上是徐清客,是大隋三皇子李白麟,愿意为自己出头的“宁奕”已经死了,她不想再连累无辜的人。 或许生命本就如此,大千世界,无数生灵,各自不同。 有人的生命里,十几载岁月,就只有一片黑暗,哪怕曾经看到了一缕光明,也只是上天的善心。 这份光明不属于她,再是奢求,也求不来。 体内的神性开始调动。 徐清焰默默引动自己身体里,那些从液态不断挤压,已经凝结成为细碎结晶的物事......神性被挤压到了这个地步,能量已经相当庞大,极为骇人。 汹涌磅礴的气浪,从她的掌心迸,狭长的山道,无数的草叶,被浑厚的神性掠动,飞扬掠向穹顶,四面的山石开始震颤。 连李白麟望向她的目光里,都带着一丝诧然。 清客先生曾经对他说过,女孩的身体里,藏着“神性宝藏”,日益压缩的神性,数量客观,等到狩猎日来临,开启原始禁地,便需要相当庞大的神性。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徐清焰体内的神性,竟然庞大到了如此地步,溢出身体之后,掀动了山石,这种汹涌澎湃的能量,密度和强度都越了星辉,这一片本来坚固的红山山石,都被震得簌簌摇晃,颇有些天崩地裂的意味。 身后的四位西境天才修行者,目光同样有些骇然.......他们看着徐清焰,像是看着一个怪物,身为大隋天赋一流的人物,他们当然知道,从眼前女孩体内,源源不断溢散而出,冲刷在原始禁地山壁上的,是一种叫做“神性”的物质。 这种物质的罕见程度,越了千年的隋阳珠。 珞珈山之所以能够坐在诸多圣山头顶,便是因为出了一位“扶摇”,生来便俱备数量庞大的神性,惊动了圣山修行界的大人物,被称为“半神”,那位惊艳女子能够修行到如此境界,是因为珞珈山竭尽全力的保驾护航,让她的神性不断衰减平衡,不要过早的羽化,或者被神性撑碎,可是如今的这根女孩.......她的身上迸出来的“神性”,这种强大的程度,几乎越了这四位修行者的听闻。 她凭什么能够活到现在? 能够陪同三皇子来到红山尽头,一睹原始禁地风采的,都知道“好奇害死猫”这个道理,他们只是紧紧盯着女孩,并没有提出任何的疑问,但是额头的汗水已经越来越多。 到了如今,他们脑海里一片混乱,女孩的容貌再是如何惊艳,他们都不再好奇了......这个女孩在他们眼中看来,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三皇子收容了这么一个怪物,这是何等的胆量?让体内蛰藏了如此巨大神性的人类与自己共处......如果有一天,这个女孩的情绪出现了问题,或者身体出现了问题,那么神性炸开,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 ...... 手掌抵在炽热的石壁之上。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汹涌而动,被她压抑了极久,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丝宣泄口,看似坚硬的神性结晶,刹那破碎开来,大江大河从她的经脉里流淌而过,从掌心喷薄而出。 漆黑的原始禁地石壁,开始亮起了一缕微弱光芒。 女孩藏在帷帽下的面容,也有了一丝亮光。 她的眉尖挑了起来,努力压抑住自己想要回头的一种冲动.......自己的神性流淌度越来越快,许久不曾有过的感觉,随着神性的输出,开始涌上心头。 徐清焰的心脏,开始加快了跳动。 就像是回到了那个温暖的下午。 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她体内的神性,仍然敏锐的捕捉到了,那股熟悉的波动。 原始禁地的石壁,需要自己的神性,但是这并非是最好的归宿......还有一样更加适合自己的,那个站在自己竹门之外,随着阳光一起照入心房的少年。 他难道没有死在天都? 徐清焰的心跳彻底乱了,宁奕的名字就在她的口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只是一个模糊的音节,听起来像是闷哼,紧接着便被她清晰强大的意志力,艰难压制下去,女孩的身边就是三皇子李白麟,此时她即便察觉出了什么,也决不可以有丝毫的表露。 徐清焰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坚毅,微微转动头颅,望向红山的某个方向,让她有些失望的是.......高耸的山壁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见更远的地方,究竟是不是站着那么一道身影,跨越了千山万水,等待着与自己的相遇。 盛大的光芒响起,石壁被神性注入之后,渲染出一副玄妙的图案,宽细如一的纹路被神性注入,缓慢流淌开来,就像是刻画了古老阵法纹路的复杂沟壑,被滚烫的熔焰注入,徐清焰从未觉得自己体内的神性,竟然可以如此的沸腾。 石壁不再接纳她的神性。 女孩下意识里,有些惘然的退后两步。 她看着自己面前,带着炽热光芒的巨大石壁,神性自下而上的逆流,滚烫如孔雀开屏,大地带着炽热的心脏跳动声音,在这片禁区的最深处响起。 整一座红山.......在此刻都震颤起来。 这一面石壁的纹路,退后两步看去,像是一只烙刻了复杂阵纹的.......瞳孔。 一道冲天的红光,从红山的某一处迸开来,射向云霄之上。 轰然炸开。 紧接着一道惨白光芒,从远方红山的另外一端射出。 回到车厢里的“甘露先生”,隔着一层车帘,注视着缓慢凝固成形,然后徐徐打开一道孔隙的石壁,喃喃道:“这可真是一件......伟大的作品。” 一阴一阳,两仪盛开。 炽热与极寒,隔着一座红山的两端,看上去,就像是古老的瞳孔,这双瞳孔里包含着世间万物,却又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情感。 当世间最纯粹的物质——神性,填补了石壁的沟壑空缺,这两双眼便会点燃整片九灵元圣的夜空。 凡人不可直视神灵。 一旦注视,便会永久坠入深渊,自此以后,再看任何其他的事物,都会觉得索然而无味,这是一种甘饴,更是一种毒药。 沉默了许久,韩约声音极轻的赞叹道:“耗尽了琉璃盏里积攒的神性,我觉得......十分值得。” “九灵元圣并不是真正的不朽神灵,点燃他的双眼,竟然需要如此庞大的神性......”韩约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这世上追求长生的天才,距离这一步,实在差得太远了啊。” 第一百零四章 宁奕之名(求月票) 除苏高台之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两道红山远处的炽烈光芒,在九灵元圣禁区的上空绽放,漆黑的夜幕之中,犹如神灵睁开了双眼。 “轰”的一声,三位东境修行者的心湖难以平静,望着红山的远端,面色有些苍白,喃喃道:“这就是......九灵元圣的眼瞳?” 坐在最前方的银雀,注视着那双璀璨的双眼,灰白头被风吹动,向后掠去,这个灰界走出来的年轻天才,攥拢枪杆,心神被这双巨大的神灵瞳孔所震颤,但很快冷静下来,冷冷道:“准备好......很快就要到了。” 因为隔了很远的距离,加上那双瞳孔,只不过是夜空中昙花一现,所以带来的冲击感,远远没有近在咫尺的那般强烈。 但即便如此,等候在除苏高台上的十个人,心神或多或少,都收到了一丝影响。 宁奕与他们并不一样。 他的眼里,缓慢亮起了一道奇异的神色,他的心湖同样难以平静......但并不是因为九灵元圣的那双巨大瞳孔,在自己头顶睁开,给自己的心灵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众生见神性,不敢抬头。 宁奕见神性,甘之若饴。 神性是宁奕最大的补药,等到宁奕的修行境界足够的高,那么再是庞大的星辉都无法满足他的需求,能够让他继续修行下去,就只有神性! 仰头看着那双巨大瞳孔的少年郎,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穹顶那一红一白的光芒,迅黯淡下去。 宁奕在那双瞳孔的神性里.......觉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西境有一批货物......”他喃喃开口,抿起嘴唇,目光从穹顶收回,望向红山的那一端,白骨平原的震颤越来越明显,是一种渴求。 宁奕有些明白,红山的那一端,灌输神性激活原始禁地的,究竟是谁了......除了她,还能有谁?而自己这一行人,准备在除苏高台动手截取的“西境货物”......而即将动手杀死的那个人,就是感业寺的神性女孩。 宁奕深吸一口气,他的目光扫过沉浸在神性震撼当中的众人。 银雀缓慢站起身子,准备随时从除苏高台上掠下。 宁奕抹了一把狮心面具,他努力让自己的思绪变得冷静下来,好让自己接下来,如何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要陷入慌乱之中......如果不出意料,接下来的那辆马车,就会从红山驶出,自己一行人掠下,便是对其进行打杀。 在安定情绪的过程中,宁奕忽然觉察到了一丝异常。 在他反复以神念安抚“白骨平原”之后,那道“久别重逢”的喜悦和激动,在丹田内缓慢消弭,但白骨平原的震颤仍然没有停止...... 这是一种预警。 白骨平原提前预查到了潜在的危险,以这种方式来提醒宁奕,要注意规避。 “你是在提醒我要注意银雀?”宁奕拿着仅仅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默默在心底说道:“这是一个厉害角色,但只要我出手快准狠,趁其不备,出其不意,要救走那个女孩,并不算太难。” 没有人知道自己与徐清焰的关系......东境的李白鲸更不会知道,自己会认识所谓的“西境货物”。 白骨平原仍然在震颤。 宁奕挑起眉头。 “不是银雀?” ...... ...... 红山的道口,分岔很多,离开的时候,路面不平,颠簸不定。 朴素无华的马车车厢,缓慢在红山的道口前进,护送这节车厢的西境修行者,面色十分慎重,三位西境的圣山子弟,路上保持着沉默,红山的禁制相当之多,大隋皇室为了压制原始禁地,动用了不少的阵法,这片古地,据说本来就是阴气汇聚之地,诸多古怪异象,都有可能在这里上演。 而经验最丰富的,就是行在最前方的灰界天才,披着宽大黑袍的灰界修行者,看似闭目养神,其实是在放出自己的星辉,探查路上的情况,准备随时改变方向。 “前方的禁制有些异常,我们需要改一条道路。” 他忽然睁开双眼。 三位西境圣山子弟,有些惘然,停下马车。 灰界修行者蹲下身子,在地上捻了捻湿润的泥土,喃喃道:“红山是九灵元圣禁区的最深处禁地,这里可能存在着某种强大的原始妖族,我在灰界厮杀多年,对妖族的气息再是熟悉不过......” 一位圣山子弟的神情有些变了,他沙哑道:“从红山离开的道路,不是已经确认过了么?” 灰界修行者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身后的西境修行者,道:“变化总比计划快,原始妖族的出没没有规律,谁能够算到一切?”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这里的泥土,有大妖出行的痕迹,如果我估计地没有差错,可能是九百年的大妖,甚至还要更强一些。” 三位西境修行者的面色都有些变了。 九百年大妖.......相当于人类的九境修行者! “那我们怎么办?” “绕道。”灰界修行者皱起眉头,道:“如果不要撞个碰面,别无选择。” 他瞧见几张惨白的面容,冷笑道:“怎么,就这么点出息?九百年大妖就吓成这个样子,我在灰界跟随师尊厮杀,见过三千年的妖君,也没怕成这个样子。” 西境修行者咬了咬牙,道:“该怎么走?” 灰界修行者沉默片刻,他取出羊皮古卷,轻声道:“红山的出路有很多条,但是从妖气的浓密程度来看,我们要往东边绕一下。” “东边?”一人疑惑道:“除苏高台?” 灰界修行者嗯了一声。 “殿下曾经交代过......有几处地方不可以经过......”他的声音刚刚说出一半,就被灰界修行者不耐烦的打断,冷冷道:“若是你执意按原路前进,遇到了九百年的大妖,你打得过,还是跑得掉?就算你能活下来,这个车厢里的‘货物’,又该怎么办?” 一片死寂。 坐在车厢里的女孩,默默听着外面的对话,那些修行者的声音,并不避讳自己,而是真正把自己当成一个货物。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 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异样的光彩,望着车厢的远方。 除苏高台......她先前感应到的方向,似乎就是除苏高台? ...... ...... 车厢继续前进。 “听说你在灰界很有名......”一位西境修行者,忽然开口问道:“你杀过八百年大妖?” 最前方的男人,看起来面色懒散,他的星辉一直在外放,红山里的路口,需小心谨慎,不能有更多的分心,不过抵达了他的层次,分出一部分心神,用来对话,自然是没有问题。 这一路上的气氛十分紧张,风声鹤唳。 灰界修行者停下身子,眯起双眼,盯着石壁仔细看了一会,伸出一只手,薅下石壁夹缝里的野草,塞入口中咀嚼片刻,然后“呸”的一声吐出。 三位西境圣山子弟,看不懂他的行为,只能理解成这个灰界修行者,在他师门的办法,去寻找妖气经过的痕迹,以此来避开与原始大妖生碰撞。 原地停顿了片刻,灰界男人似乎才回过神来,想到刚刚那人问的话语,木然答道:“杀过八百年大妖,但并不代表什么。我心里清楚,自己与那些顶级修行者之间,到底差了多少。” 那人继续问道:“此言何意?” 灰界的天才,冷冷瞥了一眼西境的修行者,皮笑肉不笑道:“你是西境哪座圣山的,小无量山?剑湖宫?看样子没到第八境......是觊觎自家圣山圣子的位置吧?告诉你,就算你踏入第八境,也没办法跟你头顶的真正天才相提比论,我在灰界,遇到过几位初出茅庐的圣子,也不算多么厉害,但同境界一战,就是无敌。” 那个西境修行者面色有些难看。 “十境是道大门槛,妖族九百年同样是道大门槛,我杀死过八百年大妖,不代表我能杀死所有八百年大妖......原始妖族里有极其强悍的雪妖,血脉天赋强横一些的,再修行一些岁月就可以迈入九百年境界的,你真正遇到了,就会知道那种绝望。”灰界修行者面无表情道:“灰界鼎鼎有名的天才,银雀雷龙诸人,都有着只身厮杀八百年大妖的战绩,听起来好不威风,只可惜放到圣山,登不上圣子位置。” 西境子弟听到这句话,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本以为,灰界的天才,杀力强横,拎出来在星辰榜上能有一席之地,现在看来......似乎也不过如此?”西境圣山子弟戏谑笑道。 “不过如此?比你还是要强上一些的。”灰界修行者冷笑一声,道:“觉得不服气的,我们可以试一试。你如果在我手底下走过十招,算你厉害。” 西境子弟一阵沉默,哑然无声。 “我跟银雀交过手,他如果境界突破,或许还真的能够跟圣子之流打上一架,你这种候选者就不要痴心妄想了......这趟任务完成之后,去了西境阵营,拿了足够多的资源,把境界赶上来,兴许在大朝会里,会得到陛下的垂青,真正鱼跃龙门的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神秘的灰界天才,冷冷道:“至于星辰榜,不过是一份无用之物......叶红拂和曹燃排在第二第三,谁会觉得那个叫宁奕的蜀山修行者,有资格排在第一?” 车厢里的徐清焰,默默听着外面的声音,人音渐熄。 她刚刚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她摊开掌心,拿指尖轻轻写下两个字。 “宁奕......” 车厢外面,传来一道高喝。 “好了!” 说完这番话的男人,抖擞精神,道:“前面就是红山的出口。” 三位西境修行者,重新打起精神来。 (求免费的保底月票~) 第一百零五章 年轻大妖 除苏高台。 “来了。” 银雀陡然睁开双眼。 宁奕抿起嘴唇,站在除苏高台之上,望着远方的红山,那里有一辆马车缓慢行出。 那辆马车的车厢,印着一朵洁白莲花......东境的莲华是漆黑之色,西境是白色,那节车厢外面围绕着好几位修行者,红山雾气大,一整节车厢都缭绕在雾气之中。 身在扶苏高台之上的三位东境修行者,眼神里带着一丝紧张,而南疆受了不轻伤势的那些,眼神里则是带着一股狠厉神色。 终于来了...... 宁奕按下心湖的紧张之感。 白骨平原的震颤感,越来越强。 这是一种危险降临的预兆。 宁奕紧紧盯着那节车厢,第一道身影已经纵身掠了出去,那是一位不知名讳的东境修行者,手中扣着一柄飞掠旋转的长刀,随着他的前掠切割大地霜草,倏忽射出。 宁奕身旁的黑袍身影,一道接着一道,从除苏高台掠出,大袍呼啸,奔向那节白色莲花的车厢。 只有他还站在原地。 宁奕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的前方,银雀走到了除苏高台的顶端,并没有急着掠下,而是耐心等待着自己身旁一道一道身影,全都奔向那节白色莲华车厢。 “一,二,三......” 灰白头的男人,轻声默念,在心底一直数到“八”。 少了一道...... 银雀眯起双眼,缓慢转身,望着那个佩戴狮心面具的少年郎。 他轻轻“咿”了一声。 两个人的目光,生了交汇。 ....... ....... “轰”的一声。 徐清焰大脑一阵空白,外面是一道剧烈而迅的破空声音,头顶之上的车厢,似乎被一道重物砸中,内壁贴满了西境特制的符箓,此刻陡然燃烧起来。 一整节车厢,开始沸腾燃烧,符箓之力波散开来—— 砸过来的是山壁之上的一块重石,毫无预兆剥落掉下,砸坠在符箓阵法的屏障之上,伴随着符箓的催动,支离破碎,四溅开来! 接着便是一声愤怒的吼声,那道吼声来自于灰界的修行者。 “拔刀!” 徐清焰掀开一角车帘,瞥见那个披着宽大黑袍的灰界修行者,被一柄长刀戳穿黑袍的边沿,刀气横切,半边飘掠的黑袍都化成灰烬,被劈中的灰界修行者一只手掌攥拢长刀刀身,堪堪止住刀气纵横之势! 刀锋勾勒出一抹惊心动魄的弧线,大半边的黑色重袍,被肆意切开,拔出佩刀的灰界修行者,双手攥刀狠狠劈砍而下,与对方那道自下而上掀起的刀气碰撞在一起—— 飞沙走石! 一粒石块飞溅开来,自徐清焰的面颊掠过,帷帽的边沿被擦破,她来不及躲闪,只觉得半边脸颊有些火辣辣的疼痛,车厢剧烈的摇晃起来,她耳旁是夹杂着沉重呼吸的质问和呐喊。 “怎么会这样?” 是一位西境的圣山修行者,他双手拔出长刀,临近红山的出口,头顶却滚落数十块巨大坠石,抬起头来,夜色沉沉之中,似乎有人站在山顶,蹲下身子,俯视着一节不大不小的车厢。 “是劫货的?!” 另外一道怒吼响起,质问灰界修行者。 双手抬起合掌,印决光芒在袖袍之中亮起的,显然是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只可惜山门宗法适合群杀,在这种狭隘地势,难以挥出巨大作用,他掌心剑气迸出来,足底的剑气纹路刹那蔓延开来,竟然还是一位剑修。 徐清焰的车厢下面,剑气纹路纵横蔓延,大地升腾赤金色的剑气,随着小无量山的修行者轻斥一声,剑气凝结迸射,与落下的石块一一碰撞,将其击穿打碎! 与最前方那道身影争锋相对,腹部被刀气卷中,对拼一刀之后,退后数步,来到车厢最前方的灰界男人,面色阴沉。 他盯着眼前那道杵刀而立的影子。 碎石在众人的头顶掀开—— 烟尘四散。 车厢前的男人,一只手捂住腹部,潺潺鲜血从伤口流出,浸透了衣衫,从五指的缝隙内粘稠渗出。 他神情寒冷,盯着前方的“人影”,一字一句说道:“不是劫货的......他们的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面色有些苍白,当他看清楚了那道杵刀而立的“人影”,长得竟然是如此模样,此刻明白了灰界男人话语的意思。 是的.......这些“人”,不是来劫货的。 这些,根本就不是“人”。 “一路上避开了那么多的人族修行者......快要抵达红山的时候,还是碰上了啊。”杵刀而立的身影,披着一件巨大的白色麻袍,狂风吹过,他喃喃道:“真是麻烦啊,先知的卦卜出了问题么?” 这道身影站在月光之下,显得尤为魁梧,那柄金银平脱横刀,亮起的刀光,被他缓慢插回刀鞘里,然后重重插在地上,溅起一滩烟尘。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柄缓慢回鞘的刀上。 因为它实在太过惊艳。 刀身平直,切刃造,刀茎狭过刀身,前宽后窄,尾部开孔,刀柄是不知名的木质锻造,刀鞘髹黑漆,金银平脱成流云与走兽,柄鞘装具相当夺人耳目,尤其是绘刻烙印在刀鞘上的图案。 那是一只集狮头,鹿角,虎眼,麋身,龙鳞,牛尾为一体的异兽,尾巴毛状如真龙,有一角带肉,怒目生威,跃然在刀鞘之上。 浓郁的妖气,缠绕在这柄归鞘长刀之上。 披着宽大白袍的魁梧年轻男子,面色淡然,注视着靠在车厢前的灰界修行者,轻声道:“我与你,似乎在灰界有过照面......不曾想,在此地还会遇到熟人。” 捂住腹部的灰界修行者,紧紧盯着眼前修成人形的大妖,他面色愈苍白起来,一只手缩在袖子里,默默按在车厢之上。 坐在车厢里的徐清焰,看着内壁一张又一张的符箓,不断的燃烧,沸腾,似乎在蓄势酝酿着什么。 “这不是原始妖族......”西境小无量山的修行者,面色难看,他脚底的剑气仍然在不断的汇聚,蹲在红山山头俯瞰的那道身影,向下掠来,纵风而行,下落过程当中,逐渐变化,由人形化为一只棕腹隼雕,拍打双翼,抓在魁梧男人的肩头。 披着宽大白袍,但其实只是披在肩头,上半身裸露,敞开胸膛的高大男子,头顶的红色长,被弯曲的犄角顶开,在身后拖曳犹如瀑布。 他“锵”的一声拔出长刀刀鞘,平淡开口道:“原始妖族......那种下贱种族,当然不可以跟我相提比论。” 高大男人的目光,缓慢望向捂住腹部的灰界修行者,他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恍然大悟,微笑道:“你是‘风狐’,灰界战场上,远远瞥见过一次,听说你很厉害?看来是大隋的皇子要开启禁地,把你请过来保驾护航了......对吧?” 风狐的面色带着一抹惨白,他松开捂住腹部的那只手,低头看去,掌心的血渍,带着一股灼烫意味,被这个男人一刀捅进腹部之后,他的经脉开始燃烧。 灰界战场,有人族的天才修行者,也有妖族的......人族的洛长生如果踏进灰界战场,那么必然会成为妖族第一时间击杀的对象。 叶红拂和曹燃,这些都是在妖族内部,极其出名的天才修行者。 与他们的光芒比起来,银雀、风狐、雷龙......就显得微不足道。 而如果人族列一张名单,妖族的天才当中,眼前的这个男人,绝对可以排得上最前一列。 这头不知出路来历的年轻大妖,初入灰界战场,接连杀死了好几位人族第八境的修行者,一时之间搅动风云,后来曹燃出面,两者打得不可开交,未分胜负。 当年风狐只不过是远远一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头大妖竟然记住了自己? 他抬起头来,哑声道:“九灵元圣禁区,是大隋的领地,你就不怕三司的大人物出手灭杀你?” 年轻大妖笑了笑,他耸了耸肩头,轻柔道:“我好怕啊......三司的十境修行者,应该是在天神高原巡守吧?大隋狩猎日持续了数百年,其中的规律,早已经被我族王城摸透了,有人花了巨大代价,推演出这一次原始禁地的开启,我竟然敢来,自然就不怕被你们现。” 他手掌压下,掌心缓慢拨动刀鞘,随时准备拔出。 三位西境的修行者,如临大敌。 “遇见我,未曾想着先逃命,你们这节车厢里……里面装的是什么?”年轻大妖觉得有些好笑,他喃喃道:“连大隋皇子都十分看重的东西......只可惜我没工夫了,只能连人带货一起砍了。” 风狐瞳孔收缩。 停下拨动刀鞘姿态的年轻大妖,陡然收拢笑容,他面无表情举起刀鞘,未曾拔刀,天地之间已是风起云涌,刹那色变。 地面层层破碎,恐怖的威严蔓延开来,碎石升腾,抓在年轻大妖肩头的鹰隼瞪大双眼,随时准备拍翼而出。 双手握拢长刀刀柄,归鞘刀一刀斩下—— 红山之内,唯有一道刀气! 炽烈煌煌,犹如天光。 天威不可抗拒。 第一百零六章 吃人魔头 “轰”的一声。 大地震颤。 巨大如小山的身影,身躯倒飞而回。 与他一同被震飞的,还有一柄在空中兜转旋转的长刀,破开浓郁雾气,钉入除苏高台的山石之内,刀身还在不停震颤,但已经密布了层层纹痕,濒临破碎边缘。 南疆巨灵宗的得意弟子,从雾气当中被震飞,瞳孔一片涣散,整个人犹如一枚巨大炮弹,射入远方高耸的山壁之上,砸出一张巨大的蛛网。 于是整片红山外,除苏高台,陷入了死寂之中。 远方的天风袭来,吹得地上霜草抖擞,也吹散围绕这节车厢的森森阴气。 车厢外,拢袖站着好几位侍从,雾气散去,露出他们的真面容来,一张张枯败面容,看起来与死人无异,虽是佝偻着身子,但仍然显得极高,灰青色的大袖,缠绕着淡淡阴煞气息,早已没了生机。 都是死人。 掠向这节车厢的修行者,全都怔住了,大风吹过,犹如一盆冷水,浇灌在他们的心头,让他们陡然清醒下来......这遍地的阴森鬼气,已经不由分说,缠上了他们的身子,顺延衣袍扭曲蔓延。 大风吹动这节车厢的车帘。 合欢宗的两个女子,鬼崖山的瘦高修士,修行淬体法门的野修,紧紧盯着车帘后的那道娇柔身影。 车帘来回摇曳,那人的侧脸,轮廓鲜明,手指在唇间缓慢涂抹,勾勒到一半,缓慢悬停。 一节雪白的手臂,缓慢探出车厢,摸索着车厢的外壁。 这竟然是个女人? 这节雪白的手臂,白得有些晃人眼球,在车厢的外壁摸索着什么,五指的指尖,不知从何沾染了鲜血,随着她摩挲车厢外壁的动作,一行行鲜血,源源不断从她指尖流淌而下。 她摸到了那朵洁白的莲花。 幽幽一叹。 象征着西境阵营的白色莲花,被她五指按下,骤然破碎开来,猩红的鲜血渲染如墨,一整节车厢自内而外掀起一股滔天阴气,只不过一个呼吸,车厢外的纯白便被阴气包裹,女子收回手掌,扶着内座缓慢站起,在两个瘦高死人的掀帘动作下缓慢走出,她带着一顶遮掩面容的帷帽,看起来身姿高挑,阴柔至极,下车之后,轻轻抚掌一下,清脆的破碎声响,便在红山草原的两端响起。 车厢的一声清脆爆响,阴气以她为圆心席卷开来,霜白的草屑摇曳一下,骤然漆黑。 女子环顾一圈,轻笑一声。 方圆一里地,大地一片枯萎,荒芜之境,再无风气,森然犹如鬼域。 而那节露出真正面目来的“车厢”,雕绘着一朵漆黑莲花,纤毫毕现。 远方还有一声不易察觉的轻微脆响。 嵌入石壁的巨灵宗修行者,眼眶深深凹陷,在那声脆响响起之前,眼白里不断有红色血丝蔓延,犹如一条条狭小蛟龙,向着中心点汇聚。 然而女子拍掌之后,巨灵宗弟子的黑袍,心脏部位,响起一声爆碎声响。 那道巨大的身躯,背抵山石,颓然无力,缓慢滑落跌落。 阴气裹身,散开之后,白衣白帽尽数变成漆黑之色的女子,衣袍无风自摇,她望着除苏高台,幽幽道:“最大的鱼儿没上钩。” 三位东境修行者,四位南疆幸存者,如置身泥沼,艰难转头,看到除苏高台的两道身影。 宁奕面色难看,他紧紧盯着银雀,高台的风很大,草叶狂舞。 “这就是你的任务?” 宁奕手指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细雪之上。 他想到了之前在山谷里的碰撞,这五个南疆修行者,天赋出众但是修为平凡,是栽培的好苗子,却不是杀人越货的好伙伴。 然而燕咨一直不让自己杀死这些南疆修行者...... 他的任务,就是将所有人带到除苏高台,从那节车厢里走出来的女子,给了宁奕一种极其熟悉的忌惮感。 大雨磅礴的破旧客栈。 在天都地界不敢随意动手的甘露先生,来到了北境之外的九灵元圣禁区,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出手......听说东境的琉璃盏里,收藏着一具又一具天资出众或者容貌出众的“肉身”,韩约在不违反大隋条律的情况下,一直有着嗜人的癖好,宁奕到了此刻,终于明白了当时“文弱书生”要与自己做交易的原因。 一滴剑道本命精血? 宁奕若是以一滴精血交换,那么此时此刻,车厢里的女人,就有一万个手段,可以利用那一滴精血,把宁奕留在这片草原之上,南疆的邪法及其繁琐,甘露先生是南疆东境各门各派的集大成者。 那个女子要以自身为“鱼饵”,来钓取东境南疆,天资出众的修行者! 宁奕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他默默退后两步,细雪和天下行走两柄剑器,随时准备出鞘杀人。 他目光瞥向漆黑枯萎草原上,注视自己,十指猩红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韩约的一具肉身? 她口中所说的,最大的鱼儿,指的就是自己。 宁奕与那女人对视一刹,只觉得心底万分恶心,看来那个特地留在青山府邸的大隋二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早就盯上了自己,借花献佛,玩了这么一出“交易”,好言好语,信誓旦旦,只为了引宁奕入局,好让自己的老师韩约把宁奕炼了。 “我去你.妈的东境......”宁奕攥拢刀柄,盯着银雀,冷笑道:“有机会出去,我要把甘露的祖坟刨了,我倒要看看,坟里面是不是躺着被他炼了的全家老小?” 银雀置若罔闻,他瞳孔里的神彩逐渐褪去,化为一片漆黑,显然早已经被韩约炼了。或许这位名动灰界的天才修行者,在“有幸”得到韩约的指点之后,就已经不再是那个燕咨。 ...... ...... 霜白之草已经漆黑。 三位东境修行者来不及反应,就听到耳边一阵簌簌草叶飞起的声音。 那个一身黑袍的女子,笑声在草原上回荡游掠,整个人俯低身子,骤然消失在原地,她的帷帽被大风吹动,露出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容来,声音阴柔,面容却带着三分阳刚,这位大美人被韩约炼化之后,身子似乎受到了一些损坏,面容的眉心之处,犹如瓷盏一般绽裂破碎了细微的裂痕。 韩约骤然来到第一位东境修行者的面前,他以额抵额,帷帽重新落下,宽大的帽檐,漆黑皂纱垂落,似乎是以唇咬唇的方式,那位东境修行者下意识搂紧了面前的窈窕女子,翻了个白眼,双腿顷刻之间失去了支撑,浑身酥软几欲跌倒,被韩约穿过腋下的双手好心搀扶住,但身子犹如破碎的沙袋止不住的下滑。 唇齿交接,欲.火蔓延。 女子猛然抬头,空中迸溅出一连串的血珠。 韩约咀嚼着一根猩红如布条的长舌,松开搀扶东境修行者的雪白双手,不再去管哐当一声坠落在地的“尸体”。 这个倒在地上的修行者,身躯还在无意识的抽搐。 对于消耗了琉璃盏大量神性的韩约来说,上等资质的修行者,是目前在这片禁区,能够搜刮到的最好补料。 她幽幽望去。 仅仅是目光对视,合欢宗的两位女子,已经溃不成军,面色苍白,魂海崩溃,噗通两声,齐齐跪倒在地。 她们是鬼修,可她们哪里见过如此残暴酷戾的手段? 自己面前的.......是南疆鬼修闻名色变的韩约,是那位东境大先生本尊! 还有一丝灵智尚存的,那位身法极快的男人,猛地咬了一口舌尖,身子如箭镞一般疾射开来,草原上狂风席卷,他身化万千蝙蝠,奔向无人的一个方向。 韩约眼神阴冷。 那顶并不算多么坚硬,甚至还有些柔软的帷帽,被她信手摘下掷出,犹如飞镖一般切割颀长草叶,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度之快,匪夷所思,呼吸之间,便已经追上漫天蝠影,一切而过。 那顶帷帽射入草原,看起来并没有带着如何强大的杀伤力,穿出蝠影之后,坠落在地,高高弹起,犹如湖泊溅起水漂的石子,如此反复滚向远方。 草原上滑掠跌出两块“尸体”。 鬼崖山的修行者,上半身和下半身已经分离,边沿之处,见不到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切割伤口,血水四溅,还在翻滚。 如此还不算完。 女子幽幽抬手,那两具半截尸体翻滚着向她飞来,她五根手指掐住瘦高男人上半身的脖颈之处,甩开一串血珠。 那具拦腰切开的下半身,撞在女子周身三尺范围,撞得支离破碎,化为一蓬血雾。 韩约眉眼柔和,与眼前的“瘦高男人”对视,声音极轻的问道:“你跑什么,怕我吃了你啊?” 拦腰被切成两半,竟然没有立即死去,而是尚存一息。 没有等待对方回答,韩约便俯下身去。 短暂的死寂之后。 一片极静的红山草原,迸出极其凄惨的嘶喊声音。 信手丢掉一截断臂,擦拭嘴角的女子,终于有些心满意足的收手,捋起的衣袍上,已被鲜血浸透,雪白的小臂有凝固的血花,也都被她细心舔舐一遍。 做完这一切,女子仰天眯起双眼,舒坦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第一百零七章 蛊斗 到了现在,还有幸活下来的几位修行者,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 除苏高台,风气渐熄。 女子吐出一口气后,没有急着掠向高台的那一端,而是先走到合欢宗的一名女子面前,以手指抬起对方下颌,轻柔问道:“你也害怕被我吃了?” 那个女子泪流满面,浑身颤抖。 她声音清脆到了极点,像是在疾风骤雨当中挣扎晃荡的铃铛,嘶哑竭力道:“甘露先生......求求您,饶了我......求求您......” “真是我见犹怜。”女子蹲下身子,动作轻柔,替合欢宗的女子擦拭面颊眼泪,感慨道:“我这辈子呀,最见不得漂亮女人在我面前流泪哭泣。” 韩约捧起合欢宗女子的面颊,注视着那双惘然失神的瞳孔,她缓慢俯下面颊,亲吻下去,轻轻吸吮着口舌之间的香津。 合欢宗女子,出了泫然欲泣的一声嘤咛,紧接着瞳孔收缩,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抵在对面柔软的胸膛,拼命拒绝,只可惜推拒不能,两人距离渐仅,最后几乎拥抱成为一体。 她那张带着一点婴儿肥的面颊,肉眼可见的开始消瘦,原本粉嫩雪白的手臂,从指尖开始蔓延,一条条猩红血蛇,逐渐爬满两条手臂,还算丰腴的腰身在数个呼吸之后,便犹如一截枯柴......整个人,就这么被吸成了人干。 韩约抬起头来,“她”神情凝望着眼前的女子,轻柔笑道:“等回到东境,琉璃盏里,我帮你重新做一具身子......从此侍奉我身旁左右,伴我灯下闲读,可好?” 一具枯柴轻轻跌倒在地,化为截截飞灰。 韩约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波澜起伏的吸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喃喃道:“有些吃饱了,这具身子好看归好看,但不怎么能吃......” 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余下来的几个人,淡淡道:“吃了你们,也没更大的裨益......这具身子九境修为,始终差那么一线。” 被二皇子搜刮拐骗而来,在整个东境里放眼看去,都属于资质上乘的那八个人,此刻在韩约看来,除了被自己吃下去的两位,其他的实在不过是平庸之姿,没有留下去的必要。 女子懒得再看这些所谓的“补品”,抬起一只手掌,缓慢握拢。 草原之上,响起接连数道的炸裂声响。 血雾弥漫。 ...... ...... 在韩约对草原上八位修行者进行“打杀”之时。 除苏高台之上,两道身影,渊渟岳峙。 宁奕觉得一道气机锁死了自己,那个面对自己,就站在除苏高台边沿,只差一步就跌落高台的灰男人,脚后跟已经悬停在外,看起来摇摇欲坠。 这是一种“势”的积累,细微放大去看,银雀的脚尖垫在悬崖之前,身子轻微震颤,衣衫无风自动,浑身上下的气劲,在剧烈的抖动,随时可能会炸开。 修行者对敌厮杀,并非一味的冲击,比拼力度,谁的境界高谁就稳赢,大境界看来的确如此,但是同等境界,也分三六九等。 近身厮杀,对于力劲的掌握,体魄的运用;稍远一些,对于星辉的操纵,对于时机的把控;剑气也好,法宝也好,诸多法门,都是加持自身的利器,用得好,那么即便是越阶而战,也并非不可能。 银雀如今在积蓄“势”,他并不急着出手,而是紧紧盯着宁奕,等待对方回头逃跑的那一刻。 扪心自问,他与眼前未知身份的少年郎单挑,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情,但难免对方有所底牌,可以重伤逃离,或者以死换死? 银雀一直在等待,等待那节白莲马车从红山那端行驶出来。 当白色莲花变成黑色......就意味着,此间无论生何等状况,都有“先生”坐镇,银雀他只需要盯住这个没有上钩的“鱼儿”便可。 只要宁奕转身,他便会立即出手。 然而。 宁奕并没有逃跑的意思。 山谷里的拳脚之争,宁奕并没有暴露自己的藏底手段,“细雪”和“剑气行走”这两柄剑,在与丫头同行的时候,被宁奕琢磨出了许多新的花样,他一直按耐住没有动用。 单凭体魄,宁奕打服了南疆的鬼修,这是一件幸事。 如果银雀当时允许宁奕下杀手,想要一口气杀死这五人,倒并非易事,宁奕可能会暴露自己来到北境之前所准备的压箱底手段,一样或两样。 其实要更加谨慎去往前推,就算来到天都的破败客栈,磅礴大雨夜,打杀一层楼的“春风拂柳”,或者二层楼的五行炼尸,宁奕也只是些微亮出剑器,大隋天下爱的那柄厚格剑,刻字已经被抹去,外人看不出来来历,自己的剑招和剑式,都没有暴露,即便韩约早已经等候在客栈之外,也不知道宁奕究竟有何底牌。 风吹草动。 下方的阴雾里,逐渐走出来一个娇柔女人,那女人目光盯着宁奕,像是看着一件垂涎已久的宝贝,“她”为了弥补琉璃盏,已经在东境南疆找了数十年,客栈里终于被韩约找到了一个钟意的,宁奕身旁的丫头,资质和体质之罕见,几乎是万里挑一,只可惜早已经被大隋的大能预订,看来自己是染指不上。 韩约望着被银雀气机锁死的少年郎,笑意盎然,大声开口道:“宁奕,之前谈的两桩买卖,你再考虑一下?” 宁奕面无表情,他单手按在细雪之上,并没有理会站在除苏高台,等着看一出热闹的韩约。 生死之争,容不得有丝毫怠慢。 韩约本尊倒是乐得看一出好戏,银雀燕咨,是他在某次途径灰界战场的意外之喜,这个年轻人的修行天赋不高,但是战斗潜能却颇有些惊人,愈战愈勇,与三四位同境界的妖族修行者厮杀,打到血液迸溅,仍然没有颓态,燃烧星辉和性命,将敌人斩杀在面前。 如果放到十年前,应该是个跟徐藏差不多类型的狠角色,以伤换命,有进无出,只可惜燕咨那一战受了重创,如果不是韩约出手,星辉将无法聚拢,最好的结果,也是沦为一个不能修行的废人,即便东境琉璃盏救了他一命,丹田依然受了不可弥补的损伤,多年来拼命式的打法,导致银雀浑所有积攒的伤势,一夜之间全都迸,最终的结果,就是韩约无比心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被迫”把这个年轻人,炼成了只有一半神智的灵尸。 若是不遇到生死厮杀,银雀的意识还能主宰这具身躯,若是负担过大,便只能由韩约的功法来主导这具身子,每一次剧烈战斗,都需要琉璃盏里的血肉来弥补这具身躯的消耗。 “他刚刚突破抵达第八境,而你只有第六境......”站在扶苏高台下的女子,声音戏谑道:“宁奕,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段,难道可以越过两境对敌?” “宁奕”的名字,落入银雀的耳中。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狠厉,原来自己面前的少年郎,就是星辰榜第一的那个蜀山小师叔? 先生说他只有第六境......这样的修行者,凭什么坐在大隋星辰榜的第一位? 宁奕按紧剑柄,一只手压得“细雪”包裹着黑布的剑鞘,微微向上向后翘起。 他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那个灰男人的身上。 确保自己能够硬接对方积攒“势”的那一击。 场面凝固到了极点。 然而红山前的那片草原,站着的那个女人,非但没有出手的意思,反而很期待两者之间的碰撞。 韩约笑着提醒道:“燕咨,不要小觑宁奕,宁奕是个剑修......你也不要太占他的便宜,七境对七境,看看他有什么手段?” 浑身抖动的灰男人,不漏痕迹,缓慢将修行境界向下压制...... 宁奕面前的压迫感微微下降。 韩约又笑道:“中州的皇城,似乎最喜欢的,就是公平对决,那么今日你们俩就来一场公平对决好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松而又懒散,就像是睥睨众生,高高在上的神灵,明明站在除苏高台之下,却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 韩约背后的草屑流转,漆黑大风旋掠成龙卷,风气散开之后,枯萎草屑缓慢凝聚出一尊磅礴的法相出来,高大巍峨,俯瞰着山崖的两个年轻修行者。 南疆十万里大山,鬼修占据九万里。 鬼修法门之中,最歹毒的一门,就是“蛊毒”。 养蛊人,心性漠然无情,一双草履踏遍大山险川,抓取数十只数百只的毒虫,放到密闭容器之内,任其厮杀,打斗,生死之后,淘汰换新,如此反复......一直到最后,活下来的最强大的那只,就是“蛊虫”。 韩约俯瞰注视着山崖上的两个年轻修行者。 就像是看着两只蛊虫。 第一百零八章 咫尺飞剑,一蓬鲜血 枯白的一根草屑,被风吹起,掠过红山的穹顶,在苍白月光的映照之下,来回曲折,萦绕不止,然后落下—— 一抹银亮的光弧自下而上,将这根枯白草屑切成两半,坚韧的枪杆崩出“砰”的一声闷响,灰男人抖枪而出。 宁奕瞳孔里有一抹骤光。 咫尺距离。 枪尖如暴雨梨花一般戳来,宁奕向后仰倒,银光炸开,脚底的泥石不断炸裂,蜀山的感知功法被他运转到了极点,银雀的枪尖贴着他的面颊绽开,犹如孔雀开屏,每每侧着面颊戳过,带出一连串的音爆气声,炽烈的罡风卷动草屑,漫天枯白草叶随着银雀的枪尖抖动,汇聚犹如一条巨大龙卷。 两人一退一追。 龙卷之中,宁奕单手按住厚格剑,锵然一声,沉重的枪势压迫住他,逼得他不得不后背贴地而行,唯有双脚脚底跟地面有一线附着,那柄贴着“泰山”的缠缑亮起,但在宁奕拔出“大隋天下”之后,天地不再昏暗,一线长光顿开光明! “铛——” 厚格剑挡住一朵枪花,沉重的剑身,倒映出炸开的枪劲波纹,剑身上如沸腾湖水,巨大的反震力度传来,宁奕猛地插剑入地,以此卸力,仍然向后退了十丈,堪堪止住。 草屑龙卷轰然散开。 除苏高台上,一片寂静。 宁奕的唇角,溢出了一抹血红,他吞下一口血水,长长吐出一口郁气,眼神平静,盯着不远处的灰男人。 银雀的枪势极其强盛,劲气十足,硬接一枪,宁奕的体魄有些吃不消。 枪是缠腰锁。 燕咨闭起了双眼,灰在淡淡的风气之中掠动,年刀月棍一辈子的枪,这杆白凉木大枪,从幼年时候便伴随着他,灰界征战,打出了赫赫声名,早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持枪贵在四平,顶平,肩平,脚平,枪平。 银雀两脚前后并立,屈膝半蹲,摆出“中平枪”的枪架,下一刹那,踩开一滩碎石,宁奕面前的泥石瞬间炸穿,一朵无比盛大的枪花再度紧贴着绽放开来—— “泰山”缠缑亮起,宁奕抬剑格挡,剑身刹那被枪尖抵着压在胸口,宁奕瞳孔收缩,只觉得被一柄大锤重重砸在胸前,他在蜀山修行剑术,也略微习练过其他兵器,银雀的枪法之精湛,在精妙程度,同龄人中几乎找不到第二个可以比肩的。 这一枪犹如一柄疾射而来的重弩弩箭,即便宁奕成功挡住,仍然无法化解,那柄厚格剑,几乎要被崩得脱手飞出。 银雀置若罔闻,前手如提壶,后手摇辘轳,脊柱弹射压缩,小腹下沉,前足踩,后足蹬,肩胯互争,双臂摇晃激荡,红缨炸裂翻飞,枪扎一点棍打一片,当出枪的度足够的快,无数道枪尖黑点,纷纷扬扬炸开,宁奕周身的三尺距离,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音爆声音。 “大隋天下”的剑身质地极其坚固,品秩不低,剑身如一片春湖,任凭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枪尖雨点般砸来,溅起惊天波澜,可仍然没有丝毫要碎裂的意味。 千金难买一声响,漫天骤雨般的爆响声中,宁奕拔出了自己的第二把剑。 黑布包裹的细雪,抵着枪尖的音爆,从腰间倒十字滑出,宁奕倒持细雪剑柄,抽剑如抽刀,黑布如断水一般被剑气斩开,从中间切开裂成两半。 “蓬”的一声,一张巨大伞面撑开,无数枪花戳在伞面之上,溅起沉重而细腻的雨水,撑伞的少年郎面色坚毅,顶着压力陡然站起,不再向后掠去,而是后脚狠狠踩住大地。 下一刹那,伞面骤然收缩,漫天枪花支离破碎,只剩下那条笔直的银线。 收拢细雪伞面的宁奕,扭腰提胯,攥剑递出,剑尖与那杆大枪的枪尖撞在一起,在空气之中溅开一小道破碎的波纹。 紧闭双眼,挺枪而出的银雀,皱起眉头,他前后手攥枪前踏一步,那杆大枪没有如他预料一般戳破宁奕的面门,而是被细雪剑尖抵住,大枪的白凉木枪杆,在他的踏步之下,被抵在腹部,弯曲成一个大大的圆弧。 崩枪抖势。 银雀睁开双眼,如狮子怒目,精气逼人。 他对上了一双波澜不惊的少年眼眸。 抖出全部劲气的枪身,想要震退宁奕,后者的脚底踩在“大隋天下”入土三分的剑柄之上,纹丝不动,于是白凉木大枪,以银雀燕咨的腹部为基点,开始不堪重负的出一声木质破碎之音。 银雀当即收枪,后撤一步,准备再一次扎向宁奕。 借着蹬足之力的宁奕,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欺入三尺之内,细雪陡然在银雀面前开屏,盛大的油纸伞面蓬地炸开,相当于星辉第七境杀力的剑气,逼迫银雀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来,挡在面前。 于是细雪如之前那杆长枪,在燕咨面前孔雀开屏,溅出无数道惊心动魄的剑花,如疾风骤雨般盛放开来—— 之前的那一幕,倒换角色,重新上演。 身子贴地向后滑掠的银雀燕咨,不断侧躲避,剑气侧着他的面颊炸开,宁奕的剑气已经极快,但是这个灰界实战天才,仍然可以依靠战斗天赋的预感躲避开来。 两人一前一后的追逐之姿,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收尾。 已经快要掠出除苏高台,再退就要跌下高原,燕咨猛地停住身子,细雪的剑锋擦着面颊带出一串血珠,那杆大枪被一路拖行,此刻在地面弹跳而起,银雀之前挡在面前的那只手掌,已经鲜血淋漓,露出森森白骨,猛地攥拢大枪,任由枪身带着雷霆之势在掌间剧烈摩擦,最终握紧前段,在极其短暂的距离崩出—— 枪尖戳中一角衣袍,旋出一道螺旋长劲,在宁奕的腋下带出一篷余烬。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步拉进。 银雀横枪,骤然力。 枪杆扫打在宁奕肋骨,后者出一声闷哼,声音之中带着一丝痛苦,以及......一股愤怒。 攥过银雀的前襟。 燕咨的耳旁,传来了剧烈的呼啸风声,紧接着一道极其沉重的闷响在额前响起,血水迸溅,银雀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以额抢额。 狮心面具寸寸崩碎。 之后是第二声,剧烈而又短暂的......“砰!” 银雀的肉身体魄,竟然没有宁奕强横,在连续两次的撞击之下,神魂和心湖一片紊乱,而宁奕仍然可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不倒,攥着银雀的前襟不肯松手,再短暂的停顿之后,便是更加急促的呼吸声音。 于是......便迎来了第三声,比起前两声加在一起,都要来得凶悍的“砰”的一声! 这是徐藏教给宁奕的打架方法。 “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是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宁奕动用了所有的星辉,加持在一点,体魄之间的硬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很少会有额头砸额头的打法,拳头或者肘部落在对方的额头,要比自己的额头砸过去,效果要好得多.......但是这却是气势最凶猛最彪悍的打法! 星辰巨人的额头,已经支离破碎,星屑肆流,不止崩溃。 银雀的额,已经一片猩红,灰被鲜血染得一片狼狈,他眼前的景象恍恍惚惚,在剧烈的重叠倒影之中,缓慢汇聚成一柄落下的银白剑光。 ...... ...... 俯视除苏高台的“韩约”,面颊上缓慢浮现一抹笑容。 韩约看着这一出精彩厮杀,终于落下帷幕,场上的局势十分明了。 胜负已分,银雀的凶狠悍勇,在灰界出了名,但是如今这场意气之争,却是输得十分明显,宁奕在比凶斗狠这一点上,要更胜一头。 好整以暇的“黑袍女人”,恍然大悟,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蜀山愿意给宁奕如此多的光环加持,为什么这个少年郎,能够列入星辰榜如此高的序列。 日后,宁奕或许会跌下榜......但是只要这股狠劲在心中不曾停歇,那么宁奕就是下一个蜀山的徐藏! 当年韩约看着徐藏在大隋风起云涌,没有与其打过交道......那位蜀山小师叔的剑气太盛,而十年前的自己又委实不够强大,如果试图把对方纳入琉璃盏,恐怕整座琉璃盏,都会被细雪砍碎。 而现在不同。 一个弱小的,无能为力的“蜀山小师叔”,某种意义上更胜当年徐藏,就在自己的面前。 韩约舔了舔自己唇角。 浮现在高台之上的草屑巨人,向下压掌。 胜负已分,准备一剑递斩而下,杀死银雀燕咨的宁奕,眯起双眼,自己的“细雪”即将落下,距离银雀面门只有尺余之时,无数草屑滚来,拦成一堵叶壁。 韩约的声音幽幽传来:“银雀是个好苗子,我可不想让他死在你的手里......” 这位东境第一人要出手,保下银雀。 宁奕面无表情,双手攥紧细雪,全力递斩而下。 漫天草叶飞溅开来。 那柄细雪被巨大的反震力,溅得高高弹起。 站在草原上的女人,唇角微微上翘,只是那抹笑意,很快就凝固起来。 一张淡青色的缠缑亮起,那柄功成之后,一日可以掠行九千里的厚格剑,便由“大隋天下”,转变成了“剑气行走”。 宁奕不再是之前的“万物一剑”,近身厮杀。 而是驱动裴旻大人的“剑藏”,驭剑指杀。 咫尺飞剑。 一蓬鲜血。 (这一章写得很累,很耗精气神,也很满意,所以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零九章 珠胎暗结 灰飘扬。 瞳孔永远的凝固。 那柄厚格剑递入胸膛,溅起一蓬沉重的鲜血,血污溅到宁奕面颊之上,倒映出一双无情而又镇定的眼眸,驭剑指杀的法门骤然激,磅礴剑气在银雀的体内波荡开来—— “宁奕尔敢!” 韩约愤怒的声音在高原上空回荡,由草屑凝聚的巨人,巍峨暴怒,一掌拍下,宁奕没有抬头,只是猛地甩袖。 漫天符箓从袖口里射出,青黄之色,犹如疾矢一般,在空中爆燃,瞬间度加快数倍,数量之庞大,令人匪夷所思,一袖激射而出的符箓,竟然有接近百张之多! 那只巍峨拍下的手掌,先是微微一顿,接着在无数符箓的爆力之下,被引动骤燃,巨大草屑的巨人,半边身子,都化为红火,嗤然生烟。 烟雾缭绕。 宁奕抖腕收剑,一脚踩在银雀胸膛。 那具失去了全部意识,再也没有神智的灰界天才,身子滑出除苏高台,在空中掠过一道曲线,坠向下方面色阴沉的黑袍女子。 韩约双手抬起,接过那具沉重尸体,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她目光扫过一眼,面色更加难看,燕咨的身体里,自伤口内蔓延看去,密密麻麻布满了剑气,经脉尽数损坏,与一具废躯无异,即便韩约将其带回东境,也无法以琉璃盏重塑肉身,最关键的是.......宁奕虽然只用了一剑,但是那一剑,将银雀的神识全都搅碎,这个自己颇为看重的修行者,神魂已经永坠地狱,再也不可能觅回。 这是要坏了自己的精心打算。 “手段颇多,还藏着如此多的符箓?”韩约冷笑一声,她望着主动跳下除苏高台的少年郎,松开抱住银雀的双手,任由躯体落在地上,砸成截截飞灰。 宁奕一只手握柄,缓慢将厚格剑插回背后剑鞘,剑柄与剑鞘出“咔蹬”一声合拢之时,远方高高弹起又落下的“细雪”,正好插入他面前草地之上。 “你想看斗蛊......把他当蛊虫,可以,把我当蛊虫,不行。”宁奕挑起眉毛,面无表情道:“我输了,我一定会死,所以他输了,他也必须要死。” 韩约深吸一口气,“她”揉了揉自己面颊,恼火笑道:“你输赢结局都一样,在红山这里,我会帮你‘成长’很大一步,千手知道了,或许还会很感谢我,你以后能够成为大隋天下最强的那一批修行者,有我很大的功劳。” 宁奕皮笑肉不笑道:“那我倒是欢迎你来蜀山做客,我不把你炼成干尸塞到蜀山茅厕里,都对不起历代老祖宗的教诲。” 韩约面带微笑道:“宁奕,我待会便会撕下你的嘴。” 宁奕知道,自己面前所站的,是东境最大的魔头,哪怕这具身子只是委屈本尊一缕精魄的容器,但是里面容纳的,是一个让南疆十万里噤声的恐怖存在。 宁奕见过他吃人,撕脸,抠眼珠......南疆鬼修里的花样,这个姓韩的早就玩了一万遍,现在双方不可避免的对在了一起,换成大隋天下任意一座圣山的圣子,谁有信心能够打得过眼前的女人? 即便如此,宁奕仍然不虚。 以韩约的性格,如果早就可以出手制服自己,那么他一定第一时间就出手了,之所以在红山草原坐山观虎斗,等着燕咨和自己一分胜负,一半是存了省些力气的念头,另外一半......一定是他不方便出手。 攥拢细雪的少年,盯着眼前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动作有些诡异,她双手饶过后脑,像是轻轻在捆缚着带,抖了抖蓬松的长,又像是在给自己的后脑挠痒,一直保持这个动作。 开启九灵元圣的原始禁地,需要巨大的代价,这一点毋庸置疑,二皇子和三皇子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只为了踏入禁地之内,东境的琉璃盏积攒着数量不菲的神性,西境则是带来了徐清焰来开山....... 想到了那个女孩,宁奕的眼神变得凝重三分。 他望向韩约的身后,与自己一条直线的方向,那里是红山的入口,无数的岔路汇聚交接,难以找到最终的方向,宁奕丹田里白骨平原的震颤,从未停止,甚至越来越强烈,那个女孩似乎就在红山的那一端。 不知道她能不能像感业寺那样,感应到自己的存在? ...... ...... 开启九灵元圣禁区的原始禁地,需要耗费多大的力量? 宁奕不清楚,也无法推算。 但是他知道一点,以银雀燕咨为的东境,这一批“劫货”的修行者,都是二皇子为自己老师韩约贴心准备的“贡品”,当韩约完成了开启禁地的任务之后,这具身躯里的精魄,将陷入一段极其窘迫的境地,宿主承受了天大的负荷,以至于短暂的时间内,无法出手。 所以韩约需要吞噬足够强度的“血肉之躯”,那个巨灵宗的弟子是一个,鬼崖山的是一个,合欢宗的也是一个,在她握掌隔空捏碎其他几人心脏之后,朦朦胧胧的血气从尸体上升腾,如烟如雾,一直向着她汇聚而来。 最省力的结局,就是银雀能够胜出,这样吞掉“宁奕”,就变成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事情......但如果真的是这样,韩约反倒会觉得十分失望,他对这位蜀山的小师叔寄予厚望,巴不得后者的天赋越高越好。 于是就有了如今的对峙。 宁奕抓紧每一个呼吸,拼命调整着自己的状态。 韩约面色如常,她仍然保持着双手悬停在脑后的动作,似乎并不在意宁奕的状态,恢复的如何。 由霜白渐入漆黑的草屑,在大地打转。 轻微的“撕啦”一声,韩约的双手,扒着脑后的一条细微间隙,缓慢将自己的肌肤拉扯开来,她那张精致绝美的面容,抬起头来,顿时变得面目狰狞,草原上的疾风刮过,昏天黑地之中,远方似乎有炸雷响起,让整座红山草原,变得亮如白昼。 宁奕吐出一口浊气。 他眯起双眼,喃喃道:“人不人,鬼不鬼,装神弄鬼,故作玄虚......” 韩约仍然在撕扯着自己的后脑脑颅皮肤,就像是扯着一块老旧而生硬的布条,“她”的动作粗鲁而又暴力,一遍遍冲击着皮囊,于是猩红的开缝越来越大,“嗡嗡嗡”令人头皮麻的声音,从这条裂开的缝隙当中蜂拥而出。 女人喉咙里出说不清是畅快还是痛苦的压抑呻吟,她蹲下身子来,好让宁奕能够更加清楚的看到眼前生的这一幕:后脑脑颅的裂纹已经蔓延到了后背,一路犹如扯开缝合的丝线,黑色衣袍纷纷扬扬化为灰烬,露出一具雪白无瑕的完美躯壳,只可惜这具躯壳一裂两半,已经裂到了尾椎骨,大量的,黑压压的蜂虫蛊虫,犹如一团黑雾,嗡嗡作响,围绕着下蹲的女人。 这具身体里,竟然没有所谓的五脏六腑,藏着的,都是人间至毒。 宁奕的面色有些苍白。 如果有可能,他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跟眼前的东境大魔头再打一次交道,这些手段实在是......实在是太让人觉得恶心......宁奕心底大概清楚,这可能是韩约在当前境界能够挥的极致了。 这些飞虫,数量庞大,拥簇如潮,一具丰腴有度的女人躯壳,是怎么容得下如此多的毒物? 一想到之前在草原上,这个女人还挑起东境修行者的面颊,与其热烈亲吻,宁奕只觉得一股剧烈的不适涌了起来。 韩约之名,能止小儿夜啼。 宁奕现在对于这一句话,有了深刻至极的体会。 “呵.......” “呵哈哈哈.......” 女人歇斯底里的笑声,听起来像是自嘲,又像是痛苦的愉悦,然后逐渐变得沙哑,不再是之前的尖细,但是仍然带着阴柔,一个完美的新生躯壳,钻出了女人脊背的裂缝,这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孩童,身上的粘稠血污,随着他钻出女人脊背的动作,大块大块向下掉落。 “宁奕......其实在来到红山之前,我刚刚吃下了一个很不错的修行者。”孩童的声音,带着一抹心满意足,他轻轻笑道:“不知道你听过‘鬼童子’的名字没有?” 宁奕眯起双眼。 他在坠灵谷的路上,听到南疆的几位修行者提到过“鬼童子”,当时的那几人怀疑自己就是所谓的“鬼童子”......被韩约钦定成为三灾四劫之中的第五劫,这个鬼童子恐怕万万没有想到,这不是一桩福缘,而是一桩天大的祸事吧? “珠胎暗结,这个女人是很不错的容器,我从东境琉璃盏里把她带到这里,就是为了有足够的养料,去孵化我看重的‘婴儿’。”韩约的声音带着一些惋惜,道:“很可惜,鬼童子的天赋的确很好,但是比不上你啊......我不该那么早做出选择的。” 孩童的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感慨,他双脚离地,浮了起来。 “距离那一步,我只差一线,始终缺了一点火候......” “宁奕。”韩约轻柔笑道:“吃了你,或许我真的可以涅槃。” 第一百一十章 助你涅槃 “你想涅槃?” 宁奕听到这句话,冷笑一声,道:“就凭你,韩约?你不怕涅槃时候被雷劈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奕已经将全部的心神,都寄放在了自己握紧细雪的右手之上,他随时准备出剑,眼前的“鬼童子”看起来羸弱不堪,但身躯里面,恐怕藏着巨大的能量,韩约素来以收集胚胎为喜,能够得到他一声赞扬的,想必是一个真正的修行天才,绝不能够小觑。 谁料。 悬在空中的孩童,语气平淡,轻声开口。 “我韩约要涅槃,哪道天雷敢劈我?” 这是何等猖狂的语气? 鬼修最怕浩然之物,天雷尤其,一道天雷,几乎能要了鬼修的老命,韩约竟然堂而皇之的蔑视雷法? 宁奕闻言之后,再不犹豫,他已经恢复气机,调整至巅峰状态,不可让韩约再这么蓄势下去。 你说不怕雷法? 宁奕高喝道:“那就试试看!” 左手抬起,贴在袖袍内侧的符箓,滑出一张,被宁奕中指食指钳住,幽幽燃起,这是一张湛蓝色符箓,上书刻有一个规格极其工整的“五”字。 东三南二北一西四,此大数之祖而中央五焉。 这张符箓的品秩,比宁奕之前数十上百甩出去的,要高出好几个等次,这是一张道宗内部千金难觅的“五雷咒”,专门驱辟大邪,以正天地之法。 宁奕两根手指夹住五雷咒,在细雪剑锋上狠狠抹过,雷霆被压得噼啪爆响。 穹顶大变。 雷法果然落下! 身处雷法最中央的“鬼童子”,瞳孔骤然收缩,他躲之不及,穹顶之上,阴云密布,似乎积压已久,宁奕指尖的五雷咒符箓陡然射出,刹那便来到了他的面门之处。 与此同时,一道惊雷闪逝而下。 阴煞之气汇聚为衣的“鬼童子”,猛地抬起一只手臂,那张原本高高在上的面容,刹那扭曲起来,诸天雷法,围绕他轰然而下,这道惊雷的来势并不算如何汹涌,红山草原上的天气并不适合引雷,哪怕宁奕有这张符箓,也无法对自己造成过大的伤势! 之前那句,“我韩约要涅槃,哪道天雷敢劈我”,其实并不算夸大其词,以韩约本尊的多年经营与造化,单单凭借出现在罗刹城的那一次出场,就可以判断出,这位东境第一人,的确有着可以抵御抹杀鬼修的克制之法。 但是如今的这具躯壳,刚刚“重生”,处在一个青黄交接的尴尬情况,韩约一直不满意自己的“女子”躯壳,处在第九境的巅峰,他要破境抵达第十境,借助鬼童子的珠胎正好可以做到,如今正处破境关头。 雷法砸下。 孩童被一道雷光劈得下坠在地,一个踉跄,挡在面门的手臂肌肤一片焦黑,出淡淡的糊味,他面色阴沉抬起头来,扫视一圈,现宁奕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呢?” 下一刹那,第二张“五雷咒”,无声无息的疾射而出,瞬间来到环顾四周的孩童后心之处。 这张符箓贴在韩约的后心,实实在在的引爆开来,炸得这位“九境星君”又是一个踉跄,浑身凝聚的气血崩溃开来。 宁奕的剑锋拖在地面,奔腾的雷光在细雪剑身游掠,在地上擦出无数光火,他奔跑在韩约的方圆十丈之外,这是一个相对安全的袭击距离,能够防止直接被这位东境第一人出其不意的出手重创,也能够保证“五雷咒”的突击能够奏效。 宁奕看出来了......这是阻止韩约破境的最好时机! 他抬起头来,面色苍白看着穹顶,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似乎一样也不占,如果这是一个大雨天,就像是之前在天都地界的破败客栈,他的“五雷咒”一旦甩出,足以引动规模恐怖的骇人雷劫,直接让这位甘露先生在此地饮恨,身败名裂! 但是红山前的草原地带,极为古怪,灵气丰盈,没有一丝雨气。 韩约愤怒攥拢手掌,对准一处虚空深深吸掌。 宁奕瞳孔收缩,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竟然突破了如此遥远的距离,对准自己的衣襟狠狠拉扯,就要让自己被吸扯过去—— “鬼童子”一把拽来,如拽动千斤之重,漫天的烟雾之中,飞来的并不是自己想要拽来的少年郎,而是七八张贴在一起的“符箓”。 一张名为“泰山”,重千斤。 其余的六七张....... 名为“五雷咒”,引雷法。 向后掠开的宁奕,束起一根手指,高高掠起,他注视着烟雾的最中心,陡然散开了那张“泰山”符箓的效力。 在巨大的吸力之下,所有的“五雷咒”,将被骤然吸入韩约的掌心。 果不其然。 头顶传来一声沉闷而汹涌的雷鸣声音。 几乎是一瞬之间,比先前声势要浩大数倍的雷光,垂落砸下,肉眼可见的,一道即将掠出烟雾范围的瘦小身影,被雷光劈中,极其凄惨的坠跌在地,翻滚之中,第二第三道雷光再度压下,整片草原风起云涌,不再平静。 宁奕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喜色,不过是顷刻之间,头顶的阴云便汇聚起来,雷光噼啪作响,轮番对那位“鬼童子”进行盛大的惩戒,这是皮肉之苦,也是精神上的折磨,诸多鬼修,无法承担雷法的浩荡之威,最多三四个呼吸,就会化为灰烬。 “五雷咒”的落下,不仅仅带来了密集雷霆,万千雨丝垂落,很快变成了一场磅礴大雨。 这正是宁奕想要的。 落在草原上的宁奕,面色有些苍白,他眯起双眼,注视着雷光不断绽开的最中央,一番狂轰乱炸之后,那里恢复了一片死寂...... 催动符箓,并非一件轻松之事。 越是高阶的符箓,越是需要修行者浑厚的星辉作为引子,而一口气引动七八张“五雷咒”,已经是宁奕能够做到的极限,丫头给了他诸多符箓,先前甩出了一大部分,剩下的,大多都是与“五雷咒”一个品秩的符箓,“五雷咒”已经用尽,宁奕此刻已经没有更多的星辉,去催动其他的符箓。 而事实上,剩下的符箓,因为功效的原因,在这场对决韩约的战斗当中,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即便宁奕有着足够催动的星辉,也不过是一些鸡肋之物,徒劳无功,浪费星辉积蓄和战斗时机。 宁奕在耐心等待。 他知道这场盛大雷劫,能够对韩约造成相当棘手的影响,他也知道......想要凭借这场雷劫,就杀死韩约,纯粹是痴人说梦。 这位东境第一人,如果是如此简单就可以被抹杀,也不至于闹得南疆十万里大山,数十年来惶惶度日。 宁奕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的细雪上,跳动着无数的雷光,雨水滴落在剑锋之上,被剧烈的雷灵气炸得崩碎开来,噼啪的声音不断在剑锋上响起,空气焦灼,雨水焚烧......细雪的递斩,几乎没有事物可以阻拦,而夹杂着五雷咒剩余雷力的一剑,如果可以送入韩约体内,那么或许真的可以创造奇迹。 从脱胎女子脊背当中钻出,如今漫天飞舞的那些蝗虫,蛊虫,黑蜂,在雷光大面积的轰砸之下,化为焦炭,被劈得四散开来,但有些竟然可以抵御雷光,被砸中之后,只是极其痛苦地向下一坠,再度歪歪斜斜飞起......这些蛊虫的确是南疆鬼修的修行宝物,但是不属于阴邪之物,万物有灵,于是那些能够在雷光当中活下来的“蛊虫”,跌跌撞撞向着中心飞去。 形成了一面“虫尸”屏障。 一道又一道雷光劈砸而下,被蹂躏得不成人样的鬼童子,木然睁着双眼,他的四肢已经一片焦黑,阴煞之气只能裹住一小部分肌肤......很多年来,他都没有这种体会了,在南疆修行之时,他韩约就已经杀死过无数“正道中人”,尤其是以雷法对抗自己的,被他抓住,抽筋扒皮,下场极其凄惨。 他心底默念着“宁奕”的名字,看着一道又一道的雷光,在自己面前不断落下,炸开在三尺之外,无数虫子飞来,替自己扛过这一劫难.......他的本尊,有的是手段对抗雷法,如今的这具身子,反倒是手段匮乏,被宁奕取巧,打了个措手不及。 “鬼童子”的肌肤,原本被雷法打碎的骨骼,缓慢生长,他的肌肤不再是一片焦黑,结痂之后,伤疤脱落,化成一只又一只飞虫,涌上头顶,抵御雷光。 躺在草原上的韩约,重新恢复了一具完美的琉璃之身,他破开了第九境的桎梏,堪堪抵达了第十境。 雷光呼啸连绵,逐渐后劲不足。 只可惜这些天地浩然之雷,最多也只是打穿肌肤,没有深入肺腑,韩约深深吐出一口气来,最后一道雷光砸落,那些蜂虫几乎死尽殆绝,他缓慢悬浮而起,抬起头来,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掌,准备硬生生抗下这一道天雷。 雷光落下。 韩约的耳旁,传来了一道急的破空声音。 他陡然回过头来,探出一只手掌,掌心被一柄锋锐至极的物事戳穿。 直抵心扉。 磅礴的雷光,在肺腑之内汹涌炸开。 俯在韩约面前的,是宁奕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孔。 宁奕攥拢细雪,低声道:“韩约......我助你涅槃!”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威不可抵抗 韩约的面色有些微惘。 他看到贴在少年郎双腿绑腿上的两张“鸿毛”符箓,有些恍然大悟,为何后者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接近自己,递出这一剑来....... 这一剑,就是赵蕤先生的“细雪”,只要修为足够,那么在这世上便是无坚不摧! 掌心被剑尖戳穿,一整条手臂迸出猩红鲜血,大肆炸开,血管迸溅,骨肉剥离。 这一剑携带着风雷呼啸。 滚滚剑气,直入肺腑,在韩约的胸口炸开。 凄惨的童子嘶哑声音响起。 草原霜草飞卷而出。 宁奕被巨大的震力砸得倒飞而出,那柄细雪被他紧紧攥住,猛地拔出,韩约身体里的骨肉极为坚固,剑器在衣袍里擦出了炽烈的光火,带出一大串污浊血液。 少年郎倒飞在草地上,砸得霜草翻滚燃烧,他重重跌飞又抛起,如此反复,在草原上滑出一道数十丈的痕迹,最终背部撞在一块大石头来,在石壁上砸出一张蛛网。 宁奕第一时间抬起头来,他望向远方草原。 穹顶之上,原本停歇的雷霆,此刻再一度酝酿而起,漫天阴云,凝出一道金灿雷光,径直砸落。 漫天漆黑,浸染金光。 浩荡雷法,除尽妖魔散气。 ...... ...... 炽烈煌煌,犹如天光。 天威不可抵抗。 磅礴的光芒落下之时,掀动了红山狭小山道内的所有物事,两旁的石壁,以挥刀的“年轻男人”为起始点,两旁骤然平铺两张巨大蛛网,泥石截截破碎开来,被震飞掀起的石块,刹那震散,成为细碎至极点的石粒,最终滚滚如齑粉,向着山道的另外一道涌去。 这一刀的刀气,飞涌而出,掀动了天地风云,红山的禁制尤其之多,在山道里行走,最忌讳触动禁制。 但是对这个“男人”来说,并没有这种忌讳。 原始妖族的血统,跟他相比,差了实在太多,作为妖族天下里目前排在前三甲的年轻大妖,他肩头停落的这只鹰隼,就已经是红山里血统最强的一批妖物,即便禁制能够引来极其强大的妖怪,在他的面前,也要迫于远古血脉的威压,不得不低下头来。 这片禁区,名叫“九灵元圣禁区”。 而埋葬九灵元圣的红山,以及这片墓陵里,承蒙九灵元圣福泽而生的妖怪,再如何出彩,都不可能跟他比拼血统高贵。 毕竟......九灵元圣,也只不过是跟他父皇平等相坐的远古妖圣。 漫长的岁月过去,妖族天下里,逐渐有着远古妖圣的初代子嗣复苏过来,大隋天下的几位皇帝都相当强大,固执而又强势地打压北境之外的妖修,妖族的大圣已经多年未有后继者,最原始的血脉封印在倒悬海各处,难以寻觅。 这头年轻大妖,就是从妖族天下不知名之地,刚刚走出来的妖修,他被“父皇”锁住灵智,以原始妖族的形态,修行了很久,等待着启灵的一日。 只要不出北境,这片妖族天下,即便是那些极其强大的生灵禁区,对他而言,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这一次深入九灵元圣禁区,他其实承担了不小的风险,这已经属于妖族不可轻易踏足的地域,三司的人员,天宫的执法者,都在这片地界有高手驻扎,如果“他”被现了,那么便是灭顶之灾。 所以他并不准备留手。 这一刀,势必要杀死遇到的四个人类。 然而让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看到的画面。 黑袍猎猎作响,腹部血液滚烫燃烧的男人,那个自己先前在灰界战场有过一面之缘的“风狐”,竟然没有选择避退,而是迎着炽烈刀光,双手抬起。 骤光乍起—— 年轻大妖伸出一只手,覆在自己面前,没有去看盛开在自己眼前的盛大景象。 他觉得有些意思。 灰界所谓的“人族年轻中流砥柱”,大多只是第七境的人物,银雀,雷龙,风狐.......近五年来成名的实战天才,尤其如此,他们大多只是散修,没有师门福荫,没有修行资源,都是在生死之中砥砺行走,消耗生命潜能,与妖族厮杀,这种修行者,能够走到后境,的确不容易,但是想要再往后走,踏入重重难关的十境,已经是难上加难。 想要成就命星,或者更高的境界.......以年轻大妖的“区区眼界”来看,显然是难如登天,几乎没有可能。 当然也有例外。 年轻大妖下意识里眯起双眼,想到了之前在灰界行走之时,偶遇的那个难缠棘手角色,自己的血统无法压制对方,那人似乎具备着奇异的血脉力量,处在大隋天下的人族阵营,却可以施展远古大圣次代的血脉压制。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那个人的名字,叫做“曹燃”。 曹燃也是散修,但是这位散修,已经踏入了十境,而且随时可以点燃命星,只不过在等待合适的机会,不得不承认,人族的确有惊艳无比的天才,北境散修能走到这一步,几乎是一个神迹。 年轻大妖心里清楚,如果大隋天下,针对妖族年轻一辈,列出一张必杀名单,自己肯定在前十,甚至是高居前三的位置。 无巧不成书,妖族天下就有这么一张名单,而那个叫做“曹燃”的散修,在妖族天下必杀名单里的名次,相当的高,应该排在第三的位置。 至于风狐,雷龙,银雀.......妖族并不在意这些“风头一时”的所谓天才,从北境飞出的鹰隼,其中极少数收回来的异化者,将大隋天下各座圣山的粗浅情报带了回来,如今的人族,正值太宗皇帝六百年的寿辰,很快就要迎来百花齐放的“大朝会”。 届时,诸多圣山隐藏已久的天才,将粉墨登场。 大隋天下的皇族修行者,不在这张榜单里......皇族的修行天赋毋庸置疑,将来是统御四万里疆土与妖族对抗的继承者,自然是这座天下最强大的人物,但是在继承“真龙王座”之前,他们谁会踏入北境之外,将自己献身于危险境地? 就在大隋天下的太子诞生之时,妖族天下的高层,曾经还认真聚在一起,商讨着如果太子将来抵达北境险地历练,将执行怎样的一套伏杀计划,让大隋付出惨痛的代价,然而接下来生的事情却让他们由衷的失望了...... 在不算漫长但是也绝对不算短暂的岁月里,太子别说来到北境了,就连天都皇城的城门,都不曾迈出过一步,那个最大可能继承皇帝遗志的皇族太子,一点也不好奇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子民,北境以外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态度。 他窝在这片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一个十分令人费解的事情。 也十分令妖费解。 所以这一次的“狩猎日”,大隋破天荒让两位皇子来到天神高原角力......明珠暗投,真正的试炼地点,是九灵元圣禁区最深处的红山,这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消息。 知道的,只有极少数的存在。 有资格知道的,也只有宫内的陛下,以及灵山或道宗的教宗,然而这种大隋天下最顶级的存在,绝不会过双手之数。 妖族的大能花费了极大的代价,推算出了大概的地点,经过了诸多的讨论和商议,于是就有了今日,横跨天神高原,却没有被三司现的“幸运儿”。 就是眼前的这位“年轻大妖”。 ...... ...... 山谷里的刀光,携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横灌在迎面而来的瘦削男人身上。 风狐的口中,迸出了艰难而嘶哑的声音,他的黑袍刹那破碎开来,露出了一张满是刀疤的清癯面颊,漆黑的瞳仁里,被炽烈的刀气填满。 那张面颊登时绽出无数血丝。 一整道巨大黑袍,被狂风灌满,猎猎作响,抵抗了那么一个呼吸,风狐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整个世界。 他的怀抱当中,数百张的符箓迎风飘摇,绽放开来。 那一道刀气,被刹那盛放开来的阵法所阻拦,停顿一刹,“嗡嗡嗡”的震耳声音在同一时刻响起,上百座晶莹剔透的法阵,被风狐的星辉驱动,这个男人燃尽了自己的所有,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能够抗下这一刀的办法! 骤光迸溅—— 三个西境的修行天才,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刚刚生的一切,已经远远出了他们的认知,仅仅是一道刀气,竟然能够掀动如此磅礴的星辉灵气? 车厢里的女孩,帷帽被两拨劲气吹拂而起。 徐清焰的神情有些紧张,好奇心让她忍不住想探出头,看看外面生了什么,但是理智告诉自己,如果此刻她选择了露面......那么将会面临人生最大的危机。 她的车厢是三皇子托天都大师特殊订做,极为结实,有诸多门道......为了这次行动,所选择的车厢材质,都浸泡过了星辉和秘法,能够抵御极大的风波,这一刀的余波掀过,车厢并没有被掀得倒飞开来,更没有丝毫的破碎迹象....... 并不明亮的车厢内部,在此刻缓慢亮起。 暗木当中镶嵌着一张张隐藏的符箓,专门为了抵抗未知的危机,此刻自行激活,迅浮掠而出凝结成阵。 徐清焰局促不安,双手攥拳,搁在膝上,她的脑海里一片轰鸣之音。 紧接着整个世界忽然死寂。 刀气破碎,狂风过境。 一道狼狈不堪的瘦削身影,重重砸在车厢最前端,溅出一滩鲜血。 扶着车厢,挣扎着站起身子的风狐,浑身鲜血泥泞,双腿还在不住打颤。 瘦削男人盯着眼前面色漠然的年轻大妖,惨然一笑。 风气过境之后,万籁俱寂。 身材魁梧的年轻大妖,裸露胸膛,他的白色麻袍还在随意飞掠,此刻以拇指不断推着腰间刀鞘,缓慢开阖一条长线,并未直接再出一刀,而是在思考着什么。 风狐跌跌撞撞站起身子,拦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声音沙哑,无数气流从胸口涌起,带出来的声音,却像是撕扯开来的破布。 风狐只说了一个字。 “逃。” 第一百一十二章 蚍蜉撼树 紧紧攥着年轻大妖肩头白色麻袍的鹰隼,微微侧过头颅,炯炯眼神紧盯西境的那三位修行者,双翼轻轻拍打,抓着白色麻袍向上掠出了一截,随时准备飞出。 就在风狐那句看起来极其疲倦,带着一股绝望意味的声音,从胸膛里挤出来的时候,那三位看起来“一脸惊恐”的圣山子弟,终于完成了他们的部署。 一座巨大的阵法,从他们脚底升起,三人所站之处,恰处在法阵的三角阵眼,磅礴的星辉和灵气,都被吸引而来,汹涌澎湃。 红山山道内,灵压陡增。 坐在车厢里的徐清焰,忽然觉得自己的座下一颤,整截车厢里的符箓,开始燃烧而起,在风狐豁出性命抵御刀气的那一刻起,三位西境圣山修行者,就已经开始向着车厢灌输星辉。 狩猎日跟随三皇子行动,作战计划和部署,都已经演练过了无数倍,这三位西境的“圣山天才”,的确缺乏实质性的战斗经验,但绝对不是草包,他们看似苍白而震惊的神情,以及呆滞的动作,为这节车厢输送星辉,争取到了很关键的时机......事实上,这头年轻大妖的出现,已经打破了他们的思考和认知,计划当中绝对不会出现这么一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凶悍人物,越过三司单刀赴会的妖族顶级天才,已经过了计划里可能遇到的最危险级别的原始大妖。 现在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想办法送走这节车厢。 车厢内有着极其强大的屏蔽法阵,那头年轻大妖并不知道......里面坐着的,乃是一位人类女子,如果徐清焰可以活着回到天神高原,将红山禁地生的事情告诉三司大人物,那么这场狩猎日,妖族年轻一辈最顶级的大妖将会在此地陨落。 即便三位西境修行者在此地遭遇了不幸......只要送出了车厢,一切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 生在西境长在西境,活在圣山修行也在圣山。 大隋四万里境内,他们算是大隋平民百姓当中高不可攀的圣山天才,也算是不断向上求索的年轻权贵,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三位西境子弟,知晓自己背上背负的责任,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加入灰界的战场,敲响人族与妖族的战鼓,为大隋天下而战。 人其实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有时候自私而又狡诈,有时候无私到匪夷所思。 年轻大妖没有急着出第二刀,就是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他觉得有些惊讶......这三个看起来被自己“吓傻”的人类修行者,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转身逃跑,而是想要凝结阵法,对抗自己? 这是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行’也善”,在年轻大妖印象中,向来自私贪婪的人族修行者,竟然有着大义凛然赴死的一日? 鹰隼有些惘然看着自己的主人,年轻大妖想到这里,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来。 他拇指推着刀柄,刀光开开阖阖,终于悬停,刀身露出一指距离,倒映一抹悍光。 另外......那截车厢里似乎贴了很强大的符箓,仍然在汲取星辉,随时都有可能在这条山道上射出,红山有很多禁制,看来这是准备殊死一搏了,如果车厢被符箓驱动,很有可能会误入禁地,比起被自己毁掉或者得到,这些人类更想让这截车厢葬在红山里,等待着大隋后续人员的挖掘?想把车厢送回天神高原,几乎是一件痴人说梦的事情...... 年轻大妖居高临下,看着四道瘦弱的身影,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还有嘲讽。 蚍蜉撼树。 ...... ...... 风狐的声音,传入了车厢之中。 那个“逃”字,并不是说给西境的那三位修行者......而是说给徐清焰。 他要徐清焰逃,这节车厢的符箓,可以在内部掌控方向,红山的羊皮古卷,绘制了一副尽可能完整的地图,大部分的禁地可以避过,这里的星辉足够庞大,按理来说,可以支持着整截车厢射出红山,甚至再往后的后续也不用担心,只要方向没有出错,那么抵达西境阵营也绝不是问题。 在那个声音说出口后,徐清焰就明白了风狐的意思。 她抿了抿嘴唇,心底那股一直悬停的危机感,极其强烈的告诉自己,不可露头,现在她终于知道了原因。 从风狐的反应来看,外面的那头年轻大妖固然强大,但是没有探知到自己的存在......看样子这头大妖,似乎是奔着两位皇子的方向而去,至于如今这场不幸的偶遇,只是一个意外。 至于出手杀死风狐一行人,只不过是无奈为之的顺手之举。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如果自己侥幸逃过一条性命,那么三司以及大隋的高层,都将知道红山的这场惨剧。 “他们想要送我离开......”女孩在心底默念一句,她伸出一只手来,触碰在车厢的那张符箓之上,不知由何材质拼贴的材质,顿时在内部消融开来,整截车厢外的景物,徐清焰全都能够清楚的看到,尤其是那头袒露胸膛的年轻大妖,目光盯着自己的车厢,似乎想要穿透车厢,看看这里面藏着什么。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 她回头看去,身后的红山,是一条极长的狭窄山道,下坡路。 她缓慢将手掌覆盖在符箓之上。 ...... ...... 缓慢升腾而起的阵法。 一柄柄星辉凝聚的刀剑,从地面凝结,犹如被无形的力量拔动,缓慢浮出地面,先是剑柄刀柄,然后是剑身刀身,一柄又一柄,围绕着三位西境子弟,缓慢凝结而出......这是极其罕见的一种合击阵法。 风狐的眼神带着一丝诧异。 西境圣山当中,擅长合击阵法的,就只有小无量山。 他本以为,这三位西境修行者分别来自不同的地域,被李白麟搜刮而来,没有想到,三皇子竟然还有这种准备。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动用合击阵法,可以越境而战。 “人族的阵法......” 年轻大妖笑眯眯看着小无量山的修行者结阵,他轻柔笑道:“想要对抗我,至少搬出大衍剑阵这种级别的阵法。如果只是三人的合击之术,你能叫让曹燃当做阵眼,也可以试着来镇压我,至于你们三个人......算是什么东西?” 小无量山的剑阵刀阵,凝聚在一起,伴随着三人结阵掐指的动作落下,红山山道,狂风骤来,灵压盖下,风狐有些呼吸困难地抬起头来,巨大压力的迫使下,这位灰界天才不得不微微弯腰,双手一度触及地面,以此恢复平衡,他艰难望着远方。 红山山道,土石崩离。 站在最尽头的那道年轻大妖,硬生生承担着磅礴的灵压,他肩头的那头鹰隼,出了愤怒的咆哮,几度想要挣开灵压的双翼,都以失败告终,合拢归一,眼神里藏着深深的阴鸷与怒意......然而身材魁梧的年轻大妖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他就站在天地之中,任由无数灵压向着他汹涌而去,古铜色的肌肤被不断狂掠的衣袍拍打,出“啪啪啪”的炽烈声响。 三位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口鼻之间,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溢出大量鲜血,他们的面色仍然坚毅,眼神自始至终从未动摇,动作整齐如一,中指食指并拢,缓慢指向那头巍巍而立的年轻大妖。 铺天盖地的灵压,只为了禁锢对方,让这头大妖,接下合击阵法的一剑。 数十柄的星辉剑器,逐渐变成了上百柄,仍然在不断的衍生...... 伴随着三位小无量山修行者的手指所指,这些剑器与刀器,缓慢调转前段,以剑尖刀尖对准那个“年轻男人”。 第一柄剑器骤然飞出,接着便是第二柄第三柄,漫天剑器浩瀚如雨,顺延着一条轨道,在过程当中不断相互碰撞,出剧烈声响,数百上千柄的剑器与刀器,逐渐拼凑成了一柄巨大而锋锐的长剑—— 法阵之中,仍然有无数剑器源源不断的生成。 这一剑气长不知多少里。 刹那便来到了年轻大妖的面前。 那道魁梧至极的年轻身影,轻笑一声,身子不受拘束的向后掠去。 这个无谓的举动,只是想告诉小无量山的修行者......这些灵压,压不住自己。 接着他眼神一凝。 拔刀而出。 不露锋芒。 自上而下的一斩。 刀尖砍碎漫天星辉,以刀尖抵住无数不断在他周身炸开的剑器与刀器,年轻大妖开始尝试以一己之力,去抵抗这座小无量山的得意法阵。 三位小无量山的修行者,不仅仅是口鼻溢血,连七窍也在流血,浑身颤抖,仍然支撑着法阵内剑器和刀器的衍生......这是一场劲气之争,也是一场耐力之争。 比拼谁的积蓄更加浑厚。 年轻大妖并不介意浪费这么点时间,来玩上这一场。 他的面色始终轻松。 下一刻,年轻大妖微微蹙眉。 他肩头的鹰隼,出了尖锐的嘶鸣,拍打双翼,却在灵压之下,无法飞出,只能盯着远方的山道,三位小无量山子弟的身后。 那截承载了西境三皇子重要货物的车厢,以一种决然的姿态,向着远离年轻大妖的方向,轰然迸射出来。 第一百一十三章 燃烧符箓之后 跟随那截车厢一同疾射而出的,是一个浑身衣袍浸满鲜血的瘦削男人。 风狐双手绕过腰间一圈,体内参与的稀薄破碎的星辉将他牢牢捆缚在车厢的背端,他不遗余力向着这截车厢输送剩下的力量,好让它在自己掌控的这截距离之中,可以变得轻松一些。 至于抵达最终的目的地......天神高原的西境阵营。 风狐并不抱着多大的希望,但是他希望,能够给车厢里的那个女孩,增加多一点活下来的机会。 炽烈的剑气爆碎开来—— 漫天的剑器与刀器汇聚而出,抵在那柄金银平脱横刀之上,刀锋冷冽的光芒,毫无感情的切割开来,流光四溅,抵刀的“年轻男人”,不再满足于原地对抗,而是缓慢向前走去。 整片红山内的灵压,都压在他的肩头。 随着这一步的迈出,年轻大妖的白色麻袍,不堪重负,如三九天冻结的冰渣布满衣袍内外,极其干脆的破碎开来,浑厚的妖力溢散,压制着这些破碎的衣袍碎片,跟在年轻大妖的身后,拖曳出一道惨白的影子。 骤然之间,那截奇长无比的刀剑汇聚之器,节节破碎,轰然炸开,白色麻袍的魁梧男人已经抵达了三位小无量山修行者的面前。 那柄脱鞘横刀重重插入大地。 草屑溅起,漫天狂舞,一整座大阵就此崩碎开来,无数的星辉逆流如汪洋肆意,将近在咫尺的三人淹没。 三位小无量山的弟子面色一片猩红,咬牙将山谷里所有的灵压全都压得涌向自己。 年轻大妖微微闷哼一声,他肩头的鹰隼,仰起头来,痛苦戾鸣。 年轻大妖闭起双眼。 下一刹那。 灵压破碎,排山倒海—— 一双巨大的眸子,自山谷上空睁开,三位小无量山的弟子,心湖沸腾,湖水溅起,炸得道心粉碎。 身姿极其魁拔的男人,纤细不含赘肉的腰身开始,倒立张开片片金灿鳞片。 他仰天长啸,下一刹那,一只带着金光的拳头,砸碎一颗小无量山修行者的头颅,犹如重锤砸破西瓜,带出一篷血浆,这位西境小无量山的弟子,并非应天府那般不修体魄,只是如此体魄,在“第二形”的年轻大妖面前,犹如纸糊,实在不堪一击。 破开灵压之后,这些密集张开的鳞片,犹如阖眼一般,迅而又密集的重新合上,金光骤然闪逝,那些蔓延的金色鳞片纹路,尚未攀爬到胸口,便已经消退殆尽。 恢复了寻常身的年轻男人,出手力度再没有之前那般骇人。 他伸出两只巨大手掌,按在两位小无量山弟子的面门之上,带着磅礴的力量,脚尖向前迈步而起,三四步后,在狭窄的山谷谷道上奔跑起来。 ...... ...... 惊雷之音。 已经远去了大概一百丈的距离,但是大阵崩碎的声音,仍然以极快的度传来,远方的山道,轰然震颤一下,把自己困缚在车厢背部的风狐,眼前的所有景物,陡然模糊起来,犹如一团水汽炸开。 耳朵一阵失聪,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接着他的瞳孔里,倒射出一道极快度奔来的魁拔身影,双手按着两位小无量山修行者的头颅,摊开双臂,脚尖踩开一整条山道,将两颗头颅按在两旁石壁之上,一路拔山之姿,行进度极快无比。 风狐面色苍白,他的星辉已经接近干涸,能够哺育给车厢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三皇子的宝物,想必有着极其强大的逃生能力,车厢里的那个女子,究竟有没有掌握里面的符箓? 外界一片轰鸣。 车厢里很是太平。 能够感到颠簸和震颤的徐清焰,一只手掌握拢符箓,她面色凝重,尝试着把所有的星辉,都聚拢进入一点。 让这节车厢......再快一点! 身后是下坡路。 徐清焰神情凝重,注视着远方那个凶残暴戾的年轻大妖,脚尖踏地度愈来愈快,与自己这节车厢之间的距离也愈来愈近......他双手按着的那两颗头颅,早已经血肉模糊,颈椎骨都被磨得粉碎,白骨和细雪都已经化为了齑粉,于是信手丢掉。 丢掉之后。 那只年轻大妖的度,便陡然加快! 风狐的两颊,长被狂风吹得向面前溢散,他几乎快要睁不开眼,尖锐的戾鸣在慢慢接近,那只看似俯在年轻大妖肩头,实则使劲浑身解数,只是与年轻大妖度勉强保持在同一阶次的鹰隼,目光里迸射妖气,嗤然射出,被风狐侧偏头躲过,叮当射在车厢铁皮上,溅出袅袅白烟。 一前一后,开始下坡。 两者之间的距离,开始缓慢的接近。 一百丈.......五十丈.......二十丈。 风狐已经可以看清白色麻袍在狂风当中的纹路,以及那个年轻大妖眯起双眼的怡然神情。 那头大妖的身后,漫天烟尘。 迎着漫天烟尘,他“缓慢”伸出一只手,轰然一声,一道银光骤然掠来,直入他的手中,年轻大妖奔跑的下半身几乎是一片残影,难以看清,他迎着暴涨的狂风轻松自如翻了一个刀花,做出一个持刀架臂的动作,随时准备递出。 车厢内的女子,终于握拢符箓,而且将所有的星辉,都拢和到了一点。 徐清焰喃喃道:“这样......就可以燃烧符箓了?” 下一刹那。 年轻大妖瞳孔收缩,神情有些错愕。 这节车厢的度,在这一瞬间,数十倍的暴涨开来,眼前的风狐,被星辉的绳束勒在腰间,眼珠瞪大,他远远没有想到,这节车厢的余力迸出来,竟然是如此恐怖,风气如刀一般,瞬间将他的面颊割出了七八道豁口,鲜血没有溢散,而是直接在高当中拉扯成为细丝,支离破碎成为虚无。 风声呼啸。 两者之间的距离,以一种望尘莫及的度开始拉扯。 鹰隼嘶鸣的声音,瞬间被风抛去。 二十丈,五十丈,一百丈。 远方的烟尘仍在,可以推测那头大妖仍然在坚持追逐。 风狐无法喘气,这种能够让后境修行者窒息的高,还在以一种恐怖的形势暴涨。 远方的烟尘骤然停止前进,而且一息之后就被抛得根本看不见踪影,风狐悬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可以放下,那头大妖追不上了,也不准备追了......看来自己也逃出生天,能够幸存下来。 红山的山道,树木和石壁都成了虚影,哪怕只是一根纤弱的草叶,在此时也能成为致命的杀器。 徐清焰攥着符箓,她保持着极其集中的注意力,背部仅仅贴靠着车厢铁皮,震颤和颠簸都强烈了数百上千倍,她沉默地感受着这无与伦比的推背感,这是度带来的最直观体验。 如果她可以修行,要修行到什么地步,可以抵达这种度? 只可惜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一道极其诡异的声音,犹如掠过急掠过琴弦的抚琴手指,极轻的越过了音障,嗖然来到了车厢一侧。 徐清焰微微侧头。 她看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幕。 一张浮现着金色与黑色纹路的男人侧脸,正木然而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不仅仅是裸露在外的胸膛,还有白色麻袍翻飞之间露出的腰背,全都是这种古老而又玄妙的金黑符箓,这是上古妖兽血脉之间的力量......纹路蔓延覆盖地越多,说明血脉被他挖掘地越深。 年轻大妖的眼神漠然而又平静,隔着一层车厢,三皇子的秘法,仍然阻碍了他的视线,但是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里面究竟是什么...... 大妖的神情宛若天上神灵,视众生如草芥。 风狐不敢相信,直到一连串的音爆,在他面颊一侧炸开血花,他才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放弃追赶的大妖,在原地开启了自己的血脉力量。 于是便追了上来。 这张与车厢侧部保持平齐的男人面孔,只是停留一瞬,便就此离开。 下一刹那。 徐清焰感到,车厢的最前方微微一滞。 双脚踩在大地之上,双手抵在车厢最前方的年轻大妖,喉咙里迸出沙哑的吼声,他的额头有青筋爆出,车厢的度仍然在提升,只不过提升的度越来越缓慢。 徐清焰额头渗出了冷汗。 她不敢置信盯着最前方。 一己之力,试图拦住这节暴走车厢的大妖,身上的金黑纹路,彻底演化开来,他双手扺掌,肘部不断向后,整个人的姿态魁梧而有力,大地在他足后跟被节节踩碎,累加而起,但是这头大妖的双脚始终不离地面,也不曾打滑。 无数的星辉在燃烧,燃烧的度在加快。 然而车厢的度却越来越慢。 直到最后,滚烫的白烟在年轻大妖的掌间升起,土石垒砌出了半个腰身的高度,终于不再翻飞。 年轻大妖面色漠然,一只手抵在车厢,在逐渐缓慢的滑行当中,另外一只手按住刀鞘。 拔刀出鞘。 一柄狭长刀锋,捅穿铜墙铁壁,擦着女孩的面颊一侧,刺破帷帽皂纱。 接着洞穿一整座车厢,从风狐的前胸穿过。 徐清焰面色苍白,那截刀锋贴着自己的面颊缓慢拔出。 她掌心握着那张滚烫的符箓,几乎湮灭.......星辉已经殆尽,再也没有可以燃烧的物质了。 年轻大妖面色平静,他身上的古老纹路缓慢褪下。 他拦下了“这批货”。 瞳孔里的金黑之色缓慢褪去,他回头望去,身后是一截深不见底的悬崖断壁,一粒碎石震落,跌下之后杳无声音。 这节车厢,如果还有继续冲下去的力量,说不定可以把自己撞入深渊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笼中女孩的反抗(三) 云气缭绕。 红山的山路陡峭,碎石粒屑纷纷洒落。 坠下山道尽头的石粒,碎屑,噼啪砸在横生悬崖断壁上的苍松枝干上,老松震颤,云气袅袅,被拦腰切断的松软石块,本该弹跳一下,然而在上升趋势刚刚诞生的那一刹,便被巨大禁制砸中,以更快的度下坠,密密麻麻飞出悬崖的碎石,像是一蓬细密的雨珠坠下,越来越远,很快就听不见下落声音。 红山断壁,不知有多高,其下深涧,不知有多深。 年轻大妖身上蔓延的古老纹路,缓慢消退,他站在车厢的顶端,那只抵在车厢铁皮上的手掌,还升腾着滚烫的白烟,他的双腿有些麻,面容却保持着平静淡然,回过头来,瞥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断壁之下,长长吐出一口郁气。 妖气吐出,如云如雾,这截山道极其坎坷,中间竟然被一条断路切开,红山的禁制极多,分叉口也极多,这截车厢燃烧星辉,以刚刚的度来看,也未必可以冲过这截巨大的天堑。 年轻大妖眼神带着一丝轻佻,他拔出了那柄金银平脱刀,刀锋上带着一抹鲜血,风狐已死,这个灰界的修行者最后准备殊死一搏,带着车厢跃向红山的另外一端。 即便自己不追上来,风狐最后的结局,极大可能也是被红山的禁制困死,或者星辉抽干之后,枯竭而亡。 赶上这节车厢,纯粹是因为他最后一刻的心念一动。 他有些好奇......能让西境天才修行者如此搏命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以风狐的力量,做不到如此驱动车厢,至于三皇子提前安置的符箓和阵法,更不可能在自己每次即将追来的时候,都堪堪迸星辉,让这截车厢的度加快再加快。 里面的“货物”,就像是刚刚接触修行者世界懵懂无知的婴儿,能够看到外面的异变,努力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去逃避这场灾难。 车厢内外,俱是一片死寂。 车厢外的年轻大妖,笑着吐出一口气,他听不到任何的异变声音,也看不到车厢里究竟藏着什么,与车厢平齐的掠行之时,翻飞的车帘掀开,里面似乎有着十分玄妙的人族阵法,阻挡着外面的视线。 这节车厢的保密手段,做得十分的好.......以风狐在内的四位修行者,一路与三皇子同行,都未曾现,里面竟然坐着一位姑娘。 而即便是以如今年轻大妖的逆天感知,隔着铁皮,也无法直接内视。 他并不急着揭开谜底,为了拦住这截暴走的车厢,他已经耗费了太多本不该耗费的妖力,这趟九灵元圣禁区之行,按理来说,不该如此繁琐,他应该来到红山之后,径直前往原始禁地,以自己的强悍血统,立马完成那件对于整个妖族都十分重要的“大事”。 好在现在时间十分充裕,可以奉陪。 年轻大妖轻声笑道:“里面坐着的那位,是被吓坏了?” 他把玩着手中的刀锋,风狐的血液在缓慢升腾,这柄妖刀的品秩放在妖族天下,也绝对的名列前茅,最喜欢吞噬人族的鲜血,然而让年轻大妖为之凝目的......则是在刀锋上来回滚动,犹如滚烫水珠不可入喉的那几滴沸腾鲜血。 车厢里不是货物。 里面坐着一个人。 年轻大妖眯起双眼,看着鲜血在刀锋上不断被震起,再落下再震起,如此反复,妖刀的刀锋最终将其震散拍飞,滴溅到四周的碎石烟尘之中。 他轻轻咦了一声,笑着抬起头来,注视着车厢被自己一刀捅出一条细缝的位置,喃喃道:“有点意思......” 年轻大妖俯下身子,双手扒住车厢两侧铁皮,以一只眼缝,凝视车厢里的景物......然而可惜的是,这节车厢的符箓防护做得实在太好,即便是如此去看,视线仍然被阻绝在外。 入眼一片漆黑。 坐在车厢里的徐清焰,面色有些苍白,她的眼神仍然坚毅,符箓禁制全开之后,她可以看到外面生了什么,也目睹了这头非人哉的大妖出手阻拦的一切过程.......如今这头大妖似乎放松了警惕,想要以一种玩味的姿态,来让自己陷入绝望。 最后无非就是一刀杀死自己。 徐清焰抿了抿嘴唇,她咬紧牙齿,盯着那头大妖俯下面颊,距离自己只隔着一层铁皮,那张面颊上的金黄漆黑纹路再一度点燃,他似乎想要试着以自身血脉突破禁制,一窥究竟......女孩心脏跳动的度越来越快。 宁可死,勿苟活。 她攥紧符箓,这张惨白的符纸,已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量,小无量山三位修行者的星辉,以及风狐的所有力量,都注入了这张符纸之中,如果不是遇到这头大妖,车厢里的星辉储存,足够让徐清焰从红山离开,一直到西境阵营,而且绰绰有余。 在一人一车的冲撞之中,这头大妖硬生生耗尽了符纸里的所有星辉...... 徐清焰的神情有些绝望。 之前在原始禁地触碰石壁的那只手,仍然带着一丝余热,此刻触碰到星辉殆尽的符箓,让女孩的身体里,涌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上一次触碰红山石壁,就像是开启了一扇崭新的大门,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东西,需要神性作为钥匙,那么徐清焰就是最好的媒介,她连接着神灵与世俗的两条界限。 她体内的“神性”,是比星辉还要纯净,还要强大的能量。 而星辉燃尽了....... 徐清焰的眼神,由黯淡亮起,她额角有一滴狭长的汗珠落下,滴在符箓之上,这张惨白破败的符纸,重新燃起了一线光明,像是野火烧过的枯萎霜草,春风吹拂之后......再一度的重获新生! 星辉燃尽了,她还有神性! 收回金黑血脉之力的年轻大妖,放弃了一探究竟的念头,他觉得车厢里的那个人类,恐怕被自己吓坏了,三皇子的名声在妖族天下素来不堪,能够得到李白麟如此垂爱和看护的,说不定是个羸弱娇小的人族姑娘? 年轻大妖的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他倒握刀柄,刀锋划出一道弧线,那截在外人看来坚不可摧的车厢铁皮,在平脱刀面前被摧枯拉朽的斩开,阵法亮起,接着便支离破碎。 刀光切斩,开出一道四四方方的狭小门户,方便年轻大妖看清楚里面坐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他看到里面那个帷帽破碎,露出真正面容的女孩之后,忍不住心神动摇。 年轻大妖表情错愕。 他从来没有想到,大隋天下竟然还有生得如此绝美的人类? 那个女孩的神情并不是楚楚可怜。 也不是满脸梨花带雨。 而是咬紧嘴唇,双手攥拢一张雪白符纸,目光紧紧盯着被切割掀开的车厢之外。 下一刹那,原本停滞的车厢,轰然暴鸣之中,结结实实撞在了年轻大妖的胸膛之上。 年轻大妖瞳孔收缩,他没有明白这暴涨的力量究竟从何而来,这股奔腾的狂暴力量,灌输到符纸上,驱动阵法撞在自己胸口,被两只手掌艰难抵住,竟然比先前这节车厢的最高巅峰,还要来得猛烈。 血脉之力展开,古铜色的肌肤瞬间密布金黑纹路。 只是坚持了三四个呼吸。 车厢的轰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带着一往无前的冲势,撞着年轻大妖越过了那道断壁,空中带着数十道数百道的禁制,风刃与空刀切斩开来,在年轻大妖的背部撞出无数金灿火光,低沉的闷吼声音从宽厚的男人胸膛穿出,他张开双臂,抱着这节车厢,想要施展之前那般天神下凡的伟力,将这节车厢拦住。 然而度越来越快。 比之前星辉更加暴躁的神性,灌注到符纸之中,这张符纸很快就不堪重负,开始燃烧。 双手攥拢符箓的女孩,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大妖。 一人一车越过悬崖断壁,砸在大地之上,继续向前滑行。 第二座断壁。 高高跃起,再度砸下,年轻大妖的面色狰狞,他已经快要抱不住这截暴走的车厢,匪夷所思的高容不得他挪出一只手来拔刀,他随时可能被这截车厢碾压而过......以如今的趋势看来,一旦自己撒手,即便是最终形态也无法追上这截车厢。 该死的......这是什么力量? 他紧紧盯着女孩的符箓,不敢相信大隋三皇子有如此底牌.......这个女孩明显没有修为,如何做到驱动这张星辉符纸的? 这种力量,真的来自于“星辉”? 在连续七八次的冲撞之下,车厢高高跃起,砸在大地之上,最前方的那头大妖终于撒手,被碾过之后,试着抓住车轱辘,翻身挑出一刀,轰然的刀光声中,车厢的后半部被掀开,险些跌出车厢的女孩,险而又险的躲过刀光,双手攥住车厢扶栏,注视着那头大妖不甘而又愤怒的跃起,施展全部妖力追逐,这一次是真的渐行渐远。 车厢的极度不平稳,在高飞掠之中被无限缩小。 不停的拐弯,飞跃。 红山的无数岔道口。 最后一次的飞跃悬崖,车厢颠簸腾空,符纸完全燃尽,化为一截飞灰。 最高点,身段轻柔的女孩,艰难翻身,蹬在即将下坠的车厢铁皮上,向着另外一段高高跳起。 即便身处黑暗,即便不得自由。 但只需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就可以挣脱囚牢。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只有一愿 烟尘四溅的山道。 浑身狼狈的魁梧男人,面色阴沉从烟雾之中走出,他的白色麻袍沾染了大片大片的灰尘,即便是之前对敌三位小无量山修行者的剑阵,也远远没有现在狼狈......金色与黑色交织蔓延的纹路,缓慢褪去。 终于追上他的鹰隼,声音哀怨,扑打双翅,缓慢落在肩头。 无形的雷霆之力在年轻大妖的肩头炸开,那头鹰隼声音凄惨尖啸一声,连忙拍着双翼掠起,不敢停留。 年轻大妖的眼神看似漠然,但神情却带着一片隐藏不住的阴鸷与愤怒。 “这个人类女孩,跑不了多远.......”年轻大妖看着四处滚落的碎石,红山的狭窄山道,那截车厢硬生生扛着自己一路前行,不知道凿穿了多少座禁制,把自己带入了红山深处,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那个车厢里的绝美女孩,是三皇子垂涎已久的重要“东西”,比起那副美貌,他更在意女孩能够驱动符纸的“能量”。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那样物质,比星辉还要强大,还要浑厚......很有可能,就是迈向不朽之路上,必不可少的“神性”。 普通的符纸根本无法承载神性的迸。 即便是三皇子留给女孩的那张符纸,也无法持久的燃烧下去,回想刚刚的画面......到了最后,功败垂成,如果自己没有被那截车厢碾倒甩开,要不了多久,那截符纸就会燃尽,那个女孩将失去最后的手段,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鹰隼惶恐不安,盯着自己的主人。 年轻大妖的眼神平静下来,他蹲下身子,环顾四周,轻轻嗅了嗅,烟尘之中带着一股容易分辨的女孩清香,这个人类姑娘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就像是世上独特的甘饴,让他有些难以自拔,想要攫入手中,好好把玩蹂躏一番。 她逃了......能逃到哪? 红山多的是丧命的禁制,一个不通修行的凡人,长得好看可没有半点用途,徒步前行,很快就会被禁制困住,老死终生都是一个万幸的结局,引来了原始妖族,就只能沦为口腹之食,死相凄惨。 微风吹过,年轻大妖抬起头来,蹙起眉头。 风中的清香很快抖散,然后徐徐消弭。 如果风气太大,那么女孩的踪迹将会被吹散......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他不可以施展全部的度进行追击。 年轻大妖站起身子来,若有所思。 悬浮在他肩头的鹰隼,轻微抖了抖双翼,目光投向远方的红山,它声音极低的轻鸣,提醒自己的主人.......来到红山,并不是为了狩猎人族,当务之急,是要去往红山的原始禁地。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相遇就是缘分,你总不会劝我放弃这个完美的猎物吧?” 一只手摘下鹰隼,将其搂入怀中,轻轻捋顺其毛的年轻大妖,高高跃起,身子掠过悬崖峭壁,重重砸在地上,烟尘弥漫之中走出,闲庭信步一般,向着红山深处行去。 年轻大妖笑道:“我倒要看看......她能逃到哪去?难道能逃出红山?” ...... ......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 她合上手中有些破碎的羊皮古卷,在刚刚与那头年轻大妖的追逐战中,磅礴的妖气,将这张羊皮古卷侵蚀了一大半,很大的一部分,如被浓墨浸泡,已经处于不可辨识的地步。 但是她已经不需要这张“红山地图”了。 她的身体里,那些悬浮的“神性”,在开启红山石壁,注入车厢符箓之后,仍然有着极其庞大的积累,此刻密集震颤起来......就像是钥匙需要门,阴阳之间的呼唤,她感应到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那里有着一道熟悉的气息...... 徐清焰将羊皮古卷丢在地上。 她的脚踝被红山横生的藤蔓刮伤,踩着尖锐的石子,雪白的脚底划出了好几道血痕。 身体的透支与神性的输出,让大脑一片绞痛,肉体与精神都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苦难,但女孩并不在乎这些疼痛,她面色如常,嘴唇苍白,扶着石壁,跑到没有力气,缓慢闭起双眼,努力感应着心中的那个方向...... 不需要地图。 她真的可以逃出红山。 彳亍前行。 走了一段时间,女孩忽然睁开双眼,她停下脚步,有些惘然地抬起头来,伸出一只手掌,一滴水珠落在她的掌心,溅出一片极其细腻狭小的涟漪,叮当碎裂开来。 下雨了? ...... ...... 下雨了。 崭新雪白的霜草与枯萎漆黑的野草,随风飞扬,直上云霄,有些被雨珠打落击中,就此坠下,有些则是凝聚成为龙卷,在红山前的那片草原上,缓慢扩散开来。 破碎出一张蛛网的大石,矗立在草原上,这块石头在久远的年代之前,从红山山顶滚落......或许就是因为某一场大雨,被雷光劈中,才会导致它今天处在这么一个位置。 摇摇晃晃站起身子的少年郎,背部靠着石块,浑身像是燃烧了血液,沸腾驱赶了痛苦,他拎着那柄“细雪”,收拢的伞面,缓慢抬起,指向远方草原的某个方向,无数的雨花在收拢后的伞身身上溅开,噼里啪啦,剑锋没有旋出,所以击打在厚重的布料上,带着沉闷的响声。 少年郎伞尖所指的方向,缓慢站起了一道瘦高身影。 狂风骤雨,雷光乍现。 那道瘦高身影,在雷光之下,露出了一张血淋淋的猩红脸孔,他的面色原本苍白,鬼童子那张稚嫩的童颜还没有长开,就被凹凸不平的骨骼撑起,颧骨高挑,面相刻薄,两行血泪从眼眶下陷流淌而出,蔓延一整张面颊。 将死未死,煞是凄美绝艳,“韩约”笑出两行血泪,伸出双手,十指如钩,生出一副阴柔与决绝的姿态。 仰天,撕裂唇角。 他从喉咙之中,缓慢拔出了什么.......像是一把剑。 微弱的光芒亮起。 在大雨磅礴之中,像是一抹跳动在孤灯灯盏中的灯火,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 灵山教义云:“涅槃之后,方得重生。” “涅槃”本身的意味,代表着“被吹去,被消去”,就像是油灯里的油,燃尽了,便就此湮灭......韩约的修行自来如此,杀死之后,重获新生,他的琉璃盏里,储存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有些是玩物,有些是藏品,有些是缠绵耳鬓的情人,有些则是怨恨滔天的宿敌。 他就像是行走在这世上的“菩萨”一般,芸芸众生,大千法相,他有一千张不同的面孔,可唯独没有“慈悲”的那一张。 他赠予世人“永生”的礼物,就是与“永生”一墙之隔的“长眠”。 宁奕的面色有些苍白。 他盯着远方那道愈盛大的火光,在大雨之中迷离而又艳丽,缓慢从韩约的嗓子里,被拔了出来,那的确是一把剑,仅仅露出了一截剑柄......宁奕已经能够感知到,这柄剑器的与众不同。 滔天的阴煞之气,从红山的地底涌出,这片禁区,不知道死过多少的人类修行者,花开花谢千百年来,埋藏的尸骨,不仅仅是大隋天下的人族,还有禁区内土生土长的原始妖族,这是阴气极重的地域。 南疆十万里大山,鬼修之中,“不可触碰雷霆”,已经是被奉为圭臬的一句话。 不断被雷霆劈中,仍然可以屹立不倒的“瘦高身影”,坚持着拔剑的动作。 宁奕认出了那把剑,于是他的面色更加苍白。 韩约在完善东境琉璃盏之前,斩杀妖族天下的诸多妖君,割下他们的头颅......依靠的就是那把剑。 元阴剑。 这位东境第一人,竟然把元阴剑带到了北境,给自己只有十境修为的一具宿主身躯来使用? 那柄元阴剑,乃是一把“柱脊剑”,剑身近似柳叶形态,脊隆起呈圆棱,与圆柱形茎相同成为连续的圆柱。 韩约的双手,所攥的剑柄......铸成了一副精妙绝伦的“圆雕男女裸体立人像”,男性双臂下垂,双手护小腹,女性双臂曲臂交叉在胸前,背贴背相生交叉。 这柄“元阴剑”,从喉咙里拔出,还粘粘着些许血丝,大片的污秽流淌而下,嘀嗒砸落在地......剑身的铜锈被雨水冲刷,随着污秽一同流淌。 弧曲的剑刃切割雨水,缓慢转动,被“韩约”转出一个“剑花”,像是轻薄的长刀切割雨水,最终骤然停下,剑锋架在肘部。 剑尖指向少年郎。 宁奕面色苍白,靠在石壁上,大声笑道:“原来是个阴阳人?” 韩约声音极轻道:“身有男女身,心无男女相,大千众生,只要愿意随我一同证道,何必有男女之分?” 细雪剑锋旋出,雨水不再是沉闷的“啪嗒”,而是“叮叮当当”溅开。 宁奕戏谑笑道:“韩约,你难道还想到灵山当一尊菩萨不成?” 瘦高男人同样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站在红山草原的最中心,再一次开口道:“我若要涅槃,哪道天雷敢劈我?” 声音淡然,法相庄严。 天雷滚滚,俱不敢下。 这一次,截然一番景象。 天雷之下,韩约最后一次轻柔劝说道:“宁奕,你此刻若愿随我入琉璃盏,此后荣华富贵,长生不老,诸多痴念,我都可满足你。” 宁奕抖擞精神,剑尖抵在地上,震颤的星辉不断将周围的雨水蒸。 宁奕笑着问道:“真的?” 后者点了点头,面相恬淡而自然,若不是那副酡红凄厉的面容,真如一副圣洁菩萨。 “韩约......”宁奕感慨道:“我只愿你,早死早生。” 第三百一六章 红山草原上的死境之战 “韩约......我只愿你,早死早生。” 这句话的话音落下,宁奕单手掐诀,袖袍内的剑气震颤。 站在草原上,驾着元阴剑的瘦高男人,面色漠然,他的身后,传来由远至近的滔天声响。 一道细狭流光,劈开大雨雨幕,如劈挂瀑布,将漫天雨水劈砍得飞溅而起,两拨草屑席卷大水,宛若一条气势磅礴的水龙。 “泰山”缠缑亮时,是为大隋天下,气沉万斤,不可撼动。 “鸿毛”缠缑亮时,是为剑气行走,千里独行,世间极。 两张缠缑同时骤燃,宁奕的“剑藏”之术,勾动那柄早就插在大地上的厚格剑,划出一道绮丽曲线,破开漫天大雨。 两人一线。 厚格剑重重撞在韩约的后心之处,并没有生意外的碰撞,而是极其轻松地带出了一大蓬血肉,贯穿前后胸腹,水龙刹那变得猩红狰狞,只可惜只是钻出一个猩红剑尖,厚格剑的去势便极大的降低,进易出难,两张在黑暗之中燃起的缠缑,溅上一蓬血污,整柄剑身震颤起来,尖啸嘶鸣。 宁奕面色苍白,他再一次催动“驭剑指杀”之术,操纵厚格剑在韩约体内冲杀,漫天剑气杀气不断迸而出,面色淡然的瘦高男人只是轻轻伸出一只手,在胸口拍击,掌心灿若金石,出极其刺人的金铁碰撞之音,那柄厚格剑被按得倒飞而出,漫天血水在韩约身后炸开,大红色的孔雀开屏之后,草原上阴风席卷。 瘦高男人并没有如何动作,下一瞬间,已经来到宁奕面前。 两人之间的修行境界天差地别,韩约已经踏入了众妙绝伦的第十境,而宁奕连第七境都不曾驻足,只能依靠剑气越境对敌,若不是他存了一丝好玩念头,要陪这个蜀山少年郎玩上一场,根本就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 瘦高男人毫无花哨的一拳打下,砸在宁奕腹部,迫使宁奕不得不弯下腰来。 这一拳砸下,没有任何躲闪的空间,宁奕的蜀山感知功法,在这一拳切实砸中之后,才传来大凶的预警,他的护体星辉被一拳砸碎,后背重重砸在大石之上,轰然一声,整块嵌入地表的大石,被宁奕砸得破碎开来。 韩约微微松拳。 宁奕的身子一轻。 他腹部传来极其沉重的一声闷响,在身后聚拢法相的“星辰巨人”,来不及凝形,就被第二拳打得爆碎,大石破碎倒飞,漫天石屑和草屑裹挟着宁奕,他的瞳孔已经有了一刹那的涣散,丹田里的白骨平原,出了痛苦的哀鸣。 宁奕在空中堪堪止住倒退身形,他双手紧攥细雪剑柄,猛地挥剑斩出。 天地之间一道黑线被劈斩开来,巨大的冲击力度砸得宁奕射入草原之中,滚出了三四个跟头,连忙翻身站起,抬起头来。 掠上高空的瘦高男人,保持着元阴剑轻描淡写一剑斩下的姿态。 韩约面无表情注视着宁奕,轻柔道:“听说你在红符街,一剑震得应天府青君倒退三十丈......你现在的修为,可做不到那种程度。” 宁奕擦了擦唇角血迹,他沙哑道:“你想试一试?” 韩约轻笑一声,道:“耍来看看。” 宁奕拔剑而起,漫天雨水随着拔剑动作震颤,颗粒分明,悬停在他周身三尺左右,整片草原被骤雨与疾风掀动。 一上一下,对峙而立。 宁奕面色被雷光渲染地苍白而又倔强。 他手指搭在细雪剑柄之上,松开之后又握紧,心底的神念,一次又一次的呼唤着白骨平原的迸。 狮心王的神性结晶,被白骨平原疯狂碰撞,以此渴求挤出一丝神性。 “神性”两个字,在宁奕的心湖之中来回翻覆......他不缺越境而战的手段,坐在心湖上空的石像剑器近,震颤不止,随时想要从石化的状态下复苏,但是剑器近前辈,缺少了最重要的“神性”,那三柄飞剑被他镇压在身下,即便如今被宁奕勉强祭出,也不会落得比“天下行走”那柄厚格剑更好的下场。 宁奕的那柄厚格剑,已经被震得插入石壁之中,深不见柄,完全失去了感应......韩约的手段高深莫测,难以捉摸,南疆鬼修一派的集大成者,仅仅是身上的污血,就可以抹去剑器与主人之间的心意相通,短暂切割两者的感应。 如果是“驭剑指杀”流派的剑修,遇到韩约,将会受到极大的克制。 丹田里传来了一股热流。 狮心王结晶,极其勉强的被切开了一丝块屑,几乎无法以肉眼直视......然而山穷水尽,哪怕只有一丝,也比没有要强得多,这一丝神性,很快就在宁奕的四肢流淌起来,就像是暖春的细雨,让少年郎的面色变得缓和起来。 韩约注意到了少年郎面色的变化。 他轻轻咦了一声,眯起狭长双眼,拎着元阴剑,端详起草原上身形狼狈不堪的少年,宁奕的丝飘摇在大雨之中,并没有被雨水打得垂落,在这一刻,倒像是沐浴春风,眼眸之中,闪起了一道微弱的光芒。 “这是......神性?” 韩约的六感猛地收缩起来,他能够感到,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汇聚在宁奕的剑器之上。 “有点意思。” 东境第一人声音极轻,他知道世上天才,都有奇遇,但是宁奕的压箱底手段,让他觉得颇有些与众不同......竟然能够挤压身体内的神性,转化成为剑气? 神性是世上最虚无缥缈的物质。 也是世上最磅礴浩大的能量。 草原上翻滚的草屑,在这一刻,齐齐向着宁奕的方向掠去。 方圆一里地的雨珠,滚滚而来。 如龙汲水,天地倒倾。 细雪的伞尖“蓬”得撑开,骨柄在宁奕的手掌之中,疯狂运转,漫天草屑与雨水被引向剑尖之处,巨大的重压围绕伞面螺旋,伞面逐渐收拢,最终对准浮在空中的那道瘦高身影。 韩约面色仍然平静。 草屑与水珠,浮在草原之上,以宁奕的剑尖为源头,疯狂旋转。 宁奕已经陷入了死境。 他想要逃生,想要活下来......就必须竭尽自己所能,递出最强大的一剑。 这正是韩约想要看到的,对他而言,杀人如熬鹰,尤其是宁奕这种猎物,直接杀了他,不如慢慢磨死他,耗尽对方的精气神,打破对方的道心,然后再让猎物心甘情愿入了东境琉璃盏,甘愿做一朵绿叶,历经岁月风吹雨打,来成就自己的修为道行。 元阴剑周身缭绕着淡淡的煞气,随时准备一剑砍下。 草原之上,一声龙吟。 宁奕极其“吃力”地递出那一剑,切斩大雨与狂风。 剑尖之上,草屑与骤雨齐飞,一条浩大龙凝聚而出,昂奋爪,涌向俯身冲下的瘦高男人。 两者碰撞,刹那之间,元阴剑便极其轻松撕开一道斜线。 漫天阴煞之气,被虚无缥缈的神性撞碎,韩约的眼神微微凝聚,他单手甩开剑花,停住俯冲之势,漫天剑气缭绕,无数草屑与雨水被剑气震得飞散开来。 草原之上,凝聚而出的,不仅仅是一颗老龙头颅,紧随其后的,是浮掠空中的草屑大水迅汇聚而来,凝成一条波澜壮阔的龙身。 龙身将韩约吞入腹中,“缓慢”前行。 只可惜截截破碎。 宁奕的面色愈苍白。 他“心存侥幸”,并没有动用全部的神性,只是取了一半,避免自己很快脱力昏厥。 这一剑声势浩大。 远方的漆黑身影,被剑气吞没。 紧接着便杀穿而出。 元阴剑一剑递出,宁奕来不及躲闪,肩头绽开一蓬鲜血。 一整条水龙支离破碎,轰然炸开。 少年郎倒飞而出,一退再退,已经砸在了红山的边沿石壁之上。 他捂着肩头,那里的鲜血涌出,并不是猩红之色,而是带着淡淡的黑色......元阴剑是大凶之器,只要染血,便会让敌手遭遇不幸。 平稳落在地面上的韩约,面色有些失望。 他就站在宁奕不远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宁奕......” “你师从蜀山,跟随徐藏学习......他难道没有教你,最强大的剑术,不讲究华丽,而讲究一击必杀么?” 韩约看着颓坐在地的蜀山小师叔,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出一些东西来,比如被碾压之后的痛苦,或者是反思之后的悔恨,甚至是透露出如果再来一次的期盼...... 这些都没有。 宁奕的脸上,眼神里,只有平静。 极致的平静。 韩约说的这句话,就像是红山草原上刮过耳旁的风雨,过去了就过去了。 他的道心仍然稳固,即便胜负已经分出,而在这场红山草原上,分出胜负,就意味着分出了生死。 韩约有些疑惑......难道这个少年,并不是真正的山穷水尽,难道他还有其他的手段? 这里是红山。 这里北境最荒凉最危险的禁区。 还能有谁,在此刻救他? (说一件事情,大家不要在非纵横的渠道外购买纵横币,比如淘宝店的代充,以及其他的渠道,这些会导致账号冻结的情况,所有非正规渠道的打赏和订阅,对我而言都是无效的,不要傻乎乎花那些钱。)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天造地设的一剑 短暂的死寂之中。 宁奕抬起头来,他认真凝视着穹顶,欣赏着空中凝固成为一副油画的景象。 沉重的黑云,压在红山草原的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天地之间的雨丝与雷光纠缠,站在这里,只觉得天地大苍生小,总有一些事情,人力所不可为。 譬如打赢眼前的这场架。 宁奕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他剥离了狮心王结晶的神屑,动用了细雪,递出了自己目前能够递出的最盛大的一剑。 然而结局还是不出意料的......输了。 白骨平原在剧烈的震颤。 而且震颤的度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 宁奕深吸一口气。 自己该打的架已经打完了。 但是红山草原上的骤雨,并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而是愈来愈盛大。 他保留着最后半口的神性,只是为了支撑自己,不要那么快的倒下,至少要多坚持一会......坚持着问完几个问题,或者坚持到某个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等待的时刻。 韩约看着面前神情淡然,但嘴唇和面色都透露出一股死气的少年,艰难想要站起身子,或者杵剑立起,漫天的暴雨砸在红山草原的尽头,不知道在这片草原上生长了多少的大山,古老的石壁,经受着雨丝的洗礼。 那道狭长的开道口,就在宁奕身旁的不远处,一线天内,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星辉难以感应,里面的红山,究竟藏着什么,但是雨丝可以打入,贴着石壁两侧滑入其内。 千年百年,都是如此。 大隋的三司严格把控着九灵元圣禁区的看守,天神高原的原始妖族,遭受着代代以来的捕杀,而最为强大的那些,为了保存香火,都迁徙到了坠灵谷,以及这片红山之中。 宁奕靠在石壁上,挣扎着几度想要站起来,他自始至终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向身旁一侧的一线天看去。 宁奕沙哑开口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韩约断绝了他最后一丝念想,平静道:“问几个问题无所谓......但如果你想找机会逃入红山,我保证你活不过三个呼吸,而且在此后的日子,你将无数次后悔此次逃入红山的莽撞举动。” 宁奕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双手抵在细雪剑柄上,簸坐在地,轻声道:“如果当初在天都,我给了你一滴剑道本命精血.......会不会有今天的这场架?” 这是宁奕一直心有余悸的事情。 当初在客栈里的那场交易,瘦弱书生摆出了一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模样,大气阔绰要拿破十境的资源来换自己的一滴剑道本命精血......到了现在“尘埃落定”的时刻,宁奕想要知道,是不是那个时候开始,韩约就已经准备猎取自己了。 一片沉默。 韩约语气平淡道:“我来到北境,不仅仅是因为你而来......拿你一滴剑道本命精血,有一千个一万个手段,让你乖乖到我东境琉璃盏中,何必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今日这一架,我动用了元阴剑,鬼童子的身子已经残破,为了捉你回去,我已经耗费了相当大的代价,你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宁奕笑了一声,他声音嘶哑道:“我出身蜀山,师姐是千手,山主是6圣,你韩约敢炼了我,就不怕千手把你灭了?” 韩约揉了揉面颊,那张满是鲜血淋漓的面孔,在疾风骤雨的清洗之下,逐渐变得白净起来,依然面目可憎,但他一副平静冷漠模样,眼神里高高在上的疏离意味,倒颇有三分神祇的风范。 韩约微笑道:“你的意思是......炼了你,后果很严重?” 宁奕抿起嘴唇笑了笑。 韩约轻柔道:“千手若是替你复仇,来我东境容易,离开可不简单,至于想要捞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痴人说梦罢了。至于那位虚无缥缈的蜀山山主6圣......宁奕,你不会傻到,相信那位蜀山山主能够突破五百年的大限,退一万步,就算6圣真的活着,他这五百年来一直云游在外,会专门为了你这么一个不轻不重的小师叔特地出手?” 宁奕淡淡道:“那也未必。” “你不过是天都的一个小角色,即便得到了敕封,在我这里,也只是一只蝼蚁。”韩约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漠,道:“在天都我不敢动你,这里是北境禁区,你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比起炼了你,杀死你,后果更严重的事情......我这些年做的不少,只可惜从没有现世报,我仍然活得好好的。” “原来是这样......”宁奕自嘲地笑了笑,道:“最后一个问题,我一定要死?” 韩约笑着说道:“不是死,是永生。” 阴阳人像的剑柄,不再被他举起,而是缓慢放下,元阴剑剑尖抵在草原之上。 风吹红山,草原拂动。 韩约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道:“宁奕,入我琉璃盏里......尝遍世间甘露,不再罹受痛苦。” 少年的神情变得模糊起来。 心湖里,就像是听到了韩约的柔和话语,不再反抗。 身上的寒冷,顿时消融。 四面八方的阴煞之气,原本是世间最令人厌恶的污秽,如今涌了上来,却是唯一肯替宁奕遮风避雨的东西,击打在身上的风雨顿时小了起来。 宁奕身上的痛苦,似乎都小了很多。 拜韩约的“出手”所赐,宁奕终于有了力气。 他杵剑艰难立起,向着红山峡口的方向,走了两步。 然后一声长叹。 宁奕闭起双眼,不再前行,他双手按住细雪剑柄,将这柄并不宽厚的长剑,插在面前的草地之上。 韩约眯起双眼。 “永生......” 宁奕闭着双眼,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带着一丝玩味,这两个字的分量,多少个韩约加在一起,也难以称量,到了此刻,大吹法螺,画饼充饥,想要握住自己的道心? 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生还是死,这是一个问题啊.......” “韩约......我赞同你说的两句话。” “你是东境第一人,我是天都小喽啰。” 宁奕的声音,并没有自嘲,而是带着沉重,带着庞大的仪式感,在大雨之中掠开,重重回荡。 宁奕接着开口道:“但可惜的是,天都小喽啰不想要永生,他也不想死,他就想这么活着。” 而站在宁奕面前的韩约,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宁奕不再前行,也不再移动。 宁奕笑着说道:“第二句话,剑法讲究一击必杀,而不是华丽盛大......这句话实在太对了。” 说完这句话的宁奕,很巧也很不巧,身子拦在了道口之前,他的背后,是隔着一层禁制的红山云雾缥缈,是难以探测的星辉灵气氤氲。 这是一个很巧妙的位置。 两个人与一座山,是一条直线。 准确的说……三个人与一座山,是一条直线。 宁奕的丹田之中。 白骨平原的震颤终于停滞。 宁奕的后心,有一样物事,温柔而又缓慢地贴了上去。 那是一只雪白的手掌,掌心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血痕,更多的,是温热的余温,轻轻抚摸之后,坚定地合在了宁奕的后背上。 这种感觉很温暖,这种感觉很舒服。 舒服到......让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舒服到.......细雪的剑锋,再一次的亮起晦暗光芒。 世上有一种相遇,胜过千言万语。 跋涉万里,终于来到这里的女孩,手掌贴着宁奕的后背,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感动,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衣袍鼓舞,将风雨飘摇全都挡在一人之前。 女孩站在红山里,少年站在红山外,两人之间隔着云雾缥缈。 掌心与后背的唯一接触,便是两人之间的一座桥梁。 这种默契过了言语。 女孩在心底轻声问道:“宁奕先生……需要我做些什么?” 像是听到了对方的呼喊。 宁奕站在红山外,轻轻开口。 “我需要......” 微微的停顿后,宁奕并没有说需要女孩做什么,而是说了一个字。 “你。” 这句话说得并没有错。 宁奕需要徐清焰,需要她的全部,至少在这个关头,他必须要确保,女孩灌注过来的神性,递出的那一剑,可以造出不可阻挡的气势。 然而徐清焰脸色有些通红,她轻轻嗯了一声。 掌心抵住后背。 神性磅礴而出—— 宁奕缓慢睁开双眼。 他的瞳孔里,有火光燃起。 ...... ...... 四面八方的阴气,被杵地剑气吹拂地四散开来。 从阴雾之中凝形的阴兵,保持着张牙舞爪冲杀而出的姿态,凝固在宁奕的三尺之外。 细雪的剑锋上,有沸腾的火光,从内而外的炽烈而起。 “剑法讲究一击必杀,而不是华丽盛大......” 丹田内,传来了轻轻的一声震颤。 徐清焰的神性,柔和而又磅礴。 天造地设。 宁奕站在红山草原上,他的目光掠过漫天席卷的霜草,磅礴落下的大雨。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雨势并没有停歇,而是越来越大。 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 大雨滂沱。 宁奕沙哑开口。 “我有一剑…...” 接下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坚决,没有任何的犹豫,杀气毕露。 “请你赴死!” 声音落地。 雷霆咆哮。 霜草滚出,山石炸开。 一道纤细银光,从细雪剑锋上递斩而出。 天地之间的黑暗,被这么一条银线挑开。 红山外的草原,天地骤然色变,拎起元阴剑一剑砍下的韩约,忽然之间的前冲之势,以及愤怒的吼声,都被炸开的银光淹没。 第一百一十八章 剑后余生 共同递出这一剑的两个人,痛苦的出一声闷哼,被巨大的反力推入一线天内。 狭窄的山壁,无数的碎屑。 来不及去看那一剑所造成的后续,宁奕反手搂住了怀中的女孩。 宁奕重重将细雪插入大地,以此来减缓巨大的反冲。 他仅存的星辉迸出来,双脚抵在大地之上,踩出一条极长的沟壑,一块又一块的石块在他脚底垒砌,最终炸开成为漫天石屑。 大雨落入红山,狭小一线天内,滑出了数十丈的一男一女,终于止住退势。 宁奕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 厚格剑还在红山草原之上,那柄剑器遗落在外,如今无法收回,想要御剑行走,只能依靠细雪,细雪没有那两张缠缑,所以行进度肯定不如厚格剑。 没得选。 宁奕低声道:“抱紧我。” 此刻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那位东境大魔头不知何时就会赶来,宁奕深吸一口气,丹田内的危险预警并没有消灭,仍然存在......就连刚刚的那一剑,都无法杀死韩约吗? 徐清焰抱住了少年的腰身,入手处一片温热,仔细触碰,黑袍下竟然是一件覆腰的贴身软甲,层层鳞片开阖,承载着宁奕的星辉,与人对敌之时温热血液,内蕴阵法,如有灵智一般,缓慢呼吸。 剑器起掠,披荆斩棘。 宁奕踩在细雪之上,他仔细凝视着眼前的道路,意志力放在“御剑”之上,在巨大的红山之内乱闯。 他并不认识路,但在宁奕看来......乱闯一通,总比被韩约追上要好。 “左拐。” 温柔却又不容抗拒的声音传来。 宁奕心神一颤,剑尖掉头左转,两个人划出一道弧线,擦着陡峭山壁掠过,溅出一蓬碎石,前方是七八根拍来的藤蔓,宁奕掐诀之后双指并拢一斩而过,将这道并不算多么庞大的禁制斩碎。 大概七八个呼吸之后。 女孩第二次开口:“再左转。” 宁奕没有丝毫犹豫,剑尖左转,这一次比上一次要娴熟,在转弯之中并没有过多的颠簸,紧接着女孩的声音第三次传来:“右转,快一点。” “你认识路?”宁奕终于疑惑开口,他回过头来,看着女孩,这才现,徐清焰的面颊上划出了三四道血口,低下头来,搂着自己腰部的女孩,双手斑斑血迹,受了不轻的伤势。 “不认识。” 徐清焰很是干净利落的回答了三个字。 她神情很专注,似乎正在集中注意力,放在眼前某件很重要的事情上,所以对于宁奕的问题,她如实回答......而且并没有觉得如何不妥。 在停顿了一刹之后,她似乎明白了宁奕沉默的意味。 徐清焰斟酌一下,认真说道:“跟红山外面的那头一样,里面也有一头,很厉害,你打不过。” 宁奕挑起眉头,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和红山外面的那头一样? 里面也有一头? 一头什么? 徐清焰忽然大声道:“掉头!” 宁奕面色一怔。 紧接着剑身震颤,勒住前进之势。 远方大概约莫七八十丈左右,一面石壁轰然破碎,只身撞破红山一面石壁的,竟然是一个魁梧男人,烟尘四溅,他确认了女孩的方位之后,一路横冲直撞,无视禁制,撞出石壁来到山道之中,留了半个侧身的背影,此刻向着宁奕的方向缓缓转头。 烟尘之中看不清面容,但是能看清,他的肩头停着一只鹰隼。 宁奕顿时就明白了徐清焰的意思......红山外面有一位,里面还有一位,如果说韩约是阎王,这一位肯定也不是小鬼。 这两个都是来催命的,宁奕心底只能苦笑一声,屋漏偏逢连夜雨,久别重逢的相遇,明明是一件好事,但是两桩麻烦加在一起,此刻便成了一个大于三的天大麻烦。 “细雪”剑身长鸣,迅向上攀升。 “跑得掉么?”徐清焰的声音有些急促。 宁奕向下看去。 那个男人原地起跳,犹如一只迅捷的猎豹,掌心抓碎红山石壁,来回几次蹬跳,已经掠上了极高的山崖,犹如一只在深涧老林里栖居数十年的老猿,动作轻柔而又有力,瞬息之间便向着宁奕飞掠而来。 金黑色的纹路沸腾燃烧,他从喉咙之中挤出来的声音,不像是人音,更像是一只远古野兽。 宁奕深吸一口气:“神性!” 徐清焰面色苍白,搂紧宁奕的腰身。 天地一线苍白。 停在红山两壁之中的年轻大妖,面色疑惑,看着宁奕悬停一刹那,毫不犹豫选择疾射而出,脚底的石壁绽开一张巨大蛛网。 空中迸出一道磅礴音浪。 拔刀对拔剑。 年轻大妖抖手上砍,遇到了巨大的阻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谋逆”,竟然没有把这个人类的剑器直接斩断? 两道身影僵持在空中短暂一瞬—— 仓促之间拔出刀器的年轻大妖,胸膛一阵气郁,他面色疑惑,看着眼前与自己刀剑之争纠缠在一起的少年郎。 宁奕双手持细雪,使出了蜀山后山的“砸剑”,犹如远古神灵开天辟地,这一剑蕴含着磅礴的神性......只可惜凝聚的时间有些短暂,远远比不上红山之前递出的那一剑。 剑器与刀器碰撞在一起,擦出雷光与火花。 轰然一声。 大地倒开,砸出一个巨大凹坑。 迅从坑中跳起来的年轻大妖,抖了抖身上的灰尘,他的肩头雷光闪烁,那柄“谋逆”被砍得向下砸去,带着自己的身躯一同坠入地面,刚刚的那一撞,即便自己只用了七分力,也绝不该如此......这个少年郎看起来并不像是与曹燃一样齐名的人物,凭什么能够拦得住自己一剑? 年轻大妖抬起头来,望着空空如也的山道,他的神情有些阴沉。 “这就是你找的靠山?” 那个人族女孩,之前的一路上,并没有迷失方向,兜兜转转,而是向着某个明确的方向行走,一条弯路也没有踏入,看来这两个人类......关系并不一般。 年轻大妖面色漠然,拔出金银平脱刀,眯起双眼,望着远方道:“这对人族情侣,是往原始禁地方向去了?” 回掠的鹰隼长鸣一声,算是回应。 “正好......等我到了元圣宫殿,顺手把你们两个都宰了。”年轻大妖深吸一口气,他的手臂有些酸麻,刚刚那一剑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势,那个少年郎看起来负伤不轻,能够递出那一剑,应该是动用了某种禁忌手段。 ...... ...... 在剑气对拼的银光散去之后—— 红山外的草原,气浪翻腾。 巨大的白烟白雾,在草原上升腾,磅礴大雨,砸入白雾,看不清生了什么。 直到时间缓慢过去,雾气与烟气消散一些。 草原上竟然有一道枯萎漆黑的沟壑,一直蔓延了近百丈,一直到草原尽头那一端的除苏高台,这条沟壑终于止住。 除苏高台的尘埃雾气,被大雨浇灭。 石壁之中,镶嵌着一道瘦削的身影,漆黑的大袍,由煞气凝固,此刻散得差不多了,丝丝缕缕的煞气,都被剑气劈得破碎......一柄厚格剑,擦着他的面颊,剧烈的剑气引动之下,将他半颗头颅都崩得稀碎。 猩红的血液,在石壁上凝固,就像是一滩油画,那柄“柱脊剑”,破碎了好几节,有些甚至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嵌入男人的身体之中。 韩约的喉咙里,出了一丝痛苦的呻吟。 他的意识停留在自己持剑前冲的那一刻...... 准确的说,是宁奕说出那一句“请你赴死”,然后把剑决然拔出的画面。 之后的一切,就是漫无边际的沸腾银光,无可阻挡的巨大伟力,就像是一整个世界的重量,都砸在自己的身上,就连横在面前的“元阴剑”,都无法抵抗这种重压,破碎开来。 这是何等的禁忌手段? 韩约胸膛中出一声闷哼,煞气裹挟着元阴剑的碎片,将其从自己的“肉身”之中狠狠拔出,柱脊剑的块片,碎裂了还可以重新凝聚,这柄元阴剑与寻常剑器不同,但上一次损坏,已经是在很久之前。 韩约捂着一条手臂,跌跌撞撞坠落,煞气裹着身躯,他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亦步亦趋走在这片荒芜草原之上,血肉之躯开始缓慢的复苏,气势在一点一点的恢复攀升......他的脑海之中,满是一个想不通的问题。 以宁奕刚刚递出的这一剑,世上有哪位十境修行者能挡? 叶红拂? 曹燃? 亦或者是北境妖族天下的那几位年轻大妖? 韩约忽然觉得,天都莲花阁,把这个少年郎放在星辰榜上头名......实在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这位赵蕤后人、徐藏师弟、蜀山小师叔,所拥有的这张保命底牌,足以让他在最后关头,杀死同一辈的任何一位修行者。 走到红山山口,韩约的气势已经重新凝回,他受了重伤,这具身子也几乎到了濒临崩溃的地界,但是仍然保有着第十境的修为...... 他面色凝重,深吸一口气,回想着最后一副画面,现自己仍然无法得到那个问题的解。 宁奕能够递出那一剑,依靠的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徐姑娘的几个问题 “左转......之后右转。” “直行。” “......” 女孩的声音,在狭窄的山道里响起。 细雪披荆斩棘,相当及时地调整方向,在经历了刚刚的对拼之后,宁奕已经确定了,身后的女孩,对于路线的把握,比自己来得更加准确,在红山内的逃亡和躲避,交给她就可以。 只是有一件万分不幸的事情...... 宁奕脑海中的念头已经逐渐开始模糊。 从与银雀生死厮杀开始,到对抗韩约,再到红山内砍翻年轻大妖的那一剑......宁奕消耗的精神力,已经严重透支。 如果不是坚韧不拔的意志,一直支撑着自己的肉体和躯壳,这个少年早就倒在了红山草原之上。 剑器长鸣。 女孩从后面抱着宁奕,她似乎觉察到了少年的不对,这柄剑器飞快掠行在山壁之中,但是摇摇晃晃,上下不平,几度起伏连绵,在空中如遇波浪。 宁奕的精神状态很虚弱,剑器在不断震颤,在提醒他,不可在此地倒下。 宁奕强打着精神笑了笑,道:“徐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一阵沉默。 “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的方式。”宁奕的声音带着三分沙哑,他盯着前方的山道,疲倦笑道:“我们要去原始禁地?” 红山是九灵元圣最深的禁区,大隋的两位皇子,开启原始禁地,在空中所引起的那副异象,宁奕当初也看在眼里,那副异象的起源,原始禁地所在之处......就是现在的这个方向。 徐清焰声音极轻的嗯了一声,她搂紧宁奕的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前方的少年,便停了口。 两个人的飞剑,摇摇晃晃,前行的度逐渐缓慢。 细雪震颤。 少年的身子向前摇坠。 宁奕的心湖,逐渐冰冻,不再是之前的那副欢脱模样,他已经透支了所有,无论是星辉还是神性,如果放到自己的府邸,恐怕要睡上很久,能够御剑飞行至此,已经是依靠非人的意志力。 一道声音,在心湖响起,模模糊糊。 “宁奕先生......” 是女孩的声音,语调带着一丝焦急,担忧。 宁奕努力瞪大双眼,疲倦和困意,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眼皮之间如坠千斤,他甩动脑袋,才能恢复一瞬的灵智清明。 后背之处,传来了一股暖流。 干涸的丹田,得到了一股滋润,冰冻的心湖,重新开始消融。 那个女孩,是世上所有人的甘霖。 宁奕揉了揉面颊,他的情况好转了一些,虽然没有到山穷水尽,但是也相差不远,他的精神仍然可以支撑,但是肉体实在有些吃不消了。 “徐姑娘......你可以问我一些问题。”宁奕盯着前方,他努力保持着注意力的集中,飞剑重新平稳,划破空气,向着某个笃定的方向掠去。 提出问题是为了让他保持清醒。 就像是大雪天里被冻得昏昏欲睡的人类,如果就此睡去,那么将永远的睡去。 被那头大妖以及东境韩约追杀的宁奕,知道自己“睡过去”的后果,好一点的结果,是被大妖吞了,更坏的结果,是被韩约抓住炼了。 他需要保持清醒。 抱着宁奕后背的那位“徐姑娘”,犹豫了很久,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 “宁奕先生......”徐清焰低垂眉眼,道:“随便问什么都行吗?” 宁奕哑然失笑:“随便问什么都行。” “宁奕先生......以后我就喊你宁奕,可以吗?” 女孩竟然问了这个一个问题。 宁奕觉得有些好笑。 他认真嗯了一声,听到自己的背后,传来十分辛酸的一道轻柔笑声。 “宁奕。” 徐清焰将面颊贴在少年后背,眯起狭长双眸,轻柔道:“能够再一次遇到你,我......我真是太开心了。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他们有送到你的府邸吗?” 宁奕怔了怔。 这并不是一个类似于“提出问题”的话语,但是却让宁奕的精神不再那么疲倦。 小雨巷的那场巷杀......起始于那么一封信。 三皇子麾下医师白起源,来到宁奕府邸,送来了徐清焰的一封信,那封信里的内容,大概是朋友之间的叙旧,些微提到了一些想念。 宁奕对于这位生得惊为天人的徐姑娘,并没有过多的心思......无他,他觉得对方太好看,而心思又太单纯,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那一封信,宁奕也只是当做一个朋友之间的闲叙,他当时很惊讶于“徐姑娘”还记得自己,更惊讶的......则是现在徐清焰所说的话。 “我给你写了很多信。” 这一句话,让宁奕沉默下来,看来三皇子想要杀死自己,有着足够充分的理由了,送到自己府邸的就只有一封信。 宁奕能够理解女孩的这份“苦痛”,在西境当一只笼中雀,她十多年来没有见过光明,唯一给过她短暂光明的,就是自己。 所以徐清焰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倾诉痛苦和烦闷的对象,在天都的日子里,给自己写了很多的信......这些信没有送到宁奕的手上,只是挑选了其中最平淡的一封,想必其他的那些,已经被三皇子阅后焚了。 嫉妒和憎恶是人类永恒的朋友。 宁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李白麟看向自己的时候,每每都带着这种情绪,自己出身卑微,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夺取了对方想要而不可得的“东西”。 宁奕抿起嘴唇,笑道:“我本以为你会忘了我的......” 女孩的声音很惊讶:“怎么会?” 感觉到脚下的飞剑开始平稳。 徐清焰的声音也逐渐稳定起来。 她小声而又谨慎的开口。 “哥哥以前对我说过,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有那么几个重要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个重要的人,该抓住的,一定要抓住。” 宁奕听着这番话,忽然有些沉默起来。 他沙哑问道:“你觉得我对你很重要?” 徐清焰轻轻嗯了一声。 细雪的剑身很小,驭剑法诀之下,两个人只能挤在一起。 她面色有些通红,道:“宁奕先生,我很难忘记你。我哥说......念念不忘的,就是重要的人。” 宁奕心底感慨一声,他无法忘记这个姓徐的姑娘,因为徐清焰太过好看......而自己能够被这位徐姑娘记住,着实是因为这位徐姑娘,一直住在感业寺里,只见过自己。 “你哥说得不全对。”宁奕长叹一口气,道:“念念不忘的,不仅仅是要抓住的重要的人,还有可能是势不两立的仇人。譬如......我现在就对红山里的那两位皇子念念不忘,恨不得拿细雪打爆他们俩的脑袋。” “况且,你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宁奕说完这句话,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如此评判徐清客,立马回头去看徐清焰的面容。 那张好看的脸上,晦暗不定,更多的是一种难过的情绪。 “不是这样的......” 徐清焰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小,越往后越小。 “小时候,哥哥会凿碎墙壁带我去看戏,他那个时候,是一个很好的人,有吃食会先让我吃,衣服一定先给我穿,不让我冻着,饿着......那时候日子很苦,但是他对我说,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世上之事,总是苦尽甘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她想要替徐清客辩解。 这些年来,她经历的苦并未减少,可直至如今,仍然没有怨恨。 “你哥骗你的。” 宁奕淡淡说道:“人们总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并不想做什么人上人,可这世间疾苦,照样没能放过我。” 徐清焰沉默下来。 宁奕说话之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外一副景象,很久之前,他背着丫头走夜路,趟水过河,冒着骤雪,去陵墓,猎野兽。 日子过得很苦......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但他知道,如果有一天,让自己把丫头交给大隋皇族,来换取未来的锦绣前程,宁奕一定会拒绝。 他宁可继续这么苦下去,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徐清客是西境第一的谋士,他的确是一个厉害角色,这一点已经在天都得到了普遍认可。”宁奕平静开口:“他当初为西境做的谋划,一桩一桩浮出水面。莲花阁有大儒评价他:雷霆手段,生死勿论;为达目的,不惜代价。这种疯子,为了自己的目标,宁可牺牲性命,谁都不知道徐清客想要做什么......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你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徐清焰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她喃喃道:“我哥他变了......现在我已经不认识他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 宁奕整理思绪。 他认真道:“如果有一天你必须要做出选择,你该怎么去选?” 宁奕的本意是,让徐清焰在未来的自由,和迁就哥哥的掌控之中,做出一个选择。 但没有想到。 徐清焰认真说道:“我会选择......站在你的身后。” 第一百二十章 天亮之后 宁奕有些哭笑不得。 这叫什么道理? 徐清焰笑意盎然道:“宁奕,你看啊,我身体里的病,我哥和三皇子他们都医不好......只有你能医得好我,我肯定要选择站你呀。” 宁奕只能哑然。 他微微沉默下来......身后的女孩,与自己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宁奕从握住剑的那一刻起,面对那些挑战自己底线的问题和人群,就已经不会再心平气和坐下来解决,如果有人试图以强硬的方式掌控自己的命运,囚压自己的自由,那么宁可战死,不愿苟活。 一剑斩断枷锁,这是一条孤道。 更不用说,像徐清焰这样,替自己坏事做尽的哥哥辩驳。 宁奕甩了甩头,看向远方,他的眼里,蕴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这位徐姑娘,就像是被人关押在牢笼里的金丝雀,没有人喜欢被囚禁的滋味,还记得她曾经在感业寺说过......自己最想要的,就是见一见外面的光明。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见到了光明,见到了外面的人间,会不会还能保留这一份赤子之心? 冰雪本无垢,落在人世间,便沾染了污秽,人心也是一样。 “你觉得我很无私,很不记仇......很,圣母?” 忽然之间,这么一句话,传入宁奕的耳中。 宁奕不知道徐清焰从哪里听过“圣母”这两个字。 徐清焰其实在天都小别院的时候,要求每天看一些书卷,新鲜的趣事,乡野的诡话......她知道圣母的意思,那些无底线包容和原谅他人,对任何人物都抱有博爱之心,一切的行动准则都围绕着“爱”和“善”的人,被戏称是圣人的母亲。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徐清焰淡淡道:“我不恨我的哥哥,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在了襁褓里,他给了我很多......他现在想要让我还回去,于是我在天都皇城院子里待的每一天,都像是在还债,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痛苦,这笔债,他觉得是我欠他的。” 女孩顿了顿,自嘲笑道:“但其实亲情这件东西......不应该去如此衡量,他只需要温和地告诉我,他需要我为他这么做,留在院子里,放弃自由和光明,甚至为他去死,只需要他在最开始的时候告诉我,我真的会这么做。那个时候,我的世界都是黑暗的,哥哥是我唯一的光。” “哥哥他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拿着权势当中的威逼利诱去对抗世人,无往不利,然后他便用在了我的身上......”女孩眼神里带着一丝落寞,喃喃道:“现在我不恨他,但也只是不恨他......仅此而已,已经谈不上有更多的感情。” 徐清焰沉默下来。 宁奕也沉默下来。 双手环住自己腰的那个“徐姑娘”,就像是篆养在黑暗笼牢里的雀儿,孤独而又强大,聪明而又敏感,她似乎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她知道人情世故,也知道揣度人心,更知道把痛苦藏起来,以微笑示人,至少在这些话出来之前,宁奕一直以为,这位徐姑娘,对于自己的哥哥以及那位三皇子,并没有恨意,仍然保留着最后一份的期待......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把她当成西境的“货物”,她自己却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 她是人。 是能说话的能行动的,有自由的人。 “恭喜你。” 宁奕忽然轻声开口。 “你自由了。” 徐清焰怔了怔。 宁奕轻声道:“至少你现在,获得了短暂的自由,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徐清客,都无法阻止你看到光明......” 徐清焰抬起头来。 红山狭窄的山道,大雨噼啪四溅,穹顶阴云。 她喃喃道:“可是前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宁奕低声道:“也不是的......天亮之后,会很美的。” 环着宁奕腰部的徐清焰,低垂眉眼,似乎在细细咀嚼着少年的话语。 “到了。” 细雪剑器悬停,徐清焰抬起头来,看到了那面熟悉的石壁,两个人跳下剑器,来到了原始禁地的恢弘石壁之前。 “这里有着强大的禁制,需要皇族的血统才能够入内。”徐清焰站在石壁之前,她屏住呼吸,认真说道:“但我的神性可以开启石壁,所以我想试一试。” 宁奕挑起眉头,他明白了徐清焰的意思。 “那两人就在里面?” 徐清焰“嗯”了一声,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抵在石壁之上,热气升腾,整面石壁震颤起来,轰隆隆的石块晃动,整片红山小天地都震颤起来。 大隋的皇族血统,拥有着极强的“天赋”,以及“权限”,他们可以凭借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出入大多数的禁区,因为皇族成员统御大隋天下,所以大部分的禁区危险,都会避让他们的鲜血气息。 宁奕注视着那面石壁......一路前掠,身后的妖气已经被甩开,那头大妖似乎并没有追上来?总而言之,这是一件好事,但是绝不可以耽误过久,谁知道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意外......他抱着细雪,默默退后两步,等待着女孩解开石壁的禁锢,然后两个人一同进入这片禁区。 徐清焰的额头渗出了一些冷汗。 她体内的神性仍然庞大,缓慢而坚决的灌入石壁当中,但是似乎并没有得到过多的反馈,这片原始禁地已经开启,而门就在那里,徐清焰向内注入的神性,很快就流淌一圈,原封不动地返还回来。 她面色苍白,向后踉跄两步,望向宁奕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 徐清焰注意到,宁奕的神情有些微妙,眉头蹙起上挑,唇角微微上翘。 “我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宁奕看着那扇已经开启的石门,他轻声叹息道:“想来时间总不会剩得太多,你的神性无法帮助我们进入里面,你是不是觉得无路可走了?” 徐清焰咬牙道:“东境那还有一扇门......要不我们换一个方向?” 宁奕笑道:“想通过‘神性’贿赂这片禁区,让它放我们两个人进去......如果你真的能成功,我要把膝盖都送给你,你应该也清楚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吧?竟然还敢带我来到原始禁地,这里可是一条死胡同,你就不怕我们俩死在一起?” 徐清焰面颊有些微红。 宁奕抬起头来,感慨道:“奇点......这里竟然还有奇点,怎么看也不像是风水陵墓,九灵元圣禁区深处的红山底下,难道埋着那头远古妖圣的墓葬?” 徐清焰神情惘然起来。 “跟我来。” 一只手拎着细雪的宁奕,先前走去,前行过程中,很自然地拉过了徐清焰的手,女孩下意识想要收手,但是控制住了这个举措,这一幕被宁奕看在眼里,他笑道:“放心,不会害你的。” “看......” 徐清焰注意到宁奕的手势,将细雪系在腰间的少年,从腰囊之中,取出了一个质地古朴的青铜罗盘,宁奕揉了揉眉心,把语调里的疲倦之意压了下来,解释道:“我师兄的宝贝,蜀山的不传之秘。” 徐清焰眨了眨眼,她从未听说过,蜀山竟然还有罗盘堪舆的手段,于是疑惑道:“不传之秘?” 宁奕一只手将罗盘抵在石壁上,咳了一声,道:“之所以不传......是因为传出去,我那位师兄的小命恐怕就不保了。” 徐清焰立马恍然大悟,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奕蜀山上的那位师兄,估计是行走地底的盗墓贼......不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坏事。 宁奕的面色严肃起来。 他的脑海里,那部撼龙经,已经和疑龙经合二为一,天下墓陵,他连皇陵都可去得,九灵元圣的禁区若真的是一座巨大陵墓,那还真的拦不住自己。 宁奕神情严肃,缓慢开口。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关门如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那枚抵在山壁上的罗盘,轻微震颤起来。 徐清焰感到了顺延山体传来的震动,连绵不绝的幅度,从山体传到罗盘之上,再到那个手掌抵住罗盘,不断默念口诀的少年身上,最后再到被牵着手的自己......肉眼可见的,这面炽热山壁上,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一缕一缕光芒浮现而出,在山体上蔓延交错,犹如一根又一根的巨大锁链。 关门如有千重锁...... 定有王侯居此间! 宁奕的眼神明亮起来,他体内的白骨平原,不安分的抖动着,这里竟然真的是一处陵墓。 面前的奇点设置了巨大的阻拦,九灵元圣是妖族大圣,留下来的陵墓,自然是留给妖族天下的修行者,所以妖修应该可以进入无碍,如果人类想要硬闯,除非是血脉强大的大隋皇族,否则很难捱过奇点的冲击。 但是这一切......对于拥有“白骨平原”的宁奕来说,都不是问题。 这世上一切的奇点,一切的门户,都有着对应的钥匙。 “白骨平原”,就是开启世上所有大门的那一柄万能之匙。 第一百二十二章 急是催命符 红山飞石。 柱脊剑挥斩而出,滔天阴煞之气掀起一整块巨石,在年轻大妖的刀气之下,轰然破碎。 刀剑相抵,韩约的瘦高身子,被巨大的力量砸得嵌入石壁之中,那柄金银平脱刀死死压住柱脊剑,阴阳人像咬紧牙关,咔嚓作响。 “这把剑......”年轻大妖盯紧那柄抵住自己攻势的柱脊剑,他的眼底闪过了一抹戏谑之色:“我说南疆鬼修怎么会有十境修士来到倒悬海底,堂堂东境韩约先生,竟然从琉璃盏里逃了出来,就不怕被妖族天下的仇人抓住,抽筋扒皮,偿还血债?” 韩约的名头,不仅仅在南疆和东境响亮,放到整座大隋天下,都是凶名远扬的大魔头,恶贯满盈,血仇滔天......至于放到年轻大妖麒麟后嗣所处的妖族天下,这份仇恨,甚至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郁三分。 韩约当初从倒悬海返回大隋,接连拜访东境圣山山主,手中便拎着妖族天下几位妖君的头颅,声势巨大,轰动一时。此举奠定了他东境魔道第一人的地位,也让妖族恨极了这位甘露先生,两方不共戴天,如果韩约落入了妖族天下的修行者手中,说不定那些妖族大能,会施展逆天手段,强行把他的本体拘过来杀死。 瘦削男人阴恻恻道:“麒麟大妖,听说你的本命精血能治愈重伤,若是我要涅槃,定要把你骨子里的麒麟血抽出来尝一尝。” 年轻大妖冷笑一声,“大先知临行之前告诉我,这一趟红山之行......我可能会遇到意想不到的人物,现在看来,所言不假。” 年轻大妖抬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红山原始禁地方向,回想到了那个颇为狼狈的少年郎,不无嘲讽地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韩约先生仍是没有找到一具好的肉身,此次大张旗鼓的出手,又被鱼儿跑了?” 韩约面色阴沉道:“你......太过放肆!” 麒麟大妖哈哈大笑,他浑不在意,单手压住金银平脱刀,韩约只能苦苦以双手抵住自己胸前的柱脊剑身,无法起身。 对年轻大妖而言,眼前的“东境韩约”,只不过是个刚入十境,而且还受了不轻伤势的人族修行者,如此境界的敌手,是鬼修是剑修都无区别,他一力便可轻松压之。 “这柄柱脊剑......啧啧,大隋天下赫赫有名的‘元阴剑’?”年轻大妖单手压刀,面色轻松,他缓慢伸出另外一只手,轻轻弹击那柄柱脊剑剑身,笑道:“意外之喜......还没有踏入红山,能收你一柄柱脊剑的过路费,也算是还了你欠下来的利息。” 韩约面色难看。 他没有想到,如今妖族天下的年轻修行者,竟然已经抵达了如此水准? 他的这具身躯,再是不济,承接着南疆鬼修天才“鬼童子”的肉身,被他以秘术强行催动,拔境之后,不说同境无敌手,至少能够在十境之内站稳脚跟......要知道,如今大隋天下的诸多圣山圣子,也只是八境到九境之间徘徊,虽说是为了接下来的大朝会做准备,可是抵达十境,而且能在十境有如此杀力的。 世所罕见。 韩约声音沙哑道:“大隋两位皇子就在红山里,你觉得你能安然而退?” 年轻大妖笑眯眯道:“韩约,你当我傻?” “那两位皇子前往红山,说是争权夺势,相互角力。”他微微一顿,微笑道:“现在进去之后,却别有另外一番风景,要说客客气气的相敬如宾,似乎没有太大的可能,但是指望着这两位打架,肯定没戏。” “大隋皇族统御地上一万年,九灵元圣禁区内虽然没有三司大修行者,但是红山原始禁地这种重要的地方,肯定安置了‘通天珠’,方便中州窥视内景,执掌风云。”年轻大妖语气淡然,道:“东西两境的皇子殿下,我妖族天下早有耳闻,都不是什么好货,只是无论在外面如何撕破脸皮,在皇帝老子的眼下,他们总归要是要一点脸的。” 韩约眯起双眼。 年轻大妖继续语气淡然道:“走正常的通道口,红山禁地里都是皇帝的‘眼珠’,我只要踏入一步,难免那位存在会从天都动身,前往红山来灭杀我。” 韩约忍不住笑了,讥讽道:“那你还真是高看自己。” 年轻大妖也笑了笑,轻声道:“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我?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端总没有错,我敢来红山,就有一万个离开红山的办法......就算是你本尊已经涅槃了,能够跨越倒悬海屏障来到此地,我也有办法离开。” 韩约面色阴晴不定。 倒悬海的巨大禁制,将星君境界的修行者死死拦住......的确,如果自己真的抵达了涅槃境界,那么今日也不用吃这个暗亏。 “这把柱脊剑,我会替你好好保管。”年轻大妖伸出一只手,按在刀背之上,劲气叠加,四周的石壁崩碎出巨大蛛网,他漠然注视着面色苍白的韩约,看着“瘦高男人”唇角溢出猩红鲜血,眼神之中犹有不甘。 “若是想要‘元阴剑’,欢迎你来妖族天下。”年轻大妖挑起眉头,他轻声笑道:“当然,等你本尊涅槃的那一日,想来还有很久一段时间,届时我会与你公平一战,不过现在嘛......” 微微停顿之后,金黑色的纹路已经覆盖了年轻大妖的整张面颊,他面无表情道:“韩约,后会有期。” 刀气迸。 元阴剑无法出全部的威能,在与金银平脱刀对抗之中,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阵尖锐嘶鸣。 ...... ...... 红山的大雨瓢泼而下。 红山外的草原,几缕黑气自地面的裂缝升起,缓慢溢散开来,守候在那截漆黑莲华车厢外的长袖人影,抬起头来仰望苍穹。 他们惨白的面容上,迅渗出大量的鲜血,摇摇欲坠,来不及回头,向前行了两步,迅跌倒,跌落至地面之时,只剩下一滩磅礴弥散的雾气,衣物堆叠坠地,黑烟袅袅升腾,在雨汽之中缓慢波动,摇曳。 血和肉都化散开来。 支撑着他们身体的煞气,已经被剥离,崩溃殆尽。 而执掌煞气的主人,身躯陨落在了红山之内,红山草原上的枯骨,似乎在有意无意的之音之下,骨碌碌翻滚向着山壁一线天滚去,然而撞到了红山的禁制,化为一截一截飞灰。 东境琉璃盏里的肉身不少,但也绝不算多,韩约苦苦搜刮了近十年,碍于大隋律法,各方天才,被圣山大人物看中的看中,收徒的收徒,余下来那些看似“资质平平”但其实“大有可为之才”的,一番蛊惑也好,拉拢也好,才堪堪收入琉璃盏中。 来到红山,这位大魔头本来是想奔着在律法间隙,偷着捡着一批漏网之鱼,最好能把此行最大的目标“宁奕”吞掉,有这位“星辰榜第一”入了琉璃盏,涅槃的概率便会大上数成,至于得罪蜀山,或者是宫里的意思,比起涅槃,都不算重要。 只是事到如今,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 “赔了夫人又折兵。” 年轻大妖冷笑一声,念出这么七个字来,他双手各持一端,端详着那柄模样诡异的“柱脊剑”,想到了东境韩约的恶名,只可惜自己动手太快,并没有给这位东境第一魔头出手反抗的机会......地上的血水汇聚四散开来,恶臭的气息连雨水也无法清洗,但是都被他的妖气阻拦在外。 拖着剑尖的那只手,抚摸着柱脊剑的剑身,一节一节轻轻掠过,年轻大妖耳边似乎传来了诡异耳语,有人俯在他的身后轻轻吹气。 他笑了笑,喃喃道:“有些门道......等我涅槃了,有机会去地上的南疆大山看一看,这些鬼修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也有希望得证大道?” 肩头的鹰隼哀鸣一声。 柱脊剑的阴气内存剑身之中,持剑之人会被阴气侵蚀,年轻大妖的体魄自然不惧,但是以这头鹰隼的修为来看,连直视这柄“鬼剑”太久都无法做到。 年轻大妖伸出一只手,轻轻抹过,妖气肆虐,在剑身上崩腾,砸得叮当乱响,剑身险些就跳出他的掌心,最终一道金黑色的符箓凝聚成形,他简单做了一个“封印”,将这部古剑封住,收入腰侧。 鹰隼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身后那种如芒在背的古怪感觉顿时消融。 它起飞掠出一截距离,片刻之后,又原途返回,很是不解地看着停在原地的年轻大妖。 金黑色纹路没有消退,麒麟大妖笑意盎然,看着这头鹰隼,“你这么急着催我,是想让我赶紧入了红山,拔走那柄‘白狮子’?” 鹰隼低鸣一声。 它有灵智,可以短暂化形,可是无法理解自己主人来到红山之后的所作所为。 先是浪费时间,陪一行人类修行者玩耍,明明一刀便可以了结的麻烦,偏偏一拖再拖,还让那个人族女孩逃了......又遇到了东境那个棘手的魔头,好在也没有遭到太大的阻拦。 现在仍然不急着赶路。 这是为什么? 年轻大妖目光有些恍惚,他似乎在想着那位老人对自己的嘱托。 麒麟大妖喃喃说道:“大先知对我说,不要急着见红山,山门内有千重险,能逛一时是一时......急是催命符。”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吾王剑指,所向披靡 “急是催命符。” …… …... 鹰隼缓慢落下身子,它落在那株炸开的古木之上,目光若有所思,它盯着那只被炸焦了的蝉虫,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妖族也有“蝉”为本体的大妖,这种虫儿很少在这种时节出现,若不启灵,便只是兽,而不是妖,若不是妖,便无法逆天而行,活出越自己的生命周期。 红山之内,竟然孕育出了如此反常的生灵? 它抬起头来,惘然望着自己的主人。 年轻大妖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缓慢摩挲着自己金银平脱刀的刀柄,喃喃道:“我的这柄‘狩水’,能够感应到方圆百里的妖气,如果如灞都城头那位老人所说的那样,红山内的那柄‘白狮子’,会随着原始禁地开启而出世,我此刻已经有所感应。” 鹰隼恍然。 年轻大妖继续喃喃道:“可是......不应该啊,历史上的远古妖族大圣就那么些位,每一位的记载都十分详细。九灵元圣就陨落在这片禁区,红山最深处插着他生前最是钟爱的长刀‘白狮子’,他的墓陵已经荒废,阵法大多破败,原始禁地开启,为何我仍是感受不到这位妖圣的生前气息?” 这头年轻大妖陷入了思索之中,下意识以拇指推出“狩水”刀柄,推出一寸,合拢一寸,推出一寸,合拢一寸,灞都城头那位卜卦天下的老人,曾经对他说过,养刀功夫尽在推拉之间,细微之中得见真章,父亲留给他诸多遗藏,他如今只取出了“狩水”,品秩不低,但绝不算是最高的那一列......之前与自己交锋相抵的那个少年郎,修为被自己碾压,依靠外力扛过一击,手中的那柄剑器,品秩就相当靠前,比“狩水”隐约高出半个头的样子,如果修为平齐,两者对峙,他说不定要吃上兵器的亏。 妖圣禁地开启,他在等待着自己出手的时机,灞都城头的那位老人,留给了他一个锦囊,里面藏着一线天机,若是拆开,便可以打碎两地屏障,让那位老人的意志跨越而来,借光明一瞬。 年轻大妖思索不出结果,但是自己的妖心之中,却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他取出那只紫色烙刻异兽模样的锦囊,手指轻轻摩挲布料,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在此刻拆开,询问一下究竟......那位灞都城头的老人,修为不弱大隋天下的任何一位涅槃大能,此番请自己来拔出“白狮子”,留下了一个万分珍贵的保命锦囊。 这就是他面对韩约,能够如此有底气的原因。 年轻大妖自问,自己有着对抗大隋年轻一辈任何人的底气,而这里限制了所有人的修为,十境之内全无敌手,何必动用这枚锦囊?这一趟拔出“白狮子”,他倒是不在意那柄长刀的品秩,想必自己父亲还留了更适合自己的兵器,只不过仔细想来,以灞都城头那位老人的身份,又怎会屈尊使用其他大妖淬炼的本命神兵? 鹰隼拍击双翼,游掠而上,向着天心掠去。 年轻大妖下意识抬起头来,眯起双眼,注视着红山上方的那道狭小口子。 天之大雨,磅礴不歇。 似乎隐约汇聚,以红山的某道方向为中心。 年轻大妖猛然想到了在妖族天下流传已久的一个故事,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好像明白了此地多雨的原因。 他的眼里,浮现了一抹恍然神色。 他停住推出“狩水”的动作,这柄金银平脱刀上纹刻的图箓,意味着自己的本尊法相,此刻隐约闪烁,麒麟大妖的脑海里,把灞都老人,红山大雨,以及那位居住在倒悬海最边沿,无时无刻不想着突破海面,抵达大隋人间的那位妖族大圣,都联系起来了。 年轻大妖轻轻念了一个词。 “泉客......” 泉客? 这两个字让鹰隼听到,十分陌生,有些想不明白。 年轻大妖面色诧异,觉得不敢相信。 “难道是真的?” ...... ...... 水汽弥漫。 难以想象,这片地下墓陵,竟然有着如此多的水气。 星辉灵气,有五行之分,金木水火土,九灵元圣并不修行水道,这些是寻常人都知道的事情,那位远古大妖生性并不算如何暴戾,但对于人族天下,似乎有着巨大的探知欲望,在久远年代,一直住在边沿地带,而苦于倒悬海的强大封锁,无法踏入地上一步,最后临死之时,迸出了巨大的力量,试图一战破境,只可惜陨落此地。 难道是因为没有修行水道,所以无法突破倒悬海? 但所有人都知道......对于九灵元圣这种级别的妖修,封禁星辉的海水,已经可以用神念分开辟易,只要他愿意,那么倒悬海可以为其倾开让道。 徐清焰蹙起眉头,她仔细凝视着自己面前的石壁。 那面石壁上刻着古老而又晦涩的字,不像是妖修的文字,更像是蝌蚪一样的符箓,她并不认识。 “吾王剑指,所向披靡。” 沙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徐清焰回头去看,宁奕不知何时已经杵剑站起,他的面色苍白已经好了几分,注视着这面石壁,轻声开口:“这是北境狮心王留下来的......还记得么,这片禁区最大的地域,就是天神高原。” 徐清焰微微一怔。 宁奕继续说道:“狮心王曾经在北境征战,打退妖族,倒悬海底自成世界,他的铁骑踏遍了人族高台外的广袤草原,其中战绩赫赫,如天神下凡......所以即便是如今,即便是对人族怀有敌意的妖修,也称呼两族之间的这片草原为‘天神草原’。” “两千年前的北境狮心王,麾下铁骑,所及之处,都会留下痕迹,或者是高呼‘吾王万岁’,或者是留下‘武运昌隆’,亦或者是‘吾王剑指,所向披靡’。”宁奕笑了笑,疲倦道:“不同时期的刻录痕迹不一样,前者是大败妖族取得胜利之后的;后者是两族开战之时留下来的;中间那个,是两军对峙,尚未迸战乱时候的产物;大多见于如今北境的古老城墙,或者一些侥幸捱过两千年风霜雪月的物事。” 徐清焰抿起嘴唇,好奇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宁奕挑了挑眉,他伸出一只手,触摸着石壁上的那行文字,笑道:“我查过一些典籍......也不是大隋的每一位皇帝我都如此了解,只不过这一位不太一样。” “吾王剑指,所向披靡......”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这面石壁曾经被北境狮心王的麾下所占领,看来那场两千年前的战役,打得相当壮观,留下来的剑意至今还没消散,红山这里能够被大隋三司长久地占据,恐怕大部分要归功于当初狮心王的煌煌战绩。 那片广阔草原之上,曾经奔腾着无数的铁骑,追随着那个男人......宁奕不由想到了自己曾经在那口棺木里见到的狮心面具,这位北境之王的神性结晶,如今还存在自己的丹田之中。 “这里的水汽很重......我觉得有些奇怪。”徐清焰抿起嘴唇,望向外面的水帘,疑惑道:“我不懂修行,九灵元圣是修行水道的大妖?” “不是。”宁奕摇了摇头。 这一点,他也有些疑惑。 “九灵元圣的本尊,是一只九头狮子,这一族的血脉十分稀罕,6战几乎无敌手,不可能修行水道。”宁奕皱眉,回忆道:“只不过我以前听徐藏说过一个故事......” 他拎起细雪,剑锋划过水帘,将这一幕水帘挑起。 前方是一截晦暗的古道,天地虽然低矮,但是并不狭窄,并没有多少刀凿斧刻的痕迹,看来狮心王旧麾并没有破坏这里的物事。 水帘挑开之后,是一条浮在水上的碎路,大块大块的碎石浮在水面之上,通向不可知的前方。 两截巨大岩石堵住左右来路,水流被压得极低,湍流飞溅,如果潜入水底,应该能够一探究竟......只不过宁奕根本就没有这个念头,蜀山后山的那条环形河让他吃过一个大亏,如果跌入封禁星辉的冥河之中,以他如今的状态,根本就没有生路,更何况再带上徐清焰这么一个收入缚鸡之力的女子? “徐藏......” 徐清焰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立马想到了那一日,靠在感业寺石柱的那个抱剑斗笠男人。 后来她入了天都,才知道徐藏这个名字,原来对于整个大隋,都具有不一样的意义,这个男人在之前的某个时代,是整座天下的主角,而接过徐藏手中剑的,正是如今的宁奕。 “徐藏已经死了。”宁奕说这句话的声音很低。 他深吸一口气,撑起细雪伞面。 “但是徐藏有一个朋友,叫做周游,是道宗紫霄宫的宫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太乙救苦天尊 晦暗明灭的长道。 浮在水面上的大块碎岩,带着若隐若现的符箓光芒。 宁奕一只手撑起雨伞,伞面时不时出极轻的“啪嗒”一声,这里的洞天很低,水汽凝聚在上空,像是一团雾气,积郁已久的雨云,徐清焰和宁奕挤在伞下,这些雨滴蕴含着浓郁妖气,滴在伞面上,久久不能化散开来。 宁奕猜得没有错,这里的确是一条“冥河”,人族修行者进入其中,将无法施展星辉之力......但其实无须潜入水流,在这处洞天的呼吸之中,难免会吸入一些水汽,这些水汽对星辉进行了封禁。 这是一处封禁洞天,除非是实力极为强横的存在,否则无法破开封禁,便无法动用星辉。 宁奕挑了挑眉,他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自己能够感应到四周的动向,一只手在袖里掐着寻龙经,眼前展开一张巨大八卦阵图,这片破败的墓陵古地,有着诸多的阵法,有些是杀阵,有些是迷阵,当年狮心王的旧部并没有对这座洞天进行破坏,而是保存了原地,大隋后续的保护措施做得也很好......只不过宁奕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此地已经被人族占领,为何不把那些杀阵去掉? 另外一个想法很快出现在宁奕的脑海中......石壁的奇点,很难被人现,这里连接的洞天与大隋那两位皇子踏入的通道口并不一样,这两千年来,踏入此地的修行者十分稀少。 宁奕愈觉得有可能......追随狮心王的堪舆大师来到这里,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只身深入,谨遵古训,不得挪动墓陵内的任何一样物事,千座杀阵过,片叶不沾身,否则怎么解释,这里一具尸骨也没有? 星辉被封禁,这座禁地又不乏杀阵,如果进入此地的人数不少,可能有人死在阵法之中。 宁奕抿起嘴唇,他想到那位狮心王,是最喜欢安静的人物,他麾下的领袖必然深知这一点,人死如灯灭,远古大妖同样如此,即便入内,也并不愿意扰了清宁,只是默默来行走一趟......这一点倒是符合两千年前的北境风俗。 走出水帘的这一段路上,徐清焰一直保持着沉默,她很敏锐的觉察到,撑伞的少年,是在探查着这片未知之地的危险.......宁奕一直是个神奇的人,能够触碰石壁,破开所谓的“奇点”,这个手段,已经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徐清焰安安静静,不一言。 “前面的路并不安全,但跟着我,绝不会有危险。”宁奕吐出轻轻一口气,道:“徐姑娘,注意我的步伐......有些地方,还需要你的配合。” 前面是一座迷阵。 宁奕缓慢前行,踩着八卦阵法的阵眼,他撑着那柄油纸伞,因为身旁女孩也跟着一起前踏的缘故,不得不稍微抬臂,将纸伞举得再高一些,两个人的动作前前后后,摇晃分合,看起来就像是在跳一个缓慢而又滑稽的舞蹈。 女孩觉得这个动作有些滑稽,她忍不住想要笑,但是看到少年有些严肃的面孔,于是低声咳嗽两下,轻柔道:“宁奕......接下来呢?” 宁奕眯起双眼,他看着女孩那张摇曳心神的面容,这座洞天里的迷阵,其实只需要踩准阵眼,很快就可以走过去,现在两个人的动作,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态,倒真的有些像是在跳舞...... “接下来?”宁奕看着眼前的姑娘,带点调笑又有三分紧张,故作熟稔道:“你想一直跳下去啊?” 徐清焰“啊”的一声,恍然大悟,她面色通红,看着宁奕,又回头看看,已经走出了很长的一截路,连忙双手压低,拉扯衣摆,盯着自己的脚尖。 宁奕“啪”地一声收伞,他笑道:“徐姑娘跳舞的样子很好看。” 徐清焰的面色倏忽红到了耳根,她很少会被人夸赞,但其实她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站在这里,就已经是人间最好的一道风景了。 “以前看戏的时候,学过一些。”她讷讷开口。 宁奕看着自己面前此刻显得有些拘谨,有些腼腆的姑娘,眼里是掩藏不住的笑意,他打趣道:“徐姑娘以后如果有了喜欢的人,只需要跳一支舞,想必没有人能够拒绝。” 徐清焰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不多时。 两个人继续前行,四周的低矮石壁,悬着一些钟乳石,宁奕在蜀山后山见过类似的场景,只不过此时他已有“寻龙经”,掐诀内视之后,这些钟乳石内并没有藏着杀阵,更不会有阴煞附身,随时复苏。 “周游先生是道宗百年来的大道之材,道宗三清阁的秘藏,他尽数通阅。”宁奕眯起双眼,喃喃道:“他和徐藏是很好的朋友,尽管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但是彼此之间,不会有所藏私......” 徐清焰抬眼看着少年,眼神有些古怪,因为宁奕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火折子,抖了两下,无风自燃,这个人的身上总是藏着一些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东西,在关键时刻,会给人莫名的安全感。 举起火折子的宁奕认真道:“道宗数千年前,大概是在五千年前?那是道宗最为鼎盛的时期,支撑着宗门的那些大人物,有些已经风化了,有些被人们遗落在了不可知的岁月里。” 徐清焰有些惘然,她不明白这与“九灵元圣”有什么关系。 “人的一生,最多可以活五百年。” 宁奕忽然止住脚步,他说出这一句话后,意味深长看着徐清焰,道:“但是有例外,当今的大隋皇帝。” 徐清焰知道如今的圣上,已经活了六百年的时限。前些日子还是太宗的寿典,整座天都沸腾热闹,举国欢呼,普天同庆。 “在最鼎盛的时期,道宗有不止一位脱涅槃境界的修行者,都抵达了这种地步。”宁奕眯起双眼,喃喃道:“他们距离传说中的不朽,似乎还有一截距离,但是虽然没有抵达永生,也相差不远......其中有一位,名为‘太乙救苦天尊’。” 太乙救苦天尊? 徐清焰的心头一动,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这位天尊的麾下,收养了一头狮子。”宁奕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孩,轻声开口:“跟随太乙救苦天尊一同修行,这头狮子得到了巨大的好处,不仅仅启迪灵智,而且血脉返祖,开创了妖族修行的一条巨大先例,走出了一条史无前例的道路。” “修行者一往无前,不可停滞步伐,即便是天尊,如果不迈出那一步,也逃不了岁月的侵蚀......”宁奕眯起双眼,道:“当那一日到来之时,如若不尝试破境,无法成为‘永垂不朽’的存在,那么便会永远的黯淡下去,就像是天上的星辰,日落月升,再也不会亮起。” 徐清焰喃喃道:“太乙救苦天尊死后,麾下的那头狮子......就是如今的九灵元圣?” “这些本不可知,史册并没有记载。但可知的是,九灵元圣在妖域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成为妖族大圣,一路奋勇前进,但是起点极高,走的是不断异化的道路,生出了其余八颗头颅,每一颗都蕴含大道,再加上自己本身的那一颗头颅,相当于人族修行者,点燃了九颗命星。”宁奕淡淡道:“只有一点可以确认,九灵元圣成名的时限,就是在太乙救苦天尊消弭于大隋天下之后。” 徐清焰心底有数了....... 这一切,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最后的真相。 两个人默默前行,宁奕的火折子,在石壁上摇曳,倒映出明灭不定的影子。 正如他此刻的神情,似乎在犹豫着什么,要不要说出。 过了片刻。 宁奕缓慢开口。 “周游先生看过太清阁的画像。” “威震大隋天下的太乙救苦天尊,其实是个女子。” 这句话说出,宁奕手里的火折子,忽然一下,光火熄灭。 石壁之外,有滔天水声,山壁已经走到了尽头,阴风袭来,火折熄灭。 徐清焰的精神本来就高度集中,此刻被吓了一跳。 宁奕重新点燃火折子,不缓不慢,将火折举起。 面前的石壁上,有人拿着遒劲有力的笔锋,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那是一副女子像,怀中捧着一把拂尘,腰间悬着一把剑身扁平的七星剑,身上如披云雾,面容也笼罩在云雾之间,看不真切,无法窥见真实面容,但仅仅是这么一副姿态,便能够看出仙风道骨......可惜的是,这副画像并不完全,年代虽然久远,倒不像是陪伴九灵元圣禁区一直栖居的古物。 徐清焰喃喃道:“太乙救苦天尊......” 宁奕有些动容。 曾经那位北境狮心王麾下的堪舆大师,抵达了这里。 多半就是那位大师,留下了这么一副壁画,来印证当年诸多修行者的猜想。 宁奕认真开口道:“徐藏曾经对我说,太乙救苦天尊,很有可能......没有死。” (双倍月票开始啦!求票票!)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替徐藏看人间 徐清焰听到了这句话,眼神有些讶然,望着宁奕,不知该说什么。 春夏秋冬,叶不长绿,生老病死,人不长生。 这世上谁人可以不死? 除了那些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的“不朽”,即便是太宗皇帝,也要面临着死去的那一天。 “太乙救苦天尊,活了可能有八百年?”宁奕挑起眉尖,喃喃道:“民间的传闻已经当不了真,这是至少五千年前的人物,道宗的功法更倾向于养生,太乙救苦天尊平生出手次数极少,并没有受过严重的伤势,而这位天尊又功参造化,所以能够活到八百年,也属于合乎常理之事......” 看出了徐清焰的疑惑。 宁奕继续道:“这位太乙救苦天尊,没有迈出那一步,再是长生,也抵抗不住岁月侵蚀。大限来临之后,她似乎是选择了一处洞天闭关,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她的痕迹,她行走过大隋天下和妖族天下,四境之内,七海之外,此后的风雨飘摇,道宗再也没有见过这位女子天尊。” 徐清焰沉默下来。 忽然之间,一句凌厉的语气传来。 “你相信,这世上有所谓的‘复生之术’么?” 这句话让女孩微微惘然,她望向宁奕,看到后者说完这句话后,面颊上浮现了一抹苦笑,然后拿着回忆般的语气喃喃道:“当初徐藏就是这么问我的。” “复生之术......”徐清焰摇了摇头,她不相信这世上有复生之术,死者不可重生,这是所有人共同认知的道理,是天底下最大的规矩,若是真的有这种术法,那么太宗又何必诞下三位皇子,让其争夺自己的天下? 她甚至怀疑“不朽”的存在。 如果真的还有“不朽”,那么大隋天下为什么从来没有他们展露面容的时刻?既然能够活过无数岁月,道心坚若磐石,走到了修行路上的尽头,那么必然能够活到如今的大隋天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不朽”已死。 所以这便成为了一个悖论。 宁奕笑道:“我当然不相信复生之术......后来我去了一趟紫山,虽然没有见到那位紫山山主,可是有缘在那留了一些时日,隔空喊了几句话,问了一些问题。” 徐清焰并不知道,宁奕当时与丫头一起,在千手大人的陪同下,送徐藏去了那座修行生死禁术的紫山,而她印象当中那个不羁而又荒唐的抱剑男人,就死在紫山,最后被棺木抬出。 那一日,大隋下了前所未有的大雪,整座天下都在下雪。 那一日,整个世界向死而生,大雪之后,就是万物复苏。 而最应该向死而生的那个男人......徐藏。 逆流而行,没有回头。 “紫山山主对我说,大隋天下,的确有着那么一两种所谓的‘复生之术’,所言非虚,但是条件苛刻。” 徐清焰连忙屏息,认真聆听。 “一种在东境灵山,远古年代的佛陀,菩萨,死后灵智不散,或许能够涅槃重生,这里的‘涅槃’与修行境界当中的涅槃并不一样,更像是一种古老神秘的仪式。灵山的大能,若是死后能够烧出一两截佛骨,或者是结出舍利,将其供在佛龛上,香火连绵,千百年来等待着自己的有缘人重新来捻火。”宁奕顿了顿,道:“如果那人能够捻火,便算是‘涅槃’,先前大贤的衣钵与造化,还有佛骨舍利里的传承,都将得到继承。” 徐清焰有些纳闷,喃喃道:“这也算是一种‘复生之术’?” “或许吧?”宁奕笑了笑,道:“灵山那边推选领袖,讲究缘分二字,所谓的再世菩萨,再世佛陀,都是这个道理,他们更愿意把香火传承看作是另外一种形式的永生......而后续者的确能够传承前贤,不要小瞧那帮和尚,这种法门并非小道,能够在短暂的时间内拔高一位修行者,捻火不是一件容易事情,很多天才不愿意捻火,他们相信凭借自己的天资成为结出道果的菩萨人物,只可惜走到后面,在漫漫岁月的推移当中,似乎有无形的力量,让他们相信了自己就是某位菩萨的前世,最终选择捻火。” 徐清焰只觉得有些恐怖.......这种改变修行者认知的东西,已经不太像是合乎常理的传承,而更像是魔宗魔头选取容器和炉鼎的手段,只不过这一种来得更加温和,绵绵细雨,防不胜防。 “即便是这样,捻火也不一定能够成功,灵山一到十二境,对应星辉前十境,即便是十二境之后的灵山大修行者,也有可能在捻火的过程中被火焰焚身,就此燃尽虚妄,化为飞灰。”宁奕想了想,补充道:“是不是觉得......有些像邪法?” 徐清焰想了片刻,不敢不敬,却只能尴尬地微微点头。 “如果那些佛教前贤真的有灵智,那岂不是更顺应了前面的说法?”宁奕觉得好笑,道:“能够活到如今,尚存念头,这已经不是复生之术了,而是更加逆天的长生之法。” 这么一说,也有道理。 徐清焰若有所思。 “还有一种,便是道宗的坐忘。” 说到这里,宁奕的神情凝重起来。 “坐忘?”徐清焰抿起嘴唇,她从未接触过修行者的世界,宁奕说的这些,对她而言,都是新奇而又不可思议的事情。 “堕之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宁奕的语气变得冷静起来,他读过道宗的紫玄经,这门心法以扎实根基出名,宁奕的前三境基础十分浑厚,便是因此缘故,来到天都,他也特地找了一些太清阁的法门来读,特地顺着紫山山主提到的“坐忘”两字去找,却现除了一星半点的注释,找不到任何的藏文。 这应该是十分禁忌的术法,不可为外人道哉。 “紫山山主对我说,道宗的坐忘经文,已经遗落在不可知的年代,或许已经破碎成灰,不可寻觅。”宁奕眯起双眼,吐出长气,悠悠道:“如果在将死之时,抛去肉胎,忘掉前世,或许能够在天道轮回之中,以一副全新的身躯,再度活过来!” “还有这种功法?”徐清焰看着石壁上的那副壁画,内心震惊,喃喃开口道:“宁奕......你的意思是?” “之所以会有人怀疑太乙救苦天尊并没有死,是因为她的佩剑,还有那柄拂尘,都不在道宗阁内保管。”宁奕神情复杂,认真说道:“这种天尊级别的远古大能,所留遗物都将被仔细收起,妥善保管,即便遗落在外,也值得道宗掌教亲自去取回。” 徐清焰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周游曾经去过太清阁内,天尊的遗物大部分都在,千年来未有变化。而其中缺失的,就有太乙救苦天尊。”宁奕平静说道:“所以他把这点疑惑告诉了徐藏,希望徐藏能够在游走大隋的十年里,顺带找一个答案。” 徐清焰缓慢咀嚼,她注意到了宁奕的用词。 “其中缺失的,就有太乙救苦天尊......” 她在心底默念,并没有直接说出这句话,心想,原来道宗缺失的......不仅仅是一位天尊的遗物,除了这位女子天尊,还有其他的天尊遗物也不见了? “坐忘之后,活出第二世,将会忘记自己的前生。”宁奕触摸着石壁,回想着紫山山主的那句话,轻声道:“这应该算是一种复生之术吧?” 徐清焰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无论怎么看,这都算是一种复生之术。可是在红尘之中行走,即便身为天尊,若是忘记了自己的前生,又有何意义? 上一世的灵智终究是忘掉了。 “本尊虽然忘记了自己,但是那些物事却不会忘,它们知道自己的主人没有死,所以会一直等待下去,无论多少年过去,即便坐忘之后的太乙救苦天尊,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只需要再一度来到自己的兵器之前,那柄无人可以拎动的法剑,拂尘,仍然会欢呼雀跃。” 宁奕收回触摸女子身像的那只手,转身靠在石壁上,对着徐清焰认真道:“在倒悬海,曾经有一柄长剑出世,几乎可以确认,就是太乙救苦天尊生前的那一柄。” 徐清焰看着宁奕,感慨对方对于这一方面的了解,甚是渊博。 她并不知道,天都里,宁奕查询诸多典籍,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进展。 即便是在大隋中心,这里的诸多困惑,仍然不得解答。 而宁奕所知道的这一切,都来自于某个风尘仆仆人世间的普通男人,来自于十年来不为人知的探索。 “后来在安乐城的院子里,徐藏对我说了这件事情......” 宁奕攥紧火折子,火光摇曳。 他自嘲笑了笑,那个时候的他,只知道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听着乐呵,把徐藏说的这件事,当成一个修行界的传闻,并没有当成其他的东西,更没有多做考虑。 现在看来,徐藏已经在把一些重量移交到自己的手上,那个男人有一些心愿未了,有一些疑惑未解,只是知晓自己,将无法在这世上继续走下去,于是希望自己未来的师弟,可以替他多看一看。 复生之术......这个看起来荒诞而无稽的话题,当时其实蕴藏着这个男人的不甘与遗憾。 如果他真的死了......能不能重新活过来? 如果不能。 宁奕在心底轻声默念:“徐藏,我会替你把这人间,都看一遍。” 第一百二十六章 泉客(为盟主醉红尘加更) “你听说过‘泉客’吗?” “泉客......” 徐清焰眯起双眼,她努力回想着这个十分耳熟的词,幼年时候,徐清客带她凿壁看戏,给她念着借来古籍上的故事,她见不了光,只能从纸页上的文字间隙当中,窥视着这个世界,四万里长境的大隋,倒悬穹顶的汪洋大海,游曳在草原上的飞鱼,穿梭云海之间的鲲鹏。 她轻轻念道:“倒悬海有龙绡宫,泉先织纱之处,绡有白之如霜者。” 徐清焰抬起头来,看着宁奕那张认真的脸庞,道:“鲛人,即泉先也,又名泉客。” “是的。大隋这里喜欢直呼‘鲛人’,妖族天下这边,对龙绡宫仍然心怀敬意,所以还是尊称一声‘泉客’。” 宁奕举着火折子。 他和徐清焰揭开水帘之后,已经走到尽头。 这一路上并没有岔道,他以寻龙经探查,并没有现路上有奇点,很显然这里不是最终的终点,狮心王旧麾在这里留下了一副壁画,只刻录了一半,很大的可能,是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这里还藏着机关,暗扣,如果触,应该就会通往更深之处。 徐清焰也看出了这一点,她摩挲着石壁,敲敲打打,试着能不能运气很好地触碰到开关,“龙绡宫......我以前听哥哥说,那是传说中的妖族古圣地,早就已经破碎在了久远的年代。” “是的。”宁奕伸出一只手,缓慢触摸着这面石壁,他喃喃道:“龙绡宫早就已经破碎了,甚至无人可以证明,龙绡宫真实存在,大隋这么多年,倒是有些古老的故事,倒悬海的鲛人意外与我人族修士相爱,或者是在战乱中逃亡,被北境偏隅地域寻常人家的渔夫平民收留,然后结合,生出了半妖半人的婴儿,因此引了平妖司的追杀......” 徐清焰眨了眨眼,道:“我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宁奕微笑道:“而且这样的故事里,平妖司始终是以一个负面的形象出现。” 的确如此。 持着火折子的少年郎,蹲下身子,仔细审查着石壁的每一处角落。 “民间的爱情故事总是这样,俗套而又不讲逻辑,偏偏所有人都喜欢......落难的鲛人被普通人救上岸,然后互生情愫,生出孩子,平妖司抓走母亲,半人半妖的修行者向着权贵起挑战,最后以圆满的故事收尾。”宁奕轻声感慨道:“鲛人在倒悬海里有‘泉客’的尊称,如果古龙绡宫真的存在,她们便是远古时期倒悬海最大的统治者,这样的血统,怎么可能瞧得上卑微的人类,如果对方是大隋皇室的贵族,那还差不多。” 徐清焰讷讷道:“你不相信这些故事?” 宁奕嗤笑一声,“我当然不信,故事都是说给小孩子听的。” “只不过有一个故事我是相信的。” 宁奕找了半天,没有结果,他幽幽吐出一口气,道:“鲛人有泪,名为泣珠。泣珠形状千奇百怪,可容纳星辉、神性等等,是几乎不可得到的神物。” 徐清焰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她只是顺着宁奕的思路,提出了一个问题。 “鲛人的泣珠很宝贵吗?” “当然很宝贵。” “下辈子我要当一个鲛人,我一直这么哭下去,就可以有很多很多泣珠啦......” 宁奕沉默,无言以对。 …… …… 良久之后。 宁奕轻叹一声,道:“我不相信之前那个故事,是因为龙绡宫的古禁地,数千上万年没有修行者找到......古籍里说,龙绡宫曾经是整座天下的统治者,倒悬海之诞生,便与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徐清焰微微动容。 “倒悬海里有诸多妖族,泉客位列第一等,就像是当今大隋天下的皇族。”宁奕继续说道:“泉客曾经是这片天下最高等的贵族,无论那是多么久远的年代,至少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徐清焰沉默片刻,轻声道:“所以你觉得这个是假的,因为那些身处高位的特权者,总是暴戾而残忍,冷酷而无情,她们不可能会爱上平凡的卑微者?”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差不多是这样......但又不太对。” 徐清焰欲言又止。 “泉客一辈子只能有一滴真心的眼泪,泣珠真的十分珍贵,如果爱上了一个人,泉客会把泣珠送给对方。” 女孩微微怔住。 宁奕笑道:“这就是我不相信这个故事的原因,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生这种故事,爱上了人类的泉客,把泣珠送给对方,诞下了一个身负卑微和高贵两种血统的孩子,然后背弃权势和华贵,从此隐匿河山。” 她看着宁奕,久久说不出话。 “人族和妖族势不两立,倒悬海南北水火难容。”宁奕低垂眉眼,他犹豫片刻,坚定开口道:“如果泉客真的存在,而且能够越过禁制,来到大隋河山,她一定会携带着泣珠,给人类世界巨大的打击。” “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童话故事......我从最艰苦的西岭走出来,哪怕真的有,也与我无关。”宁奕看着徐清焰,一字一句说道:“这就是我不相信的原因。” 徐清焰看着少年的眼眸。 宁奕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并没有带着如何的情绪,或者是愤怒,或者是亢奋。 他十分平静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因为每一个大隋的修行者,都是如此认为。 大隋最大的敌人,就是妖族。 这是根深蒂固的理念。 千百年来,不曾动摇。 徐清焰揉了揉眉心,喃喃道:“如果给你一个抹杀妖族的机会......” 宁奕不假思索说道:“那么我会拎起剑,把他们都杀干净。虽然我对大隋天下的一部分人并不喜欢,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但是在这种事情的立场上,我向来十分清楚。” “大隋天下与妖族天下对峙的这些年,抽取了很大的力量,三司战死的修行者很多,西岭道宗和东土灵山,天宫地府,诸多圣山,虽然境内看起来一片太平,但其实灰界每日都有硝烟燃起,有人不断因此死去。”宁奕挑了挑眉,道:“我并不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人,但是天塌了总要有个子高的人担着,以后我肯定会成为其中的那一个。西岭的贫困与荒凉,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所以如果以后,需要一个人在这场战争中站出来,那个人正好是我......我想我并不会拒绝。” 徐清焰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道:“我记住了。” ...... ...... 两个人的沉默,保持了一小段时间。 宁奕重新回想着自己说的那番话,只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说那些......如果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一定会选择缄口沉默。 跟徐姑娘说这些,是不太合适的,她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妖族天下也好,倒悬海之争也好,她不会踏入修行者的世界,所以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说什么。 可能徐姑娘会认为,自己与圣山那些“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正人君子并无两样? 宁奕自嘲笑了笑。 然而徐清焰并不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宁奕是在各色染缸里漂浮沉浸了十多年的布料,拎出来已经浸透各种颜色,经过了徐藏和蜀山的教导,对于妖族天下,对于大隋天下,都持着自己独特的态度......他有自己的黑白是非,有自己的行事准则,他什么都知道。 那么徐清焰就只是一张白纸,什么都不明了。 她从笼牢里走出来,见到光明之后,才终于有了看到这个世界的机会。这个世界五彩斑斓,她看着这么多的颜色,却不懂得这是什么,需要有人缓慢教导她,这么多年来,徐清客并没有给这张白纸上色,在红山意外相遇之后,宁奕便成为了她的第一个“老师”。 如果宁奕指着黑色告诉她,这个是白色。 那么徐清焰便会认为,这是白色。 如果宁奕指着大隋天下告诉她,这座天下坏透了。 那么徐清焰便会知道,自己所处的这座天下坏透了。 现在宁奕告诉她,妖族天下与自己势不两立,无论说的再多,原因和理由如何复杂,她能否理解......其实都不再那么重要。 因为她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我记住了。” 就像是辨识颜色的孩童,认知这个世界最简单的途径,就是“记住”。 她只是在记住宁奕所说的话。 所以这一句话,并没有更多的,其他的意味,只是代表着她在认真听着宁奕的话语,然后默默记下来。 当然,她也觉得宁奕说得很正确。 那头年轻的大妖追杀自己,如果自己落入了对方的手中,那么便会就此死去。 只是她觉得有一点奇怪。 很多人想要杀死自己,他们与那只年轻大妖,又有什么区别? …… (感谢醉红尘的盟主!另:最近诸事繁杂,已无存稿,难以大量爆更,但月票之战,欲争前十,一腔热血,付与文字,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目前第11,距离上一位还有2oo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女子天尊(第三更) 两个人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徐清焰注视着宁奕,看着对方或者蹲下,或者站起,敲敲打打,有时用力捶一下墙壁的动作。 这样的动作持续了大约半刻钟。 徐清焰疑惑问道:“宁奕......你在找什么?” 宁奕站在石壁前,他十分苦恼,死死盯着石壁,想要看出一些端倪来,然而只是徒劳,这面石壁上并没有什么机关,也没有什么妙处。 “倒悬海曾经出世过一柄古剑,引起了道宗的震动,无数强者出行北境,想要觅回那柄太乙救苦天尊的古剑,甚至与北境的妖君生了争斗,最终仍是无果。”他盯着石壁,喃喃道:“如果太乙救苦天尊,真的动用了‘坐忘经文’,开启了第二世的轮回,那么那柄仙剑的震动,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 “所以我怀疑道宗太清阁真的有秘术,可以让人脱胎换骨,重生一世。”宁奕叹气一声,道:“泉客生来便是大海的主人,呼风唤雨,如果是拥有泣珠的大成者,更是可以在禁锢修为的倒悬海上肆无忌惮呼唤星辉和神性助战。红山一直下雨,此地又凭空多出如此多的水灵气......我一开始生出了一个十分荒诞的念头,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徐清焰抿起嘴唇,望着宁奕,她忽然明白了宁奕生出的是什么念头...... 太乙救苦天尊收养了一头狮子,而死后坐忘,重新活出了第二世,为了追求修行上的长生大道,选择蜕变出一具完美的躯壳...... 宁奕苦笑道:“这片禁地,可能真的是一片独立空间,自成天地,外面是太宗给两位皇子设置的考验之地,如果我们以强大的外力砍碎禁锢,从两边的杀阵走出去,应该就能够看到那两位皇子了......” 徐清焰忽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不过你可以放一万个心。”宁奕的眼神里闪过一抹冷意,他平静说道:“西境三皇子的手段我已经领略过,此地封禁星辉,他可没有外面那般滔天的本领。” 宁奕顿了顿,讥讽道:“大隋皇族的行事风格,我想也不用去想,无非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如果真的被我们阴差阳错碰上了,这两位皇族正统血脉的继承者,恐怕还温风细雨在一起谈笑风生呢,这片禁区的正常道口,必然有通天珠传递画面,一者是为了让皇宫里那位皇帝看清楚两个儿子的表现,好让这位大隋主人,心里有个高下衡量;二者是以免出现什么意外,刚刚的那头年轻大妖,不敢直接入内,必然就是如此。” 徐清焰低垂眉眼,柔柔道:“我不喜欢李白麟。” 宁奕怔了怔。 他淡然道:“我也不喜欢他,我恨不得拿剑削了丫的。” 徐清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看着宁奕,觉得这人说话实在有趣。 她轻声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宁奕苦恼叹了口气,道:“原路返回?” “然后呢?” “我送你回大隋?” “外面有两个很厉害的家伙......而且随时可能会进来。”徐清焰努力憋笑,她并不觉得这里是如何危险的地方,这个眼前这个少年郎待在一起,时间似乎也变得很慢,她很好心地提醒对方,只是想看看宁奕的回答。 就算能够出去,能够回到大隋,再然后呢? 徐清焰看着少年忽然面色凝重起来。 宁奕咬了咬牙,他想到了自己在剑器近小洞天前的经历,那一套......说不定在这里也行得通。 于是宁奕低声嘱托:“要替我保密。” 徐清焰微微眨眼,重重嗯了一声。 “退后。” 接过火折子,默默退后三四步的女孩,看着少年缓慢对准石壁,双手拎起那柄洁白如雪的剑锋,清凉的剑光竟然在剑身上流淌,逐渐汇聚,到了剑尖之处,便如飞叶一般,四散开来。 宁奕站直身子,伸出手掌向上,漫天的白色流光飞掠四散,围绕着两个人,如游鱼一般,逐渐回笼,到了宁奕合拢的掌间。 徐清焰好奇伸出手来,捉住一条白色游光,那抹光芒并不反感她,也不觉得如何刺手,而是微微一凉,接着便温暖如玉,令她觉得好生舒服。 女孩讶然看着白色光芒缓慢消弭,宁奕摊开的掌心上,多了一枚白色的骨笛。 她曾经在感业寺见过那抹骨笛,那枚骨笛便是引导两个人见面的楔子,徐清焰一直觉得,宁奕身上有一股令人觉得舒适,至少令自己觉得舒适的气息,而那个气息......很大的可能,就来自于这枚骨笛。 再次见面,她并没有见到那枚骨笛,本以为是被宁奕贴身保管,倒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以如此的方式,安置在了这柄细雪之内。 “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柄钥匙。” 宁奕轻声道:“但是这里没有门......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是试一试,总是没错的。” 宁奕站在石壁前。 他握拢骨笛,缓慢以掌心贴在石壁之上,满怀期待,等待着这个世界的异变。 然而让他失望了。 整个世界一片安静。 是啊......这的确是一柄钥匙,但是如果连门都没有,又该如何开启秘锁? 这片天地的内部,或许真的藏着秘辛,或许真的有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真相,但是开启的方式,还没有被找寻到,连骨笛也无可奈何。 宁奕叹了口气,准备收起掌心骨笛。 站在宁奕身后的徐清焰,她挑了挑眉,忽然涌起了某个有趣的念头,轻声开口道:“等等......” 于是宁奕便下意识的等了一等。 甩手两下熄灭火折子的徐清焰,一只手缓慢搭在了宁奕的后背。 轻微而薄弱的神性,通过一座桥梁,传递到了宁奕的掌心,然后一路流淌过血液,骨骼,来到了掌心,来到了那枚骨笛之上。 宁奕的瞳孔微微放大。 徐清焰的耳旁,似乎传来了轻微的震颤声音。 整面石壁都在震颤...... 不是因为这片小天地没有门,而是因为,触的条件没有达到。 如溪流一般的神性,流淌在骨笛之上,在这面石壁上勾勒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四四方方蔓延开来,像是一扇门户。 宁奕不敢相信,这种看似荒诞无稽的方法,似乎真的可行,而眼前那扇逐渐成型的门户,就是最好的证明。这座小天地里,为了隔绝堪舆大师,以及诸多神仙人物,用了这么一种苛刻的手法,谁会想到以神性开路,把古壁上的那幅门户之图描绘出来? 那副女子天尊的神仙人像,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衣袂飘飘,在神性的灌输之下,云雾似乎都散去一半,遮面逐开,露出微微上翘的唇角,在即将到来的两位客人面前,这尊女子像,显得神采飞扬,绝世而又独立。 宁奕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努力向前抵掌,随时准备推开这扇大门,口中喃喃道:“大力一点......不要停......” 徐清焰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于是两只手掌一起抵在宁奕的后背。 石壁之内,光芒溢散。 千年暗室,终于明亮。 一前一后。 前面的那人,陡然跌了出去,像是猛地推开了尘封千年的古门,眼前再无阻挡,于是徐清焰也不受控制的扑了出去。 ...... ...... “咕隆。” 水泡声音。 女孩瞪大双眼,觉自己处在水中,一根漆黑的海草掠入眼前,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扒开,却现并没有想象中划出一道颀长水痕。 “宁......” 声音出,并没有被水所阻挡。 一张苍白的符箓,被两根手指夹住,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收回符箓的宁奕,声音传了过来,言简意赅说了三个字。 “避水符。” 少年拉着徐清焰向前飘掠,推开门户之后的世界,像是一条平行地面的狭小水道,宁奕举着骨笛,幽幽白光开道,照亮狭小的世界。 “我家丫头给我做的,星辉被封禁了,但是神性竟然可以催动符箓,而且效果比星辉更好更强大。”宁奕回头看着女孩,轻声感慨道:“这真是一种奢侈的手段,我想都不敢想......你可真是一个宝贝。” 这句话稍有歧义,让女孩觉得有些脸红。 两道身影,在狭长的水道里游掠,少年的身材修长,姿态十分矫健,女孩婀娜多姿,只看影子也让人心头惊艳,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看起来像是两条古老的鲛人,或者说是“泉客”。 四周有破败的珊瑚礁岩,生垢的海草。 细微的声音,在骨笛光芒中响起。 “这里的尽头,是什么地方?” “大概就是红山主人的......寝宫?” “九灵元圣的寝宫?” 女孩的声音说出来,就立马停止,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九灵元圣......不不不......”宁奕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九灵元圣可不修行水道。” 九灵元圣在红山死去。 他生前无数次想要突破倒悬海。 是不是为了那个“死去”的主人? 如果太乙救苦天尊真的坐忘成功,而且第二世以“泉客”的姿态活了过来,无论是那柄仙剑,那把拂尘,还是妖族大圣九头狮子,都将认出她...... 红山的真正主人。 恐怕是那位女子天尊。 (再度求票!双倍18号晚上24点截止,还剩下3天!) 第一百二十八章 麒麟大妖(求票)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 狭窄的通口,那扇四方的门户,就在神性星星点点,即将燃尽之时,一道狭长黑影悄无声息游了进来,藏匿在黑暗之中,紧跟着宁奕和徐清焰。 最前方的两个人,手持一捧白色光华,幽幽光芒溢出,在身后滑掠,掠出三四丈距离,便如同夜空中的烟火,就此湮灭,在水中熄灭,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 于是那道漆黑的长影,寂静无声跟在两人的身后,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分开水流之时毫无声息,就像是与水流共生的暗影。 他默默注视着两个人前掠游行的姿态,目光尤其放在那个缓慢挥动双臂,动作显得稚嫩而不熟练的人族女子身上。 那个女孩,实在生得太过漂亮,以至于少年手中所持的光芒,在散开之后,聚拢在她身上的的,都要多停留一段时间,才会滑掠湮灭。 “我曾经听哥哥说,在北境倒悬海,人族与妖族僵持的地界,有诸多的古老禁地,如果修行者踏入其中,会面临诸多危险,也会得到诸多造化和机遇。”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道:“我们现在算不算是踏入了传说中的禁地?” “当然算。”宁奕哑然失笑,他轻声道:“九灵元圣禁区已经算是禁地,即便大幅都是广袤的天神高原,对于修为平常的大隋修士来说,那些五六百年的原始大妖已经是可以致人死地的凶悍之物,杀死他们,交付给大隋皇族,三司成员,亦可以换取一部分不菲的资源,算是得到了该有的造化和机遇。” “所谓富贵险中求,自古以来都是这个道理,无论放到大隋天下还是妖族天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塘泥。”宁奕淡然道:“星君瞧不上的,命星视若珍宝;命星不屑一顾的,十境九境爱不释手......地位越高眼界越高,但是殊归同途,都是一个道理,如果把那些五境六境的修士放到红山,这里的造化固然多,可是踩上一个杀阵,便只有死路一条,宝贝再多,有命看没命拿,有什么用?” 徐清焰若有所思。 五境六境......宁奕忽然有些嘲讽地想到,自己似乎也只不过是一位六境修行者,只不过刚刚的那一套,并不适用在自己的身上,于是他补充道:“有多大的命,拿多大的宝,如果注定是你的,那么就算你只是初境,对方是十境,也抢不走,拿不动。” 徐清焰恍然大悟。 她喃喃道:“就像是感业寺那样?” 宁奕看到女孩含笑的眼神,便知道......蜀山小师叔的事情,恐怕在天都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对于三皇子名誉的冲击,应该也十分严重,连被关押在小雨巷孤院里的徐清焰都知道了,怪不得三皇子对自己恨之入骨,大隋皇子,名誉扫地,的确是一件不能再丢人的事情。 “差不多吧......”他轻柔笑道:“李白麟一开始想要请我一起见证他成为蜀山小师叔,后来现这似乎是一个笑话,于是他想要把这一切从我身上抢走,但是他失败了,所以他真的成为了一个笑话。” 这句话有些拗口,但并不难懂。 徐清焰感慨道:“他不是一个好人。” “他欠。”宁奕淡淡道:“所以他该。” 女孩忍俊不禁,她抬起头来,看着前方即将亮起光明的道口,喃喃道:“前面会有什么啊?”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语气轻松说道:“古禁地里,一般都是一些宝物......类似于夜明珠,金银珠宝,这些肯定不会少,但估计你看不上眼,之前在小雨巷院子里没少见吧?” 徐清焰瘪了瘪嘴,之前白起源搬了一大箱珠宝,让自己把玩,只可惜她并没有这个兴趣......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不会明白这些财富的意义。 一种是未曾踏足世俗的人,譬如徐清焰,不知柴米油盐贵,勤俭持家难,被困在笼中当一只金丝雀,唯一的好处,恐怕就是这一点了吧? 第二种真正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权贵。 大隋三皇子显然就是后者。 第二种里,包括着道宗的紫霄宫宫主周游这种然物外的大修行者,他们无欲无求,凭借实力,就可以拿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然而这两者里,并不包含如今的宁奕。 宁奕的眼里,似乎闪烁着光芒,他想到了这里是传说中妖族大圣的陵墓,而那位红山主人,前世如果真的是道宗女子天尊,那么手笔难以想象。 妖族大圣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那得是大隋天下涅槃境界的大能。 至于那位太乙救苦天尊,据说活了八百年的人物,在长生路上,比起如今的太宗走得还要远上一些,靠着“坐忘”活出第二世,又该有何等的遗藏? “这里封禁星辉,寻龙经查不出端倪,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危险......”宁奕在心底轻声道:“资源,资源,请给我大把大把的资源吧......” 封禁星辉,并不意味着不可以破境。 就像是一座泰山压在头顶,如果力量大,甚至可以抬起山体,这座大山只是限制了对于星辉的运用,无法在血液里流淌,无法在体表凝聚,更不要说突破肌肤,进行外用。 打一个比方,如果星辉封禁之力,十境就可以突破,那么你处在九境,就只能被苦苦压住,而当你破开第十境,那么这些封禁,将会被破境之后的力量搬山而起,再也不是阻拦......宁奕能够感觉到,这里的水气,有着强大的星辉封禁,如果接下来自己抵达寝宫,有着足够多的资源,如果让自己破开第六境抵达第七境,不知道可不可以迸出破开封禁的力量? 宁奕在六境停留了一段时间,好让自己能够消化一些积蓄,也适应一下当前境界,他抵达天都之后的修行度,可以说是突飞猛进,比起那些圣山的圣子来说,丝毫不落下风,如果抵达第七境,那么即便无法正面对敌,也不会太过狼狈,毕竟同时身处一个大境界。 七境八境九境这三道境界,仍然是一境一个分水岭,以相差程度而言,高上一境的修行者的确可以强势打压下一境,但也绝非必然。 如果这世上没有奇迹,那么需要天才做什么? 大部分的圣子,都可以做到跨境而战,七境战八境,八境打九境,这就是他们不急着提升修为的原因,修行境界并不意味着绝对的战力。 ...... ...... 狭长的道口即将抵达尽头。 宁奕抖了抖手,骨笛的光芒被抖得散落开来,如漫天飞花,嗤然流淌。 徐清焰听到了一声极其短暂的少年声音。 “抱紧我。” 下一刹那—— “蓬”的一声,那柄油纸伞撑开的一瞬,巨大的撞击声音,在水底响起,避水符瞬间被撞得支离破碎,无数水流汹涌而来。 伞尖传来一股巨大而凶猛的拍击力度,从黑暗之中彪射而来的影子,即便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够藏匿声音的一切手段,仍然被宁奕所察觉,及时撑伞,堪堪挡住了这一击。 一男一女与巨大的撞击力相冲,向后飘掠而出。 徐清焰搂紧宁奕的腰部,她抬起头来,看不清外面生了什么,但是伞外有一道漆黑的影子逐渐放大,在极快的时间内,第二次撞来。 这一次宁奕陡然收伞。 于是徐清焰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燃烧着金黑色符箓的年轻大妖,肩头那只鹰隼并没有跟着他一同下水,而是放飞在红山峡谷之巅巡视,他孤身一人至此,竟然抵达了红山最神秘的禁地。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徐清焰脑海里的念头刚刚浮现,就被剧烈的震颤所打断。 一道弧形的白色光华,从那个魁梧男人的腰侧流淌而出,被他一把攥住,自上而下斜切而过—— 那是一柄金银平脱刀,刀身狭长,切割水流如纸张,带着沙哑的咆哮声音。 细雪同样切斩。 两柄极高品秩的刀剑交锋抵在一起,在封禁了星辉的寝宫禁地,两张面孔几乎贴在一起。 宁奕紧紧盯着眼前的大妖,刚刚那一瞬间的交锋,他看清了年轻大妖刀鞘上的纹路,上面纹刻的那只异兽,乃是妖族里血统极其强大的大妖麒麟。 妖族天下年轻一辈的排名前三甲里,据说就有这么一位使刀的妖修,曾经与北境曹燃打得难分上下,与眼前的这位,并没有任何差别。 神性在白骨平原里轰然一声沸腾,加持在细雪之上。 年轻大妖的嗓子里迸出一声闷哼。 巨大的反震力,让两道身影再一次分开。 那头麒麟大妖跌入道口。 而宁奕和徐清焰则是接着反震力,掠出了道口。 宁奕深吸一口气......幸好这里封禁星辉,否则这一刀下来,自己恐怕已经是具尸体。 对方是上古大妖子嗣,有着庞大的血统之力,即便没有修为,依靠着爆血脉等手段,也可以碾压自己。 但是不幸中的万幸是,自己还有一个巨大的杀器。 神性! (跌出前十了…...求票!继续求票!距离双倍结束还有2天!)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于绝境之中递剑 掠出道口的两人,身形在“海水”之中缓慢沉浮,逐渐下坠,最终抵达“地面”。 避水符已经破碎,这些封禁星辉的“海水”涌了进来,三尺空间之内,空气倾塌,人族修行者与那些天赋异禀的大妖不同,必须要吸入空气,除非是修为境界抵达命星以上的大修行者,可以屏息吐纳,吞吐天地星辉灵气生存,或者是一些手段独特的奇人异士,否则断然不可能在此地战斗。 宁奕不是命星,在“避水”这一点上,也不属于手段独特的奇人异士。 更不用说徐清焰。 但是宁奕有足够多的符箓。 临行之前,丫头给他制作了极多的符箓,泰山符箓,鸿毛符箓,避水符箓,五行雷咒,诸如此类,品秩高低,大大小小,有数百张之多,而其中“避水符箓”,有将近二十张,用去一张还可以立马补上。 宁奕指尖光芒燃起,幽幽符箓光芒亮起,三尺空间再度有避水之力撑开,涌入这片无尘之地,即将落在徐清焰头顶的水流,先是颗粒分明滚动震颤,再是被巨大的排斥之力挤开。 徐清焰松了一口气,她回头去看,身后矗立着一道庞大而又破败的阴影,仔细去看,自己身后,伫立着坍塌的石柱,高耸的残缺雕像,古老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垂落,拉扯在阴影的四角,随着水流激荡,出哗啦啦的沉重碰撞声音。 这里想来就是红山主人的寝宫......的确带着一股古老而不可探知的气息。 而宁奕的心情并不平静。 他落地之时,踩在一块不知是何材质的“玉石”之上,外力迸溅之下,这块“玉石”立马碎裂开来,宁奕定睛之后才现,这根本就不是一块“玉石”,而是一颗大概千年年份的隋阳珠。 等到他晃过神来,才现,这里的海水之中,四处飘掠着类似的玉石,大大小小,多如牛毛,这座寝宫的主人必然是一位人族修行者,妖修不会使用隋阳珠来破境! 九灵元圣身处红山,必然搜刮了极多的隋阳珠,以供这位寝宫主人来破境......宁奕看着被自己踩碎的这些玉石,心里一股恼火之意涌了上来,这里竟然真的有极多的资源,然而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还没吞下资源破境,就来了这么一位年轻的巅峰妖修? 那头麒麟大妖,与曹燃一个级别的人物,少说是十境修行者了,连他都只能动用体内的血脉力量,与自己硬撼,说明这里的星辉封禁,实在厉害。 宁奕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自己破了境,在这里也无法挥出来。 他倒情愿如此,不然来一位十境巅峰大妖,带着远古血脉和顶级妖刀,这一架还真的没法打了。 丹田内轻微震颤的少年,默默挺直脊梁,他将那枚骨笛揉入细雪之中,然后想了片刻,一只手缓慢在剑尖之上抹过,微微抬起......指尖似乎粘粘着一些白光,然后凝聚成为一个变幻不定的形状。 看起来像是半片残缺的叶子,上下飘掠,这是宁奕一半的骨笛,另外一半沉入丹田之中,这两者即便隔着极远的距离,仍然可以相互感应。 宁奕只来得及咬牙说了一句话。 “徐姑娘,请助我!” ...... ...... 握着这枚骨笛和避水符的徐清焰,还没有太明白宁奕的意思。 远方的漆黑道口,一道冲破海水的颀长影子,瞬间砸了出来。 寝宫地底不再平静。 宁奕猛地前冲,在与那头年轻大妖抵在一起的前一瞬,猛地撑开伞面,两者之间并没有更多的话语,也不需要任何的话语。 年轻大妖的面颊被猛然撑开的伞面抡中,整个人一瞬间的失衡,紧接着便很快调整回来,他的身躯矫健如龙,回身原地轻跳一下,横臂一拳砸在伞面之上。 撑开细雪伞面的宁奕,闷哼一声,双脚踩在地面之上,海底迸出一张蛛网,无数碎石被水流冲起,四周游掠,在无形气机之下,轰然破碎。 那只拳头砸中伞面,凹陷下去,接着被噼啪的雷光弹开,出极其吃力不讨好的蓬的一声。 年轻大妖眯起双眼,只觉得自己有力没处使,这里的海水带着阻拦,伞面不知道布置了何等的禁制,竟然无法捶碎。 殊不知,宁奕一只手抵在伞面上,掌心贴着一张泰山符箓,希望借此能够抗住对方的硬撼之势。 年轻大妖再是一拳。 泰山符箓隔着一层伞面,化为截截飞灰,被海流冲走。 宁奕单手抵在伞面之上,另外一只手紧攥伞柄,以小腹作为支撑点,苦苦支撑。 年轻大妖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 细雪的剑身注入了一半的白骨平原,此刻变得极为坚韧,轰隆隆的震颤声音之下,伞骨开始支离破碎,丫头为宁奕做的伞面,在足以压垮大部分同阶炼体者的重压之下,裂开了一道裂缝。 场面看起来毫无悬念的陷入了一方被碾压的情况。 宁奕屏住一口气,在等待着那头年轻大妖的气竭之势,这一场海底之争,就像是炼体者的厮杀,人族炼体者之间的拳脚之争,招数精妙细微之处,在这片海底寝宫无法挥,但是有一点仍然不变。 拳脚之争,气机之争,谁先气竭,先露颓势,便要失去上风,被对面抢占先机。 宁奕相撞之时猛然撑伞,就是为了抢占先机,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头大妖的近身厮杀如此强势,三两拳隔着细雪伞面,锤得自己脑海一片懵。 每一拳都如有万马奔腾,龙象咆哮,势不可挡。 宁奕的唇角已经溢出鲜血,巨大的力量一股一股砸来,几乎要把自己从“地面”上掀飞出去,他已经来不及伸手去换一张符箓,此刻自己若是扛不住油纸伞,这场拳脚之争就落入了绝对的下风。 他面色苍白,回头去看那位握着自己半片骨笛叶子的女孩。 近身厮杀,余波之力,可以震碎土石,以宁奕如今的体魄,隔着细雪都吃不消这头大妖的蹂躏,更不要说带着徐清焰对敌......把骨笛分出一半,是宁奕临时的奇思妙想,如果一半的骨笛也能够传递神性,那么徐清焰握住一半骨笛,在后方给自己源源不断的神性加持,那么这一场架,未必就不能打。 同样面色苍白,但是眼神坚定的徐清焰,双手握住白色骨笛叶子,宁奕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指导的话语,她也并不懂修行者的使用法门......但是她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握拢。 以意念驱动。 流淌在她血液里,那股圣洁而又纯净的物质,开始了缓慢的暴动,轰隆隆隆在她的体内沸腾起来,似乎是感应到了生死之间的危机,此刻极为服从,相当听话地涌向了那半片骨笛叶子之中....... 远方的水流之中。 年轻大妖面色阴鸷。 之前片刻,他一直跟随在两人身后,观察着宁奕的体魄等诸多情况,无论再这么看,这都不是一个能够与自己匹敌的修行者,于是他决定出手,此刻倒是被这个不知名的人物拖住,竟然靠着这柄伞剑扛住了自己的拳脚。 有些匪夷所思,他在妖族天下,体魄之强毋庸置疑,竟然有些无可奈何? 不过也没什么。 所谓一力降万法,自己捶破这柄破伞只不过是片刻功夫,这位人族修行者的星辉境界极其薄弱,在这片封禁之地,反倒让他讨了便宜,不然如何能够撑到此时? 年轻大妖再一度握拳,不断的轰击,让他的拳头都觉得有些麻,他带着隐约的怒意,再一次锤砸而下。 平地起惊雷。 这一次,破破烂烂的油纸伞,没有再像之前那把,固执而倔强地撑开。 宁奕陡地收伞。 丹田内传来了一股熟悉而又温暖的感觉...... 密密麻麻的神性水滴,顺延剑身亮起。 这一剑,于绝境之中递出。 宁奕面色平静至极,他双手酸麻,在连续的锤击之中已经有些颤抖,恐怕连一张符箓都握不稳。 但唯独握剑,他比任何人都要稳定。 而且准确。 这一剑,撞击在年轻大妖砸捶而下的拳头之上,交界之处,海底炸出一张巨大的金黑色波纹。 握着白色骨笛叶子的徐清焰,眼前的视线猛地模糊。 海底古老寝宫的石柱破碎倒塌,人像被波散开来的剑气切割,被拔出“地面”,一张蛛网随着节节剑气,扩散开来。 年轻大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绝不是眼前人类能够递出来的一剑! 递出这一剑的宁奕,一往无前。 细雪无坚不摧。 神性加持,神威不可阻挡。 海底水波寸寸炸开。 两道身影以极快的度,向着两个方向暴退。 退到徐清焰身旁的那人,以细雪剑尖插入地面,止住了退势,退入了避水符的领域之中。 徐清焰面色苍白看着宁奕。 少年的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缭绕不绝。 宁奕知道徐清焰在想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擦了擦唇角,咧嘴笑道:“不是我的。” 第一百三十章 千手!(求票!) 袅袅血腥气,在海底散开。 如浓墨一般,在宁奕递剑之处,那些久久挥之不去的血气凝结成絮,最终缓慢浮现出一道巨大的轮廓。 “要异化了么......” 宁奕盯着前方的那团血雾,冷笑道:“听说妖族天下的妖修,能够脱离原始妖族的门槛,化形成为人态,都有着极强的战斗姿态。” 这种战斗姿态,就是异化。麒麟血脉的金黑色纹路,蕴含着远古传承至今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与星辉和神性不同,是一种独特的天赋法门,如果施展异化,杀伤力自然会异常强大,但是妖修会在原始境界和人态之中徘徊,很容易迷失灵智。 异化就像是捆缚在妖修身上的枷锁,与人族修行者点燃命星相差不大,越是强大的妖修,越可以熟练掌控自己的异化程度,只不过这是一种极少动用的本命手段。 然而那团血雾逐渐散开,里面仍然是那个魁梧男人。 并没有如宁奕所愿,这一剑的威力固然强大,但没有逼出这头麒麟的本尊。 妖族天下三大妖修,这头大妖有一席之位。与曹燃一战之后,这头大妖的来路便被大隋三司推演的清清楚楚,勒令在灰界的所有人等,如果没有十境修为,意外遇到这头“麒麟”,一定要绕道而走。 宁奕的目光,落向淡淡散开的猩红雾气之中。 被宁奕这一剑砸得倒飞出去的年轻大妖,背部从破碎的海底石壁上缓慢脱离,漫天的血雾回拢,在空中凝聚出一道巨大的阴影,看得出来,这位年轻一辈的巅峰妖修,被刚刚那一剑打出了真火,一度想要施展异化手段。 漫天的血雾在海底游行,掠向他断裂的右臂,金黑色的光芒嗡嗡长颤,最终缓慢凝固,血肉已经绽开了花,他的模样看起来极为凄惨,雾气之中看不清面容,但是腰间的长刀一直在震颤,雕刻在刀鞘上的那头麒麟,怒目圆瞪,似乎随时可能从鞘背上飞踏而出,星辉妖力虽然被封禁,但是他的气息在缓慢释放。 “我知道你的名字......姜麟,妖族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妖子嗣。”宁奕擦着唇角,他斩出那一剑后,细雪的伞骨已经有了些许破损,至于伞面,已经在年轻大妖数十次的捶打之下被砸得破碎开来,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 他体内的气机,在一口气坚持了绵延的守势之后,终于得到了难得的缓解机会,此刻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在为接下来的战斗,争取到足够的气机铺垫。 “然而我并不知道你的名讳,也不想知道你的名讳......” 年轻大妖的声音传来,他杵刀而立,单手按在金银平脱刀柄之上,在海水之中不断抛飞的白色麻袍已经染上一层猩红。半条臂膀,在金黑色纹路的缭绕之下,重新进行血肉重铸,这在命星之前的修行者看来,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麒麟一族的天赋极为强悍,在脱了原始境界的妖修面前,人族的确有些资质上的不足。 姜麟的眼神依旧漠然。 刚刚的双方对弈,看起来他吃了大亏,但其实是被宁奕突如其来的一剑所袭击得手,本来是他大优的情况,对面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修行者,气机已经干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捱得过自己的最后一拳...... 接下来再度对拼,也一定是自己占领绝对优势。 金黑色的纹路在海底蔓延,犹如游鱼一般,他的右臂很快就恢复如常,在海水之中抡动两下,砸得水气四散,隐隐约约有爆破之音。 这是麒麟圣族的战斗天赋,受了重伤,只要不是即刻致死,他都可以迅恢复过来,极少有能够与他比贴身肉搏的大妖族类,更不要说大隋天下的人类修行者,即便是出自灵山的顶级炼体者,也很难与他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媲美。 姜麟深吸一口气。 他盯住宁奕,这一次,他不会再给这个少年机会。 打定主意之后,这头年轻大妖脚底瞬间绽开一张巨大蛛网,碎石迸溅,气机一泻千里,再度掠出。 宁奕瞳孔收缩,他还有些不太适应对方的度,但是敏锐的六感告诉自己......那头大妖,来了! “轰”然一声。 海底世界再一度摇晃起来。 宁奕撑开油纸伞,他体内的神性,这一次并没有如之前那般,枯竭而萎靡,徐清焰在他的身后,默默握拢半片骨笛叶子,神性便如大江大河,在他体内奔腾汹涌。 “蓬”的一声。 油纸伞开,那只蕴含金黑色复杂纹路的拳头,砸得油纸伞凹陷开来。 如上一次那般,这头高傲的麒麟大妖,看清了宁奕的底牌之后,甚至连动刀都不屑。 “想凭拳头打服我?” 宁奕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压力,之前扛不住,一是因为体内的神性不够,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公平对决,二是自己第一次与妖族天下的妖修正面交手,仅仅是体魄之争,对于对方的手段还不算多么了解。 可是这一次......已经截然不同。 姜麟一拳砸在油纸伞上,眉头立马皱起,他能够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就蛰藏在油纸伞下的那个少年郎身上,与之前迥异,这个少年不再是一个任自己蹂躏的软柿子,隔着一层伞面,都能够感到其下涌来的沸腾气血。 就像是一条蛰潜已久的幼龙! 伞开! “砰”的一声,姜麟并没有一拳捶破这把破伞,反而被伞面上的巨大力道震得双脚离地,向后飞起。 他的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自己刚刚的那一拳,竟然不如对方的力度来得大! “怎么可能?”姜麟硬生生止住上掠之时,他双手攥拳,猛地砸下。 那柄油纸伞陡然收起。 姜麟猛地收拳,想要躲避如法炮制的刚刚那一剑,然而伞收之后,宁奕并没有递剑而出,而是将细雪插在海底,一只脚踩着细雪,飞身而上。 一拳砸出! “嗡”然一声,金铁碰撞之音。 两道身影一沾即退,各自砸向两个方向。 姜麟的头皮一阵麻,他没有动用麒麟本族的秘法,也没有动用异化状态,可是即便如此,他的体魄也足以位列妖修最前的一类,这一拳的碰撞之下,自己居然一点优势也不占。 他长啸一声,啸声卷动红山海底寝宫,再一度掠身而出,这一次他仍然没有动用金黑麒麟秘书,也没有施展异化手段,而是要凭借自己土生土长的体魄,与眼前的少年郎硬撼一次,看看孰强孰弱! 宁奕挑起眉头,他的身子向前掠去,同样化为一道虚幻长影,带出无数音爆声音。 有神性灌输,白骨平原便是整座天下最大的杀器,能够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帮助,本身宁奕的体魄就极为强悍,几乎在大隋天下找不到能够抗衡的同阶修行者,在与姜麟对拳之后,他的体魄顿时受损,碰撞之后立刻有神性弥补痊愈,而且更上一层楼。 有如此免费的助手,愿意舍弃那柄妖刀,与自己一对一单挑肉搏,宁奕何乐而不为? 两道身影瞬间撞在一起,拳脚撞击,化作无数道虚影,轰然对撼。 宁奕施展出了自己在蜀山跟随千手大人修行,所学到的秘术。 他左手掐宝瓶印,右手掐琉璃印,抬手之后左手捏撼山印,右手捏日月印,抬起一个幅度,便变化一种近战秘法,这些功法是温韬在大隋天下游历,在各方圣山陵墓之下盗取而来,不传之秘,有些失落已久,都被珍藏在蜀山高阁,小山主拿来改动,做了一些细微变化,外人看不出门道。 千手星君,之所以有这个称号,便是因为她施展攻伐,背后涌现有玄妙法相,千臂齐出,气势恢宏,蔚为壮观。 千手星君最大的杀器,就是宁奕如今所用绝学。 一拳一掌,妙用无穷,千手千臂,如挟巨浪。 两人抵在一起,姜麟的六感同样相当强大,他甚至能够看清每一道印法的痕迹,拳脚碰撞,却总是占不到宁奕的便宜,如今的对局,便与之前撑伞角力不同,眼前的这个人类修行者,施展了大隋天下的近战法门,而且多的吓人。 这么多的功法,他是从哪学来的? 打出了真火的麒麟大妖,在贴入宁奕周身三尺之后,忽然心头浮现了一抹强烈的危机感,他恍惚之间,听到了一声高喝。 “千手!” 之前捏出来的那些法决,拳印,掌印,竟然还弥留在宁奕的身旁,不曾消散,一道道虚影,随海水摇曳,气象将成未成,已是一片骇人景象。 宁奕左右两只手,从垂落到缓慢抬起。 三百六十个幅度,七百二十种秘法,层层叠叠,由虚影凝聚成失态,飘摇沉浮。 “千手”两个字高喝而出! 七百二十种秘术,一瞬之间攻杀过去,尽数打出,将两人之间,三尺之内,整片海水,全都清空! (再一次拜票,距离前面一位的差距不大,后面很快就要赶上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麒麟血(求票!) “千手!” 当宁奕喊出这两个字时,姜麟想要后掠,却现已经来不及了,海水被巨大的力量抽取,两个人之间距离三尺,以二人为原型,方圆一丈之内,海水被迅而又磅礴的巨大掌击,在一瞬间打得汽化开来—— 年轻大妖抬起双臂,小臂骨上瞬间凹陷一大块掌印,接着便是胸膛,腹部,他死死护住面颊,一柄又一柄的重锤擂打在他的肌肤表面,能够感到,对方那厮的招数全部集中招呼在自己的面部......这是什么阴险卑鄙的家伙? 宁奕一口气机不泄,长啸一声如龙吟,密密麻麻的拳掌全部打在这头魁梧大妖的身上,期间不断有金黑色的纹路浮现自体表之外,这是麒麟一脉不传的护身秘法,刚刚浮出,就被宁奕打得破碎开来,在海底绽开,轰然滚荡! 年轻大妖憋住一口气,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他一拳一拳轰砸宁奕油纸伞之时,就是如今情况的倒转版本。 宁奕眼神漠然,他以极快的度,清扫着面前的海水,每一拳每一掌都摔在对方的身上,这是体魄之间的对抗,也是毅力的对决! 自己体内的神性仍然绵延不绝,此刻峰回路转,他倒要看看,这头大妖能够抗得过自己的几番拳脚?! 终于在宁奕施暴蹂躏了小半柱香后,在灞都城头偷学“龟息之术”仍然无法抵抗连绵攻势的麒麟大妖,终于无法再忍受,他轰然抬起双臂,面颊之上被宁奕的“山河印”砸中,血气彪射而出,但是腾出了一个极好的机会,两人互换一拳,重新在退回各自阵营。 宁奕的拳脚垂落在袖袍之中,他一只脚后跟微微抬起,抵在细雪剑身之上,调整呼吸,脊背与身子形成一条直线,低垂眉眼,不言也不语,海底水流吹拂袖口,整个人如同一截枯木。 这是施展“千手”之后的后遗症,巨大的负荷承载反推在宁奕的身上,他的魂海早已经沸反盈天,没有直接打死这头麒麟大妖,便要承受这种煎熬。 宁奕吐出一口气,他体内的神性被刚刚的千手挥霍一空,此刻缓慢弥补,很快又恢复到了大江大河沸腾的状态,恨不得再一度扑上去,与那头大妖打个痛快,只是“千手”的反作用力太大,他现在还承受着肉体的痛苦,短时间内无法第二次施展这门攻伐之术。 远方的那头麒麟大妖,身上惨不忍睹,四处都是被拳印掌印砸得凹陷的痕迹,尤其是面颊之上,原本抬起双臂护面,导致他的双臂弯弯曲曲不成形状,最后为了解开困局,抬臂的那一刻,中了宁奕的“山河印”,鼻腔之中涌出来两行鲜血。 这头年轻大妖的血脉极其强盛,一开始鼻血如箭连绵射出,怎么也止不住,现在稍微好了一些,但是无论如何擦拭,很快就会重新流淌下来。 即便是对抗曹燃,他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情况! 打人不打脸,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修行者,哪一个不是走出圣山的权贵人物,自诩三分颜面,也绝不会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姜麟盯着宁奕,一字一句说道:“你刚刚所用的......是什么功法?” 宁奕声音淡然,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开姜麟的面颊,尤其是对方的鼻子,在姜麟说话之时,一缕一缕的鼻血在海水之中溢散,这一幕立刻让姜麟察觉,他旋即想到了山河印与自己鼻子实打实接触的那一刻,心头顿时涌起了异常的愤怒。 这还不算完...... 宁奕盯着姜麟,他此刻正在心想,这头年轻大妖的血脉果真了得,即便散开,也是醇正的金黑之色,隔着极远也能闻到,带着一股诱人的气味,据说麒麟血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喝了可以增强体魄,不过携带剧毒,如果饮用者体魄薄弱,便如饮鸩酒,很快就会暴毙身亡。 以宁奕的胃口,他倒是不介意尝一尝,这头麒麟大妖的血液,到底是什么滋味。 姜麟心头阴云密布,他拔出那柄金银平脱刀,咬牙道:“怎么,你还想尝我的血不成?” 宁奕面色平静,他缓慢握拢细雪,轻声道:“堂堂妖族天下年轻一辈前三的妖修,在这里吃了大亏,说出去恐怕要丢死人吧?” 姜麟冷笑道:“不会有人说出去,你们俩都会死在这里。” 宁奕“哦”了一声,他轻笑道:“愿闻其详。” 那柄“狩水”拔地而起,卷起一蓬泥尘,漫天碎屑在海水之中涡旋射开,犹如一道水龙卷,嗤然破碎。 宁奕丝毫未退,旋出细雪剑锋,切斩而下。 一道昼白长光,在狩水与细雪的交错之中迸而出。 两张面颊几乎贴在了一起。 姜麟眯起双眼,一字一句道:“若是此地不封禁星辉妖力,此刻我已经将你斩于刀下。” “你说若是?”宁奕针锋相对,讥讽道:“若是我以后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只会耍嘴皮子,我宁愿把他打死在襁褓里,也丢不起这个人!” 姜麟怒冲冠,金银平脱刀卷地而起,宁奕顺势踩踏刀尖,高高跃起,后仰翻身,整个人微微一坠,细雪剑尖抵在狩水刀背之上,刀尖翻滚如雷,宁奕的剑锋犹如蝴蝶穿花,两人一上一下,席卷水龙,漫天水珠因剑气刀气相争缘故,颗粒分明,开始滚动。 姜麟的“狩水”,乃是从他父皇古冢之中拔出的利器,无往不胜,以狩水的品秩,在妖族天下行走,几乎没有遇见能够抗住数下碰撞的神兵利器,而眼前的这个人族少年,那柄古怪的伞剑,竟然丝毫不惧狩水。 这里虽然包含了很大一部分的星辉妖力封禁缘故,但仍然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是个剑修?” 姜麟与宁奕抵在一起,刀剑之争相互缠斗,他并没有感觉到宁奕的剑气,给他带来多大的危险,但是此刻已经不敢掉以轻心,眼前的少年,之前的两次争斗,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刻施展出某道极为可怖的力量,直接改变战局。 宁奕的心神全部都放在细雪之上。 每一剑的递出,都需要消耗他体内的神性,这头年轻大妖的刀法极其强大,如果剑修之路对应到刀道之上,他的刀道,至少要比自己高出一个大层次! 年轻大妖似乎能够感到,眼前这个少年的剑法并不能谈上如何高明,偏偏牵扯着自己,力度极大,这是一个令他十分苦恼的事情。 当他拳脚之争,想要以蛮力降服蛮力之时,宁奕偏偏打起了太极,走起了八卦,要四两拨千斤,最后以“千手”这种匪夷所思的秘术,打得自己毫无办法。 而刀剑厮杀,自己的刀法虽然精妙,但是宁奕不给自己施展的机会,每一剑都势大力沉,毫无美感,偏偏这一剑一剑下来,凿得自己没有办法。 如果说,真的有所谓的天敌......那么姜麟一千个一万个相信,自己在这片星辉封禁的海底寝宫遇到的少年,就是最克制自己的天敌。 两人一路刀剑厮杀,游走龙蛇,滑掠了数十丈。 姜麟露出一式破绽,故意露出脖颈之处,等待宁奕前来。 宁奕眯起双眼,毫不犹豫持剑斩下。 细雪切开水波,欺入这头麒麟大妖的周身三尺,即将斩落,就在脖颈之处,一道极为复杂而又玄妙的金黑秘法纹路,凭空凝聚,拦在这一剑之前。 极为清脆的玉石交碰之音,荡然响起。 格开那柄惨白如雪的长剑,姜麟来不及抽刀而出,他立刻感到,一道漆黑影子在自己面前一晃而过,接着自己的脖颈之处,那道弹出来的金黑纹路禁咒,被“咔嚓”一声咬得破碎开来。 一张血盆大口,嘶然咬下! 宁奕咬在了姜麟的脖颈之处,狠狠转头,扯下来一大块血肉。 年轻大妖低沉嘶吼,他一拳砸在对方小腹之上,迫使宁奕弯下身子,被砸得倒飞而出,滑掠出一道数十丈的水痕,重重砸倒一根通天石柱。 姜麟仰天长啸,双目通红,他痛苦蹲下身子,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脖颈......这里与臂膀不同,麒麟一脉有所谓的“本命精血”,而除了心头血和眉间血,就是脖颈的血液最为精华,一旦这里受创,便会遭受极大的打击。 这个人类丧心疯了不成?竟然真的想喝麒麟血! 姜麟攥紧狩水刀柄,盯着远方倒塌的石柱。 那里水汽氤氲,烟尘四溅,有一道身影缓慢站了起来。 宁奕仰天长笑。 赤红色的血气,犹如神霞,围绕着少年大袍回荡。 他的唇角还停留着一片薄薄的血肉。 宁奕的浑身都如同燃烧一般,那口麒麟肉,以及最为精华的麒麟血,都被他吞了下来,要论滋补,连三千年的妖君胎珠都比不上麒麟血液! 换做另外一个修行者,很有可能就会直接爆体而亡。 但是宁奕只是仰天吐出一大口浊气,并没有其他任何的异样。 他吞下了一大口麒麟血肉,身躯的体魄在燃烧之中,能够感到明显的变强,白骨平原都在为之欢呼雀跃。 ...... ...... 红山海底寝宫。 姜麟的面色无比阴沉。 因为他听到了对方一句语气十分诚恳,但是内容万分讽刺的话。 “麒麟血真好喝......” “能再给我喝一口吗?” (跌出前十了,求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千年之后,寝宫再开 “麒麟血真好喝......” “能再给我喝一口吗?” 这句话在红山海底寝宫回荡,说出这句话的宁奕脸不红心不跳,擦拭唇角以后,好整以暇,重新攥紧细雪。 姜麟的右侧脖颈,火辣辣的钻心疼痛,这里被宁奕连皮带肉咬去,大块大块的麒麟血气弥散开来,对于他而说,无法接受的,不仅仅是痛苦,更多的是羞辱! 麒麟精血飘溢。 他盯着宁奕,万分想不明白,自己淬炼之后如金铁一般的体魄,为什么会被一个人类就这么张口咬碎? 宁奕咧嘴而笑,露出雪白牙齿,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有白骨平原加持,莫说这头麒麟大妖的血肉之躯,就算是一块真正的千年精铁,他也能够咬碎! ...... ...... 两人在海底寝宫之前对峙。 这片古老的禁地,已经沉睡了太久,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开启,那座巍峨壮观的巨大宫殿,矗立在万万斤海水之中,四面环形的古老石壁,雕刻着巨大无比的狮子头颅,面容各自不同,慈悲愤怒咆哮尽皆有之,镇压在这片天地的九个方位,平静而木然地注视着千百年来的岁月变迁。 两位未破十境的修行者,所有的星辉和力量都被封印,在此地进行的一场打斗,看起来场面壮阔,但其实从高处俯视,也只不过是一场蝼蚁之争。 比起真正通天的大妖,宁奕面前的那只麒麟,也不过是一头幼崽。 宁奕在吞下麒麟血后,感觉浑身都在燃烧,血液已经沸腾,随时可以迸而出,但他却没有急着动手。 每一次动用神性,对身体来说都是一次捶打,即便宁奕的意志能够扛得住,肉身也需要一些时间来缓和,只可惜宁奕如今的境界还是太低了一些,白骨平原锤炼体魄,与星辉境界有关,如果宁奕能够抵达第七境,那么他的体魄将得到一个质的飞跃。 至少在这片封禁之地,如果对面的麒麟不进行异化,或者动用秘法,那么将不再是自己的对手。 宁奕眯起双眼,一开始的拳脚之争,对面未曾动用天赋手段,与自己肉身厮杀,还可以理解成为身为天才的骄傲,姜麟自问乃是妖族天下最顶级的修行者,即便没有那么多的天赋妙法,仍然可以压过他人。 这就是所谓的“天骄”。 然而他的一块麒麟血肉都被宁奕吞下,此刻怒火冲天,已经放下了自负。 果然...... 姜麟的脖颈之处,很快就浮现了一道纤细的金黑雷霆,犹如有人拎笔以毫毛勾勒,惟妙惟肖涂抹酝酿开来,从他伤口上方一拳左右的距离,将这道金黑色雷霆铺展而出,来回游掠,接着缓慢覆盖落下,融入肌肤之中。 宁奕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麒麟一脉”秘法了。 金黑色的纹路在肌肤上流淌,蔓延直至半边面颊,姜麟的面容变得不再那么愤怒,而是缓慢冷却下来,紧紧盯着宁奕。 麒麟一族是极其强横的战斗种族,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在战斗之中,他们总是能够保持极致的冷静,确保自己不会出现一丝一毫的错误。 姜麟“轰”然一声拔出长刀,狩水这一次不再是清亮之色,而是带上了一抹漆黑,拔刀之时黑光乍现,他的脚底地面支离破碎,身子犹如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倏忽疾射而出,像是一柄沉重的弩箭。 宁奕瞳孔收缩,他攥紧细雪同样奔出,但远方的那头麒麟度实在太快,宁奕刚刚起步,就看到一抹黑光砸入面前,连忙攥剑斩出,细雪剑锋自下而上,带起地面一连串碎石,这是蜀山剑经里的“千堆雪”,杀敌对攻,剑锋抬起掠过,一线剑气会将对方直接切成左右两半,血液便如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喷薄,讲究的是出剑奇快,肉眼能够看见,但是来不及挡住。 然而那柄长刀度更快。 一上一下直接撞在一起。 漆黑狩水长刀上的巨大力量,让宁奕的细雪几乎脱手而出,一瞬间被压回地面,姜麟的肩头撞在宁奕胸口之上,后者的面色陡然苍白,一口鲜血几乎喷出,硬生生抗住这一肩撞,虽然没有被撞飞,但险些就一口气机被砸得倾泻而出。 两者之间,土石震起,然后支离破碎。 姜麟单手持刀压下细雪,一拳砸向宁奕的面门,妖族修行者,讲究“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刚刚所受到的屈辱,他要十倍百倍奉还! 这一拳带着风雷呼啸之音,麒麟一族的天赋秘法施展开来,金黑雷霆在拳头表面裹挟,噼啪作响,宁奕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外格挡,整个人被砸得倒飞而出,这一拳的力度之大,比起之前要强横了接近十倍。 那头大妖再一度疾射而来,两人撞在一起,姜麟在前,宁奕在后,一前一后连续撞塌三四根巨大石柱,一直撞在那座巍峨宫殿的石壁之上,石壁水流一同破碎,宁奕的后背凹陷出一张巨大蛛网。 宁奕双手持握细雪两端,口鼻溢出大量的鲜血,在刚刚的对拼之下,对方就像是一头力大无穷的蛮牛,一力降万法,自己只要压不过对方的力量,那么就只能保证一口气机不被打散,免得被这头大妖直接打死,于是落入了不断被动挨打的局面。 身前的力量一轻。 宁奕有了短暂的放松机会,他的后背刚刚离开石壁,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抬起头来。 姜麟向后掠去,他的度极快,脚尖连续蹬踏地面,接连向后跳跃之后,已经撤出了三四十丈的距离,眼神一直盯着被自己砸得嵌入石壁中的少年,在对方后背离开石壁的那一刹那,他微微停滞一瞬,接着身躯前倾,猛地冲出,漫天水流如龙卷,涡旋瀑散,极近之时拔出狩水,轰然一刀砸在宁奕双手各持一端,抬起格挡的细雪之上。 剑身出一声哀鸣。 宁奕闷哼一声,他的那口气机刚刚准备吐出,重新再续一口,此刻被这股巨大力量砸中,险些功亏一篑。 他低下头颅,憋住一口气,眼前逐渐从昏暗一片,到缓慢恢复一线光明。 不幸中的万幸是......即便身处绝境之中,宁奕还有最大的后盾。 神性。 那柄漆黑长刀的力劲,在灌入自己细雪剑身之后,几度欲要侵入宁奕的身躯之中,都被神性格开,源源不断的神性,通过女孩手中那半片骨笛叶子作为桥梁,注入宁奕的丹田之内,这是一股救命的暖流。 神性是最大的救命稻草。 宁奕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神性,自己该拿什么对抗这头大妖。 而此时此刻,那个不断向着白骨平原内灌输神性的女孩,面色逐渐苍白,靠在红山寝宫的角落阴影里,从战斗的一开始,她就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歇息。 ...... ...... 徐清焰背部向后靠去,避水符箓排斥海水,神性幽幽点燃如灯,映照得这一方黑暗破散。 她背部贴靠在巨大的阴影之中。 那是一扇门。 红山寝宫的古门,紧紧闭拢,在漆黑的环境之中,被海水冲刷了数百上千年,仍然没有动摇和破碎的痕迹,但是早已经生锈,此刻被神性的光芒照得露出一角真实面容,竟然是青铜斑驳的材质,其上贴满了数之不清的符箓,这些符箓并不避水,所以早已经被浸泡软烂,失去了效力,似乎是为了禁锢和封锁某样物事......而贴在这扇青铜古门之上,能封锁的,自然就是一整座红山寝宫了。 徐清焰的面色愈苍白。 她在不断地向着白骨平原内注入神性,宁奕与那头大妖打得越久,自己便要注入越多......以往来看,自己虽然有着不断衍生神性的身躯,但是从未没有过如此庞大的动用过,在大隋天下,在6地之上,她几乎找不到可以动用神性的“容器”。 她听着海底沉闷的轰击声音,就在远方不远处,红山寝宫的青铜古门,都被这沉重的打击所传递,不断震颤。 宁奕特地选择了较远的地方,为了防止波及到自己,而那头年轻大妖似乎想要生擒自己,所以也并不介意......徐清焰深吸一口气,从自己体内急被抽离的神性来看,宁奕现在陷入了劣势,而且每一次远方传来的撞击声音,都有着愈宏大的趋势。 她靠在寝宫的青铜古门之上,脑海里只有一个问题。 该怎么办? 徐清焰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 温热的神性开始不再安分。 女孩身体里,神性水滴的衍生度,开始加快起来。 为了能够让宁奕渡过这一劫,徐清焰做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 她尝试着催生了自己身体里的“神性宝藏”,如果说,一个正常人的生命,应该拿着心脏跳动的次数来衡量,那么徐清焰的生命,就应该拿着神性的衍生来计数,她住在感业寺,来到天都,栖居在小雨巷,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拖缓神性的诞生......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事情。 但是当她放弃了拖缓神性,选择去推动这个过程。 那么这件事情......便变得十分简单。 在远方石壁之上,不断被狩水冲击的少年,感应到了自己丹田内的变化,他没有第一时间出剑,而是怔怔转头,望着女孩所在的那个方向。 宁奕猜到了那个傻姑娘在做什么....... 他嘴唇有些干,来不及开口,四周的海水,都开始震颤起来。 姜麟皱起眉头。 靠在青铜古门之上的徐清焰,面色虚弱,神情困惑,她抬起头来,看着头顶的石壁,那颗正对着自己的狮子头颅,缓慢张开了大嘴。 水流紊乱。 她的背部,那扇青铜古门竟然有了一丝颤抖。 尘封了千年的尘埃流淌而出。 千年之后,寝宫再开。 (今天双倍最后一天,再度求票!) 第一百三十三章 斗麟(双倍即将结束)(修) 九颗镶嵌在环形石壁上的硕大狮头,轰隆隆震颤起来。 或怒目圆瞪或怡然懒怠,九张各自不同的狮子面容,都不约而同张开了那张巨大的嘴巴,整片红山海底世界,都随着启唇的动作,而剧烈震颤。 宁奕的体内,涌起了磅礴的神性。 白骨平原毫无怜悯之心的榨取着女孩的力量,无数道白光在宁奕丹田内如飞鱼一般畅游,然而持剑之人却毫无任何喜悦之情。 “滚开!” 愤怒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卷入姜麟耳中,他的狩水这一次抬起,还没有砸下,就看到一道极快的剑影,力度之大乎自己想象,剑气如重锤,砸得他轻飘飘向后掠去。 那个少年的后背已经离开石壁,眼眸通红,看起来是杀红了眼。 姜麟面色阴沉,准备再一度抽刀对拼。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宁奕并没有以手中长剑与他再战,而是祭出细雪和驭剑之术,向着红山寝宫正门一侧飞掠。 “想逃?” 姜麟微微跺足,身形摇晃,四周风雷炸响,立刻化为一道流光追出。 ...... ...... 徐清焰靠在青铜古门之前,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九颗狮子头颅其中的一颗,就正对着自己,眼神之中隐隐约约有臣服之色。 那颗狮子头颅张开嘴巴之后,这座红山寝宫就开始震颤......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若有若无的神性,贴靠在红山寝宫的青铜门前,丝丝缕缕外溢,不可避免地与其有了接触,这座古老宫殿,沉睡已久,外人即便能够入内,也无法开启,便是因为缺少了最重要的“神性”。 石壁上的九颗狮子头颅,很大的可能性,就代表着当初的妖族大能,九灵元圣,而能够让九灵元圣都臣服叩的......这座宫殿的主人,即便不是传说中的“不朽”,也相差不远,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神了。 神的宫殿,自然只有神能够打开。 徐清焰来不及多想,耳旁已经有剑气滑掠声音,驭剑而来的宁奕,一把捧起女孩抱在怀里,巨大的青铜古门微微倾斜一线,两人擦着缝隙掠过。 剑光脱离地面的一刹,一道重重影子便直接射来,砸得青铜古门地面之前土石飞溅。 站在古门之外的姜麟,面色复杂。 他腰间栓系着的那个锦囊,随着水气摇晃不止。 灞都老人曾对他说过,进入红山该如何如何,能够潜入海底,可是没有对他说过......这座红山主人的寝宫,竟然有着壮阔的手笔,如果没有宁奕,那么他今日踏足此地,恐怕也很难开启宫殿,这枚锦囊到时候肯定是省不了要动用了。 姜麟没有急着去追赶。 这座寝宫之内必然有诸多禁制,前面的那个人族少年有着不为人知的避让手段,他追得太急反倒不是一件好事,就像是刚刚进入红山腹地,揭开水帘的那一段路,他一直藏匿身形,不敢跟得太近,一路上凭借嗅觉和六感追踪宁奕,避开了红山所有的禁制。 姜麟此刻站在原地,眯起双眼,在想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 红山禁地,诸多禁制,如果没有猜错,此地才是红山真正主人的行居之地,其他地方,都只不过是九灵元圣的陵墓......墓葬有主次之分,大隋天下的皇帝如果死了,当初这座天下最为亲近的故人,都会选择在陵墓周围安葬,有资格让九灵元圣的陵墓作为一同下葬的大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姜麟没来由想到了红山能够开启的原因,心底倒是觉得有些好笑,他是奔着“白狮子”来的,那两位大隋皇子,又是奔着什么来的?一路上风驰电掣,与自己争抢打架的,就只有这个“籍籍无名”的大隋少年修行者,这里分明是红山最大的肉块,却见不到那两位人族天下最尊贵的主儿,难道那两人还在九灵元圣的陵墓内闲逛? 不再去想那么多的念头,他身上麒麟秘术再一度开启,擦着青铜古门缝隙一掠而过,向着寝宫内部疾射而去。 ...... ...... 这座寝宫立足海底,入内之后,却滴水不沾,一片清净之地,但是星辉的封禁之力仍然存在,这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让宁奕稍稍松了一口气。 宁奕双手捧着女孩,一手触及腰背,一手搂着小腿腿弯,渡过了最前面的一段艰难时期,那头大妖似乎没有急着追上来,此地是一处死地,看来姜麟是打准了逼进绝地再行狩猎的念头,两个人有了短暂的时间可以恢复状态。 两个人的姿态显得有些拘谨而又亲昵,宁奕能够感受到女孩的身躯柔软,即便隔着一层布料,仍然有些心神动摇,徐清焰的肌肤细腻胜雪,有神性流淌,身上带着一股空灵气质,不似凡尘女子。 他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扔出脑海,缓慢停下剑器掠行度。 两个人落地,宁奕立马放下怀中的徐清焰,女孩脚尖落地,松了一口气,因为距离过近的原因,徐清焰这段时间都不敢说话,她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宁奕眼神的微妙变化。 与天都城小雨巷别院里的那个阎寿大夫不一样,她看到宁奕的眼神当中,带着一丝清明,并没有令人厌恶的成分。 宁奕回头看去,这座寝宫极大,前后俱是漆黑,一大堆的杀阵密密麻麻,即便是寻龙经的推演,也无法直接快得出一条完美的路线,如果再驭剑前掠,恐怕会一头撞入杀阵之中,到时候就陷入巨大的麻烦里,无须姜麟动手,两个人死在寝宫之内,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 他当即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姜麟没有直接追上来的缘故。 这头大妖倒是不傻,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让自己先替他开道,当初在红山腹地的那条路,估计就是这样,自己辛辛苦苦推演的正确路线,被他轻松偷学,这里还想故技重施? 宁奕一抖袖袍,手中多了一张符箓。 徐清焰看到符箓,眼前一亮。 这枚符箓与之前的不太相同,宁奕之前的符箓,大多是崭新完好的,唯独这一张,似乎已经用了一段时间。 徐清焰好奇道:“宁奕,这是什么符箓?” 宁奕默念寻龙经,脑海里大概有了一个模糊的路线。 他并没有急着回答徐清焰的问题,而是拉着女孩一同向前走去,来到了一座迷阵之中。 迷阵之内,天地方向陡然变化,分辨不清,难以找到出口,一旦误入,就很有可能被困死其中。 宁奕拉着徐清焰,微笑道:“你也看出来了吧?这张符箓很旧了,一般只有在重要的时候,我才会使用。” 这么一说,徐清焰心底更加好奇。 宁奕的表情带着一抹嘲讽,回头望了望,入眼一片漆黑,那头麒麟大妖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等着自己破开禁制,再来一出皆大欢喜的双丰收? 身处迷阵之中,宁奕丝毫不慌,他带着徐清焰,踩着相当有规律的步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这一幕相当熟悉,与红山水帘的那一段路几乎如出一辙,徐清焰立马想到了自己“跳舞”的那一副画面。 她面颊有些微红。 宁奕心底默念寻龙经,这座迷阵的出口,在自己踏入之前,就差不多推演而出,而之所以踏入其中,便是故意而为之。 八卦阵图在眼前铺展开来,宁奕的眼神亮起,不过片刻,他便带着徐清焰走出了这座迷阵之中,紧接着......他又走入了第二座迷阵。 红山寝宫的阵法,布置地倒是有些敷衍,可以看出,寝宫主人的确有些阵法造诣,但是不算多么高明,至少比起狮心王陵墓那座大阵的布阵者,要差上一筹。 宁奕至今记得那片狮心草原上的遭遇......能够凝聚出那么一座天然大阵,必然是一位留名史册的大师级人物。 念及至此,宁奕忽然心头一动。 那位布阵大师,很有可能就是一开始在红山腹地刻字的那位! 只可惜红山寝宫的开启条件不属于那位能够触及的范畴,想来就算入了这里,也会被阻在门外,若是给那位大师进入寝宫的机会,这里的阵法都算不上什么。 寻龙经能够破开迷阵,让宁奕占了天大的便宜,他对于阵法的造诣十分浅薄,谈不上高深,更不要说布置阵法,但是偏偏趋吉避凶这件事情,宁奕做得熟稔无比。 宁奕接连找了七八座迷阵,挑着都是相当凶险的阵法,一不小心就会被困住其中,触锁死的禁制,再也出不来了,这七八座迷阵踩着寻龙经破解,花了宁奕接近一炷香的时间,此刻已经深入寝宫,那头大妖再慢,应该也追过来了....... 额头渗出冷汗的宁奕,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着徐清焰,轻柔笑道:“搂住我。” 女孩面色微红。 但是仍然乖乖照做。 宁奕面色凝重,以指尖神性触古旧符箓......这张符箓陪伴他的时间,已经不短。 第一次深入青山府邸,就是动用了这枚“匿身符”。 匿身符动,宁奕身上的气息,顿时荡漾散开,搂紧宁奕的徐清焰,同样也被符箓所清扫,两个人的痕迹凭空消散。 宁奕眯起双眼望向后方,他隐约能够听到,迷阵里那个愤怒的声音。 姜麟跟着自己前行,陷入了迷阵之中。 你不是狗鼻子灵吗?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双倍今晚12点结束,有能力的尽量捧场!感谢不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先生二字 “混蛋!” “混蛋!” “混蛋!” 三声愤怒的喧喝,一声比一声愤怒,一声比一声的音量大,最后一声,甚至穿透了空气,隐隐约约令人耳膜震颤。 只可惜身处迷阵之中,出再大的呼唤,也很难传到外面,前两声恐怕传到阵外,只是如蚊虫扇动双翼一般,惊不起丝毫的波澜,即便是穿金碎石的第三声,也不可能传到寝宫之外,让人听见。 这座迷阵设置的初衷,就是困死外来之人。 姜麟面色青红交加,他死死盯着眼前的虚无,寻着宁奕的气息一路找来,那个卑鄙狡猾的人类,竟然踏入了迷阵之中?这里的空间看似宽阔,但其实极其狭窄,宁奕的气息混乱成为一团,无法剖析当初究竟是如何走出迷阵的......这个大隋少年在这里摆了一道,等着自己,此刻显然是在迷阵外面等着看热闹。 好一个请君入瓮......姜麟攥拢拳头,骨骼出清脆的爆响,他面色阴沉,妖族天下也有精通卜卦之术的奇人异士,妖族古代陵墓其实要比大隋天下的那些更要凶险,只不过很可惜,这些奇人异士的名单之中,并没有他姜麟的名字。 但并非意味着,他踏入迷阵之后,就无可奈何。 相反的,他有着不止一种的手段,可以让他破开眼前的困局。 最压箱底的手段,就是系在腰间的那枚锦囊,灞都老人的一缕念头,就算是红山天塌了,九灵元圣的意念复活了,也可以帮助他脱离险境。 可是姜麟并不想如此,他来到红山,答应那位老人拔出白狮子,就是为了能够省下一个逆天锦囊......此刻陷入迷阵,就用掉锦囊,且不说“白狮子”最后还能不能拔出,单论这件事情,肯定无法做得漂亮利落,到时候回到灞都,很难向那位老人提出自己的第二个要求。 眼前不过是区区一个无名之辈,一座迷阵,算得了什么? 但其实姜麟的心头,始终有种预感,告诉自己不可如此行事,那枚锦囊系在腰间,心底踏实一些,无论如何,此刻都不是动用的时刻。 姜麟揉了揉眉心。 他一只手悬停在眉心之处,犹豫片刻,缓慢按下。 妖族各自有血脉传承,本命手段,在远古时期就有诸多大妖并立群起,修行境界越高,地位越是尊贵,传承下来的血脉自然就愈强大,而麒麟一脉放在哪一个时代,都是最顶级的妖修。 姜麟如果施展异化,把本尊释放出来,这座迷阵恐怕会被直接撑坏,只不过这个手段太过粗暴,异化之后的意志很容易失控,陷入暴走,到时候把那个少年杀死没有什么,如果自己恢复意识,现那个女孩也被自己所杀死,倒是一件十分惋惜之事。 姜麟准备施展自己的第二种手段,这种手段不需要星辉妖力就可以催动,但是对于第十境的自己而言,显得有些吃力,而且极为消耗体力,这是破开十境之后的麒麟妖修,才能勉强使用的秘法。 身材魁梧的年轻大妖,深吸两三口气后,手指终于按在自己的眉心之上,一缕猩红被他挤压而出,这是一滴真正的眉间血,本命精血,这滴血液掺夹金黑之色,宛若泪滴,十分坚固,流淌璀璨光芒,更像是一颗珠光宝气的琉璃宝石,浮现在眉心之上,而后缓慢凝固。 第三只眼。 麒麟天眼。 照见虚妄,得窥真相。 姜麟面色有些苍白,他开启天眼的时间并不能太长,每一次开天眼,都是对于自己气血的大量消耗,他顷刻之间,便看见了这座迷阵的真实面目,“虚妄”与“误导”被清扫开来,两三步之后,便踏出了迷阵。 他的面容稍稍放松一瞬。 接着......他便陷入了第二座迷阵。 第二座迷阵的复杂程度,竟然比第一座要强上数倍,麒麟秘术的窥探之下,让姜麟的额头都渗出了一些冷汗,不过也没有太久,在他能够接受的消耗范围之内,他照出了第二座迷阵的出口,快步踏出。 第三座迷阵...... 接着是第四座...... “啊啊啊!” 愤怒的呐喊声音响起。 姜麟一刀砍下,把大地砍得破碎开来,只可惜这里身处迷阵之中,都是虚妄,一切都是幻想,不多时,砍碎的土石缓慢飞回,重新拼接成为完整的宫殿地砖。 此刻这头年轻大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一丝恼火。他万万没有想到,宁奕竟然如此大胆,专门挑着迷阵去走,这是要把寝宫一路上的迷阵都逛一圈,难道就不怕失手? 姜麟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只能再一度使用天眼,去破除迷阵,但这门秘法相当消耗体力,姜麟需要保留一部分力量,来应对接下来的战斗。 在这片封禁之地,那个少年仗着剑器锋利,实力倒是不容小觑,自己需要动用金黑秘文的力量,否则要陷入一场苦战。 姜麟并不担心宁奕比自己先走到尽头......如果没有猜错,寝宫的尽头,应该就供奉着那柄妖刀,名为“白狮子”的长刀,九灵元圣生前的神兵,这只神兵,只有妖族中人才可以拔出,灞都老人对自己说过,那里的妖气屏障极其强盛,外人无法触碰。 姜麟担心的是,此地的迷阵真的无穷无尽,那个少年不知死活,一定要用这种“笨方法”前行,一座一座迷阵闯过去,以此来赌自己没有破阵之力......现在的情况是,那个好运的少年只赌对了一半,但是成功引起了姜麟的杀心。 姜麟如果抓到宁奕,那么他一定要这个少年吞下自己造的苦果。 这些迷阵闯起来实在消耗心神。 片刻之后。 姜麟担心的事情,并没有生。 他体内的力量动用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但是没有触及,终于抵达了迷阵的尽头。 收起了麒麟一脉天赋秘法的年轻大妖,面色阴沉,攥着狩水,神情一言难尽。 一连撞破了七八座迷阵,其中不乏有凶险阵法,都被他催动本族天眼照破,堪堪来到了这里......然而入眼所见,这里却只是一片虚无。 什么都没有。 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 那个少年的气息,女孩的气息,都消失了。 ....... ....... “宁奕,我们现在......安全了吗?” 思忖了片刻,宁奕摇了摇头,然后从喉咙里轻声开口。 “并不安全。” 关于那头麒麟大妖的一切手段,都是未知。 如果那些迷阵困不住他呢? 宁奕对于丫头的这枚“匿身符”的确很有自信,连应天府的大阵都没有识破,但偏偏这一次的对手,乃是妖族天下年轻一辈的顶级修行者,应天府的青君此刻见了这头大妖,恐怕都要乖乖让道,否则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锤烂。 依仗着天时地利人和,宁奕才能与对方斡旋。 谁知道妖族天下有什么手段? 行走在外,小心谨慎列在第一,总是没错的。 于是蚊蝇一般极轻的声音再一度在宁奕耳边响起,这一次让少年面颊有些微红。 “那......什么时候,可以......放我下来......” 宁奕这才意识到,自己前行的过程之中,搂着自己的姑娘实在有些碍事,他不断以寻龙经推演,需要观察四周,于是便像是之前掠行在红山之时的那样,下意识地搂起了徐清焰。 看到女孩娇艳欲滴的脸蛋,红的像是要渗出血一般,宁奕想到自己刚刚掠入青铜宫殿之时,好像也是这般...... 他连忙放下徐清焰,轻声在心底默念:“非礼勿行,非礼勿行......” 如此所为,实在有些不好。 宁奕的年龄并不大,跟随徐藏拜入蜀山之后,便一心修行,哪里懂得那么多的男女杂事?这一点上,宁奕倒不像是圣山眼里那个卑鄙无耻的下流之辈,反倒是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 仔细回想。 之前是命都要没了,根本顾不上那么多,现在想来,实在有些不对。 宁奕轻叹一声道:“徐姑娘,之前有些得罪了......还请见谅。” 徐清焰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这一路上,她仍然不断在向着手中的半片骨笛叶子注入神性,叶子摇晃,她催生着自己身体里的毒药。 宁奕回过神来,自己体内的神性,前所未来的充沛,支撑着他走到现在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傻乎乎的“徐姑娘”。 宁奕放下了徐清焰,两个人沉默地走在寝宫之中,四处不再是漆黑一片,远方的穹顶有明珠点缀,千年不灭,终于溢出了一缕幽幽光芒,照破黑暗。 像是从黑暗当中走到了光明里。 哪怕这缕光明并不盛大,微弱地像是随时可能熄灭的火苗。 宁奕忽然开口,轻声叹息道:“你催动了神性?” 徐清焰低低嗯了一声。 “你就不怕这些神性......害死你?”宁奕注视着徐清焰,认真道:“这些对你来说,乃是剧毒之物,现在衍生的度如此之快......” 那句“没人救得了你”,欲言又止。 宁奕沉默地想,这句话并不符实,至少自己能够救得了她。 徐清焰知道宁奕在想什么,于是她笑着开口。 “宁奕......你可以救我啊。” 但是一开口她就后悔了。 果然...... 宁奕只是难过地说:“徐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徐姑娘徐姑娘徐姑娘。 这三个字,在女孩的心里打转,摇曳不熄。 徐清焰心底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这一路上,无论生了什么,宁奕从来都只是喊一声徐姑娘。 女孩深吸一口气,挤出了一个笑脸,道:“没事的,宁奕先生。” 她的声音很轻,这一次她刻意用了敬词,尊称了一声先生。 (双倍已经结束啦,感谢所有的捧场,尤其感谢一剑远游三万里(一霖),还有醉红尘之小号(老醉),晚上开个单章,说一些话。同样,也感谢每一张月票,过段时间,大概在12月末,会开个免费单章,算是今年的总结,至于这段时间,我安稳写书,大家安稳追书,还有能力投月票的,自然多多益善,距离上一名差得也不算多,慢慢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赠骨 幽长走廊,这座瑰丽大殿,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沉淀了多少灰尘,蒙受了多少黑暗......在诸多阵法走过之后,终于看到了一缕光芒。 悬在穹顶的明珠,被岁月洗去蒙尘,淅淅沥沥,抖下柔光。 或许是接近红山寝宫最深处的原因,水灵气越来越浓郁,穹顶的柔光“淅淅沥沥”落下,原来是光线当中,穿插砸落密密麻麻如针线一般的雨丝。 宁奕肩头有几朵雨花溅开。 他沉默撑开油纸伞,与那头麒麟大妖厮杀之时,细雪的伞面有些凹陷,不过并无大碍,伞骨内蕴的符箓禁制都还在,并没有被打碎,此刻撑开伞面,嘀嗒嘀嗒的细密声音响起。 女孩并没有说话,宁奕撑着伞,两个人在伞下。 站得很近,却隔得很远。 少年和女孩虽然走在一起,虽然并肩,但是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默,两人心底各自想着一些事情,晦涩难明的情绪,就像在柔光下掠行的雨丝,千回百转,嘀嗒砸落在伞面,袅袅如烟,不得寻觅。 终究是徐清焰先开口。 “宁奕先生,谢谢你这一路上的照顾。” 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诚恳,语也很缓慢,声音却带着一丝沙哑。 宁奕低垂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走的度很慢,这截路却不算漫长,走过长廊,前面就是正殿,穹顶悬满明珠,光芒柔和,雨丝袭面而来,宁奕微微转头,看见女孩的面颊上有些湿润。 “徐姑娘以后准备怎么办?” 宁奕停下脚步,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一路送你走出红山,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可以帮你离开西境,三皇子的势力虽大,可算不上通天,我认识西岭的陈懿,他可以出面保下你。” 徐清焰轻轻笑道:“然后呢?” 宁奕哑口无言,想了片刻,愧疚道:“我能做的实在有限,陈懿或许愿意帮我,可是李白麟找到道宗三清阁也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虽然我很讨厌三皇子,但是有一点不可否定,就是这座天下,大隋天下,如果他执意要见到一个人,谁都无法阻挡。” 徐清焰继续笑着问道:“宁奕先生希望我自由吗?” 宁奕撑着油纸伞,忽然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他没有去看身侧女孩的面容,但是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女孩的那张脸实在太好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有些话已经快要说出,却被少年硬生生憋住,忍了下来。 譬如他其实想要她留下来,如果可以,他其实愿意替她把笼牢打开。 但如果宁奕这么开口,徐清焰仍然还会是那一句话。 然后呢? 这座天下,哪里有她的容身之处? 身为三皇子的笼中雀,大隋天下便是她的整个囚笼。 这里是红山,是北境,是倒悬海底,所以她现在有了短暂的,一瞬的自由,当她回到大隋,那么这一切将会被重置,她没有办法不回到那座笼牢当中。 宁奕抬起头,隔着一层伞面,看着雨花溅开,涟漪水气弹跳,蓬蓬的声音坠入心湖。 自己的道心,原本极为坚固,在这个时候,却有了一些犹豫。 修道之人,七情六欲,凡尘琐事,不可避免,宁奕修行的剑道,从来都是一剑斩过,绝不虚犹豫,绝不退步,一是一,二是二。 但是当他设身处地来到徐清焰的位子上,想要替这个女孩破局的时候,却现实在太难,他没有办法劝徐清焰放弃一切,把生死置之度外,只追求某样虚无缥缈的东西,譬如自由,譬如光明......因为宁奕知道,如果自己这么说了,那么这个女孩真的会如此去做。 徐清焰身体内的神性,抑制了多年,今日开始了溃堤般的衍生,就算陈懿能够保得住她,再之后呢?就算李白麟不去找她了,再之后呢? 生的尽头便是死。 你如何去劝一个人,舍弃生命,只因为你个人的喜好? 宁奕心烦意乱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一点。 宁奕做不到。 ...... ...... 心烦意乱之余。 徐清焰忽然轻声开口道:“宁奕先生,我知道你有诸多顾虑,你在大隋还有诸多敌人,百般琐事缠身,但清焰别无他求,只有一愿。” 宁奕面色愕然看着女孩。 徐清焰一字一句平静说道:“出了红山,清焰入了宫里,若是先生还有时间,请来宫里多看一看清焰。” 宁奕攥拢伞骨。 油纸伞上的雨气,瞬间沸腾,噼啪乱响。 宁奕沙哑道:“你要去宫里。” “清焰要去哪里,是由哥哥决定,由李白麟决定。”徐清焰的声音像是摇曳的火,轻柔道:“我做不了主的。” “陛下大寿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准备把我送出,以神性开启红山之后,狩猎日结束,我便会被送往宫里。”女孩转身望向宁奕,看到那张苍白而又不敢置信的面容,轻声笑道:“先生何故沉默?这难道不是一个好的归宿么......我仍是一只金丝雀,只不过换了一个主人,但这终归有了改变,希望陛下能够待我好一点。” 宁奕攥在细雪剑柄上的手指越来越紧。 女孩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自嘲笑道:“清焰有自知之明,身为笼中雀,又被三皇子视为禁脔,李白麟在大隋境内手眼通天,如果我与先生扯上关系,一定会给先生带来诸多麻烦吧......出去以后,先生大可不必提及认识我。” 宁奕面色苍白。 他摇了摇头,想说不是这样的。 女孩继续轻声道:“我知道宁奕先生不是这样的人,您要在大隋年轻一辈崭露头角,身份特殊,又是杀胚徐藏的师弟,已经得罪了诸多圣山。如果让那些圣山知道了,对我也不利,所以无论如何,出去之后,与外人之间,都故作不识好了,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 宁奕咬了咬牙,欲言又止。 “只不过不太会有这种机会......我更大可能,是被继续关在府邸里,只不过换一个地方,陛下赏赐的府邸,应该会更大,更空,所以也见不到什么外人。” “现在想来也不是坏事。”徐清焰顿了顿,挤出笑容道:“宁奕先生,以你的资质与毅力,不久之后,一定会成为天都很有名的人物,到时候想要入宫......也一定很简单,路过之时,愿意来我府邸说上两句,清焰就很满足了。” 宁奕的心湖,因为这些话,开始不再平静。 撑伞的少年摇了摇头,沙哑道:“不是这个道理。” “我并不会畏惧李白麟,西境势力再大,都无所谓。”宁奕注视着徐清焰,平静道:“我手中有剑,如果执意要做一件事情,那么这座天下,谁都拦不住我,所以无论是你连累我,还是我连累你,这两种情况都不会出现,不要想得太多。” “我只是你希望能够跟从本心,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的,我都可以去做。” 宁奕看着女孩,却得到了一个淡淡的笑声。 “如果没有宁奕先生,清焰已经死在了红山。” 女孩攥紧掌心,指尖掐住不深不浅的血痕,她抬起头微笑道:“如果有机会,清焰只想报答先生的救命之恩,哪里还敢有其他奢求?” 宁奕不言也不语,他松开伞柄,以一道意念驭剑,细雪悬在两人头顶。 宁奕一只手按在眉心,丝丝缕缕的白光渗出。 徐清焰有些惘然,她手中的白色骨笛叶子,轻轻震颤,摇曳,飞光四射。 少年长叹一声。 “入了宫里,如果寻不到良医,这大半片叶子留给你,如果神性衍生太快,便注入其中。”宁奕看着徐清焰,道:“你对我同样有救命之恩,但我得罪了大隋两位皇子,出去以后,只怕没有太平日子,至于见面,要看缘分,我只希望以后,你能在宫里过得平静,便算是一切安好。” 徐清焰怔怔看着这大片骨笛叶子。 宁奕认真道:“千万不可为外人所现。” 女孩默默攥紧骨笛,指甲深深陷入血肉中,恨不得把这片叶子嵌入骨子里。 “我一直觉得,你我虽然有缘,但终归会渐行渐远,因为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宁奕自嘲笑了笑,道:“我来到天都,很大的原因,是想替我的师兄做一些没有完成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很荒唐,但我仍然坚定。” 徐清焰惘然看着宁奕。 “现在看来,命运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宁奕深吸一口气,笑道:“我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正人君子。清焰......如果你知道了我的真实为人,会不会觉得很失望?” 徐清焰摇了摇头。 她轻声且笃定道:“宁奕先生永远不会让我失望的。” 宁奕笑道:“还叫我宁奕先生?” 女孩明显怔了怔,默默咀嚼了一遍宁奕刚刚的话。 穹顶雨丝不大。 伞上有雨花溅开。 伞下。 有人泪流满面。 第一百三十六章 直至永恒 穹顶的明珠垂落柔光。 千万条雨丝,如柳条随风拂摇。 这里遍地堆积着细碎的白骨,澄亮的银块,雨水落在其上,溅起一圈一圈的细微涟漪。 撑伞而过的两个人,缓慢走过,踩过白骨,踩过世俗的珠宝与银两。 少年的声音不徐不急,娓娓道来。 “红山寝宫的青铜古门,贴了许多的符箓,我瞥了一眼,大多都是‘敕魔’、‘降灵’、‘清开太平’这一类的符箓,这种符箓一般用来镇压厄难,降服灾祸,无论是大隋天下的东境还是西境,都有愿力这个说法。”说到这里,宁奕瞥了一眼徐清焰,道:“你应该也能猜到,这座天下东西两境的信仰有多庞大,香火绵延,全靠经颂,灵山的佛门,西境的道宗,都会把念经当做必修功课,有修为境界的,每一句话都算是加持。” “无论是一根禅杖还是一柄拂尘,被愿力加持之后,都会有所提升......”说到这里,宁奕顿了顿,认真道:“而愿力承载过于庞大的物事,则需要主人有着高的境界,来降服驾驭,如果出了差错,很有可能造成天灾**,大隋史上的偏僻地域,没少生这种事情,所以两境大能的神兵,都会妥善保管。灵山的不清楚,道宗的会统一寄放在三清阁内,如果有天尊级别的愿力加持,那么断然不可流落在外,被外人所用,这就是为什么上一次仙剑出世,整个道宗倾巢出动的缘故。” 徐清焰似懂非懂,她疑惑道:“那柄仙剑很强?” 宁奕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徐清焰好奇问道:“比你手中的呢?” 宁奕哑然失笑,道:“细雪比不了拔罪,单论品秩,细雪是赵蕤先生打造出来的,经历过妖族战场鲜血的洗礼,按理来说是当今大隋列在前十的神兵利器,即便是纵横古今来看,恐怕也鲜有稳稳胜过细雪的剑了。但是如今在我手里,挥不出真正的威力。” “如果是在赵蕤先生的手里,那么倒是可以与太乙救苦天尊那柄流落在外的‘拔罪剑’比一比。”宁奕感慨道:“细雪没有愿力加持,就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器,除了锋利,再无他物,那柄拔罪剑已经经历了太多,太乙救苦天尊恐怕把诸多心血都注入其中......这么跟你说,每一柄剑,都如人一般,有灵魂有骨骼有躯壳,细雪比起拔罪剑,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了那根剑骨。” “拔罪剑的剑骨太沉太重,而细雪的剑骨太轻,两者相比,泰山与鸿毛。”宁奕轻声喃喃道:“这根剑骨不是剑本身所诞生出来的,而是主人所赋予的,可以拿走,可以存下......这么说,你懂了吗?” 徐清焰点了点头。 她忽然开口道:“太乙救苦天尊,真的坐忘成功,开辟出第二世了。” 这一句话不是疑问句。 撑伞行走,只顾着看徐清焰侧脸的宁奕,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如果这一句话不是疑问句...... 宁奕看着徐清焰,忽然意识到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他顺着一个方向看去。 徐清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远方悬浮在空中的一团柔光。 那团柔光上下浮沉,就悬在高高的大殿上空,凡人无法接近,无法触碰,即便是宁奕的寻龙经推演,也无法推演出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 这座寝宫的深处,无数明珠一齐光,而那团柔光就在穹顶最高之端,方圆三丈如无尘之地,一片清净。 徐清焰注意到,宁奕攥紧了伞骨,只有他十分紧张的时候,才会这样。 那团穹顶柔光之内......包裹着一样细长的物事。 那是一柄长剑。 剑身通体碧幽,透着一股寒气,形制古朴典雅。 剑身与剑柄连接处浑然天成,靠近剑柄的剑脊上用七颗宝石镶嵌出北斗七星图案,剑格鎏金,被岁月镀上一层雪白,由剑柄端至剑尖端变薄,剑偏扁,呈三角形。 道家七星仙剑。 正是那副石壁画像上,女子天尊所持用的那一柄古剑。 拔罪剑...... 真的是拔罪剑! 宁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额头渗出汗液,脚步都变得有些僵硬。 因为白骨平原,正在不断呼唤他,去靠近那柄仙剑。 哪怕不要触碰,只要能够接近......白骨平原内的那股渴求,似乎在告诉宁奕,那柄仙剑内的“剑骨”,它可以抽走! 让宁奕觉得紧张和局促的,不仅仅是这柄道家古仙剑......那道包裹着剑身的柔光之下,立着一座大大的祭坛,那道祭坛上贴满了符箓,无风自动,大肆飘摇,似乎囚压着另外一柄古代兵器。 那柄古代兵器暂不可见,宁奕觉得有些可惜,不知道在那座祭坛上压制的是什么兵器,不过七星剑拔罪在上,它屈居在下,应该是九灵元圣的神兵? 据传闻,九灵元圣所用的,乃是一柄长刀,名为“白狮子”,刀身蕴含滔天愿力,这头妖族大圣,似乎颇通积攒愿力的手段,在世之时,在妖族天下有一大批追随者,后来元圣死去,岁月风化,这些追随者便销声匿迹,很有可能就是老死在这座红山之中,宁奕一路走来,踩过了无数枯骨,并没有厮杀的痕迹,这些人心甘情愿跟随九灵元圣,自然也愿意为了红山主人献出生命......回想起来,这一整座寝宫的外壁,似乎都贴满了符箓。 难道是敕封镇压寝宫的气息,不让外人所察觉? 宁奕皱起眉头,觉得有些道理......大隋占据红山接近两千年,没有现其中隐藏的秘密,这些符箓应该挥了极大的功效。 宁奕收起细雪伞面,旋回剑锋,目光死死盯着上空的拔罪仙剑,袖袍里五指掐诀转得飞快,念着寻龙经的秘诀,字字句句想要推演出一线天机,片刻之后,他便推演出了一条小径,只不过预感告诉自己,不可贸然前进。 推演出正确路径之后,宁奕松了一口气。 那团柔光就悬在头顶,内蕴拔罪古剑,以宁奕的眼界来看,那柄悬停的古仙剑,如果坐实是太乙救苦天尊的本命宝剑,那么其中的愿力,绝对汪洋肆意,随意抽离出来一点,杀力都高的吓人。 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在前往拔出那柄古仙剑前,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幽长走廊里漆黑一片,并没有丝毫回应,那头麒麟大妖是不是真的被困在了迷阵之中?姜麟还要多久追上来? 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连续施展寻龙经,踩踏八卦步,之前催动杀招与姜麟厮杀,换做一个人,早已经被抽干,但此时此刻,宁奕的心神非但不觉得疲倦,反而精神抖擞,愈清醒。 “跟我来。” 宁奕眯起双眼,似乎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眼里有一抹喜色。 徐清焰跟着宁奕,两人不断前行,一路上踩过大妖的尸骸,这些大妖都已经化形成功,死去后的尸骨都是拟人之态,这座寝宫应当是处于绝对的无尘当中,遍地尸骨保存完善,但当宁奕和徐清焰踩过,便嗤然破碎,在宫殿地面袅袅散开。 徐清焰曾经听说,妖修修行一颗妖丹,宝珠,极其少数的妖修,会修行阳珠,而这一类的妖修,就会成为大隋天下普遍的狩猎对象,阳珠内蕴的气息,可以让人族精进修为。 同样的,妖修吃人。大隋天下里的人族,如果挑选得当,吃下之后,一样可以催生境界,更上一层楼。 两座天下,互相是捕食关系,如果想要境界更高,人族修行者吞噬隋阳珠就可以,人族捕妖妖修吃人,往复轮转,没有尽头。 故而两族之间的矛盾,永远不可化解。 而一路踏过,徐清焰很细心的现,这些妖修的丹田之中,并没有所谓的妖珠。 宁奕猜到了身后的女孩在想什么,“妖修的宝珠,如果不是外力击打,几乎很难在岁月中破碎,修为越高的越是如此......” 宁奕嗅到的气息,就是隋阳珠的气息! 在宫殿之外,他就看到了漂浮在寝宫四处的隋阳珠,入了此地,看到如此多无珠之修的尸体......宁奕的心中已经了然。 两个人来到一座碑石之前。 碑石的四周,宫殿地面的红砖支离破碎,一颗一颗的隋阳珠,埋藏在红砖破碎后的泥土之内,颗颗饱满圆润,年份都相当之久远......这些追随九灵元圣的妖修已经死去,而他们的妖珠,则是被安置在了这里。 宁奕有些感慨。 他蹲下身子,细细拨开泥土,竟然看到了好几颗妖君胎珠。 他正处于稀缺资源破境的地步,急缺妖君胎珠,这几颗胎珠,对他而言,正如雪中送炭。 宁奕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 那块碑上,刻画有一行字。 “我曾愿意追随您,一千年,一万年,直至永恒。”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星辰榜第一人 宁奕触摸着那块石碑,他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曾......” 徐清焰念出了石碑上那一行字当中,最重要的一个。 九灵元圣追随太乙救苦天尊......道宗的古籍当中没有记载,但是这座红山,这座地底陵墓,还有那柄拔罪仙剑,都证明了这端过往历史,在北境呼风唤雨的远古妖圣,正是当年太乙救苦天尊膝下的一头狮子,修行成道之后,这块石碑,这座寝宫,都是因此而来。 只不过这个“曾”字,却揭露了诸多秘密......这位妖圣到了后来,难道是放弃了追随? 站起身子,宁奕默默念着寻龙经,将油纸伞交给徐清焰,只身前往那柄“拔罪剑”高悬的大殿穹顶,无数的符箓随风飘摇,整个世界的阻力都压了过来。 徐清焰怀中抱着“细雪”,大风吹来,将她的丝吹动。 她眯起双眼,谨慎望着宁奕所在的方向。 那柄古剑所在之处,如众星拱月。 少年郎一个人踩着玄妙步伐,殿内风气时起时散,这条寻龙经推演而出的道路,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十分凶险,宁奕一个人行走,倒也无碍,但是带上徐清焰,就难说了。 这截路也并不算长,几道风气掠过宁奕面颊,擦出纤细狭长的血痕,他面色坚毅,继续前行,风气逐渐加大,越是靠近那座祭坛,越是有阻力袭来。 宁奕并没有带着“细雪”,因为他知道一个道理,无论是刀还是剑,“王不见王”,那柄拔罪剑沉淀千年,内蕴愿力,如果自己怀中抱着其他的神兵利器前来,引起了这柄古仙剑的攻击念头,那么反而会功亏一篑。 宁奕小心翼翼,就像是狮子捕捉猎物,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谨慎,最终走到了祭坛的三丈之外,这里已是尽头,无法再接近.......祭坛外围飘摇符箓,内里有着浓郁的妖气屏障,宁奕皱起眉头,伸出一只手掌,掌心贴着祭坛的符箓屏障,试着以白骨平原的冲击之力去打开枷锁,现自己屡试不爽的手段,在这里竟然失效了。 那柄插在祭坛正中心的长刀,露出了上半截刀身,清亮光芒流淌其中,铮铮轻鸣,可惜与自己无缘。 宁奕不再去想关于“白狮子”的拔出方法,那头麒麟大妖不知道何时会来,比起破境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将这部“拔罪古剑”的剑骨带走,如果有可能......能够把这一整柄古仙剑全部带走,宁奕一百个不介意。 宁奕当即闭上双眼,调动全部的心神,沉浸在白骨平原当中。 那小半片骨笛叶子,轻轻在丹田里飘摇。 白骨平原被宁奕分出了一大半,赠给了徐清焰,就像是一座桥梁,连接两地,宁奕将整座桥都送给了徐清焰,而自己站在桥头一端。 白骨平原在丹田内,像是一座小池子,素日里没有神性滋润浇灌,便干涸枯竭,如今桥的那一端,有位人美心善的姑娘,会一直把自己的神性注入池子,那么这片小池,便不再干枯,而是灵液摇晃。 只可惜“白骨平原”的池水当中,空无一物。 于是便有了宁奕丹田当中的不断呼唤......宁奕抬起头来,他猛地睁开双眼,双臂抬起,虚着做了一个握拢剑柄的动作。 无数片白光从他的肩头飞散开来,丝丝缕缕涌向上方那团悬浮的古剑。 拔罪古剑轻鸣一声,并没有太多的阻抗。 宁奕轻声念道:“剑骨......拿来!” 那柄七星古剑,被无数片白骨叶子包围,蜂拥散去之后,如烟如雾,幽幽燃尽,一缕缕的愿力飘溢散开,围绕着宁奕的周身飞掠,等到一切都散去......让宁奕心头一颤的,是不仅仅那根“剑骨”被抽离,白骨平原跨越了无数的禁制,把一整柄拔罪古剑都拉入了自己的池子里! “这是怎么做到的......”宁奕喃喃自语,他没有想过,白骨平原竟然还有如此妙用。 这种手段,纳剑于身,便与裴旻大人的“剑藏”相差不多。 宁奕的眼神忽然一亮。 那座小池子里,不仅仅有着琼浆玉液,神性摇晃,而且多了一柄斜斜依靠在池子石壁侧的七星古剑,只不过那柄古剑的剑骨太沉,宁奕以心神去拔出,此刻还无法拔动......他有一种预感,如今的自己修为不够,也可能只是神性不足,等到时机成熟,那么这柄拔罪古剑,便可以在自己手中重见天日,真正为自己所用。 宁奕压下心头的狂喜,向着原路返回。 他的面容仍然平静,但是每每想到自己丹田池水当中多出来的那柄古仙剑,便忍不住心湖泛起涟漪......太乙救苦天尊是何等的人物啊,道宗恐怕想不到,出动大半个宗门也要寻的那柄古剑,现在就落入了自己的手中! 转念一想,宁奕的心头其实又有些惋惜,他虽然不是正人君子,而且在大隋天下树敌诸多,但不得不说,道宗是自己极其少数的盟友之一,无论是周游先生,还是教宗陈懿,都给了自己很大的帮助,而这柄古仙剑,对于道宗来说,想必也十分重要......自己虽然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但是总不能故作不知,不去归还。 不过现在的宁奕,也没有必要告诉这两位,自己手中握有太乙救苦天尊的古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宁奕的修为境界不足以取出拔罪,他意外开启了“白骨平原”的一扇大门,却不知道门后有什么,等到自己日后摸索透了,能够随意取出这柄古剑,再登门拜访,到时候还给道宗也不迟。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 也就是道宗了。 要是换成某座圣山的老祖宗,佩剑的剑骨被宁奕抽了,宁奕是打死也不会归还的。 ...... ...... 回去的道路倒是顺畅,那柄悬在穹顶的古仙剑,也不知是不是镇压这座寝宫的关键,宁奕只觉得身上的压力都轻了许多......宁奕没有回头去看,飘掠在祭坛周身的那些符箓,在那柄盖压头上的拔罪古剑消弭之后,三四个呼吸左右,全都枯萎破碎,化为截截飞灰,在他身后飘离成灰烬。 “如何?” 抱着细雪的徐清焰,满怀期待问道。 “妥了。” 宁奕笑眯眯开口。 女孩看到了那团光芒的溢散,虽然她不懂修行,但是以她的聪明机智,大概也能猜到生了什么......心底其实还是有三分感慨的,那柄古仙剑恐怕不是那么好拿的,她听闻整个道宗出动都没有寻觅回来,如今安置此地,恐怕不是每一个人来,都能够拔出。 白骨平原就像是一座桥梁。 她不是宿主,但是握着大半片叶子,便像是站在桥的这头。 只要握紧那片骨笛叶子,便可以拨开云雾,看到云雾之后,站在桥那头的少年,再往后看,便也看不清了......宁奕分出了骨笛的一部分力量,赠予自己,徐清焰能够感到,自己手中的这片叶子,似乎比之前,要稍微“重”了一些? 错觉? 没有容她多想。 “姜麟不知道何时会来......但是我的六感已经开始警惕了。” 宁奕揉了揉面颊,轻声说道:“那头大妖的妖气已经渗到了这里,他恐怕有着以力破法的独特秘术,一路施展,打破禁制赶来,很快就会见面。” 徐清焰的面色重新紧张起来。 “有些可惜,我引了那么多的迷阵,都没有困住他......”宁奕望着大殿一端,那是自己来时的方向,他深吸一口气道:“这里是红山寝宫的最深处了,我能够感到诸多奇点之所在,如果打破奇点,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我离开红山,还有一种......我们可能会见到某个不想见到的熟人。” “我很倾向于前者。”徐清焰老老实实道。 “我也倾向于前者......但是奇点通向哪里,我没有办法决定。”宁奕无奈耸了耸肩,道:“如果奇点背后通向红山的粪池,那也无可奈何,只有去了才知道。” 徐清焰面色有些尴尬。 宁奕忽然笑了起来,喃喃道:“你别担心......就算告诉我,这里的奇点打破之后,我能看到趴在粪池里大快朵颐的三皇子,我也没有离开寝宫的打算。” 徐清焰注意到,宁奕蹲下身子,把古碑下的那几颗胎珠捡了起来。 妖君胎珠。 她皱眉道:“你准备跟他再打一架?” 宁奕轻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他注视着掌心的圆润胎珠,轻声道:“天时地利人和,我都占尽,之前我吃了亏,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徐清焰沉默下来。 她努力想了想,徐清焰记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姜麟愤怒的吼声,那是因为麒麟大妖的脖颈肉被啃掉了一块,连血带肉,皮都不剩,当时姜麟的长啸声音,震得地下寝宫都在颤......仔细想了想,她还是没想到,宁奕到底吃什么亏了? “我知道他叫姜麟,他不知道我叫宁奕。” 少年捏碎妖君胎珠,在这片封禁星辉的古地,胎珠的力量直接渗入肌肤之中,宁奕的瞳孔里,一抹光华缓慢开始燃烧。 “虽然我未曾踏足妖族天下......但我好歹是如今大隋星辰榜的第一人。” 宁奕咧嘴笑了笑,道:“如果我的大名,那些妖修全都没有听过,岂不是十分吃亏?” 第一百三十八章 搭桥相见 妖君胎珠破碎! 曾经追溯九灵元圣一起征战红山的那些大妖,有些修为已经抵达人族修行者的星君境界,死去之后,尸骸成灰,徒留一颗胎珠,宁奕手中攥着四颗妖君胎珠,其中蕴含着大量的星辉,捏碎之后渗入肌肤,犹如一条条细小蛟龙,横冲直撞。 蛟龙游走,在四肢百骸当中蔓延开来。 而后逐渐汇聚,直至宁奕的丹田之内。 千百年时光过去,这些妖君生前修为滔天,放到妖族天下,也是执掌一方风云的人物,只可惜最过无情是岁月,如今身死道消,一颗胎珠,千年修为,在宁奕的体内化散开来。 宁奕盘膝坐在地上。 他闭起双眼,感应着从丹田内缓慢酝酿,直冲天灵盖的那股磅礴星辉。 比起破开第五境抵达第六境之时,在红山寝宫陵墓内的这几颗妖君胎珠,里面蕴藏的星辉之力,要更加纯粹,而且强大。 同样身为妖君,修为也有强弱,积累也有深厚之分。 在青山府邸地底的那几颗妖君胎珠,要论积淀,远远比不上宁奕如今手头的,刚刚一捏碎,宁奕的心头就咔嚓一声,悬了起来。 一股狠辣的劲头冲了上来,宁奕面色青红交加,双手按下,攥紧膝盖,黑色大衣被无形气机吹拂地向上掀起,猎猎作响。 冲关如破劫。 一重关是一重劫。 第六境是中境的最后一境。 第七境是后境的第一境。 这两者之间,看似只差一境,但是相差极大,极远,犹如一道天堑。 在天都扎根的青山府邸,其内的小君子,带着敕封的一脉,能够搬上台面的修行者,全都是第七境的人物,星辉境界第七境,在年轻一辈当中已经算是优秀,至于第六境的内门子弟,与第七境相比,就是过江之卿,参差不齐,放到宗门内的单独一脉,还算亮眼,算是小君子以下的第一档次,但是真正放到书院,有资格说话的,除了四座书院的大君子,就只有那些获得敕封的小君子,第六境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平庸。 大隋天下,在徐藏递出那一剑后,似乎引来了一个全新的盛世。 天才开始崛起。 东西两境,道宗佛门,不断开出新枝玉叶,诸多年轻强者涌现,活跃在西岭和东土一带,虽然未入天都,但战绩惊人,不容小觑。 在星辉境界的体系之中,其实“剑修”的剑气境界,对整个战力的影响并不大......因为这座大隋天下的修行者实在太多,配刀带剑,数之不清,而有资格称得上剑修的,实在太少。 除非是蜀山徐藏这种,为剑而生的剑胚,否则很难有人,在剑气境界上,赶星辉境界。 有人在第十境卡住,苦苦不能破解,这时候才真正拎起剑,开始感悟剑气,终于在第十境成为剑修,剑气境界一重天,杀力相当于纯粹第七境的星辉修行者,对于十境修行者而言,这多出来的剑气一重天,聊胜于无。 极其少数的一些修行者,譬如小无量山的,剑湖宫的,那些与剑器常年打交道的,在第七境顿悟,成为剑修,已经是相当惊艳的天才,剑气境界在同境当中是一个天大杀器,星辉和剑气加持,两相叠加,几乎可以算是同阶无敌手,除非拥有秘法的那一类人物,否则几乎没有手段可以和双修天才对抗。 至于像宁奕这样,在六境就领悟剑气境界的,放眼大隋天下,很难找到......真的十分稀少。 凤毛麟角。 不过...... 像宁奕这样,修行星辉,提高一个境界,能够让一座圣山血崩泪流的,在大隋天下,应该就独一个了。 什么北境小烛龙曹燃啊,珞珈山叶红拂啊,出了名的修行境界吞噬资源,数量庞大,一个是散修出身,四处打杀妖族天下年轻强者,挑战诸多圣山天才,来谋取自己的进阶资源,另外一个则是第一圣山的未来希望,扶摇的唯一弟子,倾尽全力栽培,这两人的修行,也没有宁奕来得如此艰难。 想要破一个境界,竟然在中境之时,就需要妖君胎珠。 千年隋阳珠如饮水。 对于圣山的天才而言,都说能吃是福,如果圣山出了一位天赋根骨资质俱佳的少年,尤其能够吞噬资源,那么必然是一件大喜事。 但是如果出了宁奕这么一个狠角色,那么可以说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就算是“谪仙人”洛长生,吃得恐怕都不如宁奕多。 眼前宁奕正在渡第七境的难关,很难想象,如果他突破第七境,以后的第八境第九境第十境,一关更比一关难,该拿多少资源,去填补这道无底洞窟? ...... ...... 宁奕的心湖之中,那座剑器近的雕塑,缓慢颤动。 龙藻龟文白虹三柄飞剑,压盖在心湖上空,此刻开始不安分的掠动,因为破境的缘故,心湖不再平静,而是沸腾起来,四处有湖水炸开,掀起。 白骨平原吞噬着无数的星辉,在那片纯白池子里,星辉与神性共存,如果宁奕想要突破,想要跨越一道星辉境界,那么就必须先将它喂饱。 纯白的飞絮,缭绕着宁奕。 他的状况并不太好,一直以来,宁奕吞下妖珠,都是以一种相当莽撞的方式,许多残余的星辉未曾化开,更多的残存妖力,则是残余在身体之中。 白骨平原无形之中锤炼的体魄,让宁奕可以不惮风险的吞噬资源,只要不跨越太大的幅度,那么他只要敢吞,白骨平原就敢转化,这座池子容纳神性,但是容器却是以星辉锤炼铺垫的内壁,宁奕想要越多的神性,就需要越多的星辉。 一口气捏碎四颗妖君胎珠之后,宁奕的意识“轰”地一声,陷入黑暗之中。 他似乎来到了自己身体的洞天之内。 无数紊乱气流,被这四颗妖君胎珠的气息所引动。 宁奕的破境显得十分仓促。 就在寝宫之外,那头麒麟大妖的妖气已经隐约逼来。 宁奕面色苍白,盘膝坐在地上。 他反复默诵着道宗的紫玄心经,以及蜀山的反经,试图以此镇压心湖,抵达第七境的彼岸......然而经脉内的残余星辉被这四颗妖力旺盛的胎珠燎燃,天雷勾动地火,嗤然沸腾起来。 早些时候留下来的隐患,在此刻陡然引燃,一不可收拾。 宁奕的面色有些狰狞。 心湖沸腾。 谁人能降? ...... ...... 一道清凉的温度,从后背传来。 与红山上那场大雨落下之时的景象,出奇地相似。 一双雪白细腻的手掌,轻轻抵在了宁奕的后背上,隔着一层黑衣,也能够感觉到此刻少年体内的燥热。 女孩半跪坐在地上,弯曲双膝,面色凝重,一滴一滴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滴落。 徐清焰不知道宁奕遇到了什么。 但是她能够感觉,宁奕似乎需要自己...... 于是她跪坐下来,顺着自己的意识,伸出了手掌。 宁奕沸腾的心湖,顷刻之间,弹跳而起的豆大雨珠,重新砸落,大珠小珠落玉盘,溅起一蓬蓬涟漪之后,雨丝荡漾,不再跳跃。 ...... ...... 宁奕陷入了一种很玄妙的境界。 体内残余的妖力,被引动出来,不再是隐患,而是一味补药。 过于庞大的星辉,作为弥补先天的不足,去填充白骨平原的池子之后,开始了反哺......这些星辉的数量之庞大,足够让宁奕踏入第七境还有余。 肯定抵达不了第八境,但绝不是堪堪踏入后境,悬着半只脚的那一种。 但是比起这些,宁奕心湖内的变化,才是真正的玄妙。 白骨平原的大半片叶子,在徐清焰的手中,就像是一座桥梁。 而此刻徐清焰伸出手掌,抵在宁奕的后背上,也是一座桥梁。 于是宁奕的心湖之中,那座悬在湖水上方的剑器近雕塑,衣袂开始褪去泥浆,向着某个方向缓慢挪动,让开了一条路径。 三柄飞剑围绕着一道长虹飞掠,长鸣。 心湖之上,有一座小桥跨越云雾。 宁奕惘然回过头来,看着桥那段,有位模样隐约,身段玲珑的姑娘。 心湖恢复平静。 那座桥上响起了一道声音。 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 听不清楚。 ...... ...... 徐清焰的面颊上,汗珠狭长绵密,她面色有些苍白,无数的明珠柔光垂落,滴滴哒哒的雨汽,在她肩头绽放。 两人坐在寝宫的古碑之前。 前后左右,四周吹来了劲风。 那股劲风吹得少年衣袂猎猎作响,跪坐在少年身后的女孩,有些睁不开眼。 睁不开眼,但并不妨碍徐清焰看到寝宫的那一端。 一片漆黑之中,有着沉重的喘息声音。 走廊尽头一块完好的墙砖,被一巴掌拍碎,土石飞溅。 阴雾之中,扶着石壁,缓慢走出了一道高大魁梧的金黑影子。 宁奕置若罔闻,沉浸在顿悟之中。 心湖风起云涌。 桥梁那端。 女子焦急嘶哑的声音终于传来。 “宁......奕!”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陪君坐桥头,看岁月山河 红山寝宫之内,布置着数量庞大的阵法,迷阵,杀阵,幻阵,稍有不慎,踏入其中,轻者被困,重者饮恨而亡。 若不是有麒麟一族的天赋血脉,姜麟不敢轻易擅闯此地。 即便有那枚灞都老人赠予的锦囊,还有诸多手段加身,姜麟闯过阵法,来到这座穹顶大殿之时,也消耗了相当大的心血,精力......他隔着极远的距离,就感应到了浓郁的妖气,九灵元圣的“白狮子”就在远方,那座祭坛之上,露出半截刀身。 姜麟眯起双眼,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那座祭坛上的符箓,缓慢化成灰烬,不断飞扬飘掠,向着四面八方涌去,当即猜到生了什么......有人想要触碰这座祭坛,并且尝试把这座妖殿内的禁制破除。 果然,他看到了盘坐在地的那个少年。 宁奕此刻背对祭坛,坐在地上,衣袍飞扬,无风自动,穹顶雨丝砸落,垂落长光,映照得他宛若天上仙人,面容冷峻,有三分肃杀之气。 姜麟面色阴沉,他扶着石壁走出,体内的金黑色秘文涌现而出,在他周身噼里啪啦作响,气息不断膨胀,这个人族小子不知道有什么手段,竟然可以一路上避开这座大殿的诸多禁制,现在来到这里,祭坛的外围符箓都已经化为灰烬,说不定自己来得晚一些,那柄“白狮子”真要落入大隋天下的手中! 他并没有觉察出有其他的异常。 那柄拔罪古剑已经被宁奕收入白骨平原,没有被这头大妖所洞察到,穹顶高悬的那团柔光里,连一丝一毫的剑气都没有残余,被宁奕照单全收,吞得干干净净。 姜麟再定睛一看,现宁奕手中捏着三四颗圆润妖珠的碎屑,此刻都已经化为飞灰,这竟然是妖族内妖君级别修行者的胎珠,其中蕴藏着大量的妖气和星辉......这是要破境? 这个人族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如此卑微的境界,破境之时需要吞下好几颗妖君胎珠?! 姜麟攥拢长刀,走出长廊之后,毫不犹豫,一刀砍下。 ...... ...... 宁奕的后背渗出了冷汗,但他的面色仍然恬淡,身处破境顿悟之际,外界的一切似乎都离他远去。 那座搭在心湖上的白骨桥上,隐约有位姑娘,双手扩在嘴边,在云里雾里,大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沉浸在星辉与妖力交融,融化在血液当中的美妙感觉。 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有人十年不得修行,破开初境无望。 有人修行十年之后,终生无缘后境。 一境一道槛,一境一重关。 宁奕的肌肤,骨骼,血液,都在星辉的流淌之下,变得更加坚韧而强大,白骨平原锤炼着体魄,让痛苦变为快乐,而在这短暂的时刻,宁奕的心神,就像是站在大雾天下。 他站在桥头,身后是那座连接着云雾的桥,那个姑娘在桥的另外一端,过不来,只能呼喊,然而呼喊声音传来已是十分微弱。 宁奕的长袖随风掠动,他坐在桥头,没有回头去看那位呼唤自己的姑娘,而是惬意眯起双眼,享受着破境之时的欢愉。 顺带摆了摆手,示意那位姑娘不要担心。 却不知道,头顶已经有一道狠厉刀光,扑面而来。 面色苍白的徐清焰,掌心已经渗出汗来,少年的后背衣衫同样有些潮湿,脊背挺得很直,于是那些衣衫凸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宁奕的盘膝坐姿巍然不动,犹如劲松。 她有一部分心神同样沉在那座云雾桥梁之中。 拼尽全力呼唤,仍然无用。 徐清焰知道,修行者破境之时,需要一小段时间来平稳心神,巩固境界,否则可能会出现跌境等情况,有些心念执着的天才,破境之时,会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触动自己修行感悟,陷入顿悟之中,此刻万不可打扰惊醒,否则便会失去一份机缘。 若是在宗门之内,有人陷入顿悟,那么决不许他人打扰,风吹草动,或是其他,都可能会让这份体悟顷刻间烟消云散。 宁奕此刻......是不是陷入了顿悟? 徐清焰不知道。 她只知道,原本在桥头的宁奕,背对自己缓慢坐下,不知看到了什么。 那个少年,对一切的声音都置若罔闻,与现在的坐姿相差不大。 然后抬起了手,挥了挥。 那道刀光撕裂大风,劈灌而来。 宁奕抬手的动作,轻松而惬意,却像是逆着刀光,迎面而上。 大袖被风气吹散,呼啦啦散开了一道束缚,捆缚在袖内的缠缑长线扩散,无数的符箓迎风而飞,漫天的神性寄宿在符箓之上。 大红色的符箓,写了一个剑气凛然的“杀”字! 漆黑符箓,流淌着墨色,上书还是一个字—— “杀!” 惨白如雪的“杀!” 湛蓝如西岭道宗道袍之色的“杀!” 淡黄如东土灵山袈裟浸染的“杀!” 数十张,上百张,挥袖之后,迎风飘摇,神性一点,剑意盎然。 整座昏暗寝宫,刹那明亮起来。 迎风而下的那一刀,狠厉而又磅礴的刀气,遇到了更加狠戾,更加不讲道理的剑意,只不过刹那须臾之间,便被撕裂开来。 砍下那一刀的姜麟,瞳孔收缩,第一时间向后掠去,退回那条漫长走廊,无数的符箓随风而来,就像是有剑仙持剑追杀,每一张飘摇的符箓,都是一道剑气,每一个凛冽的杀字,都是不可避免的一剑! 姜麟从未见过有如此手段,刻画符箓对敌的,这世上一抓一大把,可是把剑意融入符箓之中的,已经是极少数的凤毛麟角,需要剑意与符箓之道尽皆修之。 这个人族小子使用的,这漫天符箓,无数个杀字,每一个字的剑意都不相同,分明不属于他,姜麟难以想象,刻画符箓的那位阵法大师,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剑修,有人单剑行走天下,有人佩戴双剑,三剑闻所未闻,这漫天符箓,是多少柄剑? 他退入回廊,长啸一声,麒麟秘术催动之后,狩水长刀横在面前,无数剑气叮叮当当汹涌而来。 每一道剑气,都凌厉无比。 姜麟双足踩定,面色难看,不断的剑气冲击,砸得他一退再退,在昏暗走廊之中踩出一道狭长沟壑。 他神情晦暗,盯着远方的飘摇符箓,似乎看到了一副幻象。 有人踩着长剑,身后剑气如潮。 姜麟瞳孔收缩,面容有些呆滞,不敢置信,那竟然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剑仙? 姜麟一时有些看呆了。 那位年轻的女子剑仙,通体虚幻,神采飞扬,眉眼却清稚未开,衣袂翻飞,身后数百上千柄飞剑追随,伴随她抬手动作,齐齐压下。 数百张符箓齐齐破碎。 剑气平铺长廊。 ...... ...... 跪坐之姿扺掌的徐清焰,怔怔看着这漫天符箓骤然炸开的场景。 无数剑气剑光,从那条走廊内炸碎。 流光四溅。 她好像明白了,坐在桥头的宁奕,在破境之时,究竟看到了什么。 云雾飘摇,心湖之中。 坐在桥头的宁奕,眯起双眼。 已经破开第七境,心湖彻开,大风大浪过去,浩浩长风掀起。 有个人抱着油纸伞,在宁奕头顶撑开,然后坐了下来。 心湖之外。 徐清焰能够感到,残余的剑气,从符箓中不曾散去,而是轻柔飞来,围绕着宁奕一个人,亲昵地像是一只猫,最后嗤然散开。 宁奕轻声喃喃,念了两个字。 “丫头。” 这是裴烦留给他最后压箱底的符箓。 心湖顿悟,容不得分神。 刀气落下,她便撑开油纸伞,替宁奕挡住,然后在他身旁坐下来。 陪君看云雾桥梁这一端,风起风落。 岁月山河。 ...... ...... 天都城。 剑行侯府邸。 守在府邸外的两位麻袍道者,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这座府邸的男主人了,其实细细算来,只不过月余,但是春暖花开之后,女主人回府,便一反常态。 以往久日不曾出门的丫头,每天都会打开府邸大门。 书院已经被拾掇干净,再没有人来府邸门前挑衅,惹是生非。 丫头每天早上会抱着那盆万年青,晒半个时辰的太阳,下午也是,晚上也是。 但是今天没有。 开门是为了等某个人回来。 今天没有开门。 因为丫头知道,今天宁奕也不会回来。 房间里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红木桌,桌子上堆满了阵法,符箓,古籍,史典,房间上方悬着诸多飞剑,每一柄形态各异,被擦拭地十分干净。 趴在桌子上的裴烦丫头,神情显得有些恍惚,她悬笔不决,写了一行字,以一道粗重横线划去,再写,再划去,反复如此。 半晌之后,她放下笔墨,趴在桌子上,阖上双眼,脑海里翻来覆去都不安宁。 在天都居住的时日里,从来不觉得如会如此想念。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即便每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要推开门,就能够见到。 而现在不一样,她推开门,喊一声宁奕的名字,那个人并不会立刻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红山地底寝宫。 那些剑意符箓破碎,宁奕于破境之时顿悟。 天都剑气府邸。 丫头把头埋在臂弯里,沉沉睡去。 梦里她坐在一座桥头,撑着油纸伞,两个人坐在云雾之间。 裴烦声音极轻的梦呓喃喃。 “哥,我想你了。” (今天晚了半个小时,抱歉) 第一百四十章 顿悟之后,得见剑仙 数百张剑气符箓碎裂之后,一整条长长走廊,四壁犹如滚龙,壁面支离破碎,被剑气碾压冲刷。 抵着长刀的姜麟,施展天赋秘术,硬生生对抗剑气,一路厮杀,想要冲出剑潮。 这些剑气符箓,是裴烦丫头熬夜为宁奕刻画,动用剑藏手段,耗费了莫大的心血,此刻蕴藏神性,杀力大增,竟然幻化出一尊女子剑仙。 那女子剑仙的模样,与裴烦的面容几乎一样,大概是丫头再长大一些后的样子。 神性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妙的物质。 这些符箓本来乃是用星辉所催动,没人会奢侈到以神性开辟符箓之力,即便是姜麟,在妖族天下成长多年,与大隋天才对敌厮杀,亦是从未见过符箓可以催生出人像,驭剑攻伐。 那尊女子剑仙的剑气浩荡,身后跟随着数之不清的长剑短剑,长廊幽光被剑气切碎,她赤裸脚尖,踩踏剑器而来,犹如一轮皎皎明月,光芒柔和而圣洁,挥袖之间却满是杀气。 姜麟施展金黑秘术,挥刀而出,与那位女子剑仙的飞剑碰撞在一起。 瞬间淹没。 剑气肆虐嶙峋,砸入之后被金银平脱刀砍碎拍飞,单挑不敌,但是胜在数目庞大,一眼望不到边。 这头年轻大妖心生戾气,无数次挥刀劈砍,但是无法砍尽,甚至无法从这位女子剑仙的剑下走出,只能等待剑气长潮的自行退散,这些符箓之力,包裹剑气,符纸破碎之后,内蕴的剑气相互引动,汹涌澎湃,几乎无法抵抗。 此地封禁星辉,那个人族小子拿什么催动的符箓? 姜麟眼里冒火,连续出刀劈碎七八道剑气,他面色阴沉,想到那个盘膝坐在地上的人族少年,就心生怒意,那人似乎处在破境的最关键地步,而且还走了天大好运的顿悟了?如果不是这些符箓,还有这位幻化而出的女子剑仙阻拦自己,他早就一刀砍下,逼得宁奕退出顿悟,让那个小子损失一场大机遇! 半晌之后。 剑气长潮终于有了一丝颓态。 符箓再多,总有用完之时。 而那女子剑仙极其明智地选择了收手,她再度抬手,漫天悬剑勒令而止,悬停在她的背后,以剑尖对准那头年轻大妖。 姜麟杵刀而立,他寒声道:“阁下是大隋天下何方神圣?” 以这位女子剑仙展露的手段来看,定然是大隋天下某位不得了的人物。 驭剑数百上千,非人哉。 只可惜那只是一尊幻象。 长大以后的“丫头”置若罔闻,不动也不语,赤裸脚尖,静静踩在剑身之上,衣袂无风自动,拦在长廊唯一的入口之处,不让这头年轻大妖踏入寝宫大殿。 姜麟眯起双眼。 这些符箓蕴藏有主人的灵智,出自意识的想要保护那个人族修行者,不让自己去破坏对方的感悟。 这个女子,与那个人族修行者关系非凡。 “看阁下修为,也不算如何,若是再更上一层楼,这些符箓剑气,我也无法阻挡。” 姜麟也不急着冲破长廊,他杵着长刀,淡淡道:“此地封禁星辉,不然这些符箓对我而言不算什么,一刀便可破去,想必阁下也是如今这一辈的大隋修行者吧?” 每拖延一会,这些符箓之力便会凭空消散一些,姜麟再拖一会,这尊女子剑仙的剑气长潮,就不足以拦住自己。 打定主意之后,他继续开口道:“大隋天下,剑湖宫,小无量山,诸多天才我都有所耳闻,不知道仙子出自何方圣山?单论剑意凛然,已经不输珞珈山的叶红拂了,看性情倒是七分出尘,不似那个疯女人一般,若是有兴趣,不妨来北境做客,我姜麟开辟山头招待,请仙子单独斟茶,只论道,不交手!” 这一番话说完。 姜麟紧紧盯着这尊女子剑仙法相。 对方仍然是那副不言也不语的姿态,只是衣袂已经有些虚化,如袅袅热烟,被无形拢和在一起,所以尚未消散。 姜麟再一次开口笑道:“听闻大隋天下,曾经有位剑圣裴旻大人,修行剑道,不同寻常,开辟出一条剑藏道路,万剑加身,灵智长存,可以寄托一点灵性,抵达世间天涯海角,任何一处......只是裴家已经被证实满家灭亡,莫非阁下得到了大隋剑圣的传承?” 姜麟忽然瞳孔收缩。 不知道这一句话究竟哪里触碰到了这位女子剑仙,竟然忽然开始驭剑杀伐,无数剑气伴随她指尖点落,汇聚而来。 姜麟双手持刀上挑。 针尖对麦芒。 他攥着狩水刀柄,忽然想到裴家似乎还有一个幼女,大隋天下的消息是裴家已经尽数死绝,但若是那个女孩没有死呢.......姜麟抬起头来,注视着这个女子剑仙,心底默默算了算年份,然后摇了摇头。 这个女子不可能是裴家后人。 年龄对不上。 姜麟踩着剑潮而上,符箓之力已经快要散尽,他踩地掠起,脚底凹陷一大块巨石,整个人斜着蹬在长廊壁面,力大且沉,漫天剑气被刀尖引动,轰隆隆追随而来,身材魁梧但动作轻柔的年轻大妖,踩着长廊壁面,与地面平行,奔跑度极快,身后剑气长潮追赶,跃出长廊的那一刻,符箓之力正好消弭,无数剑气支离破碎,如风中熄灭的火焰龙卷,张口欲要吞噬姜麟——这一副画面缓慢而又凝固。 落在地上的姜麟,长长吐出一口气。 肩头零零散散的剑气火苗熄灭。 他没有去看走廊那一头,因为符箓之力消散,所以挥手驱动剑潮之后,便烟消云散的女子剑仙。 但是这位女子剑仙极其惊艳的出剑姿态,却深深烙刻在他的脑海里。 姜麟伸出一只手,摸向悬在腰间的锦囊,心里打定主意,回到妖族天下之后,一定要亲自前往一趟灞都,不仅仅是交还“白狮子”,也要问清楚那个老人,关于两座天下的一些旧事,红山的所见所闻,诸多不解。 尤其是这个女子的身份,就算要他付出一些代价,也要请灞都老人出手,看看能不能推演出来,泄露一些天机,好让自己瞧瞧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 ...... 云里雾里,仙气缠绕。 赤着脚丫坐在宁奕身旁,以脚尖不断踢踏桥下水面的裴烦,轻轻把脑袋靠在宁奕的怀中。 世传若是破境之时,有人会陷入一种奇妙的境界。 再是毅力强大的大修行者,道心无比坚固的人物,也有着内心脆弱的地方。 顿悟并非是让你一夜之间,悟到某种逆天的法门,某道无人匹敌的剑意,而是让你的心念,回到一个绝对平稳的状态。 有人为了自保,不断修行,一路上杀了太多的人,回头去看,自己已经不是为了所谓的初衷而修行,而是沦为了一尊大魔头。 有人拎起剑时,立誓要守护身边的亲人,可是到头来,为了证道,却选择杀死至亲来成就道果。 太多修行者,在这漫长岁月之中,迷失了本心。 他们修行所为何物,已经忘却。 人非是一成不变。 魔头也好,圣人也好,都是一样,有人放下屠刀立地而成佛,有人拎起血剑开山当邪祖,这两者并无高低贵贱,只看自己是否遵从本心。 若是你一心一意向着圣人大道而去,一路上却离魔头越来越近,那么“顿悟”便会点醒你自己,至于接下来要做魔头,还是要做圣人,仍然是你自己的意念决定,只不过道之所在若是明了,那么修行起来便会极为迅,再不会遇到阻碍。 宁奕看见的,是一片云,一片雾。 桥下有水,水里有鱼。 头顶有把油纸伞,伞下有个靠在自己肩头睡过去的漂亮丫头。 丫头踢踏着水面,倒影如莲花,鱼儿跃出落下。 若是外人能够看到,宁奕的顿悟,见到的是这么一片景象,定然会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这个少年的顿悟意境,竟然没有腥风血雨,厮杀争斗,而是一副小桥流水。 宁静而又美好。 因为这就是他内心最在乎的东西了。 十年前,他的身边就只有丫头。 十年后,他多了一把剑。 他拎起剑杀过人,却从未做过问心有愧的事情。 若是顿悟有一问,自修行者的内心,那一问无非就是。 “你要做什么?” 然而宁奕的答案,十分简单,从未动摇。 “剑仙。” 从拎剑之后,便是如此。 他要做徐藏死去之后,这十年来,大隋天下的第二位年轻剑仙。 ...... ...... 这份静谧没有持续多久。 不多时。 柔弱的声音,在桥头响起。 “哥,我想你了。” 宁奕侧头去看,丫头的面颊不知何时挂了两行清泪,在梦里呢喃。 他肩头微微耸动,抬起一只手,替裴烦擦去泪水。 丫头恍惚惊醒。 宁奕揉了揉丫头秀,轻柔笑道:“在府邸里等我,要不了多久就回来。” 裴烦声音极轻地嗯了一声,她迷迷糊糊问道:“你要去做什么啊?” 宁奕缓慢起身。 他轻松笑道。 “我要去打一场架。” 心湖里,那尊坐在三柄飞剑上的剑器近石像,眼眸里缓慢亮起一抹光彩。 他看着宁奕起身的动作,轻声笑着说了一个字。 “善。” ...... ...... 心湖沸腾,湖水彻开,一切幻象,在顿悟之后如烟云破散。 寝宫内光芒如昼,盘膝坐在地上的少年郎,缓慢站起身子。 宁奕握住细雪,平静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大妖。 我身已入第七境。 顿悟之后,道心再无破绽。 一抹雪白光华顺延剑身上挑,指向姜麟。 宁奕微笑说了两个字。 “来战。” 第一百四十一章 降麟 来战? 姜麟盯住眼前的少年,不知道对方从何而来的自信? 海底寝宫之前,自己施展秘术之后,压着这个少年,一通蹂躏,这一幕的景象,相信对方也记在脑海里。 看样子,这个人族修行者似乎破开了一道很大的门槛,姜麟心底讥讽冷笑,第六境跨入第七境,凭什么有如此大的自信心? 此地封禁星辉,人族修行者跨境之后,难道体魄还能增长? 姜麟从未听说过如此道理。 他眯起双眼,自己一路闯过诸多阵法,再加上对抗那尊女子剑仙符箓,消耗了相当大的心力,这个人族修行者恐怕还藏着手段,譬如再来一次符箓。 与对抗那位大隋的女子剑仙一样,姜麟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淡淡道:“我可以不与你打,我甚至可以放过你。” 站在徐清焰身前的宁奕,挑了挑眉,笑道:“哦?” 姜麟平静道:“我要那个女孩。” 宁奕笑着说道:“还有呢?” 姜麟眯起双眼。 “你来红山,是奔着我身后祭坛那柄刀去的吧?”宁奕笑了起来,他轻柔道:“九灵元圣的白狮子,啧,听起来好大的威风......一路踩了不少阵法,吃了不少屎吧?你现在还有几分余力?你要是真放过我,那我回到大隋以后,为了报答,就勉为其难跟天都的修行者说说,麒麟血是何等的美味,麒麟本尊是多么的大方,推荐他们都去北境找你借点血,你人这么好,一定不会介意吧?” 宁奕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柄刀子。 扎在姜麟心头,直戳要害。 这头年轻大妖愤怒长吼,胸膛鼓起,拔刀而出,眼眸里骤然闪现一抹凶光。 宁奕与姜麟,两道身影,拔地而起,撞在一起。 与之前海底寝宫那般无二,毫无花哨撞在一起,气浪翻飞。 狩水长刀拔出,细雪剑气砸下。 刀剑抵压在一起,姜麟的白色麻袍翻飞作响,他眯起双眼,寒声一个字一个字问道:“刚刚那个女子剑仙,与你是什么关系?” 宁奕没有看到走廊里演化而出的异象。 但是他知道,这些符箓乃是丫头为自己所做,这头大妖身上的气息不稳,想必是刚刚吃了丫头符箓的亏,当下眯起双眼,冷笑道:“天天跟我睡一个炕头,你说是什么关系?” 姜麟神情愤怒,讥讽道:“就凭你?你也配结识这种人物!” 狩水长刀卷地而起,砸在细雪剑身上,溅出锃亮的一道火光。 宁奕的肩头陡然吃力,这头大妖的力量实在太强,自己晋入第七境,仍然无法压制姜麟,妖族的体魄,即便有天赋秘法,也需要妖力星辉所支持,若是此地对星辉的封禁没有如此严格,恐怕这头大妖的体魄将高出自己好几层楼。 如果不是姜麟消耗了太多力量,自己仍然不是眼前这头动用秘术的大妖对手。 宁奕眼神凝聚,诸多削弱落在姜麟身上,这对自己而言,是一件好事,对方是妖族天下前三甲的修行者,扪心自问,自己距离青君都还差一头,更不要说小烛龙曹燃这种级别,实在太难对抗,今日的这一战,单单是战斗经验,都是一笔莫大的财富! 宁奕一只手攥紧细雪剑柄,另外一只手掌心抵住剑身,缓慢向上抬起狩水。 姜麟单手再度下压。 两人陷入角力。 宁奕开口冷笑道:“怎么?羡慕了,嫉妒了?以前她还天天给我暖被窝,你能怎么样?” 姜麟怒冲冠,加大力度,另外一只手也压在狩水刀身上,想要压着宁奕屈服。 然而这个少年韧性好的像是一根怎么也压不弯腰的稻草。 “她还给我洗衣,做饭,烧水,端茶......” 一字一句,宁奕面带笑意,语刻意放得极其缓慢。 洗衣。 做饭。 烧水。 端茶。 然后他故作不知,却又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怎么眼红了?” 姜麟双眸怒瞪,好几根血丝涌向瞳仁。 他真的眼红了...... 虽然只是一次见面,但是这头年轻大妖,被符箓里那位女子剑仙的风采折服,心神摇晃,此刻对于宁奕所说的话,根本无法接受! 姜麟之前语气真挚地邀请那位女子剑仙,来北境一同论道,这句话所言非虚,若是那位女子真的来到北境,以他在妖族天下的身份,绝不会食言,会精心准备道场,开辟山头,坐而论道。 但是如果宁奕说得是真的...... 姜麟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位女子,替别人洗衣、做饭、烧水、端茶......该是什么样子。 偏偏宁奕的符箓,显然不是出自自己的手笔。 “啊——” 姜麟长啸一声,眼眸通红,双手攥拢狩水,迅抬起。 宁奕只觉得剑身一轻。 接着那柄长刀再一度灌下来,风声咆哮,宁奕整个人脑海嗡的一声,犹如被大锤抡砸,气血轰鸣,面色通红。 一口气劲连绵不绝。 姜麟每一次砸刀,都是对于自己气机的巨大损耗,这道刀招不讲究技法,所谓的一力降万法,一般下去,一刀就足矣。 只可惜遇到了宁奕。 宁奕屏住呼吸,面色通红,死死盯着那柄长刀的影子,或者当头砸下,或者横扫而过,他都以细雪格开。 一蓬又一蓬的火光嗤然迸溅开来。 疾风知劲草。 姜麟如疾风。 宁奕如劲草。 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倒。 “你就是一只蝼蚁,你也配拦在我面前?” 姜麟的面颊之上,金黑色的秘术纹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深邃,怒火攻心之后,他开始释放本不属于自己目前境界的力量。 你不想倒下,不肯倒下,不愿意倒下。 那么我便要压得你不得不倒下。 “给我跪下!” 面颊已无血色,尽是金色与黑色交织的纹路,姜麟双手持刀,对准宁奕。 一刀砍下。 宁奕面色苍白,双膝微微一弯,即将要跪倒在地,仍然被莫大的意志力抗住,身体内涌出源源不断的力量。 “跪下!” 第二刀! 宁奕的脚底,蛛网之后再度绽开一张更大的蛛网。 “跪下!” 第三刀! 土石飞溅,宁奕的双足踩踏之处,有一个凹坑,气劲绵延,热雾沸腾。 但即便至此,姜麟仍然无法让眼前的少年,跪下身来。 当他再一度抬起刀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了一抹雪白的光芒。 那道狭长的剑光闪逝而起,不再是屈服而承受,而是要站起身子,挑战一次又一次砸下来的压力。 这一次狩水再度砸下,并没有压垮宁奕的脊背。 这是姜麟的金银平脱刀,第一次被格挡开来。 于是露出了一道极短的空隙—— ...... ...... 置生死与物外。 忘却外界,徒留本心。 这就是生死厮杀之时的宁奕。 剑器近的那一句话,在宁奕的脑海里回掠。 “一剑万物,找到万物的‘一’,那么泰山的‘一’,与米粒的‘一’,是无二区别的。” 宁奕一直琢磨不透,直至此刻,仍然是难窥大道。 但是每一次狩水的砸下,每一道姜麟的声音落下,都有一股无名的火焰,在丹田里燃烧,让宁奕忍不住想要拔剑而起。 想要把这股怒意宣泄出来。 姜麟要他跪下! 姜麟要用这柄刀压垮他! 宁奕只有一个念头。 打回去! 跳起来! 砸下去! 宁奕的瞳孔里,燃烧着神性的光辉,他的丝悬空飞掠,唇角因为巨大压力,溢出了一抹鲜血,但是神情却始终未变,眼神里带着一股崛起的狠厉之劲。 “姜麟......” “你给我跪下!” ...... ...... 抓住了一线空隙,高高跃起的少年。 双手攥着细雪。 这一刻宛若天神下凡。 这是蜀山的一剑,从天而降的一剑,也是全天下最不讲道理的一剑。 就像是千斤沉重的棍棒,裹挟着雷霆万钧,抡砸而下! 姜麟下意识抬起狩水,想要以刀身抗住这一剑。 空中的宁奕。 持剑如持棍。 砸剑! 一条雪白长线,如大雪过境,嗤然划过。 细雪颀长剑身,重重撞击在姜麟的狩水刀面之上,擦出一道炽烈无比的火花。 刀面那一端,是少年郎持剑斩下,重重落在地上的倒影。 刀面这一端,是姜麟收缩的瞳孔,苍白的面色。 宁奕落在地上,向后踉跄跌了两步。 他的眼神无比明亮,但是神情却带着疲倦......这一剑,极尽了他全部的力量,抽干了白骨平原的所有神性,透支神性并非他的本意,只是递出如此一剑,在剑意引动之下,他已经做不了主。 这是细雪的意念。 若是自己退缩了,那么便不会有这么一剑。 宁奕的目光注视着姿态怔然,双手抬刀,如奉上天的那个年轻大妖。 他平静开口:“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宁奕。” 声音过境。 姜麟的白色麻袍,在声音掠过之后,猎猎作响,自中间一线,向左右两边,碎裂开来。 姜麟面色呆滞,怔怔看着自己手中的金银平脱刀。 刀面轻声震颤,与细雪碰撞之处,响声不断叠加。 那柄狩水长刀,从麒麟古皇的墓陵内取出,号称无坚不摧。 然而在响声绵延交叠之后,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你过来啊 那柄在穹顶弱光当中,显得熠熠生辉的金银平脱刀。 咔嚓一声。 断成了两截。 抬着双臂,保持着持刀格挡姿态的姜麟,瞳孔里倒映着破碎的刀身荧光,他怔怔看着这柄长刀,自己父皇留给自己行走天下的神兵,自中间裂开一线。 连绵的剑意,通过细雪,砸入了刀身之内,层层叠叠的剑意震颤叠加,最终将这柄狩水长刀震碎。 然而姜麟此刻,并不仅仅是因此而失神。 那个落在地上的少年,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宁奕......” 这个名字,让姜麟蹙起眉头,他努力回想着自己行走妖族天下之时,有人对他说的一些话。 大隋天下迎来了全新的大时代,诸多圣山的圣子都有龙凤之姿,蛰浅不出,冠绝一个大世潮头的洛长生破开了十境,这边妖族天下几乎无人可以与大隋谪仙人相提比论,余下的那些天才,叶红拂,曹燃,这些名字,姜麟都有听过。 再往下一些的,灞都那位老人曾经提到过,天都应天府的四位大君子,西境剑湖宫的七境无敌柳十一,东境太游山的须臾道人,道宗灵山大雷音寺,天宫地府阙主殿主,这些名字都是未来大隋天下赫赫有名的修行者......这些名字在莲花阁的袁淳手中,一笔一划落下,有些被束之高阁,等待着尘尽光生的那一刻,有的已经走出圣山,准备向着世人展露锋芒。 于是便有了一张......大隋天下所有人都会仰望的榜单。 天上星辰,地上仙人,光芒璀璨,星辰黯淡。 星辰榜。 这张榜单上列的,便是未来可期,能令星辰黯淡的天才人物。 无论是山泽野修,还是圣山稚子,只要有一线天机,有机会在这座天下大放光明,都会被列入榜单之中。 莲花阁里那位推演之术不输妖族天下灞都老人的袁淳,活了四百多岁的高龄,卜卦推演,堪舆吉凶,号称一根竹竿钓尽大隋天下鲸鲨麟龙,掌心方正铜钱,兜住天下气运,绝不会有遗漏......坐在大隋国师之位,而今四百年有余,确实如此,算无遗策。 星辰榜的榜单内容并非一成不变,很多不分排名,在大隋大朝会前,榜单上的排名也很难证明强弱,这座天下四万里,天才层出不穷,有些已经展露头角峥嵘之姿,能让一整座圣山倾力而栽培,又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闭关圣山深处,只等一鸣惊人。 大隋天下里,能够有幸被姜麟记住的那些名字,大多都是这样。 只身来到北境生死历练的,就只有曹燃一个人。 对于那些闭关不出的所谓天才,姜麟向来看不上也瞧不起,妖族天下也有诸多“天才”,背负着皇族的强大血脉,却不愿行走北境,与人族交手,而是谋求造化,避敌修行。 自己的父皇,曾经是某个时代的原血大妖,追溯到久远以前,曾与大隋的高祖皇帝一战,据说可以媲美不朽,而自己当时还只是蕴藏麒麟本命精血的胚胎,无数年岁月演化,机缘巧合,胚胎才得以芽,等到他开启灵智,走出麒麟冢,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战死。 妖族天下,与人族天下,如今看来,倒是相差不多。 大家都在等待所谓的某场造化。 只不过有一人例外! 那个名字一夜之间,在大隋的皇城登顶。 大隋的西境,有一位少年郎,从枯庙里走出来,成名的那一日,莲花阁里袁淳开卦卜算,彻底除去了洛长生的名字,而位列第一的,不是叶红拂也不是曹燃,更不是诸多圣山翘以盼的圣子天才。 而是一个叫做“宁奕”的普通人。 妖族天下也听闻了这个消息,姜麟当时听到,只是嗤之以鼻,那一日,恰逢诸多大妖齐聚灞都,大先知开坛讲道,这则消息传来,没有一人有所动容。 大隋天下已有太久,没有出过真正的天才,十多年前传得沸沸扬扬的“神道剑”三人,并没有真正踏足北境倒悬海,与妖族巅峰大妖一战。 妖族的一部分大修行者,认为大隋已经没落,那些被吹捧上天的修行者,不过尔尔。 所以震动大隋的“徐藏身死”,传到了妖族天下,也只不过如一阵秋风,连天神高原的草叶都吹拂不起,他们未曾见识过徐藏的剑气,所以对于这道消息的震撼程度,无法感同身受,更不用说感到惋惜或者快意的情绪。 但是姜麟永远记得,那位对自己有大恩的灞都老人,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两座天下,这十年来,如果只一个修行者,能够称得上剑仙......” 那个人,一定是徐藏。 姜麟默默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徐藏身死的那一日,接过徐藏细雪继承未来剑仙遗志的“宁奕”,也被姜麟所记住。 年轻的麒麟大妖,缓缓放下左右两只手。 仍然攥刀。 支离碎裂的狩水断刃,倒映惨白之光。 他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心底默念“宁奕”两个字,身体的痛苦,都被他抛在脑后。 ...... ...... 徐清焰面色苍白,她扶住身旁的宁奕。 宁奕的面色仍然平静,但声音已经极其虚弱,拿着残余的神性包裹声音,传到徐清焰的耳中。 “扶住我。” 徐清焰知道那头大妖的来历绝非寻常,而手中那柄狰狞长刀,更不用说,肯定是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她万万没有想到,宁奕竟然就这么,生猛无比地跳了起来,然后一剑下去。 那柄长刀一切为二,就此碎裂开来。 两人紧贴在一起,与那头大妖隔着十数丈的距离,这不是一个安全距离,中间起了一些烟尘,剑气余波冲挡大殿,导致四处八方,都有着簌簌的碎石掉落,砸在地上,溅开滚动。 徐清焰抿起嘴唇,很是紧张地看着前方,担心那头大妖随时可能冲杀过来。 宁奕如今的身体情况,以他刚刚开口的样子来看,是惨淡到了极点。 神性透支的情况,宁奕身上出现过一次,红符街的逞强,导致他在府邸里面躺了好几天,浑身乏累,即便后面境界提升,神性透支带来的痛苦可以咬牙抗住,但是想要再战,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放心。” “这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是徐藏教给我的,力度很大,剑法很刚......他扛不住。” 宁奕咧嘴笑了笑,他盯着前方,烟尘之中,那个魁梧的身影,缓慢垂落了双臂,各持着一截断刀,不动也不摇,看起来稳如磐石,但其实宁奕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付出如此多的代价,连狩水都砍碎了,那头大妖,怎么可能安然无虞? 姜麟的背部,白色麻袍,被剑气余波一切两半,从中间破碎,这一剑砍碎狩水,剑气直接灌入体内,无数的金黑色秘纹流淌,烟尘没有立即破散,因为此时此刻,受了宁奕一剑的那头大妖,再也无法像刚刚那样疾射而来。 烟尘里,姜麟轻微而沉闷地咳嗽了一声。 “宁奕......你刚刚的那一剑,是徐藏教给你的。” 宁奕挑了挑眉,他杵着细雪,被徐清焰搀扶,毫不避讳姜麟提到“徐藏”的名字。 “是。” “如果你还有力量,就会走过来杀死我......但是你没有。” 那头年轻大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开口的声音,带着三分沙哑,还有七分感慨,当他说到这句话中,“但是”两个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读音,带着一份嘲讽,“说明你没有更多的力气了,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宁奕沉默了。 “你不仅举不起剑了,连催动符箓的力量都没有了......”姜麟顿了顿,他的影子在灰尘当中,像是一尊雕像,巍然不动,如果仔细去看,持断刀垂落的双手,其实是在细密而连绵的震颤,不断化解着那一剑的余威。 宁奕的剑气,在他体内,血液当中,来回滚动,这一剑的劲气十分狠辣,但是姜麟面无表情,坦然受之。 他望向宁奕,讥讽笑道:“准确地说,打到这里,你没有符箓了吧?” 宁奕低垂眉眼。 徐清焰感到自己有些托不住这个少年,她很是纳闷,宁奕身上究竟穿戴着什么,竟然如此之重。 “不用扶我了......”宁奕说完这句话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一口气劲松懈。 徐清焰有些担心地松开双手。 “锵”然一声。 宁奕将细雪插入大地。 然而他并没有选择双手杵剑,以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姿态,强撑着站在原地,对那头大妖很嚣张开口,说你过来啊。 他也没有选择单手扶着细雪,一点一点坐下身子,保持着打坐的姿态,微笑对姜麟说,老子让你一炷香,等你恢复好了再来打过。 宁奕把细雪插下之后。 他向后微微倾斜,然后以后背靠在石壁之上,一点一点滑落,直至屁股坐在地上,徐清焰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少年,以一种极其不雅观的姿态,坐在了地上,岔开双腿,然后出了一声畅快的轻叹。 “你说的很对,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一点都没有了。” “但是我还有力气,在红山石壁那里,刻上宁奕到此一游,还有力气在后面补上一句,留下两柄断刀作为纪念。”宁奕坐在地上之后,他注视着那道烟尘里的影子,微笑说道:“我还有力气骂你,嘲笑你......” “你姜麟,就是妖族天下的废物,耻辱,败类......” “你是麒麟一族的笑柄,是北境的孤儿......” 一句一句,一字一字。 宁奕说这些,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力气,当他说到最后,有些累了,胸膛起伏,停顿片刻,然后很是诚恳地问。 “你呢,你还有力气吗?” “你过来啊?!” 第一百四十三章 掷刀一杀 “你过来啊?!” 这句话掷地有声,落在红山寝宫的穹顶大殿中,溅起了一滩灰尘。 徐清焰面色同情看着灰尘之中,那个从宁奕开口之时,就垂落双臂持断刀的麒麟大妖,似乎就已经准备冲杀出来,浑身颤抖的幅度都更大了一些。 姜麟的面色青红一片。 宁奕的那些话,极其讽刺,恶毒。 “你姜麟,就是妖族天下的废物,耻辱,败类......” “你是麒麟一族的笑柄,北境的孤儿......” 他堂堂姜麟,何时受到过如此的羞辱,偏偏这里封禁星辉,自己体内的细雪剑气,原本要被压制而住,这些话引动气机,逼得他心神一颤,那些剑气再度反攻。 姜麟眼神极冷,他盯着宁奕。 “还有力气吗?” 这句话刚刚落下。 “可以有,但没必要。”宁奕靠在石壁上,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微笑道:“骂人原本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但你不是人,你是一头妖,所以这件事情,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快乐。” 姜麟低垂眉眼,他攥拢刀柄的力量逐渐加大,青筋鼓起又黯淡下去。 徐清焰感受到一股无形气机,吹拂灰尘,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十多丈,咫尺之间,眨眼便至,她十分担心,这头大妖会随时暴走。 然而姜麟并没有暴走,如此多的污言秽语落入他的耳中,或许是因为习惯了宁奕的原因,他已经变得不再愤怒,而是轻飘飘甩出了一句话。 “你没有力气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 “所以说是贵族血脉,果然不同寻常。”宁奕由衷感慨道:“你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这么想找骂呢?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要他妈生的......如果你死去的双亲,知道你今天求着我羞辱他们,会不会气得从麒麟古冢里跳出来,把你这个不肖子孙拍死?” 姜麟的胸膛起伏数下,咬牙切齿,最终只是保持沉默,死死盯着宁奕。 姜麟原本想要忍耐。 他想要等到宁奕说完这些话,把那些残缺的力气都用尽,确保对方真的没有力气了......他手中还有一柄锋锐的残刃,狩水的刀锋之锋锐,以如今宁奕的力气,没有可能阻挡,他不可能再一度撑开那柄油纸伞,也没有任何的物事可以扛得住这一刀。 然后姜麟现自己错了。 新的一轮羞辱开始了。 这是宁奕单方面对姜麟的屠杀。 宁奕的每一句话,包含的恶意,都过了姜麟的想象......麒麟大妖很难理解,究竟是从怎么样一个穷山恶水走出来的少年,才能够如此熟练掌握着各种不重复的骂街技巧,从麒麟一族的血统到自己双亲的丑闻,引经据典,没有脏字,偏偏每一句话都不重复,没有腹稿,信手拈来。 纯粹的,满满的恶意。 当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从心底萌芽,姜麟能够做的就是忍耐,而当忍耐也无法遏制住这种愤怒,他的理智仍然存在,最后的清醒告诉姜麟—— 要等到宁奕说完,他做不到。 “够了!” 一道愤怒的喧喝声音,卷挟着极其强劲的狂风,从姜麟的胸膛里释放出来。 这头年轻大妖,没有等到最好的时机,便出手了。 他抬起手臂猛地摔下,度快得像是一道影子,那半道狩水残刃,瞬间呼啸而去,直奔宁奕的胸膛。 漫天烟尘一线之间。 整个世界陡然寂静。 宁奕的声音停止了。 因为姜麟的刀法真的很好,很准确地命中了宁奕的胸口心脏为之。 黑衣撕破。 ...... ...... 徐清焰面色苍白,她的面颊上,有一两滴减出来的鲜血。 破碎的黑衣,在宁奕的胸膛位置,尽数炸开。 那一两滴被甩开的鲜血,金黑之色,是姜麟攥拢狩水的时候,因为愤怒,用力过大,导致自己的手掌被割破,留在这柄刀面之上。 如今刀面插入宁奕胸口。 整座地底红山寝宫,一片极静。 宁奕的感慨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十分的沙哑,以及百分的痛苦,艰难响起来。 “原来你还有力气啊......” 靠在石壁上的宁奕,背后绽开了一张蜿蜒扭曲的蛛网,那柄狩水残忍的飞掠度,刀气刮过,石壁破碎。 姜麟脸上的青红之色缓慢褪去,大口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靠在石壁上,胸膛绽开一朵黑色花朵的少年。 黑色破碎的衣衫是花朵。 那柄仅仅刺进一个尖头的金银平脱刀身,像是一只采蜜的蜜蜂。 而宁奕破碎的黑衫之下,护住心脏部位的,是一件沾染了些许尘土的银黑色细鳞甲,黑衫破碎之后,夹住狩水刀锋的,不是别的,正是这件鳞甲。 在来北境之前,丫头曾经捧出一件加工之后的轻薄软甲,此刻黑色的衣衫如花瓣,飘摇四散,破碎之后,露出了这么一件贴身的软甲出来,细密而狭长的“鳞片”,在风气当中摇曳,刀气肆虐纵横,宁奕身上如披挂一条鳞光瀑布,柔光四溢,与半截狩水刀身气劲碰撞的声音清脆欲滴。 姜麟的面色十分阴沉。 他死死盯着宁奕身上的那件软甲,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刚刚才见到的,十分熟悉的气息。 徐清焰抿起嘴唇,猜到了来历。 刀身的气劲并没有全部被鳞甲拦住,但是救了宁奕一条性命。 宁奕的唇角溢出一行鲜血,但他仍然笑眯眯开口询问:“喏,你口中的那位‘女子剑仙’给我做的,是不是很合身?” 姜麟死死攥住另外一截狩水。 不言也不语。 ...... ...... 宁奕靠在石壁上,双手缓慢而又艰难地抬起,他攥住狩水,这截刀尖插得很深,鳞甲的柳叶卡住刀锋,但是想要拔出,仍然需要耗费相当大的力气。 宁奕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 “嘶——” 轻微而短暂的一声。 宁奕攥刀的双手鲜血淋漓,缓慢拔出狩水刀尖。 神性弥补着他的伤势,却弥补不了这种肉身上带来的痛苦。 徐清焰站在他的身旁,这个时候,她要做什么,都显得十分无力,她没有修为,无法带着宁奕离开这里,更不要说给那头怏怏无力的麒麟大妖补上一刀。 宁奕摆了摆手,示意徐清焰不要着急。 他眯起双眼,笑了笑。 寝宫内的死寂,被打破了。 宁奕笑着开口,“你想要杀死我......想法很好。” 他语气虚弱,说完之后,瞥了一眼沾染了自己和姜麟鲜血的狩水,微笑道:“只可惜你错失了最好的机会,如果你再冷静一点,等到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在掷出那柄刀的时候,对准我的头部......那么你可能就成功了。” 宁奕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一些得意。 他靠着石壁,仰望着姜麟,却是累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他的眼里满是平静,像是在说......我早已经猜到你会这么做。 徐清焰忽然明白了,在刚刚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生的那场对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姜麟这头大妖最后关头,为宁奕所准备的杀招。 就这么被化解了。 如果宁奕没有激怒姜麟,没有逼出这竭尽全力的飞来一刀...... 再如果,宁奕的运气差一些,姜麟的这一刀没有十分的杀意,只是想斩断宁奕的一条臂膀,或者一条大腿,再或者是对准了宁奕的头颅,后果可能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宁奕的面色满是平静。 因为姜麟失败了。 于是红山寝宫,这片星辉封禁之地,便变成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对峙局面。 姜麟和宁奕,都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一个还能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坚持自己身为麒麟大妖的尊严,但是一步都迈不出去,手中攥着余下的半柄长刀......如果姜麟恢复了力气,那么他的杀意会更加浓重,而且绝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 至于另外一个,则是换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姿态,簸坐在地,丝毫不顾及自己的仪态,微微仰着脖子,因为这样最省力气,最舒服,最轻松......宁奕面色淡定,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也不担心接下来会生什么。 但事实上,徐清焰已经看到,宁奕的鬓角,凝结出了细密的汗珠。 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经历了足够多的险境,在此刻,都会觉得紧张吧......徐清焰抿起嘴唇,到了这个关头,她似乎成为了最重要的人,但事实上,她什么都做不了。 场面上,有一声轻叹。 这声轻叹,出自于那头屹立场间不倒的魁梧身影。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姜麟的手指,一度放在腰侧的锦囊囊包表侧,宁奕的话语,无数次逼得他想要动用这枚锦囊,灞都老人的意志一旦席卷开来,整座红山寝宫都会被波及......他的目光望向祭坛,那柄插入祭坛中心的长刀,包裹在柔光之中,似乎是命中注定。 自己来到这里,是为了拔出白狮子。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而偏偏自己的“狩水”被砍断了,缺一柄刀器。 姜麟轻叹一声,此前他一直想要动用锦囊,此刻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倒不是想省下锦囊,只是用它来斩杀眼前的宁奕,太过不值。 他准备拔出“白狮子”后,动用锦囊,就此离开红山,返回妖族天下。 第一百四十四章 红山里的皇族(上) 宁奕注意到了姜麟手中的动作。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留意到了这枚锦囊,蜀山修行来的直觉告诉自己,那枚锦囊当中蕴含着极其磅礴的力量,一旦释放,自己一定无法抵挡。 好在姜麟此刻并没有催动它的意思。 宁奕挑了挑眉,他猜测到,这头大妖敢只身前来红山禁区,身上揣着的那张保命底牌,应该就是这枚锦囊,只可动用一次,显然比起杀死自己,这枚锦囊有着更多的妙用。 譬如帮助精疲力尽的姜麟离开这里。 姜麟站在原地,他注视着宁奕,看着颓然靠在石壁上的少年,身上披挂着的那件鳞光软甲,在自己的掷刀之后已经破碎,可惜的是自己已没有掷出第二刀的力量。 姜麟放弃了动用这枚锦囊。 既然两个人都失去了最后的力量,他没有办法杀死宁奕,宁奕也没有办法杀死自己,那么这个时候,他并不介意,跟这个人族少年耗下去,麒麟一族的战斗天赋,可以让他更快的恢复,逐出身体内的剑意之后,他至少还有三分力气可以行动。 姜麟盯着宁奕,眼神木然而无情。 靠在石壁上的少年无所谓笑了笑,他见多了这种眼神,带着怨恨的,愤怒的,鄙夷的,蔑视的,宁奕早已经司空见惯,他并没有如临大敌,而是放得很是轻松,语气懒散道。 “你杀了韩约?” 这句话说出来,姜麟的面色并没有如何变化。 徐清焰的瞳孔却忽然收缩一下,她低头望向宁奕,甘露先生的名字......即便是她,也有所耳闻,当初在红山草原上递出那一剑的,就是执掌东境的大魔头? 提到“韩约”的名字,宁奕并没有什么神情波动,轻声道:“鬼修睚眦必报,一旦盯上目标,绝不会善罢甘休。” 姜麟语气漠然道:“所以呢?” 宁奕笑道:“所以他盯上了我,就绝不会放手,即便我逃进了红山,他也一定会想办法追过来。” 姜麟眯起双眼。 宁奕继续喃喃道:“可此刻这股危机感已经消弭......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放弃了。” 宁奕抬起头来,笑眯眯道:“你应该知道,韩约是明面上的东境第一人,南疆十万里大山所有鬼修功法的集大成者,大隋四万里,就属他最记仇,招惹了他,哪怕只是打死一具分身,你也要被他惦记一辈子。” 姜麟冷笑道:“若是韩约敢来妖族天下,我向你保证,就算他在琉璃盏里有一万条命,也不够死的。” “倒是你,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韩约心心念念惦记着的......不是我姜麟,而是你宁奕的肉身。”年轻大妖微笑道:“你有命回到大隋,不知道有没有命逃得过他的三灾四劫?” “三灾四劫......”宁奕轻轻默念了一遍,他低垂眉眼,感慨道:“我跟你说那么多废话,是想要恢复一点力气,比你早一步站起来,这样我就可以一剑捅死你,想来你也是这样......” 姜麟不置可否。 “但是你的刀已经断了。” 宁奕说了这么一句话,“所以我并不介意跟你这么耗下去。” 说这些话的声音,宁奕的目光若有若无,瞥了一眼远方的祭坛,纷纷扬扬的符箓,贴靠在祭坛的外沿,此刻竟然都已经化为了灰烬。 他其实能够猜到姜麟心中的算盘。 “你千里迢迢来到九灵元圣禁区,跨越三司看守的天神高原,来到红山......”宁奕轻笑道:“就是为了拔出白狮子?” 妖族天下那些闻名于世的大妖,九灵元圣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九灵元圣的那柄“白狮子”,即便是放到大隋天下,也属于人尽皆知的神兵。 宁奕沉闷地咳嗽了一声,他笑着抬头问道:“姜麟......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好奇,那两位养尊处优的大隋皇子,亲自来到这座红山,是为了什么?” 姜麟眯起双眼。 宁奕的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在姜麟掠入红山寝宫大殿青铜门之前,曾经站定在万钧海水之中,思考过这个问题......九灵元圣的陵墓与这座寝宫分开,那两位大隋皇子,对于这座红山真正主人的身份,是否知晓? 大隋的皇帝,让这两位子嗣进入红山,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让他们争夺某样东西? 还是为了让他们的带某样东西? 姜麟有些恍惚,大隋的皇帝要做什么,大小谋划,细致布局,前前后后,这六百年来,妖族天下一直无法猜测,即便是灞都的那位老人,也从来没有萌生过“耗费心力去推演”的打算,天都皇城内有铁律笼罩,天机一丝不泄。 六百年来,两座天下......所有人对于这位皇帝的认知,都出奇的一致。 这个世上没有完美的人。 但是太宗是最接近完美的人。 姜麟盯着宁奕,现那张苍白而沾染血污的脸颊上,似乎带着一些笑意,猛地想到,宁奕是如今大隋星辰榜的第一人,前段时间得到了大隋皇宫的敕封,这个少年来到天都,得到了皇帝的认可,或许......宁奕知道一些内幕? 于是姜麟沙哑开口:“你知道?” 宁奕看着四面八方的石壁,他的思绪其实有些紊乱。 红山寝宫的飘掠符箓,隐隐约约飞散的符箓灰烬,以及寻龙经缓慢卜卦推演而出的一线天机,交错在一起......让宁奕产生了某种错觉,他运转温韬教导自己的术法,瞳孔之中,似乎看到了穹顶的那些明珠,光芒顺应某种无形规律掠动。 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眼睛,随时可能睁开。 是错觉吗...... 姜麟的声音将他惊醒,宁奕眯起双眼,他抖擞精神,看着姜麟那张半信半疑的脸庞,觉得有些好笑:“你应该知道我是大隋的星辰榜第一人。” 姜麟对于宁奕,向来保持着极高的怀疑态度。 他不相信这个人族小子,事实上他本来就不相信任何人族,除非是刻画符箓的那位女子剑仙,其他所有人,在姜麟看来,都不值得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你也应该知道,没有几个人见过陛下。”宁奕轻声笑道:“如果你真的是妖族天下的权贵,大隋的很多消息瞒不过你的耳目,那么你听到我的名字,次数一定不少,最新的一则消息,便是我得到了陛下的敕封,授号剑行侯。” 徐清焰有些惘然地听着宁奕的话,她被李白麟关起来的时间里,之前在小雨巷院子里的权利的,都被剥离,她接触不到外界的消息,至于天都后续生的那些事情,她更是闻所未闻。 徐清焰有些自嘲地想......她之前对宁奕说,宁奕一定能够成为天都的大人物,现在看来,竟然有些好笑,原来宁奕已经是了,剑行侯的敕封虽然不大,但是得到陛下的认可,却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机遇。 宁奕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上看不出有丝毫的波澜,他的语气里也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自豪和得意。 但是姜麟知道,宁奕说得都是事实。 姜麟一边听着宁奕的话语,一边默默攥了攥拳。 很好......很快就可以活动了。 他并不介意听宁奕继续说下去。 无论宁奕说的是真还是假,姜麟都会在宁奕说完之后,给他一个痛快。 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宁奕的眼睛,他不易察觉的扯动眼皮,将视线一掠而过,故作未视,继续缓慢而稳定地开口。 “陛下很少会邀请别人入宫,但是总有例外......为什么韩约在天都不敢动我,因为我在天都,有一座最大的靠山......为什么我可以在书院的争斗当中安然无虞,因为我有整座大隋最粗的大腿。” 说到这里,已经纯属胡编了。 姜麟一直是眯起双眼的神情。 而徐清焰则是有些惘然地看了看宁奕,她觉得有些不太对了...... 宁奕拢在袖子里的一根手指,轻轻动了动。 他在默默以寻龙经推演着一些东西。 譬如说这座寝宫的构造...... 再譬如。 奇点。 宁奕心中最好的结局,是自己拎起细雪,把这头麒麟大妖的头颅砍下来,这样他就完成了连曹燃都没有做到的壮举。但是仔细去想,这个念头根本就不切实际,麒麟一族的古皇,战力媲美不朽,留下来的诸多秘法,随便施展一种,都足以破局,宁奕见过丫头脑海里的剑藏,知道危急时刻这头大妖也可能迸出类似“剑藏”这样的力量。 况且还有一枚自己摸不透的锦囊。 于是宁奕便不再去想那些。 自己砍断了狩水,已经足够。 寻龙经的推演需要一些时间,这需要宁奕稳住局面,他的脑海里,经过了神性的暴动,此刻满是剧痛,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神海一片紊乱,只能暂时性的抛出一个问题。 宁奕抬起头来,看着满天柔光摇曳。 他眯起双眼,不缓不慢笑道:“姜麟,想知道红山里,那两位大隋皇子,究竟在做什么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红山里的皇族(下) 通天珠的微弱光芒,在幽长的过道里,显得昏暗而又静谧。 一黑一白的两道长袍,在甬道里一左一右缓慢前行。 一阵轻微烟尘,笼罩着甬道,随着袍摆轻扬。 两人的头顶,每隔十丈左右距离,就会看到一颗惨淡光的圆润竹子,悬挂山壁之上。 一颗又一颗的通天珠,悬浮在红山的甬道上空,像是浸泡在海水里,失去了重量,实则是被人以不可明说的伟力托起,沉沉浮浮,其内蕴藏一抹狭长幽光,随风摇曳,像是一抹灯火,倒映出甬道的景象。 白袍年轻男人神情凝重。 李白麟眯起双眼,尽管他早已经猜到了,自己进入红山之后,多半会遇到自己最不想遇到的人,但是他没有猜到,相遇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不讲道理,在红山阴面和阳面的道口走入之后,只过了约莫小半柱香,两个人就迎面遇见。 他并没有预料到,这条甬道里......除了通天珠,什么都没有。 于是两个人只能沉默前进。 李白麟神情阴晴不定,想到了自己这些年缓慢萌生出来的一些念头,他避开了与通天珠对视,选择微微低头,沉默不语。 李白鲸的面色同样有些微妙,他的脸上并没有笑意,却也不严肃,一路走来,他微微仰头,目光对着那一颗一颗的通天珠,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像是在询问通天珠的那一方。 您......这是什么意思? 通天珠意味着,这条甬道里的一切景象,都会被如实倒映到大隋天下,那个手持通天珠源头的男人。 此刻那个男人,应当就坐在皇宫里。 通天二字,手眼通天。 天神高原的狩猎日还在进行,东境和西境的修行者正在猎杀原始妖族......李白鲸本以为,自己的父皇想要看看自己的手段,于是安排了这一场红山的戏码,让自己和分隔两地的皇弟,来一场公平对决。 通天珠在,意味着自己的父皇就在。 遥隔万里,也不过是近在咫尺。 李白鲸神情恍惚,他瞥了一眼自己身旁面色苍白的瘦高年轻男人,觉对方似乎真的长大了,面颊上多了一些刚毅的线条,乍一看,让自己觉得陌生而又熟悉。 每年的年关相见,李白鲸对于自己的这位弟弟,从来都是笑脸相迎。 虽然这位皇弟在悲惨人生的前二十年,一直忍气吞声,在他人面前故作可怜,在自己面前努力讨好,但李白鲸早就知道,只需要等到三弟再长大一些,就会站起身子,重新换上一副漠然的表情,要与自己争夺这座天下最珍贵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猜错。 西境的崛起度,来得如此之快,自己那个素来以柔弱面孔示人的弟弟,招揽了一堆江湖高手,掌心攥着两座圣山,还拉拢了西境的道宗,连父皇的那个“老师”名额都已经用掉,坐镇在李白麟身旁的徐清客,天都甘露府邸一见之后,被自己老师韩约列为了东境需要慎重对待的人物,实力不容小觑。 这些年来,东境对于西境的打压仍然还在,但是力度却不受控制的开始减少,东境的话语在西境,开始逐渐行不通了,他李白鲸在东境仍然是一境之主,但是伸出一只手放在西境,想要搅动风云,却愈捉襟见肘。 这都不算什么,几年来,最明显的变化。 就是每年相见之时,那个流着鼻涕可怜巴巴的瘦弱孩子,在自己面前挺起了脊背,直起了腰,不再故作讨好。 ...... ...... 止住脚步。 李白麟站在自己哥哥的身旁,他的神情平静而又自然,心境却并非如此,与自己的兄长比肩走在一起,哪怕未有言语,只是沉默,在以往,都是没有过的场景。 就像是在波澜不惊的心湖里,掷下了两颗石子。 涟漪荡漾。 这十几年来,每逢年关回到天都,他要么“重病卧榻不能见面”,要么就是一副“傻憨可怜”的痴呆模样,这里面究竟藏了多少委曲求全,才能熬到今日? 扬眉吐气么?并没有,李白麟只觉得自己如今能够挺直脊梁,靠的是自己,不是别人,他并不感激任何人,他喜欢这种站起身子说话的感觉,而且他还想要更多。 左右两边的石壁,悬浮着一颗颗的通天珠,说明自己的父亲正注视着此地生的一切。 李白麟轻轻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掌,贴在石壁上,掌心内蕴的浑厚气机,因为心境的紊乱,而不受控制的迸,震碎了一些碎石,松开掌心之后,石壁上留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莲华痕迹。 李白麟知道,这段路程并不长,但一定会生什么。 ...... ...... 裹着黑袍的二皇子李白鲸,忽然轻声开口道:“这些年来,你不容易。” 李白麟眯起双眼。 沉默的走了一段路,这条红山甬道里,并没有如自己所想,会跳出来某只被大隋三司篆养的原始妖族,想来自己的父亲也不屑于做这些手段......让自己与李白鲸在红山里聚在一起,这么缓慢地走下去,在走到尽头之前,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才是那个男人想要看到的。 当然有不会大打出手的场景。 所以在两个人沉默了很久之后,自己的哥哥第一个开口,说出了这么一句,看起来毫无营养的话。 李白麟淡然道:“我不容易,你也不容易。” 两个人住在皇城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是那些琐碎的,可能会导致碰面的契机,都被两个人不约而同的错开......红山的见面,是在青山府邸之后的第一次。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在大隋开国以来,这样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很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或许是他们的每一句话都会被通天珠里那个男人听到的缘故...... 李白麟低垂眉眼,他的神态十分自然,但是细微的行为和举措,却没有那么自然。 譬如他紧张的时候,掌心会渗出一些汗,所以他在红山的甬道里前行之时,已经拿内袖擦拭过了很多遍......这是一个无比细微的动作,但是仍然被李白鲸注意到了。 为什么会紧张? 因为李白麟不可以说错一句话。 李白鲸也不可以。 他们走在这条甬道里。 他们所求的,所为的,所争的,所抢的,所豁出去的......诸多原因,让他们拧和在一起。 而纵观种种的原因,可以明说的,不可以明说的,其中最大的原因......其实是甬道的狭窄,让这一黑一白两道长袍,不得不挤在一起,看起来像是真正相亲相爱的一对兄弟。 ...... ...... 避开相见,便是因为不想相见。 因为一旦相见了,就难免要说一些话。 李白鲸开了个头,然后便轻声笑了笑,一路上说着一些漫无目的的话,一句一句,从东境的赏月日,说到天都的花节,说到灵山的钵盂节,说着自己这一年来走过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物,生的有趣或无趣的事情。 李白麟随意而敷衍地应付着,内心那股微微的烦躁,便愈演愈烈。 他皱起眉头,这段路便一直这么走着,难道永远走不到尽头? 李白麟的掌心再一次湿润,汗液渗出,他望着那颗通天珠,现周围两边的石壁,缭绕着淡淡的雾气...... 他的瞳孔收缩起来。 刚刚被自己一巴掌震碎的石壁,凹坑当中,那朵莲华痕迹还在,云雾缭绕,地上的碎石仍然散在自己脚底......难怪这段甬道走不到尽头,因为自己和二兄一直在绕着圈子。 前方的雾气越来越浓郁。 李白麟的脑海里,风驰电掣一般,闪逝过了无数的画面。 像是一柄疾射而出的利箭,在心湖掠过,即将抵达彼岸之时,被无名的力量拉扯,于是带起一蓬向内飞掠的湖水,一路上串联记忆碎片,将破碎的画面拼凑回来—— 自己叩开莲花阁的大门。 青山府邸的高柱破碎,山雾缭绕。 与先生一同撑伞路过甘露府邸的某个夜晚。 从蜀山捏碎玉符回到天都皇城时候,与阁楼上的太子遥遥对视的那一眼。 自己登上三清阁山底下的那辆白色莲华马车,与先生徐清客一同离开西境的那天,三清阁被自己说服后的决意。 这些记忆呼啸而过,一路往前掠,掠到最开始......自己下定决心,要站出来,要把那样东西握在手中的时候,先生拍了拍自己肩膀,站在山顶雾气中,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来。 漆黑的长夜,星星点点的火光。 李白麟摇了摇头,面色苍白,他注视着通天珠,一个字都不说,隔着一千里一万里的距离,他知道那个男人能够看得到自己此刻的神情。 所有人都说,自己的父皇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无所不能。 李白麟不相信。 如果一个人死死守住秘密,从不开口,那么还有谁会知道? 一道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喂——” 李白鲸的声音。 “雾散了。” (今天平安夜~大家有没有收到苹果呀?)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雾深时见龙 “我没有想过,雾散之后,会看到‘这样东西’。” 雾气散尽。 站在甬道尽头的李白鲸,声音有些感慨。 他站在李白麟的身旁,声音带着一丝微妙的情绪,缓慢说道:“为了这次狩猎日,我花费了很多心血......东境搬来了‘海蚀圣楼’,无数的年轻修行者随我出战,来到这片天神高原,狩猎原始妖族。” “我只身来到这里,本以为红山里会有一场战争,虽然没有硝烟,但比起天神高原上的那一场,要更加惊心动魄。”李白鲸轻声道:“我准备了符箓,阵法,飞剑,鳞甲......当然我知道这些都用不上,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曾经隐隐期待过......您要安排的对弈,将会是什么样的一种形式?是谋略还是武力,是论道还是运气?” 李白鲸的语并不快,但是他的语气逐渐低沉下来,到了最后,他盯着雾气散去的甬道尽头,那里悬着最后一颗通天珠,二皇子一字一句问道:“我没有想到......您大费周章,只是想让我来看一看红山的。” 声音停顿。 李白鲸有些自嘲地说道:“这座椅子?” 雾气散去。 尽头之处,夹杂在淡淡雾气之中,有轻微的龙吟之声,红山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并不高大,但是十分恢弘的皇座,这尊皇座打磨地精妙而又崭新,左右两边的扶手,盘踞着浅淡的龙纹,一条真龙摇曳在椅座的靠背上,龙尾抬出高悬额头,溅起涟漪。 大隋有很多把椅子。 但是有能力,有胆量刻录这种生物的,就只有一种椅子。 “真龙皇座。” 两个年轻的男人,身居天都最高位置的男人,一心只想着某个位子的男人。 在看到了这把椅子之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们的野心,从来不忌惮于暴露出来,随便从天都城内,拦下来一位路人,找一位大隋子民,对于当朝政事,或许了解的不是那么多,但是他们绝对知道,处于龙争虎斗水火不相容的,就是东西境界的两位皇子。 但是偏偏当事人不愿意提出来,年关见面,天都偶遇,都只是一笑而过。 笑里藏刀。 看起来一片大好,和谐安逸。 而如今那个活了六百年“垂垂老矣”的男人,在红山的尽头,摆出了这么一尊皇座,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虚伪情谊,摊在了台面上。 这是什么意思? ...... ...... 在这一刻,李白鲸有无数个念头闪过。 他注视着那尊皇座,他知道在大隋无数年流传下来的历史当中,“真龙皇座”一直是个禁忌的物事,大隋的皇血代代流传,初代高祖的皇血浓度抵达了一种越不朽的程度,再之后经过缓慢的稀释,即便大隋如今的血统仍然傲人,但是已经无法与之前相比。 真龙皇座是一件不可揣度的宝器。 如果把大隋全天下的神兵利器都放在一起,那些天尊的道器,菩萨的法宝,远古遗落的神兵,仙剑,单独拎出来一件,杀力都不可估量,但是绝对比不上真龙皇座。 这是天下主人的最大加持。 倒悬海一战,高祖剥去了妖族天下真龙的皮肉骨,将自己毕生最强大的敌人,炼制成了这张皇座,他坐上皇座,整座天下大放光明,一念之间,草木枯荣。 初代皇帝在此后很长的岁月里,一直都是“光明”的象征词。 普天之下,大放光明。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坐上这尊皇座,皇血的浓度,决定了“真龙皇座”能够挥出来的力量,没有人知道大隋皇族里,在血液里流淌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无形的联系,拢和了整座四万里天下最稀少的一部分人群,他们生存繁衍,做大地上的统治者,他们天生就是皇者的候选人,初代皇帝的血液太强大,留下来的东西足够后代享受太久。 但是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那样。 初代皇帝在倒悬海击杀了两位妖族的不朽,但是他亲口承认了,自己并没有抵达不朽的层次,哪怕他可以杀死不朽......但是他终究还是死去,他也会老,会病,会痛苦,会离开人间,他的血液并非是最完美的,大隋的皇族,一代一代,皇血的浓度开始缓慢的下跌。 再到后面,便再也没有皇帝,真正意义上的坐上真龙皇座,去驾驭这尊世上最强大的法器,去杀伐妖族,攻城略地。 即便是太宗也没有。 因为代价太大。 坐上真龙皇座,并且催动它,会付出很大的代价......根据天都古老的典籍记载,这尊皇座对于主人的认可程度非常之高,如果试图坐上去使用皇座的那个人,皇血浓度不够,可能会导致惨剧上演......古老的岁月里,有人死在了皇座上,那是拼命制造了政变内乱,试图坐上真龙皇座,镇压所有敌人的一位大隋藩王,在皇城内乱的那一夜,火光冲霄,他坐上皇座,试图催动真龙,来证明自己就是大隋未来的皇帝。 于是他就此死去。 典籍里记载的十分模糊。 但是有一点倒是清楚。 每一位大隋的皇帝,在登基之前,要昭告天下,都会坐上这尊皇座。 但并不会催动皇座杀气。 这就像是一尊最普通不过的椅座,但唯一不同的是,你需要有皇血,只要有浅淡的,微弱的联系,都可以坐上这尊皇座。 李白鲸看着这尊皇座,那颗通天珠静静悬浮在皇座之上,此地已是尽头......自己的父亲安排了这么一尊皇座,在自己的面前,一句话也没有留。 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人,谁先坐上去,谁就是未来的天下主人? 李白鲸低垂眉眼,轻轻幅度的摇了摇头,这尊皇座的气息,在雾气之中显得内敛,并没有高高在上的皇威,他并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把这尊真龙皇座摆在这里,这里是红山,是北境再北的倒悬海底,不是大隋境内。 真龙皇座这样一尊珍贵至极的至宝,怎么可能放在这里? “假的。” 李白麟的声音忽然传来。 二皇子皱起眉头,他望向白袍摇曳,站在原地如石塑,不肯向前挪动一步的李白麟。 李白麟感受到了这股目光。 他再一次平静说道:“猜的。” ...... ...... 没有一句过多的话。 父亲连一句交代都没有。 就像是这么多年,其实连面也不怎么见过,他们父子之间的血缘纠葛,已经淡薄到了极点,来到这座红山,是宫里传出来的意思,一切都像是一个哑谜。 蹚水过河,不知深浅。 这里就只有幽黑的甬道,淡薄散开的雾气,幽幽的通天珠光芒。 还有一尊雕龙座椅。 “我想坐上去,但是我不敢坐上去。”李白麟看着那张椅子,他望向自己的皇兄,轻声笑道:“我已经走到了这里,但是我只能站在这里看着......” 三皇子顿了顿,道:“这应该是你此刻的想法吧?” 李白鲸沉默了。 “其实这也是我的想法。”三皇子低垂眉眼,道:“无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它的意义都是一样的,这是留给未来大隋主人的位子。二兄......我们生而高人一等,又走到了这里,这个位子谁不想要坐呢?” “不管你怎么想,我想争一争,抢一抢,为此不怕付出代价,乃至失去生命也无所谓。”李白麟注视着那颗通天珠,话语之间并没有丝毫的畏惧,他坦坦荡荡,语气平静至极,因为知道这里是红山,所以李白麟挺起脊背,并不害怕自己身旁的二兄。 李白鲸一时语塞,微微怔然。 在二十四年来的勾心斗角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弟弟,如此坦诚相见的模样,此刻竟然有些说不上话来,觉得有些好笑。 “父亲想要让我们两个人见到这样东西。”李白麟继续平静说道:“我不想去想太多,也不想解读太多......我只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真与假,父亲看得最清楚,这里没有一句谎话。” “既然你如此坦然......”李白鲸淡然道:“现在你见到了,你为什么不上去坐一坐呢?” 李白麟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 在红山甬道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经过慎重的思考。 他要确保自己说的是真话。 于是长久的沉默之后,是一句轻声的感慨。 “我还没有准备好。” 李白麟看着那尊皇座,眼里是缓慢黯淡下去的欲望,他仍然能够保持自己的清醒,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年轻白袍男人缓慢转头,望向自己的兄长,道:“红山的尽头是这座椅子......如果想要离开,椅子的那一端,就是出口,如果不出意外,坐上椅子之后,红山山开,这场博弈就分出了结果。” 李白麟轻声道:“如果坐上红山的椅子,就意味着这么赢下了狩猎日的胜利,那么这一次的胜利就让给你......哪怕回到天都之后,父亲会有资源上的倾斜,那也是你应得的。” 二皇子看着自己已经不再稚嫩的皇弟。 他想着甘露府邸的那一场野火,西境先生曾经留给自己极其隐晦的两个字。 他只觉得自己的皇弟真的长大了,有心机,会演戏,在这场红山甬道的尽头,每一句话都说得漂亮而干脆......“牺牲”了赢下这场赌局的机会,把大好的“真龙皇座”留给自己。 但是很可惜。 李白鲸轻声感慨道:“真龙皇座,敬而畏之,我并非不敢坐上去,而是不想占你的便宜。” 这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李白鲸也走下了赌局。 这把椅子,在大隋漫长的岁月里,一直都是用来看的。 看看就好。 不要说坐上去。 他连接近都不想接近。 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带着毒性。 深知这个道理的二皇子,轻轻一揖,柔声对着通天珠道:“比起坐上那个位子,让红山山开,分出胜负,我宁愿放弃这个机会......” 停顿之后,二皇子叹气道:“如果父亲没有更多的意思,那么白鲸就原路返回了。” 一片沉默。 通天珠的那一端,没有声音。 第一百四十七章 山河破碎,狮子怒吼 穹顶的柔光,带动飞掠的符箓,化成碎烬。 靠在石壁上的宁奕,表情有些精彩。 他的目光,随着那张一半残缺的符箓,缓慢飘落。 时间都变得缓慢起来。 再往前推动那么七八个呼吸。 这座寝宫大殿里,还回荡着宁奕的声音。 “姜麟,想知道红山里,那两位大隋皇子,究竟在做什么吗?” 然而那头年轻大妖给了一个很干脆利落的回答。 “不想。” 姜麟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迈出了一步,这是缓慢而艰难的一步,可以看出,他的身体还负担着剑气的余力,走起路来,风雷炸响在体内,姜麟面容从容而又平静,那些痛苦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但是他没有走向宁奕。 姜麟并不知道宁奕是否还有留下来的手段,自己的掷刀一杀,没有杀死宁奕,而是逼出了他的鳞甲,这个大隋少年就像是一个不断开启的宝藏,从红山峡谷相遇至今,自己每一次倾动杀心,都会逼出宁奕的一张底牌,无穷无尽......这一次他不想冒着风险。 走出了第一步之后,姜麟微微停顿,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麒麟血液流淌滚动,对抗着细雪剑气,这个天赋极高,未来一片大好的年轻妖修,深深吸入一口气,他努力让自己的双脚,在这片星辉封禁之地,能够走得更快一点,短暂的停顿之后,他走出了第二步。 一切话语凝固在喉咙里的宁奕,看着这一幕,有些哑然。 宁奕的眼神一直平静。 事已至此,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他靠在石壁上,感觉自己体内的力量,一点一点复苏,觉醒,但是不够自己递出一剑......就算递出一剑,又能做得了什么?他杀不死姜麟,场面再一度陷入僵持,劲气之争的结局现在已经分出胜负,这头大妖的天赋带来的恢复能力,比自己高出一头,双方山穷水尽之后,一定是姜麟先恢复力量。 徐清焰注意到,靠在石壁上的宁奕,缓慢杵剑,准备站起,这是一个艰难的动作,宁奕做得十分缓慢,他的双手已经搭上了细雪的剑柄,脊背勾起,但是无法坐起身子,于是看起来仍然像是一个沉思者。 靠在石壁上,思绪随着飘落的符箓一同远去...... 另外一边。 姜麟大踏步前行,溅起一滩又一滩的烟尘,每一次都有停顿,但是间隙却越来越短暂......他的目标很是明确,跨越妖族千山万水,他来到红山,就是为了拔出“白狮子”,那柄长刀就坐落在祭坛的最中心。 姜麟眯起双眼,那些飘落的符箓,有些被吹向自己,还保存完好的符箓纸身,在触及自己的一刹那灰飞烟灭,这些符箓本来应该包裹着祭坛的外围,在数千年的岁月里不让祭坛里的白狮子蒙受灰尘......到底是什么让它们破碎了? 是这座寝宫的意外开启么? 宁奕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的目光随着那些飘落的符箓一同游掠,天都府邸里,他跟着丫头学过一段时间的符箓阵法,大概瞥过一些符箓的款式,也听丫头说过一些细碎微薄的知识。 如今这些无风自燃,徐徐化为飞灰的符箓......品秩不论,功能上来归类,应当归类到“镇神”的一类,宁奕比姜麟更早来到这处寝宫,他知道这里是太乙救苦天尊的修行洞天,他也知道拔罪仙剑就悬在大殿穹顶,论方位论卦象,白狮子坐在下方,拔罪悬在上空,与主次之分有关,但是更像是一种镇压。 这些“镇神”符箓,更像是留下来镇压某样物事,譬如说插入祭坛中心的那柄长刀。 ...... ...... 缓慢流淌的时间中。 宁奕想到了自己曾经盘膝坐下,破境之时,背后靠着的那座石碑。 那一行留下来的古老文字。 “我曾愿意追随您,一千年,一万年,直至永恒。” 他脑海里有些恍惚,就像是绽开了一道烟花。 剑器近的古老雕塑,复苏之时,需要神性,因为肉身仍在,灵智尚存,只是体魄干枯,无法恢复自如......神性是这个世上最稀罕的物质,无论是大隋人类,还是北境妖族,对于“神性”的探知,进度都十分稚嫩,很少有人知道神性该如何运用,究竟能够用来做些什么。 但是宁奕知道。 宁奕曾经在脑海里,想过这么一个问题。 如果神性足够,能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 涅槃之后的修行者,所修行的,就是通向不朽的那条道路。 成为不朽之后,将与天上的星辰一般,不再是流淌凡人血液的地上生灵,而是沐浴神性,永垂不朽。 那么向着死去的身躯里灌输神性,能否让死人成为不朽呢? 无论结局如何,这世上不可能有如此庞大的神性......但是这个念头出现了,一切的构想都合理了。 在此刻,宁奕的脑海里,自行浮现出了一个听起来十分荒诞,但是可行的想法—— 当神性足够,那么死人睁开双眼,是不是变成了一个有可能的事情? 借天地一瞬的时间,也等同于复活过来。 九灵元圣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就是冲破倒悬海的海面,直至他死去,都没有做到。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远方飘落的符箓,最后一角的余烬都化为飞灰,不可看清。 祭坛的外沿符箓,在自己拔出拔罪仙剑之后,就开始脱落。 如果说这是太乙救苦天尊对白狮子的镇压...... 宁奕脑补出一个由寥寥几个字构成的故事。 追随,背叛,与镇压。 当然还有最后的反抗,以及失败。 于是就有了这座海底寝宫,那个曾经出世一次的拔罪仙剑,瞬息消弭,道宗无数强者寻觅未果,坐忘成功后的太乙救苦天尊,不知去向,那头九灵元圣的白狮子被“拔罪”高坐在额头之上。 整座海底寝宫,贴满了禁制的符箓,不能开启。 这座红山的入口同样如此。 大隋数千年来,开启过不下十次的红山,每一次都是以灌输神性作为代价,三司的大人物,以为这是红山所必要的开启条件,却不知道九灵元圣的“墓陵”里隐藏着这么一座规模庞大的寝宫宫殿。 他们更不知道,自己灌输的海量神性,最后去往了哪里。 宁奕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看着那个年轻大妖,一步一步走向祭坛。 姜麟已经来到了祭坛的最中心。 他看着那柄包裹在细腻柔光当中的“白狮子”,一只手缓慢握住刀柄,并不沉重,而是十分轻松......这柄长刀被安置在此,数千年过去,并没有丝毫的破损痕迹,很是难得。 有一点姜麟有些不解,白狮子被祭坛封锁,此刻自己搭手在上,一般的神兵利器,都有认主的念头,即便主人已死,仍然倔强不肯重新认主,要历尽诸多苦难才肯松开一线天机,可是如今的白狮子,给了自己一种“可以轻松征服”的感觉。 姜麟眯起双眼,他一只手已经搭在了锦囊上......站在这座祭坛上,他可以确定,给自己带来不安预感的,就是这柄长刀,如果自己拔出白狮子,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在挥刀杀死宁奕之后,他就要动用锦囊离开红山,迅回到妖族天下。 年轻大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凝视着靠在石壁上的大隋少年郎,宁奕还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那柄细雪剑身轻微震颤,周身的石粒飞掠,凝结成了域场...... 姜麟面色平静,单手攥拢白狮子。 海底寝宫,所处的漆黑大地,有一线光明,乍现而出,地底龟裂,光芒射出,照破漆黑海底,滚滚涌现。 整座红山,都随着麒麟大妖毅然决然拔出“白狮子”长刀的动作,震颤起来。 有一道压抑了数千年的声音,自地底缓慢响起。 “狮子怒吼......”宁奕扶着细雪,艰难站起身子,徐清焰搀扶着他,少年面色苍白,轻声喃喃。感慨道:“我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剑之力,现在玩了这一出,这要我怎么办?” 祭坛之上,姜麟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他初拔白狮子,只觉得轻松无比,拔出一半之时,只觉得自己的脚底像是踩着一座万钧大山,这柄长刀与大山一同生长,结根极深。 恢弘的天光,伴随着白狮子的长鸣,一同重现人世。 这座祭坛的外围,所有的符箓,在此刻飞扬炸碎。 海底寝宫的石壁,那九颗狮子头颅,眼眸里重现燃起了一抹幽光,开阖口齿,海水震颤,巨大寝宫的石壁脱落,数以千万计的符箓炸碎掠出,如游鱼一般,失去了“镇神”的伟力,支离破碎,淹没在海水当中。 姜麟双手持刀而立,身躯魁梧如小山,长与白袍飞舞,画面定格,犹如天神下凡。 举刀过头顶,然后瞬间斩落。 这一刀。 山河破碎,狮子怒吼。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位姓宋的持令使者 站立在祭坛中心的魁梧男人,丝飞扬,面颊在圣光的映照之下熠熠生辉,他双手持刀,将这柄远古神兵举过头顶。 白狮子被拔出之后,与祭坛结合之处,那一条狭窄的缝隙,溅出了无数游鱼一般的流光,如新月炸裂,光芒四绽,围绕着姜麟游掠。 雕刻在刀柄上的狮子头颅,黯淡的瞳孔,重新亮起,内里燃烧着苍白色的火焰。 刀柄之处,狮子鬃毛摇曳飘溢,这柄沉睡了数千年的神兵,终于再一度复苏过来。 就像是揭开了一道不可触碰的禁制。 拔出这柄长刀,姜麟的面色有些苍白,他感到自己脚底的大地在震颤,四周的石壁在震颤,头顶的寝宫大殿也在震颤,海水汹涌澎湃,冲刷在石壁之上,震感传来,前后左右的空气带着远古的肃杀之气,尽数凝结在这一刀之上。 这一刀挥斩而下! ...... ...... “轰隆隆隆——” 一道雷霆撕裂夜空。 天神高原的狩猎者们,皱起眉头,此刻不约而同停下了动作,望着远方的红山。 漆黑的夜幕之中。 一双巨大的,狰狞的眼眸。 在红山山顶睁开。 大风过境,草叶摇曳,无数的雨丝斜斜砸下,坠跌在修行者的肩头,绽出一朵一朵细腻的雨花,佩刀的三司甲士,骑乘在马背之上,皱起眉头,注视着红山禁区的方向。 披挂着轻质甲胄的十数个骑兵,隶属于三司之中的“平妖司”,为的是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眉眼生得妩媚,带着三四分轻佻意味,身上的气息却像是久经风霜的战场老卒,腰间悬挂着三柄长短不一的刀器,他举着火把,湛蓝色的幽幽火焰,在大雨之中摇曳破碎又重组,照亮身周的十丈范围,湛蓝火焰遇水而不熄,是道宗里的五行糅合手段,也有佛门的“罩灯”术法。 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使者大人......” 没有回应。 于是那位随从再一次轻声提醒。 “宋大人......宋大人?” 姓宋的年轻男人举着火把,眯起双眼,隔着相当遥远的距离,他看到了那双绽放在夜空与雷霆之中的神灵眼眸......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但因为距离相差太远,这种心灵上的震撼,被削弱了无数倍。 他迅恢复过来,轻柔道:“这里有妖气出没,不是原始妖族,是妖族天下的大胆妖修,气息被极好的隐蔽过,过境的时候没有引动平妖司宝器‘番天印’,来者身上应当有某种秘法,而且应该只有一位......敢跨越妖族天下壁垒,来到天神高原的,就只有妖族天下的那几位天才妖修。” 平妖司的年轻持令使者,攥拢火把,火焰沸腾,与雨水交触,出嗤然的破碎声音,雾气袅袅升起。 “看来那个天才妖修往红山去了......两个姓李的还在里面。” 姓宋的年轻使者大人,眯起狭长双眸,淡淡道:“你们率骑去往红山,接应两位皇子,事不宜迟,越快越好,遇事无须担忧,一切由我撑腰。我会以秘法禀告天都,如果真的是妖族天下的大妖,惹出了红山的异象.......那么这件事情不是平妖司玄字级别能够解决的。” 坐在马背上的其他十几人,并没有怀疑和担忧,平妖司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一般来说,自上而下,天地玄,对应的便是大司,少司,持令使者来坐镇,平妖司执掌北境大小事宜,此地山高路远,皇城全权托付,一切由平妖司的诸位大人说的算,极少有禀告上面的书文事宜。 十几骑驾马而去,度极快,默默拔出了长刀,他们也感应到了妖气,去往红山的道路早已经驾轻就熟,那里原始妖族诸多,一般不会拔刀砍杀,但这一次情况不一样,他们已经准备动手,把拦在自己面前的原始妖族都杀掉。 这些平妖司修行者,虽然只有十几人,但是训练有素,一旦撒开手,百无顾忌,在这片地域上能造成的伤害极其可观,列在玄字级别,实在有些委屈。 因为他们的头目,这个姓宋的年轻男人,不是一个无名之辈。 年轻男人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常,比其他平妖司的其他大人物,反应的都得要快,那些毗邻红山的少司,此刻都只是惘然,还没有意识到生了什么,心神沉浸在红山山顶睁开的那双巨大眼眸之中,下意识以为是两位殿下引出来的红山异象。 宋姓持令使者,站在原地,并没有随着自己的部下一同前掠,而是从腰囊中抹出了一枚玉符。 若是有人看到,一定会觉得十分惊讶。 这枚玉符极其珍贵,内蕴磅礴星辉与灵气,捏碎之后,可以包裹使用者,回到特定的地域,大隋的三皇子李白麟,就曾经在蜀山感业寺地前,动用过这么一枚珍贵符箓。 这个年轻持令使者,腰囊里这样的玉符,有着接近十枚,如果他愿意,腰囊里可以躺着一百枚,就算是大隋皇子,在某种意义上,能够得到的资源,也不一定有他多。 他注视着自己远去的那些部下,其中一道红色身影。 捏碎这枚符箓,徐徐火焰包裹着姓宋的年轻男人。 来到天神高原已经有了好几年,他并不想回大隋天下,在这里当个散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但是偏偏在刚才的红山异象当中,感到了一股奇异的波动......他曾经在自己母亲的道典上看到过一柄古剑,亲自感受过那柄仙剑的大道气韵,竟然十分相似。 他要带一些话回大隋天下。 这些话只能由他传回去,因为只有他有这个资格。 ...... ...... 远方的草原上,十几骑掠行度极快。 他们皱起眉头,怀中的锁妖镜不安分的震颤,镜子内是探寻妖气的阵法,此刻暴乱起来,说明红山的原始妖族,纷纷开始暴动。 顿入狭窄山道道口,一头庞大的巨猿,攀岩跳跃,悬停在山谷一面峭壁之上,脚掌吸住石壁,双手连续掷出两块数千斤的巨石,然后脚掌力,踩出一张巨大蛛网,怒吼着骤然飞来。 十数骑中有一个年轻女子,披着红甲,面无表情取出一柄龙角弓,红色鬃毛的骏马仰嘶鸣,她膂力惊人地连续拉开龙角,两根红莲箭矢疾射而出,弓弦出“蓬蓬”的震颤声音,两块砸来的巨石陡然破碎,这个女子动作轻柔地翻身蹬在马鞍之上,将箭箙安置在马背,瞬间弹射而出。 巨石破碎的一刹那,年轻女子已经轻柔踩着马背,如一根弩箭般射出,眼前石屑飞溅,她左右两边传来巨大的音爆声音,那头冲着铁骑队伍砸来的巨大白猿,怒吼咆哮,坠砸而来,如果被砸中,她将变成一滩肉泥。 年轻女子面无表情拔出腰间双刀,踩着白猿的手臂,银色猿毛绽放雷霆,映照得女子那张漠然的脸庞,熠熠生辉,她双刀翻出刀花,瞬间插入硬如磐石的白猿手臂,她逆着空气向上奔跑,踩在白猿小山的身躯之上,两柄长刀带出血肉,翻滚如犁地,只不过一个呼吸,一座小山重重砸在大地之上,雨气裹扎着烟尘四溅,被铁骑远远抛在身后,两条翻飞的臂膀在空中被卸掉,随着砸落在地的声音,收回双刀的女子,并没有第一时间将刀器插回鞘内,而是低头在铁骑之中奔跑,保持着与自己红马平齐前进,双手拖刀,任由雨珠砸落在刀面,星辉附着在刀上,将猩红的血液蒸殆尽,这个过程约莫过了十来个呼吸,女子一口气机仍然绵绵没有尽头,刀面干净之后,翻出刀花插刀归鞘,这才一只手按压马背,翻身上马。 女子的出手极其惊艳。 其他的十几人却见怪不怪,姓宋的年轻男人不在,便默认是她统领这只小队。 这个女子隶属平妖司,却不属于任何人归管,只属于宋姓持令使者。 这就是他们敢肆无忌惮冲向红山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平妖司里最精锐的队伍,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女子出同辈一大截的单人战力。 而是因为此刻已经不在他们身旁的那位持令使者,曾经说了这么一小句话。 “一切有我撑腰。” 如果有人知道那个姓宋的年轻男人,抛去平妖司玄字小队队长以外,还有什么身份,就会知道,他的那一句话,到底意味着何等的重量。 大隋天下,道宗佛门,东西两境,彼此扎根。 道宗三清阁坐落西境,佛门灵山位于东境,偏偏西境还有座小雷音寺,东境还有座天池西王母庙,这两大宗门相互傍生,世间的繁荣景象,各自分去一半。 大隋天下,有几位不世出的大能。 道宗有位天池主人,西王母庙的庙主,一个人继承了两位天尊的衣钵。 灵山有位佛门客卿,续了远古菩萨的涅槃火焰,得证果位之时,皇帝亲自接引入城。 这两个坐镇大隋天下一方,跺一跺脚,就能震动八方风云的涅槃境界大能,心性平和闲散,这一点是件好事,多了两位平和的大人物,天下便少了许多动荡,让天都城里的皇帝也安了心。 但却有一个很巧的共同点...... 就是他们极其护犊子。 还有一个更巧的。 他们共同生下了一个孩子。 两位涅槃境界,分别是道宗佛门的大能,结合之后诞下的婴儿,并不纨绔,也不闹腾,这是让诸多大人物松了一口气的幸运事情,那个婴儿逐渐长大,身旁跟着一个侍女,长大之后,两人就一同去了北境。 姓宋的,极其低调的去了平妖司,当一位不大不小的持令使者。 身旁跟着一个暖被的小姑娘,配双刀,覆红甲。 ...... ...... 不过半个时辰。 一位姓宋的持令使者回到了天都。 于是红山生的所有事情,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无比顺利,就这么传入了宫内。 第一百四十九章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白狮子挥斩而出,整座星辉妖力封禁的寝宫,剧烈震颤,明珠破碎,飘掠在空中的,悬浮在穹顶的,无数如游鱼一般的微弱光芒,都被吸附而来。 积沙成塔,集腋成裘。 这一刀斩下,光芒通彻,轰隆隆的暴动声音当中,清出一条颀长龙卷,贯穿前后石壁,将整座寝宫宫殿都凿通。 所有拦在白狮子刀气之前的物事,全都破碎开来—— 这是一柄所向披靡之刀! 直到握住白狮子,姜麟才知道,自己的狩水......原来真的就只是自己父皇留给自己随便玩玩的一件兵器,九灵元圣生前佩戴的长刀,即便刀身里内蕴的愿力已经散去了大半,仍然浑厚坚韧,这一刀斩下的力量,比起狩水要强上太多! 此刻姜麟心中,一千个一万个笃信,如果那个拿剑的小子,再与自己对拼兵器,只要愿力足够,自己全力施展,“白狮子”不出十下,就可以砍断对方的剑器! 这一刀,将半座寝宫都砍得破碎开来。 姜麟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面前,烟尘四溅,没有停歇的意味......毫无疑问,任何拦在自己面前的东西,都会被那一刀的刀气劈砍破碎。 他拎起白狮子,有些艰难地向下走去,刀身泛着银白光芒,轻轻扫拂着面前的尘埃。 姜麟忽然皱起眉头。 整座寝宫摇晃。 大地震颤。 自己的这一刀,将红山的寝宫砍得破碎......但是最中心的那道人影,却不见了。 连一角衣袂的痕迹,都没有看到。 ...... ...... 山河破碎。 狮子的怒吼声音,犹在耳旁回荡。 那一刀的威势实在太强,即便宁奕撑开油纸伞,也无法阻挡。 于是宁奕选择了收伞。 挽着宁奕臂膀的徐清焰,闭上双眼,刀气猛烈吹拂着女孩的鬓,她已经认定了自己最后的命运......这样的结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那么就死在红山吧。 当白狮子卷动浩浩长风,在女孩的耳畔炸开风雷呼啸,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隐蔽的破裂声音,就像是一枚石子被捏碎了。 破碎的不仅仅是山河。 还有悬停在宁奕手边的一颗碎石粒。 准确的说,这不是一颗碎石粒,而是一道“奇点”。 宁奕挑选的石壁很是讲究,他来到寝宫,以寻龙经清开八方,点出诸穴,找好了退路,然后破境拎剑,与那头大妖殊死一战,弥补道心缺漏。 当他退无可退。 那么便退入最后的奇点...... 虚空绽放裂缝,两个人瞬间跌入奇点之中。 徐清焰睁开双眼,狂风吹得她眯起狭长的眼眸,她看不清眼前是什么,无数的风气在滚动,宁奕的半个身子侧在她的身前,“蓬”的一声,细雪油纸伞撑开,大风稍稍停歇一点,两个人被吹得向后滑步,少年双手抵着伞柄,女孩双手环着鳞甲黑布的少年腰身。 就像是在悬崖上,踩着钢丝前进。 摇摇欲坠。 没有人知道奇点的那一方,连接着的是什么。 徐清焰有些惘然,她能够感到,四周的空间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不断击碎,通向一个崭新的道口......她这个时候才意识过来,以那位寝宫主人的身份,想来是不太可能给自己留下如此的退路,千百年来,真的有人抵达了寝宫,而且在这里布置了奇点,这个人是谁,奇点最后又会通向哪里? 宁奕的心中,是有答案的。 他与那位阵法大师素未谋面,但已经等同于见了好几次面。 在狮心王的陵墓内,他以“大阳之物”,清扫了那位阵法大师布下来的恢弘杀阵,那个时候,宁奕就认识到,两千年前的北境狮心王,身旁曾经跟随着一位了不得的阵法大师,而这位大师徒步来到红山,一路悄无声息,在那座石壁上篆刻了“吾王剑指,所向披靡”的字迹......熟知墓陵风水与奇点术法的宁奕,在破开阵法的时候,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小子母阵。 那个两千年前的阵法大师,并非是与自己一样,从红山的那一端开始,向着寝宫进......篆刻狮心王宣言的石壁,是他离开的最终位子,怪不得那位大师会在寝宫的那面石壁绘下“太乙救苦天尊”的画像,原来他从寝宫内走出,已经见证了一切的生,这座祭坛里的符箓,有些历久弥新,年岁虽然古老,却不是最古老的那一批。 这位阵法大师,并没有挪动祭坛里的“白狮子”长刀,也没有试图拔出女子天尊的“拔罪古剑”,而是在知晓一切之后,默默以自己的符箓,加固了这片寝宫,然后守口如瓶的离开这里。 大衍之数四十九,一文不拿,一分不取。 念及至此,宁奕心生感慨。 不知道那位前辈是何名讳,如此高人风范,不求后人敬仰,问心无愧,光明磊落。 忽然之间,宁奕的面色有些古怪起来......狮心王的旧麾曾经占领了这片红山,于是就有了这位前辈逆着红山石壁,一路跨越寝宫,打穿奇点,连接始终,那么自己这座奇点传送而去的最终位置...... 他的身子忽然一颤。 细雪长鸣。 行走在悬崖之上。 钢索断裂。 于是宁奕和徐清焰两个人,身子便不再平稳。 就此跌落。 ...... ...... 红山的甬道里,一片昏暗。 通天珠的光芒,并不明亮。 李白鲸的声音,还在狭窄的甬道里回响。 “若是父亲没有更多的意思......那么白鲸就原路返回了。” 黑袍布衣男人,沉默看着那尊皇座。 通天珠的那一端,甚是安静。 这是一个无声无息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那个皇座就在自己的面前,坐还是不坐? 李白麟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 对于那么一尊皇座,那么一个位子......他们来到红山,走到这里,看到了真龙,却停下了脚步。 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安全距离。 李白麟不愿意去走近一些。 李白鲸也不愿意。 在两个人的注视之下,通天珠开始震颤。 李白鲸和李白麟,同时皱起眉头,不仅仅是通天珠,左右两边的石壁也开始震颤,整座红山甬道......准确的说,是一整座红山,都开始了摇晃。 “是什么东西?” 李白麟挑起眉头,寒声道:“我感觉到诸多妖气在复苏,而且向着这里靠拢......三司做了什么?” “红山地界,原始妖族向来安静,不会太过于跋扈,招惹大隋就等同于自寻死路。”李白鲸也皱眉思索,轻声道:“它们这是要拼命的架势......是什么吸引了它们?” 四周的石壁,有一道道极其浅淡的光芒,流转汇聚。 如同身体的血管,运输着血液。 “神性......” 三皇子对于这样物质,实在太过熟悉,他的面色忽然有些微妙起来:“这是红山千年来积攒的神性,竟然在地底下,此刻正在逆流涌上去?是神性的缘故,吸引了原始妖族的暴动?” 如果能够从红山山顶俯视而下,那么就会知道,李白麟说的......既对,也不对,蜂拥而来的原始妖兽,从极高的穹顶俯视而下,就像是潮水一般,密密麻麻,拥簇着红山禁区的一点神性光芒。 而那抹神性的最中央,有一股沉睡千年之久的灵识,缓慢开启。 他曾经是整座禁区的主人。 栖居在这片高原上的,山岭间的诸多妖兽,风吹雨打,岁月洗涤,饮着他的血,食着他的肉,皮囊里藏着他的骨,当他一日复苏醒来,那么这些骨肉便会重新回归。 三司已经现了异变,不仅仅是红山禁区,毗邻的天神高原,数百里浩袤的草原,周遭所有的原始妖兽,都向着红山奔去。 在山谷间艰难穿行的平妖司玄字小队,登上了一座山头,披挂红甲的年轻女子,将双刀插入山崖尽头,她站在山顶,俯瞰着身下汹涌如潮水的妖兽,沉默不语,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淡蓝色的长令。 令牌那里传来了少爷干净利落的声音。 “朱砂,回了。” 名叫朱砂的女子轻叹一口气,估计少爷也知道,此刻的红山乱成了什么样子,别说是以自己这一行玄字铁骑的力量,就算是换上了平妖司最强大的天字铁骑,恐怕也难以开辟道路,挤向红山之内。 事至如今,这些妖兽打了皇血一样的疯狂,不少原始大妖,将身下的同类踩踏至死,疯狂涌向那座最高最陡峭的红山。 红山之外,兽潮汹涌。 红山之内,一片死寂。 两位大隋皇子,似乎是意识到生了什么,外面爆了兽潮动乱,这里封禁星辉,一切的传送符箓和法阵,都不可动用。 他们想要离开红山......除了原路离开,就只剩下了一个办法。 真龙皇座的背面,连接着离开红山的奇点,自从北境狮心王打下红山禁区之后,这里的尽头,就设下了一个安全道口,坐上皇座之后,红山彻开。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办法,砸碎这尊皇座,真正的真龙皇座,不可能摆在红山,千百年前就有了道口......把拦在道口外的物事砸了,那么自然也可以离开。 于是两位皇子都真正的沉默了。 外面的暴动,逐渐传递到了红山之内,石壁破碎的石屑越来越多。 两位皇子惘然而又无奈地盯着那尊皇座。 谁都没有坐上去的念头。 就在这个时候,红山甬道上空,石壁破碎,坠跌下来两道身影。 收起油纸伞的少年,搂着一位容貌无双的姑娘,落在了甬道之内。 通天珠下。 烟尘四溅。 八目相对。 跌坐在某样物事上的少年,怀中温玉清香,心想这样的出场并不算狼狈,至少自己还有一张椅子可以坐......而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两个人,着实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熟悉人物。 那两人的面色十分难看,尤其是李白麟。 不过宁奕心想,这两厮本就如此......帝王家的年轻皇子,对于自己的脸色,向来不好看,更何况自己怀中还搂着三皇子的妞儿。 他一时之间,没有去想,自己屁股下面坐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怀中搂着绝美女孩的宁奕,调整了一下姿态,不缓不慢撑开了油纸伞,簌簌烟尘被伞面弹开。 比起那两位年轻皇子。 坐在真龙皇座上的宁奕,更像是一个少年帝皇。 俯瞰而下,看着自己的两位“老熟人”。 宁奕轻声感慨道:“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第一百五十章 我别无选择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这句话在灰尘弥漫的甬道里响起,还不知道自己坐在什么“座椅”上的少年,慵懒撑起油纸伞,头顶响起噼里啪啦的碎石破碎声音。 这是一副标准的权贵撑肘怀抱美人的姿态。 或许是因为坠下来的姿势太过亲密,宁奕怀中的徐清焰,面色微红,有些扭捏。 那两位皇子的面色十分难看。 场面一度十分僵硬,直到红山的震颤打破了寂静。 宁奕看着悬浮在不远处的通天珠,心中无限感慨......这颗映照影像的通天珠子就在甬道里,红山内的一切景象,都会被珠子那一端所看见,那两位皇子能够和和气气一起走路,想必就有这个原因,自己好歹算是大隋皇帝半个熟人,这两位不是善茬,但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至于现在就直接出手...... 果然,三皇子和二皇子,两个人面色难看归难看,但也只是难看,没有引起更难看的后续,宁奕默默感应着体内,明白了原因,于是又松了一口气。 红山甬道,封禁星辉。 宁奕终于缓过神来,打量四周,然后回过头来,他沉默而又讶异地看到了......自己此刻正坐在什么样的一个位子上:雕刻的真龙,盘踞的鳞片,虽然腰身与椅背接触之处,传来的质感并不算多么古老,但宁奕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尊皇座的来历。 “真龙皇座。” 宁奕吐出四个字。 怀中的徐清焰,听到这四个字,连忙抬起头来,看着这尊杵在红山尽头,自己身下的皇座。 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面色有些变化,手感有些低劣...... 然后宁奕略有些尴尬地补充道。 “假的。” 甬道上空的烟尘簌簌掉落,头顶缓慢恢复了平静。 宁奕“啪嗒”一声收起油纸伞,他一只手杵着伞柄,伞尖抵地,缓慢搂着女孩站起身子,不再留恋身后皇座的触感,而是轻声开口:“碍于这颗珠子,想来你们有很多话说不出口,很多事情做不了,譬如骂我一顿,或者打我一顿......毕竟大家在皇城都是体面人,你们在这里也不可能真的骂死我,打死我。” 宁奕笑了一声。 宁奕的目光扫过。 先是面色阴沉的二皇子,这位东境莲华的年轻执掌者,蹙着眉头,似乎没有想明白,自己是如何来到红山的......毕竟在李白鲸的计划当中,开启红山石壁之后,在除苏高台,韩约就会将宁奕炼化,纳入东境琉璃盏内。 然后便是神情难看到极点的三皇子。 李白麟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宁奕的身上,而是死死盯着徐清焰。 女孩攥着拳头,低垂眉眼。 这位三皇子显然不知道红山外面生了什么...... 人们往往愿意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东西,至于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他只需要一个符合自己主观意愿的答案,当他看到自己所痛恨的宁奕,与自己笼牢里的金丝雀站在了一起,那么他便不再去考虑,打开笼子的是谁。 是谁都不重要。 这笔账都将算在宁奕的头上。 徐清焰低垂眉眼,她觉得无力而又惘然,手心传来了温暖的温度,宁奕一只手握拢她的拳头,轻轻包裹,掌心的温度散,白骨平原搭建的桥梁里,神性弥漫贯通。 徐清焰抬起头来,看到宁奕淡然的神情。 只不过是一个瞥眼,三四个呼吸,宁奕便将所有人的目光尽收眼底,他知道了二皇子对自己的疑惑,也看到了三皇子对自己的怨憎,诸多情绪,悄无声息的流淌,即便未曾以言语和动作的形式表露出来,在此刻沉默的环境下,也显得剑拔弩张。 头顶的山石,再一次的摇晃起来。 两位皇子抬起头来,在他们的六感感知当中,外面的兽潮暴动,似乎越来越剧烈了,冲天的妖气,带着不可阻挡的威势,向着红山涌来。 就在此时,宁奕的声音传来。 他先是叹了一声:“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然后便是干净利落的开口。 “这个假的皇座,后面连接着红山的开口。” 宁奕说完这句话后,短暂的停顿了一下。 头顶的红山,所有的震颤摇晃,也随之停顿。 宁奕的衣衫停滞一下。 “但是你们不敢动它。” 宁奕再一次开口之后,山体动荡的幅度猛地增大,甬道里的几个人,未曾东倒西歪,仍然稳稳站住身子,但是身上的衣袍却开始摇晃起来。 远方有风滚来—— 四个人身后的甬道里,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音响起——通天珠绽开一道裂痕,光芒肆意射出,弥散在黑雾之中。 妖气已经涌了进来。 宁奕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响起。 他站在通天珠下,掌心已经渗出了汗水,这些话他必须要说出口,因为他没有退路,通天珠已经开始破碎,宁奕知道自己在这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入宫内,被那个男人所听见—— 他即将要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而这些话,就是对自己接下来所作所为的解释。 “真龙皇座是大隋皇位的象征......这是一个意义无比崇高的东西,所以你们不敢坐上去。” 李白麟盯着宁奕,现那个少年的面色有些苍白,身上的衣衫沾染着血色,似乎经历了一场大战,他皱起眉头,感应到妖气通过石壁,渗透出来。 “但其实......坐上去又能怎么样?” 宁奕说出这句话后,二皇子眯起了双眼。 李白鲸知道,眼前的少年,多半是触碰了“奇点”之类的传送阵法,一路坠跌,然后意外来到了这里。 宁奕坠下来的时候,无法做出自己的选择。 如果是水坑,他会掉入水坑里,浑身湿透,如果是火盆,他会坠入火焰,身上的衣衫会被焚烧。 可是那里偏偏是一尊皇座,于是宁奕便只能跌坐在皇座上。 李白鲸有些微微惘然地想,宁奕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呢? 果然。 宁奕无奈开口道:“我别无选择。” 这个少年说了五个字。 我别无选择。 就在两位皇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宁奕便旋出了细雪的剑锋。 他拉着徐清焰,向后微微退了一步,然后举起细雪。 宁奕此刻的心中,带着一些小小的庆幸......他庆幸自己在红山寝宫靠在石壁休息的时候,攒出了能够再度递出一剑的力量,庆幸自己没有选择去硬撼白狮子的一刀,而是就此打碎奇点,离开寝宫。 宁奕最庆幸的,就是自己能够来到这里,拦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是一尊假的皇座。 他想要活下来。 想要离开红山。 对于宁奕而言,唯一的出口就是这尊皇座,背后连接的开山道口。 他别无选择。 唯有一剑砍碎这条真龙。 剑光清亮,乍现天地,一声清脆的龙吟,在皇座的上空迸响起。 细雪的神性层层灌输,迸叠加,在剑锋划过,空气如两拨潮水,破碎裂开。 在两位皇子惊愕无以复加的眼神之中,宁奕一剑斩下。 那条盘踞在皇座上的真龙,被一剑砍得破碎开来。 不仅仅是那条“真龙”,连一整尊皇座,都被剑光劈得破碎,从中间裂开。 红山震颤。 这一次的震颤,并不是由外即内,而是从内部传来。 “轰隆隆隆”的沉闷声响之中,所有人的面前,被炽热的光芒照亮。 红山山开。 劲风吹拂徐清焰的面颊,她看着宁奕平静而淡然的面容,破碎的真龙皇座,碎屑被风吹来,从她的面颊掠过。 这片古地的星辉封禁之力,随着开山的光芒射入,终于不再,宁奕的体内,缓慢涌起了久违的星辉。 两个人站在红山山头,俯瞰下去,下面无数妖兽,潮水一般挤在一起,山崖绝壁上密密麻麻如爬虫,穹顶被飞翼填满,嗡嗡嗡的铺翅声音,震耳欲聋。 一轮巨大弯月,光芒逼人,挂在高空之上。 徐清焰陡然惊醒,现自己和宁奕就站在山壁的最末端,随时可能坠落下去。 山石倾开之后,脚下的碎石破碎坠下,没有下坠多远,就被一张满是锯齿的大嘴吞下咀嚼,爬在山壁当中的妖兽,个体并不算强大,初境的修行者都可以斩杀......但是数目之庞大,实在太过于恐怖,一眼望不到边,就算扔一位十境修行者进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得渣也不剩。 女孩的声音带着一丝震颤。 “宁奕......” 她下意识念着自己心中认为最可靠的名字。 显然,宁奕也没有想到,自己开启红山之后,会看到这么一副惊骇而又操蛋的画面......拔出白狮子之后,这是引出了不得了的异象了,这些没有灵智的原始妖族,一旦起疯来,向着红山朝圣,谁能抵挡? 宁奕双手按着徐清焰的肩头,女孩能够听到她身后那个少年,急促而又紧张的呼吸声音,重重吸了一口气后。 宁奕无奈道:“跳吧。” 徐清焰大脑有些懵。 跳? 宁奕的衣袍被风气吹得乱飞,他没有回头。 但是宁奕知道,自己身后的那两厮,估计还停留在自己劈开皇座的大逆举措当中,此刻还没有回过神来...... 红山的山口已经被自己打开了,星辉的封禁也解除了。 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了。 他叹了一声,道:“还能怎么办,跳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狮子扛鼎,元圣出海 风起了。 吹动海水,滚入寝宫破碎的石壁缺口。 大块大块的潮水拍在姜麟的身上,握着白狮子的年轻大妖,神色带着一丝惘然。 “宁奕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此刻已经被他抛在脑后......姜麟知道,这个手段极多的人族小子,多半已经跑路了,而且自己恐怕很难在倒悬海地界找到杀死对方的机会,下一次见面,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此刻困扰姜麟的问题是......这些带着妖气的海水,破开寝宫外沿的符箓,涌向这里,究竟是什么东西要复苏了? 祭坛上,有一抹惨白的光华,从白狮子被拔出的间隙当中,迸射而出。 天地贯穿。 姜麟没有一丝犹豫,他一只手捏紧锦囊,魂海里的一抹念头,沟通锦囊里的大能意念。 遥隔数千数万里,坐在灞都城头,云海之中,如大佛寂灭的老人,分出了一道神念,在妖族天下掠行而去。 这枚锦囊破碎开来,云雀与雷霆齐飞的丝线,化为了齑粉,碎裂的魂念,包裹着姜麟,在海水的重压之下,就要离开此地。 忽然之间,坐在灞都城头的老人,原本闭合的双眸,陡然睁开。 精气神,一线天,三百六十处窍穴,同一时间燃烧沸腾。 握紧锦囊的姜麟,瞳孔收缩,他不敢置信回头望着自己的身后,看到了自己人生永远不会忘怀的那一幕—— 祭坛之上,那抹惨白光华之中,缓慢自地底向上浮出了一块石棺。 棺木被一只手缓慢推开。 从石棺当中,坐起了一道魁梧身影。 伴随着这道身影的坐起身子,整座巨大有万钧沉重的海底寝宫,自海底被人揭起,节节破碎,连接在海底与地底之间的宫殿砖瓦,藤蔓符箓,连根拔起,被海水冲刷殆尽。 那个伸出一只手,缓慢抬起棺木木板盖子的男人,动作缓慢,抬棺的姿态,沉重而又磅礴,就像抬起一整座海底寝宫宫殿......但事实上,这座宫殿的确与棺木共生,镇压了他数千年之久。 棺木里,传来了沉闷的吼声。 里面带着愤怒,也带着痛苦。 他本就不该死去,只是神性被抽离殆尽,肉身仍然完好无损......如今终于有了从棺中醒来的机会,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把压在自己头顶,害得自己不能得见光明的物事给挪开! 寝宫破碎揭开。 姜麟的头顶,漆黑不再,一整座寝宫向上掠去,飞起。 九颗镶嵌在石壁上的狮子头颅,眼眸迸神光,直射海底。 姜麟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个荒诞而又无稽的念头跳了出来—— 九灵元圣......复活了? 那枚锦囊里,灞都老人的魂念,竟然被九灵元圣磅礴的意念压制下来一瞬,姜麟身子如陷泥沼,动弹不得,他的肩头传来了轻轻的拍打。 有人贴在他的身后,幽幽吐气,而他毫无察觉。 “麒麟古皇的后嗣......” 姜麟定睛去看,远方的海水里,一块空荡荡的棺木盖板,随着水流,幽幽向上浮起,不断飘曳,缠绕水草,而祭坛最中心的那口古棺里,已经空无一人。 他的内心有些毛,这位从麒麟古冢里走出来的年轻大妖,遇到了比自己更老辣的远古妖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灞都老人的魂念强度,在妖族天下几乎无人能出其右,只不过那个老人活得太久,平日里都在假寐养生,此地又隔了太远。 姜麟知道,自己需要撑过一小截时间,才能离开红山......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的预感十分正确,留着锦囊的举措也十分正确,唯一做得不对的,就是拔出白狮子之后,没有立即捏碎锦囊,而是对着宁奕砍出了那一刀。 如果没有耽误那些时间......说不定自己此刻已经离开了。 似乎是感到了姜麟急促的呼吸,身后的那道声音轻轻笑了一声。 “你拔出了我的刀.......白狮子......” 那个声音十分沙哑,从远古的不知名岁月中醒来,肉体生了诸多变化,此刻被妖气与海水洗涤,九灵元圣的语无比缓慢,他似乎对于如今的身躯,还感到一些陌生,正在努力适应当中。 元圣就站在姜麟的身后,他注视着姜麟手中的那柄白狮子,声音缓慢无比,问道:“你......想要?” 姜麟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大量的汗水。 九灵元圣的修为,就算不如自己的父皇,可据妖族典籍记载,这位大圣的杀力同样恐怖绝伦,又是一个孤家寡人,不在乎妖族其他大能,若是自己父皇还活着......自己倒不用太大担心,可是麒麟一族已经销声匿迹,若是自己言辞不当,惹怒了身后的存在,这位据说生性十分疯狂的九灵元圣,是很有可能不顾代价来动手的。 没有等他思索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九灵元圣沙哑沉重,一字一句道:“你拔出它,放出我,因果......报应......这把刀,你拿走。” 姜麟有些惘然。 他肩头的压力陡然一轻。 一道冲霄光芒,从自己身后炸开。 姜麟抬起头来,他面色苍白看着自己的头顶。 万钧海水,破碎沸腾,一道身影,双手抬起,扛着一整座巨大寝宫,向上冲去。 “呃啊啊——” 镶嵌在石壁上的九颗狮子头颅,接二连三出痛苦沉重的咆哮,一个接一个的破碎爆开,海水涌动,向着寝宫地底唯一站立的男人拍砸而去—— 握着白色长刀的年轻大妖,在千钧一之际,终于被灞都老人的意念裹住,这是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坐在云海上的老人伸出一只手掌,缓缓合拢,将姜麟接引至掌心之处。 上一瞬如坠地狱。 这一瞬已升云霄。 姜麟已经置身云海之上,锦囊破碎之后,他的身旁,有徐徐青色火焰燃烧,烧出了一个盘坐的老人形象,本尊一直枯坐灞都城头的老者,以一尊神念分身抵达,施展涅槃境界的大神通,已经将姜麟带至红山云海之上。 耳旁一片清宁。 姜麟面色苍白,他揉了揉眉心,回想着刚刚生在自己面前的事宜,心有余悸,仍未散去。 灞都老人轻柔说道:“麒麟古皇曾经帮过元圣,他不会为难你。” 这句话有些像是马后炮,姜麟喃喃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他知道,直到此刻,自己才算是真的安全了......这个神情被恹恹不振的灞都老人看在眼里,老者轻声问道:“你觉得我出手接你,现在算是安全了?” 姜麟听了这句话,神情有些惘然。 他低下头看去,云海之下,被老者以大神通点破,照现大地景象。 这片禁区,跨越数百里,无数妖兽暴乱前掠,涌向红山。 灞都老人声音感慨说了一句话。 “他们是来朝圣的。” 姜麟知道“朝圣”这两个字里,蕴含着莫大的分量,能够引出这么大一副仗势的主儿,自己刚刚已经见过了......那人的确有被“朝圣”的资格。 这些妖兽将献出自己的血和肉,为元圣的复苏,奉上一份力量。 “涅槃有真有假,有强有弱。”灞都老人轻轻说道:“有人继承道果,笼一抹香火点在眉心,这算是立地成佛,却不算真的涅槃,长生是有,杀力却无,慈悲是有,怒目却无......九灵元圣走了一条毫无花哨的路子,以杀伐证道,以屠戮涅槃,这些妖兽继承了他的血脉,到了返还的时候了,便要为他做一件嫁衣。” “这件事情,大隋天下不会坐视不管的。” 姜麟忽然明白了灞都老人的意思。 “大隋天下也会有大能出手?”他面色苍白,喃喃道:“道宗的天池主人,还是佛门的灵山客卿?他们如果出手......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 灞都老人终于见到了姜麟面色上有了一些慌乱,他开怀笑道:“别怕,那两位来了,留不住我......怕只怕,来一位更厉害的,一力破万法,把元圣锤杀在红山地界。” 灞都老人挑起眉头,他虽然推演之术位列妖族天下第一等,但同境中人,都是天机无漏之辈,不可卦算,除非他牺牲自己本命精血,耗费已经不多的寿元,否则算不到大隋天下这一次会如何应对。 姜麟攥着白狮子的手指,松开又合拢,反反复复,虽然没有说,但不难看出,这位天才妖修,已经有了一些想要离开的念头。 “不急。” 老者轻描淡写道:“带你看一幕永生难忘的场面......” 云海之下,雾气翻腾。 红山大地,6地起伏,沉降陡分。 一角锋锐的大殿殿顶,挤破6地,击垮一座巍巍高山,接着便是如龙脊一般的宫殿拱柱,檐角,飞瓦,龙鳞倒飞,随着一同浮出大地的,还有漫天海水。 姜麟怔怔看着这一幕,抬着不可计量其重的宫殿,从红山地底飞出的男人,身形在对比之下,显得瘦削而单薄,红山倒开,妖兽长鸣,海水倒悬,支离破碎,围绕着他一人而开—— 力抗万千河山,屹立不倒。 抬宫如扛鼎,开山辟河,神威辟易! 云海之上,一扫颓态,神采奕奕的灞都老人,此刻抚掌大笑,高声赞叹,“不愧是狮子扛鼎,元圣出海!”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云海之上,借一滴血 脚下是陡峭的红山石壁,碎石粒在大风当中滚动坠下。 徐清焰有些艰难地闭上双眼,四周的风气吹动她的丝,向后掠去。 宁奕站在女孩身后,面色凝重,衣衫猎猎,随时准备撑开油纸伞,抱着身前的女孩,跳下红山。 攀爬掠行在石壁上的妖兽,忽然之间,停住疯狂趋势,扭头望向身下。 远眺的宁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徐清焰感应到了一丝异常,远方石壁,那些妖兽在攀行时候出的嘶哑吼声,忽然消失,整个世界一片安静。 在心中好奇的驱使之下,她微微睁开了双眼的一条缝隙,然后她看到了一副无比震撼的画面。 整座红山大地,地表凸起,被某样庞大而又恢弘的物事挤破,土地崩碎,飞石滚滚,那些并不算高大巍峨的山体,倾塌崩碎。 大地震颤,地底有狮子怒吼咆哮—— “跳了!” 身后有个决然而又冷峻的声音响起。 徐清焰的面色陡然苍白三分,宁奕不再犹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下蹲,一只手环住女孩腰身,伴随着他的声音,脚底的碎石登时崩碎。 红山山崖的断壁,坠落一男一女两道身影。 迎着无数倒飞而来的石块,草木,飞掠的羽翼—— 就像是坠下山崖的两只孤鸟,徐清焰的双手慌乱之中拽住了一角衣袍,她的腰肢,传来温暖的温度,宁奕眼神坚毅,坠落而下,他一只手撑开油纸伞,呼啸的大风拍打在伞面之内,白骨平原的游光飞掠而出。 撑开细雪。 上升的气流托住两个人。 宁奕搂着徐清焰,两个人被大风吹得向着上空云海飞掠而去。 在缓慢而又凝固的时间里,两个人俯瞰而下,无数的海水冲破大地,挤破6地的海底寝宫浮出一角宫殿。 那座宫殿并非是自行上浮......而是有人以莫大的伟力托起! 妖兽的骨和血,在宫殿浮出地面的那一刻,开始震颤,响应着血脉里无形的号召之力,剥离开来,飞掠向宫殿地底之下的那道身影。 抬起双臂的魁梧男人,托着一整座恢弘宫殿,就像是一个渺小的黑点,“缓慢”上浮。 他抬起头来,头顶是宫殿底部垂落射下的巨大阴翳,冲出海水的禁锢之后,颗颗水珠分明,晶莹剔透,围绕着这个看起来渺小卑微,但其实壮硕魁梧的身影。 他松开双臂,双手自然而然向下垂落,整个人却向上冲去,脚底与空气接触之处,迸出一道剧烈的音爆摩擦声音,一道无形的气机扩散炸开—— 犹如一根重弩弩箭,却携带着重锤的万钧之势,壮硕男人披头散,头部撞碎海底寝宫的底部,失去了九灵元圣抬臂力度支撑的巨大寝宫,冲出地面之后微微停滞,仍然有上升趋势,但是度却越来越慢。 站在小山头眺望的平妖司玄字铁骑,沉默注视着这骇人听闻的一幕。 站在红山断壁缺口处的两位大隋皇子,衣袍翻飞,眼神里带着十分阴沉。 撑着油纸伞搂着纤细腰身的少年郎,撑伞滑掠,屏住呼吸。 宫殿上空破开了一道狭窄的口子,无数的大风倒掠而出,那道冲破宫殿内部无数构造的魁梧身影,度快得难以想象,身下带着一连串的残影,长吼着冲向云霄,茫茫云海,无数妖兽,附着在石壁上的,张开双翼掠向红山的,奔跑在草原大地,狭窄谷道之中的......在这道吼声响彻云霄之后,以更加疯狂的度涌向那座宫殿的悬空阴翳。 九灵元圣的上冲度快得就像是一道雷霆,他的身旁,云气撕裂,狂风嘶吼。 ...... ...... 怔怔站在云海上空的姜麟,保持着低头俯瞰的姿势,感觉自己似乎出现了一刹那的幻觉。 自己明明看着那座宫殿被人抬起,从海底突破6地,以一种相当“缓慢”的度上浮。 接着宫殿殿宇破开一道口子,几乎是刹那之间,云海骤然被射穿—— 自己的面前,由极动入极静,多了一道身影。 长裹着水汽和云雾的九灵元圣,身上还缭绕着好几颗水珠,来回旋转,如周天星辰围绕着星轨,相互碰撞,6续出清脆的破碎声音。 重新“活过来”的九灵元圣,平静注视着自己身前神采奕奕的灞都老人。 衣袍被狂风掀动的灞都老人,轻声感慨道:“恭喜元圣。” “大隋很快就要来人。”九灵元圣平淡道:“这是我躲不过的一道劫,渡得过就是生,渡不过就是死。” 灞都老人轻声问道:“需要妖族天下出手吗?” 九灵元圣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漠,不掺杂这人世间一丝一毫的情绪在其中,拒绝了灞都老人的“好意”。 九灵元圣平静道:“我虽是妖身,却与妖族天下并无瓜葛,成就大圣地位,厄难与造化,都是拜她所赐......我知道妖族天下的那些人在想什么,如果你们觉得能留下某位大隋的大人物,那么你们大可以试着出手。” 灞都老人笑道:“要切断与那位女子天尊的联系,这一劫不可动用‘白狮子’。” 微微的沉默之后,壮硕男人木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刀你拿走。” 他说的第二句话是。 “我要你的一滴精血。” 这句话干脆利落,并没有任何提出商议的意思,九灵元圣的身上,湿漉漉的水汽蒸开来,姜麟有些警惕地注视着这位远古大圣,现元圣的身躯上,已经有丝丝缕缕的杀意将要溢出......这个男人表情自若,但已经做好了随时出手的打算,而说出这一句话,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而是一种平静到冷漠的要求。 若是灞都老人不愿意,他便会亲自动手。 “我的力量损失太多,接下来的那位敌手,恐怕会十分难缠。” 九灵元圣言简意赅,道:“一滴精血,这一架打赢的把握会打上一些。” 灞都老人沉默片刻,轻声叹了口气。 他缓慢探出一条手臂,如拈花一般轻轻点在自己眉心,松开之后,眉心粘稠浮现一抹猩红,“拈”出精血之后,他微微叩指,将这滴本命精血压在中指指尖与拇指指腹,叩指弹飞这滴鲜血,九灵元圣毫不客气的抓住,瞬间炼化。 四周的云气袅袅散开,热雾弥漫。 灞都老人轻声问道:“多了这滴精血,你的胜算会大上多少?” 浑身缭绕云雾的九灵元圣,缓慢张开双臂,享受着灞都老人的精血,他沉眠了太久,身躯已经有些陌生,自己即将迎来一场大战......而此刻,沐浴涅槃境界大妖的精血,他的血脉恢复过来,熟悉的力量充斥在四肢百骸之中。 灞都老人的那一句话问出之后,云雾之中传来了一阵轻颤。 九灵元圣的木然声音传来。 “半成。” 在云海上待了小半会,至今仍然没有推演出敌手气息的灞都老人,听到了九灵元圣的回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大隋的涅槃境界,到底会是哪位出手? 灞都老人如果不付出寿元为代价,就无法预料猜测,连一角天机都窥测不到,他皱起眉头,再一次问道:“你一共有几成胜算?” 云雾之中,九灵元圣平静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半成。” 或许是因为承了灞都老人的恩情,九灵元圣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带着绝望的情绪......但是在姜麟听来,这实在是一个令人觉得绝望的事情。 一共就只有半成胜算? 以这位九灵元圣的功参造化,在吞下灞都老人的那滴精血之后,也只有半成胜算?若是没有那半滴精血呢?连微小到一线的胜算都没有......这是一件何等绝望的事情? 灞都老人忽然窥到了一线天机。 于是他沉默了。 老人声音苦涩,喃喃道:“真的......有半成么?” 九灵元圣轻轻嗯了一声,道:“那个人老了。” 灞都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形已经开始波动,姜麟能够感到,无形的力量扯动着自己,云海翻腾,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缥缈。 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了,灞都老人已经感到了一丝危机,他以魂念包裹姜麟,对着九灵元圣轻轻一揖,由衷道了一句。 “祝你好运。” 九灵元圣淡淡嗯了一声。 他失去了白狮子,却得到了一滴灞都老人的精血。 此刻炼化了那一滴精血,九灵元圣重回涅槃境界,他的双目之中,倒射着金黄色的灼热光芒,仰天长啸一声。 云海翻彻。 那座上升趋势逐渐减缓,直至停滞,而后缓慢坠回大地的宫殿,有无数妖兽飞掠奔走而来,以血肉之躯扛起,飞翼拍打着拎吊宫殿檐角,妖气迸,前赴后继,血肉炸开,于大地上缓慢绽放一朵血红的莲花。 啸声越来越近—— 有一道魁梧身影从云海跃下,如箭如弩,气势磅礴。 他弓着身子砸入宫殿,顷刻之间,宫殿贯穿一条直线,所有拦路的物事,都被砸得破碎,整体的规模还在,但是千百年来的羁绊都被砸成了齑粉。 无数碎石,被庞大的妖力所凝固,悬停在散漫的时空之中。 那个魁梧男人,缓慢站起身子。 前赴后继的妖兽,涌向唯一一座还矗立的高峰,身躯不断炸开,将一整座山峰,淋成鲜血淋漓的猩红之色。 山峰上,立着三道高矮不一的身影。 左右的一男一女,一位裹着青色麻袍,一位披着白色大氅,单看这一副打扮,还看不出来是何路神仙......但是男人手腕上挂着一串篆刻晦涩梵文的佛珠,女人的丝被一根雕刻道家宗法的簪挽起,便不难看出,这两位,一位归属佛门,一位出自道宗。 这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站在山顶,未一言,神情平静,山洞断壁处的无数妖兽,便无法接近断壁内的两位大隋皇子,接近方圆半里,就被无形气机碾碎。 两人身后,有一个面容阴柔的年轻男人,身上还披挂着平妖司特制的轻甲,腰间悬着三柄长短不一的古刀。 “哇喔......好吓人呐。” 姓宋的年轻持令使者收起叉腰的双手,交叠枕在脑后,作势远眺,啧啧感慨道:“小爷我在北境待了这么久,这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妖圣啊。” 第一百五十三章 所谓伊人,站在山中央 红山的山顶上。 裹着青色长袍的男人,声音平淡,“大朝会快开幕,我和你娘来了一趟天都,准备找陛下商议一些事宜,你倒是会挑时间,随便捏碎玉符从北境回来,恰好就能撞上。” 姓宋的平妖司年轻持令使者,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笑,他轻柔道:“爹,娘,这不是有些想你们了嘛......这几年都在北境,我和朱砂丫头随骑出征,打杀厌了,原本准备等狩猎日结束,就回天都看看。” 姓宋的年轻男人,忽然面色凝重起来,道:“听说娘亲宗门里有把不得了的仙剑,遗落在北境,找了好几年,一直没有收获。” 裹着白色大氅的女人淡淡道:“太乙的拔罪古剑。” “是了。”年轻男人笑眯眯道:“刚刚有些感应,拔罪古剑的气息泄露了一些。” 天池主人,也是西王母庙的庙主,蹙起眉尖,轻柔道:“的确有些......不过现在已经消弭,这把古剑花费了道宗太多心血,势在必得,九灵元圣与太乙的关系非同寻常,身上带着一些古剑气息,也是情理之中,不见得那柄仙剑就在这里。” 姓宋的持令使者揉了揉眉心,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他站在红山山顶,望着远方,无数的兽潮席卷而来,三司的反应虽然慢了一些,应该很快就会抵达,这是一场罕见的伐兽之战,不过结局已经注定,这些原始妖兽的生死,很大程度上,系在那位复苏的远古妖圣身上。 他的目光穿透苍穹,越过层层山林,投向了一个隐晦的方向,因为某种秘法的缘故,他与自己那个名叫“朱砂”的漂亮小侍女,有着密切的心神联系,只要不要相隔太远,都可以心生感应,察觉到彼此方向。 远方的小山头,十几只铁骑伫立停留,准备等待兽潮稍微缓滞,再向着腹地撤退。 披着红甲的年轻女子,心生感应,取出一枚铜镜。 站在红山山顶的宋姓年轻男人,笑了笑,单看眉眼,倒是有三分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轻声道:“收拾东西,爹娘来了,准备回家了。” 红山另外一端,十几铁骑在小山头停留,这座小山头,于妖兽潮水当中,像是一颗屹立而出极为刺眼的石头,随时担心被潮水拍打吞没,有了年轻男人的这一句话,便像是吃了最大的定心丸。 面容素来冷清的年轻女子,唇角微微上翘,轻轻嗯了一声。 山顶上。 贵为灵山客卿的青袍男人,忽然轻轻喊了一声自己儿子的名字。 “伊人。” 收起铜镜的年轻男人,眯起双眼,他在红山山顶俯瞰,大好山河,万千妖兽,尽收眼底,而在那座浮起来的古老寝宫石壁左右,无数妖兽前赴后继,血肉之花绽放,那里风气凛冽,裹挟着腥气......有两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一男一女。 准确的说,更像是一道身影,这两个人,搂在一起,能够在铺天盖地的兽潮当中存活下来,全靠一把破旧不堪的油纸伞。 宋伊人觉得有些讶异,那个少年的面容看不太清,衣衫破碎,身上带着的那股气息,自己似乎有些熟悉,至少并不讨厌。 至于少年怀中搂着的那个女孩......仅仅是看了一眼,这个姓宋的年轻男人,就明白了自己的父亲,为何会注意到这两个身影,那个女孩实在太过亮眼,这是一种气质的沉淀,让人第一眼望去就无法自拔。 宋伊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孩,隔着大风,卷云,妖兽,寝宫剥离的石屑,他也能够感到这种独特的美丽。 直到自己父亲的声音再一次传来,他才微微清醒。 手持转轮佛珠,只准备包下红山石壁腹中两位大隋皇子的青袍男人,淡淡问道。 “这两个人......是你的朋友么?” ...... ...... 宁奕并不知道,在远方的红山山顶,有位佛门涅槃境界的大能,抛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这只是那位宋姓客卿的随意一问。 但是却是关系到宁奕的性命的一个问题。 宁奕此刻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考虑那些,他并不认识站在红山山顶上的那位平妖司持令使者,如果给宁奕重新来过一次的机会,让他知道,此刻这个叫“宋伊人”的年轻男人,是大隋最名副其实的“仙二代”,可以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救下他的性命......那么宁奕来到天神高原,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翻山越岭去找宋伊人在的玄字铁骑,至少混个脸熟。 宁奕的身旁,剧烈的风气,就像是一张张妖兽的巨口,吹得油纸伞伞面摇摇欲坠。 在海底寝宫的对战,那头年轻大妖,砸得自己伞面几乎就要破碎,此刻内里贴满的那些符箓,飘摇游掠,有些已经失去了效力,自己在这处悬空之地,还能支撑多久......宁奕自己心底,也没有数。 那座悬浮起来的海底寝宫,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宁奕撑开符箓,星辉注入其中,也无法抵抗四面八方的吸力,只能幽幽向着石壁靠去。 这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 无数的妖兽已经搭着血肉的长梯,跃上了海底寝宫,古老沧桑的石壁,那些妖兽落地之后来不及奔走多长时间,体内的“骨”和“血”,就被九灵元圣所剥夺,支离破碎,皮开肉绽,溅地石壁上一片猩红。 数以上万计的妖兽,大大小小“滚”上寝宫石壁,涂抹粉刷着一层猩红,已经有妖兽接近到了宁奕油纸伞的高度,因为嗅到了人类的缘故,本能的猎食性,令它们在空中张开大嘴,追逐着跃出,然后因为距离不够而坠下。 徐清焰面色苍白,她能够感到,搂着自己的少年,握伞的那只手,不断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是细雪快要扛不住了? 油纸伞面,肉眼可见的,绽开了一道裂缝,风气割裂伞面,宁奕眯起双眼,他努力积攒着神性......在这千钧一的关头,他绝不可以放弃,神性缓慢灌入油纸伞,两道身影对抗着吸力,不断拖曳摇晃。 跃出红山的宁奕,并没有想到......那座海底寝宫,会如此不讲道理的冲破地表,挤垮了十几座大山,造成这一副震撼景象的,就只是一道人形生灵—— 那只追随太乙救苦天尊的九头狮子,竟然真的活了过来! 这些前赴后继的妖兽,献祭着自己的血肉,来供这头远古妖圣,恢复修行境界,在一层层血肉冲刷石壁,向上攀延,进度抵达一半之时—— 天地之间,传来了一声狮子怒吼! 这是一声震颤魂念的吼声。 相距极近的妖兽,直接被这道狮子吼震破了心神,连血肉都被震碎。 石壁之外,距离也相当近的宁奕,刹那面色苍白,他意识被震得一刹那黑暗下来,在昏厥之前,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搂紧怀中的徐清焰。 攥剑的那只手仍然稳固,油纸伞瞬间多出了七八道破碎痕迹,像是一枚被风吹雨打去的小白花,缓缓坠下。 宁奕的心湖之上。 三柄飞剑,沉睡已久,覆盖在剑身上的灰尘,被湖水吹拂干净,锃光瓦亮。 有一人盘膝坐在湖水之上,只身镇压三柄飞剑。 宁奕的心湖沸腾,白骨搭起的桥梁那一端,有人轻轻抖肩。 剑器近的面容,褪去了一些泥浆,他的眉眼重新复苏过来,身上的泥胎都随之脱落,无数的神性汇聚而来,随时可以复苏。 剑器近坐在三柄飞剑之上,他通过心湖,看到了外面的景象,宁奕的心神被那一声狮子吼震得昏厥,由他短暂接管身躯,同时分出一部分心神,护住伞下的少年少女,避免被狮子吼伤害。 巨大宫殿之内,通过一声狮子吼,来加快收敛血肉过程的那道身影,被他看在眼内,这是一头不知道活了多久的大妖,现在正在全面复苏,如果不加以阻拦,恐怕对方的状态会越来越好,最终难以匹敌。 剑器近眯起双眼,正准备出手,迅以剑气击杀寝宫里的那只远古大妖。 他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心湖迅收敛下来。 于是原本握拢细雪剑柄的宁奕,身子软了下去,抱着徐清焰,两个人像是一朵没有余力的花朵,向着妖兽潮水坠下。 ...... ...... 红山山顶。 站在自己父亲母亲身旁,眯起狭长双眸,一直在思索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年,是不是在梦里见过这个女孩的宋伊人,被浑厚的狮子吼声吓了一跳,无形的音波,在自己父母联袂的方圆半里之外震碎,但是声音仍然不可避免的传来,震耳欲聋。 宋伊人看到这两道身影,极近距离地被狮子吼砸中,瞬间就跌坠下去。 素来“怜香惜玉”的宋某人,忽然意识到,如果在这种关头跌入兽潮,将在顷刻之间香消玉损,于是他连忙开口。 “救......” 他的话语刚刚说出,青色麻袍的男人便未卜先知地抬起手掌,一方天地在掌心切割开来,包裹着宁奕和徐清焰,瞬间来到红山山顶,两个人滚落在地,油纸伞啪嗒一声合拢,冒着漆黑的烟气。 宋伊人蹲下身子,近距离欣赏着女孩的容貌,啧啧感慨,美人胚子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他忽然挠了挠脑袋,铜镜震颤,没来由想到了在远方小山头等着自己的朱砂,连忙转移视线,打量着昏过去的少年,看着狼狈如野人的宁奕,年轻男子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心想到底是哪一路神仙,如此生猛地怀抱美人,从红山跳出来。 这是连命都不要了? 看了半天,没看出来所以然,当视角逐渐转移,来到那柄冒着黑烟的油纸伞,以及敛入伞骨内的雪白剑锋之时......自幼饱读书卷的宋伊人,下意识眯起双眼。 他认出了那柄剑。 “这是赵蕤先生的细雪......” 第一百五十四章 瑶池圣主,宋姓天王 红山的山壁之中,风气肆虐,两位皇子并肩而立,黑袍与白袍一同飞舞,一同远眺石壁外的风景。 黑压压的妖兽,除了拱起巨大寝宫宫殿的那些,其余的全都涌向这座红山,于半里地外,毫无例外的绽放爆裂,溅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那个姓宁的......跳出去了?” 李白麟的面色并不好看,眼底有一丝阴鸷,外面妖兽漫天,但他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慌乱。 被劈开的真龙皇座,破碎的石屑,有些还在两位皇子的脚底打转,有些则是被逆风吹动,坠下红山断壁。 两人身后的通天珠,被红山不断传来的摇晃所震碎,不仅仅是通天珠,整座红山的廊道,囊括着诸多阵法和布置,都被震碎,这意味着,大隋千百年来在这座红山辛辛苦苦的经营,都化成了泡沫...... 李白麟花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艰难告诉自己,刚刚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当他来到红山断壁缺口之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少年,抱着自己的“金丝雀”飞出红山,下坠之中撑开一柄油纸伞。 身处山石腹地,李白麟的视线被妖兽潮水所阻挡,那两道看起来“神仙眷侣”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之中,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李白麟辛辛苦苦要打的算盘,很可能就被这个姓宁的给破坏掉! 徐清焰是自己计划当中最为重要的一环......狩猎日后,将由他亲自入宫,送给父皇,这个姓宁的胆大包天,带着自己的“禁脔”跃下红山,看样子是要远走高飞了?李白麟面色阴沉,龙有逆鳞,触之则怒,宁奕这一路上已经触怒了自己太多次,唯独这一次,他真的忍耐不了。 站在李白麟身旁的二皇子,面色同样不好看,只是李白鲸的眼神里,多了三分若有所思,他在心底缓慢盘算着自己的计划......自己的老师以十境修为出手,都被宁奕跑了?进入红山之后,二皇子便不知道外面生了什么,但是他心底无比清楚的一点,是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姓宁的蜀山小师叔,此刻已沦为东境琉璃盏中的一根灯芯。 眼底的愤怒无法隐藏,李白麟攥了攥拳头,他感应自己身体内的星辉已经复苏,他站在石壁断口,已经准备跃下,亲自出手,在红山地带追杀宁奕...... 没有等他真正实施举措,红山轰然一声,那座恢弘寝宫以迅猛之姿,凿破大地,涌出地面。 那头远古狮子的复苏,让李白麟面色抖了抖,硬生生止住了跃下红山的冲动。 三皇子的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他忽然明白了红山震颤,妖兽暴走的缘故,再联想到宁奕从奇点跌坠出来,落在自己面前时候的狼狈,这些事情......恐怕都是这个姓宁的折腾出来的。 他远远眺望,黑云压山山欲摧,纵身一跃看起来豪气干云的两个人,瞬间都被妖兽的影子吞没,这让李白麟有些担心......宁奕死了最好,一了百了,如果徐清焰出了意外该怎么办。 两位大隋皇子,站在孤立无援的红山山腹,外面阴云低沉,妖兽嘶吼。 忽然之间,头顶开出一片太平。 有个温和的男人声音在头顶响起。 “两位殿下无须担心。” 李白麟眼底的戾气顿时烟消云散,他低垂眉眼,对于这个声音,他并不陌生,每年佛门和道宗的俗世领袖,都会来到天都城给自己的父皇贺寿,而这道声音的主人并不常来,天都城里的大人物,都希望这位灵山客卿安心待在东土,少些走动......涅槃境界的大能,大隋扳指头都能数过来,每一位涅槃境的走动,都少不了要惊动一些风云,而这位灵山客卿,在继承菩萨道火得证果位之后,几乎没有单独出行过。 他到了,便等同于她也到了。 李白鲸眯起双眼,轻声笑道:“见过瑶池圣主,宋天王。” 红山上的两道身影,闻言之后,微微抿唇,不言也不语。 天池位于长白山,又称之为瑶池。 所以天池圣主和瑶池圣主,这两种称呼,无论哪一种都可以,女子来自西王母庙,按道宗门内的教义礼仪,就算是直呼娘娘也并无不妥,至于她身旁的男人,喊一声天王,喊一声明王,都算是其独有的尊称,灵山的俗世客卿极其稀少,都是与菩萨前世的涅槃火焰有缘,以两位大隋皇子的身份地位,喊一声宋客卿,其实就可以了。 李白鲸顿了顿,问道:“两位是特意赶来的,还是特地来平妖司接人路过的?” 瑶池圣主轻声道:“都有。” 李白鲸立马心领神会,笑道:“我给朱砂姑娘准备了一些薄礼,回到天都之后派人送去,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蹲在山顶上的宋伊人瘪了瘪嘴,对这一套丝毫不感兴趣,这两位大隋皇子争来抢去,这几年来没少派人讨好自己,道宗和佛门的利益纠葛复杂深远,各处一方,但是拉拢了自己,就等同于有了两派最大的靠山,几方人马,诸多风雨,有来有往。 宋伊人不喜欢复杂的权谋斗争这一套,他不喜欢仗着自己的身份当一个棋手,更不喜欢在棋盘上当一枚棋子,他喜欢骑马驰骋天神高原,喜欢拔刀意气之争。 所以对于这两位大隋皇子,人前人后,他都是直呼一声“姓李的”,以他的身份地位,一声称呼也无所谓,两位皇子一笑了之,至于那些邀请,无论重要不重要,有没有必要参与,宋伊人一律敬而远之,一心只想着抱着朱砂丫头在被窝里睡大觉。 蹲在红山山顶上,宋伊人眯起双眼,打量着宁奕......这个躺在山石上昏过去的少年郎,看起来颇为狼狈,单看面容,三分单薄,七分清秀,倒不像是个狠厉的主儿,听说他在天都城里跟应天府的青君硬撼,脾气倔,不好惹。 虽然身处北境平妖司,但是宋伊人向来看得很清楚,四座书院的脉系早已经不纯粹了,青君也好,其他的几位大君子,背后都沾染了皇权的气息,除了被孤立的白鹿洞书院,另外三位大君子都有过递信北境的行为,可能是瞅准了自己在北境一定会回去,不管以后是在须弥山还是长白山修行,总绕不开天都的这道门槛......这些人的算盘都没有打错,宋伊人手底的几枚玉符,除了长白山和须弥山各有一枚,其他的都是通向天都,但这几年他还真的一屁股坐下来,扎了根,不从在北境挪动过半步。 渐渐的,那些天都远道而来的书信,便越来越少,直至没有,这些书信的寄来,宋伊人原本是有些“心生感慨”,毕竟自己区区一个平妖司玄字铁骑的持令使者,何等何能得到如此多未来大人物的关注和邀请,这些书信的质地很好,选的都是天都最上乘的纸张,甚至可以用来喂马,更多的是被宋伊人挂在玄字骑茅坑门口......世态炎凉,他看得清楚,真心欣赏还是虚情假意,字里行间或许看不出来,但是时间能够说明一切,最后玄字骑茅坑门口没纸了,麾下有人怒骂天都那些权贵都是些跟风站队的。 宋伊人离开长白山的时候,没有带走一样宝物,神兵,利器,都没有,他身上的三柄长短刀,是来到平妖司之后拿战功交换的,他就只带了一个朱砂,远赴北境,成了最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大隋天下都知道,道宗和灵山的两位涅槃大能,只有他一个独子,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位大人物,会放任自己的儿子,以这么一个卑微的姿态走入北境高原,平妖司的高层亲自出手,抹除了宋伊人的痕迹,所以除了这一列形影相随知根知底,早已经是生死兄弟的玄字铁骑,其他人并不知道,在这片草原上经常会撞见的,这个看起来有三分公子哥气度,却毫无纨绔作风的年轻男人,背后竟然有如此强硬的态度。 宋伊人拜托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某一年来到天都的时候,不经意传出一句话,于是那些书信便渐渐减少,最多的也就持续了一年半,最终销声匿迹。 那一句话,并不是警告,也不是不愉的态度。 两位象征着道宗佛门最高点的夫妇,说的那句话,大概意思是:道宗和灵山,不会对自己的独子有一丝一毫的资源倾斜。 大隋天下太大,值得交好的人太多,谁也不知道宋伊人会在北境待多久,道宗和佛门的大腿的确很大,但也要抱得上,宋伊人每封信都会回,但每封信都只会让朱砂丫头代笔,写上言简意赅的谢谢二字,绝不多言,于是很多人不愿意做无谓的努力,送到玄字骑的书信便越来越少......原本是大君子亲自手写的书信,可能是因为诸事繁忙,最后变成了不知谁代笔的问候,最后纸张的质量,连狗也嫌,被朱砂抱着扔篝火里一把烧了。 宋伊人看着宁奕,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厮敢情是被大隋皇子逼得没办法了,这才跳下去啊? 第一百五十五章 姓裴的那位大将军 红山山顶,罡风凌冽。 女子抬起一只手来,她的掌心,莹润白光流淌,随着她握拢的动作,缓慢凝固成一柄细长剑器。 “两位殿下,凡人不可直视神灵......还请退回红山内,以免遭受波及。” 这一句话,原本意义上的“神灵”,指的是不朽级别的存在,但是不朽早已经凋零在岁月之中,即便各大圣山,号称自己出过不朽,如今却从未有任何一丝确凿的消息,可以证明,不朽真的还活着。 涅槃境界,便成了这个世上最接近“神灵”的存在。 瑶池圣主站在红山山顶,她眉眼平静,松开长剑之后,任其悬浮在自己面前,轻轻屈起一根手指,点弹在剑身之上,出一道清冽的声响,那柄长剑“缓慢”向前坠跌而去,登时剑气大涨,自剑身内如沸水溅开,顷刻布满整座红山。 剑身犹如一轮皎皎明月,高高悬挂。 破碎开来的红山山腹,被剑气封锁,看外面一片雾气茫茫,看不真切。 做完这一切,瑶池圣主便不再动手。 宋伊人感到自己脚下,一整座红山,非但没有停止震颤,反而摇晃姿态幅度越来越大,几乎要拔地而起。 自己的父亲就站在山顶,背对自己,面容淡然,双手负后,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意味......远方的大地,无数妖兽前赴后继,都是在给那头远古妖圣充当饵食,时间越久,那头妖圣的力量恢复得越完好,便越强大。 这是要做什么? 宋伊人有些惘然。 瑶池圣主轻柔道:“宋雀,你有感应到妖族天下的强者吗?” 身为灵山俗世客卿的宋雀,摇了摇头。 他平静道:“妖族天下或许有着某种隐匿功法,但大概率不会出手,元圣是在道宗天尊的膝下长大,与妖族天下的那些人并无关联,所以这一架......你我看着便好,他们不出手,我们便不出手。” 缓慢站起身子,衣袍在风中摇曳的宋伊人,挠了挠头,敢情自己头上的二老,千里迢迢动用大秘,来到红山,不是为了扼杀这头狮子......而是为了提防妖族天下有涅槃境界的大能在旁边窥伺?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凝固,如果说自己的父母不打这一架,那么会出面的又是哪位? 整座天地,气机圆融,并无一丝外泄,被剑气封锁了石壁的两位大隋皇子,看不到外面的场景,只能选择原地打坐......他们的血液,不受控制的,开始缓慢沸腾。 李白麟无法定心,他睁开双眼,看到了自己的二兄,以同样沉默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 ...... 红山山顶。 “大概还要等多久?” “可能要等到那头狮子准备完好?大概还要半个时辰。” “说起来......我一直都没有见过陛下出手。”宋雀裹着青袍,他平时并不喜欢这副打扮,太臃肿,不方便。 他是灵山的俗世客卿,没有点燃涅槃道火的时候,就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普通人,天资不俗,却溅不出太大的浪花。 与灵山结缘,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自那以后,他开始踏入修行界,开始崭露头角,最后在须弥山捻火而立,成功继承果位,至今已有百余年载......岁月不饶人,他坐拥常人无法想象的寿命,二百多年过去,面颊上仍然多出了两三道老去的痕迹。 这些细微的皱纹,以星辉之力附着在指尖,便可以轻轻抹平,但是宋雀并没有这么做。 他看起来仍然年轻,但身上已无二十岁的朝气,衣衫翻起时候的波澜不惊,更像是一个活了千年的老人,这便是长生所带来的代价,捻火继承菩萨道果,宋雀被灵山所敬仰,并不是因为“宋雀”这个名字,而是因为他意味着那位菩萨的第二世行走,这是一种信仰的传承,教徒们所信仰的,永远不是真实的那个人。 而是某种虚无缥缈的精神。 在追逐长生的路上,每一位涅槃境界的修行者,都是最接近终点的那个。 宋雀望向自己的妻子,东境瑶池圣主辜伊人,在如今的大隋天下,大道修行的路上,没有一对道侣,比自己和妻子抵达的境界更深更远,若只是追求长生......他们也不会生下这个各取一半姓名的儿子,道宗的“坐忘”,佛门的“捻火”,赋予了他们至少五百年的时间,比起漫长的寿命,他们来到这世上的岁月真的很短,放眼望去,几乎可以说是最年轻的涅槃境界,此间还有大好山河,数百个花开花谢,就算跨不出那一步,只要能够并肩眺望,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 宋雀站在红山山顶,他眯起双眼,回想着自己捻火成功的那一日,大隋境内再添一位涅槃境界,那些在自己昔日看来,高高不可攀及的人物,从云雾之中施展秘术走出,纷纷向着自己道谢。 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情。 捻火之前,宋雀已和辜伊人结成道侣,佛门的捻火,和坐忘不同,一旦失败,很有可能身死道消......他曾经犹豫过也退缩过,最后尝试着踏出那一步,因为道宗的大力支持,准备了诸多宝器,他才得以艰难成功。 捻火成功之后,诸事不再缠身,宋雀便被陛下邀请过去喝茶。 皇宫内,他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当今大隋天下主人的真实容貌......在他捻火的记忆当中,上一位捻火失败的佛门客卿,曾经见过年轻时候的太宗皇帝,而这一次的见面,已经相隔了数百年。 宋雀喝茶之时,面容看起来平静,内心却不平静。 在皇帝的身上,已经有五百年的岁月过去,那个男人仍然看不出有丝毫苍老的痕迹。 上一位佛门客卿的记忆当中,那个意气风的年少皇帝,变得沉稳而又内敛,活过了这世上几乎没人能够活到的岁月大限,他仍然不畏惧死亡之日的到来......五百年是所有人的大限,这是天地规则,不可跨越的门槛。 彼时刚刚破境的宋雀,看皇帝如看雾里青山,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跻身世间第一流的行列,后来现并非如此,那个皇帝不被岁月拘束,似乎可以再活上第二个五百年,两者之间看似平起平坐,但实则有云泥之别。 后来宋雀把杂念摒弃,他涅槃之后,每每在修行上有停滞的时候,都会入一趟天都皇城,见一次皇帝,每见一次面,他都会生出一种望尘莫及的卑微感。 如见青山,如见深海,如见苍穹。 非是藏龙不出,而是早已经抵达九天之上。 涅槃境界,早已经没了更多的明确划分,能够走到这里的,古往今来,也就那么寥寥。 但是宋雀有一种笃信......那位皇帝出手,可以锤杀此间的任何一位涅槃境界修行者,圣山的老古董,在皇帝面前,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朽木。 除了一个例外...... 站在红山山顶的宋雀,抖了抖青袍,他屏住一口呼吸,望向远方的寝宫。 九灵元圣的境界还在攀升,从云海坠跌回来,他应该是借了妖族天下某位大能的一滴精血,真正意义上复苏回来,宋雀知道妖族天下有位坐在灞都城头的大先知,先前天地隐约浮现妖气,应该就是那位老人的,他来到此地,就是防止妖族天下的强者出手,让接下来的这场战斗多出一些意外。 “陛下要亲自出手......”瑶池圣主的声音很轻,她喃喃道:“他在等九灵元圣恢复全部的精气神,然后公平一战,这一幕我似乎先前见过。” 宋雀轻轻叹息一声。 是的。 这一幕似曾见过。 皇帝从来不吝啬于指点自己的修行,他向来不畏惧任何人过自己,宋雀知道,论修行境界,自己一辈子都赶不上太宗,如今的大隋天下......几乎无人能够望其项背。 但是曾经有一个例外。 站在山头,自己父亲身后的宋伊人,眯起双眼,轻声试探着念出了一个名字。 “裴旻?” 宋雀面色沉默,缓缓点了点头。 大隋北境有位裴姓将军,死在了天都的血夜里,那一夜的场景与现在有三分相似......皇帝与裴旻公平一战,圣山的山主已被剑气重创,血流成河,天都铁律解开,宋雀和夫人赶来的时候,站在天都城头,撑开一道巨大屏障,守护城内子民。 百里外的穹顶,剑气激荡,龙脉破碎。 当曙光降临,大战落幕,自穹顶坠落一柄断剑。 于是裴家满门灭口,那个姓徐的剑圣弟子,开始了漫长的报复之路。 “这是很公平的一战。”宋雀闭上双眼,风气自他的两鬓掠过,吹动鬓轻轻飞扬,他似乎在回忆着天都那一夜生的事情,轻声道:“但看到这一战的人很少,所以谣传的那些消息,都不是真相。” 宋伊人手指轻轻敲打悬配在腰间的长刀,若有所思问道:“那么真相是什么?” 宋雀沉默很久。 他摇了摇头,“真相已不可知。除了陛下和裴旻大人,又有谁知道呢?” 宋雀站在山头,他看着远方的寝宫,喃喃道:“裴旻真的很强,他让陛下受了不可愈合的道伤,这些年过去......不知道陛下伤势有没有好些?”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与子民 红山顶上,两道身影站立。 四周山河不断破碎,九灵元圣的复苏趋势,愈壮大,四面八方,除了两位涅槃道侣脚下的山体,其余的已经尽数坍塌,瓦解,游掠,最终凝聚成为一股龙卷,围绕着古老宫殿,周旋不止。 瑶池圣主注视着那座恢弘无比的海底寝宫,从云海落下后的九灵元圣,抱着双臂蜷缩悬浮在宫殿之中,吞噬血肉来恢复自己的全盛之姿,无数的血气,丝丝缕缕向他疾射而来。 “这座宫殿......有太乙的气息。”瑶池圣主眯起双眼,她轻声道:“我似乎在宫殿里,感受到了一丝拔罪剑的气息。” 宋雀挺直脊梁,青袍猎猎飞舞。 “太乙救苦天尊。” 他先是轻轻念了这六个字,然后皱眉道:“据说这位女子天尊,活过了五百年的大劫,在这个世上走了一段漫长无比的岁月,然后成功坐忘......开辟出了第二世的寿命。” 辜伊人摇了摇头,这位天池主人,虽然身居道宗高位,手中掌握的权力极大,丝毫不输给三清阁的阁老,可以随意翻阅道宗所有典籍秘藏,但是对于太乙救苦天尊的事情......她也没有更多的了解。 瑶池圣主叹声道:“岁月会抹去一切真相,过往的事情已不可知,道宗典籍里没有记载,就算这位女子天尊真的活出了第二世,想来也没有重新复苏回忆,与道宗渐行渐远,已成陌路人。” 宋雀目光停留在寝宫里那道不断出狮吼的身影。 他若有所思道:“这头狮子是太乙的坐骑?” “算是。”辜伊人淡然道:“这个在道宗典籍里有记载,能入三清阁的都会知道,不算什么秘密,这头狮子在弱小时候曾被我道宗所救,一路修行,因果纠缠,到了现在,爱恨交织,至于他曾经拼命想要跃出倒悬海的原因......这个倒是尚不可知,有人说他想要替太乙救苦天尊完成一桩夙愿,有人说他被人镇压在倒悬海底,永世不可返回6地,各种说法都有,与他的主人脱不开联系,太乙救苦天尊音信全无,那些所谓的‘真相’......自然也是无根浮萍,一个也信不得。” 宋雀嗯了一声,他吐出一口浊气,疑惑道:“陛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头狮子初时抬棺而起,精气神都在千年来最衰弱的阶段,我只需要一剑,就可以让这头狮子神魂破碎,肉身全无。”辜伊人眯起双眼,她的面容并不显老,与宋雀不同,这位天池主人相当注重自己的容颜,身为涅槃境界的大能,区区二百年的岁月,无法在她脸颊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只需要施展一些小手段,就可以做到“永葆青春”,所以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年轻妇人。 辜伊人披着白色大氅,气息内敛,但是魂湖之内星火沸腾,真正了解这位瑶池圣主的大修行者,便会知道,此言非虚。 狮子扛鼎,元圣出海,这一幕固然惊人,但彼时九灵元圣还没有在云海上借到那一滴精血,还不算跨入涅槃境界,真正面对瑶池圣主这种级别的大能,辜伊人最多也就是两三剑,就可以将其打得魂飞魄散。 因为宫内的意志,所以两人并没有急着出手,来到红山,先是保下了兽潮当中濒临绝境的两位大隋皇子,然后便是提防妖族天下的强者出现在此地。 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明确.......他要亲自打杀这头狮子。 宋雀和辜伊人这对道侣,便站在红山山顶,一个背负双手,警惕着云海四周的妖气,另外一个掷出仙剑,封锁红山半里波动。 “现在他的气息,已经有些不可测了。”瑶池圣主眯起双眼,盯着寝宫里的模糊影像。 如果说,刚刚出海的那头狮子,自己还有把握一剑灭杀。 在他接了一滴精血之后,便不再只是一头普通的狮子,而是修行千年的涅槃境界妖圣! 若是在九灵元圣刚刚吞噬精血之时,瑶池圣主便持剑出手,以她的道行和杀力,胜面大概在九一开,最多半柱香的时间,这头刚刚复苏,重新踏回涅槃境界的妖圣,还不熟悉自己的秘法和体魄,就会被斩杀。 可是时间越往后,瑶池圣主的把握便越小。 溅开在巨大寝宫石壁上的血花,已经有数万朵......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这千百年来,红山的原始妖族,依山傍水,一点点吞噬气运,逐渐繁衍后代,每一头妖兽此刻的死去,都会把当初吞噬的气运,混杂在血肉里倾吐而出,然后被九灵元圣所吸收......这是一笔巨大的造化和气运。 大隋把这里当成狩猎场,任其予求,这些原始妖族长得越好,自己狩猎时候的收成便越好......三司的大人物,恐怕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几年来的造化和积淀,全都便宜了这头远古狮子。 每一头惨烈撞死的妖兽,身体里的那些血液,都流淌着九灵元圣的血脉,这是一种高等与低等的精神联系,祖宗与后嗣,强者与弱者。 当九灵元圣复苏之后,这些妖兽便不受控制的奔走而来,遇山翻山,遇海填海,想要把自己的骨和肉,还有血液,全都奉献给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种关系,更像是......王与他的子民! 寝宫里的那道身影,已经蜕化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万千子民,血肉之躯,将这座寝宫涂抹上一层猩红。 这座古老的海底寝宫......此刻更像是一个庞大的茧壳。 蜷缩身子的九灵元圣,窝在“壳”里,他仍然保持着人形,他的丝轻微漂浮,肌肉不断震颤,伴随海底寝宫一同上浮的沉重海水,围绕着他旋转,磅礴的水灵气,似乎成了一道道的枷锁,困缚着这头狮子,不让他挣开双臂。 “前世因,今世果......” 元圣的声音,带着一丝虚无缥缈,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大殿的上空。 猩红的双眸里,闪逝着一道道水灵气枷锁的倒影。 他知道,外面那座唯一还屹立不倒的红山之上,有两位大隋的涅槃境界修行者,战力非凡,杀力不俗。 但那不是自己这一次要面对的敌手。 血,肉,骨,灵......丝丝缕缕渗透水灵气的枷锁,抵达他的肺腑,五脏之中,犹如点燃了一盏明灯,出幽幽的火光,他攥拢双拳,沉重而魁梧的力量不再长眠,而是一节一节在血液和骨骼之中流淌,翻腾,飞舞,攀升! “哐哐哐”的三道暴鸣声音。 九灵元圣挺起脊梁,整座巨大的寝宫,都伴随着他的挣脱双臂,自内而外的摇晃破碎。 “来啊!” 他怒视着穹顶,大殿破开了一道口子。 幽幽长光射入。 一股磅礴的压力,缓慢在穹顶流淌。 ...... ...... 站在红山上的一对道侣,面色凝重起来。 宋雀摊开掌心,在悬挂红山的仙剑上加持了一道自己的梵咒,佛光流淌,四射溢散弹射,迸溅如水珠,叮叮当当被不断震飞,又重新汇聚到山壁之前。 瑶池圣主眉眼认真,说道:“那头狮子恢复到全盛姿态了......远古妖兽,果然名不虚传,放到当今的两座天下,单论杀力,一对一单挑,几乎可以横着走。” 她顿了顿,犹豫道:“同为涅槃境,我并不想与此刻的元圣交手,如果打起来,很难收场,最好的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宋雀点了点头。 “陛下等的就是他恢复全盛......” 微微停顿,佛门客卿郑重无比吐出两个字。 “来了。” 宋伊人瞳孔收缩。 他的出生,注定了他将不会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因为他什么都见过......所以这个世上,能够让他觉得好奇的事情,并不多。 但宋伊人一直好奇,皇宫里的那位皇帝陛下,是什么模样? 皇帝活了六百年,很少出宫走动,能够有资格见上一面的,都是极少数的存在,即便是宋伊人也不例外,虽然身在北境待了多年,但是他很清楚自己并没有入宫觐见的机会。 宋伊人屏住呼吸,准备一睹真容。 穹顶风云骤变。 漫天风云倒卷,向着一个方向疾掠而去,云从龙,风从虎,龙虎吟啸,围绕着裹挟着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宛若天神一般惶惶不可直视。 那道身影,乍一看,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看不清容貌,看得清身材,的确挺拔而又伟岸,但是并没有生出八只手臂,一对翅膀......这终究是人,而不是天神。 宋伊人自嘲地笑了笑,大隋境界的子民,都太过于相信自己所拥簇的皇帝,六百年过去,十几代人花开花谢,那人仍然没有丝毫苍老的意思。 皇帝坐在云端之上,身上缠绕着云雾。 他抬起一只手掌,微微压下。 红山大地,数万妖兽的嘶吼,被狂暴的风气压过—— 如果说九灵元圣是这片红山的王,这些妖兽是它的子民。 那么此刻坐在云端上的男人,是整座大隋天下的王。 不仅仅是大隋的人类,还有每一座城池,每一道高墙,每一根草屑......还有他麾下,天地间的每一寸光明,每一缕永夜,每一道疾风,每一片骤雨—— 都是他的子民! 第一百五十七章 我只怨你 狂风席卷而过—— 瑶池圣主的仙剑,出了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即便有着夫君宋雀的梵文支撑,看起来也有些力不从心。 整座红山,被狂风掀动,拔地而起,轻柔而平缓地向后滑掠。 宋伊人目瞪口呆,怔怔看着那道端坐云上的男人。 他的父亲轻声叹道:“红山地界,算是大隋境内,但没有高祖皇帝的大隋铁律压制,陛下的力量可以得到巨大的加持......这一战的胜负其实没有悬念。” 宋伊人知道......当今大隋的皇帝,无比的强大,可当他真正亲眼看到皇帝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仍然被这一幕震撼到了。 强大这个词,可以有很多种诠释。 在平妖司隶属自己麾下的玄字骑中,自己不出手,那么朱砂就是强大的诠释,可以拔出双刀轻松砍翻九百年的大妖,这是一种足以驰骋天神高原的强大。 而在宋伊人的眼中,能够称得上“强大”两个字的,自己和朱砂不够,那些圣山的圣子更加不够,小时候在长白山和须弥山两地,跟随父母一同修行,他想要什么都有,只差摘下天上的星辰,宋伊人已经见过了太多强大的修行者。 在他眼中,能够称得上“强大”两个字的,就是纯粹的,极致的力量,要么做到只差一步,可以踏入涅槃境界,譬如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东境的韩约,蜀山的千手,这等名动大隋的强者,要么,就是真正跻身到那一步境界的大能人物。 譬如他的父亲宋雀,他的母亲辜伊人。 而此刻他见到的,大隋境内的皇帝,则是让他对于这个词......有了一种全新的理解。 这种“强大”,与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不一样。 每当宋雀和辜伊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总是会觉得安心,觉得稳妥,可是他见到云端上的那道身影,心底便涌出了一种不可战胜的臣服,这是大隋的皇帝,是无上的帝王,是自己要膜拜的,理所应当要低下一头的伟大人物。 这是一种,不可对抗的强大。 大隋李姓皇族,统御着境内不知多少年的光阴,这条王国的长河里溅起过不少的白骨,曾经有人想要挥剑抵抗,有人想要揭竿而起,无论多么接近成功,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大隋的红拂河历经风霜波折,岁月变迁,坐在皇座上的主人生老病死,不断更迭,但旗帜上的名号却从未变幻。 宋伊人的面色有些苍白。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般不朽的人物,也会有死去的一天吗? ...... ...... 悬浮在6地上空的海底寝宫,传出了通彻天地的一身怒吼。 “来啊!” 这声怒吼,带着满是气血无处释放的宣泄,带着或多或少复杂难明的情绪,还带着不知道多少年来,沉淀下来的痛苦与愤怒。 坐在云端上的那个男人,默默向下看去。 他还是少年之时,这头狮子便已经沉眠红山之中,外界的种种过往,已成昨日的烟云,不可追溯,所有人都觉得九灵元圣已死,但他知道寝宫内的真相。 皇帝摇了摇头。 他不再去想曾经生过的故事......凡是过往,皆为序曲。 天神高原的狩猎日,他勒令开启红山石壁,便是想看看......这头狮子会不会复苏过来。 即便大隋境内,有着能够镇压这头狮子的人物,他也不会让对方出手,譬如宋雀和辜伊人......他只是希望他们俩能够拦住可能出现的妖族天下强者,给自己和这头狮子单独相处的空间。 一人高坐云端。 另外一人则是盘膝悬浮空中,整座海底寝宫,用来镇压自己的符箓已经支离破碎殆尽,在他的念头之下,一块块古老石壁脱落,飞掠,犹如山头一般,沉沉浮浮,围绕着元圣缓慢律动。 皇帝没有出手,他只是默默看着九灵元圣。 一声狮子咆哮。 一块足足有半个红山山头大小的寝宫破碎石壁,拔地而起,化为一道恢弘流光,疾射云霄之上。 坐在云端皇座上的男人,眉眼低垂,动也不动。 那块巨大如山头的寝宫石壁顷刻之间破碎瓦解,被风刃撕裂斩碎。 接着便是第二块,第三块,一整座破碎的寝宫,在九灵元圣的意念操纵之下,如重弩弩箭疾射而出,激荡骤风,如奔雷一般,射出之时,悬浮的平行之处炸开沉闷的轰鸣—— 漫天石壁倒射如雨。 坐在皇座上的男人,意念似乎有所挪动,微微下倾身子,于是云层之上,风气陡然增大,漫天石壁破碎开来,那些古老的,陈旧的符箓,在风箭的疾射之下,爆碎开来,有些已经失去了效力,等同于普通品秩的纸张,破碎之后,溅开灵韵。 天地之中,便多了一份水灵气。 这些符箓之中,竟然还蕴藏着浅淡的水灵气...... 面容平淡,几近漠然的皇帝,一块一块射开接近自己的寝宫石壁,风箭所过之处,石壁连同着符箓一同破碎,他的眼神触及到符箓之时,似乎有一丝触动......但仍然是一副冷漠,只不过三四个呼吸,数以百块的寝宫石壁尽数被射得粉碎,九灵元圣将整座寝宫拆散了投掷上天,也没有逼迫这个男人移动分毫。 石壁破碎之后,符箓的碎片徐徐消弭。 这片天地之间,水灵气交触衍生,逐渐变得饱满而又丰盈,一缕一缕交错游掠。 皇帝坐在云端之上,他已经以意念格开了这片小天地,顺便挪开了那座红山,免得外人遭受波及。 云雾之中,游走雷霆,雨丝酝酿。 太宗并没有任何阻止的意味。 他只是默默看着这一切的生,眼神一片漆黑,内里的意味有些复杂。 天地之间,下起大雨,这场大雨只笼盖了极其狭窄的范围,那些符箓破碎之后,来不及飘远,就被吹得湮灭。 于是站在红山上的宋伊人,头顶之上,仍然是晴空万里,与远方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面色微妙,看着远方阴云低沉,大雨连绵。 身旁的母亲认真说道:“陛下的伤还没有好。” 自己的父亲宋雀,沉默注视着云端的男人。 虽然知道皇帝此刻隔绝了两方天地,但宋雀仍然把自己的所有心思都收好,轻声说道:“而且陛下他......老了。” ...... ...... 雨丝渐大,盘膝悬浮空中的九灵元圣,眸子猩红,他的丝被劲风吹拂地不断向后掠去,沾染了水珠之后仍然漂浮,一颗颗水珠颗粒分明,在他的身旁不得浸湿。 九灵元圣双手结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他结的是道宗的“无忧印”,无忧无虑,得证长生,名字虽然俗气,但其实是最顶尖的静心法门,很显然,临近大战,他的道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云端上的声音传来。 “你若是要割开与道宗的关系,就不该结这道印法。” 这道声音带着一丝浑厚,并没有任何的情绪,高高在上,一派漠然姿态。 “把白狮子赠给别人,想要了断因果,结了这枚印后,你注定前功尽弃,因果斩不断。”坐在云端的男人,衣袂翻飞,他袖袍里游曳着一条条细小的云龙,俯瞰下方,道:“如你所愿,你活了,朕来了。你当之如何?” 结了“无忧印”后,九灵元圣能够静下道心,不再为外物所困,缓慢站起身子。 大雨磅礴。 头顶的那个男人说得不错,前尘旧事,自己终究无法忘却。 尘封的红山寝宫,破碎的古老甬道,长眠的海底寝宫......这些年来,他守护着寝宫内的主人,两千年前曾经有位人族狮心王的跟随者,精通六爻之术,成功抵达过此地,虽然未曾挪动物事,但却泄露了一线天机,于是便有了后面不应该生的相遇。 大隋未来的少年帝皇,在登上皇座之前,意外来到此地,结识了刚刚复苏的主人。 那是主人千难万难,成功坐忘后的第二世。 他曾欣慰于第二世的主人,能够结识大隋如此气魄不凡的皇族,然而他忘记了一点......这个世上,最狡猾的就是人类,最不能相信的,也是人类。 从主人心甘情愿把“泣珠”送给那个男人开始,他便觉察到了不对劲,他苦苦追随千年,无数次想要突破倒悬海,吸纳灵气,才让主人有了复苏的机会,才让主人开辟出生命最完美的形态——“泉客!” 为何主人开辟出第二世,与那个男人认识之后,自己便不再被信任......泉客可以越过倒悬海的禁制,主人似乎忘记了曾经对自己的誓言,与那个男人回了6地,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的岁月,对他而言并不漫长。 可是当他满心欢喜,等到主人再一次回来的时候...... 等来的不是自由。 而是一张永封神魂的敕令。 为何。 为何自己到了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啊! 天地之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狮子咆哮。 “主人封印了寝宫,把我的身躯锁死,千年百年,哪怕万年,我也不怨她。” 九灵元圣声音震颤耳膜,最后四字,一字一顿,几乎是吼着出口:“我只怨你!” 狂风倒灌,大雨停滞。 他抬起头,声嘶力竭。 “杀!” 一道身躯,高高跃起,丝被狂风吹向身后,像是一条矫健的游鱼,逆着天地大雨,拔地而起。 第一百五十八章 誓言与谎言 漫天大雨,在这一刻似乎都凝滞不动。 元圣微微下蹲,他的脚底,大地像是被重锤砸中,瞬间平铺一张巨大的蛛网。 直冲云霄。 他攥拢双拳,身后火焰燃烧沸腾,将途径的所有雨珠全都撞碎,一尊庞大无比的狮子法相,咆哮浮现,九颗通天彻地的头颅,燃烧着涅槃境界的磅礴星辉。 远方的红山山顶。 瑶池圣主伸出一只手,遮住自己儿子的眼帘。 凡人不可直视神灵......当涅槃境界的修行者,施展全力厮杀之时,离得太近,或者妄图揣摩,以至于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画面,都会招惹上无比麻烦的因果,轻者被磅礴的精神力量砸中,心湖暴乱,重的可能会导致心湖破碎,浑身被虚无的涅槃道火点燃。 宋伊人被遮住眼帘,他的面色十分平静,他倒是知道这个规矩。 整个天地,都被狂暴的狮子吼声卷起,掀动。 漫天风云齐齐破碎。 然后宋伊人似乎听到了“咚”的一声—— 一声沉闷的声响,像是拍击鼓面,只是没有后续的震颤。 大千世界,陡然寂静。 瑶池圣主缓慢松开遮住宋伊人面颊双眼的那只手。 宋雀面色有些苍白。 宋伊人怔怔看着穹顶那方,云端之上的场景。 他的声音十分艰涩,无比缓慢地从胸膛里挤了出来。 “这就,结束了?” ...... ...... 云端之上,有人站起身子,不再是虚坐的姿态。 皇帝保持着一只手掌贴在九灵元圣额头的姿态,他站在云雾之上,周身雨汽缭绕,冲上云霄的魁梧大妖,身后浮现的法相,仍然保持着怒目圆瞪的面容,只是九颗狮子头颅的瞳孔里,此刻都带着一丝丝的微惘。 元圣有些茫然,他感到自己的额头被拍碎了,有什么流淌出来,是滚烫的金色的血液......他本该向下跌坠而去,可是无形的云气托住了自己的身躯,于是膝盖一软,他便直直跪了下来,双臂无力瘫软,摇曳垂落,像是风中的飘絮。 他这一生,从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无助。 跪在云雾上的九灵元圣,怔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是在什么时候,这是一个注定不平凡的人物,那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九灵元圣却已经是妖族大圣,他第一眼就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有着无上的前程,傲视古今的英姿......算了算,已经有接近六百年的岁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人类的大限是五百年。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丝毫老去的痕迹,看起来仍然年轻,这一点自己的主人也能做到,太乙救苦天尊,在坐忘之前,第一世便活了八百年有余,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类凤毛麟角,但他和自己的主人,两人都是极其少数的绝顶天才。 九灵元圣陷入了冗长的回忆当中。 他眉眼里带着思索,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这张永远不会忘记的脸孔,陌生的是,眼前的男人已经不再意气风,想来已经有了这世上的所有,所以少年的意气,便被岁月带走。 太宗缓慢收回了那只手掌,他松开掌心,九灵元圣的额头便咔嚓一声碎开,像是破碎的瓷器,大块大块的肌肤剥落,金灿的鲜血如油画一般凝固着奔涌而出,在他脸上蜿蜒成河。 九灵元圣跪在云端。 皇帝面色平静地站着。 就像是接受着自己子民的跪拜,面容毫无波澜......这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谁更强,谁就应该站着,当你握有更大的力量,你就可以不用再跪着,你可以站起来,当你握有最大的力量,随便找一张椅子坐下,那张椅子就是“真龙皇座”。 这是他一直所信奉的道理。 跪在云海上的男人,背后的狮子法相,开始了缓慢的崩溃,就像是燃尽了的烟火,总有一时会迎来凋零,他脊背仍然挺得极直,但话语却铿锵有力,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早就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劫。” 九灵元圣眉眼低垂,他见证了大隋的诸多皇帝,在主人的第二世坐忘成功之前,他数次越过倒悬海,都与大隋皇帝有过交手......那些都是极惊艳极惊艳的存在,人族天下的霸主,有些心怀仁慈,有些残暴酷戾,有些温和淡然,唯一共同的,是他们都握着强大无比的力量。 但他们都无法与太宗并列。 九灵元圣抿了抿嘴唇,再一次确认了这个念头......至少在他所经历的漫长岁月当中,没有见到哪一位皇帝,能够跟眼前的男人相提比论。 他忽然听到一道平静的声音。 站在自己面前,永远比自己要高上一头的皇帝,拿着从容而温和的声音,对自己说道:“这不是劫,这是命。” 九灵元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是什么意思......自己拼了命地积攒神性,拼了命地打破寝宫禁制,来到这里,他知道这世上有诸多劫难,自己想要开辟神智,需要历经一道劫难;想要化出人形,又是一道劫难;想要修行,步步艰难,便步步是劫。 劫跟命,不一样。 劫是自己找的,命是上天安排的。 皇帝继续说道:“再来一万次,你还是会死在这里。我不会让你活下去。” 九灵元圣有些恍惚...... 他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笑了笑,声音沙哑,一口气缓慢从喉咙里推了出来,问道:“这是......要让我......认......命?” 皇帝点了点头。 九灵元圣拿着一种悲哀的眼神看着皇帝,他咽下了一口血水,于是声音便变得流畅了许多,声音仍然颤抖,问道:“你觉得劫可以渡过,命就只能认了?” 皇帝再一次点了点头。 “所以我主人的死,也只是命了......你杀了那么多的人,都是他们命中该死,你登上这个位子,不是因为你曾经付出过,曾经牺牲过,曾经争取过,而是因为你命中注定会登上?” 这一次皇帝没有点头。 九灵元圣冷笑着吐出一口猩红的血水,不屑道:“你竟然相信命运这种破烂狗屎,她真是错看了你。” 皇帝站在云端,他无悲也无喜,只是静静听着这头将死的狮子,不断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我的主人,她生前最不信命,她要自由,要长生,所以我能够追随她......无怨也无悔。” “你只不过是一个虚伪的,恶心的,令人作呕的人......哪怕坐上了皇帝的位子,也改变不了本质,你永远也无法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上,你欺骗了我的主人,你欺骗了那些曾经追随过你的亡灵。”跪在云海上的男人,一字一句,盯着皇帝的眼:“你不要忘了,你曾经对她许诺过什么,她后来封敕了整座寝宫,跟你回到了6地,我没有等到她解封的那一天,我却等到了拔罪古剑灵智的消弭。” “她死了。” 跪在云海上的狮子,咬牙切齿道:“为了主人开辟第二世,你可知我付出了多少,又苦苦熬了多久?那些跟随我的妖君全都被我炼化,最后我耗尽了在寝宫内的神念,这才有了主人的第二世坐忘。她有通天彻地之才,可以证道不朽......你告诉我,她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又是如何保护她周全的?” 皇帝微微的沉默。 然后他风轻云淡的开口道:“她被我杀了。” 跪在云雾端头的狮子怔住了。 九灵元圣呆呆看着皇帝。 皇帝的面容上没有神情,看起来像是极致的漠然,大道走到最后,便是无情二字。 “我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我记得我说过什么,我不会让这世上的其他人伤害到她。”皇帝轻声道:“每一个字都不会有差错,如果违背了誓言,我的道心就会破碎......所以我亲自杀了她。” 他皱了皱眉,道:“不要拿那种眼神来看我......我不相信有所谓的第二世,你的主人早已经死了,活出第二世的是‘泉客’,是妖族天生的主宰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大隋天下最大的敌人是什么。” 跪着的男人,已经没有力气攥拢拳头。 他怔怔道:“你......怎会冷漠至此.......你本不是这样的。” 皇帝并没有回答九灵元圣,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他活了太久,经历了太多,许多人会觉得,自己想象中的皇帝,与真实所见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元圣,一切都结束了。” 皇帝轻声开口。 “我曾经答应过她,让你活过五百年,你若是不愿意苏醒,一直长眠地底,等到我死去......或许可以逃过这场宿命。”他淡淡道:“你死去之后,骨肉和血,我都会保管着,这片大地上将永远有着你的子民......替你活下去。” 以后每一年,大隋的狩猎日,也将获得更大的丰收。 跪在云海上的狮子,看着皇帝伸出一根手指,即将点在自己的额头上。 一切就将落幕。 他喃喃问道:“你对主人说的那些誓言,都是假的么?” 那根手指并没有落下。 皇帝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每一句都是真的。” 从相见,到相识,到相爱......再到最后的离别,他说了许多誓言,每一句话都与道心紧紧贴合,若是他撒了谎,那么将再也无法在修行上突破。 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也承受着痛苦,也承受着折磨,但他别无选择。 这是皇帝人生漫长的六百年里,从未有外人知晓的故事,这位冷血无情的皇帝,年轻时期的上位历史,被封锁在岁月的角落里,没有人书写,也没有人得知,当这头狮子死去,那么将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在皇帝还年少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人。 泉客曾经为他付出过一滴真心的眼泪。 当这一指落下,收回。 九灵元圣的额头里,多出了一个血孔,他倒在云端,头颅侧倾,意识还没有消散,一些困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泣珠”在哪里,主人的尸体在哪里,唯有主人能够催动的拔罪古剑又去了哪里...... 他睁着双眼,有些惘然,看着远方的红山。 有些答案注定无法得到。 灵智消弭。 天地寂静。 皇帝站在云端,他看着九灵元圣逐渐黯淡下去的瞳孔,打死这头妖圣,并没有耗费他太大的力气,但回答了这些问题,却让他觉得很是疲倦。 他瞥了一眼红山,看到了自己的子嗣,还有站在山顶的两位涅槃大能。 这一切落幕了...... 这是一件好事,因果了结,尘埃落定。 皇帝注意到,红山上还有三个年轻人,或者站着,或者躺着。 他揉了揉眉心。 ...... ...... 站在山顶的宋伊人,轻声感慨道:“这也忒快了......” 他有些遗憾,到了最后,还是没有看到那位皇帝的真实面容,这真的是一个让他觉得十分惋惜的事情。 宋雀似乎觉察到了自己儿子的情绪波动,他旁敲侧击道:“只要你愿意随爹回须弥山修行,一切事情都有可能。” 宋伊人立马垮了脸,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见了......见了那位也没有好处,不如我在北境睡大觉来得实在。” 瑶池圣主也吐出一口浊气来。 红山一战落幕,她紧绷的神经也松了下来,转念便想到了自家这本难念的经,幽幽道:“你一走就是五年,北境待了五年,还有几个五年可以给你挥霍?” 宋伊人愁眉苦脸道:“别说五年了,五十年对两位又算得了什么?” “三清阁的大先生,介绍了一个好姑娘......”天池主人瞥了瞥自家儿子,认真道:“已经在天都等着了,这趟由不得你,必须要回去一趟。” 宋伊人心里叫苦不迭,苦笑道:“爹,娘,我当初带着朱砂丫头离家出走,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了什么?” 瑶池圣主和宋雀沉默下来。 便在这时,一道语调极轻的声音从云端外传了下来。 “明王,是时候回都了。” 被陛下喊了一声“明王”的宋雀,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宋伊人眼神感激,对着云端上遥遥一礼,这声音显然是解围的。 他心底默念,不愧是大隋皇帝啊,上解妖族患难,下解家庭矛盾,忒贴心了...... 云雾那边,有人轻轻笑了笑,不以为然。 (今天是2o18年的最后一天,写了一篇感言,放在作品相关里,目录里可见)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春风入夜 “大人,这些是您要的卷宗。” 将卷宗放在木桌上,披着执法司轻甲的年轻男人,看着此刻木桌另外一边,闭目养神的男人。 年轻男人名叫顾谦。 此刻顾谦的眼神有些古怪,他是刚刚上任的执法司持令使者副手,对他而言,熬到这个位子并不容易,大多数人忙碌一辈子,都只是执法司默默无闻的小卒,所以他十分珍惜自己的机会......他明面上的任务,就是辅佐眼前这位持令使者,听从差遣。 顾谦别的不知道,只知道这位大人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越字,是天都执法司的持令使者,据说身后有着浑厚的背景。 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当然他还知道一点—— 公孙越换副手的度很快,这位使者大人,似乎很乐意提拔新人,更乐意在使用一段时间之后,把新人换走。 持令使者的官职其实并不大,但是放到天都,便有了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权力......顾谦之所以眼神古怪,有一点原因,是因为他昨天刚刚上任,便熬了一个通宵。 即便熬了一个通宵,顾谦仍然精神抖擞,他在赶来的路上,无数次想过,自己见到那位公孙越大人,该如何让自己表现得天衣无缝,不要出现失误,脑海里捋了十几遍思绪,可是当他推开屋门的时候...... 他没有想到,坐在木桌那一边的男人,竟然是一副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无比丑陋的面容。 顾谦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没有什么异常。 木桌那边的男人,脸上的血肉,像是被人以刀器狠狠刮破,擦拭,拧成了一团,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 他的容貌被毁了。 公孙越的神情很从容,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但即便如此,他的面相仍然狰狞,像是一朵令人心悸的泥沼之花,看上去就是一个十足的恶人。 他仍是闭眼,轻轻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然后自闭目养神的状态当中醒来,顺手从桌面拿起黑布,左右绕着脑后系住,以黑布遮住自己的面容。 顾谦连忙收敛心神,低垂眉眼。 他缓慢说道:“您要我查的东西,查不出来,那两个人似乎是通过非法的手段入的境内,两年来的卷宗都被调出来了,给您放在桌子上。” 公孙越让他做的第一件事情。 把西境两年前的进出关档案调出来,筛选出“符合条件”的信息。 靠在椅背上的公孙越,伸出一只手掌,缓慢按在卷宗上,顾谦小心翼翼打量着持令使者大人,心想如果遮掉面颊的下半部分,但看眼睛,倒看不出来逼仄的杀气。 “大人要查的那位,是前不久才得了宫里垂青的侯爷,是天都未来的年轻权贵之一。”顾谦微微躬身,认真提醒道:“非法出入境的律法审核力度很小,如果硬要去查,可能会遇到层层阻碍,就算查出来了,以对方的身份,也可以轻易摆平。” 公孙越悬停在卷宗上的那只手,忽然停住。 他声音很轻地说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在这里做事的三大忌。” 顾谦有些惘然。 “记住——” “第一,做好自己该做的。第二,不要问自己不该问的。第三,不要听自己不该听的。” 公孙越的语气并不沉重,他轻轻说着这件事情,同时直视着顾谦的双眼,他以黑布裹脸,眸子里忽然涌起一股煞气,让刚刚上任的副手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出了事情,自然会有人撑腰。”他声音缓慢,淡淡道:“让你查两年前宁奕出入西境的记录,你就去查,查得到查不到,卷宗放在这里就可以了。” “你无须提醒我宁奕现在的身份。” 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公孙越的眼神像是夹杂着一团死气,他沉沉盯着顾谦,寒声道:“你不该问我为什么要查,就算我告诉你了,你也不应该听,懂了么?我不会再提醒你第二次!” 顾谦连忙低下头。 公孙越忽然皱起眉头,他靠在椅背上,身子向后倾去,外面嘈杂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拉开木窗,还带着三分寒意的冻风吹来,木桌上的案卷哗啦啦飞舞,顾谦连忙伸出双手按住,手忙脚乱,将一些原本要飞出的纸卷揽入怀中。 公孙越盯着窗外,楼下热闹的天都街道,神情有些恍惚。 他若有所思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揽着一大摊宗卷的顾谦,眼神微妙,现这位公孙先生并没有注视自己,于是目光缓慢而又贪婪地从案卷的文字上掠过。 他的记性很好。 顾谦闭上双眼,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道:“北境似乎出了一些意外,狩猎提前结束......所以,今日是狩猎日的最后一天,也是两位皇子打道回府的日子。” ...... ...... 街道上的声音有些嘈杂。 两辆马车,一辆黑色,一辆白色,烙刻着东西两境的莲花,前后左右,一大堆拥簇,缓慢行驶,天都皇城的道路两旁,有人高声诵着这一次狩猎日的收获。 东境西境,这一次去往北境的高手,强者,数不胜数......以往的狩猎日,并没有此次的规模盛大,自然也没有此次的收获丰盈。 击杀的妖兽,尸体也好,皮肉也好,取出的妖丹,胎珠,这些都是大隋天都皇城,流向四境的庞大财富。 跟随在两辆马车旁边的,一些铁骑神情木然,另外还有一些参与了狩猎日,为大隋贡献很大的修行者,他们的神情倒是有些惘然......狩猎日最后出现的暴走,让天神高原的场面一度失控,三司如今掌控了局面,狩猎被迫停止。 皇城内的子民,听着修行者大人高诵着这一次的狩猎盛状,面容精神抖擞,攥紧双拳,有些激动地高举旗帜。 大隋不可能告知子民,红山究竟生了什么暴动......于是两位皇子提前回来,便是以“狩猎已经取得了预想的战况,提前回都城,以此维护红山妖兽平衡”为缘由,这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大隋的力量愈强盛,就意味着妖族天下愈不可阻挡灰界的战争。 分别坐在两截车厢里面的两个皇子,神情各异。 似乎是命中注定的默契...... 黑色莲华车厢,和白色莲华车厢,各自掀开了一角车帘,两个人靠坐在车厢椅背,缓慢对视。 “宁奕没有死。” 李白麟的声音很轻,穿越在两节车厢之中,他揉着自己眉心,含怒问道:“你想让韩约把他炼了?你是怎么想的?” 二皇子面色如常,淡淡道:“怎么,就许你打他的主意,不许我动手?”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他。”李白鲸微笑道:“你手底下有一个姓公孙的,案卷做得很干净,一直带着黑巾示人,恐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家伙,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持令使者,但是在小雨巷那一天后,就顺利扶持上位,执法司的诸项权限都向他打开,关于宁奕的生平,如何离开的西岭,如何拜入的蜀山,他都在调查,每查一项,都会换一个副手。” 李白麟眯起双眼。 “很好,你并没有一副故作惊讶的样子......”二皇子轻声道:“虽然你我在某种意义上,算是盟友,但是你要知道,西境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清楚。公孙调查宁奕的手脚并不大,但也不小,不仅仅是东境,道宗也知道了,听说过不了多久,陈懿会入京,以道宗的态度,你们查不到什么东西的。” 李白麟靠在车厢,他缓慢道:“宁奕的案卷是道宗帮忙做的,很完美,几乎没有漏洞,他是西岭的孤儿,大隋的情报司再厉害,也不可能落实到每一个子民的身上,至于一个生长在荒郊野外的孤儿,经历过什么,你我就算有通天的手脚,也无从得知。” 微微的沉默之后,李白鲸笑着问道:“那么,抛去一切,你觉得他应该经历什么?”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应该经历什么,不是应该经历过什么。 那么多的案卷,那么多的调查,已经知道了宁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坚韧。 倔强。 顽固。 这是一株微末的小草,带上了徐藏的剑气,开始向着苍穹挺直脊梁。 有人想要让这株草,长向一个自己想要看到的方向。 于是就有了这个回答。 “仇恨。” 三皇子没有过多的思考,下意识里说出了这三个字。 他闭上双眼,回想着徐清客先生对自己所说的话,语调缓慢,语气坚定道:“必须是仇恨,只能是仇恨。” 李白鲸沉默下来。 他重新拉回车帘,两节车厢如若无事生过,在天都皇城的喧嚣热闹当中,缓慢前行,忽然之间,李白鲸提了一句。 “宁奕身旁的那个丫头姓裴。” 三皇子说道:“所以呢?” 李白鲸言简意赅地说了两个字:“要查。” “裴家已经全部死了。”李白麟低垂眉眼,皱眉道:“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不是东境的意思,东境拦不住。”二皇子吐出一口气,他认真道:“可能是青山府邸的疑案引起了猜疑......宁奕的案宗都在公孙越的手上,宫里要查,这件事情,便是春风入夜,拦也拦不住。” 车厢里的三皇子沉默了好一会。 他轻声笑道:“皇城里有通天珠,可是仍然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我本以为他什么都知道,现在我只觉得他老了,他真的老了。” 第一百六十章 檀香 房间里的佛龛,点了一炷香。 丫头坐在书桌前,她用力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摊开书卷,却久久不能静下心来。 幽幽的檀香缭绕。 并非是裴烦信奉灵山的佛宗,只是她小时候在西岭的菩萨庙里住惯了,每逢心神不宁的时候,点上一炷香,可以帮助安眠,到了自己有所祈愿的时候,在佛龛的香灰里插一炷香,丫头总是会碎碎念着一些琐事。 “愿宁奕平平安安......” “愿风雪小些,雨也小些,路好走些......” 轻声呢喃的声音,穿插在缭绕的檀香里。 今非昔比。 丫头不用像之前在西岭菩萨庙里那样,踮着脚尖,小心翼翼插着香,心心念念许愿之后,就憋足一口气,吹灭香火。 风雪已过,正是初春。 外面有些吵闹。 裴烦心里记着狩猎日结束的时候,今天还不是日子,自己府外不应该如此吵闹......并没有响起麻袍道者的喝止声音,看来他们似乎也不愿意招惹对方,是哪位不得了的人物,登门拜访了吗? 丫头推开府门,她蹙起眉头,一路快步来到府邸门前,然后双手推开一条长线。 阳光瀑撒进来。 她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蛋。 徐清焰半个肩头,吃力架着宁奕,低垂头颅的少年,还处在昏睡之中,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而又憔悴,手臂缠绕着白色的绷带,有些渗出血来,丝丝缕缕,看起来相当凄惨,手里还攥着那柄破碎不堪的油纸伞。 府门外,停着十几道气势狠厉的铁骑,勒马而来,为的年轻男人腰佩三柄长短刀,笑着收回象征自己道宗身份地位的令牌,拍了拍两位麻袍道者的肩头,回头拿着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瞪了一眼身后不安分的铁骑。 马蹄擂地,打着响鼻,这些都是战马,在天神高原驰骋数年,所向披靡的野性子,麻袍道者的阻拦,引动了它们的敌意。 十几铁骑有些赧颜,呵斥两声,用力拍了拍身下的硕大马头。 不多时,剑行侯府邸门前便安静下来。 ...... ...... 丫头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下意识推开府门,架起宁奕的另外一边肩膀,从庭院里返回卧室的路并不长,但她觉得十分吃力......直到把宁奕安置到了床榻上,盖上被褥,她悉心检查了一番,宁奕身上的创口并不大,外伤很少,都是内伤,自内而外的透支了神性,于是体内的气息便不再能够束缚住,“银瓶乍破水浆迸”,容器不堪重负,内里的水浆便溢满迸开,穿透了肌肤。 上一次在红符街递出那一剑,宁奕的伤势并没有如此重。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像是安稳的熟睡,他身上披挂的软鳞甲也破碎了,被砍地破碎,中心一道蛛网,位置恰好是心脏部位,挡住了一道死劫,身上的那些符箓,几乎已经透支,已经没有可以动用的压箱底物事。 可以想象,这一次在红山,宁奕经历了何等的磨难。 丫头站在床榻旁,她面色有些难看,合上被褥之后,她大踏步离开房间,随手贴了一张隔音符箓,悬在宁奕的门后,然后合上门。 她背靠宁奕的木门门口。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缓慢在她的胸口流淌,然后到了她的唇边,变成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从庭院里扫过,庭院里来了好些人,那个面容阴柔,披着平妖司质地轻甲的年轻男人,以及一众下了马的铁骑随从。 但是她认识的,就只有这位神情恍惚的绝美姑娘。 所以这一道声音也是询问那位姑娘的。 怎么回事? 宁奕好好的去了北境......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徐清焰摇了摇头,听出了丫头语气当中的隐约愤怒,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妖族天下的人做的。”宋伊人眯起双眼,他知道宁奕跟大隋的两位皇子都有所过节,他更知道那些话该说那些话不该说,他拎起一片破碎的刀片,轻声笑道:“红山里现的......算是宁奕的战利品,妖族天下的姜麟,十境大妖,妖族年轻一辈前三甲,从父皇古冢里拔出来的‘狩水’,被他砍断了。” “他应该是透支了力量,跟姜麟在星辉封禁之地打了一架,谁也没讨到好,按这个趋势来看......昏睡两天就好了。”宋伊人笑了笑,忽然道:“丫头。” 裴烦有些恍惚。 被宋伊人喊一声“丫头”的,并不是她。 府邸门外,一个披着红甲,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抱着一个沉重木箱,将其放到了庭院,木箱缠着一圈粗重锁链,红甲女子放下木箱后,顺手拔去了木簪,一头长抛散开来,木簪如剑器一般擦刮斩过—— 缠绕着木箱的粗重锁链应声而碎。 朱砂咬着木簪,双手绕到脑后,沉默站在宋伊人的身旁,一圈一圈盘着长。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平妖司三十九玄字铁骑的持令使者。”年轻男人挠了挠头,道:“我姓宋......箱子里装得是一些补品,你可以理解成天材地宝这一类,按大隋律法,我也不知道是哪一条,宁奕先生应该拿到这些东西。” 裴烦丫头沉默下来。 朱砂挑了挑眉,盘好了头,嘴里还咬着簪,含糊不清道:“宫里给的,收着吧。” “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了。” 宋伊人并起两根手指,抬到额前轻轻一扬,玄字铁骑跟着他离开剑行侯府邸,大门合上。 这位年轻的持令使者算是松了口气,背靠在青铜门上,啧啧感慨道:“送这个姓宁的回府,竟然还能撞上修罗场......我以为这厮跟徐姑娘天造地和,没有想到,府里面还玩一出金屋藏娇呢?” 背抵青铜门的宋伊人,感到自己身旁传来一道凝固性的目光,朱砂丫头系好了头上的丝,但是一只手仍然保持着悬停在簪之上的姿态,随时可以拔出木簪。 宋伊人想到那根簪的锋锐程度。 他叹了口气,道:“不是羡慕......只是那位徐姑娘,真的很好看。” 朱砂默默把手挪开,她翻身上马,一众铁骑都随之上马。 玄字铁骑缓慢启程。 “徐姑娘确实很好看。”向来沉默寡言的朱砂,轻声道:“宁奕府里的那个丫头也好看,但是不如她。” 宋伊人的面容逐渐凝重起来,他声音极轻道:“都说好看的花,带致命的毒......这句话一点也不假。” 朱砂有些讶然地看着宋伊人,道:“徐姑娘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蛇蝎美人,在我看来,她就像是一张白纸......” 这一路上,玄字骑里大多人,看着徐清焰垂涎欲滴,连这些战马,都放低了警惕,跟这位生得极美的人族姑娘打交道,只可惜有两位大人坐镇,没人敢找徐清焰搭话。 徐清焰就这么一路照顾着宁奕,一直回到天都皇城,路上朱砂偶尔跟她聊过几句,朱砂并不是一个容易好奇的人,但徐清焰实在生得太美,身上又带着一股引人采撷的气息......几句交谈下来,朱砂很喜欢这位徐姑娘。 “白纸归白纸。” 宋伊人正襟危坐,他胯下的战马缓慢游荡,四周落英缤纷,人间三月好场景,天都皇城漫酒香。 “徐姑娘的背景不一般。” 朱砂沉默下来。 她知道自家少爷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以宋伊人的身份和地位,很少有人能够担得起他一句“背景不一般”。 “这是徐清焰第一次见众生。”宋伊人眯起双眼,懒洋洋开口道:“如果不是宁奕把她带到了我们的面前,你根本就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个人。” “在这之前,你敢相信,这世上有如此漂亮的美人吗?” 朱砂缓慢摇了摇头。 “如果不是宁奕带她出来,她见不到光明,光明也见不到她......因为她是大隋三皇子李白麟的禁脔,幽禁已久。”宋伊人笑起来,脸颊两边各自有一个浅淡的梨涡,“之所以你觉得她像一张白纸,因为她本身就是一张白纸。” “这位徐姑娘的哥哥,是西境谋士徐清客,已经崭露头角,占了天都三师的一个名额。”年轻男人轻声笑道:“本来按照西境的计划,这个美得不可直视的大美人,应该在狩猎日之后上供给宫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朱砂有些惘然。 “陛下亲自见到了她,在宁奕的身旁,红山的山顶。”宋伊人的笑容,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他感慨说道:“现在徐清焰的身份,不是徐清客的妹妹,不是西境的美人......更不是李白麟送进宫里的贡品。” 朱砂的面色有些复杂,喃喃道:“少爷,你的意思是......” 宋伊人点了点头,他翻身下马,摔了一贯铜钱,翻身上马的时候,手上变戏法一样多出了一串糖葫芦。 他吞了一大颗冰糖,含糊不清道:“陛下一眼就看中了她,这样的人,放到哪里,都一定会光......” 朱砂揉了揉自己眉心。 她还在消化宋伊人刚刚所说的话。 如果说,徐清焰之前是李白麟的禁脔......现在她被陛下看中了,这意味着什么? “啊——” 她恍惚抬起头来,看到一串被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在自己面前,那个年轻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马来到了自己的背后。 宋伊人笑得灿烂。 “张嘴,吃糖。”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喜欢宁奕先生(求票) 庭院里冷清下来。 姓宋的持令使者,带着一大帮弟兄,离开了剑行侯的侯府,原本喧嚣的府邸,顿时安静,门外的马蹄声和响鼻声音,没过多久,就彻底消弭。 只剩下庭院里的两个姑娘,沉默以对。 “早些时候,见过几面......”徐清焰先开了口,她声音很轻地问道:“裴姑娘,我就称呼你裴姑娘了,可以吗?” 裴烦轻轻嗯了一声,她揉了揉涩的眉心,然后认真道:“红山的事情......我刚刚有些失态了,等宁奕醒来,我再问他便是了。” 注意到徐清焰的沉默,裴烦再一次道:“不要想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徐清焰勉强笑了笑,打起精神道:“这一次在红山......全靠宁奕先生救了我的性命,要是不救我,他也不会落得如此......千般万般,我只想对他亲口道一句谢,路途颠簸,好些时候了,他一直没有醒来,所以我也没有机会。” 裴烦微微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本来想说,道一句谢并不难,宁奕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 但她注意到了徐清焰的神情,这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女子,眉眼里尽是遗憾,似乎为自己没有办法,现在道上一句谢谢,由衷地感到遗憾。 “我过会就要离开了。” 徐清焰低垂眉眼,轻轻道:“有些事情,脱不了身,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时何年。” 裴烦抿起嘴唇,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试探性问道:“你要去......宫里?” 徐清焰点了点头。 她笑了笑,神情之间并没有多少的痛苦之色,洒脱而又淡然。 对她而言,去往哪里,都是一样。 这整座大隋,都没什么区别。 “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接我。”徐清焰缓慢而认真地说道:“刚刚的平妖司年轻使者,姓宋的那个,全名叫宋伊人,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对于他的背景,无须多说,这一次回天都的路上,宁奕先生能够从二三皇子的手中安然脱身,也都是宋先生在费心。” “托宋先生的关系,宫里的人,愿意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徐清焰轻柔笑道:“这个时间很宽裕,我想在剑行侯府里喝口茶,跟你说一些重要的事情。” 裴烦点了点头,郑重道:“等我片刻。” 她一路小跑,回到府邸里,翻出了铜罐里放置的茶叶,取出了宁奕受敕以来买回府内,一直没有舍得用的茶盏瓷具,一样一样摆在庭院里的八仙桌上。 徐清焰双手搁置在膝盖上,她的神情恬静而淡然,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似乎在组织着一些语言。 回来的路上,她向着宋伊人和身旁的朱砂姑娘,打听了许多事情。 虽然身在樊笼,但她仍然心向光明,她知道自己这一次出现在宁奕的身旁,无论如何解释,在自己的哥哥看来,都是一场彻底的背叛......红山的大妖砍翻了车厢,可是能够为自己作证这一切的人,都死在了红山山谷之中,那个名叫“姜麟”的大妖,更不用说,此刻已经返回了妖族天下。 真相已经沉入了水中。 万幸的是,有一位更加强大的,更加不可忤逆的人物,愿意做这个拎笼的人。 徐清焰回想着自己回来的路上,那个姓宋的,语气认真对自己说,不用担心报复的事情,一位红山山顶上,陛下只说了一句话,那便是。 “送她入宫。” 这座皇城,无论争得再凶,背后都只有一位主人。 陛下要看到她入宫,那么她便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无论知道消息后的三皇子,到底是多么的愤怒,也不敢忤逆自己父皇的意思.......至于自己是什么来历,与西境有什么关系,看起来陛下并不在乎。 徐清焰清楚,因为与陛下的意外相遇,让那个男人亲自开口,导致自己入宫,与自己的哥哥奉上礼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况......作为前者,她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作为后者,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笼中雀生涯的另外一个延续。 ...... ...... 茶水已经泡好。 袅袅热气升腾。 裴烦不好意思打断雾气那一边的女孩,看样子徐清焰还沉浸在思考之中,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出神? 徐清焰忽然回过神来。 她似乎意识到,时间过去了不短的一段,捋了捋思绪之后,便是认真的语气。 “宁奕先生在红山,得罪了两位皇子。”徐清焰端起茶盏,匆匆抿了一口,茶水有些烫,她认真回忆着自己和宁奕一起坠下红山奇点之后的场景,隔着烟尘四溅的甬道,她可以确定,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眼神里,带着的意味绝不是友善。 她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此次之后,恐怕是天都皇城之内,也要小心万分。两位皇子都不是心地宽容大度的人物,哪怕明面上如沐春风,和煦无害,但免不了背地里使袢子......” 裴烦眯起双眼,她想起青山府邸,她撑着油纸伞去接宁奕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位二皇子,看样子倒是儒雅随和,谁能想到也不是什么好角色,宁奕这一趟去红山,明面上就是为二皇子做事...... 丫头缓缓攥拢小拳头。 “宁奕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裴姑娘最好不要外出,免得有心人针对。”徐清焰面色诚恳,轻声道:“姓宋的说他会常来。他是天都了不起的年轻大人,单论背景,皇族也要给他面子......他应该也想等宁奕先生醒来,再行拜访。” 裴烦轻轻嗯了一声。 裴烦忽然挑起眉头,门外传来了马蹄声音,这一次与宋伊人那一行铁骑不同,还有抬轿然后放下的沉重声响。 宫里的人来得如此之快? 这显然是麻袍道者无法阻拦的角色,府邸的大门,很快被人轻轻推开,那人的动作并不粗暴,反而十分轻柔,站在门口,望着府邸内的庭院。 老宦官笑眯眯道:“其他人办事不放心,陛下托我来接徐姑娘。” 裴烦曾经在小山头见过这位老人,她接宁奕,老人回宫,两人打了个照面。 老宦官满面春风,轻轻咿了一声,笑道:“这还有位熟人呢。” 徐清焰有些局促,她回头看去,小心翼翼道:“一个时辰,这就到了?” “还没呢。”老宦官双手笼袖,轻轻道:“总不能让您等着,对吧?” “二位且这么聊着,咱家把门合上,不会偷听,不过时辰也不多了......约莫也剩不了多久,咱家在开门之前,会轻轻叩门三下。” 老宦官的面容满是慈祥,他动作轻柔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顶,柔声道:“宫里要在天黑之前,把徐姑娘送到,麻烦二位不要与我为难。” 说完之后,将大门缓缓合拢。 庭院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徐清焰下意识望向宁奕所在的屋门,她双手捧瓷,似乎在犹豫着开口。 裴烦注意到了这个举措。 徐清焰还在等着宁奕醒来......恐怕不只是为了说一句谢谢那么简单了。 果然。 徐清焰犹豫片刻,道:“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裴姑娘可不可以替宁奕先生回答?” 裴烦轻声道:“你可以问,我试试看。” 徐清焰观察着丫头的神情,抿起嘴唇,小心翼翼问道:“裴姑娘,是宁奕先生的什么人?” 丫头低垂眉眼,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一只手搁在八仙桌的桌面,握着茶盏,热气无风自动。 丫头摇了摇头,声音极轻的道:“是亲人,也不是亲人。” 这是一个很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亲人,也不是亲人。 徐清焰要问的这个问题,本来应该由她亲自去问宁奕,然后亲自得到宁奕的回答...... 她低下头来,她看着茶盏里自己面容的倒映,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哥哥带自己看戏,台子上的戏子满面泪水,唱的人间那些男女爱恨,曲终别离,自己当时不太懂,现在竟然有些模糊的懂了。 戏台上,有人想见最后一面,最终不能如愿。 她现在也很想见宁奕一面,心知......恐怕也很难如愿了。 于是徐清焰再一次轻轻问道:“那裴姑娘可知道,宁奕先生,有没有喜欢的人?” 裴烦怔住了。 她隔着一层又一层的雾气,惘然看着桌子那一端,双手捧着瓷盏,小心翼翼问出这一句话的徐清焰。 心跳度变得很快的徐清焰,有些脸红,她双手捧着瓷盏,目光越过茶水里满是剪影,已经模糊的那张面容,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的怀中,被串了一根红绳的白色骨笛叶子,像是一块凉玉,贴着自己的肌肤,挂在胸前,聆听着心跳,像是一头小鹿,在林间乱撞。 有人曾经替自己推开,外面那扇光明的门。 那人也推开了自己心底的那扇门。 徐清焰轻声道:“如果说,不想离开,不想别离......就意味着喜欢。” “那么......” 费了很大力气,终于说出这句话的女孩,面容在茶雾的浸沁当中显得潮红而又鲜艳。 “我喜欢宁奕先生,很喜欢的那种喜欢,不想离开的那种喜欢。” (月初求月票!)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宫内的教育 说完这句话后,徐清焰感觉自己整个人的重量,都变得轻了一些。 有些话,说出来,的确会好受很多。 这一块石头,压在女孩的心坎里,她一直克制着自己,此刻终于说了出来。 茶水的雾气被风吹散,露出八仙桌那一边,距离自己很近的裴烦丫头。 一张清秀稚嫩,低垂眉眼,同时又认真思索的面容。 “徐姑娘的喜欢,还是亲自告诉宁奕好了。” 这句话,让徐清焰微微一怔。 裴烦的声音带着一丝丝心酸,她轻声笑道:“宁奕跟我说,这世上有些话,是必须要面对面,亲自说出口的,譬如说你喜欢他这件事情。” 徐清焰握着茶盏,陷入了思考当中。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摆脱别人帮忙的。 譬如一个女孩,拜托一个女孩,去帮自己传递某种类似于爱慕的情绪...... 但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她很快就明白了丫头的意思。 “嗯......我懂了。” 徐清焰双手端起茶盏,将茶水放在桌上,她看着丫头的双眼,郑重道:“谢谢您。” 裴烦摇了摇头,她的心情并不平静,原本波澜不惊的心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些并不愉快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看着徐清焰,却现自己无论如何,对这个女子,生不出讨厌的情绪,只能幽幽说道:“想来你们俩在红山,经历了很难忘的回忆。” 徐清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当中。 丫头欲言又止。 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音。 时候到了,老宦官轻轻敲了三下屋门之后,并没有急着推门,而是咳嗽一声,算是善意的提醒。 徐清焰站起身子。 “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与我有关系的那些人,都不会有多幸运。”她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入宫之后,会主动与宁奕先生切断联系。裴姑娘,您是一个很好的人,宁奕先生在红山经常提起你,我走之后......那句谢谢麻烦您转告一下,至于另外一句,就不需要了。” 老宦官推开剑行侯府邸的大门。 徐清焰最后一次望向宁奕屋门的方向,她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掌,揉了揉自己的面颊,转头离开的那一刻,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并不爱笑,被囚禁在院子里的时候,她从来不笑。 但是人生总是有些令人开心的事情,譬如......见到宁奕先生。 徐清焰走过老宦官的身旁,平静说道:“走吧。” 裴烦坐在八仙桌那边,她怔怔看着徐清焰离开的背影,忽然觉得在这个女子的身上,竟然带着一股凌冽的气势,有时候纯洁如一张白纸,有时候又像是一只孤高的鸟儿。 烈麝。 最向往自由的北地之鸟,永远不会停歇的不羁者。 高空上,有好几道火红的影子飞掠而过。 寒冰融化,初春来到,它们再一次途径天都,只不过这一次是返回。 ...... ...... 门外已经停了一辆轿子。 徐清焰一路走过,站在门口,十几双带着惊愕和艳羡意味的目光,全都被她略过。 她走出剑行侯府,来到轿子面前。 徐清焰在心底,缓慢默念。 宁奕先生......再见。 然后缓慢揭开车帘。 这一程山水相逢,终又离别。 老宦官轻柔退后,微微躬身,合上剑行侯府的大门,向着左右两边的麻袍道者微笑示意,转过身子,面容严肃,细腻开嗓。 “起——轿。” 力士合力,将轿子抬起。 坐在轿子里的女子,徐徐闭上双眼。 她的脑海里,一幕幕的场景缓慢流淌,感业寺的秋风吹过,红山的骤雨,漆黑的甬道,深海的寝宫......有人为自己揭开了那一扇门。 老宦官翻身上马,一行人6续前行,离开剑行府。 天都皇城的天不再那么凉了,路上的行人吆喝声音,烟花飞上霄顶的声音,俗世里的百般热闹,似乎都与轿子里的女孩无关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 杂乱的霜草,几块不大不小的野石。 嘈杂的声音被抛在耳后。 所有的动静消弭。 轿子最后停了下来。 老宦官为徐清焰掀开帘子,轻声道:“已经入宫了......咱家只能送徐姑娘到这里了。” 徐清焰下了轿子,她轻声道:“陛下要见我?” 老宦官摇了摇头。 他缓慢道:“徐姑娘......这地方坐北朝南,地段很好,久年无人居住,却被派人勤扫,名字叫‘东厢’。” 微微停顿之后,他轻声道:“陛下只是提了这么一句,要您入宫,自然不可能大费周章,亲自操劳,所以徐姑娘您的住所,起居,诸多事情......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 徐清焰有些惘然。 “别人?”她轻轻捉摸着这个词语。 “每年入宫的姑娘很多。”老宦官轻声道:“皇宫很大,非常的大,有时候一个人,一百年老死了,也见不到陛下一面,可能是陛下忘记了,也可能是别人把她‘藏起来’了。” 徐清焰沉默了。 她终于有些明白,老宦官口中的“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是徐清客的妹妹,是三皇子的禁脔,西境从未让自己见过世人......如果西境没有站出来表态,把自己的身份挑明,那么自己就只是一个无权也无势的弱女子,到了宫里,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这位老人口中的“别人”。 老宦官轻声道:“不过徐姑娘,您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别人没有资格,让咱家亲自来接。” 老宦官笑起来的声音十分轻柔,一丝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他笑起来的面容,就像是一个和蔼的老人,相由心生,说话之间,徐清焰不由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那些刚刚入宫的姑娘,可没有你这么好运,能有单独的一间院子居住,尤其还是上乘风水的‘东厢’。陛下既然亲自开口,让你入宫,想必难熬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如今皇城的政事繁琐,要等陛下忙完,恐怕才能想起徐姑娘。”老宦官躬下身子,轻声道:“这段时间,徐姑娘安心待在东厢等待便可,会有专门的老师,来教徐姑娘一些东西。” 老宦官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那些姑娘,没有一位,有徐姑娘生得这么好看。 这等容貌......是他在宫里见了如此多的美人,仍然所为之惊艳的。 老宦官的心里,其实还隐约有一些担心。 在宫里,长得漂亮,是一种资本,这是一个好事。 也是一个坏事。 长得太漂亮,就难免惹人妒忌,遭人非议,甚至引上不该引的麻烦。 他出于私心,给这位徐姑娘安排了“东厢”,对外称是陛下的意思......借此希望可以打消一些人的觊觎念头,他虽然身在重位,但是在这宫里,终究权力有限,能为这位姑娘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夜色将暗。 老宦官忧心忡忡道:“宫内的斗争,咱家插不上口,徐姑娘要记着几点,谨言慎行,能忍则忍。” 徐清焰抿起嘴唇。 “东境和西境的斗争,蔓延到宫里,就是两位娘娘意志的传递。”老宦官轻轻竖起一根指头,认真道:“徐姑娘可能不太明白,这里委实不是一个好的住所,灵山和道宗的居士长老,有些入了俗世,在宫里也有职称的......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东厢暂住的时日里,希望徐姑娘不要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老宦官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徐姑娘,似乎与宁奕小侯爷有旧,这位刚刚敕封的剑行侯,恐怕也会惹上一些麻烦,按照宫里的规矩,他也插不上手。” 这一句话算是隐晦的提醒。 如果真的惹上了麻烦......宁奕帮不上你。 徐清焰没有开口,一直到老宦官领人离去,她也没有告诉这位好心的老人,自己是西境徐清客的妹妹,是三皇子的“金丝雀”。 站在东厢的院门口。 徐清焰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自己的身份,不被西境以外的其他人知晓。 自己就这么来到了宫里,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三皇子最大的背叛...... 东厢的院子里,有一道身影,捧着拂尘,缓慢由坐而立。 那人相当有耐心地等待着老宦官的离开,然后点了一盏烛火,声音幽幽,带着三两分嘲讽戏谑的意味。 “呦......大美人,回来了?” 徐清焰挑起眉头。 这是一个女人。 披着道袍,带着道冠,头梳得一丝不苟,她拎着灯笼,声音漠然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静白,专门迎接东厢新入住的小主,既然你刚刚入宫......那么我会教你一些常识的。” 她拎着灯笼,缓慢前行。 徐清焰掐紧袖口,向后退去,看着不断逼近的,那一张被灯火映照得幽幽森白的女人面容。 静白止住脚步,微笑道:“听说你背叛了三皇子?” “我的教育......保证让你终身难忘。” 第一百六十三章 在人间(求票~) 静白师太出自甘露道观......从名字上看,这是一座与东境某狠人名号相同的“道观”,但其实并无关联。 道宗与佛门合纵连横,东西两境各自开花,西境有大雷音寺,东境有西王母庙,大大小小的佛寺,道观,自然也是遍地可见。 拎着灯笼的老女人,看着自己面前那张因为某种原因而变得逐渐苍白的女子面颊。 那可真是一张好看的,美味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揉捏一下,甚至品尝一二的脸颊。 静白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她挑着眉头,灰白色的拂尘在怀中被风吹起,灯笼的火光摇曳,静白很享受这种寂静......那个刚刚来到宫里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正是缺乏调教的羊羔,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类的小姑娘。 那个女孩的面色愈苍白,是因为恐惧,害怕? 静白师太缓慢靠拢,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道:“别害怕......不会很疼的。” 她没有看到,不断向后退去的徐清焰,掌心已被指尖掐出血来。 徐清焰脸上的苍白,并不是因为害怕,经历了红山风波之后,这个女孩已经知道,这世上很多问题,并不是害怕就可以解决的。 静白师太扬起拂尘,她是初境的修行者,但资质有限,仅仅依靠自己的修行,连第二境都无法抵达。 但若是把修行者与未通修行者的人放在一起相比,那一点微薄的星辉,总比没有要好。 拂尘里蕴藏着她的初境星辉,打在修行者身上,估计连护体的罡气都打不破,但是若是打在一个未曾修行过的普通人身上,尤其是一个弱女子,恐怕会直接打得皮开肉绽。 这宫里最讲究的,就是尊卑,每年因为各种原因入宫的宫女,数之不清,大多数人抱着所谓的贞洁和尊严,不愿意服从管教,连尊卑都不认不分,自然没有出头的机会。 静白师太教导的方式,素来随心所欲,她的修为不高,但是权力很大,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一个刚刚入宫的女子,一辈子老死在这皇宫之中。 而她说到底,也只不过是这庞大的利益链中最低层的一员。 这一道拂尘,裹挟着风气,“啪”地一声摔下,劲气吹拂,竟然没有打中徐清焰,霜草飞卷,侧着身子扑倒的女孩,险些躲过这一下,脚步慌乱,踉跄跌倒在地。 静白师太蹙起眉头,她高声道:“你敢躲?!” 徐清焰咬着牙齿,她双手撑地,转过身子,寒声道:“我为什么不敢躲?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凭什么打我?” 静白面色阴沉,她“铛”的一声松开手中灯笼,火星四溅。 “凭什么?凭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大人物,够不够?”静白冷笑一声,她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但是宫里把她调来东厢,只交代了一句话,那就是好好“教育”这个姓徐的丫头片子,让她为自己做过的一些事情,付出代价。 “这宫里最是冷清,绝不会有人多管闲事,那位‘海公公’已经走了。”静白的声音低沉下来,道:“东厢极偏僻,你若是想要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好歹也是修行者,耗到最后......大可以看看,是谁会赢?” 徐清焰双手攥着霜草,她一字一句道:“这宫里的规矩,难道准许你放肆动手么?你打了我,就不怕遭报应?” 静白忽然沉默下来。 她看着徐清焰,现少女身上的肌肤,极为细腻白皙,若是自己用拂尘打下去,必然会留下一些鲜艳的痕迹......有大人物想教育这个女孩,自己动手自然可以放开一些,但是若是留下把柄,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静白师太漠然道:“我会教你一些该学的礼仪,你若是尊敬我,那么自然就不会挨打,受训,若是有所忤逆,就算是拿戒尺打你,也是规矩当中所允许的。” 徐清焰下意识回过头,才觉身后,乃是宽阔而又荒芜的皇宫,杂草,石柱,远方是红色的高墙,四周除了漆黑的东厢院子,就是拎着这盏灯笼的恶毒女人。 无路可逃。 她又想到了“海公公”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 谨言慎行,能忍则忍。 徐清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她低垂眉眼,轻声问道:“我要学什么。” “你要学的东西有什么......但是要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学。” 静白师太眯起双眼,她想着宫里跟自己提到过的一些消息,这个姓徐的姑娘,如果不出意外,少说也要在东厢园住上半年,自己有的是时间“调教”,到时候若是陛下真的想起来了,现这个姓徐的女孩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大失所望,派人责怪,自己只需要说这个女子“好吃懒做”,便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念及至此,她忽然笑了起来,看着这个拍着自己身上灰尘的女孩,愈期待东厢园的日子。 “明天开始。”静白微笑道:“先从端茶倒水开始,然后要学会整理和打扫......如果你学得好,那么便大可放心,我是一个好说话的人,如果你学得不好,就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 ...... “啧,这小手,这么嫩......从小没干过苦活啊?搬快一点!东厢园的这尊瓷像,若是有所损坏了,今儿的午饭就没有了!” 东厢园,有专人来打扫,清理,但是静白师太特地告知了宫里,无须再派人来。 她坐在太师椅上,眯起双眼,怡然自得,看着院落里的那个徐姑娘,忙着搬动东厢园小半人高的琉璃瓷像,嗤笑道:“知道这尊瓷像值多少钱吗?你一条贱命,把你卖了也买不起。” 徐清焰保持着沉默,她吃力搬动着瓷像,身形摇晃。 她昨晚彻夜未眠,东厢园有好几间上好的宿房,但静白师太把她安排到了柴房,柴火堆上有个炕台,但被褥是潮湿的,东厢园很整洁,以往的佣人打理地很好,于是静白就安排她把瓷像挪位。 徐清焰面颊贴着这尊瓷像,大隋的烧瓷技艺很高,她在小雨巷幽居的时候,曾经在屋阁里摆放过一些烧瓷的器具,不论大小,单论价值,徐清焰以前的“玩具”里,随便取出来一件,都比静白师太口中的这尊宝贝瓷像,要珍贵一百倍。 恍然想到以前的事情,她觉得有些讽刺。 静白口中说,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大人物......自己只不过是一只笼中雀,拎笼的主人,想对自己好时,只差摘下天上的月亮,而厌恶自己的时候,恨不得把笼子溺在水里。 这世上的很多感情,都是虚无缥缈的。 徐清焰忽然觉得,口口声声宣传对自己好的那种囚禁,不如直接撕破脸皮的虐待。 对于人间的痛苦,她向来坦然受之。 窝在太师椅上的静白师太,手中端起茶水,刚刚靠近唇边,立马皱起眉头,尖声道:“你给我滚过来!” 默默搬动瓷像的女孩,有些惘然,来不及放下瓷像,忽然听到了一道风声。 被静白师太掷出的瓷盏,在她脸颊一旁飞掠而过,砸在墙上,溅开茶水,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的脸颊上。 那个站起身子的高大女人,拎着拂尘,这一次她并没有动用星辉,而是来到徐清焰的面前,趁着女孩双手还没有离开瓷像底座,身子摇摇晃晃,抡动拂尘。 这一拂尘,结结实实砸在了徐清焰的脸上。 瓷像摔出,在地上支离破碎,碎片滑掠。 女孩跌坐在地,她沉默而倔强地咬紧牙齿,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道影子。 静白的声音6续砸来。 “茶水这么烫,你是想烫死我吗?” “你搬一座瓷像,这么小的事情,都能办砸了?” 她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拂尘的力度不大,砸得小臂浮现一道又一道红痕,火辣辣的烫,那个道姑砸了三四下,有些犹豫,没有再砸。 静白眯起双眼,寒声道:“我打你,是因为你没有把事情做好,这一次不错,没有躲......若是躲了,我便要加倍地打你。” 道姑看着徐清焰面颊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她没有动用星辉,拂尘打人算不了多疼,但是女孩的肌肤实在太嫩,立马起了淤血。 那个女孩没有说话,默默捡拾着地上的碎片,茶盏的雾气,还有瓷像的碎片。 静白很满意徐清焰的态度,她放宽松了语气,冷冷道:“这些伤算不了什么,宫里会派人来看,半个月一次,那时候淤血也该散了,至于那尊损坏的瓷像,东厢园的每一样物事都会有人记载,到时候他们必然会现......你应该知道该怎么说吧?” 徐清焰沉默片刻,道:“是我不小心摔碎的。” 静白嗯了一声,她看着地上蹲着的倔强女孩,忽然冷笑道:“你该不会想捡起一片碎片,试着捅我一刀吧?” 徐清焰的确动了这样的念头。 她用力攥着瓷盏碎片,锋锐的边沿,把自己的肌肤都割开。 鲜血一滴一滴落下。 静白俯视着女孩,微笑道:“再提醒你一次,我可是一位修行者,你大可以来试一试......你若是有行凶的念头,宫里谁都救不了你,我会在他们现之前,把你活活打死。” 徐清焰保持沉默。 静白远去,她默默收拾着一片狼藉,从中挑选出了一枚最狭长锋利的瓷盏碎片,小心翼翼拿布裹起,放入了自己的腰囊里。 徐清焰抬起头。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自己所在的世界,仍是一片黑暗。 她想起宁奕先生曾经在红山对自己说的话。 天亮之后......会很美的。 可是。 在人间,要走过多少苦难,才能走到天亮? (再一次求票~) 第一百六十四章 替天行道 宁奕在府邸里昏睡了五天。 比起上一次透支神性的昏厥,已经要好上很多。 一阵剧烈的头痛,比上一次透支神性的痛苦还要来得猛烈,像是潮水拍打着礁石,宁奕缓慢睁开双眼,视线昏暗,自己像是还在凝视,那柄撑开之后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油纸伞,一片嘈杂,自己的耳旁,好似反复回荡着红山妖兽的怒吼...... “嘶......” 宁奕想要坐起身子,剧烈的疼痛就像是一柄迎面而来的锤子,猛地砸来,他闭上双眼,放弃了这个念头,攥紧的双手十指,重新放松。 他一个人,缓慢咀嚼着这份痛苦。 过了片刻,才缓了过来。 一片清净。 睁开眼,熟悉的府邸,散着清香的床榻,被褥。 腰间有着一份轻盈的系握力量,宁奕低下头,有些吃力地喃喃:“丫头......” 自己不是在红山......他眯起双眼,努力回想着自己昏迷前的场景,所有的画面,都在元圣那一声咆哮当中定格,狮子吼险些震碎了自己的心湖,多亏了剑器近的出手,还有那三柄飞剑敕压魂海,不然自己已是一具尸体。 宁奕在心底默念了一句谢谢。 泥塑化的剑器近大人,似乎若有所感,对着自己笑了一笑,连身下的飞剑,都出了铮铮的鸣叫。 已经回来了? 宁奕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你醒啦?” 趴在床榻上睡着了丫头,沉沉睡着,此刻惊醒,宁奕看到了一张疲倦的笑脸,丫头也不知道为自己熬了多少个夜,操了多少的心...... ...... ...... 裴烦丫头熬了一罐养生的粥。 尽管宁奕已经有能力坐起身子,还可以行走自如,丫头仍然坚持着要喂他一口一口喝下去,顺便听宁奕把红山这一趟的经历都说一遍。 炖粥的时候。 片刻的交谈,丫头大概说了一下回来生的事情。 宁奕知道,自己是被那个姓宋的年轻男子搭救回来,只觉得一阵沉默,世事总是充满了惊喜和不可思议......他以前听说过这个不得了的名字,大隋的仙二代,听说是只身闯荡北境了,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搭上仙二代班师回朝的顺风车。 宋伊人给自己送了一大堆瓶瓶罐罐,都是补品,不算是破境的资源,但是也多亏了这些东西,宁奕才能如此短暂的醒来,这一次的透支,其实非常伤害身体,很容易留下大道隐患,宁奕能够生龙活虎,除了这些补品,一半是靠运气,还有一半,是靠白骨平原。 丫头端着粥,一口一口,贴心的喂。 宁奕缓慢说着这一趟红山的故事。 从离开客栈开始,到与银雀一起伏杀,再到甘露韩约的出手,逃入红山,地底寝宫......这个故事的主角,从一开始就注定不是一个人,就像是无形之中,有一双命运的手,把两个天造地设的少年少女拢到了一起。 于是就有了逃命。 但是宁奕说这段故事的时候,他的神情里并没有留恋或者感慨的意味,他缓慢而又客观地说着这故事,就像是一个旁观者,平静地复盘。 他没有存心避讳丫头,但是却把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略去了,譬如红山里徐清焰问自己的那些问题,再譬如自己的回答......但即便如此,仅听一个大概,也能够感受到,这个故事里,真的生了很多的故事。 故事说完了,丫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宁奕靠在床榻上,他忽然皱起眉头,问道:“那么,徐姑娘呢?” 裴烦轻声道:“入宫了,已有好几天了。” 宁奕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裴烦继续说道:“她一直想对你说一声谢谢。” 宁奕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好谢的。相反,应该是我对她说一声谢谢,没有徐姑娘的话,我也会死在红山里......这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她死我死,她生我生。” 宁奕忽然想到一副画面。 那个女孩在感业寺迎风张开双臂,像是一只自由的鸟儿。 宁奕揉了揉眉心,认真道:“我应该去看一看她。” “应该的,徐姑娘付出了很多。”裴烦端着瓦罐,她认真说道:“听说宫里很冷清,她或许会遇到一些麻烦。” 宁奕欲言又止。 丫头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现在就动身?” “嗯。” “你昏睡的日子,外面可能不太平静,据说有人一直等着你离开府邸。”裴烦皱眉说道:“那个姓宋的,不建议你外出。” 宁奕笑道:“怎么,这里是天都,他们还敢堂而皇之动手不成?” 裴烦轻轻说道:“别忘了小雨巷的事情。” “这一点不用担心......”宁奕沉默片刻,道:“皇宫不是小雨巷,他们不敢动手脚。” 当裴烦说到,在宫里,徐清焰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宁奕下意识去感应自己的半片骨笛叶子,按理来说,这片骨笛叶子,虽说不能互通心绪,但是已搭一条桥梁,此刻竟然没有丝毫感应。 徐清焰可能真的遇到了麻烦。 宁奕挣扎着起身,丫头帮着他穿衣,宁奕揉了揉丫头脑袋,轻声说道:“要是实在不放心的话,你陪我一起?” 裴烦吐出一口气,幽幽道:“这一次就免了......” 宁奕叹了口气,他望向立在角落的细雪,破碎的油纸伞,重新换了一张伞面,阵法和禁制都已经加固。 “给你准备好了。” 裴烦平静道:“知道你早晚会出府。” 宁奕深吸一口气,他立起衣服两边的领子,推开屋门,大风吹来,他快步走过庭院,推开府邸的门口。 一道道高大的影子,等在府门外,拎着缰绳兜转马身的女子,这一次并没有覆红甲,而是披着一身红色长袍,微笑道。 “平妖司玄字铁骑。” 宁奕有些愕然。 裴烦丫头再一次重复道:“知道你早晚会出府......” 她无奈道:“我也不知道那个姓宋的是安的什么心,昨天就派人来蹲点,你是怎么就被‘宠幸’了,外出一趟,还有一帮人前呼后拥,保驾护航,这是真的爱上你了?” 朱砂丫头笑着望向宁奕,轻柔道:“少爷还在处理一些事情,宁奕先生如果醒了,想去转转,我们会跟着一同,以免生意外。”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喃喃道:“你们这是怕我闹事?” 朱砂认真道:“只是奉命行事。” 宁奕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他好像明白了......要是论在天都惹是生非的能力,自己好像是最顶尖的,没有之一,碍于天都城的规矩,两个大隋皇子还真的不好下手,自己可以不要脸,但是他们不可以。 所以这些玄字骑,明面上保护自己,是一种威慑,其实也是一种友好的监督。 宋伊人救了自己一命,也算是替自己着想,安排了这么一出,滴水不漏。 宁奕翻身上马,他轻声说道:“替我谢过姓宋的。” “能让少爷亲自出手帮忙的,可真不多。”朱砂的眉眼虽然带着一股肃杀,但笑起来却很温柔,她细腻说道:“宁奕先生等见面以后,再亲自去谢吧。” 宁奕怔了怔,他旋即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认真说道:“朱砂姑娘,接下来......可能要麻烦你们了。” 朱砂先是一愣,她并没有明白宁奕是什么意思。 一行玄字骑,离开剑行侯府邸,并没有向着城外或者什么地方前行,而是径直朝着一个地方行去。 朱砂意识到宁奕离开剑行侯府,并非是闲逛,而这位蜀山小师叔的目的地,赫然是皇宫......这位端坐在马背上的女子刀客,心湖有些不太平静,她惘然看着宁奕,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想什么。 宁奕坐在马背上,越靠近皇宫,两片骨笛叶子之间的距离便越近......他的情绪便越不安分,赠给徐清焰的那半片骨笛,生出的感应,凭空被切断。 宁奕与徐清焰曾经架起一座桥梁。 如今桥梁仍在,却徒剩空壳。 “那个姓徐的姑娘,是我的朋友。”宁奕看出了朱砂的惘然,他坐在马背上,认真道:“她入了宫,我应该要去见她一面。” 朱砂点了点头,道:“应该的。” 她也见过徐清焰,也知道宁奕和徐清焰没有见上一面,为此,她也感到惋惜。 “我想入宫,以我剑行侯的敕封,入一趟宫,不算难事。”宁奕低声道:“我只是想看一看,我的朋友过得好不好,如果她过得很好,那么万事大吉。” 宁奕目光忽然阴沉下来,他盯着远方的皇宫方向,皇宫很大,有些地方设置了严厉的看守,不可入内,但是白骨平原所感应到的,徐清焰所在的地方,是嫔妃和宫女的居住场所,倒没有那么大的禁忌。 “如果有人动了一些手脚,让徐姑娘过得不好......”宁奕轻声笑道:“还请朱砂姑娘不要拦我,替天行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发落可生,首级不会 最后一句话,图穷匕见,让朱砂也觉察出了宁奕的杀气。 朱砂眯起双眼,她能够感觉到,宁奕似乎是察觉了皇宫里的不对之处......徐清焰被送入宫内,若是真的遭受了不该有的对待,连她也会愤怒,更不用说宁奕,天生脾气暴不好惹。 朱砂深吸一口气。 少爷对她说的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看样子,宁奕身上的杀气不像是假的。 朱砂思忖再三,从腰囊里取出了那枚通心镜,以几缕神念,把如今生的事情大概传到了少爷的那一边。 ...... ...... 天都皇城里,临近宫内,一道道关口,有人盘查。 宁奕面无表情,取出那枚剑行侯令,悬在看守面前,一路畅通无阻。 直至临近寝宫的诸殿,寻常之时,两位皇子,诸多天都年轻权贵,在这里都不会受到阻拦,几位权大势大的娘娘,都会邀请一些大隋中流砥柱,或者是年轻俊才,这里分东西南北四小境界,各自有对应的掌权者,对应四位娘娘。 所谓后宫不太平,争抢最凶的,东西两境,便是二皇子和三皇子的母亲,平和雍容,一副太平气象的,乃是北境皇后娘娘。 至于南境的娘娘,生了一位小公主,不争也不抢,安安心心,守好一亩三分地。 宁奕的感应当中,徐清焰应该是被安排到了临近东边的地方,几座门关,这里的金甲侍卫,明显认出了自己,他们的面容严肃起来,攥紧长枪,枪尖交抵。 宁奕身为剑行侯,敕令传遍大隋,宫内无人不知,他们敢拦,便是有拦的底气。 金甲侍卫沉声道:“宁小侯爷,此地不可擅闯。” 宁奕翻身下马,他不再出示长令,而是语气平静问道:“按大隋律法,此地我可否入得?” 金甲侍卫有些犯愁,其中一人叹气道:“宁小侯爷,知道您本事大,还请不要为难我们,上面有令,这几日宫内森严,此地杜绝修行者派系入内,书院也好,圣山也好,都不可进,尤其点名交代了,不可让宁小侯爷进来。” “点名交代?”宁奕笑了,他眯起双眼,问道:“谁交代的?” 金甲侍卫摇了摇头,看起来是打死也不会说了。 宁奕一只手随意搭在细雪剑柄之上。 一位金甲侍卫瞥见了这个动作......他知道,宁奕的身上会随身带着一柄油纸伞,这是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成名武器了,而搭剑的动作,自然是要拔剑。 他冷汗涔涔,面色凝重道:“宁奕先生,如果想要擅闯皇宫,星君境界的大人物会直接出手。” 宁奕听到这句话,沉默下来。 他离开剑行侯府,一路奔着皇宫来,度很快,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开......耽误地越久,变数就越多。 宁奕把目光投向朱砂。 意思很简单。 “怎么办?” ...... ...... “砰!”的一声。 清脆的,愤怒的声音。 瓷瓶破碎,溅得满地都是,东厢园里的刺耳声响刹那便逝。 这是徐清焰入宫以来的第五天。 无论徐清焰如何顺从静白师太的要求,如何听话,静白总是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痛斥自己,然后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来打罚自己。 身体上的苦痛,并不算什么,肌肤之痛,徐清焰早已经忍受惯了...... 今日不太一样。 徐清焰的体内,那些蠢蠢欲动的神性,不再安分,这种痛苦在体内缓慢的蔓延,犹如火焰灼烧,这是一种神魂的痛苦。 离开宁奕后的第五天,“神性之病”,作了。 徐清焰的胸前,吊坠着那枚白色骨笛叶子,她知道,只要自己能够握住那枚白色骨笛叶子,这份痛苦就会消弭一些......但静白给她布置了太多的任务,打扫东厢园的客房,搬动瓷像,都是一些粗活,脏活,重活,累活......这些活,就算是由侍女来做,也会安排好几个侍女,而不是全由一个人打理。 静白要求她,必须要在晚上前打扫完成。 徐清焰原本准备,咬牙捱过一段时间,把瓷像搬动之后,捏住骨笛叶子,缓解一些疼痛......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的是,甘露观的师太,没有一直懒散躺在太师椅上晒太阳,而是破天荒忽然站起身子,跟随着徐清焰,注视着女孩吃力搬动瓷像,口中不断迸出肮脏的,污浊的话语。 “你这个下贱的婢女......你在偷懒?你还不快一点!” “你以为凭借自己的两分容貌,就可以被宫里的大人物瞧上?!” 静白是一个疯女人。 她对外宣传自己是甘露观的道姑。 但她其实在甘露观混得并不如意,师姐厌恶她,没人喜欢她,她喜欢抓住道观旁边的野兔,抽筋扒皮,看着弱小的生灵,一点一点,在自己的虐杀中死去。 甘露观虽然不大,但也算小有名气,道观里,从来没有她这样修行了许多年,仍只是初境的弟子......后来她被送往了俗世,摸滚打爬,机缘巧合,来到了天都,她很快就适应了宫里的“教习”身份,这些弱小的,卑微的宫女,在自己面前,就跟当初在道观旁边的小白兔一样,自己要打要骂,她们没有还手的力量。 她们越是生得好看,自己越是愤怒,越是憎恶,越是要毁去。 凭什么,自己活得如此的失败,她们便可以开开心心? 静白从没有见过徐清焰这样好看的女孩。 她几乎不让自己的目光,去接触徐清焰的面颊,因为她很清楚的知道,宫里的大人物,只是让自己好好“教育”一下她,若是看多了这张漂亮至极的脸蛋,她生怕自己会压抑不住心中的欲念,下手毁了这个完美的“小白兔”。 其他时候,她都能忍耐。 但唯独有一点,她无法接受。 任她如何打,如何骂,这个女孩只是沉默,只是接受。 从不屈服,更不低头。 静白最痛恨的便是这种人。 她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不向力量低头的人,这个女孩所谓的清高,所谓的骄傲,不过是一份伪装罢了...... 装给谁看? 静白师太上前一步,她抢过瓷座,重重摔在地上,然后高高扬起手,一个巴掌摔在徐清焰的面颊上,打得女孩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这一掌里,她甚至忍不住动用了星辉......不用星辉,你能忍得住疼痛,要是再疼一些,你还能忍得住吗? 跌在地上的女孩,因为痛苦而咬紧了牙关。 静白师太看到这一幕,得意的笑了。 她就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女孩终于知道了痛苦,终于知道了不好受的滋味?这些日子以来,她没少“照拂”徐清焰,半个月会有人来东厢园视察的事情,已经被她抛在了脑后,这个从甘露观出来的道姑疯子,已经把“陪徐清焰过完这一段时间”,当成自己人生最大的事情。 她要好好的看着徐清焰,在自己的掌心扭曲,最后求饶。 至于自己最后的结局,她不担心......因为后面有人能够保得住自己,她从来不相信好人有好报,更不会相信恶人会有恶报,她只在乎眼前,只关心自己“快乐”与否。 这份快乐,总是架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而这,正是她的快乐之处。 跌坐在地的徐清焰,沉默靠在殿门的一旁,外面的风气吹动,她的唇角,血液结痂,肌肤上青一块紫一块,这些痛苦都不重要......静白打的那一巴掌固然很疼,但是神性的痛苦,比这要强烈太多。 她不能拿出那枚白色骨笛叶子。 孤苦无依的女孩,就像是风中的浮萍,她沉默看着静白师太。 静白师太欣赏着女孩惨白的面容,她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脚步匆匆。 不多时。 去而复返的甘露道观老尼姑,笑意盎然,左手五指攥着一把铁剪。 她站在门槛前,影子倒映,拖曳得很长。 徐清焰抬起头来,看着老尼姑。 “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现在很恨我,你觉得你吃了很多的苦。” 静白面带微笑,一步一步靠近。 “你吃的那叫什么苦?” 她的笑容逐渐有些狰狞,伸出一只手,揭开了自己的布帽。 徐清焰沉默看着这个状若疯魔的老尼,道帽掀开之后,她的头顶像是烫了戒疤,几近没有毛,一字一句声嘶力竭道:“我吃的那些苦头,你又懂得什么!” “我被人抛弃过,被人侮辱过,被人糟蹋过,‘好心人’送我到甘露观,观里没人喜欢我,所有人都躲着我,避着我......你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 静白师太猛地喝了一声。 她浑身都在颤抖。 静白师太一只手拎起徐清焰的头,喧喝之后,动作便是轻柔到了骨子里。 静白眼里带着一丝快意,她喃喃道:“你那么清心寡欲,那么高傲自洁,跟我的那些师姐一样......不若我今日就成全了你吧。” 铁剪刚刚张开—— 一道颤抖着痛苦,夹杂着愤怒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 “落可生......” 不知何时,女孩已从腰囊里摸出了一枚狭长的,锋锐的瓷器碎片,此刻悄无声息地抵在了静白师太的脖颈上。 锋锐的瓷片,已经抵出了一道颀长的血口。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补全了后半句。 “级不会。” (求票~) 第一百六十六章 拖下去 “落可生......级不会。” 这句话回荡在东厢园内,整座庭院的气氛,静若深渊,落针可闻。 静白师太眯起双眼,她能够感到脖颈上的凉气,那枚锋锐的瓷片,就抵在自己的颈动脉,那个女孩的神情十分稳定。 “很好......你很好。” 甘露观的老尼姑,感受到了脖颈的刺痛,冰凉的瓷片,火热的血液......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滋味,而女孩毅然决然的神情,让她相信,如果自己不冷静下来,很有可能会被这枚碎瓷片给要了性命。 于是,她思考了很久。 再说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带着一丝颤抖。 静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和,温柔。 “你放开这枚瓷片,不要冲动,在宫里杀了人,或者见了血,后果有多严重......你应该清楚吧?”静白师太诚恳说道:“我保证不会再动你了。” 徐清焰不为所动。 她冷冷道:“放开铁剪。” 短暂的沉默。 “好。” 静白师太缓缓松开了铁剪。 哐当一声,铁剪落在了地上。 两个人,对峙在东厢园的厢房墙壁。 一个人站着,手足无措,另外一个人坐在地上,但是保持着举臂的姿态。 让整座东厢园死寂一片的,就是坐在地上的女孩,手中的那枚碎瓷片。 静白师太拿着脚尖,将铁剪踢远,她松开了拽着徐清焰的头,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她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 “你冷静一下......是我错了......无论如何......你先松开这枚碎瓷片。” 这几日,她与徐清焰相处,对于这个生得极漂亮的姑娘,她看得十分清楚,就是一张白纸,从来没有浸入过染缸,不懂得人心险恶,是一只“天性善良”的羔羊。 她万万没有想到,徐清焰竟然还存了这么一枚碎瓷片,而且还有勇气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自己虽然是初境的星辉修行者,但是被这枚碎瓷片,在脖颈上划过一下,结局不用去想......她没有护体的星辉,也没有保命的宝物,这些年来,那些入宫的女子,哪个不是任自己打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从来没有人,敢向徐清焰这样。 这是要撕破脸皮,是要以死相逼。 “我知道你恨极了我,恨不得要我死,付出生命代价都无所谓。” “可是......” 静白师太忽然平静下来,她漠然看着这枚碎瓷片,吐出一口气,幽幽说道:“徐姑娘,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想一想,难道你心底就没有一个在乎的人?如果在宫里出现了血溅五步的意外,你是要以命偿还的,你所期盼的那些,就都成了泡影。”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 徐清焰沉默了。 她脑海里想到了那个对自己温和而笑的少年。 宁奕先生...... 是的,她的人生还很长,宁奕先生对自己说,再走一段时间,就可以看到光明了。 如果遇到了渣滓,就想着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上一个公平,换上一个解气......以后该怎么办? 徐清焰抬起头,咬着牙齿,一言不。 静白那张丑陋的面容,忽然微笑起来,她似乎是猜透了这个女孩的心思,伸出一只手,缓慢扣在了徐清焰的手腕上,那枚碎瓷片,深入三分的递入肌肤之中。 静白浑然不在乎,微笑道:“徐姑娘,你这么恨我,不知道有没有勇气杀了我?” 徐清焰心底有些绝望。 她攥紧五指,忽然之间,手腕上涌来一阵巨大的力量。 静白师太面色狰狞,拧着女孩的手腕,暴起力。 啪嗒一声清脆的耳光声音,响彻在东厢园的院落之中。 那枚碎瓷片掉落在地上,静白师太狠狠一脚踩下,将其踩得四分五裂,她盯着被自己一巴掌掀翻在地的女孩,高声喝道:“你不想活了!你竟想杀我!” 徐清焰被这一巴掌打得咳出一口鲜血,她体内的神性痛苦,剧烈涌了上来。 将身子蜷缩在地上,双手护住胸口,白色的骨笛叶子,被她隔着衣衫握拢,那儿还有世间唯一的一份温暖,沁入心脾,把痛苦短暂的排开。 静白师太似乎觉察到了女孩的异常,她狠狠掰开女孩的双手,从衣衫之中扯出了那枚白色骨笛叶子,端详一二,看不出来门道,俯视着地上的女孩,冷笑道:“什么破烂玩意?定情信物?你心底竟然还真的有在乎的人?” 静白师太伸出一只手,那根躺在太师椅上的拂尘,震颤一下,隔着虚空,倏忽掠入她的掌心之中。 女孩的神情带着三分痛苦,七分绝望,她靠着石壁,看着静白师太一点一点逼近,她只能向着东厢园的大门挪动,手掌撑地,这间厢房距离大门并不远,很快就退无可退。 山穷水尽。 静白的影子,堵在东厢园的门口。 “我以前打你,从不动用星辉。” 静白的声音很是冰冷。 “这一次打你,就是要让你长记性,让你知道,这里有规矩!” 拂尘扬起! 轰然一声。 东厢园的大门支离破碎,静白师太来不及反应,就被破碎的大门砸中。 烟尘四散之中,一道身影,顶着烟尘,一步跨出,顷刻间就到了东厢园的庭院之中,宁奕一脚揣在尼姑的腹部。 静白的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猛地飞出。 宁奕面色寒冷,他抬起手掌,掌心微微合拢,漫天的星辉如暴风骤雨一般,凝聚出一道细狭的龙卷,将那个倒飞出去的女人,重新吸入掌心。 与此同时,拧腰提胯。 一个蓄满了力度的巴掌,摔在静白师太的脸颊上。 三四颗牙齿,混杂着血液,抛飞出去。 东厢园烟尘四溅。 宁奕拎着静白的衣领,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愤怒,一字一句问道:“你告诉我,这里有什么规矩?” 他攥着静白的衣襟,将其拎得双脚离地。 那个浑身带着泥尘,半边面颊高高鼓起,浸透鲜血的老尼姑,瞪着宁奕,她声音嘶哑艰涩,竭尽全力喝道:“这里是皇宫!” 短暂的一滞。 宁奕的声音传来。 “皇宫,所以呢?” 这句话刚刚说完,宁奕反手又是一个势大力沉的巴掌,重重抡砸在静白师太的另外一边面颊上。 “啊”的一声,声音凄惨,鲜血抛飞,滚落成珠。 痛苦的吸气声音...... 宁奕漠然注视着静白。 这只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初境修行者。 这两个耳光没有蕴含星辉之力,不然能直接把她的一整颗头颅都拍碎,而且仅仅动用肉身之力,宁奕也收敛了很多,为的,就只是不要直接打死她。 打死她,是便宜她。 两个巴掌打过去之后,静白被宁奕拎着,活生生像是一个脱线玩偶,道袍两袖垂落,随风飘摇,面颊的鲜血,顺延唇角止不住的流淌,汇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滴滴哒哒落在地上,意识仍然清醒。 宁奕的眼神,落在静白师太手中的那根红绳骨笛之上......怪不得自己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最后甚至没了感应,一切原因都归结于这个一副道姑打扮的妇人身上。 他望向徐清焰,蜷缩在角落的女孩,双手抱膝,身上都是淤青,很难想象,这几日在皇宫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折磨。 静白被重重掷在地上。 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感到了一缕温暖。 宁奕蹲下身子,把红绳和骨笛叶子重新栓回徐清焰的脖颈。 静白的意识开始涣散......她想不清楚,凭什么这个少年,敢如此放肆的入宫,如此放肆的在宫里动手打人。 宁奕手掌轻轻抵着徐清焰的额头,他能够感到,女孩的身体热得烫,神性之苦已经作,现在当务之急是替她治病......宁奕抱起徐清焰,根本就没有理会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静白,而是直接找了一间东厢园的厢房推门而入。 这里的平静,很快就被马蹄声音踏破。 倒在地上的静白,紧接着就明白了为什么......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红色长袍的女子,端坐在马背上,神情从容。 女子身后跟着三四铁骑,看起来并不像是皇宫内的金甲侍卫,风尘气息十足,眼神当中,并没有流露出对宁奕破坏皇宫宁静的敌意,而是漠然注视着倒在地上的自己,眼神当中含着隐约的愤怒。 静白有些惘然,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无法做到。 整座东厢园,鸦雀无声。 老尼姑的脑海当中,一片空白。 回想着那位大人物对自己所说的话,却猛地现,似乎是别有用心的,没有交代这个女子的身份,她本以为,这个女子只不过是无根浮萍,贱婢一个,宫内有人让自己“好生教育”......意味再明显不过,她这些年来,以这样的手段,教育过不知道多少的宫女,就算是下手狠了,弄出了人命,也不是没有过,在这宫里能够只手遮天的,有四位娘娘。 悄无声息的,掩埋一条贱婢性命,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尔。 事到如今,她只能等待金甲侍卫的到来。 善闯皇宫,死罪一条。 谁都不可避免。 可是她失望了......并没有金甲侍卫前来,除了玄字骑的马蹄声音,其他的都没有,皇宫内竟然准许他人纵马佩剑? 宫里准许了他们的入内。 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骑在马上的几个汉子,翻身下马,沉默无声。 倒在自己血泊中的静白,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 玄字铁骑为一个年轻男人纷纷让路。 那个年轻男人,跨入东厢园里,俯视着这个老尼姑,眼里的厌恶不加掩盖。 “拖下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的偶像是徐藏 宫里由不太平,逐渐变得太平。 各项事宜的处理,井然而有序,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策划,拖人,上刑,得出结果,执法司的成员对这一套流程无比熟稔。 大概在两三个时辰之后,就出了结果。 “静白不堪重刑,咬舌自尽了。” “她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人,断没有活路,但她宁愿咬舌,也不肯说出背后是受谁致使。” 这个结局并不算出乎意料。 ...... ...... 东厢园已经安静下来。 宫里由一座红亭。 红亭建在池上,月光铺撒,波光粼粼。 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 宋伊人倚靠在红亭栏杆一侧,瞥了宁奕一眼,然后望向东厢园的厢房位置,若有所思道:“徐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好了许多了。”宁奕吐出一口浊气,这正是他疲倦的原因,徐清焰的神性之苦作了,骨笛叶子被静白夺走,他将其抱回厢房之后,以“白骨平原”抽走神性。 自从红山之后,徐清焰体内的神性繁衍度,便大大加快,这就是这一次神性苦痛来临的原因。 这让宁奕心中十分愧疚......他能做的有限,给徐清焰留下了大半片骨笛叶子,其实宁奕倒不担心会引如何后果,这宫里几乎没有修行者,等级制度森严,那些大人物也见惯了奇珍异宝,这大半片叶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也只有徐清焰可以使用,将神性通过桥梁送到宁奕的白骨平原之中,其他人拿了也是无用。 宁奕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档子事情。 ...... ...... 宋伊人眯起双眼,看着眼前神情明显带着疲倦的宁奕。 “怎么,不开心?” 宋伊人轻声道:“静白这种人,你觉得死了是便宜她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 “执法司给她上了很重的刑,一个时辰的折磨之后,她借口说认罪,然后很决绝地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执法司用了很多秘术,也没有留住她的性命。据说她死的时候,非常痛苦。”宋伊人无奈道:“虽然这是一种解脱,但是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宁奕摇了摇头。 静白是一个歹毒的女人,死了也就死了,但是这宫里,能有一个静白,就能有第二个,重要的不是那些大人物手底的棋子,而是执掌棋盘那些人的意志。 看出了宁奕的顾虑,宋伊人微微思忖,然后开口。 “宫里有四位能说话的主。” “我正好受邀,来宫里,与一位娘娘喝茶......”这位“仙二代”的神情有些无奈,道:“关于我的神情,有空再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入宫是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宋伊人靠在栏杆,挑了挑眉,神情有些感慨道:“寻常老百姓,若是自家女儿能有机会入天都皇城的宫里,这就算是鲤鱼跃龙门了,但大隋六百年来,这后宫其实就只是一个摆设......那四位娘娘,诞下四个孩子,三龙一凤,中间最大的间隔了快有甲子,寻常人家哪里能熬到。” “陛下是一个宏图伟业的人物,宫里的诸多女子,都像是摆设所用的花瓶,长的再好看,也只是一个无用的物事。”宋伊人瞥了一眼宁奕,调侃道:“当然,长成徐姑娘那样的,是一个例外。整座大隋天下,应该也就那么一个。” 宁奕双手搁在膝盖上,下意识攥拢。 入宫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 宋伊人看到了宁奕的小动作。 他笑眯眯问道:“你不希望徐姑娘入宫?” 宁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轻声叹息道:“我与清焰姑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希望她过得好一些,不要受人欺凌。” 宋伊人啧啧一声,道:“三皇子的笼中雀,去哪能过得好一些,跟着你能过得好一些吗?你要是说能,我这就跟陛下说一声,让她跟你回府。” 宁奕有些惘然。 他看着宋伊人,先是一怔,然后愕然道:“你......什么意思?” “陛下很欣赏她,但是不是你们所认为的那种欣赏。” 宋伊人眯起双眼,喃喃道:“那位娘娘,盏茶之间,对我说了很多辛酸的故事,譬如......陛下从来不会来到这里,之所以后宫如此荒凉,彼此争抢,沸反盈天,谁也奈何不了谁,是因为,陛下放任不管,任其盛开,任其凋落,我爹娘受封获敕的时候,曾经来过一次天都,当年的那些人,有些已经成了白骨。” 宁奕有些恍惚。 “陛下能够活六百年,可是这宫里的人呢?” “长寿的,百余年,有些短命的,只能活六十年。”宋伊人的声音不带感情,道:“天都皇城里,入宫的宫女,有一条铁律,不准修行,她们的寿元才有多少?再是驻颜有术,容貌不老,对陛下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之间,她们无法永随陛下,诞下一子之后,要争也好,要抢也好,不过是这数十载岁月,陛下视之无睹,只当是小孩子玩闹。” “袁淳先生跟了陛下四百多年,已近大限。” “海公公资历极深,两百余年,已经算是看遍宫内花开花谢,白骨枯荣。” “能够坐上娘娘这个位子,一宫之主的,这几百年来,不知几许,无一不是心智聪颖之辈,有些等到容颜老去,也等不到陛下的垂青......她们谁也不恨,只恨自己不能长生。”宋伊人挑了挑眉,道:“她们不能修行,她们只能老死。” 宁奕还是有些不懂。 他怔怔道:“那陛下为何要让徐清焰......” “有些事情,只有陛下知道了。”宋伊人沉默片刻,道:“有一点你放心,静白死了,不会有第二个静白。我能够如此顺利的执行惩戒,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推测出陛下的意志。” “为了维护这宫里的太平,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为徐姑娘找一位老师。”宋伊人皱起眉头,忽然觉得有些感慨,道:“陛下无事之时,一直在宫里修行,他并没有要见徐姑娘一面的意思,但是对家父提过这件事情,为此,就在前段时间,灵山已经有位大人物启程了。”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他看着厢房,心底有些五味杂陈。 “其实静白背后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只不过人已经死了,就算是一次警告。”宋伊人靠在栏杆上,伸了个懒腰,道:“现在你觉得,徐清焰留在宫里,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陛下的意志可以庇护她,哪怕某种意义上,她仍然是笼中的鸟雀,但是笼子换了,不是一个小院子,而是一个日月交替的天地,她可以看到日出,看到光明,潮汐交替,星辰昼夜。” 宁奕沉默下来。 “这是一件好事。” 过了许久,他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宁奕的目光,落在厢房里,隔着一段距离,东厢园的风并不喧嚣,掠过红亭,温柔拍在少年的面颊上。 宁奕笑了笑,重复道:“确实是好事。” 心头的重负算是放下。 宁奕望向靠在栏杆的年轻男人,声音沙哑道:“红山的事情,还有这一次......” “哎哎,别说谢,说谢就俗了。”宋伊人摆了摆手,淡然道:“顺手而为之,我知道你跟那两位皇子之间的关系,很巧,我也看他们不顺眼,比起相互交好,我更喜欢看他们吃瘪却又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宁奕沉默下来。 从红山能够顺利回来,还有这一次入宫,看起来风波无虞,但其实背后都有这个姓宋的年轻男人做陪衬。 靠在栏杆上笑起来有些灿烂的阴柔男人,并没有令人不适的地方,他只是有些男生女相,笑起来倒是坦然,这个生下来就天大背景的权贵子嗣,竟然喜欢当一朵默默无闻的“奇葩”? 宁奕看着宋伊人,认真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宋伊人无奈摊手道:“帮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宁奕沉默片刻,再一次认真问道:“不需要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需要吗,不需要吗......这是一个没有止境的问题,只看对方愿意还是不愿意回答。 宋伊人揉了揉眉心,他有些头疼,目光望向东厢园不远处,靠在门口,环抱双臂,抱刀假寐的朱砂丫头。 朱砂丫头睡得“很沉”。 宋伊人袖子里划出一张符箓。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那是一张隔音符箓,整座红亭的声音,都被符箓所格开。 宋伊人轻声道:“我帮了你一次,你也许可以帮我一次?”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 不知为何,宁奕心里舒服了许多,他笑着说道:“好。” 宋伊人有些纳闷,挠了挠头,“你也不听一听?” 宁奕郑重道:“只要我能做到。” “你也忒爽快了......”宋伊人感慨一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当时我帮你,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看到你的佩剑是细雪。” “很巧,我试之为一生奋斗目标的偶像,不是宋雀也不是我娘。” 宋伊人咳嗽一声,认真道:“是蜀山的徐藏。” 第一百六十八章 白桃 宋伊人的这句话,让宁奕真实地沉默了。 丫的。 怪不得这厮四五年不回大隋,就在北境逛游,这是在效仿徐藏,要来一出十年浪荡漂泊啊? 宋伊人摸了摸鼻子,缓缓道:“虽然素未见面,但我听闻徐藏先生,单枪匹马,拎剑砍翻了诸多圣山的师叔长老......虽然心向而往之,但恐怕这件事情,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做到。” 说到后面的时候,宋伊人耸了耸肩,神情有些无奈。 这句话倒是不假,宁奕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以宋伊人的身份,去哪座圣山,对方都是和和气气,哪里还有单枪匹马砍翻圣山的机会? “徐藏先生用剑,我用刀,除了这一点,其他的都没差异。”宋伊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严肃,眼神认真,他有板有眼说道:“总的来说,我想跟徐藏一样,当个真正的浪子,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策马奔腾,这么说,你懂吧?” 宁奕揉了揉面颊,他觉得这几句话,比起天都皇宫内的形势,还要难以消化......这个出身大富大贵的公子哥,为什么就想玩这么一出,按正常的思绪来看,宋伊人生长在道宗和灵山最强大的两位修行者膝下,想追求的,难道不是继承庞大的家业,或者是某种常人不可比拟的力量? 道宗和佛门的香火,早就了宋雀和辜圣主,再造就一个,也并非不可能。 “我爹和我娘,涅槃地很早,他们跟那些步步艰难的涅槃境界比起来,不太一样......”宋伊人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家伙,他一眼就可以看穿别人的想法,瞥了一眼宁奕,他合上双眼,语气里带着一丝苦涩,道:“他们就像当一个‘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宁奕缓慢咀嚼着这个词,宋伊人说这四个字里,神情带着一丝无奈,似乎是真的被“普通人家”这四个字,闹得揪心,而且头疼。 “所以?” 宁奕试探性问。 短暂的沉默后。 “逼婚。” “我爹娘都很宠我,想要什么,什么都有。”宋伊人扶额兀自头疼,喃喃道:“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也知道他们口中的‘普通人家’,究竟是什么含义。我年纪大了,如果不快一点祸害某家姑娘......可能会有麻烦。” “麻烦?” 宁奕咀嚼着这个词。 大隋的普通人家,的确在这个年龄,已经快要成婚,生子,但是修行者的岁月漫长,即便结成道侣,也不需要那么着急,宋伊人这个年龄,放到修行者当中,已经是非常年轻的那一类,根本无需急着操办婚事。 宋伊人捋了捋思绪,不再是懒散靠在栏杆上,而是缓慢挺直身子,正襟危坐。 “如你所知,如众人所知......我出生在了一个比大隋皇族还稀有的家室之中。” 两位涅槃境界的大能,结成道侣,诞下子嗣,这的确是一个十分稀有的事情。 “这座天下......始终是大隋的天下,道宗和佛门的领袖不允许修行,每年要入天都觐见,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无论皇帝多么强大,戒心仍然存在。”宋伊人说着这些话,并不担心被别人听见,他掌心捏着那枚长条隔音符箓,品秩极高,绝不会有破损的可能。 他盯着宁奕,一字一句说道:“而皇室凝结力量的办法,其中有一点,就是联姻。” “要么打散,要么联姻。”宋伊人认真说道:“道宗和佛门的信徒,不断地增加,利用好了,可以巩固大隋皇室的统治,但绝不可以给两宗联合的机会,与圣山不同,如果道宗和佛门决意掀起一些波澜,那么对于这座天下,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初代皇帝的那条铁律也不允许这种情况的生。” “这些年来,道宗和佛门一直处于一种被人引导的敌对状态,直到我父亲和母亲结成道侣,才有所停止。”宋伊人虚眯双眼,缓慢道:“从来没有过,道宗和佛门,两位涅槃境界的大能,能够结成道侣。” 这一点,的确。 佛门里的大修行者,大多是男性,女子极少数,出自灵山的那些,一定是清心寡欲的菩萨人物,无欲无求,更不用说结成道侣,而宋雀天王是一个例外,以俗世客卿身份,捻火成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瑶池辜圣主这种惊艳人物,在道宗的历史当中,同样极少,继承了两位天尊的衣钵,而且成功跨入涅槃境界,正是因为辜圣主的身份和地位,才有了当年道宗的不顾一切,给宋雀提供修行资源。 灵山多了一位涅槃,有道宗很大的助力......于是两股本来拧不在一起的绳,被两位大人物拧动,而且有着汇聚在一起的趋势。 “这是陛下所不愿意看见的。”宋伊人低垂眉眼,认真道:“这一度也让我的父亲和母亲,很没有安全感。” 宁奕听说了,在宋雀捻火成功的那一日,就被邀请到宫中,明面上是陛下向其道谢,但实际的意味不言而喻......如果宋雀的心性和性格不符合陛下的预期,那么这位佛门俗世客卿,恐怕无法顺利地走到如今这一步。 “我的父母,身份特殊,其实他们都还好,在漫长的岁月里,道宗和佛门太平了许多,灰界那边的战争也好打了许多,所以陛下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宋伊人幽幽说道:“宋雀和我娘都喜欢闭关,天都看出来他们两位,就只是闲云散鹤,并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坐视不管,可是我的出生......让这一切的格局,变得不再相同。” 宁奕开口道:“你的身份,让你能够......以一个人的身份,凝合两座宗门。” “是的。” 宋伊人抬头望着穹顶,他平静说道:“这就是他们想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原因。” “天都血夜,给了他们一个很严重的记性。”宋伊人眯起双眼,逐字逐句道:“强大如裴旻,在陛下赐婚之后抗拒,也落到了如此下场,裴家倾家满门被灭口,在天都已经不是秘闻,焉知昨日之裴家,不是明日之宋家?” “裴家被灭口的根本原因,与抗婚无关,而是裴旻个人的力量,已经抵达了皇城律法无法压制的地步。” 宋伊人看着宁奕,他现宁奕的神情忽然有些阴沉下来,皱眉道:“怎么了......” 宁奕摆了摆手,甩掉心头的念头,故作苦笑道:“没事,我只是想到了徐藏......” 宋伊人笑了笑,宁奕的师兄是徐藏,当年的天都血夜,徐藏的师父身死道消,爱人也被杀死,正是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之一,为此踏上漫长的复仇道路。 恩怨已在蜀山的葬礼上了结。 很多人都猜测,徐藏想要来到天都,向着陛下递出一剑。 皇帝对这件事情的态度,相当坦然,他对着芸芸众生敞开大门,他从未勒令皇城的任何一人,出手缉拿徐藏,而事实上......皇帝对于这位蜀山小师叔的态度,其实是赞誉和欣赏尽皆有之。 如果有一天徐藏拎剑来了天都,皇帝恐怕会命令所有的人让道。 就像是与当年的裴旻一样。 公平一战。 这是皇者的气度。 但很可惜,徐藏知道自己距离皇帝,所差的距离,如隔云泥。 当他没有抵达那一步的时候,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因为背负长剑踏入皇城的机会只有一次,而他修为不济,挑战失败,那么死了就是死了,唯一的一次机会,也就浪费了。 “徐藏是一个伟大的挑战者。”宋伊人低垂眉眼,他摇了摇头,笑道:“当年陛下赐婚,据说有诸多内幕,希望成为裴家‘女婿’的人有很多,最后的那个幸运名额,被三皇子李白麟拿下......这桩婚事如果成了,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情,徐藏也不会背负如此之多的痛苦,裴家与皇族联姻,陛下也不会动了杀心。” 婚约的另外一边。 是李白麟。 这条消息坠入心湖,如何平静? “咯噔”一声。 宁奕一只手按着油纸伞,伞下气劲沸腾,一整张石凳轰然垮台,红亭湖水气机陡然波散,他面色闪逝即过,轻描淡写抬起一臂,杵伞而立。 宋伊人面色古怪看着宁奕。 宁奕压下心头的万般情绪,低垂眉眼道:“若有机会,我想替徐藏递上一剑。” 宋伊人看着宁奕,把对方失态的原因,归结到自己说到天都血夜,提起徐藏的死,因而勾动了宁奕的愤怒...... 他摇了摇头,道:“陛下就在那里,他既然愿意提拔你当剑行侯,想来就根本不在乎你所谓的一剑,这是一种欣赏,也是一种自信。” “说了那么多,天都血夜的事情......你听听就好,真相不可寻觅,这是当年的恩仇了。”宋伊人也站起身子,与宁奕并肩,他轻声道:“今儿与南境的娘娘聊了,这几年在北境,当一个持令使者逍遥自在,回到天都以后,最担心的事情就成真了。” 宁奕看着宋伊人。 这位平妖司鼎鼎有名的持令使者,心酸无奈尽皆有之。 “我被指婚了。” “大隋的公主李白桃,人在南境,千里迢迢。” 宁奕沉默复沉默,道:“需要我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九章 逃婚 宁奕听说过李白桃的名字。 南疆十万里大山。 以韩约的名声有多恶劣来佐证,就足以看出......那破地儿有多凶险。 穷山恶水。 大隋皇室的三位皇子,正如这后宫里的景象一般,太子不争,二皇子与三皇子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而另外一位不争不抢的......是南境娘娘。 因为她生下来的,是一位公主,取名白桃,送到了南疆,被当地的大隋三司捧在掌心里,在穷山恶水里也极有名气,传到天都来的几桩消息来看,是个刁蛮的角色,在韩约离开南疆之后,她成了当仁不让的十万里大山小霸王。 这就是宁奕沉默的原因。 命相来看,宋伊人和那位名叫李白桃的大隋公主......八竿子打不到一边,一个是打定主意要学徐藏,浪迹天涯,黄酒劣马;另外一个,听起来像是欺山霸水,愿当地头蛇,不做过江龙,在南疆落地扎根,恨不得生根芽。 “跟那位娘娘谈话之前,我的本意是能逃几年是几年......这一趟回天都,我准备一走了之,爹娘在,还能帮忙抗一抗,跟朱砂丫头过两年逍遥自在的日子。”宋伊人顿了顿,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了。” “谈过之后呢?” 宁奕忽然来了一丝兴趣,他挑了挑眉,看着宋伊人。 宋伊人站在红亭边,他看着湖水摇曳,眯起双眼,若有所思道:“我在南境娘娘的素华宫里,聊的那些话,说出来......恐怕你都不相信。” “天都的三个皇子,除了李白鲸名副其实,毫不袒露野心,其余的两位,我觉得都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宋伊人面色逐渐凝重,道:“太子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天天花天酒地?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找袁淳先生当自己的师傅?三皇子李白麟,已经图穷匕见,二十四年的藏拙,换来了今天的扬眉吐气,之前传到天都里,他都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沉溺酒色,荒唐度日,怎么没用怎么来,为了避让东境锋芒,无所不用其极。” 宁奕喃喃道:“的确如此......你的意思是,李白桃也不是这样?” 宋伊人点了点头,道:“是,也不是。李白桃是个不好惹的主,但不算是脾气刁蛮,指婚这件事情,两个人都一肚子气,但奈何没地方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素华宫里,用通心镜粗浅谈了谈,算是达成共识,这桩婚事,我一逃了之,是无所谓,但解决不了问题,她的名声也难看。” “所以你们准备联起手,来解决这个问题?”宁奕心底讶然,他看着宋伊人,看到后者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自己的意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种程度的盟友关系,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在南疆,其实没有太多的自由,会被限制住。”宋伊人眯起双眼,若有所思道:“素华宫里商议了一下对策,回了天都,要不了多久,我应该会被遣送到南疆,算是见面,也算是‘培养感情’......南疆的十万里大山,鬼修门道多,东境手脚也多,这桩婚事背后纠缠的力量不大不小,但是胜在繁杂,我爹娘的名声在外面,他们不敢动我,但是我去了以后,恐怕想走,几乎是没戏了。” 宁奕犹豫片刻,道:“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说,需要让我做什么。” 宋伊人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玉符。 宁奕见过这枚玉符,感业寺的时候,大隋三皇子李白麟曾经动用过。 “这枚玉符,如你所见,可以跨越空间,送我抵达大部分的地方,是一个简化的传送阵法,大隋皇族人人都有,说珍贵也不珍贵,但绝不是滥大街的东西。”宋伊人神情严肃,他认真说道:“身为大隋公主,李白桃肯定也有,但是这玉符放到南疆,没有用......南疆三司的阵法,从书院研习而来,专门扣押空间,传送玉符,体量太小的,无法动用,体量太大的,会惊动到别人。” 宁奕沉默下来。 宋伊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让宁奕心头一动。 “青山府邸的事情......有人在查,而且已经查到了你的头上。”宋伊人看着宁奕,他的神情绝无玩笑之意,十分认真,道:“打了青君,事小,但是能够悄无声息躲过皇城的通天珠,事大。宁奕......你就告诉我,这件事情,与你有没有关系?” 宁奕沉默片刻,他揉了揉眉心,点了点头。 “是我做的。” 宋伊人得到了这个回答,神情有些如释重负,他笑了笑,道:“不管是你做的,还是谁做的......对我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南疆压制传送玉符,但是更高一等品秩的,那座能够悄无声息抵达应天府府邸的阵法,是我所需要的。” “这件事情简单,我会给你这张阵法。”宁奕忽然觉得,自己回到天都以后,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青山府邸的后续,导致自己不知不觉,已然被麻烦缠上,他看着宋伊人,认真问道:“你说他们查到我身上了?怎么个查法?” 这件事情关系到了自己的安危。 更关系到了丫头的身份。 之前宁奕两次失态,都是与丫头有关,看宋伊人的神情和表现,似乎并不知道,自家丫头的真实身份......不知道徐藏生前究竟做了哪些,竟然是如此的到位,裴烦丫头的身份至今都十分安全,能够进入天都,而且不被察觉。 但是青山府邸的冒失......始终是一根铆钉,如果被有心人抓住,而且拔起,就会引起巨大的波澜,甚至导致宁奕所做的一切都崩塌。 为了躲避有心人的调查,裴烦丫头一直在府邸里,几乎从不出门。 该来的终究要来。 宁奕揉了揉面颊,警醒自己,千万不可大意。 姓宋的面色无奈,耸肩道:“具体的秘闻,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我在北境,我爹娘远在东境,宫里没有藏着棋子。这件事情......是素华宫那边出的主意,请那位‘阵法大师’出手,雕琢一座阵法,好让我跟李白桃,都能够顺利交差。” 宁奕把思绪从“青山府邸”挪开,回到宋伊人的身上,他咀嚼着对方的意思,一时之间有些拿捏不稳,疑惑问道:“什么要求,说来听听。” “我不喜欢李白桃,很巧,她也不喜欢我。”宋伊人摊手道:“虽然我们俩都没有见面,但是素华宫算是打了个招呼,她有喜欢的人,我也有。” “听说李白桃爱上了某个小白脸,不仅爱得死去活来,而且求而不得,我反正不太相信,按身份地位来说,这世上没有我泡不到的妞,也没有她攀不上的小白脸才对。”宋伊人笑了笑,道:“每个人都有追逐自己喜欢东西的权利,南疆扼杀了她追逐小白脸的权利,把她压在穷山恶水里,不让她窜出去祸害众生,还把我这么一个长得像是炭一样的无辜草民扔给她,她肯定不乐意。” 说到这里,宋伊人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在北境游历数年,他的皮肤倒算不上白皙,绝不是所谓的小白脸,但肤质仍然细腻,阴柔当中,竟然带着三四分正气,容貌可以拿俊美二字来形容,想来两位涅槃大人物赋予他的血统相当优秀,这张脸蛋拿到外面,的确可以迷倒一大批年轻女子。 “当然这事儿搁我,我也不乐意。我家还有个长腿大胸又漂亮的姑娘呢。”宋伊人翻了个白眼,气呼呼道:“凭什么便宜了天都城的破规矩?”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靠门而睡的朱砂丫头,看这样子,朱砂应该是睡熟了,丝在面颊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面容静谧而恬淡,鼻息缓慢而深长。 “碍于家室,我的朱砂丫头,如字面意义上的那样,始终就只能是一个丫头。”宋伊人收回目光,他望着东厢园的湖水,语气逐渐变得轻柔,缓缓说道:“她是我爹娘好心从雪地里抱回来的,连童养媳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暖被的小侍女,没有父母,没有师门,什么都没有,就只有我。我没法想象,如果哪一天,丫头连我也没了,她还剩下什么?” “我睡觉,她暖被;我读书,她研磨;从小到大,形影不离。我用刀,她就拼命学练刀,不是想证明她有多厉害,只是想证明,无论我做什么,她都能在一旁陪衬,而且能够做得很好,有资格一直陪着我。”宋伊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丝恍惚,他的丝被掠过湖面的风气吹动,鬓摇曳,声音温和,道:“去北境,去南疆,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无论我去哪里,丫头肯定都会陪着我,唯独我大婚的那一天是个例外......虽然她也会挤出笑来,对我说一句少爷恭喜了,但她一定不会陪着我。” 宁奕眉眼低垂。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家的丫头。 宁奕声音沙哑道:“你的想法是?” “成他娘的婚!” 宋伊人挑起眉尖,收回目光,道:“等老子去了南疆,李白桃走她的阳关道,老子走老子的独木桥!” 第一百七十章 徐清焰,这才叫活着 宁奕和宋伊人,站在东厢园红亭,一直站到黎明。 破晓的曙光照来,靠在门口“假寐”,后来逐渐睡着了的朱砂,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那两道身影,觉得恍若隔世。 一个晚上的时间,不长也不短。 却足够让两个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人,成为真正的朋友。 “谢谢你。” 宁奕还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经过这一晚上的时间,他已经对这位宋天王的独子,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宁奕认真说道:“如果没有你,我会多上很多麻烦。” 宋伊人淡然道:“我的父亲告诉我,这世上有些人能活到一千年,有些人活不过一甲子,路长路短,缘浅缘深,不仅仅是看见就好,最好还要有一些朋友,能够陪你一起去看,数量不能太多。” 宁奕有些惊讶,他的鬓随风飘起,看着宋伊人,道:“那些玄字骑呢?” “他们陪我走了五年,是我很好的兄弟,在北境生死砥砺,互相把后背留给对方,这是属于男人的记忆,我视若珍宝。只是,我离开平妖司已成定局,此后的人生,各自精彩,他们愿意留在天神高原的,会升官,会财,未来的金光大道,我已经帮他们铺好了。”宋伊人轻描淡写说道:“对我而言,这些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宁奕微微沉默下去,他知道对方所言非虚。 “不是我不愿意跟他们留在北京,而是我跟他们,实在不太一样。”宋伊人眯起双眼,伸出双手,懒洋洋搭在脑后,他看着天边的一抹鱼肚白,轻声喃喃道:“我不仅仅带着北境砍妖的刀,我还有一些东西,不得不去面对。” 宁奕能够明白宋伊人的意思。 欲带皇冠,必承其重。 有宋雀和辜伊人在,宋伊人得以安然无虞地渡过,第一个北境砍妖的五年,此后呢?还有几个五年?家大业大带来的困扰,是逃避所无法解决的。 “我跟爹娘说过,这一次的阳奉阴违,算是折中之策。”宋伊人低垂眉眼,平静道:“李白桃离开南疆之后,大隋总不好只怪罪我一个人,他们反应过来,就需要一段时间。我会带着朱砂丫头,去长白山闭关。” 宁奕轻声道:“大朝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是。”宋伊人笑了笑,不以为然道:“跟我没关系,我不去跟那些圣山天才争,没什么好争的,他们玩他们的,小爷有自己操心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春暖花开,要不了多久,‘长陵’就要开启了,圣山的那帮人66续续来到天都城,你需不需要我给你留一个后手?” 宁奕摇了摇头,道:“我不怕他们。” “哈哈哈......”宋伊人闻言之后,笑了起来,他眼里带着三分欣赏,看着红亭湖面,风气掠动,快意道:“此间大世,如春湖倒开,听袁淳先生说,徐藏先生拎剑的那一年,是大隋罕见的气运盛起之年,诸多天才应运而生,有了洛长生,有了曹燃,有了叶红拂,之前稀少罕见的天才,现在颇有些‘过江之卿’的意味。” 宁奕双手按住油纸伞,闭上双眼,回想着徐藏拎剑的背影。 他睁开双眼,认真道:“我等长陵开,诸路天才到。” 宋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 ...... 两人又站了片刻。 离别之时,彼此稍微寒暄两句。 “你的阵法,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宋伊人望向宁奕,最后认真问道:“我最多还有七天,就要离开天都。” “离开之前,来我府邸一趟。”宁奕思考片刻,道:“我会把最好的阵法给你。” “好,到时候与你道别。”宋伊人笑着回头,他小跑两步,来到久等的红袍女子身旁,亲昵搂着朱砂丫头的肩头,被后者一个不大不小的拧腰,疼得龇牙咧嘴。 宁奕笑着看着这一幕,宋伊人和朱砂离开东厢园,他仍然留在红亭。 他闭上双眼,呼吸着湖面的新鲜空气,觉得神清气爽。 吱呀一声,厢房门开。 宁奕一直在等着那个女孩醒来。 靠在厢房门口的女孩,穿着一件清凉的白裙,东厢园里的前一任主人,似乎留了许多的物事,徐清焰随便拉过一件,穿在身上,她的肩头还罩着一件黑纱,摇曳的白裙裙摆开到小腿,露出细腻如羊脂的肌肤。 女孩赤着双脚,看着屋外的光明。 她本来有些畏惧,但是看到宁奕站在红亭,心底涌起了一些勇气。 “那个恶人......”想了许久,宁奕决定还是以“恶人”来称呼静白,他顿了顿,道:“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宁奕没有告诉徐清焰,静白已经死了,他说得很委婉。 “以后不会再有别的恶人了,东厢园会很太平,你会有新的老师。”宁奕认真说道:“相信我......没有人会囚禁你,你可以看到每一天的太阳。” 他站在红亭,身后湖水掠动,鲤鱼跃出。 “那枚骨笛叶子,可以让你免收神性之苦,溢满的神性,你就存在骨笛里,如果方便的话,我会经常来看你。”宁奕看着徐清焰,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与那个叫做静白的老尼姑,共处了五天,徐清焰的眼神,已经不再纯洁。 她惘然看着红亭湖水,看着四周的东厢园,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她吃过神性的苦。 这是她第一次吃到人性的苦。 比起自己的哥哥,还有三皇子李白麟,这是最直接也最残酷的一种苦痛,她见识到了人间的丑陋嘴脸,那张纯净的白纸,已经不再白皙。 女孩跟宁奕隔着一段距离,三四步,不再走近。 这是一个安全的距离,静白每一次靠近她,她都会下意识保持这个距离。 她脑海里,充斥回荡着这几日的经历,只觉得每一个时辰都是煎熬,钉下铆钉的人已经受到了处罚,可是铆钉仍然在,即便拔出,也会留下永不愈合的痕迹。 宁奕向前走了一步,同时伸出一只手,想要拍拍女孩的肩膀。 却落了一个空。 女孩下意识躲了过去。 “过去了......都过去了......”宁奕轻声开口:“忘了吧......” 徐清焰低低嗯了一声。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音。 宁奕回过头去,看到了海公公就站在门口。 “宁小侯爷,宫里之事已经处理完毕,不可久留。”海公公叹了口气,轻柔道:“陛下为徐姑娘请的那位老师很快就要来了,还是请小侯爷尽快离开吧。” 宁奕点了点头,海公公说完之后,很识时务的合上东厢园。 宁奕不再说话,准备就此离开。 身后袖子,传来了轻轻的一声拉扯。 宁奕有些惘然转过身子,女孩扑进怀中,哽咽声音逐渐变大。 少年神情立马缓和下来,低垂眉眼,他虚搭着的双手,有一只犹豫再三,缓慢放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这个过程,漫长而又短暂。 春风拂面。 湖水跳跃。 没有人说一句话。 宁奕和徐清焰站在东厢园的红亭上,站在天色将明的破晓里。 女孩没有说一个字,哭得很难看,声音断断续续,这些年受到了许多委屈,吃到了许多苦头,她憋在心里,积少成多,都在哭声当中倾诉出来。 白骨可以带走她积攒的神性,却无法带走她所经历的痛苦。 宁奕沉默复沉默。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不容易。 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容易。 活着已经如此艰难,何必还要经历人间如此多的厄难? 这个女孩什么都没有,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 给她推开门的人是自己,给她带来第一缕光的人也是自己。 过了许久。 女孩的声音缓慢停歇,她一字一顿,哽咽道:“宁奕先生......我想问你,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静白打她,骂她,侮辱她,折磨她。 这些已经成了一道精神上的烙印。 宁奕摇了摇头。 女孩的脸已经哭花了。 徐清焰的声音带着艰涩:“我知道,这世上总有恶人,我......是不是应该早一点反抗?” 昨晚一整夜,她处于痛苦之中,辗转反侧,无数次盘问自己。 如果,自己早一些拎起那枚碎瓷片。 如果,自己能够下定决心,做出抉择。 如果,自己拥有强大一些的力量。 宁奕沉默了。 宁奕不知道,自己在女孩的心中,究竟处在什么样的一个地位,但是他知道......他应该要做一些什么,说一些什么。 宁奕的世界里,有丫头,有徐藏,有蜀山,有剑道,有仇恨也有动力。 徐清焰的世界,只是一张白纸。 宁奕知道,白纸不可能永远的白下去,但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徐清焰......不要被染缸里的颜色所污浊,至少,能够成为她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宁奕说了以下的话。 而这些话,永远的改变了徐清焰。 “是的。”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宁奕的语气变得坚定起来,他本不想让徐清焰过早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 但是她问了。 他就要给出遵从本心的回答。 “你应该变得更坚决一些,更强大一些。”宁奕的手指,轻轻松开油纸伞,然后又握上。 这是徐藏教给自己的道理。 “徐清焰。” 宁奕念着这个名字,面色郑重,道:“成为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人,不被蹂躏,不被欺压,不受屈辱......这才叫做‘活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崤山居士 宁奕离开了东厢园。 徐清焰怔怔站在红亭里,咀嚼着宁奕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天已亮了。 东厢园安静下来。 一辆从东境灵山离开的马车,奔波劳途,来到天都皇城,皇城的大门打开,马车周围围绕着的,都是灵山信徒,这些信徒拥簇着马车,来到天都之后,不再拥挤。 车厢里的那位“大人物”,伸出一臂,轻轻挥手,招来一位信徒,隔着车帘说了几句话,于是护送马车的人,便不再那么多。 在天都皇城,道宗和灵山都有暂居之地,道宗是“太清阁”,佛门是“鱼龙寺”,汇聚的那些信徒,在天都使者的带领下,回到鱼龙寺内待命。 马车很顺利的入了皇宫,金甲侍卫松开交抵的长枪,对着马车恭敬行礼。 陛下早有吩咐,这位远道从灵山而来的佛门大师,不得怠慢。 不多时,那辆马车便安安稳稳停靠在了东厢园的门口。 两位灵山信徒,恭恭敬敬,下马拉开东厢园的木门。 坐在红亭怔的女孩,看着马车车帘掀开。 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披着白袍的男人。 ...... ...... “送到这里即可,其余的,不必多做了。” 温和的声音,带着三分有力,闻者如沐春风。 白袍男人拒绝了信徒为自己撩袍的举措,他看着两位灵山信徒,双手合十,轻轻揖礼,然后伸出一只手,很是歉意地对着东厢园已经敞开的木门,轻轻敲了两下。 白袍男人赤着脚,姿态平静而端庄,衣袍上带着一丝古旧的气息,像是经历了百年岁月的洗涤,但他的容貌却很年轻,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到而立的男人,面容还带着三分儒雅,书卷气息。 白袍男人走至东厢园,两旁的木门自然而然合拢关上,满园春风吹拂,湖水鲤鱼跃出,这是一副春开化冻的景象,若是人为,那么此人要么有大神通,要么有大愿力。 双手合十,手腕系着一串佛珠的白袍男人,来到徐清焰的面前,他眉眼温和,认真问道。 “你可愿随我修行?” 从灵山而来,途径上千里,奔波劳累,披荆斩棘,白袍男人的眼神当中,却看不出丝毫的疲倦之色,他的瞳孔深处,均匀熨烫着漆黑,没有居高临下也没有俯视。 懵懂无知的女孩,并不知道,眼前白袍男人的这一句话,是天大的机遇。 她怔怔坐在红亭里,看着白袍男人,然后问道:“跟随大师修行,能学到什么?” “由生入死,向死而生。”白袍男人温和笑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这样,要看你想要学什么。” 徐清焰沉默片刻。 她认真说道:“我什么都想学。” 白袍男人低垂眉眼,道:“那是为了什么呢?” 坐在红亭,背后鲤鱼跃湖入龙门的女孩,浑然不知,身后的东厢园湖泊,一副蔚为壮观的景象,映照旭日初升,紫霞喷薄。 女孩摇了摇头,道:“不为了什么......我只是想活着。” 白袍男人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个有些难,但是我会教你,如何活着。” 徐清焰忽然警惕起来,她看着白袍男人的衣袍,确认是佛门的袈裟,又望向男人的头顶,现并非是一片锃光瓦亮,于是有些惘然。 她想到了静白曾经拿着的那把铁剪。 “在家居士,不需要剃。”白袍男人有些无奈,轻声道:“我出生东境,依山傍水,南抵洛水,北靠崤山,自小在山上长大,入了灵山,他们喊我崤山居士,你若是愿意跟随我修行,那么便可以喊我一声师父。” 徐清焰懵懵懂懂,她问道:“居士大人至今修行多少年?” “已有一百零七年。”容貌还算年轻的男人,并没有一丝犹豫,他清楚记得自己修行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日,从踏上红尘开始的岁月里,他做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记住自己活了多久。 一百零七年? 徐清焰愕然看着白袍男人。 “万事万物,都是从简单的开始学起,明日起,我会教你一些基础的东西。” “譬如?”徐清焰抿起嘴唇,道:“宫里的礼仪?” “宫里的礼仪?”崤山居士有些不解,他挑眉道:“学这个,有什么用?” 徐清焰觉得有些好笑,她眨了眨眼,道:“那您要教我什么?” “书法,围棋,古琴,医术,诗词......”崤山居士单手轮转佛珠,在红亭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他靠在红亭柱子上,出了惬意的一声感慨,从灵山奔波,的确是有些劳累了,现在终于可以放开仪态地坐下来。 有件物事依靠着,实在是一件很让人觉得舒适的事情。 “这些事情,看起来与星辉无关,实际上却又与星辉有关。” “众生立于星辰之下,沐浴星辉,普天万物,也都沐浴星辉,没有谁更高出一等。这里是人间,如果抛开了这些事情,一味追求星辉修行,修行者便少了一丝人味。”崤山居士微笑道:“所以在人间修行,要先学会做人。” “在人间修行,要先学会做人......”徐清焰喃喃重复了一句,她困惑道:“修行难道不是一件脱离桎梏,逐渐成为神灵的事情吗?” 崤山居士摇了摇头。 他温和而坚定地说了一句话。 “我们,生而为人。” 这句话有些深奥,有些晦涩。 崤山居士知道徐清焰现在还不明白,但是没有关系,这个女孩,以后迟早会明白的。 他靠着红亭,感觉自己的精气神恢复了些许,但还是有些累了。 于是他提出了一句很讨巧的想法。 “今日不急,你可以先与我聊聊......什么都可以聊,你所疑惑的,所不解的,所经历的。” 崤山居士瞥了一眼女孩,他看到了栓系在女孩脖上的那根红绳,轻柔笑道:“当然,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不说的,我不会多问。” 崤山居士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侧靠在红亭,吹着晨风。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与人聊天,在灵山修行的岁月里,也是这样,与山石,与草木,万物有灵,灵山上的弟子若是有困惑,都可以找他来解答。 没有想到的是。 徐清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好聊的,我没有什么不解的,疑惑的。” “从今日就开始修行吧?” 第一百七十二章 青山府邸疑案 回府的路上,宁奕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好一段时间没有回天都了。 与丫头不一样,宁奕在天都皇城居住的日子,每天都会有外出,他记得天都城里的每一条街道,大大小小,街道两旁吆喝的商贩,大部分都有固定的场所,执法司的末流分支,管理着这座皇城的大小事宜。 临近剑行侯府邸的街道,那些熟悉的面孔仍然在,只是有一家卖卤制牛肉的小铺子,换了一户铺主,原本生意冷冷清清,现在竟然十分火爆,铺主的目光掠过排队拥挤的人群,迫不及待踮起双脚,高高远眺,望向自己,然而生意实在太好,他的目光被淹没在人头攒动当中。 宁奕挠了挠头。 再往前走去,宁奕看到了好几张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吆喝着对自己微笑,打招呼,以前便是这样......天都的商贩素来很热情友好。 宁奕一一笑着回应,然后返回府邸。 “近日可有人来府邸拜访?”他来到门口,皱眉问道。 “回小侯爷,您不在的时候,一直无人前来。”麻袍道者恭恭敬敬道:“白鹿洞书院的几位大人寄过几封书信,其他的就没有了。” 宁奕嗯了一声,推开府邸。 丫头坐在庭院里,似乎在等宁奕回府。 “我们被人盯上了。” 宁奕一回来,裴烦就站起身子,她认真开口道:“我早上去器物阁置办甲胄,现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八仙桌上,摊放一堆物事,都是丫头从天都路边买回来的吃食,有些已经拆开。 最显眼的是已经开拆一半的小盒卤牛肉。 “你以前跟我说过,徐记的卤牛肉还不错,汁水很足,横切刀,黑牛肉。”丫头低垂眉眼,她端起餐盒,卤牛肉的汁水并不饱满,顺着纹理竖直切开,“这是竖切的,不好切,但是因为刀很锋利的缘故,所以这些牛肉看起来很是整齐......这是黄牛肉,大隋皇城内部官员的特供肉。” “操刀的是一个高手。”宁奕两根手指捻过一片牛肉,缓慢咀嚼,眼前忽然一亮,含糊不清说道:“唔......黄牛肉竟然比黑牛肉好吃?三司的庖厨手艺这么棒?就是汁水少了一点。” 说到后面,宁奕的神情有些惋惜。 “三司?” 丫头眯起双眼。 “具体还不清楚是哪一位,但是姓宋的正在帮我打听,我们被盯上了,这一点毋庸置疑。”宁奕坐下身子,找了个舒适的腰鼓墩子,他一只手端着餐盒,并不顾及自己的吃相,捻着黄牛肉,一片一片塞入自己的口中,毫无仪态可言,“回来的路上,我也现了......唔,这牛肉真好吃。” “三司似乎调动了一些行动人物,在剑行侯府邸附近盯梢,菜场,小巷,店铺,这个时间应该不会维持太长,估计也是从刚刚才开始。”宁奕很快就把餐盒里的黄牛肉吃光,他拿着袖子擦了擦嘴角,微笑道:“我从西岭来,无父无母,身世成谜,身边跟着的,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初来乍到,天都里一定会有人对我们俩的身世很感兴趣。” 丫头皱起眉头,她也搬了个腰鼓墩子,“这算是例行排查?他们会不会查出一些不该查的?” “如果没有青山府邸的事情,他们应该都不会查出什么,如果真的要查,也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甚至不会派人来盯梢。”宁奕的语气有些无奈,他没有隐瞒丫头,认真说道:“每年来天都的人实在太多了,三司的人也很忙,盯梢这件事情,说明他们觉察到了疑点,一直在调查,但是已经展开了很久,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逼不得已出此计策。” 丫头揉了揉眉心,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么多。 “别害怕,没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宁奕拍了拍丫头的肩膀,道:“这几日......我们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宁奕把东厢园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徐清焰的事情,也没有隐藏,丫头听到静白身死之后,神情明显也松了一口气,恶有恶报,那个坏尼姑活该如此,只是可惜这件事情没有牵扯出宫内的后续。 “姓宋的需要画一张符,这张符箓,可以让他和大隋公主破开三司的阵法压迫,离开南疆。”宁奕说道:“很巧是的......三司的桎梏阵法,正好是由应天府的阵法大师所篆刻,事情大概就是这样。” 听完之后,丫头细细思忖片刻。 “这件事情麻烦不大,七日之期,时间差不多足够。”裴烦揉了揉眉心,道:“只是被三司盯上,让我总有一种不适的感觉,如芒在背。” “一切有我。”宁奕揉了揉丫头脑袋,“放一万个心。” ...... ...... “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放一万个心?” 顾谦来到屋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暴跳如雷的愤怒声音,那根本来要扣下的手指,悬停在屋房门口。 屋里声音的主人,以一根手指,不断点着另外一人的额头,道:“情报司第一次把手伸进天都,好不容易从执法司手里抢下这口肥肉,让你去南城摆摊——” 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出口。 “我、是、让、你、去、赚、钱、的、吗?!” 那声音顿了顿,停歇了一下,似乎是想喘口气。 被点着额头不断挨骂的男人,似乎刚刚想说什么。 “我特么让你去卖牛肉,你把情报司的特供肉拿去了,你这几天卖得起劲啊,你忘了你是去盯梢的吗?”那个咆哮声音更气愤了,“你店铺里挤着几十号人,你盯谁的梢?徐瑾,你盯你祖宗传下来的黄牛肉吗!” 死寂一片。 背靠在门口的顾谦,努力憋笑。 “好。” “很好。” “你很好。” 接着便是一连串的痛斥,怒骂,徐瑾愁眉苦脸推开情报司府门,看到了在一旁笑得前胸贴后背的顾谦,他忍不住踹了一脚,“我被少司骂惨了,你还笑我?” 顾谦拍拍屁股站起身子,忍俊不禁拍了拍自己好兄弟的肩膀,挑眉道:“姓徐的,听说这段日子,徐记黄牛肉卖得脱销了,我们俩穿开裆裤长大的,别忘了给我留两块。” 徐瑾忽然面色严肃说道:“顾谦,沈灵骂我,没什么,少司刀子嘴,豆腐心,骂完就完事了。但是......调查剑行侯宁奕的事情,我一直觉得有些不妥,天都的按例调查,这几年来没少展开,排除疑点之后,就可以视为通过,我大隋怏怏天下,包罗万众,只要不违律法,谁都可以在天都得到一个崭新的开始。” 顾谦忽然也沉默下来。 “这件事情,一直是由执法司来做,沈灵这一次把‘调查宁奕’的事情揽了下来,据说在入天都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查过了,没有问题。”徐瑾眯起双眼,压低双眼:“他现在疯了一样调查宁奕,还想方设法把你送入执法司,就不怕招惹贵人?” 顾谦深深吐出一口气来,他摇了摇头,认真说道:“这不是你我可以考虑的,天都水有多深,你徐瑾和我顾谦都不知道......沈灵只是一个少司,他可能是得到了某位大人物的授意,人在天都,身不由己,如果上面执意要查宁奕,那么就算宁奕真的清清白白,也一定能够查出一些端倪。” 徐瑾低垂眉眼,他九岁入天都,十六岁结识沈灵,如今在情报司,已有十一年。 天都居,大不易。 大隋的繁华昌盛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这间名利场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人是清白的......沈灵是一个行得正坐得直的人,在徐瑾的十一年里,他只见过沈灵这么一个清白到两袖无风的男人。 “不知道为何,我的心里一直有些不祥的预感......罢了,罢了。”徐瑾过了许久,轻声说道:“沈灵执意要查,那便一起查吧,怏怏大隋,光天化日,还能有谁作妖不成?” 顾谦拍了拍自己好兄弟的肩膀。 “还有你,顾谦......执法司那个姓公孙的,官职虽小,只是一个持令使者,但是背景深厚,恐怕能牵扯到天都皇城里哪位皇亲国戚,你在他身边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徐瑾揉了揉眉心,认真说道:“等这件案子结了,一起喝酒去。” “好,一定。” 顾谦笑了笑,他拍了拍徐瑾肩头,推门而入。 屋子内,有风吹过,漫天的纸张,案卷,抛飞,桌案上杂乱无章,泼洒的墨水,掀翻的书卷。 沈灵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 他站在窗口,背对顾谦,神情郁郁。 “徐瑾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沈灵双手扶着栏杆,沙哑说道:“等案子办妥了,你们俩都会升官,先当个地方的持令使者,别嫌官小,东西两境随便挑,再过几年,去个安逸地方当少司了,天都直派的,路已经找好了,成家之前,先帮你们立业。” 顾谦笑了笑,道:“徐瑾知道的东西少,他有这些忧虑,是应该的。” “徐瑾这人性子憨,直。”沈灵低垂眉眼,摇了摇头:“这件案子背后的关系太多太密,不告诉他,反而更好。” “二殿下要查姓裴的丫头,怀疑青山府邸疑案的阵法大师,就是姓宁的妹妹。”沈灵揉了揉面颊,喃喃道:“给宁奕和裴烦监察身份的案底被挖出来重新研究,大司将这份案底放在我的手里,我现了很多疑点......不仅仅是那个姓裴的。” 顾谦站在沈灵面前,一同眺望远方的窗台。 “公孙越的案卷,被我复刻出来了......案卷里面的东西,你肯定想象不到。”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天都城内无秘密 沈灵吸了一口气,他坐在桌案前,双手摊开案卷,无比认真地开始阅览。 “公孙越升迁的经历十分古怪,他来到天都,就开始接着大大小小的案件,先是入了执法司,然后成为持令使者副手,不到两年时间,两级连跨,执法司变革,他成了持令使者,手底的权限也相当大,天都的诸多秘阁都向他开启。”顾谦站在沈灵的身边,他缓慢说着自己这段时间来的收获:“目前还不知道公孙越的背景,他不断换用新人,应该是不想让自己的调查信息被暴露太多......他要查的事情,工作量大,一个人难以完成,这就是他需要副手的原因。” 沈灵扫过案卷,这里记载着所有能够记载的,关于宁奕的信息。 “公孙越是哪一边的?” “像是宫里的,又不像是宫里的。”顾谦犹豫了一下,道:“宫里做事,不需要这么谨慎,大张旗鼓的查,又快又方便。” 沈灵看完了案卷。 他明白了顾谦所说的“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份案卷里的记载,竟然没有一项是秘辛,全都是日常的活动,起居,更像是用文字把宁奕来到天都之后的生活,都囊括起来。 “你暴露了吗?”沈灵面色严肃,认真问道:“执法司那边有没有起疑?” 顾谦摇了摇头,道:“执法司持令使者的副手,算是一个不错的官差,但是公孙越的副手是个例外,越低调越好,我做的事情,一般都是案卷整理和调查,归类和总结,没日没夜伏案,是个脑力活,勉强算是半个体力活,如果他怀疑我,我也不会有复刻案卷的机会......现在看起来,他似乎还挺欣赏我的?” “废话。”沈灵翻了个白眼,一只手按在案卷上,没好气道:“你小子在情报司待了十一年,老子一直压着你,不然你早就飞黄腾达了,你可是老子看重的人,现在便宜扔给那个姓公孙的,他能不欣赏你吗?” 顾谦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他笑起来,面颊上洋溢着一种纯良的气质,整个人身上,带着干净和温和的味道,的确很难让人不喜欢。 沈灵深深陷坐在椅子中。 “如果你没有暴露......天都皇城里,到底是谁,对宁奕这么上心?” 他沉默许久,然后缓慢抬起头来。 “顾谦,我问你一个问题。” 顾谦抿起嘴唇,心里咔噔一声。 沈灵脑海里,是他在天都摸滚打趴,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情报司少司位置以来,不断被人告诫的一件事情。 “天都城内无秘密。” 这也是他脑海里最大的一件疑惑,天都城内无秘密,这句话的本意,是盛赞当今陛下之伟大,所有人都仰望着大隋皇帝。 无所不知而又无所不能。 可是......真的无所不知,又何必需要情报司之所在呢?真的无所不能,又何必需要执法司之所存呢? 顾谦站在春风里,他觉得沈灵的这个问题,随着春风,渗入了骨子当中。 双手抵在下颌的沈灵,深深坐在椅中,盯着站在窗边的年轻男人,一字一句道:“可是,顾谦,你觉得陛下,当真无所不知吗?” ...... ...... 画出宋伊人需要的那一张符,所用的时间并不多。 准备妥当之后,距离七日之期还有两天,宁奕于黄昏之时,通知了道宗的麻袍道者,没过一个时辰,朱砂丫头和“事主本尊”就都来登门拜访。 “脱胎于蜀山后山的小子母阵。”宁奕沏好了茶,把符纸交给宋伊人,说道:“可以逾越空间限制,打破壁垒,但是寿命并不长久,越是强大的压制,符纸的使用次数就越少,不过你就只用一次,所以没什么影响。” 宋伊人接过符箓,有些讶异,道:“就这么一张小小的符纸,可以带我跨越整个南疆?” “与那些传送玉符不一样,这枚符纸专门针对应天府的大阵。等你去了南疆,挑一个好时机,注入星辉,催动符纸,足够你带上朱砂姑娘,还有那个大隋公主,抵达能够捏碎玉符的地带,再多带一些人也没有问题。”宁奕看着宋伊人,神情严肃道:“三司的阵法有一些漏洞,碍于资源的原因无法修补,所以这一次是走巧,你不要耽误,牵一则动全身,要是被抓回去了,他们修补阵法......恐怕就麻烦了。” 宋伊人恍然大悟。 “我前段时间又去了一趟素华宫,跟李白桃约法三章。”他端过茶盏,吹了一口,“离开南疆之后,谁也不抛头露面,我就窝在长白山修行,哪也不去了,她去追她的小白脸,不要把我卖了,只要没人现,我跟她离开南疆不算是大事,谁愿意待在那山角旮旯?” 宋伊人说到这里,翻了个白眼,道:“至于外面怎么认为,我是跟李白桃私奔了还是怎么了,这锅我替那小白脸背了,等以后再看看是何方神圣。” 宁奕笑道:“我也挺好奇,能让大隋公主心心念念的是哪位神仙人物,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宋伊人笑了笑,摆了摆手,“不提这档子事,拿到符箓就行......” 他微微停顿,目光挪向宁奕身后的裴烦,大有意味道:“劳烦两位费心了。”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有几件事情,重要程度不一,说起来时间很长。” 宋伊人喝了一口茶水,忽然神情凝重起来。 “盯梢的人帮你找到了,大隋情报司的少司沈灵,他麾下有四个持令使者,三十来号人马。” 宁奕默念了“沈灵”的名字。 “情报司......大隋皇城内,轮到情报司来调查了吗?”坐在宁奕身旁,原本一直双手捧着茶盏的丫头,有些疑惑,道:“平妖司插不上手,按理来说,应该是执法司来负责这件事情才对。” “是。” 宋伊人带着一抹欣赏意味看着裴烦,他轻声而认真说道:“这算是例行检查,天都皇城的三司有权利对每一个值得怀疑的大隋子民进行调查,天都对所有人开放,对所有人包容,只要没有触犯大隋律法,私人恩怨,江湖风雨,都不会妨碍你住入皇城,诸多年来,江湖上的多事之徒也都来到天都寻求庇护,事实上,只要通过了三司的调查,大隋律法就会庇护他们。” 宁奕平静说道:“我们入皇城,已有一段时间。” “三个月前,执法司已经结下案卷。”宋伊人缓慢叙说着这一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陈懿先生顺手帮了你一个小忙,能够跟随教宗一起进入皇城的人物,能够住进教宗府邸的人物,当然不会被追究。” “现在这份案卷被重启,二皇子似乎想要调查青山府邸的真相,但是执法司已经定案,于是便启用了情报司。”宋伊人有些无奈道:“这不算是越俎代庖,三司地位平等,李白鲸要查,执法司也无可奈何。” 裴烦默默垂下眉眼。 “其实这倒不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宋伊人停顿片刻,说道:“我已经与东境说过了,东境重启案卷的事情很快就会落下来,情报司将无权介入后续调查......但是二皇子重启案卷的事情,惊动了宫里,现在要看看这件事情如何进展的,不是东境,而是宫里。” 宁奕默默向后靠去,后背贴在府邸石壁上,徐藏的那盆万年青,叶子随风拂动。 “四座书院在天都皇城,天子脚下。” “应天府是四座书院之,青山府邸的那一次袭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怕引起有心人注意。”宋伊人看着宁奕,说道:“素华宫的娘娘对我说,这件案子,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宫里并不在意,打了青君的那个人是谁。显然,他们并没有要为青君伸张正义的意思......他们在意的,究竟是谁,能够躲过天都的通天珠。” 剑行侯府邸内,微微安静了那么一下。 宁奕一字一句说道:“天都城内无秘密。” “是的。” 宋伊人重复了一遍:“天都城内无秘密,青山府邸是一个例外。” 坐在腰鼓墩子上的宋伊人,学着宁奕的姿态,向后靠去,朱砂丫头一直坐在他的身后,宋伊人很是惬意地靠到了一团温软,出一声舒适的惊叹。 于是后脑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板栗的宋某人,若无其事向前挺直脊梁,正襟危坐。 他看着宁奕,“不用感谢我......我让青山府邸的秘密,不再是一件秘密。” 宁奕和丫头都有些惘然。 干咳一声,宋伊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敲打桌面,“大概是在......明天,后天?情报司会撤走对你的调查,不管如何,他们已经没有权限了,宫里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东境也会选择放手。” “都说天都城内无秘密,这只是为了称赞,大隋的陛下无所不知。” “问题是,真的有人无所不知吗?那个人真的是陛下吗?” “换一句问法就是......谁能没有一些秘密呢?” 宋伊人看着宁奕和丫头,微笑说道:“你有,她有,我也有。” 第一百七十四章 长陵 “第二件事。” “‘长陵’要开启了。” 府邸内,宋伊人捧着茶盏,他说到“长陵”两个字的时候,神情有些微妙,眼神带着三分凝重,略有惋惜道:“如果不是时间太紧迫,其实我也想去‘长陵’看看。” 天都皇城内,有些属于禁区,譬如皇宫深处,譬如某些不轻易开启的“秘境”,说起来玄乎,这些“秘境”,其实与圣山的禁区差不多,有些是因为过于危险,不对外人开放,有些则是因为太过珍贵,大部分时间处于维护状态。 “长陵”是天都皇城内最少开启的秘境,红拂河有大人物看守,是大隋千百年来的立国根本,有气运流淌,根深蒂固,极少会对年轻一辈开放,若是踏入了足够的境界,便可以随意进出“长陵”。 长陵是什么? 是一座山,一座很高的山,被阵法所笼罩,常年雾气,外人不可入内,要出天都皇城,但仍在通天珠覆盖范围之内,与珞珈山一样,毗邻皇城,有最严苛的大隋律法缭绕不止。 “宋天王没有带你去看过?”宁奕有些好奇。 “没有。”宋伊人摇了摇头。 “据说长陵内有造化,机缘,气运,诸多令人眼馋的东西......但大隋的规矩便是如此,笼罩‘长陵’的阵法不算如何了得,但是看守长陵的那人,修为极强,无人知道底细,相当神秘,至少是某位曾经赫赫有名的星君,甚至是只差半步涅槃的老古董......我爹娘自然可以进,但是带上我,就没有办法。”宋伊人有些无奈道:“长陵一开,你应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宁奕默默攥拳,道:“那些圣山的天才都要来了?” “是的。”宋伊人认真说道:“龟趺山的不灭灵体,太游山双子,羌山小剑仙,东境圣山的那些天才,据悉已经联袂前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抵达天都皇城,除了他们,据说西境还有位剑湖宫的得意弟子,号称七境无敌......无论如何,你要多加小心,星辰榜第一的位子不好坐。” 宁奕点了点头,平静道:“好。” 他顿了顿,疑惑道:“长陵里有什么,天都皇城里冷寂了大半年,长陵还没开,他们就准备来了?是因为大朝会?” “算是。”宋伊人思忖片刻,道:“袁淳先生坐镇莲花阁,卦算大隋气运,逮龙捉鳞,每一次大朝会开启的时间,都不定,无规律可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大朝会开启,意味着我大隋国运上升到了顶点,这些年来,各方圣山都有消息,说是大朝会即将开启。” “如今的长陵先开,便算是一种预兆。”宋伊人说道:“各方人马纷至沓来,也是情理之中,恐怕除了‘谪仙人’洛长生,还没有谁有资格,瞧不起长陵内的机遇吧?” 宁奕笑了笑,轻声说道:“那也未必。” 虽然他还不清楚长陵里面有什么,但是想来丫头是瞧不上的...... 没有想到,这一次丫头竟然来了一丝兴趣,认真问道:“长陵有什么?” 宋伊人低垂眉眼,缓缓道:“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以前我问过爹娘,整一座长陵,并非只是一座山头,但是对年轻一辈开启的部分,就只有这么多。” “长陵是一座很高的山,山上坐落着许多石碑,每一座石碑里,都蕴含着一抹‘意’。”宋伊人忽然坐直,三把长短刀横在桌面,他一只手按在刀鞘中端,正襟危坐,认真严肃道:“一般来说,涅槃境界的大能,在破境之后,会被邀请去长陵走一趟,并且在长陵的新碑里留下一抹自己的修行意志,长陵山上的诸多石碑,就是历经风雨洗涤,如此而来。” “我听宋雀说,有些顶级的星君,也会被邀请进入长陵,譬如说在感知能力抵达巅峰的千手星君,就可以进入长陵,留下一座石碑,来造福后人。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前辈,在涅槃之前,也有资格踏入长陵,应天府的朱候,其实如今大隋天下的星君,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踏入长陵,不仅仅需要修为了得,还需要胸中有一口‘浩然之气’。” “浩然之气?”宁奕有些疑惑。 “大隋天下,无奇不有,长陵是留给后人参悟的,续借气运,以东境甘露先生韩约的修为来看,肯定有资格踏入长陵,但他如果留了一座碑,篆刻魔道邪术,岂不是在败坏大隋国运?”宋伊人笑了起来,他轻柔道:“邪魔外道,难登大雅之堂,当朝局势,容得他在东境当一个山大王,却容不得他来天都,入长陵流芳百世。” 宁奕也笑了。 “不仅仅是不可留碑,连踏入长陵也不可以。”宋伊人一根手指,缓慢叩击刀鞘:“按理来说,他不拓碑,是可以允许入内的,参观拜访,观摩一二。” “韩约提前提出过这个请求,但是直接被否了。”宋伊人眯起双眼,喃喃道:“从灰界归来的韩约,铁血手段拢和东境,东境诸多圣山,莫敢不从,正是他意气风之时,已然站在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正值巅峰的韩约拎着灯笼,来长陵拜访守山人,大隋铁律的压制下,提出要与守山人打一个赌,若是赢了,便破开规矩,让他入一次长陵,看看究竟,并不留碑。” “然后呢?”宁奕的神色带着一丝好奇。 “然后韩约输了,输得很彻底,无话可说的那种,听说琉璃盏差点被守山人打碎了。”宋伊人笑了起来,他笑眯眯道:“你应该知道的,韩约是人精,绝不会跟明显比自己强出一个层次的人打赌对敌。” 宁奕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深有体会。 韩约已经活成了老妖怪,愿意跟长陵守山人打赌,说明在他的眼中,两人绝对是一个层次的,都是星君顶尖的战力,而且他还有着相当大的胜算......想一想,从灰界斩妖而回,纵横东境无敌手,在星君境界必然已经抵达了顶端,又怎会想到,自己会在长陵守山人的手下输得如此彻底? “天都的水,深不可测。”宁奕喃喃开口,他想起了韩约那一次在天都郊区客栈时候的神情,明明是东境第一人,仍然在天都如此谨慎,原来是在长陵吃了一次大亏,长了记性,知道这里蛰藏着真正的高手,不敢太过放肆。 “是的。” 桌对面的阴柔男人,笑着说道:“说回正题,连韩约都眼馋长陵里的造化,你想想,是不是天大的机遇?” 宁奕认真点头:“的确如此。” “无论是剑修,还是刀修,修行哪一种兵器,都可以找到自己前辈留下来的石碑,那些石碑里面蕴含的‘意’,对修行者而言,有着莫大的好处。”宋伊人平静说道:“剑修一境,相当于后境一境,剑修三境,相当于后境九境,若是走单纯极致的剑修,带来的杀力恐怖绝伦,但同时也极难获得进境。” 宁奕和丫头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的意思。 显然,剑修之路,刀修之路,那些纯粹的意境之路,每前进一境都万分艰难,但带来的效益却无可比拟,这是大隋天下修行者所公认的。 “长陵内的石碑,所蕴含的意志,都是大隋流传数千数万年来的强者,所留下来的,最纯粹的精神。” “如果能够把心神浸入其中,攫取精髓,那些上古剑修,有些甚至已经抵达剑修十境,对剑道修为的体悟,大有裨益。” 说到这里,宋伊人顿了顿,看着宁奕,道:“宁奕,我知道你在白鹿洞书院,与那位剑器近结缘,纵观两千年,剑器近也是最强级别的剑修,他有没有给你留下来一些剑意?” 宁奕有些无奈,惋惜道:“并没有......这位前辈没有给白鹿洞书院留下一丝一毫的剑气遗藏。” “那的确有些可惜了。”宋伊人的眼里也有惋惜,道:“如果剑器近给你留了一缕剑意,你在剑气境界上会更上一层楼。” “这就是那些圣山天才来到天都皇城的原因。” “长陵一开,风雨飘摇。”宋伊人轻声感慨道:“虽说长陵届时便会开启,但听说坐镇山脚的看守人性情古怪,想进长陵,也不是那么简单......当然,对于你,我,还有那些圣山圣子而言,踏进长陵只是小事一桩。每一次长陵的开启,规矩都不一样,只是这一次,我等不到了。” 宁奕有些动容,道:“你要走了?” “时候也不早了。”宋伊人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灰尘,笑道:“我离开天都,本来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去一趟南疆,把那些烦人的,糟心的事情,全都一刀斩成两断,无牵无挂,才能无欲无求。” 宁奕也站起身子,看宋伊人把三柄长短刀依次悬挂在腰侧。 “我送你一程?” “没什么好送的,天都路短,南疆路长,山水迢迢,早晚会有再见的一天。”宋伊人挑了挑眉,大笑道:“宁奕,情报司的监察还没取消,这些日子,好好待在院里。” 宁奕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好。” “我等天都的好消息传到长白山。”宋伊人拍了拍宁奕肩膀,微笑道:“修行者岁月漫长,你我注定都要走到很高的地方,到时候并肩一起看山上的风景。” 宋伊人身旁的朱砂,神情动容,外人不了解,但她心里知道,对于自己的少爷而言,这一句话,究竟是何等高的赞扬。 这是笃定了,眼前这个叫宁奕的少年,能够走到最后的那一步?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结案 宋伊人说的很对。 长陵的开启,那些石碑,意味着天大的机遇。 让诸多圣山圣子都忍不住要来天都一探究竟的机遇。 但是有些人并不需要这样的一场机遇......譬如那位谪仙人洛长生,再譬如宁奕的丫头。 裴烦坐在腰鼓墩子上,看着宁奕,一只手反复摸着自己眉心的那枚“大红枣”印记,剑藏的运作之下,她容光焕,轻声喃喃道:“没想到,剑藏竟然如此珍贵。” 长陵的石碑之所以珍贵,是因为里面蕴藏着一抹意。 来自于那些顶级的星君,成功涅槃的大能,千百年来的惊艳剑修,刀修,他们所留下来的一缕心得体会。 那道心得体会,固然珍贵,能够成为卡在瓶颈时候的一缕神光,但是离开长陵,自然就不会有所保存,石碑主人的意志长存碑中,无法带走。 于是风霜呼啸,岁月打马而过,少年来了又去,有人盛开,有人凋落,但长陵永远是那个长陵。 丫头从来没有遇到过瓶颈。 她踏入修行以来,父亲的剑藏陪伴着她,呼吸与吐纳,都是在修行,闭目睁眼,行动静止,无时无刻,这是天大的福分,神赐的宠溺,曾经在西岭之时,周游看走了眼,名震大隋的道宗道种,本以为裴烦只是一个资质中上的人物,算得上天才,却算不上如何天才。 直到徐藏入紫山,把“剑藏”完完全全给了丫头。 裴家的剑道血脉,开始觉醒。 “我似乎可以随时触摸到,父亲留下来的剑意。”裴烦看着宁奕,内心有些愧疚,她喃喃道:“宁奕,我是不是应该刻苦修行,这样才对得起他的期望?” 宁奕沉默下来。 他摇了摇头,道:“还记得徐藏进入紫山之前,是怎么说的吗?裴旻大人,希望你能够当一个普通人,这道‘剑藏’,会陪伴在你的身旁,一直保护着你,里面的星辉和剑气永不枯竭,如果有一天你想修行,他也不会阻拦。” 宁奕的声音有些沙哑。 剑藏,源自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毫无保留,默默相助。 如果不是长陵,可能裴烦还不会意识到,剑藏的分量,重到了何等地步。 裴旻大人考虑了身前生后事,把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丫头。 “裴旻大人希望你,无论如何,以后都能够过得开心。”宁奕低垂眉眼,道:“修行也好,当个普通人也好,平平安安,一生无忧。” 丫头的神情有些恍惚。 她轻声道:“宁奕,我明白了。” ...... ...... 天都仍然宁静。 但是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长陵的雾气几近消散。 东境几位赫赫有名的年轻人物,已经从各自的圣山启程,分别坐着烙刻漆黑莲华的车厢,驾临天都皇城的通天珠范围。 城内的街道,徐记牛肉铺子的生意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店铺内撑肘呆的徐瑾,怔怔看着不远处的剑行侯府邸,这几天来,宁奕和裴烦都没有出门,显然是觉察到了情报司对他们的监察。 日子百无聊赖。 直到这么一句话,传到他的耳中。 “青山府邸的疑案,被破开了。” ...... ...... 重建之后的青山府邸,由天都皇城的莲花阁拨款,阴阳两面都被修补,灵气氤氲程度,虽然不如以前,但是仍然算是一处洞天福地。 府主朱候入了红拂河,按照大隋律法,接受惩戒,新一任的府主位置仍然空悬,整座应天府,元气大伤,上下一派死气沉沉。 书院之争,他们折损了两位星君,两位涅槃大能,这般底蕴,放到天都,的确有资格称得上是四座书院之,朱候不再,夷吾已死,朝天子老先生被打得支离破碎,圣乐王与剑器近的公平一战当中落败,神魂陨落。 如今的应天府,几乎要跌出四座书院的名列当中。 白鹿洞书院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按照书院规矩,清理了一大批违令之徒后,便不再追究,这似乎也是宫里的意思。 百花齐放,霜杀百草,这两个时代的到来,似乎赶在了一起,诸多圣山雄起,争到最后,赢家永远是少数,应天府并没有笑到最后,但陛下扶了一把,让应天府不要跌破千年以来的下限。 如今府内上下,只有一人,能担得起应天府的重任。 莲青得到的资源,不减反增,应天府的那些老人,在这一场斗争当中尚存的,开了一场会议,将更多的资源都拢和在青君一人身上。 应天府要造出第二个“洛长生”。 想要改变如今应天府的颓态,唯有青君,他若是能够像神仙居的谪仙人那样,迅击败同一辈的所有敌手,破开十境,那么应天府的未来仍然一片光明。 与以往截然不同。 一年前的应天府,朱候在左,夷吾在右,上有两位涅槃,大世当中,师门背景的基石极其坚固,得了造化,不会被抢,如今香火已经崩塌,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再也慢不得了。 青君坐在龙眼温泉之中,他的手臂上,扭动翻滚着一条条的雏龙,比起上一次与宁奕交手,他身上的气息要更进一步,远观来看,他身旁的泉水雾气,掀起无形热浪,整个人盘坐池中,犹如一尊远古神灵。 他汲取了整座应天府的资源。 而且采取了压境的手段,来使自己的境界能够沉淀下去,变得浑厚。 但是如果有星君级别的修行者观看,便会现,青君走了一条“拔苗助长”的路子,他太急于求成,将这些资源全都吞入腹中,还没有来得及转,就被压缩到丹田里。 这些星辉的确是浑厚的助力,但是运用者无法熟悉掌控,就只是一个花架子,目前可以凭借势大来压过对手一头,但是再往后修行,这些积攒下来的无用星辉,不会有丝毫的推动作用,反而会成为最大的阻力。 青君心里清楚自己的弱点。 但是应天府的担子,如今就抗在自己的肩头。 他别无选择。 青君曾经与那位夜访青山府邸的剑修交过手,先到如今,那位剑修的身份已经不重要......他可以肯定,那人不是宁奕,但绝对是年轻一辈的修行者。 不管是谁,年轻一辈当中,有人能够走到那一步,便已经是给青君敲响了一个警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自己必须要时刻警醒自己,不可以有丝毫懈怠,否则昔日的那一幕还会上演。 青君的道心,非但没有被击碎,反而在想通之后,变得更加坚固,更加锐意。 这就是所谓的破后而立。 龙眼温泉当中,青君吐出一口浊气,他站起身子,消化着自己刚刚的所悟与所得,披上了一袭黑袍,身上的水汽已经被星辉所蒸。 时候很巧,就在他做完这一切,青山府邸的门口被人敲响了。 他有些疑惑,看着好几位披着红袍的男人,踏入自己府邸,对着自己揖了一礼,这是一种礼节,那些人的面容上一直木然没有表情。 “执法司的人,到我这里干什么?” 莲青伸出一只手,搭在剑架上,悬挂着四柄长剑的木架,吱呀作响,迸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莲青,青山府邸的疑案......被执法司破了,我等特地来告知你。” 莲青抓了一把黑鞘古剑,向后躺在黄梨木椅上,他饶有兴趣看着执法司的红袍执法者。 “简一。” 红袍执法者语气冰冷,报出了这么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没有?” 青君皱起眉头,他摇了摇头,确认自己的脑海当中,没有这个名字。 简一是青山府邸疑案的凶手? “应天府的建阵,历尽百年,人事变动,当年参与初建的阵法师,一共有七十三位,这一百年来,每一次改动,加在一起的参与者,共有三百二十四位。”红袍执法者顿了顿,道:“简一就是当年的初建,以及后续阵法的组织者。” 青君沉默下来。 “青山府邸阵法,在那一夜失效,无法检测侵入者,是因为阵法本身存在致命弊端,因为偷工减料,在与阳气结合之后,恰好能够隔绝通天珠的探查。”红袍执法者缓慢说道:“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这个叫简一的男人,这是他的罪。” 青君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皇城都知道,青山府邸,意味着有一位剑修悄无声息入侵了应天府大阵。 现在的执法司,给出了这么一个答案,那个剑修能够进入应天府,是因为应天府的阵法出了问题,通天珠没有察觉,也是因为这个叫简一的男人......宫里并不在意那个剑修是谁? 青君想了想,似乎的确如此,只要弄清楚了应天府阵法出错的原因,那么宫里谁会在乎,是哪位剑修打伤了自己? 莲青问道:“简一现在在哪,我要见他。” “简一已死。” 红袍执法者低垂眉眼,认真说道:“于十四天前,因为贪污受贿被处决,他留下来的遗诏里,对自己修改阵法的事实供认不讳,这是他死后被现的遗章。” 青君看着红袍执法者手中那张被星辉保存起来的猩红纸张。 “所以,你们来的意思是?” 红袍耸了耸肩,悬着红纸,木然道:“这件事情即将定案,需要当事人的手印。” 他知道,执法者来到这里的态度,对自己传了这么一句话,意味着这件事情,就这么掀过去了。 这件事情竟然结案的如此之快,想来宫里有人推动了青山府邸疑案的进展。 至于是何方神圣,不可探知。 青君以拇指指印,按在猩红遗章的空白之处。 “过去的,尘归尘,土归土......” 他站起身子,道:“不送。” 第一百七十六章 我们是陛下的眼 青君站在龙眼温泉边沿,他目送着红袍执法者离开自己府邸。 大门即将合拢之时,有一只手轻轻抵在了木门一面。 于是府邸大门,悬成一条线。 “久闻天都四座书院的大名,一直无缘,听说应天府是四座书院之,为何......如此破旧?” 推开青山府邸大门的,是一个披着龟纹长袍的男人,他的面颊上覆着一张银白色的狰狞面具,看不清楚真正容貌。 长袍被微风吹动,衣摆摇曳。 “我来自东境......”银白面具男人微笑道:“龟趺山,陵寻。” 青君眯起双眼,再一次将手掌悬停在一旁木质剑架上。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在下于龟趺山闭关太久,骨头都要生锈,从山里好不容易走出来,跟那三个怪胎一起来了天都,商量着找个地方活动一下,别紧张......这里就只有我一个。”陵寻咧了咧嘴角,笑道:“长陵要开了,顺路来到天都,特意来见识一下,所谓的书院大君子,到底配不配得上这个名头?” 青君面无表情,一只手掌下压,整座剑器架子瞬间瓦解破碎,木屑四溅,剑架上悬挂着的三把长剑,把他一把攥在掌心。 之前拔出的那柄黑鞘长剑,被他以另外一只手按住剑,抵在地面。 剑气迸。 青君将三柄长剑,一柄一柄插在地面,剑鞘入地一半,犹如香火点燃,袅袅剑气如烟溢散,正好在四方之位。 为了避免损坏府邸其他物事,这些剑气包裹两人,将圈子限制在三丈距离中。 他木然开口道:“来!” 陵寻的龟纹长袍,被剑气吹拂地向后大摇大摆,他脚步巍然不动,面具下的眸光,由黯淡变得明亮。 “好,很好。” ...... ...... “你说什么?” 沈灵站起身子,他双手按在桌案之上,压抑着自己的气劲没有迸,不然这张桌子顷刻间就会破碎,但是四周的纸张,卷案,仍然被无形的气机吹拂散乱。 红袍执法者站在沈灵的面前,其中一人面无表情拎着红纸,保持着一段相当巧妙的距离,既可以保证沈灵能够看见红纸上的文字,又可以保证沈灵不会因为过度的愤怒,而做出让他后悔的事情。 “青山府邸的案子已经结束了。”红袍执法者语调木然,道:“青君的手印,这是当事人的指印,无论结局如何,已经揭过去了。” “简一,应天府自己的阵法师,你在开什么玩笑?”沈灵抬起头来,目光强硬地与红袍执法者碰撞在一起,他高声道:“找一个已经被处决的死刑犯,来当青山府邸疑案的替罪羊?这是大隋律法的公正吗?” 房间里沉寂了一下。 “我们依法行事。”红袍执法者继续开口,道:“更何况......沈灵大人,想要的公正,恐怕也不是真正的公正吧?” 沈灵眯起双眼,一字一句道:“你什么意思?” “执法司已经在调查沈灵大人了,沈灵大人的出身,还有这一次僭越权力的监察,都有颇多疑点,我们怀疑沈灵大人的真正意图。”红袍执法者平静说道:“希望我们不会有下一次的再见。” “你们是在威胁我?”沈灵笑了,他忽然不再愤怒,而是觉得有些荒唐,声音放得极轻,极缓:“你们把所有的案卷调出来,你们去找我的上头云洵大人,去情报司的大司那把我的卷宗全都拿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奔着大隋律法去,奔着定我的罪去,但凡能找到一点,我把这颗脑袋双手奉上!” 这句话,开始说得很慢,后来越来越快,最后再一次高声喧喝。 这一座独立的情报司府邸,在红袍执法者入内之后,就贴上了隔音符箓,所以这道愤怒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去。 红袍执法者沉默片刻,道:“我们会的。” “但若是你们查不到呢?”沈灵忽然把脸凑近,他盯着红袍执法者,恶狠狠道:“三司地位平等,你知道你在威胁谁么?老子这些年为大隋立的功,足够离开天都,去当情报司附属的大司了,知道么?” 红袍执法者叹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在面颊上流露出无奈的神情,执法司无孔不入,天都大部分的官员,都有或多或少的把柄,但沈灵真的是一个例外。 红袍轻声说道:“上面不希望您插手这件事了,流程已经走完,这件案子的功勋会算到您的头上,作为您以后升迁的帮助。” “这件案子的功勋算到我的头上?”沈灵忽然笑了,他看着红袍执法者,像是看着一个白痴,道:“这是一桩冤案,简一人已经死了,被你们拉出来再装上偷换阵法的罪名,当了青山府邸的替罪羊。如果有一天案子平反了,这笔账会算到谁的头上?你们自己喜欢随地大小便,还喜欢把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你以为这是恩情?” 红袍执法者沉默了。 他收回红纸,开门见山。 “你要查剑行侯宁奕,宫里希望你就此停手。” 这句话,让沈灵也沉默下来。 他咀嚼着这句话里的细微含义,他其实要查的并不是宁奕,而是宁奕身边的那个小丫头,那个姓裴的女孩。 很多年前,天都血夜,裴家所有人都死在了那个夜晚,断然不可能有人还活着,但是......世事总有例外,万一这个叫裴烦的女孩,就是例外呢?沈灵接手案子到现在,查到的部分很有限,当年的事情已经被密封了,关于裴家,关于裴旻,关于传说中三皇子的那一纸婚约,大多只有一个坊间的传闻,越传越淡,越来越虚无缥缈,做不得真。 他没有证据,但他觉得自己迟早会找到证据。 沈灵深吸一口气,他认真说道:“这件事情,是二殿下交付的,我不查宁奕......我想去查他身旁的那个女孩。” “二殿下”的名头,并没有吓到红袍执法者。 红袍平静说道:“二殿下已经脱身了,天都里的诸多事情,不该好奇的,沈灵大人还是不要好奇的为好,明哲保身这个道理,大人应该比我们更加懂的。宁奕也好,姓裴的女孩也好,沈灵大人以后都不要插手了。” 沈灵一言不,坐回椅子,他隔着一张桌子,看着那几个面无表情的红袍执法者。 恍如隔世。 “情报司的那些探子,麻烦您遣回。”红袍执法者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公文黄纸,俯下身子,“这件事情的案卷,会有执法司递上。” 沈灵没有握笔,也没有在那张黄纸上签字。 “很明显,这件事情的背后,有许多的大人物意志在角力。” “听说有一位姓宋的贵人,身份背景十分了得,在素华宫里与南境娘娘谈了一场,然后就有了青山府邸疑案的告解。” 沈灵坐在椅子上,他木然而缓慢地吐出一句又一句的话。 “无论是简一还是简二,只要素华宫的娘娘愿意,可以找出简三,简四,甚至简一百。” “但是真正的真相只有一个。” “青山府邸的疑案,重要的地方,不是在于谁破了那个疑案。” “而是在于,我们切切实实怀疑到了姓裴的女孩身上。” “我们需要查到她的案底,但是一片空白。” “最后的那个阵法大师找到了,但是姓裴女孩的案底仍然没有找到。” 微微的停顿。 红袍执法者的神情不再温和,而是冷酷下来。 “沈灵......宫里那些大人的会见,是不可探查的。” 这句话其中包杂的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那位宋姓贵人与素华宫娘娘的见面,你沈灵凭什么知道? “无所谓,你们尽管去查,看能不能查到我是从哪里知道这些讯息的?” 沈灵坐直身子,他微笑看着红袍执法者,“别忘了我坐在什么位置。” “情报司,少司。” “宫里的,宫外的,一株草,一阵风,都有可能是我们情报司的眼。” 红袍执法者沉默片刻,道:“沈灵大人,您想说什么?” “天都城内无秘密。” 沈灵注视着红袍执法者的眼睛,随着他的话语,他逐渐站起身子。 “这些年,生了多少冤案,有多少大隋官员贪污受贿,免于执法司的刑罚,前不久的书院案子,有多少人被打入地牢?” “又有多少人来天都上诉,哭冤,被执法司拒于门外?” “陛下真的什么都知道吗?” “陛下什么都不知道!” 红袍执法者胸膛一阵气塞,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正面回答,只能冷冷回应:“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依大隋律法行事。” “好一个大隋律法,口口声声都是大隋律法,你知道什么是大隋律法吗?” 沈灵盯着红袍执法者,道:“天都城内无秘密,就是一个笑话!你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陛下只是一个人,他又该如何知道?” “为什么陛下无所不知?” “因为有我们在,我们是他的眼,我们替陛下去看这人间,看这众生!” 第一百七十七章 徐瑾、顾谦、沈灵 “欺上瞒下,中流砥柱?”沈灵盯着红袍执法者,语气逼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你们能够坐在这个位子之上,是因为陛下的信任,但是你们肆无忌惮享用着这份信任,焉知在他人眼中,已是大隋之蛆虫!看看这天都皇城,现在成了什么破烂模样?” 红袍执法者默默向后退了两步。 他的心底有些震撼,但终归还是平复下来,看着沈灵,那个男人脸上的愤怒还未消退,但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缓慢跌回椅上。 “沈灵大人,就凭你刚刚对执法司的污蔑之语,便会招惹上不该惹的麻烦。”红袍执法者木然开口,看到椅上的男人不屑而厌恶地摆了摆手,一副浑然不在乎的姿态,他淡淡说道:“我理解大人心中的愤怒,也为我大隋有如此风骨之人感到庆幸。但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沈灵大人,无论你接受不接受这个结果,都将不会得到三司的任何人手帮助。另外......这里是情报司大司云洵大人的亲笔信,沈灵大人今日起,可以好好在天都里休息一段时间了。” 红袍执法者说完之后,便不再停留,6续离开。 沈灵坐在椅子上。 他一只手攥着椅背,单手颤颤巍巍拆开那封信。 大司云洵,提携自己,提拔后生,对自己恩重如山。 云洵在信中,并没有谈及这件事情,只是让自己好好放松,不要去想那些不该想的。 沈灵沉默了很久。 他从来未有一次,像今天这样,面对这份局势,觉得有心而无力。 他坐在窗口,身后是天都的穹顶,云海清澈,一片光明。 光芒落在身上,沈灵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他想要站起来,但是身子有些僵了。 他在少司的位子上坐了很久,现在觉得有些累。 沈灵怔怔坐了一个下午。 光线在桌上缓慢挪移,直到不再明亮,不再刺眼。 屋子里一片死寂。 然后徐瑾推门而入。 徐瑾拉了把椅子,坐在桌对面,他看着沈灵,平静说道:“案子破了。” 沈灵轻轻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弟兄们大部分都被调走了,大部分都选择离开天都,去往偏远地方。”徐瑾靠在椅背上,他端起冷茶,抿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着沈灵,挑眉问道:“你还在想这件事情?” 沈灵再一次轻轻嗯了一声。 “结案的卷宗我看了,很合理,没问题。”徐瑾低垂眉眼,轻声说道:“简一是替罪羊,但是重要的是宫里的态度,上面要你休息一会,应该是要等这段时间的风波过去,不会让你就此埋没的。” 沈灵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情不重要,没有人手,我一个人也可以查。” “你一个人查?”徐瑾的神情仍然平静,他的语气却不再平静,“姓沈的,你之前是少司,你手里有情报司的精锐,你有云洵大人的全力支持,有背后的二殿下给你站台,你当然可以查,你想怎么查都没问题,但是现在呢?你算是什么,你拿什么去查?” 沈灵有些恍惚。 “醒一醒。”徐瑾看着沈灵,认真问道:“你要查的,就只是裴姑娘吗?就只是宁侯爷吗?每个人都有秘密,宫里有人不想让陛下知道,这件事情牵扯了多少大人物,连二皇子都撤手了,你觉得你秉持着的,是一腔热血,是为大隋捐躯的豪气?” 沈灵面色茫然,抬头看着徐瑾。 “没有人会认账的。” 徐瑾憋着一口气,他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天都皇城里的风景仍然好看,但是红拂河里,混进来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陛下六百年来,做得已经足够多了,执法司也好,情报司也好......都应该歇一歇了。” 沈灵被这句话惊醒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 徐瑾低垂眉眼,为了让沈灵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再一次认真说道:“我们是陛下的眼,替陛下去看这人世间,这是陛下的天下......可是陛下老了。” “这、是、谁、跟、你、说、的!” 沈灵忽然怒了,重重以手拍案,他盯着徐瑾,简直不敢相信,跟在自己身旁,一直憨厚,老实巴交的徐瑾,竟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这不是谁跟我说的,这是我亲眼所看到的。”徐瑾注视着沈灵,他竟然毫无惧色,不再像之前那样,他缓慢说道:“我入了情报司,所受的第一份教诲,就是沈灵你对我说的——‘我们要做陛下的眼’,于是我替陛下,把这个大隋皇城看了十一年,入眼所见,是这座皇城开始走向腐朽,但是大隋王朝永垂不朽,时代的火焰就要燃尽了,陛下老了,他不再出宫,不再传诏,不再出面,这还需要谁对我说吗?沈灵,难道你看不见吗?” “应天府,嵩山书院,岳麓书院,这三座书院的落败,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沈灵忽然留意到徐瑾身上的肩章,徐瑾身上仍然披着三司的长袍,这是情报司的长袍,肩章的星辰,意味着“少司”的职任。 他更加的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要监察这件事情的意志,多次移主,二殿下之所以撤手,是因为有比他更大的人物开了口,陛下想知道姓裴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徐瑾平静说道:“但事实上,这只是陛下的心念一动,情报司和执法司携手调查,已经做出了一份完好的调查,即日便会呈交,按照程序,先入太清阁审核,停歇一夜,再递交给宫里。” 沈灵已经不在乎徐瑾所说的后面那些话。 他沉默看着徐瑾,自己最欣赏的两个人之一。 那个无论自己如何痛骂,都不会还口,向来没心没肺的男人,放到天都情报司,绝对是年轻有为,无论是人品还是秉性,都属于上乘之姿。 徐瑾平淡道:“你想骂我?我警告你,不该说的可不要说,我现在是情报司少司,你的府邸里都是我的‘眼’,所有生的一切,都会记录在案卷当中。” 沈灵忽然醒悟过来。 他死死盯着徐瑾。 然后一字一顿。 “我错看了你,徐瑾。” 这一句话说得十分用力,沈灵的双手攥在椅背上,已经捏出了木屑的碎片。 他闭上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没有错看你,沈灵。”徐瑾微笑说道:“刚刚的那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你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我说的那些话,希望你能有所改变。” 沈灵不再开口。 屋子里缓慢站起了一道身影。 徐瑾注视着闭目养神的沈灵,淡然道。 “告辞了。” ...... ...... 小巷子里。 没有光线。 “裴烦,本名裴梵,西岭裴家商贾的孤女。” 顾谦借着微弱的星辉,看着这份卷宗,沉默下来,这张卷宗上,详细而又具体的,把姓裴的女孩,所有的身世,都写在了纸上,包括当初那个在西岭郊外因劫货而死的商贾裴家,一家三口,如何死去,都交代的明明白白。 这是伪造的案卷。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 这里没有情报司的眼,也没有执法司的耳,这里十分安全。 徐瑾平静说道:“有些事情,不能现在生,有人在操纵着皇城里上演的戏码,所以会有这么一份卷宗。” 徐瑾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个人不是陛下。” “陛下好奇姓裴的女孩,是什么来历,所以我们只需要做出一份详尽的案卷,得出的结论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家,那么一切就可以风波无虞。”徐瑾按了按自己的斗笠,咧嘴笑道:“告诉你一个很机密的事情,陛下似乎遇到了一些修行上的困难,每天在太灵宫里闭关,有时候会打碎一些物品,这是以前没有生过的。” 顾谦皱了皱眉头。 “我原本以为公孙越是在调查宁奕。”他靠在小巷石壁,“后来现,并非如此,他要查的是那个姓裴的女孩。那个女孩什么来历?” 徐瑾注视着顾谦,说了四个字:“天都血夜。” 顾谦沉默了。 “裴家已经被死光了......那时候结案,得出这个结论的,是莲花阁的袁淳先生。”顾谦有些无力,他认真说道:“那是你我刚入情报司的第一年。” “公孙越与沈灵想的一样,但是他比沈灵聪明,或者说,他背后的人比沈灵聪明。”徐瑾淡淡道:“哪怕裴烦真的就是裴家的遗女裴灵素,也绝不可以在如今这个关头被揭露出来。” 顾谦有些不解,他忽然现,自己眼前的徐瑾,竟然有些陌生了。 “暗流汹涌,你不明白。”徐瑾闭上双眼,道:“顾谦,情报司多次人手交替,我担心以后的某些不可抗因素,会波及到你......所以你的案卷,我接手之后,藏在了一个秘密的地方,不用担心你在执法司会暴露。” 顾谦只觉得惘然。 “有人觉得陛下老了,于是就有了一些不该有的事情。” 徐瑾睁开眼笑了笑,道:“回想我当时说的话,还真是好笑呢,光天化日,难道有人敢在皇城作妖?真的有人敢作妖,我们情报司,作为陛下的眼,已经无法传递消息了......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他拍了拍顾谦肩头,道:“案卷通过审核之后,会在太清阁停留一夜,如果沈灵能够听懂我的话,那么今晚他便会带着这些日子的调查结果前来。” 顾谦瞬间明白了徐瑾的意思。 那个男人甩了甩手,回头笑了笑。 “别担心,等案子结了,请你和沈灵喝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死灰不可复燃 清晨的阳光落在天都皇城的街道上。 薄衫的少年端着一碗油茶,缓慢坐下,木条长凳腿旁,立着一柄栓系黑布条的油纸伞,油纸伞的伞柄,两根狭长的布带随风轻轻飘摇。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天空澄澈,一碧如洗。 沾染甘露的春草,摇曳身子。 吹拂街道店铺门帘的微风,掀动少年的秀。 宁奕很享受这种感觉。 空气里弥漫着复苏的春意,还有自由。 昨夜的天都皇城,较之今日,要少了许多东西。 春雨洗涤冬日的寒冷,让整座皇城温暖起来,宁奕的印象中,路边还没有消融的坚冰,堆积的杂草,在今早推开府门的那一刻,都没有了。 焕然一新。 对宁奕而言,不仅仅是这些被洗去了。 他能够坐在早茶铺,就说明三司对他的监察已经取消了,路上那些已经由陌生到熟悉的面孔,重新又隐入了天都的夜里。 三司里,负责监察的那些人,行走在黑暗中,很罕见的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热腾腾的包子,新鲜出炉的烧饼,还有卤蛋。” 丫头坐在宁奕的对面,桌上的热气摇曳,女孩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了月牙。 宁奕也笑了。 在被三司监察的日子里,他和丫头就待在院子里,两个人聊天,下棋,喝茶,抄书,以前在西岭庙里,其实他们也是这么过的,只不过那时候没有书籍可看可抄,两个人就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可以窝着。 西岭的菩萨庙,像是蜗牛的壳,虽然不大,但是温暖。 后来走出了西岭,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宁奕来到天都之后,麻烦不断,他终于有了一些可以休闲的时间。 参悟剑意,复盘自己在红山的战斗,默默静修。 他的心态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大隋的黄金时代来了,可是宁奕的心境却十分平静,他见过了一些风景,也走过了一段旅程,以前的宁奕,看书上曾经说,人生的境界有三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再到后面,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最后的第三种境界,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宁奕默默记下了这句话,他看蜀山,看紫山,看应天府的青山,再看红山,现了一个道理。 山是不是山,并不重要。 山就在那里。 想来对徐藏而言,看哪一座圣山都一样,无非是自己的剑够不够快,能不能劈开拦路的,山也好,水也好,书上的那些道理,圣贤的那些名句,都不够实在,都不如一柄天下无双锋利的剑器来得实在。 宁奕拎起细雪,横过伞身,将其搁在自己膝盖上。 他看着丫头傻乎乎的笑脸,忍不住也笑了。 阳光落在裴烦的面颊上,丫头鬓角的两缕丝在风中向后拂去,露出干净白皙的面庞来,跟西岭时候不一样,丫头的脸蛋长开了,颇有些“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因为诸多繁琐事宜的原因,她之前一直深居剑行侯府邸,这一点,倒也算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了。 这一次,托宋伊人的福,不知道他是拜托了哪位大菩萨,昨夜之后,三司真正意义上的撤走了监察人员。 宁奕也听说了“青山府邸”一案的告破,他心中知道,那个已经死去的,叫做“简一”的阵法师,被巨大的意志看中,于是拿来做了这件疑案的替罪羊,纵观流程,一整桩案子的处理手段,简单粗暴,干净利落。 事情告了一段落。 ...... ...... “可惜徐记铺子,那家铺子似乎是转手卖了,已经不开了。”宁奕单手撑肘,笑眯眯看着桌子对面的丫头,丫头双手抓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呼呼吹着气,轻轻咬了一口,含糊不清说道:“那家的牛肉真的很好吃。” “情报司监察这件案子,应该算是一个好差事?”宁奕两根手指捻着汤勺,摇晃搅拌着碗里的油茶,若有所思道:“听说情报司平日里行走的地方,十分危险,四境如此,天都也不例外,天都情报司经常需要外出,监察我一个小小的剑行侯,只需要在街道四周布下眼线就好,这件案子结束之后,他们应该会远出天都皇城,有可能奔赴北境,或者四地。” 丫头啃了一半的肉包。 “以前我也想过的,送你到天都之后,看看能不能找一个体面的差事。”宁奕笑了笑,道:“我没想过我会踏上修行之路,也没想到我会置身在风波中心,我觉得能够当一个三司的成员,其实是一个很光荣的事情。” 裴烦垂下眼帘,她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能够当一个三司的成员,的确很光荣。” 忽然间,桌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宁奕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干净的笑脸。 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宁奕身旁的那个男人,并没有披戴三司的衣袍,但是眉眼之中,能够看出久居天都的风霜气息。 “宁小侯爷,我就不说我的名字了,因为你一定没有听过。” 男人拉开椅子,很不见外的坐了下来,他看着宁奕,温柔笑道:“一直久闻大名,却遗憾从未见过面。” 宁奕静静看着顾谦,这个年轻男人,不得不说,生得这样一副面容,实在让人生不起讨厌的情绪。 他微笑问道:“现在三司里每个人都知道我了?” “并不是。” “不仅仅是三司......” “准确的说,是天都里每个人都知道。”顾谦将自己的纱帽摘下,轻轻搁在桌上,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小份餐盒,放在桌上,缓慢推到了宁奕的面前。 “小侯爷来到天都之前,就已经是压过珞珈山叶红拂叶先生的星辰榜头榜头名,大隋天下鲜有不知,来到天都之后,书院的风波刚刚过去,又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宁奕’的名字呢?”顾谦说了一句很漂亮的话,但是他的面容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 “三司里很多人忙于事务,他们哪怕听到洛长生的名字,恐怕也不会多感兴趣。”宁奕看着顾谦,平静说道:“你记住我,想必不是因为星辰榜,也不是因为书院吧?” 顾谦微微沉默下来。 “徐记铺子的牛肉,你们是朋友?” 宁奕忽然想到了情报司那个负责监察自己的男人,接手徐记铺子之后,生意做得如火如荼,时间过得很快,宁奕如今已经看不到那张笑脸了。 顾谦不置可否,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宁小侯爷在说什么,也不认识所谓的卖牛肉的朋友。” 宁奕接过餐盒,捻起一片牛肉,细细咀嚼,是熟悉的味道。 他看着顾谦。 这个年轻男人的神情里,带着三分苍白,七分隐含的痛苦,他的瞳孔却十分平静。 顾谦深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宁奕,认真说道:“宁小侯爷本领通天,在下佩服。” 宁奕沉默片刻,他看着远方的徐记铺子,问道:“卖牛肉的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回来了。” 顾谦微微停顿,道:“他已经死了。” 死寂。 丫头有些愕然。 早茶铺子里,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唯独这一桌,却像是忽然静了下来。 宁奕吐出一口气,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顾谦要说的话,揉了揉眉心,很多时候,他不屑于为自己做辩解,但这一次不一样。 “很抱歉......” 宁奕看着顾谦:“但不是我做的。” 他本以为,监察自己的这件事情,只是一件小事,却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看来昨晚的天都,不仅仅是下了一场雨。 宁奕并不知道,调查的最终案卷,在太清阁经过审核之后,隔夜将会被送往宫里,宫里阅过无事,那么便会撤走监察。 太清阁一夜之后,有两个人死在了那里。 尸体覆白布被抬了出来,跟随沈灵一起的三十余部下,在那一夜之后就宣告瓦解,没人知道生了什么,除了清除案底的顾谦。 徐瑾是一个性格严谨的人,太清阁珍藏卷本的地方十分隐蔽,但是情报司有着避开所有眼目的地方,沈灵在天都情报司的少司位置上坐了接近二十年,可是他们两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死在了太清阁。 顾谦从来没有想过,会生这种事情。 顾谦来到之后,丫头就下了椅子,让出了座位。 她来到了宁奕的身旁,坐了这么一小会,此时她手里捏着的包子已经凉了。 场面安静了那么一小会。 顾谦轻声道:“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宁奕摇了摇头,说道:“我做过坏事,但这一件,与我无关。” 丫头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她欲言又止。 宁奕在桌案底下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裴烦的膝盖上,示意丫头稍安勿躁。 宁奕不动声色说道:“东西你拿走,我们俩就当没有见过面。这件事情,信不信由你。” “没必要,我信不信并不重要,这件事情已经揭过去了。”顾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好奇小侯爷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今日来见一面。” 说完这一句话后,顾谦站起身子,没有回头。 他其实说了谎。 顾谦并不是专程来看宁奕的,只是想来看看徐瑾的铺子......铺子还在,只是姓徐的却永远不在了。 有时候,这一次的离别,就是永别。 顾谦没有忍住,于是就有了后面,他坐到宁奕的对面,他注视着宁奕的眼睛。 他想看一看,这个间接害死徐瑾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后来他逐渐冷静,愈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够理智。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果。 宁奕并没有说谎。 …… …… 行色匆匆的男人,走到小巷子里。 衣袍纷飞,落下,他重新换上新的衣袍,之前覆在脸上的面皮撕下,焚烧。 小巷子里的火光无人看见,照亮一个男人苍白的面孔。 徐瑾死了,沈灵也死了。 他昔日的同袍,伙伴,最好的兄弟,在这条小巷里见面,离别。 说好了一起喝酒...... 一字一句,一帧一帧,流淌心底。 不知道为什么,顾谦心中有痛苦的情绪涌起,却无法让他觉得悲伤。 年轻男人蹲下身子,注视着火焰缓慢烧尽。 他眼里的那团火,最终只剩下一团灰烬。 还有一些火星,有风吹过,似乎就可以复燃。 但是他一脚踩了上去。 踩灭之后,顾谦振了振衣袖,没有回头。 (因为这段时间考试,事务繁杂,时间紧迫,不想影响质量,故每天只有一更,中午1o点,万望理解。)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辈剑修! “别去想那么多。” 宁奕拍了拍丫头的肩膀,“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仍然会有人死去。” “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自己活下去。” 裴烦双手捧着瓷碗,小口小口喝着热的八宝粥,轻轻嗯了一声。 丫头心思多,但从不流露。 宁奕心底只是默默叹了口气。 江湖也好,修行也好,此间最杀人的,不仅仅是刀剑。 活下去,其实是一个至简的道理。 裴旻大人留给丫头剑藏,不求其他,只求她平平安安。 若是犹犹豫豫,即便在剑道上天赋异禀,也难以登上最终的殿堂,丫头还是经历得太少。 宁奕放下心思,眯起双眼,这些念头,只不过转瞬即逝,不会影响到他的心境。 两个人坐在街边,就这么在早茶铺子里,消磨了小半个上午的时间。 慢慢悠悠打道回府。 回到剑行侯府邸的时候,却现门口额外热闹。 平日里,宁奕的府邸没有什么人会往来,在青山府邸的教训之后,应天府叫阵的弟子,早已经收敛了气焰。 此时此刻,门口竟然有好几位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身上的衣袍,显然是白鹿洞书院的弟子,其中为的那一人,正是宁奕的熟人。 背着巨大琴匣的女子,看着宁奕,神情凝重道:“宁奕,我已在你府前等了好些时候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 苏幕遮成功涅槃之后,白鹿洞书院水涨船高,已经隐隐有了天都第一府的称号,应天府元气大伤,已无能扛大梁之人。 宁奕曾经与声声慢坐而论道,这位女子的确天资绝佳,有望摘得大道,有她坐镇白鹿洞书院,年轻一辈都要给她三分面子,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意外生,为何如今却有些狼狈? 按住心中的疑问,宁奕看着背负巨大琴匣的女子,推开府门,示意外面人耳嘈杂,入府一叙。 剑行侯府邸内,悬挂着隔音符箓,也有丫头的诸多阵法加持,无论是安全性还是隐蔽性,都极为可靠。 始一入府,声声慢就开口说道。 “青君与龟趺山的不灭灵体交手了。”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这一架,从青山府邸内,打到青山府邸外,两个人滴血为战,公平对决,老一辈的不可插手。”声声慢面色凝重,说道:“青君在书院之争结束之后,破开了第八境,已是第九境的修为!” 诸多圣山圣子,一直压抑境界,等待着大朝会的到来,而“长陵”的开启,意味着大隋造化的出世,他们开始不再压抑修行境界。 宁奕在下山之前,小山主千手,瞎子齐锈,三师兄温韬,都对他提到过如今大隋天下的现状,除了那三个年轻一辈的妖孽,一骑绝尘,其他的圣山圣子,大部分将自己的修行境界压制在第八境。 青君就是其中之一。 青君破开第八境的消息,显然是声声慢所没有想到的,她神情严肃道:“按白鹿洞书院的估算,青君,沧君,离君,至少还需要一个月,或者要等到长陵观碑之后,才能够破开第八境,抵达第九境。” 宁奕眯起双眼,神情有些玩味,道:“为什么这么估算?因为你自认为高他们一等?” 声声慢沉默片刻,她轻声说道:“白鹿洞书院之前一直承载着太多的压力,我别无选择,书院给了我诸多资源,书院之争的结果如果失败了,那么我便会亲自出面,以一己之力,挑战三位大君子,来给白鹿洞争取一线生机。” 宁奕试探问道:“你已经第九境了?” 声声慢嗯了一声,道:“与青君不一样,我走的这条音道,九境之前的修行度极快,会在第十境停滞许久。” 宁奕默默记下。 “但是这一战的结果,却让人意外,莲青展露了第九境的修为,并没有打赢龟趺山的不灭灵体陵寻。” 宁奕有些惊讶,他看着声声慢。 “是的。” “但是莲青也没有输。”琴君的声音有些复杂,道:“龟趺山的圣子陵寻,似乎有着极其玄妙的手段,莲青的手段无法奈何得了他,但他也无法奈何青君,两个人在青山下打了一架,莲青四把长剑全都打碎,不灭灵体的龟壳也堪堪破碎,谁都没有占到便宜,这一架暴露了莲青诸多手段。” “东境的来客,实力如此之强?”宁奕忽然觉得有些意思,他听宋伊人对自己提到过,龟趺山的不灭灵体,太游山双子,以及羌山的小剑仙......东境这几座圣山的来客,都不是等闲之辈,没有想到,刚刚抵达天都,初来乍到,就掀起了波澜。 “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说,龟趺山找上应天府,只是一个偶然,那么顾沧和钟离所遇到的事情,就意味着......东境抱着极强的目的前来。”声声慢注视着宁奕的眼睛,道:“顾沧和钟离,被太游山双子找上门来,逼不得已,打了一架。” “输了。”宁奕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是的。”声声慢微微停顿,道:“他们二人还停留在第八境,这是我所知道的情报......并非是沧君和离君的修行资质不如太游山那二人,书院这里的打算,是准备参悟长陵石碑之后,再破境。” “千年书院,铿锵一气。”宁奕颇有些嘲讽意味的开口,道:“连破境也要一起?见识了。” 声声慢沉默下来。 “大隋四境,天都坐中,自古以来,书院坐涌天都繁华地界,修行资源最多,天才强者也是层出不穷,如今东境势大,他们找到书院,就是为了证明,年轻一辈,他们比天都更强。”琴君沙哑说道:“天都没有防备,若是知道会有此一战,结局不会这样狼狈。” 宁奕笑道:“东境的年轻一辈想证明自己比天都更强,证明自己天下第一......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叶红拂,不去找曹燃,还有那个神仙居的谪仙人?说白了,柿子捡软的捏,书院落魄,所以被东境踩了一脚。” 声声慢的身后,白鹿洞书院的几位女弟子,面色一阵青红,终究是有些羞愧,说不出话来。 “至于你没有被找上门来......太游山的两个,龟趺山的一个,还剩下一个羌山的。”宁奕看着声声慢,笑道:“没有记错的话,羌山的小剑仙王异,年龄非常小,十三岁还是十四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听说拜进羌山的时候也晚了,所以再是天才,境界也高不到哪里去,找你这么一个第九境的,无疑是自取其辱。” 声声慢面色坦然。 “这几日,有人在白鹿洞书院外徘徊,似乎想下战书,但是最后放弃了。”琴君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神情平静,波澜不惊,道:“无论是谁来找我,他们都不会赢。” 宁奕淡然道:“琴君,你是第九境的修行者,能够做到这一步的,少之又少,但你应该知道,有人修行星辉,也有人修行意境。” “以剑意而论,王异年龄虽然小,但是这说明他积蓄星辉的时间短暂,修行境界不会太高,并不意味着他剑意境界低。”宁奕顿了顿,道:“剑气第一境,可以与第七境修行者厮杀,第三境便等同第九境,一境一层天,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绝世天才,鞘中的剑器,此刻已有了二层天,在观碑之后,再破境一层,那么三层剑气,就可以与你一战。” 声声慢看着宁奕,不一言。 “如果我是羌山小剑仙王异,一定会等长陵观碑结束之后再挑战你。” 宁奕说完这一句话后,看着女子琴君,现后者脸上涌起了一抹笑意。 “怎么?我说得不对?” 宁奕下意识回想自己刚刚所说的话,有些惘然,他现自己所说的并没有不妥,但为何琴君会笑? “宁奕先生,你说的很对。” “有劳你费心了。”声声慢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宁奕,微笑道:“但我并不担心,因为就算王异剑气三境,也无法与我匹敌。” 宁奕恍然。 王异有剑气,难道声声慢就没有别的手段? 她先前也说了,自己所修行的,乃是音道,这也是一门极强的意境杀法。 “我来到这里,不仅仅是要与宁奕先生说这些,也是要提醒一下你,一味追求星辉境界......并不是一件好事。”她看着宁奕,诚恳说道:“星辉境界高,并不意味着杀力强。” 宁奕细细咀嚼。 他回想着跟随徐藏一起行走的时间。 徐藏每一次出剑,都没有动用太多的星辉,这就是剑气境界的碾压。 能够击杀覆海星君,也不仅仅是“砸剑”那恢弘的破坏力,覆海的修行境界当时已经远远出徐藏,但是徐藏动用剑气之后,便可以击杀一位大隋天下前十的星君修行者! 这就是杀力。 “水月师叔,托我给你带一座碑石。”声声慢看着宁奕,认真说道:“书院清理剑器近大人的墓陵时候,现残留的碑石,里面似乎有一些珍贵的东西。” 那是一座巴掌大小的石块,袖珍而又古老。 宁奕接过碑石。 “长陵不时便会开启,书院的弟子会来告知。”声声慢揖了一礼,笑道:“此间盛世,怎可少了你?” 宁奕笑着还了一礼。 送走声声慢之后。 府邸里只有宁奕和丫头。 在丫头的注视下,宁奕试着用意念沟通碑石。 忽然之间,他的魂海当中,三柄飞剑震颤。 无形的意念连接,宁奕掌心的碑石缓慢浮起,有神性拖住底座。 碑石龟裂,剑气四溅。 一行小字,逐笔逐画,缓慢绽放。 “我辈剑修,只求剑气,不求星辉......朝闻道,夕死可矣!” 第一百八十章 长陵雾开,剑器近醒 朝闻道......夕死可矣! 宁奕注视着那块碑石,这块巴掌大的碑石,被白鹿洞书院弟子挖掘出来的时间,想必不长,碑石上停留着新鲜的泥尘气息。 这块碑石之中,蕴藏着浅淡的剑气。 宁奕以魂海沟通剑器近的泥塑石像,将这块碑石中的剑气,摄入心湖之中。 剑器近是两千年来公认杀力最强的大剑仙之一,正值书院鼎盛巅峰之年,以应天府的曹毗为,书院三位大剑仙在北境叱咤风云,密谋计划,试图毁去剑器近的破境冲关,被他以一己之力全部击杀。 可见其剑气之凌厉,杀力之强盛。 宁奕不知道剑气境界一共有多少层楼,但是剑器近无疑是站在楼顶的那一位。 魂海沟通之后,那块石碑上的字迹,由剑气刻画,以极快的度风化,流逝。 若是被外人拿到,必然看不到这一行剑气小字。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 以剑器近大人的性格,若是执意要为白鹿洞书院留下一些传承,也不会以如此手段,藏在某处,等待后人的掘,当年的剑器近,神性凋零太快,那场密谋成功让他就此湮灭于世间,无法给书院留下一点福荫。 这块碑石,其实是剑器近在大洞天里闭关修行之时,随手拿过的一块碑石,这一行字也只是他偶尔所悟,算不上什么大道,即便看见了,也不见得就有多么大的裨益。 真正的精髓,是碑石当中,留下来的那一缕剑气。 ...... ...... 剑行侯府邸的院子里,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悬浮的那块碑石,缓慢落入掌心当中,但宁奕的神情却没有变化,他已经闭上了双眼,任由微风吹过面颊,丝摇曳,身子纹丝不动,像是一块磐石。 在一旁的丫头,见到了这样的一副景象,默默在宁奕四周悬了一张静心符,一张聚灵符。 顿悟。 这种极其难得的造化,只会出现在天才的身上。 宁奕最近在剑气修行上,遇到了一个瓶颈。 他卡在了第一境上。 而剑器近留下来的这块碑石,里面内蕴的那口剑气,正好沟通了他,让他模糊捕捉到了一丝,朦朦胧胧的破境之意。 “修行者,向死而生。” “身为剑修,若只有星辉,而无剑气,那么修到尽头,只不过一场空。” “修行路上,星辉是身,剑气是魂,两者缺一不可。” 缥缈的声音,在宁奕心湖上响起。 宁奕恍惚惊醒,他现自己置身云端之上,那尊悬在三柄飞剑上头的剑器近泥塑,似乎褪去了石屑,面带微笑,看着自己。 大道妙法,徐徐而来。 “若只求剑气,而无星辉,不可点燃命星,剑气修到尽头,也只不过六境,再是天才绝艳,终究有限。” 宁奕有些惘然,这句话点醒了他,醍醐灌顶。 他修行星辉的度很慢,需要的资源极其庞大,大部分的星辉,都相当于送给了白骨平原,让骨笛在复苏的过程当中更进一步,只有先喂饱了自己体内的那个神性涡流丹田,才能考虑破境......这个问题,让宁奕一度非常苦恼,骨笛能够锤炼体魄,带来非常巨大的收益,但是所需要的资源数量,也太过庞大,难以凑齐。 此后的第八境,第九境,又该如何? 声声慢来到院子里,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让宁奕萌生了一个念头。 羌山小剑仙王异,年龄极小,但是杀力却十分强盛,因为剑气境界高得离谱,同龄的修行者,能够成为剑修,便已经是凤毛麟角,根据天都的线报来看,王异已经是剑修二层天的人物,剑气境界,一境一层天,相差极大。 若是宁奕如今与王异对敌,在不动用神性的前提下,很大可能,会被这个剑气二层天的小剑仙压着打。 若是宁奕也追求极致的剑气呢? 刚刚剑器近的那一句话,就起到了点醒的作用。 剑气境界固然杀力强盛,但是这是一种不均衡的展,如果宁奕一味追求剑气,抵达第六境,相当于是十境无敌的地步,将不再可能前进。 剑气第七境的条件,必须要点燃命星。 意境秘法与星辉,这两条道路相辅相成,像是一朵攀枝共生的花朵,只修行其一,追求极致,都将会遇到不可逾越的瓶颈。 “那我应该如何去做?” 宁奕站在桥头,他看着云雾那端的剑器近,认真问。 泥塑石像微笑答道。 “水到渠成,顺其自然。” 宁奕有些无奈。 这其实是一句聊胜于无的回答,这一句话,就像是在劝宁奕认命,该如何就如何。 坐在桥头的剑器近,似乎是感应到了外界生了什么。 他微微侧头,目光远眺,隔着一层云一层雾,神情微妙,像是在看着外面世界的风景,喃喃道:“宁奕,你知道么?长陵存在了很久......在我还在修行的时候,长陵便已经存在于皇城当中了。” 宁奕愕然道:“前辈,您能够感应到外面的世界?” 剑器近的泥塑石像,在他离开青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反应,镇压着的那三柄飞剑,宁奕曾经在红山对敌韩约,厮杀正酣,逼入绝境之时,试图搬出来当做大杀器,却现被这尊泥塑石像压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动用。 他本以为,这位前辈已经风化,在青山上空与圣乐王的那一战当中燃尽一切,什么都没有留下......这难道是一缕神魂? “能够感知,但也只感知了。”剑器近的声音并不掺夹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就像是平静叙述着一件事情。 剑器近淡然道:“长陵开了。” 屋外的风气,似乎变得大了一些。 天都城上空的铁律,那张猩红的符箓,在风气掠过之后,变得鲜艳了一两分。 倏忽大风掠过。 吹散了某座极高之山的云雾之气,让它在世人的眼中显露出一角真面目来。 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候在府邸内的诸多修行者,于此时睁开了双眼,心有所感,望向那座山角云雾遮掩的方位。 黑色莲华的马车,停在天都皇城的各个角落,龟趺山的不灭灵体,太游山的双子,羌山的小剑仙,各路人马,在这一刻,都感应到了天都城内的变化。 就像是多出了什么。 这种变化,与春雨入夜不太相同。 严冬已去,春暖花开。 大风吹走了一层面纱。 坐在小院子里的丫头,看着摆放在院子墙头的万年青,摇摆着长叶,向着那个方向揖礼,像是叩,也像是示以崇高的敬意。 丫头已经不用踮脚,就可以高举双手,将万年青取下,她抱着绿叶,认真严肃道:“你可是徐藏的花,不可以向别人跪拜。” 这句话说完,万年青似乎听懂了什么,丫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弹了弹长叶,将其重新置放在墙头。 沐浴春风的绿叶,向着院内摇摆示好。 院子里的宁奕,似乎仍然处在顿悟的状态。 ...... ...... “与我当年,已过去了两千载岁月,故人已逝,时代变迁,大隋的皇帝都换了好几位。”剑器近的声音,在心湖里缓慢响着,带着一丝感慨,“当年我所熟知的长陵守山人,如今肯定已阖目长眠。” 宁奕听着剑器近的话,忽然有些复杂的情绪。 两千年,因为神性凋零而失去了意念,如今被宁奕机缘巧合,重新续上了神性。 “剑器近大人,您还有活过来的机会吗?” 宁奕看着剑器近,攥了攥拳头。 剑器近摇了摇头,道:“这些太遥远,不可知。我当年并未死去,只是破境之时,神性枯萎,于是剑气封锁肉身,就此渡过了这两千年岁月,若是神性足够......或许,我真的有活过来的机会。” 宁奕眼神一亮。 “你无须考虑,我并不想活过来,这样的状态,对我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剑器近的声音低了下来,他自嘲笑道:“我已一无所有,再醒过来,又有什么意义?” “宁奕,你最近似乎有了新的造化?我的神魂本来陷入沉睡,但是温养在神性水池上空,竟然得以苏醒。”剑器近审查着宁奕的心湖,白骨平原所幻化的那座小池子,被他看见,那柄靠在水池旁边的“拔罪古剑”,让剑器近眼睛一亮。 他眯起双眼,认真说道:“这柄古剑的主人,有天大的来头,实力极强,至少在长生路上,她走得比我要远。” 这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古剑,那位女子天尊,八百年行走人间的寿元,至今在道宗,甚至在大隋天下,都无人能出其右。 宁奕斟酌片刻,道:“我先前去了一趟北境,于是便有了这些。” 徐清焰在骨笛那一端,为了缓解病痛,正好将无处释放的神性,不断注入池子内,于是就有了这里神性氤氲的洞天福地。 “我沉睡了太久,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熟悉......这里的神性,让我觉得非常舒服。”剑器近喃喃道:“或许我的身子会重新泥塑,但是一抹神念仍在,红山生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 宁奕认真点头,道:“我不会打扰前辈休息的。” 他并不知道,在红山坠落之时,若是没有宋伊人在山顶,剑器近便已经准备接手油纸伞,在妖兽兽潮中大开杀戒了。 剑器近笑了笑,并没有说出那时所生的事情。 时间还有片刻。 剑器近看着宁奕,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可知,长陵最大的造化,是什么?” 第一百八十一章 长陵碑下一少年 长陵最大的造化是什么? 宁奕有些惘然。 根据宋伊人所说的,长陵的造化,难道不是山上的石碑? “千年万年,每一代的长陵守山人,都是极强的修行者。”剑器近注视着宁奕,“他们守护着长陵,护山大阵笼罩云雾,将这座造化之地隐去......最大的原因,不仅仅是山上的石碑。” “那是?” “大隋的每一任皇帝,在登基之时,需要坐上真龙皇座,启动真龙皇座的那块原始碑石,就在长陵山顶。” 宁奕看着剑器近,久久无语。 “没什么可惊讶的,如果你的修行境界再高一些,这并不算是一个秘密。”剑器近微笑说道:“原始碑石里藏着什么,只有皇帝知道......长陵的造化,在于那些石碑,每一位进入长陵的大修行者,登高而行,能登得越高,就证明境界越高,留下来的石碑,自然蕴含的意念就越强大。” “对于后辈和晚生而言,即便有守山人替你们承担长陵的压力,也很难走到高的地方。”剑器近看着宁奕,认真说道:“如果不出意外,进入长陵的机会只有一次......对未来无比自负的极少数人,会放弃长陵观碑的造化,等自己修为足够,再踏入长陵。” “洛长生!” 宁奕暗暗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位神仙居的谪仙人,这两年来像是在假寐,明明高枕无忧,却没有丝毫动静,长陵雾开,仍然不为所动,心里的念头,难道是想等他自己有资格在长陵留碑了,再来天都皇城? “放弃不算一个明智之举,多看看总是好的。”剑器近继续说道:“在长陵,有大隋数千年来的各类宗师,剑道,刀道,枪术,棍法,诸般兵器,三千大道。” “在我的那个时代,有人因为太过贪心,自己的精神不够强大,而被石碑上的意志反噬,跌出长陵,神魂遭受重创。有人登上长陵,不断向上,想要登顶,认为越高的石碑,就越是强大,最终抵抗不住长陵诸多宗师的意志,失去意识,一无所获。” 宁奕细细聆听,道:“我觉得......最高的碑,不一定最好。” “是的。”剑器近轻声道:“你为何会如此觉得,说来听听?” “诸多妙法,贵在于精,三千大道,我只取一剑。”宁奕看着剑器近,认真说道:“有人的剑快,有人的剑锋利,有人的剑狠,每一位能够在长陵留下碑石的剑道宗师,都不会重复走前人的路,若是一味模仿,就无法越。” 剑器近面带笑意,赞扬道:“说的不错,这就是有人无法踏入长陵的原因,有些天才在年轻时候,抓住机遇踏入长陵观碑,的确获得了修行意境上的巨大裨益,可是百年过去,甚至一生到头,无论如何都无法越前人,最终活成了第二位宗师的影子,即便能够成为星君,也无法成功涅槃。” 宁奕若有所思。 这就是大隋天下,星君当中,也只有极少的佼佼者,有资格进长陵拓碑的原因。 蜀山的小山主千手,就是其中一人。 千手师姐的道,的确是开尘推新,把赵蕤先生的《星辰巨人》,演变出了不一样的妙用,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全新的道路! “别人的道,始终都是别人的,是药三分毒,造化同样如此。” 剑器近认真说道:“若是你决意踏入长陵观碑,一定要注意,在你修行境界不够之时,你并没有看过剑气世界的模样,连一窥大概的机会都没有,浩大世界,万千风景,那些宗师所看到的,并不就是正确的。” 宁奕有些明白了。 在他刚刚拎起剑的时候,有人已经可以御剑飞行,有人可以一剑断山,一剑劈河,若是他过早看到了那些大修行者施展剑气的画面,可能会对道心有所损害。 “前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宁奕认真揖礼。 剑器近笑着点了点头。 他作为一个过来人,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让宁奕知道,长陵不仅仅是一处造化福地,也有着需要留意的地方。 “所以,你准备如何抉择?” 去长陵,还是不去长陵? 他想看看宁奕的回答。 宁奕并没有直接回答。 站在云雾桥梁上的少年郎,置身心湖上空,神性宛若仙气氤氲,此地犹如天上仙境。 宁奕诚恳说道:“剑器近前辈,我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师兄,他乃是百年难见的剑道天才,在修为并没有大成之时,在蜀山后山,看到了一副仙人用剑的画面。” 徐藏见砸剑。 “我想他直到死去,也没有抵达那个境界......但他从未因为见过那一剑,而有过丝毫的剑心动摇。”宁奕一字一句,平静说道:“因为见过更高更大的世界,所以心中更加向往。” “我辈剑修,只修剑气,不求星辉。” ...... ...... 长陵的雾气散开,一整座恢弘的山体,仍然处在云雾笼罩的地界当中。 原先的守山阵法,等同于是将一整座“长陵”都隐去,抹除痕迹。 即便有误入此间的修行者,在踏入方圆三里之内,也不会现此地有山。 这本就是皇城附近,最“高”的一座山。 山顶云雾缭绕,淡淡的白色云气,像是仙境上的雾岚,点缀着长陵之巅。 长陵的山脚下,已经聚集了数十位修行者。 东境圣山联盟的黑色莲华,在山脚地下不断聚拢,“绽开”。 披着东境圣山黑莲长袍的修行者,聚在一起,更像是因为某种势力阵营而行走在一起的街头群众,他们真正的领袖还没有到来。 长陵的雾气开了,就意味着长陵已经现于人间,可以入内。 但是却无人入内。 因为有一扇门。 这是一扇燃烧着星火的,长形的门户,像是被人以指尖虚空勾勒而出,就这么悬在长陵山下。 长陵并没有围栏,也没有修葺阻拦入内的墙体。 长陵处处都是门。 但是有这么一扇燃烧着星辉的门户立在这里......最先来到此地的东境修行者,面色凝重,他们知道,这就是唯一的门。 长陵的守山人,一切都是未知,神秘,听说那位守山人脾气无常,若是他愿意让你入内,你就算是一个迷路的樵夫,也可以登上长陵,来看一看,若是他不愿意让你入内,你就是东境第一人,南疆十万大山闻之色变的甘露先生,也踏不得寸步。 韩约是一个特殊的人物。 他的心狠手辣,修为通天,在东境和南疆,已经深入人心。 但他踏不进长陵半步,据说连琉璃盏都差点被守山人打碎......而且此事事后,锱铢必较的韩约,不仅仅没有记恨在心,而是找机会每年都给长陵送一份厚礼,大隋如今的长陵守山人,不需要更多的战绩,仅仅凭借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其真正实力。 也是因为韩约的原因。 东境的这些修行者们,开始担心......会不会厌屋及乌,那位长陵守山人,对整个东境都不待见。 黑色莲华的马车越来越多,但很快,就有其他势力的人物来到长陵脚下。 应天府书院,嵩阳书院,岳麓书院,这三座书院,如今不得不聚拢在一起,来到长陵的,为人物也并非是三位大君子,而是各自脉系的小君子。 应天府青君与龟趺山的陵寻,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另外的两座书院大君子,则是吃了一个暗亏。 东境的修行者,看着这三座书院的弟子,眼神当中带着一些揶揄意味,圣山之争,往往都是天都占优,如今二皇子势大,东境终于扬眉吐气。 不多时。 来到长陵的人马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 不仅仅是圣山的,书院的,还有一些散修,江湖客,都在长陵脚下聚拢。 “这一次的长陵,不知道会开启多久......那些年轻一辈的翘楚还没有来。” “长陵是很大的造化,但是来得越早,不代表造化就能拿得越多。书院和圣山的天才,向来自负不可一世,他们若是上来就登场了,岂不就是先输人一等?” 山下的议论声音,6续嘈杂起来。 那扇星火燃烧的门户,有一些散修,已经去尝试着入内,这似乎是长陵守山人的“恶趣味”,想要进入长陵,通过这扇门户,就要承受住里面的神魂冲击。 如今还没有人成功。 没有后境的,根本无法抵抗。 书院的小君子并没有急着出手,他们还在观望,长陵雾散,但是守山人却没有传出一字一句的声音。 大君子很快就会来。 东境的修行者同样如此。 他们在等待着东境莲华的圣子莅临。 山脚下的声音嘈杂,没有持续太久。 并不是因为哪一座书院,或者哪一位圣山圣子,来到了长陵。 而是因为,有一位眼神尖锐的东境修行者,似乎现,星火燃烧的门户那一边,雾气逐渐变得淡了一些,可以看清楚,长陵的山下,到底生长了什么。 譬如满地盛开的挺拔霜草。 还有......一道模糊的,朦胧的,并不高大的,少年的影子。 “这是什么?” 有一个瞬间,这位东境修行者,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拍了拍自己身旁同伴的肩膀。 于是那个疑惑,便传播开来,很快就让嘈杂的声音平静下来。 那个疑惑的声音,第二次传来。 “这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越过那扇不可逾越的门户,望向那个少年。 这是一个人。 一个披着白色单薄长衫的少年。 他盘膝坐在长陵山脚下,背对着所有修行者,置所有的嘈杂,喧嚣于脑后。 他的面前,立着一座最矮,最破,最荒芜的碑石。 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境,他却看得怔怔出神。 第一百八十二章 七境无敌柳十一 那个披着白色薄衫的少年郎,背对所有人,坐在了长陵的山脚下。 这一扇燃烧星辉的门户,还有愈来愈淡的雾气,就像是一道天堑。 将两边数量相差悬殊的比例,勾勒的淋漓尽致。 所有人都在山外。 唯独他一个人,坐在山内,面碑入定。 最先抵达长陵的东境修行者,那几位彼此对望,面面相觑,觉得实在是茫然,实在是想不通,他们明明是最先来到这里的,别说看到这位白色薄衫的少年郎,也一道白色的鬼影都没有见到。 “长陵山下的碑石,何时多出了这么一块?” 有人喃喃,觉得不可思议。 有资格进入长陵,拓一座碑的,至少也是顶级的星君,他们这种大人物,又怎么会选择把自己的毕生所学,刻在一座残破的碑上,然后就这么插在山下,只要踏入,就能够看到。 “我认识这个人......” 忽然间,人群之中,传出了一道惊讶和震撼尽皆有之的声音,出声音的那个修行者,看着坐在长陵山下的白衫少年郎,觉得背影越看越熟悉,直至与自己脑海中的那道影子,吻合在一起,不会再出现丝毫的差错。 他指着门那边的白衣少年,震惊的神情未曾消退,带着十分笃定的语气,大声说道:“他是柳十一!剑湖宫的柳十一!” 东境最先抵达的,那几位惘然而又想不通的修行者,在听到“柳十一”这个名字之后,似乎有些释然的神情。 剑湖宫如今的宫主,名字叫做柳十。 柳十并不是涅槃境界的大能,而是一位极其低调的星君,在外界来看,几乎没有可探查的战绩,但绝不会有人小觑他。 因为在柳十继承剑湖宫衣钵之后,亲自来了一趟天都皇城,陛下与柳十见了一面,谁也不知道两人聊了什么......在那之后,柳十受邀,入了一趟长陵。 能够进入长陵,便证明了柳十的实力。 柳十一的名字很好记,因为他比剑湖宫的宫主,名字中只多了一个“一”。 这相当于是剑湖宫辈分的延续,也相当于某个位子的既定,只要柳十一这么修行下去,那么西境的剑湖宫,下一任宫主,便就是他的。 那几位因为最先抵达长陵,却没有看到“柳十一”影子,而感到不解的东境修行者,似乎有些想明白了——有些事情的确匪夷所思,但如果做出这些事情的人,本身就是匪夷所思的人,那么便说得通了。 柳十一有一个称号。 “七境无敌。” 这个称号听起来有些好笑。 圣山的圣子,在第八境的,已经吃了大亏。 而柳十一,剑湖宫钦定的下一任宫主继承者,却只有第七境,而且无论其他人修行如何之快,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并不觉得自己的修为境界有何不妥。 因为柳十一,在群星璀璨的时候,刚刚一出山,就以第七境的修为,杀死了一位八境修行者。 柳十一的年龄并不大,如果不是羌山出了一位十四岁的小剑仙王异,那么他应该就是大隋年轻一辈当中,最“年轻”,甚至“年幼”的存在。 在他刚刚出山的时候,以那样的年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让整个大隋都叹为观止,这只能说明,柳十一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做的事情,自然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现在他坐在山下,看着那座碑。 哪怕那座碑石,真的只是一座普通的碑石,也一定会有很多人会一探究竟。 ...... ...... “没有后境修为,很难承受住这里的星辉压力。” “意志力不够强大,也无法抵抗。” 长陵山脚底下,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人试图去闯星辉燃烧的四方门户,而且成功,各方书院圣山势力的年轻大人物,似乎真的准备再等一等,等到压轴,再堪堪登场。 已经有人成功进入。 不出所料,成功进入长陵的修行者,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柳十一的身后,想去看一看那一座碑石。 然后他们失望了。 因为柳十一坐在碑石前的缘故,他们并没有靠得很近。 柳十一的膝前横着一柄雪白的长剑,剑鞘上烙刻着雪纹一般的浪花。 如果这块碑石上,刻着某位了不得的大人物的剑意,或者一些异常珍贵的意境,那么他们一定会凑上去,认真揣摩,哪怕会因此捱上柳十一的一剑鞘。 但是石碑上面,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副很古怪的画,以后境修行者的视力,隔着很远就可以看到。 没有意境。 也没有剑气。 什么都没有。 这块石碑扎根在长陵的最低点,没有长陵意志力的冲刷,空气新鲜,霜草摇曳,生长旺盛,白衣少年柳十一就这么坐在碑石前,如痴如醉,盯着石碑。 门外的世界一片喧嚣。 门内的世界尽是死寂。 踏入长陵的修行者,面色复杂而又古怪,看着这么一个怪胎,坐在石碑面前,消耗着宝贵的时间,他们不明白柳十一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们也不想明白...... 于是进入长陵的那些修行者,在看了柳十一的观碑之后。 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离开柳十一,向着长陵更高处前进。 熙熙攘攘,来去奔走。 只有柳十一一个人,独坐在山下。 ...... ...... “他在做什么?” “那座碑上有什么?” 诸如此类的疑惑,在长陵山脚下传递开来,那些修行者,尤其是不能踏入长陵的,隔着一扇门,就这么看着柳十一,心中有着诸多疑惑,却得不到解答。 这个问题,在数个时辰之后,终于得到了解答。 第一位因为体力不支,而被长陵“驱逐”的修行者,守山人护住了他的神魂,被同门师兄弟扶住,面色苍白,回头看了看门里的白衣少年,神情困顿而又惘然,喃喃说道:“柳十一在看一座碑,那座碑上......什么都没有。” 这个回答,显然是不能服众的。 于是就有了第二位离开长陵的修行者,来回答这个问题。 这位修行者,明显是找到了自己所想要找的那座碑石,因为神魂强度不够,没有继续向上攀登,选择自己离开长陵,他听到了对于长陵内柳十一所见所闻的提问,认真说道:“柳十一真的在看一座什么都没有的碑石,没有意境,也没有剑气,没有任何可以领悟的东西......至少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长陵开启,已经有了十个时辰,纯粹是凑个热闹的一些江湖散修,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大宗门的年轻天才,并没有第一时间急着进入长陵。 长陵的山上,先是星君境界的意志力,然后是涅槃大能的,即便守山人维护阵法,将这些神魂的冲击力,抑制在了很低的水准,也不是后境修行者所能承受的。 因此踏入长陵,在寻找石碑的过程当中,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很可贵。 大宗门的修行者,会使用“弃卒保车”的办法,让修行境界不那么高的弟子,从各个方向探索,然后把自己所探寻出来的路线图,以及石碑的分布,最适合自己宗门的捷径,在离开长陵之后,根据脑海中的记忆,原封不动的勾画出来,确保真正的天才,可以耗费最好的力气,来获得最大的资源。 羌山的“小剑仙”王异,第一个来到长陵山脚下。 他背着及身高的长剑,长被一根黑色束带系住,浑身黑衣,带着肃杀气息,来到了燃烧的门户之前。 与那些需要耗费极大心力来通过门户的后境修行者不同。 王异的境界至今无人知晓,有人猜测他甚至没有后境。 黑衣王异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眉心之处。 他动用了一门秘术。 伴随着指尖按压在眉心的刹那,王异的周身,剑气凛然而出,犹如一条细小的黑色雏龙,自袖袍内掠出,笼罩头顶。 越过那扇门户之时,守山人的神魂冲刷而来,他只是微微一蹙眉头,喉咙里出轻微不可听闻的闷哼声音,一步迈过,就此来到长陵的门内。 门外围观的那些修行者,眼里有感慨和艳羡。 这就是星辰榜上的天才人物。 明珠璀璨,瓦烁无光。 与黑衣王异相比,之前踏入星辉门户的那些修行者,有些神情痛苦,有些饱受折磨,有些直接被抬了出去,不比也罢,一但比较,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在王异踏入长陵之后。 一直背对所有人的柳十一,纹丝不动如磐石,此刻终于有了一丝颤动。 柳十一竟然把目光从石碑上挪了开来,回头望向了小剑仙王异。 王异在踏入长陵之前,就看到了这位白衣柳十一背对观碑的姿态,他走上前来,看着那块碑石,仅仅是瞥了一眼,确认其中并无剑气与意境,就不再去浪费时间去看。 “一块破碑,一副破画。” 王异微笑道:“看这个,有什么用?” 柳十一微微侧,并没有回答王异的问题。 柳十一说道:“听说东境的来客,龟趺山的太游山的,都找了书院的大君子当对手,酣畅淋漓打了一架。而你因为修为太低,远远不及声声慢,所以没敢挑战她。” 王异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他盯着柳十一,眯起双眼道:“你什么意思。” 柳十一木然没有表情,他看着王异,平静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想送你一句话。” “要么,在这里,打一场。” “要么,滚得远一点。” 第一百八十三章 雨落霜草折 长陵脚下。 王异的神情十分难看。 东境与天都书院之间的比拼,的确是只剩下他,还没有与声声慢决出胜负高下。 但柳十一的话,却说得十分直白,其中还夹杂着三分鄙夷的意味......你修为太低,远远不及声声慢,故而畏战。 王异一只手向后伸去,握住漆黑长剑剑柄。 狭长的剑器,登时出清凉的水龙吟啸声音。 柳十一淡然道:“我修为只有七境,不占你便宜,但我可以保证,你若是拔剑,不过十个呼吸,你就会被我打出长陵。” 王异紧紧盯着柳十一,他并没有松开剑柄。 “长陵内没有规矩不允许动手,不管结局如何,只要你我在这里动了手,耗损了神念,便没有希望登上山头。”小剑仙木然开口道:“我有我的大好前途,何必跟你这个疯子计较?” 柳十一“哦”了一声。 他微笑说道:“那就请便吧,你观你的碑,我看我的画。” 王异的面色变幻起来,他眯起双眼,这一次动用了羌山的瞳术,试图从柳十一的那块碑石上看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来,但最终的结果却让他再一次失望了。 那块碑石,普普通通,略显古老,三分龟裂。 其上并没有篆刻古老而又玄妙的纹路,也没有携带大道印记,丝毫剑气的痕迹,有的就只是一副平淡无奇,绘笔直白的版画,那副版画的篆刻普通到了极点,就只是大隋乡下里随处可见的挂壁悬画。 即便观碑的那个人是柳十一,王异也提不出更多的兴趣。 小剑仙冷冷道:“柳十一,我记住你了,等我出了长陵,你我之间必有一战!” 坐在石碑面前的柳十一,再一次如老僧入定,不再去理会王异,落在他白色衣衫上的草屑,落叶,被风吹拂散去,他就像是一块巍巍老石,所有的目光和心力都放在那块平淡石碑上,唇角挂着一抹陶醉的笑容。 怪胎。 疯子。 王异忽然觉得这个白衣少年,骨子里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剑湖宫里的剑修,难道都是这样?可是柳十一找了一块毫无意境的石碑,面壁沉思,这又算是哪一出? 听说柳十一第一个抵达长陵,已经在这里坐了好些个时辰,就只是看这么一个粗莽无奇的石画? 这些问题想不通,王异便不再去想。 他不再伸手按剑,而是冷哼一声,选择绕道而行,远远离开柳十一,按照自己脑海当中最优的观碑路线前进。 ...... ...... 很快,长陵进来了第二位圣子。 龟趺山的陵寻,皱着眉头,看着白衣柳十一坐在石碑前,他听说西境剑湖宫的“七境无敌”,坐在长陵山脚已经很久,在踏入“门户”之前,就能看到雾气当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盯着一副毫无意境的壁画,活像是一个痴呆儿。 陵寻没有说话。 柳十一也根本就没有理睬他。 白衣少年郎就这么坐在山脚,他看着那副壁画,如痴如醉,任由身边走过越来越多的人,都浑然不觉,除了小剑仙王异,其他人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东境的圣子,天才,感受到了横在柳十一膝上的剑器剑意,没有人愿意在登山之前,就与这个“七境无敌”生冲突,想要在长陵找到自己所钟爱的碑石,本身就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 于是这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场景,就一直存在于长陵山下。 柳十一看着石碑,他的肩头已经落了一层淡淡的灰。 他抖了抖肩头,这些灰尘掠起,袅袅如烟一般,伴随着他抖肩的动作,下一瞬间嗤然散开—— 身后已经多了一位女子。 “十一先生,你在看什么?” 背着巨大琴匣的女子,罩着一身白袍,她戴着一张面纱遮掩容貌,仍然可以看出眉眼之间的艳丽风景。 声声慢站在柳十一的身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颇感兴趣,却始终看不明白......柳十一为什么一步也不往上走?就只是停留在长陵山脚下,看着这么一副毫无意境的碑画? “我在看一副画。” “这就只是一副很普通的画,在什么地方都能见到。” “这的确只是一副很普通的画,但是只有在长陵能见到。” “好吧......”声声慢的神情有些无奈,她蹲下身子,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明白一些,她看着石碑上隔着很近的两个物事,一只黄雀,一只螳螂,并没有多么强大的笔锋,也没有刻画地多么入神,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于是声声慢认真请教道:“为什么呢?” 她看不出来有丝毫的不普通之处。 “因为我喜欢。”柳十一的精神停留在石碑上,比起其他人,他更愿意向声声慢解释一二,“我喜欢看它,所以我就坐在这里看着它,无论这块石碑有没有意境,是在山下,还是山腰,还是山顶。” 声声慢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子,认真说道:“白鹿洞书院与剑湖宫的关系素来交好,在这里要提醒一下十一先生,长陵的时间并不多了,有很多人已经离开了,我应该是最后一个大君子,东境西境该来的,都来了。” 柳十一轻轻嗯了一声。 声声慢忽然说道:“十一先生不仅仅是在看画吧?” 柳十一再一次轻轻嗯了一声。 他平静说道:“我在等人。” “等谁?” “等一个还没有来的人。” 声声慢沉默下来。 柳十一侧过头来,他的目光在石碑上流转,换了一个方向,看了如此之久,他竟然不觉得疲倦,眼眸里反而透露着一股炯炯的意味:“我不知道我在等谁,我也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出现,是不是真的存在,能不能被我遇见。” 声声慢揉了揉眉心,说道:“长陵已经开了好几天,正常的登山观碑,不过十二个时辰,再久一些,神魂也熬不住......王异已经离开了长陵,他似乎获得了不小的机缘,现在正在等你走出长陵。诸多人物,该登场的,都已登场了。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你要等的那个人,恐怕不会出现了。” 柳十一闭上双眼。 他淡淡道:“再等等,等不到的话,那就算了。” 声声慢看着这个怪人,闭上双眼之后,柳十一就不再说话,看样子也不再准备说话,这时候他不在观碑,更像是在假寐。 琴君背负琴匣,收敛心神,登上长陵山路。 ...... ...... 长陵已经开了将近十天。 按照雾气的浓郁程度来看,一整座巍峨大山,原本散得差不多的雾岚,如今再一度层层叠叠拥来,要不了多久,长陵就会闭合。“” 从长陵走出来的圣山圣子,书院大君子,都开始了闭关。 唯独小剑仙王异,还抱着长剑,等在长陵山脚下。 王异的双眼里,并没有丝毫的疲倦,他似乎在长陵里得到了相当不错的造化,以他的宗门底蕴,羌山的那位“谪仙人”师兄,的确能让他领先同辈一大截的距离。 王异在等两个人。 一个是他原本就要挑战的白鹿洞书院大君子声声慢。 另外一个,则是那个坐在山脚下的剑湖宫疯子剑修。 王异盯着那扇星火燃烧的门户。 那道雾气模糊的白衣少年影子,还坐在那块石碑前,看起来像是仙人得道,淡定从容。 “他到底在看什么?” 这个时候,王异真的想不明白。 接近十天,不吃不喝,即便是后境的修行者,至少也会显露出一丝疲态。 但是柳十一没有。 他真的对着一副没有意境的壁画,看了十天十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如果说,那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碑,王异不相信。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十天前的消息。 长陵雾散。 星火初燃。 那扇门户刚刚出现的时候,柳十一就已经坐在了里面。 这是为什么? 东境莲华最先抵达的那几位修行者,把这一切的原因,归结于柳十一的修为比自己要高,但这其实并不能解释......门就在那里,柳十一却在门里。 王异有些惘然。 山上似乎下起了雨,长陵地界本就多雾,雨丝很快蔓延,席卷滂沱。 抱着剑鞘的王异,蹙着眉头。 地上摇曳的霜草,挺直了脊梁,遥遥指向了一个方向。 小剑仙王异心有所感,回头望向某个方向,在狭长的山道那一头,有个独自前来的黑袍少年,与自己的衣袍并不一样,对方的黑衫紧实,手腕袖口被麻绳扎紧。 雨丝在油纸伞上溅开。 这就是霜草摇曳,俯身倾倒的方向。 长陵的雾气已经很大。 四周的地界已经无人。 撑着油纸伞的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在雨水当中燃烧星火的四方门户,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雨水当中摇曳,始终不会熄灭。 王异蹙起眉头。 隔着一段距离。 他看着这柄油纸伞,若有所思。 在那柄伞器上,他感应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凛然剑意。 还有哪位“大人物”没有来长陵? 王异在脑海里搜刮,他忽然想到了这柄油纸伞所对应的形象,那个时而无比高调时而极其收敛的人物,竟然是在长陵雾散之后,十天没有现身,而且无人想起? (ps:说两件事:1,今天去医院看一下手腕,所以还是一更。2,好友莫问江湖的《太平客栈》上架了,希望大家可以支持一下订,组个剑骨观光团什么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长陵下的赌剑 寒风吹过,霜草摇曳,撑着油纸伞的宁奕站在了长陵山脚下。 细雨在伞面弹起。 重新落下之后,有些雨珠震散,汇聚成细密的雨丝,流转在油纸伞面,徐徐被风吹成细长的长线,像是帷帘拉长的珠线。 宁奕看着背负长剑的黑衣少年,他认出了这就是东境羌山“鼎鼎有名”的小剑仙王异。 “等人?” 雾气缭绕,王异隔着一小截距离,看不太清伞下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却忽然听到了这么一道声音。 黑衣少年的目光全都汇聚在那柄油纸伞上,他眯起双眼,盯着那柄质地品秩相当不凡的油纸伞,尤其是伞骨内蕴的那一抹雪白,大隋有无数剑器,能称得上好剑的便已经是极为寥寥,名剑更少,能够被如今一辈的剑道天才看上的,凤毛麟角,而宁奕手中的细雪便是一把。 “你不知道我在等谁?” 王异盯着宁奕,他语气不善,东境有“黑色莲华”,二皇子从红山归来之后,就对“黑色莲华”里的年轻人物提了一个醒,千万要小心这个来自蜀山的“小师叔”。 长陵雾散,各路天才观碑已有十天。 天都皇城早已经沸沸扬扬,四座书院的大君子进入长陵,东境的诸位来客,以及各方人马,每一次的入陵和出陵,都会掀起一场风雨。 王异根本就不相信,之前站在天都城风口浪尖处的宁奕,会不知道自己与柳十一之间的冲突。 他抱剑等在长陵,准备等到柳十一出山,与其大战一场,再去挑战白鹿洞书院的大君子声声慢。 在王异心中,那个白衣疯子柳十一,强则强已,还没有强到琴君的地步,四座书院之中,原本有两位值得他忌惮的人物,一位是应天府的招牌门户青君莲青,另外一位就是白鹿洞书院的声声慢。 他在出山之前,四座书院,一直以来,都是应天府占据鳌,嵩阳书院和岳麓书院不温不火,紧随其后,之后便是极其低调,几乎不在世人身前露面争夺造化的白鹿洞书院,东境圣山提前知道书院可能会有所斗争,若是白鹿洞书院年轻一辈的大君子不能够及时站出来,那么这座书院很可能就在这个时代被浪潮所淹没。 所以声声慢的低调,一定是为了掩盖她的真实实力,好在关键时候展露出来。 如今书院之争的结局,出乎意料,青君和琴君的地位,便戏剧性的生了逆转,白鹿洞书院开始行走世间,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资源和声名,琴君也踏入长陵。 ...... ...... 撑着油纸伞的宁奕蹙起眉头。 由于一层黑色伞布遮挡的缘故,王异并没有现宁奕的这个细微动作。 宁奕不知道外面生了什么? 事实上,宁奕真的不知道。 这十天,宁奕一直在院子里闭关。 他根本就没有去打听,外界生了什么。 或者说,宁奕根本就不在意,外面生了什么。 长陵雾散,诸多风雨,宁奕有诸多麻烦缠身,他不愿意当其冲地涉身其中,最好的选择,就是避开。 宁奕和丫头一起参悟“剑藏”,宁奕的本意,也并非是等待如此之久。 但是当他第一次真正把心神浸入裴旻大人的“剑藏”意境之后......剑道一层天的瓶颈,产生了动摇,而且几乎随时可以被冲破。 于是就有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如今的第十天。 剑气二重境! 宁奕的呼吸带着一股轻松的韵律感。 王异眯起双眼,他注意到,宁奕撑开的油纸伞上,那些滑掠而出的雨丝,本不该如此律动,却诡异地像是一条条甩出去的细狭蛇身,摇曳犹如龙尾,在离开伞面之后,仍然围绕着宁奕,直至落地。 这是一种气机的暗合,也是一种剑气境界的运用。 王异的袖袍里有剑气摇曳,他感应到了宁奕呼吸之间蕴藏剑气,却没有想到,这只是宁奕刚刚破境之后的欣喜,随时想要把玩这股“剑藏”气流。 驭剑指杀法门,与呼吸韵律相互扣合,如今的宁奕,只是初得玄妙,仍然不得要领,若是放到裴旻大人的身上,一呼一吸,都暗藏剑气,无须真正律动手指,仅仅凭借一道意念,一口气机,就可以驾驭天地间的任何一样物事,作为“飞剑”,去击穿自己的敌手。 行路之间,一颠一簸,驻足之时,一呼一吸,都是领悟剑气的时机。 长陵脚下的风气掠过,稍稍停顿。 宁奕的声音,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平静。 “你继续等。” 撑着油纸伞的宁奕,第一次把目光投向整个长陵,雾气笼罩着山体,幽幽的雨丝像是锁链,细密纵横的掠下,将整座长陵都锁住,这里透露出一股威严而古老的气息,雾气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道屏障,将外来者隔绝开来,唯有一扇燃烧着星火的门户,亘立在雾气之中。 那里就是唯一的入口? 宁奕重新把目光收回,这一次落在挡在燃烧着星火的门户前,那个抱剑面对自己的黑衣少年。 “让一让。” 听到这句话的王异,神情有些古怪,他的神情看起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在。 嘲笑。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 “听说你在红山得罪了二殿下。”王异淡然说道:“东境莲华里,你的名声不太好,人人得而诛之。” 宁奕微微沉默,然后认真说道:“想杀我的人,可以从皇宫排到天都城外面。” “所以呢?”王异挑了挑眉,他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剑器之上。 “所以......你算是第几?”宁奕揉了揉眉心,他见到这位羌山小剑仙,比起之前的态度,已经放得相当客气,甚至可以算是“彬彬有礼”,看来对方并没有把自己的客气当成一回事,他并非是忌惮王异,只是不想在如今的节骨眼里额外生枝。 “啪嗒”一声。 油纸伞收拢,细雪的伞尖被宁奕抵在地上,他的肩头,雨丝溅开细腻的水花,随着呼吸之间的韵律,开始轻微的律动。 “我对你手上的这把剑,很感兴趣,不若我们就来赌一场。” 王异微笑看着宁奕,说道:“听说你在白鹿洞书院里,得到了一场造化,那我们可以效仿两千年前的剑器近,来一场赌剑,那位大剑修年轻之时,与之赌上兵器,便可剑气相争,既可只分胜负,也可决出生死,天都城下,虽说不允许出现生死之争,但你若是有兴趣,我也可以奉陪。” 宁奕木然道:“没有兴趣。” “怕死?”王异嗤笑道:“我背后的剑,名为‘长气’,你应该听说过它的名字。” 宁奕还真的听说过这柄长剑的名字,羌山在谪仙人洛长生出世之前,其实也是相当低调的一座圣山,羌山那时候还没有专门开辟出一座名为“神仙居”的小山头,惊艳人间的,就是当年羌山祖师爷留下来的四柄长剑,悬挂在羌山的四座山头,历来都是星君境界才能摘取。 黑袍少年的身后,那柄剑鞘狭长,几乎有王异一人身高的漆黑长剑,便就是“长气”。 宁奕眼神里闪过一丝好奇的目光,那柄长剑剑气不漏,丝毫不外泄,的确是一柄绝世好剑,不负盛名,羌山真的舍得下血本,让王异背负长气出行,恐怕会引起诸多眼红的目光,看来是对这位年龄颇小的弟子相当放心。 不过也是,羌山有年轻一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洛长生坐镇,后起之秀,只要不违反规定,谁敢扼杀锋芒? 上一辈,因为半神扶摇的存在,珞珈山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大隋第一圣山。 而因为洛长生,有很多大人物认为—— 东境羌山,将会成为第二个珞珈山,甚至伴随着洛长生的修行进境增长,有人认为这位谪仙人的天资,还要在当年的神道剑三人之上,羌山要不了百年,就会凌驾在大隋所有圣山的头顶。 只等洛长生成为东境圣山第一人,甚至是大隋圣山第一人。 王异要拿“长气”,来赌自己的“细雪”? 宁奕面色波澜不惊,看起来不为所动。 身子没有丝毫动静,他的心底却有一抹念头流转。 若是放在一个合适的时候,或许他真的会跟这个小剑仙赌上一把,他有预感,自己从裴旻大人那所感悟到的剑气二重境,非常之强大,若是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对手,那么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此时,此地,不行。 宁奕抬起头来,他看着雾气当中袅袅磅礴的长陵,心中生起的,不是凡人那般高山仰止的感慨,而是忽然觉得有一些古怪。 这里只有一扇门? 宁奕注意到了那扇门里,似乎盘膝坐着一个背对自己的白衣少年。 他轻轻咦了一声,再一度撑开油纸伞,径直绕过了王异。 小剑仙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 王异转过身子,盯着那柄油纸伞,面色狰狞,一字一句道。 “宁奕,你竟然不敢和我一战?” 话音落地。 宁奕的身子忽然顿住。 (今天恢复更新~) 第一百八十五章 羌山长气 宁奕顿住身子,并不是因为他被王异激怒了。 相反。 而是他彻彻底底忽略了王异,融入了周遭的环境之中。 宁奕目不转睛,凝视着长陵里的雾气,山体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而后愈鲜明,直至纤毫毕现,这个过程中,宁奕没来由的,想起了一些先前在院子里闭关时候,偶尔在脑海中会出现的细碎片段。 长陵的山上,立着大隋无数年以来,诸多宗师人物所留下来的石碑。 想要踏入长陵,就需要承担隐隐的意志压力,这些是长陵大人物经年弥久所留下来的神念,想要让石碑能够永恒流传下去,就需要篆刻足够强大的精神。 于是能够在长陵走得很远的人,都是意志力极强的人。 剑器近对自己说,在长陵几乎无人可以登顶的地方,有着一块原始碑石,那块碑石承载着初代皇帝所留下来的原始碑石,那块原始碑石,是每一位大隋皇帝登基之时,坐上真龙皇族哟不可或缺的重要物事。 那么问题便来了...... 大隋的皇帝,每一位,每一任,漫长的岁月之中,都有着能够登顶山体的强大意志吗? 在大隋天下的浩瀚历史中,有着譬如初代皇帝这样的开天之光,也有着如今太宗陛下这样的不世枭雄,但是同样有着平庸至极的昏君,残暴无能的暴君,甚至是被迫“登基”的婴儿。 他们全部都能够登上长陵山顶吗? 宁奕的神念,触碰到长陵的雾气,这些雾气的确是一种阻拦,那扇门户里,燃烧着星火,如果从那扇门进去,需要承担守山人的意志洗刷......宁奕站在了那扇门前,站住了身子,却没有丝毫迈入其中的意味。 他只是顺延着自己的思路,不断的,继续向下的,探寻下去。 那些“皇帝们”能够登顶...... 是因为纯正而又强大的血统吗? 不,显然不是的,两千年前的北境狮心王,就是一个反例。 宁奕看着那扇门,陷入了思索之中。 他能够看到一个很孤独的身影,坐在长陵山下,那个人背对着自己,身上积了一层叶子,似乎对着一块石碑,默默静观。 在参悟着什么? 那个人......为什么不登山呢? “这柄长气,本来是留给柳十一,没有剑修能够拒绝赌剑之争。”王异盯着宁奕,他的声音回荡在长陵的雨雾之中,“那个疯子在长陵坐了十天,第一个来,看样子也是第一个走,很好......你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这里,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说完这句话后,王异便倏忽而动。 他并没有直接拔出长气,而是整个人瞬间来到宁奕背后,手掌如刀,一掌劈下。 漫天水气,在宁奕身后汇聚而出。 撑着油纸伞的宁奕,没有回头,轻轻跺脚,地面上的水珠被震得弹跳而起。 手刀划出一道颀长的弧线。 两拨水气被劈得支离破碎,宁奕顺势先前跌去,脚底却粘滞在地面,层层落叶如龙卷一般聚拢而来,围绕着宁奕开阖,那柄油纸伞不再是撑开状态,惨白色的剑锋没有旋出,却有着沛然不可阻挡的剑气。 剑尖抵地。 宁奕微微跃起,屈膝踩住一滴水珠,借着极轻的力度,向前翻身,向一侧掠去。 那滴水珠像是被宁奕的靴尖甩出,继续前掠。 “长气”将那滴水珠一切两半,持着长剑向前俯冲的小剑仙,势如破竹,眼神阴鸷,仅仅盯着宁奕。 两人一前一后,长陵雾气若有感应,剑气所过之处,雾气支离破碎。 宁奕的心力全都放在思索问题之上,面对王异的剑气,他下意识动用了裴旻大人的剑藏。 一呼一吸,暗扣天地。 三千世界,皆为剑藏。 水滴可藏剑,飞花可藏剑,枯木可藏剑,草屑可藏剑。 宁奕身子向后掠去,脚尖不断点地,每一次点地,身子就像是一柄离弦之箭,愈来愈快,漫天的水汽雾气草屑枯木飞花,汇聚而来。 仅仅只有一柄“长气”的王异,忽然觉察到了一个十分恐怖的现象。 两人之争,那个收起油纸伞之时后退的蜀山小师叔,无论自己怎么进攻,都绝不还手,关键时刻,一滴水珠一片草屑,都可以挡下自己的一剑,而此消彼长,就如同棋手对弈,漫天雾汽草屑,渐成大势,自己越是攻杀,越是遂了对方的念头。 一前一后的十数个呼吸之中,王异并没有动用自己的剑气,宁奕没有拔出细雪,那么他断然不可能全力以赴,可是现在看来,这是在拿自己磨砺剑道?! 王异抬起头来,看到了宁奕的眼神,那双漆黑的瞳孔里,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一条蔚为壮观的浩大龙头已经凝聚成形,以两道黑衣点睛。 小剑仙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心底猛然警醒。 “他这是要......斩大龙!” 脚尖猛然止住。 宁奕抬起一指,指向王异。 长陵逐渐变得浓郁的雾气,在这一指之下,被剑气所引动,疯狂震颤起来—— “嗡”的一声。 宁奕停滞在剑气二重境中,一直若有所悟......他现,自己的剑气二重境,似乎与他人的不太一样,单纯论杀力而言,自己一重境时,可与七境厮杀,二重境的”剑藏“手段,仍然只是懵懵懂懂,但宁奕已经有了一种错觉。 自己已经可以轻松打压八境修行者! 这就是“剑藏”手段的强大吗?宁奕还没有彻底探清这门秘法,他破开七境之后,甚至没有一次深度的去内视自己的身体。 伴随着宁奕的“驭剑指杀”法门,点落在长陵的山脚,无数剑气围绕而来,两道黑衣,瞬间脱离一道,宁奕来到了雾气长龙之外,席卷而来的草屑,枯木,都裹挟着自己一丝一缕,若有若无的剑气。 他眼神之中的明亮,不仅仅是因为他似乎悟到了“驭剑指杀”法门的一丝精髓。 宁奕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看着长陵那扇燃烧着星火的门户,目光凝重,脱离雾气范围之后,不再回头,去看自己这一指的结果。 ...... ...... 铺天盖地的水珠。 飞花与掠叶。 置身其中的小剑仙王异,犹如陷身泥沼,寸步难以前进,如自己所料,宁奕引着自己不断出剑,积攒剑气,最后屠掉“大龙”,雾气瞬间涌来,那道黑衣脱离自己的视线,瞬间就不知所踪。 王异轻轻提起一口气,他精神紧绷,随时提防在雾气之中,宁奕于自己不可知之地,递出致命的一剑。 “长气”所过之处,水珠被打碎,草屑被切断,飞花绽开,雾气清荡。 剑气有时尽。 令王异出乎意料的,是那个来自西境蜀山的剑修,竟然极其正意凛然的没有出剑偷袭,屠掉大龙之后,就任由自己在剑气世界里施展剑意破开布局。 更令王异没有想到的是,他拎着“长气”,颇有三分狼狈地踏出雾气之时,整座长陵,已经是空空荡荡,没有一道人影。 王异环顾一圈,那扇雾气之中的门户,仍然燃烧着温和的星火,却没有留下宁奕的星辉痕迹......他没有从这条路走? 小剑仙有些惘然。 他抬起头,将“长气”插入地面,穹顶的雨珠越下越大,他的面容有三分阴鸷,双手按住十字剑柄,长长吐出一口气。 “羌山长气,是一柄好剑。” 王异陡然警觉,他猛地转过身子,却现自己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了一道白色长袍的“温婉”女子。 竟然连一丝声音也无? 声声慢覆着一层面纱,她的面容无悲也无喜,淡淡的雨丝与雾气,在她的面容上起了一层模糊的光晕,也不知道是在长陵里看到了什么,这位白鹿洞书院的大君子,身上的凌冽之气,隐匿起来,不再外露,而是内敛。 “王异,羌山把这柄剑给你,是希望你能够继承剑统大道,而不是让你丢人现眼。”声声慢看着小剑仙,微笑道:“羌山若是知道你拿‘长气’去赌,而且赌输了,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王异听到这句话之后,似乎有了一丝清醒。 他的年龄太小,即便走出羌山,也不被诸多天才认可,于是他离开羌山,抱着长剑四处求敌,看不上境界低,又四处碰壁。 与宁奕交手之后,他忽然意识到,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宁奕接受了那场赌剑,自己已经输了一大半。 王异冷哼一声,双手按住长剑,瓮声瓮气:“用不着你提醒我。” 站在雨汽之中的女子,温和笑道:“听说你在等我走出长陵?” 王异轻轻吸了一口气,回想到自己刚刚的那一战,似乎还有些心悸。 “羌山有‘浩然’、‘长气’、‘无字’、‘静书’四柄长剑,白鹿洞书院只有一把‘飞瀑琴’。” 背着古老琴匣的声声慢瞥了一眼稚嫩的黑衣小剑仙,淡然道:“若是你没有被宁奕吓破胆,就拿你手中的‘长气’与我赌上一场,我让你十招。” 第一百八十六章 碑上的玄妙 大隋的每一任皇帝,都能够登上长陵的山顶,无论年轻年老,无论修为高低...... 与皇族血统的浓度也无关。 那么原因是什么? 淡薄的雾气。 真正站在长陵山脚下,而非是被那一层雾气所阻挡,其实这里的可见度并不低,淡淡的雾气缭绕,像是仙境,若隐若现的几丝几缕,缭绕在衣袂之间。 柳十一坐在石碑之前。 他是第一个来到长陵的人。 东境的那几位修行者,的确在长陵雾散之后,第一时间就向着此地赶来......那扇燃烧着星火的门户出现之后,柳十一就已经坐在了门内。 膝上横着一柄雪白长剑的少年,坐在石碑之前,已经十天十夜,正如他对声声慢所说的,他不仅仅是在观碑看画。 他在等一个人。 不是从门里走进来的那些人。 他已经快要放弃了,肩头的灰尘,被无形的气机吹拂而起,一圈一圈荡起涟漪,他坐在石碑前,有些惋惜,准备站起身子。 “这幅画很好看。” 远远的从雾气当中,传来了这么一道声音。 柳十一有些讶异,他在听到这句话时,雾气当中还没有人,这句话说完之后,雾气之中,就多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雨汽从长陵山顶汇聚,积云极深,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到了柳十一的身后,沉重的雨伞,格开了细密的雨丝。 宁奕注视着那座石碑。 石碑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剑气,也没有丁点意境存在的痕迹,有的,就只是一副黄雀捉虫的篆刻图像,展开翅膀的黄雀,悬停在空中,保持着即将扑来的俯冲姿态,在地上那只弱小的蟑螂,抬起了如刀的双臂,毫无惧意。 有点意思。 “你不是从那扇门进来的?” 坐在石碑前的柳十一轻声开口问道。 “你也不是。” 宁奕很笃定的开口,并没有回答柳十一的问题——那个问题已经不需要回答。 他微笑说:“长陵从来就不是只有一条路。” 柳十一忽然抬起头,他回头看着宁奕,道:“你是怎么找到的?” “那里正好有一扇门立在山前,像是在告诉我,想进来,必须要从那里走。”宁奕笑着认真说道:“这是守山人立的规矩?而我从来就不喜欢遵守规矩。所以我想找一找,‘那些人’曾经走过的路。” 那些人。 那些修为不够的,血统不浓的,或者年龄稚嫩,老迈,种种原因,本来不应该走入长陵,最终却登上山顶的人。 这条路...... 其实并没有多难。 当宁奕放弃了踏入那扇门,走进长陵的雾气中,不知不觉当中,就走入了长陵的山里,似乎并没有遭遇阵法的阻拦,也没有神念的压迫。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守山人的一种放权? 想来,可能是那位不知身处何处的守山人,掌控着长陵的全局,就算有人误打误撞,如果入不了守山人的法眼,也无法入内? “你的运气很好,韩约曾经走入长陵雾气中,然后被守山人打了一顿。”柳十一看着宁奕,他认真说道。 说话的同时,白衣少年打量着宁奕的脸庞,逐渐皱起眉头,心想自己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少年,或者是在哪里听过对方的名字?他总是觉得,撑着油纸伞的那个人,身上有着一股自己所熟悉的气息。 是那柄剑? 也不仅仅是那柄剑。 忽然之间,柳十一恍然大悟。 “我叫宁奕。”撑着油纸伞的少年,缓慢蹲下身子,伞下的温暖笼罩了两个人,噼啪的雨丝溅起,滴滴哒哒打折霜草的腰身,宁奕盯着那块石碑,轻声说道:“我很喜欢这幅画。” 他伸出一根手指,缓慢触碰着冰冷的石碑,雨水落在碑石上,流淌而下,黄雀和螳螂的简笔画,简单而又直白。 “这只是一幅画。” 柳十一坐在宁奕的身前,两个人的距离贴得很近,他能感受到宁奕的温度,那股在王异看来极为凛冽的剑意,此刻却并不刺人,将伞下的雨水荡开,他拿着余光瞥向宁奕,说道:“并没有剑气,也没有意境......你为什么会喜欢这副画?” “我知道,这只是一幅画。”宁奕虚眯起眼,他笑着反问道:“喜欢一幅画也需要理由吗?” 柳十一顿了顿,似乎有些哑口无言。 他指了指石碑上的黄雀。 如果说,这只是一座普通的石碑,那么所刻画的画面,也不需要做出过多的解读。 黄雀飞了起来,或者说......它本来就在天上。 然后。 它即将吃掉螳螂。 “声声慢刚刚下山。”柳十一指着那只黄雀,轻声道:“她上山之前看过这幅画,看不出门道,现在看来,琴君似乎在长陵得到了很不错的造化,下山之后,她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在我身旁坐了一会。” “她说她有些喜欢这幅画了。” “我同她说,这真的就只是一幅简单的画,”柳十一笑了笑,道:“她对我说,修行者所走的路,是逆着命运的道路,要想得证大道,就要飞到星辰之上,成为那只主宰命运的捕食者......那只黄雀。” 宁奕点了点头。 “很有道理。”宁奕顿了顿,道:“仔细去看,这只黄雀似乎画的很传神,用了很多的笔锋。” 柳十一笑了笑,不置可否,道:“你也一样?” “不......我喜欢这个‘东西’。”宁奕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抹在石碑的角落,那只高高举起刀臂的,不起眼的螳螂。 一只卑微的虫子。 “你想说......这才是剑修的道么?”柳十一看着宁奕,眼神有些凝重,唇角微微翘起,道:“我辈剑修,生而为人,修行剑道,不为成为神祇,只为了有朝一日举起手中之剑,能够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宁奕沉默了。 他的神情有些微妙,缓慢而认真地吐出一句话来。 “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是,不是。” 柳十一揉了揉眉心:“有何高论?” “这只是一幅画,我看不出逆命,也看不出剑修的道。”宁奕的声音让柳十一也沉默下来:“我喜欢简单的东西,那只黄雀画得太复杂了,但是它很简单。” “我喜欢简单,譬如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还有一把剑就可以解决的麻烦。” “所以我喜欢它。”宁奕耸了耸肩,道:“就是这么的......简单。” 声音落在长陵的雾气与雨汽之中。 宁奕松开了抹在那只螳螂身影上的拇指,他听到了一声压抑很低的笑声。 柳十一笑了起来。 宁奕怔了怔。 宁奕不知道柳十一为什么笑,于是他问道:“你为什么笑?” 柳十一看着宁奕,他认真问道:“你应该知道,长陵有很多的造化。” 宁奕说道:“这个我知道。” “你是宁奕,所以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柳十一。” 宁奕微微停顿,然后点了点头。 “我已经在长陵山脚下坐了十天,做的事情很简单,就只是看这座石碑。”柳十一眼里带着一抹奇异色彩,他轻声说道:“很多人问我,我在看什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早点登上长陵,拿掉属于我的造化,把时间都耗在这里。他们以为,这块碑石里有很大的造化......但其实,并没有。” “柳十曾经拿回剑湖宫一块石碑,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想证明这块石碑里有着不得了的东西,因为那是他从长陵带回来的。” “长陵带回来的?”宁奕有些惊讶,长陵的石碑,绝不可以带出。 他立马就明白过来,微微提高声音道:“守山人送给柳十的?” “是的。” 柳十一微笑点头。 “你把它带到了长陵?”宁奕挑了挑眉,指着那块石碑。 柳十一缓慢起身,再一次点头。 “守山人给柳十的那块碑上,什么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柳十一顿了顿,道:“没有剑气,没有意境,没有篆刻,空空如也,那样的一块石碑,又有何意义呢?” “我的师父很想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但是他解不出答案。于是这个问题便交给了我。”柳十一看着宁奕,微笑道:“于是我来到了这里,长陵,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观碑,而是为了解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柳十会觉得这块石碑里一定有东西呢?因为送给他石碑的那个人,是长陵的守山人吗,是大隋天下最强的星君吗?所以那块石碑就一定有着说不得的秘密吗?” 柳十一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丝快意,他很少有这样的神情,不仅仅是快意,而且还带着些许得意。 宁奕似乎有些明白了。 “现在你得到答案了?” “是的,碑石上什么都没有,这一切要取决于在碑石上刻下东西的人。” 宁奕觉得有些好笑,道:“所以你喜欢这块碑,是因为上面的图案是你刻画的。” 柳十一没有回答。 他忽然一脚踢翻了这块石碑。 而且动用了星辉,这一脚踢得石碑支离破碎。 “不,只有那只虫子是我画的。我师父喜欢复杂而华丽的东西,于是有了那只黄雀。” 柳十一看着宁奕,微笑道:“而我跟他不一样,我喜欢简单。” 第一百八十七章 长陵无人,唯两位剑修 那块石碑被柳十一踢得碎开,四分五裂,摔在地上。 “长陵很快就要关了。” 柳十一抬起头来,看着山路,认真说道:“我要登顶去看一看。”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衣少年的神情很凝重,并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 柳十一说的是登顶,而不是登山。 “我知道,皇权贵族所走的那条路,可以不那么艰难的登顶。”柳十一看着雾气中的长陵山体,微笑说道:“这并不算是一个秘密,想要在长陵中找到蕴藏意境的石碑,就要顶着神魂压力,一步一步攀登,那条皇权之路,空空荡荡,没有压力,也没有石碑。” 宁奕撑着油纸伞,有些讶异,看着柳十一。 他知道,这些话,柳十一并非是说给自己听,而是说给整座长陵听。 可是长陵一直死寂,雾气横锁。 这句话又有谁能听到? 有一个人一定能听到。 “不灭灵体来到长陵,寻找当年大成灵体的石碑,太游山双子来到长陵,要找阴神阳神的出窍法门,声声慢来到长陵,寻觅初代琴君留下来的飞瀑琴残卷。”柳十一的声音很平稳,“我并非自认高人一等,只是追求不一样,我既不想看剑湖宫历代宫主的残留,也不想看其他大剑修留下来的意境,我只想见一见长陵山顶的风景。” 宁奕眯起双眼。 这句话,就不太像是只对着守山人说了。 “长陵外面有很多人,在等着我出去,如果不出意料,外面会有很多人想要挑战我。”柳十一转过身子,面对宁奕,微笑说道:“但是他们都不配当我的对手,包括羌山的小剑仙王异。” 柳十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迸出一种渴望的光彩。 他盯住宁奕,说道:“我有我的剑道,所以不方便参观长陵的石碑。当我登顶长陵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破境之时,我会在上面等到长陵雾合的那一刻,如果你愿意登顶,在那之前,我就在长陵山顶,静等一战!” 柳十一的语气之中,带着浓郁的剑气,战意,却没有敌意。 宁奕能够感觉到,柳十一是真的很想与自己交手。 参观长陵石碑,并非是他的本意,而是他的剑道不方便参悟长陵石碑......以柳十一冷冰冰的性格,能够好心说出这番话,就是为了让宁奕能够没有芥蒂的在长陵山路上走下去。 对于宁奕而言,能够看到长陵诸多大剑修的剑道,来丰盈自己的意境,其实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 而柳十一最后的话语,意味则更简单。 从正常的道路,登顶长陵,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与修为和造化无关,而是与神念和意志力有关,柳十一在守山人的默允之下,将会走上那条皇权之路,而宁奕如果选择另外一条道路......很有可能,无法登顶。 所以柳十一说的是—— 若你愿意登顶,那我静等一战。 长陵的雨势逐渐变大。 宁奕却收起了油纸伞。 他看着柳十一,轻声笑道:“我很赞同你的话,在长陵山脚下,我与王异交了一次手,他的确不配当你的对手。” 收起油纸伞的宁奕,认真说道:“柳十一,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柳十一笑了。 这是柳十一今天第二次笑。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剑湖宫的同门师兄弟若是看到了,必然会十分讶异,在柳十一幼年,所有人一起在剑湖宫修行练剑的时候,他便一直很严肃,不苟言笑的学习着每一次挥剑和归鞘,脸上看不见喜怒哀乐。 “听说徐藏曾经带你来过一次剑湖宫。” “嗯......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柳十一看着宁奕,挑眉道:“那时候我在闭关,很遗憾没有见到你......的师兄。” 柳十一顿了顿,道:“徐藏是我的偶像。” 宁奕叹了口气,道:“这句话我已经听了很多遍,虽然我一直不敢相信,以那个‘老男人’的行事风格,竟然会收获如此多的拥簇,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对大隋天下的剑修后辈,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柳十一想到了曾经为之心折的那个惊艳剑修,再想到自己与那位姓徐的剑仙终究是缘悭一面,瞳孔里的光芒有些暗淡下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和困惑,道:“徐藏这样的男人,怎么会如此死去?” 徐藏死的那一天,大隋天下,没有人相信,这个男人,在前后登上两座圣山山顶,杀死两位星君之后,会选择如此的方式离开人间。 宁奕摇了摇头,勉强笑道:“可能是活得太如意了,上天也看不下去,所以要给他加一点不如意。” 柳十一沉默了很久。 他揉了揉眉心,让自己从某种黯淡的悲伤情绪当中恢复过来。 “细雪是一把很不错的剑......” 他声音略微沙哑的说道:“你也是一个很不错的主人。外面有很多声音,那些声音很不好听,你不要去介意。” 宁奕在成为继任徐藏之后的蜀山小师叔之后,那些无关的修行者,涉身在风波之外的人物,把对徐藏的愤怒,都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而原先那种“敢怒不敢言”的情绪,到了宁奕身上,就变成了无端的讽刺,贬低,和排挤。 长陵雾散之后,宁奕的销声匿迹,与各路天才的崭露头角,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这些声音再一度甚嚣尘上。 有人已经在天都城里,拿着当年徐藏的战绩,对宁奕好生挖苦。 外面沸沸扬扬的消息,只要走出院子,不过三五步,便可以听见。 宁奕又怎会一点不知? 他笑了笑,浑不在意说道:“我从来只把那些话当成放屁,那些讽刺和挖苦我的人,只不过是躲在背地嚼舌头的软脚虾,扭曲事实,仗着大隋铁律,我奈何不了他们,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何必去与他们计较?” 柳十一点了点头。 两人不再寒暄。 柳十一拎起长剑,走向长陵那条波澜不惊的皇权之路。 宁奕则是背负细雪,他没有撑伞,头顶瓢泼大雨,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长陵山下,雾气摇曳,雨汽凝合。 两条道路分岔错开。 长陵已经无人。 只剩下一黑一白,两位年轻剑修。 第一百八十八章 长眠之陵 林立石碑的山路阶梯。 雨滴落下,溅开。 这条路很难走,诸多大人物在这里刻碑,留下意境,透过石碑溢散而出的神念,压迫着外来者,意志不够坚毅的修行者,很难走远。 宁奕收起油纸伞。 风声吹过收拢后的伞面,出清脆的猎猎响声,细腻的雨水在伞剑上流淌。 大隋千百年来,诸多大师生前,在此地留下碑石。 不撑伞,是对他们的尊重。 “长陵有很多碑石。” 宁奕轻声喃喃。 放眼望去,他眼前的雾气袅袅散开,这里虽然立着一块又一块的碑石,却不像是墓陵那般冷清,一道又一道鲜活的神念,就盘旋在石碑上空,雨雾之中,神念扩散开来,幻化成为一道道的人影。 双手杵剑而立的斗笠剑客。 背着古琴的窈窕女人。 披着沉重甲胄的古代大将。 背负长枪红缨的英俊男人。 雾气之中,宁奕恍惚间见到了诸多前辈,那些肃静的石碑上空,似乎幻化出了曾经来过这里的大隋英杰们,神念穿透碑石,弥散开来,在此地注视自己。 一股无形的威压,就此展开。 宁奕肩头微微一抖,并没有收到多么大的影响。 他看到这些人像,似乎只是一种错觉,丹田里的白骨平原微微震颤,这些幻象便不再复存。 入眼所见的,就是肃静如墓陵一般的石碑。 “长陵......长眠之陵。” 宁奕梦呓一般,轻轻开口。 他向着长陵深处走去,外界的威压落在肩头,让他的脚步微微停顿。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运转丹田内的白骨平原,神性在血液之中流淌,因为神念和意志压迫所带来的严寒,便缓慢化解...... 他径直向前走去,略过了背负古琴的窈窕女子,走向了那位披戴着斗笠的剑客,所留下来的那座石碑。 虽然神念幻化出来的异象已经不再。 但是大道气韵仍然留存。 宁奕蹲下身子,他伸出一只手,缓慢触碰到那座石碑之上。 “嗡——” 石碑上传来一道轻颤。 无形的神念波动,顷刻间冲击在宁奕的心湖之上。 宁奕闷哼一声。 他抬起头来,看到石碑之上,那道披着蓑衣的剑客影像,再一次出现,这一次并非是双手杵剑,而是单手微微向下压着斗笠边沿,宛若凝聚出了实体,漫天的雨水落在蓑草斗笠之上,顺延着边沿滚下,像是银色的水帘。 穹顶不仅仅大雨连绵。 而且有一道雷霆骤闪而过—— 男人的声音,在石碑之上,一字一句响起。 “吾乃大隋......浮萍星君!” ...... ...... 长陵的山脚下,冷清被打破。 羌山的人马,赶来长陵,与白鹿洞书院的修行者对峙而立。 声声慢和王异的对决,不仅仅挑起了羌山和白鹿洞的对峙,四座书院,整个东境,都闻讯而来,长陵雾散,大隋天下,几乎一半的年轻天才,都汇聚来到天都皇城。 长陵山下的声音,沸沸扬扬。 不仅仅是关于声声慢与王异,有人现,那扇燃烧着星火的门户,似乎已经将要关闭,永不停歇的星辉,不再四四方方的边沿沸腾灼烧,而是有了熄灭之势......而门那边坐在雾中的白衣少年,也已经没了身影。 柳十一不在了! 有人现了这个现象。 于是这道消息便自极小的范围内,迅传了开来。 “柳十一去了哪里?谁看到他出来了?” “长陵里,除了柳十一,应该已经无人,羌山小剑仙一直在等着他,你们看......王异身上似乎有轻微的伤势,这是与柳十一打过一场了?柳十一已经出山,王异没有拦住他?” 这些声音,带着不解,带着困惑,带着迷惘。 也带着一丝兴奋。 就在舆论声音即将愈演愈烈的时候。 一道雷霆劈下。 长陵寂静了那么一刹。 紧接着,在那扇星辉燃烧呈现颓态的门户之内,幽幽浮现出了一道圆润狭小的影子。 那是一颗通天珠。 这道通天珠,解答了所有人的困惑。 雷霆将大地渲染地一片惨白,雾气升腾之中,通天珠的影像波散开来。 犹如混沌初开,阴阳生两仪,珠子的影像纠缠在一起,而后如浓墨酝酿一般,徐徐散开。 拎着雪白长剑的白衣少年,面色平静而淡然,步伐稳定而缓慢,一步一步,踏着登上长陵山顶的道路。 柳十一。 珠子的阳面。 另外一面的画面,在雾气和雨丝之中缓慢凝现,有人才恍惚现,自己一直错过了天都皇城里那个很重要的人。 珠子的阴面,墨水荡漾般浮出一道漆黑的身影。 那个将油纸伞置放在身前,盘膝坐在石碑前,认真参悟的少年。 宁奕。 ...... ...... 青君神情恍惚。 他看着那颗通天珠,身旁的霖君喃喃开口道:“长陵要关了,他们怎么还在里面?” 这只是一个疑问。 霖君望向自己的师兄莲青,他的心中,还有更多的疑问。 柳十一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的从容,长陵的神念压制到了哪里? 宁奕是何时来的长陵? “这颗通天珠,意味着守山人的意志。”青君扬起眉头,平静说道:“守山人想让我们看一看长陵里面的景象。” 霖君沉默下来。 “长陵是一场造化,每个人都拿自己所需要的那一部分。守山人看着花开花谢,据说他是一个很木然的人,极少会对某些事情,产生情绪上的波动。”青君的声音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道:“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很喜欢柳十一,也很喜欢宁奕。” “何出此言?”元霖有些不解。 “还记得守山人不让韩约入长陵的事情吗?那不仅仅是因为大隋规矩。”青君瞥了一眼元霖,道:“只是因为守山人不喜欢。” “如果他不喜欢,那么韩约不可以入长陵。” “如果他不喜欢柳十一,宁奕,那么长陵也不会等到我们到来,也没有关闭......更像是刻意在等待着我们。”青君顿了顿,道:“像是,见证者?” “见证者?”元霖的声音带着一丝愤愤,他认真问道:“凭什么?就凭守山人喜欢,这么多的天才,就要沦为看众?” 青君温和笑了笑,他的脾性,在青山府邸一战之后,竟然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莲青不以为然摆了摆手,笑道:“无所谓的......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我想,他们可能是找到了进入长陵的‘第二扇门’。” “师兄,你若是愿意入长陵,也一定可以的。”元霖看着莲青,这几日长陵雾散,青君之前才与不灭灵体打了一场,龟趺山的修行者为陵寻画出了一副完美的登山图,应天府同样如此,但是青君却挥手拒绝了自己同门的好意。 他并没有选择入长陵。 这是一场造化,但并未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一场造化。 青君眯起眼来,仔细观看着柳十一的影像,他有些惊讶,喃喃道:“柳十一是要登顶。” “登顶?” 元霖不敢相信,看着自己师兄。 “登顶。” 青君的声音很笃定,道:“也仅仅只是登顶。” 元霖有些惘然,身旁的一众应天府弟子,也都有些惘然。 “不观碑,不参悟......守山人动用自己的权限,为他放出了一条登顶的道路,来成全他即将突破的剑道。”青君的面色凝重起来,一字一句道:“那是历代以来,唯有皇权才能所行的登顶之路!” 霖君仍是惘然。 他似懂非懂,道:“可是,柳十一的剑道,是什么呢?” 青君摇了摇头,笑道:“若有机会,我与他交手,那时候便知。”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君的目光望向远方,隔着一小截距离,还有淡淡的雾气,披着黑袍的东境龟趺山修行者,目光不善,盯着自己。 不灭灵体仍然戴着那张银白面具,竖起两根手指在胸前,撑开一道星辉屏障,却放任狂风吹来,长袍摇曳,猎猎作响。 陵寻的目光从青君身上挪开。 两人曾在长陵雾开之前打过一场,没有分出胜负。 青君在这一架之后,心境得到了彻底的释放。 陵寻显然不是这样,他登上了长陵,按照师兄弟所画的登山之图,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道路,而归来之后,不灭灵体迫切想要再找一个机会,与莲青决战,彻底的击败这位应天府大君子! 莲青神情平静。 他不去理会龟趺山那些修行者,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通天珠。 “宁奕这是在做什么?” 元霖也注意到了那些龟趺山的修行者,他神情淡然,双手拢袖,袖袍内贴满了符箓,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 霖君丝毫不介意让龟趺山见识到自己的手段,王对王,将对将,对于自己大师兄与不灭灵体的对弈,他对前者报以绝对的信任。 如果应天府与龟趺山年轻一辈开战,他必将当其冲,证明自己的苦修没有白费。 通天珠子里。 长陵的石碑,林立密集。 盘膝坐在石碑前的宁奕,只留给所有人一个孤独的背影。 大雨磅礴,气氛寂静。 在长陵山下,青君等人的眼中,并没有石碑上显化而出的意志,凝聚出来的人形。 长陵路长,山高,一路所行,几乎很少有人会停下。 找一块石碑,坐下,悟道,然后离开。 天才一些的,可以多参悟两三块石碑。 而宁奕刚刚踏入长陵,就盘膝坐下,在自己所找到的第一块剑道石碑处,开始了参悟。 青君面色凝重。 元霖似乎想到了某种很是荒唐的念头。 他喃喃道:“他这是要,一日观尽长陵碑?” (纵横年度盛典,麻烦大家投一下剑骨的最佳作品,每天投一下免费的即可.......前几天忘记求票了,排名跌得有点厉害)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日观尽长陵碑(上) 一日之内,走遍长陵,直至登顶。 这听起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其实在大隋的历史上,并非没有人做到过。 这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只要没有破开十境,点燃命星......即便守山人的意志会笼罩整座长陵,庇护每一个踏入长陵碑道的年轻天才,强行试着登顶的那些人,一定会对自己的神魂造成损伤。 与寻常的肉体上的挫伤不一样。 这种“道伤”,很有可能会对以后的修行之路,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 谁也不知道,这种影响会造成什么后果。 诸多圣山的前辈,都告诫自己的弟子,不要意气用事,争夺虚名,去试着在碑道上登顶,落下不可愈合的道伤,反而得不偿失。 曾经试着在长陵登顶的那些年轻天才,的确是声名一时无二的惊艳人物,但是到了命星境界之后,似乎被诸多伤病缠身,最终都没有落下好的下场。 长陵,大隋的长眠之陵。 所以还有一种说法。 每一块碑石的主人,都在其中刻下了蕴藏自己毕生心血的大道意境,但是终究难免会染上一些别人的东西。 譬如说......死气。 碑石的主人已经死去千年百年,生前留下来的,立在长陵的道碑,与主人心神相连,风霜洗涤,便会生出死气。 在这里,就像是埋葬大师的另外一片墓陵。 领悟一块石碑,或多或少的,就会沾染上一缕死气,登顶长陵,观遍自己修行意境所有道碑的那些天才,身上所缠绕的死气,更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业力。 得到的越多,以后将要付出的,就越多。 青君看着那片云雾笼罩的山陵,轻声开口。 “这就是我不愿意入陵的原因。” ...... ...... 盘膝坐在石碑之前。 雨珠噼里啪啦砸在肩头,溅开水花。 宁奕看着那道瘦削而又缥缈的影子。 “吾乃大隋......浮萍星君!” 那道瘦削影子,单手压下斗笠,雨水汇聚,围绕两人颗粒分离,形成方圆三尺之内的水流龙卷,层层叠叠,剑意忽然溢散而出。 宁奕曾经听说过“浮萍星君”,在某个时代,这位星君出自于南疆十万里大山,并没有染上邪异之气,虽然性子有些古怪,孤僻,但从未做过邪魔行径。 这是一位剑道进境极强的散修。 散修能够成为星君,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情,“浮萍”的名字听起来阴柔,但其实剑法倒是刚猛,这位星君在天都书库里留下来的痕迹甚少,唯独单剑奔赴北境斩杀五千年大妖的战绩,算是最惊艳的一笔。 宁奕没有想到,浮萍星君,竟然在长陵留下了一块碑石? 刚刚踏入长陵,就可以看到这块剑道碑石......以剑修普遍的性格高傲来说,若是有资格踏入长陵留下自己的一块碑石,断然不可能如此随意的安插在入口之处。 那道缥缈的影子,轻声说道:“吾知道你在想什么。” 宁奕抿起嘴唇。 大雨缭绕的瘦高剑客,声音像是雾气中的剑鸣,透过雨水和雷霆。 “吾来至长陵,命已将尽,不能登高,否则绝不会立于此处。”浮萍星君的意志,带着一丝缥缈的悲伤,他注视着宁奕,淡漠道:“年轻人,你不用来参悟我的剑碑,此碑与其他石碑不同,尽是死气,长陵的更高处,有剑道大能留下来的意境,你把你所修行的剑道说出来,我为你指一条明路。” 宁奕沉默下来。 浮萍星君来到长陵,已是寿元将尽,没有更多的时日可以弥留,他将这块石碑立在长陵,算是自己的栖居之所,就此燃尽星辉,怪不得天都书库里......关于这位剑道星君的描述,只有寥寥几笔。 宁奕知道长陵碑石蕴藏死气的说法。 剑器近也曾经对自己说过,长陵有天大的造化,也有相依的劫难。 “我的道,是什么?” 宁奕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 徐藏师兄的剑道,赵蕤先生的剑道,剑器近大人的剑道,裴旻剑圣的剑道,这些惊艳的剑修,每一个人所走的路子,都不一样。 三千大道,哪一条是自己的? 宁奕悟出剑气一重境,是在小雨巷与地府轮转王厮杀,生死之间,所悟出来的剑意。 那条剑气意境,是他跟随徐藏学习,多次游走在生死之间,所获得的收获。 剑气二重境,是与丫头一起观摩剑藏,宁奕的心湖里已经有了三柄飞剑,青山府邸那一战,得到了剑器近的亲自指点,于是他一只脚踏进了“驭剑指杀”的门槛。 闭上双眼。 无数条剑气道路,在宁奕的心湖之中铺展开来。 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唯独每一条道路,散着炽烈的光明。 宁奕轻声说道:“我只求我的道。” “向死而生”也好,“驭剑指杀”也好,那些前人所走过的道路,已经展露出了极大的潜力,若是踏上去,只研习其一,走到尽头,一定可以大放光明。 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徐藏走得太早,以至于那时候,宁奕还没有成为剑修。 如果徐藏还在,那么他会告诉宁奕。 现在大可以不必做出选择。 这里的路太多,但是宁奕见过的风景太少。 ...... ...... 大雨飘摇。 长陵除了雨声风声,万籁俱静,鸟兽皆寂。 坐在石碑面前的少年,面色似乎有些挣扎。 大雨泥泞,衣衫浸湿。 宁奕面色苍白。 三千大道,该走哪一条,这个问题过早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无法得到解答。 雷霆骤闪,他忽然睁开双眼。 宁奕抬起头来,盯着漂浮在石碑上的蓑衣斗笠剑客。 他一字一句道:“请前辈,借我一剑剑意。” 浮萍星君似乎怔了一怔。 “你说什么?” 宁奕艰难吸了一口气,在暴雨中站起身子,道:“我不知道我的剑在何方,所以我想看一看......把整座长陵里的剑,都看一遍。” 第一百九十章 一日观尽长陵碑(下) 浮萍星君将死之前,入长陵,立碑石。 他的星君真身,于此地长眠。 长陵的碑石,与主人心神相连,主人死后,石碑生出死气。 但是浮萍星君的这一块,死气的浓郁程度,要远远大过其他。 悬浮在石碑上空的瘦削剑客,袖袍间似乎有黑色煞气缭绕,肉眼可见的死气,涡旋在石碑四周,大雨也洗刷不掉。 浮萍星君沙哑道:“你要观尽长陵碑?” 宁奕在小院子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 长陵雾散,他为此而来! 星君的声音还在墓陵里回荡。 宁奕却没有再去回答。 他直接用最实际的行动,来证明了自己的决意。 一只手掌,轻轻抵在浮萍星君的石碑上。 “啪嗒”一声。 冰冷的碑面。 丝丝清凉的剑意,透过掌心,游曳在血液之中,顺延着经络,其间还掺夹着黑色的死煞之气。 宁奕的两鬓,鬓飞起。 他吸纳了那一缕剑意,来自浮萍星君毕生的心血,不求精,只求一览。 浮萍星君,一声仗剑而行,剑意如大江孤萍,一去无回,正如他这一辈子,从风雨里来,回风雨里去。 无形的神念压迫,透过碑石,作用在心湖之上。 湖水轰隆隆震颤起来。 宁奕的口鼻之间,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哼。 三四个呼吸,宁奕收回了手掌,他微微躬身揖礼,算是以表谢意。 一缕神念在大雨之中凝形的浮萍星君,沉默看着这个面色苍白而又倔强的年轻人。 收起油纸伞,当成拄拐使用的少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石碑之中,泥泞卷起,水花绽开,宁奕继续向前向上走去。 路漫漫,雨迢迢。 剑修,的确是诸多修行者中,最有傲骨,最特立独行的那一小披人。 能够踏入长陵的,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一个时代的大师。 除了时日无多的浮萍星君,选择将石碑立在长陵山口,入门之处,其余的剑修,都登上了一段极高的距离。 宁奕默默承受着神念的压力,这些痛苦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很快,他来到第二块石碑。 “剑湖宫,飘雪剑君。” 轻声默念了对方的名讳。 宁奕微微稽,将细狭的油纸伞尖,重重插入山路泥土,溅起一小蓬泥泞,而后缓慢伸出手掌,贴在石碑之中,参悟第二道剑意。 还未恢复平静的心湖,第二次经受剑修剑意和神念的冲击。 这道剑意,带着凛冬气息,瞬间在心湖上冰封了一层薄薄的雪层,宁奕的眉须梢之间,都染上了一层雪白。 他的牙关,还有触碰在石碑上的五指,都在轻轻颤。 但是宁奕的面色仍然平静。 他从未见过有如此剑意,可以把寒冷附着在剑意之上......侵入骨髓,令人无法动弹。 刚刚踏入剑修世界的宁奕,触碰着石碑,像是甘之若饴的婴儿,他注视着崭新世界的大门,风雨交加,砸在身上,置若罔闻。 外界生了什么,他不在乎。 那些透过石碑递入指尖的死气,他也不在乎。 早在院子里的时候,他做出要进入长陵的选择之时,就想过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能够一个人,静静地看完,大隋长陵里那些剑道大师,所留下来的剑意宝藏。 “阴阳剑君......” “大衍星君......” 宁奕的黑袍,染上了一层风霜,一层泥泞,被剑意割破了布料,露出了肌肤,再被割破,鲜血斑斑,他浑然不觉,浸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之中。 他的肉身仍然承担着那些苦痛,死气侵入肌肤和骨骼,附着在每一寸的血液里,不可祛除,无法割舍,但是被宁奕旺盛的血气所压过,白骨平原的神性,将宁奕的血液变成了淡淡的金色,那些漆黑的死气,像是一滩死水,瞬间被黄金汪洋淹没。 这是未来的劫。 宁奕选择握住眼前的剑。 精神虽然痛苦,处在高压之中,但是仍然亢奋。 宁奕眼神的光芒越来越明亮。 他前行的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越来越快。 来到一处石碑,伸出手掌,承受剑意的洗礼,默默咀嚼片刻时间,便继续前往下一处石碑。 这样的动作,重复地多了,竟然隐隐约约,成为了宁奕的一种习惯。 长陵山路上,泥泞不断溅开。 那个少年前行的度,越来越快。 当宁奕第一次停下脚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极高的山腰,他回头看去,身后密密麻麻的碑石,那些星君境界所下来的剑气石碑,已经全部触碰了一遍。 “大隋一共有七十九位修行剑道的星君,受邀来到长陵......这个数字,比我想象中要少一些。”宁奕伸出一只手掌,揉了揉麻的面颊,头顶的雨势没有减小的意思。 他继续前行。 接下来是涅槃境界的剑气石碑。 “应天府曹毗......”宁奕似乎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他心湖之中,那柄名为“龙纹”的飞剑,隐约震颤,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生前的神念,那位应天府的大剑修,当年与其余两座书院的同僚联手,合伙偷袭剑器近,结果被剑器近镇压。 连“龙纹”都已经被夺去。 似乎是感应到了“龙纹”的怨念,那块石碑之上,忽然有一道极其狰狞的意念,陡然升起。 “小辈!” 磅礴雨汽之中,宁奕面色煞白,手掌仍然贴着石碑,他抬起头来,看着那道升腾而起的魁梧身影—— 应天府的曹毗,死后一道意念,穿透碑石而出,悬停在雾气之中,面色狰狞道:“你也想参悟我的剑意?你也配参悟我的剑意!” 涅槃境界的大能,修行剑道的人物,若是能凭借剑道境界,能与涅槃境界的修行者有一战之力,便算是跻身这等神仙人物之中,要被尊称一声“大剑修”。 或许是曹毗饮恨而亡的缘故,这道石碑上的意念,带着强烈的恨意。 磅礴的神念穿透石碑而出,带着浓郁的死气,奔着宁奕而去。 可见曹毗心境之狭隘。 因为感应到了“龙纹”剑气的缘故,他要宁奕死在此地! 狂风骤雨将至。 一道陌生的,沙哑的声音,在长陵的山道上响起。 “尔敢?” (哈哈,今天的第三更,没有想到吧?)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守山人 “尔敢?” 曹毗的神念刚刚透碑而出,长陵的山道,就有一道雷霆闪逝而过。 滂沱大雨。 那位应天府大剑修的神念,忽然之间,如遭雷击,半边衣袂被雷霆打砸而过,劈得如巨木一般炸裂开来,片片破碎四溅,惨叫一声,倒跌而出,在地上滑掠,几乎凝为人形的身躯,被打得几乎要魄散开来。 宁奕瞳孔收缩。 那道沙哑的声音,响彻自长陵山内,无从辨识来处......但是其中蕴藏的那股不可抗拒的意念,竟然将涅槃境界曹毗的一道神念,都直接劈散开来—— 守山人! 那位被誉为大隋第一星君的守山人,竟然强悍到了如此地步? 长陵的山林,碑石之中,仍然回荡着那道沙哑的声音,难以分辨男女,但是能够听出,那道声音的主人,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霜。 守山人在长陵守了多久? 宁奕四顾看去,他并没有现“守山人”的影子,这让他有些遗憾和失落......那道声音落地弥散之后,并没有宁奕所期盼的,守山人从雾气之中走来。 “曹毗,我容得下你立一块石碑,为应天府祈求一丝香火。”那道沙哑声音第二次响起,“身死道消,徒留一道神念,浑浑噩噩,莫要忘了,谁才是此地的主人?” 那道倒地的应天府大剑修,半边身子被雷霆劈散,很快有无数雨水倒流汇聚,重新凝聚出一条完整无缺的臂膀,他支撑着双臂站起,剑气萦绕袖袍,双目之间,的确带着一抹浑噩不清的猩红色。 曹毗的神情,逐渐由恍惚变得清醒,他死死盯住宁奕身后的那个方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长陵守山人......不过区区星君,也敢大放厥词?” 这位应天府大剑修,忽然抬起双袖。 漫天风雨,呼啸大作。 这一道残余的神念,在主人身死之后,竟然还可以呼风唤雨! 这已经出了宁奕的认知......他松开了触碰曹毗石碑的五指,短暂的接触之中,他看清楚了曹毗的剑道,这位应天府大剑修的剑意,与自己师门的名讳截然相反,走的是一条与浩然正气背道相驰的路子。 并非应天而为。 而是逆天而行。 所用的手段,就是抢,掠。 曹毗一缕神念凝聚人形,面色阴沉,抬起双袖,天地如混沌初开,一片清明浮现头顶之上,长陵石碑的星辉与意境气息,丝丝缕缕围绕他兜旋。 “天下三千造化地,唯有长陵最养魂。”那道沙哑的声音,在宁奕的耳畔响起,与狂风骤雨的剧烈呼啸声音不同,守山人的声音带着一抹温和,轻柔道:“在长陵立下碑石的大修行者,可以在冥冥之中为宗门后嗣祈福,也可以为自己留一抹‘福荫’,即便身死道消,道果犹存,造化仍在,这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洞天妙地。” 宁奕恍然大悟。 为宗门后嗣祈福,应该就是所谓的香火绵延,长陵内汇聚了如此多的涅槃境界大能,每一位都在此地留下造化,积少成多,天地大道已经生出感应,“气运之说”玄而又玄,一直有人质疑,可若是放在长陵,那宁奕还真的相信,有“气运”的说法。 至于守山人口中所说的“福荫”,就是养活这一抹神念。 宁奕入眼所见的,每一块碑石之中,都有着可以显化而出的大修行者形象,一开始踏入长陵碑石道之时所看到的“浮萍星君”也好,后面见到的飘雪剑君,诸如此类,大多都是极其友善的前辈,刻录碑石之时,心怀善意,善待每一位踏入长陵的后辈晚生,若是有人前来寻求造化,那么便给予相对应的一份造化。 宁奕终于明白,为何守山人不让韩约入长陵。 以韩约暴戾极端的性格,他若是留下一块石碑,说不定内蕴邪道,能够把误入自己碑石前的修行者,引入歧途,然后硬生生以一道神念炼化成尸,最终纳入东境琉璃盏中,为自己增添寿元与香火。 这是决不允许的事情! 如今的曹毗,看样子是蓄意蛰浅神念,久久未有人触碰石碑,故而可以藏匿气机不。 今日宁奕触碑,引出了曹毗的杀念。 那道抬袖凝聚剑气的大剑修,面色阴寒,盯着宁奕,厉声道:“还我‘龙纹’!” 强烈的心神震颤之下。 宁奕心湖内的那柄漆黑飞剑,震颤一下,几乎就要不受控制的飞掠而起。 镇压在心湖上,浑身泥塑的剑器近,拉扯之中,未有丝毫反应。 风雨大作。 曹毗抬起一袖,指向宁奕。 漫天大雨如落珠,坠地弹起之后如飞剑。 激射而来。 宁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下意识拎起细雪,油纸伞面猎猎作响,准备在自己面前撑开。 下一刹那,雾气之中,有一道看不真切的影子,自宁奕面前三丈之处,就这么兀然凝聚而出,抬起有一只手来,轻描淡写拍下。 无数雨珠被拍散,重新坠地,化为噼里啪啦的水珠,最后化为雾气。 守山人站在宁奕身前,他的衣袍在雨汽之中,雾化一般难以捉摸和看透,丝丝缕缕溢散飘掠,徒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那道曹毗的神念,出了震惊的声音。 “你不过是,区区星君......凭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守山人拍散漫天雨水的那一只手,凭空抬起,那道魁梧的应天府大剑修,身子便不受控制前倾,瞬间被拘来,脖颈之处被死死钳住。 “米粒之珠,也放光华?” 守山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厌恶,他盯着曹毗,浓雾之中的眼神,穿透袅袅雨汽,手上的力度加大三分。 曹毗的神念,出了痛苦的“嗬嗬”声音,两条袖袍,不断炸响,宛若炒豆子一般,袖袍一炸一碎,截截绽开,漫天飞屑。 守山人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微微回头,轻柔问道。 “宁奕......他的道,可需要再看?” 宁奕怔了怔,即便隔得很近,他仍然看不真切守山人的面容,那半张侧脸,笼罩在雾气与雨水之中。 守山人的声音沙哑,却温和的像是一个女人。 他为何要对自己如此的好? 宁奕脑海里迸出了这么一个念头。 他连忙摇了摇头,摒弃一切杂念,认真说道:“前辈,曹毗的剑道......我不需要再看了。” “好。” 守山人听到了宁奕的回答,应了一声。 宁奕站在原地,呆呆看着接下来生的这一幕。 雾气中的黑袍人,轻轻振腕。 涅槃境界的曹毗,留下来的一道神念,瞬间被震散,连尖啸都来不及出。 那块立在山路上的石碑。 咔嚓一声,断为两截,然后支离破碎。 第一百九十二章 山脚下的登山人 “道是什么?” “三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脚下的路,就是道。” “这就是道?” “这就是道。但与你所想的,又不太一样。” 说到这里,白袍男人顿了顿,翻了个身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态,侧躺在车厢里,他一只手掀起车帘,临近山脚,微风细雨,他轻声感慨道:“天都的春天,比起灵山,要好看很多。” 车厢里面,白袍男人的对面,坐着一个坐姿稍显拘谨的女子,她带着帷帽,皂纱轻轻摇曳,将面容都遮住,低垂眉眼,似乎在思索着刚刚的话语。 过了片刻。 徐清焰轻声问道:“那么,道在哪里?” “道无处不在,它可以在东厢园的玉雕里,可以在皇宫的荒草草叶上,可以在车厢的车帘里。”白袍男人眯起双眼,懒洋洋注视着雨丝中若隐若现的山石草木,喃喃道:“道就在你自己的心中......你想怎么走都可以,重要的,你会不会后悔。” 徐清焰闭上双眼。 “我们要去哪里?” “长陵。” 白袍男人微笑道:“下棋,弹琴,医术,书画,这些在东厢园里,都可以学.......但是这些东西学得再多,不出门走一走,你永远也看不到更大的世界,也不知道自己的道在何方。” 徐清焰的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脖颈上栓系的红绳。 崤山居士瞥了一眼,温和道:“长陵雾散,天都来了很多‘客人’,都是为此而来。” 徐清焰有些恍然,她似乎明白了自己越是临近长陵,心神越是悸动的原因...... “他们跟我一样......是为了‘道’吗?” 在东厢园里,跟随崤山居士学习,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徐清焰懵懵懂懂,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崤山居士教会了她许多,现在只剩下修行,这个看起来容貌年轻,但其实已有一百零八高龄的白袍男人,并不让徐清焰试着接触感应上苍的呼吸法门,而是带着女孩,去寻找虚无缥缈的“道”。 “不一样。” “这世上,没有人与你一样。”崤山居士的神情不再那般懒散,他侧过头来,单手撑肘,掌心抵着面颊,认真凝视着女孩,隔着一层面纱,却好像将徐清焰所有的面容都看穿了,“凡人需要先与上天感应,再获得星辉,你不需要,你本就是上天的宠儿......星辉对你而言,反而是一种污染。” 徐清焰听不太懂。 她默默看着白袍男人。 崤山居士微笑道:“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在大隋流传了很久,出自于道宗某位了不得的天尊,那位上古大能,的确很有本事,这句话争来争去,有诸多解释......我更倾向于,大道若是能够言说,便不是永恒常在之道。” “一知半解,便一知半解,这是一件好事,永远不要试图了解太多。”崤山居士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听不太懂?” 徐清焰认真点头如小鸡啄米。 白袍男人笑了。 “这世上的修行者,总有些人想要另辟蹊径,而且还真的成功了,于是便有了捻火涅槃,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个可行的途径,成功者譬如宋雀,捻火之后,成就了千万人所不能成就之果位,但......这并非是一件好事。”崤山居士一字一句说道:“宋雀的道,已经不是自己的道,而是那位远古菩萨的道,他走得再远,也不是自己的路。” 徐清焰这一次有一丝恍悟,她隐约触摸到了崤山居士的意思。 “大隋天下和妖族天下,这两座天下,加在一起,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多,做到的却少。”白袍男人轻声道:“很多人借风而起,长陵的这些天才,的确聪慧,资质非凡,观碑之后,能够拔地而起,跃出好大一个境界,可眼前的便利,却会成为日后的阻碍。” 徐清焰双手微微攥拳,搁在膝盖,屏息问道:“此话怎讲?” “以剑修为例,一境到六境,对应星辉境界后境到十境大圆满的杀力。”崤山居士看着徐清焰,平静说道:“年轻的徐藏,当初之所以能够横扫大隋,即便遇上剑气修为比自己还要高的天才,仍然不会动摇,而且能够打赢,便是因为他早早就知道,自己的道在何方,在踏出蜀山之时,就已经凝聚出了‘本命剑心’,这颗剑心之坚固,足以打碎其他未曾凝聚剑心的同阶剑修。” 徐清焰轻声问道:“那么宁奕先生呢?” 崤山居士忽然笑了,他看着女孩,眼神里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 心思被砍破,即便隔着一层皂纱,徐清焰的面颊也有些禁不住的泛红。 “你家的那位宁奕先生,恐怕还没有抵达这个境界。”崤山居士半边手臂探出窗口,掌心向外摊开,接过一蓬又一蓬的细雨,他轻声喃喃道:“你很在乎他,为何不亲自去看看他?” 徐清焰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崤山居士笑道:“我带你去长陵山顶,看一样东西,也顺便见识一下那位长陵守山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听说那位守山人,很神秘?” “嗯......”白袍男人顿了顿,道:“没有人见过守山人的模样,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拿神秘来说,似乎也没有错。” “那位守山人,很强大。”徐清焰记起了韩约曾在此地被守山人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的消息,她试探性开口。 崤山居士眉尖挑了挑,道:“何止是强大,简直是......不可战胜,虽然只是星君,却足以镇压一整座长陵。” “他为什么要守山?” “因为犯了一个错,所以守在这里。” 马车停下,白袍男人两根手指抬起车帘,轻声喃喃道:“长陵有很多大修行者留下的碑石,也有很多人死去之后安葬的墓陵。” “守山人守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他在等一个人。” 崤山居士回过神来,看着徐清焰,道:“虽然不是现在,但他要等待的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女孩默默记下这句话。 “下车吧.......我带你去登山,很久没有来了,我记得长陵的山景很美。”白袍男人感慨道:“等到雨停了,或许你可以见到那位宁奕先生。” 微微停顿。 “一个不一样的,宁奕先生。” 第一百九十三章 柳十一的,极简的剑 “本命剑心......” 大雨之中,登着山路的柳十一,拎着那柄雪白长剑,步步缓慢,而又坚定。 长剑名为“燕归巢”,并不算什么顶级的神兵利器,柳十一从剑湖宫自幼修行之时,就没有拿过宗门的上好兵器,他斩杀第八境修行者之时,就是顺手从兵器铺子里,花了自己当时的所有银两,买了这么一把铁剑。 剑湖宫有“锻剑”法门,以星辉锤炼,反复锤砸,宿主与剑器一同修行,所以剑湖宫历任以外的名剑神兵,都是被人以“锻剑”法门锤炼而出。 以柳十一的性格,又怎会看得上那些剑器? 他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在“燕归巢”这柄剑上,只是以星辉不断吹拂剑身,将其锤成剑身上下一片雪白颜色。 柳十一口中不断重复着四个字。 本命剑心。 他不愿在长陵观碑。 不是眼高于顶,瞧不上那些大修行者留下来的神念和意境。 而是他追求的剑道,其实一直都十分明确。 只有两个字。 “简单。” 剑招可以有很多的招式,研习剑法的大师,穷尽一辈子,去分析招式,去看破,然后拆招,于是就有了数之不清的,如浩瀚烟波一般的剑典。 每一种剑招,都有办法拆开,有办法克制。 剑气修行的浪潮之中,总有后辈踩在前人的肩头,把剑招推上更高的一层楼。 但是有一点,是无法越的。 那就是极致的简单。 柳十一的剑,所追求的,就是极致的简单。 如果把自己当成一个傻子,握住剑以后,要杀死一个人,该怎么做? 能让傻子也能轻而易举杀死敌手的剑道—— 才是极简的剑道! ...... ...... 漫漫山道上,柳十一逐渐放空思绪。 他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在剑湖宫里修行的一招一式,一劈一砍,伴随他十多年来的修行,已经烙刻在了骨子里。 他来到长陵前,还不曾确定。 遇到宁奕之后,这颗心变得坚定起来。 柳十一抬起头来,看着满天大雨,颗粒分明,他忽然抬起手臂。 一道剑光拔地而起,倏忽切斩而过。 瓢泼大雨被剑光连绵斩断,瞬息撕裂,穹顶有一道雷光劈下,轰隆隆映照柳十一苍白的面颊。 他盯着自己高举剑器的那只手,面容苍白而又愤怒。 雨水被剑气切开。 他递出的那一剑,是师父柳十所教给他的“撩剑式”。 这条山路,没有石碑,也没有大修行者留下来的意境,这是一条极致干净的道路,现在遇到了大雨,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全部都被冲刷殆尽。 柳十一的梢凝结,雨水在脸颊上肆意纵横,他攥紧握剑的那只手,青筋毕露。 再一次挥剑而出—— 雨水呈现一道半圆弧形的破散。 剑湖宫的“月返”。 柳十一咬牙盯着自己的手指,喉咙里出了沉闷的“嗬嗬”声音,白色衣袍浸透了雨水,沉重而又粘粘,他快前踏着步伐,一剑又一剑的劈出去,这个白衣少年,看起来像是一条狼狈的疯狗,挥剑的度越来越快,越来越没有章法。 他奔走在长陵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因为用力过猛的缘故,他被剑器带着踉跄摔出,数次跌倒,再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已被锋锐的剑气,切出好几道猩红的血痕! 柳十一似乎觉察到了这抹痛苦,他的神情先是有了一丝惘然。 他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受伤了......是被自己的剑气所划伤了。 柳十一的唇角微微拉扯一下。 然后他笑了起来,目光冷冽的笑,一闪而逝的笑,大雨之中,他狂乱挥舞着那一柄“燕归巢”,漫天剑气,劈散雨水,有时也会误伤自己。 他的剑气,出现了误伤自己的情况......说明他已经忘记了一些剑招要领。 白衣少年奔跑在长陵的山道上,逆着大雨,追逐着自己心中的“剑道”,看起来像是一个可笑而又可怜的疯子,嘶哑的声音在狂风中瞬息被淹没,柳十一的瞳孔愈明亮,他忘记了剑湖宫的剑招,从“月返”到“撩剑”,他眼中只有那些砸过来的水珠。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他追求的,极致的,简单,就放在自己的面前! 一剑递出。 那滴水珠被锃亮剑锋一切为二,接着被柳十一的肩头撞碎,这一次白衣少年的身形并不狼狈,而是微微错足,站定身子。 他的声音在雨雾之中冒着热气,喃喃道。 “这一剑,叫什么名字?” 这是在问自己。 这一剑是不是出自于剑湖宫? 这一剑是不是出自于自己曾经学到过的某部剑典? 柳十一是一个学剑的天才,他记得自己看过的每一招剑式,他疯狂在脑海里搜刮着这个答案。 没有答案。 这就是他想要的,最好的答案。 ...... ...... 通天珠到这里,不再显示画面。 “柳十一的本命剑心,应该快要凝聚出来了。” 青君沉默看着那颗珠子,重新以一种缓慢的度,飞回长陵山脚下的门户内,星火开始了一点一点的熄灭。 “宁奕和柳十一的这一段影像,被放出来......他们两个人,应该都有可能凝聚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剑道’。”这位应天府的大君子,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恹恹,道:“柳十一是一个天才,舍弃了自己之前在剑湖宫修行所学的剑招,来凝聚一颗全新的本命剑心,守山人一定是因为这一点,才会赠给他这桩造化。” “赠给柳十一造化?”元霖有些不解。 “你以为长陵里那条没有神念压迫的路,很好走吗?比起立满石碑的那一条,这条道对柳十一而言,或许更难走。”青君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但对其实,那就是柳十一最好的破境地点,足够的安静,足够的安全。” 元霖沉默下来。 应天府的这位小君子,有些不甘心地沙哑道:“师兄,我听说柳十一只是七境。” “七境又如何?” 青君揉了揉眉心,有些疲倦,喃喃道:“八境又如何,九境又如何?” 元霖一时之间真真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大师兄神情的痛苦之处来自于何,柳十一的天资卓越,已经在长陵眼前的景象之中,得到了充分的证实。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那块立在长陵下的石碑,竟然就这么破碎了,透过星火门户去看,还能看到断裂的一小半碑石根基,竟然是被柳十一一脚踢断了。 柳十一是在遇到宁奕之后,才选择登陵的。 如果说,柳十一追求的,是极致简单的剑道。 那么宁奕追求的,则是剑道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简单”。 柳十一所求的,是忘记所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傻子,然后递出极简的一剑。 宁奕则是去记住所有,走一遍长陵所有的剑道碑石,看遍三千大道,然后“化繁存简”。 宁奕的影像,在离开星君所立的碑石之后,就不再显化。 柳十一的影像,则是在他递出了那一道无人知其名讳的剑气之后,消弭如烟。 长陵的雾,这一次真的浓了。 那扇燃烧着星火的门户,在大雨之中,逐渐熄灭火焰,而后缓慢闭合,最终成为一条狭长的黑线,最终虚弥于无。 “我有些后悔了。” 青君忽然笑了笑,道:“若是我入了长陵,我想山上应该会更热闹一些。” 第一百九十四章 决战长陵之巅 柳十一停住脚步,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那片狭窄而又逼仄的山道,乱石嶙峋,雨水杂碎,他攥着“燕归巢”,摇摇晃晃,逐渐站定。 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如愿登上了长陵的山顶。 雨势有渐小的趋势。 白衣少年已经不再是白衣少年,柳十一的衣袂,衣襟,都沾染了泥泞。 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他还记得一丝一毫的剑意,剑招,剑湖宫流传下来的剑典,那么就算他的手中,只有一根枯木枝,这些雨水也不会溅到衣上。 这些泥泞的沾染,非但没有使柳十一变得狼狈,在他站定之后,反而显得他更加挺拔,他双手按住“燕归巢”的剑柄,站立不动如石碑。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道”。 他已经走完了自己的“道”。 接下来,他要等一个人上山。 柳十一轻轻默念着那个人的名字。 “宁奕。” 柳十一知道自己的道在哪里,他要追求极致的简单,选择忘却所有的剑招和剑意,只遵从自己的本心,现在他走到了长陵山顶,那颗本命剑心,已经凝聚出了一个初胚,摇曳在心湖之内,缓慢落定,很快就会诞生出一颗完整的剑心。 此后他所走的剑道,便是一条只属于自己的剑道。 宁奕选择把长陵的石碑都看一遍,这未尝不是另外的一种“剑道”,与自己而言,本质上并没有高低之分。 柳十一在等宁奕登顶。 他的心湖看似平稳下来,实则还是一片紊乱,沸反盈天,内里的每一颗水珠都在震颤,颗粒分明,有着冲霄而起的趋势,剑湖宫的那些剑法剑招剑典,原本已经在长陵山道上忘得一干二净,此刻又重新记忆起来。 柳十一长长吐出一口气,让自己的神念保持一丝清明。 那些过往的记忆,被他掷在脑后,只留下一道极致简单的轨迹,那是自己在长陵中挥斩而出的一剑。 他的一只手倒提剑柄,另外一只手握住手腕。 随时可以将插在地上的那柄剑,直接拔出。 雨珠落玉盘,长陵山顶的雾气缭绕。 柳十一默默等待。 他希望宁奕能来。 他知道宁奕能来。 时间缓慢流逝,柳十一巩固着自己所悟到的那一剑,心湖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他并没有等多久。 柳十一拔剑而出,一剑斩下。 轰隆一声,雾气应声而散,长陵山顶的另外一面,被这道剑气斩开清明与太平,露出了原先的真面容来,历经沧桑的台阶,有一道模糊的,同样泥泞的黑袍身影,缓慢登阶而来,收起油纸伞,拖曳着细雪剑尖在地上滑掠,不断轻微与台阶碰撞的宁奕,站在了雾气所开的那一条道上。 “那条路很难走。” 柳十一认真说道:“我以为你登不上来。” “过程十分艰难。”宁奕咧嘴笑了笑,他的神情有些疲倦,“如果守山人不是那么好心的话,我可能就在涅槃境界的石碑处倒下了。” 宁奕与柳十一并不相同,他的衣袍没有破碎之处,身躯也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剑气创伤,但是他的神魂,已经疲倦到了极点,长陵那条立满石碑的古道,矗立着太多大人物曾经留下来的遗藏,守山人的黑袍,悬浮在宁奕的身后,像是一双宽厚的肩膀,更像是一座浑厚的小山头,顶住漫天的风雨和神念。 那就只是一蓬普通的披风,黑袍随风摇曳,出轻微而又缓慢的猎猎响声,周遭不断雾化,更像是幽游的魂魄聚拢而来。 柳十一笑了笑,道:“守山人对你,还真是很招呼呢。” “可能是像我这样不顾死气,去参悟石碑的人,已经很久很没有出现过了。”宁奕揉了揉面颊,笑道:“守山人希望我多分担一些长陵的晦气?东境的那些天才,不敢吃这些死气,加在一起都没有我一个人多。” 柳十一的面容逐渐凝重,他认真审视着宁奕,宁奕身上的黑袍,竟然也开始了丝丝缕缕的雾化,袖袍之中摇曳缠绕着一条又一条细小的蛟龙,看起来煞是威武,但其实不然,这些都是死气的凝聚,两座天下都没有除去这些死气的法门。 柳十一正色道:“你准备走徐藏的那条道路?” 徐藏的道,向死而生。 碎星跌境,来升剑气。 宁奕摇了摇头,微笑道:“徐藏的道,是徐藏的道,我才活了十几年,我还没有活够呢,谁要走他那条一心求死的剑道?” 柳十一沉默下来。 他严肃道:“吃了这么多死气,你以后会遇上很大的麻烦。” 宁奕不置可否,平静说道:“不吃的话,会有更多。” 油纸伞尖在地面不再拖曳,宁奕也登上了长陵的山顶,黑袍与白袍,站在长陵的山顶上,雾气岚散,微风轻掠。 “我以前没有想过这样的一副画面。” 宁奕轻声感慨道:“柳十一,我以前在西岭长大,菩萨庙里无亲无故,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么大,有四座境关,有一座天都皇城,有两座天下,修行者可以御剑飞行,可以弹指断山,可以一道剑气,斩断大江大河。” 柳十一默默听着。 柳十一在剑湖宫出生,长大,他跟宁奕唯一的差别,就是生下来就继承了剑湖宫的道统,见过了大隋天下的诸多大修行者。 他想听听,宁奕要说什么。 “西岭里流传着质地粗糙的画册,志异,书籍,里面把这个世界描绘出来,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竟然如此之大,如此之.......精彩。”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有一天会站在这里,脚下是天都诸多的修行者。”宁奕笑了笑,神情虽然疲倦,眼神里缓慢亮起了光彩,“我们在山上,他们在山下。我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翻到过的一本古籍,里面有一幕场景,很相似。” 宁奕一字一句道:“决战长陵之巅。” 第一百九十五章 西门飘雪与白云岛主 柳十一面色有些古怪。 因为那本古籍,他也看到过。 那本古籍不仅仅流传在西岭。 在西境,东境,乃至整个大隋天下,都十分有名。 撰写那本江湖古传的,据说是一位相当了得的大修行者,与如今的北境小烛龙曹燃一样,背负着特殊的传承,似乎是古代的龙族血脉。 来自于西岭荒郊的剑神,复姓西门,与剑湖宫的飘雪剑君同名。 那本古籍之中,绘声绘色描述了,与剑湖宫有着衣襟带水关系的“蓬莱仙岛”,其中的诸多岛屿。 来自于海外蓬莱的白云岛主夜孤城,来到天都,试图谋篡大隋皇座,动某场不可告人的密谋,最终以失败告终。 最终的结局。 两位极强的大剑修,在长陵山顶打了一架,打得长陵雾散,整个天都好不热闹。 “决战长陵之巅......”柳十一念了念,道:“有点意思。” 大隋天下,当然没有一位叫做“西门飘雪”的剑客,也没有那位修行“天外飞仙”剑招的白云岛主,更不可能会有人,胆敢在如今这个时代,动谋朝篡位的丧心病狂之事。 “其实,我一度以为这些都是真的。” 宁奕笑了笑,耸肩道:“长陵的山顶,有登基真龙皇座必备的‘原始碑石’,白云岛主想要登上皇位,就必须要登顶长陵,大隋的皇帝并非每一任都像是如今这般强大不可战胜,就算是初代皇帝,也有老去病卒的那一天,政变和谋乱,是历史更迭的必然。” 柳十一静静看着宁奕。 “我一直觉得那位背负着“古龙”声名和血脉的大侠是真的,决战长陵之巅是真的,这座天下里的江湖纷争,都是真的。”宁奕坦然道:“我很喜欢那位大修行者写的东西,直到今天亲身登上了长陵,我才知道,决战长陵之巅可能是真的......但会在这里选择决战的人,却绝不会是西门飘雪和白云岛主。” 柳十一忽然觉得,自己遇上宁奕之后,有时候忍不住地想要出笑声。 他微微拉扯唇角,好奇问道:“为什么不会是西门飘雪和白云岛主?” “因为长陵的山顶,地方太小,他们俩如果真的要打,应该会选择在皇宫的宫殿顶上,紫禁殿的殿顶。”宁奕无奈说道:“如果换我来写,我会把长陵之巅,改成紫禁之巅。” 柳十一忍不住笑了。 他又问道:“那么,谁又会选择在长陵之巅打?” “你。” 宁奕顿了顿,微笑道:“还有我。” “这地方不大,但是对于两个没有破开十境的人来说,足够了。” 宁奕拎起油纸伞,浑身气机灌入伞中,细雪惨白的剑锋被轻轻旋转而出。 “我观尽了长陵剑碑,那颗本命剑心,只差一丝可以凝聚。”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道:“想来你也是一样?” 柳十一仍然按着“燕归巢”,保持巍然不动。 “我追求简单,你也追求简单,一个是从三千到一,一个是从零到一。”宁奕看着柳十一,轻声笑道:“你如果不笑的话,好像确实有些像是西门飘雪。” 柳十一看着宁奕,挑眉道:“可你看起来,跟那个要谋朝篡位的白云岛主,一点也不像。” 宁奕笑了笑。 “那是......”他拎起细雪,轻声喃喃道:“因为我不会输啊。” 长陵之巅的雾气,陡然被切斩而开。 宁奕踏地掠出,那柄油纸伞被他自上而下的抡砸而下,这是徐藏教给他的砸剑,柳十一在这一瞬间拔剑而起,递出了一道刁钻而又诡异的长线。 一蓬剧烈的剑光凭空炸开。 宁奕面无表情,那柄油纸伞被巨大力量震得脱腕而出,却仍然在宁奕的掌控之中,半个呼吸的时间,细雪由左手换到右手,看起来就像是柳十一的剑劲,帮助宁奕完成了一个无比自然的换手动作。 再一次的,砸剑! 柳十一脚底凹陷下去,土石飞溅,这位白衣少年的喉咙里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哼,他脑海里下意识涌现出了,剑湖宫的无数剑道秘卷,若是他使出自己曾经所学过的剑招,那么宁奕的剑式立马就会瓦解。 但是柳十一并没有。 就像是在长陵山道上,迎着大雨狂奔的那样。 雨势已经不大。 一黑一白的两道影子,撞在了一起。 柳十一将自己所有的思绪,全都放空,然后递出由零到一的那一剑,他的脑海里不再有剑谱也不再有套路,每一剑都是全新的一剑。 剑气肆虐,围绕两人游走如龙蛇。 宁奕的眼神熠熠生辉,他的脑海里,翻阅着无数剑气意境,柳十一的剑招简单至了极点,也难缠至了极点,他不断掷去无用的意境,在自己的剑身上,反复淬炼着能够抵抗柳十一剑气的念头。 这是一种剑气意义上的论道。 两颗只差一丝就可以凝聚的本命剑心,在不断的碰撞之中,逐渐地趋向于饱满。 ...... ...... “这是两个很好的年轻人。” 白袍男人站在雾气中,他的身旁,站着戴着帷帽的徐清焰。 崤山居士就这么看着长陵雾气那一端,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年轻剑修,徐清焰站在雾气中,她看着宁奕的身影,有些担忧。 “不用担心。”崤山居士笑了笑,道:“这一架的胜负不重要,也不会有人受伤,你大可以收起那道杀器,这是你活下去的保障。事实上......就算宁奕有危险,你也无能为力,站在这里,你可以试着送出一点神性,看看能不能成功?” 徐清焰试着通过白骨平原,去输送神性,却现以往一定能够成功的桥梁,在此刻竟然毫无反应。 女孩瞳孔微微收缩。 她望向白袍男人,希望得到解释。 崤山居士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守山人,不准备出来见一面吗?” 他平静开口,声音在这片雾气之中回荡游掠。 话音刚刚落地。 另外一侧,原本空荡荡的袖袍旁边,凝聚出了一丝一缕的黑气,那个高大而又雾化的守山人影子,就这么走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遁去的一 “宁奕说得有点意思……” “我听说过‘西门飘雪’和‘白云岛主’的故事。”崤山居士笑着说道:“那位背负“古龙”血脉传承的大修行者,除了决战长陵之巅,还写了许多其他荡气回肠的故事。” “决战……”守山人站在雾中,喃喃重复道:“长陵之巅?” “噢.......想来你是不知道的。” 崤山居士眯起眼,轻柔把故事说了一遍,最后淡淡道:“故事的结局,是一个想要篡位的海外之人,与宿敌最终决战,然后死在长陵。” 守山人似乎笑了。 守山人点评道:“有点意思。” “他们两个人的剑,很有灵性。”崤山居士轻声感慨。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宁奕,”他看着那边的雾气,声音很柔:“我觉得他很好,但是还不够好。如果到了那时候,能够递出快准狠,像是‘天外飞仙’那样,一击必杀的一剑,就更好了。” 徐清焰看着崤山居士的身旁,那个笼罩在雾气中的守山人影子。 守山人也看着她。 女孩忽然觉得,自己的身边变得极静无比。 崤山居士在袖袍之中,松开掐诀的手印,他已经将徐清焰身旁的声音全部隔绝。 他要与守山人说上几句话。 “长陵要关了,我带她来看一看。”白袍居士笑着说道:“她即将踏上修行之路,这将是一个比扶摇还要完美的神性修行者。” 守山人抿起嘴唇,不言也不语。 “我本以为,你虽然身在人间,但看守长陵,已经不是凡俗之人。”崤山居士盯着守山人,想要从那张黑袍下隐藏的雾气中,看出一些什么,他认真说道:“但看到了这张脸,你还是动容了。” 守山人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模样,他轻轻嗯了一声。 守山人背在袖袍里的那双手,指尖默默掐住自己掌心,深陷下去。 他平静说道:“这是一个很美的人。” 崤山居士微笑道:“就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守山人摇了摇头,道:“她跟珞珈山的扶摇不一样,扶摇的神性,是上苍的馈赠与礼物,而她的神性,则是一份毒药。” “太宗把她交给了我来教导。”崤山居士轻声说道:“他只差最后一步了,他需要巨大的神性,还有一个引子,这个女孩的身上,有他所需要的东西。” 守山人笑了笑,道:“长陵的山顶,也有他需要的东西。” 那块原始碑石,想要驱动真龙皇座,便决不可少此样物事。 “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其一遁去,逍遥天地外,不在五行中。” 崤山居士轻声道:“皇族血脉无法成为不朽,太宗六百年来都在寻找‘遁去的一’,他在红山一眼看中了这个女孩,现在悉心培养,等到他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拿去填补那个‘一’。” “他很能忍耐,有大气魄。”守山人沉闷说道:“他还在等待果实成熟,那么,还要等多久?” “要不了多久了。”崤山居士随意笑了笑,淡然说道:“宋雀和辜伊人,在北境天神高原,看到了他与九灵元圣的那一战。” 那一战,大隋有许多人都在关注。 崤山居士吐出三个字。 “他老了。” 守山人缓慢转头,注视着白袍男人。 “我知道长陵一直很安全,极度的安全,所以我才会说这些话。”崤山居士的目光一直放在雾气之外,他看着外面两位年轻剑修的厮杀,轻声笑道:“皇帝的耳目是情报司,双手是执法司,两条臂膀是道宗和佛门,可是现在看来,人老了,身上的部位都不再那么灵光了,他有时候会看不见,有时候会听不到,有时候伸出手也会不听使唤。” “看不见,并不算什么。看错人,才是最大的失败。”守山人淡淡来了这么一句:“他不该让你入皇宫的。” 崤山居士怂了怂肩,道:“我捻火涅槃已有一百零七年,这件事情极为隐蔽,佛门里无人知道我的前一世转世是何身份,连宋雀也不知道,我想他这不算是看错人......更何况。” “他似乎看出来了。” 守山人看着白袍男人。 崤山居士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笑着说道:“就算是在大隋历史上甄选,那些能够跟佛门远古大菩萨媲美的皇帝,战力冠绝千年,也没有见过如此自负的,刀枪剑戟,明着暗着都向他捅来,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守山人不再言语。 心思复杂。 崤山居士轻叹一口气,解除了隔音印决。 ...... ...... 徐清焰的心神,全部放在外面的景象当中。 外面的那一战,打得整座长陵山头,为之震颤,守山人的力量强力镇压着山顶的树木与花草,一道黑袍,一道白袍,互相碰撞在一起然后荡开。 两柄长剑,浩荡剑气。 外面沸腾。 里面安静。 徐清焰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 隔音印决解除—— 崤山居士伸出手掌,隔着女孩的帷帽面纱,轻轻一线划过。 一绺头掉落。 这绺长被崤山居士伸出手掌接住。 “借你一绺用用。” 白袍男人微笑看着徐清焰,说道:“不久后的一天,你会因此而感谢我的。” ...... ...... “砰”的一声。 像是重锤砸中铁条,出不堪重负的一道脆响。 柳十一的身子,向后倾倒而去,他一只手持剑柄,另外一只手,双指并拢,自剑锋上一掠而过,擦拭出一蓬清凉的火光,整个人脚底踩踏山石,倒退数步,然后站稳身子,长长吐出一口沉闷气息。 宁奕的这一剑,出自于长陵剑碑当中某位星君的“重剑剑意”,与砸剑略微有些不同,重剑讲究的不是蛮力,而是恰到好处的放大,这一点倒是有“天下行走”上的两道缠缑有些近似,一轻一重,一快一慢,讲究出必中,中必伤。 剑气的对攻,进行了数百次碰撞。长陵的山顶,方圆半里之内,被剑气摧枯拉朽扫开,雾气早已经荡尽。 柳十一的气息已经有些不稳。 宁奕并不比柳十一好到哪里。 雾气荡开之后,两个人隔着数尺距离。 雨势逐渐变小。 柳十一原本鼓起来的胸膛,缓慢回荡,而后袖袍收拢。 他看着宁奕,认真说道:“得罪了。” 宁奕瞳孔收缩。 有一道残影掠出,根本来不及反应。 长陵山顶,漫天寒光骤现。 一道鲜血喷薄而出。 第一百九十七章 长陵新雨后,细雪燕归巢 长陵上空,一道鲜血喷薄而出。 宁奕的肩头,撕开了一条颀长的裂口,深可见骨。 柳十一已经收回了那一剑,猩红的鲜血与剑气齐飞,他目光炯炯,盯着宁奕。 璀璨雪白的霞光,自宁奕的肩头飞涌而出,宛若蝴蝶簇拥,覆盖在伤口之上,鲜血很快止住,结痂。 “神性?” 柳十一认出了这抹霞光的来历,他惊讶到失声出口。 这世上的神性,是极其稀少的物质,哪怕点燃了命星,也难以从星辉之中捕捉到些许的神性,每一缕都是对修行者裨益极大的帮助。 宁奕只不过是一个区区七境的修行者,身上的血液之中,竟然掺夹着神性? 肩头中了一剑,面色苍白的少年,双手扶住油纸伞,站稳脚跟。 霞光笼罩,这些血液中的神性随同鲜血一同喷薄而出,迅蒸,笼罩在宁奕头顶。 宁奕的神情,从长陵石碑之中走出,便一直显得疲倦,此刻中了柳十一一剑之后,蹙眉痛苦一瞬,再度睁开双眼,瞬时扫开所有的颓态。 他终于明白,自己破开后境之后,体内那股难以觉察的异样,究竟从何而来。 自己的血液里,原本流淌着磅礴的星辉,而此时此刻,竟然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神性。 神性入髓。 怪不得自己的星辉,比起寻常后境的星辉,要更加强大。 长陵山顶,雾气尽殆,雨势渐停。 宁奕拎起细雪,肩头鲜血已经结痂,痂壳褪落,肌肤恢复至与白玉一般光滑如初。 黑袍已经被柳十一的剑气戳出了好几个破碎的洞口。 柳十一的剑,没有轨迹可寻,也没有规律可找,每一剑都是全新的一剑。 “这就是你的本命剑心吗......”宁奕的周身,因为神性的蒸,而产生了浓郁的白雾,这些雾气与长陵本身的雾气不太一样,更像是一股股热烟,他的面容隐藏在虚无缥缈间,看不清神情,喃喃道:“极致简单的剑。” 柳十一忽然听到耳旁有一道炸雷。 他侧过面颊,已经有一抹血光掠过,撕出了一小道狭长的血痕。 柳十一曾经坐观剑湖宫藏书,对大隋剑修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这道剑意夹杂雷霆,呼啸奔腾,声势浩大,却难以躲开,像是大隋许多年前从北境雷池之中走出来的一位涅槃剑修。 柳十一躲开了这一“剑”。 他身后的那颗巨木,却忽然炸开,一整截树干,像是被重锤砸中,几乎要连根拔起,横飞而出。 白衣少年瞳孔收缩。 他看清了“那一剑”,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根沾染了剑气的霜草。 剑修有诸多法门,其中被列为最让人忌惮的手段,就是“驭剑指杀”,当初的裴旻大人,身负千万剑器,驭剑指杀,可以以一人之力轻松屠城,在北境多次只身拦截兽潮,妖族天下的好几位涅槃境界大能,一起合力围剿,都被裴旻大人打成重伤。 刚刚那柄沾染了剑气的霜草,脱离了宁奕的周身三尺,疾射悬停,犹如飞剑,分明是“驭剑指杀”的法门! 这是宁奕的剑道? “霜杀百草......”柳十一喃喃开口,他回过头来,盯着热烟与雾气之中的宁奕,“这是你在长陵的碑石当中,悟到的本命剑道?” 宁奕在雾气中的面容,蹙了蹙眉。 他的神情有些惘然。 他摇了摇头。 “不......” 风雷之音,再度砸来,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霜草,而是刚刚被草屑砸得倾塌的巨木,那株巨大滚木倏忽而来,毫不讲道理地掠地而行,几次触碰地面便犹如石子打水漂一样加快度,瞬间抵达柳十一的后心。 柳十一单手持剑,回身一剑砍下,四周木屑迸溅,燕归巢的剑气将这棵巨木劈砍而开,接着漫天木屑原本将要抛飞,忽然之间止住四散趋势,犹如一柄柄袖珍飞剑,调转尖头,对准柳十一,方圆周天三千六,无数飞剑悬停一刹那。 嗡然大响。 漫天木屑再被劈碎。 一剑之力清空周身三尺,还一片无尘之地的柳十一,看着那片雾气之中,忽然窜来了一道黑影。 柳十一一剑劈下! 倒灌山河—— 宁奕的面前,忽然撑开了一道黑幕,细雪伞开,沉闷的阻力,让柳十一喉咙中出了低声的怒吼,他从未想过,这一剑竟然还能有如此用法。 收伞之后的细雪,去势变得更加迅,在柳十一的肩头一戳即散,白衣少年的肩头顿时染上一片猩红。 与刚刚柳十一的那一剑如出一辙! 宁奕神采飞扬,他的眉宇之间,不再有困惑和迷惘之色,再戳出第二剑。 天地飘雪。 这一剑被柳十一格挡。 第三剑。 雨停日照。 第四剑第五剑第六剑。 漫天剑气顷刻之间在宁奕的伞尖绽放开来,细雪的惨白剑锋,迸出一道又一道迅猛的光华,宁奕的胸膛里,那口沉闷已久的郁气,伴随着漫天如疾风骤雨一般的剑气疾射,全部倾吐而出! 他的剑道是什么?! 是驭剑指杀吗?是向死而生吗?是飘雪,日照,大雨? 宁奕的瞳孔越来越亮,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长陵的山头,雨势已停,无数剑气的对拼之中,柳十一的身形瞬间被宁奕的剑气淹没,白衣少年硬生生接住了所有的剑气—— 漫天风霜席卷,地上百草枯折,摇曳而起,将两人包裹在内。 飞沙走石。 宁奕递出最后一剑。 长陵之巅,一片寂静。 ...... ...... 柳十一的身上,都是血痕,一道又一道细狭的血痕,肩头的那一剑并不深,宁奕没有学到自己的神,只仓促模仿了那一剑的形,但是成功戳穿了自己的血肉,并没有见骨,所以柳十一身上的伤势虽然多,却都不重。 轻微的痛苦,在四处溅开。 柳十一挑起眉尖。 宁奕递出了所有的剑,每一剑都是一道崭新的意境。 柳十一直至最后,都没有看穿宁奕的本命剑心。 柳十一认真问道:“你的本命剑道......是什么?” 雾气摇曳,一片安静。 “是无矩,无视规矩的无矩。” 宁奕笑道:“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但你也知道的,我一直是个不喜欢遵守规矩的人,姑且这么叫着。” 无矩。 寂静之中,多出了一道清脆的声音。 柳十一抬起头来,叹了口气。 长陵新雨后,春来冻走,候鸟南飞。 白衣少年的手中,那柄用了许久的“燕归巢”,咔嚓一声,绽开了一道裂纹,而后寸寸破碎。 细雪消融,燕子归巢。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她死了 “你要从另外一条路下山?” 宁奕看着白衣柳十一。 柳十一保持着沉默。 其实,一切已在不言中。 燕归巢已经断成碎片,白衣少年蹲在地上,他捡起一片又一片的剑器碎片,平静放入自己的腰囊之中,语气波澜不惊,还是解释道:“长陵山下,有我不想见到的人,还有一堆麻烦的事。” 长陵山下,小剑仙王异还在抱剑等着柳十一。 宁奕蹙眉,认真道:“我打坏了你的剑,应该赔你一把。” 柳十一笑道:“我如果有一天打碎你的细雪,可不会赔你。” 他捡拾了地上的碎片,以剑湖宫的“锻剑”法门,将星辉输送到怀抱之中,双臂内蕴剑气,这些碎裂的剑器碎片,开始铮铮作响,摇晃而起,犹如沸水里炸开的黄豆。 “剑碎了,人还在。”柳十一淡然道:“燕子归巢了,那就随它吧。” 他摊开双臂。 漫天的银光,像是燕子一般矫健掠出,从长陵的山巅呼啸着切开雾气,剑器碎片在空中沸腾燃烧,原本锋锐的边沿,在柳十一收回寄托剑身上的那口意念之后,变得脆弱如薄纸。 “去吧。” 柳十一注视着漫天银光。 燕归巢,其实只是一柄普通铁剑,算不上神兵利器,在柳十一的心念加持和锻剑法门下,才逐渐变得削铁如泥。 白衣少年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对那柄碎裂开来的剑器在说。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万物有灵。 剑器同样如此。 跟随了柳十一数年的雪白长剑,纵然已经破碎成了数十片,此刻仍然出了悲伤的哀鸣,于云雾之间燃尽所有的铁屑,化为高山落崖里的虚无,就此不再弥留。 “王异要与我赌剑。”宁奕看着柳十一,认真说道:“你如果需要,我把羌山的‘长气’拿过来。” “那柄剑配得上我柳十一吗?” 对方只是回了这么一句,不再去看宁奕,从另外一边的山路走去,身子走入雾气之中,他摆了摆手,就要离开。 “我去天都皇城的附近转一转,你院子在哪。” 宁奕看着柳十一,他忽然笑了,道:“天都原先的教宗府邸,现在的剑行侯府邸......如果你要问路,可以问问路人现在最招人恨的府邸,除了甘露巷,就是我院子了。” 柳十一的神情有些古怪,他怎么觉得,宁奕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还带着三分炫耀的意味。 “有空来喝茶。”宁奕微笑看着柳十一,道:“天都不太平,小心半路被人拦住打得半死。” 柳十一翻了个白眼,记下了这个地址,摆了摆手,走入云雾之中。 宁奕摇头笑了笑,从正面的一条山路下山。 ...... ...... “你家的宁奕先生要离开长陵了,不准备见一面?” “没什么可见的......”徐清焰摇了摇头。 “两情若是......”崤山居士微笑说道:“又岂在朝朝暮暮?” 女孩神情古怪看着自己的老师,与白袍男人朝夕相处,学习诸多道法的同时,她越的现,这个男人的外貌看上去端庄无比,但是内心却截然不同,灵山的“大知”,给予了诸多权贵解惑和释疑的崤山居士,已经活过一百零八个年月,内心里却似乎住着一个只有二十岁的灵魂,那个灵魂时而有趣,时而悲伤,时而意气风,时而暮气沉沉。 徐清焰是一个很敏感的女孩,她能够看出来一些,常人所无法看到的东西,也能够感觉到,那些细微的差别。 她总觉得这副皮囊,与这具灵魂,不是很相称。 “宁奕先生教导我要变得果决一点。”女孩戴着帷帽,隔着一层皂纱,她目送着宁奕离开长陵,顺延着大大小小的碑石途径缓慢走下,平静说道:“我此刻去见先生,最多只说三四句话,寒暄一二,停留片刻,再是分离,这一些......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你脖子上的那根红绳很好看,你家的宁奕先生,对你真的很好。”崤山居士笑了笑,轻声感慨道:“常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很难瞒住大修行者的眼睛。” 徐清焰抿起嘴唇,小心翼翼道:“这会给宁奕先生带来麻烦?” “何止是麻烦,如果运气不好,就是杀身之祸。”白袍男人瞥了一眼自己身旁面色谨慎的小姑娘,笑道:“但是这小子的运气,似乎一直很好。” 说到这里,崤山居士顿了顿,望向身旁的守山人,意有所指道:“就连观摩一款石碑,都能惊动长陵守山人,为他破例出手,力保平安。” 守山人淡淡道:“曹毗违反了长陵的规矩,我公事公办,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崤山居士笑眯眯道:“就当我瞎了,从来没看见那件守山披风吧,巩固道心,清除神念压迫,为了帮宁奕凝聚出‘无矩’的本命剑心,你倒是煞费苦心,牵引着长陵石碑一块一块的迸气机,他没有走一条弯路,悟出了一条几乎完美的剑道。你守山人如果不出手,他能走过长陵,我是相信,但是能这么顺的悟出‘无矩’?” 守山人轻声道:“这是他的造化,该拿到的,一份也不会少。” “那倒是。”崤山居士眯起双眼,打量着守山人,戏谑道:“你要是借着披风帮他把那些死气都扛下了,那我现在就可以拿所有的东西跟你赌一场,赌你就是那西岭孤儿的亲生父亲。” 短暂的沉默之后。 “我不是。” 守山人很干脆利落的否认了。 “亲娘?”崤山居士啧啧感慨:“你是女的?” “都不是,别试图套话,毫无意义。”守山人言简意赅,他目送着宁奕缓慢离开长陵,神情恍惚,喃喃道:“只是有旧。” 有旧…...崤山居士挑了挑眉。 “那人怎么还没来?”白袍男人的语气有了一些不耐烦,道:“不会是死了吧?” 徐清焰有些惘然,那个人,哪个人? 他们在等人? 亘久如冰山的守山人,却忽然笑了。 “她死了,这是一个很好笑的笑话。”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我从紫山来 因为很多人都赶去长陵的缘故。 天都皇城里并没有往日那么热闹。 一场新雨过后,街道上多了一些出来活动的人影。 一个撑着大红色油纸伞的矮小身影,挤在人群之中,伞面下垂,遮住面容,看不清她的模样,但是一身宽松而又复古的红袍,不像是天都的本地人,更像是不知是何来历的三教九流,趁着大朝会的风头来到天都,来看看热闹。 伞下的影子,目光没有四处打量,所走的路,也步步明确。 她来过这座都城太多次。 若是掀开油纸伞,便会现,这竟然是一个身高只及成年男子腰部的稚嫩女孩,脸上肌肤像是羊脂一般莹润,黑色长被红色木髻别住,不然能够垂落至地。 闲庭信步。 来到了一处素日孤僻的小巷。 “是这里。” 她喃喃道。 ...... ...... 剑行侯府邸门口的两位麻袍道者,忽然觉得困意上涌,这股困意来得毫无预兆,让他们提不起丝毫的警惕,只觉得自己实在太困太乏,紧接着便不省人事,后背缓慢贴靠在府邸大门,软绵绵向下倒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 丫头刚刚把那盆万年青放在墙头,沐浴新风细雨之后,万年青的枝叶重新起了精神,盈盈泛绿,摇曳着腰身。 裴烦正在打理着院子里的一些琐碎物事,她算是半个勤快人,每日会从剑藏里取剑出来,放放风,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细细擦拭,然后再谨慎收回眉心。 因为这座教宗府邸不方便聘请佣人,而又空间太大的缘故,宁奕和她的房间,常常落灰蒙尘,大多时候都由丫头整理。 拎着一木桶脏水,来到院子的裴烦,忽然面色凝重。 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察觉。 剑行侯府的大门紧闭。 但是已经开过了一次。 那个撑着红色油纸伞的人影,就坐在庭院的八仙桌腰鼓座墩,懒洋洋靠着石壁,四面八方的符箓阵法,出阵阵光彩,被镇压地不可动弹。 “何方神圣?”裴烦细眯双眼,那柄油纸伞的模样看起来很是眼熟,又被压得极低,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天都皇城内,竟然有着能够悄无声息走入自己府邸的人? “宁奕的妹妹裴烦,裴旻的女儿裴灵素,我更喜欢后面的那个名字。”坐在庭院里的那个人,缓慢收伞,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出来。 看到这张比自己还要年幼稚嫩的女童面容,裴烦的眼神有些困惑,她细细去感应,现对方的身上,竟然有着一股熟悉的气息......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 “我曾见过你一次,只当是西岭小子的青梅竹马,那时你还没有取出那么多剑,还没有踏上修行之路。”坐在石墩上的撑伞女童,说话之时老气横秋,沙哑道:“我竟然看走了眼,裴旻对你动了很多心思,把你伪装得天衣无缝,怪不得能够躲过大隋三司这么多年来的巡查。” “你是谁?” 裴烦谨慎向后退了半步,背部抵靠着府邸的墙壁,她的身后就是自己藏剑养剑的房间,这里是天都皇城,如果来者真的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接下来难免要爆一些拳脚之争,乃至于要动用剑藏。 场面安静下来。 收伞的女童并没有回答丫头的问题。 她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自然而然伸出,就像是要接住什么东西。 于是墙头的那盆万年青,就这么掉了下来,稳稳落入掌心。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什么。”她抚摸着这盆青叶,轻声喃喃道:“就像是......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做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那桶墩坐在地,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内里脏水摇曳的木桶,道:“你在这间破院子里打扫卫生,你把自己当成了这座府邸里的下人?” 裴烦沉默了。 “听说天都皇城很热闹,你不应该只待在这里。” 丫头注视着这个红装女童,实在看不出来历,对方的身上,确确实实带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她的记性很好,从不出错,与这位红衣女童,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你知道我的两个名字,也一定知道我的两个身份。”裴烦平静说道:“我的第二个身份,注定我不可以外出,以免惹出太大的风浪。” “你可以有第三个身份,一个可以让你出去看一看,走一走,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只要自报山门就可以解决的身份。”抚摸着青叶的红装女童,唇角微微翘起。 裴烦觉得有些好笑。 她看着对方,道:“譬如?” “譬如......我的弟子。” 抚摸着万年青摇曳叶子,犹如抚摸着一只猫咪柔顺毛,红衣女童缓慢抬起头来,直视着丫头的双眼,她的眼里没有丝毫玩笑意味,唇角却带着一抹笑意:“我叫楚绡,这个名字已经被世人忘了很久了......你可有印象?” 楚绡...... 丫头努力搜刮着自己脑海里的记忆,她蹙起眉头。 并没有印象。 “我听说了青山府邸生的事情,6圣的符箓之道,可以镇压这五百年来天都所有的天才阵法大师。”楚绡微笑说道:“他的符箓,潜入应天府不算什么,但是挂在一座小小的剑行侯府邸,却有些暴殄天物了,当然,保平安是足够的,因为根本无人能够看得出来......只是很可惜,它遇到了我。” 红色油纸伞被她轻轻放在脚边,立在墙下。 怀中搂着青叶的楚绡,并没有丝毫动作,只是轻轻抬起一只脚。 缓慢落下。 一阵烟尘。 整座府邸,外面根本听不见丝毫动静,内里却截然不同—— 府邸庭院,忽然之间,天翻地覆,漫天光芒大绽,贴在剑行侯府邸周天的数十上百张符箓,就这么被无形气机拉扯出来,一张一张悬停在红装女童的面前,身后,肩头。 “隔音、悬气、屏息......不错。” 红衣女童的神情恬淡,眼瞳里徐徐多了三四分的复杂意味。她一一端详着这些符箓,手指摩挲着崭新的纹路,符箓如有灵性,鱼贯而来,划擦着她的指腹掠过,她的眼神像是在看着经年不见的老熟人。 她眼里有些湿润,一闪而逝,轻声喃喃道:“有6圣的三分模样。” 裴烦忽然放下了警惕,怔怔看着眼前的红装女童。 她知道了对方的来历。 女童低垂眉眼,轻柔笑了笑。 “我从紫山来。” 第二百章 因为你是裴旻的女儿 “紫山的弟子,一代只收一位。” “我的弟子聂红绫,死在了十年前的天都血夜。”说这些话的时候,红衣女童看不出有丝毫喜怒哀乐,她声音很轻说道:“徐藏临死之前来到紫山,为的就是一睹她的墓碑。” 楚绡向后微微倾斜,靠在石壁上,一道道符箓,围绕着她的衣袂袖袍缝隙穿插起伏。 “徐藏曾无数次拜访紫山,询问聂红绫的生死,直至最后一刻,亲眼确认死讯,才放下那道执念。” “生死有命,道法无常。我紫山虽然世代钻研生死禁术,却没有令死人复生的逆天之法。”红衣女童面无表情说道:“聂红绫是我最喜欢的弟子,被送至紫山的时候,只余下一角衣袂,神魂灭尽,纵然是我,也无能为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指尖轻轻揉搓着万年青的青叶,那盆青叶摇晃一二,像是见到了熟悉的主人。 “这是紫山的‘万年长青’。”楚绡坐直身子,看着裴烦,微笑说道:“你应该知道,世上盛传着一种说法:紫山山内长眠着曾经的不朽者。这些青叶就伴随着那位不朽者一起沉睡,若是紫山最深处的不朽者有一天醒来,那么漫山青叶变紫叶。这盆青叶是聂红绫从紫山采摘而出,送给徐藏的定情信物,徐藏贴身带着,视若珍宝,可以延缓死气,延续寿元,与紫山神性朝夕相伴,它已有了灵智,若是再有一些机缘,说不定可以以妖身踏上修行之路。” 裴烦的心中微微一颤。 她抿起嘴唇,“紫山尽头,真有不朽者?” 楚绡笑了,道:“你若是愿入我紫山,自然便会知晓。” “前辈与6圣先生有旧?”裴烦看着眼前的红衣女童,看这副稚嫩模样,这个女童拎出来放到天都的街道让看客来猜,猜六岁七岁的都有,身上粉嫩如莲花,能掐出水来,蜀山的真正山主6圣,则是已经五百年前的传奇人物。 楚绡刚刚指尖摩挲符箓时候流露出来的目光,里面蕴含了很多的意味...... “我看起来......”红衣女童淡淡道:“很年轻?” 岂止是年轻......丫头在心底腹诽,楚绡如果有五百年的年龄,放到大隋已经是数一数二的老妖怪,还能有如此逆天容貌,说出来谁会相信? 她转念一想,大隋天下的那些涅槃境,都是屈指可数的大能力者,想要常葆容颜,想来也不是难事,这只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我现在的模样......能够堂而皇之行走在天都皇城里,不用担心被那个姓李的看见,因为这只是一具女童身体,永远停在了六岁半。”楚绡靠着石壁,她懒懒道:“你放心,我虽不是什么烂好人,却也没坏到与南疆鬼修一样剥食幼婴修行功法的地步,这具身子被我‘看中’之时,已经是一具尸体,五行通窍,八面玲珑,大隋境内的流亡饥荒,时有生,无圣山庇护的地界尤其如此,近年来越越乱,世道不太平,遍地都是已死和将死之人。” 裴烦怔怔看着面前的红衣女童。 “怎么?不相信?觉得天都地界繁华,所以大隋天下便与流民饥荒战乱无关?”楚绡笑了笑,道:“就算是蜀山笼罩的核心地界,也常有土匪劫掠的事情生,更何况是那些被圣山抛弃的土地和子民?你可知道,大隋的修行界迎来了一个盛世,可是根基却已烂了。” 裴烦默默回想着自己和宁奕,在西岭境外的遭遇,烧杀抢掠,强取豪夺,刀口舔血,大雪将血水掩埋,一夜之后,崭新如昨。 大隋的太多肮脏,被埋在广袤境域的土壤里,光鲜亮丽的表面下,看似仍然坚挺实则已经腐朽空心的骨子里。 楚绡说得没有错。 如果没有周游先生,宁奕和自己甚至无法进入大隋境内,这是为何?太多的流浪者要涌入四境,西岭比境关内还要动荡......她回想起昔日入关之时,自己坐在鸟背上俯瞰而下,那条大气磅礴恢弘至极的西境长城,城头下排着密密麻麻的长队——因为饥荒而不得不长途跋涉迁移求生的子民,就像是蝼蚁一般,从高空俯瞰,一眼望不尽。 “裴丫头。”红衣女童缓慢站起身子,淡淡道:“紫山的事情......你可以考虑一二,生死人的事情,我做不到,但是肉白骨,却不在话下。” 这句话大有深意。 “嗖”的一声。 一道影子轻柔抛来。 裴烦定了定神,她接过那块玉佩,温润之中,缠绕着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气息,白玉玉璧之中有着温和的水流,封闭流淌。 “无须急着给我回答,这块玉佩里的东西,你可以琢磨一二。有需要的话,可以试着捏碎它,你我便算是结了善缘,至于紫山,你可以走一步,看一步。” 楚绡站起身子,她掌心的那盆万年青重新倒退而回,微微落在院子墙头,一张纸符箓疾射而出,张弛有度,悬停在院子的周天四角,荧光微弱,终是敛去声息。 “蓬”的一声,大红色的油纸伞被她撑开。 “前辈。” 裴烦看着楚绡,一字一句说道:“为什么是我?” 伞下的面容看不清楚。 “赵蕤有一句谶言,大隋会被一位徐姓之人,点燃燎原之火。”楚绡的声音,缥缈如隔云雾一端,“因为大隋太暗了,需要这一团火,照亮世间光明,但是在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些微火星。” “实在没有想到。”裴烦笑了笑,道:“前辈竟然是背负大宏愿,希望众生抬头见到光明的那一类人?” “不。” 楚绡摇了摇头。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燎原之后,空余死灰。” “聂红绫为了徐藏,甘愿死在天都皇城,我不想看到第二次悲剧。”楚绡撑伞推开剑行侯府邸,沙哑说道:“你问为什么是你?因为你是裴旻的女儿。” 第二百零一章 我的师兄,真的死了吗 长陵的雨停了。 宁奕顺着山路向下走。 山石未干,氤氲灵气,小道两旁,霜草根根摇曳,缓慢向着宁奕弯下腰身。 宁奕所过之处,长陵的石碑,似乎都生出了某种异样的感应。 宁奕观尽了长陵的剑道石碑,如今他的魂海里,多得是那些未曾参悟完全,只得一丝意境初胚的剑意,太乙救苦天尊的那柄拔罪剑,就靠拢在池水边沿,满池池水,神性起伏,一道道剑意如细微浮萍,向下钻去,生底扎根,还未芽,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能够孕育成熟。 宁奕倒是不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剑修二字,之所以可以打破所有规矩,那是因为修到最高处,剑气足够锋锐足够强大,宁奕距离那一境界,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与柳十一的那一战,我还有诸多不足......”宁奕一边下山,一边默默回想着自己在长陵上那一战的细节,柳十一和自己都凝聚出了本命剑心,显然都不成熟,柳十一的剑气还可以更精简,而自己对于剑道的运用,也称不上炉火纯青。 沉下心去内视,宁奕能够看见,自己的丹田那口“神池”之中,那道白色气流涡旋,凝聚出了一块细微的晶体。 “有些像是狮心王的神性结晶。”宁奕的神情有些动容,他喃喃道:“这就是修行之路的真正开始吗?” 那些涅槃境界的大能,想要踏出最后一步,与永垂不朽的星辰比肩,就需要足够庞大的神性来改造自身,让自己脱离凡身,凝聚出神胎。 而这一步,往往是从一颗“神晶”开始的。 本命剑心的凝聚,直接化为了一颗神晶,水池里那些无处安放的神性,终于找到了寄居之所,徐清焰通过云雾桥梁不断输送到宁奕丹田池子里的神性水滴,一滴一滴融入结晶当中,开始被缓慢的消化和吸收。 “我从破入后境之后,身体就产生了一些变化......”宁奕转动手腕,他默默回想着自己被柳十一一剑砍中的情景,鲜血喷洒之后,神性雾化而出,覆盖在自己的血肉上,使其重新再生,鲜血蒸,白骨生肉,伤口结痂,而且以极快的度脱落,展露出洁白如玉的肌肤。 宁奕身上的黑袍,已经有了多处破碎,他神情有些古怪,看着衣袍上的破洞,其中肩头那一块的新生肌肤,比大多数女子的还要白皙,来到天都之前,宁奕在小霜山上的修行,与修身养性无关,风吹日晒是家常便饭,腰背四处,是均匀的小麦色。 “神性......融入到了我的血液中?” 宁奕的眼神微微凝聚,他盯着自己的黑袍破口,神情有些犹豫,然后旋出了细雪惨白的剑锋。 神性融入血液是一件好事,但是由于“神性”这种物质的不稳定性和暴烈趋态,大多数修行者都会在点燃命星之后,才试着将其按进血液里。 宁奕的剑锋对准肩头那块洁白的肌肤。 剑气迸。 “嗤”的一声,没有动用体魄法门的宁奕,肩头顷刻间喷出一道细狭血液。 这一剑的力度拿捏得很好,毕竟是扎在自己身上......宁奕试疼痛于无睹,低头看着伤口。 令他失望的是,如柳十一那样扎中肩头,浮现出神霞的异象,这一次没有出现,宁奕盯了十来个呼吸,疼得微微龇牙。 “看来这些神性,并不像是真正的命星修行者那样,真正与血液融合在一起,能够共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恢复。”宁奕总结出了一点规律,喃喃道:“为何我总觉得,每一次突破大境界,白骨平原都会对我的身体进行一次强大的改造......” 点燃星火的那一次。 中境,后境。 宁奕攥了攥拳头,自己体内的血液里,蕴含着数量不多的神性,这应该是丹田白骨平原的功劳,把多余的神性输送到血液之中,当自己受了伤时,就会如长陵山顶那样,涌现出大片大片紫霞,将自己伤势快痊愈。 这是一种在十境之下极其逆天的“天赋”,可惜的是,中间需要间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宁奕无法在一场战斗当中动用两回。 做完这些整理,宁奕又重新内视,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神池的底部。 神性如水,乳白色的池底,生出一缕缕的漆黑之气,犹如海草一般摇曳。 这些漆黑的“死气”,与池面上的“石碑剑意”相互对应。 每观摩一块长陵石碑,宁奕汲取剑意的同时,也会吸收相应的死气。 “我倒是要看看,能有什么劫难。”宁奕浑然不在乎的笑了笑,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目前这些死气还算老实,并没有作。 大隋的一千年来,曾经登上长陵山巅,把自己修行之道的石碑全都看完的天才,没一个有好下场......宁奕听说过这件事情,其实他的心底也有些微微犯怵,白骨平原对于这些死气毫无反应,他想试着触动骨笛,将死气吸收,后来现这根本就是无用功。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天地最强大的一条规矩,摆在这里,哪怕骨笛可以吸收星辉,转化成为神性,也无法逆转生死。 在太宗皇帝未曾登基的年轻时候,大隋天下曾经有三位天才年轻声名滔天,在当时,四人还未曾点燃命星之时,彼此之间难分伯仲,其中一位是蜀山的6圣先生,另外一位据说是个神秘不知来历的女子,关于这位神秘女子,从红山归来之后,宁奕一度觉得,就是坐忘之后活出第二世的年轻泉客。 还有一位,是个散修,从南疆走出,倒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自称南疆第一山,被誉为“活神仙”。 那位散修曾经徒步登上长陵,不仅仅把自己的“大道”看了一遍,而且还把其他的“道”,譬如剑道,刀道,枪道,甚至旁门左道,三教九流,诸类神仙的法门,都看了一遍。 宁奕仔细回想,自己踏入长陵之后,看到的那座千年墓陵园,其实有不少石碑已经损坏,据说都是那位“活神仙”干的“好事”,因为得到的“意境”不够,毫无顾忌的继续索取,浑然不在乎自己会吸纳多少死气,最后的结局,是把一整块石碑的意境全都抽走,涸泽而渔,被他“看中”的石碑都被连根拔起,意境抽干之后截截化为飞灰。 逆天手段。 长陵本就是寻常天才难以承受的造化地,能够承受着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神念,观摩意境,已经殊为不易,更不要说做到那位“活神仙”一样,硬生生凭借意念,生拉硬拽,把一整块石碑里的意境都抽出来。 然而最终的结局...... 那位“活神仙”一时之间风光无限,十境之内全无敌手,甚至在当时的6圣四人之中,都能够称得上略高一头。 只是后来,没有成就涅槃境界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不要说涅槃。 这位站在南疆最高点的散修,连命星都没有点燃,在突破第十境的时候,死在了威力恐怖绝伦的天劫之下,就此殆燃呜呼。 长陵有一块他留下来的石碑,里面什么都无,空空荡荡,只是唯一以十境修为,在长陵留下来碑石的特殊存在,那块碑石放在长陵的山顶,与原始碑石一样,常年被雾气所笼罩,一般人无法看到。 那位南疆散修留下了自己的名讳。 余青水,一个典雅到有些像是江南女子的名字,只可惜并没有得证大道。 这便是他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了。 ...... ...... 宁奕忽然止住脚步。 他蹙起眉头,两旁的长陵古木,随风摇曳,还未蒸的水珠被抖落下来,千丝万缕,垂在青石板上。 整座长陵,由内而外,似乎醒了过来。 雾气的那一端,有一个撑伞影子,缓慢走了出来。 那是一柄大红色的油纸伞,看这个质地和模样,与自己的有九分相似,甚至连那柄油纸伞里的内蕴气息,似乎都有一股熟悉感觉。 撑着大红油纸伞的身影并不高,片片雾气遮掩着那人的面容,看体态,似乎只是一个女童? 擦肩而过的时候,沙哑的声音平淡响起。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句话不是说说玩的,吸了这么多死气......宁奕,你最好小心一点,不要步了余青水的后路。”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两人已经擦着身子而过。 宁奕忽然站住身子,他回过头来,认真问道:“前辈,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闻言。 那道大红色的撑伞影子也止住了前进的脚步。 山路上下,一片寂静,唯有树叶的沙沙声音。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看着那道撑伞的影子,恍然笑了笑。 “猜出来了?” 楚绡没有回头,也笑了笑。 “猜出来了。”宁奕老老实实道:“山主大人,晚辈有一个问题。” “我的师兄,真的死了吗?” 第二百零二章 复生之术 “你在蜀山亲眼看到了他的葬礼,这个问题,你比我要清楚。” 紫山山主没有回头,对于这个问题,她似乎回答的兴致并不高。 “人的眼睛是最可靠的东西。蜀山的葬礼,天宫地府诸多圣山全都来了......最重要的是,徐藏身上背负着大隋皇族的‘皇血诅咒’。”楚绡淡然道:“他杀死了红拂河的护道者,身上的烙印永远无法洗涤,只有死去,才能够让那道印记消散天地之间,” 宁奕自嘲笑了笑,道:“问题是,徐藏曾经对我说过,人总是过于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所以在揭开棺木的时候,我仍然抱有一份幻想,这个男人没有死,还活着,不然为什么蜀山会闭山一年?” 他鼓起勇气,揖了一礼,认认真真道:“我没有勇气去看这个男人死后的模样,但我始终觉得,他那样的人不应该如此死去,如今观摩长陵剑碑,我身上缠绕死气,心里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将来会有劫难落在我的身上,无论结局如何,总不会像是徐藏那样,悄无声息就在紫山坐逝,再无相见之日。” 楚绡缓慢转身,那柄边翼轻薄但宽大的伞面,罩住她的面容,道:“你来长陵观尽剑碑,就是为了体验死气到来时候的感觉?” 宁奕咧嘴笑了笑,道:“不全是。徐藏走过的路,我想试着走一走,看看他有没有骗我。” 伞下的紫山山主沉默了半晌。 “你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个傻子,从来没有人会吸收死气,只为了体验‘死劫’到来时候的感悟,若是无法渡过,那么你就真的死了。” 宁奕等这一句话已经很久。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虔诚问道:“那么,若是真的死了......有没有死而复生之法?” 楚绡被气得差点笑出声来。 “紫山研究生死禁术......可是你把我当什么?救命的活菩萨?就算是灵山的大德,也无法救活一个已死之人。”她下意识挪开伞面,云雾嗤然而散,露出了一张可爱稚嫩的娃娃面颊,因为生气动怒,使得这张粉嫩脸蛋上生出了三四分肃然之气,楚绡没好气道:“你是变着法子希望徐藏能够走到你面前给你一剑鞘?” 宁奕看着紫山山主的面颊,一时之间有些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修行“生死禁术”的紫山大能,竟然把自己修成了这副模样,据说楚绡前辈是与蜀山的6圣先生一个时代的人物,活了快要五百年,竟然只是一副......幼嫩的女童面容? 他连忙回过神来,认真说道:“无他......只是心存好奇,难得见到前辈真人一面,这些问题若是不问,便再也没有机会。更何况,前辈在这个禁忌领域,乃是排在大隋天下第一的位子。” 楚绡冷哼一声,对于宁奕的马屁完全置之不理,听到了少年下意识加重的“前辈真人”四字,她挪回大红油纸伞,伞面下垂,云雾重新归位,将其真面容遮掩。 宁奕见到此幕,讪讪笑了笑。 伞下的女童,犹豫一二,似乎是在想要不要开口。 楚绡的这具身躯,倒并不是她想要示人的心仪所选,之前在徐藏踏入紫山之时,她一度没有出面示人,便是因为功法缘故,最后不得已以一缕神念来到徐藏身后。 紫山常年闭山。 自从聂红绫死后,紫山便只剩下她一个“人”,楚绡修行的功法能够让她活过第一个五百年,可是传承将断,此番出行,便是趁着大世,好寻觅一个自己看得上的弟子。 因为修行功法出了一些差错,最后出行之时,只能拿这具略显稚嫩的女童姿态行走世间,好在这一行路上,楚绡都没有遇到“不识好歹”的蠢货,能够一路安安静静,以女童形态,一个人来到天都,这柄油纸伞占据了极大的功劳。 宁奕的眼神放在那柄红伞上,他试探性问道:“前辈的这柄伞......” “蜀山的6圣先生赠予我的。”楚绡声音极轻地开口,道:“6圣与赵蕤是感情很好的师兄弟,二人昔时,常来紫山玩耍,一柄红伞一柄白伞,都是蜀山品秩极高的宝物,赵蕤后来在北境猎杀大妖,抽其筋骨,与妖族天下的一头巅峰大妖决战,打坏了一柄伞器,这一战打出了‘东岩子’的名声,锻造出细雪之后,6圣已经不在蜀山,杳无踪迹,便将细雪作为剑骨,长久以来,都是撑伞所用。当年徐藏佩剑下蜀山,腰间挎着一柄长剑,一把油纸伞,世人皆以为那柄长剑才是‘细雪’,徐藏凭借一柄普通长剑杀人无数,以杀气养剑气,打到诸多天才破胆,与星辰榜第三决战的那一天,拔出细雪,一剑斩杀,这一日终为自己正名。” 宁奕听着这些蜀山的陈年旧事,恍恍惚惚,仿若回到了那个年代。 难怪徐藏会把细雪做成那个模样......安乐城出行杀马贼的那一夜,徐藏对自己说,这把油纸伞,是一个重要的东西,自己以为细雪很重,可是越往后走,越知道,这样东西的重量,还是被自己低估了。 宁奕吸了一口气。 “这把红伞,本来是我准备留给聂红绫的宝器。”楚绡声音沙哑,“她与徐藏,两人曾经同游大隋天下,细雪红伞,若是没有后面的事情,我应该也不会出这一趟紫山。” “前辈这一次出山......是为了寻觅弟子?”宁奕似乎捕捉到了紫山山主话语之中的重点,听这个语气,好像还是刻意说给自己听的,“前辈已经有了人选?” 楚绡并没有躲避宁奕的问题,而是直接道:“有的。” 宁奕低垂眉眼,笑了笑,也不多问,隐晦说道:“若是不愿,前辈总不能明抢吧?” 楚绡冷哼一声。 宁奕嬉皮笑脸道:“紫山是个好地方,可惜我早早拜入蜀山,不然一定死皮赖脸跟前辈修行生死大道,现在还来得及吗?楚绡前辈,随便教我一点法门,不说把洛长生打得屁滚尿流,能把北境曹燃打一顿就足够了。” “能啊。”红伞下的女童掀起伞面,露出一张含笑面容,目光若有所思围绕宁奕转了一圈,道:“想要轻轻松松拾掇曹燃是吧,没问题。” 宁奕忽然觉得有一股寒意,他顺着紫山山主的目光低下头来,觉得浑身一个哆嗦。 “宁奕,你的资质的确不错,想什么时候拜入紫山都可以,只可惜我紫山不收男人,想要拜入我的门下,你可以试着挥刀自宫,若是下不了这个决心,我现在就来帮你一把。”红衣女童笑得灿烂,抬起一只手,长陵的漫天雾气就此呼啸而来。 “不了不了......”宁奕连忙摆手拒绝,他额头已经渗出冷汗,眼前的红衣女童挥了挥手,漫天云雾呼啸而来,呼啸而散,来去匆匆,一个呼吸,便重新回归平静。 收回散去长陵雾气的红衣女童,看着宁奕,平静说道:“这世上未必没有能使死人重新活过来的复生之术。” 雾气的一来一回,看似随意,信手而为之,实则内蕴动机。 宁奕抬起头来,现自己的神念已经无法传递而出,这片地域,都被楚绡的天大手段所屏蔽,所有的声音都无法传出。 宁奕抿起嘴唇,他知道,这位紫山山主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是真正触及到那个禁忌领域里面的内容。 “道宗的坐忘,佛门的捻火,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复苏之术。”楚绡平淡说道:“佛门的菩萨,道宗的天尊,把自己的毕生修为传递到下一任的有缘人身上,这的确是天大的造化,却不是我紫山所追求的‘死人复苏’。” “你若是见过灵山宋雀,瑶池圣主辜伊人,就会知道,这两位的修为传承自缘故的大能,若是以道果来论,天尊和菩萨的确活了过来,但是前世的记忆已然有些模糊,只余下零零散散的碎片。”红衣女童的面容波澜不惊,“我紫山被列入大隋圣山,数千年风雨动荡,山门一块青石不曾损坏,靠的就是世上最强的‘生死禁术’!” “前辈......死人复苏的法门,在紫山吗?”宁奕满怀希望开口。 “紫山的法门,通向的方向,也不是‘死人复苏’,而是:若修行者未死,那么便想方设法,让自己活得足够长久。”楚绡摇了摇头。 红衣女童眯起双眼,打量着宁奕,现后者的脸上似乎有一抹失望之色闪过,调侃笑道:“说了这些,你是不是觉得我在玩你?” 宁奕摇了摇头,苦笑道:“前辈说的这些,其实我都知道。” 楚绡淡淡道:“十年来,除了千手与徐藏入山,我紫山便再无其他人拜访......只有一个例外。” 宁奕惘然抬起头来。 “前不久,那个叫‘吴道子’的人又来了。”楚绡看着宁奕,挑眉道:“那个人说,他找到了复生之术的线索。” 第二百零三章 真正的决战长陵之巅 吴道子! 宁奕心神一凛。 自从在应天府的青山府邸墓陵里,两人分别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吴道子”的消息,和尚当初为了搜刮复生之术,想要复活紫山聂红绫,的确花了天大的心思,以他卑微到人人喊打的身名和地位,已经是竭尽全力。 “这个年轻男人曾经在紫山跪了十天十夜,只想进来看一看聂红绫的碑石。”楚绡淡然说道:“我不喜欢他,资质太差,修为太低,身上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一肚子无用的寻龙点穴法门,还背着全天下的骂名,我若是一巴掌拍死了他,大隋的诸多圣山都会为紫山送来贺礼,若不是看在他痛哭流涕的模样实在可怜,又有那么三分歪门邪道的本事,便就是跪在紫山门前一年,神念枯萎,我也绝不会有丝毫的心软。” 宁奕看着红衣女童说这句话时候淡然的模样,心想这位前辈,看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若是真执意懒得理睬,屏蔽声音,十天的时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就是跪了一年,又算得了什么? 宁奕心底默默叹了口气,那个声名狼藉的盗火者,想走遍天下圣山墓陵,为自己心心念念暗中爱慕的已故女子,找到传说中的复生之术。 听起来实在荒唐而又无稽。 “他问了我许多问题,也信誓旦旦对我保证,一定会竭尽全力,让聂红绫醒过来。”楚绡挑起眉毛,道:“他来过许多次紫山,也带来过许多次方法......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不一样?” 宁奕凝神。 楚绡平静说道:“我觉得有那么一丝的希望。” “人之所以会死,有诸多原因,其中大概分为两类:自然的死亡,与外界强行带来的死亡。”红衣女童木然说道:“若是被人一剑把头颅削了,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宁奕点了点头。 “我的徒弟聂红绫,于天都血夜被围攻。”楚绡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忍住了某种隐约的愤怒,缓慢道:“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徐藏若是赶来,能救出来的可能也很小......于是,她选择了自闭周身经脉,将所有的气机窍穴都锁死。” “这是一种自杀。”宁奕看着红衣女童,喃喃道:“看在您的盛名之下,所以聂红绫的尸体,并没有收到丝毫的损坏?” “我当时无法出山。”楚绡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等我意识到一切不对劲的时候,事情已经结束了,她的尸体被送到紫山,我以秘术合上棺木,所以这是一具完好的尸身。” “经脉切断,生气全无,她的浑身满是死气。”紫山山主缓慢说道:“我试过诸多法门,不断抽离她的死气,试图让她重新活过来,但是无法做到,死气源源不断,在天地规则之中,这就是已死之人。” “聂红绫的一缕生魂,被保存在生前的一角衣袂当中,放在棺木里好生保管,生死之道,若是生气小于死气,那么修行者将会无法避免地走向死亡......可是她的生魂又太过微弱,只剩下一小缕,所以必须要洗尽死气,才可以给她活过来的一线希望。”楚绡看着宁奕,道:“这就像是生死涅槃的那一层境界,在突破之时若是死了,那么便是真的死了,外人再如何去做都无用了。” 徐藏从未跟宁奕提过天都血夜究竟生了什么。 他也从未跟宁奕说过,聂红绫究竟是因而而死...... 宁奕轻声问道:“和尚找到的办法是什么?” “他想要......涤尽死气,使聂红绫醒过来。”楚绡看着宁奕,平静道:“他说他找到了一样宝物,而且试着去冲刷棺里的死气,的确有效,只可惜查了一些火候,还需要其他的东西辅佐。” “他现在在哪里?” 楚绡笑了笑,道:“已经离开了大隋......去往了妖族天下。” “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吊胃口,而是想要告诉你,死亡只有两个字,但是要分为很多种情况,若是条件允许......那么也许某个死去的人,真的可以再度睁开双眼呢?” 红衣女童说完这些,摆了摆手。 四处的隔音云雾支离破碎。 宁奕怔怔看着楚绡转身离开,云气将两个人隔开,他咀嚼着紫山山主对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心里有些怅然又有些困惑,这算是什么样的一个答复?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认真揖礼,大声道:“多谢前辈指点。” 山道的云雾里,撑着红伞的女童已经走远,她的声音缥缈传来。 “死气若来......捏碎玉佩!” 宁奕挠了挠头,死气若来,捏碎玉佩?死气.....指的是自己神池当中的死气吗?玉佩是什么?他抬起头来,已经看不到楚绡的身影,那位撑着大红伞的前辈,逐渐走上长陵的山巅。 这是要去做什么? 宁奕揉了揉面颊,心思复杂,长陵的雾气变得严合起来,似乎是要闭山了。 “是时候离开了......” 宁奕吐出一口气,这一趟不虚此行,至于山上现在生的事情,已经与自己无关。 不去问不该问的,不去想不该想的。 ...... ...... 撑着大红色油纸伞的红衣女童,走过长陵的碎石山路,走过斑驳的青石板,走过弥漫着新雨气息的草叶与石碑。 所过之处。 石屑弹起,泥水渐炸,草叶摇曳拔地而起,石碑四周平铺裂纹。 楚绡缓慢前行,她的肩头,那柄油纸伞的颜色,逐渐变得猩红起来,大红色的转变,趋向于浓稠鲜血,她的嘴唇随着上翘幅度,也变得愈鲜艳灼目。 慢慢地由红变紫。 大红大紫。 裙袍被劲气吹拂而起,楚绡的神情淡漠,唇角的笑容带着一抹张扬,裙角的开叉口,露出两截粉嫩如莲花的小腿,忽然站定。 “许久未见,楚姑娘仍是如此的......脾气暴躁。” 长陵的山上,传来了一声浅淡的叹气。 崤山居士的影子,逐渐从雾气之中显化而来,他的身旁跟着一个帷帽女子,即便走出,也下意识动用了一些灵山妙法,将两人遮掩起来,只露出一个大概轮廓。 他看着满天的紫气如霞光一般飞掠,轻声感慨道:“生死大道,惊才绝艳,紫山的初代山主,能够想出如此惊艳的法门,想来已经触及到了不朽者的门槛。” “不朽者?”楚绡笑了笑,戏谑问道:“为何不猜得再大胆一些?” 白袍男人眼神微微一凝,看到楚绡并没有开玩笑的意味,摇了摇头,温和说道:“不敢妄语,若是这天下真的还有不朽者,何不出来见一见?” 楚绡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她对于崤山居士,以及那位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女子身影,并不感兴趣。 紫山山主高声道:“守山人呢?出来!” 微微跺足,长陵轻颤。 黑色雾气摇曳,在远方凝聚出一拢长袍。 楚绡眼神冰冷,缓慢转向那袭黑袍的方向。 在崤山居士身旁站立的徐清焰,感应到了一股肃杀气息,她疑惑看着居士,眼神里的意味在明显不过。 “这是要打架?” 守山人没有开口,崤山居士连忙笑着说道:“都是几百年的老怪物了,何必要打生打死?” 紫山山主漠然说道:“我的徒弟当初在天都被困,就在你的长陵山下,为何你不出手保下一命。” 守山人无动于衷。 “守山人。”楚绡看着那袭黑袍浓雾,平静说道:“你我知根知底,你虽是星君,可我在此地与你一战,并未占任何便宜。所以,不要说我欺负你。” 那袭黑袍随风飘摇,守山人仍然没有丝毫要说话的意思。 “哎哎哎......”崤山居士笑着说道:“不打行不行?” 楚绡没有理睬这个白袍男人。 守山人淡然道:“动静小点。” 楚绡冷笑一声,道:“各凭手段。” 撑伞女子陡然收伞,以伞尖插入地面,身后的石碑,忽然之间,在本就古朴的裂纹之上,绽放一道道花纹,紫山的神霞掠过山顶,一道道或魁梧或瘦削各色各样的身影,穿透石碑,浮现而出,剑气斗牛,刀罡瀑散。 崤山居士看着这副景象,一时之间瞳孔收缩,难以置信。 此地是长陵,长陵碑石里的死气,竟然还被紫山山主如此妙用,他不由喃喃道:“妙哉,妙哉......” 长陵山顶,一片寂静。 守山人前踏一步,随着这一步的落下,他的身后,无数碑石同样出“炸裂”声响,曾经在此地留下一道意境的涅槃大能,犹如千军万马一般涌现而出。 白袍男人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被紫山山主霸道的话语硬生生塞了回去,只能拉着徐清焰向后掠去。 山顶迸入骨声响,被雾气淹没。 楚绡的声音,回荡在徐清焰耳边。 “有什么问题,打过再说!” 第二百零四章 下长陵与见世人 长陵的雾气里,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轰鸣。 走在下山路上的宁奕,被气浪微微掀起衣袍,他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身后,雾气重新合拢,即便动用修为,也看不清山上生了什么。 “神仙打架......长陵要合山了,我要抓紧时间下山。”宁奕摇了摇头,无论是守山人还是楚绡前辈,都是自己目前可望不可及的存在,长陵山上不太平,那些前辈的争斗,与自己无关,还是不要好奇为妙。 临近长陵山下,雾气弥漫愈浓郁。 “这是在推着我走了。”宁奕苦笑一声,他回头望向自己身后,长陵守山人的意志笼罩着一整座山岭,这些雾气带着若有若无的推力,意思再明确不过。 “山下似乎有喧嚣的声音......” 没过多久,宁奕就来到了长陵山下,他站在雾气里,巨大恢弘的山门石柱下,像是一根摇曳的黑色霜草,与浑厚的山体轮廓形成鲜明对比。 身后层层雾气已经合拢,只看得见一片昏暗,其余的全都不可见。 “是书院和东境?” 宁奕吸入一口气,运转心法,让自己的面色重新恢复莹润,这是蜀山的呼吸吐纳法门,刚刚在山顶上与柳十一打了一场,两人之间虽然未动用全力,没有伤及大道筋骨,但待会若是要走出长陵,难免会被有心人看到。 目光穿过雾气,掠过山石,来到了长陵山脚。 ...... ...... “声声慢,你要拿白鹿洞书院的‘飞瀑琴’来跟我赌剑?” “不错,就赌你手上的‘长气’。” 琴君背负双手,她的身前,竖插着一柄厚重琴匣,那柄琴匣蒙着一层黑布,隐约流淌着古老的大道韵律,书院四位大君子,声声慢的身份和行踪最是神秘,一向久居书院深处,向来不出手,从未以真面目示人。 王异的面色有些微寒,他眯起双眼,盯着眼前女子。 东境莲华来到天都,约好每人会选取一位书院大君子,作为自己的对手,龟趺山的不灭灵体选择了青君,太游山的阴神阳神选了钟离顾沧,最后剩下的那个人,也就是声声慢,其实是诸人心中默认的最为“棘手”的存在。 不知深浅。 东境莲华里看似拧成一条线,但其实彼此仍然保有试探之意,谁也不愿意主动去找声声慢试招,这门“美差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初出茅庐的小剑仙王异头上。 王异刚刚走出羌山,还不知道人心险恶,自以为一柄“长气”足以纵横捭阖,实则年龄太小,火候还不到位,年轻气盛是个好事,但功夫不到家,就免不了吃亏。 与宁奕的赌剑,已是王异的过激之举,见识到了“蜀山小师叔”的驭剑指杀法门之后,王异的心湖逐渐冷静下来。 他盯着声声慢,自己现在被逼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声声慢要拿飞瀑琴与自己赌“羌山长气”,若是不赌,那么自己在气势上就弱人一头。 若是赌了。 说实话,王异现在看着那黑袍女子,身上气息渊渟岳峙,难测深浅,敢说出让自己十招的话,胸中必然已有九成把握。 先不说真让了自己十招,声声慢能不能扳回劣势。 这十招被琴君扔到台面上,当着四座书院三座圣山,王异难道还真的“不要脸面”,与一位女子比试,先出十招? 王异吐出一口浊气。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参悟自己的剑道,从长陵归来之后,他已经收获颇丰,一度觉得自己有能力与声声慢一战,现在看来,还是小觑了书院大君子,若是能够给他一个闭关的时间,这一战的把握会大上很多。 “怎么,不敢了?”声声慢微笑看着小剑仙。 王异冷冷道:“十天,十天之后,我与你在此地决战,以长气和飞瀑琴作为赌约,可分胜负,也可分生死。” “啧,好大的戾气。”琴君笑了笑,道:“分生死?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分出生死?” 琴匣未动,声声慢只是一只手轻轻搭在蒙琴黑布之上。 王异瞳孔顿时收缩,他双手抬起,大袖飘摇,漫地落叶席地而起,平铺在自己面前,一道浑厚雷音炸响在叶壁之前。 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音节,炸响之后,碎叶瀑散,犹如一只手掌掌印,打穿枯叶,烙在王异的双袖小臂交接之处,打得这位羌山小剑仙向后飘去,双脚仍然粘黏在地,浑身气机被吹拂如沸水,两拨大袖不断飞掠,然后站稳身子,面色已经是一片潮红。 声声慢目光淡然,道:“若是要分生死,十天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王异攥紧长剑,长气未曾脱鞘而出,而是剑身藏于鞘中,一剑如棍棒砸下,天地一条长线劈斩—— 白鹿洞书院大君子第二次挥袖。 那道浩浩荡荡劈砍而下的剑气,就这么突兀分成两半,无形音浪席卷声声慢的头顶,笼罩如一只倒扣大碗。 枯叶被剑气卷起。 王异面色寒冷,将“长气”插在面前,溅起一滩飞叶,双袖合十,掌心抵在一起,出“啪嗒”一声脆响。 “合——” 漫天剑气如游鱼。 声声慢头顶的音浪,刹那遭受无数撞击。 剑气绞杀而来,在那位书院大君子的微微跺足之下,寸寸崩成灰烬飞掠开来。 枯叶炸开。 一时之间难以看清场间的景象。 这只是一次短暂交锋,但已经分出了高下。 王异面色惨白,他体内气机被打得一片紊乱,耳旁嗡嗡作响,短暂失去了听力,整个世界一片混乱。 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尘的黑袍琴君,微笑说道:“那我就再等你十天。” 这句话动用了神魂法门,直接递入了羌山小剑仙的心湖之中,确保对方能够听到。 于是王异的面色更添三分苍白。 说完这句话后,声声慢的眉尖挑了挑,轻轻“咿”了一声,回头看去。 长陵雾气将散未散,有一道身影走出雾影。 声声慢罕见的笑了。 她的声音落在长陵诸人耳中,惊起了寂静后的一阵喧嚣。 “恭喜宁奕先生,凝出本命剑心!” 第二百零五章 长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 宁奕凝聚出了本命剑心! 书院的大君子,青君还算淡然,已经预料到了结局,钟离和顾沧对望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震撼。 那颗通天珠的影像,大家全都看见了,宁奕走入更高的云雾之后,影像便截然消失,谁都不知道宁奕最终有没有完成观尽长陵碑石的“壮举”,现在看来这颗本命剑心的凝聚,已经说明了一切。 有没有观尽长陵碑石,已然不重要了。 东境阵营之中,披着幽幽黑袍,双脚悬浮离地的太游山阴神,声音阴恻恻,“蜀山宁奕......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被莲花阁推上了星辰榜第一的位子,这个位子下面还有叶红拂和曹燃,以前坐着的是神仙居洛长生,谁都没有异议,现在看来,似乎也不是多厉害的天才。” 同样双脚悬浮,只不过披着白袍,背后篆刻一**红炽日的太游山阳神,面无表情道:“从长陵出来,不要命一样吸了满身死气,就为了图一个十境之下无敌的称号么,就不怕像五百年前的余青水那样,点燃命星之时,神魂俱灭,死无葬身之地。” 与两位太游山圣子并肩而立的龟趺山不灭灵体,眯起双眼,若有所思,盯着宁奕的身上,似乎觉察到一股自己似曾相识的气息。 宁奕的身上,有吴道子所赠予的龟甲,那枚龟甲在和尚手里一直派不上用场,需要注入神性,陵寻修行的龟趺山大道妙法,隐隐约约在宁奕身上感应到了一股本源,但只是一闪而逝,并没有更深的联系。 不灭灵体看着雾气之中环抱油纸伞缓慢走出来的黑袍少年,身上破开了好几个孔洞,衣衫摇曳,面容沾染了些许灰尘,但眼神明亮,他竟然无端生出了一分忌惮意味。 剑气内敛,不露痕迹。 至少在他看来,看不出宁奕的本命剑心,究竟是什么。 ...... ...... “长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 宁奕走出雾气,平静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王异的面色一阵青白。 羌山挂着四柄长剑,分别是“长气”,“浩然”,“静书”,“无字”,就出自于羌山老祖宗在山地牌匾上的题字。 在洛长生出世之前,羌山一直以低调著称,其实这位谪仙人也不是喜欢争抢的人物,只不过羌山等了一千年,才盼到了这么一位力压大世的绝代天才,为洛长生单独开辟出一座小洞天“神仙居”,弟子出世行走纷纷扬眉吐气。 王异的声名鹊起,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托了自己大师兄洛长生的福,那位谪仙人的名声委实太大,一言一行都饱受瞩目,而王异刚刚拜入羌山的时候,得了洛长生一句“小剑仙”的夸赞,自此之后,飞上枝头。 对于王异而言,洛长生的存在,是他修行路上最大的动力,他的年龄还小,尚不懂人情冷暖是非曲折,只知道是洛长生扶了自己一把,哪怕那一句小剑仙只是无心之语,他同样记恩在心。 羌山里最高的那道影子,就是大隋天下年轻一辈最高的影子,如何容许其他人玷污?.在自己师兄离开星辰榜后,他便再也不去看这张榜单,登上头榜头名的,无论是叶红拂还是曹燃,他都不在乎了。 可为何偏偏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岭孤儿? 凭什么? 王异盯着宁奕,眼里有血丝凝聚。 “柳十一呢?” 小剑仙沙哑开口,“他人在何处?为何不来见我?!” “柳十一已经离开天都。” 宁奕面色依旧平静,只是心底叹了口气,王异初来乍到,已经树立了诸多敌人,东境阵营看起来铁板一块,但是其他圣山,此时此刻又有谁站在王异的背后? “柳十一是怕了?”王异冷笑一声,他抱着长气,唇角还有一丝鲜血,先前与声声慢的剑气之争,他受了一些轻伤,丝散乱,看起来颇为狼狈。 长陵山脚下,聚拢了一批人,最中间的抱剑少年,眼神紧紧盯着宁奕,带着一丝愤怒。 “柳十一怕了?” 宁奕忽然笑了,他看着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缓慢问道:“你王异的名字,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害怕?你去天神高原狩猎了九百年大妖?你在星辰榜上打赢了圣山圣子?从出山以来,一路上,没少被人吹捧夸赞吧?告诉你,他们只不过是忌惮羌山,以及洛长生的名字罢了。” “羌山剑法,讲究修身养性,虽然未见过你的师兄,但我见过了长陵里诸多的羌山前辈。”宁奕走出雾气,淡淡开口,这一句话不是肺腑之言,却又颇多裨益,他认真对着王异说道:“还记得羌山祖训否?争抢之心太重,不是一件好事,你可以回羌山闭关一年,或者找洛长生求道,现在的天都不适合你。” 王异冷冷呸了一声。 “先养浩然之气,再静剑心。”宁奕与声声慢并肩而立,平静说道:“十日之后的那一架,若是你不想被打碎道心,就在此地取消。” 琴君看着宁奕,眼里有些讶异。 宁奕的面容一副平静。 “宁奕,你凭什么教我?”王异冷笑一声,道:“就凭你凝出一颗本命剑心?我告诉你,你跟我师兄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宁奕并不动怒,而是微笑说道:“比起你师兄来,孰强孰弱,尚不可知。但比起你来,绰绰有余。” “你问我凭什么教你?就凭我现在坐在星辰榜第一,你师兄曾经坐着的位子!” 话语落地。 “啊啊啊——” 一声沙哑愤怒的嘶喊,从王异喉咙里响起。 漫天剑气斗射而出。 宁奕挑了挑眉,声声慢侧过半边身子,拦在他的面前,抬起一只手来,羌山“长气”的剑气,在宁奕和声声慢的面前陡然炸开,一时之间,叶屑四散。 “宁奕!我要与你赌剑!就在此地!” 一片寂静,赤着双眼的小剑仙王异,重重将长气插在地上。 声声慢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 她看着自己身旁的宁奕,面颊上浮现了一抹笑容,走出灰尘之后,脸上重新换上了一副平静淡然的神情。 “那我便替洛长生,好好教育一下你。” 第二百零六章 镇压王异 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面面相觑。 就连琴君声声慢,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十分冷静的小剑仙王异,就这么踩中了老狐狸的圈套,一步一步,最终怒把自己的长气,押在了长陵山脚下,要与宁奕进行一场赌剑。 声声慢回想着宁奕刚刚从雾气之中走出来时候的神情,不温不火,看起来和和气气,其实每一句都戳中王异心火的话语。 这是从下山登场一开始,就奔着羌山那柄“长气”来的? “贱,太贱了......” 应天府的书院修行者中,元霖面色复杂看着场中央的两个人,尤其是宁奕从容不迫走到王异面前的身影,认真说道:“我要是王异,我也想打他。” “王异已经准备推开与琴君的那一战了,他不是一个笨人,知道自己还差了一些火候。”青君喃喃道:“洛长生......星辰榜第一......” 莲青摇了摇头,道:“太年轻了,三言两句就被宁奕挑拨了心弦。” 他回想起自己和宁奕的几次交锋。 这个出自蜀山的“小师叔”,本事不大,但是嘴皮功夫的确够深,从市井下贱底层一步一步爬起来的“卑贱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是能说到对方的心坎上。 青君不愠不怒,淡淡道:“长气是把好剑。” 元霖捉摸着自家大师兄的话里带着三四分耐人寻味的意思,抬头看到眼神里又带着一抹幸灾乐祸的意味......想必在宁奕嘴皮子底下,第一个中招的,不是从羌山初出茅庐的小剑仙王异。 元霖忽然很想笑,觉得自己也有些幸灾乐祸起来。 ...... ...... “那我便替洛长生,好好教育一下你。” 说完这句话后,宁奕便负手而立,面色淡然,风过鬓角,似乎根本不准备出手。 东境的诸多修行者,书院的弟子,都拭目以待,想要见识一下,这位蜀山小师叔从长陵下山以后,悟到的那颗本命剑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王异拴着丝的木簪,寸寸炸裂,他挑起凤眸,寒声道:“宁奕,无耻狗贼,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师兄并列!” 黑色衣袍陡然被剑气冲满。 宁奕挑起眉尖,笑道:“羌山的祖训是养气静观,你去一趟长陵,却参悟杀人的剑法,身上好大的戾气,这要是被你师兄知道了,还不得抓起来在房梁上吊着打?” “住口!” 长气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花。 王异身上剑意沸腾,这一次与声声慢的交手截然不同,他一震双肩,浑身气机如大湖一般沸腾,此刻心神全都被愤怒填满,将自己的浑身修为尽数展露而出。 羌山自洛长生之后,又找到了一位惊艳的剑道天才,年纪轻轻,被现带上山的时候,据说伴有异象,头顶三花聚顶,莲华齐绽,若是潜心修行,假以时日必然能够成为大器。 此刻王异面色一片严寒,簪破碎之后,稚嫩咬牙的娃娃脸,被碎乱的丝所遮掩,他头顶竟然真的浮现三朵莲花,伴有阵阵妙音。 “不是道宗,也不是佛门......难道真的是大道之音?”宁奕心底讶然,仍然保持着双手负后的自负姿态,只是心底已经打起了三分谨慎,他听说过有某些资质极佳的修行者,出身之时便伴随异象,譬如周游先生,举手投足暗合天地大道,眼前的小剑仙王异,竟然真的有三朵莲花伴生于头顶。 “杀!” 王异拖着那柄比自己还长的“长气”,瞬间冲了过来。 剑气灌砸而来,宁奕抬起一只袖袍,满地霜草摇曳射出,犹如一柄柄飞剑,自地面连根拔起,向着小剑仙疾射—— “驭剑指杀!” 有人认出了这道法门,低声惊呼。 在剑修的诸多大道当中,驭剑指杀也足以排在最前列,杀力之强毋庸置疑,但是需要消耗操纵者极大的心力,驾驭无数飞剑围绕周身,唯一的弱点,倒是与寻常剑修不一样。 寻常剑修,一柄剑有三尺之长,于是便于周身三尺之内无敌手。 但是修行驭剑指杀,三尺之内,反而是一个致命缺陷。 若是被敌人近身抵达三尺之内,专心驭剑的剑修,架子会直接被打散。 漫天霜草席卷而来。 “又是这招!”王异冷笑一声,他攥紧长气剑柄,微微抖腕,那些如飞剑一般疾射而来的霜草,顷刻之间,还未曾近身,就被弹开。 直至此刻,王异终于可以确认,在长陵与自己两次交手的宁奕,只是一个操纵飞剑修行“驭剑指杀”法门的剑修,弱点很明显,就是三尺之内—— 不远处。 背负双手,默默运转剑意的宁奕,看着那道打定主意之后,向着自己狂奔而来的黑袍影子,冷笑一声,指尖轻轻扣下,念出了自己在长陵观碑所得那道剑意的主人名讳。 “羌山大焱剑君——” 声音落下! 那些被弹开的霜草,剑气呼啸,自行燃烧,一根一根蔓延,宛若浇了热油的锁链,瞬息功夫,轰隆隆犹如火海席卷,更像是一条张开巨口择人欲噬的火蛇—— 大焱剑君的剑意? 小剑仙瞳孔微微收缩,他微微停滞,身上被数十根燃烧着火焰的霜草剑气擦着射中,一阵灼烧和滚烫。 只是停顿一刹,王异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始奔跑。 火海降临,逆着火海而去的黑袍王异,更像是古老的神祇,自下而上,拔出长气。 “喝啊——” 斩开火海。 劈开驭剑指杀法门。 长气出鞘的一刹那,整个世界的火焰被劈得破碎开来,宁奕的那道剑意,与王异的剑意碰撞在一起,然后瞬间破碎开来—— 王异的梢,将要那缕落下的火焰,瞬间被剑气湮灭,整个世界都出了“嗡”的一声。 冲入了宁奕三尺之内,王异即将递出第二剑—— 他抬起头来,忽然现有一道黑影,就笼罩在自己额之上,而且愈来愈近,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压,轰然降临在自己的心湖之上。 原本负手而立的宁奕,此刻抽出了一只手来,做番天印,镇压而下。 犹如高天崩塌。 势不可挡。 (明日会有爆更) 第二百零七章 有教无类(第一更) 王异头顶,一抹阴影笼罩而下。 宁奕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何须动用剑意?我一只手便可镇压你!” 宁奕一身,所学驳杂,有蜀山小山主千手教导的淬体法门,有瞎子齐锈教导的出剑剑招,徐藏的砸剑,裴旻大人的剑藏,以及长陵数之不清的石碑剑意。 火海降临的中心,有一尊星辉凝聚的巨人法相拔地而起,在宁奕身后猛地挣开骨架,滚烫星辉之中掺夹着丝丝缕缕精粹雪白的神性,让这尊“星辰巨人”显得更加威严而恢弘。 一只大手迎面拍下,漫天剑气被掌心拍中,毫无花哨的破碎开来,燃烧四溅。 掌心正中间,对准黑袍王异的头顶。 小剑仙鬓飞扬,一只手点在眉心之处,三朵莲华迸璀璨光芒。 那抹光芒转瞬之间,便被盖压而下—— 星辰巨人的手掌犹如陨石一般砸坠而下,地面轰隆隆凹陷,砸出一个方圆巨大的凹坑。 须臾刹那,剑气穿透巨人手掌,将这只手掌撕得破碎开来,无数星辉如游鱼,与剑气缠斗缭绕,天地骤光乍现,紧接着重归黑暗。 宁奕面色淡然,伸出一只手掌缓慢下压。 碎石迸溅,面前方圆三丈,支离破碎,除了那道稚嫩的黑袍身影,王异周身的剑气勉强回拢,形成剑气屏障,罡气砰砰出脆响,连人带剑都被宁奕攥在“掌心”,三花聚顶的异象还未施展,就戛然而止—— “尔敢!” 王异沙哑的声音响起。 “有何不敢?” 宁奕冷笑一声。 攥拳。 “砰”的一声! 在所有人惊诧和不敢置信的目光当中,王异头顶的三朵莲花,就这么“砰”地炸开了。 修行者周身有诸多窍穴,头顶天灵最是重要,这三朵莲花异象,能让羌山为之动容,便是因为它扎根在王异的天地人三座灵窍之上,能够蕴养道根,再加上王异本身就相当惊艳的剑道天赋,一旦施展“莲花法门”,就如同妖族的大妖施展天赋秘法。 很可惜,宁奕根本就没有给王异这个机会。 他在红山遇到过妖族天下最巅峰的年轻大妖,他看到这三朵莲花的时候,就知道王异准备施展秘术,直接动用最暴力的手段进行镇压。 长陵耳目众多,他不想过早的暴露自己在山上观碑的所得,此番风波平定,还需找一个安静地方闭关,好好消化神池剑意。 “啊——” 王异被那尊巨大的星辉手掌攥住,上半身牢牢钳制,无法动弹,头顶莲花还未凝聚,就被捏得破碎,他唇角溢出漆黑鲜血,面色涨红受到奇耻大辱,嘶声高喝,头顶的三朵莲花,有着再一度浮现而出的趋势。 这一次的莲花花蕊当中,涌现一抹黑气。 宁奕眯起双眼,保持着淡然语气,嘲讽道:“我说杀气为何如此之重,原来是二皇子送了你一朵主掌杀伐屠戮的黑莲,好大一门造化,你就不怕因噎废食,本末倒置,坏了羌山千年来的规矩,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宁奕的话语落下,便是前踏一步,一拳打出。 这一拳毫无花哨,就是纯粹炼体者皮糙肉厚的一拳,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宁奕的这一拳不带怒气,但是拳风呼啸,隐约有着风雷之音混杂。 ...... ...... “宁奕出拳了?”元霖看得心惊胆战,青山府邸的时候,应天府弟子与宁奕进行体魄交锋,现这位蜀山怪胎,不仅仅是剑气极锐,身上就像是精铁淬炼。 青君面色有些古怪,摇了摇头,道:“王异若是早些认输,可以避免这番皮肉之苦。” 远方的声声慢,第一次看到宁奕动用自身体魄,她本以为宁奕是一个走正统路子的剑修,继承徐藏意志之后,在白鹿洞书院的几次论道,让她更加坚信宁奕已经在剑道上走出了不少距离,将来必然会是一位剑道大修行者。 未曾想,竟然还是一位皮糙肉厚的炼体武夫? 红山海底寝宫,封禁星辉之地,宁奕凭借源源不断的神性愈合伤势,甚至敢与十境大妖姜麟对捉厮杀,可见在白骨平原的锻炼之下,宁奕有着多么强悍的身躯。 这一拳打出,迅猛至极,没有玄妙,讲究的就是一力破万法,打在王异的护体罡气上,凭空砸出一张蛛网,紧接着蛛网破碎—— 势不可挡! 王异长啸一声,眉心涌出一滴鲜血。 鲜血之内,内蕴一道极其细狭的剑器,仔细去看,竟然是由剑意凝聚而出,袖珍之至。 鲜血陡然炸开。 “剑气凝形!” 羌山“长气”凝聚而出的剑气,汇聚成一截剑尖,向着宁奕眉心戳去。 冷哼一声,宁奕拳大如钵,对准剑尖砸去。 “铛”的一声! 场间迸出金铁碰撞的刺耳声音,紧接着那截剑气剑尖截截破碎。 王异喷出一口鲜血,倒飞而出,身子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跌入羌山的阵营里,砸倒了好几个当其冲准备“接驾”的同袍,惊起一阵烟尘。 长陵一片死寂。 星辉剑气,缭绕纠缠,徐徐消散,袅袅升空。 王异面色惨白,被自己年龄稍大但是辈分却低的师弟们扶起,双臂抬起架在两人的肩头,盯着不远处的宁奕。 收回那一拳后,宁奕长身而立,衣袍摇曳,面色淡然,双手捧着一柄细狭长剑,正在仔细端详。 正是王异的“长气”! 他的拳头,流淌着神性与星辉,竟然一副莹润模样,看不出有丝毫受损的痕迹。 “宁奕,你!”十四岁的小剑仙,头顶的三朵莲花,两次被宁奕镇压,此刻心湖早已经沸乱至极,想要凝聚出更多的一丝力量,也不能做到,自己在羌山苦苦修行的那柄本命剑器,被宁奕两根手指抹在剑身之上,轻而易举就断去了联系,如遭雷击,再度喷出一口鲜血来。 面白如纸的王异,盯着宁奕,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愿赌服输。”宁奕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笑得灿烂,“丢了一把‘长气’不算什么,听说羌山还有三把剑器,等你把‘浩然’、‘静观’、‘无字’都带来,我再与你赌剑,年轻人,失败一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再来一次的勇气,愈挫愈勇,屡败屡战,我等你把羌山的宝贝赢回来。” 羌山的修行者各个面带愠色,宁奕见状,毫无惧色,施施然道:“怎么,你们也不服气,想来试一试?想要跟我赌剑,你们拿得出第二把‘长气’吗?” 宁奕伸手指了指王异,然后微笑道:“想来你们也拿不出来,不过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只有一点还算凑合,我这个人出了名的慈善,主张‘有教无类’,想找我学一点剑气法门的,拿不出名剑没关系,能掏出一颗千年隋阳珠,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羌山的几位修行者,气得鼻子喷气,这个道貌岸然的蜀山小师叔,就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这种勾当干得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初在蜀山后山的葬礼上,羌山就被狠狠讹诈了一笔。 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笑了起来。 声声慢看着宁奕,觉得这个身影越看越顺眼,忍不住捂唇而笑,周围的几位女弟子互相对望一眼,看出了彼此眼神当中的那抹意味深长。 琴君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背负着重兴白鹿洞书院的重任,院长大人破境之后,师姐每次与宁奕先生见面论道之后,心境都会释然一些,就连心情也会变好。 声声慢忽然看到一道细长影子,被宁奕抛了过来。 她接过那柄长剑,双手捧起,一时之间有些讶然,怔怔看着宁奕。 “书院的水月师叔对我有恩,我手里已有细雪,这柄‘长气’,就先请琴君转交给水月师叔。”宁奕转过身来,微笑说道:“羌山洞府两侧高挂的那行字,长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据说里面藏着不可多得的剑气大道,之前听说水月先生一直想要亲自观摩,今日便先取来‘长气’,以表心意。” 声声慢看着宁奕,低垂眉眼,缓慢点头。 “赌剑,愿赌服输,我赢了,所以拿走长气,长陵山下这么多人都看着在。”宁奕转过身来,面对羌山阵营,淡然道:“若是不服,可以再战,丢一把‘长气’算得了什么?” 元霖看着羌山修行者铁青难看的面色,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奕瞥了一眼应天府的方向,面对羌山人马,微笑说道:“应天府的‘龙藻’、‘龟文’、‘白虹’也在我这,你看看他们,笑得多开心啊。” 元霖的笑容瞬间凝固。 拍了拍身上灰尘的宁奕,看着长陵,目光转过一圈,不仅仅是羌山,还有东境那些“久闻大名”却素未见面的天才。 双脚离地悬浮,披着黑袍的太游山阴神。 同为太游山双子,出行仗势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背后披一副白袍,烙大红日的太游山年轻阳神。 还有那个带着银色面具,气势内敛的不灭灵体。 宁奕微笑问道:“还有谁?” 第二百零八章 神仙打架(第二更) “还有谁?” 宁奕的声音回荡在长陵山脚下。 这道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又淡然,但其实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太游山阳神眯起双眼,两袖之内,有气劲鼓起。 阴神木然开口:“没有必要。” 他伸出一只手,按在阳神肩头。 太游山阳神的背后,那轮映照红色赤霞的神日,缓慢收敛光芒,这其实是功法与宝器的结合,三四个呼吸之后,这**日没有脱离他的衣袍飞出,而是缓慢失去温度,最终变为冰冷的图案。 阴神继续说道:“他的身上死气缠绕,是个不祥之人,没必要在这里交手......从长陵下山,凝出一颗本命剑心,看起来好大威风,还记得五百年前的南疆余青水吗?只要他试着去领悟石碑剑意,就会受到死气侵蚀,要不了多久,因果报应就会找上门来。” 阴神的声音并不大,只有身旁极少数的修行者同门能够听到。 “你我从长陵归来,得到了一副完整的修行法门,若是参悟完全之后,他还活着,届时再给他一点教训。”阴神对着自己身旁披着白袍的年轻男人开口,两人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淡淡光芒,阴是雾气,阳是紫霞,皆无法看出真面容。 阳神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太游山的修行者就此沉寂下去,在两位圣子的带领之下,转了一个方向,就此离开长陵山脚。 他们要看的,本来就是王异与声声慢的那一战,这一战被宁奕搅局,展到了如今的地步,倒也不算是空手而归。 宁奕仍然面带微笑,望着龟趺山的方向。 他的腰囊里,那片龟甲正在不安分的跳动,被他以一道神念压制住,神性流淌,原本在宁奕的下意识之中,会刻意流淌过那片干枯龟甲,以此滋润甲片,好让宁奕日后派上用场......只是宁奕已经觉察到了一丝不妙。 陵寻的目光透过银白面具,望着宁奕,语气不善道:“阁下的身上,似乎有我龟趺山的重要器物?可否解开腰囊一证清白?” 宁奕微笑道:“阁下的身上,好像也有蜀山的重宝,可否宽衣解带,让大家瞧一瞧?” 不灭灵体的面容,隔着一张面具,无法看清,他说道:“宁奕,你吸了长陵这么多死气,就不怕报应找上门来,步了你师兄的后尘?” 宁奕淡然道:“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陵寻眯起双眼,道:“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能如此风光。” “何必要等到下次见面?你现在就可以上来一战,把你的身家赌上来,像羌山王异那样。”宁奕微笑说道:“你看不惯我,现在就来一战,打赢了我,细雪和声名,你全都拿走。” “求战?”陵寻笑了笑,道:“你以为我像是那个羌山崽子,三言两语,就想引我上钩?” 他从长陵得到的意境法门,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参悟。 其实太游山阴神说得很对。 各方各地的圣子,来到天都,所为不过是长陵,长生路上,看似有诸多对手,其实真正的对手,就只有自己。几句话的矛盾,立场上的冲突,还犯不着让自己与宁奕这个疯子,就在此地打上一场? 刚刚王异的下场,陵寻也看到了。 他扪心自问,自己若是登场,绝不会落得王异这般狼狈不堪的结局。 但是他却无法做到,对上王异,像宁奕如此轻松的取胜,镇压那三朵剑气莲花,还信手摘下羌山长气。 陵寻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心境。 宁奕的本命剑心,尚不可知,东境阵营初来乍到,自己与青君已经先打过一场,宁奕若是有心调查,那么自己的几张底牌,都瞒不过对方,此时对战,相当不明智。 “等我将意境法门融会贯通,那时也不算迟。” 陵寻挥了挥手,示意龟趺山的诸人,就此离开长陵。 宁奕无所谓笑了笑。 他目送着长陵的诸多修行者,一个一个离开,山脚下,变得不再那么热闹,反而是冷清起来。 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一直站在宁奕的身后。 应天府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等到诸多势力都离开,场上只剩下了宁奕和白鹿洞书院。 青君腰间悬着一柄漆黑长剑,向着宁奕的方向走来。 白鹿洞书院的女子如临大敌,面色不善,盯着那个从容不迫的应天府大君子,缓慢前行,这个年轻男人的面容少了三分杀伐之气,肩头多了一两分奇异的道法意境,据说莲青没有进入长陵,而是在应天府闭关修行自己的“道”,这股奇异的大道意境,应该就是闭关之后的所得所悟了。 声声慢眯起双眼。 宁奕伸出一只手,示意无需担心。 他向前走了两步,与青君面对面站立,双方的身后,是两座书院弟子紧张的目光。 元霖不太明白,自己师兄为何还要上前? “宁奕,又见面了。” 青君淡然笑了笑,他看宁奕,已不是曾经的敌人,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眼神。 宁奕仅仅是与其对视,就觉得如沐春风。 这股感觉并没有让宁奕放松下来,相反的,他更加谨慎,青君的身上带着一股自己看不穿的大道意境,宁奕听说他与不灭灵体打了一架,双方谁也没有占据上风。 现在看来,因为那一架的缘故,陵寻似乎帮助青君更上一层楼。 莲青平静道:“我已经看淡了许多事情。” 宁奕洒然一笑,故意问道:“包括我打得你道心崩溃的事情?” “道心有痕,你不打碎,还会有别人,曹燃,叶红拂,洛长生......我注定要往前走,只不过提前遇到了你。”莲青的语气像是一个出家人,风轻云淡,“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我还要感谢你。” 宁奕挑了挑眉,看青君的模样,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难道是真的不记仇了? “恕我直言,你这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更像是灵山的秃驴。”宁奕微笑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既然如此,我也不绕弯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是专程为了感谢我,没必要特地过来说这些客套话。我打了你一顿,你不记仇,真是大人有大量,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借我两颗妖君胎珠耍耍呗,应天府家大业大,总不会连这点礼物也拿不出来吧?” 这句话说出来,宁奕身后的声声慢捂唇而笑,声音压抑地极低。 “贱不贱呐......”元霖气得鼻子痒痒,腹诽道:“这人的心是煤炭窟窿里烧出来的吧,太黑了,太脏了,我要是师兄,我一巴掌扇过去......” 青君听了这番话,也很有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是忍住了泄的火气,保持着还算淡定的面容,冷嘲热讽道:“妖君胎珠不是稀罕东西,以你嘴皮的功夫,大可以去灰界,看看能不能干掉两位妖君。” 宁奕啧啧有声,顺着青君的话,小小的自我感觉良好了一下,自嘲道:“原来我嘴皮这么厉害?” “宁奕。” 青君抖了抖袖,正色说道:“你我之前的那一战,并不算是真正的一战,彼时你修为不够,我道心不稳。” 宁奕眯起双眼。 青君竟然坦然承认了这一点? 当时自己只不过是中境修为,之所以能在青山府邸压制青君,全都靠着狮心皇帝的那一缕神性碎屑,比起徐清焰的神性,那块顽固不化的神性结晶剥离开来的力量,无论是浑厚程度还是磅礴数量,都要强上许多。 所以宁奕能够递出史无前例的神性一剑。 “曹毗先生的飞剑还在你的手上,若是时机成熟,我会向你讨回。”青君平静开口,说道:“直至如今,我的道心仍然不稳,存在些许问题,但那柄‘龙藻’,是应天府的千年门面,府中无人,唯有我来取回。” 宁奕笑了笑,他不是得寸进尺的人,青君说了这些话后,他对于眼前的男人,有些刮目相看。 “公平一战,我等着你。”宁奕微笑说道:“可惜你想从我手中赢回‘龙藻’,已不可能,不过到了那个时候,龙藻飞剑归还应天府也无妨。” 青君揉了揉眉心。 他似乎在犹豫一些话,要不要说出口。 他的身后,不仅仅是应天府,还有元气大伤的岳麓书院以及嵩阳书院,这些书院门生,都没有离开。 书院之争的时候,都没有来齐,此刻竟然是在长陵山脚下聚齐。 “我的师父朱候,犯了一些错。”莲青的目光越过宁奕,望向琴君,认真说道:“千年书院,本该谨守本心,铿锵一气,这些年来,一直走向了错误的方向......我替他认一个错。” 这句话说完,莲青轻轻一拂衣袍,微微屈膝,揖了一礼。 宁奕眼神有些惊讶。 在书院之中,屈膝是一种大礼。 很真诚的认错。 但是显然,白鹿洞书院的修行者并没有因为青君的举措,而变得如何释然,她们仍然冷冷注视着对方。 声声慢的面色仍然平静,只不过眼神里的冰冷稍微褪去了那么三分。 “东境来了天都,形成了打压局面,书院的诸多资源,因为常年分据,而不能整合,勾心斗角,于此时已无裨益。”青君认真说道:“我此刻的认错,并不是为了获得原谅,我也不认为这就能获得原谅,只是目前关头,再争已无用。应天府会把这些年来的修行紫竹院拿出来共享,长陵石碑的意境拓印,君子派系的修行法门......” 他缓慢而平静的说了诸多资源。 他回过头来,瞥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面色并不好看的同门,郑重说道:“无论白鹿洞如何选择,这些都是应天府拿出来的,放到台面上的诚意,其他的两座书院,同样会如此。” 声声慢淡然说道:“这算是什么?战前同盟?” 青君摇了摇头。 “东境来到这里,不只是为了长陵,他们想要更多。”他的身后,一道疲倦的声音响起,钟离和顾沧走了出来,两人来到了声声慢的面前,苦涩说道:“太游山的阴神阳神,有一门奇异术法,可以汲取气运......” 两人把自己战败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 声声慢眉尖微微挑起,望向离君和沧君,的确能够看到,两人身上有不同程度的伤势,阴阳交割,切开了丝丝缕缕的气运,被太游山的那两个“神人”偷走。 “还有这等事?” 声声慢的面色也凝重起来。 “太游山走出了两位怪胎,从未见过哪座圣山,有两位圣子,阴神阳神,单打独斗,分别都已跻身顶尖修行者水准,”钟离面色凝重,认真说道:“那日,天都自在湖畔,我与顾沧两人,先是各自为营,分别对决阳神阴神,后来变成二对二,此二人的合流同击之术,极为逆天,大隋天下,很难找出对手。” “二皇子手里的修行者来到天都,似乎在搜刮气运,一丝一缕是小,积少成多,香火不保。”顾沧声音沙哑道:“单凭一座书院,恐怕难以自保,此事若是苏幕遮前辈能够出手,以涅槃修为一探究竟,应该便可扫清屏障。” “我大概明白你们的意思,气运之事,我会向院长禀告,再做定夺。” “至于四座书院的合纵连横。” 声声慢蹙起眉头,她似乎在犹豫这项抉择,毫无疑问,作为白鹿洞书院年轻一辈的领袖,这件事情的权力,就握在她的手上。 她试探性望向宁奕,看到对方神情痴然。 忽然之间,头顶传来了一声闷响。 声声慢恍然抬起头来,回头去看,长陵的山顶,雾气波散一般荡开。 这是何异象? 她摆了摆手,颇为头疼说道:“雾要散了,长陵合山,此事择日再议......” 长陵山顶的异象,如神灵降世,在山顶敲响黄钟大吕,一波接着一波,荡开雾气。 宁奕心里知道,恐怕是那一架,打出了结果。 也不知道是楚绡前辈胜了,还是守山人更高一筹? 第二百零九章 江枫渔火对愁眠(第三更) 春开料峭,寒意渐散。 长陵的雾气一地瀑散,滚落在地,如龙脊流淌,四周的山谷并不多高,隐约笼罩一层云雾,这段时间行走其内,有三分仙境。 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在前,一男一女吊尾。 将飞瀑琴琴匣卸下来,放到前面任由马车驮运的琴君,此刻身上空空如也,唯独怀中抱着长气,环抱双臂,衣袂随风摇曳,身上带着三月四月的花草清香。 放开了诸多枷锁,她的身上只觉得轻松异常,伸长玉颈,轻轻吸了一口气。 然后再缓缓吐出。 这是白鹿洞书院修身养性的吐纳法门,苏幕遮先生破开涅槃境界之后,特地传授于她,让她不要背负太多,能放下时则放下,不要太过拘谨,反而碍了大道。 两人缓步而行。 声声慢轻声开口:“多谢宁奕先生。” 宁奕摆了摆手,笑道:“你谢我?应该是我谢你才对,除了你,还有水月先生和苏幕遮先生,两位先生对我颇为照顾,虽然这段日子未能见面,但是你们对我的心意和帮助,点点滴滴,宁某都记在心里,不会忘记。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前方的车马声音逐渐远去,也不知道是车本来就快,还是那些“善解人意”的白鹿洞书院弟子,刻意加快了度,要给身后的两人,创造出一个安静的独处环境。 宁奕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认真说道:“飞瀑琴放在前面,没事吗?” 琴君摇了摇头,咬字很轻,道:“无碍的。” 宁奕“哦”了一声,笑着解释道:“剑修从来都是剑不离手,我以为你们也是,以前每每看你,都觉得背着巨大琴匣,颇不方便。现在看你......” 宁奕与声声慢之间的距离,约莫隔着半个肩头,说不上近,也不算远。他稍微隔远了去看,现这位书院大君子的身段,竟然比自己印象中要好很多,窈窕有致,甚至可以说尤为动人,尤其是黑色及地长裙下, 隔着一层薄纱,能够看到一双若隐若现的莹润长腿。 琴君笑了笑,道:“现在看我,如何?” “现在看你,像是一位女子剑修,还是世外高人,忒厉害的那种。” 宁奕笑着开口,说完之后,收回目光,将心神放在那柄羌山长气上,不得不说,琴君若是不背着那柄沉重巨大的古琴,不冷冰冰一张脸,此刻环抱长剑,倒真是一个洒脱自在的剑修高人,颇有三分然姿态。 “女子剑修?”琴君笑道:“忒厉害的那种,你家院子里的那位?” 宁奕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宁奕先生大可放心,我并没有什么试探之心。”声声慢轻声说道:“裴姑娘是个很有灵性的姑娘,院子里的剑气有余,就算她不是‘忒厉害’的那种女子剑修,至少也是个小有所成的那种,愿意帮先生去青山府邸出一口恶气,能够悄无声息给青君一个教训,这等境界,总是比在下要高的。” 这句话里,带着一丝自嘲。 宁奕叹了口气,索性不再去解释。 声声慢忽然笑道:“先生忙着回府吗?” 宁奕摇了摇头,道:“跟她说的是要去长陵一趟,不一定能赶回家吃晚饭,现在看来,天黑之前,能回府即可,哪怕路上有些事情微微耽误,不要太晚,都可以。” 琴君抬头,望向天色,还未垂暮,不过也所剩不多,于是轻声说道:“从长陵顺路回天都,以你我的修为,若是赶得紧,不过小半炷香。” 她微微犹豫。 “前方是自在湖畔,可否请宁奕先生耽误一些时间......陪我走一走?” ...... ...... 自在湖畔的冰层已经化开了。 鱼儿游曳在水面下,穿梭在叶面与水流之中。 黄昏光线,将湖畔两个人影子拉得很长。 琴君的声音,缓慢倾吐。 “......修行的困索,书院的未来,诸多的苦闷,大抵就是如此。” 路上,她对宁奕吐出一些心事,这些事情倒不算大事,在修行途中,甚至只能算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麻烦。 都是一些琐事,细枝末节,譬如琴君在音道上修行之时,遇到的具体问题和门槛,那些问题如何卡住了她,又如何得不到答案.......对于宁奕而言,这些问题他根本无从解答,于是只能不一言的沉闷听着。 白鹿洞书院一路走过来,在剑器近一战为之正名前,声声慢的日子,过得一直很憋屈,而且痛苦,她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身旁都是需要她照拂和照顾的同门师妹。 宁奕有些明白这种感受。 如果让那些师妹们知道,就连白鹿洞书院的大君子琴君,也有着诸多的细碎苦闷,以及不确定的事情,恐怕她们心中那个凛然一切的不可战胜的形象,就会一夕崩塌。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 宁奕无法想象有徐藏办不到的事情。 大隋的子民,一直坚信陛下是无所不能的。 声声慢,放到白鹿洞书院里,就是年轻一辈所有人的仰望对象,所以......她理应轻松的做到一切。 但是她做不到。 “世人真的有这种人吗?修行不会遇到屏障,所有的问题都不会难住他,从不会觉得气馁和挫败,从不会失误和犹豫......”宁奕默默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的心里竟然浮现了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洛长生。 那个未曾谋面的“谪仙人”,似乎就是这么一个人? 连忙甩了甩头。 “宁奕先生,很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琴君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如果让书院的其他人看到,恐怕无法想象,这是她们眼中那个几乎从不言笑的大师姐。 积郁极深,今日吐出,舒缓了许多。 琴君无法向身旁的人,展示自己柔弱的一面,她也绝不可以向自己的师父去倾诉这些。、 有风吹过。 宁奕看到一张黑色的薄纱,缓慢飞掠而起,带着淡淡的香气,被风吹向了自在湖的方向。 他怔怔看着声声慢的侧脸。 那张面颊倒没有美得倾国倾城,绝世动人,但却恬静淡然,甚至带着三分柔弱。 琴君拿面纱遮住自己容貌,引起了外界的诸多舆论和猜测。 众说纷纭之中,最广为流传,且被所有人接受的说法,是声声慢长得极美,遮掩容貌,是为了低调行事,免得横生诸多事端。 其实她拿一张面纱遮脸,只是为了藏住这张天生小女人的柔软五官,好树立起一副肃杀冰冷的形象。 今日在自在湖,坦诚相见,琴君对宁奕卸下了最后一层神秘面纱。 宁奕恍惚片刻,认真问道。 “还未请教名讳?” 相识如此之久,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被尊为书院四大君子中的“琴君”,朋友之间,喊一声“声声慢”的敕号,却不知道她真正的姓名。 卸下了面纱的琴君,意味深长看了宁奕一眼,来到自在湖畔,波光粼粼,一艘残破草舟无人,停泊在湖中央。 声声慢以指尖为笔,缓慢而认真,一字一字,湖水被音浪挤开。 宁奕喃喃道:“江枫渔火对愁眠......” 音浪裹挟水气,没入湖面,星辉投石,很快就弥散开来,琴君以指尖写下这一行字,怔怔看了半晌,然后轻声笑道:“我与你一样,无父无母,就在自在湖畔这里,被师门捡到,当时襁褓被丢在孤舟上,师父说我冻得浑身打颤,却不哭闹,本以为已经罹遭不幸,长眠人间,没有想到,竟然还活着,而且睁着眼睛,看起来不像是个凡庸,便动了恻隐之心。” 宁奕看着琴君一只手卸下一包布囊,松开系着布囊的红绳,微笑说道:“这是弃我不顾的生父母,给我留的唯一一样物事。” 那是一块古旧泛黄的木牌,拴着一片已经干枯的红色枫叶,木牌上的字迹已经斑驳难以辨认,工工整整写着“红叶”二字。 她挥了挥袖袍,星辉散去,湖面上的水纹被打碎,唯独余下三个字,重新组合,缓慢糅在一起。 声、声、慢。 江、眠、枫。 宁奕看着湖泊点点星辉,他眼里倒映着西岭大雪,声声慢的那块木牌,那片红叶,让他想到了一些过往的记忆。 西岭抛飞的大雪。 他并没有遇到苏幕遮这样的先生,于是他在西岭菩萨庙里默默熬过了人生最苦的十年。 琴君轻声感慨说道:“宁奕先生,我很佩服你,从西岭走出来,来到天都,走到如今的这一步,其实需要很大的毅力和勇气。” 宁奕自嘲笑道:“还有运气。” 若不是徐藏,宁奕如今仍在西岭,仍在挣扎。 “试过去找他们么?”宁奕望着琴君,“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力量,可以试着找到他们。” “找到了又如何?”声声慢面色平静,“喜悦,愤怒,悲伤,痛苦?一个人可以有一千张面孔,但总有一些事情,是无论换上哪一张,都不愿去面对的。” “大隋其实一直不太平,我更情愿生我下来的那一对男女,已经死在了大隋的硝烟和动荡里。”她轻声说道:“这样我就算找到了他们,面对一块墓碑,便是恨了怨了,最后也会原谅。” (之前出了一些问题,到了第一卷,现已调整) 第二百一十章 一剑,两人(第四更) “宁奕先生,你又如何?” 琴君吐出一口浊气,幽幽望向身旁的年轻男人。 宁奕蹲下身子,他面无表情,拔起了一根细白霜草,手指揉搓着狭长草叶腰身,缓慢道:“还能如何,喜悦,愤怒,悲伤,痛苦......你刚刚说的,我也一样,人非圣贤,孰能无喜无悲?我出身西岭,吃过苦受过难,在遇到徐藏之前,没有人教我道理,我知道东西不能偷,但是不偷我就会饿死,我知道这世上立了条条规矩,明文正律,可要想在西岭活下去,我就只能做破开规矩的那个人。” 江眠枫看着身旁蹲下身子,拿着一根雪白霜草,缓慢在湖泊划圈的少年郎。 “大隋四境其实很乱,如果你出去走一走,就会知道,四境长城外有诸多流民,有人食不果腹,有人易子而食,穷山恶水出刁民,大家都不守规矩,如果你选择去做最规矩的那个人,最后的结果,就是死在某一年的西岭大雪里,尸骨直至风化,也无人问津。”宁奕看着湖面的黄昏大日垂落,自己的面颊在水里摇曳,被霜草搅碎成一片片的剪影,淡淡道:“我从西岭走出来,是因为我必须要走出来。” 他顿了顿。 心里默念。 是啊,必须要走出来。 要送丫头到天都。 声声慢伸出一只手,挽起裙边,缓慢蹲在宁奕的身旁,她好奇问道:“必须?” “必须。” 女子的声音很轻,喃喃道:“可是这世上,终有些事情不可为。” 宁奕低垂眉眼笑了笑,他想到了一年前跋涉西境大漠的时候,那个男人曾经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值得庆幸的是,时至如今,他的意念仍然坚定未曾动摇。 “没有可为和不可为,只有做到和做不到。” 声声慢听到这句话,神情微怔,默默咀嚼,然后在心底记下。 两人在自在湖畔坐了片刻。 “宁奕先生,这柄‘长气’,我会拿给水月师叔参悟,要不了多久,我会亲自带上它,于剑行侯府邸送还。”江眠枫轻声而认真开口:“你拿了王异的长剑,恐怕会惹上一些麻烦。” “麻烦?”宁奕笑道:“赌剑赢了,不算麻烦,输了才叫麻烦。” 琴君笑了笑,好心提醒道:“天都皇城内虽然明令不准打斗,但是执法和情报二司,目前被两位皇子掌控,大可以坐视不管,放任东境围堵剑行侯府,恐怕先生在天都内很难得到安宁。” “鼠辈而已,无须理会。”宁奕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拎着那根沾了一丝水汽的霜草,缓慢站起身子。 那根霜草之上,水汽缠绕凝结,蹲在湖畔的声声慢,颇有兴趣眯起双眼,注视着宁奕持剑一般持着的那根狭长霜草。 草叶之上,浮现好几道的剑气意境,这些意境出自长陵的大修行者,琴君面容上浮现一抹讶异,她本以为,宁奕从长陵归来,把所有的观碑参悟全都糅成了一颗本命剑心,不曾想,竟然能够看到好几缕不同的剑意,相互缠绕,生生不息。 “这是什么?” 宁奕没有回答声声慢的问题。 所有的声音,在他耳旁,似乎都消失了。 他站在自在湖畔,一点一滴向着那根霜草里注入自己的剑意,星辉。 最后,还有一点点神性。 那根霜草陡然之间,绽放出一道炽烈光华。 声声慢抬起一只手遮在面前,音障在面前三尺倒扣形成。 自在湖前,一剑斩出—— 两拨水气遮天蔽日,被一根霜草斩得支离破碎,中间露出干涸的河床,土石迸溅,犹如神灵持剑一剑斩下。 宁奕的身后,星辰巨人双手持着虚无之剑,保持着奋力斩下的动作,逐渐羽化,化为星星点点的星辉,消弭天地之间。 琴君面色骇然站起身子,看着宁奕。 这是......什么神仙剑意? 宁奕面色恍惚,看着眼前的两拨巨大水气重新砸下,自在湖畔的湖面剧烈摇晃之后,缓慢回归平静。 他努力攥紧那根干巴巴的霜草,之前的水珠,已经在草叶上蒸殆尽,他试着再挥出一剑,连迎面而来的风气都切斩不开。 于是在夕阳霞光中,缓慢而倔强挥舞着一根枯白霜草的少年身影......便显得略微有些滑稽。 宁奕喉咙里出了怅然若失的声音。 这是灵机一动的惊鸿一剑,宛若天赐。 可是创出这一剑的灵感与契机,却从宁奕的指缝当中溜走。 所幸,见到这一剑的人,不仅仅是宁奕,还有白鹿洞书院的大君子。 宁奕把充满期待目光望向了身旁呆滞的女子。 琴君久久未从震撼当中回过神来,她看着宁奕,顾不上仪态,轻轻咽了一口唾沫,看到后者那副懊恼又悔恨的事情,恍悟过来......这恐怕就是宁奕的心念一动,此时此刻,已经捕捉不到,如流云一般散开。 琴君沉默很久,认真说道:“这一剑,值得长陵的那些死气。” 宁奕揉了揉面颊,风轻云淡说道:“跌宕起伏,不喜不悲,我已经见过了很多这样的事情......” 他顿了顿,盯着自在湖畔的水气,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可是我仍然很心痛。” 琴君拍了拍宁奕肩头,善意的安慰说道:“我家苏幕遮先生教导我的时候,说修行之难,不是能够拿起,而是能够放下,宁奕先生,人生总是这样,大起大落落落落,很无常的,也许还有下一次的顿悟......以及错过。” 好一个人生总是这样。 大起大落落落落。 宁奕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霜草,凛冽的杀气在风中消散。 ...... ...... 两人在自在湖畔没有过多停留,返回天都皇城之后,声声慢便动身回了白鹿洞书院。 宁奕特意绕了一小截路,走了几家铺子,再回到府邸院子小巷,远远看到府邸空无一人,麻袍道者竟然不在,只留下两个悬挂府墙的大红灯笼。 宁奕轻轻咿了一声。 府邸大门轻轻推开,宁奕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丫头双手撑肘,八仙桌上罩了一个黑色的纱笼。 “那些麻袍道者呢?” “他们今儿太累了,巷子安静,许久都不用他们劳苦站着,就让他们回太清阁啦。”丫头笑眯眯望着宁奕,看样子心情不错。 宁奕合上府门,回过头来。 “热烈庆祝我家‘宁小侯爷’班师回朝,当当当当——” 裴丫头做了个很浮夸的掀开黑色纱罩动作,桌上摆满了丰盛菜肴,揭开的一刹那,丫头的星辉满溢而出。 宁奕同样很浮夸地啊了一声,十分配合地伸出一只手挡住面颊,装作无法直视桌上菜肴齐齐迸的光芒。 像极了以前在西岭看到的小人画。 两个人对视一眼,捧腹弯腰,哈哈大笑。 前仰后合之后,宁奕随手拎了个腰鼓座墩坐在丫头对面,隔着摆满菜肴的八仙桌,不急着动筷,而是静静端详着丫头的脸蛋。 粉粉嫩嫩,还带着一点婴儿肥。 忽然之间的严肃,让丫头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着宁奕有些不知所措,双手叠掌放在膝盖上,抿着嘴唇。 宁奕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檀香长条盒子,放在面前晃了晃,眨眼道:“碎银做的簪子,玉花,还有一些细碎玩意。” 丫头瞬间眉开眼笑。 伸手想拿。 宁奕举起木盒,身子向后倾斜,笑眯眯道:“叫一声哥来听听。” 毫不犹豫的一声—— “哥~” 声音酥软,落入心湖,溅起涟漪。 丫头接过檀香木盒,搂在怀里,爱不释手,舍不得打开,眼睛细细眯成一条月牙。 宁奕环抱双臂,微微向后倾去,靠在院子石壁上,看着丫头的娇嫩脸蛋,恍惚想到了红山海底寝宫飞掠而出的那尊极其惊艳的女子剑仙符箓法相,此时此刻,裴丫头的面容已经有了七八分长开的模样,风姿已有,稚嫩犹存。 姜麟见到丫头长大之后的模样,一时之间心神都被那符箓女子的绝代风华摄去。 宁奕喃喃道:“以后不知道会祸害多少人呐。” 这是宁奕来到天都,吃得最香甜的一顿饭,吃完饭后,在裴烦的强烈要求下,在剑藏当中取出了一柄适合踩踏的飞剑,贴上了两张“鸿毛”符箓,御剑而行。 丫头双手环过宁奕的腰身,滚烫侧脸贴在后背衣袍上。 风气吹得她两鬓丝飞掠。 大月无声。 一剑独行。 她闭上双眼。 “哥......” “嗯?” “我不喜欢天都。”丫头的声音很轻,但没有难过和悲伤,她俯瞰着这座古城,柔柔说道:“这里的屋楼很好看,人很善,但我不喜欢天都里的规矩,披着金甲的禁卫,鱼龙潜行的三司......” “我也不喜欢每日待在府邸里,一个人静静对着黄宣呆静坐,勾画符箓,篆刻阵法......” “我不喜欢你每一次出门,也不喜欢你身上受伤......” 丫头说着一件又一件不喜欢的事情。 然后她顿了顿。 “但是......我喜欢现在。” 把脸靠得更近了一些。 深深吸了一口气,剑器掠地很高,度很快,但是并不冷。 很温暖。 因为有宁奕在。 第二百一十一章 缔造剑道 (第五更) 御剑而行回来以后,现丫头困得昏昏沉沉,也不知是什么事情,耗尽了心力,脑袋如小鸡啄米,好笑又可爱,宁奕动作轻柔,拦腰把妮子抱回床榻,盖了一层薄被,有些不太放心,在地上打了一个地铺。 这是宁奕在天都皇城里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神魂安逸,万籁俱寂。 神池里的剑意摇曳如草,沉寂在池底的死气未有异常。 沉沉睡去,一夜无事。 鸡鸣,天亮。 宁奕恍恍惚惚醒来,还未睁开,却忽然感觉,自己的怀里,多了一个娇弱的身躯,两人同床共榻倒不是没有过,以前在西岭菩萨破庙里只能挤一张床,但都是背靠背的贴身睡,那时候丫头年龄小什么都不懂,但宁奕会主动避嫌,收敛心神。 现在宁奕能够感到,一小团柔软隔着布料,挤着自己的胸膛,丫头大大咧咧地搂着自己,安然沉睡,鼻息轻微。 昨晚生了什么...... 没记错的话,自己是把丫头放到床榻上,然后给她盖了一层薄被,自己打的地铺。 怎么就到现在这个样子了? 宁奕面色有些通红。 轻轻的鼻息声音,有节奏的响起。 丫头还在酣睡,看样子的确是困极了,一条手臂、一条大腿挂在宁奕身上,像是一只八爪鱼。 宁奕不动声色拎起粉嫩手臂,缓慢起身,套上黑袍,他默默合上屋门,来到院子里,开始修行蜀山的淬体法门,日出之时,紫气东来,这是修行淬体法门最好的时机。 白骨平原汲取着院子里的丝缕霞光,与星辉一起吞吐呼吸。 宁奕内视自己的心湖魂海,现自己的那口神池,出乎意料的安静,从长陵下山,神池里的死气扎根集结,隐约有合拢向上侵略的势头。 宁奕也曾经猜想过,这些死气来到自己的神池,应该要开始走一条逐渐侵蚀全身的路线,要先行集结,再缓慢凝合,然后将神池染黑,逐渐揉入骨子里。 现在看来,这些死气似乎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烈”。 宁奕的心绪有些复杂。 他揉了揉眉心,打完一套拳法之后,缓慢站定,怎么也想不明白......昨晚自己睡着之后,生了什么?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揉着惺忪睡眼的丫头,打了个哈欠,身上穿着还是清凉,左右两根纤细的肩带,悬着一条只及大腿的白色纱裙,好在肩头罩了一条麻布披肩。 宁奕出门给丫头买了最喜欢的油茶铺子早点。 他没提昨晚生的事情,丫头也没有说,似乎是不知道,还是不准备提了? 反正也没有生什么。 宁奕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清闲之余,就是枯燥的修行。 丫头练字作画刻符修阵,一如既往的勤奋,但是她把那张大青花梨木桌不嫌麻烦的搬到了院子里,好在剑行侯府邸本就够大,只住了宁奕两人,放一张大木桌绰绰有余。 宁奕就坐在院子里修行。 两人沐浴着天都春来之后的罕见阳光,连着几天都是风和日丽,朗朗晴天。 时间变得缓慢而又温暖。 ...... ...... “飘雪剑意......剑湖宫的飘雪剑君成名剑意,这缕剑意的杀力不强,但是有着奇效,五行之中,由‘水’演变而成。” “大焱剑意,出自于羌山大焱剑君,炽烈暴躁,阳刚威猛,与飘雪剑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五行之中属‘火’。” 宁奕坐在院子里,一缕神魂浸入丹田。 修行者点燃初境的星火之后,就可以看到自己身躯内的情况,宁奕丹田里的景象,随着他修为的缓慢臻进,逐渐铸造出了一口“水池”,池子边沿靠着那柄太乙救苦天尊的“拔罪古剑”。 这口神池,与心湖还未相连,宁奕的心湖开在神池不远处,隔着一小截距离,云雾桥梁那一端,由徐清焰身躯里源源不断诞生运来的神性,则是如一层雾气,缓慢在神池上面凝结,聚少成多,由气态凝聚成为液态,而后滴砸,一滴一滴坠入池中。 池水荡漾。 宁奕内视着满池剑意,一共有三百一十九道剑气意境,这些剑气意境,每一道都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方向,登上长陵之前的他,未曾见过剑修的世界有多大。 现在的他,见到了。 悬浮在心湖上方,身躯镇压三柄书院飞剑的剑器近,意识似乎苏醒了。 “宁奕......让我看看你在长陵的所得。” 那道神念缓慢扫过。 剑器近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叹,道:“如此多的剑意?你把长陵都走了一遍。” 宁奕挠了挠头,笑道:“是的......我带走了长陵的所有剑意。” “这是一件好事,也不是一件好事。”剑器近的声音严肃起来,“神池里的那些剑意,贪多嚼不烂,绝不可以试着将每一条剑意都修到尽头,那样很有可能一无所获,白白浪费时间。” 宁奕点了点头。 这个道理,他明白。 “这些剑意根底下蕴藏的死气......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后果。”剑器近淡淡说道:“既然你做出了这个选择,就要有承担代价的决心。” 宁奕面色凝重,道:“前辈,在两千年前,有人试过吸纳如此多的死气吗?” 泥塑石像缓慢摇头,道:“这是大忌,十境之下几乎无人尝试,就我所知的那些修行者,真的染上死气,的确都遭遇了大劫。” 剑器近微微停顿,自嘲笑道:“不过修行本就逆天而为,劫难也好,不幸也好,到头来无法成就不朽,始终是一抔黄土,沾染上死气的劫难,难道还比我涅槃境界遭受的道伤更难对付?” 泥塑石像细密双眼,喃喃道:“看你的样子,死气似乎并没有多么扩散......你有镇压他们的手段?” 宁奕咧嘴笑道:“可能是我天生命硬。” “前辈,我想把这些剑意糅在一起,不是每条都吃透的那种糅。” 宁奕站在神池旁,他抬起一根手指,池水上的一根“霜草”就这么被拔出水面,根茎通红,燃烧着炽烈火焰,这是羌山大焱剑君的剑意,在神池里扎根,被宁奕拎出之后,草叶震颤,那缕主人残余的意念仍然存在。 “观碑之后,只要我能够压制这缕剑意的残念,便可以为我所用,可以参悟,也可以丢弃。”宁奕注视着那尊泥塑石像,道:“这里一共有三百一十九道剑意,实在太多,我花了很大心力,每一道剑意都去触摸了一遍,我现有一些剑修大能,同时修行了好几道意境。” 他微微提拉手掌,掌心如牵丝连线一般,拽出好几道剑意,神池水波荡漾,这些剑意静静悬浮在宁奕面前,随着少年轻轻摔过去的一个巴掌,开始围绕宁奕旋转,化为一道道模糊的光影。 “一位久远到不知年代的剑道大能,长陵石碑上的名讳都已经模糊,只知道复姓独孤,他修行了九道剑气意境。” 宁奕屈指弹出,围绕他旋转的剑意光幕当中,掠出一团剑意,在剑器近的泥塑石像之前停滞。 这一团剑意,竟然是有九道剑意环抱。 “杀戮剑意为主,再加上风之剑意,枯荣剑意......一共九道剑意,竟然融成了一道崭新的,完整的剑意。”宁奕轻声感慨道:“不可思议,叹为观止。” 泥塑石像的目光凝视着宁奕。 “还有呢?把你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剑器近的声音,带着一丝欣赏和赞许。 宁奕认真说道:“我在猜想剑修的修行之路,会不会是由残到整,由少及多的路子......就像是星辉修行,先点燃星火,然后逐渐弥补身体里的星辉,将诸多窍穴都点燃,开始映照天上星辰,照亮冥冥,踏上不朽的修行。” “剑修先领悟到一抹剑意,然后逐渐填充,修出一整条完整的剑气意境,再开始摸索更大的世界,当诸多剑意合拢在一起的时候,就抵达了涅槃境界。”宁奕看着剑器近,认真问道:“前辈......是这样的吗?” 一片寂静。 “如果我能鼓掌的话,这里会有掌声。” 剑器近看着宁奕,认真说道:“你的悟性很不错,这就是我们所走的路子......但是有一点不一样。” “修行星辉,可以没有剑气。但是修行剑气,不能没有星辉。剑气如魂,星辉是壳。”泥塑的声音带着一丝怅然,道:“我当初应该也去一趟长陵?如果看到了那么多,或许后面也不会走一些弯路。” 他目光回到宁奕身上,道:“宁奕......你不错,真的很不错。” 剑器近的声音微微停顿,再次在心湖上空响起:“所以,你想如何?” 宁奕微微压掌。 刚刚被拔出来的剑意,大珠小珠落玉盘,通通砸回神池之中。 “我想在这些前辈的剑意当中,找到我的‘道’。” 神池上空,还悬浮着五道剑意。 宁奕轻声说道:“羌山大焱剑君的‘大焱剑意’,剑湖宫的‘飘雪剑意’,属金的‘玄杀剑意’,属木的‘大衍剑意’,属土的‘黄龙剑意’......我一直在想,如果把它们揉在一起,会怎么样?” “五道剑意,对应五行。” 剑器近蹙起眉头,道:“它们不是纯粹的金木水火土,如果你想缔造五行,应该提炼出最精髓最极致的剑意。” 宁奕伸出双手,缓慢合拢。 在神念的操纵之下,五道剑意,缓慢挤压,汇融到了一起。 光芒溢散在神池之外。 少年的声音喃喃响起。 “前辈,我看到的那条‘道’......不是五行。” (姑且把这一章当做今天的最后一更,如果还有状态,会在晚些时候放出来,不会过12点)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万化 神池上空,那五道狭长的剑意,如草叶一般纠缠。 宁奕屏住呼吸,收敛心神,全心全意操纵那五道剑意,汇拢合并。 “大焱,飘雪,玄杀,大衍,黄龙......” 双掌合十。 “合!” 在宁奕的掌控之下,五道剑意出“啪嗒”一声,碰撞在一起,揉为一道纯粹的乳白色光华。 那道乳白色的光华,极其不稳定。 若是积攒了极其纯粹的火之剑意,水之剑意,土之剑意,木之剑意,金之剑意,此刻应该就会揉出传说中的“五行剑意”。 宁奕刻意选用了这五道剑意雏芽。 在自己的神池当中,没有一道剑意,是真正开始参悟,得到生长的。 宁奕从长陵借过这些剑意,只是单纯的好奇,想要亲自看一看,剑修的世界究竟有多大。 如今的剑意合在一起......会产生如何的变化? 宁奕很是好奇。 “这五道剑意本就出自五行,因为剑走偏锋的缘故,造就了五位剑道星君,如今被我合流,会不会殊归同途......诞生出来的,就是‘五行’?” 剑意雏芽的拎出和糅合,并不算是修行,只能算是一种尝试,宁奕在自己的神池里,试着不耗费代价的,把诸多剑意糅合在一起,看看会产生何等奇妙的变化。 剑器近同样关注着神池上空那道不稳定的新生剑意。 两人的心念,都放在神池之上。 却没有现,在神池的池水底,浓郁如墨的死气,向下沉浸,并没有浮出神池,更没有浸染池水,而是凝结在一起,悄无声息,缓慢滚动流淌。 骤然的光芒,从那道新生的剑意雏芽上迸而出。 宁奕的眼神里闪过一抹喜色,他伸出一只手来,挡住面颊,劲风吹过,风平浪静之后,那缕糅合了“大焱”、“飘雪”、“玄杀”、“大衍”、“黄龙”的剑意,缓慢悬浮在他的面前。 “不是五行......” 剑器近的声音喃喃在神池上空响起。 “这又是什么剑意?”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触碰着那缕剑意,其上传来了一股温润而柔和的意念,原先剑君的意识已经冰雪消融,宁奕是这道剑意的新主人......指尖与剑意的触碰之下,他能够感到,这道剑意像是一抹虚无的混沌。 一缕神念扫过,剑器近将意念沉浸在这缕崭新剑意当中。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剑意......似乎不在五行中,跳脱了这个世界的框架。” 剑器近喃喃开口。 宁奕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一丝惘然。 五行,金木水火土,构造了这个世界,这缕剑气当中的确不蕴含五行气息,五条道路走到极致之后的融合产物。 “我只觉得......”剑器近回想着自己神念与这缕剑意的接触,缓慢说道:“它很重,像是一个世界那么沉重。” “我却觉得它很轻。”宁奕笑道:“仔细去看,就像是天地初开时候的一缕混沌。” 剑器近的泥塑石片簌簌掉落,他身上的泥浆,在神性的蕴养之下,缓慢脱落,看样子神魂这几日休养的不错。 “这道剑意,就像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未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他微笑说道:“踏入长陵,能够有此收获,很值得。” 宁奕笑了笑,退出内视状态。 庭院里,原本一直盘膝坐着的黑袍身影,忽然站起身来。 那柄横在膝前的细雪油纸伞,悬浮而起,被宁奕一把抓住。 那缕剑意附加在细雪之上。 宁奕轻描淡写一剑递斩而出。 剑意沸腾,犹如龙脊一般节节传递,到了剑尖,并没有如宁奕所想的那样,如一条巨龙般吞噬眼前的那棵枣树。“” 剑尖之处,像是点了一根残烛,幽幽吹灭。 宁奕眉尖挑了挑。 这是自己的崭新剑意? 坐在青花梨木桌临摹的裴烦,抬起头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奕皱起眉头,坐下身子。 是自己的剑意还不够? 他重新以一抹神念回归神池,拽出自己神池扎根的“浮萍剑意”,二话不说,揉入原始的乳白色剑意之中。 睁眼。 再一度递剑。 这一剑的剑气,有了一丝微弱的提升。 宁奕的神情有些恍悟,他默默咀嚼着这道原始剑气的意境......一旦心神陷入其中,就像是乘风而起,只不过周身一片混沌,浮萍剑意的揉入之中,让这个世界变得稍微不再一样。 这就像是......一个崭新的,剑之世界。 从内视当中退出来。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没有想过,自己的剑意居然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呈现在自己的面前。 剑器近前辈,曾经觉得这道剑意很沉。 因为它有着揉入无数其他剑意的可能性。 “天空,大地,风,雪,雨,烈日......这的确像是一个世界。”宁奕坐在院子里,他低下头来,看着那柄细雪,喃喃说道:“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更多的规矩......因为我就是规矩的创定者。” 宁奕的眼神里,那抹光芒越明亮。 这不正是他所渴求的吗? “我要把神池里的剑意雏芽,都揉到这道原始剑意里......” ...... ...... 接下来的日子里,宁奕几乎是以一种不眠不休的状态,沉浸在心湖之中,神池池水里扎根的剑意,一缕一缕被他拔起,那道乳白色的原始剑意,不断吸纳其他剑意雏芽,不断壮大自身。 宁奕称这道悬浮在神池上空的剑意,为“万化剑意”。 万化之意,乃是指万事万物,诸多变化,同样蕴含诸多造化。 这道剑意如今只是雏芽,若是附加在细雪的剑身之上......宁奕还没有试过威力,但是他可以想象,一道自成世界的剑意,从未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剑器近前辈说它沉。 那么......它一定很沉。 至于有多沉,宁奕心里也很想知道。 琴君对他说,那些东境的大修行者若是参悟完了长陵的意境,恐怕会来府邸寻他麻烦。 退出修行状态的宁奕,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神性入髓之后,他的呼吸变得绵延,吐气如龙,云雾缭绕。 他内视一番,五脏肺腑,莹莹光,状态极好。 “很好,我等你们前来。” 宁奕活动筋骨,浑身出噼里啪啦炒豆子的声音。 夜色已深,丫头休息了。 府邸里安静至极。 宁奕推开自己的房门,动作轻柔,上了床榻,神魂疲倦的缘故,很快就沉沉睡去。 神池池面风平浪静。 神池池底不太平。 死气如墨,浓郁不可化散,凝聚出一条盘踞蛟龙,于黑暗之中,徐徐睁开双眼。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不可逆转的死劫 巨大的参天古树。 恍惚而又朦胧的远天战鼓,喧嚣的战火,嘶哑的哭喊。 宁奕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这里。 他怔怔站在这片风化的战场上,粗糙砂石掠过脸庞,擦出滚烫的鲜血,痛苦的感觉如此清晰,让他觉得这不是梦境。 残缺的甲胄和枯骨被风沙卷起,砸倒摇摇欲坠挣扎站起的甲士。 冻成冰屑的猩红血骨,突兀碎成齑粉,截截断去。 远方的大日,还没来得及迸射出炽烈的光芒,被一连串铺天盖地如蝗虫般的白色骨片遮掩。 “或许......还有救......” “救救我们......救救......你自己......” “执剑者......你,不能死!” 这个声音,为何听起来那么熟悉。 “执剑者”这三个字的出现,让宁奕的思绪“咔”的一声,就此碎开。 像是被雷霆劈中。 他记起来了。 破开初境的安乐城院子里。 那道声音说的是。 “没有用的......拦不住的......” “白骨平原......也不行的......” 巨大的痛苦击中宁奕的心灵。 他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子,额头冷汗潸潸,浑身已经被汗液打湿。 无法言说的悲伤,让宁奕觉得失落而又怅然,他靠在身后的床榻软枕上,眼前一片漆黑,像是一个失明的瞎子,看不见自己眼前是怎样的一个环境。 宁奕默默咀嚼着骨笛给自己带来的痛苦。 执剑者......他在后山接过“白骨平原”的剑骨之后,便再也没有来到过这个诡异的梦境,宁奕一度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虚幻的,终将破灭的梦而已。 “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心境平复下来。 宁奕眼前的光芒也逐渐恢复,他低下头来,现被褥里的感觉有些古怪,只有他一个人睡,但空间并不宽阔,反而......有些拥挤。 房间里,回荡着轻微而平缓的呼吸声音。 宁奕低下头,轻轻掀开被子,看到了丫头熟睡的小脑袋,枕靠在自己的半条手臂上,额头竟然也渗出了些许汗珠,不知道刚刚做了什么,消耗了巨大的心力? 修行者很难如此沉睡。 宁奕注意到丫头的脖颈,拴着一块质地如羊脂的白玉玉璧,在黑暗当中,散着微微的光芒,宁奕伸手轻轻触摸,还带着一丝温热。 他有些惘然,端详着那枚白玉玉璧,现这块玉石并不是完美无瑕的白玉,里面蕴藏着一缕极其显眼的黑色,像是细狭的墨蛟。 “这是......死气?” 宁奕皱起眉头。 他神魂浸入心湖,在神池上空扫视一圈,一无所获,原本悬浮在池水之上的那些死气,清空殆尽。 “那些死气,应该随着剑意的拔出,显出原形才对......”宁奕揉了揉眉心,想要询问剑器近前辈,就在刚刚,自己心湖内是否生了异动。 连续唤了几声“前辈”,均没有得到回应。 然而那尊泥塑石像显然是陷入了沉睡。 宁奕再一次谨慎的以神念探查神池,并没有现丝毫的异常。 他默默退出内视。 宁奕神念离开之后,纯白的神池,涌现出一抹墨色。 ...... ...... 房里并没有灯火亮起。 就这么从黑夜到白昼。 鸡鸣到正午。 丫头悠悠醒转,缓慢睁开双眼,她听到宁奕疲倦的声音。 “这块玉璧里,是我的死气?” 研究了一整夜白玉玉璧的宁奕,沙哑说道:“这是从哪得到的?” 这块玉璧看起来很是普通。 但内里似乎蕴藏着了不起的秘术。 丫头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宁奕的第二个问题。 “是死气......我可以让你好过一些。” 宁奕曾经试着用星辉和神性注入玉璧,现并没有办法驱动玉璧,来使得这块玉璧为自己所用。 “神池里或许还有一些死气,清除不尽......应该没什么大碍。”宁奕轻声说道:“动用玉璧,一定很累吧?丫头,这块白玉的使用法门,你告诉我就好,无须你亲自操劳。” 裴烦仍是执拗摇头。 宁奕叹了口气。 如今丫头的修行境界,自己已经看不穿,猜不透,动用这块玉璧,需要休息如此之久,期间处于对外界完全的不闻不问状态,可想而知......这块白玉需要耗费多大的心力。 不管宁奕如何去问,丫头都不肯多说。 无可奈何。 接下来的日子。 宁奕无论在哪里,丫头都如影随形跟着。 吃饭,睡觉,修行。 “万化”剑意的修行十分顺利。 但宁奕的修行却不顺利......原先可以精神奕奕,连续十天不用休息,如今的宁奕,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想停下来睡觉。 一旦沉沉睡去,那个熟悉的梦境便会降临。 枯萎的巨木,撕碎的天幕。 还有沙哑和痛苦的声音,整个世界,无数亡灵呼唤,破碎的沙石飞掠,齐齐回荡着执剑者不要死去的呐喊。 是死气么? 宁奕注意到,丫头那块不知从何的来的白玉玉璧,里面的墨色越来越深,越积越多,先是很浅淡的一条黑线,弯弯曲曲,缠缠绕绕,后来愈粗壮,现在像是一条小蛇,原本质地极其坚硬莹润的表皮,也炸开了裂纹。 宁奕拜托府邸门口的麻袍道者,去天都的书库,帮自己找一些古籍。 他找到了五百年前的天都史册,诸路天才崛起的那段历史。 记载着年轻皇帝,蜀山6圣,不知名的第三人,以及南疆余青水的陈年旧事...... 他翻到了余青水的结局。 “第十境,死于死气侵蚀,于南疆大山羽化,死前身躯浮现黑缕,不可逆转,终无力回天。” 宁奕沉默着继续翻动书页,向前追溯。 上一位登顶长陵的天才。 “第九境,死于死气侵蚀,气血枯竭,浑身篆刻墨色黑缕,如披煞甲,不可逆转。” 指尖已经有些颤抖。 再上一位。 “第七境,死于死气侵蚀......浑身黑缕,不可逆转。” “肌肤如刻黑缕......不可逆转。” 不可逆转,不可逆转,不可逆转。 这是所有人的结局,包括“活神仙”余青水在内,无一例外。 墨色黑缕染身,全都死去。 宁奕抬起头来,温暖阳光落在他的头顶,肩头,身上。 他缓慢掀起袖袍,露出一截手臂。 墨色的黑色纹路,顺延着血管,缓慢浮现,像是刻画在骨子里的丝线。 宁奕疲倦至极,闭上双眼。 他的神魂坠入心湖。 轰隆隆的声音,那个破碎的梦境,被漆黑的煞气撕裂。 第二百一十四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太清阁门庭清净,闲敲棋子落灯花。 “教宗大人很快会回天都。” “原先府邸不需再去了,教宗大人将那处府邸送给了宁奕先生。” 太清阁的命星强者苏牧,坐在棋秤一端,他的对面,坐着一位气质非凡的年轻男人,肩头纹刻着丝丝缕缕的溢散云气,身上带着若隐若现的高位者气势。 苏牧对着身旁两位请示的麻袍道者摆了摆手,道:“就是这样......无事了,退下吧。” 两位守候在剑行侯府邸的麻袍道者低下头来,对望一眼,终是摇了摇头,默默退下。 苏牧持黑子,轻声道:“云洵大人,虽然我道宗不在剑行侯府设人,但这里终究是天都。” 肩头纹刻云雾的情报司大司,捻子如花,轻轻按下。 棋秤上出清脆的“啪嗒”一声。 “天都有天都的规矩。”苏牧并不落子,而是认真说道:“陈懿大人就要回天都了,宁奕先生与道宗的关系很好,您应该清楚。” “在这片地界上,你我都只是棋子,黑白分明,就当你帮我一个忙,我也是受人所托。”云洵的声音很轻很柔,“东境的龟趺山,要向剑行侯寻一样丢失已久的圣物,三司封锁教宗旧址的小巷和街道,不算违了规矩。我提前与你说一声,也是避免太清阁插入事端之中。” “东境的背后是二殿下,难道你云洵的背后也是二殿下?”苏牧看着年轻男人,云洵肩头的云雾竟然真的溢散开来,从袖袍开始缠绕,逐渐将全身遮掩。 情报司大司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淡淡说道:“情报司只负责封锁府邸门前街道巷口,并不负责动手。” 苏牧站起身子,皱眉道:“你们还真的准备动手?” 云洵叹了口气,道:“此事与我无关,我只是负责......与苏牧先生,下一盘棋。” 云雾缭绕,将两人包裹笼罩。 太清阁里,已经寂静无声。 苏牧眯起双眼,他试着伸出一缕神念,现竟然无法传递而出,刚刚的那两位麻袍道者领命离开,此地不会再有人进入。 他的命令也绝不会有机会再传出。 云洵抬起一只手臂,做了一个“请坐”的姿态,微笑说道:“先生诸事繁杂,不若好好享受清闲的日子,此地有酒有茶,只等尘埃落定,云雾散开,你我也算是尽了各自分内的职责。” “好。” “你很好。” ...... ...... 风云汇聚,天都不静,披着黑色麻袍的情报司弩手,背着铁链和木牌,来到了教宗府邸的巷口,默默竖起木牌,以铁链悬停在巷口,背负双手而立。 “止步。” 约莫不到小半柱香的时间,这座府邸便被封锁起来。 平日就没什么人经过这条巷子。 封锁两端之后,淡淡的星辉笼罩,鸟雀无法飞入,雅雀不可出声。 这一切来得毫无预兆,没有任何人率先得到消息和情报,因为做出行动的......正是天都所有情报的来源——情报司。 “情报司申请了一张敕令,封锁巷口两端和主干街道出入的权限,这是大隋律法内允许的事情。”肩头同样篆刻云纹,但是明显比起大司要简陋许多的麻袍男人,平静开口:“但是接下来的事情,便与情报司无关,即便是大司出面拦住太清阁,留给你的时间也不多。” 戴着一张银白面具的龟趺山圣子陵寻,点了点头。 “究竟是丢了什么东西?”情报司少司挑起眉头,望着这个年轻男人,道:“能让龟趺山欠下殿下一个人情,来封锁教宗府邸,这件事情的后续,可能会让道宗站在二殿下的对立面。” “东西两境,本就‘势同水火’。”陵寻微笑拍了拍身旁情报司少司的肩头,向着巷子走去,大月高悬,夜色沉寂如水,他缓慢开口道:“我闭关之前,曾以一道神念向师门询问,十年前,龟趺山的初代圣主,曾经镇压圣山陵墓的‘宝贝’,不翼而飞,无从寻觅。” 少司望向那座寂静无声的府邸,喃喃道:“你确定在宁奕的身上?” 陵寻挑起眉头,他取出了自己身上的一片残缺龟甲,喃喃道:“我身为不灭灵体,在龟趺山遗迹里休息,承载大道气运,始终觉得缺了一点什么,但是唯独遇上宁奕之时,那股缺漏感会强烈的震颤......无论是否与那件至宝有关,我都要去看一看。” 情报司少司蹙起眉头,“你准备如何去看?” “很简单。” 陵寻微笑说道:“先以礼相待。” 巷子两端,默默涌入了披着白麻的修行者,麻袍震出丝丝缕缕的星辉,出自于龟趺山,一道又一道的气机相互纵横,穿插,犹如锁链一般碰撞,最终汇聚在宁奕的府邸门前。 无形气机,隐而不。 龟趺山圣子背负双手,来到宁奕的府邸门前,他试着以一道神念试探,却现隔着一扇府门,里面竟然深若大海,丝毫不可探测。 陵寻伸出一只手,试着推门。 纹丝不动。 “东境龟趺山,陵寻。” 年轻男人挑了挑眉,深吸一口气道:“前来拜访,还请一见。” 沉寂片刻。 府内传来了一道不耐烦的女子声音。 “不见。” 陵寻向后退了两步,微笑说道:“我来找蜀山宁奕。” 微微的停顿之后,仍然是那女子的声音。 干脆利落。 只有一个字。 “滚。” 这是裴烦的最后一次回应。 此后无论如何开口,都没有丝毫的答复,那座剑行侯府邸,陷入了死寂之中。 陵寻银白面具下的眼神,多了一丝若有所思,他抬起一只手,身后龟趺山的修行者,一道一道穿插交错的气机,不再平静。 “若是不愿出来,那我便逼你出来。”陵寻掌心翻转,他摸出那块残缺的龟甲,高高掷出,那块龟甲并不坠落,而是悬在府邸门前。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阴冷。 “龟趺山弟子听令......结阵!” 第二百一十五章 死气来袭(修) 悬浮在府邸门前的那枚龟甲,出了清亮的一声嗡鸣。 龟趺山的修行者披着白麻,踏着细碎而密集的步伐,围绕着教宗府邸,穿梭在小巷街道之中,巷子两壁的空气,出轻微的爆响。 蹲在屋脊瓦檐上的情报司少司,蹙起眉头。 那枚悬浮龟甲,似乎是龟趺山的某种圣令,类似于阵法的阵眼。 夜色之中。 宁奕的府邸里,忽然亮起了一道炽白的光芒,这道光芒并不刺目,而是一个漂浮悬空摇曳的敕令,上面书写一字。 “静!” 这道炽白光芒亮起之后,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数十道光芒闪烁沸腾。 一张一张符箓飘摇而起,镇压在剑行侯府邸四面八方,这是裴烦丫头刚刚入宿时候布置的阵法,隔绝世外气息,免受杂音困扰,原本极为牢固,前不久被楚绡前辈一把抓下来后,随意安了上去,此刻在龟趺山的阵法打压之下,一张张敕令符箓开始摇晃不稳。 这本就不是用来御敌的防御阵法。 “果然没有猜错......府邸里还有阵法,可笑,只是一些残缺破阵罢了。”陵寻伸出一只手,掌心触碰龟甲,将其整个攥入掌心当中,冷笑道:“负隅顽抗?都说你是一位阵法大师,现在看来,徒有虚名。” “我倒要看看,你的破烂阵法能撑多久?” 穿梭在巷子里的白麻修行者,血气滚动,自脊背向上蔓延,直射天灵,迸上空中,犹如点燃夜空星辰,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龟壳。 而宁奕的府邸,就坐落在龟壳的正中间。 无形的压力“嗡”然诞生,那盆万年青被逼迫得微微低头。 剑行侯府邸的墙砖开始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 ...... 此时此刻的剑行侯府邸,一片死寂。 漫天符箓摇曳而起。 丫头却没有功夫去掷出一张品秩足够高的防御符箓。 她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宁奕的身上。 坐在院子里的少年,缓慢合眸,那条原本抬起的手臂,缓慢垂落,结跏趺坐。 风气掠过。 宁奕袖袍里的黑色,翻滚如墨。 死气的第一次来袭。 丫头面色紧绷,坐在宁奕身后,她口中含着那块白玉,缓慢伸出双手,抵在宁奕后背之处,这些日子,剑行侯府邸一直很是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分......宁奕询问了两次白玉与死气的关系,她都只是摇头,拒绝回答。 原因很简单。 修行者会有心魔和道障,而“死气”其实与心魔十分相似,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来袭。 死气的蛰浅,极难拔除,而它的来袭则是毫无预兆。 楚绡给了丫头这块白玉,让她好生琢磨,里面蕴藏着紫山对于生死禁术的秘藏......如何破除和对抗死气。 要想以外力硬撼死气,要做的一点,就是“不可言说”。 蛰浅在宁奕神池里的死气,并非是一团死物,它糅合了诸位星君和涅槃境界大能的意念,已经初步萌生了混沌的意识。 丫头如果告诉了宁奕,那么或许......神池里的死气,也会有所感应。 “生死人的事情,我做不来,但是肉白骨,倒是不在话下。” 当初楚绡看似漫不经心的那番话,现在看来,居然是恰到好处的提点。 那位紫山山主早有了准备。 “丫头,捏碎这块玉,便是与我紫山......结了缘。” ...... ...... 再一次来到了那个梦境。 宁奕走在荒芜的战场,他看着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鲜血和骨肉。 漫天的哀嚎。 宁奕的面色很是平静。 他攥着那柄油纸伞,走到了湖泊之前。 蹲下身子,看着湖泊里自己倒映而出的面颊。 漆黑的丝被风吹动,随风摇曳,像是墨水一样在湖面下方的那一端倒映。 如波澜一般散开。 宁奕面无表情,一剑对着湖泊里的那张面颊刺下。 细雪的剑尖,正中湖面下方那张面颊的眼眶,戳出了一滩湖水。 溅起来的,并不是玲珑剔透的水珠。 而是猩红粘稠的血水! 整座湖泊沸腾起来,天幕倾塌,圣山瓦解,无数的碎石飞掠而来,宁奕长身而起,任由那些石块坠砸在地,穿过自己的身躯,化为粉碎的虚影—— 当所有的一切都崩碎之后。 只余下神池的寂静。 原本纯白如玉的神池,此刻竟然已经被墨黑所沾染,一条巨大的漆黑蛟龙,盘踞在神池上方,玷污了神池的玉砖和池水,唯独太乙救苦天尊的“拔罪古剑”,那一方三尺之内,仍然是一片清明。 宁奕抬起头来,冷冷开口道。 “孽畜,胆敢浮出水面?” 那条墨色通透的漆黑蛟龙,一只眼瞳毫无预兆地被细雪戳中,猩红的鲜血迸洒而出,喉咙里出痛苦的嚎叫,前爪抬起,捂住右眼,另外一只瞳孔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宁奕。 “肌肤筋骨是黑的,可血是红的。”宁奕微笑说道:“原来你也会流血?” 那条死气所化的恶蛟,仰天嘶吼,长啸一声。 滔天死气如浪潮一般在神池上方汹涌掀起,汇聚如汪洋大海,伴随着愤怒的龙吟声音,向着宁奕呼啸砸下。 神池下方,少年郎冷哼一声,猛地撑开油纸伞。 神池的池水,此刻尽数被死气浸染,若是自己的这缕神魂染上丝毫,恐怕会直接化为灰烬。 汪洋死气,瞬息淹没。 油纸伞开,三尺之内,死气不得入内,漫天黑水如遇一堵重墙。 宁奕撑伞顶立,身子前倾。 死气侵蚀的威力果然不容小觑,他竟然难以找到第二次出剑的机会,一旦松开细雪,就会沾染上这漆黑海水。 院子外。 丫头的额心渗出汗水。 她的心神浸入那块白玉之中。 院子外似乎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轰鸣。 龟趺山的阵法,一次又一次轰击着剑行侯府邸的上空,重压之下,已经有符箓黯淡无光,飘飘坠落及地,燃尽了所有的光华,化为一张废纸。 通过那块白玉,她窥见了宁奕心湖了一角光景。 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影像,逐渐被死气冲刷得模糊不定。 她在犹豫,要不要捏碎那块白玉? 第二百一十六章 斩蛟与白玉之缘 池水如墨。 蛟血猩红。 撑着细雪油纸伞的宁奕,艰难抵御着死气的冲刷,一角衣袂染上了死气,瞬息之间就化为灰烬,飘化成为虚无。 一颗硕大的龙头,仰天嘶吼,然后以一种迅猛无比的姿态俯冲而来,神池池水震颤分离,片叶分离撑开的鳞片,直立如剑刺,如一片精铁淬炼的漆黑丛林,撞向宁奕的油纸伞。 “砰”的一声。 细雪的伞面,犹如积压了许久的雪层,被重击砸中,抖出一蓬雪白剑意,宁奕被这一击砸得抛飞而出,双脚踩在池水之上,满池浓墨涟漪迸溅,两拨黑潮炸开。 那片“漆黑鳞片丛林”第二次砸来。 又是“砰”的一声。 这股巨大的力量,直接作用在神魂之上,宁奕的口鼻溢出鲜血。 长陵观碑时候残余的星君大能,那一股股熟悉的威压糅合在一起,伴随着那条墨蛟龙尾的撞击,轰然落在心湖之上。 “给我破!” 宁奕的瞳孔涌出一抹愤怒,那条龙尾第三次砸来之时,他的神情陡然狰狞起来。 那颗刚刚凝聚而出的本命剑心,高悬神池上空,此刻微微震颤,一缕漆黑死气缭绕在“万化”剑心之外,还未曾侵入。 剑心迸射剑气,那缕黑气瞬息被冲刷殆尽。 剑之世界中,混沌初开,未有规矩,一条条的剑道大能,曾经定下来的“敕令”,仍然只是雏芽,尚未萌生根,对应神池池水,里面自成空间。 伴随着宁奕的高喝声音,细雪的剑身闪起一道璀璨光华。 蛟尾袭来—— 宁奕猛地收伞,前踏一步,迎着狂风。 细雪自上而下的划开一条长线! 墨蛟的惨嚎声音,响彻神池上空,如山泉一般喷薄而出,那条如玄铁的蛟尾,被细雪一剑劈斩而开,如纸一般脆弱,“刺啦”的撕碎声音之后,就是断尾高高抛起的倏忽声响,由近到远,最终坠落,砸在神池上,墨水溅起,那条断尾仍在高频率的疯狂摇摆,猛砸水面。 剑气已经侵入墨蛟的断尾,一缕一缕的死煞之气犹如灼烧一般升起黑烟,一整条断尾,不过三四个呼吸,就此消弭湮灭。 痛苦的长吼声音之中,墨蛟周身的神池池水再次沸腾起来。 宁奕眼神冰冷,两根手指并拢,滑掠过细雪的惨白剑身,出铮铮清戾的剑鸣之音。 斩尾之时,三四缕墨黑之气,就缠绕在剑身四周,伴随着宁奕指尖的抹擦,那缕煞气灰飞烟灭。 有一座佛殿大小的漆黑墨蛟,与身形单薄的黑衫少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宁奕忽然开始奔跑。 他起步的度非常之快,脚底迸出一道惨白的霜意,万化剑心之中,一缕一缕的大道光华垂落加持,如火如风如雪如霜,漆黑神池的底部,炸起数十道通天水柱。 只不过须臾之间,宁奕就来到了那条巨大墨蛟的三尺之内。 那柄细雪插入墨蛟血肉之中,如刀裁纸,没有遇到丝毫的阻碍,剑器太快太锋锐的缘故,这一次宁奕双手持剑,犹如持冰锥凿下,剑锋切入肌肤,连蛟血都没有溅出。 翻转手腕,宁奕一脚踩在蛟龙肌肤之上,脚底传来的是坚硬如钢铁一般的触感,他的度太快,快到那条墨蛟根本来不及反应,鳞片甚至都没有炸开。 与神池池水形成一个垂直的角度。 宁奕没有拔剑,而是深吸一口气,拖剑如拖刀。 剑气骤开,孔雀开屏! 将“细雪”拖到面前的宁奕,身后绽放了一块圆形的猩红霞光,一整块血肉被切割开来。 那条墨蛟嘶哑长吼,身子急掠动,向着神池池水砸去。 一人一蛟,瞬间坠入墨池之中。 宁奕的瞳孔猛然收缩,他已经翻身而上,踩踏墨蛟背部,呈现骑乘之势,满池死煞之气迎面倒灌,那条狭长墨蛟以不断翻转身子的方式宣泄痛苦带来的愤怒,想借此把宁奕狠狠甩开。 宁奕极其艰难站起,但太过颠簸,于是被迫弯下身躯,天地倾倒之际,他五指如钩,指尖划擦出火光,最终死死抠住一片墨色鳞片。 那片蛟鳞边沿锋锐至极,不断开阖,与宁奕的肌肤出金铁交撞的声音。 天地昏暗。 宁奕抬起头来,对上了一双炽热的瞳孔,那条蛟龙拧转脖颈,四周的池水震颤,一颗一颗的水珠向着他砸来。 三尺之内,剑气迸。 将一切死气都震碎,撕裂—— 天地间,唯有一道声音。 “我要,斩蛟!” 宁奕嘶哑的声音被池水淹没。 但是一道炽热的光芒,却在黑暗之中亮起。 细雪插入脊背。 宁奕双手攥住剑柄,身子被池水冲刷得几乎要飞出蛟龙脊背。 狭长的剑光,刺入血肉,直抵白骨,猩红而粘稠的鲜血,刺啦一声,喷薄而出,伴随着蛟龙疯狂甩动身子和向下坠跌的趋势,剑器将一整条蛟龙的身躯,就此切开—— 一左一右,黑烟沸腾,满池灼烧! 痛苦的吼声,极近距离的迸,轰击在神魂上。 浮萍星君飘雪剑君大焱剑君,诸多剑道大修行者的影像,冲击在宁奕的意念之中。 神池墨水之中,不仅仅有大量粘稠的蛟血。 少年松开持剑的双手,失去了意识。 徐徐向下坠跌。 ...... ...... 神池里的死气,将天地都渲染成一片漆黑。 长夜将尽—— 蛟龙的尸骨坠落入池,痛苦挣扎,扭曲不停,最终一点一点化为齑粉。 黑气开始消散。 悬挂在神池上空的“本命剑心”,就像是一**日,开始迸光明,一缕一缕绞杀着残余的死气。 只可惜本命剑心刚刚凝聚,能够挥的威力有限,很快就黯淡下来。 由死气凝聚的蛟龙,被宁奕斩杀,可是附着在神池池水和石壁上的煞气,却好似跗骨之蛆,仍然未能断绝。 这便是死气的厉害之处。 能够登顶长陵的天才,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的修行者,强如南疆余青水,都无法完全的斩断死气。 死气并非是直接杀死一个人。 而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斩蛟之后,蛟骨犹存,蛟血仍在。 化作死气,死气又该如何去斩? 宁奕的意识已经模糊,长陵那些剑道大能的意识一道一道轰在心湖里,让他的神魂就此坠入神池,如跌深渊......他努力睁开双眼,四面八方是冰冷的彻骨的死煞之气,混杂在池水之中,准备侵蚀自己的神念。 细雪剑身就在自己的不远处。 那条蛟龙临死之前的神魂冲击,出乎意料,带着不可抵御的冲击,砸中宁奕。 下坠的少年,衣袂粘稠,身子像是一块玄铁,以他的意志力之强悍,仍然禁不住痛苦的出了一声闷哼。 要结束了吗...... 宁奕有些惘然。 神池上空。 忽然大放光明。 一道狭长剑影,从穹顶垂落,大放光明,劈开清明。 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数十道。 上百道。 成千道。 无数道。 剑之宝藏。 神池池水轰然彻开,为万剑让出一条道口。 眼前已经模糊的宁奕,恍恍惚惚看到了红山寝宫底下看到的那道熟悉的女子剑仙身影。 那女子剑仙,面色紧绷,凤眸含煞,踩踏万剑,剿杀死气。 好美啊。 “丫头......” 宁奕的声音带着一丝恍悟。 女子剑仙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和沙哑。 “哥。” 他已经疲倦到了极点,缓慢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那女子伸来的雪白手臂。 抓住。 攥拢。 再也不松开。 意识浑浑噩噩,将要沉沦下来。 她的手上,似乎捏着一块白玉。 死气缠绕,侵入衣袂,滚滚流淌,宁奕的神魂开始不稳定起来,一阵一阵的模糊,羽化,他的周身,浮现出一丝一缕的黑煞之气。 如刻墨缕。 楚绡前辈种在白玉里的话语,在裴烦脑海里摇曳,一句一句,无比清晰。 “死气缠身并不可怕,若是浮现墨缕,那么便不容耽误。” “捏碎白玉,可救他一命。” “即便以我的修为,要做到此事,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世上因果,有借有还,有根有叶,你应知道捏碎白玉之后,便是与紫山结缘......所有的抉择,都在你的手上。” 如何抉择? 丫头的一道意念扫过,面色决然,掌心出“咔嚓”一声的脆响。 那块白玉,被她就此捏碎。 无须抉择。 女子剑仙的声音,响彻神池。 “请楚绡前辈出手,彻清死气!” 白玉捏碎之后,滚滚光芒,带着一抹紫霞,瞬间迸开,这抹白虹与死气截然相反,带着磅礴的生机,一瞬之间铺展开来。 神池沸腾,由黑转白。 天地倒悬,阴阳逆转。 专门修行生死禁术的紫山山主,留在白玉里的一道意念,横扫四合八荒—— 神池池底,捏碎白玉之处,多了一位撑着大红伞的稚嫩女童。 楚绡一只手掌轻轻拍在宁奕额头,缓慢抬掌,掌心与额头之处多有粘稠丝线,正是一缕一缕的黑煞死气。 女子剑仙深深揖礼。 楚绡不以为然,轻声笑道:“要拔除死气,还需要小半柱香,在此期间,神魂不可离体。” 她抬起头来,目光穿透天幕,似乎望向了外界。 “现在可不是一个好时候......”紫山山主微笑说道:“你们似乎遇到了不小的麻烦,‘那个年轻人’不是善茬。” 府邸上空。 漫天符箓飘落。 用以隔音的符纸,有些破碎,有些燃烧殆尽,都失去了效力。 龟趺山的阵法,镇压在府邸上空。 站在府邸门口的陵寻,眼神冰冷。 “阵法已破,你们还能如何?” 穿梭在小巷子里的白色麻袍,停住掠行趋势,开始双手结印。 悬浮在宁奕和裴烦头顶的龟壳,轻微震颤一下,磅礴压力,汇聚而来。 “给我镇压!”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速之客 庭院里。 盘膝坐在地上的少年,忽然蹙起眉头,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原本波澜不惊的面颊,扭曲一下。 宁奕额头上,顷刻之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疲倦至极,向后倾倒,靠在了一片温香软玉之中。 裴烦坐直身子,抬起头来,望着漫天符箓支离破碎。 府邸上空的那片龟甲,出嗡然鸣动。 她扶住宁奕的肩头,眼神空洞,凝视着府邸上空的龟趺山阵法缓慢向下镇压,却无动于衷。 宁奕的黑色衣袍上,溢出一缕一缕的黑色煞气。 拔除死气。 这个过程,至少还需要半炷香的时辰......她还能撑到这个时辰吗? 裴烦的嘴唇有些干裂,她目光瞥向墙头,那盆万年青的青叶,叶子下垂,摇曳,镇压在府邸上空的阵法似乎有些古怪,不仅仅是重压,连四周的温度也变得高了起来。 裴烦抿起嘴唇,她锁住眉头,沉思着这缕火热意味究竟从何而来......这是龟趺山的阵法吗? “‘他’要来了。” 楚绡前辈的一道意念,犹有残余,在丫头的脑海里响起。 “他?” 裴烦喃喃道:“他......他是谁?” 紫山山主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轻声笑道:“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吗?” “你可以有第三个身份,一个可以让你出去看一看,走一走,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只要自报山门就可以解决的身份。” 楚绡风轻云淡道:“记得报我的名字,很管用。” 话语落地,悬浮在府邸上空的龟壳,竟然颤动一刹。 丫头抬起头来。 忽然之间,恍然大悟。 ...... ...... 太清阁的雾气,掀起了一阵风气。 “苏牧先生无心下棋?” 云洵坐在石凳上,他看着闭目养神的太清阁命星强者,轻声而平缓开口:“其实也要不了多久,先生好生休息,教宗府邸那一边的事情,应该快要结束了。” 苏牧挑起眉头,他感应不到外界的气息,也不知道如今的宁奕府邸生了什么。 “就凭龟趺山的修行者?”苏牧轻轻吸了一口气,缓慢睁开双眼,注视着情报司大司,一字一句说道:“陵寻是东境难得一见的不灭灵体,但出山过早,尚未继承圣山秘法,就算有情报司掠阵,未必就能如何。” 云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情报司不会为陵寻掠阵,圣山之争,私人恩怨,与我三司无关。”云洵那张俊美的脸庞上,写满了平静和漠然,他缓慢说道:“在下并不关心这一架的胜负,也不关心东境能不能拿回应有的物品。” 云洵的修为要高出苏牧一头。 他封锁了太清阁的后院,自己的神念可以轻松掠出。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莲花阁,要将蜀山的宁奕,放在星辰榜的第一位?”年轻俊美的情报司大司,轻声问道:“这个问题我想不懂,就像是为何陈懿先生会欣赏宁奕一样,在我看来,这其实很荒唐......关于宁奕的情报,我翻阅了不下二十遍,他的确是一个天才,但我看不出......他能够占据星辰榜头榜头名的原因。” 苏牧看着云洵,没好气笑道:“你是在问我?” “是。” 云洵点了点头,他囚禁着太清阁的话事人,面色却没有丝毫的异常,就像是在与熟悉的老友闲散聊天,诚恳问道:“洛长生是当之无愧的‘谪仙人’,就算他离开了十境,还有其他的人.......譬如珞珈山扶摇的大弟子,或者北境的那位散修。” 苏牧的双手十指,藏在袖袍之下,缓慢而又隐蔽的结着阵法,无声而又无息。 “莲花阁的袁淳先生,认定和赞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苏牧直视着云洵,不卑不亢说道:“你刚刚来到情报司的时候,被袁淳先生看中,青云直上,有原因吗?十年前的徐藏刚刚走出蜀山,被所有人看扁,唯独袁淳先生说他有‘剑气长存’之姿,有原因吗?” 云洵低声笑了笑。 这位年轻的情报司大司,轻声而悲哀地开口:“这就是问题所在......袁淳先生认同我,我自己也认同我自己。” “袁淳先生认同徐藏,我也认同他,那个骨子里带着永不服输意志的蜀山男人。” “可是我并不认同宁奕,我在他的身上,并没有看到我所欣赏的‘东西’。”云洵淡淡道:“原本只是萍水相逢,我和宁奕素未谋面,纵然谈不上欣赏,但总不至于厌恶。可是偏偏......我手底下很欣赏的人,因为调查他,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太清阁里。” 苏牧眯起双眼。 “沈灵,顾谦,徐瑾......他们是我最欣赏的三个年轻后辈,将来的天都情报司,将会是他们最大的舞台。”云洵微笑看着苏牧,道:“先生想必是没有听说过这三个名字的。” 苏牧的眼神有些惘然。 他知道“沈灵”,情报司炙手可热的年轻人物,已经坐上了少司的位子,云洵看起来“极为年轻”,但真实年龄远非表现出来的那样,据说有意将一些重任交给沈灵。 这已经很能说明一些事情了。 至于顾谦和徐瑾...... 苏牧努力回想着另外两个名字,想了许久,仍是无果。 “情报司的每一个修行者,除非是坐上少司的位子了,必须要站在光明里,其他的都会隐在黑暗之中,他们的情报,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专门直属的上层知道。” 云洵漠然开口,道:“顾谦和徐瑾的档案被沈灵销毁,这三人的命牌都已经破碎。” 苏牧脑海里一道灵光闪逝。 他盯着云洵,认真问道:“我记起来了......是试图潜入太清阁偷窃卷宗的那两位修行者。” 云洵平静说道:“是。” 苏牧说道:“试图偷取送往皇宫的卷宗,这是死罪。” 云洵再一次平静说道:“是。” “但是,凶手是谁。”情报司大司漠然说道:“我只看到了两具尸体,还有一个人的呢?” 苏牧的神情坠了下去,他摇了摇头。 “当尸体从太清阁抬出来的时候,面部已经焚化,难以辨认面容,我不知道凶手是谁......他们死在太清阁里,被人现的时候,已是天亮。”苏牧艰难说道:“若是我说,这件事情,与太清阁无关,你会不会相信我?” 云洵面无表情。 他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显然不信。 “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云洵吐出一口气,幽幽说道:“我说这些,只是告诉你,今日我欠了别人一个人情,来太清阁,借走你一个时辰,就算把这道人情丢去......我这一趟,也是要来的。” 年轻的情报司大司,缓慢站起身子。 苏牧的神情寒冷下来,他同样站起身子,咬牙道:“云洵,你想要做什么?” “无他,借卷宗一阅。”云洵平静说道:“送往皇宫的卷宗,太清阁向来留有备份。我身为情报司大司,有资格质疑这一份情报的真伪,对于蜀山宁奕的身份......我颇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苏牧的身形瞬间横移,拦在了云洵的身前。 “此事不合规矩。”苏牧语气严肃,道:“云洵,你身为大隋三司的最高统领,应该知道,若是违了规矩......会有何等的处罚与惩戒。” 云洵置若罔闻,他继续向前走去,身子与苏牧碰撞之时,化为一团云雾,走出之后又重新凝做人形。 情报司的年轻大司走出棋秤范围,后院幽静,一片清冷。 太清阁的大殿之前,需要走过一段小径。 他平静向前走去,穿过高林,雾气散开。 一方石凳。 三道身影。 情报司大司挑了挑眉,止住了前行的趋势。 三道身影,一道赤裸着上半身,袒露胸膛,一圈一圈缠绕着玄重铁链,臂膀上纹着狰狞交融的漆黑蛟龙,五官狰狞,此刻像是一座小山,蹲在石凳左侧。 周身笼罩在颀长黑袍下,带着黑色斗笠纱帽,纱巾垂落的女子,腰间藏着一柄细长剑鞘,安静无声如阴影,默默站在石凳右侧。 云洵喃喃开口:“平妖司大司,苦策,龙凰......” 石凳左右的一男一女,乃是在北境,灰界厮杀多年,在两座天下都赫赫有名的平妖司大司。 竟然是从北境回来了? 面目狰狞的壮硕汉子,咧了咧嘴,揉了揉面颊,憨厚笑道:“嘿嘿,小云云,俺和老师回来了,想俺了没?” 云洵直接无视了这个粗糙汉子。 他的目光望向石凳上那道身影,躬身揖礼,轻柔说道:“学生见过先生。” 能够让平妖司两位大司恭立其侧,而且还担得起云洵一声“老师”的,大隋天下只有一个人。 莲花阁袁淳。 “云洵。” 石凳上的老人,面容五官与久居莲花阁内的那一位,几乎如出一辙,只是皮囊的细微之处,略有不同,似乎是在北地经受了诸多风雨霜雪的吹打,显得黝黑而又沧桑。 这位“袁淳先生”的眉心有一朵紫色莲花。 老人轻柔说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北境之火 “云洵。”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 额头烙刻紫色莲花的老先生,语气轻柔。 黑袍摇曳的龙凰缓慢松开按在腰间剑柄的葱玉五指。 这位老人身形纤瘦,紫金道袍宽大,缓慢站起身子,像是一叶浮萍。 但是这句话,却重如千斤。 蹲在老人石凳左边的苦策,抬起头来满面笑意,露出满口灿白牙齿,道:“小云云,情报司今夜围堵教宗府邸的事情,老师会替你抹去。” 年轻的情报司大司沉默了。 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了自己的老师,以及三司之中地位身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两位平妖司大司。 云洵的目光,落向了夜雾之中的太清阁。 自己的老师来到太清阁前,拦在此地。 而且开了金口。 云洵低垂眉眼,咽下那口难咽的怨气,轻声应道:“是......” 他的目光从两位大司身上扫过,从北境跟随老师修行归来之后,这两人身上的气息变得更加浑厚,难测深浅。 云洵犹有三分不甘,咬牙道:“老师开口,今日便就此作罢。” 额头紫莲烙印散淡淡荧光的袁淳先生,听出来此中的复杂意味,摇了摇头。 老先生缓步前行,身子像是一截风絮,紫金道袍摇曳,他来到云洵的身前,轻声说道:“不仅仅是今日作罢......此后都不要再打着这个主意了。” “老师......” 云洵的声音带着一丝挣扎,他凝视着自己平生最尊敬的老人。 “你教我修行的道理,告诉我,修行者要谨守本心。”情报司大司沙哑说道:“云洵不敢忘记......修行至今,只为了保护大隋的每一位子民,以及少数的,在乎的人。” “云洵的身边,如今也有重要的人,他们死了......我不能视若不见,至少,要查清楚真相。”说完这句话后,俊美男子便看着自己的老师,眼神里带着一抹哀伤。 蹲在石凳旁边的苦策,从地上拔起一根草屑,叼在嘴里,眼神复杂。 龙凰的神情也有些变幻。 云洵声音落地。 太清阁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苍老的声音缓慢响起。 “好。” 袁淳先生的面色带着一丝欣慰。 “云洵。”他温柔说道:“你很好,真的很好......能够听到这番话,我很高兴,也很开心。” 云洵刚刚踏入天都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孩童。 袁淳看着如今“容貌年轻”的俊美男人,想到自己一手提携云洵,走过的数十年时光,竟然如白驹过隙,恍惚便穿过了指缝隙间。 昔日的稚嫩孩童,已经脱胎换骨,他也有自己所欣赏的人,想要保护的亲人朋友。 “做老师的,能做的事情不多,能教的东西也已经教尽了。”袁淳一只手缓慢向前伸去,搭在了云洵的手掌上,牵起手臂。 云洵微微一怔。 自己的掌心,与老人枯老的手指,生了触碰,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在掌心勾勒,流淌,然后凝形。 “忘了这件事情。”袁淳面色认真说道:“这是一种保护,是一句忠告,也是我最后能够给你的东西了。” 云洵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低下头来,看到星辉勾勒而出的字迹,在风中羽化,消弭。 两个字。 “静等。” 老师是在保护自己...... 云洵抿起嘴唇,看到袁淳温和的眼神,咬了咬牙,认真说道:“老师的话,学生记住了。” 云洵猛地挥袖。 太清阁的雾气就此散去。 要不了多久,情报司的人马也会解除对宁奕府邸的封锁。 至于东境圣山与宁奕之间的私人恩怨,云洵已经不在乎。 既然云洵已经答应了自己的老师袁淳,不再追究,选择暂时的忘记,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那么他便不会再去关注此事后续。 至于今夜之后,宁奕的那座府邸会变成什么样子,与他云洵,与他情报司,都没有关系。 ...... ...... 苏牧额头密密麻麻都是汗水,他四周的雾气忽然溢散开来,数个呼吸之间,就此散尽。 棋秤的封锁被云洵解除了! 这位道宗太清阁的命星强者,面色难看,向着太清阁的方向疾掠而去。 他很清楚,情报司的大司要做的,是一件何等违例的事情! 必须要拦住。 然而当他赶到太清阁附近之时,他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副景象。 竹林里,一张石桌,星辉点点,化为黑白二色。 环抱双臂,搂着长剑的黑袍女人,倚靠在竹林里闭目养神,犹如假寐,气息绵延,四面八方的太清阁灵气都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石桌的两端,云雾淡淡缭绕,围绕着云洵和那位老人的衣袂起舞。 两人神情淡然,许久不曾见面,此刻正持子对弈。 老人的身后,立着一座魁梧小山,臂膀上纹刻着狰狞黑蛟的裸衣大汉,攥着金刚钵大小的拳头,小心翼翼给老人捶着后背,形成一副鲜明的对比。 “跟随老师去北境,此行收获如何?” 云洵的目光从棋秤上挪起,望向苦策和龙凰。 “我是榆木脑袋,学了一些妙法,但境界仍然未有寸进,卡在那一步,距离突破,恐怕还遥遥无期,但是龙凰不一样,她是天才,老师说她只差一缕剑气,或许就可以像书院苏幕遮先生那样,斩断桎梏,成为近十年来大隋的第二位女子涅槃境。”苦策伸出一只手,抹了一把汗珠,憨憨笑了笑,道:“老师,力度怎么样?” 袁淳微笑道:“再大一些。” 站在竹林外的苏牧,眼神有些古怪,他认出了这两人的来历。 苦策,龙凰,平妖司的两位大司! 北境灰界战场的顶级战力,星君里最顶尖和耀眼的存在。 臂膀纹刻黑龙的平妖司大司玄策,浑身气血若大海一般汪洋肆意,给这位老人捶背,竟然汗流浃背,臂膀上的黑龙纹刻流淌神性光辉,他已经动用了神性法门,落拳看似安静无声,苏牧毫不怀疑,这一拳能直接打死一头巨象,落在自己身上,恐怕会直接把自己打得散架。 这是何等的手段? 藏万斤巨力于绵绵无声。 偏偏落在那位老人的脊背上,真的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连四周的落叶都惊不起,这等恐怖的力道,都被那位老人无形之间化去了。 那位老人......等等,那位老人! 苏牧瞳孔收缩,他看到了象征着独一无二地位的紫色莲花。 隔着一截距离,这位太清阁命星强者,声音激动,连忙半跪,行大礼。 “苏牧......见过袁淳先生!” 老人笑着摆了摆手。 苏牧站起身子,觉得有些恍惚......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莲花阁里的袁淳先生,修行的功法极为长生,借鉴了道宗的无上秘术“一气化三清”,留了一尊常驻天都的本尊,更多的意念,是依据在这朵紫莲的身躯之中,带着苦策和龙凰两个徒弟行走北境历练。 之所以苦策和龙凰,能够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在大隋天下扬名,让妖族天下忌惮,便是因为他们跟随袁淳先生修行。 被袁淳先生看中......便足以证明其强大的潜力。 “先生从北境回天都了?”苏牧的心中,那股震撼尚未消退,他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确认自己看到的不是幻想,怪不得云洵就此放弃了踏入太清阁的念头,解开了对自己的镇压。 袁淳先生的紫莲花分身,三十年都难入一次天都。 苏牧来到太清阁还不足三十年。 “老师此次回来......”云洵持子悬停,犹豫不决,轻声开口问道:“所为何事?” 袁淳还没来得及开口,苦策便抢先道:“老师看中了一个好苗子,只可惜那人不愿意拜师,那小子踩了天大的狗屎运都不知道,偏要当一个散修,你说气人不气人,当老子的师弟很丢人吗?” 云洵瞳孔微微收缩,望向自己的老师。 袁淳没有否认,微笑说道:“北境遇见,我出手压制境界,十境之下,苦策和龙凰一起出手都无法压制他。他想来一趟天都,说几句话,完成一个遗憾,我担心他出意外,便陪着一起来了。” 苏牧瞪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这是何等的妖孽,苦策和龙凰两位大司,即便是压低境界,也是顶级星君,竟然无法压制他?几百年不愿意拜入袁淳先生门下,还能够让老先生的紫莲花分身,心甘情愿,千里迢迢,带着两位大司从北境启程,亲自为其保驾护航? 等等......散修......北境。 苏牧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道鼎鼎有名的身影。 “该不会是他吧......” 云洵闭上双眼,神念倾扫而出,瞬间恍悟。 …… …… 宁奕的府邸门前。 龟趺山的诸多修行者,没来由感到了一股火热的燥意,在心湖里沸腾传递。 感应最深刻的,自然是龟趺山的圣子陵寻。 他皱起眉头。 那块由星辉和血气共同铸造的阵法,“嗡”然一声,不再是对着宁奕府邸上空镇压,而是被他攥在掌心,一整块龟壳披挂如甲胄,鳞光闪烁,看起来坚不可摧。 远方的巷子深处,自漆黑之中,吹来一阵热风。 风落之时,巷口便多了一道戴着火红斗笠的男人。 第二百十一九章 烛龙(一) 火红色的长袍,随风扬起。 缓慢落定。 站在巷子里双手结印向着龟趺山阵法灌注星辉和气血的白麻修行者,甚至没有看清那道影子是如何行动的。 一阵热风便已经擦着面颊刮过——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 那个年轻男人的背影已经堵在巷口,看起来像是一座巍峨圣山。 那道背影看起来颇有一些孤独,轮廓的边沿,似乎在轻微的燃烧,飘飞出丝丝缕缕的灰烬。 火红色的斗笠竟然是由纯粹的星辉汇聚而成,附着燃烧着若隐若现的火焰,垂落的面纱同样如此,将男人的面容遮掩起来。 如果有人认识平妖司的大司龙凰,便会现,龙凰的斗笠与面纱,与此刻眼前年轻男人的......似乎如出一辙。 这根本就不是一件装饰品。 这是袁淳先生的一桩妙法,用以遮掩天机,断截修为。 天机不可泄露。 于是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个年轻男人的真实面容。 但他们已经猜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和来历。 “啊......好久没有来天都了啊。” 男人双手搭在后脑,红袍飞扬,世传他是一个极其凶悍的炼体修行者,但真的亲眼见到,看起来并不像是“苦策”那样的彪形大汉,反而是有些内敛,浑身气势沉重如山,但更多的是浩瀚深邃的不可探知感。 蹲在屋檐上的情报司少司,耳旁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云洵的神念,带着一句没有感情的命令。 “收队。” 夜色之下,情报司少司缓慢起身,动作隐蔽而轻柔,除了站在巷口的火红斗笠男人,其他人都没有察觉,男人微微偏转头颅,挪动了很小的一个幅度,面纱下似乎露出了一个含蓄的微笑。 情报司少司挥了挥手,封锁着巷口的情报司修行者,准备收起锁链,松开对这方天地的钳制。 “等等......” 云洵有些苦恼的声音传来,让这位情报司少司顿了顿,脸上的表情立刻精彩了一些。 “锁住这条巷子,待会的动静,不要传出来。” 他抬起来的那只手,微微下压。 矗立在小巷里的情报司专员,神情有些微惘,紧接着便明白了自家大人的意思。 他们不再是背对巷内,而是缓慢转身,面对着东境龟趺山的修行者。 ...... ...... 陵寻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眼前披戴着火红斗笠的年轻男人身上。 “听说天都来了许多有意思的家伙。”年轻男人轻声叹气道:“我在北境拼了命的找对手,羌山的闭关不出,珞珈的游历四方,诸多圣山的圣子都在躲着我,现在看来......袁淳先生诚不欺我,如今的天都,已经不是之前的天都了。” 面皮上绷着一张银白狰狞面具的不灭灵体,攥拢掌心龟壳,眯起双眼,谨慎道:“姓曹的,你什么意思?” “洛长生走了之后,来了一个新的‘星辰榜第一’。”戴着火红斗笠的男人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悬停在斗笠之前,即将触碰之时,皂纱与指尖触碰出电光。 曹燃的动作微微停滞,带着一丝遗憾的语气说道:“抱歉,忘了这个斗笠现在还不能摘......不过,现在的确也不是摘斗笠的时候。” 陵寻盯着曹燃,如临大敌。 “我从北境归来,来到天都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来看看,那位洛长生之后的‘星辰榜第一’,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真的很好奇,那个叫宁奕的,是不是三头六臂,贬谪仙人?”曹燃笑了笑,目光锁定在东境龟趺山的不灭灵体身上,扫视一圈,啧啧感叹道:“没想到,竟然还能碰上龟趺山的这出好戏?没记错的话,你叫陵寻是吧?之前我走访名山大川,诸多圣山的时候,你一直躲着我,现在竟然有胆子不逃,光天化日出现在天都城里了。怎么,就凭你,也想坐上星辰榜第一吗?” 陵寻面具下的脸色,气得涨红,他抬起头来,确定此刻是天都深夜,而不是曹燃所说的“光天化日”,当年曹燃名声正盛,挨个走访圣山山门,号称要打服同辈所有圣子,彼时东境所有圣山,除了羌山的神仙居,其余都退让三尺,唯恐避之不及。 此一时,彼一时。 今非昔比。 他含怒道:“姓曹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曹燃笑着哦了一声,戏谑问道:“我欺人太甚?我一直当你是只缩头乌龟,又何谈欺人太甚。” “缩头乌龟,今日把头伸出来了,我不仅仅要欺负你,我还要骂你。”曹燃微微偏转头颅,看着陵寻,微笑说道:“这么多年没见,修为毫无寸进,真是龟,就凭你也想修成一只千年王八?” 陵寻攥着这片龟甲,他盯着曹燃,面色难看至极,终究是咽下了这口气。 曹燃啧啧道:“真能忍,这么骂你都不生气啊?” 龟趺山圣子咬牙切齿说道:“你今日也为宁奕而来?” 曹燃懒洋洋道:“碰巧路过。” “这座府邸的阵法刚刚被我打碎,便宜让给你,我不要了。”陵寻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要是有本事,自己去府邸里拿。” 言外之意,你我就此别过。 曹燃听懂了,只是笑了笑,他堵在巷口里的身子仍然纹丝未动,只是稍微变换了一个姿势。 双手搭在脑后,缓慢放下。 “你......什么意思?” 陵寻眯起双眼,死死盯着火红斗笠男人。 “没什么意思。”曹燃微笑说道:“东境的缩头乌龟,我不仅仅要骂你,我还要打你。” 双手垂下的北境散修,十境之内,连两位平妖司大司都无法压制的“烛龙”,开始舒展身子,浑身上下,爆出炒豆子的声音,噼里啪啦,不绝如缕。 “听说东境龟趺山的修行者,都极为耐打?” 曹燃笑了笑,道:“不知道你们的龟壳,能不能扛得住我的拳头?” 说完这句话后,曹燃的背后,漆黑的巷子里,涌出了数十道白色麻袍,远远看去,像是孔雀开屏。 陵寻双手合十,将那片龟甲死死抵在掌心。 一尊巨**阵,在斗笠男人头顶铺展开来—— 第二百二十章 烛龙(二) 一座金灿法阵,嗡然长鸣,镇压而下。 那枚原本悬停在宁奕府邸上空的龟甲,被陵寻攥在掌心,他抬头望向懒洋洋靠在巷口的曹燃,扭腰提胯前踏一步,脚底一张蛛网支离破碎,石屑升腾而起—— 那片古老龟甲自龟趺山圣子掌心,被震飞而出。 来自北境的烛龙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伸出一只手掌,掌心流淌金灿纹路,迸炽热气息。 漫天流光,汇聚而来! 那片龟甲上迎风暴涨,犹如一座小山。 一人一山,瞬间撞在一起。 “锵”的一声,沉重刺耳。 火红斗笠的面纱瞬间被吹拂而起,露出曹燃的一抹阴冷眸光。 那座金光熠熠的龟趺山秘术阵法,自上而下笼罩着曹燃,锁死他的全身气血。 小山砸来,砸得他双脚险些离地,向后滑掠,后背“迫不得已”撞上巷子里密密麻麻的人影。 烟尘溅起。 龟趺山一拥而上的白麻修行者,在剧烈的光火之中倒飞而出,被曹燃撞中,像是被一柄携带着万钧雷霆之力的重锤抡中,体魄破碎,麻袍里的肌肤,竟然出了如甲壳破碎的裂瓷声音,纷纷喷出鲜血,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上小巷上空。 掌心与龟甲摩擦,迸射出阵阵霞光,以肉身之躯不断承受着“龟甲”重压的曹燃,一丝修为都没有倾泻,纯粹是以自己的一身体魄去硬撼龟趺山最得意的法门,手臂探出,掌心前压,整个人被节节冲击力凿打,身子几乎呈现一种仰面姿态,与小巷地面平行,掌心的霞光迸射之中掺杂星辉。 流光迸射。 站在府邸门前的龟趺山不灭灵体,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双手结印,将浑身星辉,源源不断灌入那片龟甲之上。 那座阵法长鸣一声,镇压而来。 一直被小山推着后跌的曹燃,毫无预兆前倾身子,猛地站定。 一拳打出,悍然不惧,与那座金灿阵法硬碰硬的撞在一起。 远方结印的陵寻,瞳孔收缩。 “轰——” 磅礴的炽热火风,在小巷子里炸开,龟趺山的白麻修行者,有些还停留在空中,将要落下,逆着火风的喷薄气息,神霞倒开,一个接一个的抛飞而出。 这一幕景象,缓慢而又荒诞。 一口气机将尽未尽。 时间重新回归正常。 猛地站定的年轻男人唇角上翘,斗笠面纱被劲风吹拂,徐徐落下,重新将面容和气息遮掩。 他从黑烟之中走出,掌心把玩着一片漆黑的龟甲,炽热的风气缭绕着掌心的龟甲,生出惨白的烟雾。 他的手指揉搓着圆润龟甲的表壳,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多少兴趣,但是细细把玩之后,出了轻轻的一声“咦”, 曹燃的目光隔着一层古旧面纱,缓慢笑道:“我曾经在北境的山泽老林里,遇到过千年修为的老鼋,妖族的那些修行者,千年修行,只不过想求得一个化形的机会,好让自己以人身重新来过。那头老鼋放到大隋,算得上年岁悠久,可是扔到倒悬海底,就只不过是稀松平常。在没有遇到袁淳先生之前,我试着去敲打它的龟壳,现以我的膂力,竟然奈何不了这头老龟,千年王八万年龟,那玩意就像是一座小山,风吹日晒,雷打不动。” 陵寻眯起双眼,不知道眼前男人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我离开大隋,前赴北境再北,只身历练,只不过是为了向这座天下证明,我曹燃,是当之无愧的年轻一辈第一人。”他语气平淡,揉捏着龟甲的那只手,掌心劲气不再温和,而是缓慢用力,道:“羌山的,珞珈山的,都会被我所击败。” 陵寻瞳孔收缩,他竟然听到了一丝“咔嚓”破碎的声音。 这是师门赐给他的一件宝物,算不上品秩多高,但是十境之内,绝不可能有力量能够使其损伤丝毫......更不用说破坏! 龟趺山最强大的法门,就是体魄和防守。 “我围着北境的那只大鼋,拳脚不断打了一天一夜。”曹燃的语气变得木然,他四周的气息似乎都变了,空气被炽热火风灼地滚烫扭曲,整个人的衣袍都在热浪的吹拂下摇曳飘忽,像是一道随时可能溢散的影子。 “后来我才现,那头看上去像是死了的老鼋,真的死了,一剑穿透龟甲,破碎神魂。我走遍了整座大山,现了数十具老鼋的身躯,龟甲仍在,神魂俱灭。”曹燃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隐含的怒气,道:“袁淳先生告诉我,那片老鼋林,已经有人来过......珞珈山的疯女人赶在我的身前,曾经来过一趟,以剑气灭杀神念,将这里的大妖赶尽杀绝。” “于是我的行为,便变得毫无意义。” “老鼋林被她抢了先,现在这座府邸又被你抢先,你说说......我该不该生气,该不该动怒?”曹燃的火红面纱,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声音,燃起了一丝一缕的青红色火苗,缭绕飞掠而出,像是一条一条神采飞扬的火红蛟龙,呼吸吐纳,飞出片刻,便消散湮灭,不留丝毫痕迹。 曹燃平举手臂,缓慢松开紧攥的掌心。 那片龟甲化为簌簌粉末,随风吹散,齑粉成烬。 陵寻的眼前,那道挺拔身影忽然之间消逝,耳旁传来一道破空声音,只不过眨眼须臾,曹燃已经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一击势大力沉毫无花哨的膝撞,砸在龟趺山不灭灵体的腹部,陵寻双手叠掌堪堪挡住这一击,掌心却出“咔嚓”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音。 满头大汗艰难抬起头来的陵寻,嘶哑长喝一声,气冲斗牛,微微抖肩,背部气血澎湃如汪洋大海,凝聚出一副湛蓝色的星辉甲胄。 曹燃眼神漠然。 他仍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未曾动用十境的一丝一毫星辉,只是以自身的气血和体魄来打压对方,而且重复了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动作。 第二记膝撞。 这一次他“稍微”加大了一些力度,而且放任陵寻继续叠掌,他继续一膝砸在对方“好整以暇”的双手掌心。 “砰”的一声,这一记膝撞,砸得东境龟趺山圣子被迫弯下腰来,面色煞白,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覆盖在陵寻浑身四处的甲胄,像是积在千年古树上的雪气,被一击打得震飞破碎,犹如孔雀开屏,翎羽四溅。 曹燃一只手按在陵寻后脑,轻描淡写一掌压下,将一整颗头颅狠狠按下。 地面凹陷,一整条小巷的青石板,出极其渗人的一声爆碎声响。 蹲在屋檐上的情报司少司,听到这声浑厚声响,面色变了变,出于和东境诸多圣山保持的良好关系,他之前不忍心去看这场胜负已分的战斗,以免破坏龟趺山不灭灵体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但又出于自己的好奇,他想看一看,从长陵走出来的陵寻,与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前三甲之间,究竟还有多少差距。 于是屏息凝神。 他本来以为,这场战斗,至少还需要双方交手十个回合,小半炷香。 没有想到,曹燃连同说话,再到出手,一共就只用了二十个呼吸。 其中的说话,占据了十五个呼吸的功夫。 甚至还要更多一些。 真正出手,简单到了极点,两击膝撞,一个压掌,前不久才名满天都的东境龟趺山圣子,便已经躺在地上,眼神涣散,呼吸微弱。 伸手拽着丝,曹燃蹲在地上,饶有兴趣看着气若游丝的龟趺山圣子。 粘稠的鲜血,自陵寻额心渗出,汇聚,一点一滴落在地上。 陵寻瞳孔里的那点光彩,已经逐渐散开,身体上的痛苦算不了什么,他眼神中的色彩,是惘然,是挣扎。 头顶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可没有欺负你,你几境,我就是几境......当然,我并没有动用星辉。”曹燃顿了顿,淡淡道:“你不必气馁,也不必难过。即便你们整个东境圣山的同辈修行者一起上,只要神仙居的那个怪胎不来,我都不需要动用星辉和秘术。” 他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微微笑道:“抛开淬体不谈,我的大道意境已经六重天,真正意义上的十境无敌手,戴着袁淳老先生赠我的这张斗笠,只不过是为了压低境界,不要过早离开十境这个层面......其实,我倒是很想跟十境圆满的洛长生一战,看看孰强孰弱。” 陵寻面色苍白,神情虽然痛苦,却有明悟之意。 难怪出山之前,师门千叮咛万嘱咐,遇到曹燃和叶红拂,一定要绕道而行,不要对决。 原来他和他们......竟然差了如此之多。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打死你,会给我惹上大麻烦。”曹燃一只手压低斗笠,松开拽着陵寻脑袋的那只手,缓慢站起身子,喃喃道:“就算袁淳先生愿意为我摆平龟趺山,我也不想欠下这个人情......我来到这里,只是想完成那么两个夙愿。” “你就乖乖趴在这里,等我去拜访那间府邸。”曹燃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那座府邸。 “陵寻,我向你保证,如果那座剑行侯府邸主人,只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修行者,那么他的下场,会十分惨淡。” 趴在地上的龟趺山圣子,喉咙闷哼一声,抬起头来,视线已经模糊。 隐约间,那个披着红袍的男人,已经来到了府邸门口。 曹燃敲了敲门。 第二百二十一章 烛龙(三) “大司,这里的情况......并不乐观。” 蹲在屋檐上的情报司少司,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把这里生的一切如实上报。 “陵寻被打趴下了,龟趺山已经被曹燃收拾了,看样子,这位‘北境烛龙’下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宁奕的剑行侯府。” 巷子里的空气有些莫名的焦灼。 云洵的声音却不急不缓,轻柔平静。 “随他去吧。” 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少司的神情有些精彩。 这句话在情报司少司的脑海里回荡,他总觉得自家大人并不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主,以曹燃目前展露的战力来看,稍微倾泻一些,就能把整间府邸都拆了,云洵大人难道不担心今夜的事情会闹大吗? 少司的目光望向夜色里。 那个火红色长袍的男人,敲了敲门。 他先前见过这一副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敲门的人换了一个。 东境龟趺山的弟子在府邸外结阵,陵寻亲自敲门,然而府邸里面的宁奕根本就没有回应,做出回答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一次是干净利落的一个“滚”字。 而这一次,让他不敢置信的是,府邸里仍然是那个女子回应。 回应的仍然是一个字。 但不是“滚”。 而是...... “进。” 不仅仅是这位蹲在屋上的情报司少司觉得惊讶,连趴在地上的陵寻,也惊讶到怀疑人生,他脸色惨白,难看至极,盯着那间府邸,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直到剑行侯府邸的青铜门缓慢打开。 陵寻咬紧牙关,额头青筋鼓起。 一丝丝鲜血顺延下颌流淌。 “凭什么......” 怒火交织,他闭上双眼,不再去看。 “宁奕,我等着你被曹燃扔出来!” ...... ...... 站在府邸外,背对所有人的曹燃,挑了挑眉,他抬起袖袍,一张隔音符箓敕令飞掠而出,悬停在剑行侯的府邸门外。 然后他踏步而入。 府门合拢。 外人看不清内里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也听不到丝毫的声音。 府门合拢,庭院里的的星辉汇聚流淌,四散而起,曹燃伸出一只手,那座沉重的腰鼓墩子瞬间飞来,被他按在地上。 火红斗笠的男人,笑眯眯坐在腰鼓墩子上,背靠府邸大门,打量着院子里的情景。 八仙桌的那一边,宁奕的面色仍然苍白,坐在石墩上,正在闭眸养神,双手结印垂落在丹田之处,伴随着呼吸之间,一缕一缕的黑煞之气,源源不断从衣襟之中溢散而出。 庭院里一片死寂。 曹燃踏入院子之后,一步也没有迈出。 这样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曹燃面色有些无奈,他举起双手,笑着问道:“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太公平?” 剑行侯的内院,屋门早已经打开,一道道冷冽的寒光,密密麻麻排列悬停,无数剑器,随风摇曳,剑尖对准此刻保持着最大安全距离的火红斗笠男人。 曹燃的目光,落在宁奕背后的那个女孩身上。 丫头的纱裙被剑气吹拂,她声音平静,波澜不惊。 “你敲门,是客。我开门,是主。客随主便。” 曹燃笑了笑,点头说道:“好像是这个理。” 曹燃顿了顿,好奇问道:“怎么说,我也算是帮你打趴了府邸门外的不之客,你就拿这些剑器来招待我?” “比起他们,你才是真正的不之客。”裴烦冷冷说道:“东境龟趺山的那些人,我不想让他们进来,他们就进不来。但是你不一样。” “如果你不开门,我也一定会进来。” 曹燃笑了笑,向后靠去,缓慢放下双手,这个动作让丫头的眼神微微凝滞,这个男人却做了一个十分放松的姿态,先是枕在脑后,似乎现这个姿势并不舒服,咕哝一声,变为环抱双臂,神情淡然靠在剑行侯府邸内院的青铜古门上,约莫三四个呼吸,整扇青铜门,竟然出了嗤然的声响,冒出丝丝缕缕的热烟。 “我只是想见一见‘鼎鼎有名’的蜀山宁奕,喝一喝茶,论一论道。”曹燃笑了笑,看着面色苍白久久闭目的黑衫少年,啧啧有声道:“很久之前,我就在北境游历。那时候我还没有踏足进入过天都,当时我以为莲花阁的袁淳只不过是一位沽名钓誉之辈,弄出了一张星辰榜,我竟然只排在第三,在我的头顶,有一位洛长生,还有一个疯女人。” “后来我与洛长生交了手,我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原来之前的我只是井底之蛙,年轻一辈真的有比我更强的妖孽。”曹燃挑了挑眉,道:“当时我觉得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是有真才实学的大修士,再后来一些,我与叶红拂交了手,我又改变了观念。” “洛长生坐在我的头顶,一时半会,我追不上他,我认了。”曹燃咧嘴笑道:“但是叶红拂,她不配。” 裴烦默默听着这些话。 她的神念仍然停留在宁奕的心湖之中,不能有过多的分神。 剑藏里取出来的这部分剑器,能够短暂的威慑住曹燃,已经是意外之喜,这个北境散修喜欢说话的话,大可以说多一点,说久一点。 裴烦需要时间。 “两次交手之后,我觉得袁淳先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有算错的时候,譬如把我扔到星辰榜的第三......”曹燃淡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应该坐在第二的位子,至少要在叶红拂的头顶。” 世人都说,曹燃是一个心气极高的散修,天赋异禀,而又自负。 他的确有自负的本钱。 “外面的对话你应该也听到了,我在北境老鼋林遇到了紫莲花分神的老先生。”曹燃感慨说道:“我现我错了,袁淳先生无所不知。他把我列在第三,是有原因的,至少在十境之内,我还有诸多不足。” 曹燃后背微微离开青铜门,那扇质地精粹而厚重的古门,已经烫出了一个溶洞,青铜汁水向下蔓延,如同熔岩,伴随着脊背与古门的分离,汁水以极快的度凝固。 这是何等恐怖的高温? 活生生的一条人形火龙。 丫头眯起双眼。 “当洛长生破开命星,离开星辰榜的那一天,我其实有遗憾,也有欣喜。”曹燃的目光落在闭目的宁奕身上,他笑着说道:“遗憾我没有在十境之内完成打败他的壮举,就这么放他晋入命星境界了,欣喜的是,这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天下第一位子,终于轮到我来坐了。” 说完这一句话,曹燃的笑意瞬间消失。 他的眼里带上了一抹愤怒。 “这座天下,从哪里冒出来第二个洛长生?” “我已经想好了从北境归来之后,我要做的事情,还有要说的话。但我无法接受,此时此刻,十境之内,还有人坐在我的头顶。于是我问了袁淳先生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只是让我来这座府邸里瞧一瞧。” 曹燃抬起一只手来,八仙桌上的一盏石杯倏忽掠入掌心,被他五指攥拢,力度控制地极好,石杯表层咔嚓作响,缓缓生出烟气,里面的冷水摇晃一二,顷刻之间沸腾开来。 “宁奕吸纳了长陵所有剑道石碑的死气,我听说了这件事情。”曹燃面无表情说道:“五百年前的南疆散修余青水曾经尝试过‘这个壮举’,他要借着死气冲关,来完成一件惊天动地的逆天之事,只可惜余青水失败了。” “我看出来了,他身陷囹圄,你在帮他镇压死气,你们俩是一对亡命鸳鸯。” 丫头置若罔闻。 “他有意思,你更有意思。”曹燃的目光在宁奕和丫头身上扫视一圈,最终忽略了死气溢散的少年,落在丫头身上,眼里带着一抹迫切的欣喜:“袁淳先生诚不欺我,这座府邸里......果然有我想要的。你叫什么名字?我要与你打一架。” 彻头彻尾的武疯子。 丫头沉默片刻,冷冷道:“若是你想公平对决,我乐意奉陪。” 曹燃眯起双眼。 “你也看见了,我需要时间。”丫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思忖,她心底有些忐忑,若此人真的是一个武疯子,为了追求公平的一战,那么,曹燃应该会给一个充裕的时间。 果然,闻言之后,曹燃陷入了沉默,似乎也在考虑。 曹燃点了点头,似乎很赞同丫头的道理,微笑说道:“镇压死气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所以......我会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 丫头眯起双眼。 “袁淳先生是好人,是善人,但我不是。”曹燃木然说道:“我是来打架的,如果这府邸里有第二个洛长生,那么我认了。规矩事先说好,这一盏茶被我的星辉烧尽,我便会出手,不要说我趁人之危。” 丫头的目光汇聚到那盏石杯之上。 曹燃松开双手,石杯稳稳坠地,溅出一两滴滚烫茶水,还没来得及下落,就蒸溢散。 裴烦脸色一变,以这种度,别说石杯,就算是一个水桶,也扛不住多少时间。 曹燃盯着地上石杯,心中默念十个数,打算念完就站起身子出手。 他已经等了太久。 迫不及待。 这一刻起,坐立难定,眼神滚烫。 “十......一。” 对于曹燃而言,这十个呼吸,已经过了极久,他胸膛郁气憋到极致。 滚滚热气,石杯干枯。 曹燃长身而起,浑身爆出噼里啪啦的炒豆子声响,咧嘴笑道:“得罪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山河万里一剑藏(第一更) 庭院内。 曹燃起身的那一刻,屋房里悬停的无数剑器,铮铮作响。 剑气沸腾,门户大开。 “剑藏”是一门极玄妙的法门,自成世界,另辟蹊径,看上去与寻常剑修所行的驭剑之术似乎相差无几,但其中大有玄妙,全然不同,如今在府邸内悬而不的诸多剑器,是丫头每日从“剑藏”里取出擦拭的飞剑。 养剑千日,用剑一时。 飞剑长鸣—— 庭院内,宁奕面色惨白,鼻息之中,出痛苦的一声闷哼。双手抵在宁奕后背的裴烦丫头,神情凝重,如今仍然处在“拔除死气”的最后阶段,不可分神,她竭尽全力,也只能动用一丝意念。 神池之内。 失去意识的宁奕,一缕神念所凝人形,悬浮在神池上空,衣袂无风自动,阵阵黑气飘掠而出,缓慢溢散。 捏碎的白玉,正在一丝一丝清剿着死气......这些死气侵蚀着宁奕的神池肺腑,难以彻尽,只能靠着紫山的秘术手段来镇压。 手掌轻轻按在“宁奕”额头上的女子剑仙,抬起头来,似乎望到了外面生的景象。 楚绡前辈的意念已经消散。 女子剑仙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根手指按在眉心,默念一个字。 “去。” “去”字在庭院内炸开—— 一拨飞剑,浩浩荡荡,如一字递斩而出,尾相连,气机圆润。 剑尖衔接剑柄,一柄接一柄撞碎府邸门前牌匾,夺“框”而出,顷刻之间,木门炸碎,剑势磅礴,杀气凛然,如一条大江披挂而来。 刚刚站起身子的曹燃,瞬间被一条“剑江”当头砸中。 曹燃面无表情,顶着无数飞剑,硬生生向前迈步。 他抬起一只手,拦腰拨开一蓬剑潮,掐住这条衔接成龙的剑气大江,抬脚踩下,一整条剑江被踩得支离破碎,四溅开来,漫天飞剑如星辰高悬,倒转剑尖的,对准这位北境烛龙,瞬间淹没而下。 剑气汇聚笼罩,曹燃双手做了一个“开窗”姿态,然而入眼所见,却不是一片清明。 而是第二拨剑气浪潮。 第二拨剑气毫无预兆的飞掠,迎面砸来,砸得这位北境散修身子踉跄一下,站稳之时,前后左右上下,无数飞剑缭绕涡旋,遮天蔽日,一片昏暗。 “好。” “好一个驭剑指杀。” 曹燃站在剑气世界之中,浩荡剑气刮擦红袍。 年轻男人摇晃一二,立即站稳身形,他的身上炽热气息一开一阖,如老龙吐息,凭空溅起了几朵猩红火花,七八柄试图戳进他周身三尺的剑器,瞬间被火星缭绕,剑身染成一片通红,紧接着撞在他的肩头,腰背,节节化为齑粉。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望着庭院里的一男一女,轻声笑道:“藏剑数百,驭剑指杀。就凭这一手,比龟趺山的王八要高出不知道多少。” 丫头眯起双眼,没有答话。 身上火星缭绕的年轻斗笠男人,信手拈了一个法印。 曹燃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看其行居说话的姿态模样,只是一个游历江湖的粗犷汉子。然而此时此刻,这道法印的捏法却极为讲究:大拇指按无名指第三节纹,食指弯曲顶大拇指第一节,其余三指握拳。 层层叠叠的剑气之外,坐在庭院腰鼓墩子上的丫头,看到了那道法印,瞳孔微微收缩。 “灵山的大光明咒......” 曹燃身在剑气之中,听觉仍然极敏锐,他捏着法印,并不急着动手,而是轻声说道:“竟然被你认出来了?的确是灵山的大光明咒。” “灵山法门,从不外传。你是从哪得到的?”裴烦盯着曹燃,一字一句问道。 “自然是光明正大学到的。”斗笠男人笑了笑,道:“我曾拜访诸多圣山圣子,大多数圣子害怕被打,关门不出。唯独灵山是一个例外,于是我付出了一些轻微的代价,在灵山跟随崤山居士修行了一段时间,我之前最烦的就是杀力绝伦的剑修,那位大德教了我这一招,这道法印,专破自成世界的剑修指杀法门。不仅仅有‘大光明咒’,还有‘大悲神水印’,‘药师咒’,‘慈式咒’,我会的可多了,你要不要逐个瞧瞧?” 曹燃捏碎法印。 身处黑暗,大放光明。 裴烦的剑气世界,裹挟着曹燃,此刻开始剧烈抖动。 北境烛龙再度结印,右手食指压左手食指,双手交错抱拳,拇指并拢平放在右手食指上。 慈式咒! 伴随着这道咒印的结出,曹燃脚底炸起一张蛛网,一个金灿的梵文字符,嗡然升起,如金色浓墨一般荡漾开来—— 剑器破碎,数百柄高悬天地的长剑,在这道印法的凝结之下,不堪重负,燃成灰烬。 曹燃甩了甩双手,大袖落定。 他缓慢向后坐去,摆了摆袖,坐回石墩,笑眯眯看着庭院那一方的裴烦丫头,轻柔问道:“如何?” 剑器已散。 裴烦沉默注视着漫天落下的剑器灰烬,滚烫的飞灰,纷纷扬扬。 自己这一次,动用“剑藏”里的三百柄藏剑,本意是想把这条烛龙困住,结果对方一道法印,直接打碎。 曹燃坐回腰鼓石墩,气息仍然绵延,他的斗笠面纱在热风之中摇曳。 整间庭院,气温都变得炎热起来。 刚刚击碎飞剑,靠的不仅仅是那道“慈氏咒”。 丫头的肩头,落了一片飞剑灰烬,她能够感到其上的余温,望向曹燃的目光里多了三分忌惮......这是什么怪物?是身负妖族大妖血脉的修行者吗?竟然有如此天赋秘法? 两人之间,所隔距离,不过三丈。 三丈距离,咫尺便到。 对于曹燃来说,打碎了刚刚的飞剑,他便等同于“重获自由”,两座天下的剑修数量虽然稀少,但是杀力有目共睹,对于修行“驭剑指杀”法门的飞剑剑修,只需要靠拢进入三尺之内,便可以造成极大的打击。 曹燃心里有数,以自己的一身体魄,还有厮杀收单,如果真走近这位女子的周身三尺,只需要一拳,一拳之力,便可以让这个姓裴的丫头香消玉损。 毫不夸张。 对于这个武疯子来说,没有怜香惜玉的说法,若是他出手了,那么便绝不会停手。 曹燃对于对手的最大尊重,就是倾尽全力。 但他并没有选择前进,而是重新坐回腰鼓墩子,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心软了。 如果可以,他早就踏入裴烦丫头的三尺之内,打出那致胜的一拳。 “曹燃,你很不错。” 裴烦的声音在庭院里缓慢响起。 即便到了此时,她的神念仍然没有余力。 大部分心力都放在宁奕的心湖之中。 死气的拔除,已经到了收官阶段,只剩下最后的一丝零碎,没有清剿。 曹燃背抵青铜府门,不自觉攥紧双拳,他的六感凡绝伦,往往能够未卜先知,尤其在厮杀之时,总是能够给他指出一条正确的“明路”。 而此时此刻,他竟然有一种开门的念头。 曹燃眯起双眼,环顾四周,面纱摇曳,面纱下的声音喃喃道:“阵法?” 一道又一道的光华,在府邸的青铜古门处流淌,地面上落下来的残缺符箓,之前被龟趺山的阵法震散,飘坠落地,有些只剩下余烬,此刻死灰复燃,重新点亮一抹光华。 无形的压力笼罩而来。 曹燃转头望向裴烦,好笑问道:“你觉得,你的阵法能够压制住我?” 裴烦摇了摇头,道:“不是我的阵法。” 曹燃皱起眉头。 双手按在宁奕后背之处的裴烦,完成了最后的死气拔除。 宁奕吐出一口浊气,头颅微微下垂,手臂上的黑缕终于消弭殆尽,意识陷入了空寂的沉睡之中。 裴烦轻轻将宁奕摆好,让其呈现一个趴在石桌上的舒服姿态。 少年滚烫的面颊贴着桌面,似乎还有着轻微的梦呓。 “阵法是6圣先生的,据说是方寸之间最强大的镇压法阵。”裴烦站起身子,戏谑问道:“对了,6圣这个名字,你听说过没?五百年前的6圣,蜀山山主6圣。” 话音未落,曹燃面色陡变,想要站起身子。 巨大压力,陡然降临—— 这一瞬间,曹燃的斗笠支离破碎,化为流火,顷刻之间燃烧殆尽,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面庞,只是年轻男人的面色原本白润如玉,此刻却炽热如火,涨得通红,眉宇之间有一股痛苦涌现而出。 一座阵法,在他脚底凝聚而出,他座下的那个石墩,被丫头精心挑选买回来只当个“摆设”的石墩,此刻成了大阵的阵眼,而曹燃就身处阵心之中。 裴烦一根手指按在眉心,神念归位,她终于可以放开手脚。 曹燃艰难对抗着这座恐怖阵法的威压,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道在高温之下若隐若现的女子身影。 一道道的炽烈剑光,在女子背后浮现而出。 “还有......你说错了一点。” “这道法门,不是驭剑指杀,也不是藏剑数百。” 剑藏洞天开启。 一道,两道,数百,上千。 密密麻麻,数之不清,而且数量还在增加。 丫头轻声问道:“人力有时尽,剑气无穷已。曹燃,尚能打否?” (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泰山二字重若千钧(第二更 曹燃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 斗笠燃烧殆尽,意味着他遮掩自己气息的那层禁锢,就此破开—— 袁淳先生赠予他这顶斗笠,一是为了压低境界,游走北境,遇到诸多困厄,他一旦撒开手脚,可能就会破开十境。 点燃命星,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即便是回到天都,曹燃仍然不准备立即突破。 有这顶斗笠在,他即便放开手脚,也不会出自己十境的界限。 斗笠破碎,年轻男人的喉咙里立刻有龙吟之音,低沉响起,整间庭院随之一颤,四面八方的阵法镇压之力,硬生生按住曹燃肩头。 曹燃两只瞳孔已成彻底的金灿颜色,长自梢起,根根璀璨如流火。 天赋秘法。 这位北境散修的身子微微后仰,胸膛原本凹陷三分,随着这个动作,猛地鼓胀起来,大袖气机圆润盈满,沸腾荡开。 “吼——” 猩红的炽火从喉咙里喷薄而出,曹燃做狮子吼状,双手鼓在面颊两侧,胸膛之内,煌煌龙炎源源不断,在面前燎成一片火海。 传说中的“龙息”,若是由妖族天下的龙族大能施展,据说可以燃烧一切有形和无形,连束缚在身上的业障都可以烧去! 裴烦一步踏出,抬手压下,阵法将两人包裹其中。 山河万里,剑藏一片,随着丫头的压掌动作,一整座剑气世界降临在曹燃头顶。 “嗡——” 施展天赋秘术的曹燃,双拳紧攥,青筋鼓起,赤红色的龙焰连绵成海,汪洋肆意,撞击在剑气壁面上,折返而回,层层叠加,始终不能突破。 “你有灵山的‘大光明印’,能破剑修的剑气。”裴烦的声音缥缈传来:“6圣先生的‘镇神阵’,专门镇压你这种莽夫。你大可以试着拿天赋秘法去冲击剑气,看看能不能凿破。” 话音落地。 曹燃双手交错摆下,不再是鼓起腮帮吹出龙息的姿态,而是长长吸了一口气,海纳百川,漫天龙炎汇聚而来,如一条大江奔涌凝聚,年轻男人鲸吞海吸,不仅仅是肆意燃烧的龙炎,庭院阵法之内,除了此刻重若千钧的腰鼓石墩,其他物事,譬如破碎的石屑,摇晃的老树,都被他吸入腹中。 悬浮在曹燃四面八方的剑器同样受到这沛然吸力的拔取,但只是微微摇晃,便不再倾斜。 曹燃眯起双眼,一脚抬起踩下,一整座腰鼓石墩瞬间炸开,漫天石屑溅射开来,若是没有阵法的阻挡,一片石墩碎片的冲力,就足以崩塌一整座府邸。 “没用的。你不懂阵法,就算你真的曾经入过蜀山,还碰巧研习了6圣先生的‘镇神阵’,此刻也破不开这道阵法。”丫头的身影,缓慢从炽热的空气那端浮现,她赤裸着双足,脚不沾地,裙纱摇曳,十二柄飞剑环抱在背后,不断轮转,眉心的一抹赤红鲜缕,丝丝溢散,好似天上仙人。 “我总是担心府邸里会有某位难以对付的棘手人物,不顾天都禁令,前来拜访,这座镇神阵,是我如今能够布下的最强阵法,只不过稍微改动,6圣先生以星辉作为阵法之源,我则是以剑气刻画四方周天。” 曹燃皱起眉头,他听不懂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他已经尝试了自己破阵的诸多法门。 以前行走北境,不是没有碰到过阵法,但是袁淳先生教给自己的最简单办法,就是“一力破万法”,无论遇到何种阵法,一拳下去,龙象之力,再不济动用天赋秘术,总能硬生生轰砸开来。 这座府邸里,他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若是动用最高品秩的秘术,这座镇神阵,应该能够拔掉,但是连同宁奕府邸在内的方圆一里,恐怕都会被他焚成灰烬。 要知道,这里可是天都。 他曹燃可以暴揍东境龟趺山的圣子,就算再加上两座圣山,也不眨一眼睛,可是纵然有天大本事,也不敢在天都肆意妄为,弄出如此动静。 “曹燃,你既然要公平一战,我便与你公平一战。这座镇神阵内,你可以肆意施展手脚。”裴烦顿了顿,挑眉道:“那顶斗笠碎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压境的宝物,你不用担心在这里动手会破境,天地隔绝,道法分离,你若是能够打碎这座镇神阵,自然就是我输了。” 曹燃左右晃动一下脖颈,出咔嚓的脆响。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下意识去按压自己的斗笠,现那顶斗笠已经碎了,按了一个空,手指顺势滑落,揉了揉眉心。 “我很好奇,你这样的剑修,不应该无名无姓。”曹燃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望向裴烦,好奇问道:“自报家门,万一是哪位老不死的爱徒,我怕我待会出手重了,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裴烦平静说道:“我用了6圣先生的‘镇神阵’,我的阵法符箓之道出自于他的手下,所以6圣先生算是我半个师父。” 曹燃听着这番话,觉得有些悚然,“你别吓我,6圣失踪了四百多年,你的阵法是他手把手教的?” 如果是真的,那么这条消息会让大隋天下引起轰动。 6圣失踪四百多年,蜀山一度沉寂,饱受质疑和排挤,不断退让,西境圣山骑在蜀山头顶,做出来不少打压之事,整个大隋都认为,这位蜀山山主已经死了,空留一个位子而已。 若是还活着,别说大隋,连妖族天下都会震惊。 也不怪曹燃会有这个念头......这座剑气镇神阵,的确威力非凡。 曹燃扪心自问,能够压住自己的阵法,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圣山门徒,恐怕无人能够做到,小无量山的刀阵和剑阵他前些年就已经领略过了,还差一些火候,就算是十境修士布下的“大衍剑阵”,他也能够以一己之力破开,至于天都的四座书院,就不用说,应天府的阵法,他曹燃当初一拳下去,直接砸碎了好几座。 细细想来,结合一下掌阵者看起来刚过及笄之年的容貌...... 这座剑气镇神阵,甚是吓人。 关于山主6圣的问题,丫头摇了摇头。 她坦然说道:“阵法是我自学的。” 闻言。 曹燃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更加警惕,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6圣的阵法,放在蜀山,绝对不算是绝密,虽然不是任人翻阅,但五百年来就这么摆在蜀山,从未听说过有哪位后辈,像眼前的这位一样,将阵法和剑气糅合,而且修行到了如此惊艳的程度。 曹燃心中其实还有一些惊讶,心想能做到这一点的,绝对是凤毛麟角,此人的资质和悟性,至少在剑道和阵法符箓之上,已是最顶级的那一流。 丫头顿了顿,刚刚要开口,曹燃便摆了摆手,打断道:“你与6圣只是借书翻阅的‘师徒’,如此看来,你是一个资质凡的天才,怪不得能够修到如此境界。我在北境行走,孤身一人,至今仍是散修,未与任何势力有所交集,与灵山,与神仙居,还有诸多圣山,都是这种‘借阅’关系,按你这个说法,大隋有名的星君,小半都是我的师父。” 丫头沉默片刻。 曹燃挑眉说道:“所以说,你是散修?” 丫头点了点头,道:“按你刚刚的说法,是。” “好。很好。非常好。” 曹燃接连说了三个“好”,眉飞色舞,眼神里的那抹炽热,重新点燃,他转了转手腕,迫不及待道:“请指教!” 剑气镇神阵中,年轻男人大踏步而行,刚刚走出一步,肩头一沉,抬起头来,一尊巨大掌印,高悬头顶。 曹燃皱起眉头。 不远处,丫头抬起两袖,袖袍缝隙之中,掠出无数纸片符箓,燃烧光华,流水一般围绕两人,向着穹顶汇聚。 “这是什么符箓?”曹燃眯起双眼,喃喃开口。 一张又一张的符箓,符纸色彩和质地都一模一样,源源不断从丫头袖袍之中倾泻,向着头顶汇聚,叠加。 裴烦心平气和,平静说道:“泰山。” “泰山......”曹燃试着伸出一只手,去拦截那张掠行度极快的符箓,掌心像是被一块精铁砸中,他微微有些讶异,攥紧符纸,准备摊开,那张符箓便自行焚化,燃烧成灰,截截飞散。 一张又一张,最终贴靠在庭院穹顶的镇神阵上,先是凝聚手掌,然后是手臂,然后是身子,宝冠,莲花座。 一座大佛。 曹燃心神摇曳,他惊叹道:“多少张?” 丫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如今她两袖空空,这些符箓并不是真的“栖身”在纱裙袖袍之内,而是在“剑藏”之中,此刻掏空了所有积蓄,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才凝出这么一尊大佛。 裴烦做了个压掌动作,压至极低。 那尊大佛轰然坠跌—— 漫天泰山符箓,张张重若千钧,剑行侯府邸极其宽阔的庭院地面,不再平静,镇神阵内,曹燃抬起双手,硬生生抗下这座大佛的莲华宝座,然后瞬间被符箓瀑布淹没。 (第三更会稍微晚些,等不及的朋友可以明天早上看,继续求月票!) 第一百二十四章 莽夫(第三更) 一整座大佛支离瓦解,自莲花宝座开始,原本被丫头星辉强行凝聚的符箓,“哗”的一声瀑散开来,一片一片的“泰山”从曹燃头顶坠下,瞬息之间,便将这个年轻一辈的北境最强散修淹没。 镇神阵寂静了那么一刹。 裴烦挑起眉头,数量如此庞大且密集的“泰山”符箓,若是真的压到了一个十境之下的修行者,有很大可能直接将其击杀,曹燃硬生生接了这么一下,即便他的体魄异常强悍,恐怕也不会安然无虞吧? 死寂一刹之后,裴烦的瞳孔微微收缩。 泛黄的符箓堆积如山,被埋在其中的曹燃,似乎做了某个动作。 小山山头的几张符箓,震颤一下,本来功效就是用来“镇压”的“泰山”符箓,远远望去,泛黄的想小山,若隐若现,内部涌现出一抹火红。 紧接着便是迅的蔓延,只不过三四个呼吸,最外沿的符箓便嗤的一声燃烧起来,里面的男人抬起双臂,漫天泰山符箓如劲弩疾射而出,纸屑燃烧,随着曹燃双手攥拳向两边震抖的动作,三尺之内,劈开一片清明。 纷纷扬扬的泰山符箓片片飘落。 与此同时,清亮的龙吟声音自镇神阵上空响起,一条昂奋爪的泛黄长龙拼凑而成,通体由符箓组成,龙身狭长,环顾四盼,懒洋洋将头颅搁在年轻男人的一边肩头,细狭身子不断燃烧,里面的纸烬已经燃尽,只剩下漆黑的余末,单看瞳孔里的那缕漠然,倒像是一条不伦不类的猩红蟒蛇。 曹燃面色淡然,说道:“符箓之道,不过如此。小道尔。”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肩头的龙,接着扭腰前踏,以一种掷枪姿态,捏着黄龙额,将其丟掷而出—— 去势极快! 这一幕出乎裴烦意料,她单手拎剑,自上而下一剑劈开,那条火红长龙,由自己的泰山符箓所化,额头撞上剑尖,出铮然一声金铁交击声音,接着便是一整条符箓身子都被劈开,一左一右向着两边破碎—— 漫天火海,在镇神阵内升起。 丫头定睛去看,曹燃的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下一刻,这位北境散修突兀出现在裴烦背后,他已经欺入三尺之内,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单手攥拳,如平地落雷,一拳捶下。 这一拳足以锤杀龟趺山圣子,想来落在了毫无保护措施的后颈之处,也可以锤杀十境之内的任何一位剑修。 只是在他的拳头即将落在丫头身上之时。 镇神阵的上空,无数道悬浮的剑器,悬而不,有一道寒光瞬间弹出,磕在了曹燃的小臂之上。 不是拳头,也不是额,而是小臂。 于是这一拳的动向,便偏转了那么一丝。 曹燃一拳,不受控制的擦过了裴烦身子,砸向了地面。 眼神交接的那一刻,他瞥见了裴烦唇角微微上扬的那一幕。 须臾之间。 一张大红色刻有“止语”的符箓,随着丫头的侧身而过,两人撞肩那一刻,被贴在了曹燃胸口之处。 止语? 张口准备喷出龙息的曹燃,瞳孔收缩,下意识低头,现了那道打散了自己胸膛气息的大红符箓,这张符箓专门用来对付需要掐诀念咒的道家术法修行者,此时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若不是这张符箓,擦身的那一刻,就足以自己喷出龙炎,极近距离的施展龙息,无论结局如何,至少能毁去这女孩的一张俏脸蛋儿。 他恼怒出手,一把撕扯开来,眼前的纱裙身影好似穿花蝴蝶,噼里啪啦在自己身上贴满了符箓,然后一剑递出—— 曹燃一拳锤砸在地面,另外一只手掌抬起,在自己面颊之前接住这一剑。 那柄长剑剑身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两人角力,瞬间崩开。 裴烦弃剑后掠。 曹燃“缓慢”起身,之所以“缓慢”,是因为脊背上的墨绿色刻有“泥沼”的符箓燃烧星辉,换来了那么一瞬的光景。 裴烦挑眉问道:“符箓,小道尔?” 曹燃瞳孔收缩。 贴满脊背的“五雷咒”,轰然一声尽数引爆,足足有二十来张,噼里啪啦的雷霆凭空而起,只可惜此时无雨,镇神阵也屏蔽了外界气息,不然若是赶上了暴风骤雨的气象,又在平原之上,曹燃这具身子,瞬间就会成为天地雷劫的倾泻对象。 曹燃来不及开口,脊背的火红色长袍瞬间就被炸得破碎四溅,血肉模糊,这几乎是道家品秩最高的驱鬼符箓,招来雷劫,肆意打杀鬼修之流,就算十境的甘露先生,在红山大草原上,也被宁奕以“五雷咒”打掉了半条性命。 曹燃的身子被炸得飞出。 极其狼狈的飞向了裴烦的方向。 静心敛息,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的裴烦,一根手指按在眉心大红枣的剑藏印记之上。 两人之间,不过两丈。 一柄飞剑,不过三尺。 然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仅仅只是两丈。 因为裴烦已经向后退去。 而飞剑也不仅仅只是三尺。 数百上千柄的剑藏剑器,蜂拥而来。 身上贴满了符箓,背部“血肉模糊”的曹燃,撞上了迎面而来的剑藏。 裴烦做到了自己一切能做的。 阵法,符箓,从来就不是小道,三千大道,条条都是大道,阵法和符箓的法门,往往被人忽略和轻视,这两条“旁门左道”,其实才是真正凝聚了修行者的心血和智慧。 若是没有算计和布局,就无法将每一张符箓,每一条阵法,都挥到极致。 强如曹燃,在十境之内,永远也无法以一己之力,去击垮一座城池。 但是阵法和符箓师可以。 ...... ...... 镇神阵外,一片寂静。 滚烫面颊贴靠着石桌桌面的少年,指尖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退出了镇神阵的裴烦,回到了宁奕的身边。 阵法之内,浩浩荡荡的剑气将曹燃裹挟,接下来就是剑器打杀的过程,这是一个毫无花哨的事情......撞碎一柄剑,还有一柄剑,剑藏里的藏剑诸多,但最恐怖的一点,是剑藏本身携带的“恢复功效”,即便是剑碎了,只要伤势不重,重返剑藏,便可以重塑剑身。 当然,这对于剑器的“寿命”有所损伤,即便重塑之后仍然可以继续动用,但如果被反复打碎,次数过多,剑藏也会无法修补。 这就是剑器真正的“死去”了。 裴烦如今的修为境界,能够动用的“剑藏”,只是一小部分,裴旻大人留给自己女儿的遗藏,需要一步一步的去解开,如今涌出来的,都是剑藏内蕴的普通品秩剑器,虽然数目庞大,几乎数之不清,但真正意义上的高品秩飞剑,却寥寥无几。 更强大的“剑藏”,裴烦目前还不能动用。 裴烦揉了揉眉心,坐在宁奕身旁,沉下心神,宁奕的心湖神池,此刻已经是一片太平。 多亏了楚绡前辈的那块白玉...... 裴烦的心神并没有得到太久的安宁。 镇神阵内的第一拨飞剑“返潮”。 裴烦睁开双眼,蹙起眉头。 入目所见,是一幕离谱到不可思议的景象。 悬浮在镇神阵上空的曹燃,浑身长袍燃烧,火焰沸腾,他丝倒立,根根赤红,五指生出钩爪,毫无花哨地与剑器对撞,一个人在剑气潮水之中厮杀,体内气血若大江大海,毫无枯竭意味。 “这是......要硬生生杀出来?” 裴烦心里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自从接手“剑藏”,知晓了这门法门的厉害之处,便觉得这是世上第一等的剑修杀法,在青山府邸更是印证了她的这个想法。 的确,裴旻大人的剑藏是世间第一等。 可绝不意味着......剑藏可以击败所有的敌人。 若是“剑藏”真的无可匹敌,那么天都的最后一战,裴旻便会将其带上。 怕就怕,淬体到了极致的莽夫。 譬如,曹燃。 就在丫头怔的片刻。 第二拨飞剑“返潮”,与此同时,第一拨飞剑“重塑”之后,掠向镇神阵。 紧接着,第三拨被打碎的飞剑便退出阵法。 裴烦的面色有些苍白起来。 镇神阵当中的那个男人,此时此刻已然打疯了,剑藏根本压制不住,镇神阵的压力已经被他完全适应。 曹燃身上的符箓燃烧殆尽,脊背火焰缭绕,身躯伤势恢复如初,更胜之前。 愈战愈勇! 漫天剑器被他打碎,有些剑器被他拦腰抓在掌心捏碎,这个疯子,甚至将剑身碎片放入嘴中大口咀嚼,这些飞剑,剑藏无法修补。 裴烦连忙以手指按住眉心,动用剑藏唤回碎裂飞剑。 曹燃冷笑一声,目光顺着飞剑掠回汇聚的方向,锁定了阵外的裴烦。 他落在地面,猛地力,试着冲击这座镇神阵。 地面绽开一道蛛网。 曹燃肩头撞在镇神阵上,整座法阵都被他的蛮力撞得震颤一二。 何以破阵? 若是一位阵法大师,那么便会按部就班,找阵眼,拔镇阵之物,破开阵法。 但是对于从来只凭借一双拳头行走北境的曹燃而言。 破阵,自始至终都是那一句话。 一力破万法。 任你是固若金汤的锁神阵还是镇神阵,找准一个方向,不断冲击,砸到这座阵法支离破碎即可。 一撞之下,镇神阵摇晃之中,凭空绽开一道裂纹。 曹燃呸的一声吐出嘴里的剑器残渣,目光冷然,他向后退了半步,又是一个势大力沉的铁山靠—— “轰”的第二声,镇神阵已经被打出了肉眼可见的破碎纹路。 府邸之内,声音渐大。 裴烦的眼神有些惘然,看着曹燃,先后经历了诸多击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占,直至此刻,身上仍然完整无暇,一道伤势也没有被自己打出......世上怎会有如此怪胎? 曹燃第三次向后退去。 按照这个势头来看,最多两撞,镇神阵就会就此破去。 丫头摇了摇头,她的神情已经不再淡定,咬住嘴唇,准备强行解开剑藏的更高一层境界。 一道虚弱的声音,缓慢自石桌传来。 “这人是个莽夫......” 丫头的眼里闪过一丝欣喜,她回头看去,宁奕已经站起了身子,面色仍然苍白,但是望向镇神阵内,眼神却熠熠生辉。 “对付连镇神阵都镇不住的莽夫,只有一个办法......” 宁奕站在丫头身旁,拍了拍她的肩头,意味深长说道:“比他更莽。” (第三更,求月票。今天不会再更了,明天更新会放在晚上。)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镇神 镇神阵外。 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宁奕看着镇神阵内的曹燃,面色凝重,认真说道:“丫头,比起曹燃,如今我的境界......可能还差了一些,此人已经臻至十境巅峰。” 裴烦抿起嘴唇,轻声道:“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借我一些剑,越多越好,越重越好。”宁奕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他杵着细雪站立,缓慢合眸,身上荡开一层层的剑气涟漪,等待了片刻,背后传来温软的触感,丫头的脸蛋贴在后背衣衫,眉心的大红色鲜艳欲滴。 宁奕怔了怔。 所幸庭院无人,此时此刻,他们二人的姿势,看起来暧昧而又亲昵,不像是兄妹,更像是爱人。 裴烦脸蛋泛起微微酡红,她闭上双眼,将剑藏的那枚印记,紧紧贴靠在宁奕的后背衣衫,双手环抱在腰部,做完这个动作,彼此之间,便似乎融为了一体,连心跳声音都变得一致。 噗通......噗通...... 丫头声音极轻,问道:“哥......这样,可以吗?” 宁奕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道:“可。” 气机涟漪般荡漾,一颗剑心缓慢沉淀。 当宁奕握住剑的时候,他的世界里,便没有其他的东西。 镇神阵内。 曹燃第三次准备冲击这座大阵,已经向后掠了两步,准备借着反冲劲力,彻底砸碎这座剑行侯府邸阵法。 阵法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声音。 “曹燃!” 曹燃眯起双眼,他抬起头来,停住了准备撞碎这座镇神阵的动作,笑着问道:“呦,正主来了?你家小妞刚刚打完,现在准备亲自下阵,来车轮战?” 宁奕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修为境界差得太多,一对一单挑,一个我打不过,十个也打不过,想要耗死你,是痴心妄想。” 曹燃环抱双臂,啧啧感叹道:“虽然你只是个刚刚踏入后境的雏儿,但我可不会占你便宜,如果要打,就同境一战,就算是刚刚对上你家丫头,也都一样,不要怪我这身体魄,与生俱来,落地了就这样,打不坏也砸不烂,我没得选。” 宁奕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需要你压低境界。” 曹燃挑起眉头。 “只要在十境之内,镇神阵内,接我一剑。” 宁奕微笑说道:“我只有这一剑,赢也是它,输也是它。自身宝物,术法,体魄,天赋,随意使用。” “曹燃......你,敢不敢接?” 镇神阵内,曹燃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阵法内外,气氛有些焦灼。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过去......宁奕的额头上,渗出了一滴汗珠。 “你应该知道,我有着冲破这座镇神阵的力量。”曹燃平静说道:“轻而易举,我出阵之后, 一只手就可以镇压你。” 宁奕叹气道:“能否出阵,尚不好说。出阵之后,更不好说。” 曹燃微笑说道:“总而言之,我可以打死你。” 宁奕望着镇神阵,平静说道:“可你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打死我。” “是的。” 曹燃站在原地,缓慢松开环抱胸膛的双臂,他看不见,此刻阵法之外的黑袍少年,缓慢睁开了双眼,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座屏蔽天地气机的镇神大阵。 曹燃轻声笑道:“我只是好奇一个问题。为什么袁淳先生会把你列在星辰榜的第一位?” 火红色的长袍,随着他下垂双手的姿态,变得圆鼓充盈。 曹燃淡淡道:“希望这一剑,能够给我答案。” ...... ...... “袁淳先生,为什么您要把宁奕列在星辰榜的第一位呢?” 这是苏牧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早些时候,他见过踏入天都,横扫诸敌的小烛龙曹燃,那时候宁奕还在西岭籍籍无名,那时候的星辰榜仍是一片混沌,洛长生还未曾大放光明,叶红拂也没有提剑登榜,诸多规矩横在曹燃的面前,他就只有一双拳头,拜访各大圣山的圣子,打得同境修士避让退散。 苏牧后来见了传说中的“蜀山小师叔”,他觉得,这个名叫宁奕的年轻人,好像也不过如此,比起曹燃的初露锋芒,宁奕显得要平淡朴实许多,在红符街递出一剑,在小雨巷杀了一位地府十殿轮转王。 宁奕的确是一个天才。 可是,无论怎么看,初入天都,在红符街递剑的宁奕,配不上星辰榜第一,打死轮转王,在小雨巷掷出头颅的宁奕,仍然配不上星辰榜第一,青山府邸书院之争,红山高原狩猎归来......直至如今,他都配不上。 太清阁内的幽林里,眉心烙刻紫色莲花的老人,并没有避讳回答这个问题。 但袁淳先生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老人望着苏牧,问道:“在你看来,为什么宁奕,不可以是星辰榜第一呢?” 苏牧怔了怔。 他犹豫片刻,说道:“宁奕不如洛长生,也不如扶摇,比不上以往星辰榜第一人的那般惊艳......” “但他一直在进步。”袁淳微笑说道:“你可以看见,云洵可以看见,远在北境的苦策和龙凰,也可以听到他的消息。” 苏牧犹豫片刻,说道:“所有人都在进步。” “长陵雾散,吸引了很多天才,他们都想角逐星辰榜的榜,对于宁奕坐在那里,他们表示不解,还有愤怒。”苏牧低声说道:“先生,由于你的威信和声望,这些质疑和愤怒,并没有流传到台面上,只是私底下暗流涌动。” “与我的声望无关。”袁淳轻柔说道:“他们想要,那个位子就摆在天都,剑行侯府,击败宁奕,他们自然就是星辰榜第一,可是他们没有做到,不是吗?” 苏牧有些愕然,他仔细回想,宁奕似乎总是一副“平平无奇”的模样,看不出来有如何天资纵横的一面,而那些圣子无论高调或是低调,都没有在这个西岭少年的身上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有些时候,不是他们不想要,而是他们做不到。如果靠着流言蜚语,就可以击败对手,那么还需要苦修做什么?”蹲在老师身旁的肉山,咧嘴笑道:“大隋自莲花阁创立以来,设立‘星辰榜’,每一次的更迭榜单,都是硬碰硬打出来的......很多时候,被捧到第一,是一种大不利的杀局,如果一步走错,那么便会坠下深渊,这个叫做宁奕的小子,虽然我与他素未谋面,但我知道,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脆弱’,早就跌下榜。” 苏牧沉默下来。 “宁奕先生......似乎的确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淡而又惊艳。”他喃喃说道:“袁淳先生,如今宁奕与曹燃一战,您难道也看好宁奕吗?” 苏牧的这句话说出来。 云洵的眼神有些微妙,他望向自己的老师。 苦策哈哈一笑,大大咧咧道:“开什么玩笑?我和龙凰两个人,在十境之内,都无法压制曹燃,那个叫宁奕的西岭小子才修行多久?凭什么能打过姓曹的烛龙血裔?” 没有想到...... 袁淳先生低垂眉眼,陷入沉默。 靠在树木枝干上假寐的黑袍斗笠女子,似乎有些讶异老师的反应。 这是何意? ...... ...... 丫头的双手环绕在宁奕的腰部。 剑藏的剑器,一柄一柄,随着二人的心意,缓慢流淌。 裴烦的心神有些讶异。 虽然她在替宁奕拔除死气之时,进入了宁奕的心湖,看到了那方神池,可是上一次的情况与如今截然不同,拔除死气是一件十分焦灼的事情,她根本无心顾暇其他。 这一次重新进入,她注意到了那颗高悬的本命剑心,那座纯白的神池。 骨笛幻化的白骨平原,一缕一缕抽取着“剑藏”里剑器的剑骨,将这些白色的光辉,挤压,叠加。 这些是剑的重量。 一道又一道。 站在镇神阵外的宁奕,双手攥住细雪,长剑轻颤,惨白的剑尖之上,亮起了一抹勾人心魄的光华。 先是剑尖,再是剑身,再是剑柄。 再是紧攥长剑的双手,再是鼓荡反复的黑袍。 裴烦面色苍白松开双手。 宁奕深吸一口气,猛地掠出,撞入镇神阵中。 细雪自上而下,劈开天地一线! “砸剑!” 这一剑,是徐藏教给宁奕的砸剑。 这一剑上,有山河万里的剑器宝藏,有白骨平原的磅礴神性。 还有一颗高悬的本命剑心! 曹燃瞳孔收缩。 这位北境散修猛地抬起头来,他只看到了一道通天彻地的巨大剑光,瞬间如汪洋一般,将自己淹没其中。 惨白剑光连绵成海,无数的火焰迸而出,瞬间被湮灭成灰烬。 龙炎破碎。 肌肤如瓷。 风雷之音滚滚而来,一座镇神阵瞬间被磅礴剑气撑得支离破碎,庭院内的石墩尽数炸开,站在阵前的裴烦,双手不断掷出符箓,连绵不止,掷出的那一刻,就被剑气与炽热火光席卷而过,瞬间熄灭—— 蹲在屋檐上的情报司少司,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景象。 冲霄剑气惊起,破开剑行侯府邸,直上九天。 他喃喃道:“这他妈的......怎么封锁消息?” (第二更会晚一些,但一定会有) 第一百二十六章 谁赞成,谁反对? 一道冲霄剑气,从剑行侯府邸上空掠出。 整座天都,都看到了这道气势磅礴的惨白剑气。 “这道剑气从哪来的?” “剑行侯府,宁奕的剑行侯府?” “他在和谁打架?曹燃!?” ...... ...... 天都深夜被剑气打破宁静。 沸沸扬扬的喧嚣声音之中。 蹲在剑行侯府邸不远处屋檐上的情报司少司吴三,顿时头痛,执法司的同阶官员第一时间以星辉铭牌传音,几个相互交好的同僚,在铭牌里骂骂咧咧。 曹燃回天都,而且拜访了宁奕府邸,这件事情,此刻终于纸包不住火的传开。 吴三的耳边,传来了云洵的声音。 “无事,一切有我。” 这像是一颗定心丸。 吴三蹲在屋檐上,像是松了一口气,仍然是愁眉苦脸,他看着那一道剑气之后,便只剩下死寂的剑行侯府,府邸内重新被人布上了阵法,一张张符箓悬挂诸天,重新包裹剑气,让整座府邸归于平静。 “特么的神仙打架,百姓遭殃。”吴三喃喃自语,目光瞥见了趴在地上的龟趺山圣子,心里腹诽道:“幸好是曹燃来了,稍微教训了一顿,不然真要是被你陵寻踏进了人家府邸里,这个时候,不知道要被打成什么猪头模样?” 曹燃不用剑。 而那道威势煊赫的剑气,出自于谁的手中,已经不言而喻。 那道剑气之中还带着一丝丝的炽烈红焰,显然曹燃打出了真火。 以曹燃暴打龟趺山圣子的情况来看......如果曹燃不来,陵寻执意要踏入剑行侯府,刚刚打碎龟壳的画面,显然会重新上演。 ...... ...... 寂静无声的太清阁。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冲霄的剑气。 太清阁的诸人,自然也不例外。 天都夜空,都被那道剑气渲染,一瞬惨白,亮若白昼。 苏牧面色震惊,喃喃道:“这是......” 苦策有些讶然,回头望着剑行侯府邸的方向,语气里夹杂着不敢置信,道:“那个叫宁奕的小子,竟然有如此剑气?” 龙凰眼神里闪过一丝凝重,认真说道:“是剑气。里面......还有曹燃的龙炎。” 云洵淡定自若,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 幽林里。 苏牧刚刚说出口的话,还在林间回荡。 “袁淳先生,如今宁奕与曹燃一战,您难道看好宁奕?” 苏牧认为,无论如何,宁奕与曹燃一战,最终的胜者,都一定是曹燃。 老人竟然犹豫了......难道还有转机? 于是就出现了这道剑气。 苏牧震惊而又失神,道:“宁奕能赢曹燃?” 他把目光挪向袁淳先生。 老人摇了摇头。 苏牧有些不太明白,焦急问道。 “先生,这是何意?” 云洵瞥了一眼苏牧,这位太清阁的命星,看起来并不算如何聪明。 云洵问道:“曹燃是几境?” 苏牧老老实实答道:“十境。” 情报司大司淡然道:“曹燃不仅仅是十境,还是很强的十境,是放到如今的两座天下,都无人可以同境匹敌的强;也是扔到大隋历史里,都足以跻身一流的强。对于宁奕的修行境界,三司和两宗的高层都十分清楚,想必你也知道,刚刚迈入后境,对于诸多圣山圣子来说,都只是中规中矩,距离曹燃,差得更不止一星半点。” “曹燃已经臻至十境巅峰,而宁奕还不到十境,那层境界其中有多少玄妙,你苏牧走过,比任何人都清楚。” “两人之间,如隔云泥。” 云洵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所以老师的意思很简单,这一架,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曹燃胜......宁奕负?” 苏牧有些惘然,道:“那么今夜之后,星辰榜的第一位,就此易主?” 紫莲花老人没有开口,而是把赞许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得意弟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云洵神情平静,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并不会。” 苏牧站起身子,微微揖礼,表示恭敬,然后正襟危坐,示意自己将洗耳恭听。 “宁奕坐在这个位子,是因为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位子。”云洵放下茶盏,两根手指轻轻敲打桌面,道:“涉及到星辰榜第一......你是不是想问那两个名字?” 苏牧点了点头。 曹燃,叶红拂。 云洵低垂眉眼,笑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你觉得他们俩,谁更应该坐在第一?” 苏牧张了张口,最终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曹燃和叶红拂两人,轮换着坐在第二第三,两人之间真正的名次,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那个时候,洛长生坐在第一位,洛长生真正做到了完全压制二人,直到他离开十境,点燃命星,他都是这座天下年轻一辈,唯一的光芒。 太过夺目。 可是洛长生离开之后呢? 太清阁内,紫莲花老人终于开口。 “曹燃不在第一,是因为他已不能在第一。” 袁淳先生亲自替苏牧解惑,温声道:“今夜之后,宁奕仍是第一,曹燃却不是第二。” 苏牧先是微惘,而后恍然大悟。 “这一架,他只是想看一看,坐在星辰榜第一的宁奕,究竟有多大的能耐,是不是配得上这个位子。”老先生的目光望向剑行侯府邸,笑了笑,无奈道:“曹燃是一个性子倔强的孩子,他一直卯足了劲,想证明我至少有一样东西是错的,宁奕被我放在高位,如果只是徒有虚名,即便得罪蜀山和道宗,他也会强行把宁奕打下来,证明我错了。” 苏牧怔怔道:“那么,现在呢?” “现在?” “如果宁奕名不副实,那么就不会有这道打破天都寂静的剑气。” 袁淳轻声笑道:“是非曲直,一条道,走到黑。曹燃其实并不在乎‘虚名’,他只在乎自己的道,黑白分明,绝不含糊,他很少看得起某个年轻修行者,越是欣赏,越是想与其打上一架。我看中曹燃的,正是这一点。” “这一点随俺。”苦策笑眯眯接过这句话。 “曹燃可比你聪明多了。”龙凰冷冷瞥过一眼,没好气道:“憨子,只知道挨打的憨货。” ...... ...... 府邸一片寂静。 剑气仍然在呼啸。 但镇神阵已破。 保持着下压的细雪,并没有斩中,或者斩碎任何一样物事,而是被一根手指,拨向了一边,斜斜指着地面。 一只滚烫冒着青烟的拳头,就悬停在宁奕的额前。 宁奕面色苍白。 那只拳头缓慢收回,擦过一个女子的丝,面颊,带动热风缓慢吹拂。 曹燃低头看着梢矮一头的裴烦丫头,微笑说道:“原来是紫山楚绡前辈的弟子......难怪有如此境界和杀力。” 宁奕倾尽全部的那一剑,被曹燃硬生生打得破碎开来,改变了方向,冲破了镇神阵,击穿剑行侯府邸上方的天都夜空。 而最后关头,两人之间,横横插入了一道娇柔身影。 裴烦双臂摊开,挡在曹燃面前。 热风吹拂面颊。 她缓慢睁开双眼,眼神当中还有一丝不解。 宁奕收起细雪,剑尖抵地,看着曹燃。 “这一剑,不错。”曹燃缓慢向后退了两步,伸出了大拇指,漫天流火纷纷扬扬,汇聚而来,重新凝聚为一顶斗笠,他身上的气息不断跌落再跌落,直至与普通人无两样。 生死未决,但胜负已分。 曹燃笑眯眯说道:“虽然只有一剑,但险些逼出了我的压箱底手段,宁奕......你也不错。” 看到宁奕还是那副愕然和无措的神情,曹燃环抱双臂,斗笠飞扬,笑骂道:“怎么?你以为我真的想要跟你去争星辰榜第一的位子?我真的在乎那个‘虚名’?” 不等宁奕开口。 “咦,好像确实有些在乎。” 曹燃摸了摸下巴,啧啧道:“如果没有洛长生,这个位子由我来坐,似乎也并非不可,反正姓叶的那个女人肯定斗不过我。” 宁奕有些明白了。 “你比陵寻强,比东境的圣子强,比西境那些人也强,这个位子,由你来坐,最合适。”曹燃拍了拍宁奕肩头,笑道:“袁淳先生没有看错人。” 宁奕怔怔看着曹燃,他回想着自己那一剑被破开的场景,曹燃之前的“竭尽全力”,在一瞬间被打破,这个男人施展出来的真正力量,远远过自己的预计。 最大的手段,蕴含着神性与剑藏的一剑,被他一只拳头就打碎。 这是何等的境界? 宁奕深吸一口气,道:“你呢。” 曹燃笑了笑,道:“我?” “我在更高的地方等着你。” 火红色长袍的年轻男人,伸出一只手,这一次火红斗笠凝聚,他以掌心微微按压斗笠边沿,遮住面容,转身推开府邸大门,高温直接将古门融化,即便曹燃动作已经十分轻柔,但青铜大门还是被推得差点飞出,触底之后“铛”的一声。 推出了一个凸现出来的掌印。 曹燃踏出府邸,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低下头来,看着趴在地上的龟趺山圣子陵寻,淡淡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陵寻面色苍白。 那一剑递出,天都便不再平静。 所有人都知道,曹燃来到了天都。 所有人都知道,曹燃来到了宁奕的剑行侯府。 所有人都想知道,那一剑之后的结局,是什么? 带着斗笠的红袍年轻男人,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朗声说道:“我,曹燃,要对天都说几句话。” 情报司少司吴三,已经压不住涌来的修行者,执法司,书院,东境莲华,西境圣山,南疆术士,北境散修,诸多人影,密密麻麻立在屋檐上,此时此刻,看到曹燃身上气机并没有丝毫紊乱,其实就已经猜到了结局,这些修行者同时还看到了如今重伤躺在地上的龟趺山圣子,对望一眼,神情各异,复杂难言,但彼此脑海里已经想象出,之前在宁奕府邸前,究竟生了怎样的一副景象。 目光汇聚到唯一的焦点上。 曹燃的声音,响彻长夜。 “星辰榜第一的位子,宁奕来坐......谁赞成,谁反对?” (二更完毕,明天不会请假,但白天无暇,所以更新也会晚一些,希望大家除夕快乐,开开心心陪家人团聚过年) 第一百二十七章 我,曹燃,今日踏破十境 天都长夜,漫漫无声。 一道剑气打破平静,此刻的剑行侯府,不再安宁。 屋脊上的一道道身影,在大月照耀下,缓慢站起身子,一道道长袍飞舞摇曳。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曹燃的身上。 而曹燃的声音,回荡开来。 “星辰榜第一的位子,宁奕来坐......谁赞成,谁反对?” 众所周知。 曹燃从来不会走弯路,也不会说谎话。 吴三的神情有些复杂,他从怀中取出一根霜草,含在嘴里,望向门户大开的剑行侯府,宁奕和裴烦两个人缓慢走了出来,看得出来,二人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面色苍白。 吴三皱起眉头,咬着草根。 宁奕身为陛下亲自敕封的剑行侯,星辰榜第一,放到年轻一辈,自然修为不俗,可是为何他身旁看起来稚嫩可爱的小姑娘,身上的星辉气息同样极为深厚,以他的眼力,竟然一眼看不出深浅? 裴烦的身上同样有着丝丝缕缕的剑气,她长居剑行侯府,素来低调,这是她第一次在天都众人的面前亮相。 越来越多的修行者前来,府邸空中,层层叠叠的驭剑身影,或者是后境修行者,凭借星辉,凌空而立。 “这丫头是宁奕的妹妹?竟然生得如此标致?” 有人看见了裴烦,立刻现了丫头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 “与曹燃的那一战,她也参与了?身上的气息还未平定,这又是何方神圣?” 宁奕和裴烦,站在曹燃的身后。 宁奕的神情有些微妙,他望向曹燃,眼神里带着三分感谢,星辰榜第一的头衔,被莲花阁袁淳先生就这么安置在自己头上,这两年来,其实颇有“德不配位”的意味。 因为叶红拂和曹燃还在榜上! 刚刚的那一战,宁奕隐约摸清了曹燃的意思......星辰榜只容纳十境天才,这位独来独往的北境散修,已经抵达了破境的边缘,半只脚踏入命星,算不得十境中人。 恐怕当初把自己放在这个位子的时候,曹燃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毕竟他追随的目标,是羌山的谪仙人,洛长生离开星辰榜,他也不会差的太远。 今夜,曹燃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就是要替他扫平诸敌,至少要把那些暗中捣鬼的声音抹去! 果然。 剑行侯府邸门前,有一道阴森声音,以星辉包裹,难辨雌雄,平地炸开。 “宁奕拿下‘星辰榜第一’,我倒是认为实至名归,长陵打赢了羌山小剑仙王异,打得洛长生也不敢出面,东境当了哑巴,这难道还不够么?” 这句话说出来,宁奕面色冷了下来。 赤裸裸的暗讽和挑衅。 不仅仅是宁奕,悬停在剑行侯府邸上空的羌山弟子,脸色立马骤变,神念扫开,却无法揪出这句话的主人。 宁奕皱起眉头。 这句话阴阳怪气,令人作呕,就是为了恶心自己和羌山,声音主人颇有三分手段,把声音揉入星辉,甚至以宁奕的蜀山感知法门,都无法立即查清来源,分明是仗着鬼蜮伎俩,想要把事情闹大。 羌山修行者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白鹿洞书院。 声声慢也来到了府邸门前,她皱起眉头,自己所修的术法乃是琴音大道,要施展这道手法,倒是轻松,羌山王异先前挑衅自己,两宗之间,结下了梁子。 她冷哼一声,也懒得辩驳。 “好,很好。” 一只手压着斗笠的曹燃,忽然抬起头来,望向某个方向,咧嘴笑道:“躲在那以为老子看不到你?滚出来挨打!” 曹燃忽然出手,一个巴掌抡圆了打出去,掌心迸炽热烈焰,隔着数十丈,一道踩着飞剑的瘦高身影,出一声惨叫,身上溅出火焰,被这一巴掌打得抛飞出去,大部分人的目光甚至都来不及追逐,曹燃猛地收掌,漫天吸力便将此人拘来。 斗笠男人笑眯眯问道:“原来是南疆鬼修啊,即便是韩约,来到天都也要低调行事,不惹是非,你竟然敢如此猖狂?” 那道瘦高身影,面孔惨白,眼眶深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被拘了过来,他嘶声道:“曹燃!你莫要冤枉好人!此事与我无关!” 浓郁如墨的黑袍,迸出炽热烈焰,南疆鬼修,除了滚滚天雷,最怕的就是烈火灼心,被曹燃拎着衣襟攥着掌心高高拎起,他脚尖甚至无法沾地,颇为狼狈。 曹燃仍然是一副笑脸,道:“还有什么遗言没有?” 那道鬼修身影,怔了一怔,听到曹燃所说的“遗言”二字,高喝道:“曹燃,你敢杀我?韩约先生——” 接着便是痛苦至极的沙哑咆哮,他的体内窜出了炽热龙炎,瞬间化为一团光火,“砰”的炸开。 曹燃甩了甩手。 落在地上的黑袍碎片,在火光之中,缓慢化为灰烬,然后焚至虚无。 “不用感谢我,我替羌山处理了此人。”曹燃面带微笑,望向羌山,又望向东境莲华的几位执权者,道:“他临死之前,是否报了‘韩约’的名字,此人与东境莲华有关?” 那几位执权者连忙摇头,撇清关系。 曹燃笑眯眯望向南疆的阵营,道:“你们觉得我是误杀?” 一片沉默。 南疆阵营之中,一位黑袍女子木然说道:“此人无门无派,无亲无故,与我等无关,惹上了曹公子,自寻死路罢了。” 这也是一种撇清关系的自保,一方水土一方修士,南疆鬼修性子漠然,若是曹燃执意要打杀,就算是亲如兄妹,彼此之间互为血亲,此刻也会撇的干干净净。 对于得罪自己,所以被打死的说法......曹燃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白鹿洞书院阵营。 声声慢望着曹燃,眼神里带着十分不可思议。 连她都没有找到此人,曹燃是如何做到的? 场上有不少人,都抱着这种疑惑,更多的人觉得,曹燃只是随手拎了个倒霉蛋杀鸡儆猴。 曹燃看出了声声慢的心思,他懒洋洋拍了拍手,淡然道:“怎么揪出来的,我懒得解释,但若是还有不死心的,大可以试试,看看谁的手段,更胜一筹。” 这句话之后,曹燃环顾一圈。 很好。 羌山阵营里,有一道身影站了出来。 不是小剑仙王异,是一个并不出名的羌山弟子,名字叫周渊,按照辈分来看,与书院的小君子,圣山的准圣子平齐。 周渊深深一揖,道:“曹燃,我替神仙居的大师兄向你问好。” 曹燃的神情隐在面纱下,他挑起眉头。 周渊的目光缓慢挪向了曹燃身旁的男女,平静说道:“我曾经问过大师兄,对于星辰榜的事情,有何看法。” 宁奕眯起双眼,这件事情,羌山的修行者竟然去了问洛长生? “羌山的小剑仙败给宁奕,没什么可说的,输赢乃兵家常事。”周渊平静说道:“对于宁奕先生要坐在第几,神仙居一点也不关心。今日你说他是第一,我等自然会给予尊重。但是,曹燃,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不当问。” 这句话说的很难听,把王异战败的事情,轻描淡写的一笔揭过,还顺势踩了一脚宁奕。 其间不忘捧一下曹燃。 宁奕笑了笑,无所谓。 有人屏息,对于周渊想问的问题,心底大概有了猜测。 今日曹燃宣布宁奕是星辰榜第一.......那么曹燃又该如何自处? 场上顿寂片刻。 斗笠男人漠然说道:“如果只是你想问,那么就可以闭嘴了,因为你还没有资格问我问题,而且......对于你想问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 这一句话似曾相识。 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 周渊的面色顿时憋得通红。 到了此刻,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刚刚出场,仗着神仙居才有的高人风范,憋足了意气风,顷刻间消散殆尽。 他本以为,搬出来大师兄的名号,至少曹燃会给他一点面子。 可是曹燃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曹燃微笑道:“羌山蠢货,天天在外面拉着洛长生的名号惹是生非,四处招黑,自己是一滩屎,还指望别人给你脸?你信不信,今天就算我替宁奕打你一顿,你家大师兄也不会说什么?” 宁奕竟然出奇的大度,没有丝毫动怒,对着周渊温和笑了笑,道:“回去别忘了跟洛长生说,羌山长气还在我手里,欢迎拿着其余三柄来赎。” 周渊面色铁青。 “滚。”曹燃吐出一个字,道:“从哪来的回哪去,不然抽你丫的。” 周渊满面悲愤,愤愤不平回到羌山阵营,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下去。 ...... ...... 曹燃很满意的抬起头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屋脊上的影子。 小无量山,剑湖宫,羌山,应天府,嵩阳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天宫,地府,南疆,北境...... “齐了。” 曹燃低声默念了一句。 他抬起头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斗笠男人一振衣袍,气冲斗牛,漫天璀璨火汽从袖袍之中澎湃散开。 龙吟长啸。 “这是我要对大隋说的第二句话。” 曹燃头顶,漫天火气,汇聚而来,一颗星辰,缓慢凝聚,虽未凝实,但已经有了虚影。 “我,曹燃,今日踏破十境!” (应该还有一更,会稍晚一些放出,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三个身份 “我,曹燃,今日踏破十境!” 一句话,石破天惊! 星辰榜上,诸路天才,可归根结底,只有十境之内,才能被莲花阁所纳入榜内。 洛长生离开星辰榜第一,便是因为破开十境,点燃命星! 十境之后,命星分为虚实二境。 破开十境,便来到了虚境,距离真正迈入命星,还有一步。 如今的曹燃头顶,无数火气凝聚,像是一颗巨大的龙瞳,一条猩红长线凝聚,这是一颗璀璨星辰的虚影。 一步破十境,此次踏入虚境行列。 破开十境,点燃命星,拦住了多少天才豪杰?各大圣山都有命星强者,可此事说易做难,破开十境,踏入虚境,并不算难,虚境命星的修行者,在大隋甚至可以说并不少见,可是比起真真正正点燃命星的,比例太过稀少。 破虚之后,才有资格被尊称一声“大修行者”。 漫天星火,在曹燃头顶缭绕,他的斗笠被内里劲气吹拂的乱飞,仍然在极力压制修行境界,凝出以一颗火红星辰的虚影。 曹燃破境之后,宁奕的那道剑气,以及今日的这场“闹剧”......便终于理清所有头绪,一切的困惑和不解,都水落石出。 曹燃的第二句话......意味着,他将离开星辰榜! 一片喧嚣。 趴在地上的龟趺山圣子,面色惨白,看着曹燃破境之后,低下头来,两人之间的目光生碰撞。 曹燃淡然回过头来,对宁奕说道:“此人本来要拜你的府,那么便交给你来处理。” 宁奕毫不客气,蹲下身子,从陵寻身上摸出腰囊,抖了抖腰囊物事,随身携带了两三颗千年隋阳珠,这等身家,已经不菲,想来陵寻身为龟趺山圣子,在圣山内还有更多的资源,只不过并没有带出。 “宁奕,你!”陵寻的面颊,苍白至极,怒斥道:“不问则拿,是为盗!” 宁奕闻言之后,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认真问道:“那啥......这些珠子,你还有吗?” 陵寻气得面色通红:“你你你......你等我恢复全盛,你我公平对决!” 宁奕翻了个白眼,翻手把珠子收入囊中,懒洋洋道:“你又是结阵又是施压,我院子里东西都被压碎了,现在拿点赔偿,不过分吧?” 陵寻咬牙切齿,他体内的气血恢复了一丝,攥了攥拳,望向自己的师门,已经有师弟准备来接他回去。 “山水有相逢!” 今夜是天都万众瞩目的一刻,而他被曹燃打趴在地,还被宁奕顺风打劫,脸已经丢光,留在这里没有意义,一帮白麻修行者,接回圣子,逃一样的迅离开了宁奕府邸。 宁奕并没有阻拦。 他感到了一些古怪的眼神。 ...... ...... 曹燃破境之前,与宁奕打了一架。 这一架,打出了那道剑气。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诸大圣山齐至宁奕府邸。 曹燃在说他的第三句话前,感受到了一些奇怪的目光,这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落在宁奕身上.......对于这一架的结果,大家心中已有定论,但是更多的一些目光,含着初次见面的好奇,还有困惑,落在了宁奕身旁的姑娘身上。 他们在她的身上,感应到了一缕熟悉的剑意。 刚刚冲破天都长夜的剑气之中,也有她的一份。 那么问题便来了......宁奕身旁的那个人,是谁? 如果是对宁奕早有研究的圣山修行者,便会知道,这个看起来稚嫩无害的年轻女孩,其实是宁奕的“妹妹”,与宁奕一起来到天都,曾经孤苦无依在西岭生活,来到天都之后,便从未出现在世人面前。 裴烦抿起嘴唇,她感受到了这些陌生的目光。 这些目光里,饱含着诸多奇异的神情,有疑惑,有好奇,有质疑。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站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她也从来不想这样。 “诸位,这是我的妹妹。” 宁奕感受到了身旁丫头的局促不安,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丫头的手,向着所有人介绍身份。 ...... ...... 情报司的吴三蹲在屋檐上,他的身旁,此刻密密麻麻,都是同僚,也有执法司的精锐,几位少司互相对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意味深长。 上面对于这位姓裴的姑娘很是重视。 甚至秘密展开了调查的任务。 但仍然没有查出究竟,姓裴的姑娘,查不出是何来历,有何师承,能够查出来的,就是她在宁奕身旁,一直是宁奕的“妹妹”。 裴烦。 吴三其实知道一些算不得秘密的秘密。 譬如自家大司,今夜忽然决意要去拜访太清阁的原因。 吴三有一个算不得朋友的朋友,名字叫做沈灵,那个拒绝“做人圆润,顺势而下”的男人,据说整个旧部都已经被解散,因为执意要调查不该调查的身份,所以落得如此下场。 吴三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沈灵”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沈灵了,但他绝不会想到,自己与沈灵的永别,是真正意义上的永别。 云洵大人很欣赏沈灵。 于是云洵大人去了一趟太清阁—— 沈灵最后接手的卷宗,就在太清阁内,大司大人应当会亲自破禁,入阁一观。 如今的道宗麻袍道者还未到来,吴三暗暗猜到了生之事,云洵大人去找苏牧先生下棋,其实等同于以私人身份,拉扯道宗,不让苏牧干涉今夜天都府邸生的事情......至于现在越演越烈的天都场景,却出乎了吴三的意料。 他看着府邸门前的那个丫头,心想。 让执法司和情报司两大机构都鸡犬不宁一段时日的裴烦,真正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既见众生,便无法隐藏。 调查裴烦的过程,步步艰难,以至于最后看似“顺利”的完成,其实只是给出了一个“敷衍”的答卷,交付上去。 有人怀疑,裴烦的背后,是大隋某位了不得的涅槃大能。 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极小。 也有人怀疑,裴烦的背后,与十年前某桩不可名说的案子有关......吴三觉得这个可能性更小,十年前的天都血夜收官,他亲自参与,确认了裴家满门皆死,每一具尸体,都由他确认检点,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姓裴的女孩,就说是裴家遗女。 其他人或许会捕风捉影,选择相信。 但是吴三不会相信。 他见过裴家府邸活着的那个小女孩,襁褓里有一枚莲华长令,是珞珈山亲自传下来的师承令牌,裴旻大人给女儿祈福,动用了涅槃秘术,当时吴三初入情报司,却也在场,那是珞珈山最昂贵的秘法,融入血液,珞珈气运常驻,除非死去。 他检尸之时,特地去翻了婴儿襁褓,那枚莲华长令尽是死气,珞珈气运尽数剥离。 婴儿不哭也不闹,由令牌可窥见结局,必死无疑。 只不过...... 吴三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他回想着刚刚冲霄而起的那道剑气。 确实有些熟悉的气息。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似曾相识,又有少许陌生。 他重新把目光挪向那个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孩,脑海里那道灵光即将乍现,一道轻柔的声音,缓慢响起。 “我姓裴,单名梵。” 裴梵。 丫头站在宁奕身旁,她神情平静而又漠然,宁奕握着她的手掌,感受到自己的掌心,被女孩的指甲嵌入。 蹲在屋檐上的一位情报司少司忽然开口。 “裴梵......我大隋情报司怀疑你的真实身份,今日你既然出府了,那么便解释一下吧。” 吴三皱起眉头,看着自己的这位同僚。 这不合规矩。 念头刚起,隔着数里,云洵的声音在铭牌里响起。 “让他问。” 吴三乖乖闭了要张开的嘴。 大司对着这件事情也感兴趣。 蹲在屋上的那位情报司少司,淡淡问道:“裴梵,你出生何处,家在何方,双亲姓名,当年经历何事,跟宁奕相遇?以及......那道剑气,从何而来?” 出生西岭商贾裴家,家在西岭小鹿城,父亲名叫裴三,母亲苏氏,因为遇到歹人劫货,全家灭口,只有她幸存逃生,遇到了少年宁奕。 然后两个人相依为命。 这是伪造上去的卷宗内容。 宋伊人托人把丫头崭新的身份送到府邸内,上面的每一个字,裴烦都记得无比清晰。 可是她竟然有些无法说出口。 因为她无法解释那道剑气。 女孩呼吸之间,面色更加苍白,刚刚与曹燃打了一架,脸上血色稀薄,掩盖了这一点。 宁奕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只是默默握紧丫头的手。 裴烦深吸一口气。 她依照记忆,缓慢说完了卷宗上的身份。 情报司的少司,神情逐渐沉默下来。 很平凡,很普通。 也无可挑剔,找不出丝毫的漏洞。 他看着裴烦,认真问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你的身世如此平凡,那么那一剑,从哪里来的?” 是的,这是唯一的问题。 裴烦沉默了。 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剑,是哪一剑。 于是他们等待着答案。 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 “答案很简单。” “她的身世根本就不平凡。” “或者说,她的身世,根本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平凡。” 宁奕抿起嘴唇,面色苍白,看着前方。 丫头注视着前方的斗笠男人。 破开十境之后,曹燃望向执法司和情报司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她是楚绡的弟子。” (熬夜等待更新的,辛苦啦,这一章写得很慢,改了很多次,现在很满意。大家晚安,真正的新年快乐~明天白天无更~) 第一百二十九章 对这座天下喊话(修) 吴三的神情很是精彩。 对于宁奕身旁这个女孩的身份,情报司内起了诸多争执,猜测,怀疑。 曾经有人斗胆提出过......这位姓裴的女孩,有没有可能,是大隋某位涅槃大能的弟子,住进天都,低调行事,所以身份来历如此神秘,且不容探查。 然而这个荒诞的猜想很快就被否定。 人们往往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看到的裴烦,是西岭的孤女,是宁奕的妹妹,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平凡人。 那道剑气无法解释。 于是曹燃站了出来。 说出了“她是楚绡弟子”这样的一句话。 在场的所有修行者,先是皱起眉头,仔细回想着“楚绡”这么一个听起来熟悉,但其实很是久远的名字。 脑海之中,猛地迸出了一座云雾飘渺,从不出世的圣山。 紫山! 以及紫山那位修行生死禁术的涅槃大能—— 一切都能说通了。 站在府邸门前,宁奕身旁的裴烦,心湖内的白玉碎片,此刻缓慢凝聚出来,她顺从着内心的感应,缓慢伸出手掌,虚握住一样物事。 白玉破碎之后,紫霞在血液里流淌,随着她呼吸溢散的星辉,凝聚成一块令牌。 紫山长令! 那枚令牌浮现的那一刹,沙哑的神念席卷而来,瀑散笼罩整座剑行侯府。 大隋上空的铁律符箓,轻轻摇曳。 紫山山主的声音,在情报司和执法司的少司耳边炸开,风云变幻,一块块屋脊瓦片被骤风掀起,涅槃大能的面容,携带着磅礴的威压,降临在府邸上空,大部分修行者都睁不开双眼。 “楚绡......楚绡!” 太清阁的幽林里,云洵抑制不住眼底的震惊,他喊出紫山山主的名讳,猛地站起身子,但旋即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马望向自己的老师,坐在石凳上的紫莲花老人,此刻也是蹙起眉头,些许错愕。 看样子,连老师也不知情....... “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楚绡。”袁淳先生轻声喃喃,道:“楚绡何时来的天都,何时收的弟子......在等待曹燃说出那句话前,我没有想到,竟然还会等来这么一个消息。” 恭敬站起身子,在袁淳先生身旁侍奉的苏牧,眉头蹙起,他忽然想到,自己派去看守剑行侯府邸的那两位麻袍道者,貌似对自己提过一件事情......某日,二人似乎看到了一位撑着大红油纸伞的姑娘,行踪可疑,向着剑行侯府前来,二人还没来得及阻拦,便困意上涌,一睡不醒,醒后浑浑噩噩,连对方的模样都记不起来。 是长陵山开之时。 ...... ...... 那块紫山长令上涌现而出的恐怖威严,只是昙花一现,掀起狂风之后,引起所有人的神情骤变,便凭空消散,无迹可寻。 但是已经足够。 这已经证明了一切。 裴烦捏着那块长令,她能够感应到,其上蕴含着楚绡前辈的一道神念,这枚长令并没有其他更多的作用,自己捏碎楚绡所赠的白玉之后,紫山神霞便揉入血液里,这像是一种独特的星辉,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凝聚出这枚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紫山长令! “第三道身份......”裴烦喃喃开口。 宁奕看着丫头,与死气厮杀,斩杀墨蛟之后,他即将失去意识,最后关头,正是丫头的神念进入自己心湖,这才能化险为夷。 至于具体生了什么,宁奕并不清楚,但他大概能够猜到,自己是得到了某位真正站在修行界顶峰的大人物相助,才能如此顺利的解除这次死气侵蚀。 世上修行生死禁术的圣山,唯有紫山。 宁奕神情恍恍惚惚,他想到了自己登山之时,遇到了楚绡前辈。 那一句“死气若来,捏碎玉佩!” 他的神情既有明悟,也有释然,楚绡前辈原来早就在这里等着自己......也的确是看中了丫头,想要收入门下。 “这是福,还是祸呢......”宁奕摇了摇头,心底喃喃道:“至少目前来看,是好的。” 丫头有了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的第三道身份。 紫山长令重新化作点点星辉,消弭此间。 蹲在屋脊上的情报司少司,神情尴尬,此事竟然惊动了涅槃大人物的意念,屋顶上的瓦片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他深深揖礼,满怀歉意道:“裴姑娘......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裴烦低垂眉眼,凝视着自己掌心飞扬散开的紫色星辉。 曹燃笑着转过身,“啧,你倒是抢尽了我的风头?” 他曹燃本来是有三句话要说。 这三句话,应该是一句更胜一句,最后一句,石破天惊。 如今宁奕身旁的小姑娘,真正的身份昭现天下,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抢尽了曹燃的风光。 只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些。 曹燃笑了笑,道:“曾经我去紫山拜访,楚绡前辈开山放行,与我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后若是遇上什么麻烦,你可以报我曹燃的名号。” 裴烦认真揖礼,算是谢过。 小巷的那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轰动。 无论是书院,还是圣山,出自北境,还是南疆,都恭恭敬敬让开一条道路。 情报司的修行者,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大司,搀扶着一位紫色长袍的老人,从小巷那头缓慢走来。 “紫莲花......”宁奕看着黑暗之中越行越显的那道苍老身影,额上的那朵紫色莲花烙印,散着淡淡的荧光,他猛地想到了一件事情。 曹燃从北境回来......这件事情,是如何做到瞒过所有人的? 那朵紫莲花,象征着大隋独一无二的公平与公正,也是篆刻在莲花阁牌匾上最显眼的烙印,袁淳先生修行一气化三清,其中一具分身,带着两位平妖司大司当做弟子,行走北境,斩杀大妖,身上所披的,是紫莲花的道袍,额所印刻的,亦是紫莲花的道纹。 情报司的大司云洵,神情淡然,肩头笼罩云雾,巍巍然好似天上仙人,仪态端庄,恭恭敬敬搀扶老人,位于左侧。 袁淳先生右手边,一位高挑女子,披着黑纱斗笠,身上一派肃杀之气,正是平妖司大司龙凰,细观笼罩她面颊的黑纱,会现这是与曹燃头顶斗笠如出一辙的气息妙法。 地面一阵一阵震颤。 三人背后,一座小山缓慢推进前行。 赤裸上半身,身上捆绑着漆黑沉重锁链的魁梧男人,在黑暗之中吐出幽幽白气,每一次踏步,小巷地面的碎石粒都会被弹得震起。 袁淳座下的另外一位弟子,亦是平妖司大司的苦策。 那位老人自然抛开不谈,此时此刻,从小巷深处,围着老人走来的三个大修行者,无论哪一位,放到大隋天下,都是跺一跺脚,能够威震八方风云的存在! 龟趺山,太游山,书院,南疆,北境......看清了小巷那端的来客之后,御剑而行的修行者,此刻纷纷都选择收起飞剑,落在地上,深深揖礼,以表恭敬。 至此。 所有人都明白了。 为何今夜曹燃能够悄无声息,不引起四方圣山注意的回到天都。 袁淳先生的紫莲花分身,从北境回归天都。 两人选择同时来到天都......这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以国师大人的意志,要做到按住消息,实在太过容易......书院的一些弟子抬起头来,打量着面带微笑的袁淳老先生,重新低下头来,心思复杂。 声声慢揖礼之后,有些想不明白......国师大人,为何而来? 袁淳先生走过了小巷,来到了府邸门前。 他来到这里,只为了一个人。 站在原地,有些讷讷不知所措的火红斗笠年轻男人,摸了摸脑袋,私底下尴尬传音道:“先生......不是说好,给我说三句话的时间吗?只差最后一句话了。” 曹燃见惯了大场面。 但都是一些打生打死的厮杀与争抢。 他走过圣山,打过书院,从北境最险恶的大泽里走过,被千人追杀,万夫所指。 可从未有一刻,他享受着如此多的尊重和揖礼,哪怕那些人自内心施礼的对象不是自己,是站在自己对面的袁淳先生。 以曹燃的脸皮之厚,一时之间,也有些不好意思。 袁淳的声音像是一坛老酒,温润醇厚。 “曹燃,我欲收你为徒,你说你有三愿。一是在十境之内,会一会如今的星辰榜第一,看看我是否看错了人,二是踏破这命星之下的十道境界,成就虚境。如今,这两愿,是否了结?” 曹燃有些恍悟。 他恭恭敬敬说道:“回先生,此二愿,已是了结。” 袁淳伸出一只手,掌心一抹紫韵流淌。 他微笑说道,“那么,第三愿,是什么?” 不仅仅是曹燃本人看出来了,站在身后的宁奕,裴烦丫头,以及白鹿洞书院的声声慢,来到此地的所有修行者,都看出来了。 袁淳先生,在帮曹燃造势。 曹燃抿了抿嘴唇。 袁淳先生认真许诺道:“不仅仅是今日来到这里的修行者,也不仅仅是整个天都,而是整座大隋天下,甚至北境再北,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说出来,那么所有人,都会听见。” 心性暴戾,天不服地不服的曹燃,此刻缓慢点头,整个人像是洗去了所有的火气与戾气。 斗笠随风轻摇。 曹燃轻声说道:“袁淳先生,我要对一个人,喊一句话。” 天地骤清。 “叶红拂,何时回都?我曹燃,等你一战!” (昨天睡得太迟,一天浑浑噩噩,所以今晚只有这一更,调整一下生物钟,明天调整回来会爆更。) 第一百三十章 红拂(第一更) 北境有三大禁地。 一山一水一洞天。 身为三大禁地之一的幽冥洞天,坐落于北境长城外三百里,为远古时期涅槃大能开辟而出的一方战场,与外界封闭,由阵法兜裹,天地灵气蕴养,自成一体,非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可撕裂屏障入内。 黑暗之中,有一盏明灯。 拎着明灯的,乃是一位身着素白长袍的高挑女子,似乎是大修行者都喜欢披戴斗笠面纱的缘故,白鹿洞书院的院长苏幕遮之前便喜爱戴上一顶漆黑斗笠,紫莲花袁淳身旁的平妖司大司龙凰亦是。 素白斗笠面纱飞扬。 这其实不仅仅是大隋风俗。 诸多妙法,道宗,灵山,亦或是传自于圣山之中,都有着敛息屏神的术法神通,载体便是一顶斗笠,由道法凝聚而出的斗笠,不一定是实体,譬如曹燃头顶的那顶“流火”,全力施展放开手脚之时,无暇顾及,气机便会撑破斗笠,露出“庐山真面目”,等到收敛气机之时,漫天流火便会重新汇聚而来,星星点点,遮掩面容。 不算是大道,但却是一门颇有良用的秘法。 白纱女子站在幽冥洞天之内,这里是北境古战场,漫天阴魂呼啸,这些魂灵身上裹挟着死煞之气,寻常刀剑无法对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若是掠入人体,根据魂灵生前的修行境界来判定,若是遇到了古战场上罕见的凶灵,即便是大修行者,无法完全化散煞气,也有可能会“大病一场”。 幽冥洞天,越是靠内,魂灵便越是强大,遇到的危险便越大。 北境三大禁地,圣山门内的大修行者,会带着弟子前来试炼,即便有命星境界庇护,一般也不敢走得过远,以免出现意外。 若是遇上了强大的魂灵,师门长辈没有及时出手,很有可能就迷失在这片古战场,再也无法重返大隋土地。 幽冥洞天分九重天,点燃命星之后,一般会止步在第三重,门内未破十境的弟子,即便再是出色,也只被允许在第一重天内试炼修行,以神念对抗煞气,以此凝结自己的意志和魄力。 拎着明灯的高挑女子,信步而行。 她从幽冥洞天第六重天往下而行。 一路上无数魂灵,有重骑踏马而来,撞在明灯光芒范围之内,撞得截截破碎,化为漫天灰烬,如黑烟般破碎绽开。 那盏灯火,长燃不息。 神性扎根,道火长存。 最终,白袍女子停在了第一重洞天与第二重洞天的交接口。 她默默拎着灯火,看着自己的弟子。 黑暗之中,无数魂灵围绕着一位红袍女子,那女子紧紧闭目,俏脸含煞,黑如瀑,倒散开来,面前悬停着一柄出鞘长剑,如果没有那盏明灯,那么那道银白剑光,便是幽冥洞天内唯一的光明。 女子盘膝而坐,悬浮在空中。 红袍被狂风吹拂,剑气游掠在方圆三尺之内,逐渐扩散,肆意斩杀着幽冥洞天的魂灵,这些战场上的幽魂,处在第一重天的,大多数是披着破碎甲胄的兵卒,面容都被岁月风化,被剑气劈砍,凿开,便如砂砾一般崩塌倾倒—— ...... ...... 扶摇拎着明灯,面纱下的神态,看起来不悲也不喜,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弟子。 叶红拂闭关已有七日。 这七日来,不吃不喝,于幽冥洞天内凝聚煞气,只为了踏破十境,凝出一道心满意足的“星辰虚影”。 叶红拂是一个很倔的人。 她的师父扶摇,是当年星辰榜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压过了周游和徐藏。 可是如今,她的头上,却有一位“谪仙人”,像是当年的师尊,与自己同龄同辈,却镇压所有人,早早点燃命星,飘然潇洒不染尘埃,就这么离开了那张榜单。 如今她要破境,凝聚而出的第一颗“命星”,哪怕只是虚影,也绝不可以输给洛长生。 这就是她执意要来北境,来幽冥洞天的缘故。 她所修行的剑道,秉持一口执念,绝不后退,更不动摇,只需要直直向前去走。 幽冥洞天死煞之气的冲击,可以让她变得更加坚韧。 不成功,便成仁,这条破境之路,叶红拂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退路。 她要走一条极致之路。 叶红拂的周身三尺,虚空之中,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响。 破境预兆。 她绵延已久的一口气机,此刻也快要到了尽头。 红袍女子的面色愈苍白,剑气飞掠,游走之间,似乎出现了一道缝隙,绝对无暇的三尺防御屏障,被一道漆黑煞气冲破,瞬间凝为一具古代兵卒,双手攥紧长刀当头挥下。 扶摇的神情有一丝担忧。 叶红拂忽然睁开双眼,伸手握住那道剑气长光,手腕轻抖。 一剑斩下! 那道黑煞瞬间被劈散开来,化作漫天灰烬,破碎开来。 递出这一剑后—— 叶红拂的头顶,凝出了一颗若隐若现的星辰虚影,漆黑与赤红两相环绕,抱成丹圆,犹如太极。 破境成功。 扶摇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看着那道凝聚而出的星辰虚影,神情有些恍惚,稍显复杂,似乎有说不出来的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幽冥洞天之中,忽然传来了一道缥缈声音。 “叶红拂,何时回都?” 踏入虚境的叶红拂,挑起眉尖,她抬起头来,望向幽冥洞天的穹顶,上面是一片更加深邃的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那声音跨越千山万水而来,听起来断断续续,字里行间的气势磅礴,依稀可见。 “我......曹燃,等你一战!” 红袍女子吐出一口浊气,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拎灯等待自己的白袍女子,迈出一步,来到扶摇面前,轻轻揖礼,柔声道:“多谢师尊护法。” 珞珈山小山主只是摇了摇头,道:“无碍。” 扶摇顿了顿,琢磨着刚刚的那句话,认真说道:“曹燃的那句话,从天都传来,跨越数千里,这是涅槃境界大能的手段。看样子,应该是莲花阁里的那位,动用了天地同震的秘术,替他传来这一句话。” 这算是什么? 约战? 叶红拂静下心来,笑了笑,她其实与曹燃曾经多次交锋,但可惜的是,都没有分出胜负。 两人的确处于伯仲之间,但若是执意要决出高下,却不至于迟迟没有结局。 这是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把这一战留到后面。 叶红拂与曹燃二人,都在等待一个好的时机。 “曹燃曾经与我约过,若是破开十境,那么便约好打一架。”收起长剑的叶红拂,缓慢平复着自己的心态,道:“师尊,我以‘剑煞’踏入虚境,此地对我大有裨益,我想见一见幽冥洞天上面,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扶摇点了点头,“你如今尚未真正凝聚命星,不可离开灯火笼罩范围,我可以带你登上六重天。其实对我而言,再往上登,并非不可,只不过再带着你,恐怕会惹出难以解决的麻烦。” 叶红拂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在明灯光芒之中。 这里曾是一片古战场,越往深处走,魂灵的煞气便越重,叶红拂神情逐渐凝重,她看着一道一道的铁骑,冲刷凿击在师尊的灯火范围之外,被神性点燃,化为齑粉破碎。 扶摇犹豫着一些话要不要说。 一直走到第六重天。 两人站在深渊之中,前后左右,尽是一片漆黑。 “以剑煞凝聚大道,需要汲取诸多死气......这一条道,并不好走。”扶摇看着自己的弟子,轻声说道:“第一颗凝聚的命星,乃是本命星辰,如今只是虚影,还来得及反悔。” 叶红拂摇了摇头,道:“师尊,这是弟子悟出的道,无须去改。” 扶摇只能无言。 叶红拂知道,自己如今的这条剑道......是师尊真正要开口提醒的原因。 扶摇声音苦涩,抬起头来:“我有一个朋友,走的也是这条剑道,如今他已经死了。” 叶红拂身子顿了顿,神情沉默。 “十年来,大隋出现了无数那个男人的模仿者,他们学他逆境冲关,学他抛弃星辉,学他只养一口剑气。”雪白斗笠女人,叹了口气,道:“以你的剑道资质,无须去学他的。” 叶红拂知道师尊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我......” 她沉默下来。 叶红拂成为扶摇弟子,拜入珞珈山,是十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天都血夜还没有生,徐藏还是整个大隋最负盛名的天才剑修,他曾经在某次游历中,看到了一位南疆鬼修打杀村庄,炼化生魂修行,惨无人道的暴戾行径,于是拔出长剑,一剑灭杀鬼修。 那一年,叶红拂不到十岁。 她的双亲死在那场劫难之中,整个村庄都灰飞烟灭,只有她幸存下来,递出一剑的男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叶红拂被随后赶来的珞珈山修行者救下,现资质上佳,便带回宗门。 若不是徐藏当年递出了那一剑,她已经凋零在这个世界上。即便得救,活了下来,那一日的梦魇,仍然紧紧缠绕着她,叶红拂在梦境之中,总是会回到最弱小最无助的幼年,面对那位“强大”的南疆鬼修,毫无还手之力。 徐藏那一剑惊艳整个世界的风姿,永远留在了她的心中。 她开始修行剑道。 她开始收集着“徐藏”的每一个消息。 到后来,徐藏愈没落,愈被贬低,直至背负天下骂名,隔着东西两境,人生之中仅仅与徐藏见过一次面的叶红拂,心中对于那个男人的信任,却从未动摇。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约架珞珈山(第二更) 扶摇的神情有些复杂。 神道剑三人,盛传她的实力要高出周游和徐藏一头,珞珈山这几年要当天下圣山之主。 周游生性低调。 徐藏更是不在乎虚名的人物。 年轻时候,她凡事都要争一头,抢一头,行事无所顾忌,徐藏曾经戏谑调侃自己是个疯女人,就因为这句话,她追杀徐藏十天十夜,最后无果,不了了之。 徐藏死后的葬礼,周游去了,她却没有去。 不是自恃身份,瞧不起那个男人。 而是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参加徐藏的葬礼。 朋友?敌人? 人死如灯灭,当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扶摇扪心自问,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个剑修,那个名叫徐藏的男人,的的确确赢得了自己的尊重。 遗憾的是,二人之间,有所交手,却从未分出过真正意义上的胜负。 若是徐藏还活着,知道自己弟子与他之间的陈年旧事,会做如何反应? 扶摇神情有些恍惚,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背后,有一缕缕黑煞凝聚而出,从幽冥洞天第七重天流淌而下。 叶红拂挑起眉头,疾喝道:“师尊小心!” 珞珈山小山主蹙起眉头,回过神来。 她转身看去,幽冥洞天第七重天,流淌一面煞气瀑布,瀑布忽然被一道魁梧身影撞开,从第七重天外,走来一位身高数十丈的巨人。 星君境界,只能走到第六重天。 再往后,就是幽冥洞天的禁忌领域,当年的古战场内,据说最巅峰的不朽者曾经在第九重天生死对决,七重天便已经是涅槃境界的恐怖人物。 如今的这尊巨人,看起来似乎已经半只脚踏足禁忌领域。 叶红拂面色苍白,耳旁传来天地破碎的呼啸声音。 巨大的压迫感从头顶砸来。 那巨人撞出瀑布,没有丝毫犹豫,跌跌撞撞奔来,刹那便指,双手持着巨大战斧,携带着无可匹敌的威压,一斧斩下—— “铛”的一声! 叶红拂双手遮住面颊,准备抵御随时可能迸溅的巨大气浪,长灯柔光之中,天地却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 扶摇神情不变,依然一只手拎着灯盏,另外一只手抬起,五指之间,绽放璀璨苍白的光华,与那道巨斧的锋锐边沿生碰撞,女子与那煞气巨人之间的体型,完全不成正比,看样子就像是“蚍蜉撼大树”。 扶摇捏住巨斧,掌心力。 神性风暴迸而出—— 那柄巨斧轰然一声,绽开一道裂纹,煞气巨人已经有了意识,眼眸瞪大,喉咙里出不可置信的嗬嗬声响。 扶摇猛地挥手,那柄巨斧被神性冲刷,裂纹瞬间铺开,截截破碎,尽数炸开! 那尊巨大的煞气巨人,被磅礴力量打中,惨嚎一声,身子向后抛飞,瞬间砸入七重天瀑布,砸得漫天幽冥河水倒溅,自下而上,跌回第七重天。 若是有星君如今站在第六重天,定然会看得目瞪口呆。 天地无声。 幽冥洞天,一片死寂。 扶摇拎着灯火,里面的火焰由神性点燃,世上最强大却也最不稳定的物质,在扶摇的掌中,无比乖巧,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修行者点燃命星之后,想要前行,便需要神性。你若是修行‘神性’这一条道路,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帮助。”扶摇低垂眉眼,缓缓道:“为师可以带你去另外一处洞天,那里是真正的洞天福地,与北境幽冥洞天不同,此处气息森冷,仅仅只是修行,寿元都会被死气侵蚀,从而大大缩减。” “你也看到了,我的‘神’道,绝不会输给世上的任何一门剑道。” 扶摇看着叶红拂,她平静说道:“如何?” 扶摇很喜欢叶红拂。 她喜欢叶红拂藏在心底的那股倔强劲头,喜欢叶红拂身上停留着的那股“疯癫”,与自己当年有那么一些相似,却又不同。 当年的自己,做了一些不问是非黑白的事情。 而叶红拂,更加理智,也更加成熟。 她在叶红拂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影子。 扶摇试图想让叶红拂换一颗本命星辰,并不是因为她瞧不起徐藏的剑道......而是这条剑道,以煞气凝结剑气,一直被认为是不可行的,即便是徐藏本人,最终也落得身死道消。 她喜欢自己的弟子,能走得更顺一些。 再不济,不要走入死胡同。 幽冥洞天六重天内,冥河流淌,师徒二人就站在冥河瀑布之下,扶摇拎灯,辟开一片光明。 叶红拂的声音坚定不移。 “师尊,踏入虚境之后,我的一生,会凝聚三颗命星。” 红袍年轻女子下了莫大的决心,这才咬牙道:“我想以这颗本命星辰......完成以往的夙愿。这是一件不会后悔的事情,凝聚这颗命星,至少我能够对抗心魔,还有那道梦魇。” 本命星辰,一旦凝聚,便再也不可更改。 即便顺利凝出了三颗星辰,最先凝聚的那颗本命,永远占据最大的主导地位。 灯火摇曳。 扶摇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 叶红拂抬起头来,她看着自己师尊,一字一句说道:“我会踏出我自己的道,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这是我的道!” 扶摇点了点头。 “天都那边,还请您帮我回一句话。” 叶红拂神情坚毅,她将长剑收回鞘中,此次破境之后,她便已经准备动身返回,即便曹燃不开口约战,她也会开口。 此时正是战意凛然之时。 幽冥洞天,两位女子。 白纱斗笠摇曳,扶摇轻轻将一只手掌搭在叶红拂的头顶。 叶红拂一字一句缓慢开口。 手掌搭在其头顶的扶摇,目光望向幽冥洞天。 直彻天外。 先前,她一只手便可镇压第七重天的煞气巨人。 此时此刻,扶摇一道神念跨越而去,按照常理揣度,需要涅槃境界才能施展的“天地同震”,被她轻松使出。 ...... ...... 天都。 长夜将至,皇城沸腾。 曹燃的那一句话,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既然袁淳先生开口,说会把这一句话带到这座天下的任何一处,那么叶红拂,便一定能够听到。 曹燃哪也没有去,环抱双臂,就在宁奕的府邸门前,等待着回音。 紫莲花老人,极有耐心,就这么站在曹燃的身前,他微微抬着头来,额的皱纹缓慢铺展,似乎也在等待。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那道回音。 蹲在小巷口的巨型壮汉,平妖司大司苦策,挑着眉头,喃喃自语道:“别的不说,老师开口,那两个女人一定能够听到,只不过大家都在等什么?等回信?扶摇这个疯女人,上一次见面还是星君,难道还能够动用‘天地同震’的法门?” 龙凰靠在巷口石壁上,冷冷瞥了一眼苦策,道:“瞧不起后辈?上一次见面,扶摇一拳把你打晕的事情,这就忘了?” 苦策挠了挠头,对于龙凰的挖苦,他向来“敢怒不敢言”,这个女人是实打实的实战派,二人跟在老师身后学习多年,他早就心知肚明,就算自己皮糙肉厚,真正打起来,也只有挨打的份,况且扛不扛得住龙凰,如今还是另外一说。 再加上他一贯“好男不跟女斗”的理念...... 壮汉揉了揉脸,给自己找了一个充足理由,咳嗽一声,避开当年丢人事迹,咕哝道:“涅槃大能,举手投足,天地同震,可是扶摇还只是一个星君......这娘们能做到?” 小巷里,温和的声音响起。 “珞珈山小山主不是寻常星君。” 云洵同样抬着头,望着小巷上空,做着与老师一样的仰望动作,认真说道:“扶摇生下来,身上带着我等一辈子望尘莫及的宝藏——涅槃境界才能动用的‘神性’。珞珈山倾尽全力,花费了巨大代价,才造出了这位‘半神’,这些神性,注定了她一旦踏入涅槃,便可以轻而易举成为最接近不朽的人物。” 珞珈山凭什么自称第一圣山? 羌山神仙居也只能退让一头。 已经成长起来的扶摇,这就是珞珈山成为第一圣山的底气! “在星君境界停留了这一段时间,若是不出意外,那么神性的大门,已经向她敞开。”云洵眯起双眼,缓慢说道:“恐怕......天地同震,对她而言,并不算难。” 苦策神情愕然,听着这一番解释,竖起了大拇指,啧啧道:“小云子,你解释的真好,比某人好多了,至少俺听懂了。” 宁奕的府邸,没有沉寂太久。 抬起头来的袁淳先生,唇角微微上翘。 小巷里抬头仰望的云洵,瞳孔微微收缩。 一道璀璨流光,如神霞倒灌,瞬间从穹顶垂落。 叶红拂的声音,自神性之中荡开。 “曹燃,我身处幽冥洞天,即刻准备动身回都。” “珞珈山开山之日,你我一战!” 环抱双臂,等待已久的曹燃,抬起头来,斗笠流火飞扬。 他朗声道。 “好!珞珈山上,等你来战!” 第一百三十二章 我会带你远走高飞(三更) 珞珈山封山已有一年多。 这些年来,说珞珈山是第一圣山,基本上无可争议,天子脚下,即便没有如今的扶摇出世,珞珈山的第一位子,也是牢牢坐稳。 扶摇与珞珈,与其说前者成就了后者,不如说是后者成全了前者。 除了珞珈山,也没有哪座圣山,能够经得起如此庞大的资源消耗,来捧一位未来尚不可知的天才,哪怕是生来便携带巨大神性的“半神”。 神性是世上最甘美的物质。 神性也是世上最毒的物质。 有人说,珞珈山的封山,是为了“大朝会”的举办。 大隋最盛大的朝会,将会在珞珈山拉开序幕......这件事情由东境和西境两位皇子联手操办,莲花阁从中监督,届时整座天下的年轻修行者都会前来。 曹燃和叶红拂的那一战,定在了珞珈山开山之日,也是大朝会开幕之时! 这是一个足以轰动天都,乃至于整座大隋天下的消息。 ...... ...... “此事已了,可有其他心愿?” 袁淳认真看着曹燃。 曹燃摇了摇头,轻声道:“已无其他更多心愿,多谢先生。” 老先生笑而不语。 曹燃知道袁淳先生想要说什么,他轻柔说道:“从北境一路游历,有先生在我背后撑腰,所以这大隋的诸多圣山,无数宗门,对我觊觎的,心怀歹意的,全都退让三分。这是恩,曹燃记在心里。” 袁淳神情凝重了一些,他轻轻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可愿入我门下?” 这是一句让千万人都垂涎欲滴的邀请。 此刻在宁奕府邸齐聚的诸多圣山修行者,听到这句话,艳羡不已,眼红三分。 这可是大隋国师,袁淳先生啊! 先生的座下,如今就只有四位弟子! 平妖司的两位大司,苦策和龙凰。 情报司的大司云洵。 这三位都已是星君,而且名次极高,毫无疑问将成为未来大隋最耀眼的存在! 至于第四位......那位弟子的身份,更不必多说。 袁淳先生专门留了一朵银白莲花,陪着太子殿下,就在莲花阁内常驻,太子若是有任何疑惑,随时可以进入莲花阁拜访询问。 可愿入我门下? 宁奕听着这一句话,心里都有替曹燃答应下来的冲动。 曹燃却没有第一时间回复。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宁奕看了一眼四周左右,看到了一双双赤红的眼睛,曹燃的面纱挡住了神情,看不到此刻究竟是在犹豫还是在如何,竟然还是那副沉默长立的姿态。 时间一点一滴,变得缓慢起来。 直到曹燃开口。 一只手按下火红斗笠的年轻男人,笑着说道:“先生,你我已经有了师徒之实,在接过这顶斗笠的时候。” 袁淳依旧轻柔道:“你去灵山观摩佛门手印之时,与崤山居士也有了这种‘师徒之实’,所以,这顶斗笠,并不能算什么。” 这是要师徒之名。 袁淳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如此。 对于他如此尊贵的身份,已经算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屈尊。 仍然没有回应。 曹燃一只手搁在斗笠上,他保持这个静立的动作已经很久。 靠在小巷石壁的龙凰,怀中抱着长剑,细眯起双眼。 蹲在她身旁的苦策叼着草根,压低声音,含怒道:“这小子什么意思......敬酒不吃吃罚酒呗,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铛”的一声,龙凰不言也不语,直接赏了苦策脑袋一个剑鞘。 身旁糙汉子捂着脑袋,脑瓜上多了一个红彤彤的剑鞘印子。 他委屈巴巴转过头来。看到龙凰的神情,一时之间,眼神有些想不通的惘然。 龙凰的面纱下,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她看到,曹燃的手指,在微微的抖。 他在紧张?还是犹豫? 还是......痛苦? ...... ...... 一声叹息。 曹燃缓慢抬起手来,他摘下了那顶斗笠,自己身上的气机便不再受到这门秘法的庇护,露出了那张清俊的面庞。 这一声叹息声音响起,不仅仅是袁淳先生,在场的所有人,眼里都闪过了一丝失望的神色。 这是要拒绝? “先生,容我先道一声歉......”曹燃的神情有些黯然,他苦笑一声,认真说道:“我还不能称呼您‘老师’,至少目前来看,我不可以。” 袁淳老先生的眼里,那抹失望一闪而逝。 “为何?”老人的语气仍然柔和,道:“可是还有心愿未了?大可以提出来,新仇旧怨,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但不是新仇,也不是旧怨。”曹燃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淡然,他的手指在颤抖,这个细节,不仅仅是龙凰看到了,袁淳先生也看到了。 他有些艰难的开口。 “我想......我可以解决。” 曹燃轻轻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蹲下身子,那顶斗笠被他放在地上。 一片哗然。 当众摘去了这顶斗笠,便算是断去了他与袁淳先生之间的关系,他双手合十,一字一句说道:“对不住了,曹燃辜负了先生厚望。” 一道道古怪的目光投了过来。 曹燃自嘲笑道:“若是先生真的想收曹燃为弟子,那么......等我与叶红拂决战事毕,真正点燃命星之后,再行拜师大礼,那时也不迟。” 袁淳看着地上的那顶斗笠,沉默了很久。 他抬起头来看着曹燃,再一次轻轻说道:“曹燃,莲花阁不会第二次收徒,从北境到天都,今夜之后......你我便无关系了。” 曹燃抿起嘴唇,他低下头来,看着那顶斗笠。 他笑了笑,干净利落道:“先生,大恩难忘。我曹燃一生坦坦荡荡,绝不欠人人情,从北境走来,学到太多,都记在心里,如今心中唯有一愿,便是以散修之身,在珞珈山与叶红拂决一胜负,在此之前,道心不想有丝毫动摇。” 咬了咬牙。 “还请先生,不要再与我联系!” 靠在巷口的龙凰,目光闪烁,仍然是沉默寡言。 “在这叫什么话?这是人话吗?我家先生竟然还成了求着他拜师的对象了?”苦策气不过,两眼瞪得滚圆,怒道:“姓曹的这小子忘恩负义,老子把他当师弟,这一路上好生照顾,没想到是只白眼狼!现在倒好,热脸贴了冷屁股,反倒是老子,忙里忙外鞍前马后的,变得里外不是人了?看老子出了天都不痛扁他一顿!” 话音落下—— 一只手掌落在苦策头顶,吓得这位性格暴戾的平妖司大司,通体生寒,活生生打了个冷战。 没想到,龙凰的掌心竟然带着三分暖意,在苦策头顶揉了揉。 前所未有的温柔...... 事出反常必有妖,糙汉子立马收声。 他心底默念着别打我别打我,小声咕哝道:“俺这不是气不过吗......” 龙凰轻轻叹了口气,道:“算了......算了......他既然不愿,那便算了吧。” ...... ...... 宁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仅仅是宁奕。 身旁的裴烦,白鹿洞书院的声声慢,诸位大君子,圣山的修行者,都不敢相信。 真的拒绝了。 而且拒绝的如此决绝,果断,甚至有些“忘恩负义”的意味。 袁淳先生的神情并没有多么愤怒,他眼里有那么一丝失望。 老先生弯下腰,捡起了那顶斗笠,缓慢给曹燃戴上。 整个过程,缓慢而又柔和。 曹燃先是微微的推拒了一下,之后身子僵硬,便没有拒绝。 袁淳先生的声音,饱含着星辉,在他耳旁轻轻荡开。 “你在割开关系。” 微微停顿,再一次响起。 “我知道的……你在割开我们的关系。那个’棘手的问题’,有我在,你何必去担心?” 曹燃怔住了。 袁淳老先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拿着无人可以听闻的声音,温柔说道:“曹燃,从北境一路走回来,无论你认不认我当师父,我早已经拿你当弟子。珞珈山那一日,放开手脚,不要在乎外面的人,一切有我。” 老先生松开搭肩的手。 他惊讶的声音在府邸响起。 “啊……这是谁丢的斗笠?” 枯老的手掌,缓慢落在这顶火红色的妙法斗笠之上。 袁淳老先生捡起斗笠,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曹燃头顶,将斗笠戴上。 他当着众人面,一字一句,开口说道:“陌生人,记住,这顶斗笠是你自己的,与莲花阁无关,好好戴着,不要弄丢了。” 曹燃呆呆看着紫莲花老人缓慢转身,云洵和龙凰一左一右搀扶,离开这条小巷。 一出好戏,终有尽时。 府邸的来客,不再聚集。 所有人都散开。 天都重归长夜,一片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 曹燃蹲下身子,十指如钩,捂住面颊,划擦而过,带出金铁交接的碰撞声响。 面纱下的神情,无人瞧见,痛苦而又狰狞。 他喉咙里出古怪的嗬声,听起来不像是人。 宁奕和裴烦,没有打扰,佯装回了府邸,关上了府门。 两人坐在府邸屋上,起了阵法,默默看着府邸外。 那个高居年轻一辈修行境界前三甲的年轻男人,在无人处,弯腰躬身,痛苦咳嗽,斗笠震颤,他数次想要摘下,最终只是松开又攥紧,从斗笠下拿出的双手,指尖沾染了划破自己面颊的猩红鲜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曹燃跌跌撞撞,渐行渐远,身影没入小巷,最终不见。 丫头的神情有些黯然,道:“哥,他刚刚......哭了?” 宁奕沉默无言。 丫头又问道:“哥,他为什么要拒绝?” 宁奕低垂眉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认真问道:“丫头,如果我是一只大妖,你会不会害怕我,躲着我?” 妖族与人的关系,不可化解,也不可调和。 妖吃人,人杀妖,大隋铁律排在最前面的规矩,就是人与妖不两立。 清稚的声音立刻响起。 “不会的!” 裴烦晃荡着双腿,她说完那句之后,犹豫了很久,然后认真说道。 “我希望你是一只大妖,这样我会带你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丫头看着宁奕,忽然停住晃荡双腿的动作,眼神澄澈,这一次,她没有喊哥,而是直呼其名。 “宁奕,就像是你带我来天都那样。我会带你远走高飞,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 …... (辛苦熬夜等待第三更的书友,这一章很满意,祝大家晚安,顺便求一下月票!) 第二百三十三章 白骨如山忘姓氏 约架风波之后,天都重新恢复了平静。 约莫三四天后。 太阳照常升起。 黎明的曙光,照入宁奕府邸的院落,门外响起了沉闷有节奏的敲打声音。 “咚,咚,咚。” 从呼吸吐纳的状态苏醒过来,宁奕这几日醒的极早。 他推开府门,有些讶异。 入眼所见,便是两位披着纯白麻袍的苦行僧,此刻微微躬身,对着自己揖了一礼。 看这副打扮,是灵山的苦修者。 宁奕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一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长物事,就这么毫无预兆的,被递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苦修者抬起双臂,端着长物,认真说道:“宁奕先生,请收下这件‘礼物’。” 宁奕挑了挑眉,双手接过这样物事,疑惑问道:“礼物......这是?” “我等并不知道这是何物。”那位苦修者单掌立在胸前,轻柔说道:“宁奕先生,这是宫里送来的。” 宁奕接过物事,下意识掂量一二,熟悉的重量,让他一瞬间就明白,布条里面装的是什么。 宁奕神情变得精彩起来。 “宫里?” 他眯起双眼,喃喃自语。 “是受一位姓徐的姑娘嘱托,想必宁奕先生,应该比我们更清楚那位姑娘的身份。”灵山苦修者木然说道:“我们只是奉命送出此物,若是先生还有疑惑,可以去宫里亲自找那位徐姑娘询问。” 宁奕微微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无事了,多谢二位。” “先生客气。”苦修者面色平静,淡淡开口,转身离开。 合上府邸大门。 宁奕拆开一层层缠绕包裹的黑色布条,露出里面的那柄厚格长剑。 大隋天下,剑气行走。 古铜的剑身,有一些锈迹,红山临行之前,丫头对这柄剑器进行了些许的打磨,单凭剑身篆刻来看,已经看不出十多年前的痕迹。 对这把剑而言,风吹雨打不算什么。 红山高原,兴许是受到了韩约的掌击,“天下行走”的剑身被拍得凹陷下去一块。 其他部位,保存完好。 “落在红山的,被人找回来了?” 丫头正好看见,道:“灵山的苦修者找到的?” 天神高原爆兽潮之后,宋雀和辜伊人两位涅槃大能,联袂镇压兽潮,三司随后对高原进行了清剿。 所以,红山的后续清理事宜,乃是灵山和道宗一起。 宁奕手指划过,擦出清凉的声音,他摩挲着这柄厚格剑,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的确是自己遗落在红山高原上的那一柄。 如此看来,还真的是被灵山苦修者捡到了。 只是......那两位灵山苦修者,口中声称,自己乃是受姓徐的姑娘所托,送还此物。 是徐清焰所托? 宁奕低垂眉眼,默默回想着自己与徐清焰在红山高原上见面的情景。 那时自己已经丢了厚格剑。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的......宁奕摇了摇头,总而言之,的确是有心了。 宁奕将厚格剑的缠缑重新包裹,随手搭在剑架上,回到修行之中。 死气拔除之后,他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炼化神池,自己对于初辟的本命剑心,还有诸多困惑之处。 宁奕闭目盘膝而坐。 他并没有现,包裹着厚格剑的布条里,夹着一张工整折起的泛黄纸片。 这是一封信。 被他遗忘在角落。 ...... ...... 羽箭在空中出铮铮长鸣。 “噔”的沉闷一声,直击靶心,震出一滩灰尘。 隔着十丈开来,一根髻束起长的华服女子,再一度拉开弓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皓腕拧转,捻着箭尾的指尖,绽放出灼目光华。 松手。 箭矢射出,钉入上一箭的箭尾,将一整只木箭都射得支离破碎—— 这一次是“蓬”的一声! 木靶炸开一团烟尘,被这一箭射塌。 这一箭,放到修行界里,随意捉来一个初境修行者,都拥有如此拉弦力道。 可若是放在一位不通修行的女子身上,便有些不可思议。 女子身旁的懒散声音响起。 “这就是射箭。” 崤山居士站在红色华服的女子身旁,挑眉说道:“喏......很简单,张弓,搭箭,松弦。” “弓越强大,箭越强大,威力便会越强大。” 崤山居士平静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持弓搭箭的那个人。” 徐清焰默默听着教诲。 “骑马,射箭,狩猎,这些你都已经学了,我们可以去找一处猎场,这句话......三天前,我便对你说过了。”崤山居士看着徐清焰,微笑问道:“为何你今日总是恍惚,是在惦记着送出去的那封信?” 徐清焰抿起嘴唇,认真说道:“居士,你对我说的都是真的吗?” 崤山居士沉默了片刻。 “是真的。” 白袍男人缓慢说道:“宁奕真的丢了一把剑,落在红山高原,被东境捡到了。如果你把那柄剑送还给他,他一定会很开心。” 徐清焰将羽箭一根一根清点,放入箭箙之中,然后搁放长弓,认真问道:“按理来说,那柄剑应该送到了。” 崤山居士揉了揉眉心,道:“是啊......我已经托人去送了。此事涉及一些人物,可能稍有麻烦,但那柄剑,还有你写给宁奕的信,这几日应该已到了。” 男人无奈说道:“这几天,你在东厢以练习弓术为由,拖了好些时日。要去松山猎场,并不远,只在天都城外十余里,要不了多久,白日去,晚上归。” 徐清焰低垂眉眼,说道:“我觉得我的弓术还有不足。” 崤山居士啧了一声,望向东厢园内满地的靶子碎片。 徐清焰认真说道:“我能去宁奕的府邸吗?” 崤山居士干脆利落道:“不能。” 他看着女孩,耸肩道:“这是宫内的规矩,在我这里学完弓骑之前,不能外出。” 徐清焰眼神澄澈,看着崤山居士,惘然问道:“那他今天会来宫里吗?” “你觉得呢?” 反问。 “我不知道......” 徐清焰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崤山居士揉了揉面颊,有些无奈,他端详着帷帽面纱下的那张好看面容,逐字逐句说道:“三天前,曹燃约战叶红拂,将宁奕捧上星辰榜第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宁奕会变得很忙。”徐清焰有些恍悟,顺着崤山居士的思绪,缓慢说道:“他有很多麻烦,他需要刻苦修行......” 说到这里,她眼神有些释然,喃喃道:“他没什么时间的,那他还是不要来宫里看我了。” 白袍男人叹了口气。 “不不不......不仅仅是这样。” “他已经与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徐清焰忽然想起,宁奕曾对自己说过。 她心底咯噔一声,猛地收紧。 宁奕说过,他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只是一只笼中雀,即便如今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仍然如此。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崤山居士看着徐清焰,认真说道:“这些日子,你看了佛经,读了道卷,看了人间的书籍典藏,你相信缘分吗,相信命运吗?” 徐清焰闭上双眼,认真思索。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 若是不信世间的缘,那她对宁奕那种将要溢满的在乎和期盼,从何而来?她记得第一次的初见,记得每一次的怦然心动,记得所有的记忆,历历在目。 还有那半片骨笛叶子。 “自然是信的。” 徐清焰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犹豫,因为她知道,自己与宁奕相识的点点滴滴,都是缘分。 “我不相信缘分,也不相信命运。”崤山居士忽然笑了笑,道:“那些都是虚无的,可笑的,荒唐的。等你走过足够漫长的岁月,就会明白,唯一值得相信和托付的,就是时间。” 时间? 徐清焰看着自己的老师。 面容年轻清俊的白袍僧人,平静说道:“再浓郁的爱,时候到了,有一天都会变成恨。世上没有时间不可以化解的东西,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到最后都会化为飞灰。” “时间是很现实的事情,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得不到解答,那么就交给时间。” 崤山居士看着徐清焰。 女孩从未现,自己的老师,收起笑容之后,看起来高高在上,像是不通人情的“神灵”,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漠的意味。 门外有人叩门,灵山的苦修者微微推门,示意东西已经送到府邸。 崤山居士拿着极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封信已经送到宁奕府邸,我陪你从日出等到日落。” 白袍男人笑了笑,道:“若是没有等到,那么便随我去松山猎场夜狩,如何?” 徐清焰咬了咬牙。 她倔强说道:“等不到,那也是宁奕太忙,或者没看见那封信。” 她低垂眉眼,道:“若是我输了,去猎场狩猎之后,完成弓骑结业,按照规矩,是否可以出宫?” 白袍男人挑了挑眉。 “按规矩来说,是可以的。” 崤山居士笑了笑,道:“到了那时候,只要你想,便没人会拦你。”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 她开始漫长的等待。 从日出,到正午,到日落。 她没有等到自己想等的那个人。 (对今天的更新先说一声抱歉。没有理由,也不想找借口,就是写不出来,大脑空白。今天从七点多开始,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五个小时,只写出来一章,让大家等到这么晚,我心里也有些焦急,这几日会努力恢复正常的更新时间。) 第二百三十四章 白衣客人 一封很简单的信。 “宁奕先生,近来可好?” “清焰这些日子,跟随灵山的崤山居士修行学习,琴棋书画,骑马射箭,东厢园里备了一些上好茶叶,等先生来尝。” “我听老师说,红山那有一柄遗落之剑,便托人送来,祝你修行大道,一路无阻。” “——徐清焰书。” 宁奕一直到两天后才看到这封信。 泛黄的纸页,秀气的字体,信谏被小心翼翼折起,就夹在天下行走的裹剑布上...... 他缓慢念着信上的字句,有些疑惑。 蜀山的感知功法天下第一。 他当时拆剑之时,竟然没有现里面还藏了这么一封信?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有些恍惚,难道是自己这几日太过沉溺修行的缘故? 剑心初辟,万化剑道的世界里,一条一条的规矩,正在缓慢沉淀。 在长陵吸纳的那些剑气意境,化为了剑气天地的规则。 宁奕如今的剑道修为,虽与之前一样,停在剑气境界二重天,但真正能够挥的杀力,却无法以常理来度之。 也正是因此缘故。 他这几日,陷入了一种忘我的参悟境界。 闭关之时,物我两忘,院子外的声音,身处白天或是黑夜,都变得不再重要。 可即便如此,哪怕宁奕没有意识,他依然可以听清院子角落的虫鸣,蟋蟀叫,这已经烙刻在了他的血液里,成为了一种本能。 宁奕皱起眉头,喃喃道:“怪事......怎会被它逃过感应?” 他的本能没有捕捉到这封信。 宁奕知道有一些专门对抗感应法门的术法,譬如符箓,阵法,敛神之术,收身符箓,等等,这封信,自己看来,并没有被人动用术法......动用了也没有意义。 宁奕挑了挑眉。 想不通的问题,就不再去想。 宁奕转过头来,啼笑皆非。 丫头在院子不远处修行剑藏,她连忙闭上双眼,装得自己正入忘我之境,一派气象大成,剑气围绕头顶旋转如莲花。 沉心静气,倒真像是那么一回事儿。 宁奕笑了笑,扬起手上的信谏,试探问道:“清焰姑娘邀请我们去东厢......这几日你忙着修行剑藏,好不容易有了个光明正大可以出去逛逛的身份,要不要带你去皇宫逛一逛?” 丫头鼓起腮帮子,道:“我在研究一门贼恐怖贼恐怖的大杀阵,可没工夫出去闲逛。” 宁奕啧啧感慨:“贼恐怖贼恐怖的大杀阵......有多恐怖?” 丫头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孩子赌气。 裴烦认认真真说道:“能把你打死,恐怖吗?” 宁奕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很是浮夸,“恐怖恐怖,真的恐怖。女侠厉害,女侠威武,别打死我。” 宁奕说完以后,站起身子,端下那盆万年青,有一搭没一搭的揠苗助长拔着长叶,调侃问道:“真不去?真不去我可就去了?” 丫头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不好好修行,小心出门遇到曹燃这种猛人,半路上被揍一顿。”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莫名的耳熟...... 宁奕哭笑不得,这叫什么话? “大隋就一个曹燃,能奈我何。”他慢慢悠悠,丝毫不慌,收起那封信,要说出门遇上谁,能把自己拾掇一顿的,年轻一辈的,宁奕还真找不到几个。 是真的不慌,丝毫不慌。 本命剑心开辟之后,宁奕反倒是有些手痒,想找个对手。 宁奕走了两步,来到府邸门前,还没来得及开门。 他的神情忽然有些精彩。 他忽然明白先前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因为他想到了,自己先前在长陵山顶,分别之即,对某人说过的话。 一句是,“有空来喝茶。” 还有一句是。 “天都不太平,小心在半路上被人拦住打个半死。” 喝茶,与被打。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默默拉开府邸大门。 他眯起双眼,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他还没有想到,柳某人的模样,竟然是如此凄惨。 纤尘不染的白衣,两边肩头,被挑出鲜血,腹部则是被刺了一个窟窿,一片猩红。 伤势很重。 面色苍白的柳十一,站在府邸门前,身子仍然挺拔,眼神仍然明亮。 一只手捂住腹部,一只手悬停在府邸门前,准备敲门。 鲜血从腹部的伤口渗出,五指指缝已经捂不住。 宁奕心想,自己这算是一语成谶,还算是乌鸦嘴? 看柳十一的样子,随时可能跌倒。 这个念头刚刚在宁奕脑海里闪过。 “啪嗒”一声,门槛一响。 柳十一便跌倒在他的怀里。 ...... ...... “左肩头,右肩头,腹部,被人刺了三剑。” 丫头打开檀香木盒,认真说道:“伤口带着阴冷气息,像是南疆鬼修,又不太一样,这几剑应该是奔着致命要害去的,但是被他躲掉了,肩头的伤在背后,一左一右,应该是偷袭......腹部的伤是正面的,也是最致命的。” 她从檀香木盒里取出一颗丹药。 蜀山曾经在感业寺医治徐清焰的神性之毒。 千手大人除了修行体魄,也修行炼丹之术,后山里对于丹药和丹炉的典籍,相当全面,山主6圣当年不仅仅精通符箓,阵法,对丹药也有所涉猎,奇门异术方面的成就,千年以来几乎无人可以与其比肩。 这颗丹药,是千手赠给宁奕和丫头,下山之前,修行疗伤的必备圣丹。 一共三枚。 一枚是给宁奕的,一枚是给丫头的,一枚是必备的。 大罗金仙也不能生死人,但行走江湖,有一颗金丹在手,在受了重伤之时,却可以续上一条命。 宁奕接过这颗丹药。 “口服,兑水。”丫头看着宁奕,认真说道:“不吃药,可能会死。” 宁奕翻了个白眼,他试着掰开柳十一的嘴,现柳十一这厮,嘴巴像是被缝了一样,竟然怎么也不肯张开,掐人中,捏腮帮,全都没用。 他细细眯起双眼,神念扫过。 星辉封锁了柳十一的两颊,护住了他浑身上下的两个部位,一个是脑袋,另外一个是丹田。 无形的毒素在蔓延。 一阵阵猩红在体表游走如蛇,掀开衣袍,柳十一的肌肤很白,比很多女人都要白,几乎跟丫头差不多。 宁奕面色凝重,看来不是简单的剑伤,剑器上还淬了能够威胁到后境修行者的毒药。 百般办法试了一遍。 通通失败。 “这小白脸不肯张嘴,怎么办?” 宁奕有些无奈,他把目光投向丫头。 裴烦沉默了。 场间的气氛,处在一种微妙的尴尬。 裴烦缓慢伸出一只手,弹起一根手指,指向了宁奕的嘴唇。 “你是要我......嘴对嘴,咬碎了喂给他?” 宁奕瞪大双眼,道:“我人生如此意义重大的第一次,怎可如此轻易???” “你不来,难道要我来?”丫头揉了揉眉心,颇为恼怒:“剑湖宫的是吧?别的我不知道,这剑毒若是了,十有**就凉了,通知柳十去给他弟子买棺材吧。” 宁奕咬了咬牙,狠下决心。 他一只手握着金丹。 “十一,对不住了。” ...... ...... 半晌之后。 柳十一的面颊无比红润,他躺在床榻上,白衣被血染红了,有些也被剑气撕裂了,被宁奕扯了扔到了院子外,于是他赤裸着上半身。 服下了蜀山的金丹之后,他游走在身体肌肤之下的血丝,缓慢消退。 毒素的蔓延之势被止住。 他的星辉开始运转,剑气清剿,将毒气排出体内。 柳十一的体魄远远不如宁奕,换做是宁奕,此刻那些剑伤恐怕已经愈合了。 柳十一的身上,伤口的血势刚刚凝固。 此时此刻,府邸内却异常安静。 裴烦以手扶额,回想着刚刚看到不忍直视的画面,心里替某人感到悲哀。 柳十一此刻,以一种痛苦而又愤怒的眼神,就这么注视着宁奕。 无声。 胜有声。 宁奕的面色还有些微红,回想起自己刚刚不太礼貌的举措,仍然感到不好意思。 还有那么一些羞愧。 柳十一颤颤巍巍,缓慢抬起一只手,搁在自己的面颊上。 “嘶......” 痛苦的触感。 面颊烫。 宁奕咳嗽一声,道:“不好意思,为了让你吃药,我也是迫于无奈。” 柳十一的面颊,此刻何止是烫,简直是滚烫,何止是红润,简直是高涨。 两边面颊高高肿起。 “打了三下,用了一些体魄之力。”宁奕苦口婆心,道:“你不肯张口啊,当时情况那叫一个紧急,我不动手,你我可能就阴阳两隔了。” “你打了我......三个耳光?”柳十一惘然失神。 宁奕长叹一声。 其实他谎报了。 三个哪里够? 他打了柳十一......八个耳光,一下比一下狠,打到第八个,这位七境无敌的面颊,红的要炸开一样,处于昏厥状态,硬生生被打到疼得喊了一声,宁奕才得以顺利把那颗圣丹塞了进去。 “我......记住了。”柳十一痛苦的嘶声,面颊高肿,微弱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看看你,多不小心,说了天都不太平,这就遭殃了,亏我把府邸位置告诉你了,不然你岂不是......” 宁奕啧啧感慨,然后故作恍悟的意识到,自己有些话实在不吉利,于是就此打住。 丫头沉默看着自己身旁的这厮,看出来了有那么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大隋那么多人这么恨他,不是没有原因的啊。 柳十一瞪着宁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奕忽然收敛笑容,认真问道:“是谁?” 过了许久,从疼痛之中缓过神来的柳十一,望着屋阁天花木板。 “地府。” (写了两章,删了一章,状态6续好转,现在继续写第二章,今晚应该会有,等不及的可以明早再看。)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十殿阎王 “离开天都,我找了一处地方修行。” “修行?” “练剑。” “怎么练?” “天都太吵。一般来说,我喜欢找一个无人的地方。” 柳十一躺在床榻上,肩头的伤口,蒸出丝丝缕缕的黑气,这倒不是死气,这缕剑气极毒,入体即化,此刻被金丹药力逼出,升腾如烟。 “很显然,这一次你找到了无人的地方。”宁奕斜斜依靠着藤椅,怀抱双臂,道:“于是你撞到鬼了。” 柳十一面无表情。 这个笑话貌似有些冷,宁奕讪讪笑了笑。 “地府有十殿阎王。”柳十一微微转头,望向宁奕,道:“你应该知道的吧?” 宁奕点了点头,道:“十殿阎王,十个位子就放在那里,象征着杀戮与地位。地府里,一切以实力说话,所以十殿阎王,都是极凶的杀手,我之前在小雨巷杀死了一位。” 地府第十殿,轮转王。 柳十一面色苍白,道:“从走出剑湖宫,这几个月来,我与地府第九殿平等王,已经交手过三次。” “三次?”宁奕眯起双眼,道:“在长陵的时候,我可没看出来你身上有伤。能够交手三次之多,说明他奈何不了你,地府杀手,都是讲究一击不中,立即远遁。可是为何,此次会受此重创?” 三道剑伤,幸好没有命中心脏,丹田,气穴,这类重要地方。 否则柳十一已经是一具尸体。 “两个原因。” “先,以往只有平等王......而这一次,不止一个人。” “其次,也是主要的原因......我的剑断了。” 柳十一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就直勾勾的看着宁奕。 某人神情有些微微尴尬,仍然面不红心不跳,故作淡定,一副无奈模样,摊手道:“喏喏喏,有句话怎么说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说帮你取了羌山长气,你不要,现在怪我咯?” 宁奕挑了挑眉,道:“那就意味着你只能乖乖挨打咯?啧啧,没了剑还能逃回来,真是命大啊。” 柳十一注视着宁奕,看在对方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上,他吐出一口气,懒得再去计较。 一位剑修没了剑。 便等于失去了左臂右膀。 柳十一的“燕归巢”,在长陵山巅,被宁奕的“细雪”砍断。 他下山修行,也是寻觅一把合适的剑器。 还没有找到逞心如意的剑,便被地府找上门来。 “我捅了平等王一剑。他也受伤了。”柳十一淡淡开口,道:“不过我伤的更重一些。” “你没有剑,拿什么捅的?” 宁奕注意到,柳十一捂住自己腹部的那只手,即便昏厥,仍然紧握,五指攥拳,像是在捏着什么东西。 “我并没有说......我没有剑,我只是说,我的剑断了。” 柳十一看着宁奕,他缓慢摊开掌心。 里面躺着一根断成两截的草屑。 摘草为剑。 那把“剑”,的确断了。 草叶细长,应该就是随便拔出来的一根野草,锋锐的边沿,还有残余的剑气,里面沾染着丝丝缕缕的鲜血气息,但不是柳十一的。 是地府第九殿平等王的。 这一剑,真的伤到了对方。 丫头望着柳十一的眼神凝重了三分。 都说剑湖宫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剑道天才,柳十一的剑道不走寻常路,他先前的佩剑“燕归巢”,就只是一柄普通质地,寻常品秩的剑器,没有任何的加持,如果不掺夹剑意,硬碰硬,遇到品秩高的剑器,甚至可能会被一击打碎。 譬如......细雪。 如今看来,柳十一所走的剑道,似乎并不在乎手中的剑器品秩是否够高。 能够在十境之下,摘草为剑,刺伤平等王。 已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若是“燕归巢”还在他的手上,那么他或许会让平等王付出更大的代价。 如今是以重伤换轻伤。 燕归巢若在,那么最好的结局是以轻伤换死,再不济,也可以打一个以重伤换重伤。 “我虽然身在天都之外,但这几日的事情,我也有所听闻。”柳十一看着宁奕,目光炯炯,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收了重创的修行者,他认真问道:“你与曹燃打了一架?那一夜生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情况?” 宁奕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柳十一神情凝重,道:“我想看一看那一战留下来的痕迹......如今我处在破境边缘,只差临门一脚,便可以破开困扰我许久的那道门槛。” “观摩,破境,这些都不是问题。”宁奕望向丫头,后者的眼神,意味很明确,此时的柳十一,还不适合下床行走,更不要说修行。 “等你伤好。” “你的伤势还要一些时日。”宁奕看着柳十一,轻柔说道:“安心养伤,这七日,你就在我府邸好好休息即可。” 柳十一看着宁奕,道:“你就不准备帮我做一点什么?” 宁奕微笑说道:“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柳十一的嘴唇没有血色,他微微坐起身子,双手捧着茶盏,缓慢说道:“地府那帮人,今日来堵我,明天可能就会来堵你,他们不在乎剑湖宫,自然也不会在乎蜀山。”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我与平等王交手,还有一人出场,那人修行不俗。”柳十一闭上双眼,茶水热气在面前升腾,他回忆着那一日的情景,喃喃道:“我没看清他的长相,当时一心向天都掠行,一路上无暇顾及,仓促之间,中了平等王的两剑,刺在肩头,这倒没什么大碍。但行进之时,忽然被迎面一剑刺中,险些刺破丹田。” “平等王刺杀我三次,加上这一次,一共是第四次。” 柳十一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平静。 “我想亲手杀死他,想请你出手,帮我拦下另外一个人。” “还有......” “宁奕,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出这句话,对柳十一而言并不容易。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摊开掌心,断为两截的草叶失去了星辉和剑气的支撑,湮灭成灰烬,飘飞而出,截截化为虚无。 “借我一把剑。” 第一百三十六章 借剑 柳十一要借一把剑。 说借剑的时候,柳十一的眼睛盯着宁奕的腰间。 细雪。 “想都别想。”宁奕立马心领神会,他按住腰间油纸伞,啧啧道:“你还真敢想啊?” 对于剑修而言,剑器就是自己的全部,除了修行驭剑指杀的剑修,篆养数十上百把飞剑,品秩参差不齐,打杀敌人也会打碎自己的剑器,其余修行剑道的剑修,身上一般都只有一把剑。 细雪就是宁奕的命。 别说柳十一来借,就算是皇帝来借,宁奕也不会借出去。 柳十一无奈说道:“我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剑。” “我可以去白鹿洞书院把‘长气’拿回来。”宁奕把长气放置在白鹿洞书院,书院的水月先生,似乎正处在破开星君境界的重要关头,糅合诸多剑道法门,他送出长气,本意是希望羌山的法门,能够帮到水月。 柳十一点头道:“好。此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听说你前几日与曹燃打了一架?” 宁奕并没有否认,道:“打了。” 柳十一忽然来了精神,他双手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从床头扯了一件白衣,“在哪里打的,就在这个院子里?” 宁奕挑了挑眉,道:“看不出来,你的体魄竟然不错,比我想象中要强。” 柳十一受了三道剑伤,宁奕本来以为,他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能下床行走了。 丫头不冷不热提醒道:“自己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别逞能。” 柳十一的面颊,没有一丝血色,他的神情很是平静,但是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 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地府杀手的那三剑,尤其是直中腹部的那一剑,究竟有多凌厉,每一下动弹,都让神经受到一次痛苦的牵扯。 “我处在破境之时,只差临门一脚。”柳十一说着这些话,已经掀开了被褥,赤脚踩在地上,推开房门,向着院外望去。 那一战,曹燃打碎了镇神阵。 几个石墩内部篆刻的法阵纹痕,已经被曹燃一拳打得自内而外的爆碎开来。 院子里的墙砖还没有来得及翻新。 零零碎碎的剑意残留,就散落在院子里,墙头,砖瓦,青叶,八仙桌,腰鼓形墩子,处处可见。 柳十一背对宁奕,喃喃道:“这一剑,有些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缓慢前行,像是一个行尸走肉,步伐缓慢而又稳定,目光扫过剑痕,还有曹燃的拳意,空气中弥留着符箓燃烧之后的余烬气息,阵法与神念交织游掠。 柳十一的目光变得柔和,他伸出手指,触碰着石壁上的剑痕。 前几日的那一战,在他脑海里铺展开来。 白衣少年原地坐下,思绪飘远。 “宁奕,这人怕不是一个疯子......” 丫头看着柳十一,眼神有些古怪。 “别怕,他就是疯子。” 宁奕出言安慰。 两个人的目光向前望去。 那个白衣少年,此刻坐在自己院子里,独自面对石壁,盘膝而坐的姿态,和长陵初见时候的模样,如出一辙......这是一个把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剑道的人。 这就是一个疯子。 柳十一找到宁奕的府邸,是因为他只能找到宁奕的府邸。 除了剑,他什么都不懂。 柳十一不懂人心险恶,大隋天下,多得是面对面笑意盈盈,转身背后捅刀子的阴险人物。 他也不懂剑湖宫与蜀山的微妙关系。 裴烦轻轻问道:“我们要帮他吗?” 这个问题,让宁奕有些恍惚。 他微微怔了怔。 自己与柳十一只见过一面。 蜀山跟剑湖宫的恩怨才刚刚化解。 甚至都不能说是化解。 如果宁奕回到西境,剑湖宫内还有很多修行者记恨着自己,说不定还会布下阵法来埋伏自己。 剑湖宫的柳十,是一个了不起的修行者,徐藏拜山之时,他愿意付出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生命,还弥补上一任剑湖宫主,在天都血夜时候犯下的错误。 结怨容易,解怨难。 蜀山不会主动迈出那一步,剑湖宫也不会。 而柳十一找到宁奕,与宁奕是蜀山无关,宁奕是散修,是皇族,是权贵,是草民,他都会来到这间府邸......因为他孤家寡人,只能找到这间府邸。 如今,要帮柳十一吗? 并没有思考太久,大概只是一个闭眼,一个睁眼,或者是一个呼吸的功夫。 宁奕轻柔说了两个字:“要的。” 丫头抬起头来,看着宁奕。 “那枚治病的金丹很贵重,石壁上的道痕很贵重,白鹿洞书院的那柄剑,虽然我打碎了他的剑,但这仍然是一个不情之请。”宁奕认真说道:“他之所以说得如此坦然如此浑不在乎......不是因为他不懂这个道理。” “他说欠我一个人情。”宁奕笑了笑,说道:“在他看来,他欠我的这个人情,足够抵得上这所有的一切了。” 丫头看着宁奕,“人情?” “是的,柳十一的人情。”宁奕眼神深邃,喃喃说道:“这的确是一个很贵重的东西......至少在我看来,金丹,长气,道痕,都不算什么。” “为什么?”裴烦疑惑问道:“柳十一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大修行者吗?” “是的,我更愿意说,他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疯子。”宁奕看着柳十一坐在石壁下盘膝修行的姿态,感慨说道:“徐藏说过,弱的怕强的,强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但所有的人,包括不要命的人,都怕疯子。” 丫头默念着宁奕的这句话。 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柳十一的剑,非常简单,没有其他过多的东西。” “只有极致的‘杀死’,这是他的剑意,我几乎没有见过如此纯粹的剑意,不带感情的‘杀死’。”宁奕闭上双眼,喃喃道:“即便是徐藏,在出剑之时,他的剑意里,或多或少包含着‘愤怒’,‘仇恨’,‘痛苦’这样的情绪,这些情绪会使剑招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但也使剑变得不再纯粹。” “平等王追杀了柳十一四次......”宁奕转头望向裴烦,笑着问道:“我倒是觉得,那位位居地府第九殿的年轻高手,一直被柳十一当成练剑的靶子。” 丫头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柳十一刚刚说要杀死平等王的时候,语气里没有愤怒。 他被平等王刺了两剑。 被刺杀了四次。 竟然连一丝恼火的情绪都没有生出。 极致的平静。 而说出杀死两个字的时候,柳十一的神情,就像是要丢掉一个无用的玩具......对他而言,平等王已经无用了,再多的刺杀,都只是累赘,所以他要杀死平等王,来试验如今的剑法是否能让自己满意。 这真的是一个疯子,而且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 ...... 柳十一在院子里观摩曹燃那一战留下来的道痕。 宁奕和丫头一起,动身前往白鹿洞书院。 此行,不仅仅是为了取回羌山长气,也顺便算是出门兜风。 丫头如今是天都数一数二的“名人”,大能者公开台面收下的弟子,与那些圣子又不太一样,大能者很少会出面收徒,即便真的有弟子,也不会如此出现在世人面前。 能踏入涅槃境的,每一位都是大隋毫无疑问的顶级战力,而且已经走过了漫长岁月,身份特殊,要么是圣山或者书院的老祖,要么是皇族一员,即便是云游散修,也有开宗立派的资格。 大能者的徒弟,一般不会参与世俗的争斗,也不会轻易出手。 裴烦是一个例外。 谁都不会想到,宁奕身旁这个久居府邸不出的女孩,竟然会是楚绡的弟子,紫山常年只有楚绡一人,她收了裴烦为弟子,就意味着......钦定了紫山的未来主人。 那些大能者弟子在世俗行走的,也有一些例外。 譬如琴君声声慢,身为大能苏幕遮的弟子,她不得不涉身在这大隋风云之中,长陵和大朝会,她都一定会出现。 原因众所周知,苏幕遮收徒之前,只是星君境界。 谁也不知道,她真的可以踏出那一步。 苏幕遮破境之后,白鹿洞书院有涅槃境界的大能坐镇,底气顿时足了许多,书院扩张,资源同样也扩张。 而宁奕,身为书院之争的关键人物,同时也是白鹿洞书院的恩人。 进入书院,林荫大道,这里禁止御剑飞行,也不可动用术法,来来往往的,全是白鹿洞的女弟子,见到宁奕,都会恭恭敬敬喊上一声小师叔。 宁奕的辈分......其实是与徐藏同辈。 如今的这些圣子啊,大君子啊......按辈分来说,都比宁奕要低上一头。 一位披着白色长袍的女弟子,声音软糯,揖了一礼,“小师叔又来书院啦?” 这一声小师叔,格外的甜。 这位女弟子有些眼熟...... 宁奕认出来了,是先前白鹿洞书院在小雨巷为自己解围的小君子。 傅凛。 丫头抱着一把古朴长剑,神情闷闷不乐,一路上所见,书院里,来来往往竟然全是女弟子,而且个个身材窈窕,玲珑可人,一口一个宁奕先生,一口一个小师叔,某人竟然还乐呵呵一个一个回礼。 她鼓起腮帮子,一言不。 憋足一口气。 就是不说话。 她倒要看看,这厮有没有觉悟。 傅凛眨了眨眼,看着宁奕身旁的姑娘,好奇问道:“这位想必就是传说中......宁奕先生的妹妹了?” 傅凛的声音刚刚落下。 “不仅仅是妹妹......” 宁奕的回应,让丫头怔住,抬起头来。 宁奕笑着说道:“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今天只有一更)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一见徐藏误终生 白鹿洞书院,诸多君子留下来的脉系传承,各自有洞府,静室。 水月先生是剑器近一脉的传人,剑器近一脉本就低调,修行剑道,行居之处,偏僻而又安宁,书院内有一座小山头。 春来花开,鸟雀长鸣。 宁奕看着在前方背着双手蹦蹦跳跳的丫头。 他抱着裴烦的那柄古朴长剑,神情有些古怪,跟傅凛分别之后,原本闷闷不乐的丫头,忽然就变得活泼起来。 水月先生住在“藏剑山”。 这座小山头,是苏幕遮赠予水月,山头的命名,自然也是她自己取的。 宁奕第一次听到水月的修行之山名为“藏剑山”时,心神被这个名字轻轻触动了一下,藏剑二字,若是拆开,便是一个“藏”字,一个“剑”字。 藏,可以是宝藏的藏,可以是徐藏的藏。 水月喜欢徐藏。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并不算差,当年的大隋,彼此都是一方传承的佼佼者,互相欣赏,已经不仅仅只是朋友。 后来徐藏开始逃亡天涯,与所有的过往全都斩了个干净,不连累蜀山,也不连累白鹿洞书院,为了保全自己曾经的朋友,他断去了与世俗的所有联系。 包括水月。 十年无音讯,不再见面,不再交谈,两人之间的关系,被徐藏一剑斩得干干净净,水月数次走出白鹿洞书院,在江湖上寻觅徐藏的下落,始终未果。 徐藏不想见她。 宁奕默默地想,对于这位耗尽了自己青春年华的白鹿洞书院师叔,徐藏怎会不知道对方的一往情深?有时候,情之一字,拎得起,放不下,背负太多,已经不能再辜负别人。 聂红绫因为徐藏,被圣山围攻而死。 徐藏心中已放不下第二人,作为旧友,他只希望水月能够好好活着,不要受到自己牵连。 ...... ...... 藏剑山下。 风云汇聚。 丫头轻声说道:“天地星辉的气息,变得紊乱起来了。” 宁奕抬起头来,远远看见藏剑山,就有一种异样感觉。 如今走到山下。 两旁草木摇曳,剑气丝丝缕缕上升,顺延着山路,向着山顶流淌而去,路上不断有霜草拔地而起,随着骤风席卷而上。 一位黑衫女子,轻纱遮面,坐在石阶之上,高高琴匣搁在身下,抬起一臂,就放在琴匣顶端,身子曼妙,黑纱随风摇晃,腰间栓了一个桃木酒壶,袖袍间弥漫着酒气清香。 “宁奕先生。” 琴君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醺,朦朦胧胧。 她修行的大道,与琴音有关,此刻半醉半醒,说话声音,直抵神魂。 “我们此行是来找水月先生。”宁奕直接表白来意。 “水月师叔......正在闭关,今日冲击星君境界。”琴君胸膛起伏,嫣然一笑:“二位,来的真是不巧,恐怕。” 身为白鹿洞书院的大君子,她素来端庄冷静,今日竟然把自己喝了半醉,坐在山路石阶之前,轻声吐出一口气,幽幽道:“恐怕要两位等上片刻了。” 宁奕看着声声慢,认真说道:“江姑娘,今日模样,实属罕见。” “罕见?我喝醉的样子很罕见吗?”江眠枫低声笑了笑,道:“何以消愁,唯有......唯有这酒了。” 她一只手卸下桃木酒壶,面纱被星辉震碎,露出那张清秀面容,仰面坐在石阶上,剑气吹动长,眯起双眼,又喝了一口酒。 看这样子,竟然还有七分颓态。 宁奕想到自己与声声慢的上一次见面,是在自在湖畔,这位大君子邀请自己同行一段距离,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草草问了两个问题,就此分别。 他拢了拢袖袍,望向藏剑山上,剑气流转,风云聚变,山上的水月,恐怕真的挣开一线,即将破入星君境界。 宁奕看着江眠枫,道:“这酒当真能消愁?” 琴君一只手拎着酒壶,壶口向下,已经滴不出酒液,她自嘲笑道:“不能,酒只能让人醉倒,无论如何酩酊大醉,总还有醒过来的时候。” 丫头看着江眠枫,觉得这个女子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灰暗的绝望。 究竟是何事,竟然让她颓废至此? “宁奕先生从不喝酒?” “喝的。”宁奕平地坐下,看着琴君,平静说道:“从不会醉。” 声声慢笑了笑,道:“那是你的酒次。” 她顿了顿,道:“宁奕先生,上次在自在湖畔,有幸得见天人一剑,不知今日,可否赐教一二?” ...... ...... 藏剑山顶。 竹楼屋阁,门户大开,剑气倒射,气冲斗牛。 如穹顶一般湛蓝色的道袍,被气劲撑得圆鼓,木髻拴着长,女子的面容安静而又淡然,双手搭了一个圆,搁放在膝盖前。 她的膝盖上,隔着一把古朴红伞,落了许多灰尘,看样子已经有了很久的年份。 面容无悲也无喜。 水月没有睁眼,轻声喃喃道:“你来了啊。” 墨色的影子,在地面流淌,缓慢凝聚,苏幕遮站在水月的背后,这已是涅槃境界大能的手段,破开星君境界,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容不得有丝毫的打扰和出错,苏幕遮来到此地,布下阵法,亲身为水月护法。 苏幕遮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咬牙提醒道:“水月,不可有杂念。” 水月的头顶,已经有两颗命星凝聚而出。 第一颗本命星辰,出自于剑器近一脉的修行功法。 第二颗伴生星辰,已经凝聚有十年之久。 她与那个人断去联系,也有十年之久。 第三颗星辰,只有一道虚影,而且此时隐隐约约有破碎的痕迹。 若是命星凝聚失败,轻则道法破碎,终生止步此境。 重则经脉全毁,跌境不止。 更严重的,星辰破碎,就此陨落。 越往上凝聚星辰,便越是困难。 凝聚出三颗星辰,便修得命星境界大圆满,成就星君之位! 水月如今正在凝聚第三颗命星,这本是一个“一气呵成”的事情,可是她却迟迟不愿向前迈进,这些年来,她压抑着自己的修行境界,久久不去尝试破境。 书院之争,她解开了那道桎梏,于是便压不住了。 苏幕遮知道,水月一直有心愿未了,遗憾未解。 但其实在蜀山小霜山下,这些尘缘旧事,已经算是以一种“圆满”的方式,落定了结局。 徐藏已死。 水月闭上双眼,她脑海里回荡的,却是自己与那个男人见面相识的场景。 天都城郊,小雨微凉。 自己初入世俗。 有人问自己需不需要一把纸伞避雨。 那个年轻男人,微微弯腰的那一刻,两人对视,剑眉入鬓,凤眼生威。 风声雨声,都在脑后,那个男人说的所有的话,都被水月忘记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 “我叫徐藏,藏剑的藏,躲在伞下,躲在我背后。” 水月接过了那柄油纸伞。 徐藏站在了她的面前。 再往前,是来自大隋五湖四海的修行者,也是挑战者。 她本以为这些人是奔着自己来的,白鹿洞书院处在时运最差的时代,府主苏幕遮只是星君境界,被三大书院打压已久,底蕴浅薄,偏偏名声极大,若是可以击败白鹿洞书院剑器近一脉的传承者,便可以名扬四方。 彼时,徐藏还未出名。 那一日后,徐藏便出名了。 一柄铁剑,打杀了同阶所有修行者,直登星辰榜,与扶摇周游齐名。 后来水月才知道,那柄铁剑,就只是一把普通的铁剑,神兵利器之所以锋利,是因为主人剑气强盛,无可匹敌。 那柄铁剑很普通。 自己接过的那柄油纸伞,却不普通。 那是一把真正的名剑,真名为细雪,是徐藏最重要的东西。 她忘不掉那一日的场景,也忘不掉徐藏。 她拼命修行剑气,一路击败诸多敌手,登上了星辰榜,当年的大隋,诸多天才横出,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把她排在星辰榜第八。 那时候的天都,传得沸沸扬扬,说白鹿洞水月与徐藏很是相配,两人同修剑气,又是星辰榜上赫赫有名的年轻天才。 他们只见过一面。 却有人说,徐藏已和一人私定了终生,那人正是水月。 水月不关心那些谣言,她只关心徐藏的态度。 那时候......徐藏并没有否认。 于是她满心欢喜,做了一把与细雪相配的红色油纸伞,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她第二次看到细雪的时候。 她看到了挤在那把油纸伞下的徐藏。 还有他怀中的聂红绫。 那一日后,徐藏和聂红绫神仙眷侣的消息,在天都传开,徐藏承认了自己真正的恋人,是紫山山主的亲传弟子聂红绫。 两人骑马同游,踏遍大隋,斩杀北境大妖,击败诸多强敌。 蜀山的6圣前辈与赵蕤先生,是交情无二的师兄弟,两人之间的情谊,胜过亲兄弟,留下来两柄长伞,一红一白。 徐藏撑着那柄白伞,聂红绫腰间挂着一把红伞。 一把白伞,一把红伞。 一把“细雪”,一把“瘦烛”。 最是登对,最是般配。 那一日后,水月埋下自己亲手做出来的那把伞。 原来这一切...... 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有始无终。 第二百三十八章 道火 藏剑山。 天风汇聚,剑气流转,草木折腰。 屋阁内。 第三颗命星即将凝聚。 水月闭上双眼,往事历历在目,始终无法忘怀。 半只脚已经迈入星君境界,她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破境之时,需要抛去一切。”苏幕遮看着身前不远处的道袍女子,认真说道:“放下吧,都过去了。” 徐藏的死,对水月的打击很大。 天都血夜之后,聂红绫死在皇城,徐藏出走蜀山,逃亡天下。 水月心里曾经还存着那么一丝痴想,她离开书院,去寻徐藏,想自己一个人,默默竭尽全力,为那个男人做些什么。 后来她放弃了。 徐藏不愿与她见面,甚至不愿承认自己是他的朋友。 于是她心灰意冷回到了书院藏剑山。 “徐藏不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水月轻轻说道:“他与我断去联系,只是不想连累书院。” 苏幕遮只有沉默。 “这些,他不用说,我也懂的。” 水月双手拿起那把红伞,指尖星辉绽放,灰尘被掸去,这把伞已经放了十年,她做出来后,只拿出了一夜,便重新回阁。 “修行者,所修二字,唯长生尔。”苏幕遮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世间诸多事情,百般无奈,都要学会一件一件去放下。水月,你已经开始凝聚命星,如今的第三颗命星,早就该凝出了,被你一直压着。若是失败,今日很可能陨落在此......真的出现什么意外,我救不了你。” 水月轻轻笑了笑,道:“他已死,我何必活?” 苏幕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水月深吸一口气。 “我放不下。” 她头顶的第三颗命星,摇摇欲坠,有了一丝破裂的纹路。 苏幕遮眼里有一抹痛苦,水月已经开始破境,此刻不易多言,她的身躯化为星辉漫天飞散,整座屋阁里重新归于平静。 水月的竹楼空地前,插着数十柄长短不一的剑器,此刻阵阵作响,拔地而起,悬浮在空中。 宁奕前不久送到藏剑山的“羌山长气”,赫然在列。 不仅仅是山顶的竹楼空地,山前的巨木之中,又一柄古朴青铜剑,破开木身,溅开木屑,飞向水月的方向。 巨石之中,仅仅只有二指宽窄,一拳长短的细狭飞剑,压在石下不知道多少年,忽然破开顽石。 一柄柄长剑短剑,轻剑重剑,藏在这座山头的四处,此刻自四面八方,轰鸣汇聚而来,悬挂在水月的头顶。 隔着一座竹楼,质地简朴的竹楼,此刻摇摇欲坠,竹壁震颤,好几根竹筒忽然绽开,胎藏其中的飞剑带着一抹势不可挡的光华,掠向诸多剑器之中。 剑气长鸣,蔚为壮观。 只差一句,恭迎星君。 闭关在竹楼内的女子,已不复年轻,岁月没能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但她的神情里却带着只有岁月才能留下的落寞。 藏剑山有苏幕遮布下的阵法,万籁俱寂,无人可以听到这里面的一丝一毫声音,无人可以看到这里面的一丝一毫景象。 水月轻声喃喃道:“我就要破境了。” 她在对这柄红伞说话。 那柄古朴红伞,被她双手捧了起来,水月的头顶,第三颗命星已经凝聚出了实体。 只是,那是一颗破碎的命星。 历经了十年斑驳,那颗命星始终悬而未凝,水月不愿意破境,谁也无法勉强,她甘愿如此压着这第三颗命星,久久不尝试去跻身星君境界。 对外,她说书院风雨飘摇,容不得冒险的举措。 对内,真正的原因,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徐藏死后,她便再也没有了破境的打算。 第三颗命星凝聚成功的可能性很低,若是失败了,有可能此生止步这道境界,再无存进,也有可能香消玉陨,永阖人间。 水月想要的,是第二种结局。 “活着真累啊......” 她忽然笑了笑,道:“这就是你离开的原因吧?觉得这个地方太无趣啦,还是太想念聂姑娘啦?” 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 水月的眼神有些恍惚。 她端着那柄红伞。 她见过瘦烛,也见过聂红绫,瘦烛比自己的伞好看一些,聂姑娘也比自己好看一些。 那一日意外相见之后,她匆匆忙忙,仓皇逃离。 徐藏没有故作视而不见。 徐藏拜访了书院,也拜访了自己的山头。 ...... ...... 往事回忆重上心头。 水月记得自己回到书院,哭了一宿。 当她红着双眼,鼓起勇气,来到后山,准备一把火烧掉那柄伞的时候,有一只手接过了那柄伞。 “为什么要苦?明明很好看。” 徐藏当时看着水月,说出了这句话,不知道是夸伞,还是在夸人。 那个男人,当时来到书院,只是告诉自己,不久之后,就会与聂红绫一同离开这里。 因为这几日天都沸沸扬扬的传言,对水月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他觉得很愧疚,于是特地来道一个歉。 两个人坐下来,喝了一盏茶。 盏茶功夫,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 水月说了很多话。 分别之时,她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徐藏先生......” 也说出了那四个字。 我喜欢你。 捧着红伞的水月,端详着那柄红伞上的纹路。 事到如今,想起过往,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幼稚。 抱着抛开一切的念头,对一个明知没可能的人说出这四个字。 水月心里当然知道这句话会导致什么影响,也知道这句话会造成什么结局。 可是她还是要说啊。 多年以后,回想当时的幼稚,觉得这仍然是一份值得尊敬的认真。 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 正是最好的年华。 遇上了那个人。 我喜欢你,跟你喜不喜欢我是无关的呀。 我那么那么喜欢你,又不能藏起来,又不能埋在心里,只能说出来了。 哪怕这句话说出之后,连朋友也做不了...... 哪怕说出去之后会后悔。 可是不说,难道就会好受一些么? 不说会更后悔的。 ...... ...... 水月没有想到的是。 徐藏听到这句话后,没有神情上的变化,也没有讶异或者怔神。 徐藏归还了那柄伞,郑重回应了一句话:“多谢喜欢。”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藏的神情很认真。 他自嘲着说道:“水月姑娘,很多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那些人只是为了靠近我,为了我的剑,我的名,为了拉拢我的师父,山门......可是你与那些人不一样,你说的很认真,所以我也要很认真的回应一下。” “承蒙错爱。”徐藏笑了笑,道:“我自认没有什么优点,不值得姑娘你托付终身,若是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希望你能忘了旧事,把酒言欢。” 水月急切又问:“那聂姑娘呢?” 徐藏沉默了很久。 他摇了摇头,道:“她不一样。” 水月眼神黯淡下去。 离行之前。 徐藏笑着拍了拍水月肩膀。 “我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那时候的水月,还不知道徐藏这句话的意思。 后来她才知道。 徐藏修行,原来是为了跌境。 或许那个男人,从拎剑的第一天起,便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条怎样史无前例的剑道之路。 有死无生,一往无前。 ...... ...... 那柄红伞,缓慢燃烧。 水月的星辉,将这把红伞点燃。 她此刻的修为,也正式踏入了短暂的星君境界。 第三颗星辰凝聚而出,自始至终,她心乱如麻,思绪不得安宁。 “就这样吧......” 女子笑了笑,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第三颗命星,凝聚出来,便有了破碎的痕迹,要不了多久,便会宣布彻底的破碎。 星君境界失败。 道火点燃了袖袍。 水月平静坐在阁楼里,四面八方高悬的剑气,震颤摇晃,竹楼也被道火点燃。 苏幕遮站在山顶,眼神里的光彩,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无望了......” 她喃喃道:“竟然如此傻,甘愿放弃这次破境机会......” 这位涅槃境大能,咬了咬牙,看着道火从竹楼里蔓延而出,不用去想,水月已经点燃了道火焚身,此次破境失败,她也准备就此离开人间。 苏幕遮无能为力。 即便她出手强行熄灭道火,水月的道心已死。 一个人若是一心向死,又如何拦得住? 悬挂在竹楼四面八方的剑器,伴随水月的修行,走过了数十年的岁月,此刻剑面生出了丝丝缕缕的道火。 竹楼内。 捧着红伞的水月,半跪姿势,目光凝在伞上。 那柄红伞,自伞骨开始融化,道火将红伞收拢的伞面点燃,升起青烟。 那人一心向死而行。 她也行的。 水月闭上双眼,轻柔笑道:“如此......我不后悔的。” 那柄红伞,缓慢融化,最终尽数化为了虚无。 水月抬起头来,觉得有些恍惚。 虚无缥缈之中。 一声叹息。 红伞的碎片灰烬,在竹楼里四散而掠,凝聚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那道熟悉的气息...... 水月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瞳孔收缩。 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 红伞燃尽之后......象征着死亡与新生交替的道火,围绕着自己,竟然不敢侵入三尺之内。 那个沙哑的声音,在自己心底最深处响起。 “活下去!” 竹楼外,面色苍白,准备转身离开藏剑山的苏幕遮,忽然神情震颤。 她转身看去,竹楼被火焰撑散。 熊熊烈焰,道火四溅。 不像是死去。 更像是新生。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飞瀑 剑气掠行上山。 山下,黑袍被风掀起,身子巍巍然坐在石阶上的琴君声声慢,醉眼迷离,琴匣被她轻轻拍打一下。 在她说完“赐教”二字之后,那面琴匣瞬间打开—— 两人之间,方寸范围,瞬间被音浪冲刷而过,原地撑开一座屏障。 宁奕眯起双眼,一只手伸出,将丫头拦在身后。 宁奕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么便点到为止。” 这里是书院,他与琴君亦是朋友,看琴君半醉半醒的模样,今日一场切磋应当是免不了了,自己出手无妨,万不可伤了情面。 宁奕心里有些疑惑。 声声慢喝的是什么酒? 如她这般境界的修行者,即便是不动用星辉化解酒气,也很难醉成那副模样。 又是因为何事? 竟然让这位大君子,连静心修行也无法做到......以酒消愁。 黑袍女子坐在石阶,喝声凌厉:“来!” 飞瀑琴匣骤开。 宁奕没有回头,声音柔和,对着丫头认真说道:“你看着就好。” 万丈飞流出琴匣,天地昏暗,穹顶如落飞瀑,一条一条,飞流直下,瞬间砸中宁奕肩头,砸得少年郎身躯微微踉跄,肩头左右摇晃一二,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琴音大道,直抵神魂。 宁奕的神池之中,掀起滔天波浪。 他神情平静,没有丝毫动摇,更不见痛苦意味。 心湖上空,那颗本命剑心摇晃一二,尘尽光生,照亮一整座神池。 万化剑心加持之下,宁奕的神魂坚不可摧。 江眠枫的眼神愈明亮,她双手抬起,向下按去。 琴匣转身,一柄古琴侧身滑出—— 飞瀑! 这柄古琴,便是白鹿洞书院的至宝“飞瀑连珠”,琴琴尾温润圆笼,历经多年,带着沧桑气息,朱红底漆微微显透于面漆之上,呈栗壳色。 飞瀑古琴,被劲气震起,悬在空中一刹,得以窥见全貌,肩起二徽近三徽间,金徽玉足,蛇腹兼有小流水、牛毛等断纹,长方形龙池、凤沼。池右侧刻“飞瀑连珠”四字。龙池内纳音正中阴刻“皇明宗室云庵道人亲造中和琴”。 云庵道人,琴君一脉的创始人,不知多少年前的大能,与书院和道宗都有着密切的关系,不仅仅是白鹿洞,据说在道宗内部,也有云庵道人留下来的至宝和传承。 那柄古琴悬在空中。 声声慢双手按在琴弦之上,看似下压,实则悬而不,指尖并未触及。 她顿了一刹。 然后压弦。 一整座“飞瀑连珠”,瞬间下沉,随着她十指按压的动作,整琴就这么背压在膝盖,琴君的双手十指,化为一道道快得看不清的虚影,轻拢慢捻抹复挑,袖口出铮鸣,一道一道无形音浪就此飞出,如飞瀑挂泉,每一道音浪呈现弧形递斩而出,都会自飞瀑琴面上带出一蓬音爆,古朴琴身像是溅出了一滩烟尘。 黑袍翻涌,琴君面色木然,斜斜一瞥,眼神凝视着这一曲音杀最中心的少年。 宁奕怀中抱着丫头的那把古朴长剑。 这不是什么名贵之剑,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剑器,从剑藏之中取出,擦拭干净之后,仍然有着洗不净的风尘气息,由丫头揣抱在怀里,总显得人小剑大,由宁奕抱在怀里,却有一种孤独漠然的漂泊意境。 宁奕松开那柄长剑,任由其自行落地。 在剑鞘刚刚要戳进松软地面的那一刹,宁奕一脚轻轻磕在剑鞘。 面前多出了一道七百二十度的圆弧。 握剑。 震鞘。 那柄剑鞘在漫天音浪之中爆碎开来。 一抹雪白的光华,在宁奕面前绽放。 第二抹,第三抹,前一道璀璨剑光还没有消散,后一道便已经递斩而出,自上而下的绵延,自左向右的横切,半圆弧的递斩,掀地的上挑。 剑气如孔雀开屏。 江眠枫指尖度更快,她不言也不语,一角衣袂刺啦一声裂开。 宁奕两根手指并拢,在古朴剑身上擦出一蓬火花。 他开始奔跑。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来极近,此刻却像是隔着一座大江。 宁奕踏江而行,脚底是滔天巨浪,随时可能会被淹没。 飞瀑倒挂,劈头盖面砸下。 一柄古朴长剑,剑身已经出了咔嚓的破碎声音。 声声慢的衣袍袖口,被劲风吹拂,不断撕裂,露出了小半截雪白手臂,她的腰间酒壶,忽然之间炸开—— 宁奕持着那柄古剑,越是奔跑,距离那条大江的尽头越远。 坐在江岸的黑袍女子,抬起头来,与宁奕眼神对撞在一起。 神魂秘法! 宁奕闷哼一声,守住剑心。 大江江面轰然溅起。 藏剑山下,一片寂静。 宁奕浑身惊出了冷汗,他的剑尖擦着琴君的面颊,划出了一道血痕。 声声慢仍然是那副坐在石阶上的姿态。 她的琴匣根本就没有打开过,那柄沉重而又巨大的飞瀑古琴琴匣,就立在她的右侧。 十根手指,虚按在膝盖上,此刻堪堪按到衣袍。 江眠枫的神情很是平静,眼神里看不出有丝毫的醉意,她平静看着宁奕,道:“宁奕先生,点到为止。” 点到为止这四个字,在宁奕心湖溅起。 古朴长剑的剑身之上,忽然绽开了一道裂纹。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张蛛网破碎,那柄古朴长剑,支离破碎,倾塌在琴君的面颊一侧,肩头上方,噼里啪啦掉落在石阶上。 宁奕觉自己的后背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透了。 他盯着琴君,道:“飞瀑连珠没有开匣?” 琴君轻声说道:“没有。” 宁奕又道:“你也没有喝醉?” 琴君顿了顿,道:“宁奕先生希望我喝醉了?” 宁奕神情复杂,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低下头来,看着地上滚动着木屑,是碎开的桃木酒壶? 刚刚自己看到的,是琴君以自身修为凝聚而出的幻境,还是真实生的? 音之大道,主攻神魂。 自己从什么时候着了琴君的道? 从一开始神魂交抵的时候? 宁奕看着琴君的衣袖,他现江眠枫的袖口,一如自己刚刚看到的那样,碎开了一道道的裂纹,在自己的剑气冲击之下,小半截袖口毁去,露出了完美无瑕的雪白小臂。 他没有动用“细雪”,琴君也没有动用“飞瀑”。 宁奕声音感慨道:“见识了。” 他欲言又止。 若刚刚的那些都是假的,那么什么又是真的? 这句话说不出口。 似乎是看出了宁奕的想法。 声声慢低下头来,以黑纱重新遮掩面容,轻声说道:“真亦假时假亦真。这些只不过是......小道尔。” 她的话音里带着一抹自嘲。 宁奕看着琴君,现这位大君子的眼神并不是那么平静。 他认真说道:“真到了要喝酒的时候,可以来找我。” 琴君怔了怔。 两人说话之间。 藏剑山顶。 一道光华冲上云霄。 漫天悬剑,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倒射而下,重新归于山石藏身之处。 劲风吹拂,宁奕抬起一只手,遮住面颊,无数碎石从山顶吹来,噼里啪啦,有些在飞掠过程之中便被剑气和星辉震成了碎屑,但打到衣袍上,仍然会出清脆的碎响。 三人的目光,都放到了山上。 “水月先生,破境成功了?” 藏剑山上,草木摇晃,持续了数十个呼吸,一道道阵法符箓悬空而起。 “是师尊在替水月师叔护法。”江眠枫拎起琴匣,她怀中一块玉佩震颤数下,琴君拿起玉佩,扫过一眼,松了一口气,欣喜说道:“师叔成功破境了。” 琴君转过身子,看着宁奕和裴烦,认真说道:“二位,可随我一同上山。” 一路登山,来到竹楼。 那座竹楼已经被道火点燃,倾塌崩溃,竹楼里的一些典籍,被苏幕遮以涅槃手段挪移离开,完整保留下来。 竹楼的道火仍在燃烧,其中盘坐着一个道袍女子身影。 水月的双手,似乎捧着一样物事,那样物事已经烧尽,青烟缠绕,最终袅袅散去。 山顶之上,有三颗星辰,幽幽浮现。 “星君之境......”宁奕轻声感慨,望向苏幕遮,道:“恭喜前辈,也恭喜书院了。” 苏幕遮的神情里带着一丝喜色,她点了点头,道:“这是好事......只是刚刚,险象环生。” 宁奕望向水月,现女子的道袍上,有着道火燃烧,这是自内而外的焚烧,此刻缓慢熄灭......水月先生已经完成了破境,此刻坐在竹楼中间,道火萌生,焚烧虚无,此刻围绕着女子,已经不再是那副愈演愈烈的姿态,而是逐渐颓靡,看样子很快便会熄灭......这些自内而外焚烧的道火,意味着水月的破境,其实是失败了的。 她放弃了凝聚第三颗命星。 但是为何...... 他在山顶上,隐约之间,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宁奕抿起嘴唇,面色苍白。 他望向丫头,现裴烦的神情同样如此。 这是......徐藏的气息! 第二百四十章 斩自在之剑 未等宁奕开口。 苏幕遮的声音便幽幽响起。 “是徐藏。” 琴君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惘然,她望向自己的师尊。 “是徐藏......救了水月。”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她取出了当年旧物,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那把红伞燃尽之后,世上便不会再有水月......她本打算一死了之。” 宁奕看着竹楼火焰中的女子,沐浴着道火,修为境界正在不断的攀升,第三颗星辰的凝聚,不断提升着她的气息,这第三颗星辰,意味着太多的痛苦与挣扎。 “红伞......”宁奕看着水月空空如也的双手,明白了那件旧物,即便苏幕遮没有说什么,他心里也大概猜出了当年的旧事,关于水月和徐藏,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后来徐藏出了事情,更多人觉得,这个看起来堂堂正正的剑修,骨子里只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在天都那一夜抛弃了聂红绫和师门,哪里配得上男人二字? 再后来,徐藏开始了漫长的复仇。 对于天都血夜的失踪和杳无音信,他从不解释。 背负了所有的骂名。 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那个时候,再把水月和徐藏提到一起,人们只会觉得,徐藏只是一个渣滓,水月只是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痴心女子,何必再苦苦等待。 “那柄红伞里,有徐藏当年留下来的一道意念。”苏幕遮轻轻开口,道:“水月烧伞,折伞,无论如何,他都留了一句话。” “活下去。” 宁奕默念着这一句话。 活下来...... 徐藏竟然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那个男人恐怕想过,水月若是有一天要毁去这把伞,可能是真正的厌恶了自己,被大隋满天下的风声洗耳,这样的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若是如此,便忘了,那道神念,或许也就不会出现。 毁去这把伞,可能有一千个缘由,一万个可能。 可是千万种可能,只有一种,会让这柄红伞里的神念浮现。 将死之时。 徐藏修行的剑道,对于死和生的界限,把握的极为准确......这世上,也只有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宁奕幽幽吐出一口气。 他好像有些明白徐藏的用意了。 当年旧事,如风如烟。 形同陌路,亦不重要。 可世上再苦再难,总归要活下去。 他抬起头来,今日水月先生破开命星境界,穹顶无云,一片晴光大好。 道火消弭,自山顶飞起,袅袅破散。 那个劝别人活下来的男人,如今又在哪里? ...... ...... 宁奕抱着羌山长气,和丫头离开了白鹿洞书院。 这一路上,两个人的神情都不轻松。 “宁奕,你说徐藏......他真的死了吗?”丫头憋了一口气,终于在路上忍不住开口。 “我......我不知道。” 宁奕心乱如麻。 两个人去了自在湖。 宁奕蹲在湖畔,他看着湖泊里自己的剪影,远方传来欢快的鸣叫。 一群野鸭,在湖上拍打翅膀,水波荡漾。 春暖花开,天都有很多人会来自在湖观景。 这是一个新生的季节,万物复苏,霜草抬头。 凡是死去,都有新生,这叫传承,也叫轮回,来到自在湖畔的两个年轻人,此刻就在纠结这个问题。 “小霜山那一天,我没去看那个男人的葬礼。他从紫山‘出来’之后,我默默接受了这个消息,心里没有太多的悲伤......我觉得他不会死,我等着他出现在我的面前。” 宁奕蹲着沉默了很久,憋出了一句话:“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姓徐的,走过了很多的路,我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能够看到他,听到他。” 裴烦轻声说道:“因为他真的很出名。” 周游,水月先生,宋伊人,柳十一...... 这些是宁奕所见过的。 还有未曾见过的,扶摇,以及叶红拂...... 宁奕抬起头来,看着云卷云舒,轻声喃喃道:“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可能是我在小霜山修行累极了的那一天,我躺在床榻上,喊了一声徐藏,但是没有人回应。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意识到——他已经死了。” “一个人的死去,只需要一个眨眼,可能更短。”宁奕自嘲笑了笑,道:“从不能接受,到慢慢接受,只是一个念头的流转,我好像并没有觉得如何悲伤......毕竟我总是可以见到‘他’,从别人的口中,或者从天都皇城的点点滴滴。” 他顿了顿,感慨道:“譬如自在湖心的小自在山。” 丫头顺着宁奕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裴烦神情有些复杂。 自在湖畔很出名,那块小自在山也很出名,是天都诸多的观景点之一,很多修行者都会前来观摩,尤其是那块湖中心的小山,其实就只是一座不大的悬浮石块,被锁链固在湖心。 来的很多都是剑修。 因为那座自在山上,有一行字。 “徐藏到此一游。” 徐藏年轻时候留下来的。 这也是他当初遭人唾骂的一个原因,在自在山刻字的事情,被人拎出来,打上了破坏古物的标签,给徐藏罪加一等。 “其实这事情,徐藏跟我说过。”裴烦低声说道:“当初自在湖有人跟他打赌,站在湖泊,隔着一里地,能用剑气刻上字,便算是他赢了。” 宁奕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他挠了挠头,好奇道:“谁跟徐藏打的赌?” “自在湖是天都的景观,天都所有的景观都是归皇族所有......有权在自在山上刻字的,自然是皇族的人。”丫头叹了口气,道:“据说赌了十个耳光,脸被徐藏打肿了,气得要把那块石头沉到湖里。” 宁奕啧啧感慨,道:“皇族的人,脸都被打肿了,真是罕见啊......出了这种事情,刻字的石头还能立在这里?” “还没来得及沉......”丫头面色有些复杂,幽幽说道:“第二天皇帝来自在湖畔,看到了这块石头,也听到了这件事情,夸了一句徐藏的字写的不错。” 宁奕望着那块石头,没有想到,这块湖心石头......竟然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那么很显然,该换到徐藏来沉这块石头了。”宁奕笑了笑,道:“他好像一直不喜欢皇帝。” 丫头手指指了指四周的修行者,远方人潮里,有人拔出腰间长剑,远远隔湖递出一剑,剑气划过湖水,切斩水汽,划过数丈,最终消弭,像是打了一个水漂。 宁奕挑了挑眉。 这些人,在试着刻字。 “那天之后,自在湖就封湖了,不准修行者踏湖,也不准备接近那块石头,破旧的渔船,就搁浅在湖边。而这些年来,到湖边试剑的,没有一个成功。”丫头蹲在宁奕身旁,道:“很多想要比肩,或者觉得自己能够越徐藏的剑修,都来过自在湖,试着递出一剑,看看能不能留下一行字。” 宁奕笑了:“他们一定觉得很挫败。” 丫头顿了顿,指了指石头,道:“喏,崭新如初,十年如此,年年如此。” 宁奕神情认真,夸赞道:“怪不得这厮被这么多人吹捧啊......这是硬实力,当时他是什么境界?” 丫头古怪说道:“后境。” 抱着羌山长气的宁奕,缓慢站起身子。 他将长气立在地面,一只手按在腰间的细雪剑柄之上。 “我曾在无人之时来过一次自在湖......”宁奕轻声说道:“那时候,剑心未开,递出一剑,惊为天人。” 拜访白鹿洞书院的时候,丫头已经听琴君隐约提到了这件事情。 她看着宁奕,欲言又止。 “你不会是想......”丫头瞥见了宁奕单手按住剑柄的动作。 “是的。”宁奕神情如常,平静说道:“我想试一试。” 自在湖畔。 一抹光华,从宁奕腰间暴涨开来。 星辉,剑意,神性。 就像是上一次来到这里时候一样,宁奕觉得恍惚之间,有一道指引。 他再度劈出了那一剑! 两拨湖水,轰然炸开,剑气如潜伏水底的游龙。 湖畔有人响起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递出这一剑的宁奕。 “砰”的一声。 滔天水汽,溅炸开来。 湖心像是镜像一般模糊,水汽落定之后,那块石头摇晃剧烈,缓慢归于平静。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湖心的自在石。 那块石头完好如初......徐藏的字迹未有丝毫动摇,石面同样如此。 自在湖,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拿着看怪物一样的神情看着宁奕。 这一剑,竟然都没能留下痕迹? 裴烦站起身子,低声咳嗽,道:“哥,你不用觉得丢人......” “徐藏偷偷告诉我,后来他想把这块石头沉下去,于是特地在深更半夜来试了第二次,结果失败了。应该是皇帝在那块石头上设了一个小的禁制。”丫头压低声音,以神念悄悄传音道:“徐藏说到这的时候,骂皇帝是老阴——” 话音戛然而止。 湖心的那块石头,四周忽然凭空裂开了一道纹路。 咔嚓的第二声。 湖底的玄铁锁链,符箓浮现而出,镇压湖水之用,此刻在无人看见的水底,被剑气斩断,支离破碎。 在那一剑递出的第十个呼吸。 悬在自在湖上的那块石头,裂为两半,咕咚一声,向下坠沉。 彻底淹没。 裴烦目瞪口呆。 宁奕轻声说道:“我想试一试,帮他沉了这块石头。” 他皱起眉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细雪,喃喃道:“确实很难,用了我九成的剑气。” 第二百四十一章 杀你只需一剑 天都皇城,荒郊野外,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古城。 大隋的红拂河,流淌蔓延,将皇城拢在中心,金甲卫巡逻,沿绕着护城河,偶尔会经过古城城外,这些古城大多破旧,已无人居住,被当做遗迹处理,且无翻新的打算。 大大小小的古城,其中有一座名为“罗刹”。 是夜。 黑云压城城欲摧。 罗刹城头,鬼影幢幢,雷霆闪逝而过,大雨滂沱。 有一道染了血的白衣身影,面色苍白,离开天都皇城,来到这里,他的手中捏着一张符箓,大雨不能近身三尺之内。 辟水符。 他站在罗刹城下,一言而不。 大概数个呼吸过去。 城头上,雷霆劈过,凭空多了一道漆黑长影,看不清容貌。 那道黑影皱着眉头,声音沙哑,念着城下白衣人的名字。 “柳十一?” 平等王的神情晦暗不明。 自己追杀柳十一,从西境到中州,从来都是自己在暗,对方在明,上一次的刺杀,被柳十一逃到了天都皇城,他本以为,还要等待很久,等到柳十一伤势痊愈,自己才有下一次刺杀的机会。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对方找到了。 柳十一只在天都皇城待了三天。 城下那人抬起头来,脸上的面色,白得像是一张纸,披散的长,看不清具体的眼神,他如今重新站在平等王的面前,所着仍然是那件受伤时候的白衣,肩头被剑气戳穿了两个孔洞,腹部的血迹没有清洗,一片猩红。 伤口已经愈合。 三日能够把伤口愈合,其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站在城头的男人很清楚,那一日的三道剑气,凌厉到了何等程度。 除非有金丹妙药,否则绝不可能在三日内痊愈。 这就是他疏忽大意的原因。 于是造就了如今这副有些荒诞的景象。 柳十一拖着伤病之体,找到了自己的修行之处? 平等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他手指轻轻敲打着城墙,雨丝随着指尖的敲打,不断在他四周溅起水花。 “柳十一,你能找到罗刹城,让我有些意外......我本想在这里修行一段时间,等你出城之时,再送你一份大礼。” 他顿了顿,居高临下望着柳十一,笑道:“最坏的打算,是你在天都窝上一年半载,现在看来,倒是我低估了你。” 平等王忽然停住敲打城墙墙头的动作。 他的背后,涌出一团一团的雾气,雾气内里,咕哝咕哝如水珠冒泡,浮起类似于圆形小鼓的诡异物事。 修行者的法器无奇不有,这件宝物,平等王从未让其亮相,即便是先前四次与柳十一交手,他一直未曾动用过“雷音鼓”。 从地府之中走出,平等王向来万分警觉,对于危险,他生来便具备着极强的预知能力。 事出反常必有妖,柳十一三日只能养好剑伤,已经是一件极大的反常之事。 他被柳十一找上门来,更是不可思议。 身为杀手,隐匿气机乃是最大的底牌,境界越高的杀手,越难以被感知法门察觉,平等王之所以没有选择潜入天都皇城,便是因为那张无所不在的铁律,会让他觉得无从遁形,再加上某位被人砍掉头颅的同僚......他找了天都古城里最偏僻的一座。 竟然被柳十一找到了? 依照平等王对柳十一的了解,这个剑痴子,一心问剑,拿自己的刺杀当做练剑的磨砺,身上除了与剑有关的手段,再无其他任何长处。 飞剑,驭剑,出鞘,归鞘,哪一样与感知有关? 城头男人面色阴鸷,他想不通这个问题...... 手掌抵在城头,四座雷音鼓缓慢浮起,不再藏匿手段。 如今不再是他刺杀柳十一。 而是柳十一找到了他,要正面一战。 平等王的背后,雾气之中,震响隆隆雷音,恍若隔着一座苍穹,与头顶大雨之中的雷声对应。 四颗小鼓,悬浮在他肩头背后,阴风吹过,雾气流转,时而被吹出鼓身的真面目,婴儿拳头大小的精干鼓身,应该是兽骨雕琢打磨制成,洁白如雪不染一丝尘垢的鼓面上,像是被人以指尖鲜血,勾勒出狭长勾玉。 一面雷音白鼓,刻画三枚猩红勾玉。 “柳十一,你与上次的区别,就只是多了一把剑?” 双手扶在城墙上,身子向前躬去,看样子随时可能会跌下这座罗刹古城的阴森男人,指掌未曾力,这座摇摇欲坠的古城城头,便有沙石簌簌而下,噼里啪啦顺延着雨水一同砸落在地,在泥坑之中溅起闪电倒影。 这座古城,似乎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在平等王来到罗刹古城之时,便现城内的屋楼倾塌殆尽,像是被人一剑扫平,看样子并没有历经太久,可能有某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曾经在罗刹城内动怒,整座古城祸及池鱼,城墙已经濒临倾倒之危。 阴森男人的眼神凝聚在柳十一的那把剑上。 他看不出来这是一柄什么剑。 柳十一抱着那柄长剑,看样子有一人高。 平等王挑起眉头,剑湖宫的剑疯子,没有朋友,尽是敌人,在长陵还得罪了诸多人马,上一次自己刺杀柳十一之时,对方身上一柄剑都没有。 想到上次之时,平等王按在墙头的十指便愈大力,捏碎一整块墙砖。 他面色阴沉,左肩上空的那面雷音鼓瞬间冲破雾气,掠向城下的白衣柳十一。 他要战决,不像上次那样。 柳十一是他盯了极久的猎物,从西境狩猎到中州,被地府的另外一位殿下看中,地府规矩,猎杀猎物各凭本事,他平等王惹不起“那个人”,只能默默退让,哪怕当日,柳十一真死在了对方手下,也只能自认倒霉。 所幸柳十一那一日没有死。 此次柳十一撞到自己的面前,若是不赶紧动手,到时候,引来那个眼尖鼻灵的棘手家伙,恐怕会白白便宜对方。 不仅如此......或许还会有更糟糕的结局。 柳十一逃回天都的那一截路,平等王本可以出手。 但是......他没有。 他一路隐匿身形气机,不去与“那位”争抢人头,放弃了最后追杀柳十一的机会,眼睁睁错失了大好时机,只会了将自己的痕迹抹去。 他担心,自己也是“那个人”的猎物! 地府杀手,鲜有“互猎”的情况,若是已经继承了“殿位”,便不可猎杀比自己低位的同袍,这是地府内的规矩,若是有所违背,会付出巨大代价,遭受严厉的惩罚。 可那人是个疯子。 平等王见过那人出手的寥寥几次景象,每一次都是强取豪夺,抢过其他地府杀手的猎物,他的目的,已经不仅仅是杀死猎物,而是玩弄猎物,最终制造出一副极其残忍的画面。 而被掠夺者,最终也会沦为被玩弄的对象.......若是逃不过,躲不出他的手掌心,那么道心崩溃,便会引颈自戮。 以自杀告终。 双手大力按在城墙墙头的平等王,后背有冷汗渗出。 被人找上门来的那一刻,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现是柳十一之后,他反倒舒了一口气。 ....... ....... 那座雷音鼓,带着呼啸之音,在空中划过了一道细狭的雷霆弧度。 平等王皱起眉头。 空中似乎有一道火花擦过—— 雷音鼓抛飞而出! 他没有看清空中那道火花是如何擦出,雷音鼓又是遭受了什么打击。 柳十一仍然是抱着剑抬头望着自己的模样。 那座雷音鼓已经重新回到了平等王的背后,雾气一拥而上,鼓面出了“呲呲”的剧烈声响,大量的白烟升腾而起。 洁白兽骨打磨的鼓面,被磕出了一道缺口。 平等王面无表情,道:“是剑?” 柳十一平静说道:“不是剑,是剑气。” 平等王若有所思。 不是剑,而是剑气......刚刚的磕碰,来自于柳十一身旁的无形之气。 城下的死寂之中,传来了柳十一疲倦的声音。 “我与你交手四次了。” 他揉了揉眉心,将那柄长剑重重插下。 “第一次见面,我出了很多剑,可能有三百剑,四百剑......或者更多?那时候我没有杀死你,是因为我觉得......”柳十一吐出一口气,幽幽道:“杀死你,不需要那么多剑。” 平等王冷笑一声,他再度驱动背后的雷音鼓,这一次不再是单个单个掠出,而是四个一起冲出。 第一次见面的刺杀,不像是刺杀,更像是厮杀。 他藏着底牌,柳十一也藏着底牌。 两个人就像是试图摸着对方底细的探子,谁也不肯先使出底牌。 罗刹城头,无形的剑气瞬间迸而出。 耀眼宛若雷霆。 柳十一的头顶,四座雷音鼓再一度被击得倒飞停滞。 “第二次交手,我只出了十六剑。遁逃。” 大雨之中,白衣少年的声音,没有感情,只有漠然。 “第三次交手,我出了四剑。遁逃。” 平等王的脊背,忽然传来了一丝凉意。 柳十一冷冷说道:“第四次交手......我没有对你出剑,那时候的我,只差那么一丁点。” “今日我带剑来了。” “杀你,只需要一剑!” (第二章会晚一些) 第二百四十二章 这一杀 站在罗刹城头的平等王,面色忽然寒了下去。 他双手抬起压下。 四座雷音鼓骤然飞起,鼓身上纹刻的猩红勾玉,瞬间光芒大绽,带出幽幽大红,一派鲜艳亮丽。 滂沱大雨,雷光骤现。 四座雷鼓高悬城头,镇压柳十一四方。 煌煌雷霆从九天落下,地面凹陷,不断有雷光溅射。 平等王瞳孔收缩。 以他的目力所见,柳十一的方圆三尺之内,被雷霆砸中,似乎有一座无形屏障笼身,竟然只是微微凹陷,便如之前雷鼓那般迸溅出炽烈剑气,将雷霆劈得倒射而回。 一时之间,天地大暗,瞬间又大明。 漫天雷光,被四座小鼓召唤而来,劈在柳十一头顶,这是纯粹的天地之力,几乎无可抵御,尤其是这种大雨天。 双手扶在城墙上的阴森男人,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柳十一的那张符箓。 辟水符! 滴水不沾身! 雷法无从落在柳十一身上,隔着三尺,便被一道又一道干净利落的剑气打得破碎开来,无数雷霆聚拢而来,此刻砸向柳十一的,并非是宏大雷劫。 据说天地之间有冥冥感应,若是修行鬼术的南疆鬼修,素日里食人心肝,炼尸还魂,行偷天之事,逢上大雨天,被雷霆感应,便会变本加厉,算是勒令其偿还旧债。 但其实并非是天地感应,而是那些鬼修自讨苦吃,南疆所修行的功法,偏向于阴森,见不得光,亦见不得雷霆,无论杀不杀人,只要修行此类功法,就算是个从未染血的阎罗小鬼,也要平白无故招惹雷法,五雷轰顶。 若是此刻站在罗刹城头的不是柳十一,而是南疆的某位七境鬼修,恐怕已经形神俱灭。 然而漫天雷霆,被鼓面上的猩红勾玉召来,最终持续了小半柱香的功夫。 烟雾升腾。 平等王的额头,青筋鼓起,他盯着烟雾之中,那道毫未伤,甚至连衣袂都没有损失一片的白衣身影,眼神里满是骇然。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柳十一的双手,搭在羌山长气的狭长剑鞘两边,羌山四柄长剑,“长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所行之道,是天地之间至正至纯的剑气大道,雷霆不会沾身,光明自然涌来。 剑气劈开雷霆,只不过是一念所动,甚至都没有花费太多心力。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便是此理。 柳十一看着城头平等王,冷笑一声,道:“地府中人,竟然还会雷法?” 平等王的额头已经止不住渗出冷汗,他隐约之间,已经猜到了这柄长剑的来历。 地府中人,与南疆鬼修,在世人印象之中,很是类似。 但其实截然不同。 地府中人,从不出现在阳光之下,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可以站在阳光下。 地府是太宗掌中被允许存在的强大势力,他们生活在大隋天下的地底。 他们可以是白日里街坊上的一个猪肉贩子,可以是花店的老板娘,可以是客栈里擦桌端水的小厮......在他们出手刺杀之前,他们可以是任何人。 他们可以有一千张面孔。 其中九百九十九张都是假的,只为了掩藏那致命的一剑。 从来没有地府杀手,会与人公正一战,分出胜负,决出生死。 今日的罗刹城,是一个例外。 ...... ...... 长气就插在地上。 柳十一没有拔剑。 他双手随意搭在剑柄上。 雷霆劈得他的四周,方圆三尺之外,地面上多出了许多坑洼,大雨砸落,冒着热烟的大小凹坑,溅起泥珠。 平等王看着那柄名为“长气”的羌山名剑。 他也看着柳十一。 他的脑海里有些混乱。 他很清楚,柳十一没有急着出剑,便是在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于是他用力攥拢双拳,掌心传来掐痛,平等王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在鲜血的刺激下,混乱的思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羌山有四柄名剑,“浩然”,“长气”,“静观”,“无字”,据说分别可以免收“风”、“雷”、“水”、“火”的侵蚀。 长气是羌山四剑之一。 长气在王异的手上。 天都的消息很多,但是重要的消息,他都有途径知道......前不久,王异赌剑败给了一个人,并且将羌山长气,输给了那个人。 自己栖身在罗刹城,绝不可能会被柳十一察觉......拥有着世上最强感知功法的,是蜀山的千手星君。 而那个人...... 平等王盯着柳十一,疲倦说道:“宁奕是你的朋友。” 柳十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平等王缓慢说道:“他救好了你的伤,给了你这把剑......还顺便指了路。” 这一次柳十一开口说话了。 他缓慢点头,没有否认。 “是的。” 平等王一字一句说道:“可是这不公平。” 柳十一挑起眉头。 平等王捋出了今日所有反常的原因,他笑了笑,忽然觉得骨子里的那股精气神,被一瞬间抽走了,他抬起头来,现大雨太大,他看不清城外的景象,那些摇摇欲坠的古木,被大雨冲刷落在地上飘零的落叶,初春时候挺直腰脊的霜草,地上无数的凹坑,在雷霆闪逝之后,只倒映出一副景象—— 一城,两人。 身为地府第九殿的平等王,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他要永远站在阳光下。 杀手与猎物之间的游戏,像是猫捉老鼠,但不同的是,杀手也可能是那只老鼠,当他被对方察觉的时候......他便成了那个猎物。 漫天落叶,滂沱大雨。 平等王看不到宁奕。 他吐出一口气,说道:“柳十一,如果是挑开身份,就这么与你一战......我打不过你。” 柳十一道:“何止是打不过我,你也跑不过我。” 地府第九殿忽然笑了笑,提了一个问题:“柳十一,替你指路的那人在哪里。” 柳十一没有回答他。 “换一个问题,替你指路的......是宁奕吗?”平等王再一次开口。 柳十一仍然没有回答。 “有很多东西可以指路,譬如......符箓,蕴藏着蜀山感知之力的符箓。”平等王声音低沉下来,他细眯双眼,俯下身子,目光锁在那张“避水符”上,道:“他早就找到了我,但若是他亲自来了,我又怎可能找不到他?” 得出了这个答案。 平等王笑了。 他重新向后仰去,不再是那个随时可能跌下城墙的姿态。 “宁奕根本就没有来。”平等王眯起双眼,他手指轻轻敲打着城墙,缓慢说道:“你的伤势还没有好,若他真是你的朋友,又怎会让你带伤出城。” 柳十一淡淡说道:“若你只有这点手段,那么......我一个人足以杀死你。” 平等王叹了口气。 “是啊。” “公平对决,向来不是我们杀手的强项。” 平等王站在城头,微笑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等你吗?” 柳十一皱起眉头。 “因为我知道,你柳十一不仅是一个天才,还是一个心气极高极傲的天才。” 平等王的腔调变得漠然,道:“你拿我当磨剑石,拿我精简剑术,我都看在眼里......你如果这一次出关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我。” “我已经试着刺杀你四次,都没有成功。”城墙头上的男人,木然说道:“我不会再试第五次......我会一直在罗刹城等着你,若是你没有找到我,我便会放出消息,让你来找我。” 整座古城,开始轻微的震颤。 柳十一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抬起头来,从天而落的大雨,似乎在此刻纷纷凝滞,狭长的雨滴,有些将要砸在城头、树干、凹坑,此刻都凝滞一瞬。 只有一瞬。 那座古城里,有“东西”凿地而行。 犹如一条连绵起伏的龙脊。 “咚咚咚——” 平等王高声而笑。 他抬起一手,黑色袖袍截截化为飞灰,猛力攥拢,掌心一抹雷光。 身后古城,雷声扯耳。 漫天的雷音鼓飘摇浮起。 不是一座,也不是四座。 而是数十座,数百座。 这些雷音鼓,由远至近,在远天模糊地犹如虚影,逼赶着某样物事。 两扇破旧的古城城门,瞬间被剑气和黑沙冲塌,倒飞而出。 柳十一瞳孔收缩,他猛地攥拢长气,迎面而来的,却不是雷音召来的弱小雷霆。 罗刹古城的城头,涌出了一道磅礴的黑气,犹如一道席地卷来的黑龙卷,其间裹挟着一抹浑厚剑气! 是南疆鬼修的阴冷邪气,包裹着一道朦胧剑气。 那抹剑气实在太过恢弘,平等王无法驾驭,只能以罗刹古城散落的煞气来包裹,他走访了诸多藏身之处,唯有这座“古城”,初来此地,便现了两位大修行者激战后的痕迹,这座古城极为封闭,剑气和煞气都未消散。 以雷音鼓驱赶煞气。 以煞气包裹剑气。 罗刹上空,平等王撕心的高喝声音,带着愤怒和宣泄,在雷霆之中响彻—— “柳十一,接我这一杀!” 第二百四十三章 枭九(二合一) 罗刹城头。 古城开始坍塌,一整座历尽了数百年风光岁月不曾有倾倒痕迹的老城,在裴旻出手打压韩约之后,根基已经有了动摇。 平等王以雷音鼓逼迫煞气的“讨巧”手段,将这座古城里残余的煞气,与那道裴旻剑气一同挤压而出。 气势磅礴。 这道剑气若是保留了全盛的八成,不,哪怕只有一半,也足以斩杀十境之内的所有生灵。 只可惜。 以平等王的手段,能够挤出煞气和剑气,已经是极限。 汹涌出城的黑龙卷,没有对准天地间的那一道白衣身影,而是如汪洋大海一般澎湃散开—— 面色苍白的柳十一,瞬间拔出长气,挡在面前。 天地昏暗。 长气的剑身,平铺无数道漆黑条纹。 并非是剑器被砸得开裂,这些漆黑条纹,更像是寒冬时候的霜冻,覆盖剑身,而后瞬间破碎开来。 这是一种保护。 柳十一的面前,那柄被他格在面前的“长气”,像是一个燃烧着幽幽黑焰的烽燧火炬。 漆黑煞气荡开之后,一抹光华流淌,剑身仍然光滑洁白如初,不见丝毫纹痕。 羌山长气,世间名剑! 劈,砍,撩,刺。 这些都没有。 只有格挡。 抬起剑后,柳十一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小山,不动不摇,任由罗刹城怨气冲天,扑杀在他的身上,不能侵入三尺之内。 柳十一的剑,不会做出任何无用的剑招。 他追求极致的简单。 白衣少年眼神冰冷,眸光挑起,剑气屏障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一道沉重的影子向他扑来。 数之不清的雷音鼓,带着鲜血和白骨,在他的剑气屏障上溅开。 噼里啪啦的破碎声音,带着入骨的雷霆脆响,在柳十一耳边炸开! “砰砰砰——” 当剑气屏障破开一瞬之后,罗刹城的煞气抵达了一个至高的巅峰。 一抹寒光,刺破了柳十一的三尺范围,刺入了柳十一的三尺之内。 退无可退。 避无可避。 柳十一唯有拿长气去挡。 那柄在王异身上背着极其不协调的单人高长剑,被柳十一单手攥住剑柄,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 仍然是格挡。 一个很简单的格挡。 平等王保持着扑杀的姿势,这个阴森男人的身上,裹挟着的浓浓雾气,在这一刻尽数瀑散开来,像是被一道自内而外引燃的火光,点起了整个身子的昼明! 不是阴煞之气,这些气息,就只是颜色漆黑。 平等王露出了他的面容,这不是一张阴鸷的面孔,在雾气的掩盖之下,柳十一没有想到,这位地府第九殿的脸,生得很端正,很大方,很善良,像是在街上随意都可以见到的那些平凡俗人,拎着菜篮,背着行囊,只看过一眼,就会忘记长相。 像是一张大饼。 这很符合地府杀手的真谛......越是不起眼的,越是容易被人忘记的,越是能在这一行走下去,走到更远,活到更久。 这一刻柳十一有些恍惚。 他见过卸下伪装之后的平等王。 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 是许多次。 柳十一的脑海里只记得剑,他不会刻意去记路上遇到的路人,擦肩而过的游客,找自己说过一两句话的修行者,他记不得自己有多少仇家,也记不得自己得罪过多少人。 但是他记得,他见过平等王。 这张朴实无华的脸,或许是一个挑扁担的担夫,或许是一个撑杆的船翁,或许是推着木车卖包子的小贩......柳十一见过,又忘记,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仍然会想起。 这抹熟悉的疏离感,让柳十一陷入了短暂的失神。 于是长气被震得微微脱手。 于是一道猩红的刀光,从平等王的袖口里滑掠而出—— 平等王的面颊上,没有喜悦也没有痛苦,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忘却了自我的佛陀,他的眉尖微微上挑,那张大饼脸上,点缀着好几颗麻点,他的眼神里只有柳十一的影子。 之前的愤怒,不屑,冷漠,都是伪装的面孔。 在对弈之时,他需要做的,就是隐藏自己所有的想法。 然后递出致命的一刀。 以前他有一个引路人,教他如何杀人。 如果要杀死身份地位尊贵的权贵,对方早已经有了戒备之心,潜行,暗杀,都没有用......看起来像是断绝了杀手刺杀的绝大部分途径,但其实还差得很远。 杀手要做到的,就只有两个字而已。 杀死。 无论以什么途径的杀死。 死于天灾,被雷劈死,被水淹死,被火烧死,被冰冻死。 死于**,被辇车压死,被自己喝水呛死。 只要他们接了钱财,收到了雇主的任务,而对方死去......无论是以何等的形式死去,这桩任务便宣告了成功。 那时候,平等王还只是一个幼嫩的孩子,他走在江湖与世俗之间,学习了至简的杀手精髓,跟着他的师父,拜入了大隋东境一座“豪绅”府邸,当做幕僚府客,替那位“豪绅”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第一年,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他的师父在做,他默默看着,学习,第二年,他的师父便不再去做。 他的师父被府主奉为了座上贵宾。 那位府主并非是一个不懂修行之道的俗人,相反,他有实力,而且有野心,靠着数次关键的刺杀,得到了巨大的修行资源,修为境界臻至后境,最终占据了一个小山头,开始试着在东境开宗立派,成为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那时候,平等王的师父只是一个中境。 那一日后,府主不再是府主,而是山主。 然而当上了山主,他只活了一天。 他这一年来,给了平等王师父不下十次的刺杀机会,为了试探师徒两个人的效忠程度,他殚精竭虑,下了数不清的圈套。 只因为他当时仍在中境,修行者最害怕的,就是对一切失去掌控,所以他试探,永远提起那一刻警惕的心,曾经无数次,平等王自己生出念头,觉得初境的自己,也可以杀死这位安睡的府主,但是师父都制止了。 于是懵懵懂懂,尚还年幼的平等王,在府邸待了一年,待到他学会了杀人的大部分手法,待到了府邸变成小山,他打心底认为师父带自己来,是为了在这座山头过完下半生。 一觉睡醒。 师父就拎着那位山主的头颅,站在自己面前。 师父告诉自己,不可相信任何人。 师父也告诉自己,若是心思被人猜透了,那么便输了。 他记住了这一句话。 他跟在师父后面又修行了一年,把冰天雪地捡回自己,教自己生存,教自己修行的老杀手,当成自己的父亲来供养,杀死那位山主之后,两人大富大贵起来,他在东境那座山头,修葺了一座极尽奢华的府邸,篆养金丝雀,囤放美酒,珠宝。 三年。 三年后,他的修为过了老人。 这三年,像是在府邸那一年的重现,看似亲密无间,但无论他如何尽孝,都始终隔着一层隔阂,直到老人得了一场重病,他花光了山头所有的储蓄,卖掉了这一切,背着老人云游四海,寻病求医。 他买了一颗金丹。 那颗金丹,卸下了老人所有的防备。 这一切都是假的,当一个杀手,自然不能奢求有人会对你动了真情,这世上没有一种情感是可信的,老人在演戏。 他也在演。 平等王搁下老人头颅的时候,觉得这一切变得十分轻松,又十分沉重,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浸入其中,真的把老人当成自己的父亲,可是他忘不了老人拎着血淋淋的府主头颅,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他想活下来。 大千世界,阳光是真的,温暖是假的,相互扶持是真的,生死相依是假的。 那一天像是新生,也像是死去。 那天知道,他才知道,他杀死的乃是地府平等王。 他成为了新的平等王。 隐姓埋名的老人,坐在地府平等王的位子上已经有数十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中境杀手,以他的真实实力,可以信手抹杀一百个府主。 老人真的在教自己如何杀人。 这三年,自己如果没有骗过老人,那么便会死的很惨。 平等王那一日才明白,自己杀死了老人,并不是一切的结束,这才只是开始......老人杀死了过往的自己,把自己领上了一条不归路,他开始迷恋这种杀人的感觉,享受着欺骗与玩弄股掌之间的优越感。 他早就计划好了杀死柳十一的整个过程。 他与柳十一见过无数次面,早已经是“老熟人”,他曾经问过柳十一剑道,也与柳十一请教过剑式,两人真正交过手,一起乘过翻越漓江的老船,柳十一自剑湖宫下山之后,他便制造了这场偶遇,他从来都没有换过身份,而且为自己制定了一个很可靠的背景,遥远的东境一座七境山头下来的年轻修行者。 这是无论如何都差不出破绽的背景。 为的,就是成为柳十一的“朋友”。 然后杀死柳十一。 当他的刀刺入柳十一额头的时候,他会宣判柳十一的死刑。 然后以一种近乎于玩弄的态度,来告诉柳十一真相。 但是世上总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譬如,他并没有与柳十一成为朋友,他说过话也买过单,但柳十一实在是一个怪胎,直到如今,他也没有得到柳十一的一样馈赠。 柳十一从来没有主动对他说过一句话。 而“平等王”选择离开,柳十一似乎也没有丝毫的察觉和遗憾......平等王觉得,这世上无奇不有,有自己这样冷血无情的杀手,也不难解释有柳十一这样一心沉醉于剑道的痴子,自己付出了大把的银子和精力,却没有获得柳十一的友谊。 他要在杀死柳十一的时候,加倍的羞辱对方。 ...... ...... 悬在柳十一肩头的那抹冷光,并没有插入血肉之中。 甚至,连一朵血花都没有溅出。 再甚至,连一朵风花也没有荡开。 漫天黑龙卷,包裹着平等王和柳十一。 幽幽散开。 烟尘之中。 平等王皱着眉头,他看着自己袖袍之中滑出的那柄短剑,由精铁铸造的短剑,淬了毒的短剑......此刻出了一声“咔嚓”的脆响。 他的目光越过柳十一的肩头。 长气划过了一个弧度。 那柄长气是被自己震开的,飞出了柳十一的手掌,插在大地之上。 那么,柳十一是拿什么挡住自己这一剑的? 他低下头来,看着短剑的剑面,裂纹逐渐增加,一根细狭的草叶,穿透了紧绷的精铁,露出了一截尖角。 “霜草。” 柳十一看着平等王的脸,他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诸多情绪,这些不是伪装出来的,是困惑,是不解,是怀疑,是震惊。 “霜草?” 平等王喃喃开口。 “不是一般的霜草,是从那人府邸里拿过来的,算是一把剑,也不算是一把剑。”柳十一看着平等王,平静说道:“我在那闭关了三天,我看到了很多东西.......烛龙的火焰,斩破一切的锐气,数以千万的飞剑,还有一根摇曳的霜草。” “闭关......烛龙,飞剑,霜草,你在说什么?”平等王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看着柳十一,像是在看两个世界的人。 “境界,异象,修行,道行。”柳十一侧过头来,他看着平等王,看着这张实在熟悉,又实在想不起来的路人面孔,问出了自己疑惑的问题,“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平等王忽然觉得眉心有一点疼痛。 他伸出一只手来,触摸着自己的眉心,什么也没有摸到。 但是那股疼痛却愈的蔓延。 四面八方,凌厉的剑气,压迫着他,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剑气的主人。 柳十一揉着眉心,说道:“在漓江见过你?” 平等王盯着柳十一,他的神情有些微妙。 平等王沙哑说道:“你想起来了?” 柳十一盯着这张大饼脸看了好几个呼吸,然后恍然一瞬,喃喃道:“我想起来了......” “从剑湖宫的山下,到漓江,到中州,到长陵之前......” 平等王得意的笑了。 那股疼痛猛地迸,他伸出一只手,再度摸向自己的眉心,这一次却摸出了一整片手掌心的猩红。 他的视线忽然模糊,身子不受控制,向后踉跄两步。 雷音鼓呼啸而来,在他身后堆叠垒砌,像是一个座椅,让他能够不那么狼狈的跌坐在内。 平等王看着自己掌心的一片殷红,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掌心的东西是什么,眉间的温热便愈汹涌,越摸越多。 柳十一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你是漓江上的......船夫?卖包子的推车人?是中州挑扁担的担夫?”白衣少年看着平等王,他这时候有些好奇,“你的伪装手段真的很好,我没有认出来。” 平等王痛苦地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因为回光返照的原因,重新变得明亮清晰起来。 大雨之中,柳十一玩弄着那根霜草,说着这些话的时候,仍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那根霜草里蕴含着了不得的剑道,他说话的声音渐小,甚至被雷声淹没,夸赞的声音,在平等王耳中听起来,却像是一个晴天霹雳。 “船翁?商贩?担夫?” “不......”坐在雷音鼓王座上的男人,痛苦而用力地开口道:“我不是......” 柳十一抬起头来。 平等王一字一句沙哑说道:“我对你说过我的名字的,枭九。” 枭九。 听到这个名字,柳十一的神情一片木然。 对柳十一而言,这只是两个字,或者是拼凑出来的一个词,没有任何的意义,也没有任何对应的景象。 “我叫枭九,从你下了剑湖宫,便向你请教剑招,与你交过手走过招,一起搭船走过漓江,踏过中州,你吃的饭,住的客栈,买的衣服,喝的酒,都是我替你付清了所有的账单和银两。”枭九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他的面颊上都是鲜血,一字一句吼出这句话来,却显得有些虚弱,道:“我叫枭九!枭九!” 这句话说出来,他等待着柳十一愕然的神情。 你懂了吗? 之所以我平等王可以每一次都在你最虚弱的时候出现,来刺杀你。 之所以你用的每一招,我都了如指掌。 之所以我了解你柳十一,知道你绝不可能会有朋友。 是因为—— “枭九。”柳十一的神情有些微妙,的确有愕然浮现,但是却让平等王沉默了。 柳十一道:“枭九,很不错的名字。” 平等王双手的青筋缓慢消退。 他怔怔看着柳十一,不敢相信对方的反应。 坐在王座上的男人,满面鲜血,咬着牙齿,艰难喘气,但咬牙的力度却不再艰难,似乎有一口气已经泄了。 平等王声音艰涩:“你不认识我?” 柳十一脑海里的确有那么一道影子。 从自己下山,到练剑,到吃喝住行。 那人就像是一道影子,问过自己一些话,说过一些文字,这些都在他漫长的练剑之中,成为了泡影和虚无,他的心中只有剑,至少在那个时候是这样的,他看到漓江大江,看到山川龙脊,看到天地大势,看到外面的世界,心中所想的,就只有自己的剑。 如何更快一点。 那人说过自己的名字,但是不重要。 那人做的所有的事情,都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何必去记下来? 柳十一回答道:“现在认识了。” 白衣少年不再拎着那根霜草,指尖微微一掐,霜草被拦腰掐断,就此飞开,他摊开掌心,认真说道:“账单,银两,我应该欠了你不少......不过你就要死了,下辈子再找我来要债吧。” 平等王怔怔看着柳十一。 他的思绪有些乱。 左肩,刺啦一声,衣袍溅开一道裂口,猩红的鲜血,像是瀑布一般,从细狭的伤口之中喷涌而出。 右肩,大臂,小臂,胸膛。 他就像是一个被刺破了无数个孔洞的气球。 枭九的面色,瞬间苍白到了极点。 他坐在王座之上,身下的雷音鼓,已经有了开始风化的迹象,本命法器,与宿主连同,他身躯里的星辉,伴随着血气一同流逝,滚滚而去,化为猩红的霞光,滚滚浮起,就被雨水打散,飘落。 他眼神之中闪过惘然,望着柳十一,喃喃说道:“这......这是什么?” 柳十一的身后是那柄长气。 柳十一没有动用那柄长气。 那么这些伤口,是从哪里来的。 柳十一轻声说道:“是剑,很简单的一剑,但是又不只是一剑。” 他顿了顿,道:“如果我知道我欠你钱,我应该会少刺一些,只在你的眉心上递一剑。” 平等王的身下,最底下的雷音鼓,化为截截飞灰,骨面犹如白沙,再也无法凝聚,他身子猛地一矮,被震得向后跌去。 “怪不得你要刺我肩头两剑......我一定欠了你很多银子。” 柳十一的声音,在他耳旁飘掠,变得沉重。 枭九“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 后续的声音,便随着雨水一同流淌入耳,变得模糊,听不清楚。 他的整个身子,仰面跌倒,却像是坠入深渊,仍然在不断的下坠,直至温热的血水灌注了一整个凹坑。 平等王的脑海里,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雨水冲刷着他残存的意念。 柳十一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问道:“只是一根‘霜草’?” 柳十一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 他点头道:“只是一根霜草。” 平等王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他没有听清楚。 于是他艰难道:“能杀人吗?” 柳十一沉默了。 他看着枭九这张熟悉的脸,脑海里的景象,回到了初次见面,在剑湖宫下的场景。 他捻着一根草屑,遇到了一个人。 那人问他,这是什么。 柳十一说,这是一根草,也是一柄剑。 那人要与自己比试剑招,于是他便拿着这根霜草递出了一剑。 那一剑并没有奔着那人而去,柳十一砍向了一棵树。 树没有倒。 那人看着树,笑着问道:“就只是一根霜草.......” 于是就有了那样的一句话。 “能杀人吗?” 大雨滂沱。 柳十一蹲在地上,没有起身。 他平静说道:“能杀人的。” 枭九的瞳孔里,那一抹神采缓慢消弭。 柳十一面色凝重,缓慢说道:“我记得你,你的剑法不错,人也不错。” 枭九似乎喘了口气,像是心满意足的笑了笑。 大雨从天心垂落。 罗刹城塌。 倒在地上的血人,再无声息。 第二百四十四章 罗刹尽头 平等王已死。 罗刹古城,被抽干了支撑基底的那口精气,城墙石块簌簌摇晃,大雨冲刷之后,斗大石块倏忽崩塌落地,一整座古城,在数十个呼吸之间,烟尘来不及飞扬,就被水珠打落,视线一片模糊。 陷为平地。 柳十一蹲在地上,他在袖口捏住的那张“避水符”,散着稳定的荧光,弹开漫天大雨,水汽氤氲,围绕着白衣少年,那柄插在地上的长气嗡嗡而响。 “刚刚那一剑很不错。” 一道幽幽的声音,在柳十一背后响起。 柳十一蹲在枭九的身前,他缓慢伸出一只手掌,在平等王面前自上而下抹过,死不瞑目的“血人”就此闭上了双眼,气机全无,浑身的筋脉都被剑气挑断,鲜血仍然止不住的潺潺往外流淌。 柳十一做完这个动作,微微侧,目光瞥向身后。 大雨之中,似乎有一道身影缓慢前来。 黑暗里的雷霆,撕裂夜幕,那道影子扭曲如墨。 来者身上披着宽厚沉重的草蓑,在雨水的溅打下,带出一蓬一蓬的银光,他行路的度很慢,一步一个水坑。 抬脚,落下。 然后停住。 “如果剑意足够锋锐,那么便可以斩断拦在面前的一切。” “哪怕手中没有剑,只有一根霜草,同样可以切开一切。” 披着沉重蓑衣的男人,缓慢开腔,声音回荡在罗刹城前的空地,整座小天地,连雨声都变得缥缈起来。 “这一剑很精彩,不愧是柳十一。” 他站在了距离柳十一不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很有讲究。 三尺。 再多一点点。 他的面前就是那柄插在地上的长气,剑身还在来回摇曳,倒映着雷霆骤雨和罗刹。 他没有伸手去拔那柄意味着羌山数千年浩然正气的“四名剑”之一,也没有前踏一步,而是安安静静站在原地,轻柔开口道:“上次见面,是我下手重了,差一点杀了你......你的这具身子,比我想象中要脆弱很多,不过你别担心,这一次我会轻一点的。” 柳十一仍然背对蓑衣男人,他缓慢站起身子,松开避水符,肩头噼里啪啦砸落下来的雨水,顺延白衣哗啦啦流淌。 地府之中,入世的十殿杀手,本尊的真实信息以及动向,全都是未知之数。 但是各个位子上所坐的“地府王爷”,风格与习性,却是被人研究的十分透彻。 “地府第七殿,泰山王。” 柳十一吐出一口气,道:“你不喜欢直接杀死猎物,而是喜欢慢慢去捕捉,蹂躏,玩弄致死。” 蓑衣男人抖了抖肩,他看着地上的那具死尸,语气还有些遗憾:“我本想将你们两人都揽入掌心,好好把玩一番......平等王比我想象中要稍微弱上一些,至于你。” “柳十一,你很不错。” 泰山王毫不掩盖自己眼中的欣赏之意,身处磅礴大雨,他的嘴唇仍然干枯开裂,一根猩红舌头缓慢探出一角,翻滚着舔舐干枯裂口。 他站在那里,给柳十一带来了极强的压迫感。 像是一座小山,但是却又有所不同,如果说平等王卸去伪装之前,就像是雾里随风可以飘散的影子,那么泰山王......更像是一个浑身散着邪异的妖物。 像是一条蟒蛇。 “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有趣,在动手之前,我不介意花上自己宝贵的时间来问一问。”泰山王忽然呵呵呵笑了起来,嗓子里涌动着锐利的物事,他轻柔开口,“你明明可以一剑刺死枭九,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剑?” 蓑衣如流苏,男人信手指了指柳十一身旁躺在血泊之中的平等王。 柳十一回答了两个字。 “精简。” 泰山王眯起双眼,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之中,他啧啧道:“精简......精简?” “那根霜草之中,夹杂着不止一道的剑意.......看起来是一剑,但其实不止一剑,有风,有火,有雷,有规则,你想要把他们都精简成为一剑?”蓑衣男人说到这里,恍然大悟,喃喃道:“一共有三百二十剑,你想让它们合为一剑。” 他望向地上平等王的尸体,如果有人仔细去数,那具尸体掀开衣袍,一共被柳十一的那根霜草切开了三百二十道缺口。 三百二十道缺口,不会多一道,也不会少一道。 每一道都是一道细狭的剑意,所以一共是三百二十道剑意。 那么泰山王说得并没有错。 柳十一在摘捡剑意。 对于泰山王的话语,柳十一并没有任何的回应,他只是木然看着那个蓑衣男人,等待着对方前进踏入自己三尺范围内的那一步。 大约过了三四个呼吸。 泰山王疑惑说道:“可是你怎么会有三百二十道剑意?” 柳十一幽幽说道:“你可以亲自来试一试,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答。” 蓑衣男人笑了,他轻柔说道:“可惜你已经没有余力再刺上那样的一剑了,不然我的确想试一试。” 柳十一瞳孔微微收缩。 白衣少年的呼吸仍然平稳,他站在原地,唯一的那把剑,插落在三尺左右距离的土壤,如果他有驭剑法门,一瞬间长气就可以拔地而起。 但是泰山王就站在长气的面前。 雨水顺着蓑衣流淌,节节如同瀑布,泰山王缓慢说道:“你的伤还没有好,这正是我所不解的......明明可以节省很多力气杀死平等王,你却动用了全力,那么现在我来了,你又该如何?” 蓑衣男人忽然笑了,道:“不会挣扎的猎物,可不是好猎物啊......我可以给你十个呼吸逃跑,或者拿起这把剑,来刺向我。” 他根本就没有数数。 看着无动于衷,拿着一种漠然眼神注视自己的柳十一,泰山王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无趣,他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草蓑斗笠上,冷冷说道:“那样,就不怪我不客气了。” 身形瞬间消失。 下一刻,泰山王踏入柳十一的周身三尺之内。 这道魁梧如山的影子,给柳十一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还来不及向后飘掠,头顶已经有一片阴影压下! 泰山王一拳砸出! “轰——” 极狭距离内的爆响,在柳十一面前炸开。 剑气屏障出了嗡鸣,瞬间绽开一道缺口。 柳十一来不及躲。 他也不准备躲。 白衣少年面无表情,他手掌紧紧捏着那张“避水符”,丝丝缕缕的剑气被他控制,这张符箓受到了泰山王那一拳巨大力量的波及,瞬间被震出无数褶皱,几乎要碎裂开来,此刻被他捏在掌心,险些就要捏碎。 柳十一抬起一臂,插在地面的长气瞬间穿梭而来。 长气贯通风雷,劈开大雨,天地之间的雨丝,被切开之后重新合拢。 那道剑气横切一线,拦腰而斩。 泰山王的腰间,溅开一蓬水珠,他的蓑衣被砍得破碎,露出了灿若金铁一般的腰身,出了沉闷的撞击声音,这一刻,他向后倒退一步,接着双手按在柳十一的剑气屏障之上,斗笠震出根根碎羽,两人一前一后撞入倾塌的罗刹古城之中。 长气毫无用武之地。 柳十一仅仅是以一道剑意驱动这柄“羌山名剑”,递出了最开头的那一剑,在罗刹城头,雷霆劈闪,那道高高抛起的古剑,在空中划过缓慢而又闪耀的弧线。 时间变得缓慢起来。 柳十一的后背撞上一根巨大的石柱,瞬间石柱崩塌,他的面色一片涨红,泰山王的手臂已经突破了自己的剑气屏障,五根手指“掐”在自己的脖颈上,中间隔着不过指头粗细的剑气,不断出金铁碰撞的声音。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主动权。 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石柱,瞬间就被撞碎,柳十一的后背传来剧烈的痛苦,在高的移动下,能够跟得上泰山王行动的,除了自己的意念,就只有稀薄的剑气,他已经没有更多可以拿来护体的剑气。 他看不清斗笠下那张面容里是什么神色。 但是他能够清楚的感觉到,泰山王起了杀心。 双手试图掐入柳十一脖颈的泰山王,心底咯噔一声,他忽然觉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危机之中,这种危机的由来莫名其妙,但是却令他脊柱炸响。 柳十一已经没有递出第二剑的力量...... 那股危机感从何而来? 泰山王想不明白。 他从不会去纠结想不明白的事情。 所以他决定在这里直接杀死柳十一。 忽然之间,一道细微的剑气,刺入他的脊背,这道剑气像是一根锋锐的银针,只有细微的疼痛。 他盯着柳十一,看到对方拿着一种平静到近乎漠然,却又带着三分戏谑的眼神,居高临下俯瞰着自己。 第二道细微剑气,从暗处掠来。 蓑衣男人双手拎起柳十一,脚底炸开无数碎石,度暴涨,他脚尖斗转,猛地换了一个方向,下一瞬间,虚无之处,漫天剑气暴雨梨花爆射而来。 一道蓑衣一道白衣,猛地加,不断腾转挪移,柳十一的剑气被泰山王抛在身后—— 两人撞入罗刹城的最深处。 一片死寂。 柳十一的剑气,已经快要破碎,支撑不住。 他痛苦咳嗽起来。 地府第七殿冷笑说道:“这就是你的最后手段?” 忽然之间,毛骨悚然。 泰山王猛地抬起头来。 大雨停滞,幽光四燃。 不远处的黑暗之中,似乎站起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一个无奈而又好奇的声音,缓慢响起。 “丫头......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杀力很强很强的阵法?” (最近事务繁忙,一天一更,静待调养,忙完恢复正常更新。) 第二百四十五章 切磋 柳十一掌心的“避水符”忽然破碎。 庞大的阻力,自两人之间撑开—— 蓑衣男人的胸口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他双手向前抓去,抓到了一阵爆破的剑气,整个人被符箓爆开的力量砸得横飞而出,脚底踩在碎石上,踩出了两条不深不浅的沟壑,终于止住身形。 泰山王面无表情。 罗刹古城已经坍塌,四处皆是断壁残垣。 这座古城的尽头,立着一尊巍巍石像,两只狭长蝠翼护拢面颊,生得像是一副玲珑剔透的女子姿态,但脚底三趾青牙黑甲,只有丝毫粘粘在底座,作势欲飞,更像是一只即将破开重重茧壳的蝴蝶。 柳十一被站起来的那道男子身影接住。 那人的声音继续响起。 “阵法布好了吗?” “还差一些,不过已经可以动用了。” 小个子的女子,接过了柳十一袖口里的那张“避水符”,有些惋惜开口,道:“导向符,避水咒,震山符,都破碎了,这张符箓如果放到东西境的黑市,能卖出不菲的价值,挺可惜的。” 男子犹豫了一些,问道:“我们的符箓不多了......能修吗?” 女孩的声音很果断,摇了摇头,道:“修不了。” 于是一片沉默。 两人的目光,似乎放到了柳十一的身上。 向来沉默寡言的柳某人,咬牙道:“我赔。” “诶诶诶,十一啊,这你就见外了......”黑暗中的影子忽然笑了起来,相当熟络的拍了拍柳十一的肩头,板着手指说道:“一颗剑湖宫的蓬莱仙丹就可以了,给多我是绝对不会收的。” 柳十一面色复杂看着宁奕。 他对于脸皮厚到惨无人道的这位蜀山薪火传人,已经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宁奕拍了拍柳十一肩膀,压低声音,轻柔说道:“收好长气,不要引动剑气。” 柳十一抿起嘴唇,他这才看清楚...... 四面八方,悬着一张又一张,他似曾相识的熟悉符箓。 在宁奕的府邸里,他经常见到有符箓飞来掠去,都是那位“紫山传人”的杰作,哪怕他处在闭关悟剑的状态,这三日来,他每每感应到那些符箓里蕴含的玄妙之力,心神总是会有所动容。 柳十一从来不觉得,阵法与符箓之道,能够与剑道一较高下。 可是裴烦颠覆了他的想法。 一张又一张的符箓,就悬停在罗刹古城尽头,以那尊即将破开茧壳的“罗刹女”为中心,三百六十周天,每一张符箓,彼此之间似乎都生出了感应。 此刻雨水连点成线,勾勒出一副模糊的轮廓。 像是置身星空之下,每一张符箓,都是一颗黯淡的星辰。 宁奕让他不要引动剑气。 柳十一深吸一口气,将长气抱拢在怀中。 ...... ...... “宁奕......我早该猜到的。” 蓑衣轻颤,泰山王伸出一只手,以手背缓慢擦拭唇角,擦出了一抹猩红。 这是鲜血,却不是自己的鲜血,也不是柳十一的鲜血。 泰山王盯着从黑暗之中缓慢走出来的少年郎,目光凝聚在宁奕腰间的那柄油纸伞上。 “能够感应到平等王栖身之所的,这座天下,没有几人。”他的唇角开裂,似乎愈严重,阴恻恻道:“你早就来到了这里,布下这座阵法,引我上钩?” 宁奕看着斗笠下露出一半的面容。 他轻叹一口气,幽幽说道:“地府中人,五湖四海,看这位的样子,应该是来自东境了。” 泰山王怔了怔。 “食人心肺,剥其口舌,吞其肝脏。”宁奕一只手按在油纸伞上,缓慢道:“九境巅峰,坐在地府第六殿的位子,地府第六殿的名声很大,韩约栽培你应该也花费了不小的力气,体魄和修为都是上乘......可惜,如果你是货真价实的第十境,应该就有资格跻身东境琉璃盏之中的最上层,那个时候,你就不会问出如今的这个问题。” 泰山王蹙起眉头。 “一个不久前生的无趣故事,对如今的你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所以你没有必须要知道它的必要。”宁奕微笑说道:“你大概只需要知道,你的主子在这里被打了一顿,于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地方实在是个风水宝地,煞气够浓郁,如果我有一天,要给那些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一个惊喜,那么天都城郊的罗刹城,会是选。” 说到这里,宁奕环顾一圈,语气有些惋惜,道:“可惜,平等王没什么本事,就是会选地方,偏偏选在这里打架,这一架把罗刹城打塌了......丫头说的杀力很强的阵法,也只能当做一个残缺品来处置了。” “你......什么意思?” 泰山王皱起眉头。 “柳十一来打架,我来处理后事。”宁奕干净利落说道:“处理后事的流程大概是......埋掉平等王的尸体,还有后续追来的麻烦,比如说你。” 泰山王眯起双眼,他的斗笠开始震颤。 目光越过那座罗刹女古雕,望向悬在自己头顶,将这一方小天地都拢住的漫天符箓。 “这座斗笠挺眼熟的,我前不久刚刚跟一个戴斗笠的家伙打过一场。”宁奕望着泰山王,笑道:“如果不是阵法,我恐怕会在一个照面就被打得趴下。” “不过你距离他差得有点远,就算不用阵法,我也能好好教育一下你。”站在泰山王面前的少年,脸上尽是平静和淡定。 宁奕一路走来,已经经历了诸多战斗。 青山府邸,红山高原,长陵山下,再到与曹燃的那一架。 他脑海里,闪过了不下十种的对战策略。 对方是东境出身的鬼修,单单是引雷,就可以分为,直接以雷法符箓轰击,间接以剑气引动穹顶大雨和落雷。 刀剑厮杀,对捉博弈,既分高下,也分生死。 站在宁奕不远处的泰山王,面色阴鸷,他的嘴唇两侧,忽然向左右两边裂开,面颊上传来了一阵经脉崩碎的声音,一根根的猩红血丝,像是缝合在嘴唇上的针线,此刻崩离开来,猩红如小蛇,摇曳不止。 他缓慢扬起头来,一张大嘴,喉咙里涌动着浓稠的粘液。 “噗通”一声,一颗光头从他的嘴中迸了出来,落在地上,哒哒哒滚动,围绕着他的脚边,漆黑的粘液落地即散,化为袅袅黑烟。 “噗通”“噗通”“噗通”....... 连续七八颗头颅,都从他的口中吐出,这个魁梧壮硕的蓑衣男人,原本健硕鼓胀的胸膛,此刻凹陷瘪了下去,连续吐出了这七八颗人头,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抽干,变成了一个佝偻腰背的老人。 后续落地的八颗,加上先前的一颗,一共九颗,在地上弹跳数下,掀起了淡淡的风气,雨水洗净之后,这几颗光头再次跳起之后,落地之时,出了沉闷的一身“咚”声,像是敲鼓,紧接着便再无声息,落地之后没有再跳起,像是被地面粘粘。 光溜溜的头颅,忽然睁开双眸。 原本还算是清秀的人面,睁开了九双漆黑的眼眶,里面什么都没有。 泰山王幽幽吐出一口浊气来。 他一只手抬起,搁在笠帽上,缓慢摘起那顶斗笠,掷在地上,还未落地,就被雨丝和狂风吹散,化为飞絮,更像是在雨水之中自行燃起。 他的眼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下巴已经脱臼,断开的猩红血丝,单薄连接着半块下巴,像是牵线木偶,他对着宁奕,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宁奕看着那根猩红如蛇,前端开叉的舌头。 他叹气说道:“你们东境是不是都这样?真的忒丑。” 泰山王缓慢抬起双臂,同时抬起头来,凝视穹顶,无数大雨落下,砸入他漆黑空洞的眼眶,溅起丝丝缕缕的魂火。 他像是要拥抱整片罗刹城的夜空。 九颗头颅,开始不安分的震颤起来。 泰山王的身下,漆黑浓郁的血水,流淌了一地,像是踩在一面光滑的镜子上,脚底更像是一潭千年死水。 九颗置放在“潭水”上的头颅,轻微震颤,频率越来越高。 直到一双白色的骨手毫无预兆从“潭水”之中探出,猛地拍下,支撑着九颗头颅其中的一颗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猩红的血肉从那面镜子里倒流而出,与白骨一同交缠,拼凑出一副完整的躯壳。 九具填补之后,巍峨如小山的身子,就这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远方的柳十一,面色苍白。 他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术法。 裴烦丫头瞥见柳十一的神情,认真说道:“南疆鬼修,无奇不有,习惯就好。” 场间响起了宁奕的鼓掌声音。 零零散散的鼓掌声音,听起来很单薄,中间的间隔很长。 因为鼓掌的那个人很懒。 宁奕象征性拍打了两下手掌。 他看着泰山王,认真说道:“好手段啊,九具身体,每一具都是九境巅峰啊,这得杀不少人吧?” 蓑衣男人没有直接回答。 他吐出九颗头颅之后,本尊的境界却一跌再跌,此刻只有八境。 泰山王吐出一口气来,他咧嘴笑了笑,猩红的舌头在外面晃荡,缓慢对着宁奕伸出一只手,五根手指招了招。 宁奕笑了。 他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你不动用那九个,我不动用阵法,来打一场?” 宁奕笑眯眯看着泰山王,缓慢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 “来啊。” 第二百四十六章 小诛仙阵 “来啊。” 宁奕做了个与泰山王一模一样的姿态,只是略微有所不同.......他先缓慢伸出一臂,攥拢拳头,然后忽然弹出中指。 这是一个很轻蔑的动作。 宁奕笑意盎然,他眼前的那道瘦削身影,倏忽消失,两人之间所隔着的丈余距离,只听见砰砰砰的炸裂声响。 泰山王已经欺身踏入宁奕三尺之内。 宁奕面前出现了一张不含任何感情,没有眼珠的苍白笑脸。眼眶之处,一片空洞虚无。 毛骨悚然。 度太快。 俯身。 升龙。 一击势大力沉的拳头,打在宁奕猛然向下按压的掌心之处,砸得宁奕向后向上微微抛飞而起。 就在双脚离地刹那。 泰山王面无表情,微微屈膝,准备继续向前不依不饶。 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 面颊上,忽然传出了一道清脆而又爆裂的响声。 这是一个耳光。 更是一个沉重而又无比大力的巴掌。 快得就像是一道影子,摔在瘦削男人的一边面颊上。 根本来不及反应,刚刚一拳砸得宁奕向上抛弃,准备作势前冲的泰山王,与宁奕的手掌,形成了一个滑稽的姿态:就像是他拿自己的面颊,撞在那个大力摔来的耳光上。 眼眶空洞的男人,整个人的身子仍然保持着向前掠行的姿态,头颅却被打得向后翻转,脖颈拧成麻花。 他思绪一片空白。 那只手从哪里来的? 天昏地暗之中,他的面颊被一枚拳头砸中,口鼻被砸得凹陷下去,令人窒息的拳风呼啸而来,接着便是胸膛,腹部,肩头,大臂,以及格挡的小臂—— 被打得微微滞空的宁奕,松开了始终按压在细雪剑柄上的那只手。 没有人看清宁奕是如何动作的。 空中绽放出一团又一团的烟尘,符箓悬空封锁罗刹古城尽头的缘故,二人方圆十丈一片死寂,大雨落入宁奕与泰山王之间的距离,顷刻之间便被一团团骤光打散。 低沉的声音响彻—— “千手!” 宁奕呼喝而出,竭尽全力,打出了自己在小霜山上跟随师姐修行的杀法,一时之间,拳印轰膛而出,砸出炽烈的咆哮声音,印刻在躲闪不及的泰山王身上,那具向前冲杀而来的瘦削身子,本来经历了东境琉璃盏的洗礼,以及地府秘法的加持,是一具淬若金铁的上好宝器,瞬间就被打出了数十个凹陷,血肉爆绽开—— 如同风中飘絮,被打出来的血肉,看似“缓慢”,在被打出躯壳之后,犹如一柄柄利箭箭镞般疾射而出,射在坍塌的断壁残垣上,直接将半丈厚的砖瓦城墙射出孔洞,周围碎屑簌簌坠落,燃烧出腐蚀性极强的烟雾。 这些都是泰山王这具身子的“精血”,鬼修之中,有一大分支流派,就是“血修”,血修修行自身鲜血,每一滴精血都极为重要,最原始的修行方法就是以血养血,顾名思义,杀生取血,淬炼压缩,最终得到本命精血,一点一滴壮大自身。 泰山王的鲜血,仅仅是一小镞射出,便可以射塌城墙,若是打在人身之上,同境的修行者,未有防备,有可能会被直接打成筛子,即便是品秩上好的宝器,也会被血修的精血所玷辱,若是对方是魔道的祖师爷,或者是高出好几个境界的大鬼修,仅仅凭借一道意念,便可以将宿主的宝器夺来,化为己用。 更有甚者,只要还有一滴精血犹存,那么便可以不死,重新找一具躯体,复活过来。 只不过要想修行到那个境界,实在太难,近些年来已经无人做到,太宗皇帝打压鬼修,南疆能走出一个韩约,已经是倾尽天时地利人和,这位甘露先生心甘情愿拜倒在大隋的皇座之下,才换来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久久不敢涅槃,生怕遭了天谴,更怕熬过了天谴,熬不过天都的一纸诏令。 真正抵达那种一滴精血便可重新复苏的境界,至少是炼化了好几座城池,数十万生灵的大魔头,背负滔天怨气,人人得而诛之。 泰山王的鲜血,抵达如今的“滴血蚀石”境界,必然消耗了大量的血气,不知道有多少生灵因此罹难。 宁奕冷笑一声,看着被自己“千手”秘法打得爆碎的那具身躯,打得飞出了数十丈,跌回了那几座巍峨巨人的扶持之中。 “没少杀人吧?” “泰山王”此刻已经不能算是泰山王。 高手过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踏错一步,头颅险些被宁奕拧下来,身躯被打出了数十个孔洞,血气被打散了一大半,此刻摇摇晃晃,重新站起,那颗头颅被他双手拧转幅度,重新摆正,身上的孔洞,飘溢着猩红的血光,丝丝缕缕的精血,射穿了远方砖瓦的血滴,此刻已经飘散如雾,雾气之中如小溪汇聚,倒流弥补伤口,漆黑霞光笼罩肌体,看起来邪异而又圣洁。 只不过三四个呼吸,他便恢复了原先容貌。 泰山王的面色苍白了好几分,想也不用想,被宁奕的“千手”打中之后,即便他有秘术,可以召回一部分损失的精血,但是真正的损失仍然十分惨重,但如果换成是一个正常的修行者,早已经被打成了一滩烂泥,死得不能再死。 他的身躯真的就像是一件宝器,着淡淡的荧光,凹陷的部分一块一块自行鼓胀,缓慢恢复原先模样。 泰山王浑身上下,更加精瘦,这一次他没有贸然出手,而是盯着宁奕,眼眶之中的血气燃烧,像是一盏猩红的长灯。 “你竟然是一个炼体者?” 沙哑的声音在罗刹古城回响起来。 泰山王看着宁奕,语气低沉,道:“世人都说你是继承徐藏意志的天才剑修.......宁奕,是我小觑你了。” 宁奕面色淡然,他压下呼吸,风轻云淡落在地上,重新恢复了一只手压下细雪剑柄的姿态。 他平静说道:“炼体之术,略通一二,不是很懂。” 泰山王呵呵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宁奕看出了此刻泰山王并没有急着动第二波攻势的心思,那个眼眶空洞的地府阎王,此刻被两具小山一般宏伟的巨人搀扶,呼吸之间,气息逐渐在高涨,先前泰山王想要以第八境与自己一决雌雄,在被千手迎面打了一击之后,他似乎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开始凝聚力量。 宁奕对这一切视若罔闻,他只是保持着一只手搭在细雪剑柄上的动作,看着泰山王,饶有兴趣问道:“地府一共十殿阎王,第十名的小轮转王被我杀了,第九名的平等王被柳十一杀了......他们二人的修为,真实的杀力,就算叠在一起,恐怕也不及你。” 说到这里,宁奕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在远方缓慢点指,落在泰山王分化而出的小山分身之上,他语气调侃,懒洋洋说道:“九具分身,每一具都是九境,足以把小轮转王和平等王捆在一起蹂躏了......你根本就不是这个境界的修行者,怎么放到地府,只排在第七?” 泰山王木然说道:“自然是一山更有一山高,我排在第七,说明我只能排在第七。” “我听说,地府的大阎罗,已经不在大隋天下,这六百年来,太宗皇帝把一切都握在手中,所有圣山和势力,都需要经过他的允许,但是地府隐隐约约离了这个范畴。”宁奕笑了笑,道:“那位脱生死的大阎罗,放任着地府开枝散叶,于是就有了十殿阎王,排名第一的秦广王,在三百年前就是大隋第一杀手,跟随大阎罗修行,几乎不出世,排在第二位的楚江王,在灰界之中杀死了两位妖君......前面三位地府殿下,都是星君级别的杀手。以此来看,四殿到六殿的这三位,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了。” 宁奕若有所思,喃喃道:“地府年轻一辈似乎无人。” 说到这里,他笑着望向泰山王,道:“你坐在第七的位子,亦是地府十境之下无敌的位子,为何连曹燃的一根头也比不上?” 泰山王嘴角拉扯,冷笑一声道:“你说我连曹燃一根头也比不上?你有何资格,你凭什么?” 宁奕笑意不减。 泰山王汲取了两座小山的精血,重归气血巅峰。 他仰天长啸,双眼之中,血光满溢,几乎要夺眶而出,罗刹上空,风起云涌,一副血云围绕他头顶旋转,蔚为壮观。 “凭什么?” 宁奕攥拢细雪。 之前,他打出“千手”,仍然不曾拔剑。 罗刹城内,没有丝毫剑气。 柳十一收敛了所有的气机。 此刻,细雪微微出鞘了那么一寸。 绽出一抹寒光。 于是天地之间,便多出了那么一缕剑气。 宁奕淡然说道:“凭我这一剑,可以打得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生。” 泰山王瞳孔收缩。 四面八方的符箓,开始不再稳定。 那座屹立在罗刹古城尽头的雕塑,咔嚓一声,绽开一座裂纹。 天地之间,一抹亮光闪过。 重归气血巅峰的泰山王,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硬抗,而是拔腿就跑,双手掠过高个子的魁梧小山,摘下一颗又一颗头颅,囫囵吞枣一般塞入自己腹中,咕隆咕隆下咽之后,气血不断暴涨攀升—— 天地之间,有了第一缕剑气,于是便引动了那一整座阵法。 宁奕的脚下,一片平静,以此为原点。 细雪插入大地。 疾风掠过,瞬间荡开。 漆黑长夜,大雨倒灌。 黑夜一瞬变白昼。 柳十一的瞳孔里一片银白。 远方传来撕心裂肺的怒吼。 瞬间湮灭成为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柳十一浑身已经湿透,他抬起头来,雨还在下。 城内已经一片死寂。 他疲倦望向身旁的女孩,只问了一个问题。 “这是什么阵法?” 女孩的声音在雨声中响起。 “小诛仙阵。” 丫头平静看着远方,她的眼里有震撼,也有欣喜,更多的是迅恢复后的平淡。 她遗憾说道:“残缺的,小诛仙阵。” 第二百四十七章 讨生活 “地府的平等王死了。” 公孙越对顾谦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天都红符街的早茶铺子里,他端着一碗油茶,眼神很是平静,但面容看起来异常狰狞。 春雨连绵,天都梅雨季。 顾谦坐在公孙越的对面,他低头看着自己盘子里的两只米饺,红枣粥是滚烫的,卤蛋剥了壳,露出红白交割的细腻纹理。 地府的十殿阎王,在天都的执法司里,是极为重要的人物,这个组织游离在大隋的掌控界限,三位大殿下,都是星君境界的凡人物,若是踏入了天都地界,自然有对应的大司监察和盯梢,而从第七殿到第十殿,则是由整个执法司和情报司负责监察。 地府杀手的行踪极为缥缈,几乎无法捕捉,两司需要保证的是,若是有地府中人在天都犯事,要第一时间禀报上级,大隋律法在上,也无人敢在天都挑衅皇权。 “我知道执法司一直负责着对地府的监察,风声出现以来,我司寻找平等王的踪迹已经很久,但是一直无所收获,能够确定的是,他没有踏入天都皇城。”顾谦看着自己的上司,小心谨慎说道:“既然没有踏入天都皇城,那么便与我们执法司无关。” 公孙越嗯了一声,道:“昨晚下了一场大雨,他死在罗刹古城。” 顾谦眼神微微一亮。 “谁杀的?” 公孙越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着顾谦,自己新换上任的副手,之前跟随自己来清查一些旧事,比起调来自己身旁的那些新人,这个姓顾的年轻人要好上很多,完全不像是一个新人,做事靠谱,聪明利落。 他留下了顾谦。 这个本该被辞退离开的年轻人,现在成为了他的跟班,公孙越并没有再交给顾谦,如何有关于调查剑行侯的任务,而是让他跟在自己身边,在执法司里做一些打边角料的任务。 执法司要负责的事情很多。 由外到内,有疏至亲。 顾谦已经赢得了他一部分的信任。 “执法司的那帮废物,找了一个月,别说找到平等王,连一个屁都找不到。”公孙越忽然笑了笑,道:“如果不是罗刹古城崩塌,引起他们的注意,就算让他们再找一个月,也是杳无音信。大隋天都的执法司,内部紊乱,中饱私囊的事情已经不算少见,监察力度大不如前,在换血之前还算可靠,新换上任的那些人物,大多是皇权内部的坐享其成者。” 顾谦摇了摇头,道:“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这个道理,陛下比我们要懂。” 公孙越瞥了一眼顾谦,道:“陛下不是万能的,一个人越是强大,就越是容易忽略一些事情,因为他站得太高,所以他需要执法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你又不是皇权里的那些人,为何总是向着这大隋朝堂说话。” 说到这里。 公孙越戛然而止。 他木然道:“算了,说这些也无用,我也没这个资格说教。” 顾谦有时候看着公孙越,觉得这个男人既冷漠又热情。 公孙越的身上,带着一股隐藏很深的戾气,他看不惯大隋的诸多现状。 “按照惯例,我本来应该把你辞退。”公孙越喝完一大碗油茶,拿干毛巾擦拭嘴唇,然后取出了黑布,双手绕过脑后,把自己那张被刀器划碎的面颊遮掩起来。 “调查剑行侯府的事情,不是我分内的职责。”他看着顾谦,平静说道:“但是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有些薄弱,所以我需要一个助手。” 顾谦看着公孙越,认真说道:“这件事情已经被撤案了。” 公孙越看着顾谦,不像是看着一个“人”,更像是看着自己熟悉的某样东西。 顾谦的身上,有着一种很罕见的气质。 不是阳光,也不是和善。 而是正直。 公孙越道:“你为什么加入执法司?” 顾谦在离开情报司,来到执法司卧身之前,曾经有一夜彻夜未眠,第二日他就会见到公孙越,为了不露出破绽,他提前在脑海里想过了两个人可能会有的对话。 其中就有这一句。 他认真说道:“为了执法。” 这是一句废话。 却是一句很有用的废话。 公孙越忽然笑了。 当初顾谦在年少时候,遇到沈灵的时候,沈灵问过一个十分类似的问题。 “你为什么加入情报司?” 顾谦很无知的回答道。 “为了情报......我会当陛下的耳朵,替陛下查清楚这天下的风声,雨声,还有读书声” 沈灵当时笑着怒骂道:“还声声入耳是吧?把后面的去掉,不该说的别说,只要说前面四个字就好了。” 为了情报。 顾谦吸了一口气,说出这句话,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如果真相在幕后,有一天需要我站起来,那么我便会站起来。” 公孙越看着顾谦。 “很好。” 他顿了顿,道:“但是记住一点,需要你站起来的时候,你不需要站起来,你只需要开口说话就可以了。” “这个世界对正直的好人,从来没有什么好报。”公孙越看着顾谦,觉得对方既迂腐又愚蠢,但并不令人讨厌,他说道:“我不是一个好人,希望你也不要成为一个好人。” 顾谦沉默了。 两个人就坐在早茶铺子的阳光下,相对而坐,谁也不说话。 就这么渡过了寂静无声的半柱香。 半柱香,人来人往。 半柱香后,顾谦知道,自己得到了眼前男人的真正信任。 公孙越语很快的开口。 “昨夜执法司受到了很大的压力,这一部分压力来自于东境。” “东境琉璃盏的一枚命牌破碎,来头不小,是甘露先生麾下的一位年轻天才,未来有望接任三灾四劫的序列人物。顺着东境命牌的感应,执法司找到了崩塌的罗刹古城,地府的第七殿泰山王被确认死在古城最深处,罗刹女雕塑被崩碎,整座古城被巨大力量压垮打塌。在城外水坑里,现了平等王枭九的尸体,被人以剑气刺死。” 顾谦瞳孔收缩。 公孙越继续开口,不带丝毫感情,道:“平等王是被柳十一杀死的。” 顾谦眯起双眼,喃喃道:“七境无敌柳十一,他能杀死平等王,还有余力杀死地府第七殿?未来有望接任三灾四劫的修行者,至少也该是接近十境的人物。” 公孙越顿了顿,神情精彩。 “罗刹古城被打垮了,经历了两次冲击,应该是先后爆了两场战斗,第一次只是击垮了城头,抽走了城内两侧木楼里的精气神,第二次则是爆在泰山王的头顶,方圆一里,被剑气倒悬碾压呈现粉末状,据说施展全部秘术可以瞬间抵达十境的泰山王,在现场没有找到完整的尸骸,直接被碾成齑粉。” 顾谦心神震撼,这一幕虽然未曾亲眼所见,但是仅仅只是听闻,仍然觉得匪夷所思。 “谁做的?” 公孙越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顾谦小心翼翼道:“东境是要把这笔账算到柳十一头上?” 公孙越没有否认,轻轻嗯了一声,道:“差不多,东境这一次有人大怒火,要执法司配合,后续会有一些大动作,这就是我要跟你说这些消息的原因。” 顾谦抿起嘴唇。 “吃完这顿饭,你就是我公孙越的人。”带着面纱的男人木然开口,道:“这段时间离开天都,远离是非之地,执法司的调度令对我无用,你作为我的副手,同样享有这项权力。” 顾谦一脸愕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去哪?” 他端起红枣粥,大口大口狼吞虎咽。 公孙越平静说道:“去珞珈山。” 顾谦一口粥被呛到,差点吐出来,看着公孙越,确认对方眼神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味。 “珞珈山已经封山了,前段时间的曹叶之战,就约在珞珈山上。”顾谦看着公孙越,很认真说道:“如果我们想当然要进去,很有可能会进不去,如果我们执意要进去,我们很有可能会被直接打死。” 公孙越笑了笑,“规矩是针对大多数人的,少数人可以享有特权......譬如说我。” 顾谦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公孙越,眼神里是那种毫不掩饰的困惑,语气调侃道:“我一直很好奇......你背后到底是哪座靠山?” 他顿了顿,道:“我问归问,不方便说你别说,如果那位大人物的身份,我知道了要被砍头的话,还是别说为好。” 公孙越摇了摇头,道:“东境要执法司配合,执法司得配合,但是我可以不用配合。” 只有这一句,点到为止。 顾谦眼神里有一丝恍然。 他看着公孙越,笑道:“大人先前说,吃完这顿饭,我就是你的人了?” 顾谦放下碗筷,“大人这是罩着我咯,以前混江湖的啊?” 公孙越没有回答,环抱双臂,神情恍惚。 两三个呼吸的停顿。 公孙越笑笑说道:“混过,混得不好,来天都讨生活。” 顾谦想到了这个男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自嘲说道:“我差不多能懂。” 第二百四十八章 十二两银 清晨阳光落入剑行侯府邸。 院子里,只有两个人。 柳十一坐在院子里。 他看着石壁上的斑驳剑痕,怔怔出神。 “裴姑娘。” 柳十一伸出一只手,他身上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白色衣衫,染上的那些血迹,经历了风吹日晒,已经斑驳,很难想明白,为什么他对这件衣服有如此深的执着......柳十一触碰着石壁上的刻痕,目光投入而又凝实,他的脑海里,闪逝着一道又一道的剑气,回掠纵横,交互围绕,最终将那一日的画面重演。 镇神阵镇压曹燃。 在院子里擦拭剑器的裴烦,轻轻嗯了一声。 “在下想问一下,您是如何做到的,把剑气糅合在阵法里。”柳十一的目光很专注,他抬起头来,看着一整面石壁的斑驳剑气,神情认真道:“小诛仙阵,可以直接诛灭地府泰山王......这是凭什么?” 丫头停下手头动作,她看着坐在院子里静思的柳十一。 柳十一很少说话,坐下来就像是一个木头,更像是一个石头......至少宁奕说柳十一像是一块石头,而且每每看到这个面容明明清俊却一脸木然的白衣少年,宁奕总是会加上一个既定的形容词,来修饰石头。 譬如......茅坑里的石头。 柳十一的脾气,又臭又硬。 裴烦捋了捋鬓角丝,她看着柳十一,不知道这个剑湖宫的圣子是真的决意要修行阵法,还是只是随口问一问。 “院子里的镇神阵,靠的是星辉。” “那天的小诛仙阵,好像不是星辉作为承载。” 柳十一吐出一口气,他背对着裴烦,困惑道:“我感应到了一种更加玄妙的东西......比星辉要更加强大。” “神性。”丫头走到柳十一的身后,她伸出一根手指,在院墙上点落,墙壁簌簌落灰,被她一根手指头戳出了一个很细微很浅淡的小孔洞。 丫头缓慢挪动手臂,在墙壁上刻画着阵法的核心运转图形。 柳十一目不转睛。 丫头的每一次挪动手臂,都很快,没有丝毫犹豫,柳十一默默以双手抵在地面,推动自己,保持着盘坐在地的姿态,屁股蹭着地面,他不愿意站起来,进入了某种思索的状态之中,他就异常的沉溺其中,天塌了地陷了,都不会妨碍到他。 柳十一现在想要做的,就是看清楚裴烦刻画的阵法游走路线。 丫头默默以指尖在石壁上勾勒,她的动作很流畅,流畅到没有一丝停顿,一开始只是一只手,然后开始两只手,左右两条手臂同时伸出,指尖在石壁上刻画,细微的烟尘被衣袖拂去,一副巨大而又精密的绘图,就这么浮现在石壁之上。 柳十一保持着沉思的神情。 裴烦转过身来,让出了观赏的空暇空间,她认真说道:“这个是小诛仙阵的副阵,巽方一角,一共有六十四张符箓作为阵角,可以勾搭出一座简陋的主阵,在罗刹城布置的阵法有缺陷,因为时间有限,所以只布下了三十二张,威力可不是只减了一半,约莫只能挥出三成,没有镇阵剑器,又要下跌两成。” 柳十一神情不变。 能看得出来,他在很认真的观摩着这副图。 “你如果想学阵法,应该从符箓刻画入门,我建议从临摹两千年前的阵法大师帖法开始,一祖三宗,山谷道人黄豫章的《山谷词》,后山道人陈师道的《病起帖》,都是很不错的模板。”裴烦看着柳十一,语放得不快,能够让后者听见每一个字词,道:“古代的阵法大师,很多阵法的核心之处很妙,但已经逐渐被淘汰,蜀山的6圣先生是这一千年来的阵法集大成者,蜀山的小霜山上有6圣先生的典籍和阵法精粹心得,如果你想学......” 她顿了顿,道:“我可以教你。” 柳十一的神情有些苍白。 他看着裴烦,像是看着一个怪胎:“你都记得?” 他没有说记得什么,也没有问有什么。 丫头点了点头,道:“我都记得。” 柳十一看了一眼裴烦,又看了一眼石壁上的刻痕。 他忍不住开口道:“宁奕出门要到什么时候?” 裴烦低垂眉眼,淡淡道:“不知道,或许下午,或许晚上。” 柳十一尴尬道:“他去皇宫找那位徐姑娘?” 丫头点了点头。 柳十一又问道:“你不去?” 丫头摇了摇头。 “他是去给徐姑娘治病的。”裴烦道:“徐清焰姑娘在东厢送了一封信,她素来身体不好,得了一种难愈之症,需要宁奕去医治,我治不了,为什么要跟着去。” 柳十一哑口无言。 ...... ...... “清焰姑娘不在东厢?” “宁小侯爷,这几日,徐姑娘都在跟随崤山居士修行学习,白日外出。” 天都皇宫,东厢园外。 灵山的苦修者揖礼道:“我等负责在东厢园看守门户,若是小侯爷想见一见徐姑娘,可以等到太阳落山之时,每日徐姑娘都会在暮时回宫。” 宁奕好奇道:“她跟随崤山居士外出修行?” 灵山苦修者只是简单说了一个字:“是。” 宁奕刚要开口,苦修者就直截了当道:“其他事情,一概不知,徐姑娘亦未曾有所嘱托。” 宁奕笑了笑。 “闲来无事,我等一会。” 他如今无事在身,修行剑心,走上了一条正道,万化剑心已经初辟,闷头苦修的收效十分地低下,就算一天十二个时辰坐在府邸里打坐,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寸进。 宁奕看了一眼东厢,灵山的苦修者,跟随崤山居士,这些人与麻袍道者一样,说了不准进,那么便是不准进,一群犟驴,就算是皇帝老子来了,他们也不会开门。 宁奕站在东厢园门口,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在这偌大皇宫内逛一逛。 未多时。 远方便传来了一阵脚步激荡的声音。 老宦官的背后跟着金甲禁卫,禁卫脚步沉重,踏出灰尘。 他双手拢袖,青天白日,手里拎着一盏大红灯笼,眉须皆白,嘴唇鲜红,褂袍摇曳,虽是慈眉善目,看起来仍带着三分妖异。 “海公公。”宁奕笑着揖礼,道:“近来如何?” “多谢小侯爷关心,咱家每日不就是这些闲散之事,好久未见宫内熟人了,如今徐姑娘每日跟随居士大人修行,偶尔见到,只是说上一二句。”海公公微笑道:“今日一见,甚是欢喜,可惜时候不许,否则真心想与小侯爷聊上几句。” 宁奕挑了挑眉。 “小侯爷,宫内有大人要见你。” 海公公低垂眉眼,双手左右拍了拍袖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轻柔笑道:“跟咱家走一趟吧。” 宁奕心底轻轻咦了一声,他面上笑意不减,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道:“那就......有劳海公公带路了。” ...... ...... 后宫很大,杂草横生。 一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宁奕下意识让出了半个肩头的位置,让海公公先行,这位心思玲珑的老宦官,不露痕迹,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宁奕肩膀,两个人并肩而行,谁也不高谁一头。 走了一截,宁奕低下头来,目光微微一凝,瞥见一方石柱,阴影之下,倒是干净,杂草拔得干净,但是有些血迹残余。 老宦官轻轻开口:“宫内的杂草不许拔除,这是规矩。小侯爷眼尖,看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其实是前段时间有个不长眼的‘贱婢’,想讨某位娘娘欢心,深更半夜来这里勤恳劳作,结果被现了,打了个半死,更凄惨的是第二日白天,就被那位娘娘狠下心逐出宫去了。” “逐出宫去?”宁奕看着海公公,有些困惑道:“都说一入后宫深似海,若是犯了错事,比起被律法严惩致死,逐出宫去,恢复了自由身,难道更加凄惨?” 海公公木然说道:“那位贱婢......出身东境,从东境长城外入宫,逐出宫去,自然会要送回祖籍。大隋四境之外的景象,小侯爷恐怕不太清楚。” 宁奕一阵沉默。 “只能说,宫里虽然严格,但若是不犯事,不起坏心思,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陛下会按月放‘赏银’,一家子人都可以在天都地界三百里内定居,找一处安稳的地方度日。”老宦官眯起双眼,淡淡道:“其实那个贱婢......心眼不坏,只是触了一些霉头,犯了规矩,谁也保不住她,我只记得那日领她出宫,她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泪流满面求娘娘网开一面,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头破血流亦是无人问津。” 宁奕默默收回目光。 “后来呢?” “我把她领出宫去,给了她十二两银子。”海公公顿了顿,道:“这笔银子不少了,够她生活一段时间。” 这的确是一笔不少的银子,平民百姓,能衣食无忧一段时日。 但宁奕还是看着老宦官,再一次问道:“再后来呢?” “她没有要这十二两银子。”海公公道:“她吊死了,第二日就死在了宫外。我对那位娘娘说,既然人已经死了,遣回东境的事情不若就算了,于是那位娘娘了善心,让她一家人继续生活在天都。” 宁奕没有说话,道:“是哪位。” 海公公摇了摇头,道:“这些琐碎事情,小侯爷听听即可,细枝末节,咱家不方便透露。” 宁奕叹了口气,目光望向东边。 海公公不着痕迹低下头来,自嘲笑道:“那个贱婢倒是好笑,她不要银子,宁愿一死,也不愿回到东境长城外。小侯爷,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第二百四十九章 素华 为什么? 宁愿一死,也不愿意回到东境长城外。 宁奕看着老宦官,道:“海公公.......我出身西岭,在西境长城外,清白城长大。” 老宦官怔了怔。 宁奕笑道:“这不是一个秘密,我来天都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借着这个机会贬低我,嘲讽我,说我是西岭无父无母的孤儿。” 老宦官只是沉默。 “西境长城外很苦,东境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宁奕最后一眼望向石柱阴影下干净而又殷红的血迹,就像是一抹蚊子血,被拍死了,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认真说道:“不知道这件事情,会有多少人感慨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又会多少人嘲讽说这个宫女脆弱不堪,竟然因为此事寻死自尽......明明有十二两银子,明明还可以活下去。” “但其实有时候,希望和绝望,只隔着一线。”宁奕低垂眼帘,笑道:“或许她经历了很多无人知晓的苦难,而走到这一步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讨好宫里的贵人,被逐出宫去,触碰了规矩,即将被遣回东境长城外,重新沦为流民......她若是还活着,一家人都要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若是她死了,至少可以保全亲人。” 海公公望向宁奕,轻声道:“她临死之前,向我求情,别无他愿,只有此求。” 宁奕木然道:“那便是真相了。” 老宦官道:“四境之外,当真如此之恶劣?” 宁奕没有第一时间应答,他看着老人有些质疑的眼神,笑道:“四境我不清楚,一直没有行走大隋,是个遗憾......但是西境之外,比您老想象中还要恶劣上一些。” 海公公抿起嘴唇,道:“原来竟是个可怜人。” ...... ...... 一路再无他言。 小片刻后—— “到了。” 海公公忽然开口。 二人停在了一处别院之前,宁奕的神情有些精彩,这处别院的修葺相当古朴,并没有任何大气磅礴的地方,红墙白砖,不仅仅是古朴,甚至有些古旧。 如果不是那块四四方方字体娟秀的“素华”二字,宁奕根本不敢相信,这里是南疆那位娘娘的栖身之所。 “素华宫?”宁奕喃喃开口,笑道:“怎么像是素华苑,还没东厢来的大气。” 海公公瞥了一眼身后年轻人的困惑眼神,笑着解释道:“是这里没错,素华宫的那位娘娘向来清简,深入浅出,小侯爷进去便知晓了。” 宁奕没有急着进入,他笑道:“虽然猜到了会是这位娘娘,但我还是想请教一下海公公,可知素华宫娘娘找我,所为何事?” 海公公摇了摇头,道:“四方边境,四位娘娘,各有不同,除了皇后娘娘,就属这位最好说话,脾气最为温和,从不打骂下人。小侯爷大可以放心,先前时候素华宫娘娘便想见你一面,念叨已久了。” 宁奕摇了摇头,自嘲道:“听起来,我像是天都的大红人。” 海公公乐了,“小侯爷不是,谁是呢?” ...... ...... 宁奕推开院门,“素华宫”里倒不算是破败,小桥流水,潺潺而过,绿竹兴茂,百草摇曳,院内空地,停着一张小圆青檀桌,一丈距离,搁着一张青竹马扎。 热烟袅袅,红泥小火炉上煨着慢火,紫砂壶的壶口悠悠冒着热气,宫内的贵人不兴喝酒,讲究喝茶,茶叶品级优劣好坏,都有着极为考究的说法。 宁奕一心在修行上,其他方面算是粗人,读得不多,记得也不多,他推开木门之后,一时间有些怔然,院子里的物事摆放的整整齐齐,看起来刚刚才有人打理过,但是院内却空无一人。 素华宫终究是素华宫,哪怕门面看起来再简陋,也是一座寝宫。 殿内传来了一声轻柔的妇人声音。 “来者可是宁小侯爷?” 宁奕对着殿门揖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宁奕见过娘娘。” 那人笑了笑,道:“甚好,我还以为......宁奕先生不会赏素华宫这个脸。” 宁奕无奈道:“娘娘说笑了。” 他仍然拘谨站在门口,没有向内前行。 “宁奕先生,何必拘谨?”素华娘娘仍然用了一个敬词,她的声音从殿内飘来,轻柔道:“鄙宫无人,仅你我而已,再无闲杂,本宫不方便挪身。” 宁奕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向前走去,路过那座小火炉之时,紫砂茶壶呜呜呜震颤起来,他抬头望向不远处。 素华娘娘平静道:“烦请先生拎壶,内有茶盏。” 她顿了顿,道:“青檀桌上挂着白布毛巾,壶烫。” 她又顿了顿,笑道:“忘了宁奕先生是星辰榜的头榜头名,自然不会在乎这些......先生拎壶时候轻柔一些,不要熄了炉子里的火。” 宁奕依话照做,踏入宫内,他立刻嗅到了一股清香,这不是女子身上闻到了便会想入非非的旖旎香气,而是一种清淡大方的药香,闻起来沁人心脾,整个人的头脑都清醒了许多。 一张屏风。 屏风后有模糊朦胧的光影,能够看得出来,是一个盘髻背对宁奕的窈窕女人,只看背影,看不出来是一个妇人,身段玲珑剔透。 “放在茶海上便可。” 素华娘娘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不远处。 一副雕琢着白鹤仙木的茶海,看起来笔力深厚,几近入骨,宁奕将紫砂壶轻轻置放在茶海之上,这是富贵人家才能玩得起的“玩具”,宫里喜欢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若是真要静下心来修行茶道,那么用的每一样茶具,茶盘,自然都是最顶级的。 引起宁奕注意的,不是这副恢弘壮阔的仙鹤出云海茶盘,而是那只伸出屏风的雪白素手。 他皱起眉头。 宫内的袖袍,自然垂落都要遮过手腕。 但是这位娘娘伸出了雪白的半截手臂。 他看着屏风里的那道绰约影子,似乎半解罗裳,露出一个摇曳的背影。 宁奕眯起双眼,目光落在屏风外搁在木桌上的针囊,一字型摊开,里面的银针已经被取用地差不多了。 “本宫懂些医术,虽然只是皮毛,也好过一窍不通。” 那位娘娘平静说道:“已经针好了,再等片刻。” 约莫十个呼吸。 宁奕看着屏风里的那道影子,缓慢挪动一边手臂,将褪落下去的衣衫重新拉回,然后屏风缓慢绽开。 宁奕本以为,屏风的那一边,会是一张绝世好看的女子容颜,素华宫娘娘的声音很是温柔,手段又如此玲珑。 但是他没有想到。 两道疤痕,在这位素华宫娘娘的脸上交错纵横,在眉眼之下,交叉裂开,绕过口鼻,只在肌肤上游掠,将这张本来可以说是国色天香的面孔,如瓷器一般割分开来。 纵然眉眼平和。 一眼望去,仍然触目惊心。 犹有三分狰狞。 宁奕注意到,娘娘的手边有一条黑色纱巾。 没有系上。 她竟然毫不忌惮的对自己展露出来? 宁奕连忙低下头来,他本以为自己很好的掩盖了乍见之时的那份错愕,但未曾想到,这一切仍被娘娘看在眼里,她只是一笑置之,道:“既然给你看了,便没有遮掩的意思,这是本宫自己割的。” 宁奕轻声道:“我与娘娘......素未相识,这样是否不妥?” 素华宫主站起身来,以紫砂壶微微在茶海上摇曳,茶水倾斜而出,整座茶海瞬间变了颜色,渲染出一副惊人景象,白鹤所处之处,云雾升腾,一片银白,真真如若置身仙境,腾云驾雾,薄薄一层茶水,让茶海景色跃然而出。 她倒了两盏茶。 宁奕缓慢推回了自己的那一杯,平静道:“我就不喝了。” “行走江湖,知人知面不知心,故而防人之心不可无。”素华宫娘娘伸出一只手,缓慢绕过面纱,笑道:“宁奕先生,你我素未相识,我卸面相见,算是诚意,这一杯茶,若是担心有恙,大可以易杯而喝,给本宫三分薄面。” 说完,她便将自己的那杯推向宁奕。 宁奕有些无奈,只能捧起茶盏,象征性抿了一小口。 素华宫娘娘见状,轻柔笑了笑,以手掀纱,轻轻小啜。 “这是从天都武夷山上摘下来的母树大红袍,母树已有三千五百年高龄,每年的份额都只有些许......”她刚刚开口,宁奕就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认真说道:“娘娘,我想您喊我入宫,不是为了喝茶的吧?” 素华宫娘娘微微一怔。 宁奕开门见山道:“我不懂茶道......但我懂得一些医术。” 妇人的神情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宁奕的目光望向她的一条手臂,刚刚在屏风后面,素华宫娘娘自己给自己施针,一针一针都扎在手臂之中,按理来说,银针驱寒,把湿气逼出体内,只留寸余,但是娘娘如今合上衣袍,手臂上完整如初,不见丝毫褶皱高低起伏。 银针已经尽数没于体内。 “素华宫内没有一人,是因为娘娘信不过任何一人,煮茶,施针,都是如此。” 出身南疆的女人,望着宁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不得不说,黑纱遮面之后,只看露出来的部分,这是一双极其灵动的眉眼,眼眸里蕴着灵气,天生带着三分湿润,令人心生怜惜。 这是一种默认。 宁奕看着眼前的女人,他的道心没有丝毫动摇。 宁奕平静问道:“娘娘信得过我?” 第二百五十章 东宫 素华宫内,一块屏风。 两人相对而坐。 系上了面纱之后的妇人,眼眸看着宁奕,平静问道:“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问你。” 素华宫主看着宁奕,道:“先生信得过我?” 宁奕笑道:“自然来了,便是信得过。” “娘娘所为何事?”话已至此,宁奕便不再打机锋,兜圈子,他直截了当开口。 这大隋后宫划分四块,能够稳住一宫的人物,都不是等闲之辈。 素华宫宫主看着宁奕,淡淡吐出四个字来。 “小子母阵。” 宁奕面色微变,他盯着眼前女子,一言不。 “此地没有通天珠,亦没有任何手段监察,宁奕先生可以放心。”素华娘娘缓慢开口,一字一句道:“南疆的执法司‘软禁’了我的女儿,素华宫这几年尝尽办法,无可奈何。宋雀的儿子被赐了这桩婚事,遣南疆,如今能够打破南疆执法司大司的禁制手段,全靠一张符箓.......这件事情,先生无须去细查是谁泄露,宫里有无数双眼睛,也有无数双耳朵,本宫看起来是孤家寡人,但也不至于一点手段也没有。” 她顿了顿,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先生,哪怕只是无意之间,仍是还了白桃一份自由身。即便这份自由并不长久,总比待在南疆暗无天日要好。” 宁奕闻言之后,神情仍然紧绷。 素华娘娘继续说道:“先生大可放心,此事没有惊动任何一人,执法司还蒙在鼓里,虽然纸包不住火,但终究还是能瞒住一段时间。” 宁奕的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一些。 他心底松了一口气。 姓宋的那个家伙,看来已经成功脱身南疆,自己给的那张符箓打碎南疆执法司的禁锢,说起来只是一次“任性”的脱逃,就算被抓住了,应该也不会有如何处惩。 “本宫敬佩先生,精通符箓阵法之道。” 素华娘娘说到这里,犹豫再三,道:“我有白银万两,阳珠无数,荣华富贵。” 向来出手阔绰,言语大气的一宫之主,如今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说出下文。 宁奕轻柔问道:“娘娘可是想从我这里取一张符?” 妇人点了点头。 宁奕摇了摇头,认真凝重道:“符箓,不卖。” 素华宫主眯起双眼。 “我不认识南疆那位公主,也不是为了救她才画下那张符。”宁奕看着素华宫娘娘,道:“宋伊人是我的朋友。” 素华娘娘平静道:“你们是朋友,但那张符箓,却意味着一桩交易。灵山和道宗在宫内无人,姓裴的丫头的卷宗和事迹,都是本宫派人抹去的,若是泄露了,按大隋律法,篡改之事,乃是杀头之罪,所有人都逃不过牵连。”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娘娘还真是一码归一码,算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宋伊人愿意帮李白桃离开南疆,这是一码,你愿意替他做一件事,这是另外一码,你们二人之间的才叫交易。至于我与宋伊人之间的那张符箓......是交情,不是交易。” 素华宫娘娘若有所思。 她看着宁奕,道:“本宫明白了。” ...... ...... “娘娘身在素华宫,大隋皇城最内部。”宁奕看着素华宫主人,轻声道:“这张小子母阵符箓,就算我给了你,又能如何?几十年就此过去,娘娘驻颜有术,难道到了近日,这才心有不甘,不愿做一只囚在幽笼里的鸟雀,想试着挣扎一二?” 素华娘娘对宁奕的话,只是一笑置之,道:“若是一辈子住在幽笼,其实也并无不妥,我喜欢独处,安安静静,此地甚好。” “怕就怕,此地不再如我所愿。” 她望向宁奕,道:“我毁去了这副容颜,为的就是清净二字,不争不抢,陛下已经十几年没有来过素华宫,偏偏仍然有人惦记着我。” 宁奕看着娘娘,道:“东西两境正在角力,若是娘娘真的一点手段没有,恐怕她们倒不会惦记素华宫。” 丫头的事情,能够通过素华宫来摆平,已经从某种角度,印证了素华娘娘的实力,看似低调,但其实相当深厚。 素华娘娘木然说道:“若是本宫真的一点手段没有,此刻已然死了。那倒的确是不会遭人惦记,谁会惦记一个死人?” 宁奕无声笑了笑。 “在这宫内,既无圣眷,自然要有一些防身手段,我找先生要这一张符,也不为如何,只求平安二字,日后好多一些保护罢了。” 素华娘娘自斟自饮,道:“宁奕先生不愿意把这当做一场交易,这是好事,本宫也不喜欢冰冷的皇宫规矩,辈分礼仪。若是可以,先生有何困难,素华宫可以解决,算是奉上一份友谊,从此教个朋友。” 宁奕听到这番话,不动声色,其实有些动心。 在这大隋天下四万里,有人伸手可以揽住一座境关,比如东境的韩约,西岭的教宗,但是在这天都皇城,龙蛇蛰浅之地,真正能够手眼通天的,少之又少。 若是素华娘娘愿意站在自己身后,的确是一个相当大的助力。 只是为何对方会找到自己? 宁奕忽然心思一动,旁敲侧击道:“娘娘似乎有病在身?” “是。”素华宫主人没有否认,反而是带着赞赏眼神,望向宁奕,轻声道:“的确与‘这场病’有关,找先生求符,是因为素华宫......” 顿了顿。 “近来不太平。”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掌心向下按压,似乎是触碰了桌面上某个暗藏极深的机关,茶海底下,出沉闷深厚的一声闷响,白鹤云海就此分开,缓缓分挪,桌面下方浮出一方黑白棋盘,镂空的圆钵金丝棋篓,精心雕琢的黑白棋子。 不仅仅是宁奕跟素华宫主之间间隔的那副棋盘。 素华宫的屋脊上,出了咔嚓咔嚓的细微响声。 游走在屋顶之间的连绵丝线,缓慢游动,泛起银光,宁奕抬起头来,他这才现,原来整座素华宫殿内,都布满了机关,屋顶上垂落一截木质手臂,由丝线所控,浮掠而来之时摇摇晃晃,拎起紫砂壶茶具后截然变了一副模样,动作僵硬,却四平八稳,缓慢挪动,将茶具隔空置放到了另外一张茶几上。 地上游走着腰鼓座墩大小的木头垛子,看起来像是不倒翁一样滑稽,短手短脚,四四方方,足底安着滚轮,骨碌碌从殿内的阴影角落滚出,滑掠前行,轨迹交错纵横。 屏风被叠起,三四个不倒翁抱着屏风的柱脊,骨碌碌滚来,骨碌碌滚去,紫砂壶所在的那张茶几,被“木头垛子”极为贴心的挪了方位。 事此,约莫三四个呼吸,一切又安静下来。 宁奕看着素华宫娘娘,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娘娘,竟然精通南疆玄关之术。 “宫内不准修行星辉。”她淡淡道:“以前学过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先生看过之后,一笑即可。” 宁奕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刚刚的那一幕......看起来只是素华娘娘施展了一些低劣手段,但是玄关之术,需要消耗大量的心力,一心多用,殊为不易,刚刚齐齐登场的那些玄关假人品秩虽低,但是数量相当可观,能在这深宫之内,修行到这个地步,不得不说,素华宫娘娘是一个心机与实力并存的“奇女子”。 素华宫一片寂静。 外面却隐约有沸腾声音。 “宁奕先生,会下棋么?” 娘娘没有抬头,仿佛习以为常,她重新坐了下去。 宁奕若有所思,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方素华宫外的某个方向。 他摇了摇头,道:“只懂规矩,不会落子。” 素华娘娘淡淡道:“做做样子便可。” 话语落地—— 院墙外的阵阵声响由远至近,有说有笑。 来至素华宫门前,说笑声音缓慢停住。 听起来像是一帮人拥簇,来至素华宫。 片刻之后,有人敲门。 一只手捻起棋子,不缓不慢一枚黑一枚白,在棋盘上一人分饰两角的素华宫娘娘,微微拂袖,宫殿内骨碌碌滚出一个木头墩子,伸出小短手,高高迸起,拉扯一根丝线。 素华宫的朴素古门,缓慢向内打开。 宫外停着一辆轿子,轿上下来了一位贵气逼人的娘娘,侧带风簪钗,七尾凤垂至肩膀流苏,由一位侍女搭手,神情淡然,高高抬着头颅,好似天上仙人,初来人间,目中一切皆无。 她瞥见“素华宫”的院墙,皱起眉头,虽然一语未,但眼中神色已尽是鄙夷,溢出言表。 这位娘娘就站在素华宫门前,不愿入内。 “本宫听闻素华宫内有人生病,特地煨了一副药。” 小侍女抬着这位娘娘的手臂,原本是低下头来的谨慎神色,到了素华宫,神色竟然也自然了三分。 素华宫内,一片寂静。 站在门外的女人皱起眉头,道:“怎么,不请本宫进去坐一坐?” 宁奕从棋篓里拎起一枚白色棋子。 素华宫主的棋局已经布好。 宁奕叹了口气,轻声道:“来者?” 素华娘娘道:“扰我清净者,正是东宫。” (今天还有一更) 第二百五十一章 交情与交易 一步三摇,袅袅娜娜。 东宫宫主在搀扶之下,走入素华宫内。 她蹙起眉头,看到了殿内的那一副棋秤。 “宁奕见过齐娘娘。” 宁奕站起身子,不卑不亢,揖了一礼。 东宫宫主齐虞,唇角上扬,冷笑道:“本宫倒是没有想到,这小小素华宫内,还另有乾坤,天都的大红人宁小侯爷,竟然在这里陪赵湫喝茶下棋?” 宁奕双袖垂拢在身旁两侧,拍了拍衣袖,重新坐了下去,也不解释什么,看起来一副置身物外的姿态。 赵湫。 被直呼其名的素华娘娘,神情淡然,看不出有丝毫怒意。 齐虞微笑道:“宁小侯爷,不是来东厢找人,怎么找到素华宫里了?” 宁奕摇了摇头,语气幽怨道:“宫里大得很,东厢空空荡荡,没地方坐,除了素华宫,哪里还有人愿意邀请我进去喝一盏茶?” 说到这里,齐虞神情一滞,赵湫会心一笑,轻柔道:“东宫地大,事务繁多,还有心替我煨药,真是劳烦姐姐了。” 东宫宫主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后面的宫女手捧托盘缓慢前来,躬身而下,将瓷盏呈递至素华娘娘面前,再也没有二语。 赵湫看着东宫齐虞。 她嫣然一笑,掀起面纱,端起瓷盏,缓慢饮尽。 递还茶盏。 素华娘娘笑了笑,悠悠吐出一口气来,摇头道:“这药有些苦。” “良药苦口,苦尽甘来。”东宫宫主居高临下,身旁侍女捧着玉瓷托盘,缓慢退回她的身边,齐虞漠然注视着赵湫,“好心”提醒道:“春冬交替,此地风寒,小心冻着,别落下病根。” 素华娘娘平静道:“有心了。” 一行人就此离开。 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门合上。 宁奕听到了院墙外响起的瓷盏砸碎在地的清脆声响。 他的神情有些精彩。 宁奕闷闷道:“黄鼠狼拜年.......东宫递来的药,就这么喝了?” 赵湫看着宁奕,挑眉道:“不然呢?” 素华娘娘看出了宁奕的心思,她淡然道:“若是不喝,那么便少不了再聊上‘一二句’,来回推脱,那时候就不是这么安静了,吵得很。” 宁奕一时之间竟然无语,想了很久,只能沉默。 心想这位娘娘不仅仅是一个奇人,也是一个怪人,喜欢清静,东宫一大帮人锣鼓喧天来了,递来一碗药,二话不说就喝了。 迎客,送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再加上言词之间干净利落,东宫宫主成心想挑衅,硬是找不到一个突破口。 气得离开素华宫,就摔了瓷盏。 宁奕认真道:“要是这药不干净,怎么办?” 素华娘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伸出一只手,缓慢捋起袖袍,一直捋到肩膀一侧,露出完整的白皙臂膀。 她将手臂轻轻置放在棋秤上。 此刻的手臂,仍然灿白如莲花。赵湫娘娘的另外一只手,大拇指和小指收拢,余下来的三根手指缓慢下压,分别按在“太渊穴”、“大陵穴”、“神门穴”上,似乎未如何用力,但“咻”的轻微声响,一整条手臂,瞬间涌出了密密麻麻的红点。 宁奕看得有些头皮麻。 “宁奕先生。” 素华娘娘看到宁奕有些怔怔出神,笑道:“我要撤针了,还请帮忙搭把手。” 两人眼神交错,素华娘娘的手臂就搁在宁奕面前,她三根手指所按穴位,微微泛红,娘娘面色轻松道:“不用如何按力,也不需要动用星辉,轻轻按住,堵住血液即可。” 宁奕终于反应过来。 赵湫娘娘已经松开了按压手臂上的三根手指。 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男女授受不亲......第二反应是,这样算不算是对素华宫娘娘的不敬。 宁奕还是伸出了一只手,他三根手指缩在衣袖里,隔着一层布料,按压在赵湫的三处穴位上。 太渊穴,大陵穴,神门穴。 顷刻之间,手腕淤红。 素华娘娘另外一只手开始撤针。 宁奕终于明白,这位娘娘之前在屏风里所做之事,究竟是为何。 为的便是东宫的这一盏药。 银针入体,纤毫拔出,竟然没有带出一丝鲜血,玲珑剔透,但是却迎风燃起白雾,一根一根像是骤然的火芯,顷刻之间被素华娘娘插入针囊里,这等手段,宁奕闻所未闻,亦是不知出处。 他望向素华娘娘的眼神,带上了三分古怪。 久居幽宫,身负不小本领。 “南疆异术,上不了台面。”赵湫淡淡道:“很多年前,南疆有一处专门修行异书的古老宗门,名为墨宫,后来搬出海外,据说与蓬莱一起隐退,离开这里了,不知道先生是否听说过?” 宁奕挑了挑眉,道:“娘娘的针术,还有机关之术,都是出自墨宫?” “墨宫遗迹已不可寻,但仍留下了一部分传承,像是在大隋天下留下了极其稀薄的一抹香火。家父算是墨宫的传承者之一,幼年时候会教一些奇门异术,当时记下来了,篆刻在本子里,入宫时候闲着无趣,便钻研墨宫术法。”素华娘娘顿了顿,自嘲道:“没有师门,自然算不是正统传人,只能算是蹚水过河,其实也就是闲暇时候消遣时间。再后来......我把那本记载墨宫之术的典籍一把火烧了,免得在这宫里落人口柄。” 说话之间,她的另外一只手快如闪电,按在肌肤之上,一截银针端头便被按出肌肤,接着便是捻头,拔针,撤针,行云流水。 连点成线,竟然有百余银针,藏于体内。 这些白雾,都是刚刚饮下去的东宫之药,顷刻沸腾,袅袅散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 宁奕真正见识到了这位素华娘娘的心机。 赵湫心平气和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素华宫内无人了,我信不过任何一人,只是其中一点......更重要的一点,是我一个人就可以很好的生活。我猜不透人心,也不想猜人心。墨宫机关的死物,他们不会骗我,也不会瞒我,更不会害我。” 宁奕缓慢松开了按住三处窍穴的手腕。 素华娘娘缓慢放下那只大袖。 “先生之前说,不要做交易,而要做交情。” 她幽幽道:“我没什么人情味可言,但我知道一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宁奕神情终于凝重起来。 “宁奕先生这一次入宫,是为了找东厢的徐清焰。”素华娘娘平静说道:“这一件事情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 “徐清焰跟着灵山大德修行,这是一件好事。”素华娘娘看着宁奕,微笑道:“崤山居士在,便无人敢动她,这宫里的‘风云变幻’,说白了,始终是一群女人在勾心斗角,那些心机和伎俩,牵扯到大修行者,便显得荒唐又可笑。” 宁奕点了点头。 “但崤山居士能保得了一时,能保得了一世吗?徐姑娘只是一个普通人,毒酒,毒茶,这宫里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人心,若是有人存心想害她,要如何才能躲过?”素华娘娘轻柔道:“譬如.......甘露寺的那个尼姑。” 静白。 宁奕默默攥紧拳头。 “宁奕先生,本宫知道的东西很多,比你想象中要多。”赵湫轻声啜了一口茶水,“这张符,我不急着要,素华愿与先生结一份善缘。” 宁奕陷入沉思。 他下意识学着素华娘娘捧起茶盏,却恍惚现自己茶盏里的茶水已经空了。 素华娘娘瞥见这一幕,会心一笑。 远方悬在屋脊上的木质手臂,颇通人性,震颤一下,摇摇晃晃拎起紫砂壶,小壶之前被放置到另外一张桌上,那是赵湫精心制作的“煨桌”,小火缓慢在桌下燃烧,始终恒温,使得小壶内的茶水仍然保持温烫。 壶口缓慢倾斜,茶水倒至八分满。 紫砂壶重新被墨宫手臂拎回煨桌。 “我在天都已经待了半年。”宁奕揉了揉眉心,轻声艰涩道:“纵然抱着‘不惹麻烦’的心态,我仍是招惹了许多麻烦,亦给身边人招惹了许多麻烦。” 素华娘娘微微一怔。 宁奕苦笑道:“若是我不招惹东境,或许徐姑娘就不会受到东宫的打压,这是我欠她的。” 赵湫娘娘沉默下来。 “符箓我会晚些时候送到素华宫。” 宁奕站起身来,双手揖礼,认真说道:“若是可以,还请照拂一二。” 素华娘娘同样站起身来,她微微揖礼,此刻如愿要到了符箓,脸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喜色,轻声道:“那便如此......” 宁奕起身要走,大约三四步。 “等等。” 素华宫娘娘看着宁奕,问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问题。 “你与那位徐姑娘,是什么关系?” “或者说,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 宁奕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他自嘲笑道:“以前觉得是我救了她一命,现在想来,其实也是她救了我一命。我当然不是大善人,哪里能没来由的好心好意去照顾一个人?我跟徐姑娘谈不上什么关系,因为这些关系都不重要……何况,这张符箓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却能让她减少一个暗中觊觎的敌人。娘娘,知道这笔交易,对你对我都很划算,不就足够了么?” 第二百五十二章 松山 出了素华宫。 未走多远。 便听到一声轻声的招呼。 “呦......小侯爷,这么巧呢?” 宁奕转过身来,不出意外,看到了远方一位宫女,低垂眉眼,搀扶着一位贵人缓慢走来。 东宫娘娘齐虞,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冷不热道:“本宫在这里闲逛,不曾想,小侯爷在素华宫喝完了茶,又遇上了。” 宁奕这一次倒是没有见到刚刚停在素华宫门前的那帮大仗势,想来这位东宫娘娘,刚刚带着一帮前呼后拥的人马,“气势汹汹”来到素华宫,只是送那一碗药盏。 那么多人齐齐驾到,再加上齐虞本身就俱备的那股贵气逼人的压迫感...... 那碗药,她不仅要送出去,还要看着赵湫亲自喝下去。 如今阵势散了,她此刻的神情,看起来倒真是在“闲庭信步”,不过宁奕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如此巧合的事情,自己刚刚离开素华宫,就遇见了这位东宫之主。 他拱了拱手,面带笑意回应道:“无巧不成书。” 东宫娘娘挑了挑眉,道:“小侯爷先前说,要在东厢等人,还要等多久?” 宁奕道:“等到徐姑娘回宫,约莫暮时。” 齐虞娘娘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色,道:“此时尚早,小侯爷说无人愿意邀请你入宫喝一盏茶,赵湫的素华宫请了,我东宫自然也要请。” 宁奕哈哈一笑,道:“娘娘不要为难我了,东宫的茶,我可不敢喝。” 齐虞眯起双眼。 宁奕微笑道:“东宫势大,手眼通天,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入东宫喝茶?若是娘娘有事一叙,不若就在此地说完,宁某也不打扰您出行雅兴。” 东宫娘娘冷笑一声,摆了摆手,示意那位宫女离开,躬下身子的婢女,得令之后,松开搀扶娘娘的动作,低下头来,一步一顿,小心翼翼缓慢离开。 皇宫深处,悬浮着一颗一颗的通天珠,缓慢摇曳,行走,宛若金甲禁卫,这些通天珠由内部的阵法提供星辉和源力,无时无刻不在运转......这是比人眼更精密也更持久的宝物,唯有大隋最核心的地域,才能极尽奢侈的大幅度动用这种珠子。 “宁奕,本宫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有一日,会成为天都里炽手可热的‘红人’。” 东宫娘娘看着宁奕,神情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敌视,她的面相生得太过惊艳,有时候不言不语,看起来便是一副冷艳森严模样,所以宫内一直盛传,这位东宫娘娘的脾气相当不好,动辄打骂下人。 但她此刻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浅淡的欣赏意味。 宁奕仍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轻柔说道:“‘红人’这个词,在我看来不是一个褒义词,洛长生坐在星辰榜第一位子的时候,没人说洛长生是红人,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事实上星辰榜的榜,也只是衬托了他的强大。莲花阁制定这张榜单,如果袁淳先生是我的老师,我一定会把自己的名字撤下去......毕竟,人红是非多。” “譬如被素华宫拉去喝茶,或者被东宫喊来唠嗑。”宁奕耸了耸肩,笑道:“娘娘如果有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那么便别说了,我与东境的关系素来不好,李白鲸差点在红山高原把我炼了,这件事情他不提我不提,不代表无事生过。” 东宫娘娘倒是一笑置之,不在乎宁奕刚刚提到的私人恩怨。 “本宫觉得你有些意思。” 齐虞看着宁奕,道:“宁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吾儿以后会坐在什么位置,你心里应该有数。” 宁奕笑了笑,抬起头来,望向那颗通天珠,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那颗珠子,道:“宁某愚钝,不知明白这是何意,娘娘可否说得再清楚一点?” 齐虞被这句话呛住。 她气笑了,道:“宁奕,你与东境的事情,不是没有余地。”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讶然道:“娘娘的意思是,如果拿着足够份额的宝物谢罪,就可以化解这段恩怨?” 齐虞只是静静看着宁奕,没有说话。 确认了这句话没有圈套。 片刻之后,她木然道:“那要看是何等份额的宝物,够不够心意。” 宁奕哑然失笑道:“传承千年的古剑,圣山上的门派担当,够不够心意?” 东宫娘娘目光望向宁奕腰间的那柄油纸伞。 蜀山的细雪,由赵蕤先生亲手打造,质地无比坚硬,神鬼皆不可阻挡,是为蜀山的招牌剑器,传承了数百年。 等等......宁奕刚刚说的是,传承千年? 齐虞蹙起眉头。 宁奕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娘娘愿意拿着羌山上的另外三柄古剑,‘浩然’,‘静观’,‘无字’,这笔恩怨一笔勾销也不是不可以,我这个人很大度的,从来不记仇。” 齐虞笑了。 她看着宁奕,道:“宁奕,你很好,你怎么想得比做梦还美?” 宁奕同样笑了笑,道:“娘娘,这句话应该由我来对你说。” 他忽然恢复面无表情,道:“东宫与我无关,四个女人一台戏,你们慢慢去唱,何必要牵扯到我,想必齐娘娘手腕再大,也伸不到我的头上,没必要危言耸听。至于你儿子与我的恩怨,当初他设局要杀我......这笔账,我会慢慢跟他算,今天把话挑明,没有回转的余地。” 齐娘娘木然道:“宁奕先生好算计,好本事,本宫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的确奈何不了你。但本宫听说,东厢里有位生得绝世容貌的徐姓女子,一个女人生得很美,那是本事,生得太美,便是祸事。” 宁奕看着东宫娘娘,神情淡然,一字一句道:“愿看娘娘,有何手段。” 齐虞笑了笑,摇头道:“宁奕先生,您又说笑了,本宫哪里有什么手段?灵山大德跟在徐姑娘身边,没人会蠢到自惹麻烦,只是这宫里之事,风云难测,今日这位徐姑娘对宁先生念念不忘,明日,后日......明年,后年,还会如此吗?” 宁奕沉默不语。 “先生不妨看看,今日等到暮时,能否得到那位徐姑娘回宫。” 齐虞忽然笑了一声,轻轻拍手,听闻击掌之声,远方的小婢女踏着碎步低头躬身前来,扶住她的手臂,两人缓慢离开。 宁奕皱起眉头。 他望向东厢方向。 时候已经不早,仍然没有一丝动静。 ...... ...... 时候已经不早。 太阳快要归山。 戴着帷帽的妙龄女子,背负着长弓和箭箙,此刻登上了一座小山山头。 重峦叠嶂,雾气弥漫,看得到缓缓下沉的黄昏阳光,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这是她在松山猎场修行的最后一日,帷帽女子的身边,躺着一只受伤的獐子,一只小腿被打折,瘫软无力,瑟瑟抖,伤口血液潺潺流淌。 这只獐子的脖颈悬着一枚红绳,上面有一个铃铛。 今日是她的结业日,居士给她出的考题,是拿回这枚铃铛。 她不愿杀生,这头獐子的度又奇快无比。 如果不是为了保全这条性命,她也不会追赶至此,迷失方向。 今日是最后一日,她需要独自一人踏入松山,然后再走出松山。 这其实并不难。 哪怕崤山居士不在她的身边,她也不觉得有如何不妥。 因为徐清焰知道,这位灵山大德一定暗中注视着自己。 这里是松山猎场,自己不可能出现意外。 松山是皇族权贵们狩猎玩乐的去处......这里不仅仅有獐子,麋鹿,也有一些被大修行者囚困此地的妖兽,这些妖兽就在松山的深处,真正修行境界高深的皇族子弟,自然不会满足于在松山内猎杀一些寻常野兽,就算是遇见了猛虎,没有妖族血脉,再是力大无穷,一箭也足以穿额射死,即便舍弃了弓箭,单单凭借星辉,一掌就可以轻轻松松把吊睛虎拍得骨骼尽碎。 徐清焰先前看过松山的地图,她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地域,就在松山猎场的外围,不远处,连大型的猛兽都不会出没,更不要说妖兽。 徐清焰蹲下身子,动作轻柔,卸下那枚栓系在獐子脖颈,因为颤抖而不住响的铃铛,道:“不用害怕,我不会杀生。” 那头抖的松山土獐,大耳宽蹄,看到女孩揭开帷帽皂纱,刹那怔住,似乎忘了疼痛,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女孩的清澈目光。 徐清焰在山头上生了一小摊篝火。 她撕开衣袖,尝试着拿灵山那位大德教授给自己的法门,以微弱的神性光辉,祛除这头土獐伤口的血液和伤势......效果出奇的好,这头獐子摇摇晃晃,细狭达的四肢,打颤之中站起,脚步飞快的绕着女孩兜了一圈,明明可以离去,却噗通一声跌倒在徐清焰的怀中。 呦呦鸣叫,在小山头响起。 徐清焰哭笑不得,她揉了揉这头獐子的脑袋,从腰囊里取出了一块罗盘,道:“松山雾大,容易迷了方向,等我查清楚方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面容呆滞,大耳原本垂落,此刻忽然提起的土獐,看着女孩,温驯神情变得难过起来,伸出红色舌头,一遍一遍舔舐小腿伤口,装模作样哀声鸣叫。 成精了。 徐清焰哑然,说话声音轻柔如山间微风,啷当泉水:“我伤了你一箭,算是亏欠......若是你不想再待在松山,我便带你回东厢,如何?” 第二百五十三章 离魅 那头土獐抬起头来,欢快长鸣一声,把头颅靠在女孩柔软的胸口来回蹭揉,煞是欢喜......丝毫看不出来,曾经被射了一箭。 小山头,雾影重重。 女孩咯咯的笑声在雾气之中扩散。 太阳已经落山,夜幕降临。 “松山的雾气,应该由‘清心决’破开。”小火堆旁,徐清焰揉着自己眉心,那顶帷帽被她摘下来,随意放在手边,微风吹过,火焰摇曳,她将罗盘置放在膝盖上,轻轻默念着清心诀的口诀......论修行,她只是入门,而且动用的力量与所有的修行者都截然不同。 即便是珞珈山的小山主扶摇,也无法做到像徐清焰这般,完完全全,使用神性驱动法门。 若是成功驱动,那么再微小的法门,都可能产生巨大的变化。 即便是“清风术”,如果以神性驱使,成功施展——可能会演变成为大修行者手中的“大龙卷术”! 以神性施展法门,唯一的缺陷,就是消耗过大,除此以外,便是难以成功。 像宁奕那般,拼命像剑身灌输神性的方法,几乎前所未有,递出神性一剑的威力,全凭神性的数量。 这种不讲道理的递剑,不存在失败的情况,最差的结局,就是神性不够导致剑气哑火。 徐清焰闭上双眼,手中罗盘轻轻颤动。 她心中不断默念着“清心诀”的法门。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四周的雾气,开始围绕她游掠。 那只把头颅埋在女孩身旁,几乎恹恹欲睡的傻獐子,忽然警觉抬起头来,嗅了嗅鼻子,似乎是觉察到了四周天地元气的变动,它瞬间清醒过来,由盘卧身子变成四蹄擂地,目光不断环视四周,鼻息不断,像是一匹暴躁的小战马。 徐清焰忽然蹙起眉头。 她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自己的神性成功通过清心诀释放而出,山头的雾气的确被神性驱散,但是......似乎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万物有灵,趋吉避凶。 徐清焰蹙起眉头,她下意识一只手握住长弓,另外一手,已经无比顺畅的从箭箙里抽出一只箭镞。 坐在地上,取箭,搭弓,射出。 这个动作,她在东厢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 “嗖——” 利箭破空的声音,划破山头的寂静。 射出这一箭后,徐清焰的耳旁,传来了尖锐的破空声音,借着射出这一箭的反作用力,她整个身子向后倒去,侧身翻滚,刚刚所坐之处,瞬间炸开一个凹坑。 这是什么? 徐清焰抬起头来,面色紧绷,盯着自己箭镞射出的那个方向......一团庞大的幽火,初见之时,还在远方只是一道微弱细小的“火光”,下一个瞬间,已经来到了临近山头,正在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度向自己掠来。 箭镞之内,蕴藏着丝缕神性,数目不多,因为徐清焰本身能够支配的离体神性,与自己体内的“宝藏”不成正比,她只能动用极为小额的神性。 已经尽数在那一箭中—— 箭镞在距离那团庞大有三四人合抱粗细的幽火之前,高消融,像是一道燃烧的烟火,“砰”的炸碎,溅开了一道无形屏障。 那团幽火猛然悬停,就在徐清焰对面的小山头上。 已经进入了战斗姿态的女孩,没有忘记捡起自己的帷帽,按在头上,面纱摇曳。 徐清焰眼神冰冷,她盯着远方的那团幽火.......看清楚了内里究竟蕴藏着什么神鬼,也明白了自己面前的凹坑从何而来。 凹坑里燃烧着湛蓝色的火焰。 刚刚的那道破风声音,就是从那团幽火内疾射而来,一整团巨大“鬼火”,里面包裹着一道干枯身形,看起来似人非人,头生狭长扭曲犄角,脖颈仰起,口中蓄势酝酿着丝丝缕缕的火焰,凝聚成一小团湛蓝旋涡。 “离魅,生在北方阴寒多雾之地,所在之处,方圆一里,皆会生出雾气,身上永恒燃烧着寒火,若是被火焰缭绕,便会寒意焚身,化为冰雕,支离破碎。”徐清焰低下头来,果然那处凹坑之中,火焰缓慢殆尽,凹坑的表面已经结出铿锵的坚冰。 这是妖。 而且是极其稀少的妖。 徐清焰终于明白了为何此地开始生雾......原来是自己追随铃铛至此,一不小心,误入了离魅的领地? 这头大妖,自己不是对手,恐怕想逃也难。 居士还没有出现...... 徐清焰蹙起眉头,苦苦思索一个问题。 她仍是不明白,松山猎场,领地分明,标注了大妖和猛兽的区域,她可以确信,自己如今所处的地域,绝不会有妖族出没。 这头“离魅”,从何而来? 除非...... 悬停在小山头上的那团幽火,包裹着干枯“离魅”,头生犄角的火妖,眼神森冷,瞥过一眼远方的人族女孩,确认了这只是一个不通修行的普通人,便挪开了心神,将所有的心力,都放在女孩身后,漆黑阴影里的某个方向。 口中的湛蓝色火焰,燃烧沸腾,熊熊绽放,轰然一声,被他咆哮吐出—— 雾气清扫开来。 以手遮面的徐清焰,眼前一片湛蓝,火焰的冲击擦着她的帷帽,以及一小截衣袍,咔嚓咔嚓的冰屑破碎声音,那截黑衫瞬间就被寒火冲刷殆尽,彻底湮灭,巨大的冲击力度震得她双脚离地,向后飞起。 在这一刹。 徐清焰的身子微微一轻。 有人兜住了她的腰身。 她的耳旁传来了一声烈马嘶鸣。 骏马的鬃毛高高跃起,重新落地之时,马背上多了一个帷帽皂纱摇曳的年轻女孩,兜住女孩腰身的“年轻男人”,披着单薄的轻衫,似乎只是信手而为之,没有丝毫的不礼。 越过了那团严寒的湛蓝色火焰,年轻男人便松开了徐清焰的腰身,另外一只手拎着缰绳,骏马打着炽烈的响鼻,毫不畏惧,抬起头来,昂视着夜空之中的那只“离魅”,战意盎然。 徐清焰有些怔神。 那个男人实在太过引人瞩目。 头束了一个简单的丸子髻,面色苍白到有些病态,剑眉星目,称得上风神玉树,单薄的轻衫披在身上,微微敞开,他的腰间系着一个酒壶。 这些都不是最引人瞩目的。 年轻男人的身前,蜷缩着一个双手撑肘,神态慵懒的大美人。 红衣女人的神情里,带着一丝懒散,她丝披散垂落,望向徐清焰的时候,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惊讶,唇中轻轻咿了一声。 如果说,徐清焰的美,是一种身为倾城,却不自知的美。 那么此刻年轻男人怀里的红衣女人,身上散出来的,便是另外一种美。 是那种美得肆意妄为,不躲不藏,不掩盖一分,也不会显得突兀的那种美。 正是蜜桃成熟采撷时,丰腴又苗条,清澈又妖娆。 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见到如此美人,徐清焰微微一怔。 让她更加惊讶的,是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男人,看似病态颓靡,腰间却悬着一柄长剑,一柄狭刀,一柄猎弓,三样武器,都泛黄古旧,看样子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截岁月。 “我引诱离魅至此,按理来说,此地今日应该无人才是。”年轻男人望向徐清焰,皱眉道:“你是何人?” 徐清焰还没来得及开口,余光瞥见炽热光华,急急道:“小心!” 就在此刻,悬在山头的那团幽火,再一次震颤起来。 那个干枯身影,胸膛忽然鼓起,倏的一声,以身撞来—— 像是一道瑰丽流星,划过惊心动魄的曲线。 跨坐在白色骏马上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一只手按在刀柄上,轻柔对着身前女子开口道:“闭上双眼。” 红衣女子乖乖闭上双眼。 一道光华切斩而过—— 徐清焰没有闭眼,她看到了这一幕。 那道撞击而来的鬼火,迎面撞上了年轻男人拔出的那柄狭刀。 离魅修行寒火,十年幽绿,百年湛蓝,千年紫万年红,世上已经没有万年离魅这一说,但是那团炽热幽火之中,通体湛蓝,还带着一丝紫色......这是一头接近千年的离魅大妖! 就这么被一刀切为两断! 年轻男人的刀花掠过,他平静至极收刀入鞘。 离魅的火光四射掠开,四周的雾气缓慢消散。 那道干枯身影,生机殆尽之后,就化为了一团火焰,徐徐燃烧,冻为冰雕,然后碎裂开来,咔嚓咔嚓化为一地齑粉。 两根犄角啷当落地。 年轻男人翻身下马,捡起那两根品秩已有千年的犄角,收入囊中。 徐清焰怔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指了指地上的齑粉,又指了指年轻男人的腰囊。 “离魅犄角,泡酒之用,可以滋养温补身子。”男人看着这个不知容貌的帷帽女子,平静道:“离魅生性多疑,要取下它的犄角,就要在它将死未死之时动手,我射箭引怒,佯装不敌,将其引诱至此,若是知道此地有人......我会换一个方向。” 徐清焰只是低声嗯了一声。 “还有问题吗?” 徐清焰摇了摇头。 “很好,轮到我问你了。” 年轻男人扬起眉头,他把腰囊递给坐在马背上的红衣女人,轻柔叮嘱道:“红露,妥善保管,回去以后我给你亲手煨药。” 女人重重嗯了一声,接过腰囊,满心欢喜。 年轻男人转过头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 第二百五十四章 白龙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你?” 年轻男人蹙起眉头,看着帷帽下的女孩。 他又瞥见了那头目光哀怨的弱小土獐,摇头道:“罢了,此事已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但还是有些话要提醒你,松山猎场里不仅有一些弱小兽禽,也有从北境长城外抓来的妖灵,就比如刚刚这头离魅,已快要踏入千年行列,三司对松山猎场的把控很严,但只是局限于这些妖灵无法踏出松山,在此地修行,千万要小心谨慎。” 说完,他掷出了一块令牌。 徐清焰下意识伸手接住,这块令牌入手圆润,狭长弧形,上面篆刻着极其精细的纹路,是一条原本卧伏,即将舒展身子的白色长龙。 伏在马背上那位名为“红露”的红衣女子,见到此景,压抑不住惊呼出声。 “殿......” 他抬了抬手,示意红露不要出声。 马背上的女人神情古怪。 “这枚令牌给你。”不知身份和来历的年轻男人,注视着自己眼前的帷帽女孩,虽然未曾见到真实容貌,但这个女孩的确生得窈窕动人,宽大衣袍遮掩身形,仍能看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尤物”。 他脑海里,已经勾勒出对方的大概形象。 有资格踏入松山猎场修行的,哪一个不是皇族权贵? 这个女孩明显没有修为境界,身上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星辉气息。 大隋皇族,对于直系后裔的修行境界,有着严厉的规定和要求。 若是修行资质太差,说明血统不纯,血脉羸弱,很有可能会被逐出直系,一贬再贬。 所以这个女孩,不可能是皇族内部的核心血裔。 一个没有修行境界的普通女孩,来到松山猎场,只为了狩猎一只四处可见的土獐? 年轻男人笑了笑,他倒是认为,这个女孩的确在狩猎,只不过猎物可不是这头傻乎乎的獐子......而是未来的荣华富贵,以及背后“大人物”的锦绣前程。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女孩拿到了自己的“白龙令”后,应该是压抑不住欣喜,然后故意找个机会揭下帷帽,一展“庐山真面目”。 只不过他如今身前所拥的这个女子,姿色容貌,放到整个大隋,都是不可多得的绝代佳人。 先前这个帷帽女孩,看到红露之时,神情明显一滞。 他倒要看看,起了“魅惑”自己念头的幕后之人,到底有何手段? 松山的小山头。 短暂的安静之后。 女孩疑惑的声音响起。 “这是什么?” 徐清焰举起这枚篆刻着白色长龙舒展身体的令牌。 目光疑惑,透过帷帽皂纱,望向眼前的年轻男人。 于是小山头由安静,变得一片死寂。 伏在马背上的红露,神情变得愕然,她下意识顺着女孩的目光方向,也望向自家殿下。 年轻男人很明显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竟然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注视着帷帽女孩。 很小时候,老师告诉他,这世上有两样东西最要不得。 一个是不懂装懂,另外一个是懂装不懂。 他从眼前帷帽女孩的动作,举止,以及停顿当中,能够看出来......她真的不知道这枚令牌是什么。 年轻男人有些语塞,幽幽道:“这是......白龙令。” “噢.......” 徐清焰恍然大悟,她以手指隔着一层衣袖,擦拭着白龙令牌上凝结出来的薄薄雾气。 这就是不懂装懂了。 年轻男人挑起眉头道:“你就没有其他想说的了吗?” 徐清焰认真想了片刻,夸赞道:“白龙令很好看。” 这句真心的夸赞,让年轻男人更加语塞,他想要开口,却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他递出这枚令牌,说出这些话。 这些所作所为,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提示”......然而这个女孩并没有如自己所料的那样,揭开面纱,让自己一睹“芳容”。 这就是“懂装不懂”了。 年轻男人看着这个哈着热气拿衣袖来回擦拭令牌的帷帽女孩,出于自身高位的气度,他忍住了自己伸手把那枚白龙令拿回来的冲动。 “我还有一些问题。”徐清焰把这枚令牌擦拭干净之后,看着束丸子髻的男人,“这枚白龙令,又是什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给我?” 这一下,是彻底的无话可说了。 年轻男人笑了,道:“就当这是一个好看的装饰品,我送给你这枚令牌,是想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噢......” 这一次徐清焰是真的明白了。 她擦干净那枚令牌,递了出去,平静说道:“那还给你。” 年轻男人侧过头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他堂堂大隋太子,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 竟然有人不要? 竟然有人敢不要? 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来接。 在接过这枚令牌的一刹,与这个女孩有了短暂一瞬的肌肤接触。 瞳孔收缩,指尖像是触了电。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这种感觉,像是微风拂过心坎,哪怕只有一瞬,仍然温暖如春。 像是快要渴死的鱼喝到了水,像是病痛煎熬的人尝下了药。 男人细细咀嚼着这种滋味......他眼里带着一股复杂情绪,这股情绪在他抬起头来之后,便掩盖的极好,连白马马背上的红露,也没有看出丝毫端倪。 年轻男人面色凝重,看着帷帽女孩,后者已经蹲在地上,吹熄了篝火,牵着那头獐子,拍了拍身上灰尘,准备下山。 徐清焰先是走到红露身旁,认真而又生硬地夸奖说道:“姐姐生得好看。” 红衣女子微微一怔,接着捂唇而笑,并没有矫揉做作,笑得眼泪快要出来了。 徐清焰来到年轻男人身前,认真说道:“老师告诉我,不能随便揭面纱。先生也告诉我,不要轻易接受陌生人的东西。所以......这枚令牌真的很好看,但是我不能要。” “老师,先生?谁?”年轻男人听到这席话,挠了挠头,他哭笑不得,指了指自己,道:“陌生人,我?” 徐清焰对于前面的问题,还在思考,对于后面的问题,毋庸置疑的点了点头。 丸子头的男人看到帷帽女孩煞有其事的点头,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 徐清焰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个人解释“老师”和“先生”......最终她只能如此开口。 “老师是我觉得很厉害的人,先生是我很喜欢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牵了牵那头獐子。 “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她认真揖了一礼。 是宫里常见的礼仪。 看起来似鹿非鹿,似驴非驴的土獐,噗噗扬起大屁股墩子,绕着年轻男人身旁的白色大骏马转了一圈,蹄子蹬了蹬地,刨出了一些泥土,趾高气昂离开。 年轻男人没有挽留。 直到这个帷帽女孩离开,他的神情仍是那副古怪模样。 红露趴在马背上,笑着说道:“殿下,这小姑娘真是有趣,看刚刚的仪态,似乎是出自宫里?” 太子无奈笑了笑。 他摇头道:“是本殿想得太多了......过几日,本殿倒是要去宫里打听一下,这个帷帽女孩,到底是什么来头。” ...... ...... 徐清焰离开松山。 崤山居士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马车已经备好。 白袍居士看起来笑意盎然,打趣道:“怎么还牵了一头活蹦乱跳的獐子,这是准备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那头土獐子极通人性,听到这句话,惊得一跳,两耳立起。 徐清焰无奈道:“老师......别吓唬它了,喏,这是铃铛。” 她从怀中取出了铃铛。 这一次松山猎场的结业修行,就是要取回这枚铃铛。 “不错。” 崤山居士接过铃铛,若有所指道:“就是这一趟耽误的时间有些久了。” 徐清焰自然知道这头老狐狸就躲在暗处,一路上什么都看见,闷闷道:“路上遇到了一些事情。” 崤山居士看着徐清焰,忽然开口:“那位是大隋的贵人,很大的贵人。” 徐清焰扬起脸来,看着灵山大德,道:“我知道啊。” “白龙殿下,大隋太子。”女孩忽然笑了,道:“我又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登上马车,催促前面的马夫快点驱车。 一同登车的崤山居士不免有些语塞,他看着徐清焰,无奈道:“要知道,这位太子常年流连于青楼红馆,即便是大隋最高层的那些大人物,想见太子一面,都相当困难......” 徐清焰摘了帷帽,换了一层面纱,轻薄了许多,呼吸也轻松了许多。 她看着崤山居士,认真说道:“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崤山居士声音一滞。 “按规矩来说,松山猎场结业之后,我就可以外出了,是不是?” 崤山居士无奈道:“按规矩来说,是这样的......” 掀开一角车帘,把脑袋搁在车厢门框,随车厢震动一同颠簸,双手垫在下巴的女孩,忽然傻傻笑了起来,眉眼弯成月牙儿,轻柔道:“我想快点回天都,去见宁奕先生。” 第二百五十五章 缘见 剑行侯府邸里。 两道身影,仍然安静。 停下在纸上勾画的动作,丫头抬起头来,星辉摇曳的油灯灯芯,距离干枯只差一截,她伸出一条手臂,两根手指轻轻拈过,将那团灯芯连同火焰拈在手上,自身剑藏星辉的注入,让这团微弱的火苗大放光明。 不远处,对着石壁枯坐的白衣少年。 恍然惊醒。 他醒过来的那一刻,下意识伸展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柳十一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一觉了。 他看着那副石壁上裴烦刻画出来的“小诛仙阵”副阵,什么六十四符箓,什么镇压巽方,这些词句,竟然一个一个跳入脑海,化为难缠的象形符箓,一时之间,自己陷入天人交战,神魂恹恹欲睡......这是他第一次面壁睡着。 匪夷所思。 柳十一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你睡醒了?”丫头捻火来到他的身边,道:“是这面石壁上的小诛仙阵副阵一角领悟完了?还是放弃了?” 柳十一神情古怪,看着丫头,一字一句道:“在我四岁那年,拎起剑后,面壁三天三夜,自此在剑道上一骑绝尘,从未有过疲乏......我本以为,是资质过人的原因,所以面壁再久,苦修再久,亦不会觉得困顿。今日......我终于明白那些愚钝之人的感受了。” 裴烦啼笑皆非,看着柳十一。 白衣少年的眉眼十分认真。 “在下深知阵法大道不易,日后还是专心剑道。” 这一句话盖棺定论。 柳十一咳嗽一声,默默用这一句话,带过了自己在阵法和符箓之道天赋不够的尴尬事实。 这其实也很正常...... 三千大道,哪里有人条条大道都能走通,哪里有人每个方向都是天才? 他缓慢站起身子,揉了揉眉心道:“裴姑娘,你今日画了一整日的符箓?” 裴烦嗯了一声。 一句“你难道不会觉得累么”,硬生生被柳十一憋回嘴里,回想起剑湖宫修行的时候,也曾有同门这么问过他。 他闭关在剑湖宫的寒山石壁,一坐就是七八日,每每出关之时,还是精神抖擞。 柳十一看着满墙石壁的符箓纹路,越看越是感慨,越看越是沉默,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些符箓的确深奥玄妙,恨也只能恨自己,真真不是符箓阵法的这块料......别说是眼前这座“小诛仙阵”了,就算是一座湮灭涅槃大能的“大诛仙阵”,放在自己面前,他根本就看不懂。 “整日画符,想来不太轻松。”柳十一看着裴烦。 裴烦轻声道:“也就这几日了。” 白衣柳十一“嗯?”了一声,他看着丫头,后者捻着一团火焰,一缕一缕的剑气从掌心火花之中飞掠而出,擦拭墙壁,将石壁上的痕迹全都抹平涂去,飞屑在空中燃烧,被风气带上剑行侯府邸的上空,然后湮灭溢散。 “宁奕与我,在天都静修已久,树挪死,人挪活,这里太闷了,总是要出去走一走的。” 丫头擦干净石壁上的痕迹以后,重新回到了桌案上,轻声道:“应该就是这几日了。” 说完之后,丫头重新续上了一根油灯灯芯,火光燃烧,星辉游掠在剑行侯府邸内,府邸撑起了一座圆形碰撞,内里亮若白昼。 柳十一回头看着裴烦,道:“喂......” 他本来还有一些话想说,宁奕这厮还没归府。 丫头又继续伏案读书。 柳十一欲言又止,只能作罢。 他重新回过头来,站在空白的石壁面前。 “咿......” 这面石壁上,曹燃的道痕,宁奕的剑气,丫头的符箓刻纹,原先糅合在一起,极为复杂,如今倒是被擦了个干净,什么都看不出来。 简单到一片空白。 柳十一目光放空,没来由的,心底竟然生出一丝顿悟。 掌心抵石壁。 这面石壁原先涂满了各种各样的纹痕,导致他什么都看不出来,如今空空如也,像是一片大雪盖过。 反倒更容易看见。 柳十一喃喃道:“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他距离某道难以言说的剑境瓶颈,突破只差一线。 柳十一的身上,一直配着那块剑湖宫宫主亲传弟子敕令。 那枚敕令轻轻跳动,传递着一条一条的讯息。 ...... ...... 东宫那位娘娘说的不错。 宁奕等到暮时,也没有等到徐清焰回宫。 他对东厢院门前的两位灵山苦修者留了几句话,大意是自己来过了,等了一些时候,回去了,勿挂勿念。 其实找徐姑娘也没什么事情。 过段时日,可能会离开天都。 在这之前,也算是正式告一个短暂离别。 宁奕心想,如果能够跟随灵山大德修行,其实对徐清焰来说,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自己只要看到徐姑娘安好,那么一切便好了。 沿着回去的路,宁奕双手环抱脑后,他走到一半,似乎心有所感。 骨笛叶子轻轻摇曳。 他望向皇城外的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松山的方向?宁奕并不知道......但是他顺应着心中的念头,向着骨笛叶子摇曳指引走去。 ...... ...... 马车颠簸。 正在赶回天都的路上。 徐清焰怀中抱着那头大的碍事的獐子,崤山居士喜欢喊这头獐子叫“蠢驴”,一来二去,这头獐子敢怒不敢言,两眼瞪得滚圆,不断以鼻嗤之,一人一獐,来来回回,往复不断。 “很久以前,灵山上住着一头蠢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崤山居士叹气开口,道:“我每天都会喊他一声蠢驴。” “噗!” 土獐拿鼻孔对准灵山白袍,喷了一口气。 崤山居士看着獐子,微笑道:“但他跟你不一样,他会开口说话,所以我喊他蠢驴,他总能骂回来,而不是只能像你这样憋屈的拿鼻孔喷气,你便是喷得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土獐这一次只是两眼瞪得滚圆。 “好好修行,万物有灵,如果你能开口说话,你就会知道......骂回来也没有用。”灵山白袍感慨说道:“因为他打不过我,所以我每次喊他一声蠢驴,他骂回来,我便会。” “铛”的一声。 沉闷而又有力。 土獐怔怔抬起头来,努力想看清自己的脑袋头顶,那里迅鼓起了一个大包。 灵山白袍收回了悬停在土獐头顶的那个脑瓜崩,轻柔说道:“我便会给他一下。” “蠢驴,疼不疼?” 崤山居士笑眯眯问道。 土獐两眼已经有泪花闪烁。 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 徐清焰看着这一幕,只是沉默无语,这几日......她已经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老师,这位灵山大德,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人物。 她一度怀疑,传闻中灵山所有的生灵,都会向他请教问题这一点......是不是有些谣传。 比如事情的真相,是他对着灵山的飞虫鸟兽唠嗑,若是不愿意听,就会把对方捉过来。 这位灵山白袍,真的很...... 车厢里。 崤山居士的腰侧,似乎有一样很小的物事震颤了一二。 他轻轻咦了一声,从腰囊里取出了一面小铜镜,然后有些可惜道:“一个不好的消息......” 灵山白袍把这面铜镜递给徐清焰。 镜子里倒映出东厢门前苦修者的木然面孔。 “宁奕先生一大早来了,等到暮时,没有等到您,于是便离开了。” 这的确是一个不好的消息。 徐清焰恼火的哎呀一声,气得在车厢里跺了一脚。 身子颠簸的蠢驴,目光惘然不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主人恼火起来。 崤山居士看着女孩,觉得这个姓徐的姑娘着实可爱,比自己灵山待了一百多年看到的花花草草,男男女女都要可爱。 徐清焰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老师。 已经学会无声的暗示了? 灵山白袍不为所动,打趣道:“怎么,要我帮忙?” 说话之间,他的神念无声无息铺展开来。 徐清焰认真道:“要追。” 崤山居士笑道:“相见是缘,缘分到了,自然会见。” 徐清焰蹙起眉头。 崤山居士不以为然,伸出一只手来,把“蠢驴”抱起来,揽到自己怀里,还没有捋毛,下意识给了傻獐子一个脑瓜崩。 “咚”的一声。 打懵了。 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的獐子泫然欲泣,开始后悔从松山认主离开。 “对不起,打顺手了,以后慢慢改。”灵山白袍笑眯眯对着傻獐子开口道:“仔细看看,你跟那头蠢驴长得不一样欸,真是罕见啊......你还要更蠢一些。” 马车颠簸,从松山离开,快要到天都皇城。 徐清焰的胸口,那半片骨笛叶子,似乎震颤起来。 女孩似乎预想到了什么。 她的眼神里,有一抹光彩亮起。 崤山居士揉捏着蠢驴的脑袋,手指一点一点,把那个肿起来的大包按下去。 他轻描淡写说道:“缘分的意思呢......就是不需要去追赶,只需要顺其自然,该见的总会见到。” 徐清焰掀开车帘,马车的度缓慢降低。 远方天都皇城的城门缓慢倾开。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绕在脑后。 车帘飞扬,探出来的女孩脑袋,与少年目光对视一瞬。 人流来往,目光愕然,看着这一幕。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如喝茶去 灵山的马车,缓慢离开。 初月正升的天都皇城街道上,拥挤人流中,多了并肩而行的一男一女。 “宁奕先生......清焰最近在跟随居士修行,很忙很忙。” 帷帽被微风吹得摇曳。 徐清焰声音很低,她透过皂纱,打量着宁奕的神情。 “那封信......那封信......你看了吗?” 宁奕不知道女孩为什么如此紧张。 他想到了那封躲过自己感知能力的古怪的信,点了点头,解释道:“我也......很忙,所以今日来看看你。” 徐清焰小小松了一口气。 她记得以前在古籍上看到了那样的一番话。 人的所有关系就是交互的。 友情,求情......爱情,都是这样,这世上存在着一杆无形的天平,你放上去一样,别人放上去一样,就有了羁绊和关系。 这座无形的秤砣,衡量着来与往,去与回,岁月光阴蹉跎,人间百般付出和回报。 古籍上说,最怕的就是默默付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徐清焰不怕这个。 她只怕,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一座天平,放上去了,就杳无音信了,石沉大海了,这世上的距离有时很近,有时很远。 近的时候远在天涯也近在咫尺,远的时候近在咫尺也远在天涯。 徐清焰笑着说道:“先生愿意来看我便是好事。” 街道上人流来往,两个人默默前行,没有一个去向。 像是浮萍。 宁奕看着徐清焰,她身上的衣衫有些破旧,衣袖有焚烧的痕迹,他轻声问道:“在松山遇到了麻烦?” 徐清焰抬起头来,笑盈盈道:“遇到了一只离魅。” 离魅一族,生性属火,却是极寒。 怪不得她身上衣袖,被火焰焚烧,却留有冰渣痕迹。 “说好了,你要来找我喝茶,今日我从松山修行回来,可以出宫啦,我请你去喝茶。” 宁奕被前面女孩拉了拉袖口,身不由己前行,他没有挣脱,顺其自然,笑了笑道:“要回东厢喝茶吗?” “才不嘞!” 徐清焰回眸一笑,眨了眨眼,道:“天都很多很多茶馆的。” ...... ...... 春风茶舍。 “如沐春风”四个字,悬挂在茶舍门前。 古朴的四方亭,一个个雅间隔开,装饰得古色古香,颇有氛围,垂拢着好几个小型的红灯笼,微熏拂槛,茶香袅袅。 茶与酒,雅与俗,其实本质并无高低贵贱,只不过好事之人喜欢评判,各有所好,在天都皇城,大隋律法之下,刀剑不得出鞘,喝酒可以,动粗不行......所以若是一定要给这座古城在雅与俗之间推拒定夺,那么最终的结果,一定不是俗。 喝茶是一件雅事,在茶舍里喝茶是一件大雅之事。 就像是......打架是一件“俗事”,在专门打架的擂台上打架是一件“大俗之事”。 很多事情,不需要专门找一处地点,譬如喝茶。 只要有水有茶叶,那么便可以喝茶,在自家的府邸里,在小摊的阳光下。 所以专程来到茶舍的人......大部分都不是只为了喝茶而来。 喝茶比喝酒清净。 所以来茶舍喝茶的,大多是图一个清净。 清净二字,值不值钱,要看放在何处,如果放在偏僻老林,比如南疆十万里大山的某处山疙瘩,那就是分文不值;但如果放在大隋中州,皇城天都,那便是千金难求。 清净之地,方便办事。 推开春风茶舍的屋门,宁奕便瞥见了好几处角落,雅间帘子起伏之间,显露而出的一角官袍,三司的成员,大隋的血液和骨干,似乎都有着“喝茶”的癖好。 能够在天都这片万金之地开起一座茶舍的,想来也不是一个寻常人。 两人随便找了一处隔间坐下。 一方青色八角木桌,做工精致,用料考究,青翠欲滴。 宁奕不懂茶道,也不懂繁琐礼节,他刚刚才在素华宫里见到了那张“白鹤出云海”的茶海,这里只是供天都子民消遣的茶舍,自然无法像素华娘娘赵湫那样,极尽奢华的堆砌物件。 但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丫头前些日子外出选购,带回来几张桌子,置放在剑行侯府邸庭院里,专门用来喝茶,当时心疼万分,说天都皇城的物价太昂贵,舍不得腰囊里的银子,那些都是普通木质,寻常货色。 之所以要出去采购一批木具回来......是因为与曹燃的那一架打完,府邸里的物事损坏了一大片,尤其是木质家具,几乎被曹燃的劲力和宁奕的剑气隔着镇神阵全都击垮成为碎片。 宁奕先前府邸里的物事,是为教宗陈懿置办,都是顶级的紫檀木青檀木,真正放出去拍卖,即便不加上木具主人的显赫身份,也能卖出一笔不菲的银子。 全都毁了......这件事情,想来教宗不会如何追究,但宁奕和丫头无论如何都拉不下脸面,麻烦道宗的麻袍道者帮自己搞定这些琐事。 修行者也要脚踏实地,行走世俗,也要喝水吃饭睡床板,所以买卖之事,终究难免,兜里用的不是隋阳珠,而是银两和金叶。 宁奕身上有一笔皇宫的赏银......当时宁奕象征性的收下了,还特别阔气地给了白鹿洞书院拨款了一大部分,留了千两银子自己备用。 让宁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千两银子,竟然连陈懿的一张茶桌都买不起,放到素华宫内,恐怕连那张茶海的零头,都不够数。 两人坐在隔间里,徐清焰摘下了那顶帷帽。 再次见到这位少女的“面容”,哪怕宁奕先前已经见过了无数次......他还是要忍不住惊叹。 实在太美了。 小小隔间里,万籁俱寂。 落针可闻。 徐清焰正要开口之时。 隔间的布帘被小厮拉开,按理来递送茶单的打杂小厮,看到了隔间里所坐的一男一女,尤其是与摘下了帷帽的那个年轻少女,对视了那么一刹,一刹之后,怔怔出神,手上托盘掉落在地,瓷盏摔得四分五裂。 热气袅袅。 惊为天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神会得的病 怔怔出神的小厮,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他眼睛还是挪不开那个坐在茶几对面的年轻少女。 徐清焰皱起眉头,连忙摘起帷帽,重新遮掩容貌。 直至此刻,那个小厮才恍惚回过神来,口中连连喊着对不住,低下头来一片一片捡拾着地上碎裂茶盏,即便被瓷盏碎片割破了手,亦未曾察觉。 垫在茶水杯下的茶单,已经被浸湿。 整个托盘都摔得稀碎。 春风茶舍的掌柜,是一个瘦高中年男人,看起来仙风道骨,披着宽袖黑白大袍,在柜台忙着招待,刚刚送走两位三司大人,看见这一幕,先是皱起眉头,轻声呵斥了两句小厮办事不力,然后便抬起一只手缓慢掀开布帘,侧了半个身子,双手揖礼,面色温和道:“抱歉了二位......此地很快会收拾好,待会便换一副新的茶单。” 入目所见,是正襟危坐的两位年轻男女,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容颜。 宁奕轻轻拱手,笑道:“茶单就不必了,老板上最便宜的便可。” 帷帽女子皱眉道:“我请你喝茶,喝最便宜的干什么?” 说完,帷帽女子抬起头来,认真更正道:“要最贵的。” 春风茶舍掌柜的,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他保持着双手拢袖揖礼的动作,并没有急着应下,而是将目光投向男女之间,这种相互争夺的事情,他见的多了,最好的处理办法不是偏向于某方,更不是尽心尽力去推荐自己认为值当的茶水......只需要等待片刻。 果然。 三四个呼吸之后,宁奕笑着摆手道:“听你的听你的,你最厉害,富贵人家。” 帷帽女子嘻嘻一笑。 掌柜的轻声道:“本舍茶水都不贵,算是平价,如果二位真要贵的,那便是太平猴魁了。” 徐清焰佯装老江湖,老气横秋道:“上最贵的便是了。” 宁奕哑然失笑,在掌柜合帘之前,轻柔说道:“在这之前,不要再有人进来了,上茶之时,麻烦敲两三下门。” 春风茶舍仙风道骨的掌柜,把这些话都收入耳中,笑着略微拱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合帘离去。 小厮跟在掌柜身后,神情恍惚,缓慢回过神来,面色通红。 “跟我身后做事,要学会几点。”瘦高男人缓慢教训道:“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不该好奇的别好奇。” 其实这些道理,小厮是懂的。 这茶舍里,来来往往,都是天都里的大人物,据说三司的大司,也曾经来春风茶舍喝过茶。 天都里那么多茶舍,三司里真正能够坐上持令使者的,喜好喝茶,一般都有那么固定的几家茶舍,那些茶舍背后,或多或少都有权力的背影投射。 春风茶舍,如沐春风,这几个字,也不是随便写写,当摆设的。 茶舍当然不会拒绝客人。 经常有人来春风茶舍里坐下,然后看了一眼茶单,便找个借口匆匆离开。 至于掌柜的口中,所谓“平价”二字......只是说说而已。 茶舍里给三司大人物提供廉价甚至免费的茶水,绝对隐蔽的独处环境,情报司和执法司无法监察到的地方,正是只有情报司和执法司独处的地方。 至于那些真正慕名而来的“江湖人物”,有头有脸有银两,自然可以把茶当水喝,说到底银两只是世俗之物罢了,若是徒有盛名,却囊中空空,想着只凭一个名字就蹭顿茶水的,上面那位大老板有所吩咐,对于这种人,茶舍可不会那么好心。 ...... ...... “我跟随老师修行,学习了很多东西......琴棋书画,不算是样样精通,但是已经初窥门径。”重新摘下了帷帽的女孩,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东厢很大,东西很多,老师开始教授我‘修行’。” “修行?”宁奕皱起眉头。 “是的......就像是这样。”徐清焰伸出一只手来,她的掌心之处,有稀薄的神性流淌,四周的空气,肉眼可见的汇聚在掌心上空,形成一个涡旋。 她轻轻握拳,涡旋消散。 “射箭之时,把神性蕴藏在箭尖,然后在接触的那一刹炸开,可以造成很大的杀伤。”徐清焰看着宁奕,双手托腮,满眼期待,道:“我现在能释放神性了......哪怕只有一点点,很微薄,但这总归是好的。” 宁奕的面色却并不好看。 徐清焰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惘然道:“怎么了?” “手腕给我。” 宁奕揉了揉眉心。 他曾经在感业寺里,以感知法门,深入徐清焰的身体里,那些神性的衍生,与徐清焰本身的使用有关,若是不曾动用,那么神性便会缓慢衍生,若是加动用,那么神性便会一步一步提升度。 果然。 指尖接触到徐清焰的手腕,宁奕立马能够察觉到,徐清焰的丹田里,那些神性拥堵在一起,比起上次见面时候,来得还要壮阔,已经不是一滴一滴,而是连成一片细小湖泊。 这些神性,藏在徐清焰身体里,已经过了骨笛叶子“自行汲取”的上限,女孩释放出来的神性只有些许,但是积累的却是一个天文数字。 若是这些神性,有一日不再安分了。 后果难以想象。 崤山居士教导徐清焰使用神性法门,毫无疑问,这就是造成如今局面的“源头”。 徐清焰注意到了宁奕的紧张神情。 “不要紧,交给我。”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取出了那半片骨笛叶子,认真说道:“徐姑娘,把那半片骨笛叶子给我。” 徐清焰红着面颊,一只手绕过脖颈,扯出了红绳。 宁奕知道了徐清焰为何脸红......那半片叶子,就安放在胸口位置,此刻取出,还带着微微的香气,宁奕心无旁骛,将两片叶子合二为一。 “要不了多久的,很快就好,应该不会疼。” 宁奕看着徐清焰,望向门口,道:“茶来之前,我会把这些神性抽到我的神池里。” 徐清焰的神性紊乱,外人无法在不伤害到她的情况抽出神性。 但是宁奕可以。 骨笛合并之后,宁奕的心湖里,那条神桥瞬间搭上,两人似乎再也没有任何距离。 神性潺潺而流,流入神池。 徐清焰单手撑着下巴,怔怔出神,就这么看着宁奕。 她忽然笑了笑,自嘲问道:“宁奕,你说,我这是什么病啊?是人会得的病吗?” 宁奕沉默不语。 他从女孩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痛苦意味。 他摇了摇头,道:“这是神性导致的......所以当然不是人会得的病。” “这是神会得的病,但是人可以治。” 宁奕看着徐清焰,笃定道:“比如说我。”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小舍故事多(一) 第二百五十八章 小舍故事多(一) 茶叶在瓷盏里舒展身子。 热气袅袅。 雅间里一片安静。 “记住......以后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驭使‘神性法门’,这样会加快神性繁衍。”宁奕收回搭在徐清焰手腕上的五根手指,他重新将骨笛叶子撕成两片,想了片刻,自己保留了较小的那一片,另外一片放入徐清焰掌心,叮嘱道:“如果我不在,每日记得把神性注入其中,缓解其痛,以免积少成多,引重疾。” 徐清焰一只手撑在下巴,痴痴看着宁奕,帷帽搁置在桌边,眼神空空,唇角微翘。 看样子,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耳边风罢了。 宁奕一只手敲了敲桌案,看到女孩恍惚一下,终于回过神来,于是他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两遍。 “记住了?”宁奕叹了口气。 “记住了。”徐清焰正襟危坐,认真点头。 “别嫌我烦,有些话可以不说,但生死大事,不可怠慢。”宁奕端起茶盏,轻轻吹了一口气,道:“徐姑娘,我就要离开天都了。” 这一句话说出来。 先是短暂的沉静。 “啊?” 徐清焰有些愕然,看着宁奕,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连忙揉了揉脸蛋,道:“先生要离开天都?” “嗯......”宁奕点了点头,他要离开天都的事情,并没有跟其他任何人打招呼,只是私底下跟丫头说过,道宗和白鹿洞书院都不知晓。 他今日来找徐清焰,其实是想道一个别。 来到天都,是为了帮丫头完成旧愿,裴旻大人的衣冠冢尚在珞珈山,但如今珞珈仍在封山之中,不得入内,想必叶红拂回都之前,此地都不会开山。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对徐清焰说的。 宁奕吹了口气。 他一只手端着瓷盏,热气缓慢摇曳,在两人之间升起一道烟障,模糊之间,对面那个女子的面容像是镜花水月,看不真切。 宁奕缓慢说道:“离开蜀山,来到天都,本意只是寻求破开后境的契机。红山一战,破釜沉舟,已算是解了心障。大隋朝会,圣子云集,是是非非实在太多,留在这里,并非我意。” 这句话也是宁奕内心的真实写照。 几日闭关静思,反复自问。 宁奕想了很多事情。 “噢......”徐清焰轻轻应了一声。 原来是这样......她一只手轻轻在胸口拍了拍,心想先生只要不是因为厌恶自己而离开天都就好。 她轻柔问道:“先生遇到修行上的瓶颈了?”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算是,也不全是。” 徐清焰双手捧着茶盏,一副乖乖聆听的姿态。 宁奕低眉看着茶水倒影里的自己,道:“初来天都,事事不知,世事不解,徐藏曾经教过我的一些道理,只知其字,不知其意。如今想想,实在幼稚。” “裴旻前辈说,高调做人,低调做事。” “赵蕤先生说,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他重复着徐藏曾经对自己说的话,笑道:“徐藏年少之时,得两位前辈的精髓......” “高调做人,高调做事?”徐清焰回想着徐藏留在大隋历史上的种种浓墨重彩,下意识喃喃。 “是的。” 宁奕点了点头,道:“高调做人,高调做事。如果一个人很喜欢徐藏,那么他会学着徐藏,去修行剑道。” 宁奕意味深长看着了一眼徐清焰,道:“自在湖有一块自在石,我更愿意喊它‘规矩石’,那里拥满了人,曾经满是死寂,如今人声鼎沸。徐藏死后,他的追随者才开始涌现......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人们总是这样,在永远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把逝去的视为最可贵的,却学不会好好珍惜眼前的。” 徐清焰不知道宁奕为什么会忽然说这个,但她知道,姓徐的小师叔影响了大隋十年来的修行格局,剑修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 “学着徐藏去拎剑踏上修行之路,并没有什么不对。” “然而......徐藏只有一个,那些学着他拎起剑来的人,自以为学会了那份高调,就学到了骨肉,其实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他顿了顿,道:“包括我。” 这一句话,宛若雷音。 让徐清焰微微一怔。 她没有想到,宁奕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很小的时候,我的生活没有光。”宁奕淡淡开口,道:“没有光,当然就不存在影子,师兄救了我之后,我听到的是他,看到的也是他,拎起剑想到的是他,放下剑想到的也是他。眼里耳里都是他,久而久之,我成为的,自然就是第二个‘他’。” 徐清焰抿起嘴唇。 “我在长陵观碑之时,迫切想要找到一条本命剑道。一条只属于我的,我自己的剑道。”宁奕自嘲笑了笑,道:“就是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身上,不知不觉,已经烙刻了太多关于‘他’的痕迹。我从西岭走出来,师兄是那道照亮我生活的光,我却成为了他的影子。” 这些话,宁奕对徐清焰说,也是第一次对其他人说。 这些话,他是没有对丫头说过的。 徐清焰轻声道:“或许你的徐藏师兄......在年轻时候,也是某个人的影子?” 宁奕怔了怔。 他笑道:“或许吧。” 宁奕想到了徐藏教导自己时候的场面。 徐藏对自己说,那些学着他高调的人,都死了。 那个男人笑着说出“低调做人,低调做事”这八个字的时候,算不算是褪去了曾经的旧皮囊?宁奕后来才知道,没有人见过徐藏的这一面,这是徐藏温和而又平静的的一面,从未在世人展现出来,他放下了手中的剑,学会了将“杀心”细细包裹起来。 要经历多少事情,才能学会如此? 宁奕看着女孩,轻轻说道:“大隋很大,我应该去看一看。” 徐清焰打趣道:“我本以为先生会留在天都,败尽英雄豪杰。” “留在天都是皇帝做的事情。”宁奕笑了,缓慢道:“败尽英雄豪杰是江湖大侠要做的事情。” “星辰榜第一,不算是江湖大侠?”女孩将下巴轻轻搁在桌案上,一口气一口气吹着额前的碎,抬起眼帘。 “星辰榜第一的名头,听起来很有气势。”宁奕调侃道:“但我一直觉得,莲花阁的袁淳先生,起的榜单名字实在太难听,天上星辰何其多,我连一颗也不曾有,何谈登上星辰榜?” 徐清焰心头微微一震。 她喃喃道:“先生是想看看上面的风景?” 宁奕连忙摆手,道:“路要一步一步走,你也知道,我修行比其他人艰难,离开天都,只是想出去走一走,顺便弄清楚几个问题,埋在心里很久了。” 徐清焰明白了。 她欲言又止。 茶舍门外,忽然传来一道重重的踹门声音。 “砰!” 茶舍的木门横飞出去,在空中碎为木块,四分五裂,重重摔在地上,支离破碎滑掠而出。 宁奕挑起眉头,他伸出一只手来,掀开雅间不远处的布帘,瞥见了茶舍门口的景象。 大红灯笼摇曳,映照来者,浑身弥漫一层淡淡红光。 月光鳞鳞,如披风雪。 沉闷的声音,如风雷般,在茶舍内炸开—— “执法司例行公事!” 那人身高九尺,身形壮硕,宽若小山,头上悬着一顶斗笠,遮掩面容气息,腰间悬挂着执法司特有的长令,金光闪烁,刻有“持令”二字,春风茶舍门框较之都显得极其狭窄,微微前行,也不避让,就这么以双肩撑破门框,向前踏出一脚,落地之时,一脚踏碎茶舍门槛,踩得木屑横飞,再次抬脚,地上已有了一张痕迹不浅的蛛网。 小厮哪里见过这等仗势,早已躲在茶舍柜台之后。 掌柜的面色已是一片严寒。 瘦高掌柜,原本只是躺在逍遥椅上闭目养神,此刻以一只手掌按在柜台之处,缓慢起身,语气冰冷道:“阁下可知此城是天都?此地是春风茶舍?” 斗笠小山笑了笑。 他环视一圈,春风茶舍里,此时此刻坐着的,都是大隋朝廷的“三司官员”,其中不乏有当红人物,如今都不约而同皱起眉头,同为执法司的同僚,更是不解,不知这是闹的哪一出? 那个斗笠人,只是区区一位“持令使者”,竟然敢如此行事? 难道此人不知道春风茶舍的背后是谁吗? 持令使者温声细语开口道:“我不仅知道这里是天都,我还知道春风茶舍背后的老板是执法司少司郁欢。天都执法司和情报司,各有大司一位,少司九位,诸位大人能够在此地,便是仰仗了如今执法司内墨守大司以下第一人郁欢大人的庇护。” 说完这句话,他缓慢从腰间取出一张敕令,淡淡道:“在下执法司持令使者庞山,今日奉令来此地,取郁欢大人的人头。” 敕令之上,金光闪闪。 杀意沸腾。 第二百五十九章 小舍故事多(二) 春风茶舍雅间之内。 说完这一句话,这位执法司的持令使者便直接迈开脚步,整座狭小茶舍之内,轰隆震颤,悬挂在茶亭楼台处的几个红色灯笼,被气机震颤,直接碎裂开来。 灯火四溅,滚滚坠地,惊起一片火海。 只是这片火海并没有直接蔓延成为火灾,而是坠地之后,在地上来回弹跳,一条一条凝成火蛇,向着那位持令使者掠去,悬停在三尺之外,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悬而不动。 闹出了如此大事,茶舍内也只是安静了那么一瞬,到了此刻,气氛竟然有些缓和,甚至连坐在茶舍隔间里的几位执法司情报司官员,都没有丝毫挪动的意思。 “离火之术。” 庞姓持令使者笑了笑,不以为然,道:“小道尔。郁欢大人还有什么手段,一并使出来,免得耽误大家时间,我好送大人上路。” ...... ...... “宁奕,外面怎么了?” 徐清焰皱起眉头,她本来只是随意选了一个茶馆,不曾想,竟然会横生事端。 宁奕收回那只拨开布帘的手,坐回身子,轻声道:“不关咱们的事情,执法司内部的蝇营狗苟,细枝末节。” 外面隐约有吵闹沸腾的声音。 看样子,庞姓持令使者不是孤身前来,执法司的金甲卫士恐怕已经包围了这座小茶馆。 这副场景,宁奕已经不是第一次见。 执法司内部的构造他不了解,但是他曾经在小雨巷见过一次少司倒台,天都一共九位执法司少司,这个位子人人觊觎,想要坐上去,却绝非易事。 宁奕听说,如今朝野动荡,“莫须有”罪名时而常有,党派之争逐渐兴起,宫内无暇顾及,若是被人抓住了口柄,春风吹过,人去楼空,金甲抓住便是打入地牢,多半是熬不到第二日的“支援”,被现时,已是一具尸体,先斩后奏。 能坐在天都执法司少司的位子,而且能戴上“大司下第一人”的名号。 那个叫“郁欢”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三司内斗,看戏就好。”宁奕屁股没有挪动,双手搬动,挪了挪椅子,不再是背对布帘,而是与徐清焰肩并肩保持水平,翘起二郎腿,环抱双臂,椅子一半悬空,来回轻微摇晃。 他一副懒洋洋姿态,道:“金甲卫士奉命行事,这个庞姓男人拿着的敕令是真的,就是捕杀少司郁欢的诏谕恐怕是假的。三司屈指可数的大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一纸诏令就能打杀的,少说要来一位同等地位的少司。不过我确实是小觑了这家茶舍。” 宁奕环顾一圈,看着这家茶舍雅间的典雅氛围,感慨道:“我本以为这顶了天,是某位与皇族内部有所联系的‘商贾子弟’所开的茶馆,没想到居然是执法司少司所开,难怪来来往往,没有庸俗之辈,身上都带着一股古板的死气,一股在天都官场里泡久的死鱼味道。” 徐清焰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她咳嗽一声,忽然严肃问道:“郁欢名列执法司少司,怎么会有这么一出?” 宁奕挑眉道:“正常规矩,先除名,再打入地牢,再严刑审问,少了哪一步都有问题。这个姓庞的拎着一张敕令,二话不说就要郁欢的人头,想来罪状也是列不出来的,这一出就有悖常理。” 徐清焰陷入沉思。 “执法司九位大司,郁欢位列第一,他的修为境界,却据说是最低的那个。”宁奕眯起双眼,喃喃道:“这世上有一些莽夫,总想着以力破巧,成了就是血赚。不成,大不了贱命一条,丢了便是。” 徐清焰有些明白了。 她看着宁奕,仍然有些不敢置信,道:“你的意思是?” “郁欢的修行境界我不知道,手段应该是驭火之术,但是这个庞姓持令使者,如果没有猜错,应该是九境巅峰。”宁奕面无表情,道:“而且他是炼体之人,近身厮杀,贴身三尺之内,郁大人若是没有什么防身手段,一拳就会被打成肉泥。” 徐清焰听得一个哆嗦。 “我就是好奇一点......”宁奕微微犹豫,道:“敕令不可能伪造,能让庞山如此肆意妄为的,背后另有主使,到底是何方神圣,行事如此大胆。” 念及至此,宁奕眼神里已有三分明悟神色。 不外乎两位。 东境西境。 上一次的青山府邸事件,导致执法司和情报司,内部已经开始了站队,些微的风声传来,据说身为少司第一人的郁欢,并没有选择任何一方......此次惹祸上身,多半便是因此。 想通了这些,宁奕便再无疑惑。 打定主意,他神念放出,闭目养神。 看一出好戏。 ...... ...... 火蛇缭绕,落在茶舍木地板上,竟然没有将木板点燃,而是围绕庞姓持令使者,上半身悬停,嘶嘶吐着蛇信。 茶舍最深处,布帘被一位红袍男人掀开。 郁欢坐在木质轮椅之上,被两位婢女扶住后背把手,缓缓推出。 红袍男人的神情一片木然,他的面容常年阴鸷,郁郁寡欢。 “庞山?”郁欢坐在轮椅上,他的抬起头来,额前皱纹叠起,灰白头被木髻穿过,扎成一个丸子形状,这位执法司的少司,年龄的确有些老了,但应该没有到不能下地走路的地步,只是大红袍下的双腿,缠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看起来干枯宛若两截木柴,看来受过相当严重的伤,才导致如此。 “本座昨日才看的天都执法司名单,并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他坐在轮椅上,声音平静,徐徐道:“你今日刚入的我司,就来奉命杀我了?” 庞姓持令使者轻声笑了笑,道:“的确是今日入司,匆匆忙忙奉命前来,太多规矩,在下不懂,也不需要懂,只要负责动手便可。其中原因,不多赘述,大人心底有数,怨也怨不了别人。” 果然是站队的事情...... 郁欢大人心底轻声叹了口气。 他望向庞山,木然道:“今日之后,你要被诛九族的。” 斗笠男人摇了摇头,露出满口灿烂白齿,道:“大人竟担心在下?” 说完之后,一脚踩下。 四条火蛇,镇压四方,瞬间炸散开来,这一次,不再是刚刚的那副怡然模样,整座茶舍瞬间被点燃,布帘之上,竹楼屋脊,四处火焰缭绕。 火焰嗤然燃烧,这一下引起了惊慌。 立马有人不安分起来。 达到了预期所想的氛围,庞姓持令使者心满意足环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手指轻轻戳了戳隔间,似乎是在数一二三四.......片刻之后,庞山微笑道:“各位大人来捧场,庞某感激不尽,诸位都是官场老狐狸,想必从在下踏足此地之时,便知道此行为何。春风茶舍之内,太多‘大人’犹豫不决,如今是时候做出一些决定了。” 庞姓持令使者搬了一张木凳原地坐下,顺手从桌台上拿起一盏茶水,轻柔说道:“喝茶是大雅之事......庞某是个出身南疆的粗人,不懂茶道,只知道打打杀杀。也多亏郁欢大人刚刚提醒,过了今日,在下就要被诛九族,这才猛地想起来,在下生前无亲,身后无人,别说九族,连亲生父母都已经埋在土里腐烂,没什么好挂牵的,若是一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不过是以命偿还罢了。” 这句话算是提醒。 其中的“出身南疆”这四个字,被庞姓持令使者咬文嚼字,念的极重。 远方走廊尽头的郁欢,与庞姓持令使者形成一条直线。 郁欢背靠石壁,轻柔笑道:“庞先生的亲生父母,难道不是东境韩约?” 庞姓持令使者眯起双眼。 他掌中的瓷盏瞬间破碎。 庞山猛地站起身子,一巴掌拍在柜台之上,整座木质柜台瞬间崩塌,躲在里面的小厮抱头痛哭,不敢去看。 郁欢面无表情说道:“诸位大可放心,今日之后,春风依然在,欢迎各位来喝茶,郁某先前对诸位承诺的,也都依然有效。” 即便有郁欢的这句话,茶舍之中,仍然传来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在下祖籍东境拂柳山......庞先生,今日只是碰巧在这里喝茶,无碍吧?” 说话之人,是一个羸弱书生,他揭开帘子,不顾内里同僚愕然的神情,站了出来。 庞山笑了笑,道:“周先生,出了门,便有东境莲华的马车迎接,今日便是我东境的座上贵宾。” 姓周的书生,有些犹豫,望向轮椅上的少司郁欢。 郁欢挑了挑眉,好笑道:“周大人好骨气,算是我错看了你。” 书生揖了一礼,拿着极低的声音,轻轻道:“天大地大,保命最大,我周听潮上有老,下有小,郁大人不要怪罪。” 郁欢不置可否。 书生小心翼翼迈步前行,顺利离开春风茶舍。 一直提着一口气,生怕哪里会射出暗箭,将这位周先生刺穿后心的庞山,此刻松了一口气,望向郁欢,打趣道:“我还以为郁大人会来一出釜底抽薪。” 郁欢木然说道:“那倒不至于。” 庞山望向茶舍四周,有些失望,道:“就没有其他的明哲之辈了?” 沉默半晌。 他叹了口气道:“那诸位的人头,我庞某就笑纳了。” 第二百六十章 小舍故事多(三) 庞姓持令使者说完这句话后,一巴掌砸下,整座柜台瞬间破碎,四个小厮的头颅,犹如歪瓜裂枣,“砰”的一声碎开。 他的目光慢悠悠投向了那位掌柜。 嘶哑的一声怒吼—— 庞山再一次落掌。 血水四溅。 茶舍里恢复了一片死寂。 走廊尽头,扶在轮椅背后的两位婢女,面色苍白。 她们只不过是这座茶舍雇来的下人,在这场风云争斗之中,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事已至此,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也无能为力。 她们只能把目光投向自家主人。 郁欢的神情有些痛苦,他缓慢闭上双眼。 四周的火焰,染上了一丝血腥味道。 宁奕想的不错,郁欢他能够坐上执法司大司的位子,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若是当年没有生那等“悲剧”,那场“横祸”,他的这双腿便不会断,修行境界也不会一跌再跌。 他只需要一只手,就可以把这个姓庞的九境炼体武夫镇压。 可是如今,他只能在春风茶舍里,由两个婢女推着轮椅来行走......因为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这些年来,由于身体不便,行走艰难,郁欢已经很少插手朝政琐事。 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外面人认为他不站队。 是因为他只站自己认为“对”的那一队。 郁欢面无表情道:“东境,会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的。” 他扶住轮椅手把,示意两位婢女退后。 双腿摇摇晃晃,终究是艰难站起身来。 紧紧缠绕在小腿上的绷带,瞬间渗出一大片鲜红。 ...... ...... 春风茶舍内,火焰燃烧。 一片通红。 “郁欢大人,世人敬你,是因你在北境征战之时,曾经带回了一颗妖君头颅,仅仅凭借这等功勋,便可以坐上天都少司的位子。”庞姓持令使者看着眼前灰白头的男人,笑道:“如今时不待人,此一时彼一时,英雄暮年,何必挣扎?” 他环顾一圈,笑眯眯道:“其实我倒是想看看,您如此坚持,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难道还能比东境琉璃盏的那位更大?” 郁欢神情漠然。 庞山蹲下身子,拎起一片碎裂瓷盏,在手中掂量把玩一二。 下一瞬间,他的眼神陡然森严。 那片碎瓷片在他掌心消失。 空中迸出一道炽烈的轰鸣,那道碎瓷片滑过音爆之音,擦着郁欢的面颊绽放出一朵血花。 灰白长的“老人”,重新跌回木椅之上,神情有些颓态。 郁欢的双腿,缠绕着的白色绷带,已经是一片猩红。 好在站起身子的那一瞬,他不顾“那位大人”的叮嘱,坚决念完了自己的印法咒语。 春风茶舍之中,四处有火焰缭绕,此刻不再蔓延。 灰白鬓摇曳垂落。 扎着丸子头的那根髻,咔嚓一声断裂,郁欢积攒很久的长瀑散垂落在肩头两侧,显得他极其狼狈,双手却叠在一起,眼神里迸出一道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 “结!” 茶舍内布置已久的阵法,此刻开启。 “嗡——” 清澈一声。 庞姓持令使者皱起眉头,“嗖”“嗖”“嗖”“嗖”的四道破空声音,屋脊四角射来四道火焰锁链,来势汹涌,匪夷所思,瞬间缠住他的手腕脚腕,他试着向前踏出一步,脚步高高抬起,猛地踏下,悬在离地一尺,极为“缓慢”的凝滞,无法前进。 四道火焰锁链,瞬间将他的四肢捆缚锁起。 庞山皱起眉头,喝声道:“给我破!” 双手猛地交叉,试图凭借瞬间的爆力度,挣开火焰锁链。 “哐当”的碰撞声音,火舌交叠,轰然一声,他的衣袂四周开始燃烧起来,炼体者的肌肤极为坚韧,即便如此,此刻也开始泛得猩红,尤其是被火焰锁链贴身铐住的手腕和脚腕,嗤然冒着白烟。 庞山的斗笠瞬间炸开。 他的眼神里带着猩红的愤怒。 四根锁链,连带着一整座茶舍老屋,都被绷得极直。 屋脊上空,传来了咔嚓咔嚓的屋板分离声音。 这是何等的巨力? 郁欢眯起双眼,他的心神全都放在那座阵法之上,此刻锁住这个庞姓持令使者,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东境派来的修士,竟然有如此恐怖的蛮力,这具身躯之中,恐怕蛰浅一龙一象之力。 “难道是巨灵宗的修行者?” 灰白长的老人,丝枯槁,遮住面容,他的神情相当憔悴,只不过对抗三四个呼吸,他便觉得耗尽浑身心力,从未有过如此艰难的对决。 若是年轻十岁,即便断去双腿,想必也能轻松锁住此人。 拳怕少壮。 奈何老矣。 ...... ...... “宁奕......” 雅间里的温度缓慢上升,有些高了。 火焰焚烧,门前的布帘已经被烧了起来。 徐清焰雪白的肌肤,泛得通红,她手中攥着帷帽,掌心尽是汗水,咬牙道:“有人死了。” 对于徐清焰来说,刚刚的那一幕,毫无疑问是震撼的。 杀人犹如吃饭喝水。 她无法相信,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所以她望向宁奕。 宁奕闭着双眼,他没有释放出自己的星辉,也没有遮掩血腥气息,他没有试着去隐瞒徐清焰,也没有说谎话去解释。 宁奕平静说道:“你觉得杀人比喝水还简单,很难想象。” 徐清焰艰涩开口,只觉得自己浑身难受,只能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来:“嗯......” “我之所以还在这里‘看戏’,是因为我不得不‘看戏’。”宁奕叹了口气,道:“本以为这场火烧不到我身上,都说郁欢大人在跌境,未曾想跌得如此厉害,连一位九境炼体武夫都搞不定,怪不得只能隐退在幕后当一家茶馆主人,搞些地下情报的交接......而这个姓庞的,偏偏是从南疆走出来的杀胚,跟着东境琉璃盏背后打杀掳掠,把这一套带到了天都,明明敕令上只想拿郁欢的人头,他却非要多拿几颗,好回去邀功领赏。” 宁奕郁闷道:“郁欢不想站队,老子也不想站队。” 徐清焰抿唇道:“这个姓庞的,是东境的心腹?” “心腹这个词不恰当,死士差不多。”宁奕瞥了眼脸蛋通红的徐姑娘,觉这个时候,徐姑娘的面色过于通红的缘故,看上去竟然像是带上了三分娇羞,煞是可人,他压下心猿意马,故作无事的解释道:“郁欢说的不错,今日之后,事成事不成,庞山都要被诛九族,东境应该只是想拿一位死士的命,来杀鸡儆猴,提一个醒。” “先生与东境有仇。”徐清焰小声提醒道。 宁奕顿了顿,无奈道:“是啊......我杀了庞山,当然可以。但我杀了庞山,等同于帮了郁欢。” 徐清焰有些惘然。 “郁欢不站队,谁知道他背后是不是有了队?”这正是宁奕苦恼的地方,他无奈道:“郁先生要是西境座上贵宾,我帮他杀了人,可不是一件好事。” 徐清焰恍然大悟。 她认真点头道:“你可千万不要帮我哥,我们躲着看戏就好。” 宁奕苦笑道:“这戏哪有这么好看的?” 徐清焰不明所以。 宁奕一只手按在腰间油纸伞上,另外一只手,轻轻拿起帷帽,盖在徐清焰头顶,替她把皂纱整理好,然后拉起香软小手,搭建神桥。 神性流淌,在剑鞘里滚滚如雷,去势逐渐沸腾。 宁奕轻声道:“待会如果要出鞘了,我会捏住你的手,你就闭上双眼。”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了我,别人的话不要回应。” 徐清焰点了点头,默默在心底背诵两遍,道:“好。记下了。” 做完这一切,宁奕抬起头来。 空气的血腥味,已经传到了仅仅一帘之隔的雅间里,茶水杯具不安分的在桌面跳动震颤。 整间屋楼都在震颤。 走廊尽头的郁欢,神念已经竭尽全力。 他快要镇压不住了。 四根火焰锁链,绷得极直,锁在春风茶舍中间的庞山,仍然在不断加力。 危急关头。 郁欢的一道神念,穿梭在茶舍之中,寻求自己的同僚,来助一份力。 今日在茶舍喝茶的,大多都是朝野新人,很多都是文官,甚至没有修为,遇到此事,只能坐以待毙。 譬如刚刚的“周听潮”......就是其中之一。 寻来寻去,竟然无一人可用! 郁欢几近气郁。 匆忙之间,他忽然眉尖一挑,神念来回“敲门”,竟然现了自己的茶舍之中,还有一位“陌生客人”。 他的神念穿梭而至,却被剑气抵在门外,看来对方的意念相当强大,至少不弱于自己。 郁欢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连忙以神念焦急传音道:“先生,既然来此茶舍喝茶,此时何不出手?” 一片死寂,没有回音。 郁欢咬牙道:“先生可是不愿得罪东境?” 那座雅间之内,神念似乎有些动容。 看来正是此意。 灰白长的执法司少司,不愿错过这位“神秘高手”的相助,沙哑道:“先生若是今日帮忙,郁某保证先生此生都不会后悔。” 宁奕一只手按住油纸伞,眯起双眼,沙哑传音道:“哦?” 第二百六十一章 滴水诛心 “先生若是愿意出手相助,郁某可以保证,先生的身份不会泄露,今日出手之事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郁欢沉声道:“茶舍的幕后大老板......也会将先生奉为座上贵宾。” 宁奕笑了笑。 对于郁欢说的这些,前面部分的承诺,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放在心上。 郁欢保证自己出手之事不会泄露,这句话其实藏着一些悬机。 到了如今这个时刻,郁欢仍然没有夸下海口泛泛而谈,如果这位“郁大人”张口就来,许下一些不切实际的承诺,宁奕根本就不会考虑出手这种可能性。 他只是保证今日宁奕出手之事,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却没有保证,东境会放弃对此事的追查。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如今的大隋四境,东境的确是独占鳌头,李白鲸的手掌伸得最远,身旁有一位甘露先生辅佐其侧,行事风格逐渐趋于“丧心病狂”。 譬如今日,竟然派出一位死士,拿着敕令“光明正大”来取执法司第一少司人头。 这等疯狂之事,都能够做得出来。 自己若真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此时此刻出手搭救,坏了东境好事,不被查到还好,万一被查出来,就算是隔着千里万里,以东境那股誓不罢休的气势,当事人已无可能在天都定居,唯有在四境不断漂泊,一旦被捉到,要被抽筋扒皮,吊到琉璃盏里点天灯。 谁愿意招惹东境? 宁奕对郁欢前面的承诺丝毫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的,是这位郁大人背后的神秘人物。 “你口中,茶舍的幕后大老板。” 宁奕一只手按着油纸伞伞柄,淡淡传音。 “那位大老板......是谁?” 这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天都之中,三司内斗,隐约分成两个大派系,台面上,郁欢不愿意站队,但如今局势在此,不愿意站队之人,背后哪里来的助力?东或者西,哪里都不站,横竖等同于一个“死”字。 没有人会自寻死路。 现在看来,郁欢大人已经快到了死路尽头。 若这位郁大人是西境阵营的棋子,宁奕可不会出面当这个大善人,西境念着宁奕一声好,郁大人摇身一变,到时候找到机会,要摘自己头颅的时候,兴许手段会温和一些,留一具全尸,东境可不会记“这份人情”。 坐在轮椅上,灰白长,逐渐变得一片雪白的郁欢,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在了操纵屋楼内四根火焰锁链的牵扯之中,庞山的身躯不断膨胀,撑破衣物,布条熊熊燃烧,锁链啷当碰撞,出铮铮怒响,其间已经有破碎痕迹,掺杂着咔嚓咔嚓不堪重负的声音。 老人的神情变得苍白起来。 他目光死死盯着最前方的庞山,宁奕的声音飘入耳中,他的神情满是为难,最终眼神无奈,摇头道:“郁某背后之人,不可说。” 宁奕挑起眉头,笑道:“郁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个郁欢大人,死到临头,倒是气节深厚,请人帮忙,却不愿意说出背后靠山,谁知道这位执法司少司背后虚虚实实,到底藏着何方神圣,退一万步,要是空手套白狼,郁欢背后根本无人,到头来把账单全抹到宁奕头上,东境的怒火一股脑就倾下来了。 宁奕除了自认倒霉,还能做什么? 他可没傻到那个地步。 宁奕一只手作势松开油纸伞伞柄,无奈摇头道:“郁大人若是不肯说,那只有恕在下拒绝‘好意’了。” 郁欢声音沙哑,艰涩道:“先生与西境有无仇怨?” 问到了点子上。 宁奕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缓缓道:“东西两境,都有恩怨。” 郁欢点头道:“好,既然先生愿意坦诚相见,那么郁某也可以放心说实话了.......郁某背后,并无东西二字。” 郁欢说他背后,与东西无关。 宁奕微微思索,笑道:“郁大人,舍内火势汹涌,外面可瞧不清生了什么,今日你若是骗了我,那么全舍上下,都要被这位‘庞使者’杀得干净。” 郁欢听出了雅间里那位年轻人的语意。 那人的潜在意思是,庞山就算死了,他也有办法杀死自己。 宁奕叹气道:“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灰白长老人,心力俱竭,碍于规矩,思忖再三,终究是无奈摇头道:“先生,这是不可说的。” 听到这句。 宁奕重新按回油纸伞,不再言语。 郁欢有些绝望,他的两截干枯小腿,已经是一片猩红,绷带一条一条崩开,整个人的身上,都有着一股无形火焰在燃烧,支撑至今,他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那位体魄修行到极点的庞姓持令使者,从南疆十万里大山走出,的确是巨灵宗的子弟,而且是天赋异禀,极其卓越的那一类,身上经受过无数淬炼打磨,别说是如今郁欢的这等不入流火焰灼烧,就算是再加上一个品秩,只要没有抵达命星境界的“星辰真火”,他都可以承受。 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皮糙肉厚。 两人所做之事,也很简单,角力二字。 郁欢太老,若是单论一瞬之间的爆,他尚有一线生机。 如今陷入僵持角力,气机此消彼长,他的鼻孔溢出鲜血,蜿蜿蜒蜒宛若两条小蛇,很快就遍布满面,眼神逐渐变得迷离。 “哐当”一声爆裂碎响。 庞山单手扯下一条锁链,像是擒蛇三寸一般,将其一整条庞大火焰身躯掼在地上,地板与锁链一同被砸得支离破碎,绽开两蓬炽烈流火,接着庞姓使者一脚踩出,整座茶舍轰隆震颤,这位九境武夫的体魄,经过巨灵宗的淬炼,比起寻常炼体者要强大许多,身子前倾,接着巨大惯性,其余的三根锁链瞬间绷直破碎,噼里啪啦溅射开来,沸沸扬扬的火雨射入屋舍雅间之中,那些没有选择离开的年轻文官,有些头顶墙壁直接被锁链碎块砸出一个凹坑,有些衣袍被火焰沾染,惊得高声喝出,畏畏缩缩躲在角落,手忙脚乱褪下衣物,匆忙拍打。 走廊尽头的那座轮椅,双腿猩红的老人,已是满面鲜血。 郁欢瘫坐在椅上,眼帘低垂,气机几乎竭尽,奄奄一息。 沸乱之中,庞山环视一圈,他木然开口,“按理来说,此刻应该再给诸位一个选择逃命的机会,愿意入东境者,可以与那位周听潮先生一样,出此木门,大富大贵。” 他顿了顿,道:“可惜在下是个粗人,出身卑劣,从小在打杀里生活,从不会有人给在下第二个机会,所以今日的茶舍里,所有人都要死。” 这句话说完,庞山向前迈步,他并没有急着先杀那位瘫坐在轮椅上的灰白长老人,而是选择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间雅舍,看也不看,一拳砸出,布帘瞬间破碎。 滚滚气浪。 蔓延而出。 瘫坐在走廊尽头轮椅上的郁欢老人,痛苦的沉闷咳嗽一声,他已无再多力气去支撑自己结下术法,阻拦这个无法无天的东境狂徒,此刻缓慢抬起眼来,却现满室寂静。 气浪喧嚣。 布帘燃烧,露出一个门户形状。 庞山的一拳,并没有将雅间内的两人直接轰杀成渣。 一张泛黄符箓,摇曳在空中,镇住了一方布帘,这一拳砸碎布帘,却没有砸碎这张符箓。 阵法符箓之道?此人是异士? 庞姓持令使者心头百念交集,不过一刹,他眯起双眼,微笑问道:“阁下还有心情喝茶?” 滚滚烟雾。 他看不清内里两个人的具体容貌。 但是能够看清楚一个大概的轮廓。 戴着帷帽的女子,一只手局促不安放在膝盖上,纱巾摇曳,另外一只手则是放在“年轻人”的掌心。 坐姿轻松的宁奕,笑意浅淡,空出来的那只手没有放在剑柄上,而是端着瓷盏,轻轻吹了口气,道:“为何没有?” “既然阁下有如此雅兴。”庞山面无表情道:“等会送你上路,记得找阎王多要两杯。” 宁奕笑着应了一个“好”字。 没有人看清他的手掌如何动作,那盏瓷器瞬间消失,下一刻,庞山的面前绽开了一道血雾,壮硕男人的左眼之处,那枚瓷盏猛地炸开,只是稀薄的“神性”力量,钻入眼眶之中! 这是徐清焰先前所说的“神性法门”,宁奕把玩瓷盏,若有所悟,此刻甩手掷出,没想到效果竟然出乎意料的好,神性出窍,滴水诛心。 一声痛苦至极的嚎叫。 整座屋楼,地动天摇。 “我要撕了你!” 庞山一只手捂住左眼,鲜血从掌缝里潺潺流下,另外一只手,变拳为掌,一巴掌狠狠攥拢符箓。 本来品秩便不高的“泰山”,瞬间破碎开来。 捏碎符箓之后,一掌按下! 遮天蔽日的阴影,如番天印般,刹那笼罩下来,落在宁奕头顶—— 宁奕眼神骤冷。 他没有单手按剑,便是因为这个姿势实在太过显眼。 直到此刻,他掷出茶盏的那只手,顺势下落,此刻终于“缓慢”落在了腰间。 庞山仅存的那只右眼,瞳孔收缩。 他看清了那个人的长相,也看清了那个人的腰间。 那是一柄伞。 也是一柄剑。 第二百六十二章 出鞘杀人 掷出茶盏,五根手指顺势下落。 无比顺畅,也无比自然的,就这么落在了油纸伞的伞柄上。 细雪出了按耐不住的长鸣。 从宁奕动了杀意的那一刻起,心湖已不平静,汲取了徐清焰多日积累之后的神池神性,满池沸腾,在细雪剑身上来回流淌,滚滚如雷。 只是这滚滚雷声,之前藏在鞘中。 宁奕按住徐清焰的手。 帷帽落定,徐清焰闭眼。 接着便是—— 拔剑。 雷声宣泄而出! 茶舍之内,瞬间亮若白昼。 瘫坐在走廊尽头的灰白长老人郁欢,像是肉眼见到了一道雷霆,根本来不及以手遮面,剑气冲刷而来,老人沙哑的声音被淹没在剑气浪潮里,他后脑重重磕在墙壁之上,人仰椅翻,双眼泪水不受控制落下,连点成线。 几位书生的眼前一片银白,睁眼闭眼都是这般,耳旁也是一片“嗡嗡”之音。 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缓慢”的时间之中——爆裂的风声,席卷而来。 一道庞大的身子,瞬间抛飞而出,嵌入茶舍的石壁之中。 狂风骤停。 郁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缓慢恢复了平静...... 艰难之中,老人爬起身子,挣扎着一点一点挪回椅子上,因为修为境界高深的缘故,他的目力恢复得最快,两旁的婢女,呆呆站在原地,泪水涟涟,乃是毫无预兆以肉眼“接下了”剑气的缘故。 刚刚的那一剑,真真如雷霆降世。 庞山的气机早已断绝,身子骨被剑气拧得不成人样,骨肉尚未分离,这一剑递出,像是劈开老树的斧头,将其神魂瞬间撼地破碎开来。 东境琉璃盏里,据说有一道极其玄妙的术法,可以令人“死而复生”,韩约麾下的“有志之士”,甘愿赴死,甚至悍不畏死,便是因此缘故,无论受了多大的伤势,只要甘露先生愿意救治,那么在琉璃盏里,都可以找到一具完好无缺的身体,将其神魂重新放入身躯之中。 身如灯盏魂如芯。 重燃魂火。 道果不熄。 如今的“庞山”,死得不能再死,别说了甘露先生出手,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不可能有办法救治。 七魂六魄尽数劈散。 浑身上下只余剑气。 而递出这一剑的始作俑者,此刻坐在椅上,保持着一只手端茶轻啜的姿态。 剑已归鞘。 宁奕的茶盏已碎,递完那一剑,为了保持“从容不迫”的气度,遮掩自己的“口干舌燥”,他拿起了手边还留下来的唯一一盏瓷盏。 入口......嗯,很甜,很香,这茶怎么一点也不苦? 宁奕沉默了一刹,想明白了原因。 这是徐姑娘喝过的。 他缓缓扭头,看到了忍俊不禁的一幕,此时此刻,徐清焰还十分听话的闭着双眼,神情担忧,与宁奕五指交扣,掌心相抵,渗出汗来,想来是相当紧张。 宁奕轻轻松了一口气,动作缓慢,伸出将茶放回桌上。 幸好没有看见。 风气在雅间里游掠,吹动徐姑娘的鬓角,帷帽面纱随之一同摇曳。 在只有两人的空间里,女孩紧张的声音轻轻传来。 “宁奕先生,我可以睁眼了吗?” “再等等!” 宁奕手忙脚乱,轻轻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然后拍了拍落在自己身上衣袍的灰尘,轻咳道:“可以了。” 徐清焰缓缓睁眼。 明眸善睐,波光摇曳。 即便隔着一层面纱。 依然令人心神荡漾。 宁奕心底轻叹一声,徐清焰啊徐清焰,祸水啊祸水。 这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面容,没有之一。 他松开了女孩搭在自己掌心的那只手,轻声道:“已经杀了,对面的场面有些血腥,还是不要多看为妙。” 徐清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掌心出了很多的汗。 宁奕本以为是因为害怕,恐惧,厌恶。 但其实并不是。 徐清焰吐出一口气,胸膛不断起伏,她两只手端起自己的茶盏,瓷杯的表面还残留着宁奕的温度,所以摸起来暖暖的,此刻的茶舍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女孩大脑也有些空白,下意识屈起双膝,蹲在椅上,环抱双臂,一口一口抿着茶水。 她努力让自己笑得很轻松,压低声音道:“先生刚刚的那一剑,用了我的‘神性’?” 宁奕以眼神示意徐姑娘,雅间内的声音不会传出,大可以放开声音说话。 他无奈点头道:“是。” 徐清焰的神情里,竟然多出了三分欢愉,她吐出郁气,轻快道:“那先生今日出剑杀人,也有清焰帮忙出的一份力了?” 宁奕眼神古怪,他点头道:“若无神性,不可能如此轻松击杀......所以,真要按功劳来算,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徐清焰低眉笑道:“清焰不要功劳的......先生做事,清焰帮到些许就好,如今心里,甚是欢喜。” ...... ...... 春风茶舍,一片寂静。 郁欢的御火之术,炸得舍内一片通红,大红灯笼内外皆燃,火势越缭越大。 但是宁奕的“一剑风雷”递出之后,整座茶舍,先明后暗。 所有火焰,齐齐熄灭。 像是有神灵站在高山之巅,一口长气吹灭大火,如今的茶舍四壁,还滚动着阴恻恻的寒风,吹人入骨,凉至骨髓。 茶舍的石壁,凹坑之中,仍然不断有雷霆的噼里啪啦声音。 细密的雷霆弧光,在“庞山”的身躯上炸响,游走。 其实这一剑,宁奕也只是随心递出,他的本命剑心,如今还处在摸索阶段,风雷之意滚滚裹挟在这一剑上,纯属是个巧合,如果重新再来一次,或许会变成单纯的某道剑意,类似于冰冻或者火焰灼烧,全都是靠天收的运气......万一递出的剑意,是庞山所不惧怕的某道领域,那么宁奕蓄势已久的一剑递出,很有可能凿不死这位“巨灵宗武夫”,后面的事情,还有一些麻烦。 郁欢有些不敢相信。 以那道神念的年轻程度,很有可能是如今四境的年轻一辈,诸多圣山圣子也不过是九境,最难缠的战斗,公认是与炼体修行者肉身厮杀,动辄要打上数百个回合,对方皮糙肉厚,往往要陷入气机角力之争,譬如刚刚的自己......一旦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炼体修士一拳砸死。 那个“年轻人”的修为尚不可知。 一剑凿死那个庞姓持令使者,这件事情,越看越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风雷剑意? 这是何方神圣? 郁欢拱了拱手,对着雅间方向,面色郑重,一字一句沙哑道:“先生,多谢!” 宁奕没有回应。 他只是淡淡道:“今日之事,与我无关,郁大人切记。” 郁欢笑道:“自然记得......” 说到一半,老人的神情便变得有些古怪。 茶舍的门口,倾开了一线光芒,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 吱呀的破碎木门,庞山入内之后,不忘贴上一张东境的“屏气符”,外界看不见内里生什么,如今那张符箓被人撕下又贴上。 来者是两人,一男一女,男人手中拎着两样物事。 一盏是他最喜欢的红灯笼。 另外一样,被他放下,骨碌碌在地上滚动,路上碰到了一些冥火犹存的木柴,忽然一下死灰复燃,火光喧嚣一刹,接着湮灭成灰烬。 那是一颗人头。 年轻男人轻柔说道:“先生在我茶舍里喝茶,这就急着要走了?” 宁奕眯起双眼。 他一道神念探出,竟然无法探测对方深浅。 那人叹气说道:“还没来得及感谢先生出手搭救。” 宁奕平静道:“大老板?” 听其声音,不是西境的那位,应该也与西境无关。 “算不上大老板,只是天都城下一介草民,喜欢喝喝酒,泡泡茶,手里有些闲钱,于是开了一家茶馆,一座酒楼。” 年轻男人一步一步踢着人头,语调轻松,缓慢前进。 他停下脚步。 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茶舍走廊。 安静无声。 人头面目惘然,显然是主人被割头之时,尚未反应过来。 周听潮。 扎着丸子头的年轻男人,由红衣女子搂着手臂臂弯,停在雅间布帘前。 两人并没有入内。 隔着一条布帘。 年轻男人轻轻“咦”了一声,他笑着望向帷帽女孩,轻柔说道:“竟如此巧......” 恍然大悟,年轻男人啧啧道:“这位就是你很喜欢的先生了?” 徐清焰先是目瞪口呆,她没有想到,春风茶舍的大老板,竟然会是自己在松山遇到的太子殿下。 现在想来,倒是合情合理。 当太子说出“很喜欢的先生”之后,徐清焰面色通红,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世传,太子荒淫无度,终日放浪形骸于烟花之地,是一位无能之辈。 眼前的年轻男人,扎着丸子头,因常年酒色,面容苍白,身子骨里深深透着一股懒散和疲怠。 的确像是如此。 但宁奕与太子对视。 太子的眼神里,漫不经心的目光下。 藏着一把刀。 他揖了一礼,轻柔称赞道:“宁奕先生刚刚那一剑,当真气势磅礴,不输当年徐藏前辈。”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太子白蛟 “太子殿下......” 郁欢挣扎着双手扶动轮椅把手,缓慢行来。 扎着丸子头的年轻男人,将灯笼交放至身旁女子“红露”的手上,轻轻走了过去,扶起老人作势就要跪下的身子,托住双臂,眼神坚定,声音轻柔道:“郁大人受苦了,与今日之事有关之人,本殿绝不会放过!” 郁欢一只手捂住嘴唇,指缝里伸出鲜血,经此一战,身心俱疲,估计寿元都要折损不少,此时此刻,老人双腿枯干如柴,不断打颤,捆绑小腿腿骨的雪白纱布绷带已是一片猩红淋漓,惨不忍睹。 郁欢缓慢坐回轮椅上,身子骨都轻了三分。 看见老人的憔悴神色,太子的眼神凌厉三分,他瞥向嵌入石壁的“庞山”,缓慢深吸一口气,合拢眼帘,再睁开时,眼里的怒意被极好的掩藏下来。 太子的身材其实很是高大,肩头披着长袍的缘故,灯火里摇曳不断,他的身形有些瘦削,看起来空有骨架,弱不禁风。 郁欢乃是大隋有功之臣,早就想要隐退,若不是自己的授意,老人也不会坐在执法司少司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多年,如今的天都风云聚变,少司的位子人人觊觎,他一把年龄坐在此职,其实不妥。 太子轻声道:“郁大人今日之后,就在我莲花楼里修身养息,做些以前想做,却无法去做的事情吧。” 郁欢摇头道:“殿下,微臣赴汤蹈火,再所......” “当不得,当不得。”太子面色凝重,摆了摆手,示意老人不要再说,眼神扫过,两位婢女连忙蹲下身子,替郁大人细细清理伤口,包扎伤势。 做完这些,太子转过身子,先是瞥了一眼门外,确认了那张符箓尚存,春风茶舍外的人物如今越聚越多,只不过有那张“屏气”符在,外面人也看不见里面生了什么。 太子拎了一张椅子,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了宁奕对面。 倒是没有丝毫架子。 他揉了揉脸,换上一副笑脸,轻声说道:“我从松山狩猎而回,听闻茶舍有变,赶来之时,已经晚了,若不是宁奕先生出手,恐怕今日白蛟要留下终生遗憾。” 宁奕摇头说道:“郁欢大人始终不肯自报家门,宁某非是不愿出手,而是不敢出手。” “宁奕先生得罪了东西二境,事事谨慎,是这么个道理,此事无论如何也怪不得你。”太子李白蛟苦笑一声,道:“但郁老先生就是这个性格,这座茶舍的建立之初,本殿并不想暴露自己东家身份,便叮嘱了一番,今日生死大难,这等小事......如何能看得比生死更重?” 说到这里,太子的眼神有三分黯淡。 宁奕神情平静。 “郁老先生,在本殿年轻时候,曾经出手搭救,付出了两条腿的代价,从此之后不能走路,无法下地,修为境界一跌再跌。”李白蛟神情黯然,柔声道:“今日更是险些丧去了性命,本殿对他不住。” “这几年来,茶舍由郁欢执手,本以为天都执法司第一少司的名头,能让这座茶舍免受算计,没想到......”太子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宁奕笑了笑,直言道:“殿下恐怕想不到,正是因为天都执法司第一少司的名头,才让这座茶舍遭了祸事吧?” 在他心中,这位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善茬。 越是看起来温良无害,越是深藏不露,这偌大天都里,哪一个是大善人? 太子流连花坊?沉溺酒色? 在府邸门前亲眼见过了袁淳先生紫莲花分身的宁奕,可不相信太子是这么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老先生的手段,连曹燃这等北境猛人都被“感化”落泪,还无法教好一国太子吗? 坠地便是天都皇太子的李白蛟,就算是块顽石,耳濡目染数十年,再是愚钝,也能被“点石成金”。 藏拙。 毫无疑问的藏拙。 这座茶舍里来往的都是三司文官,雅间内的气氛极好,交接情报,应当是天都数一数二的情报交接所,贯通了执法司和情报司两大司属,这位太子看起来“纯良温和”,口中说着不要别人为他卖命,郁欢刚刚“死到临头”,也不愿泄露丝毫机密,可见其笼罩人心的手段。 一座茶舍,一间酒楼,若是不出意外,这两座消遣地,都暗藏玄机。 此人......不容小觑。 心思转念闪过之后,宁奕端起茶盏,轻声道:“太子殿下,春风茶舍的事情,外面恐怕不好解决吧?” 徐清焰脸色微红。 先生于不经意间,拿起了自己的茶盏。 会喝吗? 宁奕抿了一口,察觉到淡淡的甜味之后,立马明白自己又拿顺手了......装作无事的拈着茶盏杯底,苦茶不苦,别有三分风味。 “茶舍会暂闭一段时间,至于后续,其他事情,宁奕先生大可放心。”太子呵呵笑道:“只要先生不自己说出来,那么东境便不会查到先生头上。” 宁奕无所谓笑道:“没什么好怕的,东境不找我,我还要找东境的。” 太子意味深长说道:“若是宁先生何时想喝酒,可以来莲花楼找我。” 这是在抛橄榄枝了。 宁奕顺势放下茶盏,微微拱手,哈哈笑道:“记下了,有空一定叨扰。” 太子笑着说道:“这位是?” 看到宁奕真的喝了自己的茶水的徐清焰,面色通红,心思飞出云霄之外,此刻怔怔出神,忽然回过魂来。 她声音极轻极小道:“东厢......徐清焰。” 太子恍然大悟,他听说过这位“徐姑娘”的复杂故事,春风茶舍内不仅仅有执法司和情报司两司的文官出入,其实还汇聚三教九流,数之不清的复杂人等,情报之交互,庞大而又有序,他的手中,握着整座天都最核心的情报。 其中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然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另外一类,则是将要崭露头角的年轻人。 西境的三皇子李白麟,麾下先生“徐清客”,在青山府邸大雨夜之中站了出来,涌入了太子的眼里视线,这位徐清客先生的出身相当诡异,查不到父母和祖籍,是一丝一毫都没有联系的那种,但是他唯独有一个妹妹。 如今的东厢徐清焰。 徐清焰被篆养在西境的金丝笼里,据说生得国色天香,莲花阁内有“好事之人”,把天下绝色列了一个排名:自己的婢女红露,就排在前十之中,位列第六。 至于能够列入前五的,无一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跟随袁淳先生学习卦象之术的“好事者”,曾经告诉自己,那位徐清客先生的妹妹,若是在天都众人面前展露面容,将会毫无悬念的在榜上排在榜之位。 李白蛟眯起双眼,他向来对莲花阁的占卜之术不做怀疑,可如今他倒真的生出了三分好奇,眼前那嫩的出水的帷帽女子,摘下那层面纱,真的比自己的贴身婢女更好看? 他忽然向后仰了仰身子,端详着宁奕和徐清焰。 一个是曹燃离开星辰榜后,目前没有争议的年轻一辈第一人。 另外一个则是“好事者”口中,未来的天下第一美人。 听起来很般配。 但李白蛟越看越觉得,他们俩不般配。 东厢徐清焰,如今住在宫内,跟随崤山居士修行...... 他的情报里没有提到,徐清焰与宁奕何时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他倒是知道这位“徐姑娘”曾经在蜀山山下感业寺暂住过一段时间,但宁奕生在西岭,想来也不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李白蛟若有所思,这位徐姑娘在狩猎日,红山兽潮爆,被自己的父皇带回宫内,离开了西境的束缚,念及至此,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笼中雀喜欢一个人,是很简单很单纯的。 谁带她离开笼子,她就会喜欢谁。 外面的世界很大,她第一眼看到的,就会是她最为依赖的。 太子笑了笑,故作无意道:“今日茶舍生变,扰了二位雅兴,实在抱歉。宁先生,这位徐姑娘是你的?” 这句话暗藏玄机。 先前松山一见,这个“徐姑娘”明显是个纯直之人,口中藏不住话,字里行间对那位“先生”的喜欢,几乎满溢而出。 他倒是想看看真相如何。 站在李白蛟身后的红露,眼神里有轻微叹息神色,知晓殿下是按照惯性,对徐姑娘起了一些“好奇心思”。 最怕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太子问出这一句话后。 宁奕没来得及开口。 徐清焰双手捧着茶盏,满脸通红,憋着一口气说道:“徐姑娘就是徐姑娘,宁先生就是宁先生,什么你的我的,非礼勿问,非礼勿问!” 宁奕忍俊不禁。 太子心底无奈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子,不动声色道:“徐姑娘,宁先生,此地诸事繁多,本殿就不打扰了,好心提醒,从茶舍后门离开,被有心人看到了,难免满城风雨。” 第二百六十四章 喜欢二字,缠缠绕绕 两人离开茶舍,绕开人流,宁奕为求保险,动用了一张藏匿气机的符箓,好在一切倒是十分顺利,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喝茶雅兴被打搅了,宁奕问了一下徐清焰的意思。 他的本意是天色不早,送对方回宫,今日便算是了结了。 但这位徐姑娘看起来并不想早些回宫,提出要去自在湖走一圈。 宁奕有些无奈,怎么这几位都喜欢去自在湖? 绕湖走了两圈,倒是出奇的安静。 两人一言未。 宁奕其实心底知道,这位徐姑娘......对自己,是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情的。 他又不是木头。 徐清焰在感业寺见到了自己,见到了阳光。 其实他与李白蛟想的一样。 笼中雀,不见光,自己是开笼之人。 但开笼之人又如何?他与徐姑娘,始终不是一个世界,昨日不是,今日不是,明日也不会是,这种疏离感,宁奕并不知道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为对方生得太过美丽?美丽的不像是人间凡俗。 更像是不可亵渎的神灵。 ...... ...... “宁奕先生,觉得我生得好看吗?” 走着走着,徐清焰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没有摘下帷帽,便是因为怕引起轰动。 宁奕想也没有想,不假思索道:“好看。” 这是无可置疑的答案。 宁奕顿了顿,道:“为什么会问这个?” 徐清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跟宁奕走在一起,她总是太在乎对方的想法,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冷了场,就怨自己说错了话,提到了不应该提的事情。 可是在春风茶舍里,太子的那个问题,总是萦绕在耳畔。 徐姑娘是宁先生的什么人? 她也想知道答案。 话已出口,徐清焰其实有些后悔,但时至如今,只能继续说下去。 她幽幽道:“其实我并不喜欢这张脸蛋。” 宁奕哭笑不得,无奈道:“人间祸水,不外如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前些时候,我跟着居士修行,居士告诉我,世间一草一木,尽皆有灵。”徐清焰看着宁奕,帷帽下的皂纱,被风轻轻吹动,她认真说道:“有灵之物,都会喜欢上我这张脸,于是我蹲下身子,草叶摇曳,拥簇欢呼,这是一种喜欢,我伸出手来,兽灵温驯,贴掌亲吻,这也是一种喜欢。如果真的是这样,其实我也会很喜欢我自己。” 说着说着,那股藏在心底的念头,便一股脑涌了上来。 有时候,人就是一种很奇怪的感情动物。 有三样东西是藏不住的,喜欢就是其中的一样。 说到这里,徐清焰顿了顿。 她直视着宁奕,脑海里满是从红山回来那一日的画面......宁奕昏迷,她在院子里等候许久,就要奉令回宫,却没有得到宁奕醒来。 她曾经鼓起勇气,想对宁奕说出那几个字来。 我喜欢你。 如果说,不想离开,不想别离,就意味着喜欢。 那么这就是喜欢。 徐清焰咬了咬牙,一鼓作气道:“生成这副模样,若是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那么其他的喜欢,又有何意义呢?” 这一句话,已是她能够说出口的极限了。 没想到。 宁奕只是轻描淡写道:“男女之间的喜欢,与另外一人长得什么样,并无太大关联。” 徐清焰怔了怔。 宁奕瞥了一眼女孩帷帽面纱,平静说道:“况且徐姑娘如此好看,只论容貌,没有人会不喜欢。” 徐清焰欲言又止。 “宁某一心修行,只愿在大道上早日登顶。”宁奕拢了拢袖,声音极轻道:“一心修行剑道,并无其他念头。” 徐清焰笑颜灿烂问道:“先生练剑为何?” 宁奕沉默片刻,道:“恩怨太多,世事难了,放不下,唯有剑器够快,才能斩断。” 徐清焰继续笑着问道:“难道一点动心也无?” 这句话来得突然。 却没有得到回答。 “徐姑娘,时候不早了。” 宁奕叹气道:“我送你回去。” 帷帽女孩仍然保持着笑容,只是再也不说话,皂纱垂落,她的脸上,笑意一点一点敛去,两行清泪徐徐落下,被风吹干。 她眼里满是恍惚。 浑浑噩噩。 一路走到皇宫宫内,灵山两位苦修者拎着灯笼站在东厢府邸门口,徐清焰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先生,送到这里,就可以啦......” 徐清焰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宁奕,挤出了笑容,可是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今天很开心...... 今天跟宁奕先生一起喝茶,还去湖边走了一圈。 她应该很开心的,她盼着这一天很久了。 可是,她为什么不开心呢? 女孩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不再去想。 徐清焰学着宁奕的姿态,揖了一礼。 江湖上的分别礼。 她声音沙哑道:“愿下次再见之时,先生能如愿以偿,修行剑道,早日登顶。” 宁奕沉默良久,他同样一礼。 宁奕轻声道:“愿下次再见之时,徐姑娘身体康复,免受病痛。” 转身。 离开。 天都大月,“女子”身影,“先生”脚步,两者距离,越拉越远。 徐清焰就站在东厢门口,怔怔看着宁奕远去,一动不动,宛若木雕。 ...... ...... “宁奕,你这么做,真的好吗?” 心湖里,泛起了一道久违的声音。 剑器近前辈从沉睡当中醒来,他坐在心湖上空,看着帷帽女孩一只手攥着胸口的骨笛叶子,想来那个小姑娘,如今没有把骨笛扯下来,是因为心里仍是依依不舍,把这当成唯一的眷恋。 徐清焰的身影,在风中站定,衣袍摇曳。 实在惜人。 “前辈......您应该知道。”宁奕面无表情,在心湖里回应道:“我身上背着太多东西,哪里有功夫去关注儿女情长?至于徐姑娘......她更不应该在我身上浪费无用的时间,比起给她一场空欢喜,我更愿意如今就做个了断。” “徐姑娘救了我一命,我欠了她太多,这是恩情,不是其他的情。”宁奕低垂眼帘,一字一句,缓慢细数,道:“她的神性之苦,我会倾尽全力救治。西境、宫里,无论哪一方,若是要为难她,我都会出剑相助。可我不愿......因为这份恩情,欠的更多。” 世间人情总是这样,分不清楚,解不干净,就像是打了一个死结,随着时间推移,越陷越深,越欠越多。 “拎剑是一个自在事,我不愿不自在。”宁奕只能叹气一声。 “拎剑是一个自在事。”剑器近重复宁奕的话,轻轻说道:“你现在自在吗?” “世间多的是不自在。”宁奕平静说道:“我的剑够快,才有自在二字。” 剑器近罕见的嘲笑道:“对人可以,对己不行,这个道理说不通的。你心底明明对她有喜欢二字,却不愿意说出口,藏着掖着有什么好处?” 宁奕乖乖闭上了嘴。 他沉默走出皇宫。 再沉默走回院子。 柳十一刚刚从顿悟之境中醒来,他愕然看着满面肃静之气的宁奕,觉后者的身上带着一股浅淡的杀气,还有血腥气息。 “杀了个东境死士。”宁奕平静开口,算是解释。 柳十一指了指那边的饭桌。 八仙桌那边。 丫头抬起头来,温着茶,热着饭,她一直在等宁奕回来。 时候已经不早,此刻都算不上是晚饭。 只能算是夜宵。 宁奕坐在桌边,二话不说,端起碗筷,大口大口吃饭。 吃到一半。 宁奕忽然问道:“我现在浑身不自在,怎么办?” 丫头淡淡道:“徐姑娘对你表白了?” 盘膝坐在庭院里,看似闭关修行领悟剑意的柳十一,此刻竖起耳朵,认真偷听。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没有直接说,但是差不多。” 裴烦神情不变,她夹了一筷子醋溜包菜,漫不经心道:“看你这样子,是拒绝了?” 宁奕嗯了一声。 他盯着自己已经空了的瓷碗,木然道:“我拒绝了。” “我说我一心修行剑道。” 宁奕抬起头来,看着丫头,认真说了一大串:“徐姑娘人很好看,什么都好,但我总觉得差了一些,不是好坏优劣的那种差,而是对与不对的那种差。我觉得这是不对的,无法接受的,错误的。我只觉得自己接受了会很不自在,却没有想到拒绝了也会很不自在。” 裴烦听不太懂,但她记得徐清焰对自己说的那些话,若是不愿离开,就是喜欢。 当时听起来,多动人啊。 可是后来再去想。 裴烦却觉得徐清焰说得不对,不全对。 喜欢很简单,可又没有那么简单。 喜欢一个人,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哪有三言两语就能说出来的,至少她裴烦三言两语说不出来。 “说完了吗?”裴烦看着宁奕。 宁奕点了点头。 丫头站起身子道:“记得刷碗。” 回府,关门,贴符箓,一气呵成。 宁奕沉默下来。 柳十一站起身子,他拍了拍宁奕肩头,幽幽道:“喜欢二字,缠缠绕绕,把无数英雄好汉难倒......宁兄好气魄,以后必定是剑道大才!” (今天是二月最后一天,这几日状态回暖,正在攒稿子,提前求一下三月的双倍月票,约莫在三月十五日,大额的打赏可以留到十五号,到时候会爆~) 第二百六十五章 蓬莱客 宁奕听着柳十一这句话。 一阵无语。 这叫什么话...... “十一,听说你最近剑境有所领悟,上次在长陵之后,我一直有些问题......”宁奕不怀好意站起身子,他一只手按在油纸伞上,剑气已经在剑骨里回荡游掠。 春风茶舍,自在湖畔,让宁奕现在心里有些憋屈。 他巴不得找一个“对手”好好过上两招,以泄胸中郁气......而柳十一,就是最好的一个选择对象。 柳十一可不傻。 他哪里看不出宁奕的意图? 白衣少年翻了个白眼道:“不跟你打,长气还给你,等我找到合适的剑器,养好了伤,到时候再做切磋!” 空中划过一道银光。 宁奕接过长气,听到柳十一郑重说道:“你在罗刹城帮了我一次,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宁奕松开细雪,将这柄一人高的长气,以布条栓好,叹了口气,道:“什么恩不恩的,别说那些......给我一颗‘蓬莱仙丹’就好。” 说到后面半句,图穷匕见。 剑湖宫内最宝贵的物事,就是所谓的蓬莱仙丹。 当初徐藏杀死苏苦,本以为这位新晋命星大修行者,腰囊里会有一颗“蓬莱仙丹”,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颗仙丹的珍贵程度,在剑湖宫内,几乎是位列前三甲,除了镇宫的“大雪”剑器,就是这颗仙丹。 除了柳十,剑湖宫的其他大修行者,都没有一尝蓬莱仙丹的机会。 其实宁奕的一整句话,都是玩笑话。 他知道蓬莱仙丹在剑湖宫里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即便柳十一是未来剑湖宫的接班人,但如今无论如何,都拿不到这颗丹药。 所以只是说说而已。 但没有想到。 柳十一面色凝重道:“好,一颗蓬莱仙丹。” 宁奕挑了挑眉,讶然道:“柳老板怎么这么大方?” 柳十一摆了摆手,道:“一颗蓬莱仙丹,剑湖宫又不是拿不出来,我找我师父要,我的一条命,比起这颗丹药,还是要重许多的。” 宁奕啧啧道:“仙丹就免了,说说而已,等你以后坐上宫主位子了,手头宽裕,记得给我捎一点真金白银。” 柳十一一笑置之。 从顿悟之中醒来,他的六感逐渐放大,此刻感应到了自己的腰囊之中,那块剑湖宫传讯令,先前有过数次震动,如今归于平静。 是什么讯息? 柳十一蹙起眉头,取出那枚传讯令。 剑湖宫的那枚传讯令,巴掌大小,方方正正,其间穿插整整齐齐十个圆润孔洞,像是剑器凿穿,玉瓷之色,看起来脆弱不堪,其实质地相当坚韧,绝不会轻易碎裂。 这是剑湖宫宫主与亲传弟子之间的传讯令。 十个孔洞,便是这个传讯令延续下来的第十代。 柳十,给柳十一。 柳十一有些疑惑......他出山以来,师父便没有给他过一条讯令。 这块玉瓷的传讯手段,极其逆天,可以无视空间,即便有数十座大阵笼罩,依然可以瞬息抵达,这是柳十一最重要的保命之物。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动用。 出山以来,便老老实实躺在腰囊的最深处。 当初在天都城外被重伤,柳十一半条命都要被平等王和泰山王打散,即便如此,他都没有动用这个传讯令,若是宁奕府邸未开,或者是情况再糟糕一些,或许他才会动用这枚令牌。 柳十一从来都是这种人,极少向人开口,承下人情。 至于这种性格跟谁学的......自然不必多说。 这就是柳十一疑惑的原因,师父绝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给自己传讯。 果然。 取出传讯令之后,宁奕注意到,柳十一的神情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怎么了?” 宁奕小心翼翼问道。 柳十一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句话。 “剑湖宫有变......” 顿了顿。 第二条讯令,与第一条隔了一段时间。 “勿回。” 这就是传讯令上所言的。 宁奕有些惊讶,柳十作为剑湖宫的宫主,能让这位宫主都说有变的,到底是生了什么事情? ...... ...... 剑湖宫的长夜不太平。 本是春暖花开之季。 圣山山脚底下,野草冻出了冰霜,摇曳不起身子,空气之中弥漫着一股极冷的气息。 天寒地冻。 剑湖宫圣山山底,一道宽大的黑袍,摇曳在模糊的风雪里,他的身后,跟着两位“年轻人”,一道白袍,一道灰袍,通过身形能够看出来,一位是正值芳华年龄的女子,另外一个则是身材高大的男人,一男一女,跟在风雪摇曳的黑袍里,缓慢登山。 剑湖宫上一次有“不之客”登山,时间距离间隔也不算远。 那个男人叫徐藏。 一整座圣山悬浮在洪来湖上空,有无数精妙的阵法托着山体,山下洪来城的子民,平日里的愿力供奉着剑湖宫的悬空与修行。 因为愧疚的原因,上一次徐藏拜山,柳十并没有启动护山大阵。 否则徐藏恐怕需要像杀上小无量山那样,先动用细雪,砍碎剑湖宫的护山大阵,才能得以登顶。 而今日的“不之客”,只有三人。 站在圣山山顶的柳十,放下手中的十孔玉瓷,他刚刚以神念传递了一道消息...... 剑湖宫有变! 收回传讯令,柳十注视着山下的三位来客。 那年轻的一男一女,修行境界他能够看出,不过是十境修为,年龄倒是年轻的让人有些惊讶,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苗子,大隋天下里,也不知是何方神圣能够栽培出如此好的两位弟子? 柳十沉声道:“阁下是何方神圣?” 让柳十看不透的,是为的那道黑色大袍,风雪凝聚,扶摇而上,那人登山的压力,传递过来,竟然让人有些窒息......如此修为,实在匪夷所思。 登山的那道黑色大袍,并没有回应柳十。 柳十的身边,并没有任何一人。 这正是诡异的地方,他以神念召集剑湖宫大修行者,却现,宫内的几位长老,竟然都没有回应,而剑湖宫弟子,长夜之中,洞府之外,沉睡不醒。 一整座圣山,皆是死寂! 柳十的面容不再客气,他冷冷道:“请三位止步。” 这句话的时候,黑袍仍在山中央。 而这句话说完,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一摇身,已出现在了十丈之外,如此飘忽闪掠,画面切割,像是凭空无端出现一般。 柳十单掌压下。 剑湖宫大阵开启! “轰隆隆——” 洪来湖的湖水翻彻,无数水滴滚开,摇曳沸腾,整座大湖,山体都隐约下陷,湖心炸开,让出一片虚无之地,湖水围绕着圣山形成一道屏障,一道又一道的阵法亮起。 阵开—— 然而不断闪掠登山的三道身影,没有受到丝毫的作用。 一道又一道的阵法剑光,从虚无之中刺出,绕开了这三道登山身影,重归虚无之中。 阵法并没有检测到敌人。 柳十瞳孔收缩。 这是为何? “柳十。” 下一刹那,风雪大作。 那道黑袍瞬间来到了山顶,与柳十之间的距离,几乎面贴面。 黑袍直呼着柳十的名字,仿佛他们曾经很熟,在哪里见过,有着某种不同寻常的联系和感情。 “剑湖宫的阵法不会攻击我,因为我本就是这里的人,殊归同源。”黑袍微笑道:“许久不见,你比我想象中要弱上许多,这还是当年一起修行练剑的柳十吗?” “是你......” 柳十的神情有些恍然。 他面容冷然道:“既然选择离开,何必再回来?” 那两位十境弟子,还在“缓慢”登山,双脚离地悬浮,在闪掠之间,约莫三四个呼吸,来到了黑袍的身后。 黑袍轻柔说道:“本来我长居西海,在蓬莱安静修行,但听说师父死了,你成了剑湖宫的新任宫主......在下便想给师兄送一份礼物。” 他捋了捋黑袍下的丝,已经生出了冰渣,咔嚓咔嚓碎裂。 风雪骤冷。 黑袍木然说道:“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不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剑湖宫内,人心不稳,似乎对师兄你这位新宫主,有着颇大的怨念啊。” 柳十木然转过身子。 他的身后,圣山山顶,先前那几位无论如何以神念传递,都无法沟通的剑湖宫长老,此刻都显出了身形。 “柳十......你竟然为了向人赔罪,杀宫内的大修行者,实在好笑,竟然如此胆小。”黑袍笑道:“那个叫徐藏的男人很了不起?若换做是我,便一剑削了他的头颅。” 柳十没有理睬黑袍,他注视着三位剑湖宫长老,平静道:“宫内一共九位大修行者,我亲自杀了三位,剩下的六位,有三位外出执行任务,正好就剩下你们三位,所以就有了如今的这个局面。” “对我不满?”柳十淡淡道:“你们可知,这是谋逆大罪?” 三位剑湖宫长老木然不语,他们的手中,执掌着整座圣山弟子的传令符箓,柳十的神念被屏蔽在外,也是设计之中的一环。 “想来师弟你早就来了大隋,今天局势的搭建,也不是一个巧合。”柳十收回袖中所藏的那只手,木然道:“你此行为何?” 黑袍笑了笑,没有否认。 他抖了抖袖袍,眉眼轻柔道:“师兄,你的徒弟在哪里?” 柳十笑了。 他的袖袍里,第二道讯令传递出去。 剑湖宫圣山上,黑袍踏前一步,柳十同样踏前一步,整座洪来湖,磅礴水柱冲霄而起。 第二道讯令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勿回。”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善人宁奕 柳十一彻夜未眠。 传讯令没有第三次来消息。 一丝一毫的消息都没有。 他盘膝坐在剑行侯府邸的树下,一直坐到天明,日出东方,鸡鸣天都,白衣少年的面容有些苍白,一半是因为伤势的缘故,一半是因为心境不太平。 宁奕按照惯例推开屋门修行,看到柳十一仍然像是一块磐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运转千手师姐的炼体法门,不疾不徐打了一套拳。 再去看。 柳十一还是像块石头。 吐纳,呼吸,修行。 参悟剑心。 做完这些,已经有了一个时辰。 柳十一终于开口了,他望着宁奕,认真道:“我要离开天都,回剑湖宫。” “说得很好听。”宁奕睁开双眼,微笑道:“你身负重伤,怎么回?” 柳十一的伤,并没有完全愈合。 罗刹城杀死泰山王之后,东境表面上没有反应,但是内地里已经开始了清算......好在宁奕的小诛仙阵从来没有暴露在世人面前,一时半会无从追查,查也查不到自己头上。 但是平等王的死,被东境认为与柳十一有所牵连。 如今柳十一没有在天都露面。 他躲在宁奕的院子里,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如果柳十一贸然露面,那么东境的力量便会倾泻到这位七境无敌的头上,“七境无敌”的头衔有什么用?甘露先生的麾下,多得是悍不畏死的十境修士。 宁奕向来信奉的道理是做坏事不留名。 他当然可以护送柳十一。 但他可不想离开天都的时候,带上柳十一这么一个“伤病人士”,被东境一路追撵。 丫头推开屋门,宁奕走过去,把昨晚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她蹙眉看着柳十一,道:“待在这里好好养伤,如果剑伤不愈,再遭遇重创,很可能会限制修为境界的上限。换而言之......你会止步十境,柳十一,你不会想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吧?” 柳十一沉默很久,认真道:“我担心师父出事。” 宁奕叹了口气,“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柳十是为数不多,以星君修为踏入长陵的大修行者,就算剑湖宫有变,他又能出什么事?” 院子里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生在剑湖宫,长在剑湖宫,离开剑湖宫下山修行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三样东西。” 柳十一轻声说道:“一件白衣,一把长剑,一块玉瓷。都是师父给我的。” 宁奕看着柳十一,这厮的身上,还穿着染血的白衫......他倒是没看出来,柳十一还是个如此念旧的人。 “白衣脏了,可以再换。”柳十一缓慢抬起头来,他直视着宁奕,道:“燕归巢被你打碎了,也没什么。” 说话之间,白衣少年缓慢拎起那块玉瓷。 宁奕这才注意到,那枚十孔玉瓷,此刻竟然从内里龟裂开来。 “这块玉瓷,不仅可以传讯,更是我师父的‘命牌’。”柳十一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近乎没有感情,可是他拎着玉瓷的那只手,却在轻轻颤抖。 他眼神黯然道:“剑湖宫有变,我的师父可能遭遇了不幸。” 宁奕无奈道,“你是聋了还是瞎了,你师父一共传了七个字,敢情你就看见前面五个?最后的‘勿回’当耳边风了?” 柳十一木然如石,只是低眉在心中默默盘算。 “宁奕。” 柳十一忽然开口,“我是不是被东境盯上了?你是在担心罗刹城的事情?” 宁奕眯起双眼。 “我只需要推开这扇府门,站在天都所有人的面前,他们就会明白。”柳十一看着宁奕,认真说道:“以我如今的伤势,能够勉强杀死平等王,已是不易。杀死泰山王的那个人,不可能是我。” 自然是这扇府门后的宁奕。 宁奕不在乎东境的仇怨,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听到柳十一这句话,他情不自禁气笑了。 宁奕笑意不减,夸赞道:“柳十一啊柳十一,你这木头脑袋什么时候开窍的?现在都学会威胁别人了?” 柳十一望向宁奕,“抱歉......” 他顿了顿,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柳十一在心底估算了自己的伤势,裴姑娘说的不错,自己因为伤势原因,近几日最好静养,至于想要独自离开天都,回到剑湖宫,就是一个笑话。 他深吸一口气,道:“送我离开中州,抵达西境边缘,剩下的事情,我会自己解决。” 宁奕冷哼一声,怀抱双臂。 他转过头来,望着丫头,道:“我们剩下的符箓,能平安离开中州吗?” “最重要的小子母阵,现在送到了素华宫娘娘的手里。”丫头耸了耸肩,“重新刻画需要一段时间,现在出的话......如果是三个人,消耗的符箓之力会大大增加,不出意外,那离开中州应该没问题,只不过需要大量的‘源力’。” 柳十一皱眉道:“‘源力’是什么......星辉吗?” 宁奕没好气道:“星辉?你自己想想中州地域有多大,换成星辉,催动符箓,不断破碎空间,把我们仨送出中州地界的星辉,能榨干一位星君修行者。” 中州地界,三十六城,即便是跨越最近的直线,也的确需要这么多的星辉做支撑。 更何况,哪里有人出行全靠符箓的? 柳十一听说,大隋皇族里有一种传送玉牌,捏碎之后可以定点传送,在两处空间内完成交互......但是可惜的是,“小子母阵”才被送出去,而且小子母阵的挪移空间有限,更多的是注重对强大空间束缚的撕裂,持有小子母阵,意味着近乎绝对的自由。 除非是天都皇城里,消耗庞大星辉源力的传送大阵,可以隔着一座北境,将修行者送到倒悬海那头。 否则长途跋涉,都只能靠着源力一点一点进行“挪移”。 按宁奕所说,榨干一位星君修行者的星辉......断然是拿不出来的。 柳十一听到宁奕开口,道:“有一种源力,比星辉要强大,强大.......很多。” 听到这里,他讶然抬起头来。 宁奕站起身子,把那柄“长气”掷出,柳十一只能接住。 “其实你就算不‘威胁’我,我也会带你离开天都。”宁奕看着柳十一,道:“教宗就在回天都的路上,要不了几天,道宗马车就会入城,西岭巨头的名号谁都惹不起,我搭着顺风车来,搭着顺风车走,东境也好,地府也罢,离开天都以后,谁都找不到我。” 柳十一端详“长气”,神情犹豫。 这是羌山名剑,品秩极高,比他的燕归巢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如今他身上没有一样可以拿得出手的物事,能有如此剑器,便已算是极大的幸事了。 “怪不了你,是我自己造的孽。”宁奕轻叹一声,道:“如果在长陵,能重来一次,我绝不会打碎你的那柄破剑,让你背着燕归巢,哪凉快待哪去,不欠你人情,今天也不会来的那么多破事,对不对?” 柳十一吐出一口气来。 他将“长气”栓在自己背后,随后长身而起,深深一礼。 “谢!” “离开天都,宜早不宜迟。”宁奕感慨道:“有剑七境无敌,没剑寸步难行。柳十一,现在你有剑了,但是没我,你还是寸步难行啊。” 柳十一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宁奕笑骂道:“就当我做了一回大善人,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你一程咯。” ...... ...... 太清阁。 小院子里,摆着一张棋盘,苏牧单手撑着面颊,棋盘上的棋子未曾动过,膝上搁着一张摊开的棋谱古籍,随风哗啦啦翻动书页。 那一日与情报司大司云洵交手之后,苏牧开始潜心研究棋道。 他喃喃自语道:“前些日子就听说教宗大人要来一趟天都,也不知道确切时候是何时。” 话语落地—— “嗒嗒嗒,嗒嗒嗒。” 庭院外,传来麻袍道者的急切敲门声音。 万事不急,万事太平,他平时便告诫那些麻袍道者,无论是出门在外,还是在太清阁内做事,都要气定神闲,不要因为慌乱而丢了道宗的颜面。 为何如今的敲门声音,仍是带着三分慌乱? “进。” 苏牧微微皱眉,语调平静。 麻袍道者推开木门,声音便传来。 “苏牧大人,前不久的罗刹城,泰山王和平等王身死......” “此事我知道。”未等麻袍道者说完,苏牧便开口,面色仍然漫不经心,他一只手按住随风来回翻动的书页,淡然道:“泰山王是东境三灾四劫的接班人,甘露把账记在了柳十一身上。” 麻袍道者躬身,道:“是......” 苏牧平静道:“这等事情,何必大惊小怪?” 麻袍道者低下头来,“东境地底,下了一条追杀令。” “追杀柳十一和宁奕先生。” “宁奕?”苏牧合上棋谱,站起身子,皱眉道:“宁奕竟与此事有关......” 他记得,宁奕住在教宗大人的府邸里。 “宁奕何在?” “这正是卑职要说的......宁奕先生此时已离开了天都,只留下了这封信。”麻袍道者双手奉上一封信,道:“这封信,宁奕要交给教宗大人!” 第二百六十七章 破空(求票) 柳十一没有想到,几句话说完之后,宁奕和裴烦,就真的准备动身了。 并没有什么太多收拾的物事。 宁奕和裴烦来到天都,除了那盆万年青,并没有带“身外之物”。 二人在西岭的时候就没有“积蓄”一说,去哪到哪,也都是说走就走。 在宁奕和裴烦的“二人世界”里,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已不需要言语,唯有默契二字可以形容,譬如近日要离开天都,就是一件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送柳十一去中州边界,也只是顺势而为。 临行之前,宁奕给白鹿洞书院和太清阁各自留了一封信,算作告别,除此以外,并无其他挂牵。 做完这些。 丫头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张朱红色的褶皱符箓,交付给宁奕。 柳十一眼神有一丝讶异。 他知道,二人之中,精通符箓之道的,不是宁奕,而是裴烦裴姑娘,按理来说,催动符箓的,也应该是裴姑娘才对。 “这张符箓名为‘破空符’,皇城内部,不好施展,动静比较大,等到出城之后,我便会催动。”宁奕掷了一顶斗笠,一身叠好的崭新白衣,没好气道:“如果不想光天化日穿着一身血衣,还没出城就被东境人马盯上,最好换上这套衣物,衣襟内有‘藏气符’,可以隐匿修为境界,这顶斗笠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比不了曹燃头上的那个,但是可以遮掩面容和剑气,中州太大,平日都不要摘,以免惹是生非。” 宁奕并没有向柳十一解释,此行不骑马的缘故。 柳十一戴上斗笠,皱眉道:“你早就准备好了?” 宁奕木然道:“说出来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是一个大善人,最喜欢雪中送炭。” 柳十一一阵沉默。 半柱香后。 三人离开皇城。 三人的装束有些奇怪,柳十一戴着一顶竹笠,雪白霜竹做胎骨,附上一层层银白葵丝编制而成,看起来价格不菲,再加上一身轻飘飘的白衣,简直就是贵族翩翩公子,背后拴着那柄“长气”,长气特地换了一身古旧的大黑布包裹,仍然点缀出三分仙气。 丫头则是穿着一身青衣,没什么讲究,将“天下剑行”厚格剑系在背后,怀中抱着青叶,步伐飞快。 宁奕腰间油纸伞被布条拴起来,细雪盛名的缘故,天都许多剑客都喜欢在腰间别一把纸伞,伞骨藏剑,所以也不算多么引人瞩目。 三人都带着笠帽,行走起来风尘仆仆,等到了皇城城外的树林里,柳十一才明白,宁奕口中“破空符”施展起来,那所谓的“动静比较大”,是什么意思。 三人站定,丫头先谨慎在四周贴了几张静音符。 她解释道:“小子母阵可以悄无声息离开,是交换了空间,包裹着两处空间,进行斗转星移,破空符不太一样,则是暴力撕开空间,推动前进,这道符箓需要巨大的星辉力量做支撑,一般用于炼体者进行挪移。” 说话之间,宁奕张开双臂,丫头则是抱着那盆青叶,贴靠在宁奕怀里。 柳十一眼里有些惘然。 静音符已经布下。 宁奕掌心捏着“破空符”,一只手放在丫头的后心之处,确保护住了裴烦。 深吸一口气,运转白骨平原,掌心瞬间凝聚风雷。 神性滚滚而出。 柳十一瞳孔收缩。 下一刹那,林中轰的一声炸响,静音符箓的遮掩下,最为猛烈的第一声爆响,听起来只是沉闷的一声闷雷,围绕三人周遭的七八颗老树,瞬间向外拔地而出,疾射四散,木屑纷纷扬扬坠地,静音符箓被撕开—— 冲击的余波在老林里回荡,冲刷。 眼前是一片漆黑,庞大的冲击力砸在柳十一的身躯上,他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挪移”,一柄重锤砸中后背,砸得他踉跄飞出,再跌出之时,眼前昏天黑地,已经换了一副景象。 柳十一面色苍白,这种极度的异样感,让他无法适应。 再睁开双眼,已是一处小坡,尘土飞扬。 他终于明白,这张“破空符箓”,为什么只有炼体者可以使用了。 太暴力了。 这等冲击力,恐怕也只有炼体者可以安然无事的承受。 掌心捏符,当其冲承受大部分冲击的宁奕,面色只是稍微苍白些许,眼里竟然连一丝痛苦神情也没有浮现。 这是何等强悍的体魄? 看到丫头躲在宁奕的怀里,柳十一的神情十分古怪。 他有些想不明白,宁奕刚刚催动破空符箓,靠的是什么力量?那股力量萌生而出的一刹,就被柳十一敏锐的捕捉到了,他在长陵对决之时,曾经逼出过宁奕的“神霞”,他知道修行者修到最后,便要积淀神性,突破凡人的桎梏。 可是他不敢相信,宁奕的身上,竟然带着如此庞大的神性? 神性出窍,驭使符箓! 柳十一刚刚缓过破空符箓的冲击劲头。 四面八方,一片死寂。 在这片死寂之中,柳十一觉察到了一丝异样。 如芒在背。 丫头神情平静,木然道:“再破。” 第二张符箓已经被她取出,放入宁奕掌心。 柳十一瞳孔收缩,这是何意? 磅礴的神性,从掌心滚滚涌出,汇聚而来,第二张“破空”符箓的冲击力,再度降临,砸在柳十一的后背,三人以此展开了挪移。 原先站立的小土坡,直接被崩掉了半个山头。 尘埃飞扬。 这一次的落脚点,仍然是小土坡,而且放眼望去,远方是一片荒芜。 柳十一面色苍白,双手扶膝,上一次的破空,让他有了一些经验,在撕裂空间之时,于后心凝聚出剑元,来抵抗狂暴的“破空”之力,大大降低了符箓作用下来的狂暴力量。 风沙卷起,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觉犹存。 丫头取出了第三张符箓,平静道:“再破。” 宁奕皱眉道:“还在追?是因为我们,还是因为柳十一?” 丫头摇了摇头,道:“不清楚,从天都出来就开始调动人手了,这一次东境的背后有高人。” 裴烦的这句话,让柳十一明白了“如芒在背”的感觉,从何而来。 之所以不骑马,是因为他们一出城就被盯上了。 “破空符”的催动,极其耗费“源力”,而且体魄不强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力量。 第三张符箓,瞬间炸开。 土坡之上,三人瞬息消失。 丫头的声音,在虚空里响起。 “再破。” 继续破空。 第四张“破空”符箓。 “再破。” “再破。” ...... ...... 一骑绝尘。 直到连续动用了十三张“破空”符箓之后,丫头的声音才停下。 柳十一双手撑在地上,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 笠帽上沾满沙粒尘埃的白衣少年面色惨白,下山以来,即便是被“泰山王”迎着小腹捅了一剑,只差一丝命丧黄泉,他也没有远远像如今这般如此难堪。 宁奕松开护住丫头的那只手,面色稍有苍白,以他的体魄,亦是有些抗不太住,可见“破空”符箓力道之强悍,但裴烦面色红润,其实就算没有宁奕,她一人催动这种霸道符箓,也不会有毫损伤。 裴旻大人的剑藏就在眉心安处,只需要一道神念,便会有无数剑器贴身缭绕,绝不会受到丝毫冲击。 但如此之举,增加了自身重量,能够传递而出的距离,也就大大降低。 三人停在了一处山水瀑布前,柳十一蹲在小溪旁边干呕,天旋地转。 柳十一幽幽道:“下次能不能抱住我?” 宁奕翻了个白眼,“想得美,你要是长得像东厢徐姑娘一样好看,还差不多。” 柳十一指了指宁奕,你你你了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宁奕回头去看,已经掠出了约莫百里,这等度,神仙难追,只是破空符箓后劲太足,自己浑身上下仍然微微一动,骨骼便噼里啪啦作响,隐约作疼。 他吐出一口气,并没有放松,问道:“甩掉了吗?” 裴烦神情凝重,道:“还不能确定,应该是甩掉了。” 宁奕皱眉道:“怎么找到我们的?” 裴烦沉默片刻,“可能是特殊的追踪之术,我不清楚,三教九流太多,如果真是符箓高人,涉及到我所不通的方面,也只能慢慢细查,按理来说,我们三人,临行之前,换了一身新衣,又有藏匿气息的符箓当做遮掩,就算有高人坐镇,也不会如此快的追来。” 宁奕揉了揉眉心,想不通对方是怎么察觉的。 丫头无奈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 天都皇城外。 尘埃飞扬,一道身影被“破空”符箓包裹的磅礴力量逼出。 只是并无狼狈景象。 这道身影,单看黄沙之中的轮廓,便可知晓,其体魄必然极为强悍。 “鬼先生,为何追不上?” 壮硕如塔的汉子,肩头坐着一个瘦小孩童,此刻他皱眉望着肩头的幼嫩孩童,声音沙哑,眼神困惑。 孩童眼神木然,并没有回答,而是低头去看自己掌心镶嵌在血肉中的罗盘。 自己的法门,仅仅在百里之内,能够有所感应,此刻罗盘指针兜兜转转,已经消失了对象。 对方已经掠出了百里之外。 他幽幽道:“同样是‘破空’符箓,你我二人不应该被对方抛下,就算有些许落后,也不应该被甩开百里......真是见了鬼了。” “此地已不在皇城庇护地界,若是找到姓宁的,我一拳就可将其轰杀成渣。”壮硕如塔的男人,沉声道:“要不请先生降灵?” 孩童一巴掌拍在壮汉的脑门上,打得壮汉一个踉跄,再抬掌时,竟然打出了一个凹陷,只不过这个凹陷缓慢恢复。 壮汉委屈道:“这一趟弄丢了,回琉璃盏又要遭受责罚。” “不会弄丢。”鬼先生木然道:“有那样印记在,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一样可以找到,先生给了我们很长的时间,我们可以慢慢去找。” 掌心罗盘上的指针兜兜转转,时灵时不灵,指向了一个模糊方向。 (月初求月票~) 第二百六十八章 山水瀑布阳平城 中州地界,富饶繁华,三十六城围绕天都坐落。 山水瀑布,修行者在离开天都皇城之后,就可以驭剑而行,只不过真正有驭剑能力的,也都是中境及以上的修行者。 中境的“驭剑”,其实也算不上“驭剑”,挺多只能算是踏剑。 除却少数圣山的子弟,譬如西境的小无量山,从修行之时就可以习练驭剑法门,其他流派,尤其是散修,自己悟出来的“驭剑”,并没有实战价值,而且因为体内星辉流淌轨迹的缘故,寻常中境修行者,驭剑而行,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便会精疲力竭。 “驭剑”二字,其实只是剑修的入门。 剑意初悟之后,踏入剑修门槛,本身杀力就等同于七境修士,其实也算是脱了“中境”门槛,此时心意与剑器沟通,一把飞剑,站立其上,心念一动,便可以御风而行。 宁奕,丫头,柳十一三人,离开天都之后,并没有选择“驭剑”。 虽然摆脱了身后的追兵,但是冥冥之中,仍然有一股压迫。 驭剑度虽快,但太过张扬,容易招惹是非。 “要去往西境边关,离开中州,中间有九座大隋古城,就算取最短的直线,也要一周时间。”三人掠行在古木老林之中,阳光透过间隙斑驳洒下,落在丫头的额前,碎飞扬,她轻柔道:“上次乘坐教宗大人的白木马车,身旁侍从,好几位都是阵法大师,不断刻画法阵加,八天便从小霜山抵达了大隋皇都,当时想来,并不觉得有如何遥远,现在再看,八日的赶路,那几位符箓大师不断交接上阵,恐怕是心力俱疲,回到天都至少要休整半个月的时间。” 耳旁山水瀑布,啷当作响。 三人没有驭剑,也没有驱马,就只是以双腿奔跑,身子压得极低。 “东境的‘高人’,应该有着某种独特的法门,如今临近一段距离,便可以迅找到我们的存在。”裴烦眯起双眼,她怀中抱着那盆青叶,叶片随着掠行上下颠簸,而不断摇头晃脑,“这个距离应该在一百里左右,我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现在应该甩开了......如果被他们追上来,‘金铃符’便会警示。” 柳十一的面容,已经不再那么难看,他蹲在瀑布下好好洗了一把脸,那张贵气不足稚嫩有余的脸蛋,洗尽风尘之后,显得柔和了许多,虽然他号称七境无敌,沉默寡言,听起来像是那种冷血无情的剑修,但只观长相,倒是生得颇为俊秀,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柳十一听到裴烦的话,下意识抬起手掌,袖口滑出那张“金铃符”来,其实就是一张简单的白色符箓,雪白崭新,四四方方,狭长形状,边沿刻着一圈金线。 “金铃符?”柳十一提起眉尖,道:“这张符箓有什么用法和讲究?” “没什么用法,这张符箓甚至算不上正统符箓。”裴烦双指钳着那张金铃符,在自己面前摇了摇,星辉催动之下,符身金线滚烫闪烁,出清脆如铃铛般的响声,“我猜穷追不舍的,应该是东境麾下见不得人的鬼修,鬼修平日里掩藏再深,一旦起动杀心杀念,那么身躯里的阴煞之气,便会掩藏不住的倾泻,道宗的敕鬼大道理,有金线符,专门克制鬼修,打中身躯,可以逼出七魂六魄,修为高深者,催动符箓,可以直接将其打散,我做不出金线符,稍微感动一下,于是就有了这张金铃符。” 她嘻嘻一笑,道:“方圆三丈,留一抹星辉在符里,可以‘趋吉避凶’。” “三丈?”柳十一郁闷道:“遇上了东境剑修,驭剑出鞘,三丈之内,符箓还没有响,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丫头耸了耸肩,“那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咯。” 宁奕无奈道:“哪有事事平安的道理,一张金铃符,别说只能预测三丈之内的阴煞之气,就算再缩一缩,只有三尺,你要还是不要?不要你现在就给我,我给万年青贴上。” 柳十一怒道:“当然要,不要是憨子。” 青叶摇晃脑袋,好像是在嘲笑某人。 这盆青叶,出自紫山,先是楚绡前辈的麾下之物,后来跟随徐藏,如今再到宁奕的身边,被丫头贴身照料着,兜兜转转,世间灵气,吃了不少,似乎真的有了一些灵智。 “不过有一点需要说一下。”裴烦收回金铃符,忽然想到了某件事情,轻柔说道:“这张金铃符,镶嵌的一圈金线,与羌山的‘浩然正气’有某种巧合之处,所以不仅仅可以检测鬼修的阴煞之气,只要不是正统的星辉,其余的都会触金铃。” 宁奕咦了一声,“除了鬼修的阴煞之气,还有其他修行者不修星辉?” 丫头言简意赅道:“你把这张金铃符带到北境那边,妖族天下,只要走三步,这张符箓能炸开花。” 柳十一听到这句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宁奕也乐了,道:“妖族的气息也能检测?” 丫头点了点头,道:“金铃符不是什么高级符箓,只不过金线与阴气相冲,只要有类似气息出现,那么金铃便会触,但如果真的是烛龙这种大妖,哪怕只是雏龙,稍微展露一角,恐怕整张符箓还没有来得及预警,就会直接烧掉。” 宁奕恍然大悟。 柳十一顿了顿,好奇道:“大隋天下还有妖族?” “有。” 宁奕回答了柳十一,他先是言简意赅说了一个“有”字,此刻脑海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是西岭菩萨庙那一夜的场景。 那头八境蜘蛛大妖,屠杀了天宫和道宗两拨人马,大多是中境左右的修行者。 这种属于未化形的妖族,化形之事,宁奕也不太了解,这是妖族内部的修行造化,化形并不意味着修为强弱,北境的万年巨擘,也有以原始形态示人的。 当初宁奕在红山海底寝宫,与妖族天下年轻一辈前三甲的“姜麟”交手,封禁星辉之地,宁奕险些打出姜麟的真身。 由此可见,妖族若是展露真身,杀力应该会更上一层楼。 “大隋地界,有妖族栖居,不过大多是在四境之外。”丫头接过这句话,看着柳十一,她在剑行侯府里看了诸多书籍,几乎是一个人形的天都书库。 柳十一疑惑道:“从灰界进来的?” 丫头摇了摇头,道:“地方很多,也不一定是外来者。” 她缓慢说道:“一草一木,尽皆有灵,若是修行功夫到了,自然就萌生出了灵智,南疆专门有一宗门,修行‘驭灵’法门,麾下修行者,以唤灵开始修行,其功法大成者,往往膝下有数以万计的妖兽,虽然灵智不高,但已然可以成为‘妖’。” “这就是大隋的平妖司遍布天下,每一座城池都有驻扎的原因......平妖司三字听起来很是狭窄无用,但若它只在与妖族争斗时才能派上用场,那么自然只有北境灰界战场才会配备。”裴烦轻柔说道:“大隋四地,近年来都有妖灵出现,有些伤人掠夺,被平妖司找到,就地打散魂魄,有些则是抹去灵智,跟随平妖司使者身后修行。” 柳十一是一个剑痴,他下山以来,第一次知道这些。 裴烦说什么,他都默默记着。 “大隋的妖灵,大多在四境之外。” “东西南北,四条长城,游民想要入内都极为困难,更匡论妖族。”裴烦顿了顿,木然道:“其实四条长城的设定,就是为了防止有化形妖族混淆视听......妖族天下的高位者,不会以身试法,万一来到大隋,被平妖司抓到,天大手段也逃不出这四万里境地,直接击碎魂魄,但每年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妖族死士穿越倒悬海,数量稀少,难以杜绝。他们来大隋,与无人之处‘启灵’,这算是一种传承。毕竟四境长城之外,相当混乱,西岭只有一座道宗,东土也只有一座灵山,不像是大隋境内有诸多圣山坐镇,还有平妖司巡守。所以妖族启灵往往在境外,不过也都是一些小妖,成不了体统。” 一口气说了这些。 裴烦顿了顿,道:“前面就是阳平城,阳平城内,稍作休整。” 三人掠出了老林。 ...... ...... 阳平城,中州三十六城之一。 若论繁华程度,阳平排不进中州前列,但是城内另有一番风景,有山有水有瀑布,大隋天都的红拂河,一条分支流淌经过,阳平城四平八稳,高处俯瞰,被一条水线割开,就是这条长河切割。 一城分为两半,弯弯曲曲,看起来倒有些像是阴阳八卦。 三道身影,接近阳平城门之时,便减缓了度。 入城之时,压低斗笠,三柄剑器均有黑布包裹,加上刻意低调的打扮。 宁奕腰间的那柄油纸伞,裴烦背后的厚格剑,以及柳十一背负的“长气”,都没有成为进城时候的阻碍。 阳平城内,比起中州大城,稍显不如,但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人声鼎沸,煞是热闹,三人缓慢入城。 第二百六十九章 此间山河 阳平建筑,屋楼风格,偏向于古旧二字,鳞次栉比,倒是极有秩序,工工整整,但是左右环顾,两旁木楼,都不算高,约莫最高的,也就只有五层楼。 对于客栈酒楼而言,五层楼实在不算高。 天都的酒楼,几大出名之处,一如“摘星楼”,再譬如“剑阁”,取自某位大剑修口中“峥嵘而崔嵬”之意的剑阁,修建极为磅礴大气,足足有三十六层,六角檐角,檐下各自悬挂一把剑器,一共二百一十六柄,每年更换,品秩都不算低,由下往上去看,像是观摩一座剑气嶙峋冲霄的高塔。 阳平古城,处处可见飘摇的古朴大红旗,布料褪色,边沿泛白,迎风招展。 迎面的一排店铺,连续几家,都只有二层楼高,旗杆锃亮光滑,一盏一盏的灯笼随风摇曳,旗帜上刻着相差不多的几个大字。 柳十一挨个挨个念道:“永兴,志成,正兴,光兴......” 再定睛看去,每家门口都立着一两个青壮男人,穿着一身简陋马甲,身上肌肉线条呼之欲出,靠在门前,闭目养神。 丫头淡然道:“这是镖局,回头离开阳平,可能会找他们买下几匹好马。” “镖局是什么?”柳十一疑惑道:“离开阳平之后我们要驱马吗?不驾驭飞剑?” 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十一压低了声音,他皱着眉头,闷闷道:“若是驱马,不知道还要多久......” 他戴着一顶宽大的竹骨斗笠,身上白衣的风尘,已被星辉气息吹拂干净,加上修行剑道的缘故,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看,柳十一都像是出自大世家的公子哥。 只不过因为剑伤的缘故,柳十一行走之间,时而咳嗽,下意识以掌背遮掩,身上缭绕三分病态之气。 至于宁奕,一身黑袍,沉默寡言,被柳十一的光鲜亮丽压了下去,加之腰间油纸伞的缘故......乍一看,像是个给公子哥撑伞的小厮。 裴烦丫头戴着斗笠,身高不高,捧着青叶,看起来像是侍女或者丫鬟。 三人走在路上,活脱脱一对公子哥外出,携带侍女小厮的组合。 引起回头率倒是不低。 但其实恰恰相反。 柳十一是一个剑心纯粹的剑修,放到剑湖宫上,他是柳十的亲传弟子,放到大隋天下的世俗红尘里,他什么都不是......如果硬要说什么。 他只能是一个白痴。 但宁奕不同。 这是宁奕第一次离开天都,以“自由人”的身份外出,以前在小霜山上看到大隋天下的风俗人情,一直未曾亲眼目睹。 宁奕耐心说道:“镖局就是江湖行镖的地方,大隋天下,大大小小,有重要的东西,都可以委托镖局行镖,送到某处地点。” 柳十一皱起眉头,望向门口的青壮男人,道:“他们是?” 一位靠在志成镖局牌匾下闭目养神的男人,似乎是感应到了某道目光,他睁开双眼,看到街道上的公子小厮侍女三人组,咧嘴露出灿烂白齿,对着柳十一抱拳一笑。 宁奕淡淡道:“人家是镖局的镖师,靠本事吃饭的,行走在外,需要几个能打的镇场子。” 柳十一不能理解,道:“可是他们为何没有修为?” 宁奕看着柳十一。 这厮真的是一个白痴。 “你以为修行如此简单吗?”宁奕一只手按下斗笠,翻了个白眼,道:“大隋天下的修行者,哪一个不是高高在上,还用靠走镖维持生活?如果说阳平城内有二十万平民百姓,那修行者绝不会过一千,且大多都是城主府和三司的巡守人员,一整座城,如果没有猜错,都没有过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存在。” 柳十一恍然的“噢”了一声...... 他一只手伸进斗笠,扶正位置,尴尬道:“我听说凡俗间有驿站这种东西,若是出行,交付押金,在驿站租马,到下一个地方还马便可。” 宁奕认真看着柳十一,他看着这位赤子之心,浑身上下一片琉璃的家伙,确定对方不是会随身携带银两的人物,从剑湖宫下山,能够顺利抵达天都,已经是一个奇迹。 他不由好奇道:“你是怎么来的?” 柳十一讷讷道:“先乘船,渡过漓江,再租马,来到中州,还马之后,一路步行。” 他连忙补充道:“这一路上,我柳十一可没有欠人银两。” “没欠银两?上一个为你付马钱的人是谁?”宁奕看着柳十一,神情古怪。 柳十一的眼神有些恍惚。 他摇头黯然道:“是一个叫枭九的人,已经死了。” 宁奕拍了拍柳十一肩膀,解释道:“之所以不从驿站租马,是因为这一路上需要赶很长的路,比你下山时候的行程要紧凑很多,驿站的马匹禁受不住这么大的负荷,度又不够快,镖局的烈马虽然性子暴躁,但适合长途跋涉,说白了就是耐用。” 柳十一犹豫片刻,问道:“宁奕......你以前走江湖的?” 宁奕摇头道:“屁嘞,来到大隋,就去过俩地方,一个小霜山闭关,一个天都皇城修行,第一次走出来,才觉外面空气都比皇都清净。” 丫头一只手环抱青叶,指了指阳平最高的那一点。 “或许是‘它’的原因。”裴烦认真说道:“红拂河流经阳平,分出一条,倒流在阳平山,一面悬泉一面瀑布,倒流而上,飞漱其下。” 阳平屋楼不高,能够看见最高之物,是在城中的那座“阳平山”。 时候已晚,薄暮凉意,阵阵吹拂。 远方瀑布水汽弥漫,氤氲朦胧。 柳十一轻声感慨道:“日升日落,月起月沉,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跟剑湖宫的大瀑布山远观起来,还差了一些气势,但意境有的一拼。” 柳十一自嘲笑道:“我以前坐在瀑布下观壁之时,竟忽略了这等景色。” 宁奕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柳十一,道:“徐藏以前跌境逃亡之时,从东境逃到西境,再从西境逃到东境,虽是逃亡,但其实也是游历大隋,行走江湖。他告诉我,不可一味闭关,修行者驭剑而行,还需要脚踏实地,不妨亲自将这大隋天下,徒步丈量一番,看看此间山河,倒映在眼里的,与自己心中的,是否一样。” 第二百七十章 十二年洞天(二合一) 三人找了一间客栈,一人开了一间客房,就此安顿下来。 此地是阳平,中州地界,三十六城,除却城主府外,三司均有驻守,不必担心夜半敲门之诡异琐事,大可以一觉睡到天明,安然无虞。 推开槛窗,裴烦抱着那盆青叶,背靠窗棂,一半身子在内,在外的身子摇摇欲坠,她神情恬淡看着头顶大月。 阳平地势较高,城内一座小山,水流倒悬而上,飞瀑而下。 这间客栈虽低,但仍能窥见明月姣姣,洁白光华。 内心一片平和。 修行之时,最讲究心境二字,心境平和之人,即便遇到修行门槛,也不会轻易生出心魔,万事切忌急躁。 裴烦若有所思。 她来到阳平,心中便有一股熟悉的念头......被压抑下来,直到此刻,她决定不再压抑那股念头。 丫头轻轻吸了一口气,袖袍里滑出一张雪白符箓,四周边角烙刻一圈金线。 金铃符。 来到阳平之后,背后的那股无形压迫,便少了许多。 这张金铃符,本意是想等到东境的那两位鬼修出场再用,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裴烦收回金铃符,一只手掌轻轻按在窗台,翻身而出,身形落在街道里,抱着万年青,落地之后,先是环顾一圈。 阳平的大红灯笼在檐角下一只一只飘摇,随风飘荡,已是春来花开之季,暖风吹过,街上还有小贩叫卖。 确认了方向。 三步五步,少女的脚步轻快,万年青的长叶来回摇曳。 丫头的身形穿过大街小巷。 去往阳平山瀑布。 ...... ...... 潺潺水流,从红拂河分开,自成一“溪”,滚滚流淌,似乎是因为某种不可控的吸引力,倒流上山,颠倒之后,飞瀑冲下。 放在阳平,是世间一道奇景。 有人说,是因为阳平山底星辉汇聚,于是产生了水流飞天的“奇迹”,与北境妖族倒悬海的天幕上空有异曲同工之妙。 站近了仔细去看,的确有些玄妙。 丫头抱着青叶,像是抱着一只懒猫,站在山下,瀑布声大少女影小,青衣的衣角被溅起的水屑打湿。 裴烦看着山水瀑布。 阳平瀑布,方圆一里之外,是为观景点,设有长亭,走廊。 一里之内,是为禁区。 城主府的解释是,平民百姓,容易溺水。 三司设了几道阵法屏障,违者将会被当场捉拿,一里左右观景已足够,故而无人违反此条规矩。 丫头如今所站之处,已是一里之内。 几乎面贴面,站在瀑布之下。 以她的手段,阵法自然无法拦住,悄无声息,便已入内。 站在山下,细细观来—— 柳十一说的不错。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心中的那股冥冥感应,愈强烈。 丫头一只手挪出,轻轻按在眉心,剑藏所在之处。 少女站在瀑布前,阳平瀑布,飞流四溅,她轻声言道:“开!” 瀑布骤开,一道剑气递斩而过,一整条水龙被拦腰截断,轰隆隆的水流被堵在山顶,这道异象并没有持续多久,瀑布水开,紧接着便重新合拢,看起来就像是一次异样的堵塞,湍流冲碎了某块大石,于是紧接着便恢复了平静。 山水瀑布前,少女和青叶的身影消失无踪。 ...... ...... 宁奕的房内。 盘膝而坐的宁奕,正在静静吐纳着星辉。 一呼一吸,内蕴节奏,大道深藏,便在其中。 所有的修行者,哪怕是炼体者,也都免不了“吐纳”和“入静”。 在吐纳过程当中,有几点忌讳,其中最大的忌讳,就是一心二用,分出一部分心神。 随着吐纳的深入,往往修行者的心力会不受控制的专一,浸入一种“假寐”状态,更有甚者,可以做到“灵魂出窍”,遨游太虚,其实剑修之路,驾驭飞剑,千里之外斩杀敌手,便是有此玄妙,剑修假寐之时,魂力与本命飞剑沟通,于是一缕神魂催动剑器,掠行千里,割下对方的大好头颅。 神魂将离未离。 宁奕忽然睁开双眼,声音骤寒。 “丫头的气息消失了!” 他猛地清醒过来......即便在吐纳修行,处于“半假寐”的状态,他仍然寄托了一缕心念在丫头身上。 在自己的感知当中,裴烦忽然间消失在了这阳平城中。 宁奕站起身子,披上黑袍,他推开木窗,脑海里的画面缓慢浮现,自家丫头的气息一直在自己的感应范围之内,先前离开了客栈,本以为她只是要逛一逛这阳平城,只要不离开感应,便无大碍,金铃符亦未曾响动,所以宁奕并没有放在心上。 宁奕拎起油纸伞,从窗口飞掠而出,一路上踩砖踏瓦,身子压得极低,避开了三司的巡守,这样的度最快也最稳妥。 沿着自己脑海里的气息,顺延着丫头的轨迹。 未等宁奕有所现。 剑器近极其善解人意的提示声音,便在心湖里响起。 二字足矣。 “瀑布。” 剑器近前辈如今复苏,神念离体,这位剑道涅槃的大能,比起自己的神念要高深太多,哪怕只剩一缕,感知力也要强上不知道多少。 宁奕默念了一个“谢”字。 当下再不犹豫,向着阳平瀑布方向掠去。 ...... ...... 瀑布掀开,内里昏暗。 丫头一只手抱着青叶,另外一只手并拢食指和无名指,轻轻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 指尖燃起袅袅火焰。 身后是阳平瀑布的磅礴水帘,前方是一片幽黑,隐约有阴风吹过。 裴烦指尖火焰,迎风而涨,光芒大盛,撑开三尺之内的一片光明。 洞内阴风吹过,似是有人轻轻抚摸着脖颈,又在耳旁吹风,丫头面无表情,修行剑藏之后,她体内的剑气一片炽热,尽是纯罡,妖魔鬼怪之邪物,不靠身则已,一旦靠近周身三尺,被剑气劈砍砸中,顷刻之间便会被炽烈剑气撑得爆体而亡。 瀑布内,洞天里,悬着一张飘摇的符箓。 内有六字。 “外人不得踏足。” 裴烦低眉笑了笑,看着这张符箓,她的神情里有一些古怪,没有犹豫,两根手指燃着火焰,轻轻握拳,便将这缕火焰粘附在掌心,接着松开手掌向上一托,那团洁白如莲花的幽浮圣火,便自行悬在丫头的肩头。 她一只手摘下符箓,并没有直接丢弃,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珍而重之放入自己的腰囊里。 符箓已破,洞天内阴风大盛,吹得那团莲火摇摇欲坠,几度就要崩溃。 裴烦踏入洞天内,阳平瀑布的水声已经抛在耳后,此地更像是一处墓冢,脚底出咔嚓一声,低头一看,竟是一具枯骨的小腿,此身的主人也不知死去多久,身子都已经风化,被丫头一脚踩中,所踩之处的腿骨,化为截截飞灰。 裴烦蹲下身子,端详着这具枯骨。 枯骨背靠石壁,肩骨被水滴石穿地砸出了一个孔洞,身子歪歪斜斜,抱剑而坐,头骨下垂,靠在剑柄上,整具身子已经不堪岁月重压,随时可能化为齑粉,但怀中的古剑只是结了蛛网,生了锈迹,看样子还能使用。 裴烦放下青叶,一只手从枯骨主人的怀中,轻轻抽走古剑,枯骨主人的头颅没了支撑,咔嚓一声掉落,摔碎。 烟尘之中,裴烦一只手握鞘,另外一只手缓慢拔出古剑。 “锵”的一声—— 清凉剑光在幽暗洞天内亮起,看起来并没有经受岁月侵蚀,但拔剑出鞘的那一刻,剑身寸寸破碎,最终彻底出鞘之后,剑光犹在,一整柄剑身,却已经断为无数碎片,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终究抵不过岁月侵蚀。 裴烦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这柄剑重新插回剑鞘里,靠在石壁一侧。 放剑的时候,她看到了枯骨身旁,地上,有一块古旧的令牌。 上面刻着斑驳字迹。 “北。” 她继续向前走去,不出意料,看到了不止一具的枯骨。 都是一模一样的姿势,靠壁而坐,抱剑枯死。 再接近,地上便多了一些死相凄惨的尸体,虽是枯骨,但身子各处均有击打痕迹。 洞天之内,忽然传来了一道沙哑声音。 “想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裴烦挑起眉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这些人,都是‘剑奴’。”那道沙哑的声音,带着笑意,缓慢开口,“阳平在中州只是一个小城,这座瀑布很少有人掀帘入内,即便有人踏足,看到那张符箓,出于敬畏,也会选择离开,至于不管不顾入内的......最后就都变成了剑奴。” 那人笑道:“剑奴都被我抽干了剑气,身上连一件衣物都不会留下,化为我的口粮。三司囚压我至此,这几年来已经懒得管我......反正我走不出这座瀑布。” 光芒逐渐散开。 照清了那人的模样。 蓬头垢面的枯瘦男人,身上披着一件布衣,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利剑,肩胛骨和琵琶骨被打穿,精铁锁链贯穿之后,绷得极直,另外一端,钉在瀑布石壁之内。 “天都执法司大司,亲自布下这道枷锁。”枯瘦男人微笑道:“他们想让我受尽世间孤独,活生生饿死,却没有想到......我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活了下来。我在此地待了十二年,不长不短,我还可以再活十二年。” 只需要看一眼,便会给人一种直觉。 此人极度危险。 裴烦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方抱剑而坐的枯骨,问道:“那些人也是剑奴?” 地上的人,死相凄惨。 靠在石壁的人,走得安详。 枯瘦男人没有回答,木然道:“他们被我吸干了剑气,自然也算是剑奴。” 裴烦没有前进,也没有退后。 她知道“剑奴”是什么,在某种走向异途的剑修法门里,与南疆鬼修炼活人为干尸的术法大抵相同,剑修一道心念,与驾驭飞剑相同,驭使活人,被心念驱使的便为“剑奴”,剑气会侵蚀身子主干,将原本主人的神魂击碎,若是剑修心念抽离,那么这具身子便会失去血肉,原本空荡荡只剩剑气和白骨,剑气走后,那么便只剩下白骨。 这遍地白骨,便是因此缘故。 被囚压在这座洞天里,这个枯瘦男人想要活命,只能依靠这种手段......剑气抽离时候带出来的血肉,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口粮”,这等修为,不可估测,绝对是点燃命星的大修行者,能够让天都执法司的大司亲自出手镇压,很有可能是某位“赫赫有名”的星君。 只是剑奴这等手段,实在邪异,一般剑修的剑心,都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修行剑奴之术,便等同于剑心蒙尘,即便有得证大道的时日,也无法免除雷击之劫。 裴烦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问了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枯瘦男人怔了怔。 他笑了。 他笑起来很缓慢,明明并不是歇斯底里的那种笑,听起来却有一些歇斯底里的意味......被锁在这座洞天里十二年,没有星辉和神性,没有光芒,他早已经丧失了全部的力气。 所以他笑起来很吃力。 看到捧着青叶的少女,肩头还悬挂着一缕光火,来到自己的面前,竟然不慌不忙。 这实在是一副很荒谬的场景。 “你很好奇我的身世?”枯瘦男人微笑道:“小小后境修士,等你被我吃下肚子,自然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 琵琶骨被打穿,修为尽失的枯瘦男人,忽然胸口干瘪,猛地张开双唇—— 洞天阴风长起! 这便是刚刚洞外寒风吹拂的缘故! 一呼一吸,剑气满盈。 裴烦的青衣瞬间鼓满,那盆青叶狂乱摇曳。 昏天黑地之中—— 一道剑光递斩而出! 枯瘦男人瞳孔收缩,漫天阴风,被这道剑光戳散。 这一剑,风雷呼啸,神性溢满,携带着万钧之势,砸中他的肩头,枯瘦男人前倾之势,瞬间受阻,一刹便被打得嵌入石壁。 洞天之内,丫头身旁,多了一道黑袍身影。 宁奕的呼吸声音还有三分急促,他紧紧盯着那个危险影子,紧张道:“没事吧?” 裴烦看着宁奕,心头一暖,语气却有些哭笑不得:“你跟来做什么?” 宁奕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道嵌入石壁之中的枯瘦身影,他一剑递出,看似威势煊赫,但心底知道,此剑虽然蕴藏神性,却绝不可能就此灭杀对方。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角色。 宁奕掠入洞天之内,一路上所见枯骨,心中便有所猜测,亲眼看到那道枯瘦身影的时候,便明白了一切。 “你竟然修行剑奴之术......”宁奕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剑身之上,擦出炽烈雷霆,木然道:“看来是南疆鬼修之流了。” 指尖滚滚神性,流淌而出。 “慢。” 裴烦伸出一只手,拦在了宁奕面前。 宁奕皱起眉头,眼神当中有一抹不解。 她甩出那枚从抱剑枯骨身旁看到的古老令牌。 那枚古老令牌,上书篆刻着斑驳的古字。 其余的看不清了,只剩下一个“北”字...... 但如果尽数写全。 其实是—— “北境大将军麾下!” 那枚令牌在空中抛出了一个曲线,坠入了枯瘦男人的面前,古令坠地,溅起一滩烟尘。 丫头轻声念道:“北境大将军麾下。” 嵌入石壁的枯瘦男人,没有作声,只是在烟尘里皱起眉头。 宁奕的那一剑,凿入肩头,实在出乎意料。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裴烦吸引,万万没有想到,还有第三人。 其实也怪不得枯瘦男人,剑器近的神念复苏,此地的异样都照在眼里,一道意念敛去宁奕,也只是随心而为,就算枯瘦男人真的分出一部分心神,也不见得就能提前现这一剑。 他看着古朴令牌落地,木然道:“你想说什么?” 裴烦神情缓和,从腰囊里取出了那张自己小心翼翼摘下的符箓。 “外人不得入内。”她轻声道:“封你在此地的是执法司大司,这张敕令符箓却不是他写的,而是你写的......” 丫头目光里带着一份复杂,看着靠在石壁上的枯骨,道:“被囚压在这里的,不仅仅是你一个,还有北境将军府的兵卒......你写了这张警告符箓,让这些兵卒贴在洞天外,以免外人踏足此地。” 琵琶骨血肉模糊,锁链上空,不断有雷霆炸响,符箓小字一行行密密麻麻浮现。 枯瘦男人的动作,被大司墨守的铁索钳制,一旦试图迈步,符箓便会触。 他的眼神里有痛苦挣扎,抬起头来,沙哑道:“你......你是谁?” 裴烦一只手按在眉心。 剑藏气息,不再掩藏。 一整座洞天之内,光芒骤彻。 万里山河,剑气流淌,滚滚而来,如大江大河,流入枯瘦男人眉心。 这股熟悉的感觉,他怎会忘记? 枯瘦男人已然忘记了锁链穿骨的苦痛,怔怔而立,泪流满面。 女孩一字一句,缓慢说道:“家父,北境大将军,裴旻。” (明天会有一个大章,求票) 第二百七十一章 斩开一线光明(求票) 洞天之内。 裴烦把青叶交给宁奕,上前查看贯穿枯瘦男人的精铁锁链。 这道锁链的材质不可知,外人不可触摸,由天都执法司大司墨守,亲自在锁链上纹刻符箓,大隋天下执法司,诸位大司,镇守天都的墨守,修行境界最是高深,符箓之道浩瀚如海,即便是丫头,也只能看出一二,不敢轻易尝试破解。 当年天都血夜之后,裴旻的旧部遭受清洗。 裴旻麾下的三位星君,驻守在北境的“沉渊君”临阵倒戈,天都血夜之后,接管北境大将军府,另外两位星君,则是再无踪迹。 被天都执法司大司墨守镇压于此的,是三位星君之一的“胤君”。 “不要试了......没有用的。” “将军死后......我与墨守在阳平瀑布一战。”胤君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凉,“三十二人,被镇压在此地,永世见不得天日。战败之后,我一心求死,锁住神魂,再无扭转气机......即便解开枷锁,我也不会得到自由。” 听完这些话,裴烦的神情黯然下来。 她站在枯瘦男人身前,回头望向宁奕。 宁奕在心湖里问道:“前辈,可有解开枷锁的办法?” 剑器近坐在心湖上空,他摇了摇头,道:“与枷锁无关,他先前也说了,天都执法司大司的枷锁只是锁住了一具肉身,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除非是炼体者,否则抛却肉身仍然可以存活,此人的神魂只剩一缕,十二年吊着一口气,就算真的解开枷锁,迎来的也不是自由,而是永恒的解脱。” 宁奕抱着青叶,望向裴烦,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 裴烦抿了抿嘴唇,刚刚想说什么,胤君便缓缓开口,“小主,我们曾见过一面的......幼时你在将军府,我与沉渊,寒山,为你守岁,我们三人,一人送了你一柄剑器,可还记得?” 丫头摇了摇头,菩萨庙之前的事情,在之前的连夜高烧里,变为了梦魇,燃成了一团灰烬,几乎难以窥见,况且那时候太小,怎么去想,都只是一团模糊。 将军府灭门之前,的确有熟客常来。 胤君声音黯然,道:“都是一些小事,记不得就算了。” 他望向宁奕,轻声道:“这位是?” “他叫宁奕。”裴烦道:“徐藏前辈带我离开天都之后,血战三天三夜,是宁奕救了我,在西岭一起生活。” 胤君微笑道:“那柄剑叫什么名字?” 宁奕平静道:“细雪。” 胤君眼神骤然亮了三分,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他望着宁奕腰间的油纸伞,眼神里带着三分忌惮,讶然道:“徐藏的‘细雪’?难怪刚刚的那一剑有如此威力......你是徐藏的传人?” 宁奕摇了摇头,并不否认。 他环抱双臂,将青叶放在地上,目光自上而下掠过,看着锁在瀑布洞天下的胤君。 两条锁链延伸极长,除非是星君级别的大修行者全力出手,否则无法从外面劈断。 至于从内挣脱,更无可能。 胤君想要离开这里,的确没有希望。 场面安静了那么一小会。 枯瘦男人顿了顿,犹豫道:“徐藏如今何在,是否跟你们一行?” 丫头声音苦涩,摇头道:“长阖人间。” 胤君怔了怔。 他不敢相信这个消息,先是怔怔看着自家小主,然后看着宁奕,确认了后者脸上的沉重,没有半丝作假的成分。 胤君喃喃道:“徐藏死了......徐藏也会死么?” 物是人非。 人去楼空。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胤君抬起头来,看着裴烦,认真道:“小主......这些年来,我做了一件错事,想要恳请你的原谅。” 说这句话的时候,枯瘦男人的神情柔和起来,他的双肩被穿透,披头散,看起来极为狼狈,此刻笑了笑,自嘲道:“我修行了‘剑奴’之术,我对不起将军,也对不起‘胤君’的一世声名。” 他本不想活了,锁在阳平瀑布内,就这么无人问津的死去。 但是生死相随的弟兄们,把剑气抽窍而出,递入他的体内。 替他保住最后一口气。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去,剑气出窍,血肉消融,靠坐在石壁上,就这么化为一具一具枯骨。 十二年的岁月,对修行者而言并不算长,但是锁在这里,一分一秒,度日如年。 万分煎熬。 这些被注入自己体内的剑气,不断酵,成为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源力,胤君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直到他见到了第一个闯入瀑布内的修行者。 他忘了那一日的场景,但是他还记得“大快朵颐”的喜悦,那种虚无之中带来的快感。 当他再度睁开眼时,腹里的饱胀感,唇边的鲜血,还有地上的骸骨,都在告诉他,自己到底做了何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裴烦沉默下来。 她已经猜到。 胤君要忏悔的,便是这件错事。 枯瘦男人缓慢说道:“这些年来,我反复告诉自己,北境的胤君已死了,现在留在这里的,就只是一具空壳,我忘记了我吃掉了多少活人血肉,杀死了多少剑奴。” 他抬起头来,看着裴烦,喃喃道:“我时有疯癫,时有忘我,修行剑奴之术后,我与南疆的那些疯子,并无区别......于是我在自己清醒之时,贴了那张符箓,告诫外人不要入内。” “我做了一件错事,永远也无法弥补了......” “我是罪人,小主......胤君乃是罪人......” 枯瘦男人的神情痛苦起来。 他看着裴烦,沙哑道:“小主......小主......裴......” 说话之间,枯瘦男人的神情有所变幻。 他肩头抽搐着,贯穿着两肩血肉的锁链,忽然哗啦啦震颤起来,大司墨守的烙印,一字一字以极高的频率往外蹦着,噼里啪啦的雷霆流淌而下,汇聚在“胤君”的面孔上,整座漆黑洞天里,丫头肩头的莲花火焰,瞬间熄灭。 雷霆光华乍现—— 胤君抬起头来,惨白光芒下,映照出那张半是痛哭半是癫笑的面颊来。 “小主,我真的太饿了!” 鲜血淋漓,一口对准丫头的脖颈咬下。 裴烦的神情变幻,来不及后掠。 一口咬下,去不是血肉绽开的声音,也没有鲜血迸溅的血腥画面—— “咔嚓”一声。 牙齿咬到锋锐剑锋的声音。 细雪的剑锋翻转,胤君的牙齿竟然分毫不让,硬生生咬在剑锋上,银光乱窜,这个枯瘦男人的眼神阴鸷下来,试图咬碎赵蕤先生铸造的剑器。 宁奕一只手护住丫头,身子后掠,眼神冰冷,猛地抽剑—— “刺啦”一声! 几颗牙齿被剑气崩出,滚滚鲜血抛洒。 枯瘦男人嘶吼着向前踏出一步,轰隆隆的锁链交撞声音,两根锁链瞬间绷直,拽拉着他的双肩,猛地向后勒住,那一步悬而未落,整座瀑布洞天都在轰鸣。 执法司大司的镇压之术,在两条漆黑锁链上绽放璀璨光华,节节传递,紧接着在胤君的肩头两边,炸开两蓬血肉。 这位北境将军府下的星君大修行者,竟然要尝试着断去自己的双肩,挣脱束缚! 这可惜肩头血肉虽然炸碎,墨守刻画的阵纹余威犹存,无数符箓小字,围绕着胤君旋转,在感应到了这股挣扎念头的刹那,瞬间组在一起,镇压而下。 愤怒的嘶吼,沙哑的怒喝,以及一道寂静无声的“嗖嗖”声音。 像是穿梭在黑夜里的烟火。 胤君的瞳孔里,有一抹寒芒疾射而来。 然后炸开! 宁奕身子飘摇如浮萍,仗剑而入,一剑递出。 漫天神性劈波而来! 煌煌神威不可阻挡—— ...... ...... 轰然一声。 洞天震颤,山壁几近倾塌,烟尘之中,一道身影重重抛飞而出。 不是别人,正是宁奕。 裴烦脚尖点地,掠行而出,双臂接过宁奕,瞬间身子一沉,两个人踉跄后退,不断卸力,仍是狼狈撞在石壁之上,撞出一张蛛网裂痕。 烟雾里,胤君的瞳孔,散着淡淡的猩红光芒。 执法司大司的符箓,不断对他施加着责罚,符箓阵纹缭绕不绝,一枚一枚如红枣莲花,掠出之时迎风而涨,化作一道烙印,打入肌肤,嵌入血肉,升腾阵阵白烟。 胤君面色如常。 诸般痛苦,都视若无睹。 一个男人,若是可以忍受世间最极致的黑暗和孤独,那么这些痛苦,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阵纹的轰鸣,以及低沉的呼吸声音,在洞天里可以清晰听闻。 死寂之中。 传来了剑器嗡嗡的震颤响声。 背靠石壁而坐的枯骨,似乎若有感应地知晓了什么,头颅骨轻微转动,望向了胤君的方向,下一刹,怀中搂抱的那些古剑,一柄一柄,挣脱怀抱,升上空中。 古剑脱离怀抱,那些枯骨失去了支撑,头颅坍塌,摔在地上,如烟扑散。 整座洞天里,剑气长鸣。 枯瘦男人轻柔道:“人生苦多,不如解脱。小主,将军已死,您又何必独活?胤君送您一程,黄泉地下好相见......如何?” 裴烦看着胤君,喃喃道:“你这个疯子......” 胤君只是一笑置之。 任凭锁链缠绕,雷光劈打,他丝毫不觉疼痛。 瞳孔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感情。 宁奕擦干净唇角,默默向着细雪的剑身里注入神性。 四面八方,剑器悬空。 这片镇守之地,悬满了尸骨,历来闯入此地的人,都没有善终。 阴风阵阵,雷霆呼啸,胤君微笑看着宁奕和裴烦,道:“看到‘细雪’的时候,我本还担心,徐藏就跟在你们身后,如果徐藏还活着,那么想杀死你们,就要趁早动手。现在倒是没这个顾虑了。” 他身上的破烂麻衣,被阴风吹起。 腹部的麻布,被吹得掀起,露出了一个干瘪的小腹,疤痕数不清有几许之多,看起来极为阴森可怖,然而麻布吹起之后,腹部上最先显露的不是血肉。 而是一颗一颗的眼珠子,瞪大了双眼,滴溜溜转向宁奕和裴烦。 “每杀一位剑奴,我都会取下他们的双眼,见证着我在这座洞天里煎熬的岁月......或许我真的有脱离此地的那一天?”胤君轻轻开口道:“我已经饿极了,如果要逼我动手,你们俩的死相可能会很难看。不如过来给我咬上一口,我留下你们的双眼,一起在这肮脏的世上活着,好过痛苦的死去,对不对?” 裴烦的眼神,已经不是愤怒,而是彻底的失望。 一片冰冷。 胤君入魔了。 而且是彻彻底底的入魔,如果让他挣脱此地的枷锁,离开这座洞天,那么将会成为一尊相当可怕的大魔头,放到南疆,可以开宗立派的那一种。 宁奕的心湖也不平静。 剑器近前辈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幕,他轻声感慨着开口道:“人心善恶,一念之间,没有想到吧?你们想帮他脱困,他却一心要吃了你们。” 宁奕平静道:“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不会了。” 剑器近笑道:“哪来的那么多下次?现在你们俩就要死啦。” 这句话在心湖落下。 四面八方的剑气,骤然而起。 这股剑气的强大,完全是一种境界上的碾压,不讲道理的压迫过来,使得宁奕细雪剑身里的剑意都无法顺畅流淌。 不是一个层面上的压制。 剑气席卷而起,如龙卷一般,山石摇曳。 两人置身于风暴的最中央。 被锁在洞天之下的胤君,微笑问道:“二位临死之前,还有什么手段?” 剑气中心,气息都几近凝固。 难以呼吸。 宁奕攥拢细雪,神情阴沉,准备竭尽全力递出一剑。 丫头的小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 宁奕怔了怔。 他看到裴烦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就像是在西岭时候的那样,那股眼神里的意味,宁奕再清楚不过。 宁奕松开了攥剑的那只手。 裴烦一只手,轻轻按在眉心的大红枣印记上。 两人的三尺之内,凭空生出了第一抹剑气。 接着便是第二抹,第三抹,这一道道剑气,毫无来源,从丫头的眉心掠出,悬停在三尺之内,像是一条截取抽来的河流,汇聚在一起,顿时汹涌澎湃,大江大河波澜壮阔,隐约沸腾。 此时仍在蓄势。 被锁链囚压的入魔胤君,神情已有不对。 他皱起眉头,一抹神念催动,一柄古剑疾射而出,奔着裴烦的眉心掠去—— 丫头闭上双眼,眉心大红之色顷刻渲染开来。 剑气平铺三尺之内,那柄射来的古剑,剑尖撞在剑气屏障上,瞬间支离破碎,整截剑身撞成了虚无,灰飞烟灭。 不仅仅剑身化为飞灰,就连剑器鞘中,胤君蕴含的剑意,都在撞上的那一瞬间,以一种极快的度,冰雪消融。 “这是什么?” 入魔的胤君,眼神顿时变了。 裴灵素只是后境剑修,凭什么能抵抗自己星君境界的剑气! 这是凭什么?! 枯瘦男人的面色阴沉下来,当下不再犹豫,猛地压掌。 漫天剑器,瞬间狂舞而下! 噼里啪啦的剑器爆鸣,在宁奕和丫头的头顶绽放开来,剑器破碎的刹那,像是古老的艺术品,得到了最终的解脱——尘归尘,土归土,一蓬蓬的烟雾,柔和地回到了这座洞天的怀抱当中,至于其中蕴藏着的星君杀念,则是在“剑藏”屏障的碰撞当中,全然崩溃,支离瓦解,所到之处,未有鲜血,溅出一片一片的红雾。 丫头闭上了双眼。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却不曾觉得寒冷。 始终温暖,四季如春。 眼前似乎有一道红色的影子。 她心湖里泛起一幕一幕的画面,那道红色的影子,与眉心的那枚大红枣印记,一模一样,带给自己温暖。 她好像看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容,对自己笑,逗自己玩。 自己幼年时候,奶声奶气的声音,缓慢荡漾开来。 “爹。” 剑器破碎,古鞘飞灰,杀念荡漾,红雾弥漫。 宁奕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座洞天里,看到这副景象。 红雾之中,缓慢凝聚出一尊衣衫古朴的中年男人。 看不清面容。 也无法探知身上的气息。 红衫中年男人出现的那一刹,整座洞天都摇曳起来,地动天摇。 胤君不敢置信,面色苍白。 他尖声惊骇道:“裴旻!你还没死,怎么可能!” 裴旻! 裴旻! 宁奕心湖里掀起滔天大浪。 剑器近的声音木然传来:“不是本尊,人死如灯灭,只是一抹神念犹存,庇护丫头而已。用一次少一次。” 听到这句话,宁奕的神情才稍稍平缓。 他看着身旁的女孩,丫头闭着双眼,泪水潸潸而下,一只手按在眉心,红光摇曳,也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 胤君的声音刚刚落下,漫天飞剑,再也不受控制,直接崩碎开来。 裴旻大人的身形,一般羽化,看不真切,悬浮在两人的面前。 他只是一道残念,牵挂着丫头,放不下,于是便不曾消散。 裴旻大人留下剑藏,要庇佑自己的女儿一生平安。 他便将自己的一缕剑意,寄托其中。 此时此刻,显化而出。 红衫男人的目光,望着锁在洞天里的枯瘦身形,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 “胤柔。” 裴旻直呼胤君名字,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威严,更像是一个教书先生。 他很是惋惜的说了四个字。 “你入魔了。” 胤柔,你入魔了。 这句话落在心里,倒有些好笑。 枯瘦男人笑出声来,他的额心升起一阵阵黑雾,看到红衫男人的出现,神情并没有紧张,反倒有三分释然。 胤君盯着自己生前最为敬重的“将军”,三四个呼吸之后,便现这只不过是一道残影。 于是一整张脸逐渐被黑气腐蚀的胤君,一字一句嘲笑道:“我若不入魔,早就死了,大将军,我不想死,可你能救我吗?” “北境大将军府,天都血夜之后被清洗,我胤柔做错了什么?要被镇压在这阳平洞天里,永世见不得天日?我这些兄弟们又做错了什么?”胤君的声音,字字诛心,他盯着那袭红衫,缓慢道:“我有的选吗?” 黑气在胤君的身上蔓延,这些年来,他吞噬的血肉,成为让他活下去的源力,苟延残喘,与其说是困在这座瀑布里,不如说是躲在这座瀑布里。 这一字字,落在裴旻心间。 红衫男人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的动摇。 他轻声道:“如果我还活着,你不会被镇压在这座阳平瀑布下。” 胤君眯起双眼。 裴旻缓慢道:“我会把你镇压在北境将军府地底,让你一条生魂也不得吞噬。” 这句话说出来,红衫男人便一步踏出,来到了胤君面前。 煞气自胤君额头滚出,在裴旻抬掌的那一刻,尽数崩碎殆尽。 一掌拍在胤君额头之处。 滔天黑煞,翻滚如云海。 声嘶力竭的惨嚎声音,可见其痛。 当初在罗刹城,裴旻丟掷一柄伞器,作为“惩戒”,直接毁去韩约最钟爱的一具肉身。 如今的这一掌,只重不轻。 裴旻一只手掌掌心抵压在胤君额头,木然道:“胤柔,你入魔已不是一天两天,北境大将军府被封,与你被镇压在阳平又有何关联?你想拿这句话来蒙蔽真相,让我心怀愧疚?” 胤君喉咙不断翻滚,竟然一个字都无法说出。 “执法司大司墨守,盯上你已经很久,碍于我的声名,他们迟迟不敢动手。”裴旻眼神冰冷,道:“我本想慢慢感化你......现在看来,断无可能,若是再来一次机会,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以免祸害苍生。” “刺啦”的一声,像是魂魄与肉体的割裂,经受不住剧烈的痛苦,就此分离开来—— 脱离出窍的魂魄,化为缠缠绕绕的影子,烙刻在石壁之上。 胤君的面容,一半晦暗,一半光明。 宁奕心头一震! 他盯住胤君,神池之中的半片骨笛,在心湖之中,迸出一声尖啸。 山呼海啸! 天幕撕裂! 海水倒灌! 巨木枯竭! 一幕一幕的场景,碎片般塞入脑海,宁奕单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捂住额头,吃力抬起头来,盯着石壁内缓慢掠出的那道“影子”。 这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 蜀山的后山。 那根本就不是“人”。 神池池水里的神性,自行凝聚而出,波涛汹涌,注入剑骨。 裴旻大人盯住枯瘦男人,寒声道:“果然......你根本就不是‘胤君’。” ...... ...... 那道影子在石壁上,声音渗人的笑了起来。 “裴旻......不得不承认,你很厉害,真的很厉害。” 那道扭曲的影子,在石壁的火光里,择光而噬,愈壮大起来,片刻之后,它高高盘踞了一整面洞天石壁,漠然道:“可是你已死了,一缕残魂,如何‘杀死’我?” 红衫中年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止一次地遇到过你......或者说,你们。”裴旻眯起双眼,皱眉道:“不止是在大隋天下,妖族天下也有你们的影子。我本以为这只是妖族的某种独特手段,可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如果我本尊仍在,一缕剑气便可灭杀你。” 那道影子笑得愈肆无忌惮,道:“如今安在否?” 裴旻站在影子下。 他抬起头来,眼前是无边的黑,这抹黑暗若是不断蔓延,总有一天能吞掉所有的光。 执法司大司墨守盯上的,不是“胤君”,而是这个东西。 噼里啪啦的雷霆,从锁链的符箓上传来,一整条锁链,囚压着这道影子,只可惜即便是天都执法司大司,也不具备杀死“它”的能力。 只能囚压于此。 那道影子,占据了一整面石壁之后,便不再满足于此,而是分出一缕浓墨般的影子,凝聚出一柄狭长的漆黑小剑,三四个呼吸,便有七八十柄剑器,凝聚而出。 剑尖对准三人。 裴旻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面色凝重说道:“少年,借我一把剑。” 他要借一把剑。 一把足以斩杀这道影子的剑。 而在此地,于此时,只有一个少年。 也只有一把出鞘的剑。 半跪在地的宁奕,听到了这句话,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他的丝已经被汗珠打湿,衣衫前后浸透,骨笛的呼唤,不断在神池里溅起。 但是这些,都不是使宁奕摄去心神的东西。 让宁奕真正震惊的,是裴旻的下一句话。 他缓慢道:“借我。执剑者的剑。” 宁奕腰间的“细雪”,准确的说,是“细雪”里内蕴的那根剑骨,在听到这一句话后,震颤的幅度更加狂烈。 裴烦伸出了一只手。 做了一个握剑的动作。 宁奕递出了那把剑。 于是下一瞬间,细雪便出现在了徐藏的剑道师父手上。 裴旻大人,大隋天下当之无愧的剑圣。 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剑修之一。 宁奕没有看清裴旻是如何出剑的。 悬在黑暗之中的飞剑瞬间疾射而来,如三百座力大势沉的劲弩同时松弦。 空气之中,擦出炽烈的光火。 一道极致惊艳的弧线—— 细雪的惨白剑光,斜着劈开,轻描淡写地斩出了一道半圆! 砰砰砰的破碎声音在同一时刻炸响。 不仅仅是掠来的飞剑。 一整座石壁的影子。 连同一整座石壁。 都轰然震颤一下。 宁奕面色苍白,他怔怔看着这一幕。 世间本是黑的。 裴旻大人的这一剑,斩开了一线光明。 第二百七十二章 米粒之辈,也放光华?(修) 阳平城。 瀑布洞天。 一片极致的黑暗,那道盘踞在石壁上的影子,“刺啦”一声被撕开。 这一剑落下的声音,像是斩在了布帛上,丝绸破裂,剑上的光明如大火一般蔓延开来,顷刻之间整座石壁,光明大放! 胤君的额头上,一缕黑气缠绕掠出,直奔裴旻而来。 裴旻大人面色如常,他递出这一剑后,便再无动作。 没有递出第二剑的念头。 红衫中年男人的周身三尺,燃起了丝丝缕缕的光火,那一缕黑气迎风暴涨,像是一片沉重的大海,“砰”然撞在了裴旻的面前,瞬间便被燃烧成为虚无! “哗哗”的火焰流淌,此刻听起来更像是水流萦绕。 阳平瀑布,重归寂静。 裴旻大人眼神里带着一丝自责,看着眼前被沉重锁链困缚四肢的枯瘦男人,轻轻说道:“胤柔,领你回将军府时,看重你剑道资质,万里挑一,我教你世上最强大的剑法,却忘了教你如何做人......你如今沦落至此,有我不教之错。” 这句话落地。 胤君的面色变得哀求而又痛苦。 他喉咙哽咽,泪流满面道:“将军......杀了我。” 裴旻眼神晦涩难明,复杂至极。 胤柔的哀求面容只持续了一句话的时间,他身躯长颤,猛地抬起头来,眼神里依然带上了一丝阴沉,咬牙嘶声道:“裴旻......你忍心杀死你的徒弟么?” 裴旻摇了摇头,道:“我的徒弟,做了错事,作为师父,不应该逃避,应该一起承担:这座瀑布洞天里死去的亡魂,还有为了镇压他付出的执法司性命,我都无法补偿......唯一能做的,就是递出这一剑。” “这一剑,不是要杀胤柔——” “而是要杀你!” “胤柔做了如此多的错事,不知道有多少桩,是受你驱使!” 裴旻面无表情,说了一个“其罪当诛”,当下拎起细雪,自上而下,递出了第二剑。 又是清脆的“刺啦”一声,胤君的额头,绽现了一道猩红的血线。 他整个人都一怔,剑气掠过,石屑斗射,胤君四肢百骸,深入骨髓的黑气,都开始了溃散...... “胤柔”额的阴煞,在裴旻大人的一剑之后,被压缩到了一个极其狭小的地方,疯狂疾射,不断碰壁,无法摆脱。 他状若疯魔,挣扎双臂,身子前倾,四周锁链不断迸出雷霆符箓,镇压而下。 雷霆滚滚迸射光芒—— 宁奕扶着丫头,注视着这灼目的一幅景象,他面色苍白,丫头还沉浸在“剑藏”的景象里,如今仍是神魂出窍的痴态。 光芒之中,裴旻注视着自己的弟子。 也注视着那缕逐渐减小的黑气。 他喃喃自语,低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注定不会得到回答。 裴旻大人的所言,亦是宁奕也想知道的问题......他在蜀山后山遇到的“那道影子”,难以杀死,无法探寻来历,绝不是人类,现在看来也不是妖族。 那么这到底是什么? 骨笛诞生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对抗“影子”。 裴旻大人知道“持剑者”,却不知道“影子”到底是什么...... 裴旻乃是整座大隋的巅峰者,连他也不清楚对方是何来历,足以说明“影子”的背后,藏着惊天的秘密。 附身在胤君额头的黑气,被裴旻大人的剑气,一丝一缕的剿杀。 这一切,都要得益于“细雪”。 不是赵蕤先生的细雪,而是有剑骨加持的细雪。 宁奕的神性丹田里,一颗颗悬停的神性水滴,欢呼雀跃,不再平静。 那缕黑气,迅燃烧,三四个呼吸之后,就只剩下最后的一丝灰烬。 “胤君”缓慢抬起头来,望向宁奕。 “新一任的持剑者出现了。很好,非常好......” 影子的声音,在焚烧和灼热之中迅湮灭。 被执法司大司特殊阵法镇压的枯瘦男人,闷哼一声,膝盖一软,身子下坠,锁链上的符箓,不再一个一个往外跳蹦,就只是两条巨大而坚不可摧的铁链而已,将他拉扯绷直。 胤柔苦涩的声音,恢复了本我。 他看着裴旻,看着自己昔日曾无限向往的将军,看着把自己领回府邸,教自己修行剑术的老师。 胤柔环顾一圈,惘然看去,这一地上,铺满了枯骨,有些是误入此地的无辜者,有些是自己昔年的伙伴,同袍......破碎的古剑,脱鞘的碎片,头颅的齑粉还在飘摇。 这些都是他所作所为。 胤柔望着裴旻,眼里是无尽的忏悔:“弟子知错......所有的后果,愿一力承担。” 红衫男人,将那柄“细雪”原路抛回。 宁奕双手捧过“细雪”,身子踉跄一下,怔怔看着裴旻。 “生前身后事,过去的,就过去吧。”裴旻看着自己的弟子,沙哑道:“胤柔,受锁此地,你的此生已到尽头,千万句话说不尽......其实是为师对不起你,若是能早日拔除‘那样东西’,又何至于此?” 胤君低声笑了笑,眼里满是自嘲。 “一缕神魂将尽,你就寂灭在此,也算是个圆满结局了。” 裴旻叹了一口气。 胤柔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宁奕,轻声道:“这位是徐藏的传人?” 他处在半梦半醒之中,“黑煞”拔除之前的记忆,仍然在脑海里翻滚,不曾忘记。 宁奕收回细雪,点了点头。 “将军......胤柔生长在将军府,自认为能做您的接班人。”枯瘦男人苦涩道:“徐藏的到来,改变了一切。您不再把胤柔挂在口边,处处称赞的都是徐藏,他踏上修行路后,一切都来的太顺利,总有一天,他会越我。” “胤柔承认,曾有过嫉妒,您给他的太多......现在看来,胤柔的确不值得将军您如此费心教导。”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黯然,“徐藏死了,我本该高兴的,可是如今,却高兴不起来。” 胤君看着宁奕,喃喃道:“将死之时,一缕剑气,算是我的歉意。” 宁奕看着锁链下的枯瘦男人。 胤君轻轻道:“修行剑奴之术,我已入邪道,三教九流这些年来都有修行,困索此地,若是有朝一日出山,那么我必是大隋赫赫有名的魔头。” 他目光落在丫头背后的那柄厚格剑。 “一缕黑煞,手段高,缠绕剑柄缠缑。宁奕,这柄厚格剑......被人做了手脚,恐怕有东境鬼修一直在追赶你们二人吧?” 这句话话音落下。 宁奕心头一颤。 这柄厚格剑,乃是徐清焰托人在红山找来,接剑之后,他和丫头都检查过剑身,没有损坏,亦没有手脚。 但他想到了那封古怪的“信”,信身曾躲过了自己的气机感知。 当时自己已觉察不对。 可是境界不够,便难以揪出根源。 “你曾与韩约有过交手?”胤君眯起双眼,望着宁奕,他的一缕神念,缭绕在厚格剑的缠缑之上,片刻之后一缕隐藏极深的黑煞,便被连根拔起! 的确! 宁奕在红山高原,与韩约的十境分身进行厮杀,当时驭剑指杀,厚格剑便是在那时遗落在红山高原上。 宁奕伸出一只手,“锵然”拔出厚格剑,眼神冰冷,他盯着“大隋天下,剑气行走”,万万没有想到,东境竟然是在此做了手脚。 怪都怪自己太大意。 这件事情,应当与宫内的徐清焰无关,徐姑娘只是托人寻剑,于是被东境的“有心人”顺手端上。 “这是压邪术法,鬼修专门掩盖自己阴煞气息的法门,算不上多高深,但是极其偏门,若是不曾见过,那么绝不会现。”胤君淡然道:“连同着一整把剑,都带着压邪术法,会让人下意识忽略此剑,若是寄剑人的包裹里,藏着某样威力奇大的杀伐符箓,恐怕你就着道了。” 胤君的话,提醒了宁奕......此事想来,倒是有三分后怕。 “大隋天下,剑气行走。” 胤君凝视着这把厚格剑,眼神复杂,他轻轻笑道:“师尊,是您的剑呐......不觉恍然,白驹过隙。” 他记得师尊接过这把剑的场面。 那时候的将军府里,沉渊君和千觞君还在,自己坐在树头,年幼的徐藏在一板一眼的练剑,裴灵素小妮子扎着羊角辫,拎着一根糖葫芦,满院子跑。 那时候的岁月安静而又沉郁。 如今...... 将军府已没了。 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现在想来,若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自己的结局,似乎也不算太差。 胤柔喃喃道:“师尊,对不起。” 一声长叹。 裴旻的神念,已经开始了消散。 红衫男人在递出那一剑后,身躯便不受控制的飘散。 胤君轻轻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且让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话音落下,他的眼神变得锋锐起来。 胤柔盯着缠缑之上的黑煞,那一缕黑气,溯本追源,瞬间找到了“主人”。 被锁死在瀑布洞天下的枯瘦男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捻着那缕飘来的黑气,嘲讽笑道:“米粒之辈,也放光华?” (今日身体仍是不适,写了很久,只到这了。ps2:女朋友也重感冒了(不是我传染的),希望大家保重身体,远离感冒…...)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大魔头 阳平城外一百里。 一片荒芜。 大漠孤月。 飞沙走石,隐约显现两道身影轮廓,一道壮硕巨大,巍巍如塔,脚步踏出,沙石四溅,另外一道稚嫩如童,坐在大个子肩头,双脚悬空,来回晃荡,低头看着掌心。 孩童掌心是一座嵌入骨骼里的罗盘。 两人的神情相当悠闲。 行走在这片大漠,虽说仍是天都地界,但离开了皇城周遭,没有了通天珠的监察,两人的鬼修气机又在“压邪”术法下极其隐蔽的藏匿起来,这一路上,可谓罕见的“坦坦荡荡”。 两旁地势渐高,已有拔地而起的山峡,大块大块荒芜的壁岩,寸草不生。 看到远方的峡口。 孩童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峡口那边的方向,轻声道:“在阳平城。” 壮汉嘿嘿笑道:“阳平城,那不算远,掠过这座峡谷,天亮就能到。” 鬼先生眯起双眼,望着峡口,面无表情道:“先生对我说,大隋不太平,除了东境,处处有劫匪流寇之徒,没想到连天都也不例外。”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笑话,但确是实话。 东境有南疆大魔头韩约坐镇,却无流寇抢掠,因为鬼修的手段比流寇更加凶猛,韩约对于鬼修取人性命修行术法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来出身南疆,但站在了大隋的东境执掌者层面,鬼修的伎俩终归上不了台面。 但东境流寇,不受莲华保护,前些年,有着一连十几座山寨被一位鬼修全部打杀殆尽,炼了招魂幡的事情生,韩约坐视不管,甚至还说了一个好字。 以恶制恶,以邪压邪。 那些江湖武夫,哪里比得过一只脚迈入修行门槛的鬼道修士? 壮汉憨憨道:“东境太平,全靠甘露先生一手扶持。” “那是自然......离了东境,一连走了好些地方,所见所闻,都有些不堪入目。”鬼先生漠然道:“虽是鬼修,仍觉肮脏。赶路匆忙,无暇出手,不然我倒是要好好‘疼爱’一下那些‘亡命之徒’。” 说这句话的时候,孩童的目光望向峡口上方。 沙尘的尽头。 此刻隐约显露了几道瘦削的身影。 “除了皇城,天都其余三十五城,镖局的生意都相当兴隆,这年头大富之家,若是出行不带镖师,要么低声下气财不露白走完一程,要么横死在了半路上。”鬼先生微笑道:“镖局有些厉害的家伙,据说大镖局真有十境修士坐镇,你说说,都到了十境,还图凡俗那些银两作甚?” 壮汉摇头道:“十境很厉害吗,遇到我们俩,随便一个出手,还不是一个巴掌可以拍成神魂俱灭?” 鬼先生笑着一巴掌拍在他的脑壳上,再次拍得壮汉一个踉跄,身子向前倾去,险些栽倒在沙地里,猛地摇晃一二,迅站稳,也不恼火,只是沉默向前踏步。 两人距离那道峡谷越来越近。 雾气弥漫。 沙尘笼罩。 站在山峡顶上的人影,一道一道涌现出来。 有十数道。 孩童抬起头来瞥了一眼,视若无睹。 他轻描淡写道:“十境是一个大鸿沟,有强有弱,有人停在十境门槛,终生迈不出去,这类人数之不清。凝聚命星的实在太少......可即便是点燃了命星,也不见得就完胜某些凤毛麟角的十境。” 壮汉挠了挠头,他的体魄之强悍,实在罕见,鬼先生的巴掌,即便没有动用全力,落在寻常十境修行者的身上,也足以打碎体魄了。 壮汉试探性说了两个名字。 “曹燃?叶红拂?” 孩童面色凝重点了点头,道:“这是先生特地叮嘱,不可小觑的两个年轻人,虽然你我身为四劫,但遇到这类人物,一不小心,很有可能被格杀。叶红拂的背后是珞珈山的倾力栽培,她的师尊是神女扶摇,单单凭这一点,八百里外我们就要绕路走。曹燃出身北境,自称是散修,但这一路南下,据说袁淳先生的紫莲花分身和平妖司两位大司都跟着护道,背景和实力,两人旗鼓相当,谁也不输谁。” 壮汉皱眉道:“我们要追杀的叫‘宁奕’,如果没有记错,他现在位列星辰榜第一,上一个坐在这位子上的,名字叫‘洛长生’。” 说到“洛长生”这三个字,壮汉的瞳孔深处,都蒙上了三分阴翳。 此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若宁奕有洛长生的一半,我们就可以放弃追杀了。”鬼先生幽幽笑道:“哪里还能如此悠闲?就算是十境的洛长生,也不是我们俩现在能够追杀的。” 他顿了顿,淡然道:“先生告诉我,宁奕如今修行境界只有七境,诸多圣子,大多都在九境,他能坐在星辰榜第一,足见其妖孽程度,恐怕剑道境界出奇的高,所以袁淳先生才如此看好他。蜀山小师叔,身份尊贵,想必底牌也不少,可硬实力差得太多,若是被我们俩近身,直接以术法瞬杀便是。” 这句话倒是不假。 差的太多,再多的底牌,都没有用。 壮汉苦闷道:“听说桃花姐上次在罗刹城吃了一个亏,回琉璃盏重塑身躯的时候,受了先生不轻的责罚......具体吃了什么亏,却一个字不肯说。” 鬼先生瞥了一眼壮汉,道:“先生让我们来杀宁奕,还记得先生的要求吗?” 壮汉沉声道:“不可心急,慢火温炖。” 孩童幽幽道:“还有一句。” 壮汉抓耳挠腮,说不出来,于是坐在肩头的孩童,替他答道:“若是濒死,切不可与东境扯上联系。” 壮汉恍然大悟,终于想起。 “我想,宁奕的背后有某位高人,先生只是想借我们俩的这具身躯,试探一下那位高人。”鬼先生微笑道:“桃花曾经吃过那位高人的亏,能让先生如此小心翼翼的,你觉得在这大隋立,还有几人?” 能让韩约安心吃瘪的,有几人? 星君境界,唯有守山人。 剩下的...... 只能是涅槃。 壮汉立马打起了精神。 他皱起眉头,走到了大漠的尽头。 前方是一片并不宽阔的道口。 像是被人一刀劈开。 那一刀一定很长,否则山峡上,不可能站立如此多的人。 望着峡口山岩,上方汇聚而来的,越来越多的人影,孩童轻声叹道:“不管先生忌惮的是谁,总不可能是这些三流货色。” “继续赶路,还是?”壮汉面带犹豫之色。 “等我片刻。”孩童的唇角微微上翘,他看着峡口上方影影绰绰的匪徒,巨大的滚石已经在峡口就绪......这些人,他在东境已许久不曾见。 壮汉闭上双眼,环抱双臂,认真道:“等你三十呼吸。” 鬼先生伸手拍了拍壮汉肩头,缓慢立起身子,轻柔道:“别急,别急......待我饱餐一顿,吃饱喝足,才有力气上路。” 舒展身子。 头顶有滚石坠落。 鬼先生站在壮汉的肩头,面色带着一抹笑意,耳旁飞石炸开,两人同时被滚石砸中,巨大的石块,“撞”在壮汉身上,还没有接触分毫,便瞬间破碎开来,碎石四溅。 山下上方,嗖嗖嗖的弩箭射下! 一道瘦小身影掠出,一脚踩在射来的弩箭箭身之上,逆着漫天飞箭,犹如一道漆黑闪电,脚尖不断点掠,整个人借着反射之力,瞬间来到了山峡平顶。 “一二三四......一共三十九人。” 落在山峡平顶,鬼先生侧过头颅,耳旁刮擦出一蓬热风,铁剑擦着耳垂插入地面,挂出一连串的火星,瘦小的孩童身影顺势欺入了持剑之人的怀中。 简简单单的伸手探掌。 一个掏心窝子的动作。 攥拢五指,便真的将一人的心窝子都掏了出来,一颗硕大心脏,还在砰砰作响,下一刹那便被雪白细嫩的孩童五指直接捏碎。 鬼先生满面笑意,眼神陶醉,一只手覆盖在自己面前,大口咀嚼着此人的心肝,全然无视了此刻平顶山上众人的骇然目光。 吃完心肝,还不算晚,他一只手捅穿前胸后背,缓慢挪移,小臂上鲜血淋漓,再度挪出,大快朵颐的以舌尖“擦拭”臂弯,如尝仙物,神情酣畅淋漓至极。 阳平城外一百里,大漠尽头的这座山峡,像是被刀劈开。 所以这座山峡的名字,就叫刀劈峡。 而这窝流寇的老寨,就叫刀劈寨。 此时此刻,刀劈寨的悍匪,目睹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满是震撼。 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他们也吃过入肉。 但他们哪里见过这一幕? 这个童子,看起来不过是七八岁的稚嫩模样,为何竟然如此的......丧心病狂? “鬼修......鬼修!” 有人喊出了第一句,人群之中,终于想到了这个童子的真正身份。 这句话的话音落地,一直在擦拭着自己小臂的“鬼先生”,正好把一整条手臂舔得干干净净,孩童满面笑意抬起头来,不见如何动作。 瞬间消失在山顶之上。 下一刹那,人群之中,猛地炸开一朵血花! 孩童出现之处,毫无预兆,但是出手倒是简单而又直接。 一只手掏出心肝脾肺肾,大口吞下,度太快的缘故,连咀嚼也来不及。 鬼修之术,丧心病狂! 可见东境当初为何无人敢拦山为王。 若是被鬼修遇到了,死相凄惨还不算晚,有些鬼修修行招魂之术,剥离肉身,留下魂魄,世世代代不得生,只能沦为怨灵。 孩童掠行在人群之中,他伸出双臂,只管奔跑,所过之处,双臂直接将人拦腰击穿,打成两半。 他眼光忽然一亮,高高跃起。 人群之中,有一人明显不俗,异于常人,修行境界竟有中境。 一寨之主。 鬼先生跃起之后,直接落在寨主的头顶,像是一只蜘蛛,四肢抱住男人的头颅,欢喜一笑,滴溜溜以指尖敲击一圈天灵盖,度极快,然后“噗”的一声拔出扔掉那一块头皮,俯下头来,啃食着开颅之后的美味。 人间甘露。 有些人“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的神情没有波动,也没有出声音。 胸膛都被揭开。 五脏肺腑,流了一地。 一片死寂。 唯有寨主不断的惨嚎,在山顶响起,逐渐变得虚弱。 很快便全都寂灭。 ...... ...... 山顶的屠戮并没有持续太久。 人已杀光。 饱餐一顿,虽说此次行程悠闲,但也不能耽误了正事。 鬼先生兜兜转转,取了一些心肝,要带给在峡口下方乖乖听话,等着自己回来的某位壮汉,毕竟自己按捺不住杀念,在天都地界开了无端的杀戒,此事若是让先生知道了,又要教育自己。 估计又要说自己,在外地行事,不够谨慎。 纵身一跃。 稳稳落地。 沙尘之中,抱着一大堆心肝脾肺的孩童,松开双臂,噼里啪啦的脏器掉落一地。 壮汉睁开双眼,并没有去看地上的“食物”,而是皱起眉头,看着远方的一道模糊黑影。 山峡的那一端,起了很大的风沙。 孩童抬起头来,两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那道模糊的身影。 “高人。”壮汉木然道:“很高的高人,但也是一个死人。” 鬼先生眯起双眼,他盯着那团风沙,看不真切,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存在? 一团浓郁的死煞之气。 比死人身上的死气还浓郁。 那道模糊的身影,在风沙里,越行越近。 隐约可见,他两根手指,捻着一缕黑气。 鬼先生低下头来,不敢相信,掌心血肉之中,罗盘指针,疯狂打摆,指向前方。 先生在厚格剑上安插的那道“压邪”术法,竟然被识破了? 而且还循迹找到了这里? 对方是何方神圣? 模糊身影,缓慢捻动两根手指,压邪的黑气,灰飞烟灭。 他掌心的罗盘,忽然之间,指针破碎,啪嗒一下,整只手掌瞬间炸开,化为一团黑雾。 鬼先生面色阴鸷,冷冷道:“阁下是何方高人,还请出来见一面?” 风沙里的那人,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只是沉默。 三四个呼吸过去,场面仍是僵持。 度日如年。 壮汉不再等待,他猛地跺脚,两旁山岩,猛地炸开,伴随着他双手合十的姿态,一同向着风沙拢和而去! 一出手,便是必杀之术! 鬼先生同样竭尽全力,他长喝一声,变戏法一般,从右眼里扯出一根长杆,迎风而涨,化为一面大旗,挥舞之间,天昏地暗。 阴魂掠行。 峡谷鬼哭狼嚎。 风沙里兜转的那道身影,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胤君的身形有些瘦削,像是回到了二十岁风华正茂的模样,一脸的英气和温和,腰间有一把虚无的剑。 他握住了那柄虚无的剑器。 胤君轻声道:“听说二人的背后,是一位大魔头。” 他笑了笑,道:“很巧,我也是一位大魔头。” 下一瞬间。 一道漆黑长光,乍现又逝。 两颗人头落地。 风沙狂掠。 一切重归寂静。 (今天也只有一章) 第二百七十四章 买马 瀑布洞天内。 此时此刻,已然安静如初。 瀑布水流的冲刷之音,潺潺而下,隔着山壁,都可以清晰听闻。 胤君的身子,向下垂落,双臂被锁链吊住。 身子骨的重量,像是轻了那么一些。 魂魄已散。 整座洞天深处的枯骨,齑粉,灰烬,随着一阵不知出处的微风缭绕而起,纷纷扬扬,掠出了洞天。 裴旻大人的神念也消散了。 原地怔怔而立的丫头,此刻终于缓慢睁开双眼。 小妮子眼眶通红,单手握拳,拳背轻轻揉了揉眼窝。 宁奕蹲下身子,取出腰囊里的绣布,替裴烦丫头擦拭面颊,轻柔道:“看到什么了?” “爹,娘,院子......”丫头的声音带着一些苦涩,摇头道:“很温暖的童年,但是那些都过去了。” 宁奕低垂眉眼,擦干面颊之后,站起身子,揉了揉裴烦脑袋,轻声道:“裴旻大人,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丫头重重嗯了一声。 ...... ...... 经历了一些波折,阳平瀑布断流一次,山岩震颤。 三司察觉了一丝异常,来到瀑布山下,却没有现可疑的人物。 就此散开。 长夜已尽。 阳平城的瀑布,迎来了一缕曙光。 客栈内。 柳十一抱剑睁开双眼,屋门被轻柔推开,两人已经行李收拾妥当地站在了门口。 柳十一揉了揉眉心,疑惑道:“为何在下觉得,昨晚似乎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他望向宁奕和丫头。 宁奕淡然道:“要是我跟你说,阳平城瀑布下,压着一尊星君境界的大魔头,昨晚被我和丫头合力除掉了,你信不信?” 柳十一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汝何不上天乎?” 宁奕一笑置之。 他顿了顿,道:“不过来自背后的那股压迫感,已荡然无存......” 话说一半,柳十一望着宁奕,眼里有些不敢置信。 宁奕伸出大拇指,称赞道:“你的嗅觉倒是敏锐。阴魂不散的东境鬼修已经死啦,彻彻底底,灰飞烟灭,不知道运气好不好,魂魄还留了几许,能否回自家主子的琉璃盏里重铸。” 柳十一没有问宁奕是如何做到的。 他无比认真地夸了两个字。 “厉害。” 在柳十一的世界里,很少会如此称赞一个人。 他在罗刹城见识了那座小诛仙阵后,便意识到......宁奕和丫头的组合,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大很多。 他当然不相信阳平瀑布下有一尊什么星君大魔头。 就算真的有,也绝不可能会被宁奕和丫头两位后境修士诛杀。 世间没有这等道理。 只不过东境烙刻的追杀压力没了,那缕压迫感,阴魂不散地追了许久,一夜之间陡然消散,这是实实在在生的事情......柳十一可不会相信,有哪位‘好心人’路见不平,正好遇上追赶自己一行人的鬼修,然后顺手拔掉。 压力轻了许多。 至少不用再担心身后的追兵。 路上轻松一些,慢一些,自己的伤势,在渡漓江返回西境的时候,就可以恢复差不多了。 ...... ...... “何样之马当称良驹?” “......” “好马四蹄修长,前蹄圆,后蹄略成尖形,臀肌结实,后肢比前肢有力。”宁奕双手绕在脑后,面对着沉默无言的柳十一,还有听着饶有兴趣的裴烦丫头,两人一步一步前进,他一步一步倒退而行,保持着相等距离,走在阳平城街道上,此时街上还无甚人流,空空荡荡。 “与驽马相比,良马脖子较长,鼻孔较大,那样说明肺气绵长,双目炯炯有神,耳小而尖立。”宁奕说到这里,精神饱满,笑意怡然道:“丫头不知道吧?” 裴烦笑道:“修行者都是驭剑飞行,谁会关心甄别良驹的事宜......宁奕,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柳十一也甚是纳闷。 明明饱读诗书的是裴烦丫头,怎么离了天都,却好像宁奕更熟练一些。 双手虚搭在脑后,看起来像是某位贵公子书童的“少年郎”,笑眯眯道:“以前在西岭,谁想过修行啊?当时就想攒钱买匹好马,快马加鞭把你送到大隋天都,好摆脱这个累赘。” 裴烦鼓起腮帮子,环抱双臂,没好气道:“你现在银子可多了,拿去买马,给我快马加鞭,看看能不能摆脱?” 柳十一努力憋笑。 宁奕谄媚笑道:“再快的马,哪里能跟裴大小姐的飞剑比呢?” 三人一路向着阳平城外走去。 一路上走过了几个镖局,从门口往内掠去一眼,大清晨,蒙蒙亮,镖局里的镖师已经扎着裤腰,在府邸内的空场子站桩走马,一套一套练拳。 这套拳法,宁奕也见过的,千手大人教授自己的那套杀法,糅合了诸多凡俗间的体魄打压之术,虽说小小阳平城,没什么修行者,但难免有些凤毛麟角的人物,能将一身体魄臻至化境,真正把炼体之术锤炼到极致的,都是有大毅力的人物。 放在修行界,想要炼体,就需要诸多天材地宝,灌注一身。 宁奕的体魄之所以强悍,是因为身体里有一口源源不断的神池。 神池的神性,胜过一切的天材地宝。 那些药物,从肌肤刺入,由外而内不断锤炼,炼体者需要承担极大的痛苦,有些难以忍受,有些则是过了自身负荷,爆体而亡。 而宁奕的神性,则是自内而外,一次次的鞭捶,随着境界的攀升,神池神性的注入越来越多,这具身躯流淌在骨子里的“神霞”,便越来越多。 柳十一在长陵与宁奕比剑,在受伤之时,宁奕体内的神霞滚滚而出,愈合身躯,这种情况在目前的境界还极其罕见。 宁奕曾经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得证大道,时时刻刻有神霞护道,哪怕受了濒死重伤,亦可以在顷刻之间蒸腾神霞,重铸体魄。 真到了那等境界,似乎与所谓的不朽相比,也没什么区别了。 镖局的马棚里拴着骏马,看起来都是一副高大壮硕的模样,柳十一估计宁奕这厮的兜里揣着不少“金叶子”,只要不是镖局急用的马,都可以出手买下来。 镖局辛辛苦苦走一趟镖才能赚到的银子,遇上有钱主,卖几匹马就能赚到,自然也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柳十一脑海里推演着剑谱,不知不觉,走了好一会。 这一路走过来,竟没做丝毫停留。 快要走到阳平城尽头。 他疑惑道:“都看不上?” 柳十一的这句话,只得到了一个回应。 “悟你的剑去。” 柳十一乖乖继续悟剑去了,对他而言,在阳平城,在天都城,在剑湖宫,在漓江船头,都没有区别......他能够随时随地进入悟剑的状态。 这个剑痴,自然不会明白。 凡事都要挑挑拣拣,看完一遍再做最后打算的宁奕,对于“买马”的这件事情,有一种异常的执着。 在西岭,境外,有一句不知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古话。 “马是男人的第二个妻子。” 正如柳十一猜测的那样,宁奕的腰囊里有很多银子。 宁奕修行之后,就很少用到银子。 而现在他可以用到了。 他要买三匹最好的马。 裴烦丫头记得,小时候,半睡半醒的某个夜晚,迷迷糊糊听到过某人,站起身子,在庙里碎碎念着,于菩萨像前小心翼翼点了一小截香火,然后迅掐灭。 许了一个愿。 能攒很多很多的钱,买一匹很好很好的良驹。 然后就送裴丫头回家。 二人一骑走天涯。 裴灵素神情恍惚。 那时腰间无剑,胯下无马。 如今腰间有世间最锋利的“细雪”。 那时无家。 如今...... 丫头轻声在心底默念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 ...... 宁奕停在了一座镖局门前。 泛黄的古旧牌匾。 阳平城入城的第一家镖局,也是原路离城的最后一家。 他停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走到了尽头,而是因为恰好走到了尽头。 他也看中了自己想要看中的马。 大旗飘摇。 上书四个大字。 “志成镖局”,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实在有些烂大街了,这一路上的镖局,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的原因......名字都是一般俗气,如果让某位饱读诗书的儒客来开,可能会起个诸如“龙门”的惊艳名字。 就像是诸多名如“河洛”,“悦来”这样听起来还算悦耳的客栈名字,多半是由“精打细算”的掌柜来起,这类多是读过书的秀才,如果让某位不懂书墨道理的武夫来起,很有可能就会起一个类似“同福”这样的通俗之名。 剑痴柳十一,瞳孔里的光彩缓慢聚焦。 他看到了一副很难理解的场景。 宁奕盯着某匹既不高大,也不壮硕,看起来就像是一头瘦驴的赤红色小马驹,眼神炯炯,神情凝重。 “十一,你觉得这匹马如何?” 这匹马,真的很难看。 柳十一沉默了。 他观察着宁奕,确保对方好像很喜欢。 于是他望向宁奕的时候,眼里神色变得真挚起来。 柳十一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认同对方的喜欢。 他认真道:“我觉得很好。” 宁奕点了点头,道:“好,既然你喜欢,那我就买给你。” 第二百七十五章 西出玉门(一) 柳十一满脸黑线,抬起头来看着笑眯眯的宁奕,要不是自己身上带着伤,恨不得一剑鞘就砸过去...... 这匹马忒难看了。 那头赤红色的小马驹,在马厩里瞪着铜铃大眼,咀嚼着草叶,似乎颇通人性,听懂了宁奕的话,抬起头来,相当抗拒地两只前蹄擂地,身子向后缩退。 “这位兄弟,这马怎么卖?” 宁奕真的上了前去,拉了一位镖师套近乎。 志成镖局的府邸门前,正好走出了一位年轻镖师,披着一身白褂,额前锃光瓦亮,脑后梳着一条长辫,节节扎起,如蝎子尾,这身打扮很是罕见,与其他镖局不同。 但整个人的面容倒是和善,浓眉大眼,年纪轻轻,却留着八字胡。 那人看清了宁奕的容貌,看到了这“贵公子”、“青衣侍女”、“黑衫背伞小厮”的组合。 他抱了抱拳,遗憾道:“这位客人,镖局的马是禁卖的......” 宁奕笑眯眯从怀中取出了一张银票。 年轻镖师眼里的色彩立马就变了,“哪匹?” 宁奕指了指马厩里最瘦小的那匹红驹,又指了指面色苍白的柳十一,咳嗽数声,低低耳语道:“那个......我家公子体弱多病,你看他面色苍白,驾驭不了烈马。” 年轻镖师踮起脚来,看到那匹红驹之后,神情恍然大悟,他怪怪看了一眼那位白衣玉树临风的公子哥,越看越觉得,这位白衣公子哥,虽然背着一人高的长剑,的确气色不好,有些虚...... 这位镖师的来头显然不小,接过银票之后神情自若,揣入白褂衣襟内侧,紧接着挥手招来一位账房先生,交代三两句,镖局的小厮送了马绳,便把那匹红驹牵到了柳十一的面前。 柳十一的面色本来就很白。 现在气得更加白。 “好,好,好。”柳十一连着说了三声好,他看着宁奕,“你很好。” 丫头笑得春光灿烂。 万年青“花枝招展”。 宁奕做完这些,笑意不减,道:“我还需要买两匹马。” 他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布囊,立马有十七八片金叶子,目光望向马厩的时候,变得沉凝了一些,郑重道:“要那两匹。” 两匹一看就明显是烈等马种的高大马驹,黑背红鬃,比周遭其他的马匹都要高出一头,桀骜不驯,马蹄烦躁不安踏着地面,溅起阵阵烟尘。 这位年轻镖师的眼里,带上了一些惊讶。 他摇了摇头,并没有收装满金叶子的小布囊,而是伸出一只手,不露痕迹将其推回,道:“公子有钱,但这两匹马不是镖局的,恕不能买卖交易。” 他压低声音道:“这两匹马,是客人牵来的,性子极烈,一路上不肯配合,马厩栏杆被踢碎了三四块,就算这笔银两能买,恐怕也不是公子能降服的。” 这两匹马,哪里是马? 简直是大爷。 刚刚牵来的时候,闹腾地整座府邸鸡犬不宁。 一整夜都没睡好。 现在稍微安顿了一些,他巴不得那几位客人赶紧把它们牵走。 宁奕一笑置之,将金叶子囊袋掷到对方怀中。 他三两步走到马厩旁边,看了眼来回摇晃,被踢碎的木栏杆,一只手伸出来,道:“听说你性子还挺烈?” 这句话说出来,那匹黑背红鬃的大马,低声嘶吼,吼声还没有出喉,宁奕一只手便轻柔按在了额,整匹黑马悚然抖了抖毛,吼声到了嘴边,出口竟然变成了轻声的柔嘶。 怀中搂着金叶子的镖师,像是见到了鬼。 这还是昨晚那匹踢碎了木栏杆还踢碎马厩小厮布裆的烈马吗? 现在的气场......怎么比那匹小红驹还弱? 一片怔然之间。 “洪先生,何时出?”府邸那边,一道陌生女子声音传来。 说话之人,披着一件极低调的黑色斗篷,身材不高,但是斗篷之下,能看出其腰身纤细,年龄不大,身旁跟着三个同样穿着打扮的“年轻人”,清一色的黑色斗笠斗篷,遮掩容貌。 这副打扮,放到奇人异士辈出的江湖上,倒是处处可见。 那黑色斗篷女子,手中捧着一块沉铁铸造的四方小盒,外面裹着一方黑布。 捧着四方小盒出现的黑色斗篷女子,刚刚出现在视线当中。 宁奕的袖袍里,那张金线符箓,瞬间就亮了起来。 不仅仅是宁奕,柳十一,裴烦丫头,身上带着的那张金线符,都起了反应。 阴煞之气......若不是东境鬼修中人,便是大隋妖物。 三人面色淡然,看不出有丝毫异常,柳十一一只手轻轻抖袖,熄灭符箓,丫头神念抚平金线符褶皱,宁奕则是一只手隔着袖子捋过,将金线光芒碾灭,顺势做了个搭袖动作,微笑道:“这几位是?” 说话之间,目光一掠而过。 蜀山的感知法门,将这一行四人斗笠下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都是女子。 而且不是什么东境鬼修中人,体内连修为也无,腰间斗篷里倒是藏着一柄短匕,没有出手切磋,也不知是不是炼体中人,但四人加在一起,也没有给宁奕带来丝毫压迫。 应该就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了。 那即将登门而出的斗篷女子,皱起眉头,不明何意。 被喊一声“洪先生”的镖师,怀中还抱着金叶子布囊,一阵手忙脚乱,连忙拱手道:“家父志成镖局总镖头洪志,在下洪尘。这四位,是南下行商的贵客,在阳平托一趟镖......要去西边。” 西边? 宁奕捕捉到这两个字,看到柳十一和丫头的神情与自己一样。 倒是有些巧。 这边话音渐弱,洪尘转过头来,指了指马厩三人,拎起那袋金叶子,无奈道:“这几位要买你们的马......” 那位斗篷女子,抱着四四方方的铁盒,一只手拿黑布盖拢,抚平。 她轻声道:“先生贵姓?” 宁奕摆了摆手,微笑道:“免贵姓宁,天都升斗小民。” 天都,姓宁。 女子皱了皱眉,隐约想到了某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而后摇了摇头,这几日的劳累和厮杀太过难捱,她一时之间已没了更多力气去想无关之事。 行走在外,事到如今,她最不想看见的,就是自己一行人与他人起冲突。 女子声音沙哑,干脆利落道:“宁先生,买卖二字,你情我愿,是这个理,没错的吧?” 宁奕点了点头。 女子也点了点头。 很好,双方达成共识。 她疲倦道:“宁先生愿买,我不愿卖,这就与价钱无关了,恕不奉陪。” 那袋金叶子被她高高抛回。 宁奕接过金叶子,笑了笑,轻声温和道:“当真不卖?” 他有些惋惜道:“四位来时带了四匹马,走的时候,可不一定全都能带走。” “阁下什么意思?”抱着铁盒的女子身后,立马有另外一人冷冷开口。 话音刚落,就被伸手拦住。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歧义。 但宁奕.......其实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意思。 只是惋惜。 那两匹烈马,她们带不走。 怀抱黑布铁盒的女子,站在三人身前,前前后后说话做事,显然此人就是其中的“领袖”,修行者的江湖泛泛而谈,但是世俗江湖险恶,宁奕在西岭领教过一二......以这一行四人的实力,的确要请镖局出手,才能保住自己平安。 很大可能,她们就是一介女流......就算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上怀揣着一些手段,顶了天,就是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 这等人物,如何能驾驭这等烈马? 宁奕淡然道:“这两匹良驹的先前主人,恐怕死在了阳平城外,四位姑娘若是不在乎银两......我出一个更高的‘价钱’。” 那斗篷女子,眯起双眼,看着在马厩内栏,不断以头颅蹭着那位“宁姓持伞小厮”的红鬃马,就算是使者大人......这匹黑背红鬃马,也没有如此亲昵。 这才多短的功夫? 这位宁先生,身上带着一柄油纸伞......眼光毒辣,他说的一点没错,这两匹上好的良驹,自己一行人根本带不走,就是一个累赘,只能寄放在阳平城,等待日后再来取回。 可若是出了意外......命都没了,哪里还有取回的时候? 她眯起双眼道:“我不需要银两,金叶,银票。” 宁奕微笑道:“与这些都无关。” 他望向裴烦,柳十一,看到这两位都对自己点了点头。 宁奕温和道:“你要去哪里。” 身后那三位女子看着宁奕,觉得这个陌生人古怪而又危险,还是远离为妙,已经有人在拉扯斗篷女子的袖口。 为女子的眼里,却缓慢亮起了一些光芒。 姓宁,天都。 值不值得自己赌一把? 她咬牙道:“玉门。” 她又鼓起勇气道:“我该如何相信宁先生?” 宁奕一只手按在油纸伞上,轻轻弹指。 鞘内一颤,无人可见。 崩碎一根耳边秀。 斗篷女子耳边尽是嗡嗡嗡的乱颤之音。 宁奕微笑道:“你们不要银两,西出玉门,正好顺路,我送你们一程。” 女子深深一揖,躬身道:“这两匹马,送给宁先生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西出玉门(二) 玉门关,位于西境与中州地界交接处。 西出玉门,一条长线,走的就是最近,最直的那条线路。 宁奕和丫头各自骑一匹黑背红鬃马,阳平城门走出,清风吹过,眯起双眼,鬓飞扬,跨马踏地两三步,鬃毛与衣袂齐飞,煞是威风凛凛。 意气风。 身后四位黑袍麻布斗篷的女子,两两坐在一匹马上,见此一幕,看得神情一滞,“神仙眷侣”两个字,在脑海里浮现,挥抹不去。 这等音容风采,看起来哪里还有丝毫“撑伞小厮”和“青衣侍女”的样子,倒是珠联璧合,绝配一对,简直就是行走江湖的两位“年轻大侠”。 的确有三两分风采,但算不上卓然。 两人在一起并肩的风采,此时此刻,夺人眼帘,但大多来自于那位“青衣姑娘”。 裴烦拿星辉法门抹了面颊,让她看起来不至于太过招人注目,留了六七分神韵,仍是十分好看,身段带着一股玲珑剔透,冰雪聪明。 至于宁奕身上的“势”...... 正义凛然倒是谈不上,宁奕血液里流淌的,就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师从赫赫有名的西境蜀山东岩子赵蕤,可教他拎剑的是“大恶人”徐藏,所以他兜马转了两圈,目光扫了一眼身下,环抱黑铁盒子的斗篷女子便机敏的现,这位蜀山小师叔望向外人的眼神,总是多变,嬉笑怒骂,但瞳孔深处的色彩却万年不变—— 平静里带着三分木然。 满不在乎,没有感情。 除了望向他身旁的那个青衣姑娘。 那位青衣姑娘,估计是姓宁的很重要的人。 传闻天都那位姓宁的,得了徐藏真传,想必一路走到星辰榜第一,前前后后杀了许多人。 现在一见,她深信不疑。 这就是一种某一刹那,不经意间,释放出来的“势”。 四位斗篷女子,先前上马之前,做过了自己介绍,为的那位姓苏,叫闫绣春,其余三位,放不太开身段,面对外人万分不适,压低斗笠满面冰霜,只是简单说了一下,语太快,宁奕也没什么去记,只记得四人分别对应春夏秋冬。 众人都已经翻身上马。 其中最显眼的......不是宁奕和丫头。 而是柳十一。 那匹瘦小而羸弱的红驹,脊背颠簸,瞪着柳十一,不愿意让其坐上自己的后背。 剑痴手段温和地忙活了半天,现这匹红驹热衷于跟自己玩这种“游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于是一只手掌搭在红驹头盖骨,俯身缓慢耳语,“不听话就把你炖了,大不了花钱再买一只。” 剑气透掌游走,在体内掠行一圈,缓慢收回掌心。 柳十一微笑看着红驹。 那匹红驹两眼泪汪汪。 柳十一翻身而上,坐在红驹背上,也不说话,双手搂抱着“长气”,就此进入了悟剑思索之中。 耳边传来整整齐齐,高呼的一声。 “合吾——” 志成镖局,三四辆镖车,不算宁奕三人,十来号人马,就这么出了。 ...... ...... 天都地界,说太平也不太平,说不太平也太平。 归根结底,还是钱财二字,求而不得,不如去抢。 大隋律法庇佑之下,四境之内,三司所过之处,倒是一片安稳。 怕就怕,有些地界,过于偏僻,三司手短,强龙不压地头蛇,商贾运输货物之时,需要一个安全的保障。 于是就有了“镖行”。 镖字拆开,左金右票。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 行镖之时,喊一声“合吾”,意味着“和和气气和平共处”,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中州地界的镖行能把生意做大,背后有金主在做着支撑,三司所设立的驿站,客栈,都会给大镖局相应的优待和好处,志成镖局的名声不大,但低调做人,实力不俗。 宁奕驱马与洪尘并肩,先前在阳平城,闫绣春花了大价钱,好不容易才请动了这位总镖头儿子押镖,押送的东西,自然就是她时时刻刻都搂在怀中的铁盒。 对自己的到来,这位“洪姓大师”明显不快,但宁奕表示自己只是一路同行,并不会是抢占生意,而且把那袋金叶子塞到了洪尘怀中,双方半推半拒,洪尘接下,并且承诺会保证宁奕三人到玉门关前的平安。 宁奕笑着拱手言谢。 他之前站在镖局门前,出手按伞弹鞘的动作做得极为隐蔽,除了闫绣春,整座镖局出行队伍,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这位黑衫少年,其实是一个“颇有三分修为”的修行者。 此刻押镖出行。 宁奕来到洪尘身边,笑着问道:“洪镖师,贵局生意近来如何?” 洪尘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尚可。” 路途迢迢,宁奕第一次来大隋世俗行走,镖局镖师,虽不一定吃百家米长大,但一位真正成熟的镖师,一定走过了数百个不同的地方,大隋天下别的优点没有,就是版图宏大,风土人情,世俗道理,刻在书籍里,天都书库到处都是。 纸上得来终觉浅。 想要学到些什么,就不能高高在上,而是要把身子俯得低一些,再低一些。 宁奕从西岭最低处走出,他从未觉得自己何时高贵过,如今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从阳平西出,听说要经过不少城镇,大大小小,五天四夜,趁机请教一二,套套近乎,开开眼界。 宁奕在清白城生活的时候,最讨厌也最厌恶的人,不是那些御剑飞行的修行者,那些修行者,对他而言,是天上的“仙人”,不食柴米油盐酱醋茶,不知世间冷暖温饱,自己距离太远,连门槛都摸不到,索性也不会去讨厌和嫉妒,心底倒是有三分羡慕。 他讨厌的是清白城里的权贵。 最讨厌的是清白城里的年轻权贵。 因为宁奕能够看见那些年轻人纸迷金醉的样子,大把大把银两抛出去,西岭城外尸骨未寒,城内烟火升宵,载歌载舞,这样的场景,两相对比,前者根本不忍去看,但在西岭地界,比比皆是。 烟花倒比白骨白。 所以宁奕最不希望自己成为的,就是这一类人,如今他踏上了修行路,就算没有剑行侯的受封,世俗间的钱财也已是身外之物。 宁奕并没有忘记本心,而是不断提醒自己。 当自己有力量了,不做滥好人,更不做只顾自己享乐,却将濒死者拒之门外的冷漠之人。 宁奕借着刚刚那句话,打开了话题,问了洪尘一些天都地界的近况,中州的城池治安非常稳固,一些偏僻地段没有三司庇护,但是城内子民倒是可以安然无虞生活,不用担心被拒之门外,一场大雪之后便埋骨地底。 洪尘看着宁奕,眼神有些疑惑,皱眉道:“宁公子不是本地人?” 宁奕摇头道:“西岭出身。” 西岭出身? 洪尘看着宁奕,实在没有想到,这位出手阔绰的黑衫“公子哥”,竟然出自大隋最荒凉穷困的西岭?看姓宁的小子,却不像是西岭的那些土包子,西岭那边的土财主,本着“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甘愿在西岭荒城买酒买醉买美人买春宵,也不愿意买西境长城一张通行证,有些老死在西岭,有些则是家族生根扎地,不断汲取荒瘠土壤的生命力,来“壮大”自己。 西岭的那些年轻权贵,放到天都根本都排不上号。 就算放到阳平,也都没什么可比性。 洪尘看着宁奕,道:“你出身西岭,为何要来内境,不在那边享福,跑过来走江湖?” “世界那么大,我只是想看一看,前不久看了天都,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跨越西境长城?”宁奕笑道:“天都比宁某想象中要好很多......有山有水有镖局,百姓安居乐业,幸福安康。” 洪尘笑了笑。 他伸出一只手来,中指拇指微微摩挲。 “有山有水有镖局,不假。”洪尘淡然道:“但百姓安居乐业,那得有这个。” 银两。 钱财。 洪尘的这句话说得倒是实在。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就算你是盖世大侠,就算你有绝世才华,又有何用? 寸步难行。 一句谚语,老俗话了,银两不是万能的,没有银两是万万不能的。 话糙理不糙。 宁奕笑了笑,不置可否,“洪镖师的父亲,名叫洪志,这个名字我可听说过,赫赫有名的大隋镖行‘元老’了,一双铁掌,看试手,补天裂。仅仅是你父亲‘洪志’的名字,就可以让你这辈子生活无虞,坐拥花不完的金银财宝,为什么要出来走镖?” 洪尘淡然道:“做一件事情,需要很多理由吗?” 他看着宁奕,道:“在下没什么故事,宁先生,让你失望了,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我父亲再有声名和钱财,那也是他的,与我无关。” “之所以来押镖,是因为我喜欢这种生活。” 洪尘顿了顿,道:“江湖,沉浮,生,或者死。” 第二百七十七章 西出玉门(三) “我父亲是一方有名的镖师。”洪尘与宁奕骑马同行,缓慢道:“他希望我能拜入天都书院学府,修行星辉,成为修行者。可惜我资质太差,无法突破初境,教授我修行之术的老师告诉我,这座天下的星辉灵气,在天才的眼中,就像是星辰大海一样广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破开初境并不难。” 洪尘笑了笑:“虽说在下的资质,乃是下下之等。但每天站拳桩,练靠山,不觉疲乏,津津有味,于是转修炼体之术,二十三年来,家父耗费了快一半家底的资源,为我铸造一副小金刚体魄,如今自认可以与中境巅峰修行者对弈,不落下风。” 宁奕眼神里有些讶异,二十余岁的中境巅峰修行者,放到书院里,也算是青年才俊,洪尘的体魄的确不俗,但是炼体术法,烧的是家底,若背后没有圣山支持,很难跻身十境,更不要说后面的另类证道,点燃命星。 洪尘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三分自傲。 他顿了顿,道:“还未请教宁兄来历?” 宁奕笑着摆了摆手,“升斗小民,升斗小民。” 洪尘也不打算多问。 宁奕笑着问道:“洪兄弟可知道这铁盒里装的是什么?” 洪尘摇了摇头。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闫绣春,皱眉道:“按镖局行镖的规矩,绣春姑娘怀中的那个铁盒,应该由我们镖局代为保管,最为安全。但她始终不肯,那便没有办法。阳平城方圆百里,我都了如指掌,这里最凶的一伙贼寇,在东边刀劈峡,贼的境界在中境左右,应该不及我,我们此行一路西去,双方谁也碰不到谁,送到玉门关,路上不会有意外,就算有......我备了很多银两上下打点。” 宁奕笑着说道:“洪兄弟,人中龙凤,未来可期。” 洪尘呵呵一笑,坦然受之。 宁奕不再言语,缓慢减缓度。 丫头的传音在宁奕耳边响起:“你准备陪他们‘玩’多久?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 青衣姑娘怀中抱着万年青,一只手指了指柳十一。 抱剑坐在红驹上的白衣剑痴,闭着双眼,身子颠簸,并不催促宁奕和丫头。 如今剑湖宫生了什么,尚不可知。 柳十一在等具体的消息传出......他默默以神念传递训令,命牌的那一边,毫无意外的没有音讯,杳无声息。 宁奕来到丫头身边,面色郑重道:“镖局就是普通的镖局,但那四个人不是普通人。” 丫头面色处之淡然,瞳孔深处的神情难以捉摸。 “金线符的异变,你也觉察到了。那四人是什么身份?” 宁奕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目光不露痕迹从斜后方掠了一眼,那四个披着斗篷沉默寡言的女子,一路上未曾与自己说过一句话。 目光从她们身上掠过,宁奕闭上双眼,场景重现:显然是按男子身材定做的宽大的衣袍,腰间随着马背颠簸露出的玉佩,长靴的花纹,袖口开边的工艺,斗笠边沿的黑线缝钉...... 宁奕缓缓睁眼,幽幽道:“她们是平妖司的人。” 丫头抬起头来,眼里带着一丝困惑:“平妖司?” 宁奕微微一笑,道:“你看好了。” 策马调转方向,对丫头比了一个放轻松的手势。 ...... ...... “多谢绣春姑娘赠马。” 春夏秋冬,两两分开,闫绣春坐在后面,双手抱着那个铁盒,她侧过头颅,半边面颊靠在前面女子的后背,看到了宁奕那张缓慢“落后”直至与自己平齐的面颊。 她笑了笑,并没有多言。 出行在外,与人交谈,言多必失。 这是“师父”教她的道理,她一直谨记在心。 “但平妖司持令使者的马,随意赠了,绣春姑娘回去以后,难道就不怕受到‘责罚’?”宁奕忽然开口。 闫绣春瞳孔收缩,像是一只狸猫般极快抬起头来,面色紧绷。 不仅仅是闫绣春,其余三人顿时警觉起来,盯着宁奕。 “不必紧张。” “我听某位在平妖司就吏的朋友说过,中州地界平妖司的小队,六人编制,两位持令使者,带四个平妖司‘修士’。”宁奕不疾不徐,缓慢开口:“一只刚刚成立的平妖司小队,奉令执行任务,但由于一场意外,两位持令使者身死道消,这只小队的编制,便只剩下四个没什么力量的菜鸟修行者......严格说来,你们算是修行者吗,星辉出窍能做到吗?” 闫绣春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看着宁奕,坦诚道:“宁先生很聪明。我们连初境的修为都没有,匡论是星辉出窍。” 宁奕开门见山问道:“你们的任务是什么?” 闫绣春幽幽道:“我们的任务,乃是护送它抵达玉门关。” 铁盒。 宁奕一直好奇的,便是这个铁盒。 终于说到了重点。 她一只手轻轻隔着黑布敲击铁盒,道:“宁先生既然对平妖司如此了解,那么必然知道......大隋天下,其实是有所谓的‘大妖’栖居,只不过有长城阻拦,妖族的数量在境内十分稀少。平妖司的日常任务,便是寻着照妖镜,一处一处奔波,对那些尚在萌芽期的妖物做出应有的‘处理’。” “但我们四人,刚刚进入平妖司,收到的任务却并非如此。”闫绣春缓慢说道:“西行,前往玉门关。玉门关大漠地底,镇封大妖九尾天狐的阵法,有了一些松动,铁盒里所装的,便是加固阵法的必备之物,天狐血。” “这个任务其实并不算难,只是加固阵法而已。对于大隋内部的人来说,也不算秘密,妖族天下曾经战败在北境,俘虏的战败者,有些成为了大隋红拂河的死士,有些则是不愿屈服,被选择性分割开来,镇压在各座境关之下,由就近的平妖司来看守。” 宁奕眯起双眼,他竟然不知这等消息...... “玉门关地底的九尾天狐,乃是千年前被镇压的妖君,名叫伽罗。千年岁月,人类早已经风化,就是再惊艳的人族大修行者,也不可避免死亡。但展露妖族本尊真身的大妖,却可以熬过去。”闫绣春担忧道:“镇封之阵里的环境很是恶劣,妖君伽罗受尽折磨,或许已经死在了阵里,但阵法每年都需要加固,在都此时,我等奉令带‘天狐血’,那座阵法当年铸造,是平妖司大修行者剥离伽罗皮囊,以血肉刻画阵纹,后来便把伽罗皮囊悬挂,以秘术篆养,每年都可以衍生出新鲜血液,以此来加固阵法。” 原来如此。 对于天狐血,宁奕从未听闻,但是剥皮养血的手段......这其实算是一种邪异之术,平妖司镇压伽罗的事情,算是一件秘辛,在天都平妖司的卷轴里,是不对外公布的。 闫绣春口中所说的,大隋的许多境关之下,都有着平妖司的阵法。 镇压着当年妖族天下战败之后不肯妥协的妖君级大修行者。 大隋的那些皇族,打得倒是好算盘。 与温韬师兄一起习练寻龙经的宁奕,曾经在山上看到过大隋天下的一角沙盘,开国皇帝构造的版图,设立的境关,每一座都像是一处龙脉卡点。 气运流淌,滚滚不绝。 就像是镇压九尾天狐伽罗那样,把妖族天下的大修行者抓来,镇压在境关地底,一位星君的修行之力,已经不算薄弱,可以反哺天地,逼得妖君展露本命真身,可以活出漫长的岁月......而在这漫长的岁月当中,被镇压在阵法里的大妖,会不断吸纳天地星辉灵气,然后反馈给整座境关。 以壮国运。 平妖司的这等手段。 神仙手段啊。 宁奕心有感慨。 “路上遇到了歹人,带着我们四个的大师父二师父,已经死了。”闫绣春的神情黯淡,她沙哑说道:“玉门任务的时间已然不够,容不得拖沓,我们四人修为不够,妖君伽罗的事情......机密程度太高,以我们的身份,就算是去阳平城找司里的持令使者,也只会被扣留盘查。” 宁奕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 “宁先生,绣春一心只想平安抵达玉门。”女子抱着铁盒,目光黯然无光,她轻轻说道:“把这天狐血洒下,完成大师父的心愿,也算是完成了此行任务。若是遇不到先生您,我便把那两匹马栓在阳平,也没什么好挂牵的,至于事后平妖司的处罚......” 她苦笑一声,摇头道:“那也由不得我了,绣春只能尽力而为。” 宁奕叹了口气。 他没有安慰什么。 他只是轻轻说道:“世道不易,愿你我都平安。” 阳平城外,风沙渐起。 远方关卡的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一座类似于“劈刀峡”的峡口,两拨山石渐高,拔地而起。 风沙之中,也有人影显露而出。 抱剑而坐的柳十一,缓慢睁开了双眼。 全程听得见宁奕和闫绣春对话的丫头,也揉了揉面颊,面无表情望着关卡上方。 宁奕仰面,眯起双眼,“只是世事,从来不遂人愿。” 第二百七十八章 留下来侍寝 闫绣春眼神微寒。 她望着远方的峡口,风沙吹过,黑袍摇曳,她下意识抱紧怀中的铁盒。 宁奕微笑道:“只是不长眼的马贼,如果不出意外,镖局就能摆平。” 白大褂在风中猎猎作响,洪尘看见了远方“五道口”山峡上方的人影,顾名思义,就是天都西行五条道口,都在此道山峡汇聚,又叫五道峡,能叫此名,可见其地势之重要,在此地拥山为王的“人物”,也足见其背景实力强大。 洪尘面色并不慌张。 镖局的镖师们有一句口头禅,叫“三分保平安”。所谓的“三分保平安”,就是:带三分笑,让三分理,饮三分酒。 他志成镖局在阳平城小有名气,行走在外,和和气气,拦路的这些人物,说得好听叫土地主,说得难听就是土匪,遇到这些“山大王”出来“摆宴”,客人一般交出钱财,便可保证性命无虞。 众人临近之时,山上的弩箭已经摆正对准。 峡口正中央,摆着一张太师椅,披着白绒大袍的中年瘦削男人,一只手撑颊而眠,半睡半醒,五根手指镶金戴玉,穿满了各色戒指环扣,身旁两位婢女摇扇,两边站着高矮胖瘦各自不一的江湖人物。 “晚辈洪尘,家父洪志。与朋友途经此地,见过峡主,这里是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洪尘摆了摆手,示意身后车马停下。 宁奕和闫绣春勒马而停,闫绣春听不清洪尘那边在说什么,宁奕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仰面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面容淡然,保持着那副神仙姿态,连一丝挪动的意思也没有,就这么摆了摆手。 他身旁一位炼体境界相当不俗的壮硕汉子,上前两步,接过洪尘抛来的银袋。 拦在峡口中央的栅栏,倒刺,并没有被土匪中人捋开。 那个壮硕汉子重新归位。 洪尘皱起眉头,道:“寨主嫌这些银两少了不成?” 太师椅上的男人,膝前搁着一柄羽扇,此刻拎起羽扇,轻轻扇动一二,枯黄丝被微风吹拂摇曳,他慢声细语,缓缓开口道:“你这趟行镖,押的是何物事。” 闫绣春抱紧怀中铁盒。 洪尘面无表情,木然道:“寨主,这恐怕不合规矩。” 寨主笑了笑。 “规矩?” 他的声音温柔地像是一阵春风。 “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洪尘扫视一眼,道:“我可以再加一百两银子。” 寨主摇了摇头,道:“近来阳平城,走出来的富商极多,能托动你志成镖局走镖的,不是寻常货色,我不要多,只要五分之一,货交到我手上,便可从此峡走人。” 坐在马背上的宁奕,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位寨主的身上,气息隐藏极深,据洪尘所说,这些拥山而立的山大王,最多也只是中境修为,没有正统门派,很难抵达后境......这一点宁奕并不否认,当初的西境金钱帮,卷入了两位皇子的争夺角力,帮主也不过堪堪中境而已。 而如今的这位寨主,却给宁奕带来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位寨主要么是从圣山上走下来的“名门正派”,要么就是偷学了大势力的功法,表面看上去只有中境,但真正爆起来,说不定还有什么手段。 洪尘沉声道:“俗话说得好,行走在外靠朋友,寨主大人想要货物,无非是为了钱财二字,这里拿货,倒手卖掉,黑市里的价钱还不好说,不如我再加一点银两,保证比这货物的五分之一利润要高,中州托镖,一行货物价值二千两,已是不菲。我这里先前给了一百两,再给您三百两,一共四百两银子,就当交个朋友......如何?” 轻摇羽扇的瘦削男人,仍然闭着双眼,听完这一席话,默默停下扇扇动作。 他微笑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五指轻轻招揽。 意思再明显不过。 拿来。 但却没有丝毫口头上的保障与承诺。 洪尘一只手取出银囊,悬在空中,这一次长记性了,并没有直接抛出,而是面向太师椅上躺着的寨主,轻声道:“家父炼体有成,距离踏入后境只差一线,常常教育我,做人要知足常乐,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句话说完,他行事干净利落,也不拖沓,将这枚银袋抛出。 太师椅上的寨主,接过银袋。 前前后后,一共四百两。 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路费了。 瘦削男人伸手举起两个银袋,袋口向下,银子哗啦啦流淌落下,下了一小阵雨,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倒是颇有些视银两为粪土的意味。 这一幕引来了丫头的不屑,她坐在马背上,瘪了瘪嘴,默默看着这位马贼寨主故弄玄虚。 太师椅上的男人,倾倒完银囊里的银子,微笑道:“你看,我在乎这些银子吗?” 洪尘的面色,缓慢阴沉下来。 这不符合道上的规矩。 而显然,五道峡的这些人,也不准备按照规矩来。 这是遇上了极少数的意外情况了。 他自报家门,连身后的父亲,都没有让对方有丝毫忌惮?这阳平城方圆五十里,人人都会给她姓洪的三分薄面。 寨主轻声叹气道:“世上炼体者那么多,数都数不清,背后没个门派的,一大把年龄岁数,要如何踏入后境......洪志这条老狗,逢人便说自己距离后境一线之隔,这句话说来听听就好,说了有十几年还是几十年了,你怎地当真了?” 声音落地。 年轻的洪姓镖师,面色极寒,一只手缓慢伸向脑后,捋着自己的蝎子辫:“你再说一遍?” 躺在太师椅上的男人,微笑道:“你想听什么?洪志这条老狗,洪狗?” “放肆!” 刹那之间。 一道白褂,便是如疾电一般掠出,两人之间隔着十丈,洪尘单手撑在马背上,瞬间翻身下马,踏地而来,脚尖轻点地面,身子却势大力沉地撞来。 太师椅上的寨主,一只手拎着羽扇,面无表情。 左边身旁,那位魁梧大汉一步踏出,与年轻的洪尘瞬间撞在一起。 气劲对撞,两人各自后退一步,洪尘脚底绽开一张蛛网,只是轻颤,便再度掠来。 白褂狂舞,洪尘探出一袖,拇指外展弯曲,其余四指并拢,如鹰爪一般! 而那位被撞开的魁梧大汉,还未停稳身子,双臂堪堪一格。 一道金铁碰撞的刺耳声音。 双臂的血肉,被洪尘的“鹰爪”抓住,洪尘嘴唇微抿,长啸一声,如鹰击长空,指甲猛地探出,扣出一蓬血肉,鲜血淋漓之中,白褂顺势欺身而上,一击膝撞顶在魁梧大汉的小腹之中。 洪尘瞳孔收缩。 自己的鹰爪,若是扣住树木,一抓之下,大树的主干都要被抓得爆碎开来,化为漫天木屑。 此刻抓住此人,竟然只是抠破了表皮的一层肌肤! 一击膝撞,足以砸碎一块淬铁的指厚钢板。 此刻砸中对方,竟然身子都未曾弯曲! 电光火石之间,那个魁梧大汉腹部的气劲迸,洪尘的膝盖,犹如被万千绵针扎中,瞬间剧烈的刺痛,潮水一般涌来,他面色一变,来不及抽身,耳旁已有呼啸之音,钵盆大的巴掌,掀起的劲风,令他如坠冰窖。 洪尘凭借着自己极快的反应,抬其一臂,但这一掌的力劲之大,匪夷所思—— 自己的一臂被巨力硬灌着砸中自己的脑袋。 隔着一臂一掌,他甚至听见了骨骼的破碎声音。 大脑一片空白。 生死搏斗,容不得有丝毫差错。 这是致命的空白。 魁梧大汉俯身一拳递出,砸得洪尘弯腰咳出一大口鲜血,接着便是起身抬肘,身子下坠。 看似无比“温柔”地磕在其后背之上。 这一磕之下,心肝都要破碎。 渗人的骨骼破碎声音。 之后便是一片死寂。 魁梧大汉面无表情,一只手臂被“鹰爪”扣烂,鲜血淋漓,看起来凄惨无比。 他按住洪尘的头颅,将其拎了起来,像是拎着一只小鸡一般。 四肢软绵无力,双脚离地。 洪尘的身子还完好,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但其实已是奄奄一息,看样子是不活了。 闫绣春面色苍白,她怎么也无法相信,就是如此短暂的交手,自己花了大价钱聘请的头号镖师,就被打成了这副模样。 “五道峡不太平,我破境之前,诸多人马都曾觊觎此地。”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缓缓道:“今日摆下这道关卡,就是为了告诉诸位,今日之后,这里便只有一位主人。” 他看着远方的志成镖局,目光一个一个掠过。 他看见了抱剑的“贵公子”柳十一。 然后看见了青衣裴烦。 太师椅上自称刚刚“破境”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他目光反复停留,眼里甚是欢喜,而后伸出一只干枯之手,轻轻点指青衣。 “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感慨道:“可惜不会打扮,不然会是个祸水,留下来侍寝吧。” 这句话说得没有丝毫波澜。 像是一种宠幸。 一种恩赐。 他却没有看到女孩如释重负的神情。 丫头歪着脑袋,注视着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人群之中。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传来。 “她留下来侍寝,谁给我暖床?” 第二百七十九章 杀人如年少徐藏 “她留下来侍寝,谁给我暖床?” 烟尘之中,极其缓慢地推出了一个高大轮廓。 骑乘在马背上的黑衫少年,一只手按在腰间的油纸伞上,黑背红鬃马站定在灰尘之中,神采飞扬轮廓鲜明。 站定之后,风沙骤然消散。 躺在太师椅上的瘦削男人,忍不住微微起身,肩头的白氅绒毛,沾染了一些尘粒。 这是何方人物? 看清了对方只是一个少年之后。 羽扇的扇柄被五道峡寨主“铁九”轻轻握拢,神情阴晴不定。 这道峡口,龙盘虎踞,争夺者如过江之卿,各展神通,这些年来争个不停。 他修行炼体之术,十几年来沉沉浮浮,历尽坎坷,如今终于破开了那道千难万难的屏障,五道峡的昔日“霸主”,如今都拜倒在他的麾下,成为左臂右膀。 一位炼体后境,放到中州地界,或许算不得什么,中州有四座书院,一座珞珈,天都皇城内高手云集,后境掷进去,掀不起丝毫波澜。 但这里是阳平城外。 今日是他当地头蛇的第一天,哪里会那么走运,遇到所谓的过江龙? 看着眼前的少年,看不出有丝毫的星辉修行痕迹。 要么,对方是一个不曾修行的人物。 要么,对方的境界高的没边,或是有一门极强的隐匿气机法门。 念及至此,铁九双手扶住椅背,缓慢站起。 显然,后者几乎没可能。 这才多大?比自己炼体后境还强横,难不成是星辰榜上前十的妖孽人物? 铁九面无表情,掸了掸身上灰尘。 他望着骑在黑马上的少年郎,风沙骤散之后,宁奕的位置真的很高,即便他站起身子,也只能仰望。 但这并不能阻碍他,以一种俯视的态度,开口令。 铁九这一次不再指向裴烦丫头,而是指向披着斗篷的闫绣春。 “她生的不错,所以她也要留下来。” 瘦削男人目光扫视一圈,两袖波澜起伏,摇曳不定,内里犹如翻滚龙骨,气机已经蓄势已久,只等一朝宣泄而出。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杀念。 声音沙哑。 “除了这两个,其他的......都杀了吧。” 声音落地。 那个拎着“洪尘”头颅的魁梧大汉,瞬间攥拢手掌,掌心溅开一滩血水,身子快踏步,抬臂一扫,一整节镖局车厢都被砸得凹陷下去,横飞出去。 瘦削男人身旁的一字型高矮胖瘦人物,瞬间掠行消失。 风气散开。 柳十一面无表情,坐在瘦马之上,看着自己耳旁溅开的刀剑之音。 裴烦丫头索性闭上双眼。 闫绣春胯下的马匹受到了惊吓,四足擂地,疯狂颠簸,她搂抱着铁盒,惊声尖叫,缩起身子,一抹寒光擦着面颊刮擦而过。 闫绣春的一缕鬓被切斩而断。 下一刹那,持刀的那人还未来得及劈出第二刀,保持着面色狰狞的姿态,整个人身子被一切两断,一道惨白剑光从后心挑出,自下而上剖开一道亮光—— 宁奕动了。 他没有动用丝毫的星辉。 少年一只手按着细雪,目光极快的环顾一圈,瞬间冷冽下来。 他看清了所有动手杀戮的人。 紧接着下一刹那,宁奕整个人消失在马背之上,像是横推出去的炮弹一般,擦出一大蓬火花与烟尘,快踏步,身子压低,迎着漫天风声,穿梭在无数虚影之中,风驰电掣里,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剑的,那道惨白的剑光,在一个呼吸之后,于整座峡谷之内,连绵成一道道的月牙弯曲形状。 所有的喧嚣刹那而止。 一道极其清脆的声响。 收剑“铿锵”一声! 这一道收剑的声音,像是信号,更像是某种石破天惊的预兆。 掠出的马贼众人,身子僵硬一刹,保持着原有的惯性,被剑气切割的那一部分继续向前冲去,只是在向前滑掠的过程之中分离开来—— 这些人的修行境界,有些已踏入中境,譬如一拳一掌打死“洪尘”的那个彪形大汉,更多的只是初境,欺负未曾修行的人物绰绰有余。 但在宁奕的剑下,他们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草叶一般易折。 出剑,斩断。 没有停留和阻碍。 宁奕停下脚步的那一刻,风声掀动衣摆,他已来到了五道峡寨主的面前三尺之内。 两人对视。 他没有再前进。 瘦削男人的两旁,两位婢女面色苍白,各自举着一柄巨大圆形摇扇,扇柄狭长,怔怔而立,不知道这个黑衫少年郎是如何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瞬间来到她们面前的。 而铁九则是面色惘然。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有些瘙痒。 轻轻一摸。 便是剧烈的疼痛。 “噗”的一声,眉心正中央,就此绽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纹,鲜血像是压抑不住的瀑布,从那个极其狭窄的洞口内喷薄而出。 连绵不绝。 这是细雪剑尖“轻戳一下”的结果。 这是收剑前的最后一下。 就像是徐藏点死小无量山山主的那一剑。 一分威力。 却有七八分的神韵。 宁奕刚刚的出剑杀人,利落至极,但却没有动用星辉。 他记下来了徐藏登小无量山时候,所递出的每一剑。 那个男人出剑很慢,便是为了让自己记住,让自己学会。 于是宁奕刚刚的出剑,便是按照徐藏出剑的轨迹,一模一样的复刻。 很快。 很锋利。 很实用。 这是剑道最极致,也是最简单的道理。 杀人。 场上的风气,吹动宁奕的黑衫。 他收剑而立,油纸伞别在腰间,一如既往的安静和祥和,看不出曾经出鞘杀人的凌厉模样。 杀人的那一刹那,他像极了当年的徐藏。 收剑之后。 他就是宁奕,也只是宁奕。 ...... ...... 宁奕皱起眉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刚刚杀人之时,身上未溅到丝毫的血液,剑是凉的。 持剑的掌心却是温的。 他的心境不是很平静。 此时此景,让他想到了自己第一次杀人,在安乐城杀马贼,那时候的自己,跟随在徐藏身后,每一次递剑都很努力,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够杀死对方。 如今他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 强大到,在面对之前的敌人,宁奕再也不需要竭尽全力。 他每一次出剑,都可以抹去一条性命。 到了如今的这个程度。 宁奕的心里,终于有一个问题开始盘旋...... 徐藏当初告诉自己,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这个道理,是对是错?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因为一旦放过了,被自己放过的人,不会心怀感激,反而会更加憎恨自己,于是更加拼命的修行,终有一天,自己还需要再花费更大的力气,去“杀死”对方第二次......这是徐藏告诉宁奕的。 那时候宁奕记下来了。 他必须要十分努力,才能保证自己在安乐城外的每一次冲杀里,杀死敌人。 活下来。 所以他一直谨记着徐藏的话。 他每一次出剑都竭尽全力,抱着杀死对方的必杀信念。 可到了今天,这一句话,还适用吗? 宁奕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无辜者”。 ...... ...... “哐当”的物事坠地声音。 是扇子坠地的声音。 眉心开了一条猩红瀑布的瘦削男人,手中的羽扇啷当落地。 铁九缓慢跪在地上,已无了一丝一毫的气机。 这只是一把扇子。 一共有三把。 还有两把。 那两位持扇的婢女,手中已无任何一物,她们噗通一声跪倒,嘴唇乌,看着宁奕,眼神一片空洞,只余下无尽的绝望。 在这种绝望下,她们说不出一句话。 她们如今还活着......可是与死了并没有什么区别。 收剑而立的宁奕,重新翻身上马,低头看着两位婢女,木然开口道:“如果你们选择缄口沉默,保证不把今日的事情传出去,那么你们还可以重新做人。” 这一句话,让两位婢女愣住了。 不仅仅是两位婢女。 闭上双眼的裴烦丫头睁开了双眼。 她望着远方策马缓慢前行的宁奕,眼神深处的意味有些复杂。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知道,宁奕在刚刚踏上修行之路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 徐藏的杀人教育,像是一枚钉子,钉入了他的脑海里。 能够得到徐藏的教导,是一件天大的幸事,以徐藏的声名,地位,实力,教导的剑术,一定是大隋最强大最无敌的剑术。 事实上的确如此。 生死搏杀之中。 徐藏告诫宁奕,杀戮之时,不要放过任何一条“活”的性命。 这就是徐藏的“道”。 如果今日,把宁奕换做徐藏,那么这些人,一个也不会活着留下来,那两位摇扇的婢女......也不例外。 抱着铁盒,从余悸之中脱离出来的闫绣春,一只手按在胸口,大口大口喘气。 她策马而前,追上宁奕,眼神里满是不理解。 闫绣春现在真的相信了,眼前的这位,就是自己脑海里所猜想的那位天都“宁先生”,蜀山杀胚徐藏的师弟......可是宁先生,为何会有这样一份不应该有的“仁慈之心”? 这不符合外界的传言。 柳十一坐在小红驹上,露过之时,低头看着那两位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婢女,默默传音道:“需要我补一剑吗?” 丫头摇了摇头。 她面色郑重道:“我尊重他的选择。” 第二百八十章 清风徐来 杀人过峡。 一路风沙。 此后便是再不经过城池,一路西去,直至玉门关。宁奕给了闫绣春八张“鸿毛”符箓,绑在马腿上,可以大大加快行进度,比不上道宗的加阵法。 踏马而行,这一行,就是三天两夜,不曾休息。 宁奕,裴烦,柳十一,三人身上都多了许多灰尘,但是面色倒无变化,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修行者而言,这样度的赶路,实在算不了什么,心神都耗费不了多少,路上的闲杂时间,还可以用来参悟意境。 但另外四个披着斗篷的平妖司女子就不同了,她们的身子骨本就羸弱,没有开始修行,只能算是普通人,这三天两夜,连睡觉都是在马背上渡过,在马匹小腿上贴绑了鸿毛符箓之后,那青衣姑娘也不知道又施展了什么手段,胯下马儿竟然越跑越酣,不知疲倦,她们若是累了,只管俯身便可休息。 闫绣春面色苍白,两天来,水囊里的水再三节省,如今也难逃干涸,她仰面拎起一个干瘪水囊,挤不出一滴水来。 闫绣春把目光投向宁奕。 宁奕感应到了这股目光,从入静状态当中“醒来”。 他修行到后境,已不能算是“凡夫俗子”,与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自然是比不了,但是行走大漠,他吞吸吐纳,星辉之中所掺杂的水灵气,会被吞入腹中,大漠环境固然干燥,但还不至于一丝水灵气也压榨不出来。 身后的那四个“女子”,已渴得受不了了。 抬起头来,此刻已是黄昏,大日酡红在地平线外缓慢下坠。 也是时候休息片刻了。 他驾驭黑背红鬃,神念放出,寻找水源。 十多个呼吸之后。 宁奕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了某个方向。 “不远处有水源......此地可以稍作休整。” ...... ...... 很快便到了宁奕神念探查之处。 临近玉门,大漠之中,罕见开出了一处泉眼。 周遭都是荒芜,唯独这里有一片绿色。 灌木丛生,俯瞰而下,倒像是一片极狭窄的绿洲。 拴马之后,那四位姑娘所坐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那处泉眼,闫绣春怀中抱着铁盒,来到泉眼边沿,蹲下身子,再也顾不得仪态,搂着铁盒,一只手掬起大捧大捧的泉水,喝了两口之后,掌心混着泉水,擦去脸颊上的泥巴。 宁奕眯起双眼,环抱双臂,靠在树上。 他拴好了黑背红鬃。 闫绣春卸下了自己的黑袍,露出了自己的脸蛋。 这算是宁奕第一次见到这位平妖司女子的真面目,生得相当好看,年龄不大,但是眉眼动人,有七分清纯,三分妩媚,身上的气质,除了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魅惑之外,更像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四目相对。 闫绣春羞涩一笑,她柔声道:“宁公子,我们长途奔波,身上染了太多脏垢,可否......” 宁奕立马会意,他摆了摆手,认真道:“我不会以神念探查。” 闫绣春眨眼道:“我们自有手段。” 她从袖口扯出一条长巾,栓挂在树木两端,迎风摇曳,数息之后化为一座屏风。 这长巾里竟然蕴藏了一些不知来历的“旁门左道”,宁奕没有试着去以神念触碰,但他微微偏转头颅,好奇瞥了一眼。 单凭目力,竟然无法穿透那道屏风,可见这道“宝器”其实是下了功夫的。 或许有探查星辉和感应的手段。 若是宁奕以神念触碰,被闫绣春察觉,那就尴尬了。 丫头栓好马,靠了过来,她目光望着那座屏风,光明正大。 看不穿。 裴烦摇了摇头,道:“这件屏风有些意思,我一缕神念竟然会被阻挡。” 这件屏风果然可以挡住神念。 这就是闫绣春口中的“自有手段”? 裴烦丫头皱起眉头,缓缓道:“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金线符起了反应,我还以为这是一只逃过大隋平妖司耳目的精怪小妖。” 宁奕笑了笑,若有所思道:“金线符会对妖气产生反应,至于闫绣春路上说的,你应该也听到了......那个铁盒里镇压的是‘伽罗’的天狐血,她们急着去玉门锁妖,应该不会有假。” 丫头面色犹豫,终究还是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柳十一拴好红驹。 那匹宁奕特地为他挑选的红驹,不得不说,竟然不是凡俗之物,红驹被志成镖局捡到,出于善念不忍丢弃,但太过瘦小,脾气又劣,向来只是篆养在马厩里,吃些余下的口粮,勉强养活。 这两日来,红驹不需要鸿毛符箓,也可以追上黑背红鬃。 柳十一背着那柄长气,靠在宁奕身旁,目光望着那座屏风,木然道:“送她们到玉门,还需要多久。” 宁奕看着剑痴柳十一,他这两日看似悟剑,实则心湖沸乱,身上的气机已不如之前那般平静。 “柳十还有传讯吗?” 剑痴摇了摇头。 “宁奕......”柳十一默默攥拳,吐出一口浊气,抬头望着宁奕,认真道:“我的修为已恢复大半。” “剑湖宫生的事情,不仅仅对你很重要,其实对我,对千手师姐,对蜀山......同样重要。”宁奕认真道:“柳十是剑湖宫温和派的执掌者,蜀山在外面树敌无数,剑湖宫正是少数的盟友,如果柳十出了意外......那么对蜀山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柳十一蹙起眉头。 他腾出一只手,摸出那枚玉佩。 “很久之前,柳十曾经跟我说......剑湖宫的镇宫之宝,乃是两把剑。” 靠在树上的柳十一,单手摩挲着玉佩,陷入回忆之中。 “一把名为‘长生’,一把名为‘大雪’。之所以叫这两个名字,取意乃是源自于剑湖宫的两位开山祖师爷。” 他轻轻震肩,那柄长气从肩头滑落,插入地面,剑气内敛于身,不出鞘,于鞘内兜转,缭绕不觉。 “长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柳十一木然看着插在自己面前的那柄羌山名剑,羌山老祖铸造了这四把名剑,说是排名没有先后,但谁都知道,以“浩然”和“无字”杀力最大,“长气”和“静观”稍逊一筹,很多时候,一个宗门的名剑,并列而立,真正的杀伐之力,从剑名便可以窥见。 剑湖宫的两柄镇宫之剑。 一把“长生”,一把“大雪”,剑名上看,长生的杀气显然不足。 但让宁奕觉得匪夷所思的是......整个西境,乃至于整个大隋,都没有人听说过,剑湖宫还有一把“长生”。 剑湖宫从来就只有一柄镇宫之剑。 大雪! 柳十一说到这里,微微停顿。 “裴姑娘是否听说过海外‘蓬莱’?” 裴烦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知其名,不知其详细。 “东海之外,据说有一仙宗,名为‘蓬莱’,不参与俗世争夺,宗内弟子,以修行丹道养生为主,追求长生大道,不通打杀之道。”柳十一缓缓开口:“整个西境都有传闻,我剑湖宫与海外蓬莱有关。” 话音至此,宁奕和丫头对望一眼,都点了点头。 剑湖宫最出名的丹药,就是蓬莱仙丹,据说药效极其强大,出自于东海之外。 “剑湖宫初辟之时,两位祖师爷的理念不同。” “一位祖师爷,主修杀伐,在大隋天下篆养一柄剑器,斩杀诸敌,开辟山门,在那个时代,几乎是斩遍诸雄,败尽敌手,独孤求败。”柳十一眯起双眼,不带感情,缓慢道:“另外一位祖师爷,则是执掌丹道,修筑阵法,在剑湖宫上开辟了一整座完整的山门大阵,得以长久庇护弟子。” “开山的两位祖师爷,乃是亲兄弟,他们在各自道路上的修行天赋之高,即便数千年过去,仍然可以窥见。”柳十一说到这里,神情凝重,“剑湖宫是西境圣山,不惧任何敌手!” “一把长生,一把大雪......”宁奕顺从着柳十一的思路,喃喃道:“对应的,就是这两位祖师爷的本命法剑?” 柳十一缓缓点头。 宁奕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注视着柳十一的双眼。 “再后来......那位炼丹祖师爷,离开了剑湖宫,去了东海。”宁奕沙哑说道:“于是,就有了蓬莱?” 柳十一再一次缓慢点头。 “这些是柳十跟我说的。” 剑痴眯起双眼,“世人口中所说的海外蓬莱......是真实存在的。蓬莱与我剑湖宫,也的确有着千丝万缕,撇不清的关系。” “两位初代宫主,一位心怀大宏愿,要接济苍生,炼出真正长生不老丹,远赴海外仙岛,另外一位则是修行极致破坏的剑意,走到了寂灭尽头,镇宫的长生与大雪,便来源于此。” 他一字一句,念出八个字来。 “天下长生,四季大雪。” 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 “柳十之所以要告诉我这个......” 剑痴笑了笑。 “是因为他有一个师弟,用柳十的话来说,非常强大但可惜误入歧途的师弟,因为种种原因,被上一任宫主逐出了剑湖宫。” 宁奕皱起眉头,柳十一单指轻轻敲击剑鞘。 “柳十的师弟徐来,清风徐来的徐来,在被逐出宫时,还窃走了镇宫的‘长生’,离开大隋,远遁海外蓬莱。” “窃剑之事,柳十心慈手软,没有拦住。因为此事,他被罚在大瀑布山下闭关十年,直到宫主死在天都血夜,剑湖宫的宫主之位,再无人可以接任,他才从大瀑布山下走出。” 说到这里,柳十一抬起头来。 他忽然捏紧玉佩。 剑痴语气带着一抹复杂。 “柳十收我为徒的时候,曾告诉我,他会倾囊相授,毫无保留。” “他告诉我......那个叫徐来的师弟,真的很强大,徐来一定会从海外回到剑湖宫,带着那柄长生,也带着蓬莱的得意门徒。” “而我,将作为剑湖宫大雪的执掌者,与徐来的弟子一战......真正意义上的,击败蓬莱!” 第二百八十一章 杀柳 “柳十,我的师兄......” “旷别已久。” 徐来面色悲悯,看着面前狼狈的湛蓝道袍男人,伸出一只手来,替他细细擦去额的血渍。 柳十没有抬头。 他的身上,带着斑斑血迹,道袍破碎,肩头被枷锁贯穿,燃烧着苍白的火焰,被点燃的道火,在体内蔓延。 这是剑湖宫的囚押之地,名叫“大雪洞天”,四周都是极寒的严冰。 大雪洞天是一处星辉封禁之地。 整座剑湖宫上下,唯有这里,才能真正锁住一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 虚弱的声音,在洞天里响起。 带着三分戏谑。 还有七分自嘲。 “徐来......我本以为,你下山会有诸多收获。” “可是没有想到,你不仅丢掉了修行者的尊严,连当初的那份自傲都不要了。” 柳十缓缓抬头,道:“我可以接受公平一战的对决,但不能接受现在这样的结局。” 徐来皱起眉头。 他平静道:“我从来就不曾丢掉过什么。离开剑湖宫后的徐来,与离开剑湖宫前的徐来,并没有差别,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你我的确值得公平一战,剑意对决......以此了却当年的一切恩怨。”徐来替师兄擦拭血迹,他声音回荡在这座大雪洞天内,道:“剑湖宫的大长老元拂荫,似乎对你怨念很深,我也没有想到,那一夜,他会直接对你出手。” 徐来登山的那一日,两人剑器交撞。 在全神贯注的那一刻,柳十的背后,忽然撞来了一道身影。 剑湖宫的大长老元拂荫,手持一柄利剑,贯穿了柳十的左肩,气机牵引之下,直接引动了剑湖宫宫主体内的残余剑气,结束了这场师兄弟的争斗。 柳十被镇压在大雪洞天,已有数日。 他注视着徐来,一字一句道:“你回到这里,是为了夺权?” “我说过,我从未改变,对于‘权力’,我视若粪土。” 徐来笑了笑,他一只手抚摸着极寒的锁链,大雪洞天里专门用来镇压大修行者的链条,被他手指拂过,指尖与铁索一沾即分,瞬间结上了一层冰渣,旋即又哗啦啦碎裂一地。 徐来轻柔道:“师兄,我真想解开你的枷锁啊,就在这里,就在现在......与你分出当年没有分出的胜负。” 柳十也笑了笑,他虚弱道:“公平一战......就在这里?” 这里是星辉封禁之地。 柳十的气血都被大雪洞天所镇压。 他体内的道火也被点燃,若是一直这么燃烧,很有可能就此湮灭。 若是解开枷锁。 如何能与全盛之姿的徐来交战? 黑袍摇曳的年轻男人,在西海蓬莱修行已久,蓬莱的长处便是炼丹,这些年来,他不知吃下了多少丹药,容颜一如当年离开剑湖宫时候的模样,一副清稚,看起来就像是刚刚长大的青年,身上并没有带上多少岁月的气息。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事情。 清风徐来,吹走他经历的岁月与时光留下的痕迹。徐来与柳十的岁数相差不大,后者的身上,散着历尽尘世的“看透”,而前者则像是一个刚刚踏足世俗的“少年”。 少年意气。 徐来在西海修行,不问世事,回到大隋,他并不知道这些年来有一个与他同姓的天才剑修,名叫徐藏。 因为不了解,也因为他身上篆在骨子里的少年狂意。 所以他无法理解柳十的所作所为。 “柳十,整座剑湖宫上下,都对你怨念很大。” 徐来寒声道:“那个叫‘徐藏’的男人,是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他凭什么可以让你杀死三位宫内的命星大修行者,你不觉得这是屈辱?” 徐来从西海归来,听到大长老元拂荫对自己提到剑湖宫所生的这件事情,觉得非常之不可理解。 被自己当成毕生对手的“柳十”,怎会甘心受此屈辱? “这不是屈辱。” 柳十木然开口。 “你没有见过徐藏,也无法想象他的剑道有多强大。” 他顿了顿,道:“天都血夜,师父参与了围剿裴旻的行动,从大瀑布山下走出,徐藏的师姐,蜀山小山主千手星君,又多次助我,给了守山人一封举荐信,我得以踏入长陵参悟剑道,于公于私,剑湖宫都亏欠蜀山,亏欠徐藏。” 徐来沉默下来。 “师父死在了天都血夜里。”柳十看着徐来,道:“你不为夺权,那么便是为了剑湖宫的‘大雪’而来。” 徐来没有否认。 他沙哑道:“等到元拂荫把‘大雪’交付给我,我便会放你离开这座洞天,届时我会给你一颗蓬莱仙丹,你我公平一战,不留遗憾。” “把我锁在这里,你觉得他们能找到‘大雪’的栖身之所?” 柳十轻笑道:“你当年窃走长生,我看在眼里,并未阻拦,师父罚我在大瀑布山下静坐十年,不准外出。我只愿你平平安安离开剑湖,江湖闯荡之后,能够知道自己当年的‘错’。现在看来,我高估了你。” 徐来面无表情,冷冷开口。 “剑湖宫要弟子压境练剑,一年出鞘,十年来练。对我而言,吐纳之间,修行如吃饭喝水,我只需要吃丹悟道,便可以练出世上最快的剑。人人心中有一把剑,这就是我的剑,难道与师父不同,这便是错了么?” 柳十低垂眉眼,摇了摇头。 “我的两位弟子,跟随我修行剑道。我听说大隋天下有几个厉害天才,我的弟子,就算拿去与曹燃叶红拂相争,也不会落入下风。”徐来平静道:“你我的剑道理解不同,孰对孰错,再如何争论都没有用......便让后辈来证明吧。” 柳十眯起双眼。 他回想起徐来登山那一日,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山脚下,那一白一灰两道跟随徐来左右的长袍,举手投足之间,透露的气息十分古怪,第一眼看去,就不像是大隋天下的修行者,衣袍里翻涌着的,满是海外归来的“仙气”。 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而徐来的两位弟子,年龄并不大,修行境界却高得吓人。 徐来说的并没有错,他的两位弟子,修行境界之高,恐怕真的与曹燃和叶红拂相争。 柳十知道徐来总有一天会回来。 柳十收下了一位非常喜爱的弟子,要不了多久,自己弟子的剑道会迅成长,七境无敌,会慢慢变成八境无敌,九境无敌,十境无敌。 柳十一是一个大隋罕见的剑痴。 这是一块美玉。 柳十对柳十一的打造,非常缓慢,也非常用心,他不让柳十一吃丹药破境,也不让他刻意去加快修行的进度。 他教导柳十一,要随时进入“悟剑”的状态。 万物皆可为剑。 这就是剑湖宫那位手持“大雪”的初代宫主,所传授下来的“修行”法门。 压境而修。 柳十当初闭关坐在大瀑布山下十年。 走出之时,厚积薄。 他看着自己的师弟...... 师弟是一个很得意的人。 也是一个天资很高的人。 两人的师父,提出要“压境而修”,柳十选择了默默聆听,徐来选择了反抗。 师弟走上了蓬莱的那条修行道路,把所有的心力放在参悟剑道上,与自己不同的是,吃丹修行,星辉境界一日千里。 大道三千,没有对错。 柳十有些恍惚,他凭什么说自己的师弟就是错的呢? 现在......他被锁在这里,师弟站在自己面前。 徐来的眉眼里没有丝毫得意。 目前来看,自己更像是一个失败者。 ....... ....... 大雪洞天内。 徐来看着柳十,他并不觉得被这些锁链穿透肩头,自己的师兄就会被困住,剑湖宫内斗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回到这里......只是为了当初的一个旧愿。 徐来轻声道:“你的弟子,叫柳十一,这个名字很有意思。” 柳十盯住师弟,声音沙哑道:“我不会让他回来的,十一现在不是他们的对手,以后未必不是。” 徐来伸出一只手来,袖袍尽头,悬挂着那枚开了十个孔的瓷牌。 瓷牌轻轻摇曳。 剑湖宫的传讯手段,他了如指掌。 想通过这枚瓷牌找到一个人,更是轻易。 徐来微笑道:“你传讯让柳十一离开,但他现在距离剑湖宫越来越近,已经快要离开中州地界了,真是师徒情坚,感人至深。” “不管柳十一会不会回到剑湖宫......结局都不会变。” “我已让‘朝露’离开剑湖宫了。”徐来收回瓷牌,贴近面颊,缓缓道:“朝露会找到柳十一,在剑湖宫外决出胜负,师兄,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剑道,真的不如我。” 徐来离开了这里。 离开之后,一切重归寂静。 大雪洞天,锁链出“咔嚓”的一声破碎声音。 两条巨大锁链,如岩蛇拽直,此刻忽然裂开一道裂纹。 柳十的身上,道火顺延锁链燃烧,熊熊不熄。 裂纹并没有继续蔓延。 风雪覆盖,掩埋而下,锁链的纹痕重新愈合。 洞天再次打开。 这一次进来的,不是黑袍徐来。 而是满头白苍髯的大长老元拂荫。 大长老来到柳十面前,他抬头木然看了一眼摇曳狂颤的锁链。 “初代祖师爷设下的大雪洞天,封禁之地,无论多强的星君,都无法挣脱此地。”大长老缓缓道:“柳宫主可以放弃了,留些力气,上路的时候自在一些。” 老人袖袍里滑出两张惨白符箓,他轻柔问道:“我再问一次,‘大雪’在哪里?” 柳十面无表情。 大长老默默等了十个呼吸。 没有回答。 他动作缓慢,将两张符箓捻住,轻轻按下,对准柳十的肩头两边,一左一右,两张惨白的符箓,上面似乎书写了某种古怪的纹路,按压之下,出骨骼消融的渗人声响。 柳十抬起头来,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牙齿打颤。 极致的风雪寒意,揉进了肩头骨子里。 大长老将两张符箓,隔着一层湛蓝色道袍,按入了柳十的肩头血肉里,那两张符箓,就像是天地之间的大雪,在肩头血液里迸,柳十的道火便是因此而燃,若是不燃烧道火,他整具身躯,都会在这里被冻为冰渣。 这一幕,是徐来不曾看见,也无法想象的。 大长老面无表情,对于这一套的动作,他已熟悉至极。 每日他都会来到大雪洞天,来看望剑湖宫这位被判定为“有罪”的宫主柳十。 他来了以后,只问一个问题。 那柄镇宫之宝,“大雪”在哪里? 柳十的回答从来没有变过。 没有回答。 柳十只是保持着最简单的沉默,不说任何一个字。 “风雪”符箓按入双肩,他仍然不为所动,不曾喊过一个疼字,做的动作只有一个。 抬起头来,双目放空。 就像是怔怔出神。 所有的痛苦都汇聚到双肩,肩头的伤口很快裂开,血液还没有流淌而出,就覆了一层薄薄的霜寒,迅凝结成为冰屑。 大长老将两张符箓按入骨子里,木然道:“交出大雪,可以换柳十一一条性命。” 柳十眯起双眼。 “柳十一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大长老木然道:“他能做什么?能为剑湖宫做什么?” “徐来的两位弟子,朝露和杜康,任何一位拎出来,放到大隋,都是石破天惊的天才人物。”大长老说话之间,语气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大:“徐来从西海归来,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剑道,他的修行方向,才是剑湖宫的未来所在!” “大隋天下的天才,什么曹燃,什么叶红拂,真的有那么厉害吗?凭什么我剑湖宫就比不上他人?羌山的谪仙人,北境的烛龙,珞珈的神女,他们三人抛开不提,各大圣山的圣子都在九境......柳十一是什么境界?七境无敌?七境!七境!!这是何等的笑话,荒唐!!” 元拂荫死死盯住柳十,道:“你把大雪剑交给我,我带领剑湖宫走向辉煌。” 柳十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大长老。 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徐来是个幼稚的人,他要麾下弟子与柳十一分出胜负,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终结。”元拂荫幽幽道:“但他不知道,如今的剑湖宫,已不会允许柳十一活着回来。” “在朝露离开之前,我已经派人离开西境。” “柳十一会死在中州。” 第二百八十二章 暗宗谍报 接下来的路程。 风沙仍然很大,道途仍然坎坷。 但闫绣春的心境逐渐放平。 马背颠簸。 身子逐渐适应,变得平稳。 她怀中搂着寄存“天狐血”的黑盒,回头看去,黑袍边沿被风吹动,一路奔波,此时的身后,只有无边的,莽莽的黄沙。 那位“宁先生”的符箓确实很厉害。 名为“鸿毛”的符箓,绑在马腿上,大大加快了行进的度。 身后的“追兵”早就被甩开了,刚刚从阳平城离开的那几天,她时而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会被追上,到时候又免不了见血,一场血腥场景,以及诸多麻烦。 不远处就是玉门。 可以料想到,接下来的这一截路程,不会再有动荡。 一行七人,宁奕三人在前,她们四个在后。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这副景象并不罕见,中州的商队要西行外出,必然会经过玉门关。 “吁——” 黑背红鬃高高扬起前蹄,鬃摇曳。 宁奕勒马而停,在风沙里回头摆了摆手,指了指前方的一座客栈,示意到了终点。 这里已经是中州和西境地界的交接口。 “宁先生,此地已是玉门,如今平安抵达,这两匹马便送给您。” 闫绣春翻身下马,她抱着黑盒,眯起双眼,风沙很大,她诚恳道:“小小心意,先生收下便是。” “在下虽然眼拙,但也能看出来,宁先生身上背负要事......”闫绣春目光瞥过一眼青衣女子,还有柳十一,她抱着呈放天狐血的铁盒,微微欠身揖礼,抬起头来,认真道:“不如就此别过?” 宁奕笑着问道:“闫姑娘接下来准备如何加固阵法?” 闫绣春一怔。 “两位师父先前教过我的,把天狐血取出之后,涂抹在玉门关囚阵。”闫绣春揉了揉面颊,神情复杂,轻声道:“具体地点,还有操作,属于平妖司机密,不可透露......宁先生的问题,恕我无法回答。” 宁奕本就只是随意一问。闫绣春说完之后,他点了点头,平淡道:“既然如此,那便祝闫姑娘一路顺风。” 闫绣春重新翻身上马。 两拨人马,就此分开。 宁奕找了一间客栈,开了一件足够大的客房。 外面风沙滚滚,推开木窗,还可以看见,闫绣春一行四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两个问题。” 柳十一靠在窗口,收回远眺目光,道:“送她们一程,只是为了两匹马?玉门关底镇压的那头天狐大妖,你不感兴趣?” 他顿了顿,道:“或者只是一个问题......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宁奕蹲在丫头身旁。 丫头擦拭着万年青长叶上的灰渍。 “从碰面之时,金线符响的那一刻起......”裴烦凝视着万年青的长叶,几近周折,绿叶打颤,风沙洗礼,仍然坚挺,站起身子,她说出了后半句话:“这些问题就存在了。” 要做什么。 要去哪里。 “柳十一,你知道‘情报’二字,意味着什么吗?” ...... ...... 情报是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它可以是一阵风,可以是一场雨,可以是一句话,一封信。 它可以是一切。 而捕捉情报的人,在大隋天下,网罗最多,最大的,就是天都的情报司。 情报司的持令使者遍布整座大隋。 除了情报司......每座圣山都会设下情报机构。 而蜀山的“情报司”,名叫暗宗。 暗宗三二七号。 三二七号在三日前收到了一道“敕令”,他接受了一项跋涉极远的任务,蜀山暗宗的修行者,比起天都情报司,差了一个等级,但是在西境之内的影响力更胜一筹。 三二七号的身上,背负着两道密令。 要送给同一个人。 “剑湖宫的异变,平妖司在玉门下的镇压部署计划。” 这两道密令的传递,并非只是通过卷轴,而是通过口谕和卷轴的结合......因为对于这两件情报的机密程度,甄别到了很高的品级,不可通过单一手段来传递,三二七号是蜀山暗宗当中最值得信过的人物,十年来风雨无阻的完成每一次情报传递。 蜀山的千手大人亲自向他授意。 三二七号并不知道自己待会将会见到谁,他从西境安乐城招提寺出,马不停蹄,赶赴中州地界玉门关,路上其实已经有了猜测。 有资格与千手大人通过密令传音,寻求情报帮助的。 不在蜀山山上修行的...... 一个清秀的少年形象,在三二七号的脑海里缓慢浮现。 密令里约好了见面的时辰与地点,他如愿在三日之内赶到了玉门关。 轻敲三下,重击一下,重复三次。 “进门。” 三二七号的神情有些释然。 熟悉的声音啊。 他推开屋门,果然见到了那个曾在招提寺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你......你是?” 宁奕脑海里有些印象。 三二七号善意提醒道:“大隋太子宿醉青楼之我见......” 宁奕脑海里灵光一闪。 他想起来了。 这个胖子,当初在安乐城,自己和丫头陪在徐藏身旁,一同去招提寺取情报的时候,负责交接情报的,就是这位三二七号。 “苏福?”他试探性念出这个名字。 “得嘞,小师叔,是我。”胖子喜笑颜开。 宁奕挠了挠头,道:“大隋太子宿醉青楼之我见......这个又是什么?是你写的?” 记性极好的裴烦面色尴尬,小声提醒道:“是暗宗楼阁里堆叠的情报篆文,还有一本三皇子情史......当时我们翻过。” 记忆断断续续。 想起来了。 当初从暗宗楼阁里走过,招提寺地底......藏着的那些泛黄案卷。 苏福合上门,“见笑见笑,裴姑娘记性真好,这两卷都出自于鄙人之手。” 天都皇城内,都说太子李白蛟是一个昏庸无能之辈。 但是在春风茶馆见面之后,宁奕愈相信,大隋李室的三位龙子,都不是等闲之辈。 太子藏得尤其深。 而太子的真面目,如今还潜在大隋地底,三司两朝,诸多大人物,都没有改变先前的看法,逐渐将这位太子边缘化,遗忘化。 现在想来,那卷招提寺的案卷,提出的见地,竟然一针见血。 宁奕对这位三二七号,不免有些刮目相看。 胖子进门之后,也不客气,搬了个板凳,坐在屋内,背靠木门,叹气道:“我说小师叔,从西境没日没夜赶过来,可累死我了......您动用了蜀山品级最高的密令,一般用来传递危乎存亡的情报密令。” 他取出卷轴,递交而出。 宁奕分出一卷,交给裴烦,再分出一卷,掷给柳十一。 三人低头眯起双眼。 阅卷。 “密令内容,分为卷轴和口谕,重要的地方在这里。”苏福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一侧,“三位大人看完卷轴,我再作补充。” 说罢。 胖子瞥了一眼靠在窗口吹着风沙的柳十一,笑道:“这位是剑湖宫的柳公子吧?” 柳十一皱起眉头,看看宁奕,之前的交谈,让他放下了那颗提起的剑心,确定了这位是蜀山探子,并没有什么危险。 他面色缓和,点了点头。 苏福乐了,道:“柳公子......您还活着呐?” 柳十一皱起眉头。 宁奕忍俊不禁抬起头来。 眼前的胖子,说这句话,并没有让人生出多少反感。 宁奕反而莫名觉得耳熟...... 这句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 ...... 两件事情,蜀山的暗宗都尽全力的做了调查。 卷轴上说了一个大概。 三人交换了卷轴。 看完卷轴之后,房间里一片安静。 宁奕和裴烦看完卷轴之后,不约而同望向柳十一。 白衣剑痴默默收好卷轴,看不出眼里有丝毫的神情波动。 “蓬莱剑修徐来从西海回到大隋,挑战柳十。” “之后剑湖宫宫主柳十便是失去联系,再无下落。” “如今大长老元拂荫执掌大权,整座剑湖宫,连同洪来城,都受他掌控,虽是尚未宣布新任宫主......但。” “柳十一已被逐出剑湖宫,列为剑湖罪人,罪名是叛离宗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柳十一神情不变,将卷轴收入自己腰囊。 “玉门的确镇压了一头大妖,妖君伽罗,于两千三百一十二年前被北境捕捉而回,平妖司大司亲自看守,镇压在玉门。” “每年都会有平妖司人马,以天狐血来加固阵法......以防阵法出错,妖君的身躯镇压之处,若是封印松动,妖元迸,星辉紊乱,方圆数里都会受到影响,轻则沦为星辉封禁之地,若是情况严重,被镇压的妖君复苏一缕意识,只需挣脱平妖司的第一重枷锁,就可以做到隔着一层阵法,将生灵直接吞噬,榨干。” 苏福坐在椅子上。 他看着宁奕,裴烦,柳十一。 宁奕是蜀山小师叔,第一次动用密令。 千手大人相当重视......亲自去查了这一件事情。 于是就有了三二七号的这一趟东行。 来到中州地界。 只为了亲口传递一句话。 苏福一字一句,认真开口。 “平妖司今年的玉门之行,生了意外,六人小队,尽数死在了阳平城外。加固阵法的天狐血不知去向,凶手尚不可知。” (今晚还有更新,求一下双倍月票。) 第二百八十三章 摘取天上命星一颗 玉门风沙起。 闫绣春揭开遮面的黑袍。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怀中的黑盒震颤起来,“伽罗”的天狐血,似乎是接近阵法封印之地,变得愈不安起来。 “闫绣春”的眼神,不再是之前面对宁奕时候的楚楚可怜。 “天都。宁奕。” 她一字一字念出声音。 脑海里倒映出这几日相处时候的光景。 五道峡的时候,那位“宁先生”曾有过一次出手,摧枯拉朽击杀了一众中境和初境修行者,一剑递出,洞穿一位炼体后境修士的眉心。 动作快如闪电。 这些动作全然没有避讳自己。 看不出底细。 “若真的是天都的那个宁奕,一路同行,不是幸事,而是一件祸事。” 她的身旁,一位斗篷女子心有余悸开口。 “听闻那个姓宁的,是徐藏的师弟,杀人手段定然残暴酷戾,若是被他盯上,我们这一行......恐怕凶多吉少。”斗篷女子自顾自缓缓道:“姐姐,拿到天狐血......真的能救出被玉门镇压的伽罗大人吗?” “闫绣春”摇了摇头。 这本就是她的化名。 她们四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大隋天下的平妖司,要荡平的,就是这种开启灵魄之后,靠着诸多鬼蜮伎俩行走在人间的妖族精魅。 “宁奕的身上,似乎有某种符箓......可以堪破妖气。”闫绣春皱起眉头,回忆初见之时的场景,犹豫道:“实在不清楚,他有没有看出我们四人的身份。” 好在自己临时编出了一个“落难”的平妖司使者形象。 而她怀中所抱着的,确确实实是妖君伽罗的“天狐血”。 只不过这道“天狐血”,不仅仅是加固玉门关阵法封印的物事,也是解开玉门封印的“钥匙”,她们为了今日,已经准备良久。 杀死执行任务的平妖司小组。 抢走了“天狐血”。 来到玉门之后,她们还需要一样东西。 “人血”,越纯阳的越好,越年轻越强壮的越好,以她们的修为,弄不到十境炼体修士的血液,就算是偷袭恐怕也不可能得逞......所以“闫绣春”花了大价钱,在阳平城雇佣了一只镖局车队,如果不出意外,洪姓镖师送她们来到玉门,就会被榨干鲜血,汇入容器当中。 闫绣春抱着黑盒,她低下头来,沉声开口。 “妖族天下的大人,曾经许诺过,若是能够放出妖君伽罗,那么就会把我等接到北境倒悬海下,再也不用在大隋天下提心吊胆的生活!” 这句话,正是鼓舞着其他三人前进的动力。 闫绣春抿起嘴唇,望向远方。 不远处就是玉门埋藏镇压阵法的所在。 她并不擅长战斗,春夏秋冬,看起来是四位共生的姐妹,其实并非如此。她的确被其余三人喊一声“姐姐”,只不过没有血缘关系,另外三个倒是同源的树妖,初开灵智不久,天赋血脉不算低乘,打起来能与人族的中境巅峰修行者涡旋一二,三人联手,不顾性命,甚至可以拖住后境片刻。 只是这座天下,行走在外,不全是靠实力。 其余三人自知不会说话,一开口就露馅,此行从头到尾,都是“闫绣春”交涉。 “快了......” “就快了......” 闫绣春的嘴唇有些干涸,她搂着天狐血罐,眯起双眼,现在还缺一样物事。 人血...... 哪里有人血? 黄沙掠过,阵雾弥漫。 远方传来驼铃。 ...... ...... 半个时辰之后。 四道黑袍飘忽落定,不再掠行。 黑袍的边沿,带着星星点点溅开的红色。 褪去了斗篷的女子,蹲在地上,她一只手涂抹着嫣红的鲜血,在自己嘴唇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她并不喜欢见血......但是事已至此,别无选择。 一整只商队,大约有二三十人,倒在了黄沙地里,鲜血被放出,婴儿的声音在风沙里逐渐熄灭。 玉门的空气干燥。 闫绣春望着自己身旁的“树妖”,对方面颊上开裂出数道纹痕,看起来相当渗人,拿着鲜血擦拭裂口,逐渐变得恢复如初。 之前在泉眼修行之时,她曾经施展屏气之术,让这三头树妖能够在泉水放开了吸收水分......寻常人在大漠里跋涉,若是两天两夜没有喝水,哪里会想着要去洗澡? 这三头树妖,修行本就不到家,若是再不浸泡水源,恐怕会跌破相来,直接暴露原型。 “藏匿气机”的法门是她教授的,这种法门,可以让这三头树妖化形成人,而且不被现......闫绣春对树妖三人说,这道术法是妖族天下大修行者传下来的秘术,三人深信不疑,这一路行走,连天都的宁奕都骗过,可见这门术法的确高深。 闫绣春站起身子,承装伽罗血的黑盒,吸噬了足够多的人族精血,这一行商队里没什么高手,运送的就只是一些不值钱的丝绸和锦绣,护队的几位武夫,身躯远远不够,但是勉强凑合,抓了三四位童子,当做祭品。 伽罗血盒开始震颤。 妖血与人血相冲,若是糅合,那便看双方谁的血液更加强大......是妖血吞噬人血,还是人血吸纳妖血。 这些性命,就当是奉献给妖君伽罗的祭品。 沉寂的天狐血,焕了一些活力。 隔着一层铁罐皮面,闫绣春能够感受到不断的跳动。 她深吸一口气。 风沙擦过面颊。 抱着铁盒的女子,在烟尘当中缓慢前行,赤足踏地,她卸开黑袍斗篷之后,露出了一身红色轻纱,看起来别有异域风情。 妖气释放。 玉门关的地底,出沉闷的一声叩击。 古老的阵法,在等待着伽罗血液的注入,到来者只需要指尖沾染天狐血,把两千年来的阵法纹路,顺延流淌痕迹,重新刻画一遍——那么这座囚牢,便会一年复一年的加固下去。 闫绣春走到阵法中心,那里有一个凹陷口,不大也不小,正好可以放置黑盒。 她蹲下身子,嘴唇因为涂抹了人族鲜血的缘故,尤为猩红。 三头树妖站在阵法外,风沙缭绕,她们紧张地看着远方。 玉门最荒芜最偏僻的大漠沙丘。 谁也想不到,这里竟然镇压着一头星君境界的大妖。 只是两千年过去,大隋王朝的主人都更换了好几个座椅,纵然妖族的寿命漫长没有边沿,可阵法下的那头天狐......是否还有一息尚存? 谁也不知道。 对于三头树妖来说,她们生长在大隋,别无选择,大隋的平妖司遍布三万六千里的境地,若是被现,那么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们想离开大隋。 妖族天下的大修行者要释放“伽罗”,她们甘愿当一枚棋子。 只要能够得到如愿以偿的结局。 可她们不知道......这只是无数谎言当中的一个。 根本就没有什么闫绣春口中的“妖族天下大修行者”,给出过一丝一毫的许诺。 蹲在黄沙地中的女子。 背后轻纱摇曳,钻出了一条猩红的长尾,绒毛拂动。 “闫绣春”轻声喃喃道:“父上......让您久等了......” 黄沙倏忽飞溅。 三头化形树妖,瞳孔收缩,伸出一只手来,挡在面前,漫天溅开的黄沙犹如冰雹,砸在手上噼里啪啦,化形之后的“手臂”被凿得千疮百孔。 比起痛苦来得更加震撼的。 是玉门关黑夜上空的那抹巨大影子。 九条颀长的妖狐尾巴,从黄沙地底舒展开来。 方圆十里,顷刻之间,妖力倾倒,星辉倒吸,以“闫绣春”为圆心,天翻地覆。 彻彻底底的,沦为星辉封禁之地! ...... ...... 玉门客栈。 情报的交接完成之后,苏福就离开了这里。 准确的说,蜀山暗宗的三二七号,作为蜀山最值得信赖的情报使者,本身没有强大的修为作为保障。 他身上背负的任务,就是快完成情报对接,在确认自己已经交代了一切之后,这个灵活的胖子不做停留,迅离开。 有一个词叫“趋吉避凶”。 很显然,三二七号完美诠释了这个词。 在他离去之后的半柱香,玉门客栈的寂静被一道巨响打破。 客栈大门被人一剑劈碎。 整座客栈都震颤起来。 怒吼声,刀剑出鞘声,涌现而出,接着便是一道又一道的身影被掷出的抛砸声音。 以及一抹极快极轻,隐藏在刀光剑影当中,细密几乎不可听闻的剑气声音。 客栈厅堂。 一位披着白色麻袍的“年轻男人”,至少面容看上去十分年轻,与当初为三皇子鞍前马后的剑湖宫苏苦,竟然有六七分相似之处。 只不过他与苏苦不同之处,在于他身上的气机更加内敛。 客栈躺满了尸体。 从他踢碎客栈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有人拔刀冲来。 从他自下而上划出第一剑,直接将前冲而来的那人切成两半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停住了前冲的趋势。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白色麻袍男人手持一柄青锋,如入无人之境,身子轻飘飘如一根羽毛,前后折掠,游走之间,剑刃擦过,溅出一蓬又一蓬的鲜血。 从他开始杀戮。 到杀戮结束。 花了大概十个呼吸。 死了大概三十个人。 实在太快。 店内的小厮,睁大了双眼,面色苍白如纸,身子抖得像是筛子。 他从没有见过如此弑杀如此不讲道理......又如此耀眼的人。 白色麻袍男人的背后。 有一颗璀璨的星辰。 摘取天上命星一颗,照亮人间三分光明。 这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大漠黄沙,穹顶落雷 白色麻袍在风气当中微微掀起。 而后缓慢落定。 单手持剑的白袍男人,背后的那颗命星缓慢分离,化作星星点点的星辉元气,荡散开来。 他站在客栈门口,身上衣袍没有沾染分毫尘埃。 男人面容平静至极,目不斜视,缓慢走过,脚边那些躺在地上挂在桌边的尸体,看起来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他往上走。 整座客栈的动静,已经震动了所有二层楼的住客。 白衣男人一步一步踏上木质台阶,店内小厮环抱双臂,背靠客栈石壁,仰面看着白衣男人的衣摆,隔着一层台阶,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肩头,满面苍白,一言不。 二层楼沸腾起来。 一位黑袍住客,腰佩虎头环形刀,龙须虎髯,体型彪悍,推门而出,入目所见,便是那一位仪态翩翩的白衣公子。 他皱起眉头。 客栈沸乱,也不知生了什么。 下面的场景,被踏着阶梯上行的白衣男人挡住,推开屋门,整个二层楼的走廊,都飘荡着一股逐渐浓郁的血腥味道。 黑袍汉子龙行虎步,三两步来到白衣公子的身旁。 他一只手推出,就要落在对方肩头。 白衣男人的肩头,隔着一尺,轻轻震颤,须臾刹那之间,两人已擦肩而过。 黑袍汉子看清楚了客栈下面生的景象。 流血漂橹。 “哐当!” 抱膝坐在柜台的店内伙计,看着一颗硕大头颅跳脱而出,砸落在地,就正正砸在自己面前,溅得他满面鲜血。 那颗黑袍汉子的人头,面色带着一分惘然,铜铃大眼,瞪着自己。 小厮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 ...... ...... 白袍年轻男人行走在客栈二层楼的走廊。 他的袖袍里,滑出一张符箓。 剑湖宫大长老元拂荫,以秘术篆养的寻踪符箓,此行能够从西境一路找到中州玉门关,都是仰仗这门符箓的千里追踪。 走廊两旁,剑气冲刷而过,木门破碎。 男人的面容始终平静,平静得像是大雪天覆霜的湖水。 剑气之中,蕴藏着杀念,他在玉门大开杀戒,此事有悖大隋律法,若是被执法司找到,到时候要惹上诸多麻烦。 他距离客栈二层楼走廊的尽头越来越近。 那股逐渐升腾的杀念,便越按捺不住。 从西境剑湖宫走出,大长老交代他,要杀死柳十的剑痴弟子......这并不是引起他杀意的主要源头。 柳十失势,剑痴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倒霉蛋,天赋再高,未来上限再高,遇上自己,只不过是一剑了结的事情。 找到柳十一,杀死柳十一。 白袍男人来到了二层楼走廊的尽头。 隔着一扇木门。 符箓的感应愈强烈。 他一只手按住剑柄。 杀意摇晃,随时可以倾泻而出。 苏漆面无表情盯着那扇木门。 门后不只是柳十一那个剑痴。 还有如今在天都,整座大隋都赫赫有名的宁姓少年。 他要杀死的,也不只是柳十一。 当初杀死自己弟弟,让整座剑湖宫大失颜面的那个男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徐藏已死。 这笔旧账,要算在下一人的头上。 如今蜀山的新任小师叔。 “宁奕!” 剑气出鞘,如水银泻地,一整扇木门,顷刻之间被冲刷破碎,整间屋楼,如遇疾风骤雨,瞬间摧枯拉朽地被斩切开来,一整座客栈支离破碎,疾劲的狂风从白衣男人的剑鞘内嗤然掠出,化作一道巨大的剑气龙卷。 那颗雪白的命星凝聚而出,犹如一盏照亮天地昏暗的炽热明灯。 剑气风暴之中,苏漆眯起双眼,最后一间屋楼里,并没有如之前那般,木门破碎之后紧接着就迸溅出猩红的鲜血,剑气撞碎木门,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看到了被撞破的木窗。 苏漆站在自身的剑气风暴之中,整座客栈化为漫天的木屑,他轻轻跳起。 剑湖宫白袍命星大修行者的腰间,左右两侧,各自悬挂一柄佩剑,左边是出鞘杀人剑,名为“纤雨”,通体纤细,像是一根铁钎,戳人眉目,斩切四肢,都极为方便,星辉凝聚之后,纤雨出鞘便不再纤细绵柔,而是气势磅礴。 一整座客栈,都拔地而起。 右边则是一柄寻常可见的木剑,木剑无鞘,被一根黄绳栓系,简简单单,没有装饰,剑身上也没有烙刻什么阵法纹痕,连剑锋也无。 那柄挂在腰侧右边的寻常木剑,如同灵性一般,自行挣脱黄绳束缚,向下坠落,砸地之后轻轻弹起,剑身调整角度,剑面平行于地面,被苏漆双足踩中,微微下坠,很快便恢复了平稳。 一人一剑,悬挂空中。 苏漆踩在木剑上,面无表情远眺。 大漠黄沙,隐约可见三道身影,藏匿其中,已经遁去数里。 “逃得倒快......”苏漆低下头来,他一只手松开剑柄,纤雨在空中划出两圈完美的弧线,咔哒一声重新归鞘。 这位剑湖宫的命星大修行者,并没有急着去追掠而出,而是一只手把玩着那张大长老赠给自己的符箓,他有些想不明白,这张符箓千里追踪都不曾出错,明明捕捉到了剑痴的踪迹,刚刚为何会有所失误? 三人赶在自己前来之前已经逃离。 这算是“未卜先知”? 苏漆再次远眺,黄沙地里,除了白衣柳十一,黑袍宁奕,还有一位青衣姑娘,三人驭剑而行,化作三道飞虹,度之快,简直匪夷所思......根本就不可能是后境剑修所能施展而出的赶路度。 除非有符箓加持。 苏漆恍然大悟。 他望向那位青衣小姑娘,喃喃道:“有一位精通符箓阵法的修士,怪不得能够提前破开此局。” 踩在木剑上的剑湖宫大剑修,再不犹豫,竖起两根手指,立在胸前,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白色长虹,拔地而起,剑势磅礴,掀起两拨黄沙浪潮,远远看去,像是一尾游掠在沙地里的黑鱼。 黄沙飞扬,沙粒在耳旁掠过。 御剑而行,剑气将拦在面前的一切都切斩碎开。 柳十一面色阴沉,他回过头来,看到了那道起势磅礴,不断接近的白色剑光,先前只是一抹细小不可见的微末影子,如今每个呼吸,那抹影子都更大一些。 剑气声音轰隆隆,如雷霆乍现。 “是剑湖宫的执法长老苏漆,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柳十一面色不善,缓慢道:“他的弟弟苏苦......死在了徐藏手里,后来我师父对于此事的处理,你们也是知道的。” 宁奕回头看去。 那抹剑光之前所在,一整座客栈,都被剑气劈砍破碎。 隔着数里地,都能够感受到“苏漆”的怒意。 显然,这股滔天的愤怒,是奔着自己来的。 柳十一说到“苏苦”这个名字的时候,宁奕就明白了......那位剑湖宫的大修行者,是一位记仇的主,如今要把新仇旧恨一起算。 杀柳十一。 顺便杀了自己。 “好大的戾气。”宁奕眼神冰冷,道:“大修行者滥杀无辜,这是抓准了我们一定会在客栈?” “千里追踪,符箓之道。”青衣裴烦踩在“大隋天下剑气行走”的剑身上,厚格剑的掠行,比起宁奕和柳十一,都要快上一筹,她有意压低飞掠度,沉声道:“柳十一的命牌留在剑湖宫,只需要捻取一抹气息,便可以追踪到方位。” 她回过头来,顿了顿,道:“就算我以敛神收功效的气符箓来做遮掩,也不过是抵抗片刻,徒劳无功,无法断绝联系和追踪。” 三人掠行在黄沙地里。 宁奕目光望向远方。 从客栈掠出,不是仓皇逃窜。 他们如今的方向,顺延着“闫绣春”一行四人的离开方向。 玉门关妖君伽罗的阵法。 宁奕轻吸一口气,沉声道:“不需要断绝追踪......让他追。” 丫头犹豫片刻,道:“按照这个度来看,就算有符箓加持,我们也比不上‘苏漆’的驭剑之术,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 她有一句话犹豫片刻,没有开口。 若是只有她一人,算上符箓加持,剑藏迸......即便是命星境界的苏漆,一时半会也无法追上自己。 但是带上三人,恐怕就有些悬了。 宁奕回过头来,他看着那道不断逼近的白色剑光,轻声念道:“剑湖宫......苏苦的哥哥......” 御剑而行,脚底的细雪,迸出轻微的震颤。 剑骨神池之内,丝丝缕缕的神性被剥离而出。 黑袍大袖翻滚如浪。 宁奕从袖里取出一枚“五雷咒”,在神性的灌输之下,五雷咒的符箓不再是湛蓝色,而是缓慢燃起一抹暗金色,不过片刻,整张符箓,湛蓝色全都燃尽,顷刻之间化为熊熊燃烧的暗金色火焰。 五雷咒已不是纸张,彻底扭曲焚化。 大漠黄沙地,穹顶漆黑,乌云召来。 御剑而行的苏漆,皱起眉头,他抬起头来,看到头顶乌云在数个呼吸之内压得极低,那股压迫感,逼迫他降低飞剑的高度。 雷光隐约。 前方的黑袍少年,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 他甚至可以看清对方的面容,神情。 宁奕面容平静。 少年郎踩在细雪剑身上,注视着掌心燃烧的暗金色五雷咒符箓。 他轻轻甩开符箓。 火焰焚化,嗤然飘散。 穹顶之上,落雷轰鸣。 第二百八十五章 黄沙深处有狐妖 当一张寻常的符箓,不再以“星辉”作为驱动。 而是换做“神性”。 那么这张符箓,会迸出匪夷所思的威力,即便是一张随处可见的微风符箓,在神性充足的情况下,都可能会进阶成为足以掀翻屋楼的龙卷符箓。 五雷咒,道宗雷法的精髓所在,炼制成为符箓,即便是不曾修行道宗心法的外人,也可以催动雷法,击杀鬼修邪异之物。 而宁奕在某种意义上,其实算是道宗入门子弟,周游在跨越西境长城之时,曾传授他一卷“紫玄心经”,前三境的修行功法,以道宗的心法最为扎实,底蕴深厚。 红山草原拿五雷咒劈散一具韩约分身。 如今使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宁奕抖散符箓。 五雷咒熊熊燃烧,白骨平原内的神池,掠出一道道的神霞,从剑骨内剥离而出的精粹神性流淌在符箓纹痕之上,裴烦刻画的五雷咒,仿照道宗的符箓图纸制作,所用的材料诸多,驳杂难寻,真正做出来的“五雷咒”,肯定不如道宗正品那般讲究,所以符纸能够承担的星辉也并不算多深厚。 此刻神性一点即燃。 脚踩一柄木剑的剑湖宫年轻长老苏漆,瞳孔收缩,他掠行在大漠黄沙地,四周的空气本来干燥至极,此刻竟然凭空多了三分暴烈的破空声音,他不断压低身子高度,梢耳旁,忽然乍现一道金灿色的雷霆电弧,瞬间掠过,炸得一小缕丝飞开,在空中化为焦炭。 苏漆贴地而行。 他抬起头来,盯着踩着油纸伞驭剑,不断抛洒金灿符箓的黑袍少年。 那个从蜀山走出来的宁姓少年,果然与自己所想一模一样,他身上带着大量的符箓......苏漆知晓符箓之道,不算精通,但勉强算是半个行家。 他脑海里掠过数十张符箓,都是呼风唤雨引雷所用,可是从未见过如此金灿颜色的符箓,那燃烧的符箓纸张,一看就绝非凡品,看起来像是道宗的“五雷咒”,可“五雷咒”哪里会有金灿色的? 连招来的电弧,都是纯金颜色。 若自己是修行鬼修之术的南疆邪异修士,电弧诞生的那一刻,天地灵气就会锁定自己,鬼修无所遁形,如若不出意外,接下来迎接自己的,就是一场盛大无比的雷劫! 苏漆抬起头来,长飞扬。 此地的灵气里,不再干燥,而是生出了一抹雷意,穹顶压低的黑云,云气翻涌如山,是有积雨酝酿,云层里电弧涌现,翻滚如老龙腹部。 砸中自己......就算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那个少年不断对着自己空中的符箓,到底是什么? 看样子是强版的雷咒......他疯了么! 那个姓宁的难道不知道,在此地引雷,雷法可不会长眼,落雷无情,真的引来了雷灾,谁就敢说自己一定不会被劈中? 苏漆对上了宁奕的眼神。 剑湖宫大剑修,看到了那个少年瞳孔深处的平静。 苏漆低声咬牙笑道:“你在赌?赌我不敢继续追下去?” 这道声音,与剑气一同掠出,宁奕身旁的青衣姑娘,毫无预兆抬起一只手来,掌心倏忽掠来一柄漆黑铁剑,自上而下切割递斩。 虚空之中,苏漆的剑气与那柄漆黑铁剑碰撞在一起。 丫头低声闷哼。 那柄铁剑被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剑气直接切开。 苏漆的声音,在三人耳旁滚滚如雷,回荡开来。 宁奕并不言语。 细雪向上攀升。 他站在细雪剑身上,不再去看前方,而是彻底转过身来,两只大袖飘摇,面对那位白衣鼓荡反复不停的剑湖白衣大剑修。 宁奕两只大袖按下,声音在这方圆一里的黄沙内掀起浪潮。 只有一字—— “来!” 苏漆脚底猛地一踩木剑,身子下坠,随着宁奕两只大袖按下的动作,漫天金灿符箓燃烧后的碎片灰烬,支离破碎,冥冥之中如有牵引,瞬间下沉,犹如箭镞一般凿入黄沙地内,入地之后,像是射入大海,度减缓,但仍然往下钻凿。 五雷咒! 穹顶阴云,不再是雷声大雨点小。 一息之间,穹顶倾盆大雨伴随无数道金灿雷霆,闪耀在玉门关的大漠上空。 这里已经有许久未曾下雨。 磅礴大雨之中,雷霆炸响,滚烫的沙粒被砸得爆碎飞起。 贴地飞行的剑湖宫白衣大剑修,身子几乎贴到了沙地地底,木剑剑尖如一骑凿入千军万马之中,无数沙粒浪潮被剑气分开。 白色衣袍鼓荡而起。 苏漆身子如一根轻羽,左脚在前,脚尖向右,身子重心下压,上半身前倾压得极低,膝盖弯曲,一只手竖起在唇前,剑气切斩黄沙如割草,另外一只手背负在后,那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桃木剑”,通体焕青芒。 命星境界的一口剑气,篆养磅礴的星辰光辉,此刻包裹在脚底飞剑之上。 这道青芒包裹着苏漆,无数金灿落雷砸落,连绵成一片海洋。 剑湖宫大剑修,距离宁奕越来越近。 连绵雷光之中,两人的面色俱是被映照成苍白一片。 两人的头顶,一道金灿雷光落下—— “疾!” 苏漆面色阴沉,抬手一指,指尖剑气缭绕,在这一指之下,那道本该落在两人中间的金灿雷霆,被这一缕剑气戳得偏斜,顿阻一下,硬生生改了方向,奔着宁奕而去。 你既然喜欢引雷,那我倒是要看看,真的引雷上身,你该如何走脱? 那道金灿雷光疾射而去。 宁奕的面色仍然平静。 雷光不偏不倚奔着面门而去。 射入周身三丈的那一刹,宁奕一只手微微力。 油纸伞伞尖轻坠。 握住伞柄。 双脚踩入黄沙地上。 开伞。 “蓬”的一声,细雪撑开伞面,犹如孔雀开屏,少年郎双脚踩在炽热滚烫的黄沙地上,脚底犹如生根,倒着滑掠而出,身后堆积黄沙如山。 瞬息之间,那道金灿雷霆便砸中撑开后的细雪伞面。 隔着一层“油纸”......宁奕能够清晰地看见,被丫头细心贴伏在伞内的各色各样符箓,在这一刹那,齐齐绽放光芒,“鸿毛”,“泰山”,“屏气”,“御雷”,“不灭”,这些符箓服服帖帖在细雪的伞柄剑骨上熨烫一圈,此刻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数光华涌现而出。 一人一雷,停顿刹那。 孔雀开屏,那道雷光击入伞面,不断汇聚,不断蓄势—— 紧接着。 宁奕被巨大力量震得抛飞而出,身子在空中扭转平稳,收拢伞面,踩住细雪,以更快的度逃离雷海。 而那道疾射而来,本该凿穿油纸伞以及伞后少年郎身躯的金灿雷霆,在伞面上兜转一圈,安然无虞,无功而返,此刻势大力沉地调转方向,奔着那位白衣如雪的剑湖宫大修士而去。 苏漆面色苍白。 神性所驭使的五雷咒,召来的雷霆,去势之快,匪夷所思。 苏漆根本就没有想到还有这等驭雷手段! 金灿雷霆结结实实砸中这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苏漆脚底的木剑哐当一声,本来是如游鱼一般的切割沙地飞掠前行,不染尘埃,此刻严重失衡,剑尖戳进黄沙地中。 因果接踵而来,无数雷霆奔向苏漆—— 那颗本该高悬九天的雪白命星,在十数道雷霆的劈砸之下,被逼迫而出,剑气贴身缭绕,黄沙地内滑出一道颀长痕迹。 再度掠出的时候。 白衣大剑修的一边衣袍都被雷光凿穿,劈得灰飞烟灭,露出半截鲜血淋漓的小臂,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恢复能力极快,星辉如游鱼一般追掠而来,苏漆那条小臂在数个呼吸之内就完整如初,白玉般无暇,看起来比女人的肌肤还要细腻。 这位面容带着三分阴柔的剑湖宫大剑修,掠出黄沙地后,极为狼狈,他脚底的木剑乃是本命法剑之一,此刻被雷霆劈得木剑剑身破损一半,受创严重,天地规矩,势不可挡,再强的修行者,也难以正面抵抗雷劫,这是基本的道理。 苏漆若是不起杀心,不尝试引雷法门,把这金灿雷霆引向宁奕,只是安安心心潜行地底,那么这玉门黄沙阵地,方圆一里的雷霆,再是密集一倍,都不可能劈中他的身形。 推门送火,引火烧身。 只能说,一啄一饮,已由天定。 苏漆的本命木剑在雷劫当中经受一波洗礼,受到了不轻的损伤。 那根束的髻却毫无损。 他一只手按在脑后,五指攥拢簪。 世人都以为,他剑湖宫苏漆,修有两柄本命剑器,一左一右,一柄杀人一柄赶路。 其实不然。 他又三柄本命剑器。 最锋锐的那一柄,不是悬挂在左侧的“纤雨”。 而是那根藏在丝里的木簪。 在被雷霆劈中之后,二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眼见短时间内无法追上,苏漆的心中......生出了一抹念头。 他要拔簪! 隔着一里地,递出自己命星境界竭尽全力的一剑。 苏漆眸子猩红,反复深呼吸之后,硬生生止住了这道疯狂念头。 这一剑递出,必然能重创对方,但能不能杀死宁奕和柳十一,还不好说。 他松开握住髻的那只手。 木剑激射而出,全身修为鼓荡,白衣大剑修苏漆,追着宁奕一行三人,掠入漫天激荡的黄沙深处。 黄沙深处再深处,阵雾之中。 九条滔天大尾,遮天蔽月,由沙粒凝聚,缓慢升腾。 第二百八十六章 紫莲花(上) 天都皇城莲花阁。 象征着北境和平的“紫色莲花”,悬浮在楼阁上空,漫卷黄宣,随微风轻摇。 老人单掌伸出,掌心向上,轻轻托着那朵紫莲花。 行走在莲花阁的藏书楼里,黑暗被照破,紫莲花犹如一盏明灯。 跟随在袁淳先生身后的,是平妖司的两位大司。 一身黑纱的龙凰,身材高挑,身段玲珑,斗笠皂纱随风摇曳,她一只手伸出,轻轻触碰着藏书楼里的藏卷,被她触碰过的书卷,自行脱离木架,悬浮在空中。 另外一位平妖司大司苦策,老老实实坐在藏书阁底楼的木质腰鼓墩子上,双手按在膝盖处,抬起头来,环形的藏书楼,此刻悬浮在空中的书卷,数以千百来计。 袁淳先生拎灯而行,已经走到了藏书楼极高的地方,老先生目不斜视,身后书卷如洪水滔天,在龙凰的星辉操纵之下,平稳流淌,汇聚如溪流,在藏书楼中央镂空部位悬停之后,紫莲花的光华流淌其中。 清风翻书,有若银河。 袁淳先生一只手托花如拎灯,另外一只手缩在袖内,掌心光华内敛不露,掌中沟壑纵横如棋盘,紫莲花的溢光掠入袖中,如一枚枚棋子叩落入盘,出清脆而又微弱的一声声“啪嗒”声响。 行步藏书楼,袖内卦天机。 龙凰跟在老师身后,她保持着抬出一臂,触碰藏书楼书卷的姿态,不断以星辉抽出书卷,掷到空中。 “紫莲花”相当于是老师的“眼”。 光芒所在,便等同于老师在看。 这些被抽出来掷出去的书卷,老师都已经过目。 她刚刚瞥了一眼,这些书卷里,有天都近日来的大小琐事,北境的战事汇报,南疆的平蛊斗争,东西两境的角力,以及西海的“传闻”......家事国事天下事,老师以紫莲花推演天都格局的时候,会用到方圆千里的三司密卷。 但至于再远的......龙凰不清楚,老师为何会关心南疆蛊事,西海传闻。 听说西海蓬莱的某位“大人物”来到了大隋。 西海的蓬莱仙岛,几乎游离在大隋天下之外,与北境的战事也无关,因为有涅槃境界大修士坐镇的原因,西海蓬莱的禁制十分强大,妖族天下并没有急着去侵蚀这块“仙土”,这些年来,西海与大隋的关系并不差。 老师的紫莲花分身回到天都之后,便收到了那位大人物的“约见”。 黑纱蒙面的女子,神情捉摸不定,能有资格约见老师的,整个西海蓬莱,就只有那么一位......蓬莱岛主的修行境界,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明确无疑,那位岛主早就抵达了涅槃,而且据说他的涅槃,比世人所想象的“涅槃”,还要更加玄妙一些。 老师曾对自己说过,西海的修行者,不容小觑,他们的普遍境界比大隋要高出一截。 由于“蓬莱”初代祖师爷的缘故......西海修行者的修行之路,在某种意义上,会变得更加轻易。 在藏书楼漫步登阶的袁淳先生,走到了“楼梯”的尽头。 藏书楼的穹顶并不封顶,上面篆刻了一座袁淳先生亲手刻画的阵法,白日里光芒垂落,整座藏书楼的环面犹如被大日瀑布冲刷,熠熠生辉。 此刻夜深,藏书楼的上空,可以看见星空繁星点缀。 还有一**月。 这实在是一副匪夷所思的景象......繁星与大月并存。 袁淳先生走到了藏书楼的第十层。 已无楼梯。 但上面还有书籍。 老先生站在尽头,身下是抬头望着自己的魁梧大汉苦策,隐约能够听见风声呼啸,从这里坠落,便与从一座酒楼楼顶跳下无甚区别。 他一步踏出。 脚底一朵紫莲花浮现而出,顺势接住老人踏步的身形,莲花微微下坠一二,随着老者的踏步,脚底莲华不断浮现。 步步生莲。 跟在袁淳老师身后的龙凰,“有幸”也受到了一模一样的待遇。 两人一前一后。 老先生紫色道袍随风摇曳,越往上走,藏卷便越来越少,越接近书楼楼顶的封顶大阵,罡风变得愈凌厉,十层之上的藏书,设有禁制,跟在身后的龙凰,默默收回那只缓慢抽取书卷的右手。 袁淳先生忽然开口。 “西海的徐来,回到了剑湖宫。” 龙凰眯起双眼。 她听过这个名字,在很久之前,剑湖宫的老宫主还没有阖世之前,西境的洪来城上空,走出了两位年轻天才。 一位叫柳十。 另外一位叫做徐来。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这个名字按理来说,应该是温文尔雅的剑中君子,或者是负笈游学的读书士人,但可惜都不是,徐来和柳十二人,当时在争夺剑湖宫的少宫主之位,也在争夺那柄还未被雪藏的“大雪”。 如火如荼,最终的结局,以徐来离开剑湖宫告终。 “剑湖其实有两柄剑,一柄叫做‘大雪’,在过去的数个时代,剑湖宫的历任宫主,都会拎起大雪剑。”袁淳先生笑了笑,道:“但其实还有一把。” “还有一把?” 龙凰有些疑惑。 她身为平妖司大司,对于大隋诸多圣山的情报和资料,自问了解程度,可以排进整座天下的前列......圣山的底蕴,这些年来基本上不会有所变动,沉淀了几千年的至宝,每座圣山也就那几件,屈指可数。 剑湖宫的“大雪”之强悍,几乎可以列入天下神兵利器的前三甲。 东岩子赵蕤先生,当初以白色油纸伞铸造“细雪”,便是以“大雪”为原型,本来只是想铸造出一柄“大雪”的简易版,不求能够媲美大雪剑,但求二者对撞,能够不输即可。 “‘大雪’在天都血夜一战亮相。”袁淳先生的额,那朵紫色莲花,一亮一暗,他声音沙哑道:“裴旻在天都血夜之时,曾得弟子徐藏赠剑,北境大将军并未收剑,以双拳十指,以及自身肺腑篆养的剑气,迎战十大圣山的山主。” 袁淳站定身子。 “剑湖大雪,被裴旻三个弹指击碎,老宫主被裴旻的‘驭剑指杀’当场格杀。” 龙凰听着这句话,浑身汗毛立起。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勾勒出“裴旻”无敌的恐怖形象。 剑湖宫的老宫主,她曾经在北境见过,手持大雪剑,镇压五千年妖君,身上连灰尘都没有染上......那柄大雪剑的恐怖,她也历历在目。 竟然被裴旻三个弹指叩碎了? 袁淳叹气道:“并非是完胜,裴旻也受了大雪剑气的暗伤,那个男人就算处在全盛之姿,面对十大圣山的围攻,也不可能安然无虞,更何况......他的对手,本来就不是十山的山主。” 龙凰心底默念着当初天都血夜参与围攻的势力。 “剑湖宫,小无量山,羌山,龟趺山,太游山,昆仑山,灵山,大雷音寺,天宫,地府......”她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如今的这些圣山,山主都换了人。” 袁淳先生轻轻嗯了一声,道:“小无量山的山主侥幸活了下来,十年后被裴旻的弟子徐藏,一剑斩杀。” 龙凰面色有些白。 这是何等恐怖的战力? 裴旻在迎战十大山的山主之后,真正的对手......是陛下! “若是裴旻还在,如今的灰界战场,将会是另外一副局面。”袁淳先生轻柔说道:“全盛时期的裴旻,在北境曾经有过一人镇压三位妖族涅槃的战绩,若北境真的有‘神’,那他便是北境唯一的‘神’。” 如今的北境战事...... 流血漂橹,死去不知多少生灵,妖族天下的天才辈出,诸多黄金血脉涌现,大隋天下的盛世要稍微晚上一头。 可若是当初的北境大将军在...... 念及至此,龙凰眼神黯然,轻轻道:“陛下为何要杀他。” 话音落地。 袁淳先生的紫莲花轻轻一颤。 龙凰的声音,被星辉揉碎,漫天飘散。 老先生摇了摇头,道:“原因太多。”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了藏书楼的穹顶。 头顶是一轮皎洁的大月。 漫天繁星摇曳,闪烁。 龙凰屏住呼吸,如今真正登顶,她才现,先生最宝贵的藏书楼,穹顶的明月与星辰,竟然是一座巨大的阵法。 袁淳先生轻柔说道:“藏书楼的楼顶有一座阵法,知道叫什么吗?” 龙凰摇了摇头。 她跟随老师的紫莲花分身,向来漂泊在北境,修行杀妖之术,老师为平定北境战事付出了莫大的心血,从来未曾带自己真正回到天都,来这座藏书楼,仔细看一看。 先生看着那尊近在咫尺的巨大明月,本来是背负双手,此刻缓缓伸出一只手来。 “我与陛下一同长大,伴他读书,随他变老,如今陛下走到了六百年,这里不是陛下的尽头.....却是我的尽头了。” 龙凰怔了怔。 她瞳孔收缩,不敢相信老师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师的寿元,已经快到尽头了吗? “我是一个读死书,认死理的人。”袁淳神情复杂,那只手隔着一整座苍穹,握住了明月。 合掌。 月收。 “龙凰,不久后的将来,你会多一位师弟,你和苦策要好好待他,这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他。”老人低下头来,看着地上盘膝而坐,傻傻对着自己憨笑的糙汉子。 他伸出一只手,手掌粗糙,将那轮瘦小后,便弯曲犹如一柄钥匙的“斜月”,放入龙凰掌心。 “我毕生的道理很简单,都在这柄钥匙上......”袁淳先生另外一只手轻轻覆住女子掌心。 大司龙凰,看着自己掌心的那柄钥匙。 她看清了钥匙上的字。 所以她的神情才会如此的慌乱,如此的惊讶。 她根本无法想象,传说中的“钥匙”就在藏书楼的穹顶。 她更不敢相信,老师会把这柄钥匙托付给自己。 “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谁也不要告诉,云洵不要,苦策也不要。” 龙凰攥紧掌心的“斜月”,重重点了点头。 袁淳深吸一口气:“若有一天......” 他顿了顿。 声音沙哑。 “若有一天,我没有能力守住它,那么就请你,接替我的遗愿。” 第二百八十七章 紫莲花(下) 两人走下藏书楼的时候,紫莲花仍然一路追随。 一步一坠,莲花光华照亮整座书楼。 真正脚踏实地,落在十层台阶之时,龙凰下意识抬起头来,她看见了惊奇的一幕......自己掌心的那轮斜月犹在,书楼穹顶的大月,竟然并没有消失,只是光芒稍稍黯淡,仔细去看,会现那**月缺了一个极其狭小弯曲的缺口。 如果把钥匙插进去,那么正好得见圆满。 她低下头来,认认真真将斜月收好,拴了一根红绳,藏在自己胸口。 龙凰轻吸一口气。 这是老师托付给自己最重要的物事。 她会把这样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走下书楼。 袁淳先生接着刚刚的话语继续,只不过这一次,紫莲花并没有把二人的声音都揉碎。 所以坐在书楼底部,昏昏欲睡的苦策,耳边能够听到些许模糊的字眼。 “先前跟你说到......剑湖宫有两把剑。”袁淳轻声道:“一把名叫大雪,另外一把......叫做‘长生’。” 龙凰默默记下“长生”二字。 “这两把剑,来自于剑湖宫的两位初代大剑修。”袁淳先生语调平静,将剑湖宫两柄镇宫之宝的来历,说了一遍。 说话之间,老先生轻轻拂袖,七八卷书简横空飞来。 龙凰记性极好,她伸出一只手,五指翻动书卷,目光自上而下的掠过......剑湖宫的过往历史,都被莲花阁的书楼童子记载下来,刻录成卷。 剑湖与蓬莱,大隋与西海......还有大雪和长生。 “书卷里记载的很全,但也不全。这两把剑其实是双生剑,因为当初的开山始祖,那两位其实是一对双胞胎,所以剑湖和蓬莱的剑修,所修行的法门都是出自一辙,驭剑手段,剑气意境等等......除了有一点不同。”袁淳先生不缓不慢,轻柔道:“剑湖主张压境而修,蓬莱则是推境而行。前者篆养剑气,精打细磨,百炼成钢;后者吞丹修行,境界奇高,一骑绝尘。” 龙凰有些恍然。 怪不得先生说西海的修士,境界会高出一筹。 “大雪与长生,之所以是双生剑,而且前者威震天下后者默默无闻,是因为......一把当做剑身,一把当做剑鞘,大雪剑锋锐无双,但没有长生,出鞘之后能够挥出的剑气威力,便要大大降低一个折扣。”老人缓慢道:“剑湖宫老宫主,在天都血夜参战之前,其实与裴旻有过交手......当初裴旻带着少年徐藏登诸多圣山,与圣山山主交手切磋,点到为止。” “彼时的剑湖宫老宫主,以大雪剑交手,十招之内不落下风,裴旻夸赞大雪剑气举世无双,锋锐难寻敌手。” 袁淳顿了顿,道:“天都血夜的那一日,剑湖宫老宫主带来了那柄举世无双的‘大雪’,却没有带来‘长生’。” 龙凰屏息聆听。 “大雪的剑鞘‘长生’,被他最得意的弟子徐来窃走了,而亲眼目睹徐来窃剑,不曾做出反抗的柳十,被老宫主压在大瀑布山下。” “整整十年。” 老先生苦笑摇了摇头,道:“或许是没有想到,大雪剑失去剑鞘之后,竟然会变得如此脆弱......裴旻三个弹指就叩碎了剑器,格杀了老宫主。关于那一战,有许多人是怀着必杀之心前来的,也有一些人身不由己,不得不来。裴旻对于其中一些仇怨不深的,并没有准备下死手,若是那一日的剑湖宫主,有着大雪和长生,能够自保一二,或许下场不会如此惨淡,至少不会当场饮恨。” 龙凰抿起嘴唇,小心翼翼问道:“我听说如今的剑湖宫并不太平,柳十被镇压在大雪洞天,那位蓬莱的大人物来到大隋,是想讨回‘大雪’?” 袁淳缓慢摇了摇头。 “几乎无人知道,大雪剑碎在了天都血夜。”老先生喃喃道:“蓬莱的那位......与我乃是故旧,来一趟天都叙一叙旧,其实无甚不妥。他站在世俗之上,哪里会看中那样的一柄俗剑?真正比起辈分,剑湖宫的老宫主也差了他许多。” 龙凰有些明悟了。 就像是裴旻的最终一战。 没有接受徐藏的赠剑,仅仅凭借双拳十指,驭剑指杀法门,来迎战诸路雄主,此等的气魄,常人没有,但正是走到涅槃境界巅峰的大人物所具备的。 那位蓬莱岛主活了许久,与老师都是很久的故识。 恐怕这一趟来到大隋,也只是想看一看事情的结局,会展成什么样子,轻易不会出手,更不会在乎俗世的牵扯......只要不动摇蓬莱和剑湖的根基,他都不会出面。 看样子,那位重回大隋的“清风徐来”,都不知道蓬莱岛主也离开了西海。 “蓬莱和剑湖分隔两地,因为剑湖宫压境修行的缘故......很久没有出现一位足够承剑的大人物了。”袁淳道:“蓬莱的岛主活了很久,他还可以活很久,大雪和长生对他而言都不重要,这世上如果真的有一位逍遥散仙,那么......想来就是他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袁淳有些无奈,老人揉了揉眉心,道:“他来天都,就此事......跟我打了一个赌。” 龙凰那张寒若冰霜的面颊上,罕见地浮现一抹好奇神色,眨了眨眼,道:“您与蓬莱那位......立了什么赌约?” 袁淳无奈道:“他说,蓬莱的长生,和剑湖的大雪合二为一之后,会是世上最锋锐的剑器,绝不可能再有第二个裴旻,能够弹指击碎,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柄剑,能够与其锋芒相媲美。” 龙凰蹙起好看的眉头,喃喃道:“这个赌,该怎么证明孰对孰错?” 老人笑了一声,像是一个孩子赢得了糖果,狡黠笑道:“看着就好,他会输给我一颗赤金品秩的蓬莱仙丹。” 龙凰唇角浮现一抹笑容,她倒是没有见过,老师竟然还会有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两人一步一步踏下台阶。 龙凰忽然开口问道:“老师,为何您最近格外留心‘南疆’?” 袁淳轻轻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老人轻轻咳嗽一下:“要保密噢。” 龙凰忍俊不禁,按捺好奇心,小鸡啄米一样轻轻点头。 “宋雀儿子被指派去了南疆,他带着李白桃......逃婚了,不过不是私奔。”老人一本正经道:“宋雀儿子带着小侍女去灵山闭关过小日子了,李白桃去追‘小白脸’了。” 她看着老人慈祥的褶皱侧脸,疑惑道:“大隋公主离开了南疆?怎么做到的?” 南疆执法司的囚压阵法,相当牢固。 “天时地利人和。”老人感慨道:“南疆的‘雀笼’被人打破了,魔头遍地走,蛊乱四起,执法司现在忙着镇压魔头,无暇顾及这些......谁会想到,宋雀儿子的身上,还藏着能够打破执法司镇压空间法阵的手段?” 至于宋雀儿子宋伊人,到底是如何凿开的执法司法阵。 袁淳先生其实也不知道...... 龙凰忽然又道:“等等,老师您刚才是不是说......大隋公主去追小白脸了?” 小白脸? 小白脸是谁? 袁淳先生眨了眨眼,狡猾道:“这个......不可说,不可说。” 老先生再度一挥袖。 哗啦啦的书简推回漫天书阁当中。 龙凰的面前,多出了一张摊开的,泛黄的竹简。 她细细看去,竹简上刻着的,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狐妖。 龙凰平静道:“妖君伽罗,镇压在大隋中州玉门关。” 袁淳先生面带赞许的点了点头。 “先生,这是何意?” 龙凰捧着竹简,她记得大隋地界每一座镇压大妖的境关......天狐伽罗,被镇压在中州玉门关下,每年的此时,都有一队平妖司的修士,带着天狐血去加固阵法。 袁淳先生给自己这卷竹简......是玉门出了意外? 龙凰念及至此,有些动容。 老人轻声道:“平妖司的六人小队,死在了阳平城外,现在去往玉门伽罗封印的,是四只精怪小妖。” “先生......龙凰这就动身,前往玉门镇压伽罗,灭杀妖物!”女子神情森寒,攥拢竹简,已然准备掠出书楼,以她的度,全力施展,赶往玉门也要不了多久。 这些年来,竟然还有“妖物”敢打着释放平妖司境关法阵的念头,背后难道有妖族天下的妖修主使? 袁淳老先生一只手轻轻按在龙凰肩头。 他摇了摇头。 龙凰蹙起眉头。 “三只树妖,千年扎根,方才开启灵智。虽说是妖,但毕竟生长在大隋天下......我教你的,难道全都忘了?”袁淳盯住龙凰。 女子面容柔和起来,她低声道:“老师教的,龙凰字字在心,哪里敢忘......身为平妖司大司,平妖二字,并非是一味的打杀。” 袁淳点了点头。 龙凰抬起头来,道:“可是玉门底下,镇压着的,是一位天狐妖君......若是放出来,方圆十里,恐怕都会罹受劫难。” 袁淳轻声道:“不会的。” 老先生走下台阶,“两千年前,伽罗被囚压在玉门关下,天都平妖司扒其皮,炼其血,年年加固封印,血液渗透大漠黄沙,方圆十里,一片殷红。” “有一株短穗柳,干涸濒死,承蒙其血,侥幸得生。” 龙凰眼神闪烁。 她轻声道:“这算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袁淳神情复杂,摇了摇头,道:“有始无终,有悲无喜,有缘无分。” …… …… (今日修改一处笔误,第二百八十三章 闫绣春在玉门解封阵法之时,对天狐的称呼由“父上”改为“伽罗”) 第二百八十八章 阿春 “请问,什么叫活着?” “万物有灵,生死莫测。能睁开眼,能说话,就是活着。” “像我这样的......也叫做活着吗?” “......当然。” 声音顿了顿,懒散道:“你本该死了的,如果没有我的血,你早就死了。” ...... ...... 很久之前的玉门大漠,黄沙漫天,龙卷中央,一株摇摇欲坠的短穗柳,沙尘鞭打柳条,荆枝破碎,根茎向着地底蔓延。 席地掠行的沙粒,蒙上一层淡淡的猩红颜色。 地底的根茎交错纵横。 一直向下蔓延。 地底的尽头,像是瓜熟蒂落,短穗柳的根茎盘旋缠卧,形成了一个猩红的茧。 这是她拥有灵智的第三天。 混沌之中,她记起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在这片大漠上扎根,因为环境太过恶劣的缘故,此地方圆十里的生灵尽数夭折。 唯独她活了下来。 她缓慢睁开“双眼”,感应着那道声音对自己所说的“活着”,她看见了猩红的光火,在眼帘的余光里摇曳;看见了漆黑的长夜,在世界的尽头交叠;看见了黑暗当中的轮廓,狭长的瞳孔,并不凌厉的眼神,还有后续的柔顺语气......她意识到,那就是回答自己问题的“人”。 “你‘启灵’了。” 那道声音听起来并不糙耳,与外面永不停歇的风沙声音不同,这道声音听起来像是温柔的风,吹拂在自己的面颊上。 整个身子都暖暖的。 “一株短穗柳,能够在玉门活下来......不得不说,你很幸运,得到了我的鲜血浇灌。”那声音缓缓开口,道:“如果有机会,你可以出去走走,如果不出意外,外面埋在大漠黄沙下的生灵,它们的骸骨本该风化,但如今却像是大雪冰层下的完整活物,永远锁死在大漠地底,不断下坠。” “除你以外,未有启灵者,全都死在了平妖司的阵杀之下。”那声音带着一丝嘲讽,道:“它们或许还有灵,但永远停在了上个冬天。只有你......阿春,活到了春天。” “阿春?” 她惘然伸出“双手”,枯槁的柳枝交错化形,掌心还带着三分龟裂,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就像是记忆当中听过的“人类”女子,这道声音听起来很是曼妙。 “阿春是你的名字,我觉得很好听。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你出生的季节。”那声音带着三分得意,道:“你会在这里渡过第一个春天,也会渡过第二个,第三个......直到你成为一位完整启灵的妖,或许你有机会离开这里。” 女子捕捉着脑海里的字词。 阿春,名字,万物复苏...... 萌生灵智之后,尚未启灵的记忆在脑海里滚动,她的脑海逐渐变得清澈,不再懵懂。 阿春,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吗? 象征着万物复苏的话......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呢。 她抬起头来,终于看清了自己眼前的“东西”,是什么样的“东西”。 那是一头庞大而又魁梧的妖。 是狐妖。 但是,他的身上......没有皮。 ...... ...... 九条毛绒绒的大尾,搭建了一个完美的囚牢,将红茧和狐身护在一起。 还没有等到时机破茧而出的化形小妖阿春,像是一颗长生果,就结在红茧上,她已经生出了双手和双脚,看上去与寻常的人类女子并无两样......但是她有一条尾巴。 那条尾巴连在红茧里。 她的神智逐渐从混沌当中苏醒,像是一颗真正萌芽的种子,扎根到地底开始生长。 这个过程,叫做“启灵”。 开启了初时的灵智,便等同于开始了漫长的修行,智慧是岁月赐给妖族的礼物,妖族的“启灵”需要很长的过程,他们化形之后,会变得越来越聪明。 阿春大部分时间处在沉睡,偶尔会跟那道温和的声音说上几句。 那只被大狐的名字叫做“伽罗”。 伽罗告诉自己,“启灵”需要很久的时间,当她不再觉得困乏,不再觉得浑噩,那就是完成了启灵。 这一次阿春醒来之时,脑海里不再有半丝的懒怠。 一片清明。 她看着“花枝招展”,蓬松柔软,将四周遮掩严严实实的大尾。 大尾的末梢,像是穹顶点了天灯,散着淡淡的火光。 那便是自己睁开眼所看到的猩红火光。 她记得伽罗跟自己说的。 那猩红火光,乃是狐火......是天狐修为境界的象征。 每生出一条大尾,就意味着境界拔高一层。 一共有九条大尾,再之后,就是点燃一朵尾梢的“狐火”,一朵一朵。 九尾九火,是天狐所能修行到的最高境界。 而伽罗有九条尾巴,五朵狐火。 ...... ...... 阿春伸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熟睡中的“伽罗”头颅。 扁平狭长的狐狸头颅,颈骨之后,就只剩下一具干枯的骨架......除了九条大尾,其余的皮毛,全都被“人族”所扒掉。 扒掉伽罗皮肉的,是一个叫做“平妖司”的组织,专门铲平妖族,扒掉他的皮,是为了年复一年的加固阵法,直至把伽罗镇死在玉门地底。 阿春启灵之后,仍然有许多的不懂。 她只记得自己脑海里,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所“看到”的景象。 长袍飞扬的人,在这片大地上耕种,自己启灵之前,就在大漠里漂泊,随风而起,随风而停。 短穗柳是人亲手栽下的。 地上飞奔的猫狗,兽灵,都是人类篆养的。 人类是一切的主宰吗? 伽罗是狐狸,狐狸也是兽灵......但伽罗与那些兽灵不同,阿春看到那九条大尾,即便伽罗从未对自己萌生恶意,但只需要一个对视,她便会觉得眉心如撕裂一般疼痛。 她默默地想......若是万物有灵者皆为妖。 那么伽罗一定是一头很厉害的大妖。 是了。 他是九尾五火的天狐。 可是......天狐为什么就要被镇压在这里? 这个问题,她想不明白,于是她决定问一问。 ...... ...... “为什么平妖司要镇妖?” 一直都是阖目休息的伽罗,听到了阿春时隔很久之后出的疑惑声音。 他懒洋洋睁开双眼,收敛了目中的压迫。 那双猩红的竖瞳里,带着一丝鎏金般的璀璨,阿春看着这只竖瞳,像是看到了一轮炽烈的大日。 并不灼烫。 只觉得温暖。 伽罗重复了一遍阿春的问题。 “为什么,平妖司,要镇妖?” 他轻声道:“这是一个很难用几句话就解释清楚的问题......我可以回答,但是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 他顿了顿,道:“你似乎完成了彻底的‘启灵’......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你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阿春低下头来,看着自己不再干枯的手掌,白嫩如玉,晶莹剔透,掌心流淌着淡淡的血液,像是冰层下的玫瑰。 是伽罗的血不断浇灌的原因吗? 阿春抿起嘴唇。 她看着那颗眯着狭长眼眸对自己微笑的狐狸头颅,觉得血液流淌之间,带上了一抹温暖。 她认真道:“我还有很多问题,还请一一指教。” 伽罗笑着说道:“我如今失去了所有,现在唯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漫长的时间。” ...... ...... 玉门黄沙,地表有一株短穗柳。 黄沙地底,有一枚红茧。 茧壳里生出了一位好看而又懵懂无知的女子。 她汲取着黄沙地里的天狐血,背后的茧壳脱落,妖族漫长的寿命,对她而言,才刚刚开始......她陪在那颗硕大的天狐头颅旁。 她提出了无数的问题。 伽罗给出了所有的回答。 这世上有两座天下,妖族与人类,被倒悬天幕的海洋分割开来,势不两立。 没有原因。 就像是冰与火不能共存。 这就是伽罗被囚压在大隋天下的玉门地底,并且被剥去皮肉的原因。 阿春不知道皮肉尽失,只余骨骼,究竟是何等的痛苦。 她只知道。 自己的脊背在地表,经受风沙摧打,灵魂的痛苦,这已是一种非人的煎熬。 她虽然体内流淌着伽罗的血,却无法感同身受。 阿春困惑问道:“我听说,人有七情六欲,会觉得痛苦,快乐,愤怒,喜悦......妖也会有吗?” 伽罗道:“会有的。” 他看着阿春,“妖会觉得痛苦,会觉得愤怒。你看见我这副模样,会觉得憎恨......外面的人类吗?” 狐狸怔住了。 “啪嗒”一声。 水珠溅开,袅袅化散。 阿春的面颊上,一侧犹有滑落的泪痕。 她一只手搭在伽罗的额,目光停留在嶙峋的妖骨上。 “当然有憎恨。”她轻轻道:“但比憎恨更多的,应该叫做......悲伤?” 那滴泪珠,落在自己的眉心。 天狐自嘲笑了笑。 一条毛绒绒的大尾,擦拭着阿春面颊上的泪痕。 他声音温醇如酒。 “不要憎恨。” “也不要悲伤。” “岁月漫长,憎恨和悲伤是最无用的东西。你能够启灵,体内流着我的血,以后要去人间走一趟......替我看一看外面的太阳。” 女子没有回答。 她轻轻拥抱着妖狐。 九条大尾合拢。 阿春在心底默念。 “会出去的......看一看外面的太阳。” “我们,一起。” 第二百八十九章 踏平玉门 驳杂的记忆,被风沙吹散。 “伽罗......我来了......让你久等了......” 女子轻柔的声音,在风沙里溢散开来。 那株化形的短穗柳,在大隋天下行走了许多年,熬过了不知多少春夏秋冬,终于熬到了今天。 阵法已散。 沙地上空,九条硕大的妖尾,铺展开来。 伽罗残留的神念,几乎无人驭使,便冲上沙地云霄,遮天蔽月。 一声戾鸣—— “是谁?!” 闫绣春猛地站起身子,大袍在风中摇摆不定。 她盯住自己来时的方向。 妖君伽罗的法阵,已经被她逆着纹路,破解开来,方圆十里的星辉,都在逆噬。 此地,彻底沦为星辉封禁之地! 黄沙席卷,天地昏沉。 可远方竟然还有一抹剑光飞掠而来。 那抹剑光愈来愈大,赫然是三道自己熟悉的身影。 前不久才在玉门分别,怎想到又见面了......那青衣姑娘脚底的飞剑,迎风而涨,身后挂着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一路随厚格剑颠簸不绝,青衣姑娘一只手按在眉心,在星辉封禁之地,硬生生挤出了磅礴的星辉,驭使飞剑赶路! 这是什么手段? 闫绣春面色阴沉,自己一行人假扮平妖司运送天狐血的身份,一路上掩盖地极好,这是被识破了?那位天都宁先生骨子里难道装的是一腔斩妖除魔的卫道士鲜血,即便闯入星辉封禁之地,也要试着一剑灭杀自己? 闫绣春双手在袖内攥拳,指间摩挲,掌心沙粒簌簌下滑。 她以一缕神念,穿梭在玉门破碎的阵法里,尝试去寻找“伽罗”的栖身之所。 这些年来,伽罗的鲜血浸透在地底,被平妖司的大阵锁住,如今阵法破碎,地底翻开,猩红的血沙翻涌而上,方圆数里,被阵起的红雾阻拦视线。 闫绣春眯起双眼。 驭使飞剑而来的三人,显然是刻意而为之......宁奕的目光透过血色的沙粒,与自己平静对视。 眼神之中,并没有杀念。 慌乱之中,带着镇定。 抱着一人高长剑的白衣少年,则是闭着双眼,身子随剑身颠簸而摇曳不止,神情宛若入定之老僧,处之淡然。 三人身上的衣袍,都带有三分狼狈,尤其是那位天都“宁先生”,衣袖之间有雷霆隐约作响,闫绣春抬头远眺,远方的沙地上空,阴云压城,疾风骤雨,而且似乎有蔓延至此地的趋势......这是引来雷劫了? 他们三人,在被谁追赶? 闫绣春抿起嘴唇,脑海里刚刚生出这抹念头,立即就看见,踩在飞剑上的青衣姑娘,面无表情,一只手从袖袍里滑出符箓。 这一幕引起了她极大的警惕。 从阳平到玉门,她见识了宁奕出手,但从未见过另外两人,抱剑的白衣公子哥,到哪里都是一副入定修行的剑痴模样,至于那位与宁奕并肩同行的青衣姑娘......闫绣春瞥见一角对方袖袍里悬挂的符箓,各色各样,形式不一。 是极其稀少的制符师,而且是相当天才相当强大的那一种。 单单凭借路上赠给闫绣春四人的“鸿毛”符箓,便可以推测而出这一点。 闫绣春化形之后,行走大隋,为了防身,在东西两境,乃至中州地界,诸多城池里,买过品秩不一的无数符箓,漫长的岁月里也试过去研究制作符箓。但那位青衣姑娘的符箓,单单是观摩纹路,便觉得思路迥异,异于常人,越看越觉得惊艳无比。 玉门大漠已有许久不曾降雨。 远方的雷劫与骤雨,恐怕就是符箓所引起。 闫绣春很担心这位青衣姑娘从袖袍里取出某张“毁天灭地”的符箓,直接将玉门的妖气打散,将自己的心血劈碎。 但不曾想到,青衣姑娘取出一枚符箓之后,扔给了踩在飞剑后面的“宁先生”。 宁奕冲进这片星辉封禁之地,连忙回头去看一样。 苏漆的身形越来越近。 他接过丫头的符箓,满袖鼓荡,神性灌输其中。 是一张“避水符”。 浩瀚雷光,金灿熠熠,追随而来,避水符被宁奕灌输神性之后,犹如敕令一般掷出,化作一道疾光,射向穹顶! 除却妖族天下某些天赋极其强悍的大妖,一般妖修,尤其是在大隋天下靠着吸噬人血为生,凝结隋阴珠的妖修,相当畏惧雷劫。 那张“避水符”,犹如一枚令牌,射入云层之前,就已经粉碎化为齑粉,但是去势不减,像是一道浩瀚剑气,切斩阴云,将雷雨劈开,磅礴大雨绕地而行,两瓢红雨,如龙卷一般卷起,被神性灌输后的避水符劈开。 站在沙地里的闫绣春有些怔。 她本以为宁奕是来搅局,破坏伽罗的复苏......可现在,似乎并非如此? 避水符让足以劈散此地的雷劫绕路而行。 天地之间的灵气变得狂暴,星辉以一种更大的度,向着闫绣春的脚底涌去。 天地逆噬,星辉封禁,若是被雷劫劈中,顷刻之间,就会被劈得破碎开来。 宁奕的声音,在闫绣春耳旁响起。 “闫姑娘,并无恶意,借宝地一用。” 站在天地龙卷中心的闫绣春,在书院落地之后,紧接着便看见,踩在厚格剑上的青衣姑娘,甩了一下大袍,滑出第二张符箓,符纸漆黑,犹如长夜,她并没有将其像上一张“避水符”那样交付给宁奕,而是自己一只手在眉心抹过,迅点指穿透黑符,一抹红芒闪逝,那张符箓迸光焰,三人之间的影子就此湮灭。 再无踪迹。 这是敛神符?还是更高品秩的敛身符? 闫绣春瞳孔收缩,她目力所及,扫荡了整片大漠,竟然都无法揪出他们三人的踪迹。 在符箓的效力之下,三人竟然如凭空蒸一般,就此杳无音迹。 简直荒唐! 闫绣春的神念,来到了玉门的地底,她的脚底微微凹陷,黄沙流淌,玉门阵法破碎,囚压妖君伽罗的囚牢破开了一角,无数黄沙如瀑布一般倒灌而下。 “伽罗”仍在沉眠之中。 但它积蓄已久的磅礴妖力,浸透黄沙,沙粒缭绕而上,在袖袍间隙欢呼雀跃如游鱼。 阵法破碎。 它们重见天日! 双脚流沙凹陷的闫姑娘,并没有随沙石一同向下流淌,而是双脚踩在虚空之上,并没有任何动作,就此凭空浮了起来。 她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温暖......伽罗的神念,给了自己反馈。 九条硕大的沙尾,随着她缓慢升空的漂浮动作,变得愈狰狞,就悬挂在她的背后。 她本是一株瘦弱不堪的短穗柳。 九尾天狐把血液送给了她。 于是她启灵了,来到了这人间。 今日,她要开启平妖司大阵,将伽罗放出! 双袖缓慢抬起,体内气机如水涨船高,节节攀升的“闫姑娘”,眼神变得漠然起来,她借着妖君伽罗的残余妖力,在进行最后一步“唤醒”之前,要把此地蛰浅的三人揪出来。 站在黄沙地边沿,斗篷摇曳的三位树妖女子,衣袍被狂风掀动,只留下一根系在脖颈处的纤绳,她们怔怔看着远方浮空而起的那道身影,破碎平妖司大阵的场面,在万千黄沙飞涌的夜空下,显得蔚为壮观。 三人的心境波澜起伏。 妖君伽罗就要被释放而出......单单是此地悬浮而起的血珠,就给了她们极大的压迫,裸露在衣袍外的雪白小臂,很快“绽现”出了原型,一截截干枯的纹痕在小臂上浮现,蔓延,她们本就是树妖,道行不够,多日赶路,一路上干旱至极,与天都宁先生三人同行,提心吊胆不敢露出丝毫破绽。 此时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以原型示人。 大漠黄沙,天翻地覆。 一片沸乱。 忽然传来了一道极轻的破空声音。 那道破空声音,轻的就像是一颗石子,擦着空气。 但是带出了炽烈的火光。 一柄木剑,撞入星辉封禁之地! 踩在木剑上的白袍男人,面色阴沉,眼神冰冷,只一眼就看清了此地的境况。 男人双脚落在黄沙地上,脚底的那柄木剑去势不减,度极快,直接撞在三位女子当中,反应最快,准备转身一探究竟的斗篷女子身上。 一声凄惨至极的嘶嚎,那位黑色斗篷女子,双手干枯如老树开裂,抓住穿透自己前胸后背的那柄木剑,胸膛燃烧炽热青烟,她被那柄木剑带着一同滑掠在大漠黄沙当中,身子几乎折断,双脚踩出两道颀长的沟壑。 一路上木屑横飞。 不是来自于木剑,而是来自于逼现出原型真身的女子树妖。 最终木剑与地面渐行渐近,斜斜刺入黄沙。 被钉死的黑色斗篷女子,已经只剩半具尸骨,双手无力垂落,身子化为飞沙簌簌飘散,只余下一件飘摇的孤零零黑袍。 苏漆面无表情,抬起头来。 “此地还有妖孽作祟?”他冷笑一声,单手竖起,那柄木剑拔地而起,瞬间回到他的身前,悬停列阵,缓缓缭绕。 这位剑湖宫大剑修眯起双眼,此地星辉封禁,想来是这几头小妖不知天高地厚,妄图放出玉门灌下镇封的妖君,引起了星辉逆噬的现象。 宁奕三人,就藏在此地,仗着自己星辉不得动用,应该借用了某种藏匿气机的法门,躲藏起来……可笑的缓兵之计,躲得了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 先诛三妖,破开封禁。 以刚刚那头小妖的修行境界来看,诛妖之时,只是顺手而为之,耗不了多少剑气。 苏漆面无表情。 他拔出自己腰间的“纤雨”,高高掷出。 “不识好歹,大隋天下,精魅竟敢出没,我剑湖宫苏漆今日便替平妖司,降魔除妖,踏平玉门!” 第二百九十章 你要杀他,我就杀你 那柄掷出的“纤雨”,悬停在空中。 苏漆有三把剑。 除了别在脑后的那柄簪,藏得极深。 其余两柄,都佩戴在身上。 一柄用来“杀人”,一柄用来赶路。 刚刚顺势飞出的那柄木剑,直接撞碎一头树妖的妖身,将其钉死在大漠黄沙里,那柄飞剑其实只是用来赶路,但真正掠出,威力惊人。 三头树妖,本身境界只有中境,比起后境还要差上一个大台阶。 修行之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更何况,后境之上还有第十境,第十境之后才是点燃星辰的命星境界。 别说只有这三头中境树妖。 就算苏漆此刻踏入了一整座妖林,被数以百计的树妖围攻,仅仅凭借一柄木剑,他也可以把所有的拦路妖物,轻松屠戮干净。 黄沙大漠。 两只树妖尖声长啸,亲眼目睹了同胞的身死,她们惊慌转过头来,盯着这位人族的大修行者。 那柄悬挂在黄沙高空当中的“纤雨”,由于星辉束缚的缘故,剑气挣扎,并不能第一时间落下,苏漆单手掐诀,面无表情向前踏步。 他的对面,两位黑袍女子的身躯倏忽膨胀,枯木从衣袍里涨开,袖口破碎,布条撕裂,其中一位抬起掌心,原本雪白如玉瓷的女子手掌,此刻浮现干枯龟裂条纹,掌心缓慢裂口,一整条手臂内的妖气连绵不绝,递送而出。 裂口之处,嗖嗖嗖射出三柄木箭。 苏漆冷笑一声,并没有动用“纤雨”,而是一步踏出,瞬间来到了那位树妖女子的面前,三柄木箭已然临身,却在他周身三尺之处砰砰砰炸开,漫天木屑来不及横飞,就被一只大袖砸中,兜揽之后,向着一旁甩开。 噼里啪啦的木屑爆响之音。 白衣大剑修一袖拍出,拍碎木箭碎屑,顺势来到这位树妖女子的面前,拂袖而出的那只手,正正好落在玉颈之处。 苏漆掐住对方脖颈,将其提起。 那头树妖展露真身也只曾显露一半身形,上半身仍然是窈窕女子,娇躯玲珑起伏,面色涨成一片青红。 “大人......饶......” 声音没有说话。 苏漆神情漠然,拎着这位“正值芳龄”的美人,已没了耐心。 杀念瞬动。 磅礴的命星境剑气,在掌心迸而出。 被苏漆拎起身子的黑袍女子,上半身瞬间炸开,当场殒命。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苏漆捏爆了“她”的脖颈,整颗头颅爆碎,却并没有血水迸溅,反而是炸出了漫天的木屑,随黄沙地的沙尘一同呜咽。 呦呦鬼哭,妖灵陨落。 那柄悬挂在空中的“纤雨”,剑身震颤,高悬如一轮皎月,仍在蓄力。 此地封禁星辉,苏漆便释放自身浩瀚剑气,在沙尘当中游掠,千百次打磨锤炼,最终缓缓注入这柄“神鬼辟易”的细长剑锋之中。 徒手捏碎了一头树妖之后。 苏漆白袍摇曳,缓缓扭头。 他木然向着黄沙中心的方向望去。 一道黑色如疾电的身影,拼了命一般,向着玉门阵法的阵眼掠去。 白衣大剑修神情自若,再度前踏一步,身子前倾,肩头微坠。 那最后一位仓皇逃命的树妖女子,面相凄苦,回头瞥见了一道快到模糊的白衣身影,紧接着在一个呼吸之内便被苏漆追上,这位大剑修不曾出手和出剑,只是以肩头撞去,女子的半具身子便被撞得支离破碎,另外半边身子重重摔飞在沙地之上。 剑湖宫的修行者不修行肉身,苏漆也不例外,只不过修成命星,体魄在星辉的锤炼之下,要高出十境太多,就算他撤开周身三尺的剑气,也足以撞碎这头十境以下的小小妖灵。 女子横飞而出,在半空当中,便被苏漆的剑气包裹,漫天剑气如细雨,更如看不见的蝗虫,顷刻之间就将那黑袍女子蚕食干净,妖气尚未荡开,就被吞去。 一整件残破的宽大黑袍,连一滴血水都没有染上,干燥地像是风里的微絮,随风落地,来不及飘荡一二,就被沙尘掩盖。 ...... ...... 风沙烟尘,阴影之中。 宁奕三人,神情凝重,他们栖身在风沙的最深处,将剑湖宫苏漆的杀人场景,尽收眼底,看得一清二楚。 方圆十里,不得太平。 柳十一皱起眉头,“伽罗的血液,在逆流,这是在馈赠力量?” 黄沙龙卷,席地而起。 伽罗脱阵的声势浩大,过了宁奕三人的预想,一缕一缕的妖气从地底渗出,正如柳十一所说的那样,此时此刻,竟然都汇聚到了“闫绣春”的身上,不过数十个呼吸的功夫,那女人身上的妖气,已经有了冲破十境的趋势。 那头天狐,这些年来,到底是积蓄了多少修为? 毫不夸张的说......整座玉门的气运,都靠这头大妖在周转。 怀抱铁盒的红纱女子,在汲取了妖君伽罗的天狐血后,眼眸里的神情变得凌厉三分。 修行境界突飞猛涨之后,她的六感和灵觉,攀升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 “闫绣春”缓慢扭头,神情平静,望向了某个极其隐蔽的方向。 宁奕心头咯噔一下。 两相对视。 “她看见我们了......”他喃喃开口。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闫绣春”并没有直接出手,而是缓慢收回眼神,将目光投向远方,剑湖宫白衣大剑修所在的那个方向。 宁奕神情复杂,刚刚的那个对视,意味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抱着天狐血的女子,缓慢站起身子,摇摇晃晃。 风沙大作。 她向着一袭白衣的方向走去。 ...... ...... 诛妖收剑,如喝水呼吸般轻松。 做完这一切。 苏漆揉了揉眉心。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那柄高挂在头顶上空的“纤雨”,剑身内敛的光华,此刻开始一点一点渗透而出。 皎皎明月。 四周的沙尘,一缕一缕向外鼓荡。 苏漆伸手握住纤雨。 剑气迸! 漫天的剑气,清开了一条颀长的沟壑,苏漆站在沟壑尽头,整座大漠的方圆十里,都是他的剑气。 剑气是他的眼。 剑气是他的耳。 可他看不见宁奕,也听不到宁奕。 苏漆蹙起眉头。 他的头顶,缓慢涌来了一片阴影。 玉门的长夜,大月被沙尘遮掩。 沙地之内,有一条狭长物事,缓慢从地底掀起,像是巨象抬头,沙粒簌簌摇落。 那是一条巨大的妖狐狐尾。 准确的说......不止是一条。 而是九条。 站在剑气中心的剑湖宫白衣大剑修,面色苍白看着遮天蔽月的九条巨大沙尾,将自己笼罩在中心,犹如一座囚牢。 他脑海里想到了剑湖宫藏卷里提到的秘事。 玉门境关,地底镇压妖君伽罗。 苏漆喃喃道:“九尾天狐......” 九条大尾,并没有真的遮天蔽月,而是留了一道缝隙,月华自穹顶垂落。 照在一位悬浮空中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肩头披着一件黑色斗篷,怀里抱着漆黑的铁盒,黑色斗篷随风摇曳一二之后,便飞掠而起,掠出穹顶。 她赤裸双足,乌雪肤,骨肉匀停,霞姿月韵,飘若仙人。 人间绝色,不外如是。 女子身上的红纱,殷红如血,带着三分妖异,清纯而又妩媚。 白衣大剑修面色阴沉,他见众生如草木,面前女子看起来绝艳动人,但本质上与刚刚自己所斩杀的三位并无区别。 她再是惊艳,也是一头妖! “命星境的大修士。” 红纱女子缓慢睁开双眼,她眼神里一片空灵。 “你我无怨亦无仇,何必死斗?” “闫绣春”轻柔开口,道:“你若是转身离开,诛妖之时,我可以既往不咎。” “妖女......装神弄鬼,你以为我会惧怕你?不过区区一只小妖,得了妖君一些馈赠罢了。”苏漆面无表情,两只手指并拢,在剑锋上划过,擦出一连串的爆响。 苏漆竖起两根手指,剑气流淌蔓延。 他漠然道:“我若是想要诛你,信不信都不需动剑,两根手指足矣?” 闫绣春对此置若罔闻。 苏漆目光游掠一圈,沉声道:“刚刚掠入此地的那三人呢?” 剑湖宫的这位大剑修,先厉声严色,言语之间尽是打压,说到这里,语气稍微温和了一些。 苏漆挑了挑眉,缓缓开口:“若是你把他们三人交出来,你我就此别过,妖君的事情,苏某可以不管。” 他两根手指重新擦回剑尖,噼里啪啦的雷光汇聚在剑锋,刚刚掠出雷地,他留了个心眼,汲取了一些雷灵气,此刻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雷光噼啪作响。 栖身风沙深处的青衣裴烦,听到苏漆的这句话,神情凝重,随时准备驭行“大隋天下剑气行走”,若是“闫绣春”与苏漆达成共识,那么她便会立即动用父亲裴旻的剑气,掠出此地,继续逃命。 可,万万没有想到。 红纱女子声音轻灵,道:“你要找的,可是天都的宁奕先生?” 苏漆点了点头。 他目光望向风沙尽头,由于符箓缘故,他放眼望去,尽是莽莽。 看不见宁奕的人影。 “闫绣春”幽幽道:“你要杀他?” 苏漆再一次点头。 这一次,“闫绣春”也点了点头。 “很好。” 她轻声道:“你要杀他,我就杀你。” 第二百九十一章 伽罗现身 这道声音落下的刹那。 苏漆的脊椎后背,瞬间汗毛立起,命星境界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女人所言非虚! 巨大的危险感在背后升起......此地不可久留! 黄沙地底。 一道极其深沉的呼喊声音,带着沙哑和疲倦。 “阿春......” 这道声音的浑厚,穿透神魂,藏在风沙深处的宁奕三人,被这道声音毫无保留的砸中心湖,面色俱是苍白。 这是妖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以神念传递声音! 而且是极其强横的那种妖君! 三人的神情都微微扭曲。 带着一抹痛苦。 宁奕的白骨平原镇守神池,神魂异常强大,堪堪抵住。 裴烦眉心剑藏光芒闪逝,剑藏的功效相当逆天,外来的入侵神念,几乎无法攻破裴旻留下来的屏障,所以伽罗的这道声音,只是让其眉间微蹙,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前两人都有御守神魂的法门和手段。 唯独柳十一没有。 于是白衣剑痴便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他唇角溢出鲜血,以掌背擦拭。 幸好柳十一的伤势几近痊愈,否则这道雷音坠入心湖,很有可能新伤旧伤一同复。 “阿春......” 这道声音,是在呼唤“闫绣春”吗? 果不其然。 红纱女子听到这道声音,神情动容。 而苏漆则是面色剧变。 他置身黄沙地中,扭头看去,看到了一颗硕大的妖狐头颅,由纯粹的沙尘凝聚,就悬浮在此刻自己的面前,此刻巨大的竖瞳对准自己额,妖狐狭长的牙齿,呼吸吐纳之间,炽热的滚烫沙尘,几乎要掀翻苏漆。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是......妖君伽罗? 竟然真的脱困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平妖司在玉门镇锁“伽罗”两千年之久,这头大妖,早该陨落了才是......这些年来的加固阵法,就连平妖司的内部执法人员,都觉得这只是一种形式。 玉门关内的阵法里,早已经没了一丝一毫的动静。 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平妖司的大司亲自来到玉门,揭开阵法,看一看伽罗是否被镇死,若是已死,那么天都的结案报告上,便会确认死讯。 谁能想到,伽罗当年在玉门大漠,以自身的鲜血,启灵了一株短穗柳。 那株短穗柳,多年以后,化形成人,行走在大隋天下,销声匿迹,只为了等待着一个解开玉门封印的机会。 于是就有了今天。 星辉逆噬,妖君脱困,一念之间,沙尘凝形......这等外放星辉的手段,的确是妖君境界大修行者的手笔。 苏漆的额头,尽是冷汗。 妖君脱困,这是足以惊动平妖司大司的事情......若真的是“伽罗”脱困,那么凭借自己命星境界的修行,根本无法阻拦妖君。 唯有平妖司的大司出面,才能摆平。 天都皇城的袁淳先生,卦算天下,难道漏掉了玉门关的这位妖君么? 苏漆伸出一只手,悬停在自己的簪上。 伽罗沙哑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 “人类,奉劝你,不要试图‘拔剑’。” 于是苏漆的那只手,停在簪上。 他面色难看。 风沙涣散,九条巨大的沙尾摇曳,将此地彻底包裹起来。 一道模糊的人形,由风沙凝聚,在阿春身旁,缓慢站起身来。 苏漆艰难转过身子,他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看不清对方面容,身上的气息深不可测。 他嘶哑道:“前......前辈。” 苏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缓,他一只手悬在簪上,深吸一口气,道:“在下苏漆,来自西境圣山剑湖宫。” 伽罗笑道:“我知道剑湖宫......剑湖宫的‘大雪’很有名。但当年持剑的涅槃境老宫主,想来已经死了。” 两千年过去了。 的确已死了,尸骨都化成了灰。 苏漆神情僵硬,看着那个极度危险的瘦削身影。 在沙尘里凝聚身形的长袍男人,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身旁阿春的秀,红纱女子的眼眶里已经湿润。 她轻轻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这是你教给我的。” 伽罗点了点头。 “若无天都宁先生,那么我无法顺利解阵。”阿春低垂眉眼,轻声道:“这是一恩,我要报答。” 天狐轻轻嗯了一声,道:“的确是一个恩情,我们要报答。” 如何报答? 刚刚阿春已经说了。 伽罗目光望着前方的白衣“大剑修”。 先前扬言要出手诛妖的苏漆,此刻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站在原地,黄沙拍打白袍衣衫,整个后背,都被汗水打湿。 苏漆咽下一口口水,艰涩道:“前辈一定要动手打杀?在下虽然修行境界不够,但真正厮杀,说不定还有变数。更何况,在下的背后,乃是西境剑湖宫。” 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妖君脱困并非小事。 若是在此地厮杀争斗,浪费了脱困离开的大好时机,等到平妖司的大司前来,妖君伽罗的境界再高,也不可能敌得过北境无敌的龙凰或者苦策。 紫莲花袁淳先生膝下的两位弟子,位列北境平妖司之,实力之强,足以重新镇压一遍大隋地底的所有妖君。 更何况,他苏漆出自剑湖宫。一位妖君,在大隋脱困,当务之急,无非是隐姓埋名偷渡回到妖族天下,一路上要面临平妖司的彻查和皇城的通缉,这本就是一件逆天之事,几乎无法完成,若再与剑湖宫结怨......便断绝了从西境离开的路线。 难上再加难。 苏漆的话语落地之后,黄沙地一片寂静。 妖君伽罗轻柔笑了笑。 他幽幽道:“杀你会有变数?当今平妖司的大司很厉害?” 这句话带着三分戏谑。 苏漆的瞳孔猛地收缩。 伽罗的衣袍,本就由风沙凝聚,此刻在风沙里摇摆,露出他的一双脚来,竟然是赤裸裸的骨架,看不见有丝毫的血肉,干枯的骨骼,被沙粒拍打,出咯哒咯哒的渗人声音。 他的背后,升腾幽幽的火光。 苏漆盯着伽罗。 风沙当中裹紧大袍的那道瘦削身影,眸子里燃烧着猩红的火焰,背后则是浮现一团又一团的狐火。 天狐一族的修行,一百年生出一条尾。 九尾之后,便是千年大妖,等同于人族的命星境界大修行者。 而伽罗被镇压在玉门地底的时候,则是道行足足有五千年的妖君! 九尾之后,便修行狐火。 一朵狐火,代表着一千年的修行境界。 此刻的瘦削男人,肩头悬浮着七朵暗红色的狐火! 七千年大妖! 苏漆看清了男人肩头狐火的轮廓,也数清楚了狐火的数量,觉得头晕目眩。 七朵狐火......竟然有七朵狐火。 七千年的修行境界。 若是能够从大隋走脱,重回妖族天下,毫无疑问,可以占据一方土地,成为一位妖王。 他一阵失神,嘴唇干裂,难怪“伽罗”刚刚的言语之间,对自己的“殊死一搏”,满是不屑。 这等境界的恐怖妖君,别说自己拼了命与其争斗,就算自己是剑湖宫大长老这等境界的星君,也只有被碾压的份。 当今平妖司的两位大司,若只来一位......真的能镇压“伽罗”么? 苏漆咬了咬牙,道:“前辈,无意叨扰!晚辈这就离开!” 他转过身来,再也没了拔簪出剑的念头,然而风沙流转,那道瘦削身影,几乎是一瞬间便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苏漆面色惨白。 妖君伽罗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苏漆,道:“我可以不杀你。你也可以从这里活着离开。但我要你.....” 话音戛然而止。 伽罗没有再开口。 伽罗的眸子里,那团燃烧着的红火,缓慢向下挪动。 他将目光挪向了苏漆的袖袍里。 那是一只手。 袖袍此刻,还残余着噼里啪啦的雷灵气,在苏漆的两根手指指尖流淌。 苏漆踉跄一二,他记得刚刚自己对那位“阿春”姑娘所说的......若是自己想要诛妖,只需要凭借这两根手指,便足以诛杀对方。 妖君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要自己砍断两根手指? 苏漆面无血色。 然而伽罗只是木然道:“给你十个呼吸。” 白衣男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看着风沙里那道虽是瘦削,但亲眼目睹,如山厚重的妖君身影。 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苏漆低下头来。 自己的两根手指,不受控制的抬起。 纤雨出鞘。 鲜血喷薄。 两根手指被剑气切开,高高抛起。 断指落在黄沙地上,瞬间就被滚烫的沙尘所掩埋。 伽罗嗤笑了一声,像是嘲讽。 苏漆已顾不得这些,他的耳旁是一片嗡嗡之音,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 凝聚伽罗身形的沙尘瞬间散开,前方为他让出了一条坦荡大路。 于是披头散的剑湖宫大剑修,衣冠不整,像是一条疯狗般冲了出去。 剑湖宫白衣不染血的大剑修,眸子里一片猩红,缺了食指和中指,三根手指死死攥拳,鲜血从断缺处涌出,另外一只手隔着袖袍,掌心握拢拳头。 白衣浸出鲜红。 他从未有过如此的狼狈。 身子收缩,踩在木剑上。 恨意滔天,压过了痛苦。 苏漆嘴唇惨白,声音沙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念着一个名字。 “宁奕......宁奕......宁奕!” 第二百九十二章 小妖(一) 我是一只妖。 一只叫阿春的妖。 一只在玉门地底活了上百年的妖。 一只小妖。 ...... ...... 玉门是一片大漠,风沙喧嚣,烟尘起伏,有人有马蹄有刀剑,有江湖,有厮杀。 玉门地底没有这些。 玉门地底,只有我,还有伽罗。 我是一株短穗柳,伽罗是一只天狐。 ...... ...... 启灵之初,我什么都不知道。 伽罗对我说,外面山河,有花开花谢,无数风光。 他说大隋的南疆,有十万里的大山,遍地开满了山茶花,姹紫嫣红。 太阳会从东海上空升起,夜暮之时,沉入西海尽头。 这座天下的三万六千里,若不曾修行,便是穷尽一辈子,都无法徒步看完此间的风景。 他还说。 大隋的北境,有一片浩瀚的悬空大海。 大海的尽头......那里有另外一座崭新的天下。 那里才是妖的故乡。 我不知道“故乡”这个词的意思,伽罗告诉我,故乡就是家,就是出生和安眠的地方。 我是一株短穗柳,出生在大隋的玉门,启灵在大隋的玉门。 于是我问伽罗,玉门算不算是故乡? 伽罗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大隋,会在更好的地方落脚,妖的寿命太长,我可以离开这里,去往北方尽头的大海。 玉门风沙太大,人类的心思太脏。 那个时候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觉得有伽罗在的地方,就是故乡。 他陪着我出生。 我会陪着他长眠。 至于外面世界的那些美景,那些风光,那片北方尽头的大海。 我不羡慕。 玉门的风沙很大,但是玉门有伽罗,所以风沙便不大了。 我本以为,玉门地底的岁月,会缓慢流淌,直至我生命的尽头,伽罗的狐火会点燃黑暗,驱除寒冷。 但是我错了。 当平妖司的修行者,带着一罐滚烫的天狐血,来到玉门大漠的时候。 我听到了当今大隋天下主人的敕令。 那罐滚烫的天狐血,泼洒在黄沙烟尘里,我想起了自己启灵时候的画面......平妖司扒了伽罗的皮,篆养妖血,自我启灵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来过,今日为何会来此地? 鲜血向下浸透。 我能够感受到血液里那股熟悉的意味。 伽罗的鲜血,并没有带来温暖。 通彻如明灯的狐火,在穹顶鲜血的滴落之下,变得摇曳明灭,一阵一阵摇晃。 险些熄灭。 天都皇城的修行者,间隔百年之后,重新开始加固阵法。 为了救出伽罗,我离开玉门。 后来我才知道,大隋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盛世,新登基的皇帝,击溃了北方大海的妖族,就算我修行成为通天彻地的大妖,想要回到伽罗口中的“故乡”,也不太可能了。 大隋的境关之下,关押着寿命悠久的妖君,伽罗只是其中之一。 新任的皇帝登基之后,平妖司便开始重新对玉门施加封印。 每一次天狐血的泼洒,对伽罗来说,都是一种焦灼灵魂的痛苦,我体内流淌着他的鲜血,我本该留下来,与他一同分享痛苦,但是我没有。 我必须要离开玉门。 我离开玉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走,只带了一捧黄土,装在囊包里,挂在胸前。 伽罗跟我说,他送了我一样礼物,等下一次相见,我就会知道那是什么。 别离时候,我挥袖告别,伽罗的声音萦绕在耳,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启灵那一日的景象。 我说我当然记得。 启灵那一日,我问了伽罗很多问题。 伽罗不厌其烦。 我记得伽罗说过一句话。 他说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现在唯有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漫长的时间。 那么......另外一样是什么? 临别时候,我问伽罗这个问题,伽罗没有回答。 大隋有一句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走出玉门的时候,已是孤零零一人。 伽罗在玉门地底长眠等待,我在大漠孤独前行。 我与他渐行渐远。 远方有塞外悠扬的歌声。 驼铃摇晃,唱歌的那人,躺在玉门关的地平线上,摇摇晃晃。 影子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离开玉门,为了伽罗口中的下次相见。 也为了我想要的......再不分离。 ...... ...... 我听说妖族天下,有一只万年大鼋,从寻常的妖灵,修行成为灞都城的主人,施展真身的时候,法相通天彻地,坚不可摧,一缕神念,可以掠行在云海之上,游走在九天之间。 那只大鼋用了一万年。 我还听说。 北境倒悬海的尽头,有天赋异禀的金翅大鹏鸟,与登基前的年轻皇帝交手,难分伯仲,谁也奈何不了谁;有号令四海天下共尊的泉客,本该陨落在岁月长河里,谣传已重新活了过来;有单掌摧山断河威风凛凛的斗战圣猿,有驾驭风雷吞吐山河的麒麟大妖,有镇压北境火域的上古烛龙。 我若是他们其中的一个,任何一个。 要救出伽罗,似乎也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可我只是一株短穗柳。 我从来没有听说,北境的那一边,妖族天下之内,有一株草木,可以修行成为一方霸主。 即便是那位素传“资质平平”的那位老人,登上灞都城头的时候......也修行了一万年。 我等不了一万年。 我想过窃走天都皇城的天狐皮,可我来到中州的时候,知道了有一样叫做“通天珠”的东西,在皇帝的膝盖下,他可以看清任何一位子民的面容。 我只是一介小妖,踏入了皇城,便等同于送死。 我一路修行,一路行走。 我在西岭的道观内,被道宗的麻袍道者揪出了妖身,险些打散了魂魄。 我在东土的菩萨庙,被灵山苦修者斩去了百年道行。 我被中州剑修砍碎了一半的妖身。 我把玉门的那捧黄沙装在囊包里,小心翼翼挂在胸口,从玉门离开之后,我越走越远,心头的重量,也越来越轻。 时间会拿起一些东西。 即便再放下来,重量也会变得不一样。 我终于知道了造化弄人的意思,一个人,越是把一样东西看得宝贵,越是珍而重之的保管,越是无法留存。 囊包可以抵得住玉门沙子的坠滑,却抵不住时间的风化。 西岭的道观,东土的菩萨庙,中州的山水瀑布......每一次历经死劫,劫后余生,那枚悬挂在我胸口的囊包,似乎都会变得轻一些。 黄沙簌簌,不闻其音,不见其形。 我行走在大隋天下,所见都是形形色色的人类修行者,西岭道观险些打散我魂魄的道士,后来老死在了那座道观里,灵山斩我道行的苦修者,坐化之后烧成灰烬,中州坏我妖身的剑修,死在了与其他剑修的争斗当中。 他们对我如此,我并不怨他们,扪心自问,若是换一个位置相处,我可能会做得比他们还要狠毒,人妖殊途,生死由命,这是大隋的道理,因果注定,本该如此。 怪只怪我境界卑微。 可天意弄人。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他们一生故事的尽头。 当囊包里的黄沙落尽,回头看去,我离开玉门已不知多少年,我本以为我很快就会回到那片初生之地,可没有想到,每走一步,离终点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这个时候,我开始明白伽罗对我说的道理。 也终于明白了,原来他送给我的那样礼物,名字叫“智慧”。 妖族的寿命比人类的漫长许多。 我走过大隋南北,看到了一代代人,花开花谢,生老病死,白骨枯槁,最终别离。 伽罗对我说,不要悲伤,也不要憎恨,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人的一切痛苦,来自于喜悦,以及喜悦破碎之后的悲伤。 任何人都能够变得狠毒,只要他尝过什么叫做嫉妒。 因爱生恨,因恨生爱,轮回漫长,岁月短暂。 要想变得强大,就要学会忘掉这些情感。 忘记悲伤,就要忘记喜悦。 忘记憎恨,就要忘记喜欢。 我在西境的荒郊,杀了第一个人。那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道士,道行很浅,押送着三只刚刚启灵的树妖,要回到宗门。 可笑那个小道士懵懂无知,身上带着人类不该有的天真,未曾见过世间的复杂与曲折,所以干净的像是一张白纸。 他若是喜欢诗书文卷,我便会吟诗作词,他若是喜欢乐理音曲,我便会琴瑟吹箫。 这世上没有一个懵懂无知的男子,会讨厌一个既好看又温柔,样样精通,投其所好的年轻姑娘。 他没有看出我的身份,师门赠送的三清铃在打斗当中损坏,金线符也毁去了,于是连忙救下了“受伤”的我。 我提出了要他顺路送我一程。 他没有拒绝。 路上的时间很短,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眨眼。 要分别的时候,他却跟我说,这一路上的时间,漫长而又忐忑。 我知道,这便是他动了心。 这叫“喜欢”。 喜欢到深处,我要什么,他都会给。 最后,我要走了他的一颗真心。 而他给了我。 ...... ......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现有一样东西,比刀剑还要锋利。 那个东西,叫做人心。 第二百九十三章 小妖(二) 有一个词,叫做“杀人诛心”。 我觉得这个词不太妥当。 杀人,诛心。 应该倒过来。 诛心杀人。 先诛心,再杀人。 我修行了百年之久,境界仍然低微,但所幸启灵之后,还算聪颖,明白了一个道理。 想要杀死一个人,最好的手段,是先得到他的心。 捏碎了心,人自然就死了。 我从西岭小道士的手上,救出了三头树妖,教她们化形,教她们做“人”,可惜她们天性愚笨,不会开口,也不会人模人样说话,一开口就结巴,启灵程度甚是愚钝,更不用说,学会我教她们的那些手段,只知道缓慢修行。 我告诉她们,大隋的尽头,有一座浩瀚的海洋。 那里是所有妖的故乡。 说她们笨,她们也不笨,她们知道“故乡”的含义,也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座天下寸步难行,平妖司和道宗都想缉拿妖灵,启灵之后,想要安稳太平,就只能逃离这座天下。 她们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学会。 就是学不会“骗人”。 在西岭,我救了她们,所以她们义无反顾的相信我。 说到北境倒悬海的时候,我看见她们眼中的光芒,于是我告诉她们,在遥远的妖族天下,有着振翅可以切割万丈海水的鲲鹏,张口可以吞下半颗太阳的金乌,拥有着永恒漫长数十万年的建木。 在大隋的玉门地底,妖君伽罗被关押之地,若是我们可以放出玉门地底的天狐,那么北境倒悬海的那一边,便会有大人物亲自出手接引。 把我们接回故乡。 杀死小道士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一句假话。 我真的会琴棋书画,鼓瑟吹笙。 我并不喜欢他...... 以及,我真的想要看看他的心。 所以,对三头树妖说的话......是我第一次说谎。 ....... ....... 如果说,对于那个小道士,我用了“伪装”。 那么对于这三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妖族同胞。 我用了“欺骗”。 妖族天下根本就不会在意小妖。 也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大人物”,能够跨越那位太宗皇帝修筑的北境长城......我口中的那些古老妖族,体内流淌着炽热的初代血脉,它们早就湮灭在岁月长潮里,就像是“泉客”,曾经辉煌过一时,此后再也没了音讯。 更何况,人族边疆的北方,还有一个叫做“裴旻”的男人。 那人站在北境长城城头,一人便抵过千万,所向披靡,煌煌若天神下凡,妖族天下,无一人可以阻挡。 我说的这些话,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换做任何一人,都不会相信。 但偏偏她们相信了。 ...... ...... 我的名字叫阿春,伽罗告诉我,万物复苏的季节就叫做“春”。 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的一生,四季如春。 我给那三头树妖取了名字,补全了四个季节。 一路行路。 大隋四境,唯独北境没有去过。 我带着她们,去了一趟北境,路上颠簸,行得很慢,但是运气很好。 北境长城修筑得很长,隔着很远,就能看见列阵在墙头的无数阵法,悬挂犹如真龙身躯般连绵不绝的飞剑。 远远望去,金钟倒扣,一派恢弘。 那里是北境长城,亦是平妖司的根基所在,存在着比“金线符”强大一千倍一万倍的感应圣物,就悬挂在长城穹顶,若是贸然前进,只消片刻,就会被神霞照拂,冰雪消融,就算是千年大妖,恐怕也抵不过一息功夫。 我带着她们,绕路而行,走了一条最远最偏僻的小道,为了能够窥见倒悬海的一角,敛去全部气息,与没有修为的常人一样,徒步走了好几个月。 最终登上了一座荒山,山上的风景极好。 在这座山上,竟然能够远远看见远方的星辰大海。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片浩瀚大海。 夜幕倒垂。 大隋的星辰在我头顶闪烁。 倒悬海是妖族的穹顶。 这世上的生灵修行,只不过为了凝聚一颗命星,人与妖,都是如此......当长夜来临,天上繁星倒映,熠熠生辉。 倒悬海的海水相隔,本该永不相见的两座天下,所有的修行者抬起头来,所看到的,却并没有任何差别。 星辰千万,仍是星辰千万,不会多一颗,不会少一颗。 永远数不清,也永远找不尽。 我躺在荒山山头。 心想不知道伽罗点燃的那颗星辰,此刻躲在这座天幕的哪一处角落? 伽罗......伽罗...... 伽罗还好吗? 我有些惘然。 杀死小道士后,我时常会想,“喜欢”到底有没有错? 我得不出答案。 杀死一个人,我本该心如止水。 事实上,刚刚杀死他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如何。 可时间越久,我越是后悔。 我不该如此。 我似乎做错了什么。 那个“小道士”,只是我漫长生命当中的一个过客。 他喜欢我,我不喜欢他。 可再仔细去想,我与伽罗......似乎也是一样,我只是一株短穗柳,伽罗是一位妖君,我现在才缓缓明白,妖君这两个字的分量。 在伽罗漫长的岁月里,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荒山的山顶,篆养了一池清水,水里是罕见的紫色莲花。 山池池旁,建着一座简陋木屋,屋里住着一位老人。 我虽是小妖,可也是妖。 我要杀人,杀一位老人,只不过是一念之间,翻掌的事。 那老人似乎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座荒山上,打理着满池紫莲,怡然自得。 不知为何,我生不起丝毫的杀心。 所以当那老人摘了一朵紫莲,来到我的身旁,问我在想些什么的时候......我下意识便开口回答了他。 因为这实在是一个太容易回答的问题。 从离开玉门的那一天起。 我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件事情。 带伽罗离开。 我在想什么?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去破开玉门的阵法。 心心念念。 如痴如魔。 以往的时候,我的修行境界不够,如今身边有了帮手,就算再遇到当年的麻袍道者,灵山苦修者,或者是中州的那个剑修,也绝不会再像上次那般狼狈。 平妖司烙刻在玉门的阵法,相当机密,我尝试过窃取阵法图纸,以失败告终。 我学习了阵法,符箓,但是难窥大道。 我在这世上已经行走了数十年,上百年,碌碌无为,距离我的目标,遥遥无期。 我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双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眼睛。 慈祥,柔和,温暖,无须抗拒。 我猛地想到了大隋天下的传闻。 代表着北境极致武力的,是一个叫“裴旻”的名字。 象征着北境太平的,则是“紫莲花”。 我恍然失神,不知不觉间,一字一字,把我这百年来的经历,见闻,都说了出来。 风乍起,吹皱一池清水。 紫色莲花漫天飞舞。 犹如萤火扑朔,不见凋零。 荒山的山顶,被我带来的三头树妖,双手撑地,目光投向远方,身心沉浸在遥远的北境倒悬海,像是迷失在了梦乡里,神情呆滞。 这是何等的术法? 我说完了一切,怔怔看着老人。 紫色莲花的背后,据说乃是大隋的国师袁淳先生...... 老人安安静静听我说完。 他忽然开口问道:“你说伽罗他给了你一样礼物,是什么?” 那样礼物...... 我怔了怔。 老人问我,伽罗送我的礼物,是什么? 我低垂眉眼,轻声道:“是智慧。” 从一株短穗柳,启灵到现在,我学会了太多,看到了太多,这些本不该属于一株未开灵智的短穗柳。 我一直坚信,这就是伽罗给我的礼物。 智慧。 虽说与传说中的“袁淳先生”相比,只是凡俗的智慧......我偷偷看了一眼老人。 老先生并没有嘲笑我,而是神情平静如常。 他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张褶皱的黄纸,缓慢抚平。 摊开之后,黄纸的正面,图案复杂,工整有序。 是玉门的阵法。 背面,则是破解之法。 我接过黄纸,手指颤,不敢置信,梦寐以求的玉门阵法图录,就这么得到了。 我看着与自己并肩的老先生,山顶飞扬的莲花,光华破碎,随风而散,丝丝缕缕涌来。 相见至今,他竟然没有出手打杀我,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杀念。 老先生温润如玉,柔声道:“拿好。” 我攥拢图纸,深深揖礼。 “先生,我杀过人。”咬了咬牙,我于心有愧,把西岭的事情说了出来。 老先生不为所动。 “生死之事,因果来定。你杀过人,可你也被人险些打散过魂魄,也经历过妖身破裂之痛......今日,我给你这张图纸,并不意味着我会帮你,你可能会死在北境,中州,明天,或者明年,从这里离开,你我便再也不会见面。”老先生注视着我,“妖君伽罗给你的礼物,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如果知道了结局,可能会很痛苦,你确定还要去尝试吗?” 我怔了怔,心底咯噔一声。 老先生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方的星辰大海。 “若是你愿意离开大隋,我可以出手,送你去往妖族天下。” 第二百九十四章 小妖(三) “若是你愿意离开大隋,我可以出手,送你去往妖族天下。” 这是袁淳先生的承诺。 袁淳先生是北境地位最高的大人物。 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我顺着袁淳先生手指的方向,望向北方。 人族北境的尽头,是一片沉浮的大海,星辰在穹顶洒落的光辉,流淌不熄。 那里是妖族的天下。 伽罗曾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离开大隋,会在更好的地方落脚,妖的寿命很长,我可以离开玉门,去往北方尽头的大海。 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这里。 我亲眼看见了皇帝在北境修筑的恢弘长城,阻拦在海天一线之间,以我的修为和道行,此生无望翻越那堵高墙。 袁淳先生对我说的这句话,让我生出了一刹那的恍惚。 伽罗对我说,忘记憎恨和悲伤。 若是我忘记憎恨,我便不会再去追寻一切痛苦的源头......玉门,风沙,还有那只为我启灵喂我妖血,此刻仍被平妖司囚压在地底的天狐......在不久之后,这一切都会被我忘去,都会随风飘散。 若是我忘记悲伤,那么我只需要对这位老先生点点头。 那么我便会回到妖的“故乡”...... 只是,那里真的是我的故乡吗? 我只是一只小妖,生在玉门,伽罗给了我血,启了我灵,我要带他离开。 有他在的地方,才是故乡。 这百年来的时光,指缝间走过,虽有修行,仍然卑微,在老先生的面前,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事情。 妖的寿命很长,并不是一件好事。 我已经忘了伽罗的模样。 我曾经走过山河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记得每一张擦肩而过的面颊,可如今唯独忘了出生时候睁开双眼看到的那张笑脸。 人有七情六欲,妖也有。 若伽罗告诉我,要忘记这些,那么他能做到吗? 我翻过尘世间的古籍,知道有一个词叫喜欢,叫动心,叫相思,我之所以能在西岭杀死那个小道士......就是因为他动了心。 动了心的人,往往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 譬如我要带妖君逃离玉门大漠。 袁淳先生没有笑话我,他给了我平妖司的玉门阵法图纸,也给我指出了归去的道路。 老先生说,伽罗给我的礼物不是“智慧”。 若是知道了结局,我会悲伤吗? 我的心里其实已经想过了最坏的结局......爱一个人,得不到爱,这个结局很悲伤吗?那个道士死的时候并不悲伤,他剖开肺腑挖出心脏,将一身道行散去的时候,脸上犹挂着春风满面的笑容。 无论结局是什么,我都不会觉得悲伤。 ...... ......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需要原因,不需要理由。 就像是那一夜,我站在荒山山顶,脑海里思绪驳杂,最终收回了望向倒悬海的目光。 我对袁淳先生摇了摇头。 这是拒绝的意思。 袁淳先生再次开口:“过了今夜,你要想离开大隋,唯有一种可能,从裴旻镇守的北境长城......闯出去。” 那就是不可能离开咯? 我笑了笑,仍是摇了摇头。 老先生沉默片刻,道:“就算妖君伽罗修出了九尾九火,也不可能是裴旻的对手......哪怕你救出他,也不可能离开大隋的。” 我轻声道:“先生,我知道的。” 老先生这一次沉默了很久,他是大隋的国师,世上无事不通,无卦不解,但这一次......他似乎遇到了不能明白的事情。 我拒绝了他,这的确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 就连现在的我,都无法理解之前的我。 但拒绝一个人...... 真的就是一件不需要原因和理由的事情。 袁淳先生注视着我,认真问道:“你只是一介小妖......以你的修为,能解开玉门阵法吗?” 我平静道:“妖的寿命很长。” 我已经尝试了百年。 我还有很长的时间。 离开小荒山的时候,袁淳先生送了我一句话。 “阳平城外正东四十里,小瀑布泉,每年三月十五,平妖司押送天狐血乙字队,会从那里经过。” 我拒绝了袁淳先生送我回故乡的好意。 但我无法拒绝这一句话。 春夏秋冬,四季长春,紫莲花在小荒山山顶飞扬,离开北境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位老先生。 时间,地点,人物。 以及我所需要的“天狐血”。 全都齐了。 ...... ......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一天下了很大的雨。 阳平城有一座山水瀑布,四周都是阳平水源篆养的良景,我曾来到过这里,不止一次。 小瀑布泉,我等来了押送天狐血的平妖司队伍。 袁淳先生告诉了我平妖司西行队伍的必经之处。 我知道平妖司的每位平妖师,身上都会带着寻觅妖迹的金线符,不仅如此,诸多法宝,手段,一只小队的人数是六个人。 这一只队伍的两位持令使者,修行境界已然臻至后境,单单凭借双拳四手,就足够把我们四只小妖全部打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金线符的堪破距离,被我一点一点试探出来,缓慢压近。 他们的度很快,我的境界太低。 但我有的是时间。 第一年,我摸清楚了金线符的极限堪破距离。 第二年,我学会了如何压抑妖气不被平妖司修行者现。 第三年,我知道平妖司的队伍,原来是有轮转的......之前的那两位持令使者,换上了两位新的修行者,境界仍然是后境,但看起来并没有之前那两位如此强大。 第四年,大隋的国运似乎有了一些变动,平妖司的六人队伍里,镇压天狐血的修行者变得弱小起来,两位已有修为的平妖师,带着刚刚入行的新人......对我而言,这是一件好事,前往玉门的队伍,越弱越好。 是大隋境关下关押的大妖太多了么?天狐血只有两位后境来看管? 也正是那一年,北境长城的裴旻站在了此间天下的最高点,一己之力,镇压了三位妖族天下的老祖宗,立下了旷世奇功。 那位裴姓大将军的风采,未曾亲眼目睹,但仅仅凭借裴旻二字,只闻其名,已经让人觉得浪潮扑面。 我行到何处,都能听到世人对他的赞誉,阳平瀑布,玉门大漠,都说陛下要重重赏他。 我默默勾勒和完善着解开玉门大阵的计划,在大隋当一只销声匿迹的小妖,在年复一年的追随和耐心等待当中,我了解平妖司的部署,人员的变动,也见证了整座王朝的盛兴......还有剧变。 我上一次听到裴旻名字的时候,依稀记得,是客栈酒馆里,大隋人人皆知,陛下要重赏大将军。 这一次听到裴旻名字的时候,裴家已经破灭了,北境大将军府更迭了主人。 叛国,弑君,大逆不道......诸如此类的词语,听起来让我这个局外妖,觉得有些荒唐,一个镇压只身北境数十年的大将军,竟然沦落到了此种地步,竟与那击碎我妖身的中州剑修一样,人生的结局,像极了一个笑话,更像是一场闹剧。 谁都猜不到自己人生的结局是什么。 我并没有关心后续,这场战事对我的唯一形象,是阳平城的瀑布被不知名的原因封锁起来,我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坐在阳平城瀑布上,晃荡双脚看大月升起。 平妖司入驻了阳平,但很快......北境的战事吃紧,妖族天下动了反攻,导致大隋本土原本盛极一时,让我提心吊胆不敢安稳度日的平妖司修行者,极短的时间内,数量大大减少,那些强大的修行者,都被调离,去往北境,奔赴战场降妖除魔。 好事。 对我而言,这亦是好事。 我在等待一个绝佳的机会。 十几年来的时间,漫长而又短暂,外面生了很多事情,裴旻大将军身死道消之后,他唯一的弟子接过了重任,就像是当年裴旻的名声席卷大隋四境一般,我曾在此间四处,都听到了“徐藏”的名字。 就像是人类挂在口边的“薪火相传”。 当初提到“裴旻”的时候,所有人的心中,都是敬畏。 极其少数的人,似乎有一些隐约的惧怕。 而如今裴旻死了......我并不认为他的徒弟,姓徐的男人,会有什么好下场。 因为提到“徐藏”的那些人,全都是愤怒,憎恨,厌恶。 但让我觉得好奇的是。 那些人似乎比起“裴旻”,更加惧怕“徐藏”。 ...... ...... 世上有很多遗憾的事情。 譬如人的寿命很短,妖的寿命很长,我见过了很多人的出生,还有死去。 但有一些人的死,总让我觉得很可惜。 比如一个曾经被我听腻了的名字。 裴旻。 再比如一个刚刚盛行,没有多久,就熄灭了的名字。 徐藏。 在闲下来的时候,我总是会搜集各种各样的情报。 我的这副容貌很美,所以我有了大隋天下俗世间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些对我而言无用的银票,似乎是很多人梦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物事,许多东西都是这样,你越是想得到,越是得不到,当你视之为理所应当或者满不在乎的无用物事之后,你要得到它,似乎就没那么难。 银子就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但太多人放不下,所以他们越是求,越是求不得。 可惜他们活得太短,看不透彻,不如我看得开,自然也就不如我拿得多。 我拿着许多银子,买了许多的情报。 徐藏死了之后,我听到了一个崭新的名字。 “宁奕。” 这个名字开始在天都皇城崭露头角。 大隋的黄金盛世里,似乎有着好些个拥有无限潜力的名字......但即便是被世人赞誉的谪仙人“洛长生”,也没有给我当初徐藏和裴旻的感觉。 这个叫“宁奕”的少年,给了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开始花重金,把他的所有情报都买下来......因为直觉告诉我,这将会是我漫长生命当中,继“裴旻”、“徐藏”之后,听到的第三个无比闪耀的人类名字。 有些情报,花钱可以买到。 有些情报,花钱去买,会被抓住坐牢。 我待在阳平城十几年,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去亲自捕捉花钱买不到的情报。 每年的三月十五。 跟随在平妖司的队伍身后,一点一点搜刮消息,总结情报。 观察,归纳。 等待,再等待。 打探消息,收集情报,这似乎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做得无比谨慎,所以无比缓慢。 不知不觉间,当年意气风的皇帝,似乎已不再年轻,我再也没有听过他与北方那头金翅大鹏鸟交手的消息了。 天都皇城,那个男人正在过六百年的大寿,普天同庆。 这个王朝,随着皇帝的苍老,似乎也不再如当初那般敏锐。 最后一年的探风。 这些年来,我慢慢现一件事情......天都三司之一的平妖司,逐渐懈怠懒散下来,他们不再更换计划,不再变动人事,每一年的妖血护送者,都是两位持令使者,再加上四位刚刚入司的新人。 至此。 我确信,我已通晓了平妖司的所有讯息。 那条有关玉门大漠的行程,事事巨细,都被我烙在了脑海里......这意味着,一切终于可以开始了。 我没有那些大修士推演和卦算的修行境界,只能一遍一遍,在黄宣上列着所有的可能。 世事皆有吉与凶。 但这一次不一样,此行只须成,不须败。 若是截取平妖司天狐血的事情败露,那将意味着......我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心血,都将付诸东流,毁于一旦。 恍然回,我做这一切,是为了救伽罗出来。 这件事情给我带来的鼓励,已经慢慢泯灭,逐渐变成了一个习惯。 我习惯了这样生活。 那个遥在远方的目标,方向,此刻变得像是一盏微渺的灯火。 我忽然很想念伽罗的声音。 在离开阳平城的前一天,我对着穹顶星辰许愿,希望在今夜之后,我与伽罗的再次重逢,能够不负如此多年的煎熬与等待。 ...... ...... 三月十五,阳平城外,小瀑布泉。 我带着夏秋冬三人,早早布下了阵法。 然后在子夜时分,等到了那押送天狐血的六人小队。 与第一次在这里等人的时候一样。 下起了大雨。 所以视线有些模糊。 当我远远看去,看清了那六人的轮廓,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那两位持令使者,骑着两匹我从未见过的骏马,我这些年来,记下了前往玉门的平妖司队伍的一切细节,从佩刀的质地和款式,再到胯下马匹的鬃毛和耐力。 十几年来的重复观察,就是为了罗列一切的可能性。 与之前总结的一样,六人,两位持令使者,四个刚刚入司的新人。 但那两位持令使者,强大到......从看见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此刻想要离开,都成了妄想。 那两位跨坐在马背上的持令使者,缓慢勒绳而定,他们袖袍里滑出一张我从未见过的金灿符箓,缓慢举起,隔着极远的距离,透过小瀑布泉,与我相望。 平妖司教导新人的方式有很多。 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场教他们如何杀妖。 大雨磅礴。 我本以为今夜会是一场苦战。 剑气斩开雨帘,两位九境的平妖司持令使者联手,锁妖链从袖袍里滑出,将我捆住,我无法挣扎,也无法动弹。 大雨里,我看见了一位那位平妖司的持令使者,怀中系着的那个铁盒。 那便是我为之追寻无数年的天狐血。 有了它,我就可以逆着阵法纹路,去破开玉门大漠的囚牢。 它现在与我就隔着三尺。 三尺,是我伸出手就可以够到的距离。 也是一柄剑的距离。 我没有闭眼,而是沉默注视着一切。 那柄剑抵在我的下颌,雨水噼里啪啦砸落在剑锋上,弹出那位持令使者披着宽大黑袍站在风雨里的影像。 那位持令使者,缓慢讲解着如何杀妖。 他的声音在我耳旁呼啸,远去,对我而言,他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 话语说完之后,微微的停顿。 紧接着我听到了剑切割风雨的声音。 剑锋由扁平变为竖切,将垂直落下的雨滴劈砍破碎。 沿着脖颈一路下滑,来到了我的胸前。 那里是人和妖的心脏,一剑递进去,无论是谁,都都会死。 我是妖,是一株以生命力顽强而著称的短穗柳。 但这一剑下去,我仍然会死。 剑气迸—— 我看见。 挂在胸前的囊包,被这一剑的剑气迸碎。 思绪游离,飘忽天外。 我怔怔地想,离开玉门关,走了上百年,囊包里早已经空无一物,离别时候所装的沙子,早已被我洒在了大隋的四境各处。 为何这一剑撕开了囊包。 还有沙粒飞出。 而且愈涌愈多,瞬息之间,犹如一片沙海。 我低下头来,平妖司的那柄剑贯穿了我的胸膛,剑柄还停留在胸口摇晃......破碎的囊包,空空荡荡,涌出无数沙粒的,不是囊包,而是我的胸口。 痛苦的感觉还没来得及涌上来,就被一股熟悉的温暖覆盖。 漫天沙海,一声狐啸! 我怔怔看着头顶,那由从我瘦小身躯里飞涌而出的沙海,摧枯拉朽之势,击碎了两位平妖司九境修行者的头颅,在大雨之中,掀起了一片猩红血雾,最终缓缓在我面前凝形,汇聚成为一颗狭长的妖狐头颅。 我曾于昨日许愿。 想与伽罗重逢。 那柄飞剑,一寸一寸,被磅礴的妖力,挤压着离开胸口,竟然没有鲜血流出...... 在西境被麻袍道者险些打散魂魄的时候,我觉得痛不欲生,在灵山被斩道行的时候,我几乎跌出人形,在中州被剑修斩去一半妖身,我只剩下上半具躯壳,昏迷了十天十夜。 这些痛苦,惨烈到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唯独这一次,我真的要死了。 我却不觉得痛。 我恍惚想到了袁淳老先生对我说的......伽罗送我的礼物。 不是“智慧”。 他送我的礼物,是一条崭新的生命,是我以一介卑微妖身,行走在大隋天下,步步艰难的最后保障。 一条命。 当我真的要死的时候,在与伽罗临行之前,从玉门关带走的那捧沙子,便会化为那头我熟悉的妖狐,赋予我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逆天的术法么? 那头妖狐,拿着半边侧脸,亲昵蹭了一下我的面庞。 我看着满天沙粒,从空中落下。 接过了落下来的,盛有天狐血的黑盒。 我不明白......袁淳先生对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是最好的结局,玉门地底的那头大妖,并非像是大隋这世间的人类一样,他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我为什么要悲伤?为什么要痛苦? 我现在只觉得我自己像是一个被岁月愚弄的傻瓜。 我行走在这尘世间,学习着观摩着人间的道理,看清风翻书,字里行间,为人处世,听教书先生,字字句句。 我活了上百年,学习着这尘世间的细碎琐事。 学着如何做人。 最终我学会了,欺骗,冷漠,怀疑。 我忘了憎恨,因为我忘了喜欢的滋味。 也忘了悲伤,因为我许久不曾快乐过了。 当那柄剑插入胸膛的时候,我才想起,我忘了我是一头妖。 妖的寿命很长,但也会死。 而我的这条命,是伽罗给的。 我只是一株短穗柳。 所有的景象在脑海里翻覆,从漂泊到启灵,到地底的时光。 我想起了捧起那捧沙子时候曾经立下的誓言。 想起了大漠尽头越来越远的影子。 想起了那沧桑的古谣。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 …… 走在世间已有百年,我一直以为,我的记性很好,重要的事情,我会牢牢记住。 直到今天,我才现。 我错了。 我只记得我要去玉门解开封印。 却忘了为什么。 …… …… 我是一只小妖。 一株短穗柳。 我已去看过伽罗口中那片北方尽头的星辰大海。 那里是所有妖的故乡。 却不是我的故乡。 行走人间百年,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今日在阳平大雨里,想起来了。 我去解开玉门封印,只是因为我想回到伽罗的身旁。 为了下一次的相见,再不分离。 伽罗教我忘掉憎恨和悲伤,我以为我做到了。 其实我只是忘掉了喜欢和快乐。 跟他在一起,很快乐。 这种感情,就叫做喜欢。 我,记起来了。 (这一章的酝酿花了很久,也写了很久,很久…...让大家久等了,抱歉) 第二百九十五章 黄沙百散,灯花百结 漫天黄沙。 红纱翻飞,女子站在龙卷中央。 甚是喧嚣。 阿春扬起脖颈,闭上双眼。 此时此刻,心境一片安宁,她脑海里流淌着的画面......是百年来走过的山山水水,看过的花开花落。 她走过了多少坎坷,才走到这一步? 天都路途迢迢,她知道平妖司内部有着可以传讯千里的手段,大大小小的城池内,每一位持令使者,都留有命牌,自己在阳平城外小瀑布泉所杀的那两位使者,那一只镇压玉门的小队.......消息瞒不了多久。 包括自己在内.......春夏秋冬,在小瀑布泉的那一战,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阿春蹲下身子,那道瘦削的身形,看不清真实面容,衣袍猎猎作响,身子站定,边缘轮廓由黄沙填聚,如流水一般潺潺流淌,这是妖君境界的大手段,以神念凝聚身躯。 “伽罗”就这么平静注视着她。 距离解开最终的阵法,只有最后一步。 阿春抬头望向远方。 远方的沙地,缓缓走出了三道身影。 青衣姑娘单手拎着那柄厚格剑,“大隋天下剑气行走”被她向上轻轻掷出,掷出上浮的过程当中,剑身划出好几个滚圆,在风沙的摩挲当中逐渐变得轻盈而又苗条。 在伽罗脱身形成涡旋的封禁之地,裴旻大人的星辉剑气仍然通行无阻,丝丝缕缕的剑气从厚格剑剑身脱离而出,像是一条条游鱼掠入丫头的眉心。 因为失去了剑气加持,厚格剑变得轻盈许多。 在所有剑气被收回之后,青衣姑娘一根手指轻轻按在眉心,长呼一口清气,掠行数十里,被那位命星追杀,耗费了相当大的心力,动用了剑藏不少的力量,此刻从黄沙地中走出,她浑身的衣袖都在散璀璨金光,威势甚是逼人,看起来相当威风凛凛。 剑气收敛之后,那柄厚格剑锵然一声下滑,贴入剑鞘之中,几张散淡淡荧光的缠缑,一呼一吸,逐渐变得平缓,而后熄灭光芒。 丫头重新变回了那个丫头。 三人之中,白衣少年柳十一在左,青衣姑娘裴烦在右,两人看起来相当抢眼,倒是站在中间的宁奕,看起来一身黑袍,面颊上带着一些粘粘的黄沙,略微有些平平无奇。 宁奕面色复杂,看着那位“阿春”姑娘。 闫绣春目光在柳十一的“长气”上扫过,掠过丫头那柄锵然入鞘的厚格剑,最终停在了宁奕腰侧的油纸伞上。 她早就听说了“宁奕”的名字。 不仅仅只是听说。 她还花了许多的银子,了解清楚这位“宁先生”的诸多事情,整个大隋,想来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去做。 吸引她的,不是蜀山徐藏后人这个名头。 而是一种妖的直觉。 就像她选择出手帮助宁奕,逐走那位剑湖宫命星大剑修一样。 在尘世里走了数百年,她的心境早已不是朴实无华的“报恩”,“报仇”几个字那么简单,伽罗告诉她的那些道理,早早就在玉门的风沙之外,被人类世界的法则泯灭了。 阿春知道,那位白衣少年怀中抱着的一人高长剑,是举世罕见的宝剑,若是追溯剑器主人的来历,或许会牵扯到大隋多少年前的星君修行者,或者更高层次的人物。 那位青衣姑娘的厚格剑也绝非凡品。 可那两柄剑,都不是能够让她动容的剑。 真正让她觉得惘然不知深浅,畏惧而又尊敬的......是宁奕腰间简单悬挂着的那柄油纸伞。 细雪。 他们向着这里“逃命”,只是看重了伽罗阵法破碎时候的星辉逆噬。 阿春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若是没有了十境之上的星辉,那位剑湖宫的大剑修,追入此地,在失去视野的情况下,肉身体魄,能够扛得住突如其来的“细雪”一剑吗? 她就这么惘然注视着宁奕。 那位面容只能算是稍有清秀的少年,松开了搭在油纸伞柄上的那只手。 宁奕的境界很低,比起命星,简直天差地别。 但是阿春却在那柄油纸伞里,看到了无法言喻的磅礴力量,那是越了规则和秩序的沉重。 剑湖宫那位大剑修的身躯,承受不住。 红纱女子揉了揉眉心。 她轻声道:“宁先生送我到天都的恩情,阿春已经报答。” 宁奕看着那道凝聚身形,在逼走剑湖宫苏漆之后,便再不开口的“伽罗”,那具身躯看似蕴含着磅礴的力量,一朵一朵的狐火缭绕,但风沙越大,这具身躯越是缥缈不定,就像是随时可能被吹散的微絮。 他轻声叹道:“闫姑娘真的是报恩?” 阿春望向宁奕身旁的青衣姑娘,笑道:“人妖殊途,裴姑娘既然精通符箓之道,又身怀诸多宝物,想必袖中必备金线符吧?” 裴烦还没来得及开口,白衣剑痴柳十一便轻轻振袖,那张在袖内便不断震颤,提醒此地妖气甚是浓郁的金色符箓,便化作一抹金光,插入大地,溅起一蓬黄沙。 不是金线符,是金铃符,但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春眉眼柔和,平静道:“既然如此,那么从阳平城相遇的那一刻起,大家彼此都已心知肚明,这一路行走至此,其实本就是一场交易。宁先生,我不欠你什么的。” 宁奕道:“闫姑娘,距离解开阵法,还有最后一步。” 阿春木然道:“宁先生,我为你驱逐追杀你的人族剑修,现在一片太平。终于轮到您来斩妖除魔了吗?” 宁奕摇了摇头。 他轻声道:“妖君伽罗,与两千三百一十二年前,被镇压在大隋玉门关地底。”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平静。 他报出了确切的年份。 两千三百一十二年前。 站在宁奕身旁的柳十一,只是略想这个数字,就觉得无比的遥长,心生感慨,妖族的寿命,竟然不公平的漫长至此,大隋的家国天下,已然换了一副模样……可为何,宁奕对于玉门的天狐,知晓地如此清楚? 他忽然有些恍悟,抿起嘴唇,望着宁奕。 “彼时,北境狮心王,打赢了面对妖族天下进攻的漫长战役。”宁奕平静道:“在天神高原的冲杀当中,两座天下都经受了相当大的打击,作为战败方的妖君,伽罗被狮心王囚压在玉门关,以此赎回自己当初造下的杀孽。剥离伽罗的天狐皮,是因为他曾将两位人族命星剥皮刮肚,挂在天神高原的战旗上,最终斩示众。” 阿春眯起双眼,不做言语。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宁奕说道:“我想闫姑娘一定见了伽罗的惨状,却不知其缘由......世人都说狮心王是大隋史上最残酷的暴君,可他迎战妖族,亦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若是大隋战败,这样的情况,自然会在倒悬海底重新上演。” 阿春平静道:“两千年前的事情,宁先生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大隋镇压境关地底的大妖,不仅仅是为了巩固国运,锁妖之事,其实是在北境狮心王回天都登基时候的决策,那位狮心王在北境征战多年,目睹了太多同袍的死去,于是那些被俘虏的大妖,当年犯下何等的罪,镇入地底的时候,就要做出何等的偿,这是狮心王执掌铁律之后,做的第一件事。” 宁奕开口的时候,他的神池里,水纹流淌,不再平静。 那颗许久未曾有所动静的狮心王结晶,在神池里缓慢融化了一部分。 对于妖君伽罗,这颗神性结晶,竟然有了些许触动。 狮心王的记忆,混杂着冰雪消融的神性结晶,在宁奕脑海里流淌。 他站在黄沙飞卷之中,脑海里是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登上城墙墙头,将手中的大旗插入城头,远眺天下的场景。 狮心王的记忆里,混杂着相当强烈的情绪。 愤怒,痛苦,尽皆有之…... 宁奕神情复杂,缓缓道:“这些大妖,一旦镇压便再也不做释放的考虑,于是在接下来的岁月里,大隋境关怨气冲天,妖气难平,狮心王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阿春蹙起眉头。 “在加固阵法的时候,平妖司的大司,会在加固阵法的大妖血液里,以符箓和阵纹,让被困索的大妖,逐渐忘却自己的经历。” “这是南疆御兽宗呈上的手段......对于那些大妖而言,忘却了自己的来历,自然也会忘却憎恶,忘却仇恨。” 宁奕说到这里,声音带着一些遗憾,道:“阿春姑娘,你的修行和道行来看,与伽罗相伴的岁月里,玉门的怨气已经不再激荡,此地在两千年前,相当不太平,过路的修行者,时常会受怨念蛊惑,大大出手,当年狮心王的决策,给自己的子民也带来了损伤,对于战争......犯下来的罪过,终究无法完全偿还,付出再多的鲜血作为补偿,都不如选择遗忘和原谅。” 到了这里,狮心王结晶里的情绪,不再是愤怒,而是一切痛苦平定之后的释然和镇定。 显然,这不是那位北境之王的初衷。 他想让这些大妖世世代代承受痛苦。 但...... 那位世人盛传残暴无度的暴君狮心王,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仁慈的手段,去解决这段历史。 …… …… 裴烦看着宁奕,她没有想过,宁奕对于两千年前狮心王的历史,竟然如此了解......是那颗青山府邸盗来的神性结晶的缘故吗? 宁奕顿了顿,道:“怨气消散之后,玉门已变成了一片大漠,因为受到伽罗鲜血侵蚀的缘故,再也不会生长植物,落地生根的生灵,无法生存,总是夭折,因太过脆弱,承受不了伽罗怨念而死......被困在此地的天狐,最大的折磨,不是被剥离皮肉,而是承受着永无天日的孤独和黑暗。若你是草木启灵,那你便是伽罗不再暴戾之后,所诞生的第一株妖灵,也是他完成赎罪之后的光明解脱。” 阿春的面色,有些惘然。 伽罗告诉她,要学会忘记,忘却“憎恨”,忘却“悲伤”...... 是这个原因吗? 伽罗告诉自己,北方尽头的那片大海,沉睡着星辰和日月,他把人间描绘得如此美好...... 也是这个原因吗? 红纱女子目光望向那具身躯,轻声道:“伽罗......是这样吗?” 没有回应。 她的声音在大漠里游荡。 一缕一缕,被风吹散。 那具瘦削的黄沙身躯,已不如刚刚凝聚出来时候的那般灵动,此刻就像是一个木怔的沙桩,杵在原地。 红纱女子的声音有些慌乱,“伽......伽罗?” 她伸出一只手,还没有触碰到那具瘦削身躯的面颊,一块沙瓷便咔嚓一声脱离,那具身躯深邃瞳孔里的狐火,迅黯淡,七朵幽幽的光华,脱离身躯,向着地底钻去。 红纱女子抿起嘴唇,面无血色。 她的面前,那具一缕神念凝聚而出的“伽罗”身躯,终于支撑不住,破碎开来......其实藏在这具身子深处的神念,从头到尾,始终都是微渺至极的一小缕,像是狂风骤雨当中灯盏的一缕灯芯,随时可能会被吹熄,随时可能自己燃尽。 因为“伽罗”的凶名,以及那七朵狐火带来的威慑......剑湖宫的大剑修苏漆,直接被吓破了胆,断指求生。 而如今,那缕灯芯,熄灭了。 那盏灯火,摇曳一二。 黄沙百散,灯花百结。 红纱女子怔怔看着眼前这始料未及的一幕。 平妖司的阵法破开,沙地凹陷,阿春的脚底,无数流沙坍塌。 她低下头来,看见了封印解开之后的场面。 黄沙坍塌的洞穴深处,被月华照亮—— 寿命悠久的那只天狐,在阵法破开之后,没有迎着狂风飞涌而出。 一片寂静。 那头面带微笑的狐狸,静静卧在黄沙地底,九条毛尾,收拢着垂落。 抬头望月。 簌簌的沙粒,在四处边沿,如瀑布一般滚淌而下。 阿春双目通红,盯着那副孤零零的骨架。 与自己分别时候的姿态一模一样。 那头天狐,已不在了。 宁奕,裴烦,柳十一,脚底的黄沙流淌极快,犹如大江湍流,汇聚掠向地底。 大月无声。 四处寂静。 玉门大漠里,传来了一声悲恸的长啸。 (今天只有一章) 第二百九十六章 飞过沧海 天狐一族,修行艰难。 一百年凝聚一尾,九条妖尾之后,成就千年妖身。 此后漫长岁月,一千年生一朵狐火。 七朵狐火,七千岁。 平妖司法阵地底,那头名叫“伽罗”的天狐,只剩下一具空空荡荡的骨架。 红纱女子扑了下去。 黄沙席卷。 她俯在那头天狐的头颅上,手指摩挲着天狐的额,巨大的骨骼,出了轻微而又连绵的震颤。 伽罗保持着抬望月的姿态,眼神里一片漆黑,七朵幽幽的狐火,围绕着死去主人的身躯......它们是伽罗毕生凝聚而出的心血。 法阵开启之后,黄沙簌簌而下,空气涌入地底,天狐的骨骼,出了清脆的咔嚓破碎声音,从颈椎尾骨开始,一路风化,破碎,下跌。 红纱女子坠落及地,只抱住了一蓬尘土。 阿春脑海里,是那天在北境小荒山上,紫莲花纷飞的场景。 老先生对自己说。 “若是知道了结局,可能会很痛苦,你确定还要去尝试吗?” 结局......结局...... 原来小瀑布泉不是结局。 这里才是。 女子眼眸通红,血丝浮现,她神情惨白,跌跌撞撞以双膝跪行在黄沙之中。 妖狐的身躯支离破碎,漫天的风沙与尘屑之中,那七朵摇曳不定的狐火,散着温暖的光芒。 低沉的声音响起。 “阿春......你回来了啊......” 天狐的骨骼,破碎成烬,被风卷起。 伽罗生前的神念在狐火里摇曳起伏,七朵狐火,溢散开来。 黄沙之中,缓慢睁开了两双狭长的眼眸。 那头妖狐的面容,带着三分疲倦,这缕神魂不知在黄沙地底封存了多久。 他轻声笑道:“又见面啦。” 红纱女子伸出一只手,颤颤巍巍在胸前,扯出了那个空空荡荡的囊包,被平妖司持令使者一剑砍破了之后,缝缝补补,此刻被风拽走,顷刻之间向着远天掠去。 伽罗说,等下次相见,她就会知道,那样礼物是什么...... 不仅仅是智慧。 也不仅仅是小瀑布泉下,重新活过来的“命”。 空空落落的声音,在风沙里流转。 “很开心能再一次见到你......但无法与你一起......离开玉门......” 天狐的声音,断断续续。 时大时小。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一朵狐火破碎开来。 妖身若死,狐火必散。 伽罗被囚压在玉门地底,不知以何等手段,留下来这样的一句话,他失去了皮囊,失去了血液,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七朵火焰,作为灵魂的载体。 一字一句。 “在这里......我给你留了最后的礼物......” 风沙之中,那道先前站在黄沙地上睥睨诸生的枯瘦身影,仗着最后的火焰,凝聚出妖君的身躯来,瘦削身影缓慢蹲下身子,轻轻拥抱红纱女子,面颊抵着面颊,贴面之处,不断有沙尘散开。 “我记得,在星辰大海的那一边,是所有妖灵的故乡......我在启灵之前,便出生在海洋的那一边......” “出生和长眠之地......可惜我无法......无法再回去了......” 那道枯瘦身影,喉咙里出干涩的声音。 他惘然抬头,看着站在沙尘瀑布尽头的“黑袍少年”,笑道:“狮心王......你身上的气息......果然成功登上了大隋的真龙皇座么?” 青衣裴烦神情复杂。 柳十一眼神里带着一丝沉默,望向宁奕。 声音明显沙哑了三分的宁奕,居高临下,袖袍在大风里翻涌,平静说了三个字。 “俱往矣。” 神池里的那块神性结晶,消融了一小部分,化冻之后的神性,在神池里缭绕涡旋,是宁奕这几个月来的凝聚成果总和,那位北境狮心王的精粹,底蕴之深厚,骇人听闻。 如今白骨平原里的神池,神性被挤压到了极点,滚滚池水之上,霞光四射,急需宁奕破开一境,以此扩大神池。 此等磅礴神性,若是可以尽数灌注到剑骨上,那么出鞘剑气......会造成何等的杀力,宁奕已经无法想象。 当时天都入府拜访的曹燃,放到今日,再硬接这一剑......结局很有可能会截然不同。 狮心王的修行境界,比起那位妖君伽罗,要高出太多。 伽罗被囚压在地底两千年,此刻尸骨风化之后,魂灵只有说几句话的空暇。 那具正在逐渐化为飞回,截截抛洒的骸骨里,并没有留下类似“神性结晶”这样的遗物。 狮心王则是不同。 消融化冻之后的神性结晶,里面蕴含着那位王者生前留下来的意志,情绪,此刻触景生情,借着宁奕身躯,昙花再现。 站在沙地边沿,脚底不断流沙滚落的黑袍少年郎,背负双手,身上已然散出沧桑的岁月感。 他看着地底那具瘦削身形,道:“伽罗......你寿元已尽,只留下一缕残魄。沦落至此,难道要执意送这只小妖离开大隋?” 以面贴面,跪坐在漫天黄沙里,与伽罗妖君相拥的红纱女子,闻言之后,身躯一震。 她不敢置信望着伽罗。 离开大隋......这是什么意思? 妖君轻揽着怀中女子,掌心轻轻拍了拍肩头,以温和眼神,示意无事。 他缓慢抬头,目光注视着“宁奕”,柔声道:“我要给她一个真正的故乡。” 声音老成的黑袍少年摇了摇头,断然道:“大隋有北境长城,那是天堑,你做不到。” “我的确做不到。” 伽罗笑了笑,他低垂眉眼,拿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在阿春的眉心抹过。 在阿春惘然而又错愕的眼神当中,那即将破碎的七朵狐火,一朵接着一朵,掠入她的眉心之中,像是玉瓷一般触之即碎,她的额66续续,前后不一的绽开了七朵妖艳而又明媚的火光......这是七千年妖君积攒至此的全部力量。 狮心王说的不错,大隋有北境长城,那是一道不可攻克的天堑。 从狮心王打赢与妖族天下的那场战争开始,漫长的两千年来,大隋的北境长城,都有一位极其强大的修行者来镇守,最开始是狮心王本尊,二十年前的北境长城镇守者是剑圣裴旻,如今......则是裴旻的大弟子“沉渊君”。 就算妖君伽罗,如今以全盛的姿态,展露出九尾天狐的本尊真身,七千年的修为和道行,站在北境长城的城头。 历任的镇守者,无论是哪一位,都可以将他重新镇压。 然而......他的魂魄都已散了,距离他彻底地魂飞魄散,已要不了多久。 他离不开大隋了。 而他要送走的这位女子,妖身不是天狐。 而是一株短穗柳。 大漠里最顽强,最孤独的生灵。 阿春怔怔看着伽罗的指尖,点落在自己的眉心,那件红纱被风吹散,黄沙阵起,坐在黄沙里的女子,裸露着白如羊脂的肌肤,她的身躯,一点一点随着风沙飘起,边沿不再是苦苦凝聚而出的人形,破碎的柳絮,轻柔的枝条,都化作金灿的柔光,飞扬开来。 她的妖身,一点一点倒退而回...... 女子赤裸的身子,在风沙当中羽化,逐渐变得透明,她眉心的那抹红芒,则是愈明亮,愈醒目。 那是一颗随风飘扬的种子。 是她来到玉门时候,还未曾启灵,未曾生长,未曾扎根时候的模样。 是她生命最原始的模样。 一只天狐,越不过北境浩袤漫长的长城天堑。 但一颗种子,却可以翻越无边无际的大海。 “阿春,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风沙之中,妖君伽罗柔声而笑:“我把所有的修为都给了你,飞往北方的那片大海吧......北境长城拦不住你的......那里是我的故乡,是所有妖的故乡......不会再有人类去猎杀妖灵......不会再有血腥......不会再有憎恨和悲伤......” 眉清目秀的女子,面容变得模糊,神情变得急切,她急急向前扑去,已抱不住飞沙。 阿春低下头来,怔怔看着自己的四肢,一点一点消弭,风化。 妖君的力量,将她重新化为一颗种子,此刻虚弥的人形,持续不了多久,就会彻底飞散。 阿春的人形,跌跌撞撞,站了起来,于站立的过程当中,寸寸化为飞灰。 那颗稚嫩的种子,寄存了妖君的意念,被风吹起。 风沙太大,顷刻间就失去了踪迹。 幽幽的沙尘呜咽。 妖君站起身来,他平静看着“狮心王”,道:“我还留了最后一点余力,若是你执意出手阻拦,那么我会不计代价,殊死一搏。” “黑袍宁奕”轻轻笑了起来,道:“荒唐......你已‘死’了,还如何与本王殊死一搏?” 妖君面无表情。 “狮心王”最后的神念,淡然开口道:“若真的化为一颗卑微的种子,那固然可以飞过沧海......问题是,她真的想去海的那一边吗?” 妖君怔了怔。 他抬起头来。 远方的黄沙里。 一颗种子,随风颠簸,去而复返。 落在了玉门大漠,沉入了黄沙之中。 狮心王的神念就此消散。 宁奕神情复杂,看着那位距离消散也不久矣的妖君。 妖君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 他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原来......是这样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千里迢迢,良夜遥遥 那颗随风颠簸的种子,去而复返。 重新落回了玉门大漠。 妖君轻叹一声,眼神变得晦涩而又复杂,他的面前,那颗沉入黄沙的短穗柳,迅生根,芽,在天狐血的灌输之下,生了异变,枝干变得粗壮,高大,柳条扶摇而上,逆着黄沙飞舞。 磅礴黄沙,凝聚出阿春的模样来。 她看着伽罗,一字一句说道:“我哪也不去。” 就在这里。 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眠。 在这里启灵,在这里与你一同死去。 妖君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欣慰的笑容,他头一次露出了解脱一般的神情这次他望向站在自己头顶上方的黑袍身影,眼中真实所看见的,不再是千年之前的那头年轻狮子,而是一个面容稍显疲倦的少年郎。 妖君细声道:“狮心王已经走了么?” 宁奕对着妖君点了点头。 妖君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面前那个固执的女子虚影,笑道:“你可想清楚了,真的不去北方尽头的大海执意要留在这里 ?” 阿春扑进他的怀里,闭上双眼。 “我去看过北方的大海了那里,不是我的故乡。” 北方倒悬海底,不是故乡。 玉门大漠才是。 她早已选好了自己的结局,有伽罗的地方,安然长眠。 伽罗神情恍惚。 两人相拥而立,站在地穴当中,月光垂落,地表的流沙洞口,越来越狭窄。 两人的身形,一点一点飞散。 宁奕三人,踩在流沙地的边沿,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直至流沙将刚刚生的一切都填平。 那株承受伽罗强大妖血,生长度极其迅猛的“妖柳”,被潺潺流沙所掩埋,最终露出一角青灿枝节,几乎很难看见。 一片喧嚣,重归寂静。 柳十一将长气重重插入地底,双手按在十字剑柄处,轻轻道:“大隋时常有人瞧不起妖,却不知有些时候,那些人尚不如妖灵。” 三人缓慢转身,就要离开。 黄沙震颤。 青衣裴烦蹙起眉头,她袖袍里的金线符,剧烈震颤。 妖气大盛。 那接受了妖君伽罗七朵狐火馈赠的短穗柳,在短暂的死寂之后,继续生长,三人脚底的黄沙一片沸腾,金灿枝条滚滚而出。 先前被柳十一掷出的那片符箓,半截符箓身子在沙地之下,瞬间被滚烫的妖气包裹,侵蚀之下,直接升起青烟,袅袅燃烧,最终燃成虚弥,化为乌有。 宁奕神情微变,他转身向后退了一步,手指按在细雪剑柄之上。 下一刹那,看清楚生了什么之后他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玉门大漠的黄沙地表,有一株大树破土而出。 这株大树,生出如细柔狐火一般摇曳的枝条,看起来像是穹顶的圣洁月华,在黑暗之中,尤为灼目,煌煌不可直视。 树下,坐着一位妙龄少女,怀中搂抱着一只昏昏欲睡的小狐狸。 一人一狐的身形,此刻被月光笼罩,像是灯火一般模糊,看起来颇不真切。 阿春抱着睁不开双眸的小狐狸,缓慢站起身子,她的面容并没有丝毫的戾气,一片平和,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阿春轻轻揖了一礼。 “宁先生多谢了。” 柳十一和裴烦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惘然。他们有些不明白这株短穗柳,刚刚对着宁奕揖礼。 而且道了谢。 为何道谢? 宁奕摇了摇头,同样揖礼,轻声道:“我受不起这一礼,姑娘要谢,不如去谢谢那位狮心王是他出手把妖君的北风打散,抓回种子” 丫头神情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妖君出手,要送那颗种子一路北行,离开大隋。 这并非是阿春姑娘的本愿。 那株短穗柳,如今汲取了妖君的妖力,已不再是小妖,她抱着那只懵懂无知的小狐,仍是深深揖礼,并没有抬头。 那头小狐狸,看起来娇俏可爱,但并未是实物,身上的毛每时每刻都在燃烧,像是由某种神秘的力量,将其凝聚而出。 宁奕顿了顿,无奈道:“姑娘真的不必谢我伽罗留下来的狐火,若是平空散去,实在太过可惜,于是我用了一些残余的力量,将它凝聚成这只狐狸此狐不是活物,如今刚刚启了灵,阿春姑娘要留在玉门,此地百年无人,常是孤独,有它相伴,想来会好上一些。” 阿春怀中的那只小狐狸,是伽罗即将飞散的狐火凝聚而成。 那狐火已丧尽了一切修为和积蓄,只是幽幽的火焰而已。 散开之后,便化为天地间的虚无,被风吹走,或湮灭在大漠里。 但这是伽罗留给自己的唯一的遗物了。 宁奕看在眼里,默默以神念,送出了自己神池当中的“神性”,狮心王的结晶消融了一部分,溢出的神性无从安顿,于是让其自行溢散,不如送出去。 这些神性的送出,正好帮助伽罗的狐火,凝聚出这么一具玲珑身子。 这一切其实也是在狮心王的默许下完成。 或许在那位王者看来,多出来的神性,能给自己当年的对手,一个如此“善终”,也算是一种相当圆满的结局了。 宁奕轻声道:“不打扰了,我们还忙着赶路。” 阿春摇了摇头。 “宁先生” 她轻柔道:“那位剑湖宫的大剑修,若是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以他的修为,你们会被追上。” 宁奕沉默下来。 丫头若有所思,她一只手轻轻倒握住厚格剑的剑柄,几张缠缑,在玉门的追逐战中火力全开,符箓消耗地相当巨大那株短穗柳说的不错,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境界高出自己三人太多,真正追赶起来,要不了多久。 自己凭借剑藏,还能稍微斡旋一二。 但长久以往,她也不敢托大,就算能抵达西境,恐怕路上也是危机横生,驭剑而行,总会招惹一些是非。 “宁先生或许,阿春可以帮到你们。” 抱着小狐狸的女子,轻轻开口道:“不知先生三人,要去哪里?” 宁奕略微沉吟,道:“西境,漓江。” 柳十一的神情凝重起来。 “漓江”女子将那只小狐狸,轻轻托起,放在自己肩头,此刻已经安然入眠的小狐狸,毛不再燃烧,而是缓慢落定,像是一只奶猫,鼻息浅淡,头颅偏转,在秀里轻轻嗅了嗅,异常的安静。 做完这一切,阿春闭上双眼。 她的眉心,那抹殷红颜色,缓慢亮了起来,与丫头的“剑藏”不太一样,眉心散淡淡荧光的时候,更像是鲜血真实溢了出来。 整座玉门大漠,妖君伽罗昔年鲜血曾经流淌过的大地,沙粒都轻轻震颤。 远方的客栈,牵马的人群,此刻都惘然望向玉门大漠的中心。 月华以树下的女子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淡淡的涡旋。 伽罗积攒了许多年的力量,本来是想送她离开玉门,一路北行,直到掠过北境长城,翻越倒悬海,落在妖族天下的土壤里可以想象,那是一种何等磅礴的力量。 虽然要送出的,就只是一颗种子。 但是路途迢迢。 如今,这股力量,被阿春重新调动而出。 玉门距离漓江,并没有那么遥远。 这股力量,足够支撑着送出宁奕三人。 她望向前方,认真说道:“宁先生,还请收敛修为,不要抵抗。” 肩头的小狐狸,恍然惊醒。 它轻轻舔了舔唇角,眉眼惺忪。 月华的中央。 宁奕眼神诚挚,揖了一礼,裴烦同样如此,柳十一神情郑重,学着两人做了相同的动作。 三人都收敛了修为。 妖君的残余力量,随着大漠的风儿吹过,掀动黄沙和金灿的树叶,与月光一起,包裹了三人。 如沐春风。 空间徐徐燃烧。 小狐狸呀呀叫了几声,它本身其实只是一团火焰,但启灵之后,灵智极高,看着对面三人的动作,福至心灵,学着宁奕三人的动作,直立起来,学着人形,两只前爪抱在一起,轻轻鞠了一躬。 阿春微笑道:“若有缘宁先生,裴姑娘,柳公子,期待下次的见面。” 宁奕动容,认真道:“会有的。” 柳十一神情凝重,道:“愿姑娘妖身,四季长春。” 丫头挥了挥手。 阿春看在眼里,同样笑着与宁奕三人挥了挥手。 春风拂过大漠黄沙。 三人的身形,被妖君力量包裹着消失在此地。 玉门大漠,那株燃烧着的金灿枝条,在风中消弭。 女子搂着怀中咿咿呀呀的小狐狸,身形一点一点被风吹散。 风沙里,破土而出的大树,缓慢下沉,沙粒坠落。 地平线外。 日出东方。 驼铃响起。 …… …… 千里迢迢。 良夜遥遥。 黄沙大漠,有狐轻笑。 胭脂水粉,江南歌谣。 山可穷尽,海不枯凋。 此去经年,灯火曳摇。 只是不知。 再相见时,君可认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漓江朝露 西境的荒山野岭。 飞鸟鸣叫,猿猴影子在树影藤蔓间摇晃飞渡。 一道“并不纤瘦”的身形,双手背负在后,袖袍翻滚,蹬地而掠,一阵一阵的疾射而出,身后掀起滔天烟尘。 这道身形......说并不纤瘦,其实不恰当。 准确的说,是相当“壮硕”。 飞鸟拍打双翼,蹙起眉头,不明白这个胖子为什么跑得如此之快......为什么他能够跑得如此之快? 好胜心强烈,双臂不断拉扯藤蔓前进的猿猴,尖声而啸,他们竭尽全力,却无论如何都追不上那个人类的掠行度,远远看去,只能看见那道沾染着灰尘的大袍,在空气当中越拉越远,浑身的物事,在如此疾的奔驰之下,都被颠了出来...... 在半空中瀑散开来的卷轴。 玄铁质地的纽扣。 脆弱的木质簪。 然后是一块从袖袍里颠出来的令牌。 猿猴停下攀掠,皱起眉头,看着砸在树干上,还没来得及坠落,就被自己一只手捞住的令牌......上面写着古怪的墨字。 3......2......柒? 三二七号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一路跑来,如今衣衫不整,披头散,看起来相当狼狈,但他的神情却无比凝重,眸子里藏着一朵锐利的精光......两边的袖袍随着掠行不断抛飞,猎猎作响,他的前踏动作快得只能看清虚影,就像是燃着赤金火焰的车轮,双腿缠绕绷带,其内绑着“神行符”,不断燃烧沸腾,迸出星辉的炽烈气息。 这正是他能够神穿梭在大隋各境之间完成情报任务的“秘宝”。 如今已过了中州。 从玉门离开,他现在正火赶往西境蜀山......从那片大漠完成碰头,线索交付之后,他便完成了千手大人交付的任务,成功传递了两封情报。 按理来说,他可以不需那么着急地回赴本宗,大可以待在玉门,看一看中州的沙土风情,慢慢悠悠,缓缓晃荡回去。 然而......那位宁小师叔,在临行之前,交代了他一句话。 一句很重要的话。 他拍着胸脯说保证送到。 蜀山暗宗三二七号,言出必行。 今日他要把那句话送到。 今日他一定会把那句话送到。 ...... ...... 中州边界。 一条大江,横贯州境。 漓江。 水面不起波澜,一艘小舟缓缓而过,舟上三个年轻人,黑袍青衫白衣,头上戴了件遮人耳目的竹骨斗笠,并没有船夫撑篙,船身两旁装模作样搭了两只木浆,其实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船体自身无形震颤,船腹底下,暗流汹涌,便有两拨水流徐徐分开。 为了不引起太大的注目,行船度并不算快。 丫头的剑藏,平稳而又缓慢地驱动着小船,眉心的红芒,像是一炷檀香,袅袅升起。 漓江江面,如今还没至分流节口,诸多游船,画舫楼阁,美人轻纱。 柳十一将长气横在膝盖,坐在船头,白衣随江风飞扬,仙气飒然,那柄裹了黑布的长剑,像是一柄古琴,他双手十指偏偏分开轻搭剑身之上,做拈花拨弦状。 不得不说,柳十一一身皮囊,生得很好看。 即便那顶宽大的竹骨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此时此刻,以这等凡脱俗的姿态,坐在船头抚剑,仍然吸引了相当多的目光。 画舫大船上的卖艺姑娘,一位从楼阁里走出,正趴在栏杆上乘凉吹风。 画舫胭脂楼,每日载客数百上千,一边游玩漓江,一边歌舞升平,进楼的无非有两种人,要么是自以为腰囊里装满了银两,要么是自以为肚腹里盛满了才华......漓江上的贵公子,她见得多了,看得腻了,有时觉得自己已然不食人间烟火,相不中凡人了,如今乍一瞥,没想到瞥见柳十一这么一个松形鹤骨的翩翩少年郎,一时之间竟然怔了神。 白衣胜雪,仪容清癯。 并非是江风洗涤衣袍。 玉门大漠的灰尘,在柳十一这等境界的修行者身上,轻易便可以以星辉洗去。 船上的女子怔怔出神,待到脑海里一片空白徐徐散去,她面颊竟然有三分滚烫,不敢去看那道远去的白衣。 再细细去想,并非是自己相不中凡人了......而是那个白衣少年,的确不是凡人。 更像是天上谪仙人。 柳十一盘膝坐在小船船头,对于这一幕置若罔闻。 江风逆着吹来,斗笠之下,些微丝被风吹起,不断抛起又落下。 他闭着双眼,现在在做一件很单调的事情。 从天都皇城离开,到玉门大漠,再到漓江。 他一直都在做一件事情。 再往前推......从学会拎剑的那一天起,他谨记师父柳十的教导。 他不眠不休去做这件事情,已有十多年。 悟剑。 柳十一缓慢闭上双眼。 …… …… 宁奕双手枕在脑后,身子向后仰倒,抬头看着满天的云气,穹顶一碧如洗,阳光并不灼目,丝丝缕缕的温暖照在身上,一片清和,太平。 心境呈凉。 青衣裴烦,捋起半边袖子,伸出一只手,手指指尖触碰江水,而后轻轻搅动,掌心拍着水面,触之即分,一路上留下不断荡漾散开的水纹。 丫头如此反复,掌心落下抬起之时,仍是一片干燥,并没有留下丝毫湿润水气,抬掌下压和收掌的动作,并没有动用剑藏星辉,这更像是一种“意境”的运用。 势。 人未至,势先至。 丫头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玩水所领悟的法门,在灵山被叫做“掌心雷”,顾名思义,出掌犹如掌心寄存雷霆,神威震出,不用触及血肉,便可以递出全部劲气,先是掌心迸寸劲,再是寸劲传递隔空打出。 明眸善睐的青衣小姑娘,就这么不厌其烦拍了一路水花。 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江面关峡,过了关峡,就是西境。 要入西境,走水路,那么便要从山中腹内渡江而过,据说是某位剑湖宫的先辈大修行者,以剑气开辟山中洞天,让漓江穿流而过,远远望去,江上有山,绿影重重,好似一副水墨画,一派柔和。 丫头鞠了一捧漓江江水,轻啜一小口,眼神明亮,转头望向懒洋洋虚靠在船尾的宁奕,道:“好甜啊,哥,要不要尝一口?” 含着一根草屑的宁奕,缓缓睁开双眼。 清、静、绿、甜、凉。 漓江江水,便以这五点著称,一路上,江面碧波荡漾,微风吹拂,鲜起波澜。 看起来风波太平。 嘴唇干枯的少年,缓缓坐起身子,一只手捞起漓江江水,轻轻抿了一口,其余的擦拭面颊,揉了揉涩的眉心。 从玉门出来,奔波至此,他未曾喝过一口水。 宁奕神情复杂,望着前方独坐船头的柳十一。 他可不是那个剑痴......可以三天三夜不喝水不睡觉,盯着一把剑悟道。 柳十一距离第八境,只差临门一脚。 他停滞在剑气二重境也已经很久,从长陵那一战,就卡在第三重境界。 星辉和剑气,都只差一步。 厚积薄,说易做难。 修行路上,道心容易出现问题,若是久久不得突破,那么道心难免生疑。 剑湖宫的修行法门尤其如此,压境而修,让柳十一的剑气境界,硬生生高出了修行境界一头,与大隋其他圣子相比,他的星辉境界是最低的,没有之一。 然而剑痴令人敬佩的一点,也在于此,他从未觉得自己走得慢了,生出要追赶他人的心思......叶红拂和曹燃,拼命修行,因为有一位谪仙人总是快他们一步,其他圣山的圣子,乃至于宁奕,都有一个追赶的对象。 那个叫洛长生的年轻人,给了大隋黄金盛世一个远远的背影。 谪仙人高坐星辰之上。 而柳十一更像是另外一个不问世事的谪仙人。 他不追赶任何人。 他只追赶自己。 这份心境,难能可贵,试问当今大隋,有几人能够做到? 宁奕扪心自问,至少自己做不到。 阴翳笼罩而下。 小船在漓江上不疾不徐,缓慢前行,驶入了那座洞天里。 一片漆黑。 宁奕伸出一只手,掌心在水流里缓慢抬起。 他掬了第二捧水。 还没有来得及饮下。 就在此时,一滴水珠落下。 轻轻砸在了宁奕的眉心。 那滴水珠落而不散,一路下滑。 流淌到宁奕干枯的嘴唇。 甜。 很甜。 就像是清晨的朝露。 坐在船头的柳十一,双手按在剑上,裹着“长气”的黑布,一点一点被剑气震起撕裂,在漆黑洞天里,像是春天化开的雪屑一样,沸沸扬扬向后抛去,黑灰如烬,燃起一片短暂光华。 远方漆黑洞天,一只对立而停的小船上,缓缓站起一道纤瘦高挑的女子身影。 那女子提着一盏灯笼,照亮清丽面容,脖前拴着一根红绳,白袍在漆黑逼仄的江面上下抛飞。 宁奕轻声笑道:“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柳十一面无表情,缓慢起身,漫天剑气灰烬在他身旁重聚,化为一盏剑气灯笼,不用拎提,便自行悬挂在他肩头。 “你们两个,看着就好。”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大雪洞天观大雪 漓江江面,不再平静。 一圈一圈的水波,在两只小船周围荡开,如山峦起伏。 漆黑洞天里,两道光华缓缓升起。 柳十一的肩头,那道由剑气凝聚而出的“灯笼”,缓慢悬空上升,一直悬停在洞天穹顶之处,灯罩内剑气凝而不,散而出的光华,犹如一轮狭小红日。 而那位缓慢起身的白袍女子,脖颈栓系一根红绳,看起来纤弱至极,随时可能会被风吹断,背后的大袍猎猎作响,一只手轻轻提着的那盏灯笼,光芒与柳十一截然相反,更像是一轮皎洁白月,她松开拎灯笼的那只手,一整盏油纸灯笼幽幽上浮,与柳十一的剑气升至同样高度,谁也不高谁一头。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那盏油纸灯笼,神情不善。 柳十一的剑气汇聚光华,照亮一方洞天。 而那个女子的油纸灯笼,竟然察觉不出丝毫的星辉和外力痕迹,松开手后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浮了上去......这是什么手段,又是如何做到的? 宁奕微微转头,目光望向青衣姑娘。 丫头察觉到宁奕的目光,摇了摇头。 “不像是大隋的手段......”她喃喃道:“此人的境界,高得有些离谱了?” 漓江江面,生出了阵阵寒意。 踩在船头的白袍女子,身材修长,五官柔和,像是一只狸猫,眉眼潋潋,左右两边,各自悬挂着一柄剑鞘,大袍被逐渐凌厉的江风吹拂向后,两只雪白如玉的手掌,便轻轻搭在剑柄之上,掌心抵住剑柄,并没有如何力,看起来一副慵懒模样。 女子轻柔开口,“我从西海来。” 柳十一缓慢起身之后,那柄原本横在膝前的长气,便被他立在船头,轻轻戳 入船头,小半截剑身犹如戳碎一层鼓面般,毫无阻拦地戳了进去。 白衣剑痴双手按住剑柄。 西海...... 师父对自己说过,西海的修行者,杀力尚不可知,但因为服用丹药的缘故,境界都相当之高......蓬莱与剑湖宫的修行路数截然相反,非但不主张压境而修,反而借用外力推助修炼。 那女子身上的气机藏得极深,此刻一点一点显露而出,漓江的江水,以她为圆心,霜雪寒意犹如一张蛛网,在波涛起伏的大江上徐徐蔓延开来。 两只小船,一前一后。 随波逐流,顺延西境方向漂泊。 两只悬空灯笼,同样一前一后,西海而来的白袍女子,面对柳十一而立,两旁山石巨岩缓缓而过,幽青色的寒意,凝出了实质,丝丝缕缕向着左右两边的剑鞘汇聚而来。 柳十一脚底的船身,已经凝结了轻薄的冰屑,霜雪。 漂泊起伏,颠簸下坠之时,都要抖落一层冰霜。 宁奕回头去看,自己这艘小船已经行过之地,此刻竟然结了一层薄冰,西海女子的剑意释放开来,将翻滚而起的漓江江水冻结,凝形,保持在了掀起江花的那一副景象。 柳十一吐出不带感情的四个字。 “西海徐来?” 白袍女子笑着回应了四个字。 “西海徐来。” 她的腰间,悬挂着一枚青翠欲滴的令牌,上面刻着“蓬莱”二字。 大隋天下,对于西海修行者的了解甚少。 蓬莱岛上,丹药,法器,这两样物事,能够辅佐修行和战斗,数量多不胜数,吞丹修行,符箓厮杀,阵法捉杀,这三件事情,其实是西海修行者最擅长的......比起北境那些武夫纯粹硬生生体魄的对撞和撼击,他们更倾向于以更高深的境界和更玄妙的手段压制对方。 那枚“蓬莱”令牌,内里包裹着一抹惨白光华,并没有外放,若是打碎令牌,取出那抹幽光,便会现,那道光华与悬在白袍女子头顶的油纸灯笼光华,并无区别,油纸灯笼里灯芯所燃烧的光华,就是使其升空的“秘密”。 油纸灯笼内,幽幽光华贴着油纸内壁缭绕,徐徐划出一个“图案”。 一只竖瞳。 ...... ...... “师兄,你真的很厉害。” 大雪洞天里,徐来的声音像是一缕温暖春风。 只是他的眼神并不温暖。 大雪洞天的长阶尽头,开了一线光明,徐来踏入之后,洞天重新合拢。 柳十抬起头来,瞳孔收缩。 自己头顶,洞天上方,悬挂着一根一根的冰渣。 此刻一步一步踏着阶梯下来的徐来,神情阴郁,黑袍翻涌,信手一挥,此刻悬停在柳十头顶的那根冰锥,模样好似沉积千万年的钟乳石,只是棱角犹如剑尖一般锋锐,咔嚓一声自底部断裂—— 急坠落! 砸在地上,冰屑四溅。 披头散的柳十,呼吸并没有丝毫波澜,他盯着那根就在自己面前三尺之处钉入大地的冰锥,锥头破碎绽开冰花,朝天的底部,切口相当平滑。 而自己那位看起来甚是愤怒,但面容仍是稚气未脱的师弟,走下大雪洞天长阶之后,就这么坐在了冰锥断面上,冷冷盯着自己。 徐来寒声道:“师父的大雪,你到底藏到哪了?” 柳十笑了笑,并不言语。 徐来的愤怒,此刻看起来,竟然显得有些滑稽,这位眉眼清稚的星君大修行者,离开大隋的时候太早,拜入西海蓬莱岛之后,身子骨还是青年时候的模样,一直服用丹药修行,导致他如今的这副皮囊,凌厉的剑气有,海外的仙骨也有,但更多的......是棱角没有磨平的桀骜不驯。 柳十看着师弟,嘴唇干枯道:“你想要师父的大雪剑,来完成合璧.......但不要忘了,当初师父是什么原因,才死在天都的?” 徐来沉默下来。 他离开剑湖之前,窃走了师父篆养“大雪”的剑鞘。 剑湖宫的至宝,虽然名叫大雪,但其实是一柄双生剑,“大雪”和“长生”缺一不可。 长生剑鞘被他窃走之后,师父没有远赴西海蓬莱,追究自己的罪过......徐来稍稍安心,放下了提心吊胆的念头。 再后来,当他再听到剑湖宫的消息的时候。 便是师父长逝的亟讯。 黑袍青年坐在冰锥断面上,他神情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后眼神旋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 徐来木然道:“逝者已矣,人死不可复生......柳十,我与师父,与你,都有着修行理念上的冲突。当年我们争论不出对错,但时间会证明一切。师父说要压境而修,可他少了一柄剑鞘,就被裴旻当场格杀......就算当年给他那柄长生,又能如何?” 漫天锁链哗啦啦震颤。 柳十的面颊忽然前探,身子拽着冰霜锁链,震起一阵阵冰尘。 “师父当年把你捡回剑湖,教你练剑,抚你成人,你要争圣子的位子......可剑湖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拿走长生那一日,对我说,只是借剑一用,很快就还,而还剑的那一日,你又在哪里?” “我替你领了惩罚,在大瀑布山下闭关十年......十年!” “徐来......即便如此,我亦不曾怨过你。但师父因长生之故,死在天都,如今......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 柳十的声音,字字咬牙切齿。 “简直是,大逆不道!” 大雪洞天的雪屑四飞。 湛蓝色道袍的衣袂碎片,丝缕飞舞。 柳十攥拢双拳,锁链绷直拽紧,说出这些话后,他胸膛里仍是一片滚烫,火热。 一个个字,坠入心湖。 大逆不道...... 徐来沉默片刻,接受了这个评价。 坐在冰锥上的黑袍青年,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自己师兄被风霜摧残至有些沧桑的面容,他的愤怒一点一点消散。 徐来疲倦开口。 “把大雪剑给我,我来带领剑湖宫重新走向大隋的顶峰......此事就此了结,拿到剑后,我放你离开这里。” 柳十自嘲笑了笑。 “别急着拒绝我。” 徐来伸出一只手。 冰雪汇聚,漫天而来,在他掌心,凝聚出一枚精致的小灯笼。 那盏灯笼内,燃烧着雪白的灯芯,光华皎皎如月。 与漓江江面上的那女子,松开手后自行悬浮的灯笼,一模一样。 “莲花阁千机术......”柳十眯起双眼。 这门术法,是从蓬莱学来的……但刨根除底,的确出自于天都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手中。 于是徐来只是神情平静凝视着那盏灯笼,并没有否认。 那盏灯笼被他轻轻掷出,在空中便燃烧开来。 灯笼燃烧之后,在湛蓝色道袍男人的面前,雪白内芯化为光华,铺展开一副画面。 漓江江水,起伏凝聚,两只小舟,一男一女。 自己的徒弟,双手按在一柄长剑十字剑柄两端,站在舟。 “十一…….”柳十神情变得苍白,漓江是中州水路通向西境的必经之处,自己弟子如今乘船而来,所为何事,再明显不过。 徐来笑了笑,道:“你我的弟子,在漓江上遇见了……本以为朝露要踏出西境,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找到,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兄,我要向死去的师父证明,他是错的,你也是错的。” 黑袍的神情,变得沉重起来,他盯着柳十,道:“今日,我就会证明给你看。” (这几日的更新……要跟大家说一声抱歉,不是因为状态不好,而是因为毕业季事情太忙(经历过的,都懂)。而且这种状态,恐怕要到六月才会结束,以后的每天更新,大家按一章来期待……毕业再忙,都不会请假的(真要请假也会书圈通知),如果当天码了两章及以上,会一口气全出来。) 第三百章 剑痴的剑道 漓江江水,剑气缭绕。 在漆黑洞天里,两只小舟,一前一后,随波起伏。 两位年轻男女面对而立,不断有冰屑破碎的声音响起。 “柳十一,我在西海修行的时候,曾经听我师父徐来提到过你的名字。” 披着白袍,系着红绳的清秀女子,轻声开口,声音如清泉啷当,悦耳动听,倒是没有太多煞气蕴含其中。 “师父对我说,剑湖一脉的弟子,是我未来最大的敌手。” 说到这里,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道:“如今一见,甚是失望......只有七境,你拿什么跟我打?” 声音说完。 柳十一瞳孔收缩。 整只小船,原本还算平静的船底,波涛剧烈,白衣剑痴脚底所踩的整截船头忽然高高翘起,一截纯粹由冰气铸造的剑尖捅穿小船船,接着便是如剑林般的冰棱自江面涌出。 小船船身上。 青衣裴烦眯起双眼,黑袍宁奕面色如常。 “铛”的一声! 双手按住剑柄的柳十一,此刻掌心力,将长气按下,剑气迸,四周冰屑瞬间爆碎—— 一袭白衣陡然射出,瞬间便贴近了那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 两人之间,迸出璀璨至极的光华,栖身在山腹洞天之下的漓江江面,剑气的清啸撞击在一起,像是沉闷的龙吟。 柳十一单手攥拢长气,递剑之势大开大合,一反常态。 豪气长歇鞘中,出剑不可阻挡。 不知名的白袍女子,双手仍然保持着掌心按住剑柄的姿态,眉尖微微挑起,眼神里满是漫不经心,身法极快,掠行在宽阔剑气的间隙之中,只能看清白色的大袍虚影。 那女子面色淡然,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一道道的剑气,重归于漠然。 她并不拔剑对斩,仅仅是以自身篆养而出的剑意在虚空当中勾画,就像是以神念持笔,在虚空中泼洒墨意,于是柳十一的“长气”,每一次递斩而出,下一刹那立即便有一道剑意泼洒而出,狠狠与之碰撞,砸得他动作一滞。 “那蓬莱剑修的手段,有些古怪。”丫头蹙起眉头,自己和宁奕的小船漂泊在起伏不定的波涛之中,顺延江水流向山外,光明之处。 不远处那两人站在小舟上,背后已有了一点光芒。 柳十一和蓬莱女子剑修的剑气对斩,在空中撞出一蓬璀璨光华,紧接着波散开来,漓江江面炸开冰屑,蓬莱女子剑修的剑意,非但没有收拢,反而不断扩散,不断加深。 裴烦注视着那道在三尺空间内不断挪移扭动避开剑气的女子剑修,那人双手按住剑柄不曾挪动,身上气息并不急着全部释放而出,而是一点一点宣泄。 “九境......甚至可能更往上。”裴烦吐出复杂的一句话来,“再往上,可能就是与曹燃和叶红拂一个级别的十境修士了。” “提醒你一下,姓曹的已经破开十境了啊......况且......”宁奕笑了笑,盯着柳十一,瞥了一眼西海而来的女子剑修,道:“她是十境,开什么玩笑?说是十境,就算是货真价实的九境,哪里还有闲情逸致陪柳十一过这么多招?” 这句话底气听起来并不足。 “蓬莱剑修,服用丹药修行,境界高出同辈修士,但因为根基不够牢靠,所以也会导致另外一个结果......若是不依靠外力,他们的杀力,普遍要下降一个大台阶。”宁奕注视着柳十一的挥剑动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与十一在长陵交战......他的剑气境界我很清楚,身为二重境剑修,就算是八境修士也占不到他丝毫便宜。西海与剑湖之间的争斗,没有理由谦让,真是十境,这一架柳十一拿什么打?” 只要不是十境,那还有的打。 剑湖宫压境修行,追求杀力,故而柳十一刚刚踏入后境,便身负“剑气二重境”的修为,“七境无敌”的名号便是因此而来。 西海蓬莱则是截然相反。 一增一减,尚且还有一战之力。 “那女子似乎在酝酿着蓬莱的秘术......注意到没有,漓江江面被她剑意笼罩,她的修行境界才开始缓慢拔高。”宁奕皱眉开口,道:“你我都未曾去过西海,且大隋对于蓬莱的记载也甚是稀少,如今第一次见识,他们究竟是何手段......也只能观之看之,再做评论。” “比起这个,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 宁奕顿了顿,他袖袍里滑出了两章镇气符,指尖轻弹而出,两张符箓围绕小舟,如太极阴阳一般旋转笼罩,四面江水寒气,以及雾气,都通通破碎开来。 与丫头相伴多时,他已经熟稔掌握了诸多符箓的用法,这里甩出来的镇气符,就是诸多低阶符箓当中的一种,功效是镇压“乱气”,像是水汽,雾气,雪气,热气,都属于其中的一种,用以扫清视野。 做完这一切,只不过是随手而为之,电光火石之间。 宁奕指向远方的白衣剑痴。 “你有没有觉得,这缕剑意,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 ...... 柳十一面色平静,一剑一剑,递剑而出,横扫,下切,抬剑,斜斩。 每一剑的剑势,都沉重到了极点。 也“愚笨”到了极点。 天下剑气,唯快不破。 而柳十一如今挥出来的剑,却非常的“缓慢”,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缓慢,每一剑斩出,承前启后,看起来就像是一道连绵的光华,但放在同境修士的眼中,却太容易避开。 所有人都知道,柳十一的剑,是很快的剑。 哪怕西海的修士也知道。 但如今这样的剑,却慢的不符合他“剑痴”的身份。 追求破坏力,而放弃了度。 这样的剑,是斩不中人的。 小舟三尺贴身距离,躲闪到只剩下白袍虚影的那位蓬莱剑修,注意到了这一剑一剑递出,停滞之处,都有剑气留存......但这位柳十弟子的剑,比自己想象中慢得太多。 这是瞧不起自己么? 她并没有真正动用心意去闪避。 只需要虚空泼出一缕剑意,戳在柳十一的“长气”上,就可以使得他的剑势歪斜,刺向虚无。 但柳十一会立刻调整剑气方向。 于是虚空当中再泼出剑意。 短短十个呼吸间的剑气对攻,显得枯燥而又无声。 然而柳十一的神情,自始至终的平静而沉默,他单手递剑犹如握锤砸铁,掀起一阵一阵劲风。 不断调整角度。 剑气连绵炽热。 不远处的宁奕,盯着此刻的柳十一......沉重而又炽热的剑气呼啸之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北境的那条烛龙。 柳十一犹如砸铁一般的剑意,带着千锤百炼的火热和滚烫......而这滚烫意境,则是让宁奕想起了天都府邸深夜,曹燃来访,打碎自己镇神阵的那一拳。 那位白衣剑痴,负伤来到了自己府邸,对着曹燃打碎的镇神阵,进入了顿悟......然后就是面壁,以及向丫头请教镇神阵的奥秘。 柳十一的剑道......是极致的简单,也不是极致的简单。 而是永无止境的去学习! 把有用的吃下,把无用的扔去,然后再化繁为简。 什么叫剑痴的剑道......这才是剑痴的剑道! 柳十一在消化那些驳杂的意境,他距离剑气的第三重境界,只差临门一脚了。 宁奕眼神有些恍悟。 下一刹那—— 远方小舟。 火星四溅之中,白色大袍女子向后仰去,弯身下腰,搭建“铁板桥”,避开横切一剑,脚尖仍然粘粘在船底木板,她肩头轻颤,一缕自下而上泼砸而出的剑气,撞在长气剑尖,撞得那柄“长气”向上抛飞......看起来就要脱离柳十一单手的掌控了。 便在此时,柳十一伸出了第二只手。 双手攥拢长气! 合剑而斩! 一道璀璨如煌煌大日的光华,犹如一条赤红蛟龙,更像是一条烈焰瀑布,瞬间披挂而下。 整片漓江,骤然绽开,两人所在的小船,被这道剑气斩得支离破碎,木屑横飞而出,瞬间被西海蓬莱的寒意包裹,紧接着便被柳十一的炽热剑意追上,砰然炸碎。 热雾弥漫。 远方洞天,一线光明,徐徐接近。 柳十一踩在一块破烂木板上,随江逐流。 他双手将“长气”按下,一半插入水面,滚烫剑气将身下水流染成丝丝缕缕的赤红,向后蔓延。 不远处,一道白袍女子身影倏忽落下,落入江面之时,脚底出了清脆的一声冰屑绽裂声音。 冰与火,各自切割一方。 飘出漆黑洞天,漓江两旁,重峦叠嶂,头顶已不是之前的朗朗乾坤,而是一片阴云。 镇气符包裹,以及细雪剑气的外御,勉强保住了宁奕和丫头的小舟。 “西境要变天了......”宁奕站起身子,神情古怪至极。 裴烦同样站起身子,她目光与宁奕一样,放在了那位落在江面上的白袍女子身上。 蓬莱女子剑修,一只膝盖跪伏,她一只手轻轻掸了掸肩头,一小片衣袍,被柳十一的剑气所削落,已燃成了漆黑灰烬。 柳十一道:“你……叫什么名字?” 短暂的沉默之后。 “吾名,朝露。” 女子站起身子,两只手重新放回剑柄之处,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虚搭,而是缓慢加力,压得剑鞘剑尖翘起。 剑气蓄满。 大江冰封。 小船凝固在波涛汹涌的冰封江面之上。 镇气符的表面,都凝出了一层冰霜。 宁奕喃喃道:“真的是十境......怎么可能?” 第三百零一章 千机之术,燕子归巢 当今大隋,年轻一辈。 十境修士,唯有曹叶二人。 然而这两位已经与前不久,宣布破开十境,抵达介乎十境与命星之间的“虚境”,距离点燃那颗本命星辰,也不过是一步之遥。 初境,中境,后境,一境一座大山。 十境是最高的那一座。 柳十一剑道二重境,能与八境修士争锋。 九境就可以轻松打压他。 而此刻站起身子的蓬莱女子剑修朝露,脚底的那块江冰,开始蔓延,方圆半里,江面凝固。 剑意凛然。 朝露双手按下左右两柄长剑,目光越过柳十一,望向柳十一身后的黑袍少年和青衣姑娘。 “你朋友?”女子平静开口:“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柳十一眯起双眼。 他脚底力,整个身子犹如一根箭镞疾射而出。 两袭白衣再度撞在一起。 漓江江水支离破碎,以柳十一和朝露为圆心,江雾与雪气向外一蓬蓬溅射开来。 朝露的身段犹如一根苇草,擦着剑尖而过。 柳十一的剑气越来越快。 长气本不是快剑。 纵然柳十一全力以赴,这些剑气仍然被朝露轻松躲过。 两人一前一后,踩江而战,江水结冰再破碎,漫天冰屑疾射而出,去势减缓,悬在空中之后并不下落,而是如那盏油纸灯笼一般悬停凝滞。 朝露向后翻去。 那根栓系在脖颈上的红绳自行断去,一袭宽大白袍在江面飘飞。 柳十一的所有视线,被那袭白袍挡住。 两人之间,隔着一件白袍。 藏剑藏刀,出鞘一杀。 两位剑修对弈厮杀,最讲究的就是藏剑之术,藏得够好,藏得够深,够妙,藏到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么出鞘的一剑,就是必杀的一剑。 半个身子还在空中,保持着倒悬之姿的蓬莱女子剑修,面无表情,双手拔剑而出,两道弧形在空中切斩开来,看不清轨迹的剑光犹如蝴蝶穿花。 长气一剑将那件宽大白袍撕碎—— 紧接着柳十一便听到了两道破空风声,一前一后,几乎混杂在一起,同时袭来。 他没有看见朝露藏剑出鞘的那一下。 也看不见破空而来的剑气在哪里。 “铛!” 漓江江面,清脆至极的一声。 羌山长气抛飞而出。 剑器脱手乃是大忌。 面色苍白的柳十一,侧过面颊,一缕微光擦着面颊划过,丝被齐整的切断,飘落,在空中就被凝为冰渣,劲风吹过,化为齑粉。 褪去了白色大袍的蓬莱女子轻柔至极的飘落回到江面,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稍小的雪白斗篷,在斗篷内侧,两柄长剑重新滑落跌回鞘身,出轻微而沉闷的剑尖撞击鞘底声音。 无论是之前的白色大袍,还是如今在大袍褪去后罩身的雪白斗篷,都不算是什么增加了阵法符箓的宝物,只不过是普通的布麻材质,目的是为了遮掩出鞘杀人的那一剑。 很巧的是,从洞天相逢到如今击飞柳十一的“长气”,自始至终,那位蓬莱剑修只出了一剑。 那一剑藏得很深。 不仅仅是柳十一没有看清那一剑,连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宁奕和裴烦丫头,也被那袭掷出的大袍遮掩了视线,没有看清丝毫线索,也摸不到对方丝毫的底细。 由此可见,这位名叫“朝露”的女子,对于“出鞘剑”的运用,到了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只可惜那柄“长气”护住柳十一,导致她无法一剑击杀剑痴,而那柄笨重大剑品秩又不低,所以她处心积虑递斩而出的第一剑,只能是震飞剑身,无法震碎剑器。 于是紧接而至的第二剑,就让柳十一有了反应时间。 漓江寒雾升腾。 神情阴沉的柳十一,伸出一只手,擦了擦面颊,原本还算平滑白皙的一边面颊,被他指尖轻轻划过,先是抹出了一线猩红,接着便是越擦越多,鲜血止不住流淌。 柳十一索性不再理会一侧面颊的伤势。 他静心归神,染了鲜血的指尖缩在袖袍内,江风渐起,白衣飘摇,他站定如一根木桩。 不管不顾不闻不问。 他的身后,那柄长气,高高抛飞,落入漓江,“噗通”一声在江面上凿出了一个冰洞,溅起沉闷的水花,之后便越沉越深,没了声音。 朝露面色饶有兴趣,她注视着柳十一,今日她倒要看看,这位剑湖高徒,没了剑器在手,还能有什么逆天手段? 一念闪逝,女子缓慢抬头,瞥了一眼跟随自己一路漂泊悬浮至此的那盏油纸灯笼。 漓江穹顶,阴云压城。 天地大,苍生小。 那盏油纸灯笼,散皎皎月华,离开漆黑洞天,来到外界世界之后,变得愈加鲜艳亮丽,此刻光华几乎不可直视,四面八方悬空的冰屑,似乎受到了莫名感应,纷纷如游鱼一般汇聚而来。 出自于大隋皇都莲花阁的“千机术”,向来神秘,世人不知其面纱下的玄妙,只知这等术法,可以赋予死物“魂魄”,剪纸可以化形,裁窗花可以化为6地走兽,苍穹飞鸟,只是需要施术者相当强大的星辉作为驱动,而且需要以自己的一部分心神和魂魄作为附赠,死物变为活物,若是失去联系,作为施术者本尊,也会受到相对应的创伤。 这门术法,乃是“袁淳”先生所创造,袁淳先生修行道宗的“一气化三清”,本尊坐镇天都皇城,紫莲花分身离开中州,去往北境,还有一具分身不在世人面前展现修为,但三具身躯,据说都有着极其深厚的修行境界。 如今这位蓬莱女子朝露,所展示的“千机术”,便是道宗顶级秘术“一气化三清”的另外一种展现手法。 那盏油纸灯笼,灯盏内部,雪白光华摇曳晃荡。 四面八方的寒气汇聚而来。 她身上的气息还在不断攀升,突破十境之后,进境便没有那么快,不再像是溃坝之水汹涌澎湃,但仍然节节高涨,不可抑制。 漓江的穹顶阴云压下,这盏灯笼此刻像是一轮圆月,四面八方的星辉都向着灯芯汇去。 “蓬莱术法......” 宁奕一只手按在细雪剑柄上,他可不准备让这位蓬莱女子剑修无止境汲取周围星辉,一直涨境下去。 现在看来,这位女子的真实境界,应当是没有十境的。她千方百计藏剑,也正是因为如此。藏剑不出,是一种威胁,更是一种“以退为进”,那盏悬浮的古怪油纸灯笼,似乎可以不断汲取周遭天地星辉,为她输送源源不断的星辉......施展“千机术”需要耗费不小的心力,所以她的涨境在抵达巅峰之后,便会一点一点消退,不能常驻。 宁奕有些明白“蓬莱”所谓的“涨境而修”的意思了。 有这等术法在身,蓬莱弟子早早就可以尝到“十境”的甜头,极深十境之后,以这等修为,可以轻松镇压任何九境。 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是吞服丹药修行,境界要领先同辈修行者一头,如今再加上“千机术”的敛气屏神,一旦让他们攒境成功,同辈修行者,谁能抵抗高出一个大境界的碾压? 宁奕的剑意缓慢蓄势。 他神情凝重,随时准备拔剑斩出。 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被丫头轻轻按住。 宁奕怔了怔。 裴烦轻声道:“再等等。” ...... ...... 再等等,等什么? 宁奕的神念之中,感应到此刻的漓江,似乎少了一道气息。 站在江面,脚踩一片蛛网的柳十一,缓慢闭上双眼,气息不断沉寂再下落。 他的脑海里,一道又一道的剑光,出山时候看到的,长陵观碑悟到的,罗刹城递出的,被砍中的,瀑布山泉,黄沙大漠......师父对自己说,要出去多看一看。 他走了一圈。 如今回来了。 只差临门一脚的星辉境界,以及剑气境界,有了那么一丝的松动。 站在江面如木桩的柳十一,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站在那位十境蓬莱女子的面前,对方如一**月。 他就像是一朵狂风骤雨当中,随时可能会熄灭的微渺星火。 江面的冰渣截截破碎。 柳十一忽然动了,他轻踩一下江面,掠行而出的一瞬间,一小截江水破冰而出,直入他的掌心,凝为一柄三尺长剑,与燕归巢形状一模一样。 重回漓江,燕子归巢。 整片漓江,瞬间迸出无数道冰面破碎声音,漫天冰屑之中,原本平静如镜面的漓江,瞬间沸腾起伏,如一条老龙脊背,踩在龙高高掀起的浪潮上,蓬莱女子剑修朝露,居高临下,注视着那袭奔跑在起伏江面的白衣剑痴身影。 朝露松开一只手,缓慢抬掌。 而后压下。 油纸灯笼旁的冰屑,轰隆隆凝聚而出,化为一条气势磅礴的冰龙,龙眸神采被两抹泼洒而出的墨色剑意渲染开来。 千机之术! 天地昏暗,漓江江面,一条雪白蟒龙翻滚在江水云层之间,昂奋爪,张开血盆大口。 柳十一持剑而行,指尖在雪白剑锋上缓慢抹过,抵至剑尖,风雷萦绕,江面震碎的细碎冰渣,犹如燕雀长鸣,数以千万来计,缭绕飞掠。 一上一下,瞬间撞在一起! 第三百零二章 白衣对白衣 千机之术,赋予死物“活灵”。 漓江江面的那头雪白蟒龙,毫无疑问就是千机术的杰作,西海女子剑修朝露,站在漓江江潮顶点,居高临下,背后水厦层层堆砌,宝相森严,那盏油纸灯笼,收敛了方圆一里地内的所有星辉,灯芯摇曳如阴柔月光,收拢悬挂在朝露头顶,在这片昏暗天地之间,倒真像是一**月。 漓江江水,喧嚣沸腾。 一袭白衣脚尖踏江,掠起之后,身后衣袍不沾染丝毫水汽,江面会倏忽炸开一道水柱。 瞬息之间,那袭白衣背后接连炸开七八道水柱,整个人以一种极为蛮横霸道不讲道理的姿态,撞入雪白蟒龙的身躯之内。 柳十一一根手指缓慢擦过剑面,风雷呼啸。 那柄纯粹由江水凝聚而出的“燕归巢”,原品虽然只是凡品,并没有动用天材地宝进行锻造锤炼,但若论锋锐程度,却也非区区“漓江江水”可以比拟。 滴水杀人,不是不存在,但施展起来太过苛刻,实战当中几乎用不到,也无从见得,与摘花飞叶割人头颅一样,通常都是用于高位抹杀低位。 若此刻站在漓江的不是白衣剑痴柳十一,而是裴旻大人,只需要掌心留有一滴水,只需要屈指弹出那滴水珠,就可以做到连人带龙,捅一个透心凉。 漓江江面,浪潮涌起。 肉眼可见的。 那条雪白蟒龙,本身只是一小截漓江江水,被“千机术”赋形之后,似乎真的痛了灵智,浑身上下,已然自内而外地生出了龙鳞,尤其是龙脊脊背,纹痕若是细看,能看见其玄妙和复杂,越看越令人心神沉浸起来。 然而漓江江面“轰”的一声—— 柳十一连人带剑,撞入那条雪白蟒龙之内! 一阵剧烈而又痛苦的尖锐嘶吼,在漓江上空响起,千年古江老龙吟......被蓬莱女子剑修赋灵的那条雪白蟒龙,面目狰狞,吼出的龙吟,已在江面上燃烧沸腾,龙吟还没有传出多远,那条巨大的蟒,环绕身躯的龙鳞,忽然飞出了一大片。 燕雀归巢,那条气势磅礴的江面老龙,眉心浮现一抹黑线。 柳十一一剑自中央递斩而过,将其斩为两半! 蓬莱女子没有波澜的瞳孔之中,漫天漓江江水炸开,一袭白衣奔来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身躯之下风雷激荡,脚底踩碎漓江大潮,仗着反作用力,如一根劲弩般疾射而来! 朝露瞬间单手拔剑压下! 白色斗篷扶摇而上。 “叮当——”一声清脆如铃铛的脆响,西海女子剑修拔剑的动作快得犹如一道幻影,与虚空之中与白衣剑痴“撞”在一起,两人在一刹那定格的影子,看起来相当亲昵的“以肩抵肩”,目光对擦碰撞。 但下一刹那,柳十一自下而上挥出的“燕归巢”,在“咔嚓”一声刺人的断裂声音当中,直接断为一连串的雪白水珠,直接被西海女子朝露单手拔出的剑器斩碎,整个身子来得快去得更快,两人肩头劲气对撞之后,白衣剑痴喉咙里闷哼一声,身子像是一只断线风筝,重重坠入漓江之中。 坠入江底,柳十一屏住一口呼吸,抬起头来,身处江水之中,剑气自眉心溢出,衣袍下坠姿态逐渐缓慢,他隔着江水遥遥注视着朝露,神情凝重,刚才对方藏剑出鞘的那一杀,他仍然没有看清。 两人对剑的那一瞬,藏着诸多细节。 来自西海的女子剑修,从藏掖在腰侧左右两边的两柄细剑长鞘便可以看出,善使双剑,剑气蓄而不,讲究的是出鞘必杀。 刚刚虽然只拔出了左侧一柄剑,但仍然轻松取胜。 深究原因,并非只是胜在气机浑厚,星辉境界臻至第十境...... 更多的原因,是那柄拔出的佩剑,锋锐程度和铸剑品秩都相当可观,先前一剑戳飞大隋羌山镇山四剑之一的“长气”,便可见一斑。 只是随意一斩,就直接将柳十一以漓江江水塑性拔出的“燕归巢”,砍回原形。 朝露眯起双眼。 她高高站在漓江江潮之上,坠入江水里的那袭白衣,看不清踪影,但水底之下,却隐约暗流汹涌。 丝丝缕缕的剑意,不再隐藏。 漓江江面,一缕缕漆黑细小的影子,浮现而出,穿梭如游鱼,下一刹那破开江面,犹如瀑布山泉倒灌而上,万千燕雀振翅,一缕缕剑气自盘膝坠入江底如一块老石的白衣少年眉心处激荡开来。 身子如玄铁坠入漓江江底,柳十一双手默默垂落搭在丹田处,结了最普通的一个“静心”法印,剑湖宫教导弟子入静时候的印决。 物我两忘。 驭剑指杀。 飞剑之术。 眉心一抹雪白,如覆盖了幽幽冰霜,独坐江底,白衣未曾浸湿,三尺之内,不断有水气激荡飞出,化为一柄又一柄约莫二指粗细,婴儿一臂长短的剑光,积少成多,先是悬在头顶之处,列阵数量抵达柳十一所能承受的上限之后,便不再抑制。 于是漓江沉寂了十多个呼吸之后,便有了数之不清的“游鱼”掠出江面的浩大景象。 剑气出江,蔚为壮观。 坐在江底的白衣剑痴,似乎想搬起一条漓江,化作滚滚剑气,以此来掀翻那位踩在浪潮上的西海女子。 这等景象,若是他真的抵达涅槃境界,倒不是不能做到。 如今看来,柳十一施展起来,有些力不从心,只不过支撑了三四个呼吸,嘴唇便渗出一大片猩红,面容枯槁苍白,结印的双手袖袍里,溢出丝丝缕缕血墨。 但如今江上的那副景象,已经足够称为“壮观”。 踩在漓江江潮上的西海剑修女子,神情凝重,背后那盏油纸灯笼,光华不再内敛,而是彻底外放,大月垂落,犹如孔雀开屏,无数剑气凿打在月华撑开的屏障之上,出一连串刺人耳膜的细密金石声音,那盏油纸灯笼,铮铮长鸣,开屏之后,被无数剑气敲击,已经逐渐绽现坑坑洼洼,但仍是固若金汤。 原本在西海女子朝露背后,层层堆砌的水厦,此刻底基都被盘坐江底的柳十一抽走,想要依据漓江江水大势进行压制的念头,被柳十一察觉,故而功亏一篑。 女子并不觉得恼怒。 跃出江面的剑痴剑气,已经不是所谓“七境”能够施展而出的手段。 驭剑手段,千里割颅。 无论是剑湖宫还是西海蓬莱,其实都没有这等术法。 柳十一如今不遗余力地使出这门术法,她倒是能够接住,也幸好柳十一的境界不高,否则结局难说......朝露眯起好看的双眼,盯住江底的白衣少年。 那袭白衣的头顶,不断有剑气射出,水流凝聚成旋涡。 柳十一身负驭使飞剑之术,说明他曾经见识过某位精通“驭剑”的大人物出手,甚至可能得到过对方的指点。 然而她并不知道......柳十一根本就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指点。 只不过看了裴烦丫头的几次养剑而已。 此刻在远处,站在漓江波澜起伏当中的宁奕和裴烦二人,屏息而立,看着万千剑气跃出漓江的场景,神情复杂。 回顾漓江两袭白衣的“厮杀”。 柳十一以“长气”把曹燃的霸道意境打出之后,陷入下风,他没有去捡坠入江底的“长气”,而是拎水为剑,燕子归巢斩断漓江老龙。 剑断之后,盘坐漓江江底,剑气出窍,使出“驭剑指杀”。 所有剑术,无师自通。 有些是路过大隋偏隅角落,偶然一瞥,心有所得。 有些则是默默苦思,枯坐闭关的心血。 此等悟性,已然不可以常理来揣度。 连公认悟性极高的丫头,见了此景,都忍不住轻声感慨道:“看我驭剑指杀那么一二回,难道就学会了?” 看样子,的确是这样。 宁奕抿了抿嘴唇,脑海里又回想起了这袭白衣,抱着一把剑,无时无刻都陷入沉思的痴醉景象.....这一幕并不罕见,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从长陵山下到天都府邸,从瀑布山泉走到黄沙大漠,柳十一从来就是那个柳十一,他的剑道是极简的“一”,但是这个“一”,越是简单,就包含得越多。 ...... ...... 无数剑气,疾射而出,气冲斗牛。 那盏油纸灯笼,内敛的星辉,被一阵冲杀,开屏如黄钟大吕,不断震出沉闷的古音,此刻外壳破碎一道纹路,一缕剑光钻了进去,擦过朝露面颊,女子面无表情,伸出两根青葱玉指,直接将其夹住。 油纸灯笼收敛的气机,在这一阵剑气冲杀之下,果真没有继续再收敛星辉,西海女子的境界,也随之缓慢下跌。 漓江江面,恢复了一片平静。 无数剑气射出之后,那位白衣剑痴少年,面容苍白,枯坐在漓江江底,大江辟易,他坐在河床干枯大地,指尖已是一片猩红,血墨萦绕在袖袍指尖。 柳十一抬起头来。 那盏油纸灯笼的防护,固若金钟,罩在那人头顶身上,飞剑剑气亦不可侵入。 他体内的气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步。 撤开油纸灯笼,西海女子的境界仍然稳稳站在了十境。 朝露长长吐出一口气,她低下头来,看着诸多剑气法门层出不穷的白衣剑痴,如今肉眼可见,柳十一的面容都憔悴了三分,看样子,连抬指都做不到了。 “结束了。” 西海女子认真开口,伸出一根手指,点向枯坐漓江的柳十一。 油纸灯笼轻轻摇曳,月华掀起漓江大潮。 原本辟易绕开白衣剑痴少年的大江,此刻汹涌澎湃,层层叠叠,凭空凝作一只大手,对准柳十一,狠狠攥下! 第三百零三章 剑气第三境 天地昏暗,悬挂在西海女子背后的油纸灯笼,幽幽散月华,是这漓江方圆数里唯一的光源。 朝露踩在江水起伏的浪潮上,神情从容,倚靠于那盏油纸灯笼的汲取之力,让她跻身十境,这等境界......在曹燃和叶红拂先后宣布破境之后,大隋年轻一辈,便再也没有台面上的十境修士了。 女子握拳抬臂。 漓江江水掀起一阵水龙卷,女子掌心所握,对应抬臂幅度,一大团死水汇聚成一颗硕大江珠,内里悬浮着一位面容神秀却枯槁的白衣少年。 掌心天地。 朝露神情木然,那件褪去的白大袍飘飞在漓江的不知名之处,如今身上披着一件稍小的斗篷,或者说白色罩袍更加合适,罩袍迎江风而飞,猎猎作响。 她凝视着陷入昏死状态,浑身气机干涸,闭着双眼,在掌心江水珠内上下浮沉的剑痴柳十一.......这一架,已经落下了结局。 朝露轻声开口,平静道:“师父,已结束了。” 话音飘然而出,窜入油纸灯笼,灯火摇曳,罩笼轻轻震颤。 千机术法,遥遥将漓江的场景,传递到剑湖宫大雪洞天的那一端。 徐来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师兄。 大雪洞天内,四根锁链拽着湛蓝色道袍的柳十,道袍男人的眉须上,由于严寒所至,冻结凝出了一层冰霜,他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场漓江之战...... 柳十的神情里,有痛苦,也有挣扎,更多的,是欣慰。 此刻悬浮在漓江江水水珠里的那道瘦削白衣身影......就是自己的爱徒啊,离开剑湖宫,果然成长了很多。 柳十看着失去意识不省人事的白衣少年,自嘲笑道:“打你下山以来,没给你送过一柄称得上身份的好剑......” 是为师的不对。 与西海蓬莱的那一架,你都没有一柄撑手的剑器。 他看到了柳十一被击飞的那一柄长剑。 那是羌山四名剑,名为“长气”,由羌山小剑仙王异所背负,在长陵输给了蜀山宁奕。 那柄长剑,固然品秩位列东境圣山的羌山前四,但与剑湖修行功法截然不同,柳十一拿在狩水,只能挥出一半甚至以下的威力...... 最适合柳十一的剑,要够快,够锋利,够轻薄。 剑湖宫里,正好就有那么一柄...... 大雪。 柳十自嘲笑了笑,他本想等柳十一外出回来,便将大雪剑取出,交付给他。 如今看来......已不可能了。 湛蓝色道袍的男人皱起眉头,沉闷咳嗽数声,他低头看着咳出落在道袍胸口处的细小血花,自己被锁在洞天里,道火点燃,情况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差了许多。 事情很糟糕。 唯一令他欣慰的一点,是他的弟子,正如他曾经所教导的那样,离开剑湖,去见这大隋众生,看山河湖海,悟万物于一剑......这是柳十的修行理念,也是当年剑湖老宫主的理念,薪火相传,这份理念,如今落在了年轻剑痴柳十一的身上。 千机术传来的画面......胜负几近落定。 柳十看着从冰锥一跃而下的黑袍师弟。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脑海里思绪复杂。 难道,自己师弟所说的,真的是对的吗? 剑湖宫的希望,败给了蓬莱......这算不算证明了,自己和师父这些年来的执念,都是错误的? 柳十的神情有些憔悴。 他抬起头来,对上了自己师弟的木然神情。 ...... ...... 自己的弟子朝露,以一种碾压之势打赢柳十一,为蓬莱赢下了这一场对战......徐来的面容,却并没有浮现丝毫的开心,喜悦。 或者任何,诸如此类的情绪。 什么都没有。 一片平静。 平静至极。 平静到......让柳十都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徐来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结局。 徐来的弟子,一定会胜过柳十的弟子。 黑袍青年,就这么凝视着被囚压在大雪洞天内的师兄,然后说出了这数十年来自己憋在胸膛里的话。 徐来沙哑说道: “师兄,我证明了我自己。” 年轻时候,因修行理念的不合,被师父处处打压,不愿意遵从剑湖“压境而修”的徐来,最终选择离经叛道的离开剑湖,顺便窃走“长生”,离开之后,便不再压抑自己的天赋......只可惜,他与柳十,已经不在同一片天下,想证明自己,也只能等到多年以后。 譬如......今日。 他的弟子,战胜了师兄的弟子,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徐来的神情一片平静。 但他的眼神最深处,藏着一份炙热。 他等着这一日的到来,已不知等了几个十年。 徐来缓慢开口: “我要那柄剑......大雪。” 这句话落在耳中,盯着油纸灯笼漓江画面的柳十,呼吸一滞,瞳孔收缩。 漓江江面,那位背后敛着一轮月华的西海女子剑修,轻轻挥袖,罩袍在风中切割漓江水花,那颗包裹着柳十一的巨大水珠,倏忽破空抡去,砸入一旁的悬崖山岩腹中。 破碎的石块碎片,伴随着支离破碎的水珠,一同噼里啪啦坠入漓江。 朝露面无表情,再度挥袖,江水之上再度汇聚如溪,将白衣剑痴裹住,横跨一整条漓江两岸,砸向悬壁山崖。 神情痛苦的柳十一,喉咙里出一声闷哼,他后背重重撞击在石壁上,瞬间平铺一张蛛网。 朝露背后,那盏油纸灯笼,再次收敛天地星辉,江水之上,颗粒分明,无数石屑和冰屑悬空而起,调转尖锐,对准四肢被钉死在悬崖上的那位剑痴。 白衣已不再是白衣。 柳十一的衣衫,大部分都被鲜血染红......他不是宁奕这般的炼体修行者,若是护体剑气被砸碎了,身躯体魄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强悍,就算是宁奕,被朝露以十境修为抡着砸两下,体魄也吃不消。 闭着双眼的柳十一,眉尖皱起,看起来像是因为痛苦所致......如果不是因为衣衫上沾染太多鲜血的缘故,看起来他更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一个剑道问题。 他体内的剑气已经枯竭。 星辉干涸。 山穷水尽。 剑痴的命,此刻就握在朝露手上。 徐来站在大雪洞天的大雪里,对着自己的师兄柳十,一字一顿,“取剑。” 只有两个字。 柳十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盯着徐来,声音沙哑:“大雪......可以给你,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没有开口,但言外之意,已经于两人心中明了。 一剑换一命。 他要保柳十一的命。 徐来点了点头,道:“成交。” 湛蓝色道袍的男人,疲倦开口道:“大雪剑,在剑湖宫执法殿内,必须我本人亲自前去,才能开启......把我镇压在大雪洞天,就算我告诉你们位置,你们也取不出它。” 徐来没有开口。 黑袍徐来,只是一只手向下压去。 隔着袖袍衣衫,似乎压到了腰侧所藏极深的一样细长物事。 是剑。 一斩而过。 剑已归鞘。 这藏剑拔剑的姿态,快到只剩下一抹虚影,就连近在咫尺的柳十,都没有看清。 一道剑光连绵递斩而过—— 风气卷过耳畔。 下一刹那,柳十便觉得自己身子一轻,贯穿肩头的两条锁链,咔嚓一声碎开,大雪洞天的雪气被这一剑切斩开来,大雪纷纷扬扬,湛蓝色道袍男人终于能够打通体内的星辉,点燃的道火徐徐消灭......道火若是再燃下去,他要么被燃烧成烬,要么被逼着点燃涅槃的道果,不得已而踏出“向死而生”的那一步。 这世上能走到星君的,已是极少,有胆量主动去踏出那一步的,少之又少。 除了天都皇城白鹿洞书院的那位苏幕遮先生,大隋已有很久,都没有出现过一位涅槃境界的人物了。 柳十扪心自问,若是在大雪洞天尝试涅槃......失败的概率太大,几乎是十死而无一生。 铺展在他面前的漓江画卷,随着他的解脱,此刻被徐来收敛。 伸出一只手,准备握住油纸灯笼长柄的徐来,扭头对柳十开口道:“别想耍什么花样。” 黑袍青年拎起油纸灯笼,意念传递而去。 “留他一命。” 这一句话,刻意当着柳十的面说,把这一切都画上句号。 徐来是一个相当高傲的人。 他不屑于动用蝇营狗苟的手段,也不屑于取走那位年轻剑痴的一条性命。 ...... ...... 漓江江面。 朝露的耳畔,师父徐来的话语萦绕如风。 “留他一命。” 千机术画卷徐徐收起。 西海女子剑修,心里大概明白......师父已将大雪握在了“手中”。 她目光微微偏转,望向不远处,如刀切斧凿般平滑的山壁,因为自己用力过猛的缘故,那张蛛网的中心凹陷极深。 烟尘和江雾混杂。 她一缕神念放出,准备试探,看看此刻嵌入山壁内的那道白衣身影,到底还有没有一息尚存。 下一刹那。 朝露神情陡然骤变。 她的神念被一缕剑气直接灭杀。 烟尘和江雾徐徐散开。 一位白衣干枯身影,盘膝而坐,悬在空中。 漓江江水,缭绕而起。 丝丝缕缕的星辉,于绝境之中溢出。 不再是星辉第七境。 原本穷尽的微渺剑气,从干涸到重生,只用了短短数个呼吸。 坐在漓江潮头的柳十一,眉头由紧皱,慢慢变得舒展开来。 他在思索一个困扰他很久的问题。 如今他想通了。 于是便迈出了那一步。 剑气第三境。 第三百零四章 你愿意随我吗? “这怎么可能?” 朝露瞳孔收缩,她一缕神念竟然直接被斩杀? 西海女子剑修的目光,投向漓江大山凹陷的阴影里,那袭破烂不堪的白衣,悬浮在江风骤雨之上,衣袍翻飞,剑痴身上的气机,原本已经干枯如老灯。 竟然破境了! 而且破开的,不止是星辉第七境的禁锢,还是登上了剑气三层楼。 此间大好河山,万里风光,一剑之下,纵横睥睨。 朝露心头一颤,她望向那袭白色衣衫,原本那位剑痴......给自己的感觉只是“平淡”,甚至还带着一丝羸弱。 如今破开双境,竟然给了自己一种“极度危险”的压迫感! 柳十一猛地睁开双眼。 那盏由千机术凝聚的“油纸灯笼”,本来不断将江水星辉汲取到朝露窍穴四处,已经维持了相当持久的一段时间,如今逐渐开始走下坡路,随着柳十一的破境,灯笼内芯的月华光芒,在极力的拉扯之中,竟然不受控制的被远方那袭白衣伸掌抓去! 这是什么手段? 盘膝虚坐大江江头的白衣剑痴,一只手抓过漫天星辉,袖袍鼓荡,毫不客气收下这份天地馈赠的“破境之礼”,他神情凌厉,眼神如刀,下一刹那,站起身子,单袖抬起再落下,掌面便真的如刀一般,自上而下虚空划过—— 一条大江,浩浩荡荡,奔涌咆哮,从中间被切割开来。 朝露神情凝重,同样挥袖一斩,两道剑气同时迸而出! 登上剑气三层楼的柳十一,明显要在剑气境界上领先西海女子一头,两拨剑气碰撞在一起,如金石撞在玉瓷之上,出极其清脆的“叮当”一声,下一瞬间,便是柳十一的剑气以碾压之势击碎朝露剑气,继续前冲,疾射如粗壮箭矢,掀起滔天江水。 朝露面无表情,看到这一幕倒是没有丝毫挫败和讶异,大隋的剑湖宫,本就是主张压境而修,不断在剑气意境上深究,剑痴的剑气境界如今突破,比自己要深厚一些,倒是正常之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只要她仍是十境,柳十一就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白色罩袍女子冷哼一声,脚步微错,在那道前冲掀江之势极其迅猛的剑气来临之前,化作一道残影瞬间消失在江面,只不过身形所站之处,刹那就被剑气冲散。 两拨合拢江水拍下。 柳十一眯起双眼,微微侧,脚尖力,如一根稻草向后飘去。 那道犹如鬼魅的白袍西海女子,从天而降。 出剑的鬼哭之音在耳旁响起。 一抹看不清的出鞘剑光,划出半圆弧形,擦着他的面颊掠过。 白衣剑痴躲开这一剑,整个人向后仰去,几乎与大江形成一条直线,同时抬起双臂,格住朝露力大势沉的一记膝撞,两人都是剑修,只不过临近周身三尺,出剑之余,亦有近身厮杀之术。 如今的姿态,朝露拔出双剑单膝撞在柳十一面门之处,持剑之姿如持刀将军,一记膝撞之后,几乎要将柳十一叩入江水底下。 她高高举起双剑,还没来得及剁下,面色猛地剧变。 抬起双臂本来只是格挡的柳十一,背后白衣险些蹭到了江水水珠,但偏偏僵住不再下坠,两人角力的刹那,柳十一双手如鹰爪一般钩住西海女子的小腿,白色罩袍被风吹起,女子下半身套着一条极短的纱裙,裸露一双白皙大长腿,层层叠叠的剑气和符箓围绕她周身闪逝,蓬莱剑修身躯脆弱,便以此手段,来罩护体魄安全。 只可惜柳十一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裙下风光”,他也从来没有手下留情的习惯,双手交错,“刺啦”一声,朝露小腿之处的护体符箓被撕扯开来。 “体修的杀伐之术?”朝露的声音尖锐三分,她怒斥道:“登徒子,跟谁学的?” 柳十一置若罔闻,目光却斜斜飘向此刻站在漓江远方的一黑一青两道身影。 他来到天都府邸之后,所行所见......以及所学,自然都是那件府邸主人的。 江面黑袍随风鼓荡。 负手而立的宁奕,看着江面远方的二人黏在一起,看似厮杀,却又像是风光旖旎的缠绵,心底啧啧感慨,没想到柳十一这厮竟然从自己身上偷学了几招。 每一次出手,都有着符箓的破碎声音响起。 江面被剑痴掷出一缕或是一抹的符箓碎片,有些悬浮在朝露身旁,有些则是贴在罩袍内侧,连带着衣袍,都被柳十一片片撕去。 这些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得益于宁奕在小霜山修行的“千手秘术”。 名叫“千手”的杀伐秘术,本就将体修杀伐的各路招数,都糅在一起,尽数打出......但看着江面的那一场近身厮杀,宁奕越看越是沉默,柳十一这厮,光明正大的杀法没有学到几手,怎么尽是一些下三滥的偷鸡摸狗手段? 而且。 再这么撕下去,西海那位姑娘的衣袍......可都要撕完了啊。 ...... ...... 柳十一耳旁再一度响起极快的剑气。 他轻飘飘向后掠去,这一次他仍没有看清朝露的“出鞘剑”藏在哪里,那袭白色罩袍遮住了剑鞘,西海的藏剑手段比他想得要精妙很多......但并不妨碍他躲开这一剑,同时伸出一掌,毫不避讳印在女子高耸胸膛,震得对方向后退去,并且接着反震之力,向后掠出。 西海女子面色涨红,眼神里一片愤怒,自己被柳十一一掌拍出,这一掌可没有留丝毫情面,若是没有残余的护体星辉和符箓,恐怕掌力可以直接穿透肌肤,震碎自己的心脏。 她双脚踩在江面,犁出一道足足有十丈长的“沟壑”,在她站定之后,江水缓慢恢复平静。 柳十一同样飘然后掠,退出了十丈。 两人之间,隔着二十丈,所站位置,与之前几乎一模一样。 天阴要下雨。 西海女子的胸膛起伏不定,她紧咬银牙,面色潮红,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碎的白色罩袍,藏身的符箓被撕去了大半...... 漓江江风吹起,些微的符箓碎片,被吹卷开来,有些沉入江水里。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柳十一,此刻仍是面色淡然,不疾不徐。 柳十一的神情很认真。 很凝重。 他的眼神凝视着朝露。 而且凝视着的部位......不是别处,正是罩袍下的裙纱,破碎的布料在江风下飞扬。 朝露神情愤怒,她几乎就要再次掠出,拔剑而出,不顾师父吩咐地砍下柳十一的头颅。 然而漓江江面,剑痴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很好看。” 朝露愤怒的思绪,被江风一吹,听到了这句话,怔了那么一刹那。 她听懂了柳十一的这句话。 柳十一夸的不是自己...... 因为听懂了那句话,于是她瞬间便想明白了柳十一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自己的破碎罩袍,也不是那件极短的裙纱。 正如他所夸赞的“好看”。 全都来自于自己所藏极深的两柄出鞘剑。 朝露面色紧绷,双手按住剑鞘剑柄,不露痕迹将其向后推去,藏在还算完好的部分罩袍之后。 她盯着那个面色木然的白衣剑痴,明白了为何先前对方要一次又一次出手撕扯自己的罩袍......这是一种看似无耻的打法,但却最有效,在自己失去理智的状况下,那位剑湖的剑痴,只差一些,就可以堪破自己的剑术诀窍。 只可惜。 她现在冷静下来了。 朝露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柳十一......你很不错,真的很不错。” 女子微微停顿,道:“若是没有千机术,那么今日胜负难定。” 二十丈外的柳十一,神情自若。 西海女子剑修,双手按住两柄剑的剑柄,违背自己意愿的,做了一个并不舒服的藏剑姿态。 她认真道:“但我是十境,所以你输了。” 柳十一双手拢袖,背在身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剑痴轻声赞叹道:“你很好看,比它好看。” 朝露蹙起眉头。 下一刹那,那盏悬挂在西海女子背后,气机丰盈饱满的油纸灯笼,忽然被突出江面的一截沉重剑锋击中,灯笼油纸罩面瞬间破碎开来,汲取而来的气机,犹如水银泻地。 朝露神情陡变,面色苍白,瞬间扭头,然而看到的力贯灯笼穿出的剑尖,是那柄先前被自己击飞坠入江底的长剑。 羌山长气。 驭剑之术! 自己所站的位子......正是柳十一刚刚抛剑的位置。 沉剑“千日”,用剑一时。 千机术凝聚而来的星辉,瞬间溃坝,西海女子喷出一口鲜血,心神俱颤,脑海里一片空白,下一刹那,自己右手边的那柄剑鞘,被便长气震得脱手而出。 凭空伸出一只右手的白衣剑痴,站在江面。 那柄从朝露腰侧抛飞而出的细长剑器,落入柳十一手中。 他端详着那柄极轻的三尺剑,一个呼吸之后,毫不犹豫拔剑出鞘,剑音震出一蓬江水,单袖翻转剑花之后,一根手指势大力沉抹过。 铮铮。 看剑如美人,持剑如饮酒。 朝露面色苍白,自己右手处空空如也。 跟随了自己十三年的“滴露”,就这么荒唐的来到了那个陌生剑痴的手上。 江水潮起。 柳十一端详剑身,轻声微笑道:“我缺一把好看又好用的剑,你......愿意随我吗?” 剑尖震颤,拼命点头。 第三百零五章 漆 漓江大潮,剑气长鸣。 源源不断汲取星辉的油纸灯笼,被“长气”自江底掠出,灯下黑般极其轻松的戳穿戳碎,好不容易才敛至十境的星辉,如瀑布一泻,倾荡而出,浩浩荡荡。 整片大江,雪气鼓荡。 “千机术”的敛气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就算灯笼破碎,想要重新回到十境,也并非没有一点可能......只是如今的局势,还容得自己继续蓄势吗? 西海女子摸向右手边空空如也的悬剑部位。 整条漓江大江上,都能听见自己那柄佩剑的“欢鸣”。 左右两柄剑,是蓬莱岛上相当珍稀和名贵的轻吕。 一左一右,其一名为“缕霞”,另外一名“滴露”,相生相辅,相依相成。 朝露面色铁青,她瞪着柳十一,咬牙切齿,恨而奈何不得,那个站在江面的白衣剑痴,仍是一副仰沉迷端详剑器的姿态,看起来对外界所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西海女子瞬间拔剑出鞘。 江面刹那扩散一道数十丈的半圆弧形—— 站在起伏江水上的柳十一,面容如常,手腕轻抖,一道极快的剑影被他单手压着斩下! 极脆的金石撞击声音闪逝而过,那道扩散开来的江面半圆弧形,被一剑破开,去势未散,继续前冲,凿入漓江,在其背后溅起三四道滔天水柱。 大珠小珠落玉盘。 江水溅开,江雾弥漫。 待到一切平静。 朝露眯起双眼,看着那袭单手拎剑,缓慢从江雾弥漫之中走出的白衣少年身影。 柳十一身上,毫无损。 不仅毫无损...... 他的神情,看起来还相当的轻松。 “一滴杀人清露,滴露。” 柳十一微笑着轻声念出了这柄快剑的名字。 轻吕的剑锷之处,刻着极小的字体,若是不动用修为,寻常人肉眼几乎无法看清。 很有意思的剑名。 一滴杀人清露。 剑作“滴露”飞快。 正如剑锷上所刻录的六个字,这是一滴杀人的露珠。 也是一柄极快的出鞘剑。 柳十一看着不远处的西海女子,那盏凝聚修为的“千机灯笼”,已经被自己斩碎。 正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朝露的修为,正在以一种飞快的度下跌......此刻已经跌下了十境。 只要跌下十境......那么便可以了。 九境修士,对应剑气三重境。 当那位来自西海蓬莱的女子剑修,没有了引以为傲的境界碾压,还有裙摆袍边下的贴身符箓......那么便算不上棘手。 想到朝露的“裙摆袍边”,柳十一微微蹙眉,他脑海里一片澄明的剑意当中,竟然不再清澈,不受控制的,切转出自己撕碎罩袍找寻藏剑位置的那一幕幕画面......为了拿到一柄“称心如意”的快剑,他“精心策划”了如今的一切。 如果没有记错......他刚刚当着朝露的面,夸赞这柄先前自己还不知名讳的剑器好看。 柳十一挑起眉尖,心想这位女子,如此愤怒......不会是误会了吧? 越想越有可能。 不过,眼前那位西海女子的肌肤像是玉石琥珀般玲珑剔透,之前被大部分的罩袍所遮挡,如今罩袍破碎,隐约春光乍泄,别有一番风景。 柳十一握住“杀人清露”,看着咬牙面色通红的西海女子剑修,认真解释道:“朝露姑娘,不要误会了......我先前夸的好看,不是在夸你。是你的剑。” 然后他扬起手中的轻吕,微笑道:“它现在是我的了。” 朝露面色一片铁青。 这剑痴说话比剑气还要刺耳。 字字诛心。 她背后的油纸灯笼,汲水如龙,破碎纸屑随江风飘摇,气机已经攀升至顶点,藏在袖中的“缕霞”,随时可能在下个瞬间从鞘中拔出。 纸屑飘摇汇拢。 然后一滞。 因为柳十一真挚的声音,在漓江上回荡。 他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看了一遍眼前的西海女子剑修,然后拿着一种认真的语气开口。 “朝露姑娘,你其实也很好看。” 在远方观战的宁奕和裴烦,听到了这一句话,面面相觑。 即便跌境,亦是九境巅峰的朝露,听到这一句话,耳根已然红透,胸膛起伏,女子的嘶哑声音一字一句而又语极快地愤怒响起。 “柳十一你这个混蛋!” 一缕长生朝霞,一滴杀人清露,或许是来自于西海蓬莱岛和大隋剑湖宫千百年来的密切联系......这两柄快剑之间的“血缘关系”,就像是长生和大雪,相辅相成,相生相依,两者之间,一主杀伐,一主保养。 悬在女子腰侧身后,被朝露按得剑尖抵起一角罩袍的“缕霞”,在江水咆哮之时拔剑出鞘。 拔剑的那一刻。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 时间仿若都变得凝滞,只有那一柄推剑前冲,身后大江如孔雀“缓慢”开屏的西海女子剑修。 柳十一有些微惘地偏转头颅,困惑看着眼前,踏水而行,在一瞬间就“缓慢”贴近三尺之处的西海女子......他有些想不明白,人间人,最喜欢听的,难道不就是夸赞? 不仅仅是人间的人,就连一柄稍开灵智的剑器,都会因为受到夸赞而兴奋喜悦。 譬如自己掌中的“滴露”,在受到了自己的夸赞之后,大受鼓舞,作为主人的自己,能够轻松感觉到剑器的情绪。 可......那位西海女子,为何如此愤怒? 柳十一已经来不及去想那么多了。 因为那柄“缕霞”已经出鞘,而且带出了一蓬鞘内刮擦而出的炽亮火花。 西海女子的肃杀眼神,都被那蓬炽亮的剑气火光所照亮。 柳十一持剑斩下。 没有藏剑,他不懂藏剑,努力地去揣摩去观察去学习......在漓江厮杀至此,他也没有学会西海那边的藏剑之术。 这其实是一个遗憾。 但也不算是一个遗憾。 他这一剑,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无数道影子浅淡浮现,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极致的“简单”。 一道剑光如滴水划过,刹那无影无踪。 两袭白衣剑器对撞刹那,来自西海的年轻女子剑修保持着前冲之势,继续向前掠出了一截距离,度减缓,然后单膝轻轻弯曲,一只手插剑归鞘。 两人背对而立。 柳十一抬起一只手来,微微松手,那柄夺来的“杀人清露”,从他的掌心下坠,自行跌落,就要跌入漓江之时,剑痴轻轻以膝盖一磕。 “滴露”掠回高空。 柳十一没有回头,随意挥了一下袖袍,“倏忽”一声,那柄轻吕剑器瞬息掠回站在江面背对自己的女子腰侧。 之前挂在何处,如今便挂在何处。 物归原主。 柳十一微微仰,缓慢伸出一臂,另外一只手伸出,五指轻轻按压,如摩挲美玉,抵在手臂臂弯之处,原本白皙的衣袖,缓慢浮现一道红线,将衣袖切割为环形的两半,剑锋之快,令人后知后觉,直到鲜血涌出,都没有痛苦产生。 柳十一没有去挤压,任由鲜血溢出,顺延环形断口溢散,染红自己早已不净的白衣。 “呼......结束了。” 刚刚的那一瞬间,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定格。 来自西海蓬莱的出鞘剑术,极快的划破了自己的至简一剑,擦着自己的手臂而过。 他终于看清了朝露的出剑。 也看懂了藏剑之处的所在。 柳十一笑了笑,轻声道:“剑还给你,剑术我拿走了。” 远方保持着单手按压剑柄,收剑归鞘姿态的朝露,眼神的那点清明,逐渐消弭,变得一片涣散。 剑气对撞的那一瞬间,两人擦肩而过,来自剑湖的白衣剑痴,在关键时候收了“杀人清露”,满腔的剑气和杀气,顷刻间荡然无存,换做以一种自己毫无防备的近身掌法,就这么以掌心按在自己的后脑...... 她万万没有想到,柳十一的这一手,是裴烦在漓江上渡船时候,一只手轻轻拍打江面,用以自娱自乐的“掌心雷”。 灵山有类似的记载,这一类的掌法,威力奇大无比。 一击震出,击在脑后,或是其他的重要部位,不需要多深厚的功力,都可以极为轻松地使人神念飘忽。 若是用力一些,直接将一颗头颅都以掌心雷霆震碎,也不是难事。 只不过此刻,朝露只是脚步踉跄。 她的思绪已经飘飘然天外。 漓江波澜,江水起伏。 天地昏暗。 柳十一的背后,那位西海女子向前走了两步,兀然失去了所有意识。 脑海里只有“嗡嗡”之音。 朝露面朝江水,身子一轻,“噗通”一声栽倒在江水之中,脑后的束髻也被那记毫不怜香惜玉的“掌心雷”轰的破碎,导致长瀑散。 柳十一只是击昏了她。 并没有取她的性命。 站在漓江江面,抬起头来,看着风雨呼啸的漆黑云层。 两旁山石,愈高耸,逼仄。 “天要黑了......” 柳十一轻声喃喃。 他体内的气机,到了如今,打赢了西海徐来的座下弟子,终于是真真正正的油尽灯枯......竭尽了所有。 就算他起了杀心,以自己体内的残余力量,恐怕也做不到干净利落的一击掌心雷崩掉那位名叫“朝露”的窈窕女子。 更何况,如今的心境,很是太平。 柳十一看着漆黑的阴云,事到如今......他竟然没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他笑着问道:“天黑了,我没力气了,怎么办?” 宁奕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黑袍少年神情无奈,摘下自己的油纸伞,缓慢与丫头并行,走到了柳十一的面前。 天心漆黑,下起了阴雨。 瓢泼雨丝连点成线。 宁奕为身旁两人撑开雨伞,弹开垂落打在伞面上的雨水珠子。 远方雷霆闪烁。 漓江如白昼。 江面上拦在三人面前的,是一道戴着斗笠,浑身泥泞的漆黑影子。 那人喉咙里出嗬嗬的阴森低笑,腰间别着一柄木剑,另外一边是一柄狭长古剑。 一只衣袖内,只有三根手指。 剑湖宫命星大修行者。 苏漆。 第三百零六章 如大雪冰封 漓江穹顶,下起了雨。 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就转瞬间变为滂沱大雨。 春来雨多,尤其是山水之处,天公多易变色。 漓江的江面,漂浮着一些细碎的冰屑,很快消融,在大雨狂风之中掀起阵阵江涛。 柳十一扛起那个名为“朝露”,此刻昏迷不醒的西海女子,将其扔到船腹当中,乌散乱的女子剑修,昏睡之中,神情惘然,下意识将身子蜷缩到角落。 柳十一双手揉了揉面颊,疲倦道:“我睡一会。” 与青衣姑娘并肩而立,踩在江水浪潮上的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白衣剑痴得到回应之后,抬脚登上小船,缓慢盘膝坐在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气机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在天都城外被地府重创,时至如今,伤势仍然有一丝残余。 小舟如豆,疾风骤雨,颠簸晃荡。 江面上,撑开油纸伞站立的年轻男女,神情凝重,望着远方。 漫天的疾风骤雨,汇聚在远方江水尽头,那道斗笠蓑衣身影的上方。 这里不是玉门黄沙大漠,没有妖君脱困的星辉封禁。 于是一整条漓江,先前被西海剑修十境修为所覆盖的冰屑,此刻尽数破碎开来。 十境冰屑,不堪一击。 那个不言不语,站在远方的蓑衣男人,徐徐抬起一只手掌。 随着他的抬掌动作,四方江水滔滔如厦,将两人的退路阻拦起来。 宁奕撑着油纸伞,没有去看身旁青衣姑娘,语调平静对她开口说道。 “结阵。” 顿了顿。 “小诛仙阵。” 说完这六个字,宁奕便缓慢向前行去。 漓江江水,与他的脚步保持出奇的一致。 神池里的神性,丝丝缕缕飞掠而来,宁奕的神念在剑器近前辈的泥塑石像旁边缭绕,试图唤醒这位时常沉睡长眠的白鹿洞书院老祖宗级的涅槃大剑修。 而万幸的是,剑器近前辈的石塑眉眼,似乎有了一丝复苏的迹象。 站在原地的青衣裴烦,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凝视着漫天大雨,从天心垂落,瞬息便砸至面颊,她抬起一根手指按在眉心,所按之处的一抹鲜红,迅放大,一道道光华飞出额,悬停在四面八方,化为一张又一张的符箓。 身后是滔天水厦。 退路已经没了。 想要对抗苏漆这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刻出“小诛仙阵”! 宁奕思绪混乱地想着,他收伞前行,伞尖拖曳在江水上,划出两道涟漪,剑势在鞘内积蓄,流淌,逐渐沸腾,滚烫。 穹顶一道落雷,映照得漓江方圆十里一片雪白。 那道蓑衣身影,阴沉沉一片漆黑。 苏漆的右手衣袖,只剩下三根手指的手掌,缓慢攥拢。 腰间两侧的长剑,铛铛乱撞,剑气沸腾,被他压制下来。 这位素日里修身养气功夫极佳的剑湖宫命星剑修,眼神阴冷,盯住拖剑而来的黑袍少年,目光却落在其后的青衣姑娘身上。 要想越境而战,除了刀剑正统之术,便只有奇人异术。 他是命星,脱凡人的命星。 境界高出了这两个少年少女不知道多少,可看到那一方方悬浮在青衣姑娘身周的血色符箓,他仍然会觉得有一丝忌惮。 这恐怕是一门品秩极高的阵法。 或许是蜀山宗门留给宁奕和那丫头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护身之阵。 越是去想,苏漆的神情便越是阴沉。 在玉门大漠,妖君解开阵法脱困,方圆十里沦为星辉封禁之地,因为“伽罗”名号太过骇人,他被逼得自断两根手指才能得以求生。 待到醒悟过来,再次折返,玉门大漠早已经一片宁静,丝缕妖气都不复存在。 事后才恍然明白 所谓的妖君复苏,天狐大妖,只不过是一场骗局! 断指被吞没在大漠黄沙里,杳无音信。 断指不能再生。 除非他抵达所谓的涅槃境界,能够找到某样完美契合身躯的器物作为媒介,以此重新凝聚血肉。 可涅槃境界,对他苏漆而言,可望而不可及,整座大隋才有多少,剑湖宫这么多年才出了多少?想要补回那两根断指,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害得他沦落至此的那个人。 就在眼前。 宁奕! 蓑衣命星大修行者,身形动了。 他没有直接掠出,而是“缓慢”前行,度越来越快,蓑衣上的沉重铁羽,随着男人的前踏脚步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不断向后抛飞,最后便是一整件巨大蓑衣飞出,重重跌入江水里,剑湖宫的白衣剑修,一路竭尽全力的掠行,原本纤尘不染的白衣早已破旧不堪,没了丝毫仙气。 苏漆一只手按下,右袖的中指和食指之处空空如也,但即便如此,仍然不妨碍他按下右侧腰间的那柄“木剑”,桃木古剑光华内敛,漫天雷光如有招引。 宁奕持剑拖行,越走越快,逐渐变成奔跑。 苏漆同样如此。 两人距离只有五十丈。 三十丈。 十丈。 剑湖宫命星大修行者,面无表情拔出桃木剑,仅仅是拔剑之时的气机外泄,便引动整条大江的江水炸开。 滔天水花。 九天之上,煌煌雷霆,呼啸而下! 苏漆的木然面容被雷光渲染成为一片银白。 他抬起头来,与破开水帘的那袭黑袍遥遥对视。 一人在下,一人在上。 苏漆在下,宁奕在上。 江水滔天,被自上而下的一剑劈开! 浩浩荡荡。 去势不可阻挡。 与其说是一剑,不如说是一刀,一棍。 再或者说这是一“砸”。 来自黑袍宁奕的一砸。 来自蜀山徐藏传授的,再无第三人学会的。 从天而降的一砸。 “砸剑!” 风雷萦绕的神性,在细雪剑锋上流淌鼓荡,撑碎了宁奕的宽大黑袍,少年面容熠熠生辉,犹如神灵下凡,高高举过头顶的那柄“油纸伞”,旋开了漆黑的骨架,承接着数万米高空垂落的磅礴雷霆之力。 这一剑携带着不可阻挡的万钧威势,将整条漓江都染成银白。 远方的裴烦丫头,抿起嘴唇,正在焦急刻画阵法,她抬起头来,不得不以一只手遮住眼帘。 江心之处,光芒骤迸。 不可直视。 盘坐在小舟上的柳十一,下意识睁开双眼,紧接着迅闭上,即便如此,苍白面颊上仍是缓缓流下了两行泪水。 耳旁风雷炸开。 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漓江的江水,原本只是肆意翻滚如龙脊。 此刻如断潮一般。 寂静一刹,便是掀翻天地的狂涌,盘坐在船头的白衣剑痴全身都被 (本章未完,请翻页) 打湿。 站在江水的裴烦丫头被潮水淹没 苏漆的面容,没有血色,白得就像是十二月的大雪。 他低下头来,紧紧盯着自己一条血肉都干枯的左手手臂,在跻身命星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局面了。 不曾想过,也不敢想象 自己一位点燃星辰的大修行者! 对付一位只有七境的修士,竟然会如此狼狈? 半边衣袍,化为齑粉,裸露出一条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枯瘦手臂,那整条手臂的星辉,都被“纤雨”榨干。 先前拔出的那柄桃木剑,直接被摧毁在磅礴的雷光潮水之下。 逼不得已,拔出“纤雨”。 若是拔剑再晚一些,恐怕自己还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远方的高空,有一道黑袍身影,向着江水坠下。 苏漆面色阴沉,盯着抛飞出去的“宁奕”,脑海里回荡着雷光落下之时的景象。 他看清了那个高高坠落的黑袍少年郎。 如此近的距离,他以为自己本可以轻松诛杀对方。 可万万没有想到,宁奕手中的那柄惨白剑锋,就这么不讲道理的“砸”了下来,逼得自己只能硬接。 这是什么剑法? 蜀山的剑经他看过,剑湖宫的剑纲他倒背如流,可整座大隋天下的所有圣山,四座书院,乃至李姓皇室,都没这样的“剑招”! 宁奕这还只是七境要是跻身十境 苏漆越想越是心悸。 这一剑,若是让那个黑袍宁姓少年,以十境修为来砸下,那么是否能够打碎“十境”与“命星”之间的那道巨大沟壑?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此剑是否能斩十境之上,如今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刚刚接下了这不讲道理的一剑。 也递出了自己命星境界的一剑。 就在短兵交接的一刹那,纤雨叩击在细雪的剑锋上,间接砸中的宁奕的胸口,苏漆的剑气于极短的一瞬间,在宁奕浑身上下,肩头四肢,割开了不下百道的口子,密密麻麻,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这等伤势,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苏漆目光流转,他扫了一圈,如今漓江上还活着的人,有小舟上的柳十一,江面的不知名青衣姑娘,以及西海蓬莱那个大修行者的门下弟子……他很清楚,杀死宁奕是一个不能外泄的消息,因为蜀山的千手是一个极其护短又无比强悍的人物。 他不想面对蜀山无穷无尽的追杀。 所以今日,他不会留活口,漓江的所有人,都得死。 …… …… 漓江的上空,抛飞而出的宁奕,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唯有右手,仍然死死握住细雪。 鲜血从骨骼里渗出。 无数道剑气裂口于同一时间内破碎,绽开。 血雾之中坠下,他已然成了一个血人。 所有的意识,都迅模糊,即将涣散于一际。 坠入漓江,噗通一声,水花溅起。 一袭青衫立即扑了过来,丫头慌乱和焦急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哥!哥……” 丫头的呼喊,江风的呼啸,血液的脱离。 这些所有的声音,都迅退散。 宁奕的世界,一片银白。 如大雪冰封。 (本章完) 第三百零七章 小诛仙 黑袍从高空坠落。 砸落入江,溅起滔天水花。 裴烦慌乱扶起宁奕的身子,从怀中取出蜀山的金丹,两根手指轻叩唇齿,将其塞入口中。 宁奕的神魂,遭受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一剑,如冰封霜冻,一片死寂。 刚刚的“砸剑”对轰,即便看上去气势恢宏。 但境界还是差了太多。 青衣姑娘喂宁奕服下丹药,看着宁奕的神魂气息逐渐有所好转。 她刻画完了“小诛仙阵”的最后一笔。 裴烦长身站起,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 ...... 漓江大雨滂沱。 漫天风雷飞舞,围绕着血红衣衫的剑湖宫命星境界大修行者。 苏漆抬起枯瘦的左手手臂。 握拳。 啪嗒一声,血水和泥水在掌心被捏碎。 同一时刻,疾风骤雨,荡散开来—— 星辉鼓荡,那条干瘪手臂,如枯木逢春,被炽烈的星辉光华层层叠叠覆盖,数个呼吸之后,光芒散去,那条原本血肉模糊的手臂,已如玉石般莹白无瑕。 点燃那颗本命星辰之后,修行者的体魄会大大增强,除了“断指”这种类型的切断伤势,其他几乎都可以愈合。 血衣泥泞的剑湖宫命星剑修,面无表情,左手按住纤雨。 他感受到了一股不一样的杀念。 漓江江水,远方尽头。 江水起伏。 那位蹲下身子背对自己的青衣小姑娘,身形被模糊的水花吞没,但隐约可见,一柄又一柄的古旧剑器,从她眉心飞掠而出,剑气如虹,极短的距离瞬息便至,悬挂诸天四方,落定之后,阵列一般,镇守在各个角落,剑器铮铮长鸣,互相辉映,刹那之间,虚空疾射出斗大如锁链的剑气。 “这是须臾纳于芥子的藏剑手段......”看着裴烦取出剑器的手段,苏漆的呼吸微微一滞。 须臾纳于芥子。 这种藏剑手段,在剑湖宫内也有传承,一般都是死者才会给出的“赠予”。 譬如上一任老宫主,在“大雪剑”内藏了诸多剑气意境石碑,供后辈参悟。且大雪剑内,另辟空间,都是历代宫主,持剑之时在北境斩杀妖修时候的收获,若是境界足够,便可以一批一批的取出来。 剑器,丹药,妖珠...... 这便是剑湖宫的剑气宝藏,但新任宫主柳十却从未在众人面前取出过“大雪”,谁也不知道柳十从老宫主的“大雪”里取出了多少宝藏。 按住“纤雨”准备拔剑的血衣男人,眯起双眼,意识到在自己的这一行中,要杀的三人,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白衣柳十一是当今剑湖宫宫主的唯一亲传弟子。 黑袍宁奕是大隋星辰榜的第一。 而那位看似最不起眼的青衣小姑娘,背负着“剑气宝藏”,背后说不定也是某位大隋的强者坐镇。 苏漆闭关剑湖宫已久,不问世事,自然不知道大隋天都皇城内,紫山楚绡前辈收徒的事情。 他眼神炽热起来。 若是杀死了眼前的这位青衣小姑娘,那么她身上的“剑气宝藏”自然也是自己的。 贪念刚起,迅平息。 苏漆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看出来了,那位青衣小姑娘,从一开始就以指尖按压眉心,释放出一道道凌厉剑气,似是刻画符箓,玄妙高深,在虚空之中交织...... 这是在布阵。 漓江空气之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这座阵法,不容小觑。 若是他没有听错,这阵法名叫......小诛仙阵? 远方的江水,似乎出现了一刹那的停滞。 那位蹲着身子的青衣小姑娘,缓慢侧了半张面颊。 苏漆瞳孔收缩。 他眯起双眼,神情凝重,看着那张江水雾气之中若隐若现的青衣面孔。 丝吹拂。 眉心如一枚大红枣,溢出幽幽红芒。 自己是做了什么?不就是打伤了姓宁的,怎么那个青衫丫头,看自己的眼神,一副择人欲噬,恨不得要吞了自己的模样。 苏漆皮笑肉不笑,不慌不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将纤雨掷出,任其悬挂在自己头顶。 纤雨剑尖,如抵穹顶,不可再升。 抬头去看,头顶不知何时,竟然已悬挂了一座猩红的方圆剑阵。 命星境界的苏漆,心头咯噔一声,感应到了一股比之先前“砸剑”还要强烈许多的危机。 浓郁的杀气,从远方站在江水尽头的青衣姑娘身上倾泻而出。 大江大河,瞬间沸腾。 裴烦并拢两根手指,缓慢对准远方的命星大剑修,嗓音沙哑。 “小诛仙阵......杀!” ...... ...... 瞬息之间。 第一道剑气射出。 苏漆抬起头来,冷哼一声,以一缕神念驭剑,那柄极其锋锐的“纤雨”,还没来得及施展剑气,就被虚空当中完全毫无预兆射来的剑气砸中,剑尖偏转方向。 接着便是第二道剑气第三道剑气第四道剑气! 一整座诛仙剑阵将苏漆笼罩其中,浩浩荡荡的剑气与怨念,刹那降临,前后上下,四方左右,一片莽莽。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天地漆黑,一座囚牢。 就算是大罗金仙,落入此阵中,也要枭伏诛! 漫天大雨落入剑阵上方,却连一缕水线都没有成功坠入,撞入剑气的刹那,不出意外,瞬间就被剿杀成为虚无! 每一缕剑气,都可轻松做到削金如铁。 然而此时此刻,叮叮当当的金铁撞击声音,在纤雨剑身当中响起。 无往不利的“纤雨”,竟然被剑阵的剑气所拦,这让苏漆神情难看至极。 这座剑阵的磅礴剑气,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惊人,若是没有猜错,这座“小诛仙阵”,应该是由某柄强大宝剑提供主干的剑气,作为所谓的“阵眼”,剑阵之中,其余各处便有稍逊一筹的剑器作为辅佐,环环相扣,层层依靠,这样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阵法组合。 只可惜,那位青衣姑娘看起来并没有能够驱动剑阵核心的宝剑,所以剑阵威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但是偏偏身上又带着诸多品秩不一的“古剑”,此时此刻都抓过来充当剑阵的主力,以此来镇压自己。 毫无疑问,那些品秩不一的古剑,都是来自于某位不知名已故前辈的“剑气宝藏”。 但人力有时尽。 面对一位命星,若是有着一座如此刻这样的禁忌阵法做后盾,的确是有三分底气。 仅仅凭借这个手段,还差了一些。 苏漆不闻不问,沉下心神,将神念寄托在那柄“纤雨”之上。 如今情况看来,自己不需要拔出第三把“剑”。 那座名叫“小诛仙阵”的剑阵,并没有压阵的主剑。 想要催动这样的一座大阵,需要消耗的星辉,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量。 所以如今的情况,只不过就是气机之争。 论气机,论持久。 他是命星,对方是后境。 就像是一片大海和湖泊,距离相差实在太大。 没有可比性。 只要那座剑阵无法突破“纤雨”,那么就注定不能伤到自己,只需要持一口神念守住,耗到那青衫丫头力竭便可。 实在是一件很轻松很简单的事情。 其实苏漆猜得并不错。 这座“小诛仙阵”,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不说,最重要的,便是驱动阵法的星辉。 当初在罗刹城,诛杀地府的第七殿泰山王,只催动了小诛仙阵一刹那。 只是那么一个短暂的刹那—— 那位在罗刹城不可一世的泰山王,就直接被“小诛仙阵”的磅礴剑气打中,打成了灰烬,诛杀地心神俱灭。 可是如今要面对的是一位命星。 两人之间,如隔天堑。 裴烦眼神里的愤怒和固执,凝若实质。滔滔星辉注入这座小诛仙阵中,这座剑阵的力量维系,比自己想象中要大许多......上一次在罗刹城开启剑阵的是宁奕,不是自己。 开阵的那一刹,威力也比星辉启阵要强上许多。 漓江江水被剑气卷起,天地间扭曲一线,如水龙卷。 踩在江潮里的剑湖血衣大剑修,身形狼狈,那柄纤细长剑,在剑阵里饱经风霜,此刻已“锈迹斑斑”,甚至剑身上平铺绽开许多裂纹。 但没有破碎痕迹。 还能撑很久。 那位命星剑修的模样看起来狼狈,但眼神无比平静。 身处剑阵之中,并不急着破阵走出。 他在等待着那位青衫丫头,在陷入下风之后,手忙脚乱,所有的底牌都打出,而自己以不变应万变,事情落定尘埃之后,再一举收拾所有人,能省不少的力气。 若是这座阵法的镇压,就单纯是以气机之争的方式来结束,那就是最好不过。 他必胜之。 然而当时间挪移…… 十个呼吸。 二十个呼吸。 一百个呼吸。 苏漆的面色已经不像是之前那般平淡,而是带着一抹难以置信,望向远方那个神情苍白还在坚持注入星辉的青衫丫头。 自己头顶的“纤雨”已经被无数剑气凿击,打得破旧不堪,随时可能破碎。 头顶整座小诛仙阵同样也失去了之前的锐气,但偏偏就是不曾散开。 那个七境黄毛丫头,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体内竟然有如此多的星辉?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头顶的小诛仙阵,微微摇晃,似乎有了一丝破绽。 苏漆眯起双眼,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因为不断向阵内注入星辉,导致自身大量透支的裴烦丫头,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苏漆没有猜错,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小诛仙阵还没有镇压那位剑湖宫大剑修…… 境界差距太大。 果然……还是不行吗?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吗? 意识恍惚。 背后一道醇厚的声音响起。 “丫头,我来持阵。” 第三百零八章 龙簪 漓江骤雨,一道摇摇晃晃的黑衫,站立而起。 面色苍白的宁奕,一只手搭在青衣裴烦的肩头,大雨打湿了他的梢,丝黏在面颊两侧,束绳被剑气削断之后,丝垂落散开,宁奕的面容显得有些阴气。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五根手指都在颤抖。 小诛仙阵中颠簸起伏,驾驭“纤雨”镇守一方剑气天地的苏漆,眯起双眼,注意到这个被自己剑气切开浑身数十处窍穴的黑袍少年,体内竟然翻涌着滚出一缕缕的紫色霞光。 这是? 受到的剑气创伤,竟然以一种极快的度愈合。 这种自我修补的体魄级别,绝不是七境修行者能够拥有的。 坐在小船上的柳十一,感应到了这股极为熟悉的气息,他睁开双眼,看着紫霞在袖袍间翻滚的宁奕,没来由想到了长陵对决的那一幕。 紫气东来。 宁奕的掌心,贴在衣衫浸湿的丫头后背。 “哥......” 略有些哽咽的声音响起。 裴烦眼眶湿润,回头望向宁奕。 宁奕疲倦笑了笑,以额抵额。 白骨平原感应到身躯的惨状之后,神池全面复苏,一缕缕神霞疾射而出,溢出体表,飞快修补着肌体受到的剑气损伤,幸好刚刚的对拼,受到的伤势不算太严重,若是再重一些,恐怕连这些神霞,也无能为力了。 宁奕一只手抵在裴烦的后背,另外一只手握紧细雪。 他一字一句说道。 “不用担心阵法枯竭的问题......接下来,我会给你一种,比星辉更强大的力量。” 裴烦重重嗯了一声。 说完这一句话,宁奕把心神沉浸下来。 此刻的情况,不算太差。 刚刚的伤势,正在飞快修补,要不了多久,就能被愈合。 而且,有一位“大菩萨”,算是万幸,被唤醒了。 “姓宁的小子。” 盘坐在神池上空的“剑器近”,缓慢睁开双眼,看清了此刻的情况,尤其是看到了那位就在不远处,但被困在剑阵中心的剑湖宫命星剑修,冷不丁笑道:“死到临头知道喊我了?” 宁奕无奈道:“前辈,可有办法?” 这尊泥塑石像,与自己根深蒂固,剑器近前辈与自己共生,若自己死了,这尊泥塑石像,剑器近前辈最后的复苏希望,自然也就碎了。 剑器近仍然笑道:“我现在情况特殊,想要第二次复苏,需要极其庞大的神性,想让我出手,除非你舍得把那一整颗狮心王的结晶都消融了。” 宁奕揉了揉眉心,神情难看。 复苏剑器近前辈,竟然需要一整颗狮心王结晶么? 要问舍得和不舍得?他当然舍得! 可是......这根本就不是“舍得”与“不舍得”的问题。 宁奕压根就没有这个能力。 狮心王的结晶,除了特定情况下的自我消融,其余时候,就算是以白骨平原疯狂啃噬,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丝毫掉落。 剑器近一眼就看出了少年的心思,轻声道:“修行者之间,一步一登天,丫头那座阵法固然强大,能镇住十境已殊为不易,就算你以神性作为辅佐,也不可能镇住那位命星。” 宁奕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一点。 那个叫“苏漆”的男人,至今没有下死手,显然是想陪自己一行人多玩一玩,好看看自己身上有什么压箱底的宝物,到时候全都掠走。 若是不出意外...... 这条漓江上,自己、丫头、柳十一,他一个都不准备放过,就算是西海徐来的麾下,那个叫“朝露”的女子,也在劫难逃。 他能够从远方那个男人的眼神当中看出满溢的杀气。 在这个生死危机的关头。 宁奕忽然有些想念那道略显壮硕的身影。 他揉了揉眉心,从神池状态当中恢复过来,一只掌心按住剑柄,默默蓄势。 说完刚刚那句话后,剑器近便闭上了双眼,佯装假寐,再也不想言语。 看似长眠,实则无声无息放开神念,将整条漓江都尽窥眼底的剑器近,意外之喜地看到了某样有趣的东西。 有些意思...... 剑器近极轻声音的喃喃道:“原来是这样......这里已是西境地界了啊。” ...... ...... 她放开心神。 星辉已竭尽,背后宁奕的那只手掌,传来了炽热的温度。 浑身上下,游盈着那股大日般的温暖。 那座小诛仙阵,轰鸣一声,以更加疯狂的度,射出剑气,围剿着那位剑湖宫的命星大剑修。 苏漆面色阴沉,叮叮当当的破碎声音之中,纤雨随时都有可能破碎。 他没有想明白,宁奕是如何站起来的。 那小子体内藏着什么力量? 先前的“砸剑”。 还有驱使着他从重伤状态当中苏醒,迅恢复战斗力的那股源力...... 剑湖宫的命星大剑修,披头散,极为狼狈。 他的袖中,无声无息,滑出一枚簪。 苏漆神情阴鸷,他一片漆黑的眼神中,倒映着江雾茫茫,远方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前后而立。 衣衫破碎的黑袍少年,一只掌心抵在少女后背。 另外一只手,悄无声息按住腰间油纸伞柄。 藏剑。 拔刀。 先前颇为狼狈的“对刀”,让这位出自剑湖宫的命星大修行者,彻底记住了宁奕从天而降的那一记剑法,暴力,野蛮,不讲道理。 他不想也不会给宁奕第二次机会。 小诛仙阵剑气将那柄纤雨压到支离破碎的刹那。 苏漆动了。 他袖袍抬起,那根被自己以心头血篆养了十年的簪,从未在山下宫外见过世人,此刻展露出了真面目。 一道剑气,壮若白龙,掀起漓江浩浩波涛。 小诛仙阵,呈捆龙之势,刹那便被狰狞龙撞碎,老龙张开猩红唇齿,汲水而行,以一道粗壮直线摧枯拉朽撞击过去。 漫天剑器,从裴烦丫头的眉心掠出,被一条直线的碾压爆碎,龙卷一般从边缘滚出四溅,如铁雨般钉入两边陡峭山壁。 青衣少女面色陡变,来不及后撤。 身后的宁奕一步跨出,站在了她的面前。 鞘中蓄力只到一半的“细雪”,就这么毫无花哨的出鞘了。 拔剑如拔刀。 抽刀断水。 裴烦的面前,一片银白。 震人心魄。 雷光璀璨,刹那如极昼。 一抹霸道的剑光,自中庭而过,斩开大江。 宁奕所有的神性,都在这一剑之上。 这是他如今能做到的极限了。 那根簪,汇聚了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修为。 两人两剑,对撞刹那。 柳十一站起身子,身形瞬间来到宁奕身后。 裴烦与柳十一,将全部剑气,递送至宁奕的“细雪”剑身之上。 三人合力。 然而,与那条巍峨抬的白龙相比,仍然是星火微渺,一燃即灭。 那条从簪中身脱困而出的雪白老龙,幽幽长啸,须臾之间,将所有剑气吞下,腹中迸铿锵金铁撞击声音,气吞漓江,漫天水珠和大雨,都被它吞了个干净! ...... ...... 漓江一片死寂。 巨大的龙,抵着黑袍少年的面颊。 少年保持着拔剑出鞘,然后双手递斩的姿态,面色尤为认真。 凝聚在梢的雨珠与汗水,嘀嗒落下,落在江面。 溅起一圈极小的涟漪。 天地寂静。 悬停的白龙额,站在一位血色衣衫带着泥泞的年轻男人。 苏漆的木剑碎了。 那柄“纤雨”也碎了。 左右腰间空空如也的剑湖宫大剑修,轻声念了一遍眼前少年的名字。 “宁奕。” 他又断断续续道:“星辰榜的第一名,蜀山的小师叔,赵蕤先生细雪的继承人。” 他说了一个很平凡的名字,然后说了三个很耀眼的头衔。 是一个人。 苏漆握着那根簪,木然说道:“你就要死了。” 这是一种宣告。 然而宁奕无动于衷。 苏漆松开了那根簪,望着站在宁奕左右两侧身后的白衣少年,和青衫姑娘。 他冷冷道:“你们也一样。” 话音顿了顿,他扭转头颅,“还有你......” 远方漂泊的小船,摇摇晃晃。船身上,朝露坐起身子,面色苍白看着这一切,千机术被柳十一打得破碎,这里的画面无法传到师尊那里。 饱含杀意的剑气镇压了自己。 那根簪,悬在空中。 站在白龙额的苏漆,居高临下,看着宁奕,微笑问道:“这里是漓江,还有人能救你吗?”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闭上双眼,感应着自己体内气息的缓缓流淌。 苏漆掌心抵在簪处。 他心底默念一句。 很好。 那就请你去死吧。 掌心力。 那根簪瞬间化作一道疾影,来到宁奕额前。 下一刹那,就会戳碎宁奕的额头。 然而。 在宁奕面前三尺之外,簪便再也无法寸进。 因为它已在空中被两根手指截住。 金铁碰撞声音响起之前,一道平淡的声音便已经响起。 间隔不过一个呼吸,所以听起来就像是接着苏漆之前的问题进行回答。 “这里是漓江,还有人能救你的命吗?” 那道声音如是答道。 “我能。” 紧接着。 咔嚓一道断裂声音,那枚无坚不摧的白龙簪,就这么被两根手指轻松夹断。 在簪断裂的一刹那,一整条横贯漓江的老龙,身躯极为同步的截截破碎。 漓江江水寸寸炸碎。 第三百零九章 风雪归鞘 骤雨已停。 空山新雨后。 漓江穹顶,一片晴好。 江面雾气全都散开,所见之物一览无余。 那根本该刺入宁奕眉心的龙形簪,被两根纤柔雪白的手指夹住,就此夹断。 金刚破碎。 苏漆神情大变,连接心神、无坚不摧的本命物就这么炸开,作为本尊,肝胆俱碎,喷出一大口鲜血。 剑湖宫的命星大剑修,神情惨白,死死盯着那道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身影。 宁奕闭上双眼,蜀山心法,如清水流淌,潺潺入心。 春风拂过,心境一片祥和。 他疲倦的面容放松下来,声音沙哑,喃喃道:“师姐......” 看来,三二七号是从玉门大漠,平安赶到了蜀山。 自己临行之前,给了三二七号一个重要的谕令。 柳十一已经被剑湖打上了“叛徒”的名号,为了诛杀剑痴,剑湖什么都做得出来。 玉门大漠的警觉,告诉宁奕,对方很有可能会出动十境及以上的大修行者。 哪怕坏了规矩,也在所不惜。 三二七号带着自己的谕令,跋山涉水,回到蜀山。 “安心,一切有我。” 千手星君立在宁奕的身前,身形纤瘦,却像是一座大山般巍峨,黑白大氅披散在肩头,两条空空荡荡的袖口随风飘扬。 双脚悬浮在漓江江水上空,无数雨珠都汇聚到她的头顶。 千手看着面无血色的那位血衣命星剑修,淡然道:“看来......剑湖宫先前付出的鲜血还不够多,你竟然妄想杀死我蜀山未来的小山主?” 宁奕心头一震。 蜀山未来的小山主? 苏漆低低笑了一声,凄惨问道:“你蜀山的人命就是人命,我弟弟的命......就不是命了?” 这句话当然得不到回应。 千手面无表情。 久闻蜀山千手,修为极高,行事霸道,苏漆眼里已经有了一抹绝望。 事已至此。 他自知没有活路。 浑身的星辉都逆涌而上,他的胸膛高高鼓起,两条大袖都膨胀起来。 “轰然”一声,漓江江面风雷炸起。 千手单手背负,另外一只手缓慢压下。 漫天风雷映照得她面颊如霜,一双眸子冰冷,这场本可以掀动两岸大山尽数坍塌的命星境界自爆,就这么被她翻掌压制在五指之间。 江水翻滚如浪。 数个呼吸之后,江面滔天的浪花砸下。 苏漆的血衣,化为齑粉,纷纷扬扬吹散。 看着那位先前给自己带来巨大压力的剑湖宫命星剑修,就此灰飞烟灭,宁奕和丫头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对千手星君这一次出手造成的震撼,已经习以为常。 柳十一则是截然不同,神情震撼,怔怔看着那道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身影,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单手压制命星境界的自爆,这种事情,就算自己的师尊也能做到,但恐怕是远远不如这位蜀山的小山主潇洒吧? 漓江江面,些许爆炸的余波,在千手的“准许”之下,扩散开来。 在小船上刚刚站起身子的西海女子朝露,被泄出的余波砸中,瞬间面色苍白,意识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 剑湖宫执法殿。 悬浮在徐来头顶背后的那盏油纸灯笼,在白日里摇曳悬浮,如启灵智,灯笼罩面被泼墨般洒上了一道点睛之笔,睁开一只斗大眼珠,滴溜溜瞪着路上的物事。 执法殿一根根古柱立起,围绕一块石碑,上不封顶,阳光瀑布般垂落,全都落在那块石碑之上,剑湖宫很久以前走出了一位以星君修为能够踏入长陵的剑道奇才,飘雪剑君,在那之后,剑湖宫的剑气意境,在杀气当中,更偏向于阴寒。 霜雪剑意。 剑湖宫的执法殿,那块不知名古碑,沐浴着整座圣山最为阳刚的力量。 湛蓝色道袍早已经破碎不堪的柳十,赤脚站在那块石碑之前,他抬起头来,面色虚弱而又苍白,直视着穹顶上的大日。 大长老元拂荫站在执法殿外,神情阴鸷,他万万没有想到,镇宫的“大雪”剑,竟然会被柳十放置在这种沐浴阳气的地方......执法殿的古柱,汲取大日曝晒之力,并且储存其中,专门用以惩戒犯了门规的弟子,尤其是触犯了底线,十恶不赦,不可饶恕之徒,会以阳气清除体内的霜寒剑意,算是废除修为。 受此大戒者,便算是逐出师门。 至于那块不知名的古碑,据说很久以前便立在那了,就连大长老元拂荫,也不知道那块古碑的来历,以及碑文上所书的内容,究竟是何寓意......唯一可知的,就是这块古碑,连接且催动着一整座执法大殿的古柱。 “师兄,你身为剑湖的掌门,知晓整座圣山上的所有阵法,秘纹。”徐来站在柳十身后,他微笑说道:“这里是执法殿,执法殿古柱若是激,便是一座大阵......这座剑湖上,除了执法殿,其他的大殿,还有整座洪来城,藏着剑湖宫以往大修行者的诸多手段。” “但你的弟子,还在我的手上......”他顿了顿,淡淡提了一句,“希望师兄你,不要自误。” 自己师兄的修为,刚刚从大雪洞天走出,跌境厉害,就算仗着阵法,应该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反倒是...... 徐来眯起双眼。 反倒是朝露与自己之间的联系,不知怎的,竟然无端中断了。 不过漓江的那一战,已无悬念,想必过不了多久,朝露就会带着柳十一返回剑湖奔命。 心念至此,稍稍平定。 黑袍徐来平静道:“我不想挑起事端,也不想杀人......如今,我只想见一见,师尊留下来的‘大雪’。若是你愿意配合,那么一切,都将以一种和平的姿态解决。” “好。” 柳十点了点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此刻大日垂落一线,道袍男人一只手掌贴在石碑上,顷刻之间,那块看起来清凉如玉的古碑,升腾起阵阵白烟,霜雪寒意受到了隐约的召唤,开始穿透石碑。 站在执法殿外的元拂荫,皱起眉头,肉眼可见的冰雪蛛网,从古碑前的柳十脚底开始蔓延,只不过数十个呼吸,就爬满了执法殿林立的数十个古柱。 大长老下意识向后掠去,悄无声息,掠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盯着执法殿内的情景。 原本炽热通红的大殿,此刻已是一片雪白。 见鬼! 这些纯阳的石柱,专门用来拔除霜雪的...... 元拂荫眼神当中忽然有一抹恍悟,他隐约猜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 但却是剑湖宫传承千年,历代只有掌门和接班人才知晓的秘密。 那块沐浴大日曝晒的古碑,不仅仅是用来拔除霜雪的。 更大的作用,是镇压“大雪”。 是的。 唯有那样极致炽热的古碑,才能够镇压“大雪”。 “大雪”的剑身,若是不计余力的挥剑气,那么整座剑湖宫,都会被冰雪覆盖,山下的洪来城,方圆十里的大湖,都将结上一层寒冰,迎来凛冬。 而且永无春日。 徐来毫不避讳霜雪沾身,他的衣袍都被覆上了冰屑,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眼神愈炽热地注视着自己的师兄。 腰间的“长生”,不断震颤,由浅入深,愈强烈。 这是自己期待了数十年的剑器重逢。 今日......这一切,都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那座古碑上,被柳十按出了一个凹陷下去的手掌印。 霜雪浮现。 道袍飞舞的柳十,面色沉重,脚底有丝丝缕缕的雪气溢散开来,起势汹涌。 站在雪雾中。 柳十盯着那块古碑,他看不懂那块古碑上的细密碑文,却记得师尊曾经告诉自己,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剑气天书,书卷的开头一句,是剑湖宫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八个字。 柳十闭上双眼,默念道:“天下长生,四季大雪。” 石碑震颤。 那柄尘封了十六年,当年在天都皇城,被裴旻击碎的“大雪”,再一次重现人间。 霜雪自开启的石碑深处飞掠而出。 “锵”的一声。 男人的叹气声音。 层层烟尘之中,湛蓝色道袍的柳十,双手捧剑,缓慢走了出来。 执法殿外,阴影中的元拂荫皱起眉头。 柳十手中所捧,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古剑。 那只是一道散着淡淡白光的剑形。 竟然不是一把凝聚出实体的剑? 等等......那柄剑,为何是破碎的。 天都血夜,剑湖老宫主战死在裴旻手下,关于剑湖宫“大雪剑”的下落,除了宫主柳十以外,便再无人知晓。 有人说,陛下送回了剑湖宫。 有人说,柳十去了一趟天都,从长陵当中把“大雪”带回。 但谁都没有再见过大雪。 大雪剑,真的就是大雪剑,一滩风雪凝聚而成,苟延残喘,随时可能湮灭。 柳十站在徐来的面前。 他轻声道:“你要......那就给你。” 摊开双手。 那柄捧在掌心的“大雪”,化为冰屑,簌簌坠下。 徐来的腰间,那柄古老的“长生”,再也不能安稳,那柄由蓬莱剑匠静心为“长生”铸造的牢靠剑鞘,瞬间炸开。 躲在执法殿外的元拂荫,眼神震撼。 惨白的剑光,如瀑布挂泉一般,坠入徐来腰间掠出的那柄剑器之中。 天下长生与大雪,本就是一柄双生剑。 从来没有一柄鞘,容得了“长生”。 因为长生本就是一把剑鞘。 那柄大雪,更像是一根风雪铸造的剑骨。 今日,风雪归鞘。 第三百一十章 师兄弟 风雪之中。 徐来神情从容,缓慢伸出了一只手。 握住了那柄归鞘的“大雪”。 长生是一柄独立而出的剑,亦是大雪的剑鞘,承载着“大雪”的剑形,这些年来,大雪剑出鞘杀敌,无论是否斩杀敌手,那根纯粹由风雪凝聚的剑骨,都会极快的消融逝去。 若无剑鞘“长生”蕴养,“大雪”早就碎裂不复人间。 徐来道:“师兄,从离开剑湖的那一天起,我就在等今天。” 柳十只是沉默。 因为修行理念的不合,愈演愈烈,最终有了徐来的离开。 有离开,就有再见。 柳十在捡回柳十一之后,就知道会有今天,自己的师弟从西海归来,给两方门派的修行理念,画上一个句号。 “我唯一做错的一件事情......就是拿走‘长生’。”徐来的神情有些黯然,道:“师父他固然不理解我,可从未对我有过不好,天都的结局,我是未曾想到的。” 柳十眼神有些讶然。 相对而立,隔着丈余,他能够看清,徐来身上的黑袍,因为气浪的掀起,阵阵鼓荡。 徐来掌心凝结出层层的冰渣。 这个容貌年轻如当年离开的西海剑修,看着自己的师兄,平静道:“我曾说过,拿到大雪,我会给这件事情画上一个结局。” 柳十瞳孔收缩。 雾气之中,徐来握住合鞘的“大雪”,前踏一步。 长生剑鞘之中,掠出一抹剑形。 咫尺距离,奔向柳十。 却不是刺向柳十。 这一剑,被湛蓝色道袍男人稳稳握住。 柳十接过长生剑鞘里震出的“大雪”,神情复杂,合鞘之后的“大雪”,破碎的痕迹,被修补如初,只不过短短数个呼吸,当年被裴旻弹指震碎的痕迹,便一抹而过,再也不见。 昔日天都血夜的剑器伤势,若是有了“长生”蕴养,那么便不算什么...... 如果师尊当年有完整的大雪,结局定然不会如此。 柳十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师弟,道:“你......” 徐来单手持剑,剑尖指向师兄,笑道:“师兄。你的弟子败在了我的弟子手下,但这还不够。” 这还不够...... 柳十默默握住大雪剑形,站直身子,挺起脊梁。 道袍飞扬。 徐来的身上,那股剑势不断激荡,地上一圈一圈的细碎石粒被震起,不断鼓荡。 他一字一句道:“柳十......你得了师父的悉心教诲。” “你入了天都长陵拿造化。” “你成了剑湖的掌门。” “师兄......你可知,我在西海默默修行的每一天,脑海里所想的是什么?” 徐来笑了,“我不嫉妒你拥有的一切,但这些应该是我的。” 柳十并没有否认。 当年两人相争,若不是徐来离经叛道的提出了“跨境而修”的想法,而且一意孤行,那么最终的结果......应该是徐来会登上剑湖宫宫主的位子。 师父更喜欢那个更加年轻更加聪颖的师弟。 谁会不喜欢那样一个“徐来”? 只可惜,太年轻,就容易走错路。 因为想走得更快,所以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反而越走越远,越走越偏。 在自己眼中,师弟徐来就是这么一个人。 只是,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吗? 柳十神情痛苦,闭上双眼。 他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一直没有得到答案。 剑湖宫山顶的执法殿上空,传来了一道极其凌厉的破空声音。 柳十没有睁眼。 是剑气的声音。 两人以同样的姿势握剑,长生和大雪的剑尖垂落,悬停指地。 两人头顶,万千剑气,如瀑布下垂,将整座大殿都笼罩在内。 那盏千机术凝聚而出的油纸灯笼,那只浓墨点睛而出的大眼,陡然瞪大,出了惊诧的一声“哎呀”,整盏灯笼,瞬间土崩瓦解,化为无数缕剑气崩散看来。 两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不再压抑修为,进行剑道上的对攻。 因为身处剑湖宫圣山的缘故,两人又极有默契的将这“对决之地”,压缩到了“执法殿”内。 徐来面无表情。 他体内的剑气,源源不断,汹涌澎湃。 这已经不是剑湖宫的剑道,他一路跨境而修,因为天赋的原因,修行境界极快无比,相当年轻的时候,便走到了星君这一步,就算是放到现在,与道宗天赋第一人的“周游”先生相比,成为星君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太远。 要知道,周游三十余岁便点燃了三颗命星,走到了有些人两百年才能走到的高度,被誉为是大隋史上最年轻的星君了。 论修行度,就算是珞珈神女扶摇,也望尘莫及。 仔细想来,主张“跨境而修”,在剑湖修行时候,便不断吞服丹药,再加之本身就天赋异禀的西海徐来,修行路上风驰电掣,数十年都在专精于拔高境界,终于成就了星君之位......然而做了如此多的努力,竟然都没有周游进境快。 那位道宗最年轻的紫霄宫主,的确是一位天纵奇才。 此刻的剑湖宫山上。 执法殿林立着的古柱,霜寒尽褪,一片光明。 无数道凛然剑气,从那盏破碎的油纸灯笼内垂落,徐来的头顶,看起来就像是一**日,逐渐崩离出无数道普照人间的日光。 黑袍猎猎作响。 徐来高高举起那柄剑。 “长生”在手,这些年来,他在西海练剑,等待的就是今日。 一举击溃自己的师兄柳十。 眼前一片昼亮。 灼目的剑光,如暴雨一般敲击着执法殿的大地,噼里啪啦弹射而起,无数光芒遮掩了眼帘。 他能够感到,自己的每一缕剑气,都刺中了自己的师兄。 徐来皱起眉头。 他却没有听到道袍破碎的动静,或者是鲜血迸溅而出的声音。 等到那盏千机灯笼里,自己蓄势已久的剑气,全都倾泻殆尽。 执法殿恢复了一片死寂。 炽热的光明缓慢消散。 古柱两旁,那道人影,站在一片嗤然升腾的白色雾气之中。 徐徐的火焰,在湛蓝色的道袍上升起。 这是道火。 星君在尝试破开涅槃那一境界的时候,所燃起的大道火焰。 徐来瞳孔收缩......在大雪洞天里被囚禁的时候,柳十的身上,就燃起了道火,徐来本来以为,这只是柳十御寒的手段,现在看来,似乎情况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 道火在寒雾里袅袅升起。 “在大雪洞天的时候,我曾问过我自己......” 寒雾里虚弱的声音,笑了笑。 “我是否错了。” 徐来眯起双眼,看着执法殿漫天的剑光,尽数都射入了那袭单薄的湛蓝道袍里,于是那个瘦削的男人,肩头,胸腹,四处便插满了剑气,一柄柄凝固,像是一个刺猬。 却没有鲜血流出。 因为柳十的身上,衣袍之内,血液骨肉里,燃烧着迈向涅槃那一步的道火。 长生的剑气,插满道袍男人的浑身四处,凝固的剑身上燃烧着湛蓝色的火焰,这其实是很美的一幕。 但徐来却笑不出来。 柳十攥拢那片极寒的“大雪”剑形,他沙哑开口道:“只是师弟......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之事,本就没有对与错。” “我和师父当年太执着。” “从没有人规定,修行的路要怎么走......” 道袍男人仍然在笑,他轻柔说道:“从初境,到十境,到命星,到涅槃......修行就是这样吗?一定要这样吗?” “其实我早就该明白的......那个叫徐藏的男人,走得就是另外一条路。” 徐来怔怔看着自己的师兄。 柳十忽然痛苦地咳嗽一声,他一只手捂住嘴唇,指缝里溢出粘稠血液,还未落到地上,就被火焰燃烧成为虚无。 徐来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自己的师兄,这是要破开星君? 涅槃......这是在涅槃吗? 涅槃之事,十分凶险,贸然尝试,十死而无一生! 柳十握住“大雪”。 他深深喘息着,笑道:“大雪洞天比我想象中要冷很多......所以我点燃了道火,而且不准备熄灭了。” 他真的准备涅槃! 徐来怔怔失神,陡然寒声道:“柳十,你疯了?” “若是道火不燃,我恐怕还真的不是你的对手......”柳十笑着吐出一口气来,他轻轻道:“都说涅槃难如登天,现在看来,好像的确如此......不过失败与否,已来不及去考虑,我只知道,这是一件好事。” “我想开了许多事情,也看到了许多事情。” “师弟,压境而修,是剑湖宫千年来的规矩......你说我错了,但我要告诉你。” 柳十一字一句,一字一顿道:“我没有错。” “......你我的弟子,便证明了这一点。” 大雪剑被他握紧,插在地上。 大雪剑气鼓荡,插满他道袍浑身的长生剑形,就此破碎开来。 柳十的面容不再是一片惨白,而是春风满面,回光返照。 他忽然开口,高声道:“多谢千手星君出手,清理剑湖门内孽徒!” 徐来还没有从柳十的话语中反应过来,便是一怔。 紧接着,女子极轻的声音,如风一般,在执法殿内响起。 “柳十宫主不介意就好。” 下一刹那,殿内凭空多了五道身影。 黑白大氅还在空中飞扬。 柳十一便毫不犹豫,双手抬起,掷出了一道沉重“物事”。 徐来盯着那袭黑白大氅,背后隐约炸毛,这是何等境界,竟然自己毫无察觉? 直到他反应过来,接过白衣剑痴掷出来的“物事”,定睛一看,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弟子朝露......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很是复杂。 自己的弟子身上,有着剑湖宫一脉独有的残余气息.....千机灯笼被斩破了,怪不得自己失去了联系。 朝露......败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天下大雪(上) “师弟。” 剑湖宫执法殿,浑身燃烧道火的柳十,来到了徐来的面前。 受到“大雪”剑感应的缘故,徐来掌心的长生,不断震颤,黑袍男人眼神复杂,凝视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湛蓝色道袍师兄。 柳十将自己的左手放在徐来的肩头。 徐来出乎意料的没有反抗。 柳十将右手抬起,大雪剑悬空而起。 “西海和剑湖之间,没有不可化解的矛盾......你与我,更没有。” 湛蓝色道袍男人,眼神柔和,目光悬停在那道纷飞风雪的剑形之上。 大雪。 柳十轻声道:“让它归鞘吧。我不会去争大雪剑,若是你想要,拿走便是......哪怕是这剑湖宫掌门的位子,我也可以让给你。” 这句话说出口。 白衣剑痴的眼神变了,他不敢置信,惊呼出声,“师父?” 不仅仅是柳十一,宁奕,裴烦,以至于千手星君,神情都有些变了,剑湖宫是大隋十大圣山,圣山山主的位子......柳十都轻易拱手让人了? 千手的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大雪剑,本就意味着“剑湖掌门”的位置,柳十愿意让出“大雪剑”,自然也就意味着,他愿意让出剑湖宫掌门......那个湛蓝色道袍男人,此刻已经点燃了身上的涅槃火焰,人生起伏跌落数十载,剑湖宫雪藏“大雪”的持握者,如今终于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决定。 让剑。 当初在蜀山后山,柳十观摩了徐藏的葬礼,在所有人都离场之后,他找到了千手......两人之间有过一番隐秘的对话,其中柳十直言不讳地提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有意在剑湖宫未来的不久后,选择冲击涅槃境界,若是不出意外,剑湖宫的圣子便是柳十一,在柳十闭关涅槃之后,立为“剑湖宫少宫主”,大长老元拂荫,则是代行“剑湖掌门”之位,拥有剑湖宫宫主的所有权力。 柳十与千手的对话,是两位大修行者的对话。 也代表了西境最为强大的两方势力。 柳十在剑湖宫内,素日闭关,但眼下生之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心如何,他自然也是清楚......他希望千手能够帮忙照拂自己的弟子一二,若是有可能,接去蜀山修行最好,那位大长老,是柳十师尊一辈的老人,碍于情面,不可清除,但是觊觎剑湖宫主的位置已久,早晚会是一个祸害。 柳十是一个心软的人。 辈分之差,他要喊大长老元拂荫一声师伯。 元拂荫的心思深沉若海,自己的弟子偏偏是一个痴心于剑道的剑痴......权谋二字,若无实力支撑,便差得太远,无法招架,留在剑湖,反而惹祸上身。 千手曾经表示,只要柳十出手,她可以代柳十出手,当元拂荫谋逆之时,一掌拍死这位图谋不轨的剑湖宫大长老。 但是柳十拒绝了千手的好意,反而要求千手不要如此。 可见柳十的“善”...... 人有三分善。 而柳十的善,不止三分,远远不止。 因为太善,所以剑湖的老宫主,当初并不愿意把掌门之位传授到他的手上。 ....... ....... 柳十的目光,先是落在惊诧的柳十一身上。 他以眼神示意柳十一镇定。 剑痴沉默下来,双手默默攥拳,捏袖。 他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落在徐来的身上。 “如何?” 柳十微笑问道。 剑湖需要一个新的掌门。 那个人不能是元拂荫。 而西海而来的“师弟”徐来,则是最好的人选。 徐来笑了笑,道:“姓柳的,我才现,原来我中了你的圈套......你这是在卖惨?” 柳十不置可否。 “很久以前,我只想当剑湖宫的宫主,对于那柄‘大雪’,我没有兴趣......”徐来顿了顿,声音沙哑,眼神晦涩,喃喃道:“可是现在,我只想要那柄剑,对于那柄剑附带的重量,我并不想承担。” “我想证明我是对的,你是错的......现在看来,好像我们都错了。” “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 徐来挑起一双剑眉,冷冷道:“长生,还给你!” 柳十被迎面而来的骤风吹得睁不开双眼,他一只手遮在面前。 大袖不断抛飞的徐来,身上溢出层层气浪,脚底平铺绽开一张蛛网。 剑湖宫的执法殿内。 风雪飘飞。 没有所谓的师兄弟的死战。 也没有剑器破碎的惨象。 一片风雪呜咽之中—— 那柄长生,随着徐来抬袖上抛的动作,化为一道虚影飞出,像是一根劲弩,势大力沉地疾射撞入冰雪之中。 归鞘。 长鸣。 剑湖宫执法殿的上空,那柄归鞘的“大雪”,高悬穹顶,犹如一轮寒冰烈阳,数十根古柱,柱面迅覆盖一层坚冰。 那块印刻有“天下长生,四季大雪”的古碑,也化为一片雪白。 柳十眼神复杂,他后退两步,看着自己的师弟。 徐来木然道:“你若是再不去取剑,或许我就改变主意,拿了大雪,拂衣而去,我已不想再证明什么,谁会在意剑湖宫这块烂摊子?” 柳十苦笑一声。 他不再犹豫,向上掠去。 在所有人的注视当中,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即将握住“大雪”的剑柄。 执法殿的上空,风雪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极其刺耳的剑气嘶鸣。 “哗啦”的一声。 柳十的面颊上,极轻极轻的溅上了一抹鲜血。 他拧起眉头,看着那道撞入自己怀中的影子。 那道影子来得太快,几乎看不清来势,不仅仅是柳十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地上的徐来,所见的景象,是柳十背对自己,身子微微一僵。 就连站在地上的千手,天下第一的感应,都没有感应到......执法殿上空,那块极小的挪移气息。 执法殿有诸多阵法,对这一切了如指掌的,是执法殿长老苏漆,而布置零零散散法阵,其中包括三百七十一处传送法阵,以及六百九十八处惩戒法阵的,则是大长老。 元拂荫。 元拂荫先前一直躲在执法殿的隐匿法阵之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生,等待着自己出场的最好机会......其实他在感应到“苏漆”命牌破碎的时候,就猜测到了蜀山的那位小山主可能会登顶剑湖宫。 于是他满怀忐忑地来到了这里。 如果说,剑湖宫还有一处可以躲避千手的“感知”,那么一定是这里。 自己亲手改造的“执法殿”。 他等到了自己出场的最佳时刻。 大雪归鞘,元拂荫本以为数十年没有相见的两位师兄弟,会因为剑湖宫的镇宫之宝,厮杀起来,打到两败俱伤,这样的话,他甚至无须出手,就可以坐享其成,渔翁得利......谁曾想到,最后柳十和徐来,竟然会和平收手? 难以理喻! 那个姓徐的西海来客,自己亲眼看着徐来长大,骨子里是一股绝不低头的戾气,从西海归来之前,他便与徐来有过联系,他本以为徐来和自己是一路人,所求的,是剑湖宫千年的底蕴和资源,以及圣山山主带来的巨大声名。 可徐来竟然把到手的“大雪”让出去了? 更加难以理喻! 只不过,现在的结局,也并非不可接受...... 那柄大雪,绝不会是徐来的,也不会是柳十的。 而是他元拂荫的! 拿到大雪之后,他就是剑湖的掌门! 自上至下,剑湖宫的所有阵法都可以开启,为他所用。 那位蜀山小山主再是厉害,也要被困在大雪洞天内,那里是剑湖宫的千年禁地,星辉封禁,一切术法都无法施展,他不相信千手还能杀出来! 元拂荫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柳十嗓音沙哑,道:“师、伯。” 元拂荫扬起眉头,看着柳十那张惘然而又痛苦的面颊。 他拿着一种漠然的声音,缓慢开口。 “我的好师侄,一切都结束了......” 一抹弧形剑光从元拂荫袖口滑出,毫不犹疑,狠狠插入柳十的胸口。 ...... ...... 执法殿地面上。 徐来瞳孔收缩。 千手神情陡然阴沉。 柳十一则是眼神惘然,心底忽然咯噔一声。 湛蓝色燃烧着道火的大袍,背对着所有人,那柄“大雪”的剑芒太甚,压盖了所有的目光。 那袭道袍,开始下坠。 空中的雪气,嗤然生烟,柳十下坠的轨迹当中,溢出星星点点的血液,冻结成为冰屑,被剑气吹拂化为齑粉。 五根枯老的手指,握住了那柄悬空的“大雪”。 一瞬间。 几乎就是在那五根手指握拢“大雪”的一瞬间。 天地风云变色。 剑湖宫上空,云层翻滚,雪气逆卷。 大日遮蔽,寒气陡升。 握剑之人,毫不犹豫催动着“大雪”的剑气,方圆十里,顷刻之间,一片昏黑。 在洪来城生活的黎民百姓,此刻抬起头来,有些疑惑,不太明白,为何会忽然间,就变了天......阴风刮过小巷,吹得竹篓打滚翻飞。 一片狼藉。 剑湖宫修行的弟子,都从打坐入定当中醒来,神情惘然,目光望向执法殿的方向。 苍老的身影,站在执法殿穹顶上空,大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人一只手握住剑鞘中段,另外一只手,缓慢按住剑柄。 老人的脸上写满了岁月沧桑与蹉跎不易。 他苦苦等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今日,手握大雪,执掌剑湖。 元拂荫满面杀气,缓慢收敛,以目光扫视执法殿地面站立的一众人物。 千手,徐来......还有几个未至十境的小崽子。 他忽然笑了。 老人笑着问道。 “合鞘大雪,在吾手中......不知天下可有剑器,能媲美否?” (ps:说一下,由本章的章节名可知,这就是第二卷的卷终章,但是通篇较长,所以割开分出上下,而且下一章比较长,今天写不完了,所以明天出来)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天下大雪(下) 空中的那袭湛蓝色道袍,燃烧着道火,向下坠去。 柳十的胸口插着一柄破碎的剑刃。 “师父!” 柳十一悲愤交加,面色通红。 执法殿的上空,一道黑影冲天而起,接过道袍染血的柳十。 徐来抬起头来,神情阴沉,咬牙切齿道:“元拂荫......” 三颗命星浮现而出,磅礴星辉从徐来袖袍间翻涌而出,凝成数百柄飞剑。 西海归来的徐来,意念一动,执法殿上空,漫天都是剑器迸的嗖嗖破空声音。 见此情景,元拂荫面色自若,眉眼之间尽是一片霜寒,连一丝波澜也没惊起,老人浑身衣袍被劲风吹起,手持“大雪剑”斩切而过—— 大长老轻喝一声,“去!” 大雪剑气如一线潮。 徐来星辉所凝聚的剑器,在接触到大雪剑潮的刹那,便迅覆盖一层青霜,迅冻结成为坚冰,接着剑气震颤,破碎成齑粉,飘飘洒洒,真真宛如大雪飞来。 漫天遍地的银白。 徐来接过柳十,身形瞬间就被雪潮吞没。 没有去看那两人的身影,元拂荫斩出一剑之后,立刻抬起另外一只手掌。 大风起兮! “轰——” 抬掌刹那,执法殿的古柱,齐齐拔地而起,悬空列阵。 执法殿的古柱拔空,将风雪囚压,大雪剑的剑气灌注其中,四四方方,方圆十丈,来到此地的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一片风雪之中,形影缥缈。 就连那位号称大隋近身厮杀无敌手的蜀山小山主,也没有传出声音。 执掌合鞘“大雪”的剑湖修士,便是剑湖宫的宫主,整座圣山的所有禁制,都可以被其驭使。 而如今,执法殿古柱悬空布下的这座阵法,名叫“风雪大寂”,是整座剑湖宫仅次于护山大阵的,最强大的镇压法阵。 足以镇压涅槃以下的任何人。 悬在空中的老人,眉须皆白,沾染风雪之后,有了三分寂灭意味。 他站在空中,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拿到大雪之后,元拂荫心境静地可怕。 心湖都覆上了一层霜雪。 落针可闻。 不知为何,他此刻想起了自己师兄当年对自己说的话。 握上大雪,并不是一件好事。 老人拿起大雪,默默端详,看着那柄归鞘古剑,剑身上由冰雪铸造而出的曼妙纹路,刻着游鱼,大鲸,云朵,古丹,还有两个挑扁担的道童...... 这柄古剑,有着令人陶醉的魔力。 心神沉浸其中。 不知不觉,心湖便冻结了一层霜雪。 这就是师兄想要传达的意思么?握上大雪之后......若是境界不够,若是太过依赖,可能会引起反噬。 老人嘲讽的笑了笑。 大雪的锋锐,只有握在手中,才能切身实际地感知到...... 若前方是一座山。 那么大雪可以开山。 若前方是一条大江。 那么大雪可以断江。 元拂荫可以确信,这世上不会再有一把剑,比大雪更锋锐。 只需要一剑,就可以斩杀同境界的所有修士。 有了这样的一把剑,天下还有什么剑修能够与他匹敌? ...... ...... 风雪大寂的阵法内。 十丈风雪,三丈清明。 嘴唇乌的徐来,肩头被大雪剑气沾染,已是覆上一层青霜,大雪剑气的可怕程度,远远过了自己的想象,沾覆之后立即入骨,竟然连自己的星辉都可以冻结,无法清除......他抬起头来,看着黑白大氅飘摇的那位女子。 他在离开剑湖宫前,就听说过蜀山小山主“千手”的名号,那个时候,蜀山还没有走出徐藏,整座圣山都是“千手”一个人支撑。 那个女人,单单从容貌和形体上,看不出真实年龄......但她身上的气息,却像是一座历经风吹雨打的泰山,作为敌人的时候,沉重不可撼动,作为盟友的时候,极为可靠,就算风雨来袭,绝不会后退半步;就算天塌了,也一定能扛得起来。 风雪大寂的阵法,一旦升起,就算是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也要被困在其中,这漫天风雪,切割星辉,丝丝缕缕如刀剑刮骨。 千手大人的神情没有变化。 披在肩头的黑白大氅猎猎作响。 尤其是两朵大袖,摇摆地厉害,并非是被风雪吹起,而是无风自动,被自身如浪潮般溢出的气机一拨一拨所掀动。 方圆三丈之内,天地清明,风雪不可欺入。 她的眼神,遥遥锁定了“风雪大寂”阵法外,那个悬空而立的苍老身影。 隔着一座大阵,即便风雪再甚,她也可以看清“元拂荫”在做什么。 那个老人,握剑之后,先是沉醉端详片刻,再是高高举起。 那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执剑之人,剑湖掌门。 一缕剑气,从大雪剑尖波散而出。 就像是滴落在平静如镜的大湖湖面上的第一滴雨珠。 整座剑湖宫圣山,整座洪来城上空,一层风雪荡漾开来。 不仅仅是执法殿的阵法被元拂荫所开启,整座剑湖宫。 上上下下,所有阵法,全都开启。 ....... ....... 剑湖宫的炼丹殿。 大殿内烛火摇曳。 炼丹殿的所有弟子,从闭关状态当中醒来,他们面色困惑,望向殿外,剑湖宫穹顶阴云密布,自己腰间的佩剑,铮铮震颤。 然后瞬间脱鞘飞出大殿。 剑气呼啸,剑湖宫圣山,山门,山腰,山顶。 无数弟子的御剑,在“大雪”归鞘之后,执剑之人刻意而为之的意志之下,不受控制地飞出剑身,蜂拥而去。 大殿之中,烛火熄灭。 剑气未灭。 正当所有弟子面面相觑之时,一位弟子出了一声惊叫。 座下蒲团之中,掠出一柄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短匕。 这是一把剑。 很久以前,剑湖宫老前辈藏的剑。 不仅仅是炼丹殿,还有铸剑阁,洪来湖,诸多圣山隐密之处,偏僻山头,曾经受过“大雪”剑气统御的地域,在剑身归鞘之后,都出了响应。 这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又无用的事情。 但这是握住“大雪”之后,才能握住的权力。 有人在这条路上苦苦跋涉了一辈子,终于如愿以偿,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看清这把剑。 然后做的第二件事情。 就是看一看,这把剑,到底代表了什么。 剑湖宫执法殿上空的那道影子,在天地阴云,煌煌雷霆之间,挺直了脊背。 只不过短短的数个呼吸,看着满天飞掠向他叩行礼的剑器,看着山腰上不断亮起光芒的剑湖阵法,不断冲向云霄的剑气光华,他的面容不再苍白,不再苍老,而是愈加意气风。 这把剑代表了什么? 现在他看清楚了。 这把剑,代表了西境剑湖宫。 代表了曾经盛极一时,西境最强大的圣山。 而他,则是这座圣山的主人。 ...... ...... 剑湖宫山门,路径两旁,枯草摇曳,草叶倒飞。 整座剑湖宫,所有的剑,都飞向了那位悬在剑湖山顶,执法殿上空的老人头顶。 当然有例外。 山门处,有一位白袍笼罩的身影。 他腰间别着一把古剑,安静如止水,不动也不摇。 那柄大雪唤它不动。 或许......是因为白袍下的那张面容,比大长老还要苍老的缘故。 白袍老人,站在剑湖宫的山门处,人间四月,因为大雪剑气的缘故,山门小径两侧,草叶干枯。 老人遥遥上望。 他看见了整座圣山,数千把剑器,都被“大雪”吸去,悬浮在执法殿的上空,一柄一柄,阵列分明。 大雪剑已经很久没有归鞘了。 这号令诸剑的威能,依然强大。 但比起他第一次见到“大雪”,如今剑湖的悬剑景象,已经远远不如当初,甚至算不上震撼,只能说是稀松平常......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衰老,不仅仅是人,剑也一样,“大雪”锻造出来的时候,的确是世上一等一的锋锐。 但一代一代的使用者,或有意,或无意的出鞘,使其不可避免的磨损锋芒。 若是真正见过“大雪”毫不保留的出鞘,便会知晓其不可熄灭的美丽。 然而,越美丽的东西,死得越快。 所以开辟西海蓬莱的那位,在“大雪”问世之中,立即铸造了一柄修补“大雪”的剑鞘,赐名“长生”,希望可以以此,来延迟“大雪”死亡的时间。 西海蓬莱把“长生”给了大隋的剑湖宫。 只有两柄剑合在一起,才是那个刚刚问世之时天下无剑可敌的“大雪”。 直到徐来把养剑的剑鞘“长生”,偷回西海。 两柄剑才分开。 于是......没过多久,只剩下剑形的“大雪”,便被那个惊才绝艳,名叫“裴旻”的男人折断。 这段历史,在合鞘的那一刻,便被合入了鞘中。 今日生的一切,都将是过眼烟云。 白袍老人眼神平静,抬起头来。 大雪的剑气密布剑湖宫。 在剑气荒芜的山门脚下,老人踏出了迈上剑湖宫的第一步。 云层里,飘出了第一朵雪白的结晶。 他不曾动用修为,每一步都走得缓慢,周遭风不起,草叶不摇。 这数百年来,他于这座天下,一直都只是一个过客。 ...... ...... 执法殿的上空。 号令无数剑器悬空的元拂荫,持握大雪,平静注视着自己身下,名叫“风雪大寂”的那座阵法。 十个呼吸过去。 那座阵法里没有动静。 就像是所有人,都被冻成了冰渣。 但他知道不可能。 那位蜀山小山主没有掩盖自己的气息,隔着一座大阵,他也可以感应到,那犹如炽热熔岩般的滚烫气息,威震大隋的女子,被困在“风雪大寂”之中,仍像是一座随时可能爆的活火山。 元拂荫眯起双眼,等待着千手出手打破这座阵法。 “风雪大寂”若是困不住她,便轮到自己出手了。 然而,他却没有等到千手出手...... 阵法的风雪里,那座滚烫如火山的气息,竟然有了一丝消退。 风雪飘摇,三尺之内。 黑白大氅加身的千手星君,站在宁奕身旁,没有多站一分,也没有少站一分。 她对着宁奕,平静开口。 “赵蕤先生曾经对我说,大雪是这世上最锋锐的剑。” 漫天都是风雪。 但女子的口吻并不冰冷。 “后来徐藏对我说,赵蕤先生说得不对。” “但很可惜......大雪剑碎了。于是出山之后的徐藏师弟,走遍了大隋天下,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机会与大雪争锋,一较高低。” 宁奕怔了怔。 “刚刚他问,这世上剑器,可有媲美大雪的。” 千手星君笑了笑,一只手指了指“风雪大寂”阵外悬空的元拂荫,另外一只手则是轻轻搭在宁奕肩头。 她轻柔道:“师弟,证明给他看。” 一声“师弟”。 宁奕神情动容。 黑袍少年低下头来,他的掌心摩挲着油纸伞,“细雪”的渴望,穿透剑鞘,已经呼之欲出......东岩子赵蕤先生,在北境铸造“细雪”的时候,以剑湖宫大雪为原型,本意是打造出一柄与“大雪”一样锋锐的剑器,因“大雪”珠玉在前的缘故,故而取了“细雪”之名。 宁奕心底知道,千手师姐的话,是什么意思。 赵蕤先生的“细雪”,与徐藏的“细雪”,是同一把剑,却也不是同一把剑。 剑如何锋锐,取决于持剑之人。 同样的。 徐藏当时握着的“细雪”,与自己现在手握的,也不是同一把。 有白骨平原。 有神池的神性。 有那一根绝不弯曲的“剑骨”。 风雪大寂之中。 千手星君轻描淡写开口道:“宁奕,不用担心境界的问题......我会帮你扫除一切障碍。”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 神池沸腾。 他需要大量的神性。 盘坐在上空的泥塑石像,感应到了心湖和神池的沸腾。 他不再假寐,而是缓慢睁开双眼,轻叹一声。 一缕珍藏已久的沉郁神性,从眉心裂开的纹痕当中掠出,注入到细雪剑锋之中。 宁奕感应到了这股珍贵的神性,心底大为触动,连忙感激道:“多谢前辈。” 白鹿洞书院的老祖宗,只是一笑。 这一缕神性给出,意味着他要重新沉眠很久。 只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寂灭,重归沉眠,而是盯着神池沉底的“狮心王神性结晶”,皮笑肉不笑,讥讽道:“姓李的......你好歹也是皇族出身,整天被宁小子泡在神池里供着,待你不薄,关键时候,一毛不拔,这不太合适吧?” 狮心王的那颗神性结晶,闻言之后,沉寂刹那,似乎是在思索。 片刻之后,神性结晶轻轻震颤。 最外面的一层表层脱落,神池便如潮汐涌起,汹涌澎湃,异象陡起,如今宁奕的神池,根本承载不了狮心王的神性力量,神霞四溅乱窜,最终汇为一股。 最终合拢的这一缕神霞,壮若青龙,撞入细雪之中,贯穿沉底,带出阵阵轰鸣,让细雪的剑锋尚未出鞘,便带上了风雷呼啸的声音。 宁奕的眼神一片明亮炽热。 他注视着前方的霜雪。 自己的剑骨,在细雪鞘内满盈,几乎快要溢出。 他从未有过如此的巅峰。 千手星君眼神诧异,看着自己的小师弟,那柄自己见了三代的“细雪”,在宁奕的手上,焕出了与前面两位截然不同的卓然风采。 蜀山小山主神情欣慰。 黑白大氅挥袖而出。 千手沉声喝道:“开!” 漫天掌影,随着黑色白色的大袖而击出,一掌一掌隔着风雪,如同擂鼓一般。 千手开屏。 一瞬间,打得执法殿的大阵支离破碎。 悬在执法殿上空的数十个古柱,在千手的掌击之下,被打得崩碎疾射,石屑爆开。 风沙走石。 漫天霜雪,直接被这磅礴的巨力,打得崩开。 眼前一片清明。 打穿“风雪大寂”之后,千手一只手掌,轻轻抵在自己小师弟的后背,掌心轻微力。 柔和一推。 宁奕脚底炸起一张蛛网,黑袍倏忽射出。 悬在执法殿上空的元拂荫,在一瞬之间,见证了他人生之中最瑰丽的一幕。 漫天风雪被打散。 从上而下的俯视,那位披着黑白大氅的千手星君,渺小而又耀眼,本尊就像是一尊稳若泰山的渡世菩萨,佛陀般生出了金灿如莲的千万条手臂。 这一幕太过于震撼。 执法殿用以镇压星君大修行者的“风雪大寂”,直接被那女子用蛮力在一瞬间毁去。 紧接着,元拂荫的眼前,射来了一道迅放大的黑影。 是那个未到十境的蜀山小崽子?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时候涌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凭什么? 一介十境不到的小小剑修,也敢放出光华! 可笑,荒唐! 元拂荫单掌下压,无数道悬空的剑气,夹杂着他磅礴的星辉,直接蜂拥而下。 未到十境的修行者,不到一个呼吸,就会被彻底湮灭。 然而那个少年并没有被剑气淹没。 他仍然在上冲,仍然在前掠。 而且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他的身旁,笼罩着一层极淡的黑白气息,背后像是生出了一尊开眼的千臂地藏王菩萨,刀枪剑戟不入,俯冲而来的剑气,毫无例外的叮叮当当全都破碎开来。 元拂荫的星辉,在那尊千手菩萨的面前,不堪一击。 他有了一线恍悟,明白了宁奕凭什么能够冲到自己面前…… 是那位蜀山小山主的庇护。 她要送这个少年到自己的面前? 元拂荫瞥见了宁奕一只手按住腰间剑柄的动作。 那个少年要拔剑。 千手护送他来到自己的面前。 是为了对剑。 他的脑海当中,还是那个荒唐的问题。 还是那个,凭什么。 难道就凭蜀山赵蕤锻造而出的“细雪”? 剑湖宫大长老的神情满是漠然,他高举历经千年风霜的“大雪”,势不可挡的斩下。 剑湖宫的上方,两道人影“撞”在一起。 宁奕终于拔出了一抹风雷震颤的光华,轰隆隆的剑身划出剑鞘声音,满溢着磅礴的神性。 两道剑光,入骨入肉,砰然炸开。 站在执法殿地面的千手,双手抬起,护在面前,顷刻之间,众人面前撑起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倒圆形屏障。 同样,宁奕的身上,那尊面目森然的千手菩萨,随着地上千手星君的动作,同一时间极为吃力的摆出了一个抬臂交叠护在额前的姿态,艰难护住体魄不够强大的少年,菩萨宝光在剑气之中寸寸磨灭。 剑光在剑湖宫上空炸开。 ...... ...... 银白。 一片银白。 可能是剑气炸得太过猛烈的缘故。 以至于裴烦丫头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白晃晃的银色......直到睁开眼后七八个呼吸,她重重揉了好几次面颊,这才缓了过来,现。 四月的剑湖宫,洪来湖上空,下了一场大雪。 悬在空中的老人,保持着握剑姿态,大雪剑尖,斜指着地面。 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肩头,苍髯,眉须,一片死寂的白。 落在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子的宁奕,身上的那尊“千手菩萨”,已经破碎,星辉被风一吹即散,少年的黑袍在大雪当中摇摆。 宁奕杵剑而立,默默抬起头来,看着上空的老人。 唇角缓慢溢出一抹鲜红。 悬在空中的老人,浑身皆白。 元拂荫闭上双眼,脑海里却怎样也无法抹掉......刚刚那一刻,那个宁姓少年把剑砸在自己剑上的一幕。 出了鞘的大雪剑,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裂纹。 大雪......碎了。 这道伤势,并非是不可愈合的,只要再次归鞘,长生可以将其篆养起来......要不了多久。 要不了多久,就可以重新锋锐起来。 可是......为何它会被那少年的剑斩碎? 老人眼神一片惘然,他努力想要把大雪归鞘,可是动作做到一半。 他的肩头忽然震颤了起来。 眉心开出了一个狭小的血口。 就像是当年的小无量山主那样,他的浑身,三百六十处窍穴,都溅开了细微而狭长的鲜血瀑布。 他惨笑一声,端详着自己手中薄如蝉翼的“大雪”,片片碎开,片片飘飞如雪,与这空中的洁白鹅毛一般,难分真伪......元拂荫的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相信,这短暂时间内所生的荒谬的一切。 执法殿上空,一道身影坠下。 砸入雪中。 砸出了一滩血雾。 一片惨白,变成一片殷红。 剑湖宫顶,无数悬空的剑器,失去了控制,纷纷扬扬就此落下,噼里啪啦插入大雪之中,有深有浅,有正有斜。 执法殿外的荒芜废墟,坠成一片剑林。 裴烦松了一口气。 柳十一也松了一口气,神情复杂看着飞雪之中破碎的“大雪”。 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放轻松了些许。 四月时节,天下大雪。 宁奕站在他们的面前,杵剑而立,揉了揉眉心,神情疲倦而又开心。 他默默看着自己插在雪层里的那柄“细雪”。 宁奕的一抹神念,由衷表示了对两位前辈的感谢。 剑器近闭上双眼之前,点了点头,有气无力,故作不以为然,实则掩饰疲乏的淡然褒奖道:“砍碎了那柄破剑就好。” 而狮心王的结晶,则是一如往常,死寂在神池池底。 神池咕噜噜冒了两个泡。 宁奕双手掌心叠在剑柄上,背对所有人,轻微扯了扯嘴角。 这一剑......真的把自己的身子骨都抽干了。 他回头去看身后众人。 裴烦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剑痴悄悄在袖子里竖了一根大拇指。 千手师姐对他欣慰的笑了笑。 这一切看在眼里,宁奕揉了揉面颊。 他忽然现,徐来和柳十,目光越过自己,困惑看着远方的剑林尽头。 千手师姐也眯起了双眼。 宁奕回过头来。 ...... ...... 风雪之中,有着细碎的切割声音。 极致锋锐的碎片,切割着风雪,向着剑林的尽头收拢,就像是丝线拉扯一般。 密集而又连续的声音响起。 破碎的“大雪”,就这样被无形的剑气牵引,切出数十道剑气波澜,掠入剑林层层叠叠的远方尽头,那里一片银白,什么也看不清。 “长生”剑鞘,则是在空中翻滚,划出两个半圆弧形,还没有来得及落地,就被隔空的吸力吸去。 锵然一声,碎片归鞘。 清脆而又悦耳,单单只听声音,便可以想象出大雪碎片重铸完整剑形的景象。 那人从远方的风雪尽头,走了过来。 白的麻袍。 一片漆黑,清癯而又有神的瞳孔。 是一个很老的老人。 腰间一侧,倒悬着一柄鞘身纹刻青霜图案的古剑,剑柄红穗垂落,随风摇曳。 这位老人,与元拂荫的“老”不一样。 就像是大雪一样干净,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尘埃。 浑身如琉璃,走在大雪里,气息浑然天成,就像是冰天雪地的主宰,剑林里的剑器落地之时,主动开出一条道路,围绕拥簇在他的身旁,低下剑,铮铮作响,恭迎着他的来临......这些都不算什么。 让宁奕真正心生忌惮的,是此时此刻,自己双手杵立的“细雪”,竟然也在震颤,必须要双手按紧,才能抑制住剑器。 与那位老人对望一眼,老人的眼里,没有欲望,没有杂念。 什么都没有。 空空如也。 却又什么都有。 看穿红尘,看穿一切。 宁奕的心头,生出了一个很笃定的念头—— 这个老人,一定是涅槃,至少是涅槃! 宁奕与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打过照面,抛开青山府邸剑器近借用身躯的那一次体验,红山执之行,妖圣九灵元圣,灵山的“宋雀”,瑶池的“辜伊人”,都没有给自己这么大的震撼...... 这个老人是谁? 所有人脑海里都想着这个问题。 直到徐来的声音响起。 他恭恭敬敬低头,喊道。 “太师祖。” 太师祖。 徐来从西海而来。 西海只有一位太师祖,很久以前便活着,而且活了很久,是很久以前便成名的老剑仙,与天都城的袁淳先生,亦是至交的好友。 如果要论年龄......那么这位西海老剑仙,甚至可以与如今的皇帝陛下,一较高下。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走过剑林,走过漫天的大雪,来到了徐来面前,他注视着徐来,准确的说,注视着徐来扶着的道袍男人。 柳十的胸口,还插着那柄短匕,他虚弱道:“见过......太师祖。” 西海老剑仙轻声道:“命不久矣。若不涅槃,必死无疑,若涅槃,九死一生。” 柳十笑了笑,并不言语。 他身上的道火,已经将神魂燃起。 老剑仙平静道:“念你是故友后人,出手救你一命,帮你熄灭道火。” 柳十的额前,被一抹看不清的虚影点过。 他身上已燃的道火,竟然就这么袅袅散开。 这是何等的仙迹? 老剑仙已经收回轻叩在柳十额处的手指,另外一只手,反手将大雪插入“柳十”的面前,对着徐来道:“窃长生,即便归鞘,也要受罚,若是再回蓬莱,罚你面壁十年。” 徐来沉默了很久。 这位老祖宗,竟然离开了西海,来到了大隋......那么剑湖宫生的一切,自然也被这位老人家看在眼里。 这位老祖宗在,无论有没有蜀山出面,元拂荫只要动了歹心,拿走“大雪”,想要窃取柳十的剑湖宫主之位,结局都注定会是失败。 名动天下的“大雪”,在元拂荫的眼中,是数一数二的宝物,在老人的眼中,却只是一把剑而已,算不上什么必拿不可的宝贝物事。 这位老祖宗向来身形缥缈,蓬莱大殿最高处供奉着他的命牌,素传他清心寡欲至了极点,修为又极高,所以谁也不知道老祖宗的行踪,只是每日定时打扫大殿的弟子会留意一眼命牌。 命牌安在,便是西海太平。 只要不关乎两宗存亡,老祖宗一般都不会出手,如今夺剑的元拂荫正好踩到了这条红线......徐来深吸一口气,望着那具坠落之地的一片猩红,心想真是死得其所。 他忽然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了一个疑惑。 元拂荫已死。 老祖宗根本没必要露面......为何今日又出现在众人面前? 将“大雪”插入地面之后,老人便不再去看他人。 白色麻袍回转身子。 西海老剑仙,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他先是端详着宁奕杵立的那柄“细雪”,亲眼目睹宁奕击碎“大雪”的那一幕,老人极其罕见地夸赞道:“你的这把剑,很不错。” 然后他微笑道:“宁奕,我去了一趟天都,与那朵紫莲花有过交谈,所以我知道你入天都前后生的所有事情......” 宁奕神情有些惘然,他知道老人口中的那朵紫莲花指的是“袁淳”先生......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位境界通天的西海老剑仙找自己,所为何事? 老人并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开门见山道:“宁奕。你可愿入我西海门下,做我的亲传弟子?” …… …… (本卷终,真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啊,求一下月票) 第一章 看山河万里 剑湖宫的山门一片寂静。 大雪飘扬在四月的圣山上空。 不染尘垢的旗帜,在倒塌执法殿的断壁残垣夹缝中高高立起,迎风抛飞。 风声雪声。 还有急促的呼吸声音。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声音。 徐来怔怔看着自己的老祖宗,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西海这位老剑仙刚刚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大隋天下的修行者,没有出过海,不知道这位老祖宗在西海的地位,到底是何等的崇高和不可直视。 大隋是皇帝的天下。 那么,西海便是这位老祖宗的天下。 老祖宗要收宁奕为弟子,这一句话,简简单单不过十数个字,但其中每一个字所蕴含的价值,都重若千钧。 这位活过了五百年大限的老剑仙,果然如传闻那样,随心所欲不逾矩,平生未曾收徒,到了晚年,仅仅是一面之缘,或者是隔着千里之外,与天都莲花阁袁淳先生一席茶盏,便敲定了自己的弟子。 这是要把所有的衣钵,都留给这位第一次蒙面的少年吗? 西海最强大的剑仙,提出要收徒的意愿......谁会拒绝,谁敢拒绝,谁愿意拒绝? 徐来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他没来由想到,如果宁奕答应了,那么便有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自己该怎么称呼这个少年?太师祖的徒弟,那岂不是师祖?宁奕师祖......开什么玩笑? 不仅仅是徐来的神情一阵恍惚。 柳十更是惘然,接过师叔徐来搀扶自己师父的白衣剑痴,听着西海老剑仙的话,就像是听天方夜谭一样,从来波澜不惊的神情,像是见鬼一样看着宁奕。 最关键的是......宁奕的神情,很是为难。 不是扭捏作态。 而是真的欲言又止。 宁奕的脑海思绪,一片空荡荡,还停滞在与“大雪”对拼的那一刹。 老人的话轻飘飘坠入心湖。 却又像是晴天霹雳。 他只是怔怔看着这位第一次见面,第一次对话的西海老剑仙。 宁奕连那位老剑仙的名讳都不知晓。 那双洞穿人心的瞳孔,像是能够堪破人心,老人轻轻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竖横折横的写了起来。 风乍起。 从山门处被风卷起一路追随老剑仙而来的枯草叶子,有一片轻轻落在了宁奕的肩头。 宁奕这才看清楚,老人虚空以手指勾勒的笔画,乃是一个“叶”字。 他小心翼翼收起那片枯草叶子,然后抿了抿嘴唇。 思绪仍是一片空白。 安乐城,徐藏捻火代师授徒,宁奕正式成为了赵蕤先生座下的弟子,接任蜀山小师叔。 “叶老剑仙......”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于是委婉开口,刚刚念出了称谓,老人便轻柔开口。 “先别急着拒绝我。” 白色麻袍在风雪中飘摇,西海老剑仙站在宁奕对面,笑容和蔼,“宁奕,相信我......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想象中要多。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你的师兄徐藏,是一个剑道天赋极高的天才。”老人轻声开口,“你在想,他给了你‘细雪’,你已是蜀山的小师叔,入了蜀山,自然就不会再考虑其他宗门,是也不是?” 宁奕沉默片刻。 他点了点头,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平静道:“是。” 老人继续问道:“徐藏的师父是赵蕤。” 宁奕再一次点头,道:“是。” “那么他的剑术是跟谁学的?” 叶老剑仙微笑看着宁奕,吐出几个字来,“将军府,裴旻。” “裴旻”这个名字,闻者无一不心神动摇。 纵然是心高气傲的徐来,在听到昔日北境大将军名号的时候,也要低下头颅...... 站在宁奕身后,一袭青衫的裴烦丫头,神情一颤,心湖荡漾,默默握紧袖中拳头。 双手杵着细雪的宁奕,明白了这位西海老人的意思。 徐藏有两位师父。 他曾经亲口说过,赵蕤传他道术,裴旻教他剑法。 于是老人继续道:“先生弟子,这是天下最简单最轻易就能确认的身份,只要我愿意,只要你点头,那么我教,你学,这件事情没有人会说闲话,也没有人敢说闲话。” 见宁奕没有回答。 “你还在担心什么,蜀山的规矩?”西海老剑仙平静道:“这些规矩不是问题,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回头看一看你的师姐,闻仲小丫头。” 这世上,有资格这么称呼千手星君的,就算是两座天下,妖族天下加上大隋天下,也只有区区凤毛麟角的那么几个。 很巧,宁奕眼前的这位白袍老人,就是其中之一。 宁奕回过头来,看到了面色稍显无奈的千手师姐,这副宁奕头一次在师姐脸上见到的破天荒神情,显然是出于老人“童言无忌”的无可奈何。 千手星君,果然不出老人意料,对着宁奕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放到三十年前,可能还是一个问题。 但是现在看来,问题不大。 当年徐藏拜入蜀山的时候,曾经有不少争夺蜀山圣子之位的修行者,就因为拜师之事,闹出过一场沸沸扬扬的风波。 赵蕤先生何等名声,收徒之事,不可儿戏,加之徐藏拜入蜀山之前已是裴旻大将军的府中弟子,再入蜀山,便不合规矩。 后来此事,以徐藏把这些师兄弟全都打了一顿告终,再也无人敢提。 赵蕤先生脾性平和,本想就此揭过,当时老一辈的蜀山长辈,对此亦是颇有微词,再加上诸多小山头的宝贝弟子,鼻青脸肿回到府里,被打得相当凄惨,此事便越闹越大,最终碍于门规,赵蕤先生不得不责罚徐藏抄写《剑经》一百遍,丟掷到蜀山禁地面壁思过。 赵蕤坐化,千手打遍西境无敌手,当仁不让坐任蜀山小山主之后,宗门内原本跃跃欲试的诸山,沉寂起来,各个封山不出,当初与赵蕤先生一脉有所过节的,自知势微,便安心当了蜀山深山里清心寡欲的“活神仙”,享受着山头修行的供给资源,就算是宁奕接任徐藏当位小师叔,也只是象征性的送了一两句祝词。 对于命星境界的修行者而言,十年二十年的闭关修行,算不得什么。 千手有时候想,那些沉寂在山头不言不语的老人,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也不是坏事,如今蜀山一片清闲,全都仰仗于二十年来徐藏的“拳脚教训”,让那帮聒噪人物终于能够“闭嘴”。 剑湖宫的大雪里。 宁奕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双手不再叠掌按住细雪,而是轻轻握住剑柄,将其从大雪地上拔了出来,缓慢旋回剑鞘,重新归入腰侧。 眼神澄澈的少年,看着眼前白袍沾染风雪的老人,“惋惜”地说道:“叶老先生......并非我不愿意拜入你的门下。” 早就在袁淳口中,知晓宁奕性格的西海老剑仙,挑了挑一边眉毛,对于宁奕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心知肚明,纵然如此,没有拆穿,而是笑着问道:“哦?” “我在天都城得罪了很多人......” 宁奕说话只说半句,然后把目光望向白袍老人。 叶老剑仙笑了笑,道:“我与大隋皇帝有过约定,铁律在上,他不干预西海,我不干预大隋......所以大隋这些圣山气运,我不可以摘取,圣山的山主,重要人物,也不可以肆意打杀。” 一句话通彻明白。 自己活过五百年大限,双脚踏遍两座天下,四海八荒。一双肉眼,亲眼见证了沧海桑田,到了如今......什么样的事情没有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物没有看过? 你这油嘴滑舌的小子,想指望我替你铲除强敌? 想得太美。 两人对视,皆是面带笑容。 老剑仙一副看破心思,了然于胸的然神情。 宁奕则是尴尬笑了笑,挠了挠头。 既然被看破了......那就。 一笑置之......一笑置之...... 刚刚宁奕那一句话的意思,不仅仅是老剑仙听出来了,其他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徐来一脸黑线......心想宁奕这厮真是打得一手金算盘,得了便宜还卖乖,西海老祖宗要收他为徒,不赶紧应承下来,还拐弯抹角想请老祖宗出山打人? 柳十师徒二人,面面相觑,心底默默感慨于某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姓少年,艺高人胆大。 千手星君目光复杂,在宁奕身上,看到了自己师弟徐藏的熟悉影子。 裴烦忍俊不禁,低声笑了起来......这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啊。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 风雪之中。 老人忽然笑了。 他轻声道:“我可以带你去看大隋天下的万里河山,不过大隋很大,时间有限,只能挑一处看看,听说东境那里,风景很好。” 宁奕眼神一亮。 白袍老剑仙,伸出一只手,指尖在虚空之中轻轻勾画,横竖折横,一扇星火燃烧的四四方方门户,就这么倾开。 老人一只手轻轻搭在宁奕肩头,对着剑湖宫的众人,点了点头,算是离开前的示意。 西海老祖宗微笑开口。 “去去就回。” 第二章 东境第一人 “万物有灵,长生枯荣。由生到死,不可逆反,这是规矩。” “世间草木,四月花开,一生短暂,遇到大雪,就会凋零。” “但等到来年春,遇到野火,就会燃烧。” “只需要一点......就可以燎原。”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 宁奕当然也明白。 老剑仙拎着他的衣袍,踏入那扇门户之后,眼前一切都变得云雾飘渺,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袭来,就像是在红山触碰了“奇点”,如隔云端,天地苍生都在脚下。 老人的声音,也隔着风云。 叶老人顿了顿,问道:“所有人都在找长生的路,你知道路在哪吗?” 宁奕闭上双眼。 叶不可长绿,人不能长生。 他恍恍惚惚,轻轻道:“路......在规矩的另外一头。” 西海老祖宗笑了一笑,不再就此事点提任何一言一语,而是轻声道:“你从西岭到大隋,到现在为止,亲眼看过大隋的风景吗?” 少年低垂眉眼,默默回想了自己从西岭风雪菩萨庙里走出来,到现在为止的一切经历,生死上弦,他送柳十一离开天都皇城,沿途赶路,路上风尘仆仆,跟丫头两个人走了阳平瀑布,玉门大漠,也算是稍稍领会了一些,但归根结底,四万里的版图实在太大。 于是宁奕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未曾。” 西海老祖宗的白袍被风吹散,他一只手轻松拎着宁奕,但并非是吊坠或是飞掠,两人像是踩在云端,四周不断有云雾破碎开来,遮掩视线,风不算太大,但吹得老人眉须两鬓都向后摇曳,仙风道骨,和蔼可亲。 老祖宗道:“我在西海修行已有四百余年,但其实是大隋本土出生,年少时候,东南西北,都跋山涉水,走过一遍,看过一遍,北境那边的天下我也走过一遍,四处云游,也算是一种修行,以此砥砺剑道。” 老人顿了顿,道:“其实走完两座天下,会现,还是大隋风景最美。但美中不足就是江湖是非多,当年太宗皇帝坐上这个位子之前,四境各处,打打杀杀,争得厉害,没一个清净,我嫌这地方太吵,正好西海安静,于是就在蓬莱住下了。” 宁奕眯起双眼,他看着云雾飘渺间的白袍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轻描淡写,并没有任何炫耀大妖意味。 不争不抢。 真正的得道高人。 宁奕一瞥,现老人腰间悬挂着的那柄古剑不见踪影,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来,云气之中,隐约可见剑鞘纹理,剑身迎风而涨,隐在雾里。犹如两只巨大双翼,拍打苍穹,气势磅礴,难以想象,一柄单薄狭剑,以此术施展,竟然如骑乘巨大鸟雀妖兽一般。 这一幕被老人不动声色看在眼里,笑道:“想学?” 宁奕眼神里并没有任何尴尬,而是挺了挺胸膛,坦然正气道:“想”。 明人不说暗话。 当然想学。 这位老剑仙身上,从剑术到意境再到宝贝,哪有一样凡品? “此术名叫‘逍遥游’,不算是多高明的术法,借鉴了北荒一只大妖的神通,所以比寻常驭剑术多几个心眼,十境之下施展看不出什么区别,十境之后,驭剑展双翼,世间极,可游四海八荒。”老人也不吊人胃口,温声细语道:“等这件事了,请我去蜀山喝一口茶,这门驭剑术就当是茶水钱,教给你和那位青衣丫头。” 宁奕观摩西海老剑仙如今施展的“逍遥游”,剑气如鲸吞云海,开斩穹羽......而北境那边有一门失传已久的,“其翼若垂天之云”的禁忌神通...... 宁奕心神一颤,这不就是? 他猜出个大概,立即与西海老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绝不是老人口中,所谓的“不怎么高明”的术法,若是传出来历,甚至会震动大隋......北境那边,真的有传说中的生灵活着,有几人真正跋涉到那么远的地方,亲眼见过那个“大东西”? 西海老剑仙挤了挤眼,笑道:“我可要提醒你,这门术法,来路不正,你学过去以后在大隋随便用,反正没人认识,如果以后到了那边,小心被明眼人看出来,惹祸上身。” 宁奕咳嗽一声,连忙扯开话题,问道:“先生出身西境,在剑湖里修行过?” 这个话题,不宜多谈。 关于老人的出身......宁奕只是随口一问。 这也只是他的猜测。 西海老祖宗,是徐来的太师祖......这等辈分,追溯到好几百年前,那时候剑湖宫尚值鼎盛之期,未像如今这般落魄。 没想到。 老人摇了摇头,道:“出身西境,但不是剑湖门下,也没有入蓬莱修行,大隋圣山皇族都与我无关,只是一介散修而已。到了西海,受人所托,出手几次,救了蓬莱的修行者,所以先是被他们称一声恩公,慢慢就演变成现在的‘太师祖’。” 宁奕有些恍然。 老人笑道:“西海也有过一段时间的不太平,夹在两座天下之间,又没有倒悬海相隔的初代皇帝禁制,所以两拨人马都想抢下蓬莱仙岛。” 宁奕心向神往道:“先生与妖族天下那边的大修行者交过手,胜负如何?” 老剑仙狡猾笑了笑,道:“你猜。” 宁奕有些无奈。 “西海有灵气,灵丹妙药盛产不穷,是块洞天福地,但对于一整座天下而言,其实是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老人瞥了一眼宁奕,看着后者想问又不敢问的眼神,忍俊不禁笑道:“妖族天下那边不像大隋,没有集中的皇权,血统强大的大妖各自割裂一方土地,我坐镇西海之后,就意味着一件事情......谁与西海为敌都只是吃亏。” 说到这里,宁奕有些明白了。 老人是一介散修,闲云野鹤的性子,不争不抢,他坐在这里,西海就只是西海,绝不会变成其他的东西。 这位西海老祖宗喜欢安静,那么两座天下,都会给他一个安静。 “至于西海以后会不会不太平,那就是我死后的事情了。”老剑仙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平静,淡然道:“我活着,管得了野火燎原,我死后,哪能管洪水滔天?” 宁奕轻声感慨道:“是这个理。” 以一介散修之身,坐镇西海四百年,南北所有巨擘都要给三分薄面,这位老祖宗论实力,是两座天下最粗的大腿之一。 受其庇护的蓬莱修士,就算是榆木脑袋,闷头修行,不问世事,也该走出来个涅槃境界的修行者了。凡事做好最坏打算,若是老祖宗有一天走了,一位涅槃修士,好歹也能在两座天下的谈判当中有一些底气。 叶老剑仙轻声道:“我这些年来,看西海那些人吃亏,看在眼里,并不挑明,我觉得对他们而言,吃亏是福。” 宁奕静静去听。 “因为有我在,所以西海太平得有些过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吃一点亏,他们出海就会夭折。”老人拿着平平淡淡的语气开口,意料之外的转折道:“但是来到大隋,这个道理行不通。” 宁奕怔了怔。 西海老祖宗微笑道:“宁奕,你不能吃亏。” 宁奕挠了挠头。 “在大隋,谁打你,你就要打回去,千万不要害怕。”白袍老剑仙看着宁奕,眼神尤为认真,宁奕甚至读出了老人眼神里写着“你别怕你有全天下最粗的大腿”。 四周的云气不再汹涌,从西境剑湖宫踏入星火门户,只不过是小半柱香的时间,此刻平稳落在地上。 已经到了。 西海老祖宗抖了抖身上的白袍,把沾染的云雾都抖散开来。 青天白日,阵阵烟气。 宁奕抬起头来,望向前方那座陌生山头,云雾飘渺间,神霞流淌。 难以想象,一座山头竟然有如此多的琉璃霞光笼罩。 宛若仙境。 宁奕喉咙微微干涩,他扭头认真问道:“先生......您不是说,与太宗皇帝有过约定,不可以干预圣山气运吗?” 西海老剑仙微笑道:“这座山头叫琉璃山,不属于大隋圣山。” 宁奕恍然大悟,看着那座看起来一片祥瑞的琉璃山,心里有些余悸,再次问道:“那不可以打杀山主的规矩......” 老人竖起三个手指,一根一根扳下来,道:“第一,只打不杀,不叫打杀;第二,这座山头的山主很耐打,所以出手重一点也打不死;第三......此地邪煞之气太甚,你我顺路路过,那些鬼修先动手的,他们要打杀我们,所以我们只是出手还击。” 宁奕心生感慨,姜还是老的辣啊...... 老人忽然又竖起一根手指,这一次的语气,认真而又严肃。 “记住,宁奕。这世上没有不可破的规矩。” 宁奕怔了怔,细细咀嚼。 牢记在心之后,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面颊,眼神冷了下来。 有西海的这位老先生撑腰,这座天下何处不能去得? 他准备见一见那个在天都客栈和红山草原有过两面之缘的韩姓先生,把过去的账算一算,看看如何一笔勾销。 东境琉璃山的山头。 老剑仙满意笑了笑,带着宁奕,只是迈出一步,就撞入琉璃山无数圣霞流光之中。 山头上,响起一道洪亮如钟的声音。 “你们,谁是东境第一人?” 第三章 三灾四劫,白衫书生 东境鬼修,最怕大日暴晒,盛光灼烧。 这是鬼修修行术法的缘故。 食人心肝,五脏肺腑,这等行径,本就是阴煞气息相当浓郁的丧事,扒死人墓穴吃已故之人的尸骨,这倒还好,但有些鬼修,炼化活人,动辄数十人上百人,为天理所不容。 破境之时,一旦气息泄漏,必有落雷,将其轰杀成渣滓。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最克制鬼修,其实就是两种气息,水火不相容。 那些积攒太多阴煞的鬼修,若是出现在大日之下,倚靠邪魔歪道凝聚的修行境界就会一夕崩塌,功亏一篑。 但若是境界再高一些,那些鬼修便会换一具身躯,先前阴煞之气浓郁无比的“旧身”便背了不为天道所容的锅,崭新的身躯,业力清空,只要从头来过,不要重蹈覆辙,一般也可以在阳光下行走,只不过出手之时若是不加掩盖,被“认出了”鬼修身份,仍然会承受烈日灼心之痛苦。 东境琉璃山,是东境圣山莲华的禁地。 这里在诸多阵法的包裹下,位置极为隐蔽,位于东境最南,背靠南疆十万大山。寻常人根本不知所踪,只闻其名,便没有丝毫想要进去一探的念头......顾名思义,琉璃山里所居住的,自然就是那位手持“琉璃盏”的鬼道大修行者。 甘露韩约。 琉璃山的山头,光线无法照入,内里一片鲜红紫霞流淌,像是晚暮,无数霞光斗转折射,最终汇聚落在山顶的琉璃大殿内。 这座大殿装饰得极为奢华,穷尽物欲,大殿四角悬挂着夜光明珠。 一片猩红,看上一眼,便昏昏沉沉。 琉璃山名,听上去一片澄澈,但若是踏足其中,便会立即明白,琉璃二字欲盖弥彰,只不过是一种掩饰,浓郁的血腥气息充斥其间,山上流淌赤红小溪,潺潺连绵,越是流淌越是粘稠,整座小山,破开琉璃霞光,看上去就像是一颗巨大头颅,天灵盖处鲜血流淌,蔓延至五官各处。 那座像极了妖兽硕大头颅的琉璃山头,山顶宫殿两旁,飘摇大旗,旗杆是“山顶”土生土长立起来的两根弯曲犄角。 当年韩约从北境斩妖归来,行囊里最具重量的,是一头修行境界估摸着有七八千年的蟒蛇,据说在妖族天下的妖君当中,已然无敌手,临近万年修为,几乎快要化龙。 韩约坐稳东境第一人的位子之后,此地便多了这么一座琉璃山。 ...... ...... 山顶大殿,歌舞升平,一层轻纱,流苏飞扬。 酒池肉林,流觞曲水。 自甘露先生韩约北境斩妖归来以后,东境第一人的位子便再无争议,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甘露先生的宝器乃是“琉璃盏”。 无人知晓琉璃盏的真面目。 对于琉璃盏,外界只知道这是一件可以容纳肉身,汲取修为的天人珍物,若不是有悖天理,揣着琉璃盏很有可能无缘无故被雷劈死,再加上如今这瓷盏的主人乃是大名鼎鼎的韩约......单单以这件宝贝展露而出的微薄信息,就足以大隋四境的圣山主人动心,只要有机会,相信没人会不愿意把这件宝物拿到手里,好好把玩一二,观摩三分。 甘露先生,化身千万,栖身在琉璃盏内。 东境的三灾四劫,都有一缕神魂被琉璃盏摄去,故而即便他们走出东境,在外界被打得“神形俱散”,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去。 琉璃盏中,才是长生。 山头。 大殿之中,歌女的声音哀婉凄凉,低声如嘶。 “东风夜放......花千树......”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大殿门外垂着轻纱。 纱帘的那一边。 一道瘦削而又巍峨如山的男子身影,端坐在大殿的最高处,他的影子拖曳极长,有人替他举杯,有人替他剥殷红如血的葡萄提子,有人端着果盘如流水一般流淌而过。 殿下坐满了人影,男女不一,喧嚣吵闹,有说有笑,然而却都盖不过那低哑的歌声......歌声很小,却淹没了所有的交谈。 群魔乱舞。 大殿的轻纱扬起。 大殿正中央的男人,露出了身形,比起座下那些满面流涕和捧腹大笑的人,他更像是这大殿里唯一活着的“人”,坐在“皇帝”才能坐的铁座上,他却披着一件单薄的书生白衫,眼神清澈而又明亮。 之所以说他更像是一个“活人”。 是因为大殿之内,一片血红,撑粱之柱,座下“宾客”之衣,皆是一片大红。 两旁摇扇婢女,凤冠霞帔,嘴唇殷红。 遮住面颊的珠帘被风吹起,得见倾城容貌,两位婢女,都是万里挑一的大美人。只可惜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两位大美人面无血色,珠帘掀起之后的细碎目光,却是一片细腻,宛若看着情夫一般情真意切凝视着殿前的白衫书生。 两人缓慢摇扇,大红嫁衣褪落至手腕处,肌肤胜雪,甚至可以看到丝丝缕缕鼓出的猩红小蛇,单论这副惊艳姿态,她们绝不像是低声下气的婢女,更像是大婚时日,要风风光光嫁给如意郎君的新娘。 大殿四处,歌声四起。 下一刹那。 这一切都被珠帘破碎的声音砸碎。 一道长虹撞入殿中,白色纱帘被剑气撕碎,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已经站在大殿正中央,身后一片雪白沟壑,被剑气犁翻。 老人身后一抹白光追来,咔哒一声清脆归鞘。 两人所过之处,纱帘碎片冻结成冰,片片飘落,背后上山踩过的山路,尽是一片霜雪,鲜血小溪汹涌而起,凝为截截尖锐冰渣。 大殿寒风四起,正俯身下腰的几位舞女,被一老一少两道身影直接撞穿,像是魂与肉的撞击,故而不曾破碎,而是保持着下腰动作的姿态,嘴唇覆上一层青霜,在剑器撞入老剑仙腰侧剑鞘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已冻成冰雕,随着“啪嗒”一声,炸成漫天飞舞的雪白齑粉。 大殿一片死寂。 坐在殿正中的白衫书生怔了怔,坐直身子,默默看着这两位不之客。 他身旁的两位摇扇婢女,面颊上噼里啪啦的珠帘破碎声音坠落在地,露出两张泫然欲泣的怜人模样。 座下宾客,倒是未曾冻为冰雕。 但所有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只有一道声音响起。 大殿内,那位白袍老人双手负后,目光注视着大殿正中间的白衫书生,微笑问道:“你们,谁是东境第一人?” 只有这一道声音。 谁是东境第一人? 这大殿底下坐着的,都是宾客,坐在铁座上的那位......自然是主人。 老人问的不是那个白衫书生,而是大殿里的所有人。 满座死寂,无人问答。 大殿狂欢的数百道身影,短短的数个呼吸,面色已覆上一层青霜,这些人的眼神各自不一,盯着大殿正中间的两道身影。 对于那个少年,有些人陌生,有些人熟悉,有人已经认出来了,这就是大隋正处在风口浪尖的蜀山“宁奕”。 对于那个老人......则是清一色的惘然,以及浓浓的忌惮。 琉璃山的护山法阵是何等之强大,大隋有能力以一己之力击垮大阵的,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 而是这位白袍老人,则是说来就来,连大阵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带着那个少年撞碎琉璃霞光,一路风驰电掣来到了山顶大殿。 连甘露先生都没有察觉!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望向了山顶大殿的铁王座。 东境琉璃山享受着南疆的供奉,每年上供最多的就是“纯熟”的肉身,这些肉身自然是由甘露先生韩约先行采撷,再之后便是三灾四劫,最后才轮得到“有幸”加入东境莲华的其他鬼修。 白衫书生的座下,有七张明显不同的席位。 三灾四劫。 三灾在上,四劫在下。 铁王座上,白衫书生面无表情,先行起身。 于是七位大修行者紧跟着起身。 接着便是一整座大殿,所有鬼修,齐齐起身。 宁奕眯起双眼,老人身上剑气温和的垂落,笼罩周身,故而不曾感受到这些鬼修起身时候的煞气冲刷,但仅仅是目睹着这一幕景象,上百位面色惨白的修行者缓慢站起,视觉震颤便极为强烈。 那三灾四劫的宾客席位上,有三道身影望向自己的目光尤其怨毒。 一位在天都客栈曾见过,那个名为桃花的女子,站在四劫的席位之中,桃花身上只是披着极单薄的细布,几乎遮不住什么部位,身姿丰腴,胸膛起伏,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另外两道目光来自于一位幼 童一位壮汉,幼 童骑在壮汉肩头,两人挤在一张席位之内。这两人的身份,并不难猜。 想来就是在大漠黄沙一路死死跟随自己和丫头,然后在阳平城瀑布外被胤君出手灭杀的两位东境鬼修。 至于这些三灾四劫此刻的面容,宁奕根本没有去记,这些鬼修每每出行都会换一副皮囊,一抹脸皮就可以轻松易容,记也记不住。 一片死寂。 西海老人仍然是面带微笑,与大殿上的白衫书生对视。 玉珠在大殿内弹跳,缓慢恢复平静。 那位白衫书生,恭恭敬敬低下身子,揖了一个很古老的礼节。 “在下韩约。” 话音还没有落地。 这位低下身子,揖礼只做到一半的白衫书生,身子忽然扭曲,被一股巨力拍中,猛地飞了出去。 大殿一侧石壁,炸开一张蛛网。 蛛网的中心,那个半边面颊猩红的白衫书生,缓慢滑落在地。 三灾四劫面色阴沉。 没有人看清白袍老人是如何做的,如何出手的,自始至终,这位老人的姿态都没有变过,双手拢袖负后。 西海老剑仙笑眯眯问道:“东境第一人,你也配?” 第四章 甘露,我想要你的命 琉璃山大殿,一整面石壁被撞得支离破碎。 满座宾客,面色煞白。 有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或者是出了幻觉。 刚刚被一巴掌扇得飞出去的,可是韩约先生啊...... 三灾四劫尤其面色难看,这一巴掌打在韩约的脸上,就等同于打在自己的脸上,韩约是他们的主子,在琉璃山一直有一个道理,那就是主辱臣死.......若不是鬼修术法导致殿内鬼修,彼此心神连接紧密,而被打的那位“主子”第一时间以神念压制了这七位命星境界以上的“奴才”,恐怕此时此刻,已经有人不堪屈辱的冲上去“赴死”了。 桃花想到在罗刹城里遇到的那位古衫中年剑修,单单是扔一柄伞器,就把自家先生最钟爱的“书生”皮囊灼地不成人样,先生告诉自己,天都皇城里卧虎藏龙,须打一万个小心行事,于是自己吞下了犯错的苦果,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是有眼力见的。 比起罗刹城那道虚无缥缈的中年剑修幻影,眼前不过咫尺距离的白袍老人,可以确认是实打实的涅槃境界大能。 那个宁姓少年身旁的负剑老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这等修为,若是真要出手,就算是铲平琉璃山,也不在话下。 白衫书生后背贴靠石壁,缓缓滑落在地,双手撑着琉璃殿地面的玉瓷砖,摇摇晃晃,重新站了起来。 韩约的半边面颊,血肉模糊,他仍然满面笑容,抖了抖染血的白袖,坚持把揖到一半的礼仪做完,恭恭敬敬道: “叶老先生所言极是,东境第一人的名号,我实在不配。” 这位白衫书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拿衣袖轻轻擦拭了自己唇角,动作轻柔,只是擦去了溢出唇角的鲜血,却没有动用鬼修术法,把那半张被打烂的脸复原。 对于韩约而言,被打这一巴掌,伤势是小,面子是大。 西海老祖宗见此情景,反倒皱起眉头来,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揖完一礼的白衫书生,单单从面相上看,此时的笑容并不虚伪,反倒是清秀俊朗,看不出有丝毫怨怼。 他许久不曾离开西海,时隔接近百年,终于回了一趟大隋。 自己行事低调,涅槃境的大能,对于这个境界以下的修行者而言,就像是活在云雾飘渺里的未知存在,这位近年来崛起的“甘露先生”,倒是出乎自己意料,一眼就猜出了自己的来历,恭恭敬敬喊了自己一声“叶老先生”。 伸手不打笑脸人。 白袍老人其实在远赴琉璃山前,大概想过自己这一巴掌打下去之后的情景,那位“东境第一人”受到了如此屈辱,事态基本上会向着不可控的情况下展过去......毕竟,就算再是脾气好的大修行者,被人无缘无故找上门来打一巴掌,也要勃然大怒,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生性暴虐残酷的鬼修之流?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个叫韩约的白衫书生,竟然能把姿态放到如此之低。 他的第二巴掌,竟然有些扇不出去了。 “大惊小怪,成何体统?”白衫书生揖完一礼之后,面无表情扫视着殿下宾客,缓慢伸出一只手下压,大殿黑压压的鬼修,重新坐回原位。 三灾四劫低下头来,不敢开口。 一片死寂之中。 韩约轻声道:“叶老先生离开西海,莅临东境琉璃山,小山头蓬荜生辉,在下作为山主,理所应当要尽地主之谊......敢问老先生到这里,是想讨要什么?” 西海...... 西海? 三灾四劫瞳孔收缩,想到了那位活过了五百年大限的西海老祖宗,若是大隋修行界有东境惹不起的人物,他们不相信,但那位西海的老祖宗......他们真的惹不起! 那位老祖宗来到这里,是来帮宁奕算旧账的? 几位命星境界的鬼修,一想到西海两个字,顿时汗毛炸起,尤其是曾经出手在大漠处追杀宁奕的孩童和壮汉,后背浸湿,神情苍白,如坐针毡,想要起身却无法动弹,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刻就被那位西海老祖宗不讲道理的出鞘刺上一剑,循着因果灭杀,连一丝琉璃盏复活的机会也不给。 琉璃盏的复活,在那位老祖宗面前,算得了什么? 以那位西海老祖宗的修为,一剑下去,整座琉璃盏都要破碎。 殿内一片寂静。 老人淡然道:“不是我要什么,而是他要什么。” 叶老剑仙拍了拍身旁黑衣少年的肩头,平静喊道:“宁奕。” 宁奕抿起嘴唇,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老人,道:“先生......” 老剑仙点了点头,已是示意。 宁奕上前两步。 整座大殿,所有目光,都汇聚到这位白袍老剑仙推出来的少年郎身上。 黑袍,油纸伞,面容清秀。 这一推,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很清楚。 对于那位 韩约喊了一声先生。 宁奕也喊了一声先生。 这两句先生的意味,截然不同。 ...... ....... 宁奕平静注视着这位修行境界高出自己不知道多少,只需要一根手指,就可以要了自己性命的白衫书生。 白衫书生比宁奕稍微高上一些。 天都大雨磅礴的那一夜,在客栈里,甘露曾经想要跟自己交换剑道本命精血,现在看来,若是自己答应了,那么万事皆空,自己已沦为琉璃山大殿行尸走肉当中的一员...... 红山高原,韩约想要夺舍自己,种种巧合,堪堪躲过一劫。 事后东境以压邪之术掩盖气机的“符箓”,在自己离开天都皇城之后,追杀百里。 杀机一环扣一环。 不得不说,宁奕能够在东境的杀意下活到现在,着实是一个奇迹。 大殿死寂之中。 宁奕自肺腑,一字一句认真开口。 “甘露,我想要你的命。” 满座哗然。 白衫书生面无表情,再一次伸出一只手来,这一次的手掌压下,整座大殿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殿外噼里啪啦的珠帘飞掠而来,几位来不及捂住嘴的鬼修直接被珠帘砸中,打得神形俱灭。 韩约掌心收拢,掠入掌心的猩红珠子,化为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缓慢扭头,木然注视着殿下的鬼修。 鸦雀无声。 被打得形神俱灭的鬼修,身子如烟一般散去。 肃静。 自此之后,再无一人敢出丝毫声音。 接着这位白衫书生,一只手缓慢扯开原本素白的衣襟,之前被老剑仙打了一巴掌,打得半边面颊鲜血流淌,鲜血嘀嗒嘀嗒落在肩头,随着衣襟扯开,他露出了白皙如莲花的胸膛,雪白的胸口很快就被鲜红蔓延流淌......这具书生身躯,是甘露韩约最钟爱的身躯,到了此刻,他却是毫不在意,目光凝视着宁奕,缓慢以掌心在胸口轻轻划了一个十字。 “宁奕......”韩约微笑道:“你想要我的命,可以。但你得自己来取,如果你的剑够快,那么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宁奕沉默了。 他做不到。 以他如今的修为,别说杀死韩约的这具“书生”,就算是红山高原的那个十境妇人身躯,他也很难杀死。 白衫书生抬起头来,笑着望向西海老祖宗,不缓不慢道:“叶老先生,如果是您想要我的命......那么恐怕不行。我琉璃盏里三百具分身,相信您一具一具找出来要不了多久,但不是每一具都像‘书生’这么干净,总有些污秽不堪入目的,脏了您的眼,也脏了您的剑。” “相信我,您身处光明之中,不会愿意看到那些恶心的东西......”他顿了顿,笑道:“况且,恕在下提醒一下您,西海与大隋约法三章,互不干预,您要是大隋修士,今日要打杀韩某,韩某别无怨言,可若是您今日代表西海,在此地破了戒,无论杀不杀得死我,西海的结局,一定不会太好。” 老剑仙木然道:“你在威胁我?” 白衫书生摇了摇头,道:“算不上威胁......叶老先生,今日您要什么,我韩约都会双手奉上,这条贱命,也是如此,既然先生自认本领通天,那么能不能取,只需一剑,试试便知。” 西海老祖宗冷冷道:“这具身躯没有业力,我若杀你,会沾染是非,因果缠身。” 韩约笑了笑,不置可否。 天地规矩,鬼修杀人积攒业力,因果报应,轮回不爽。 对于西海老剑仙这种级别的修行者而言,最不想沾惹的,就是是非和因果,这种东西牵线极长,无法斩断。 白衫书生煽风点火地好心提醒道:“在下的身子,可不止这一具,老先生有闲情逸致,可以入琉璃盏一观,今日先生狠下心全都杀了,等到仙逝之后,整座西海蓬莱岛都会怨念缠绕,不得翻身。” 宁奕盯着这个笑起来春风满面,却又阴冷彻骨的白衫书生,韩约的每字每句,都让他脊背之处,升起寒意。 好狠的人,好毒的心...... 韩约笑着问道:“天地规矩,老先生想以身试法吗?” 老人沉默片刻。 白袍吹拂而起,老人一只手握住剑柄,剑气透鞘而出。 整座琉璃山大殿,穹顶瓦片横飞。 西海老祖宗单手按住剑鞘,压得剑尖翘起,浑身白袍被气机冲刷飞起,整座大殿,方圆一里,瞬息之间,升起一张土石崩裂的巨大蛛网。 “有何不可?” 第五章 通天一剑 “有何不可?” 西海老祖宗身上汹涌澎湃的剑气气势,将一整件白袍都冲刷得飞起。 剑未出鞘,大势已至。 整座琉璃山大殿的上空,穹顶流云,纷纷汇聚而来,天际风云变幻。 鬼修最惧怕之物,便是大日曝晒。 然而琉璃山自成阵法,笼罩山头,霞光流敛,聚而不散。 没有人看清叶老剑仙是如何出剑的。 甚至没有人看清,他是否出剑了。 这一剑没有落乡白衫书生的脖颈。 也没有落向任何人的脑袋。 而是向着天外戳去。 这是通天的一剑。 下一刹那。 琉璃山大殿的上空,一整块瑰丽敦厚的大殿穹顶,都被剑气掀开。 琉璃山阵法被一剑戳碎。 煌煌大日,日光直晒。 山顶大殿,那颗硕大的妖兽头颅骨内景象,就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奢靡至极的酒池肉林,遇到青光,瞬间扭曲,升起阵阵嗤然白烟,流觞曲水的血红小溪,不断自内而外的炸裂破碎,大殿之中升起阵阵血雾。 坐在大殿席位之上的数百名阴煞鬼修,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抬起头来,看见那枚悬挂中天的炽热太阳,深陷眼眶之中的瞳孔都快要炸出血丝,所有鬼修,同一时间俱是如遭雷击,神情痛苦,皮肤如遭受炽热火炭灼烧,覆盖一层冰霜的雪白肌肤,呲呲生烟,有人就近投向了席位旁边流淌而过的血溪里,仍是水深火热,溪水沸腾,投进去的整具身子都烧成浓墨,断肢残臂漂浮其中,散出浓郁的血腥气息。 三灾四劫的席位上,脱十境以上的大修行者,在遇到阳光曝晒之后,同样遭受了“重创”,只不过没有座下的那些“喽啰”凄惨,四劫的身形犹如烟雾一般随时可能散开,他们只是命星境界的人物,能够应付这**日已经殊为不易。 三灾则好上许多,只是衣衫燃烧而已,他们默默站起身子,神情阴鸷,盯着那位白袍西海老剑仙,敢怒而不敢言。 身居在东境韩约麾下的三员大将,没有明确的资料可以考察,但据说每一位都是星君境界的鬼修大人物,放到南疆十万里大山,单论个人修行境界和杀伐手段,已足以开山立派。 那位西海老祖宗的一剑,捅穿了琉璃殿。 也捅破了这层天。 老祖宗单单以剑鞘气机,便震碎大殿砖瓦,以及笼罩山头的阵法,使得炽光曝晒下来,他甚至未曾出剑,便借着“天机”杀人。 杀人于无形。 这一杀,替天行道,不染因果。 其实鬼修之身,远远没有那么脆弱不堪,就算是在白日出行,不以书法遮掩面容,也不至于就这么被抹杀至死,但那位西海老祖宗站在这里,鬼修的所有手段就都失了灵,日光如利箭垂落,瀑布般冲刷着琉璃殿看似美轮美奂实则一片污浊的气息。 殿内群魔乱舞,有人撑伞有人取出护心镜挡在面前,可惜都是徒劳,这些鬼道秘宝,在此刻通通无效,拦不住那直剐心肺的炽热光华,“蓬”一声撑开的漆黑伞器被大日直接射穿,取出护心镜遮掩面容的女子,一副姣好容貌,在三四个呼吸之内,就不可抵抗地化为淅淅沥沥的血水。 白袍老人神情肃杀,站在殿内。 大日瀑布冲刷而下。 若这世上真的有脱凡人的存在。 那么此时,此刻,他便是这琉璃世界唯一的“神灵”。 他说要有光,于是这里便有了光。 两位大红嫁衣的绝美女子,手中摇扇都融化成烛蜡,连同衣袖也是,两位婢女姿态极低,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来到了站在西海老祖宗对立面的白衫书生面前,大红盖头的珠帘早先时候被剑气掀翻了,两位绝代佳人,此刻抬起头来,露出一副凄婉神情望着瘦削书生,任谁见了都会心神动摇,只可惜韩约面无表情,视若无睹。 两位嫁衣女子,面色凄惨至极,各自伸出一只手,轻轻拉扯了书生的白色衣袖。 在大日曝晒之下,那位白衫书生,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衣袖轻盈,甚至那些纯阳光华,还游曳在书生衣袖内,流连忘返。 这是何等不可思议的一幕? 世间一等一的大魔头,全然不惧曝晒,那具身躯虽然瘦弱,但却在大日冲刷之下巍然不动,宛如浑厚泰山。 见到这一幕,坐在三灾席位,雾气之中的几位大修行者,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直到很快就冰雪消融的两位嫁衣女子,再也拉扯不动书生衣袖,整具身子都化为浓郁血水,然后再被炽热骤光射得蒸如霞......大殿内的狂呼声,惊骇求救声,痛苦咒骂声,嘶哑哭喊声,声嘶力竭地迸出来。 一副人间地狱。 只不过是人间圣光照入地底。 白衫书生只是平静注视着西海老祖宗。 比起那些痛哭流涕的鬼修,他不哭不闹不言不语,最重要的是,不闻不问,仿佛这一切生的景象与他无关,这个反应,已然不像是他装扮的模样,与其说他是不染尘埃的人间负笈学生,不如说他是一个毫无感情的泥塑石像,没有生气的死物。 如果不是被老剑仙打了一巴掌,那么韩约浑身都是一副晶莹剔透之色,像是一朵上品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白袍老人平静看着韩约,道:“我不杀你,但我会让这大日,在琉璃山头悬挂十天十夜。” 白衫书生在无人看见的双袖里,默默攥紧双拳。 他额头已有青筋鼓起。 是。 那位西海老剑仙若是对自己动手,那么势必要沾染因果......可那位老祖宗捅破琉璃山头的青天,这些炽光自己可以视若无睹,琉璃山的其他人该怎么办? 琉璃山是他的心血,北境斩妖而回之后,他苦心经营数十年,就算是大隋铁律,也默认了此地的存在! 他何时受到过如此屈辱? 白衫书生的拳头,出连绵而紧密的骨骼脆响声音。 韩约面色一片铁青,他低下头来,自己最喜爱的两位嫁衣女子,已经化为血雾蒸开来,白衫书生的眼神里闪逝了一抹悲恸,他闭上双眼,低声下气,一字一句道:“叶先生,当真要赶尽杀绝,做到如此地步?” “韩约,对于东境,以及琉璃山,我本无意插手,更无意打压,你若是一开始就乖乖低头认错,那么殿内之人也不会受你连累。”老剑仙平静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这个罚,你认不认?” 白衫书生声音沙哑道:“我认。” “好。”西海老祖宗仍然是那副平静口吻,他缓慢说道:“天都客栈,红山高原,阳平瀑布,前前后后一共三次对宁奕动了杀心,草蛇灰线伏线千里,今日这一笔账,算在你头上,你认不认?” 白衫书生双拳攥紧,他盯着站在自己仅仅三尺距离的黑袍宁奕。 宁奕不喜也不悲,眼神澄澈,平静注视这位怒极反笑的东境大魔头。 宁奕心平气和安慰道:“气大伤身。” 韩约低垂眉眼笑了笑,松拢双拳,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从胸膛挤出了一句。 “这笔账,我也认了。” 西海老祖宗淡然道:“我只有三个要求,今日你若是一一做到了,那么我会带着宁奕走人,从此之后,与东境琉璃山的恩怨,便算是一笔勾销。” 大殿远处的三灾四劫,听着这位老先生的话,气氛忽然变得紧张起来。 白衫书生隐晦之间,将幽幽目光投向了这里。 女子桃花倒是还好,天都血夜她只是动了杀心,并没有付诸行动,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自己的确出过手,但是是对宁奕的那个小丫头,而且已经被某位大隋的涅槃出手惩治过一次了......那位老祖宗怎么追究也追不到自己头上。 但从天都皇城一路追杀宁奕和裴烦,直到阳平城外一百里的鬼先生和壮汉,面色陡然白,觉得背后汗毛根根立起,心中肝胆俱裂......以那位西海老祖宗的语境来看,要追究起责任,那么自己二人,真正动手追杀过宁奕,很大可能,是逃不过一死的了。 桃花神情痛苦,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血肉之中,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姓宁的,背后竟然站了一位西海的通天大人物,比起罗刹城那位更要霸道,直接打上门来讨要公道。 先生会如何抉择? 真要开战,舍弃了琉璃山,也并非不可,有东境莲华的律令保护,二殿下出面,事情的结局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尚不可知。 短短的十个呼吸。 很短暂,也很漫长,短暂到琉璃山的落叶从穹顶坠入地面,凝出霜雪,漫长到站在老祖宗面前的白衫书生,已经想过了所有的最坏结局。 于是韩约疲倦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三个要求......叶先生请说。” 他已经经历过太多的谈判,今日的局面,无非是以命还命,动手想杀宁奕的元凶,本尊心神俱灭,东境座上四劫少上一位,如果再惨烈一些,那么天都客栈动了杀念的桃花也只能一并杀了......面对这位西海老祖宗,自己已没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他没有谈判的资格。 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认了。 就让一切就在这里打住。 白衫书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俱疲,修行数十年来,头一次生出这般的无力。 殿内白袍老人的声音徐徐响起。 “第一个要求......我要你......” 微微停顿。 白衫书生听到了自己最没有想到的话。 宁奕的眼神也满是震惊。 西海老祖宗木然道:“我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头。” 第六章 稚子 “我要你跪下来,磕三个头。” 琉璃山顶。 大日瀑布冲刷殿柱,宝殿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倾塌。 西海老祖宗的声音,敲打在殿内所有人的心湖之中,三灾四劫里,三位星君境界的大魔头直接站起身子,面色难看至极。 这是羞辱。 天大的羞辱。 所有人,包括宁奕在内,都没有想到,西海老祖宗提出来的第一个要求,竟然会是下跪和磕头。 宁奕看着不远处白衫书生的阴柔面庞,韩约听到这句话后,隐约有些失神......这位站在大隋台面上的东境第一人,低垂眉眼,无人看见他深陷掌心的指尖,书生眼里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意。 韩约深吸一口气,没有去看西海老祖宗,而是平静注视着宁奕,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木然问道:“这一跪,你敢要么?” 东境第一人,琉璃山山主,南疆鬼修共主的一跪。 三灾四劫神情木讷。 宁奕双手杵油纸伞而立,四面八方的黑煞之气被大日瀑布冲刷开来,黑袍袍摆一圈一圈荡漾,站在韩约面前,他平视而对,笑道:“请跪。” 一个请字,尤为神妙。 殿前的三位大魔头,闭上双眼,心底长叹一声。 他们不愿看这一幕。 “都给我把眼睛睁开!” 西海老祖宗的声音再次响起,老人以剑鞘重重插入大殿地面,溅起一片金石破碎之音。 老剑仙环视一圈,冷笑道:“谁敢闭眼,我就打死谁。” 韩约面无表情,声音轻飘飘如烟火,“好,宁奕,你很有胆量,我欣赏你。” 这一句谬赞,非但没有让宁奕害怕,站在白衫书生面前的黑袍少年,反而鼓起了掌,大殿里响起了两三声稀薄的掌声,宁奕注视着韩约在自己面前跪下。 韩约没有笑,看着宁奕,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 宁奕笑了。 但宁奕看韩约的眼神里,同样没有丝毫情感。 宁奕看韩约,亦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韩约双手手掌按在大殿破碎地面上,动作极轻,极柔,磕了三个头。 奇耻大辱。 白衫书生在磕最后一个头的时候,披头散,垂落的丝遮住面颊,外人看不清神情......他闭上双眼,额抵在破碎的石砖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能外泄。 这三磕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三灾四劫的脊背处,已经升起了一阵寒意。 魑魅魍魉,诸多小鬼,几位大王,此时此刻在这殿内尽化为一片死寂。群魔乱舞的沸象,在身形瘦削的白衫书生三叩后烟消云散,甘露先生最令人忌惮的,就是那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道心,行事不择手段,睚眦必报,从成名之后,便从未有人如此羞辱他。 而西海老祖宗今日便这么做了。 这一跪,结了死仇。 “第二个要求......我要你以神魂为誓,在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对宁奕动一丝一毫的杀念。”叶老剑仙看着韩约,所谓的东境第一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稍大一些的蝼蚁,他想要捏死,只不过是拢掌之事,但世事不自由,今日登殿,是为了消除一桩麻烦,而不是增添一桩麻烦。 宁奕感受到了老剑仙温和的目光。 “我知道你此刻心怀杀念,恨意滔天。”西海老祖宗顿了顿,平静道:“若有一日,宁奕与你同境了,我会给你们一个生死厮杀的机会。” 头颅抵在殿面大地的韩约,默默听着西海老剑仙的话,整具身子没有动静,像是一具死尸。 “起誓吧。” 白袍老人淡淡开口。 那个跪伏在大殿上的单薄白衫男人,缓慢以双手撑地,直起脊梁,立起了上半身。 宁奕面无表情,注视着在自己面前呈现而出的另外一副面容。 韩约神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一副极其古怪而又矛盾的面容,这个“男人”的面容,彻底没有了一丝血色,像是一张惨白的雪纸,嘴唇却一片大红,触目惊心。 一张又一张的面容,在他的脸上扭曲,浮现,那副五官像是沉浸在烟雾里的云气,幻化出孩童女子老人的诸生百相......神魂游离在大殿上空,在一**日悬停的琉璃山顶,所有人都见证了这一幕。 这一缕神魂,不知蕴含了几多面孔,宁奕在里面看到了红山曾经遇见过的黑衫妇人,黑色童子,韩约这等大魔头,在琉璃盏里藏着的每一具身躯,都与神魂有所牵连,此刻他以神魂誓,便是将这些身躯,都牵上了因果。 幽幽的声音,在大殿内响起。 “我......韩约......今日起誓......” “蜀山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动丝毫杀念。”白衫被狂风吹拂,无数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他”木然盯着宁奕。 宁奕鬓飞扬,平静对视。 这一刹那,似是有女子在耳旁呢喃,诸般声音,齐齐重叠在一起,老人的,孩童的,清脆的,沙哑的,齐齐炸开! “若是在蜀山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对其动了杀念,付诸行动,那么我韩约,千雷招身,万劫不复!”所有的面孔都破碎开来,恢复了书生原本面容的白衫男人,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瞳孔直视着穹顶大日,双手撕开胸膛白衫。 “若违约,有如此身!” 半跪在琉璃山大殿地面的白衫书生,面色狰狞,几乎是一字一字喊出最后一句。 他最钟爱的“书生”法身,蕴含着诸般大道,若是出手征战,可以与东境圣山山主级别的大修行者一战,即便是坐在三灾之席的大修行者,也无法在一对一之中打赢这具法身! 而这么一具坚不可摧的法身,自内而外,出一声沉闷的炸响! 一袭白衣,迅渗出了大红。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体内炸起,血珠从韩约肌肤表面渗出,瘦削的白衫男子,先是胸膛鼓起,整张惨白面颊变得一片殷红,然后“砰”的一声,白衫撑得炸裂,无数血珠弹射溅开。 桃花怔怔看着这一幕,血珠所过之处,梁木崩塌,整座琉璃山大殿,就此开始了倾塌。 与那袭炸开的血衣书生,只隔着咫尺距离的少年,倒持伞柄,在炸开的那一瞬间,“蓬”的一声撑开油纸伞竖在面前,噼里啪啦的闷响很快平寂下来。 宁奕缓慢收伞。 他注视着在伞面上汇聚缓慢滑落滴下的粘稠血液。 韩约的书生身躯,炸了。 这位鬼修大成者,远远不止一具身躯,没了这具书生,对他而言,其实也就是损失一缕神魂而已,琉璃盏里还有大把大把鲜活的肉体等待着他来享用。 果然,大殿内,传来了男女难辨的沙哑声音。 “叶先生,如何?” 西海老人抬起头来,目光幽幽盯着一缕虚无缥缈的神念,三灾四劫根本捕捉不到这缕声音的来处,而他一眼就看出了韩约如今的所在。 对于韩约的誓言,老剑仙还算满意,这的确是有神魂效力的誓言结缔,若是违约,韩约的琉璃盏内,诸多身躯,都会遭受劫难。 他轻声道:“很好,前面两个,你都做到了。” 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木然,恹恹道:“大千世界,三教九流,存在必有道,所以鬼修之术,纵然惹人厌恶,但我仍然保持中立,不曾出手。但今日一观,你的鬼修之术即将大成,要不了多久就能涅槃,成功之后,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你成功的那一天。” 三灾四劫忽然毛骨悚然,心神震颤,望向白袍老人的方向。 轰隆隆的震颤声音之中,老剑仙一只手拔剑出鞘。 “从今往后,只要你还修行鬼道之术,就不准踏出琉璃山!” 话音未落。 一抹刺得人睁不开眼的盛大剑光,就这么脱鞘而出。 那抹剑光通天彻地,在琉璃山上空斩切而过。 这一剑逆着大日瀑布而上,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剑气光柱。 嘶哑的鬼哭狼嚎,都被淹没在剑气声音之中。 漫天的剑气冲洗而过—— 琉璃山大殿寸寸支离破碎。 剑气的冲刷声音逐渐寂静。 一切平定之后。 琉璃山上,一片狼藉,大殿化为废墟,两杆巨大的旗帜,大旗旗面连同旗杆,碎裂化为齑粉,还在空中飞扬,笼罩在山头的大阵破碎之后,真正璀璨如琉璃的霞光流淌在山顶,这不是鬼修魔道的气息,而是老剑仙极致纯粹的剑道术法意境。 所有肉眼可见的物事,都被刚刚的那一剑削去。 整座山头,都被削平了。 老剑仙一只手抹在剑身之上,指掌间,丝丝缕缕的霞光流淌,汇聚,形成实质性的剑鞘,将剑身包裹在内。 宁奕站在老人身旁,怔怔看着眼前万物俱寂的景象。 “这柄剑,名为‘稚子’。”叶老剑仙轻声笑了笑,道:“今天起,它变成无鞘剑了,以后修行大成之时,记得亲手把你的剑鞘拿回来。” 宁奕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抬头望着老人,鼻尖没来由的一酸。 “回去了。” 西海老祖宗拍了拍少年肩头。 少年重重点头。 一老一少,两道身影,踏入星火燃烧的四四方方门户之中。 空留下一片死寂的琉璃山。 琉璃山顶,一柄狭长而又古朴的剑鞘,插在层层叠叠的断壁残垣之中。 古朴剑鞘的剑劲穿透数百丈,直入地底。 琉璃山底,一口古棺,棺里一具陈年老尸,手捧一枚金刚佛钵。 钵盂内燃着一枚幽幽灯芯,火焰四平八稳的燃烧着。 那抹剑劲穿透入棺,将抵在灯芯处。 只差丝毫便可以圆满的灯火,再也不得寸进。 第七章 姓宁,单名一个奕字 是夜。 月明星稀。 莲花阁后院,灯火通明,万籁俱寂。 紫袍加身的老人以脚尖轻轻抵开屋门,来到小院,两只手各自捧着青灯黄卷,围绕着八仙桌缓慢踱步,自始至终,老人目光都没有离开书卷。 直到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 目光离开书卷,如有神料般提前落在了莲花阁门之处。 阁门被平妖司大司苦策推开,面容憨厚的壮汉推开门来,漫天紫色的莲华萤火从门缝之中飞溢而出,站在光潮里的壮汉神情严肃,语调缓慢,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老师,东境琉璃山......韩约被镇压了。” 裸露脊背,浑身缠绕铁链的壮汉,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道年轻身影,龙凰和云洵,并肩而立,看起来像是一对极为登对的神仙眷侣,龙凰头顶黑纱斗笠,皂纱轻摇看不清面容,云洵则是向来以秘术遮掩身躯,如罩云雾之中,两人远远看去,更像是一明一暗,一光一影。 这道消息从琉璃山传来,自然没有瞒住大隋三司的眼睛。 情报司第一时间捕获了琉璃山的异变。 捧着青卷的袁淳先生,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的三位弟子,目光重新回到书卷上。 老先生轻轻嗯了一声。 表示他已经知晓。 “能够打压琉璃山的大人物,大隋在内,也就那么几位,分布在大隋各地的情报司司署表示今日没有异动......”情报司大司犹豫道:“听说前段时间,那位西海老祖宗来了大隋。” 袁淳先生轻声道:“这不难猜,的确是他。” 果然......是那位西海老祖宗么? 云洵印证了心中猜想,向前一步,揖了一礼,然后说了一件与琉璃山全然无关的事情。 “今日,长陵有一块石碑异动,是剑湖宫宫主柳十的,那块剑气石碑上燃起了涅槃道火......但是很快又熄灭了。” 他顿了顿,终究是开口:“老师,这不合规矩。” 涅槃道火已燃,又怎会轻易熄灭? 这是天地规矩。 “有些规矩,在大人物的手中,算不上规矩。” 袁淳先生松开捧灯的那只手。 于是蜷曲着紫莲花灯芯的油灯悬空而停,火焰迎风袅袅而燃,光芒柔和而温暖地笼罩整座小院,老人双手合十合起书卷,那卷黄卷就像是随风燃起一般,被他就此徐徐合入掌心,凭空消失不见。 云洵默默品味着老师口中的“大人物”三字。 改写规矩,熄灭涅槃道火。 这等手段......那位西海老祖宗若是不同意,那么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想要成为涅槃,都不可能燃起道火。 这才是大人物么? 琉璃山的韩约,手握东境好几座圣山,背靠南疆十万里,是鬼修集大成者,如此人物,声名赫赫,威势滔天......今日被那位西海的叶老先生翻手镇压。 他刚刚所说的第二件事,是剑湖宫宫主柳十点燃涅槃道火再熄灭......看似与琉璃山无关。 但情报司内的高层,坐在大隋皇城里静观西境的那些人物,其实都知道如今剑湖宫的动乱是何情况。 西海蓬莱的来客与大长老元拂荫一起镇压了柳十,宫内一出夺权篡位的好戏正在上演,大隋的三司,权贵,碍于律法缘故,不得干预圣山内部事宜。 剑湖宫先前归顺于三皇子麾下,但前不久的苏苦之死,使得宫主柳十出关,虽未直接表明立场,但却借用宫主权力,悄无声息的,就此与西境阵营割裂开来。 三殿下,以及三殿下背后的力量,更愿意看到柳十死去。 良禽择木而栖,圣山再大,大不过大隋。 云洵神情复杂,他刻意把两件事情连在一起,就是为了从老师口中试探出自己想要的情报.......剑湖宫与琉璃山,西海的那位叶先生,先后出了两次手。 一次救人,一次镇人。 境界太高的某些神仙人物,云游四海,大隋天下对他们来说不够大,律法也无法全部困住这类大人物,所以在破开涅槃境界的时候,皇帝陛下都会亲自召见,入宫一谈,像西海老祖宗那种活化石,比起太宗陛下还要更早的踏入涅槃,召见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能够做到的,就是约法三章。 西海老祖宗并没有直接砸碎东境的颜面。 他把韩约的颜面打得细碎,但是东境不止只有韩约的琉璃山一座山头。 情报司如今传来的消息是:韩约的琉璃山大殿被打碎了,这倒不算损失惨重,东境多的是钱财,大殿塌了还可以再修葺,只不过听说三灾四劫如今都出山避难去了,原因是琉璃山怨气太重,一片血雨腥风,自家主子被西海老剑仙镇在山底,敢怒不敢言,使劲浑身解数不能脱困。 就像是点灭柳十道火那样,西海老祖宗出手将只差一步涅槃的韩约打得倒跌境界。 若无例外,很有可能,这位东境第一人,就此止步在星君境界。 诸多鬼道术法在琉璃山顶飞舞,任凭甘露的百数年道行尽数施展,也不能撼动插在山顶的那只古朴剑鞘分毫。 “韩约作恶多端,西海那位镇得好。”苦策认真开口,犹豫道:“只是......” 袁淳先生轻声道:“你在担心二皇子出面,找我出手,把琉璃山的剑鞘拔出来?” 苦策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在担心这一点,以那位老剑仙的修为,红拂河的诸多护道者,恐怕没有一人能够拔出琉璃山的古剑鞘,韩约不能踏出琉璃山,东境的战力被削弱了一大截,事关东西角力,那位二皇子想要在大隋天下找一位稳稳能够拔出西海老祖宗剑鞘的人物......自家的老师,袁淳先生,便是最好的人选。 紫莲花袍老先生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我拔不出来。” 三位大司眼神都有些讶异,彼此对望一眼,纷纷看出了各自眼中的不敢置信。 “与境界无关,就算李白鲸狠下心入皇宫,请陛下出手,那柄古剑也不一定能顺利拔出。”袁淳眯起双眼,望向莲花阁上空的那**月,睹月思人,他太熟悉自己的那位老友了,天下剑器,如潮水般层出不穷,论锋锐者要属大雪最为高调,号称千般锋锐不可匹敌,但西海那位老友的腰间“稚子”,绝对不输巅峰时期的大雪。 且数百年来,愈久弥坚,剑气之强盛,不减反增。 “若无稚子之心,得不到剑器认可,便拔不出剑鞘。”袁淳先生缓慢说道:“叶长风最看不起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插下稚子的剑鞘,便意味着修行鬼道之术的韩约,除非鬼道上的道行过自己,否则就只能被压在琉璃山下不能神魂出鞘,想要出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请人拔出‘稚子’剑鞘,另外一个,就是放弃鬼修这条道路,转投修行星辉的正途。” “选择前者,放眼整座大隋天下,就算二皇子请动天都皇城,灵山道宗的涅槃人物出手,也没有人敢断言自己能够拔出稚子剑鞘,叶长风既然留下剑鞘,就不会没有防备,强行拔剑,韩约很有可能就此神魂俱灭。”袁淳先生笑了笑,飒然道:“至于后者,放弃鬼修之路,他身上积攒的业力与手中捧着的那盏琉璃盏,沾染了太多的污浊和肮脏,天劫清算的那一日,会让韩约这号人物,直接被浩荡天雷抹去身形,化为一捧万劫不复的齑粉。” 云洵听着心神震颤。 他清了清嗓子,喃喃道:“若是韩约只能待在琉璃山下,与死了还有什么区别?” 琉璃盏内的千百具分身,一具也不能脱困而出。 甘露先生的名号,就彻底没了之前的威慑力。 龙凰嗤笑了一声,若真是如此,那么东境甘露,一世凶名,毁于一旦。 “非也。” 袁淳摇了摇头。 他平静道:“有一个人能拔出稚子的剑鞘。” “谁?” 龙凰极其罕见的开口问,女子面纱下的面孔,眉头蹙起。 “叶长风的剑鞘,自然是由叶长风的弟子来拔。”老人笑了笑,温和开口。 云洵的眼神里有些惘然,他从未听说过那位西海老祖宗有了后人,整座西海,蓬莱仙岛,都要恭恭敬敬喊那位老人一声“太师祖”,其实只是有名无份,这位辈分太高,坐镇西海,剑道本领通天的老祖宗,膝下并未收过任何的弟子。 惘然之后,更多的是震惊。 那位老祖宗收的徒弟......那得是多大的福缘? “你们只知叶长风出手打压琉璃山,却不知道他为何打压琉璃山?”袁淳先生似笑非笑地问道。 云洵三人摇了摇头,情报司无法深入东境,且琉璃山阵法之内,煞气极重。 只见到一道通天剑光,之后便是无数鬼修纷纷逃窜。 至于那位西海老祖宗,因何出手,为谁出剑,最后打杀几人,一概不知。 云洵深吸一口气,按耐不住好奇道:“先生,叶长风的弟子是......?” 袁淳眯起双眼,回想着与叶长风见面时候的交谈。 闲云散鹤数百年,与自己一样即将迎来大限之日的西海叶白袍,相中了一位来到天都城不久便匆匆离去的少年。 那个少年...... “姓宁,单名一个奕字。” 老人口中轻轻说出“宁奕”这个名字,肉眼可见的,三位大司神情变得愕然无以复加,几乎犹如石雕,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明天会有加更) 第八章 世上无敌者,只有一人尔 小霜山屋檐下春雨连绵。 宁奕盘膝而坐,听着细雨敲击青瓦砖檐的嘀嗒声音,雨丝汇聚如银线,在面前断断续续如瀑布垂落。 心湖俱静。 他端详着掌中的那颗黑白丹药,闭上双眼。 脑海里回想起离行时候柳十一的话语。 “宁奕......你送我离开天都,一路曲折,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颗丹药,你留着。” 屋檐细雨声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少年抬起手掌,指尖丝丝缕缕的星辉迸而出,笼罩着掌心这枚极为珍贵的丹药,这枚圆丹只有指头大小,但外表圆润如玉,黑白二色犹如混沌交融,相互交撞,不断出轻微声响。 正是剑湖宫二宝的“蓬莱仙丹”。 宁奕在与柳十一告别之时,对方执意要从剑湖宫内取出这枚仙丹,作为酬劳。 如今的剑湖宫,经历了一场大变......宫主柳十受了重伤,就算老祖宗帮忙出手熄灭了涅槃道火,也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静修,如若不出意外,悬浮在洪来城上空的圣宫,会封山一段时间。 柳十不会再出面。 大长老被废除......从西海归来的徐来,作为剑湖宫的大客卿,留守在圣山之上。 毕竟西海老祖宗曾说,若是徐来回到蓬莱,那么要面壁十年,这一席话,其实意味也很明显,如今的剑湖宫缺少一位真正能在大隋有话语权的星君人物,柳十重伤闭关,大长老元拂荫神魂俱灭,剑湖宫的圣山之位都隐约动荡。 如果不想重蹈小无量山的覆辙,那么徐来留在剑湖宫,就是最好的结局。 对于老祖宗无形的安排,徐来其实是接受的......他与自己的师兄有诸多矛盾,旧账算清,窃走长生的徐来,亏欠剑湖宫一个交代,西海学艺归来之后,正逢风雨多变之秋,师父已逝,师兄负伤,如今轮到了他来守护剑湖宫。 那柄大雪的安排,老祖宗没有明说。 但剑湖封山,镇宫之剑的归属其实已不重要了......因为大雪剑在执法殿的对击之中,被宁奕的“细雪”砸得支离破碎。 这意味着,大雪已经老了,不复当年的锋锐。 剑器虽老,若是遇上了新主,依然可以焕光彩。 未来光复大雪和剑湖宫的人,很有可能......不是柳十也不是徐来,而是如今的少宫主柳十一。 临行之前,宁奕问柳十一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剑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柳十一平静地说,剑湖宫如今封山,自己在接任少宫主席位之后,会出手抚平怨念,解决残留的麻烦和斗争的种子,等到师父柳十伤势好转之后,离开剑湖宫,从漓江乘船而下,或者东行,或者北上,把自己未完的路途走完。 说这句话的时候,柳十一看着宁奕身后不远处的西海老祖宗。 那位蓬莱的太师祖,年轻时候走遍了两座天下。 作为剑修,想要登山这剑道的顶楼,需胸中有沟壑,眼中有山河。 剑气萦袖,岁月磨砺。 离别的时候。 剑痴留下蓬莱仙丹,飘然而去,甩下了一句话。 “若再次相见,大雪不会输给细雪。” ...... ...... 屋檐细雨之中,宁奕心思复杂。 他盯着这枚蓬莱仙丹,自己如今处在破境最关键的地步,这枚丹药里蕴含着极其精纯的力量,若是吞下,那么自己立刻便可破境。 成为第八境修士。 但宁奕并没有这么做。 是因为他在漓江之上,见识到了蓬莱和剑湖的剑气之争。 对于自己未来的修行,宁奕有些犹豫了。 徐来和柳十,一个跨境一个压境,自己一路上吞服极多的丹药,按理来说步子太大容易扯到档,但这迈出的步伐......比压境的还要慢,剑痴柳十一拼命压境,都破开门槛踏入了第八境,自己却还在七境停留。 压境和跨境,孰对孰错? 自己这颗丹药若是不吃,那么便是比压境还要压境,若是吃了,那么便是比跨境还要跨境。 如何自处? 少年眉头紧锁。 屋檐下的雨丝落地声音里,忽然多了一道苍老的温和声音。 “吃下去,不用担心。” 宁奕心神一震,连忙抬起头来,望向远方。 小霜山雨汽连绵,一个白袍的隐约轮廓,缓慢从山阶尽头浮现。 蜀山来了一位“客人”。 而且是很有可能会常驻的“客人”。 对于西海老祖宗这样的通天人物,无论在任何一座圣山静修,都是圣山求之不得的福分......别说活过了五百年大限的人物,就算是证实了真正涅槃的,大隋拢共才有几位? 叶长风的步伐缓慢,第一步还在远方山雾之中,看得出来衣衫尽湿,老祖宗并没有动用修为荡开雨丝,然而只走了两步,就已经来到了屋檐下,一身雨汽随风荡漾,走到宁奕面前的时候,身上白色麻袍已是干净利落,鼓荡往复两次,便干燥如初。 对凡人来说,这是神仙手段,对神仙来说,只不过小道尔。 宁奕坐在屋檐下静修已有三日。 这三日里,他手捧蓬莱仙丹,脑海里默默回想着自己修行上遇到的问题。 老祖宗告诉他,把问题都领出来,三日之后,一起答复。 “先生,这几日,弟子把问题都列出来了。”宁奕诚恳开口。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掀起衣摆,盘膝而坐,就坐在宁奕对面,三日不见,他并没有告诉宁奕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是宁奕留意到,老人腰间的那柄“稚子”不见了。 宁奕抿了抿唇,闭上双眼,道:“弟子的修行,似乎有一些瑕疵之处......是在于压境,还有跨境......” 叶长风温和的打断了宁奕的话。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宁奕掌心的丹药,道:“先吃下它。” 宁奕沉默了。 自己先前犹豫的,就是这颗丹药要不要吃下。 宁奕睁开双眼,看到了西海老祖宗波澜不惊的眼神。 他一只手翻掌而上,重新垂回丹田之处时,掌心的丹药已经消失不见。 咀嚼而下。 磅礴的星辉透体而出。 熟悉的破境感觉蜂拥而来,需要海量资源才能破开的第七境,如今在那枚蓬莱仙丹的效力之下,变得犹如一张白纸,瞬间破开。 半柱香后。 一身黑袍被汗水打湿的宁奕,从入定状态当中醒来,梢黏在两鬓,他看到老人微笑望着自己,这段时间内小霜山一切寂静,外面的雨声风声都被屏蔽在外。 自己一路修行,从未有过如此安逸的破境环境...... 宁奕眼神里有一抹温馨闪逝而过。 叶长风轻柔道:“你在担心,自己走错路。” 宁奕点了点头。 老人问了一个问题。 “压境是错的,还是跨境是错的?” 宁奕皱起眉头,这本该是他要问的,从老祖宗口中先说了出来。 他认真回答道:“弟子参不透,推演不出结果......但往前看去,行十步百步,似乎都是一片光明。” “因为这两者都没有错。”西海老祖宗面带欣慰地点了点头,道:“错的是你。” 宁奕怔了怔。 “世上只有黑白吗?”老人缓慢开口:“压境就是对吗,跨境就是错吗?走错了又会怎么样?” 坐在老人对面的少年,陷入了沉思。 “比起犹豫不决,原地踏步,不如坚信自己走出的路,哪怕与所有人都截然相反,也一定是对的,可行的。” 叶长风平静开口,道:“世上无敌者,只有一人尔。” 宁奕眼神里有一抹光芒逐渐放大。 “这些年,在西海静修......时常有人会来问我,修行上的问题......”叶长风轻声笑了笑,道:“蓬莱那里吞服丹药的人很多,有人问我跨境而修是不是错的,我告诉他们不是,于是这些人心安理得的离开,吞服更多的丹药。” “这些人错了,错得很离谱。”老祖宗淡然道:“修行是一截路,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再天才的人也不例外,只不过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然而大肆吞服丹药的那些人,在这段修行路上,一时突飞猛进,进境飞快,相当于自废双腿,等到丹药无效之时,便再也立不起来。” 宁奕的神情有些古怪。 这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自己? 西海老祖宗面带微笑,看着欲言又止的宁奕。 少年叹了口气,惭愧道:“自从破开初境,直至如今,便一直吞服丹药......” 叶长风微笑道:“不吃丹药,是不是连初境都破不开?” 宁奕沉默了。 “一颗蓬莱仙丹,能助人挤破十境有余。”西海老祖宗竖起一根手指,笑意不减道:“这就是它成为镇宫之宝的原因,一颗仙丹,造就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宁奕吞下蓬莱仙丹,只是破开了第七境...... 宁奕欲哭无泪,无奈感慨道:“先生,我为什么这么能吃?” 叶长风笑了笑。 他的眼神注视着宁奕,仿若看穿一切。 接下来,西海老祖宗轻描淡写的在宁奕心湖上砸了一记重锤。 “因为......你是执剑者啊。” 第九章 执剑者之秘 宁奕的笑意瞬间凝固。 老人笑意依旧在。 “执剑者”这三个字......对于宁奕而言,是心底最大的秘密。 这一刹那,少年的额头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的脊柱传来阵阵炸响,野兽般警觉直起了上半身,死死盯着西海老祖宗,想要弄清楚对方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是自己的半片骨笛叶子吗......是细雪出鞘时候的神性暴露了么......在短暂的一瞬间,无数个画面重叠,让宁奕有些恍惚。 老人轻轻在膝前叩指。 屋檐下的细雨声音,逐渐远去。 在蜀山山脚下看,小霜山头,雾气笼罩,看不真切。 此时此刻,就算是大隋皇帝亲至,搬来大隋铁律,也无法揭开小霜山上,西海老祖宗结下来的阵印。 “我去了一趟后山。” 叶长风平静开口。 “我看到了‘它’的尸体。” 到了此刻,宁奕明白了,他不再装疯卖傻,而是揉了揉面颊,默认了老人的话语。 叶长风对此只是笑了笑......宁奕看着老人的面容,忽然想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如果执剑者的存在,是这世上最大的秘密。 那么自己眼前老人,必然是有资格知晓的极少数。 就像是在阳平瀑布找自己借剑的裴旻大人一样。 宁奕心中忽然有了更深的猜测。 涅槃境界......就有资格知道“执剑者”了么......或者说,执剑者要做的事情,需要某些涅槃境界的大能相助? 不,不对...... 自己从来都是隐藏“执剑者”身份的,然而见面的时候,没有瞒住裴旻和西海老祖宗,这两位都是一眼就看出自己骨笛所在的大能,但是在红山高原相遇的宋雀夫妇,却没有对自己生出异样的目光。 灵山客卿和瑶池圣主这两位,是否知晓执剑者的存在,还不好说。 但这对夫妇,显然没有看出自己执剑者的身份。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它是什么?” 叶长风听着这句话,眼神有些讶异。 西海老祖宗有些不解,皱起眉头,道:“你用白骨平原杀了它,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宁奕摇了摇头。 他有些无奈,心想骨笛里的声音,只出现过一次,当时的自己懵懵懂懂,只知道消耗了巨额的神性,自己背负了“执剑者”的身份,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指引。 坐在屋檐下的老人,心头忽然有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他看着宁奕,缓慢道:“那么......你也不知道......执剑者是什么?” 宁奕坦然道:“一概不知。” 宁奕看到老人沉默而又古怪的神情,略带无力的扶额解释道:“但我真的是执剑者。” 叶长风注视着宁奕。 老人像是看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他笑了出来。 “我与上一任执剑者见过几次面,一起喝过酒,也一起杀过人。” 叶长风有些感慨,道:“但说到底,交情不深,只能算是一起走过一截路,所以知道的不多。”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老人微微虚眯双眼,似乎在回忆着自己的过往,他喃喃道:“执剑者很年轻,黑袍加身,看不清容貌,那时候我也很年轻,不到一百岁,刚刚突破涅槃......” 话音到这里,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他无语看着眼前的老祖宗,心想不到一百岁就涅槃了? 果然想要与那位传说中的执剑者见面,或者同行,需要极高的境界才行。 “大隋天下并不太平。” 叶长风顿了顿。 然后他笑道:“这是执剑者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老人抬了抬袖,剑气激荡而出,在宁奕面前拼出了后山此刻的画面,环形山冥河流淌,自己斩落的影子尸身浮沉其中。 6圣老祖宗的符箓,自然是困不住叶长风的。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指冥河之中沉浮的那具死尸。 “因为有它们的存在。” 叶长风皱起眉头,道:“在遇到执剑者前,我已经遇到过它,或者说......它们,我本以为这是南疆鬼修的异术,类似于夺舍之术,但是后来现,并非如此,它们与这两座天下的生灵有截然不同的构造。” “不仅仅是大隋天下的人类,包括妖族天下的妖灵,都抗拒着‘它们’。”叶长风眯起双眼,道:“我很难告诉你,这是什么,如果说,我们是沐浴光明而生的生灵,那么它们就是黑暗之中的影子。” 宁奕的呼吸有些停滞。 他没有想到,他从西海老祖宗口中得到的“影子”消息,仍然是相当残缺,零碎的。 “它们很难杀。”叶长风皱眉道:“我试过很多方法,难以彻底杀死,但已知有一种方法,可以极快的杀死这类生灵。” 宁奕横在膝前的油纸伞内,剑鞘轻轻震颤。 与第一次见到老人时候相同。 叶长风摊开手掌,指尖萦绕风雷,他轻声道:“能够快杀死它们的,就是执剑者的剑骨。最后一次见面,他给了我一抹与众不同的神性,如果遇上了黑暗中的异端,动用此物,可以彻底泯灭它们的灵性。” 宁奕恍然大悟。 怪不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叶先生的时候,细雪就止不住的震颤。 原来这就是叶先生认出自己身份的原因。 “这些都是上一任执剑者对您说的......”宁奕恭敬开口,忽又疑惑道:“上一任执剑者是?” 叶长风摇了摇头,道:“不知。” 宁奕沉默了,想到老先生先前已经说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候,执剑者便是一身黑袍,看不清容貌。 “上一任执剑者......已经死了吗.......”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神情落寞。 “执剑者......从他脱去剑骨的时候,就等同于死了,因为这个身份的责任,全部在于那根剑骨,而如今,白骨平原在你的手上。”叶长风看着宁奕,道:“我走过两座天下,踏过世间所有角落,有人担心大隋未来会被妖族颠覆,因为灰界南北的战争从未停歇......但其实并非如此,只要倒悬海的屏障还在,那么两座天下就绝不可能真正开战,妖族无法越海而上,人类也不可能深入海底。” 宁奕点了点头,屏住呼吸。 “我以为......大隋的威胁不在于妖族,而在于影子。”叶长风无比认真说了这么一句话。 “未知的就是最可怕的,偏偏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老人笑了笑,道:“我本以为你知道的。” 宁奕神情苦涩,动了动喉咙,终究没有开口。 他把自己丹田里神池的事情隐瞒了下去,如果没有猜错,随着自己的修行境界不断提升,当自己抵达一个足够强大的境界,白骨平原将会彻底开启......这里面蕴藏着一份相当宝贵的传承,上一任执剑者行走天下的时候,恐怕已是涅槃境界了。 盯上影子之前,先避免被影子盯上。 连叶长风也不知道影子的来历吗...... “你和那个人一样,是一个怪物,需要吞噬大量的资源来进阶。”叶长风看着宁奕,无奈道:“我真是不知道,这样的一个怪胎,是如何抵达涅槃境界之前,都籍籍无名的......你吞了一颗蓬莱仙丹,才破开七境屏障,想要顺利命星,不知道需要多少天材地宝,就算是掏空一整座圣山,能供养得起吗?” 宁奕苦笑一声。 前路漫漫。 “这就是我让你吃下那颗丹药的原因。”叶长风笑了笑,轻柔道:“宁奕,你与其他人的路不一样......如果没有猜错,你只需要吃下去,那根剑骨就会帮你锤炼身躯,打磨剑气,对吧?” 宁奕点了点头。 “但你还是去了长陵。” 叶长风意味深长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道:“如愿以偿悟出了本命剑心......但长陵石碑死气缠身,滋味不好受吧?” 宁奕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曾与那位执剑者同行过一段路。”叶长风注视着宁奕,道:“当年他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换我来问你。” 老人身后雨丝连绵,如是回到了当年。 雨滴连点成线的屋檐下。 黑袍执剑者问自己。 “叶长风,如果你是执剑者,有一天要用你的死去,来换这个世界的活着,你愿意吗?” 西海老祖宗的声音一字一顿。 “宁奕,如果有一天,要用你的死去,来换取世界的活着,你愿意吗?” 寂静。 这一次,宁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少年正襟危坐,认真看着自己的老师。 叶长风眼神平静如一湖春水,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老人两袖清风萦绕,等待着少年的回答。 时间缓慢流淌。 落针可闻的屋子里。 雨滴落在地上的一刹那。 少年干脆利落的声音响起。 只有两个字。 “不会。” 宁奕笑了笑,道:“我会活下去,也会让这个世界活下去。” (还有一章。不熬夜的童鞋不要等了。) 第十章 笋肉焖锅 小霜山,雨丝的声音重新落回屋子里。 宁奕平静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他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老师,露出了一种欣慰,释然的神情。 宁奕问道:“老师,您当年的回答是?” 叶长风轻声道:“我对他说了不会这两个字,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讶......上一任的执剑者,是一个很正派的修行者,他恐怕无法理解,像我这种修行境界的人,会把‘小我’放在‘大我’的前面。” 小我......大我...... “诚然,如果真的有大劫来临,无论是妖族举族进攻北境,还是穹顶大日崩塌,都要有人顶上去,作为这座天下最能打的修行者,我就是个子最高的。”叶长风淡然道:“天塌了,我会撑住这片天,但有人如果告诉我,我死了就可以换来天下太平,我只会当这句话是放屁,自始至终,我都不想当死去的烈士,我只想当一个活着的修士,至于出手扛劫,只不过是所有人都懂的一个道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罢了。” 西海老祖宗平静说了自己的道理。 宁奕想了想,问道:“那位执剑者最后怎么说?” “他能怎么说?”老祖宗笑道:“世上无对错,谁人是圣人?他跟我说道理,我就瞪眼骂他,最后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宁奕有些哭笑不得。 “我不管执剑者做的是什么光明或者伟大的事情......”西海老祖宗吸了一口气,认真严肃开口道:“我叶长风的弟子就只有一个,比谁都宝贵,如果有一天,执剑者要用自己的死换所谓的天下的活,那么我不允许这一切生。” 宁奕怔了怔。 “就算把那根剑骨扔了,也没什么大不了,”老人站起身子,道:“这是我给你上的第一课,宁奕,活着比一切都重要。” “其他的......”老人走前,回头道:“关于修行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等你巩固境界,再来找我解决。” 老人走后,小霜山的竹屋,空空荡荡。 宁奕双手捧起自己掌心的“细雪”。 他端详着这根看起来纤细而又轻盈的剑骨。 剑骨捧起来很轻。 但放下来,却很重。 宁奕就这么坐在竹楼里,闭上双眼,窗外雨水冲刷大地,脑海里不断回荡着老人的话语。 执剑者...... 剑骨...... 责任,能力...... 耳旁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变小。 雨停时分,宁奕从这种玄妙的冥想境界中醒来,睁开双眼,看到竹楼屋门正被一个蹑手蹑脚的青衫少女推开,丫头一只赤裸的雪白脚尖还悬停在青木地板上,青衫的肩头被两根麻绳勒紧,凹凸有致,背后背着一个斗大的箩筐。 “哥,醒啦?” 裴丫头笑嘻嘻放下箩筐,坐在箩筐盖头上,她一眼就看出了宁奕此刻的气息变化,惊喜道:“八境了?” 宁奕拍了拍衣袖,站起身子,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他心里有些疑惑,修行以来,自己一路奇遇连连,如今的修行境界,已经赶上了各大圣山的圣子,但还是看不穿裴烦的修行境界......反而自己,气机收敛如水,竟然仍是被一眼看穿? 丫头如今的境界,宁奕问了好几遍,就是不肯告诉自己。 青衫丫头欢呼了一声,从箩筐上跳了下来,给了宁奕大大的拥抱。 宁奕无奈,被迫抱着小姑娘双脚离地转了一圈,青衫衣裙的裙摆飞扬,重新落地。 丫头向后伸出脚尖,钩住箩筐,以巧力一点一点将其挪到自己身旁,然后一只手掌轻轻拍了下沉重筐子的竹枝盖面。 宁奕看着丫头身上沾染的一些泥泞,眼里有些恍然。 “这是......” ...... ...... 小霜山雨停之后的黄昏。 山顶凉风袭袭而来。 一口牛角锅,悬在砖石囚住的篝火上。 鲜红的汤汁在锅内沸腾,细嫩的春笋与牛腩一同翻滚,浮浮沉沉,此时已是小火,咕哝的汤泡一个接一个炸开。 香气溢散。 丫头在竹楼内,菜刀轻快而熟络地剁着砧板上的笋块,还有焯过水的大块牛肉,滚刀切着轮廓擦过......宁奕端了一张小板凳出去。 然后在风中凌乱。 孤零零的牛角锅旁,蹲了一位道袍道士,头戴道冠,衣袍破旧,沾染灰尘,单看背影就能看出破败和心酸,此刻蹲在牛角锅旁边背对宁奕,仰着脖子,一只手扇着巴掌,使劲闻着锅内出的阵阵香味。 宁奕端着小板凳,一直走到道士的背后,仍然没有被察觉,他挠了挠头,看着蹲在锅旁的男人仰面四十五度闻着牛肉流泪,然后忽然大声喊道:“温师兄——” “卧槽!” 或许是常年累月被追杀的习惯所至,听到猛然的一声喊名,道袍男人脚底打滑,整个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跳窜,而是抱头......温韬抱着后脑壳两个呼吸之后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墓底,他看到宁奕之后,讪讪笑了笑,道:“原来是小师弟啊......” 蓬头垢面的温韬,一本正经说道:“师兄昨夜夜观星象,现我近来有血光之灾,想要躲灾,特寻宝地,于是一路寻龙点穴,来到这里......咳咳,说来话长,小师弟,相聚是缘啊,听说你从天都回山,师兄我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些宝贝。” 说罢,温韬嘿嘿一笑,就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样宝贝,展示起来。 “当当当当......这个是北境墓里面挖出来的,狮心王小时候的头颅骨,价值连城!” “这个是太乙救苦天尊的拔罪古剑,保证是正品!” “西海的蓬莱仙丹!” “这个是白鹿洞书院仙子的贴身亵......咳咳,这个拿错了......” 宁奕一阵无语。 温韬有些尴尬地一笑,伸了个手指,勾了勾,比划了个数字,挤眉弄眼道:“小师弟,你从天都回来,有那个啥没有......这些东西童叟无欺,都是真的啊,打包送给你了?” 宁奕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几样物事...... 刻着“大力”两个字的药丸,跟自己先前服用的似乎不太一样...... 太乙救苦天尊的正品拔罪古剑...... 还有,狮心王小时候的头骨??? 宁奕沉默着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听说,温韬前几天下山,欠了山下面一屁股债,偷了二师兄的家当才还上的...... “哎呀哎呀,我知道了,小师弟,都是男人嘛......”温韬看到宁奕的沉默,咳嗽两声,把那件白鹿洞书院仙子的白色衣物取了出来,伸出一个手掌低声道:“不过......这个,要加价噢。” “这个数。”温韬伸出五根手指,压低声音道:“你看师兄我道貌岸然,这亵衣能是我偷的吗?告诉你一个秘密......这其实是应天府书院的老祖宗圣乐王偷的。” 宁奕:“???” 心湖里,一尊泥塑石像笑得天花乱坠。 “哈哈哈哈哈圣乐王哈哈哈哈.......” 剑器近前辈笑得前仰后合捧腹。 然后靠近宁奕耳旁的温韬悄咪咪再度开口,“还有一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噢......就你在天都遇到的白鹿洞书院的剑器近,其实是女子身,千真万确,这亵衣就是她的。” 宁奕心湖里波澜四起。 剑器近面目狰狞,“宁奕你放我出去,老子灭了这厮。” 宁奕塞了一万银票给眉开眼笑的三师兄,默默收下了三师兄的狮心王幼年头骨,真品拔罪古剑,以及大力蓬莱仙丹......还有那件剑器近前辈的女装亵衣。 宁奕把板凳留给了温韬,回身去了一趟屋。 他搬着板凳再出来的时候,牛角锅旁边多了一道身影。 面无表情的二师兄坐在板凳上,手指沾着唾沫,一沓一沓数银票。 数着数着,脸上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蹲在地上的温韬欲哭无泪,“瞎子,我借你三千两,你还倒抢我七千啊,你不讲蜀山规矩,这是要被雷劈的啊。” 齐锈冷不丁笑道:“蜀山规矩你不懂吗?谁拳头大谁就是规矩。” 二师兄感慨道:“好香啊......” 他嗅了嗅,道:“丫头的锅子,真香,真羡慕宁奕啊......不用吃师姐煮的锅子。” 站在二师兄背后的宁奕嘴角扯了扯,没敢开口。 小霜山上。悬在齐锈面前的一道黑白大氅影子,皱了皱眉头,没有开口。 悄无声息。 温韬咳嗽一声,疯狂暗示:“瞎子,别瞎说啊,师姐煮的锅子,我觉得挺好吃啊......” “放屁!”齐锈笑了,“上次你怎么说来着,牛角锅煮成了牛屎锅......你搁这装圣人呢?” 这句话说完,齐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瞎子猛地闭嘴。 温韬眼角有两行泪划过。 ...... ...... 采摘了春笋的丫头,在回小霜山的路上,顺路给三座山头的师姐师兄,还有西海的那位老祖宗,了邀请。 这就是竹楼前架着这个大锅的原因。 不久后。 最后一个赶到小霜山的老剑仙叶长风,看到冒着红油的笋肉焖锅,先是感慨了一声,道:“哎呀,来迟了一些,没耽误吧?啧......丫头这手艺真不错啊。” 然后西海老祖宗低下头来,咦了一声,眨眼道:“这怎么有两个人蹲着?没板凳了吗?” “前辈,不用管他们,”坐在板凳上的闻仲师姐笑了笑,道:“他们喜欢蹲着......二师弟,三师弟,对吗?” 蹲在地上的齐锈和温韬拼命点头。 第十一章 山上喝酒,修行,杀人 笋肉焖锅里的牛腩,炖煮了快一个时辰。 掀开锅盖,香气满溢而出。 新鲜的春笋,丫头切断笋尖,拿最嫩的部分炒了两盘焖春笋,端上桌来,色泽清亮,入口清脆。 春雨初歇,这些笋从山上砍断,到入锅,中间不过一两个时辰。 宁奕夹了一筷子牛肉,入口软烂,绝不塞牙,汁水满溢。 前些日子,要么在天都闭关苦修,离开中州也是一路风尘仆仆,没有一天能像现在这样,整个人的弦松下来。 天都是大隋国都,钟鸣鼎食之地,同时也洋溢着市井气息,大街小巷的美食极多,其中做锅子的,最出名的就是红符街,一整条红符街,一到晚上人满为患,四境的游客游侠都会来红符街品尝美味,若是宴请宾客......就算是书院的大君子也要提前预定,否则没位子坐。 宁奕吃过红符街的牛肉锅子。 他舒服地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红符街的那家铺子,不如你。” 等待着评价的丫头,听到了这句话,眉开眼笑,给宁奕夹了一大筷子的牛肉。 “哥,好吃你就多吃点。” “咳咳......” 老剑仙隐晦地咳嗽了一声,丫头连忙转头给叶老先生夹了好几块笋。 做完这些,又给身旁的千手师姐夹了两块油焖笋尖。 叶长风细细咀嚼,眼神惬意。 “嗯......好吃。”闻仲师姐尝了一口,眼神亮了起来。 这味道......的确比自己做得好吃。 二师兄和三师兄,蹲在锅前,两人觉自己好像被忽略了......但师姐至今没开口,齐锈双手捧着碗,温韬口水快流出来了,瞥了一眼大师姐......大菩萨不话,两人不敢动筷。 “叶前辈,师姐,我这里有一些酒,从天都酒楼里买的。” 丫头的“剑藏”,须臾纳于芥子,她在剑行侯府居住的时候,偶尔上街,但每次上街,都会买上很多东西,也不都是些名贵之物,以前在西岭菩萨庙的大雪里挨饿受冻,现在手里有了银票,能够温饱食足,除了宁奕红山远行的那一趟,丫头动用了许多积蓄去多宝阁购置贴身甲胄和现成符箓纸张,其余时候,买的都是一些家常之物。 尤其是酒...... 竹楼前的空地,先前便备了好几坛酒,青衫丫头搁下碗筷,走到酒坛处,轻轻旋开大红的塞酒布,一股浓郁酒香就袅袅散开。 “这酒名叫太禧白,”裴烦蹲下身子,掌心摩挲着瓷白色并不大的酒坛,比起女儿红那般动辄两人环抱的大酒缸,她从剑藏里取出的小坛酒,有些袖珍,但酒香浓郁,沁人心脾,丫头掌心擦拭酒坛坛身,轻声笑道:“此酒埋在地底,坛身粘泥,但味道深厚,回味无穷。” 说完,起身一掷。 叶长风鼻尖轻动,闻着了酒香,大袖砸出,在竹楼空地犹如一条长龙,席卷而去,声势浩荡,来回如雷霆,瞬间便接过青衫小姑娘抛过来的酒坛,当下扬起脖颈,畅饮一大口,酒液顺延下颌溢出,落入老人散开的衣襟之中。 叶长风眼神一片明亮,放下酒坛,长声笑道:“裴丫头,好酒!” 裴烦捋起袖子,掌背擦了擦面颊, (本章未完,请翻页) 笑道:“前辈尽管喝,酒管够!” 竹楼空地,明眸善睐的青衫小姑娘,起身微微拧腰,又掷出好几坛,除了那一袭白袍如长龙赤练席卷,还有几坛掷给了黑白大氅的蜀山小山主。 千手闻仲没有回头,抬起双手便稳稳接过两坛,“砰”地一声沉闷跺在木桌桌上,力度掌握地极好,酒坛上的散泥被震得散开。 “一口气干了这坛酒,你俩找个板凳坐着。” 闻仲微微叩指,清脆有力的指节叩击声音响起,两小坛太禧白在桌面平移掠出,撞入齐锈和温韬怀中。 瞎子一只手接住酒坛,顺势搂入怀中,嘿嘿笑了笑,温韬被酒坛滑掠而来的力道撞得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浑不在意,拍了拍道袍,拔开木头酒塞,巴掌在坛口轻轻扇了扇,神情陶醉。 两人如蒙大赦,心想师姐总算是松口了。 喝。 小霜山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闻仲笑了笑,眼神有些落寞,怀念......如今的这一幕,让自己生出了一种错觉。 像是回到了当年。 赵蕤先生尚在之时。 当时的小霜山,也有过今天这样的场景。 抱着酒坛,划拳喝酒的齐锈和温韬。 当时的小师弟是徐藏,在小霜山带来了神仙眷侣一般的紫山聂红绫...... 千手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鬓全白的西海老祖宗叶长风,站起身子,双手捧坛,肃然道:“先生......我敬您!” 叶长风怔了怔。 这一句“先生”,意味不同寻常。 老剑仙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摆了摆袖,挺起脊梁,这不像是他平时随意的坐法,老人闭上双眼,回忆着自己当年与东岩子喝酒时候,赵蕤那副极不舒服的正人君子坐姿。 叶长风正襟危坐,一饮而尽。 ...... ...... 几轮酒喝下来。 那边的齐锈和温韬,玩得不亦乐乎,拉着宁奕一起掷骰子,胡言乱语,到了最后,不胜酒力,沉沉睡去。 宁奕的头脑还算清醒。 重新回到酒桌,千手师姐和老剑仙的酒场胜负也分出来了,姜还是老的辣,叶长风已不再保持赵蕤先生那副极端正的坐姿,但眼神仍然清澈,眯起双眼,不知在想什么,望着山下的层层霜竹,目光缥缈不定,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坛子里的酒。 闻仲师姐摇摇晃晃站起身子,眼神模糊望着宁奕,笑了笑,吐气沉郁道:“小师弟......好久没见了,你要保重自己,下次下山,不要再受伤了。” 她看着宁奕,眼里恍惚,这一袭黑袍,腰间拴着雪白的油纸伞,面容清俊一如昨日相见。 宁奕叹了一口气。 “师姐......” 旁边的丫头,喝了一些酒,已经沉沉睡去,靠在桌边,枕着双手,脑袋小鸡啄米。 千手双手搭在宁奕肩头,拧眉认真道:“姓徐的,要好好待紫山的聂姑娘,不可让人受了委屈。” 宁奕怔了怔。 说完之后,双手拂袖,摇摇晃晃,离开竹楼,黑白大氅化为一道流光,飞离小霜山。 小霜山上,已是一片 (本章未完,请翻页) 寂静。 二师兄和三师兄两个人搂着酒坛,敞开心扉喝了不知道多少,然后抱在一起,姿态极其亲昵,一轻一重打着鼾声。 宁奕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若不想醉,只需要一念闪逝,星辉便可将酒气蒸去。 人生难得几回醉。 素来以道心坚韧著称的师姐......应该也喝醉了,但若不是真的怀念,真的回不去了,谁又会借酒浇愁,谁又会酩酊大醉呢? 小霜山上,万籁俱寂。 打鼾的声音很快消失。 二师兄和三师兄抱在一起,不知道翻滚到了哪里...... 酒桌旁,丫头轻轻的呼吸声音,仍然间断响起。 宁奕轻轻坐下。 他对面的老人,倚在椅上,喝了不知道多少坛酒,身前的酒坛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堆叠了一人高。 老人没有丁点醉意,眼神懒散而平和,顺延着山下望去,蜀山的灯火熄了一大半,但动用修为,从山顶向下望,仍然可以看见尘世间的烟火,在遥远的城下袅袅升起。 叶长风喝到最后,身前的酒坛,就只剩下最后两坛。 “还能喝吗?”西海老祖宗笑着问了问。 宁奕点头。 老人随意一拂袖,掷给宁奕一坛。 叶长风不说话,只喝酒。 宁奕也不说话,只陪酒。 一盏一盏,一杯一杯。 再到最后,一口一口。 宁奕思绪有些恍惚,他看着眼前白袖懒散的老人,除了精气神十足,看起来与安乐城里的那些百岁老人,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 很老了。 这位老祖宗......的确很老了。 宁奕默默地心想,叶长风老先生修道五百年,不食人间烟火,久别大隋尘世。 听起来仙风道骨。 西海清净归清净......但百年不见人烟,难道不会觉得无趣吗? 凡尘间,有烟火,有美酒,有热气腾腾的牛肉锅子,也有大街小巷的飘红灯笼,有舞狮鸣锣,也有搭台唱戏的戏班子,有抱着糖葫芦扎子的糖人张,还有烤羊肉串的烧烤老李......乍一想,人间除了安静,什么都有。 烟火升起。 “啪”的一声炸开。 然后坠落。 等到烟火都熄了,山下的声音都尽了。 蜀山山上,还有光。 下面的城里已经一片漆黑。 修道者不知日落月升,潮汐起伏,屋外光景,昼夜如何。 若浮生有大限,关在屋里修行的那些修行者,就算能活上两百年,三百年,四百年......他们若不得长生,总有要死的一天。 闭上眼,一片混沌,不知自己为何而修。 平生三百年,到头来竟然不曾见过几次大月,几次日出。 这实在是一件很讽刺的事情。 宁奕的思绪到此为止。 因为倚在椅上的老人,终于开口了。 “很久以前,我在山上喝酒,修行,杀人。” 叶长风平静说道:“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我都不是一个好人。” (本章完) 第十二章 后山新客人 “我是一个散修。” 宁奕本以为,叶长风要说一个漫长的故事。 一个关于山上的闲云散修,喝酒修行杀人,然后一步一步成长为修行界巨擘的故事。 没有想到,这个故事并不漫长。 “有人想要杀我,然后他被我杀了。” 叶长风回想着自己年轻时候出山的经历,那的确是寥寥几句话就可以概括的无趣故事。 “那人背后的宗门也想要杀我。” “然后一整座宗门,先是客卿,再是长老,最后是宗主,都上了我的山。”叶长风轻声道:“最后他们都死了,死人太多,山上也待不下去了,所以我离开了那座小山头。” 宁奕沉默了。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但是曲折离奇的杀人故事。 老前辈描述的时候,言语之间平平淡淡,看似波澜不惊,但是宁奕的脑海里,隐约已经想象出画面来......一个籍籍无名的山上野修,年轻时候被一整座宗门追杀,客卿,长老,宗主,就拿东境的小山头来说,客卿七境,长老九境,宗主恐怕也得是十境这种级别的人物,叶老前辈一定是个惊才绝艳的剑修,才能在接踵而来的袭杀当中破境,然后安稳下山。 果然。 叶长风幽幽回忆着说道。 “如果没有记错,我惹上的是一个不出名的小山头,客卿大约是七境,长老九境,那位宗主就厉害了,十境大圆满,只差一步就破开命星......” 与宁奕猜想得几乎没有差别。 “那时候我二十五岁,在山上修行了二十年。”老人感慨道:“领我上山的师父死得早,在我六岁那年离世,他阖世之前,只来得及传授我一部入门心法。之后的十九年,我牢记师父训诫,功法有所成就之前,不得下山,专心修行,山上挖笋打猎为生,那地方偏僻,荒郊野外,基本上也见不到人烟。” 宁奕问道:“先生那时候,是如何在那位十境修士手下活下来的?” “如何活下来的?”叶长风古怪望了一眼宁奕,道:“把十境修士杀了,自然就活下来了。” “那时候我刚刚破开命星,如果他早来一个月,那一架恐怕会稍微有些麻烦。”叶长风忽然笑了,道:“不要误会,我的师父不是什么厉害人物,只是一介普通修士,生前估摸着堪堪后境,其实已经相当不错,至少能到小山头当个拜山客卿了。” 二十五岁......命星? 宁奕神情说不出来的怪异,他想到了被誉为大隋百年难遇的修行奇才,道宗的周游先生,就算是道宗无数资源的倾力相助,也没有叶老前辈这么快的修行度。 这是什么资质? 接着,宁奕就释然了......破开五百年大限的,大隋前前后后,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天下英杰,孰强孰弱,自有老天定夺,不是看谁笑到最后,而是看谁活到最后......而这位活得相当悠长久远的西海老祖宗,就算再怎么掩盖锋芒,年轻时候,也一定是个妖孽级别的人物。 “到了山下,还是那样,喝酒修行杀人,然后涅槃。” 叶长风轻描淡写道:“之后去了一趟妖族天下,打了一些不长眼的妖族大能,就回来了。” 宁奕双手按在膝盖上,听着这句话,神情复杂。 喝酒修行杀人......然后涅槃。 涅槃,这两个无论放到哪里都重若千钧的字,放到这位西海老祖宗的口中,怎么说出来,就跟喝酒一样轻轻松松? “宁奕,我有的,你都会有。”叶长风微笑道:“这并不难。”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笑道:“先生,望而生畏。” 老祖宗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在路上就好......点燃命星,捻火涅槃,其实都不算什么.......” 宁奕怔了怔,道:“真正难的是?” “是最后的那一步。” 叶长风的神情有些晦暗,很难想象,叱咤风云数百年的西海老祖宗,竟然会有这种惘然而又困惑的眼神......宁奕先前在老人的口中听到了“执剑者”,他本以为,叶老先生无事不知,无物不晓,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最后的那一步...... 是指涅槃之后的不朽吗? 老剑仙困在了这一步。 破开了五百年大限,显然是一件好事,真正做到了这一步的大能者,少之又少。 他们之中,似乎并没有哪一位很开心......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坐在天都皇城里的太宗陛下,还特意举办了一个五百年的寿典。 “有人站起身子,就能看到满天星辰。” 老人站起身子,头顶就是小霜山上的星霜苍穹。 他伸出一只手来,喃喃道:“但伸出手来,却触不到穹顶,涅槃之后,得见不朽......真的有不朽吗?” 宁奕抿起嘴唇,明白了这就是困住先生的原因......叶长风跨过涅槃之后,距离传说之中的不朽,仍然遥遥无期,无论如何修行,似乎也无法成就那一步,两者之间的距离,遥远到了,他甚至怀疑最后一步的真实存在性。 说完这些,小霜山一片寂静。 叶长风摇了摇头,有些意兴阑珊,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白袖摇曳。 “明天来后山找我。” 说完这句话后,小霜山的竹楼空地上,便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白色影子,风气吹过,白色衣袍如泡沫般散去。 宁奕躬身一揖。 明日去后山,如果没有猜错,那么便是这位西海老祖宗,要开始教导自己修行了。 只不过,叶老先生似乎走得有些匆忙...... ...... ...... 溪水流淌,潺潺而过。 白袍站在小溪里,溪水不深,只是没过膝盖。 漫天星光折射在溪水里,寒光随着鳞波破碎,白色的袍影被水纹抖散。 长夜无光。 蹚水不过河。 叶长风就这么静静站在溪水里。 溪水的对面,是一片茂密的丛林,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是后山,却不是宁奕和裴烦丫头第一次触动山主6圣的“子母阵”所挪移而至的那片区域......在一整座巨大后山的阴影下面,其实是一片相当宽阔的空间。 有山有水有林。 一抹幽幽的白光,在远方的林间亮起。 那抹白光......来自于某种凶恶的生物的眼眸里。 那“凶狠”的生物,四肢等长,身形瘦削,栓系在远方的树林梢头上,远远看去,只看到一个轮廓,像是一只倒悬的蝙蝠,浑身毛银白,眼珠恶狠狠盯着站在溪水里的白袍老人,认清楚了这道连续三四天都站在溪水里的身影之后。 “凶狠”生物的嘴唇颤抖,出了尖利的啸声。 树林里的狂风掀起,拍打着藤蔓,尖锐的风声,顺延着那生物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迅蔓延开来。 那是一道古怪的音,带着憋屈和愤怒。 像是人类襁褓里的婴儿。 “咿——呀!” 叶长风面色平淡。 他站在溪水里,保持着一个相对平缓的距离,远方那座漆黑的长林,在一瞬之间,被声音点燃,无数道惨白的眸光亮起,以古怪姿态倒悬着的“蝙蝠”同时睁开双眼,爆出类似于婴儿啼哭的刺耳声音。 像是被长绳栓系在树梢上,那些“凶狠”生物鼓起胸膛尖戾叫着,夏日荷塘一般的蛙声刚刚连起,就被白袍老人一剑卷飞殆尽。 先前大雨连绵,叶长风在来到小霜山时,宁奕便现,老人腰间的“稚子”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此刻。 那柄无鞘包裹的“稚子”,倏忽从远方的密林之中袭来,滚滚剑气如龙卷,一路上掀动无数树叶,一整条溪水瞬间沸腾炸开,连绵一线的升腾悬空。 长林里凄惨的怪叫声音被剑气瞬间压过。 那柄“稚子”悬停在老人面前,剑气一线而过,残影缓慢消逝之后,受惊了的“凶狠”生物,只是稍稍停歇一刹,接着更加大声的嘶喊起来,声音连绵不绝,愈演愈烈。 “够了!” 叶长风眼神凌厉,两根手指并拢划过,一缕劲风吹拂,这一指剑气瞬间从密林上空切斩而过,无数高大古木轰隆隆应声而倒。 一片死寂。 溪水重新沸沸扬扬落下。 水雾之中,老人揉了揉眉心,神情憔悴,这几日被这喋喋不休的叫声吵得不堪重负,此刻终于得了清净,没好气道:“叽叽喳喳,没完没了,非要给你们一点颜色瞧瞧,才肯安宁?再吵,捆你们十天半个月,看看谁能救得了你们?” 长林里倒下一片古木。 鸦雀无声的寂静。 剑气闪逝而过的那一刹,照亮了倒悬在树上满面愕然的凶狠生物,颊囊通红生毛,缠卷长尾栓在树头,像是被人吊在树上...... 这些浑身毛银白的猴子,感受到擦着头皮呼啸而过的剑气,神情顿时蔫了下来,带着三分后怕,心惊胆战看着站在溪水里的白袍老人。 这里很久无人踏足过了。 上一次来这里的,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类修行者。 但那个人类,对它们,客客气气,哪像是现在的这位老人......直接出手把它们吊在树上? 还有王法吗? 还有天理吗? 得了清净之后,叶长风惬意地拂了拂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稚子”,眼神带着温柔,轻声道:“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稚子剑身不断震颤。 西海老祖宗望向蜀山后山的密林深处。 他的眼神变得很是古怪。 (今晚还有一章) 第十三章 铁剑山拔剑 第二天清晨,天尚未亮。 宁奕就已经穿戴整齐,换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袍,取了一根丫头特意制作,类似于“缠缑”的黑色束剑带,围绕着细雪的尾两端,将油纸伞细细束起。 这根束剑带,是收剑之所用。 细雪的剑身与剑鞘,与寻常剑器不太相同,收剑与伞无异,然而瞬间开剑时候的冲击力极大,时常蓄力拔剑,对宁奕手腕有着极大的磨损。 束剑带具体的用法,宁奕并不清楚,只知道是这么捆缚伞尖和伞柄即可,裴烦丫头的原话是,束剑带可以稍作缓冲,而且......可以让出剑的姿态,变得更好看一些。 宁奕用力甩了两下细雪。 嗯......束剑带捆缚之后,雪白的细雪尾两端如烫黑漆。 甩出去的那一瞬间,残影不再是一片惨白,变得更像是一尾黑白交接的毒蛇。 除此以外,并无更多区别。 竹楼里丫头还在熟睡,宁奕并没有打扰,而是收起细雪,就此离开小霜山。 蜀山的雨后,古木林荫之间,湿气弥漫,鸟雀轻鸣。 此时虽早,但已有弟子醒来,开始修行,或者是忙着处理宗门事宜。 “师叔......早。” 路上有一群人走过,数量约莫在十三、四个,为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憨厚青年,身后领一群孩童,此刻见了宁奕,停住脚步,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早。” 宁奕随意笑了笑,点头算是见过......这位跟自己打招呼的弟子,名叫吴清俊,长得倒不算清俊,自己以前在小霜山修行的时候曾见过的,如今他的背后,有着一些稚嫩的孩童。 吴清俊腼腆笑了笑。 “这些,是蜀山的新弟子?”宁奕随口一问。 “宁师叔,还不算是。”吴清俊笑道:“今年是蜀山启山的第一年,隐宗的长老也会出山,按规矩来,这些孩子们会带到齐锈师叔的铁剑山,若是能成功拔剑,便可以入我蜀山。师叔今日若是无事,可以来铁剑山看看。” 蜀山在天都血夜之后,便不再收徒。 往常每年都会面对整个西境,招收弟子。 今年是重新开山的第一年,备受西境各大势力关注,层层选拔之后,能走到这一步的,已是极少数。 这些弟子,如若不出意外,就是蜀山未来的新鲜血液。 铁剑山......拔剑...... 宁奕的目光在人群当中扫视一圈,与一个瘦削的孩子对视一眼,笑着点头,然后离开。 擦肩而过之后,吴清俊有些感慨,领着孩童继续前行。 有个锦帽貂裘的七八岁稚童,脖前拴着一柄长生锁,七八个紫色腰囊傍身,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大户人家的子嗣,轻声嘀咕着问道:“吴师兄,这位是谁,很厉害吗?” 身后的那些稚童,都有些不解,他们大多家境殷实,能够拜入蜀山,根骨也算是上乘。 离家之前,家中长辈多有交代,西境犬牙交错,能拜入最是太平的蜀山,便是福分。 吴清俊回头看了一眼锦帽貂裘的稚童,蜀山此次招收弟子,这位名叫“顾咎”的小男孩,天资最是上乘。 “宁奕师叔,是如今大隋星辰榜的头榜头名。” 吴清俊笑呵呵说道:“可厉害了。” “吴师兄,你说得不对。”锦帽貂裘的顾咎摇了摇头,平静道:“我知道大隋星辰榜的头榜头名,是羌山神仙居的谪仙人。” 紫袍顾咎挑眉问道:“这位宁奕师叔,能比那位神仙居的谪仙人还厉害吗?” 听了这句话。 吴清俊皱了皱眉,并没有回答,而是冷哼一声,显然是有了不快。 他是一个老实人,从不说谎话......在他看来,大隋星辰榜的头榜头名,已足以证明宁奕师叔的强大了。 然而上一位坐在榜的,的确是东境谪仙人洛长生。 而且洛长生的实力,有目共睹,给十大圣山年轻一辈带来的压力,实在太大。 宁奕师叔......恐怕如今还无法与之比较。 吴清俊冷冷道:“想要拜入蜀山,别问不该问的。” 顾咎双手搭在脑后,笑意盈盈,目光四散地扫视着蜀山上沿路所见的草木花石,全当耳旁风,不以为然。 人群之中,有一个衣袍破烂,比起其他人要落魄许多的孩童,他的脑后拴着一根不知从哪捡的黑木髻,踩着草鞋,眼神倒是清亮,口中轻轻念着两个字。 “宁......奕......” 草鞋稚童想着刚刚的对视,以及那位宁奕师叔对自己隐约的点头。 他默默回头,望着远方,那位宁师叔的身形已经消失在远方。 他知道这位宁师叔,也见过这位宁师叔。 两三年前,风雪飘荡的西岭。 这位宁师叔曾经救过自己一命。 草鞋稚童沉默了很久,跟着队伍一路前行,到了快上山的时候,他再次抬头,轻声自语。 “宁先生......您还记得我吗?” ...... ...... “逍遥游的剑诀,记住了么?” 宁奕点了点头。 他来到后山,老前辈已经站在敕令之前,等候了一段时间。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宁奕已经掌握了“逍遥游”的剑术要领。 这门叶先生在剑湖宫上方施展的通天剑术,本身口诀并不复杂,难就难在驭使剑术时候所需要的磅礴剑元。 这等剑术,一旦施展,整个人的境界如果不够,瞬间就会被榨干。 “剑气三境之前,这门术法最好不要施展,太耗心神。”叶长风叮嘱道:“剑气境界,一境一重楼,不要急着先登顶,把眼前的风光多看几眼。再往后走,同样境界,彼此距离会越来越大,譬如同样是剑气第六境,有人把之前的五个境界,每一境都走到了极限,一旦交锋,几乎是碾压之势。” “什么算是极限?”宁奕记了下来,问道。 叶长风摇了摇头,道:“因人而异,剑修踏出第一境后,丹田里会有一块剑元.......按理来说,剑元饱满,无法再吸纳更多的剑意,那么便是极限了。” 宁奕明白老剑仙的意思。 因人而异。 有些人的剑元大,有些人的剑元小......所以攒满剑元所需要的剑意,自然也不相同。 但是...... 宁奕下意识低下头来,神魂沉浸下去。 他的丹田里,没有剑元。 只有一块神池.......神性与剑气齐飞,那颗本命剑心高悬神池上空,宛若无底洞,多少剑气都无法将其攒满。 “我对你的要求是,以下境,杀上境。”叶长风坐在后山前的大石上,凝视着宁奕,一字一句道:“以一杀二,以二杀三,以三杀四。” “剑气四境,就是星辉的圆满十境,这一境诸多玄妙,藏龙蛰象,所以做不到以四杀五也不算什么。”叶长风淡淡道:“剑气第五境半只脚踏入命星,正是如今大隋曹燃身处的境界,半只脚踩在水里,只差一步可以上岸,得窥命星大道,此境是剑修之路上第一个门槛,其内诸多玄妙,但不可贪多,当破则破,停留太久,聪明反被聪明误。” 西海老祖宗的话,宁奕都烙在心底。 曹燃与叶红拂的约战,估摸着也有这个原因,当破则破,身子站在江水里,一时贪凉,长久不上岸,恐怕就错失了上岸的机会了。 修行上的问题,都请教了一遍。 宁奕的困惑,其实都是一些细枝末节。 一点就通。 这些全都做完,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 日出鸡鸣,两人在后山的阴翳下,一片清凉。 “你的根基很扎实。” 西海老祖宗看着宁奕,眼里很是欣赏,道:“我能教你的不多,以后的路,还是要靠你自己走。” 对于宁奕而言,今日一上午的收获已是颇丰。 他望向老前辈的腰间,那里仍是空空如也。 叶老先生的面色稍有疲惫,涅槃境界的大能,除非受伤,否则气血畅通无阻,这位老祖宗一直面色红润,无半点颓态,怎么如今看起来,似乎有些精神不好? 宁奕压住疑惑,小心翼翼问道:“先生的稚子,去了哪里?” 叶长风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指向后山。 “宁奕......蜀山后山,你进去过没?” 老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回想起昨晚的景象,有些无奈。 “去过一次......”宁奕略微犹豫,将自己的经历老老实实全盘托出,他和丫头能够触6圣山主的子母阵,是因为白骨平原的缘故,关于自己有着能够破开“奇点”的能力,宁奕也没有隐瞒。 没有想到。 叶长风默默听着,眼神愈明亮。 “就是这样......弟子从后山出来之后,隐约觉得没有走完。”宁奕目光望向悬浮在后山虚无之中的6圣敕令,皱眉道:“山主大人的敕令威势太盛,一线天以外的地方根本无从得见......但除了这枚敕令,弟子并无其他办法进入后山。” 叶长风点了点头,他目光也望向敕令,“6圣是一个极罕见的阵法天才.......可惜我与他缘分不深,只是寥寥见过几面。” 叶长风眯起双眼,喃喃道:“6圣正值巅峰之年,一夜之间,忽然就此销声匿迹。我本以为,他是临近破境,寻一处清净之地闭关,很快就会复出......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宁奕有些忐忑地问出了蜀山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叶先生,山主6圣......真的死了吗?” 若这个问题有答案,若大隋有人知道6圣的下落...... “我不清楚。当年大隋最负盛名的四位天才,南疆余青水是一介散修,年轻皇帝与一个妖族女子关系亲密,走得极近。” “妖族女子?”宁奕皱起眉头。 “可以确认是从妖族天下走出来的,不知身份和名讳,但是实力极强。”叶长风回忆着当时的画面,心有余悸道:“有过几次交手,当时打不过,后来......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了。” 连年轻时候的叶长风都打不过的妖族女子? 宁奕想到了自己在红山海底寝宫所看的画面......他曾经推测,太乙救苦天尊转世成功,其第二世,很有可能就是尊为龙绡宫主人的泉客,号令倒悬海万族的海上王者,九灵元圣乃是其麾下座骑。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有所触动,觉得叶长风口中提到的,那位年轻时候惊才绝艳的妖族女子,与自己当时在红山的推测,是有所联系的...... “蜀山的6圣,与那女子也有交情。”叶长风瞥了一眼宁奕,道:“我无心插手纠纷,也无心争夺名号,但是当时的那四人里,余青水出身南疆,手段最毒辣,可惜没有活多久,据说十境就死了,天都的年轻皇帝,根基底蕴最丰厚。但若真论实力,放开全部手段一战,我觉得最终乃是蜀山的6圣会胜。” “为何?” “因为6圣......很强,非常强。”叶长风摇了摇头,道:“我一度怀疑那不知名讳的妖族女子,会是北方那座天下某位了不起大人物的转世,但几次见面,她身上妖气稀薄,不像是妖圣捻火的第二世,更像是大隋从北方游历而回的散修天才,当时我起了较量之心,但打了几次都不占优势,心想大隋天下恐怕没人治得了她了,结果意外撞见了6圣出手。” “单论命星境界,6圣绝无敌手,其他人只是余光,与他交手,都要沦为陪衬。”叶长风心生感慨,却又耸了耸肩,说道:“我本以为恶人还需恶人磨,没想到6圣这厮还是一个明镜高悬的老好人,打来打去,分出高下之后,不分生死,留下一句‘姑娘境界还待修行’,转身就这么走了,真的没什么意思。” 宁奕哑然失笑。 叶长风老祖宗伸出一只手来,那枚悬停在蜀山后山的敕令嗡然掠来,直入掌心,这枚敕令被6圣留在此地,镇压一整座后山,洞天之内无人可进,即便是千手师姐也无法破开,此刻就安静如处子躺在西海老剑仙的手上。 老人摩挲敕令,喃喃道:“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天上地下,两座天下,谁能杀得了他?” 宁奕揉了揉脸,消化着老祖宗刚刚所说的话。 蜀山山主6圣若是活着,那几座强盛的圣山,珞珈山,羌山,北境昆仑山,都算不上什么。 如今在大隋天下行事霸道的那几座圣山,背后都有涅槃境界的老祖宗撑腰,譬如青山府邸一战之前的应天府,朝天子和圣乐王两位涅槃大能坐镇,的确有着睥睨天下的资格。 隐宗的那几位长老,在赵蕤先生离去之后,并没有任何一位能够站出来,破开星君境界的那道屏障,捻火成为涅槃。 隐宗不出,蜀山的顶梁柱,就只有千手师姐...... 宁奕想到了那袭喜怒不形于色的黑白大氅,师姐这些年,看似不动如山,站在大隋天下前三的星君阵列之中,实则顶着巨大的压力......蜀山的重量都在她一人的肩上。 只要不成涅槃,在大隋天下的圣山之中,就很难有话语权。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6圣离开了,还有赵蕤先生在,当赵蕤先生也走了。 那么蜀山,就需要一个新人站出来。 这就是细雪传承下来的意义。 宁奕手指摩挲细雪剑柄。 叶长风缓缓站起身子,将那枚敕令重新掷回原处,符纸飘摇,凭空荡漾波纹。 “宁奕,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老人的白袖一挥。 斗转星移。 宁奕的耳旁只听到一声风气撕啦之音。 他低下头来,看着明亮的溪水流淌在自己膝间,将黑袍冲刷成细碎的剪影。 蜀山的每个角落他都去过。 而这里并不认识。 这里是......后山。 而且是自己未曾去过的地方。 宁奕抬起头来,看到小溪对岸的那片密林,林深雾气浓,看不清密林深处有什么。 哗啦啦的水流声音缭绕。 身处此地,雾气流淌,仙霞氤氲,颇有三分神仙洞天的感觉。 紧接着他便蹙起眉头。 宁奕明白了叶长风前辈,像是一整宿未睡那般神情疲倦的缘故了。 密林之中,先是响起了一阵簌簌落叶之音。 宁奕看到了一只倒悬在树上的白毛猿猴,怒目圆瞪,盯着自己,面目变得狰狞,张大双唇,喉咙翻滚,下一瞬间,便叫破了此地的宁静—— 第一声尖厉的嘶鸣响起.......紧接着,一整片密林都摇晃起来。 漫天的猴叫声音连了起来。 一声胜过一声。 紧密犹如潮水。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拧起眉头,反应极快的第一时间从袖中取出两张隔音符箓,抖动两下,以神性燃烧催动。 结果毫无效用。 符箓燃烧,四周声音却愈演愈烈。 这些猴子的声音,竟然可以穿透隔音法阵,不仅如此,声音入耳之后,去势不停,直接凿入神魂,只不过三四个呼吸,宁奕的神池就溅起滚滚风波,声音坠入神池池底,神性形成涡旋。 聒噪! 世间一等一的聒噪! 叫人不得太平! 宁奕面色苍白抬起头来。 他望向叶长风老前辈,看到了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下一瞬间,两人重新回到后山的那块大石旁边。 宁奕双手按在大石上,丝垂落,梢已经湿透,模样有些狼狈,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没有办法......” “蜀山后山之地,不可轻易杀生,这些猴子不能打杀,否则会引上灾祸,我只能把它们捆在树上。”叶长风的神情也不好看,他沙哑道:“也幸好......它们此时被我捆在树上不得动弹,否则就不仅仅只是喊叫那么简单。” 宁奕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从未想过,后山会是这样一副景象......” 看到那些活着的猴子......其实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后山已死寂了数百年。 上一个自由出入的,不是别人,正是6圣先生。 赵蕤先生似乎也只是在6圣山主的敕令符箓下畅行无阻一部分区域。 几百年来,蜀山从来没有传出过,后山有猴的消息......这些叫声穿金碎石的白毛猿猴,各个体魄强壮,生活得滋润无比,刚刚的举措,就像是在护主。 那片密林的深处,难道有大能居住吗? 宁奕抿起嘴唇,想到了那位“云游四海”,最终“销声匿迹”的6圣先生。 叶长风看出了宁奕的念头。 “你觉得会是6圣?” 宁奕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而是谨慎道:“先生看到了什么?” “我在溪水里站了三天三夜,打了几声招呼,没有回应,于是便以稚子探路,剑身直入密林。”叶长风看着宁奕,说道:“稚子告诉我,这片密林的深处......并没有人居住。” “昨夜我持剑走了进去。”叶长风揉了揉眉心,卸下一抹疲倦,道:“那些猴崽子叫得很吵,走到尽头......果然什么也没有。” 宁奕的神情有些失望。 叶长风吐出几个字来,“只有一个奇点。” 宁奕挑了挑眉:“奇点?” “早年踏遍两座天下,奇门异术我也稍会一些。”叶长风平静道:“这个奇点,我破不开,但是我可以肯定......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人,破开了。” 6圣先生果然走到过那片长林的深处,而且破开了奇点。 宁奕的心底生出了一抹好奇。 蜀山后山的猴林深处,究竟有什么? “我若是暴力出手,恐怕会导致奇点背后连接的空间彻底碎去。”叶长风老祖宗看着宁奕,有些感慨道:“但有一点万幸,那个奇点,拦不住你......” 宁奕眼神亮了起来。 身为执剑者,背负白骨平原,这世上的奇点,都无法成为阻拦他的规矩。 “只是有一点,宁奕......你的神魂太弱了。” 叶长风惋惜说道:“以你如今的神魂,就算我出手带着你,恐怕也很难穿过猴林,你的神魂无法承受这些压力。” 宁奕皱起眉头,猴林里的猴子有多少只,数百只,上千只,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自己站在那片猴林之前,声音如野火燎原一般,不断燃烧蔓延,愈演愈烈......自己的修为境界,断然无法承受如此喧嚣。 可若是把那些白毛猿猴的声音,当做一种神魂的锤炼呢?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叶长风。 “先生,我想再试试。” ...... ...... 五个呼吸。 宁奕没有想过。 自己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重新站回那片猴林小溪,从第一声戾鸣响起,到漫山遍野的猴子开始嘶叫,只不过五个呼吸,宁奕的眼里已是一片血丝,虽然他不曾说话,但神池已经隐约沸腾,神霞掠出,仍然无法抵御那些猴子入骨的雷音。 这是什么? 灵山大佛的普渡吗? 还是道宗天尊的念经? 像是正在被度! 宁奕只觉得自己耳朵都要炸了! 自己如今第八境,神魂不输同境界任何一人,又有神池神霞护体,在这些破烂猴子面前,竟然抗不过五个呼吸! 别说是自己,就算是把那位称霸年轻一辈的谪仙人洛长生叫来,在这片沸腾雷音的笼罩之下,又能比自己多撑多久? 耳旁瞬间清净。 大风掀过。 宁奕捂着胸口,心如刀绞,把神魂穿透的痛苦一点一点缓冲过来,浑身的肌肉像是垮掉一般,他扶着大石缓缓坐下,看着叶长风老前辈。 “如果想要以神魂硬抗那些声音,至少需要星君境界的实力。”老剑仙耸了耸肩,坦然道:“6圣踏入后山,应该是在涅槃之后的事情了,所以他可以安然无虞穿过那片老林,一直走到尽头......偏偏他最擅长的正是阵法破道,所以那个奇点也难不住他。” 就是这样了...... 宁奕心有余悸,看着后山那枚符箓敕令悬浮的方向。 如果修为不够,硬闯后山,这是要死人的啊...... 那些猴子单单叫起来就如此骇人,如果再跳过来挠你几下,宁奕无法想象,漫山遍野的白毛猿猴扑过来的壮观景象,就算是千手师姐那道坚不可摧的地藏屏障,能扛得住那些猴子吗? 难怪6圣老祖宗要留一张敕令。 “这些日子,你就来此地锤炼神魂吧。” 叶长风拍了拍宁奕后背,星辉注入体内,替宁奕抚平神魂的躁动,望着猴林方向,柔声道:“有我在,不用担心留下神魂方面的道伤。” ...... ...... 叶长风前辈去了蜀山的藏书阁,翻阅6圣老祖宗留下来的道籍,看看有没有关于后山“奇点”的线索。 宁奕在后山大石上修行了一段时间,没有尝试再去对抗那直击神魂的刺耳声音。 细细把一些驳杂的东西咀嚼消化。 时间飞快。 抬起头来,天色已晚。 回小霜山的路上,人影稀少,偶尔见到几位弟子,来不及打招呼,都是神色匆匆,向着铁剑山的方向赶去...... 铁剑山......今日是蜀山收徒拔剑的日子...... 宁奕拉住一位弟子,皱眉问道:“宗内如此动静,可是生了什么?” 那弟子衣冠不整,神情匆匆,见到是宁奕,急切道:“宁师叔......铁剑山那边......出了一件事情......所有人都在往那赶......” ...... ...... 蜀山的拔剑大典,在铁剑山举行。 铁剑山是二师兄齐锈所居的山头。 顾名思义,铁剑山,满山插满铁剑。 而且这些铁剑的品秩都不算低,齐锈修行之余,每日都会锤炼剑器,然后将成品插在山门之处,论锋锐,比不上什么名剑,但是足以用来修行,尤其是给蜀山寻常的弟子门徒,已经是相当奢侈......所有的入门弟子,都能够得到齐锈的一柄铁剑,日后下山执行任务,也算是有一样拿得出手的武器傍身。 蜀山今年初启的入门仪式,便是拔剑。 西境各地而来的孩童,有些已经点燃了初境,有些还未曾破境,不过资质都经过了认可和筛选,被带入铁剑山后,便开始了试炼......若是能够拔出铁剑山上的剑器,就算是成功入门。 拔剑,说易做难。 齐锈师兄身为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在铁剑山上按照品秩高低插剑,拔剑者的入宗地位,也根据其拔出剑器的品秩来定......齐锈在临近山顶的地方,安置了几柄相当锋锐的剑器,摘自于败在他手上的命星人物,绝非凡品,若是有能力拔出命星剑器,自然会受到蜀山那几位大修行者的青睐。 此刻的铁剑山山头,蜀山的大修行者相聚。 隐宗的三位长老,负责此次的收徒,都处于命星境界,放眼铁剑山,西境各地而来的“天才”,都在忙着拔剑,到了此刻,仍然没有拔出剑的,占了半数......这些人都会被淘汰。 有人已经拔出了铁剑山上的铁剑,而且心满意足收手,选择完成这次试炼。 这是蜀山时隔多年之后重开的拔剑仪式。 这一批的弟子,悟性和资质都相当的高。 然而此刻,山顶上,所有的目光都被一个人吸引。 三位隐宗长老的目光盯着铁剑山上,一个披着紫袍的稚嫩孩童,举手投足满是贵气,腰间的紫囊有雷霆噼啪跳闪。 那个叫顾咎的孩童......天赋很好,非常好。 如果能引入蜀山,未来必定会是一个震动大隋的剑道奇才。 因为他拔出了不止一柄剑。 准确来说,不止一柄,是很多柄,很多很多柄...... 这个叫做顾咎的孩子,一路向着山上前行,闲庭信步,拔出了自己看到的第一把剑......然后随手丢在了地上。 接着就是拔第二把剑。 寻常人需要以意念沟通剑身,然后艰难耗费数个时辰的拔剑过程,他只是轻松的单手一抓,就这么拔出来了。 这么一个天才,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围观。 当顾咎走到铁剑山山顶的时候,他的手中仍然没有剑。 因为他把所有的剑都扔掉了。 这是看不上?还是其他的原因? 无论是哪种原因,瞎子齐锈的神情都很不开心。 果然。 接下来,三位长老在顾咎的口中,听到了很不愿意听的话语。 稚嫩的孩童,一路上拔光了自己所见到的铁剑山剑器,来到山顶,对着蜀山的大修行者揖了一礼,然后恭敬道:“家父是平南侯。” 平南侯。 平南侯这三个字,已经足够让三位隐宗长老的面色变得难看。 瞎子齐锈则是默默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剑鞘。 山顶末席的吴清俊,忽然明白了这个叫做顾咎的孩童,为何言语之间,对蜀山多无敬词,而是对羌山有吹捧之意......蜀山启山的收徒大典,面向整个西境,但是平南侯府,本是处在南疆,那位平南侯爷则是将其迁移至东境。 那位面容稚嫩但气质老成的孩童,面对蜀山的几位大修行者,神情故作坦然,从腰囊里取出两枚令牌。 其中一枚令牌,雕刻着妖异的黑色莲花,工工整整写着“平南”二字。 这枚令牌,代表着东境莲华。 而顾咎来到蜀山铁剑山的意图......已经很是明显了。 他手中的另外一枚令牌,则是刻画着云雾缭绕。 羌山。 这个资质过人的天才孩童,已经被羌山收为弟子......而且他手中那枚羌山令牌的颜色极纯,一片银白。 神仙居。 顾咎拜入神仙居,那么他的大师兄便是洛长生...... 吴清俊眼神冷了下来,怪不得先前要拿宁奕师叔与神仙居谪仙人一较高下,这是早就入了门,瞧不得其他人家的好? 齐锈双目无神,脸色却阴沉地可怕,他缓慢扶着座椅把手,站起身子。 “东境......羌山?把能说话的喊出来。” 一旁的温韬眯起双眼,知道二师兄这是动怒了。 顾咎低垂眉眼,小心翼翼撕破一个锦囊。 蜀山铁剑山上空,一阵空间波动,星火燃烧,烧出一扇门户。 紫袍孩童顾咎向后退了一步,这扇门户内,缓慢走出了几道身影。 “齐老二,许久未见了......被我戳瞎的那只眼,如今养得怎么样了?” 这道声音,来源于一位面容相当阴柔的白袍中年男人,面如冠玉,头戴白玉冠,但是半只袖子空空如也。 齐锈冷不丁笑了:“陈七,果然是你,你放心,你那半条手臂已经被我喂狗了。” 铁剑山上的气氛,变得凝固起来。 温韬面色冷了下来。 他一个眼神,蜀山的几位弟子立刻心领神会,还没来得及去通知小山主,铁剑山的上空,一缕缕银丝便扭曲汇聚而来。 黑白大氅落地。 “原来是羌山的陈七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千手不动声色,现身之后,坐了下来,淡然望向不远处的羌山人马,平静道:“陈七公子的境界突破了,可喜可贺,但若是以为成就了星君之位,就可来我蜀山撒野,恐怕今日要失望了。” 千手的目光望向陈七的另外一条手臂,微笑道:“一条手臂,换一个教训,不亏。” 陈七默默攥拳,看到千手出现,将一肚子的火气咽了下去,并没有选择硬怼,而是深吸两口气,默默向后退了半步。 这一退,退到了一位踏出门户的中年儒士的背后。 千手望着羌山的来客。 那个叫顾咎的少年,只是一个引子,这是存心在蜀山的拔剑大典上,来打蜀山颜面的。 闻仲的眸光冷了下来,自从她封号千手,打遍大隋星君无敌手,就罕有修行者来蜀山地界挑衅,涅槃境界的大能碍于大隋铁律,无法轻易动手,诸多圣山的山主,都奈何不了她。 然而眼前的中年儒士,是一个难惹的例外。 大隋公认的星君前三,是西境蜀山的小山主千手闻仲,潇洒自在的地府二殿下楚江王......以及东境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 其余的,像是道宗紫霄宫宫主周游,珞珈山扶摇,这些后晋的星君,还没强大到能够跟老一辈顶级星君相争的地步。 这三位星君的强大,是与其他星君不同的强大。 应天府的朱候,很强,但无法与这三人相提比论。 就算是白鹿洞书院的府主苏幕遮,在破开涅槃境界之前,也无法与千手、楚江王、以及神仙居大客卿相比。 涅槃之下无敌手,不是说说而已。 “姜玉虚。”千手眯起双眼,仍然坐在竹椅上,只是神情凝重起来,她不含感情地开口道:“好大的风,把你刮来了。” 那位衣着古朴的中年儒士,一件简单青衫,洗得白,像是一位道士,身上不沾风尘,颇有三分成仙得道的意味。 姜玉虚神情从容,轻柔开口,并无居高临下之姿态。 “羌山无意上门叨扰,只不过有些事情,今日需要一解恩怨。” 千手笑了,“一解恩怨?你我令辟战场,在西境白骨山打上一场,既分胜负,也分生死,是这个意思吗?” 姜玉虚笑了笑,道:“你我并无恩怨,小山主何必生怒?” 千手面无表情起身。 “贫道今日前来,并非死战。”姜玉虚瞥了一眼千手,淡淡道:“这位是我神仙居的弟子。” 说罢,大袖轻推。 一位面容清秀的稚嫩少年,从姜玉虚的背后站了出来,神情倔强,看起来像是一个瓷娃娃般,白玉无瑕,年龄极小,比起铁剑山上还在拔剑的蜀山入门弟子,也大不了多少。 但是偏偏是这个少年,身上气息却锋锐凌厉,已经踏入了第八境! 天才。 罕见的天才。 千手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姜玉虚平静道:“此子名叫王异,羌山小剑仙之名,想必各位也有所耳闻......” 铁剑山上,果然不再平静。 剑湖宫有位七境无敌的剑痴柳十一。 羌山走出了一个稚嫩的小剑仙,在长陵山下指名道姓要先拳打声声慢,再脚踢柳十一。 铁剑山上,站在末席的吴清俊,神情有些精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位小剑仙刚刚从长陵出来,没来得及拳打声声慢,也没来得及脚踢柳十一......就被准备入长陵的宁师叔撞见了,好生教训了一顿,还没收了“长气”。 小剑仙神情通红,咬着牙齿,环顾一圈,道:“姓宁的在哪里?” 姜玉虚微微一笑,一只大袖笼罩在王异头顶,掌心隔着袖袍,轻轻拍了两下。 王异乖乖闭嘴。 中年儒士心平气和道:“我此行,一是为讨要长气而来。” 对前因后果了如指掌的千手,语气淡然道:“长气之事,愿赌服输,恕不奉还。” 姜玉虚仍然是那副微笑神情,道:“你先别急,长气的正主还没到......此行的第二件事,便是想看一看,如今的蜀山,到底还配不配得上西境圣山的名号。” 千手面色淡然,身后的几位大修行者神情皆是不善。 铁剑山剑拔弩张。 “羌山远道而来,还望蜀山赐教一二。”姜玉虚淡淡道:“大修行者之间不可出手,便让小辈争一争高低好了......今日听闻蜀山拔剑收徒,不知可有哪位看中的高徒,能与我刚收的弟子,平南侯小侯爷顾咎过上一两招?”  第十四章 拔出剑的小家伙 铁剑山头。 那位出身平南侯府的小侯爷顾咎,脑后的长束成了一个蝎子辫,背负双手,笑意盈盈站了出来。 “我这徒儿,刚刚拜入神仙居,根骨清净,没有破初境,也没有受羌山烟火熏陶。”姜玉虚目光扫视一圈,淡然道:“入我神仙居,自然要做神仙人。你们蜀山山上的弟子,十岁以下,无论是谁,只要能够碰到他一丝衣角,都算是我羌山输了。” 紫袍小侯爷微微一笑,伸出一只手掌,拱了拱掌心,做了个请的动作。 铁剑山上,千手目光扫视一圈,如今拔剑大典即将结束,隐宗也收了几位得意弟子,看起来资质相当不错。 一位隐宗长老面无表情站了出来。 他盯着平南侯府顾咎,的确看不出其身上的修行痕迹,一块璞玉,未曾修行,连初境都没有破开。 这位隐宗灰袍长老,刚刚在铁剑山上受了一个悟性相当不错的弟子,身着青衫,面容沉着,约莫十岁左右,虽然岁数尚小,但个头已经不小,已踏入了初境,拔出了铁剑山上相当沉重的一柄剑器,乃是蜀山当年一位十境修行者所用,那柄古剑名为“青蝉”,按照拔剑大典的规矩,已经赠予这位拜入隐宗的青衫孩童。 这位隐宗长老拍了拍身旁弟子,沉声道:“墨煜,全力出剑,刺他的下盘。” 名叫“墨煜”的青衫孩童拔出“青蝉”,神情凝重,来到平南侯小侯爷面前。 顾咎笑了笑,道:“请赐教。” 墨煜眼神闪过一抹狠厉,没有答话。 他年纪虽轻,但出手却极为狠辣,拔剑刹那,青蝉剑尖与地面擦出一蓬光火,铁剑山山头掀起一阵劲风,青衫少年人随剑动,整个人已经掠身而出。 背负双手的姜玉虚大真人,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 紫袍顾咎的神情未曾有所变化,轻笑一声,身子飘忽向后,犹如一张轻飘飘的宣纸,那柄铿锵有力的青蝉剑锋,就这么险而又险擦着面颊划过,下一瞬间,这位平南侯府的小侯爷抬起手来,袖袍自下而上的划过,腰间的一枚腰囊就此散开。 一抹幽幽光华,被他握在掌心。 墨煜瞳孔微微收缩,看清了那抹愈刺眼的光芒...... 是一张符箓。 因为不曾破开初境,所以顾咎的身躯之中,并没有丝毫的星辉。 没有星辉,就无法催动符箓...... 然而,一缕又一缕璀璨如烟火的精纯气息,在平南侯府小侯爷的掌心如乌云一般汇聚,单单是隔着一张符纸凝视,便让人毛骨悚然。 “神性?” 坐在铁剑山头座椅上的千手闻仲,看清了这缕纯白气息,眼神骤然冷了起来,她望向姜玉虚,瞥见了这位神仙居大真人眼中的笑意。 这缕神性......是先天所有,并非是他人赠予。 罕见至极的“神性之躯”,神性的比例虽然很少,比不上珞珈山名震一时的小山主扶摇,但也已经是万中挑一的凤毛麟角了,有这么一点神性作为辅助,拜入神仙居之后,这个叫做顾咎的东境小侯爷,很快就会崭露头角。 “砰”的一声! 铁剑山上空,一道瘦弱的少年身影,应声抛飞而出。 那柄“青蝉”在空中划过数个弧形,势大力沉地坠向地面,将一整块光滑无暇的铁剑山殿石,插得支离破碎。 (本章未完,请翻页) 隐宗长老神情难看,大袍挥出,轻柔接过“墨煜”,两人之间的胜负......已经分出。 那个紫袍拂袖的神仙居少年郎,以一张符箓,便轻松取胜......这张符箓,还不是什么所谓的杀伐手段,而是单纯抑制神性外散,起引导作用,否则顾咎掌心的神性铺天盖地打出去,绝不是青蝉被崩飞那么简单。 铁剑山的山头,刚刚会直接被打出一蓬血雾。 ...... ...... 铁剑山上,一片沉寂。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 日落西山。 几位长老收下的弟子,都已经出过一次手。 铁剑山的山头,插着好几把被神性震飞而出的剑器......这些铁剑山脱颖而出的弟子,无一例外,都败在了平南侯府小侯爷顾咎的手上。 而且,连顾咎的一角衣袍都没有碰到。 这位身负神眷的小男孩,极其敏锐,剑风无法侵入周身三尺。 若资质分为三六九等......凡人与天才有差距,天才与天才,也是有差距的。 姜玉虚的心情大好。 他满是欣慰望向面前的紫袍小侯爷,在顾咎的身上,甚至能够看到三分洛长生的影子。 顾咎捋了捋自己的小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望向自己的身后,那位站在大隋星君最高处的神仙居大客卿,得到了后者一个赞许的眼神。 姜玉虚大真人笑着问道:“胜负如何?” 铁剑山无人可以回应。 因为最出彩的几位弟子,都已经败了。 而且败得很是狼狈。 姜玉虚的声音,扩散开来,在铁剑山上回荡,几位隐宗长老敢怒不敢言,千手师姐已经处在了爆的边缘。 在铁剑山还在拔剑的孩童们,身处蜀山的禁制之中,如今禁制被这位神仙居大客卿的声音轻易撕裂。 孩童们惘然抬起头来,看到铁剑山上,一轮薄暮,一位中年青衫道士,站在云雾之中,如神仙一般,居高临下俯视下来。 姜玉虚身旁的顾咎,神情漠然,望向铁剑山下的同龄人,那些想要拜入蜀山的家伙们,如今还有一些在山上拔剑的,还在为能否顺利拔剑而苦恼,想要入山都难,更不用说再与自己比试。 姜玉虚声音如洪钟道:“铁剑山尚有人否?” 一个干脆利落的回应就此响起。 “当然有。” 这道声音有些懒散,有些漫不经心,但说出来,却给人一种天经地义的意味。 这道声音......来自于铁剑山下。 姜玉虚皱起眉头,望着那个姗姗来迟,堪堪走到山门石阶处,衣袖还沾着一些露水的黑袍身影。 他身旁的小剑仙王异,盯着山下的那道身影,攥紧拳头。 怔怔站在铁剑山下的几位蜀山弟子,过了小片刻才反应过来,躬身一揖,眼睛通红,咬牙道。 “宁师叔!” 宁奕笑眯眯,拍了拍两位同门的肩头,示意无事。 他缓慢从铁剑山的山门处开始上山。 抬脚,落地。 步伐平稳。 宁奕所过之处,铁剑山的山路四周,一柄又一柄剑器,先是开始摇晃,然后铮铮作响,剑锵然亮出一抹寒光,出鞘叩。 有些 (本章未完,请翻页) 剑气,承受不住,鞘面出密集而又连绵的破碎声音。 “剑势......小师弟这是去哪修行了,短短一日,竟然进境如此飞快?”瞎子齐锈聆听着山头无数道剑气细碎的声音,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铁剑山的剑器。 千手师姐同样也感受到了宁奕身上的变化。 破开八境之后,宁奕一直没有释放自身的剑气气机。 与西海老祖宗的一番话,让他先是有所领悟,然后这一点灵光越放越大......剑气境界如登楼,宁奕腰间的那柄细雪,被两根漆黑缠缑束住,鞘内的震颤频率不断叠加,如春雷滚滚,看起来一片静谧,但实则神池已开始了沸腾。 他并没有直接登上铁剑山的山顶。 而是停在了半山腰。 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皱起眉头,看着停在半山腰的黑袍年轻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宁奕,继洛长生之后坐在大隋星辰榜榜的“剑道天才”。 然而姜玉虚很失望地现,在宁奕的身上,他竟看不出丝毫能与洛长生媲美的夺目光彩。 宁奕停在了半山腰。 准确的说,宁奕停在半山腰,一位席地而坐的孩童面前。 孩童的面色很不好看,面黄肌瘦,鬓角的丝被风气吹动,露出还算清秀的五官,有些偏向阴柔,还未长开,看起来像是个女孩。 他的个头很小,披着一件绰绰有余的简陋麻袍,赤着双脚,盘膝坐在地上,面前插着一柄生了锈的古剑,身旁工工整整摆着一双破烂不堪的草鞋。 他想要拔剑。 这柄生了锈的古剑,也的确快要被他拔出来了。 如果他能够保持心无旁骛,以剑元拔出这柄剑,只是时间问题。 他在这山上坐了很久,从天亮坐到天暗,风气渐大,四周渐冷,麻袍翻飞,这些都被他抛在脑后......闭上双眼,便什么都看不见,铁剑山一片黑暗,只有那一柄剑是心中的光明。 拔出这把剑,他就可以拜入蜀山。 然而拔剑的过程,很是艰难,耗费了他大量的心力和精神。 这是一场拉锯战......就像是回到了某个痛苦的大雪天。 虚无的剑元在缓慢燃烧。 那柄插入地面三尺的古剑,一点一点挤出草屑,然后悬浮在闭眼孩童的面前。 一个温暖的声音响起。 “很好。” 这个面黄肌瘦的男孩,睁开双眼,惘然地看着那个曾经在西岭大雪里见过一面的面孔。 与此刻的情景几乎并无不同。 冰天雪地,快要被冻成冰渣的小男孩,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听到了人生最温暖的声音。 那人就在自己面前。 他下意识喃喃道:“宁先生......” 那柄古剑悬在他的面前。 宁奕半蹲身子,微笑问道:“齐锈插在铁剑山上的命星剑器,一共只有三柄,你拔出了一柄......按理来说,命星的剑是很好的奖赏,但我有更好的东西要送给你。” 宁奕伸出一只手来。 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把掌心搭在宁奕掌心。 他清澈的眼神,就此亮了起来,一股温暖如光的力量,顺延血液蔓延开来。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宁先生......我姓谷,名小雨。” (本章完) 第十五章 替宁先生打的一拳 “谷小雨......” 宁奕站起身子,面带笑意看着摇晃站起身子的黄衫孩童,枯槁丝被风吹得一截一截飞起,谷小雨神情惘然。 他并不知道自己未曾点破初境,便拔出了铁剑山的命星剑器,意味着什么。 这是很好的资质。 更是绝佳的剑道天赋。 谷小雨的身子骨很小,站起之后,脑袋的高度,只到宁奕的胸口。 宁奕缓缓伸出一只手,手掌虚握。 “谷小雨,接剑。” 声音如洪钟响起。 铁剑山山头,剑器齐齐震颤。 远方小霜山,一道流光疾射而来,气冲斗牛。 瞬间掠入宁奕掌心。 铁剑山山头的小剑仙王异,心头一震,盯着那道从远方山楼里射出的剑气光华,其间内蕴的剑身气息......他再熟悉不过。 羌山四名剑之中的......长气! “这把剑怎么样?” 谷小雨抱住“长气”,他不知道该怎么评判好坏,于是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拔出来之后,又重新插回铁剑山的古剑。 谷小雨很中肯地回答。 “比我拔出来的好。” 宁奕笑了笑,指了指山上。 “这把剑之前是他们的,后来是我的,现在是你的。” 谷小雨看到了山上云里雾里的一些人,那些人,在西岭时候他曾仰望过,是高不可攀的活神仙......如今看来,似乎离得也不算多远。 谷小雨看到了一个很显眼的紫袍身影,他知道那个人的名字。 顾咎。 顾咎皱着眉头,冷漠俯瞰着自己。 谷小雨见过太多的蔑视,所以习惯性无视。 而让他没有中断对视的原因,是因为顾咎只是瞥了一眼自己,就把目光微微向下挪去。 他在盯着自己怀中抱着的东西。 宁先生的剑。 这样的目光......谷小雨也见过,他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宁先生,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抢您的剑吗?” 宁奕摇了摇头,道:“是你的剑。” 谷小雨默默低下了头。 “看到那个紫袍小屁孩了吗?”宁奕轻声道:“他叫顾咎,是平南侯府的小侯爷,背景不小,本事不大。” “看到了。”谷小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 两人之间的对话,言简意赅。 “上山,打他。” “好。” ...... ...... 大客卿姜玉虚仍然神情自若,一副智珠在握的姿态,但忍不住眯起双眼。 一大一小,开始沿着铁剑山石阶登山。 抱着一人高长剑的谷小雨,没有去穿那双搁在半山腰的破烂草鞋,舍不得丢掉,于是弯腰单手将其捡起,拎着快要散架的鞋后跟,赤着双脚,一步一步踩着石阶登山。不得不说,这个少年的骨骼很是精奇,虽然像是黄豆米粒的小不点,但体内气血澎湃,坚若磐石,抱着长气上山,呼吸始终平稳。 是个好苗子。 铁剑山的山顶,此刻的无声,大部分来自于登上山头的两人。 宁奕目光淡然,扫视一圈,从小剑仙王异身上掠过,放在了那位气度不凡的中年儒士身上。 “阁下就是涅槃境下第二人,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 姜玉虚闻言,皱起眉头,涅槃境下第二人? 这些年来,他姜玉虚纵横东境,叱咤风云,圣山之中无人敢与其撄锋。 除了东境琉璃山的那尊大魔头,他在涅槃境下,从未忌惮过谁! 他言第二,谁敢言第一? 姜玉虚面无表情道:“宁奕,贫道所为长陵之事而来,既然你愿意上山认错,那么便乖乖还剑吧!” 言语落地。 中年儒士的道袍之中,射出万千银丝,袖内一柄拂尘,其内蕴含磅礴星辉,漫天遍地向着宁奕掠来。 下一刹那,一抹夺目剑光闪过铁剑山山顶。 姜玉虚的拂尘丝线,在这一剑之下,尽数被砍得断开。 坐在椅未曾站起身子的千手闻仲,出鞘之快,无人可以看见。 她拔出师弟齐锈的腰间古剑,此刻剑身已经归鞘,剑出沉闷的一声合鞘撞击声音。 千手淡然道:“姜玉虚,你身为星君,对十境以下的年轻人出手,是不是太不要脸了一些?” 神仙居大客卿眯起双眼,袖袍一挥,漫天断去的丝线重新合拢。 姜玉虚明白了宁奕口中意有所指的“涅槃境第一人”,到底是谁......距离上一次与千手闻仲交手,已过了小半个甲子,这位蜀山小山主的修行境界又有精进,的确不是等闲之辈,不可轻易小觑。 这位大真人笑了笑,全当刚刚无事生过,坦然道:“既然如此,那便一件一件来算清。” 宁奕只是一笑置之。 姜玉虚不动声色,拢袖按住已经压抑不住剑意的小剑仙王异。 铁剑山顶,平南侯府的小侯爷顾咎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站到了谷小雨的对面,微笑指了指黄衫少年的怀中长剑,道:“这是我羌山的长气,我要拿回来,你有意见吗?” 谷小雨摇了摇头,道:“宁先生刚刚把它送给了我,所以这把剑......现在是我的,不是你们羌山的。” 黄衫少年鼓起一口气,将“长气”重重插入地面,脚底被剑气凿开一张蛛网。 他抚了抚衣袖,仪容淡然,道:“请指教。” 顾咎稚嫩的面容,脸色顷刻阴沉了下来。 “请。” 平南侯小侯爷伸出一只手掌,做了个邀请姿态。 铁剑山上的安静,持续了小片刻。 谷小雨并没有任何要主动出击的意味,只是平静站在原地,不急不躁,不喜不悲,他默默看着这位紫袍小侯爷。 顾咎冷笑一声,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身形瞬间消失。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未曾修行的孩童,因为有神性加持的原因,瞬间爆出来的度比寻常成年男子还要迅猛。 顾咎的小辫在空中飞起,整个人像是一头猎豹,脚踩铁剑山大殿,身形快得可怕,砖瓦凭空炸开,瞬间蔓延到黄衫枯瘦的少年郎面前。 谷小雨神情淡然,头颅向右偏转。 一股劲风,擦着鬓吹过,顾咎五指如钩,出手大开大合。 平南侯府自幼便花费重金,为顾咎淬炼身躯,喝豹奶长大,踩油缸练身法,请了几位东境自立山头的武道宗师,来教顾咎修行近身厮杀之术。 钩拉推扯,全都擦着谷小雨的破烂衣袍。 面黄肌瘦的枯槁少年,双脚如磐石一般踩在山头。上半身的身形,化为一道又一道模糊影子,顾咎与谷小雨之间炸开无数劲风,这位平南侯侯府的小侯爷,每招每式都极其精准,然而谷小雨总是能够“险而又险”地躲过。 顾咎的招式,倾泻而出,犹如孔雀开屏,远远看去,若不是这些招式太过狠毒,每招都要致人性命,看起来便极像是宁奕曾经打出去的“千手”。 事实上,在顾咎正式拜入神仙居时,这位曾经与蜀山小山主有过几次交手的大客卿姜玉虚,便亲自出手指点,让顾咎一窥武道高境,算是偷拿偷学的把千手的那一招揉在了一起。 谷小雨心神极静。 他眼中的拳影,掌影,如滂沱大雨,缓慢而又清晰。 他能够躲开。 是因为宁先生在半山腰扶自己的那一把。 宁奕的掌心,似乎有一股燎原的野火。 谷小雨眼神愈明亮,呼吸愈炽烈。 他不再压抑心中的那股火焰,攥拢右拳,一拳打了出去。 这一拳,毫无花哨。 顾咎眼神亮起,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 一拳对一拳! 平南小侯爷的体内气机,如大江溃坝,汹涌澎湃而出,未曾点燃星辉,但他由于后天淬炼体魄的缘故,骨骼极密极硬,这一拳下去,足以打得眼前这个小不点血肉模糊,甚至拳头炸开。 但万万没有想到—— 竟然没有出现一面倒的情况。 两人之间硬碰硬的一拳,出了“砰”的一声闷响,空气都炸出一圈涟漪。 顾咎的嘴角拉扯,痛苦随着左手手臂蔓延,他低下头来,不敢置信,谷小雨的这一拳,竟然打得自己虎口裂开,他骇然看着对面那个神情淡然的小不点,这是什么体魄?先天的金刚之躯? 顾咎被打得向后退去,蹬蹬蹬连退三步,脚下接连踩碎了三块青石,可见刚刚那一拳的力度之深。 仅仅一拳,就落入下风。 “怎么可能?” 顾咎面色狰狞,咬牙攥拳,不信邪的拧腰提胯。 他极尽所有,再不讲究招式,噱头,把所有的神性,都凝聚在这一拳之上。 他虽未曾点燃星火,但是身负神性。 再厉害的先天金刚,也不可能以肉身硬撼神性! 这一拳,他要直接打死谷小雨。 黄衫鼓荡。 枯瘦孩童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生来身子骨就极硬,对拳从没怕过任何人。 谷小雨并不知道,自己是个小不点,是因为金刚之躯所需的消耗太大,一般来说,每顿饕餮大餐,才能维持生活,这些年挨饿受冻,不被饿死已是极大的幸运。 这副身躯,若是不修行,正常长大,即便是修行有所小成的江湖武夫,也很难在力量上与其抗衡。 名为金刚,实为琉璃。 顾咎的身影如一根疾射而来的箭镞。 势大力沉。 黄衫孩童不动如山。 谷小雨气沉丹田,默默想着宁奕上山前的最后一句话。 “我给你一拳的神性......那一拳用力一些,算是替我打的。” 神性......替宁先生打的...... 铁剑山的上空,绽开了一蓬刺骨入耳的神性爆碎声音!  第十六章 洛长生来讨剑 一拳! 雷音炸开! 神性之间的对撞,这一幕完全出乎了两方大修行者的意料。 姜玉虚瞳孔收缩,他万万没有想到,宁奕上山途中随便带来的一个黄袍小不点,除了一副天生的金刚身躯之外,还内蕴神性! 以姜玉虚的修行境界,自然知道一条铁律,神性不可赠予......这个黄衫儿身上的神性,是与生俱来的? 来不及思考。 一声痛苦的闷哼。 神性破碎的声音—— 一道身影抛飞而出。 顾咎感觉自己像是被天庭的巨灵神拿着万钧重的重锤砸中,浑身都要炸开了,意识一瞬间被冲刷得模糊。 如果说,自己的神性数量,是一个钵盂里装满了海水。 那个叫谷小雨的少年,在这一拳所寄托的神性,则是磅礴犹如大江大河,冲溃堤坝,瞬间将自己吞没! 束的簪崩开,腰间的紫囊炸裂。 随身所带的紫囊,齐齐炸开,里面倾泄出数之不清的符纸—— 紧接着,从紫囊之中倾泻而出的无数符箓,便自行燃起璀璨光华,如燕雀成群,最终兜裹住平南侯府小侯爷狼狈的身形,使其能够平稳落在地上。 退回羌山阵营,紧紧围绕着顾咎四面八方的贴身符箓,在七八个呼吸的时间内燃烧殆尽,自行化为齑粉,风吹即散,露出身形。 顾咎的丝贴在面颊两侧,披头散,极其狼狈。 这位平南侯府小侯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微微弯腰才能勉强站立,他的身上,紫袍已经被扯碎成为碎布条,一条手臂无力垂落,指尖几乎触地,鲜血顺延手臂纹路,嘀嗒嘀嗒从指尖落下。 顾咎咬了咬牙,抬起头来,盯着不远处...... 铁剑山的烟尘里,瘦小的身影逐渐走了出来。 谷小雨的神情很是平静,虽然他身上的衣袍比顾咎碎得还要彻底......左右两条臂膀上,挂着七零八落的黄衫碎布,裸露的小麦色手臂鲜血纵横。 显然胜负已经分出。 虽然看起来更凄惨的那个人,是谷小雨......但小不点的神情始终淡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 谷小雨不带感情道:“承让了。” 他才是胜者! “先天金刚体魄......”千手的眼神里带着一抹赞赏。 这一架打得漂亮。 这一拳打得漂亮。 近身厮杀,是自己最擅长的打法,也有着蜀山无数前辈凝练的心血,只可惜一直没有办法传承下去,一是蜀山事务繁忙,二是没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即便是跟随自己修行一年的宁奕师弟,因为开始修行太晚的缘故,在这条路上,也只能踏进第一道门槛,不是最佳的人选。 千手看着黄衫谷小雨,神情凝重。 年龄,根骨,资质,心性,俱是上佳。 ...... ...... “师父......”顾咎神情痛苦,以掌背擦拭唇角溢出的鲜血,这抹痛苦,并非是来自于肉体,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挫败。 归根结底,他还是个孩童,从平南侯府走出来,所向披靡,平南侯府倾尽资源,喊来了半片东境的江湖山头武道宗师来给他喂拳,以此弥补先天体魄上的些微不足。 拜入羌山神仙居,他曾想过自己未来的修行之途,大道平铺,风云尽在脚下。 有涅槃以下无敌手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作自己的师尊,再过一个十年,他顾咎就是下一个“谪仙人”。 要当大师兄那样的谪仙人,自然不能败。 一场也不能! 顾咎的一条手臂,已经血肉模糊,在刚刚的那一拳中,拼得气尽力竭,体魄破碎,不得不承认,先天金刚的身躯,比自己在侯府里的淬炼还要强大......而那个叫谷小雨的,递拳之时有着比自己更磅礴的神性加持。 顾咎还有一只手能动弹。 他摸向自己腰间仅存的一枚锦囊。 那里......平南侯府给的底牌...... 姜玉虚虚无缥缈的传音,落在心湖。 “顾咎,做不了谪仙人,难道你就要做真小人?” 声音如滚雷一般,坠入心湖,震颤肺腑。 一语警醒梦中人。 修行二字,取决于一念之间。 一念成佛,一念坠魔。 顾咎身子一颤,为刚刚的邪念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复杂看着谷小雨,声音沙哑道:“是我败了。” 谷小雨的神情仍然平静,没有丝毫羞辱之意,只是不卑不亢道:“你我之间,说好了只是指教,一时胜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你打了别人,总要有人打回来。” 顾咎没有反驳,也没有开口,只是沉默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几位隐宗的长老,包括先前战败的蜀山“弟子”,此刻都松了一口气。 那个叫“墨煜”的少年,捡回自己的“青蝉”,回身时候对着谷小雨悄悄竖了一个大拇指。 黄衫小不点咧嘴笑了笑。 ...... ...... “是顾咎输了,输得不冤。” 姜玉虚揉了揉闷闷不乐的小弟子脑袋,这场比斗算不得什么,顾咎和谷小雨二人,既然连点破初境的修行都未曾开始,那么如今,比的不过就是天赋而已。 初境前的天赋有什么用? 鱼跃龙门,厚积薄,修行这条路上,只有一个对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身处东境百余载,看花开花落,潮起潮伏,姜玉虚知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对于一座圣山而言,未来十年百年的兴衰走向,全部取决于年轻一辈的心境,少年强盛则圣山强盛......漫长岁月里,他见了很多的天才,洛长生是让他最心生惊叹的一个。 除去洛长生,也有很多其他惊艳的后辈。 譬如眼前的这个小不点。 铁剑山上,这个衣衫破烂,一眼就能看出,从卑微寒苦里出身的黄衫孩童,不卑不亢,不骄不傲,是一个截然不同的。 谷小雨说出“胜负只是一时”这句话的时候,让姜玉虚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心性很好。 这的确是个好苗子,又是先天金刚体魄,谁会不动心? 看这副模样,似乎是西境那边的流民?可惜不是出身东境的,否则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孩子很有可能会到羌山拜师。 摇了摇头。 姜玉虚轻描淡写把铁剑山两位孩童的比斗之事带过,目光望向宁奕,微笑道:“你就是宁奕?贫道等了你好久。” 宁奕面带微笑道:“不还。姜真人请回吧。” 姜玉虚接下来的话,一字没说地被憋了回去。 这位大真人默默攥拢袖中拂尘,忍住一拂尘砸过去的冲动。 堂堂一位神仙居大客卿,养气功夫再好,看着宁奕,最终也只能一字一字道:“好......好......你很好......” 他的身旁,小剑仙王异剑眉挑起,一身剑意已按捺不住。 “师父,跟他有什么好废话的?” 王异冷冷开口,身上的剑气已荡散开来。 这一次姜玉虚没有出手去拦,而是放任自己的弟子放出剑气。 姜玉虚木然道:“事关神仙居声名,不要藏锋,只许胜,不许败。” 王异重重点头,前踏一步,一挥袖袍,十二柄拇指大小的竹剑一字列开。 与长陵遇见的时候截然不同。 这位小剑仙此刻所用,乃是类似于“驭剑指杀”的法门,只不过这门术法与宁奕的不太相同,更注重细微之处,像是被后人改动。 大黑袍的王异,一念之间,十二柄竹剑掠散开来,漫天抛飞,围绕宁奕为圆心,画出一副天圆地方。 宁奕蹙起眉头,仔细端详着竹剑漫无目的的掠行轨迹。 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内蕴大道。 做此改良之人,天纵奇才。 十二柄竹剑,化为漫天虚影,看不清轨迹,周天之内尽是嗡嗡剑气交撞之音。 一道极其狭小的虚影擦着空间掠来,下一瞬间便逼近宁奕后心。 宁奕偏转头颅,那柄竹剑擦着面颊堪堪掠过。 一缕鬓被剑气切下—— 来不及稍作反应。 第二柄竹剑闪逝而过,紧接着,在短短的一个呼吸之内,无数道剑气切割而来,快如乱麻。 宁奕的身形开始移动,但剑影更快,于是整个人直接被无数道追逐而来的竹剑赶上,瞬间蜂拥吞没。 铁剑山头,迸出炽烈的剑气轰鸣之音。 剑气绞杀! 下一瞬间,覆盖宁奕周身的那些竹剑剑尖抵在一起,丝丝缕缕剑气绞杀的那袭黑袍,化为扭曲虚影—— 自己的剑气一直在追着虚影? 王异瞳孔收缩,一只拳头毫无预兆砸在自己小腹之上,迫使他弯下腰来,咳出一大口鲜血。 驭剑之术,最忌被人近身。 体魄瘦弱的小剑仙王异,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拳打得双脚离地,身子带着惯性向上飞起,他眼前一黑,余光瞥见宁奕的身子一个闪逝。 宁奕面无表情来到王异身后,在极短的时间内,那位滞空的小剑仙“努力”翻转身子,然后愕然望向自己的刹那,伸出了一根手指。 这位神仙居得意弟子,如今登上第八境,看起来春风得意。 而且刚刚那十二柄飞剑的剑术使出来,好像真有那么三分意思,只不过这门术法,真正体会一番,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要么是姜玉虚所传授,要么是出自于那位谪仙人的手笔,王异用出来还不熟练,实在不像是他之所创。 若这门剑术真是由洛长生所创,今日换“谪仙人”出手,单单是这出鞘气机连绵不绝的十二柄竹剑,就足够宁奕喝上一壶。 王异的剑念太短,度太慢。 轻易就可破开。 近身之后,什么驭剑指杀的剑修手段,都是笑话。 要论体魄,羌山神仙居的十个小剑仙加在一起也不够宁奕打的,王异这具星辉第八境的剑仙身躯,就像是纸糊一般。 一捅就碎。 宁奕伸出的那根手指,缓慢点去。 落指乃是王异的眉心。 蜀山天下无双的感知功法,忽然一滞。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他猛地收回探出去的那根手指,连同手掌一起,以极快的度将起覆在面前。 王异的眉心,裂开了第三只眼,那是一枚剑气撕裂的竖瞳。 一缕剑气刺出。 整座铁剑山光芒大绽。 ...... ...... 羌山有四把古剑。 长养浩然气,静观无字书。 “长气”,“浩然”,“静观”,“无字”。 这四把古剑,对羌山的意义非凡,故而能够执剑者,一定是羌山未来的掌权者。 王异修行之时,就得到了“长气”。 四剑若是汇聚,剑气叠加程度,远不是一加一那么简单,这四柄古剑若有机会合拢形成剑阵,杀力之强盛,自然要胜过绝大部分的单一剑器。 如今四缺一,羌山的古剑剑阵无法组成......身为神仙居大客卿的姜玉虚,自然想要把“长气”拿回。 因为这柄“长气”,在如今的时刻,对于羌山某个名动天下的人来说,十分重要。 但因为种种原因,那位谪仙人没有办法千里跋涉,来到蜀山要剑......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悬浮在空中的宁奕,低下头来,神情阴沉看着自己被剑气险些戳穿的手掌。 抱着“长气”不肯撒手的谷小雨,将剑器插入铁剑山大殿地面,剑身仍然疯狂震颤,险些就要脱手飞出,幸好那位披着黑白大氅的小山主瞬间起身,来到自己面前,一只温润手掌按住自己脑袋,三尺之内,将噼里啪啦炸响,一片宁静,将外物隔绝开来。 谷小雨怔怔看着来自羌山的那位“小剑仙”。 先前宁师叔一指就要点在王异的眉心,没有看清是什么原因,瞬间收指,化为手掌护在面前。 接着那位黑袍小剑仙的额之处便炸开了大片大片连绵的剑光。 整座铁剑山都震颤一二。 光芒收敛之后。 王异的头顶,悬着三柄炽烈无法直视的剑形光芒,前后左右四个方位,留了一个空缺。 浩然,静观,无字。 唯独缺少“长气”! 谷小雨眯起双眼,他能够感到怀中“长气”的动摇,黄衫孩童硬是咬紧牙关,老树盘根抱着清凉铁剑坐了下来,如果不是千手小山主出手,整截剑身恐怕会拖着他“一瘸一拐”奔向羌山的那位剑修。 宁奕眯起双眼,看着小剑仙王异。 准确的说,是王异头顶的那抹模糊光影。 未曾谋面。 这算是第一次见。 三柄古剑的剑身之上,散出阵阵剑意,凝聚出一道虚影,看不清面容,连确切的身姿都看不清楚,但仅仅是隐约一个轮廓,就能感到莫大的压力。 “洛长生。” 宁奕笑了,道:“你来讨剑?” 没有回应。 浩然静观与无字,这三把古剑,这些年来被那位谪仙人以自身剑气篆养,即便短暂借给王异,也无法洗刷掉原本的气息,所以刚刚现身见铁剑山众人,剑气自溢散,就形成了这道影像。 王异面色狰狞,嘶哑道:“宁奕,可敢接我一剑?” 三柄古剑,出炽烈光芒。 小剑仙王异的脚底,土石崩碎,一整张蛛网阵列升起。 洛长生的一缕剑念扩散开来,嗡然一声,铁剑山的剑器一柄柄倒拔而出,悬在空中。 此等异象,骇人听闻。 有谪仙人剑念加持,王异气机更登一层楼,大袖胀满,双手握住虚无,艰难拔剑而出。 自地平面,一缕光芒疾射而来。 宁奕单手拔出细雪,剑尖风雷大作,对准王异的剑气,一剑压了下去! 山顶上空,苍穹色变。 两道剑气,针尖对麦芒。 剧烈碰撞,一线炸开——  第十七章 大真人出手 细雪炽热的剑芒,贯穿天地一线,就此压了下去。 羌山三柄古剑,内蕴谪仙人的一缕剑念,在空中荡散开来—— 王异的修为,已经踏入第八境,就算抛去三柄古剑上洛长生的剑念,只靠自身剑气,放眼大隋,亦是凤毛麟角。 这一剑的剑气直冲云霄。 然后云霄之上,似乎有风雷震颤的响动。 面色狰狞的小剑仙王异,踩在铁剑山大殿之上,脚底不断激起碎石,一张剑气蛛网覆盖而下,他的黑袍寸寸鼓荡,拔出的那柄虚无“剑器”,与细雪撞在一起。 三柄古剑围绕着他的周身,疯狂轮转,化为蜂影。 宁奕的身形几乎被磅礴的剑气淹没。 姜玉虚大真人眯起双眼,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在炽烈剑气之中疯狂摇摆的黑袍。 还有一抹极其璀璨的剑气光华。 出鞘的刹那。 胜负就已经定了。 一缕风雷,摧枯拉朽一般,从穹顶落下,沿途击碎所有的剑气。 是神性。 面色淡然的姜玉虚忽然皱起眉头,他此刻终于明白了先前谷小雨掌心的“神性”从何而来......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天才,即便是洛长生也不例外,他不相信有人既背负先天金刚之躯又背负神性馈赠。 只是有一个问题他仍然想不通。 宁奕的那一缕神性是如何赠给外人的? 铁剑山的雷音滚荡开来。 “杀!” 宁奕此刻已然动了杀念。 他一剑劈开羌山三柄古剑合并之后迸而出的剑气,悬停在铁剑山上空,身形摇晃一二,不再停留。 目光锁定王异。 小剑仙的气机被剑气砸得一片沸腾,眼神震惊无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以三柄羌山古剑气机作为牵引,在刚刚的剑气对拼之下,竟然没有奈何宁奕分毫。 同为八境,那个姓宁的竟然如此之强? 王异看着那道黑衫再一次握剑举起。 他心念一动,三柄古剑铮然长鸣! 催动这三柄古剑不是易事,大师兄离开神仙居已有一段时间,离开之时,并没有带走什么,于是三柄古剑就悬挂在洞天之内,因为主人气机太盛的缘故,三柄古剑心气极高,王异费了极大的功夫,才能够勉强驾驭。 他拿到浩然、静观、无字之后,其实动了一点小心思,并没有抹去大师兄的残余剑念,而是将其全都收集起来,留待今日一用。 铁剑山上,三柄古剑交叉掠行,在半空交撞,如三条白蛟。 出海化龙! 宁奕的剑式没有丝毫花哨,起了杀念之后,也绝无留手之意。 一击砸剑! 细雪出鞘,快如闪电,雷霆一般劈在“浩然”的剑身之上! 这一剑,势大力沉,不像是剑气劈砍,更像是一锤擂下,或是一棍敲打。 “铛”的一声。 当其冲的“浩然”白蛟,剑身被砸得倒飞而下,瞬间插入铁剑山大殿,直入山腹,剑身震颤如沸水不得安宁。 地上同时驾驭三柄古剑的王异,感同身受,宁奕的这一击“砸剑”,砸在“浩然”剑身之上,便犹如砸在自己心头,肺腑之内宛若雷鸣,心湖简直都要炸碎。 宁奕面无表情,心境坠沉,反手又是一剑! 砸剑! 砸中“静观”! 小剑仙王异的体内出“砰”的一声,衣衫被震得破碎,双手捧腹,整个人弯腰躬身犹如虾米,神情苍白至极,无形剑气牵引之下,像是被一记重锤砸中,向上向后飞去,只不过仍然顽强踩住地面,双脚不肯离地,犁出一道长长沟壑。 宁奕双手持剑,如当头棒喝,口中迸一道煌煌雷音。 这道举剑身影,遮天蔽日! 一剑砸下! 王异所有的剑气,尽数汇聚在最后一柄“无字”之上。 两剑碰撞在一起! 羌山小剑仙的意识都被这一剑砸得抛飞出去,终于失去对自身的控制,双脚离地,身子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顾咎没有看清生了什么。 姜玉虚大真人的身形,极快的一来一回,道袍飘忽落定,手中已提着失去意识的王异后领,神情凝重。 这一架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仅仅三剑。 驾驭羌山古剑的王异已经被打得不省人事。 这还是有三柄古剑先行承受宁奕剑气的情况下......如果王异没有这三柄羌山古剑,早早就被宁奕一抹眉心,点碎神魂。 然而此刻,铁剑山上的剑气之争却没有就此终止。 浩然,静观,无字。 这三柄古剑,原本的主人,本就不是王异。 而是神仙居长生洞天里的那位谪仙人。 王异取走这三柄古剑,却没有抹去剑身上的残余剑念。 宁奕的三记“砸剑”,打散了小剑仙的意识,却没有击溃王异刻意留在剑身上的剑念......三柄古剑,此刻大放剑气,琉璃光华愈强盛。 被砸入铁剑山的浩然,重新飞掠而出。 三柄古剑悬挂高天,阵列而起,其间隐约生出了不可名状的感应。 那道模糊的仙人影像再一次浮现。 宁奕眸光冷冽,他久闻洛长生大名,那位高坐在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第一人席位的“谪仙人”,据说三四年前便只手摘星辰,如今破开十境......的确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只是,难道凭借一缕残余的剑念,也想要镇压自己么? 细雪长鸣。 宁奕忍不住冷笑一声,单手攥拢细雪。 “我倒要看看,就这三把剑,你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很清楚,眼前只是一缕残念,也不知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洛大仙人本尊是否有所感应,这三把古剑,可能是感应到了自己曾经执掌过“长气”一段时间,此刻的敌意异常浓郁。 三柄古剑,此刻看起来像是要组成一座剑阵? 宁奕淡然道:“三缺一?我成全你。” 地上谷小雨紧紧抱着那柄“长气”,屁股颠簸,死死不肯撒手。 宁奕低下头来,对千手师姐示意了一个眼神。 小山主松开按在谷小雨脑袋上的那只手,于是那柄“长气”,便不受控制地掠行而出。 倏忽归阵。 长气剑身出清澈长鸣,声音如怨妇恸哭,如泣如诉,像是在诉说这些日子的悲惨经历。 另外三柄古剑剑身大颤,剑尖对准宁奕,剑意大盛。 宁奕嘴角扯了扯,羌山这四把破烂剑,好像还挺懂人性的?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微微勾了勾,道:“来啊!” 也不知道是那四柄古剑自行启了灵智,还是剑主洛长生的残念所至,闻言之后,四柄古剑瞬间掠来,如披挂四条长虹,天地不太平,一阵狂风汹涌追随而来,其内剑气轰隆隆席卷。 一条席卷铁剑山所有剑器的金铁龙卷,将宁奕吞没其中。 天地昏暗,四面八方尽是铁剑山悬挂的佩剑。 这一战,蜀山和羌山两方的大修行者都没有出手。 二师兄齐锈的剑器被这四把古剑不讲道理的征用,若是齐锈心中一念生出,须臾之间,这些剑器便会一把不落的重新插回铁剑山。 这是一场公平决战。 宁奕的从未有过如此的平静。 身处在无数剑气之中,他好像看到了那道谪仙人踩踏剑器浪潮的影子,就在自己面前不远处,那道身影如此真实......有血有肉。 宁奕很清楚,这是洛长生当年留在剑上的残念。 既然是残念,那么便不知停留有多久了。 那道模糊的“洛长生”影子,仍是看不出面容,只不过衣袂轮廓能够看出,像是西岭道宗那边的宽大道袍,被狂风卷起,衣袂边沿已经开始羽化,随时可能溢散。 就要消散了么? 宁奕身形瞬间暴起。 拎着细雪的黑袍身影,刹那出现在“洛长生”的头顶,因为度太快的缘故,面颊瞬间被割开数条血口。 咆哮的剑气。 滑掠而出的血珠在金铁龙卷之中抛洒。 蕴含着神性的磅礴一剑。 这一幕凝固了刹那。 紧接着,一切的寂静,都被宁奕一剑劈得破碎开来—— 这一剑,没有遭受到丝毫的阻拦。 那位“虚无缥缈”的谪仙人,甚至都没有出手抗击,就被剑气湮灭。 叮叮当当的剧烈交撞声音,炽烈的光华飞溅。 铁剑山上的一整条金铁龙卷,被细雪劈得破碎如江河,露出了悬立的那道黑袍身影。 宁奕皱起眉头…….他想要与洛长生的残念比拼一下高低,只可惜,最后的时刻,或许是因为剑念停滞太久的缘故,自行消散了。 失去了剑念加持的四把古剑,轻易就被劈得黯淡。 羌山四把古剑,在破碎的金铁龙卷之中,与数千柄铁剑山古朴剑器一般无二,就此跌落,坠回铁剑山。 在坠落的空中。 姜玉虚大真人轻叹一声,脚步微错,轻轻迈出一步。 洛长生的剑念,最后时刻散去了,没有出手。 可惜了。 这位神仙居大客卿的袖中,涌出数量密密麻麻的银丝,那柄拂尘的银丝如瀑布般遮天蔽日。 然后裹住了四柄古剑,就要扯回自己袖中。 今日他来蜀山,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收回羌山的四柄镇山古剑,为洛长生铸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剑阵,至于王异与宁奕在长陵下的赌约,在他看来只不过是一个笑话。 普天之下,拳头最大。 他姜玉虚横行东境,羌山还有一位沉睡生死之境的涅槃老祖宗坐镇。 别说是一座蜀山。 他要出手取剑,这座大隋天下,谁能拦得住他? …… …… (今天车马劳顿,就只有一章,明天会多更一些。)  第十八章 请老祖宗现身 蜀山铁剑山上空。 密密麻麻的银丝飞掠而出,将四柄羌山古剑捆缚住,四柄古剑剑气黯淡,被姜玉虚的拂尘卷中。 谷小雨只觉得自己的身旁掀起了一阵劲风。 小山主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与千手一同消失的,还有瞎子齐锈腰侧的悬剑。 那道黑白大氅的女子身影,一撞而过。 出鞘剑光如一抹长刀。 劈砍而下。 铁剑山头,漫天拂尘绷紧的银丝,瞬间破碎开来。 姜玉虚神情变幻,眯起双眼,两条大袖犹如龙卷席地而起,将千手包裹在内。 小山主面色淡然,齐锈的佩剑在她掌中,其实她并不精通剑法,只是以自身的力道施展出来,霸道无双,无物可拦。 漫天布条被劈得破碎爆散。 坐在神仙居大客卿之位百年之久的姜玉虚,微微一跺足,铁剑山头的大殿殿石便是一条龙脊连绵而起,然而龙抬至千手闻仲脚底之时,被蜀山小山主一脚踩下。 一整条蛰伏涌起的龙脊,瞬间就被踩得寸寸炸裂。 烟雾弥漫。 一片死寂,被一缕霸道刚猛的“刀气”震碎。 小山主面色淡然,以掌心抵住师弟佩剑,轻轻震掌。 站在小山主后方,约莫十丈左右距离,齐锈低头蹙眉,面颊旁边一缕劲风闪逝而过,石壁被疾射而来的佩剑钉穿,剑铮铮作响。 弃剑。 改用双拳。 黑白大氅被气机震得一寸一寸飞起,千手闻仲的脚底,地面激荡,这缕气机还算是平和,未曾迸之前,先前被打得已经破碎的殿面,没有遭受再一度的创伤。 遍地碎石,如浸沸水,不断弹跳。 宁奕缓缓落在地面,站在了二师兄的身旁,他先是看了一眼入鞘入石三分的铁剑,这一剑的震掌之力,看似轻描淡写,若是被正面砸中,就算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也要胸膛凹陷,浑身气机都被打散。 宁奕猜不到,自己的师姐,如今走到了哪一步......大隋天下最接近涅槃境的星君,修行体魄,这一双灿白如玉的拳头,到底能不能擂碎神仙居大客卿的飞剑? 姜玉虚的袖袍里,一缕一缕剑气,二指并拢粗细,婴儿小臂长短,被纯白的气息裹挟着,看不真切,但是四周空间波动流淌,犹如炎炎烈日之时的景象,可见其剑气锋锐程度......一九是一组,一共九组,围绕抱团,犹如九轮并不炽目的小太阳。 九缕剑气悬挂头顶。 两位大隋公认最强之列的星君如今站在了对立之面。 两方阵营,神情微妙。 羌山神仙居刚刚收下的小弟子顾咎,有些紧张,攥紧小拳头,看着身前道袍飘摇的大真人。 宁奕的身旁,谷小雨揉了揉面颊,大战一触即,不知为何,他竟然感觉不到紧张感......谷小雨仰起头来,极低声音问道:“宁师叔......师姐打得过那个破烂真人吗?” 宁奕会心一笑,并不言语。 “宁师叔......我总觉得有大事要生。”谷小雨扯了扯宁奕衣袖,神情忧患道:“我的直觉很准的......羌山那边可能准备了我们没有想到的手段。” 谷小雨微微一怔。 他的脑袋上,落了一只手掌。 宁奕气机变得缓慢而又悠长,懒懒道:“你看好了,就是羌山把八辈子的老祖宗请出来......蜀山也能顶得住。” 谷小雨神情有些古怪。 小不点在心中腹诽,八辈子的老祖宗,要是还活着,那不得活了四五百年了......这世上哪有这种级别的老怪物? ...... ...... “闻仲,你我今日若是一战,可知是何后果?” 姜玉虚背后九缕剑气,不断撕裂空间,涡流如日。 小山主只是淡然一笑。 “我若全力出手,无论你能否撑得住,整座蜀山山门,都将夷为平地。”姜大真人眉尖带着一抹肃杀,道:“今日若让羌山把长气带走,贫道可以当做无事生过。” “无事生过?” 千手笑了,道:“平南侯府小侯爷被打的这件事情,也可以当做没有生过吗?小剑仙王异和那缕洛长生剑念,也可以当没有出现过吗?” 姜玉虚眼神难看,冷冷道:“闻仲,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九缕剑气,瞬间掠出。 黑白大氅挥袖笼罩一方天地。 宁奕面前一黑,铁剑山头飞沙走石。 千手师姐也不废话,甚至都懒得另辟战场,直接挥袖将铁剑山方圆半里笼住。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 九道金铁交撞的刺耳声音接连响起。 一声沉闷的冷哼。 千手师姐平静的声音响起。 “姜玉虚,能奈我何?” 再次挥袖,沙石尽散,这件黑白大氅徐徐落定,小山主的一双玉手,荡漾层层湛蓝光辉,看不出有丝毫交撞痕迹。 另外一边,姜玉虚的神情苍白三分,微微后退了一步,九缕悬在头顶的剑气,不住震颤,先前已经交战过一轮。 他不曾想到,蜀山这位小山主的天赋,竟然如此之高。 短短的数十年时间,已经跻身星君之中绝对的前三甲。 虽然刚刚的那一击,只是初步试探,但对方的体魄之强,已经远远过自己想象,放眼大隋四境,星君之中无一人可以匹敌,甚至足以横闯灵山。 这一战,若是双方底牌尽施,孰胜孰负还不好说。 怪不得先前千手的底气便如此之足。 他姜玉虚站在星君境界最高的那层楼上,俯瞰天下山河,当一位驭剑睥睨的长生活神仙,若是为了一柄古剑,燃了自身的涅槃道火,反而因小失大。 姜玉虚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道:“千手,你很好......不愧是蜀山这一百年来最惊艳的天才。” “呵。” 披着黑白大氅的小山主淡淡道:“我可不是蜀山这百年来最惊艳的天才。” 姜玉虚眯起双眼。 “徐藏师弟若活着,此刻你已是一具尸体了。”闻仲讥讽笑道:“姜玉虚,你在星君顶楼待了多久?是造化未至不敢破境,还是担心自己修为不够,就这么燃成飞灰?” 大真人面容并无恼怒之色,反而微笑道:“徐藏天才不天才我不知道,人已死了,死去万事皆空。听说他的这口棺就埋在蜀山,若是有本事,你可以把他喊出来,刺上一剑,贫道绝对不躲。” 闻仲眯起双眼,默默攥拢双拳。 “姜大真人这么想见徐藏师兄?” 铁剑山那边,宁奕一只手按住细雪剑柄,按住满腹怒火,看着这位言语之间多是不敬的神仙居大客卿,皮笑肉不笑道:“你老人家日子也快到了,这个愿望应该要不了多久就能完成。” “宁奕,你以下犯上,该掌嘴!” 姜玉虚自诩“大真人”,素日来对神仙居道观内的弟子,都是心平气和,极少有心境波澜之景,此刻胸膛鼓荡,面无表情,一巴掌扇了出去。 宁奕的身旁,一尊地藏法相浮现,千手开屏。 姜玉虚再一次与千手闻仲硬撼了一击,烟尘四溅,这一次两人皆是后退了一步,看不出谁占了上风,谁落入下乘。 “闻仲,蜀山有你这么一位小山主,的确可以坐在圣山席位之中,不是涅槃,却是星君境中无敌手......”姜玉虚反复深吸,几次运转心法,艰难将被宁奕扰乱的心境压下,他盯着那袭气度从容的黑白大氅,木然道:“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多说废话。” “今日这柄长气,贫道一定要带走。” 姜玉虚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一缕金灿圣光栓系,从取出的那一刻,圣光如细绳碎裂,一卷长简如瀑布垂落,啷当挂泉,其内蕴含阵阵令人心悸的大道气息。 “你在星君境界,再是惊艳,终究不是涅槃。”姜玉虚面无表情,说完这一句后,松开长简,一卷竹简此刻已经逐渐羽化,真真化为一副袖珍版的玲珑瀑布,山水落地,大真人脚底便化为一方墨池。 姜玉虚微微躬身,向后退了一步,轻柔开口道:“请老祖宗现身。” 山水瀑布之中,先是一缕神念传出。 羌山的老祖宗,只是一缕微弱声音,如春风过境。 这位老祖宗的声音如一坛老酒般醇厚,字里行间确有一股久经岁月的气息。 “事情的经过,我都已知了......” 那位老祖宗的一缕神念掠出山水瀑布,瀑布内的声音缓缓道:“宁奕,你把长气归还羌山,作为补偿,我送那个黄衫少年一柄不输长气的古剑,你看这样行不行?” 姜玉虚忽然皱起眉头。 老祖宗的声音为何如此温和? 大真人轻声道:“山主,这位千手星君先前......” 山水瀑布里的声音一滞,道:“千手丫头,方才与姜玉虚起了争执,我也都看在眼里。此事是我羌山不对,我赠你神仙居一副字画,内蕴涅槃大道意境,此事就当赔礼道歉,你觉得行不行?” 姜玉虚一脸惘然。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以这卷竹简唤出老祖宗,可不是想赔礼道歉,再送出等值的古剑,字画。 他是要横着来,横着走,羌山如今隐约有天下第二山的名号,老祖宗功参造化,修行境界不断突破,为何要在蜀山如此低调? “山主......”姜玉虚的额头,忽然渗出了一滴冷汗,他似乎想到了一个隐约的可能。 山水瀑布里的那道声音没有理会姜大真人,再次轻柔道:“你叫谷小雨?先天金刚体魄,是个很好的苗子,就是修行需要极多的资源锤炼身躯,十境之前的隋阳珠,作为易剑的补偿,我会派人送到你的面前,长气不适合你,我会给你一柄更好的......” 谷小雨揉了揉自己的面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愕然和惘然的神情,让自己看起来很是平静。 今日之前,他怎么也想不到。 大隋最强大的几位老祖宗......自己不仅有机会见到,而且还能得到对方如此和善的夸赞,以及馈赠...... 这是为什么? 谷小雨眼神从对方不远处惊愕无以复加的顾咎身上掠过,他抬起头来,望向宁奕。 宁奕的神情是万年不变的“早该如此”。 山水瀑布里顿了顿,称量一二,确认自己拿出了足够多的诚意,于是缓慢问道:“你......觉得如何?” 蜀山藏经阁。 一位老人搁下手中书卷,伸了伸懒腰,站起身子。 下一瞬间,老人便来到了铁剑山顶。 姜玉虚毛骨悚然,双腿一软,看着这位白袍老人的眼神像是在看鬼。 叶长风笑意盈盈,一字不差地问道:“姜玉虚,你觉得如何?” …… …… (断章原因,下一章很长,先出这些,今夜别等了) 第十九章 修行路长 姜玉虚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 他怔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位白袍老人。 早些时候,他曾止步十境,找遍大隋四境之内,找不到破境机缘,只差一线,修行境界明明圆满,却困于囹圄。 苦苦闭关亦是无用。 那时候的姜玉虚,还不是如今大隋天下人人敬畏,就连诸位星君见了面,都要恭恭敬敬喊上一声“大真人”的神仙居大客卿。 那时候的姜玉虚,还只是一介无名之辈。 他的天赋并不惊艳,甚至不算是什么天才,一甲子才修成十境,步步艰难,走到这一步已是殊为不易,可即便如此,放在诸多圣山的十境与天才之中,也只是默默无名的一位。 姜玉虚听说,西海的蓬莱仙岛上,有着极其难得的“仙丹”,若是服用了,可以冲破十境之下的任何一个大境界。 于是姜玉虚收拾行囊,远赴了一趟西海。 他本意是想去西海寻求一枚蓬莱仙丹,看看那枚仙丹能否帮助自己跻身命星境界。 在西海蓬莱岛的祖师祠堂上,他看到了这位老祖宗高悬剑龛之中的命牌。 剑龛之中,供奉的乃是西海老祖宗“叶长风”。 当今天下最强大的剑修......没有之一。 那时候北境长城还没有走出一个叫做“裴旻”的男人,神挡杀神,妖挡杀妖。 整座西海能够逍遥世外,不被两座天下觊觎,全都是因为叶老剑仙的存在。 一人一剑,万里辟易。 姜玉虚恭恭敬敬在蓬莱大殿的剑龛里插了一炷香。 然后磕了三个头。 姜玉虚离开西海的时候,没有求到那颗蓬莱仙丹。 但是出海之时,遇到了点破他十境的那位“贵人”。 西海老祖宗出手指点,他回到羌山之后,立即闭关,然后顺利点燃了命星,此后的大道,一路平整,波澜不兴。 他姜玉虚不是少年天才,而是大器晚成。 命运的中转点,就是源自于西海老祖宗的指点。 ...... ...... “叶,叶前辈。” 姜玉虚确认了,站在自己眼前的,真是那位西海老祖宗。 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位神龙见不见尾,向来缥缈无影,几乎只存在传说之中的老祖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山水瀑布之中。 竹简画卷金光闪烁,从内跨步走出一位老祖宗,那位老祖宗牵着一头青牛,披着金光符箓,一团模糊光影,隐约能看出轮廓:两只大袖垂落在地,戴着一顶宽大斗笠,背后跟着一根巨大的烟枪。 牵牛的长绳是一团金灿光索,随着老祖宗踏出瀑布,一点一点绷紧,最后扯得极直。 羌山的老祖宗缓慢走出山水瀑布,一步踏出悬在空中,有些无奈,看了一眼身后四蹄抵地,赖在瀑布画卷内的老牛,捆妖索呈现一条长线,环环相扣,绷紧到不由自主地震颤,金光都有些不稳的迹象,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可惜那头老牛还是不愿意走出画卷。 这头青牛,当年与自己在妖族天下的时候,见过叶长风出剑的景象。 那一剑,直接劈碎了一位准妖圣的九千年妖丹,将其劈得神魂俱灭。 就这一幕,吓了百年了...... 羌山的老祖宗拗不过老牛,叹气一声,松开金光璀璨的绳索,恭恭敬敬揖礼,道:“见过叶前辈。” 这一句话让铁剑山上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顾咎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自家的老祖宗出山了......然后恭恭敬敬揖了一礼。 要论修行境界,这可是脱了生死的涅槃境大能啊...... 在痛苦之中睁开双眼的王异,看到这一幕,以为自己还没有醒,揉了揉双眼,怔怔看着那卷山水瀑布之中的老祖宗,还有那头十分熟悉的青牛......绝对不会有错,羌山的护山神兽,一尊铜像寄托神魂,就立在羌山山门之处。 这是真的? 蜀山这边,谷小雨神情恍然,他看着面露神秘微笑的宁先生,终于明白了先前那句对自己来说难以理解,甚至有些云里雾里的话。 就算羌山请出了八辈子的老祖宗,蜀山也能顶得住。 “嗯......当初的放牛娃长大了。”叶长风笑道:“小曾,迈入涅槃多久了?” 那位羌山姓曾的老祖宗,被叶长风直接喊做“放牛娃”,金光笼罩的模糊面容上并没有丝毫不快,而是轻柔道:“已有百年。” 西海老祖宗哦了一声,望着那头老牛,微笑道:“妖族天下杀妖圣的那一幕被你看见了,这是在害怕我把你烤了吃了?” 听了老剑仙这一句话,那头青牛眼睛瞪得像铜铃,高高哞了一声,扭头就跑,山水瀑布竹简内一阵地动天摇,整座悬空的竹简都噼里啪啦震响。 老人抬起一袖,一条大袖如白龙汲水,瞬间贯穿一人一竹简的距离,一条大袖砸入竹简之中,山水瀑布洞天的震颤瞬间停滞。 片刻之后,叶长风的怀中多了一头眼神无辜的小牛崽,通体青灿如玉,只有襁褓中的婴儿大小,捆妖索栓在脖颈处,像是一块长生锁,动弹不得,老剑仙轻轻弹指叩击了两下牛头,被大神通强行拘出来的青牛,一副欲哭无泪生无可恋的模样。 姜玉虚看着“护山神兽”,这头大青牛的牛劲,自己有所领略......一旦施展天赋,显现妖族本命真身战力,如果涅槃境界大能不出手,这具蛮横霸道的妖身,可以踩碎大隋境内的任何一座圣山山门。 如今到了叶长风的袖中,像是一头刚刚落地出生的小牛崽子,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 对此,那位姓曾的羌山老祖宗只当自己没有看见,眼神与青牛交接刹那,相当无奈地传递了一个很简单的意味......自求多福。 铁剑山顶的老人笑意盎然,神情温和,手掌一下轻一下重的揉捏拍打着怀中的青牛崽子,看起来是温柔的“抚摸”,但三四下后,这头小青牛的脑门上已经多了几个肿亮的大包。 据说那位西海的老祖宗,静心修行之后,遇见修行生灵,都会指点一二,这些都凭借缘分,如今在这头羌山护门青牛脑门上做的,就不是“指点”那么简单。 这是“敲打”。 曾姓老祖宗看着自家的老牛涕泪纵横,默默地想:“得了西海那位叶前辈的敲打,其实也不算是坏事吧?” 叶长风的目光瞥了一眼姜玉虚,先前已经喊出了名号,此刻他故作不识,微笑问道:“这位是?” 姜玉虚只能弯腰躬身,姿态放到最低,恭恭敬敬道:“晚辈神仙居姜玉虚,曾在西海与前辈有过一面之缘。” “不不不......你不用说,我见过你,我认识你。” 西海老祖宗一下一下敲着羌山护山老牛的脑门,敲打地老牛满面流泪,他看着姜玉虚,春风满面道:“这位是天大地大拳头最大的姜大真人?” 要命啊。 姜玉虚浑身都是汗。 他几乎一揖到地,衣衫垂落,身后的弟子一片哗然,连忙跟着大客卿一同行大礼。 羌山的一些弟子,甚至没有听说过西海这位极其低调的老祖宗...... 姜玉虚起身之后,神情复杂。 这些年来,他从来没有行过如此大礼。但刚刚的这一揖,非但没有屈辱,反而有些释然和解脱。 对于西海那位老祖宗,他是自真心的敬畏...... 姜玉虚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肃然道:“叶前辈,晚辈知错了。” 叶长风仍然一下一下敲击怀中小牛崽,漫不经心道:“错哪了?” 敲打护山神兽。 敲打羌山。 姜玉虚态度诚恳,低声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晚辈以后一定低头看路,低调做人。” 叶长风没有回答,只是面带笑意看着姜玉虚,只是手指敲打的力度更大了一些。 一下一下又一下! 疼疼疼......疼死老子了。 护山神兽瞪着姜玉虚,不断踢踏着短小四蹄,哞哞的声音从喉咙里出来,不像是方才在山水瀑布画卷里的浑厚,而是带着三分稚气,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姜玉虚一脸愕然,难道自己说错了......? 他咬了咬牙,道:“愿赌服输,晚辈不应该来此地讨要‘长气’。” 叶长风仍然没有回答,笑眯眯不说话。 敲打的力度更大了。 护山神兽的脑门上,已经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了,这头大妖的体魄极其强横,一头能撞塌一座小山,此刻脑门上生出糖葫芦般的小山包。 “晚辈知道了......晚辈错在不该让弟子挑衅蜀山。” “晚辈错在教徒无方......” 姜玉虚说到最后,叶长风的面色笑容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很是奇怪地看着这位当年点拨之时并不愚钝的神仙居修士。 姜玉虚快要哭了.......他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对吗? 数十个呼吸过去,那头护山神兽不断蹬踏四蹄的力度,逐渐变弱。 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曾姓老祖宗叹了口气。 姜玉虚眼前一道金光闪过,根本来不及反应,面颊上便“啪”的一声,整个人飞了出去,脊背撞在铁剑山大殿上,撞出一张蛛网。 羌山老祖宗出手并没有留情面,打得这位大真人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耳旁仍然模糊,犹如雷音恍惚。 大殿内,曾姓老祖宗的声音响起,道:“姜玉虚识人无度,不识前辈您的弟子,一掌还一掌,他要打宁奕的那一耳光,我方才已是还了。” 这句话说出来,叶长风才算是颇为认可的点了点头,松开了敲打青牛的那只手。 护山神兽被他抛过去扔给了羌山曾姓老祖宗。 叶长风淡淡道:“当年你观摩我斩杀妖圣,这头青牛守不住嘴巴,把消息传出去了,妖族天下的大能追了我九千里,今日敲打,算是代为教训。” 曾姓老祖宗同样给了这头牛崽子一记板栗,将其掷回山水瀑布画卷之中,声音极轻道:“前辈教训的是。” 大殿内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奇怪。 被打了一记耳光的姜玉虚,摇摇晃晃,站稳身子,揉着半边面颊,不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老祖宗说......自己识人无度。 不认识西海老祖宗的弟子? 弟子?谁?宁奕? 姜玉虚有些失神,声音沙哑,喃喃道:“前辈,您......的弟子是?” 叶长风淡淡道:“宁奕。” 谷小雨神情复杂看着黑袍宁先生施施然走了出去,站在了叶老前辈的身旁。 宁奕揖了一礼,道:“见过诸位同好。” 殿内再度响起了一声惊呼。 “不好了,师兄昏过去了!” 有人倒了下去。 一片慌乱。 羌山的弟子忙着去搀扶师兄王异,刚刚醒过来的这位神仙居小剑仙,喷了一口血,再次昏了过去。 ...... ...... 叶长风收徒的事情,在羌山内一传十十传百,然后扩散到整座东境,接着便是大隋四境,整座天下。 在大隋,出身圣山,背后有一位涅槃境界的大能,这是最顶级的背景了。 而像西海老剑仙那样,一人之力撑起一座蓬莱的传说人物,更是涅槃境中最强大的人物。 大隋的修行者从来没有想过,这位老剑仙会亲自结庐,收下弟子。 而那个人......叫宁奕。 羌山的拜访,讨要回了“长气”,但骑牛的老祖宗送出了一柄品秩极高的飞剑,赠予谷小雨,对这个金刚体魄的穷苦少年郎,那位骑牛老祖宗似乎颇为喜欢,送了许多零碎物件,那位老祖宗说不值钱的小玩意,但真到了涅槃境界,随手送出的宝器,都是极其罕见的珍物。 或许是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羌山那位老祖宗,看向谷小雨的时候,眼神里多是一些感慨......其他人则是羡慕嫉妒尽皆有之。 短短一夜,这个铁剑山拔剑的西岭稚童,便从一无所有,变得家当丰盈。 千手小山主收了谷小雨当座下弟子,拿了羌山一副字画,这副字画相当名贵,据说画卷之中,包含了涅槃之后的秘密,属于有价无市的那种。 那位骑牛老祖宗出手阔绰,真的要将字画送给千手,后者却没有当真收下,只说是借来观摩一年,一年之后便会重新归还羌山神仙居。 羌山的这位“曾祖”,为人大度,气魄非凡,对叶长风老先生相当尊敬。 讨要“长气”的事情,以及一系列的后续,在两位大能的意志面前变得不再曲折,甚至一些弯弯绕绕不好放在台面上的旧事,都这么被抹去。 两人在蜀山藏经阁聊了数个时辰。 羌山临行之时,那位大真人姜玉虚找到了宁奕,言语之间已无之前的那般高高在上。 “宁奕......叶前辈对我曾经有教诲之恩。”神仙居大客卿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论修行境界,我不如叶老前辈,若要指点,我更是远远不如那位前辈,但今日......姜某还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宁奕看着这位大真人,他倒是没有想到,身份尊贵的姜玉虚,竟然会“屈尊”找到自己。 宁奕道:“姜真人请讲。” “修行路途,最忌心浮气躁。这一路,本就是蝼蚁登天,飞虫扑火,大家苦苦求索,只要没有抵达最后一步,那就并无差别。”姜玉虚语气郑重,道:“在这一点上,你与我,甚至与曾祖,与叶老前辈,都无区别。” 宁奕静静去思考这一句话。 修行之路,的确如此,徐藏告诉自己,是人都要死,为了不死,无数人踏上了修行的道路......如若不是成就了最后的不朽之身,到头来都是一抔黄土。 死去万事皆空,生前种种,不过浮云罢了。 这句话倒是有些意思。 姜玉虚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有些人生而天才,有些人天赋不够,但大家在这条路上追寻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所以有人求而不得,放弃了自我,有人找到了自己的机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切忌不可松懈,有幸跟随叶前辈修行,不要觉得自己就如何厉害,目中无人了。” 宁奕明白了姜玉虚的意思,他忍不住笑了,这位大真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有些始料未及...... 姜玉虚目光望向两位老祖宗谈话聊天的藏经阁,感慨道:“叶老前辈踏破了五百年的大限......但这也证明了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神仙居大客卿神情复杂,拍了拍宁奕肩头,道:“你如今坐在星辰榜第一,的确有资格被那位前辈看中......若是有机会,你可以来神仙居做客。” 宁奕点了点头,微笑道:“我很想见一见那位‘谪仙人’。” 姜玉虚沉默片刻,摇头道:“洛长生不在神仙居。其实以你如今的境界,见他也不是一件好事......修行路长,只要你一路走下去,就一定能见到他。” 宁奕挑了挑眉。 姜玉虚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很诚恳,宁奕扪心自问,这位大客卿说得并没有错......大隋天下的盛世已到,有太多的天才应运而生,想要追赶洛长生的人物数之不清,除了曹叶,其他人都被一骑绝尘地远远抛开。 “那四柄古剑,其实剑气被磨损地很严重。”姜大真人犹豫片刻,如实说道:“你在铁剑山上能够劈掉它们,因为王异道行太浅,修行不到资格。洛长生离开神仙居已有一年,他持这四柄古剑的时候,已是在四五年前,剑念几乎所剩无几。” “剑气境界,如何登楼?那位老祖宗应该告诉过你。”姜玉虚语重心长道:“以一杀二,以二杀三,以三杀四......最难的就是以四杀五,剑气第五境,半只脚踩在命星门槛上。” 宁奕记得叶长风对自己说过,当时说的是......以四杀五实在太难,做不到也没什么。 “洛长生也修剑气,而且完成了比‘以四杀五’还要更难的成就。”姜玉虚摇头道:“世人只知其强,却不知有多强,就算是视之为一生之敌的曹燃叶红拂,交手次数虽多,他却从未竭尽全力。” 神仙居大客卿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不仅仅是羌山,神仙居......整座大隋,都在不遗余力地倾尽资源,培养他。” “洛长生在这里没有对手,但并不意味着那座天下没有。” 姜玉虚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北方。 那里是妖族天下。 “妖族天下......姜麟?”宁奕下意识念出这个名字。 姜玉虚摇了摇头,道:“那个麒麟子,不够资格。” “妖族天下有一个疑似大能捻火转世的年轻人物,修行境界高的没边,在灰界几次出手,无人可挡,曹燃也很难拦住。”姜大真人面色凝重道:“那人自称‘东皇’。” 东皇...... 宁奕怔了怔,自己神池之内的狮心王结晶,听到了这个名字,轻微震颤一下。 天神高原,两千年前北境长城的殊死一战,狮心王率铁骑厮杀,亲手将妖族天下的东境之主斩下头颅。 那位东境之主,便是“东皇”,几乎快要一统妖族天下。 狮心王斩下他的头颅之前,无人知晓这位东境之主的本尊是何方神圣,此后有人询问狮心王,北境皇帝并没有回答......“东皇”的秘密便就此掩埋下去。 如今妖族天下最妖孽的天才修行者,顶得便是两千年前东境之主的名讳? 姜玉虚看出了宁奕眼神中的意味,他轻声叹道:“正是两千年前被狮心王斩杀的‘东皇’,这个名讳的气运很重,杀孽也很重,但那人的确配得上,几次出手,横扫无敌,只可惜灰界有灰界的规矩,贫道也不能擅自动手。” “四柄古剑,此番讨要回去之后,贫道便会将其剑气修补。”姜玉虚认真道:“若是组成一套剑阵,威力便会激增,甚至可以越境诛杀,如若不出意料,便会用在那位‘东皇’身上。” 宁奕皱起眉头,挖掘着话中深意,道:“洛长生要迎战东皇?” 姜玉虚摇了摇头,“尚不知具体时间,但目前看来,未来必有一战。” “东皇虽是大隋公认的妖族天下年轻一辈第一人,但他自认还没有坐稳这个位子,此刻正在游历妖族天下,挑战上古血统的妖族天才。他在灰界出手已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横扫之后,只留给大隋一句话,等他游历回来,便要与大隋的同辈第一人一较高低。”姜大真人细眯起双眼,语气不善道:“麒麟子还没跟东皇交战,剩下的人也不多了,为了‘东皇’这一战的造势,妖族天下陪衬了十二件星君宝器,三件涅槃宝器,逼得皇族和十圣山不得不全部跟上,事关一整座天下的颜面,这一架不能输。” 宁奕一只手默默按在腰间鞘身上。 这一战......现在看来,似乎没自己什么事情。 貌似也没有人比洛长生更有资格迎战“东皇”。 姜玉虚摇了摇头,把这缕阴影甩开,道:“宁奕,我说这些,并不是想打击你,只是想让你更好的认清楚现实。如今的大隋看似繁华,但其实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强大,洛长生,叶红拂,曹燃,都是顶级的天才,能够与妖族天下的麒麟子‘姜麟’等人一较高低,但是后面出现了断档,即便是坐在星辰榜第一的你,修行境界仍然不够。” 宁奕静下心来,这位大客卿说得不错,他的境界的确不够。 他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道:“姜真人今日所说,宁某会牢记在心。” 姜玉虚再次郑重道:“宁奕,还有一句掏心掏肺的实话。” “当十境无敌的洛长生,不如当登顶涅槃的叶剑仙。”姜玉虚说了一句不该由他来说的话,由衷道:“若我大隋,能多一位叶剑仙,多一位皇帝陛下,妖族就是两千年前的鼎盛东皇坐镇,又有何惧?” 宁奕心头轻轻的一震。 “修行路长。”姜大真人意味深长道:“看得远一些。” 第二十章 字画之中有大秘密 羌山的那位曾祖,留下了一幅字画。 修行神魂之法,多为观想。 神魂乃是虚无缥缈的精神,然而无论再强大的意志,终归需要载体。 就像是长陵林立的石碑。 这幅字画留给小山主千手,那位曾祖是想提携一二,让大隋能够再多出一位“涅槃境”的大能。 千手并没有直接闭关,而是将其挂在了藏经阁中。 ...... ...... “画间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宁奕不明白,为什么叶长风老前辈,会带着自己来到藏经阁。 直到他看见了那幅羌山老祖留下来的字画。 那幅高悬藏经阁的字画表面,流淌着一缕又一缕的金光,或许是那位曾祖修行功法的缘故,这些金光若悬泉飞瀑,啷当冲刷,晦涩难明的符箓在金光瀑布里沉浮如蝌蚪。 “观想图,各座圣山都有,算不上什么珍贵东西。”西海老祖宗带着宁奕在画像的十丈外站定,他眯起双眼,道:“但这一幅,不一样。” “大隋境内,这几座圣山收藏的观想图,在我看来,不算什么珍贵物事,但仍然是极少数人才有机会见到的机缘。” 宁奕点了点头,的确如此,有多少人能进入长陵观碑?没有踏入长陵的......想要观想,也就只有通过观想图这一条道路了。 这是一个机缘。 “若无缘,看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所收获,若有缘,只需要静下心来,心头便会浮现壮观景象,或是巍巍山河,或是一**日,刻画观想图的大能修士,一般选用这种拓印方法,都是很久远的老人物了。”叶长风缓缓道:“观想图的品秩高低,根据背后那位修士自身的神魂境界来判定。” 神魂...... 宁奕想到了后山的那片猴林。 “你的体魄,剑气境界,都算是相当不错。”老祖宗看了一眼宁奕,道:“但神魂还有所欠缺。” 说得一点不错。 在白鹿洞书院的时候。 宁奕曾经与四位大君子之一的琴君“声声慢”交手,当时在藏剑山下,两人“点到为止”地切磋了一场。 宁奕本以为,有本命剑心加持,自己的神池通彻明亮,绝不会被琴君的“琴音大道”所扰,可没有想到,自己打完一整场,到了最后才如梦初醒。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飞瀑连珠”的一曲安魂曲罢了。 那柄古琴有没有出匣,自己都不可得知。 陷入神魂之战,那一战宁奕其实败地很彻底。 “神魂二字,玄而又玄。”叶长风皱起眉头,道:“若是境界太低,十境之下,就如蹚水过河,就连涅槃境界的大能,也没几个能说自己摸清了这里的所有门道。” “圣山的那些观想图,不是什么人都能看,有些人的神念太差,生不起反应,其实是一种保护......若是真的观想到了那副‘盛大壮阔’的景象,自身境界不够,神念要么当场崩溃,要么丢失一部分在观想图内,出来变成一个傻子。” 画间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叶长风老前辈一开始所说的,便是这个理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神魂之争,天人交战。”叶长风微笑道:“修行神魂之道的老妖怪,几乎没人愿意招惹,这门术法太过诡异,一不小心被其扯入幻境之中,就难解决了。” 白鹿洞书院的至宝“飞瀑连珠”古琴,琴主云庵道人,就是这么一个公认不好惹的大修行者,当年创立白鹿洞书院的琴君一脉,自身修行境界只是星君,但即便是涅槃境界的大能,也不愿意打压琴君一脉。 这位云庵道人,神魂道念上的造诣极高,对于交好的几方势力,尤其是道宗,态度很好,送了很多幅观想图。 修行观想图的人物,施展神魂,自然呈现观想景象。 心智不够坚毅,意志不够强大的修士,一旦陷入神魂之争,很容易就此崩溃。 藏经阁单独为这幅观想图,挪出了一座偏殿,设了禁制。 大殿的香龛里,燃着袅袅烟气。 一老一少,站在殿内。 “宁奕,这幅观想图,在大隋的顶层流转。”叶长风轻声道:“羌山的曾祖之所以愿意赠给蜀山,是因为这幅观想图,按照规矩,会给下一位踏入涅槃的修士,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曾经试过观想此图,但是一无所得。” 宁奕明白了。 在大隋那些老祖宗眼中,千手师姐是最有可能踏破当今境界,成为下一个涅槃的人物。 “一幅观想图,只有一幅异象。这幅图有些古怪,千人所见,有千般景象,有人见大漠,有人见冰川,有人见古木,有人见沧海。”叶长风皱起眉头,道:“而且这幅观想图的来历也不一般......算了,看了你就知道了。” 宁奕望着那幅观想图,有些犹豫。 “前辈,以我如今的境界,放开心神去观想,不会有事吗?” 叶长风笑着摇了摇头,“尽管放开心神便是。” 蜀山藏经阁的殿内,香气袅袅散开。 宁奕盘膝坐在那副观想画卷之前,羌山曾祖的金光瀑布一缕一缕垂落,瀑散开来。 他的心念逐渐平静。 神魂融入其中。 ...... ...... 有人所见大漠。 有人所见冰川。 有人见古木,有人见沧海...... 当宁奕的心念沉浸画卷之中,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何会看到这些景象。 大漠,冰川,古木,沧海,都只是画卷之中的一角。 这幅画卷里,完完整整的景象,乃是一整个世界。 遮天蔽日的白骨瓦片。 屹立在众山之巅的世界古树。 飞沙走石的大漠,冻结起伏的冰原......这一幕宁奕早就见过! 羌山的那位曾祖,在画卷外面蒙上了一层金光禁制,防止外人神魂误入其中。 若是神魂境界不够,看上一眼这张画卷,无论资质再差,都能够观想到这幅画卷当中的景象,这是一副“众生皆可观”的观想图。 这幅观想图,与“执剑者”有关系,甚至......就是“执剑者”所留下的! 宁奕的呼吸有些停滞,他怔怔看着这无比真实的一幕,他可以迈步,可以前行,可以感受到空气当中粗糙沙粒摩挲肌肤的质感。 除了执剑者,没有人能够看到这幅观想图的全貌。 即便是羌山曾祖这种级别的人物,也只能窥见画卷之中的一角。 宁奕怔怔前行,看着一块沉重的破碎钢盔,“砰”的一声破碎,砸在身旁峭壁凸出的尖锐石块上四分五裂,化为支离破碎的钢铁流火。 他走了几步。 就像是刚刚降生的婴儿,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 宁奕耳旁,剑气呼啸,一道沉重砸破世界的苍老声音,势如擂鼓。 轰的一声—— “醒来!” 大殿之内,香已燃尽。 烟雾缭绕在黑袍少年的身旁。 少年的脊背,已经被汗水浸湿,梢打湿之后服帖在面颊两侧。 从开始观想,到如今醒来,浑浑噩噩,眼前漆黑逐渐变得清晰。 大殿的轮廓摇晃,重叠,合一。 宁奕嘴唇苍白,神魂从观想图中回归之后,势不可挡的疲惫涌上心头。 观想竟然如此消耗心神,宁奕有些乏力,摇摇晃晃站起身子,就算是从大隋中州一路奔波到西境,都未曾有过如此强烈的困倦。 回头去看,殿外一片漆黑清冷,藏经阁外有人点着一枚灯笼,站在大殿门槛那候着。 天已经黑了,竟然是数个时辰过去了么...... 头顶一阵温暖。 叶长风收回抚顶的那只手,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等宁奕逐渐从恍惚之中醒来,这才温和问道:“如何......看到了什么?” 宁奕嘴唇干枯,摇头道:“我......说不好。” “你的神魂境界不够,若是再观想下去,身子的灵识可能会熄灭,最后关头,我点醒了你。”叶长风平静道:“这幅画卷,十境以下的修士拿了,妄想观想悟道,会直接灰飞烟灭,就像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未至水到渠成时,试图观想,也是死路一条。” 宁奕苦笑一声,心想这些人看到的还只是观想图的一角而已......自己可是看完了全部,白骨平原的加持之下,自己的神魂不被观想图排斥,但即便如此,仍然消耗极大。 宁奕低下头来,木然地攥了攥拳,掌心一片冰冷。 想必这就是境界不够,强行观想的后果......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约莫几句话的功夫,宁奕就彻底驱散了那种浑噩的状态。 “初次观想......有没有看到确切的景象?不是大漠冰川这种恢弘壮观的也无所谓......”叶老前辈想了想,仍然关切问道:“仔细回忆一下?” 这幅观想图,按照他的猜测,应该是与“执剑者”有关,他让宁奕去参悟一二,便是想印证猜想,如今看来,画卷并不排斥宁奕,已经证实了一半。 现在重要的是,宁奕看到了什么。 是否与那些大能者所看到的,有所不同。 “我......” 宁奕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他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没有选择隐瞒。 宁奕揉了揉脸,认真道:“都看见了。” 西海老祖宗的神情有些精彩。 都看见了? 什么叫做......都看见了? “参天的古木,飞掠的白骨,冰川与大漠切合,蔓延天际的长河。” “观想图里,是一座世界。” 第二十一章 虫儿飞,虫儿飞 宁奕观想结束的时候,已是天黑。 大殿殿外,有一盏灯笼亮着。 那盏灯笼等了很久。 拎着灯笼的人也等了很久。 不是这一次了。 每一次她都会等。 叶长风看着倚在大殿殿外柱,那道拎着灯笼的青衫身影,意味深长道:“宁奕,丫头是个好姑娘。” “先生......” 宁奕顿了顿,回头顺着西海老祖宗的目光,怔怔望向那盏灯火。 宁奕有些恍惚。 老剑仙笑着拍了拍宁奕的脑袋,掌心落下来的时候很温暖。 “去吧。” ...... ...... 蜀山的山道,凉风吹过,树影婆娑。 一盏灯笼,照亮一男一女的两道影子。 宁奕接过裴烦手中的油纸灯笼,拎在手中,细长竹竿微微上挑。 一盏灯火摇曳。 两人走在蜀山的山路上,四周是随风摇曳的长叶,飞闪的萤火虫。 离开大殿,两人没有回小霜山。 漫无目的。 直到宁奕开口。 “我带你去一个很好看的地方,就在蜀山。” 短暂的停顿。 “嗯。” 四周很静。 宁奕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令人闲适的安静了。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宁奕望向自己身旁被扑朔灯火照映,明暗不定的女子面孔。 不施粉黛,玉腮泛红。 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细致,认认真真......去看丫头的脸蛋了。 海底寝宫与麒麟厮杀的时候,那位从符箓之中脱身而出的女子剑仙,容貌之惊艳,让宁奕有些失神。 现在看来,丫头再过几年,会比自己在寝宫见到的女子剑仙模样,更加好看。 宁奕现,丫头确实很好看......自己以前竟然没怎么觉? 现很好看之后,宁奕就没有再挪过眼睛。 于是拎着灯笼的一男一女,就有些奇怪。 宁奕肆无忌惮看着身旁齐肩的裴烦丫头,后者目不转睛看着前方,故作不知,面颊已经微微泛红。 这种许久未出现过的,有些尴尬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铁剑山的时候,我在闭关......”裴烦先开了口。 “我见到了那个孩子,资质很好......很久以前,我们在西岭救过他。” “嗯......”宁奕轻轻应了一声。 西岭的大雪天,他们虽然苦命,但不算恶人,只不过在雪天里现一个快要冻死的孩童,带回庙里喂了一些饱腹食物,还有热乎的羊奶。 这不算什么,但的确救了谷小雨一命。 那个面黄肌瘦的小不点,到现在个头还没有长大,宁奕看着自己身旁显得有些拘谨的青衫丫头,忍不住笑了。 裴烦丫头已经不能算是丫头了......当初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在西岭大雪里捡破烂的那个小丫头啊,如今终于算是长大了。 “你,你笑什么?” 裴烦看着宁奕,低声咕哝了一句。 “喵呜”的一声。 轻快的身影在树林里闪逝而过。 眯着细长双瞳的猫儿嗅了嗅鼻子,闻到了一股子酸味,然后蹬蹬蹬跳起,离开了气氛有些古怪的是非之地。 “嗒”的一声。 丫头的肩头轻轻一沉,宁奕一只手搭在了上面。 被......被搂住了。 裴烦脑海里一片空白。 “有些挤......”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宁奕无奈的声音响起,这条平顶山的树林的确有些太挤了,只能让一人通过,两个人需要稍微挤一挤。 漫长而又短暂。 “前方就快到了。” 短短的一截路,走得好像过了一年,十年。 但裴烦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安静地能够听见呼吸,鼻息...... 扑朔的烛火在灯笼里燃烧,摇曳。 两人走出密密麻麻的树林,来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 蜀山的平顶山上,一片空旷。 宁奕松开搭在丫头肩头的手掌,掌心密密麻麻都是汗,他故作淡定地笑了一声,“哈......你看,很快嘛,到了。” 这一段路走得真漫长啊......宁奕心头有些恍惚,他擦去掌心汗渍,想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安静,让自己觉得前所未有的紧张。 裴烦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很低,粉拳攥拢在衣袖内。 掌心也都是汗水。 平顶山顶,看见蜀山远方,巍巍山壁,怪石老松,云雾飘渺。 夜幕笼罩,灯火依稀,仍然蔚为壮观。 宁奕搁下灯笼,月明星稀,他坐在山顶的草屑上,双手绕在脑后,虚虚搭着。 身旁的草屑被灯火照亮,青衫姑娘拎起灯笼,放到自己身侧,蹲身压了压裙角,然后轻柔坐下。 灯笼的光芒,逐渐微弱,有一搭没一搭,就要熄灭。 她看着身旁微阖双眼,似睡未睡的那个人。 “天下之大,何处是家......以前我觉得,西岭菩萨庙虽然小,但是很温暖,后来我觉得,小霜也很温暖。”宁奕顿了顿,徐徐开口,不缓不慢,道:“现在我才明白,有人的地方才有家。” “蜀山有师姐,师兄,叶先生......”躺在平顶山的黑袍少年,语气轻柔道:“还有徐藏,还有赵蕤先生,还有很多值得留恋和眷恋的。” 丫头怔了怔。 “西岭大雪,每天我回到庙里的时候,总会看到你的笑脸。” “清白城荒郊,我下到墓底的时候,其实怕得要死,但我知道......你在上面等我。” “小霜山,天都,红山......”宁奕闭上双眼,脑海里的场景一幕又一幕的浮现,流淌,他声音沙哑笑道:“抱歉,总是让你久等......” 宁奕闭上了双眼。 所以他没有看见。 此刻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个小姑娘,已经不能算是小姑娘,唇角翘起,眼神里掩盖不住的笑意,春风吹过面颊。 丝微扬。 她故作嗔怒道:“谁想等你啊。” 宁奕无声笑了笑。 裴烦揉了揉眉心,红色的光华闪逝。 她有些沙哑地开口道:“我......要闭关一段时间。” 宁奕皱起眉头,他睁开双眼,看到丫头抱膝坐在草地上,四周飞来了许许多多的荧光。 星星点点。 “闭关......是破境?” 裴烦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的语气有一丝痛苦,伸出一只手,指尖揉搓着眉心的“大红枣”,轻声喃喃道:“与父亲留给我的‘剑藏’有关......我有一种预感,剑藏的深处,可能藏着天都血夜的真相。” 宁奕抿起嘴唇。 裴烦笑了笑,苦涩道:“山河万里一剑藏,父亲留给我的......其实有很多,我越是修行,越是现,剑藏里不仅仅是藏剑。” “修行剑藏之时,我像是追溯到了他生活的年代,感同身受地体会着快乐,痛苦,我能够看到北境的将军府,看到沉渊君,千觞君,胤柔......还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徐藏。”裴烦轻轻呢喃,道:“我站在院子的角落,像是从远方岁月穿梭回去的旅客,看着羊角辫的那个小丫头抓着糖葫芦满院子乱跑。” 宁奕轻轻道:“这是他留下来的回忆?” “我想,是的......”裴烦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到了爹,娘,也看到了将军府燃烧的那场大火,如今的这一切,都化为虚无了。” “想要追溯真相,隐隐约约的预感,指向了珞珈山。”丫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她艰难摇了摇头,从往事的沉浸之中醒来,疲倦道:“天都血夜之后,北境大将军府一夜枯荣,我爹的衣冠冢......就在珞珈山。” 宁奕神情凝重。 裴旻大将军死后的尸体不知去向,据说是留了一角衣袂,安葬在珞珈山。 珞珈山如今的山主老人,与当年的裴旻,有着多年交情,早早便收下了将军府年龄尚小的裴灵素作为亲传弟子,只等裴家女儿长大,拜入珞珈山。 “珞珈山......”宁奕揉了揉面颊,轻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如今对他而言,这座天下第一圣山,不再是虚无缥缈,高不可及的存在了。 “你曾问我,如今是什么境界......” 裴烦抱着膝盖,伸出一只手,指尖在空中轻轻勾画,剑气如星火,铿锵游走。 平顶山上空,一柄由一柄的剑器鱼贯而出,然而并没有惊动其余山头的修行者,在距离不过丈余,另外一扇门户就凭空出现,吞没掠出的剑器。 阵法,符箓,剑意...... 宁奕看到了很多东西。 他知道丫头什么都学,但不知道......丫头什么都学得如此之好。 “我也不知道,我如今算是处在什么样的境界......但我知道,父亲留下来的剑藏,真的很强。”裴烦神情凝重,道:“如果我这次能够顺利破境,也许会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你已经让我大吃一惊了......”宁奕苦笑一声,道:“你的修行太快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够跟曹燃比肩。” 丫头笑了笑,拍了拍手掌,平铺而出的剑气瞬间收敛。 “我不在乎这些的......宁奕......” 她望向头顶,喃喃道:“努力修行,是因为我想知道当初的真相......但比起过去,其实我更在乎现在......” 宁奕怔了怔。 漫天的萤火飞舞。 女孩的脸蛋扬起,轻轻道:“我给你哼一歌......很久以前,在将军府的时候,我娘教我的。” 宽旷的平顶山上。 空灵的声音响起。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 “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 ...... 曲调很柔,很轻......但莫名的,宁奕觉得这个声音戳到了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竟然听出了一丝悲伤的意味。 很慢很慢。 平顶山的风,云,还有萤火。 女孩唱到这里,声音渐小。 她低下头来,看着闭目躺在草屑上的少年,以为对方睡着了。 青衫丫头笑了笑,躺下身子,半边面颊偏转,看着宁奕的侧脸,缓慢缓慢地挪移,最终贴地极近,皱了皱鼻子,声音极轻地喃喃道:“还有半曲,下次有机会唱给你听呀。” 过了很久。 女孩的呼吸在男孩面颊旁变得均匀。 宁奕睁开双眼,伸出一只手。 掌心的萤火虫,袅袅飞起。 (本章完) 第二十二章 开坛讲道 裴烦闭关的两周后。 清晨。 当宁奕在小霜楼的床榻上醒来,迷迷糊糊,下意识喊出“丫头”两个字。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得到一片寂静作为回答之后,宁奕一下子清醒过来。 然后意识到......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丫头,已经有两周没有见面......而且接下来的两周,甚至两个月,也不会见面。 与在红山时候的分别不一样。 有些事情的生,总是在不经意间。 譬如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喊出那个人的名字。 不知不觉,直到某天没有回应,失落的情绪填满心壑,才现下意识喊一个人的名字,早已成为习惯。 而这些事情形成习惯之后,便再难戒掉。 从西岭菩萨庙到蜀山小霜山,风雪细雨,总有人在灯火阑珊处等待自己。 相依为命那么多年。 如今只是短暂的分开,为何总难适应呢? 宁奕笑了笑,心想这只不过是一件小事,只不过稍稍有了一些变化而已......一个人等着另一个人,自己现在变成了等待的那一个。 停在树头的鸟儿,歪过头来,看着斑驳竹窗,大字型躺在床榻上的少年,面颊上不多不少的洒落三尺阳光。 少年揉了揉眉心,放空思绪......起身,穿衣,洗漱。 片刻之后,双手按在水池两旁,俯下头来浸泡面容。 冷水穿透肌肤,思绪逐渐变得清晰。 抬头。 拧干的毛巾大力擦拭着面颊,宁奕吐出一口气来,推开小霜楼。 门前山顶的空地,已经摆上了一个又一个的蒲团,被人坐满。 小霜山上,是一张张欣喜和期待的面容。 “宁师叔。” “小师叔!” “师叔......” 这些弟子,那一日在铁剑山出手击败王异,狠狠打了东境羌山来客的脸面,宁奕能够明显感觉到,平时在路上对自己打招呼的蜀山弟子们,如今见到自己,眼里的光芒都不一样了,以前只是礼貌性的尊重,如今则是炽热的憧憬和敬畏。 羌山有星辰榜第一的洛长生,那又如何? 蜀山有宁师叔,也是如今的大隋第一! 对于一座圣山而言,这的确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 宁奕跟在叶老剑仙身后修行,并不算太过艰难,只需要砥砺神魂,蜀山后山的猴儿林,还有藏经阁的观想卷,都是磨砺神魂的修行地,一周六天,余下一天空闲。 上一周,宁奕在小霜山开辟道场,空闲时间,尝试地进行了一次讲道。 比起宗门的大修行者,宁奕的修行境界并不高,只有八境,但这八境的含金量极高,单单是所吃下的资源,就足以正常宗门堆出两个命星,而且步步踏实,稳扎稳打。 隐宗的命星长老多是闭关修行,极少会开讲坛悉心指点,千手师姐事务繁忙,二师兄和三师兄行踪缥缈。 宁奕一开讲座,蜀山诸峰,乃至隐宗的弟子,都前来学习。 宁奕只指点初境和中境的门内师侄,以及剑气境界的疑难。 比起命星大修行者的指点,宁奕的指点更加朴实,一针见血,尤其是剑气境界,宁奕的本命剑心不走极端,乃是万化剑心,包含大千世界,点拨极为精妙。 今天是第二次讲道,第一次讲坛的效果极好,让宁奕的小霜山,收获了更多的观众,隐宗的一些八境乃至九境的修行者,也都来到此地,默默找了一处地方,等待着宁奕开讲。 宁奕环视一圈,看到的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微微一笑,揖了一礼。 在楼前的空地处坐下。 开坛讲道其实是叶先生的意思,跟在老祖宗身后修行神魂之余,宁奕对于剑道方面多有请教,短短的两周,剑气境界的参悟程度,便得到了极大的长进。 叶先生让自己开讲坛,是让自己俯下身来,借着解答别人问题的机会,来看看自己的想法有没有一些可以改正进步的地方。 吾日三省吾身。 修行之路,多多思考,大有裨益。 坐下身子,宁奕捋了捋思路,然后开口道:“今日从《剑经》的第二卷讲起......” 郎朗声音,扩散开来。 因为有神魂法门的运用,宁奕的声音在每位弟子的心湖上响起。 这是一种精妙的用法,第一次开坛的时候,宁奕的神魂境界,还不足以支撑自己如此尝试。 蜀山藏经阁的书卷,其实他都读了一遍。 在刚刚拜入小霜山的那一年,宁奕手写摘抄了藏经阁的大部分经书,他与徐藏不同,徐藏认为蜀山的经文大部分都是垃圾,无用...... 但宁奕没有那么高的天赋,他自幼生长在西岭,拜入蜀山之前,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修行,他通过蜀山藏经阁的这些经文,才逐渐认知到剑气世界的轮廓,然后一步一步踏进殿堂。 三千大道,天才有天才的路,凡人有凡人的路,其实归根结底,没有好与坏,对与错。 宁奕的声音传递开来。 “有人说,出剑不需要追求气势,剑气越快越好,杀人于无形,摧肝肠寸断......但其实,这并不正确。”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真正的剑道大修士出手,一剑可搬山倒海......摧城开天。总而言之,剑气之路走到最后,也不只是用于杀人,大隋天下有些地方,动荡不安,能得安宁,乃是剑道大修士用袖中长剑,开辟了一片太平。” 宁奕的这句话,其实意味便有些明显了。 西海的安宁,不正是得益于老祖宗的“稚子”吗? ...... ...... 坐在蒲团上的蜀山弟子,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沉浸在神魂玄音的教导之中。 就连那几位靠在小霜山树上的八境修行者,也挑起眉头,环抱双臂,闭上双眼,觉得宁奕说的有些意思。 开坛讲道的时间极快,宁奕只不过随意选了两部经文,来不及细说,时间便过去了一半,已是正午,稍稍休息片刻。 日过未时,宁奕便开始了解答。 大部分都是剑道上的一些问题。 提出问题。 然后点拨。 “宁师叔,我剑元运转堵塞,无法递出最快的一剑......” “星辉游走的脉络有些问题,你的剑气游走,在出鞘的时候略有偏差。” “宁师叔,我如今停在第三境,想要破入四境却总差一些。” “你的第三境不够圆满,初境的根基不够扎实,掌控星辉的能力就有所偏差,无法按照完美的轨迹运转,所以破境一直受阻。藏经阁内有部《初燃卷》,你可以对应卷上内容,重新打压星辉轨迹。” ...... ...... 赵蕤先生逝世之后,蜀山的修行氛围其实并不算好。 隐宗的长老开坛讲道,大多是按照宗内规矩,每年至少开坛一次,有些长老敷衍了事,拖沓时间,或者出于私心,有所藏私,点拨之时,会选择性保留一些意见......而且点拨的时间很慢,弟子难免有些云里雾里,一番点拨,要数月才能彻底明了。 而宁奕的点拨,就像是一柄出鞘的短匕。 又快又锋利,刀光剑影,药到病除。 直指要害,绝不浪费时间。 虽然宁奕点拨的度很快,但此次小霜山上的来客实在太多,上一次宁奕的点拨,让一批弟子得到了真正的指点,消息迅传开,这一次来了好几位后境的修行者,有些是在隐宗修行多年,止步于此。 小霜山的讲坛规矩,是只指点初境和中境。 这几位后境,已经不属于宁奕的指点范畴。 但他们询问的是剑道上的问题,宁奕并没有觉得吃力,所以也给出了自己的解答,几位隐宗的修行者,年龄看起来已经有一甲子,面容不算苍老,还是恭恭敬敬揖礼,脚步轻盈的欢喜离去。 开坛讲道一天,结束的时候,已是黄昏。 宁奕揉了揉酸的眉心,笑着望着最后离去的那几位隐宗同门,觉得有些意思......隐宗的修行者,与自己一脉有所过节,选择归隐老林,蜀山无外事便不会出行,偶尔外出,也都是一副古板森严的样子。 看他们询问自己剑道问题的时候,神情纠结,可能是觉得宁奕岁数太小,喊“先生”和“老师”都有些不太合适,“师叔”两个字更是念不出口,一开始难以启齿,磕磕巴巴才把问题说清楚。 问题解决之后,这几位同门满面恍然大悟,尴尬仍然有效,但那份点破云雾的喜悦却是无法遮掩的。 隐宗的同门临走之前,给宁奕留了两块山下做的桃酥薄饼......算是一点心意。 宁奕站起身来,掀开油纸包,小口小口吃着薄饼。 饿了一天,桃酥薄饼的油脆被一口咬掉,酥、脆、干、甜。 “时候差不多到了......” 宁奕吃完薄饼,看着渐暗的天色。 这个时候,叶先生应该已到了后山,正在等着自己。 第二十三章 生如野草(为盟加更) 一轮落日沉入溪水,酡红荡开。 一黑一白,一老一少。 重新站在了猴儿林的溪水前。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长长吐出一口气,望着前方还是一片静谧的密林。 “这是,今晚的第一次......” 心湖里,隐约开始沸腾。 下一瞬间。 猴林里睁开了第一双惨白眸子,接着便是第二双第三双,已经陷入黑暗的长夜,顷刻之间便被点燃,紧接着,比婴儿夜啼还要尖锐的嘶哑声音响起。 神池沸反盈天。 从啼叫声音响起的第一个瞬间,神魂便受到了尖锐的刺击! 每分每秒,都极为难熬。 度秒如年的十个呼吸。 宁奕神情痛苦,攥在叶长风大袖旁的五指陷了下去。 溪水一圈涟漪荡开。 睁开惨白眸子的猿猴,倒吊在树干上,面容凶神恶煞,龇牙咧嘴,但不过十个呼吸,站在溪水里的那一对身影便凭空消失。 这些日子,凭空消失的一幕,已经出现了无数次,从一开始面面相觑,到现在已经习惯了溪水里的“大变活人”。 这些猿猴收起尖锐獠牙,挂在树梢上,彼此对视......眼神里难以掩盖地闪过疲倦。 被捆在这里半个月了...... 那个白袍老头真的说到做到,半个月不给它们松绑,幸好此地灵气氤氲,它们吞吸灵气便可以维持生活,不然早就被饿死了。 以那个白袍老头的修行境界,想要踏入密林最深处,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是那个少年支撑不住...... 凶戾猿猴的戾气,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都被磨掉了许多。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再来。 一次又一次。 永不间断的重复...... 不仅仅是戾气,就连猴毛,都被磨掉了许多。 有些被吊在树上的白猿,已经受不了了,神情疲倦至极,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昏昏欲睡。 按照他们的经验,要不了多久,那一老一少,还会卷土重来。 ...... ...... 后山的大石,叶长风看着盘膝坐在地上的少年。 宁奕的头顶,一缕一缕紫霞流淌,笼罩周身,看起来一片神圣祥和,比起第一次整整休养半天,如今已经要好上很多,只不过百十来个呼吸,宁奕便长长吐出一口郁气,睁开双眼。 神池太平。 这就是宁奕进行的神魂砥砺。 这番过程,极为痛苦。 若只是一次还好,但宁奕进行的是数十次上百次,日复一日,夜以继夜......为了不对神魂造成永久性的损伤,西海老祖宗会出手帮他护住心湖,但即便如此,猴儿林的那些猴叫,仍然抵抗不住。 宁奕睁眼闭眼,就算是在梦里,耳旁隐隐约约都像是有无数猴子在叫......最开始的几天,尤其强烈,已然成了梦魇。 叶长风看着宁奕的眼神已经带着一些不可思议,他的本意,神魂修行......可以进行地稍微缓一些,慢一些,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宁奕竟然如此的......拼。 很少有人能够像宁奕这样高密度的不断尝试。 这个少年身上所具备的......如此坚韧不拔的毅力,乃是常人根本无法企及的一种品质。 宁奕站起身子,攥了攥拳,道:“先生,我休整好了。” 叶长风点了点头。 两人瞬间回到蜀山后山的那条小溪。 溪水立即炸开一片绵密的猴子戾鸣。 这一次的时间稍短,宁奕攥拢老祖宗大袖,两人回到大石阴影处的时候,距离上一次离开,只不过过了九个呼吸。 休整的时间越来越短。 然后两人往返的频率越来越高。 修为境界通天的西海老祖宗,不厌其烦地带着宁奕往返,挪移。 若是让蓬莱仙岛的修行者,供奉祖师堂的弟子,以及视叶长风为偶像的那些剑道天才看见了,一定会觉得万分之不可思议。 这位站在涅槃最高处的老祖宗,竟然愿意花费自己如此重要的时间......去陪宁奕做着这一件重复、枯燥、无趣的事情。 但其实叶长风很喜欢。 他越来越欣赏自己看中的这个年轻人,第一眼后,他逐渐看到了宁奕身上深处的,一些外人所觉不了的优点。 他已经活了很久......十分客观的说,他的修行境界,已经不会让他的身体出现老化的特征,若是有一日时候到了,那么便就此离去,不会再有苍老,衰败,然后枯竭的过程。 从叶长风迈过五百年大限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跟老天争命的逆天人物。 岁月在他身上不会留下痕迹。 只要那缕神魂,那颗剑心仍然坚固不可摧灭,那么他只需一念之间,便可以回到二十岁的模样,三十岁的模样......如今叶长风选择这样的仪容,是因为他确确实实老了,不属于这个时代,二十岁三十岁的他早就死了,人生五百余年,**个甲子,只有一个甲子是年轻的,大部分的岁月里,他都是以这样一副白袍苍髯的模样见人,在西海静修,别人喊他一声老祖宗,这一喊就是好几代花开花谢。 这数百年来,他见过无数的天才。 来到西海求道的。 想找一个机缘的。 请求自己出剑一招,进行指教的。 有些锋利,有些圆润,有些张狂,有些内敛......他不是没有动过收弟子的心思,但是这些,他通通不喜欢。 裴旻和赵蕤的弟子,那个叫徐藏的天才剑修,其实是一个好苗子,只不过性格太偏执,与自己也不太符合。 叶长风看到宁奕的第一眼,其实看到了裴旻赵蕤教导出来的那位得意弟子的影子,只不过一闪即逝。 这段日子,他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并非出身高贵的挣扎。 不与世俗苟同的坚持。 不崇道理,不绕弯路。 一路摸滚打趴,对所有机会都咬牙抓住的坚韧不拔......叶长风看着宁奕,时常觉得他像是一株野草,大雪不冻,野火不燎,就算天下百草尽皆结了冰霜,这根野草也会挺直脊梁,顽强活下去。 ...... ...... 夜尽天明。 这场类似于“熬鹰”的精神斗争,已经有了一丝倾倒胜利的趋向,宁奕站在溪水当中,支撑了二十个呼吸。 这并不是在短短一夜之内,他的神魂变得多么强大。 而是这片密林里的猴子,熬不住了。 睁开的眸光,数量少了许多。 半个月以来每天从不间断的煎熬,像是一柄锤子,一锤接着一锤,终于摧垮了一些白猿的精神。 宁奕的精神仍然抖擞。 在这场斗争当中,他并不算是卑鄙得胜的那一方。 每日在天快要亮时,只回小霜楼睡上半个时辰,接着白日便去往藏经阁观想,探索着脑海里执剑者留下来的那座世界,即便是空闲下来的一天,也会进行开坛讲道。 这些白猿有休息的时候。 但宁奕并没有。 “天快要亮了......” 叶长风的声音响起,这里的意思也很明确,天亮了,你要不要休息? 宁奕摇了摇头。 “不用,先生,今日我不能让它们休息。” 那些猴林的猴子,明显已经扛不住了。 熬。 继续熬。 至于要熬到什么程度......宁奕计算过,有西海老祖宗出手,他抵达密林尽头要不了多久,重要的是自己破开奇点需要一段时间。 猴林越往深处,对神魂的压力就越大,而宁奕保守估计,自己破开奇点,需要三十个呼吸的时间。 蜀山后山的秘密,山主6圣的踪迹,如果不出意料......就在后山那片猴林的尽头。 宁奕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天亮之后,再是天暗,六个时辰过去。 宁奕的神情苍白萎靡,这一次来到猴儿林的时候,那些嘶哑的声音仍然响起,但是稀少了一大片,而且声音带着一丝疲倦和痛苦。 他攥紧叶长风大袖。 西海老祖宗明白宁奕的意思。 两个人的身形瞬间踏出,这片后山被无比强大的封禁笼罩,即便是叶长风也无法施展神通瞬间穿过猴林。 风气破开,宁奕看到了一双双惨白的眸子,有气无力的倒吊白猿,踏入树林之后,神魂的压力果然加大了,但是大部分的猴子都被自己快要“熬死”了......所以正如宁奕所料的那样,这一切的进展还算顺利。 猴林的最深处,乃是一面石壁。 宁奕默念寻龙经,目光在石壁上游走,寸寸找寻着“奇点”。 极短的刹那,少年眼神亮起。 “奇点......找到了。” 咬紧牙关,神魂如刀绞,他一只手虚握,漫天白色流光飞舞,掠入掌中,一片纯白的骨笛叶子。 执剑者的剑骨......这世上所有的屏障,禁制,奇点,都无法阻拦。 白骨平原迸出炽目的光彩。 奇点破开的一刹那,石壁轰隆隆出了震响。 奇点破开,一般背后乃是另外的一座世界。 然而在宁奕眼前呈现而出的,不是迸射出来的白光,也不是崭新的天地。 石壁向着两旁平移......露出了第二座石壁。 第二座明显没有被岁月侵蚀的石壁。 掐着寻龙经的宁奕,瞪大双眼,直勾勾盯着那座石壁,经文飞快运转,他一只手攥着骨笛叶子,努力想从石壁上现什么......然而。 没有奇点。 这座石壁,没有奇点! 第一座石壁倾开的刹那,那些昏昏欲睡的猴子似乎受到了刺激,立即炸毛,整座猴林都要被掀飞出去! 铺天盖地的声音汹涌而来。 叶长风神情陡变,大袖掠来,稚子横在面前,一只手已经拎在了宁奕的后领之处。 蜀山就算有天大的秘密,如今也只能放弃了。 再待下去,宁奕的神魂会直接炸碎。 被拽拎着后领的宁奕,攥紧双拳,极为不甘地看了最后一眼。 他看到了一道极小的缝隙。 那是什么? 弯弯曲曲,纤细狭长…… 像是用来镶嵌什么…... 宁奕猛然想到了一样东西。 “等,等一等!” 第二十四章 送你一场造化 宁奕盯着那面石壁。 缠缠绕绕,曲曲折折。 那像是……一根枯草? 宁奕嘴唇有些干涸,他盯着那面石壁的裂缝,心中生出了一股强烈的预感,冥冥之中的直觉,指引着他,鬼使神差摸向了自己的腰囊。 神池大颤,猴林的尖锐声音来袭之前。 宁奕很是及时的,从自己腰囊之中,取出了一根……枯黄的,卷的霜草。 在青山府邸墓陵下,面对狮心王千军万马的阴潮冲击之时,宁奕曾动用过它。 大阳之物! 西海老祖宗一只手拽着宁奕的后领,眼神阴沉,剑气还没有来得及劈斩出去,余光瞥见,宁奕奋力举起自己手中的那根纤细如毫毛的物事—— 于是整片猴林的声音,原本如海啸一般涌来,去势渐缓! 倒悬在树头摇晃的白猿,怔怔瞪大双眼,抿紧嘴唇,不敢置信瞪着那个位于树林最深处,此刻跌坐在地的黑袍少年。 宁奕的后背已经浸湿,在持续不断的高压下,他的力劲都已被抽干,此刻簸坐在地,神情很是疲倦……他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此刻的身体状况,就像是徒步横穿了千里戈壁大漠,嘴唇干枯,再无更多的力气。 但他举起了那根枯草。 那是一根缠卷的,但是在神性灌输之下,出淡淡荧光的枯草。 枯草现。 顿时整座密林里,所有凶戾的目光,都望向了宁奕手中的那根草叶……后山的清风穿林打叶而来,那根枯草轻轻摇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盯住草叶的白猿们,眼神里的凶戾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浅淡的迷惘,困惑。 所有的声音都停住了。 白袍老剑仙终于得到了久违的清净。 片刻之后,这位西海老祖宗揉了揉耳朵,猴子的戾鸣真的没有再度出……整片猴林,安静得落针可闻,与先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叶长风眼神古怪,望着宁奕。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宁奕以一种很无奈的眼神,望向自己手中的枯草,事实上……他从腰囊里取出这样物事,完全是一个巧合,在误入蜀山后山禁地的时候,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根普通的,夹在山壁缝隙之中的草叶。 狮心王墓陵之后,这枚枯草救了他和吴道子一命,吴道子说,这是专门克杀鬼物的利器。 所谓的“大阳之物”! 在这之后,宁奕就再也没有动用过它,时间一长,他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腰囊里,还躺着这么一根不起眼的草叶。 “不管怎么样,现在是‘得救’了……”宁奕苦笑一声,揉了揉额头,那些尖锐的声音消失之后,顿时得了清净,一时之间还有些不太适应。 所有白猿的目光,都凝聚在宁奕手中的“大阳之物”上。 在狮心王墓陵之时,千万阴兵冲阵掠杀,阴潮汹涌,激了这根枯草的凶性,自行点燃三尺范围。 宁奕也曾想过,这枯草是什么来历? 回到天都后,他查阅了大量书籍,对于吴道子口中的“大阳之物”,有了一些了解。 那是极其稀罕的珍贵宝器,一般都是修行至阳功法的大人物,死后留下来的东西,譬如皇帝坐过的真龙皇座,再譬如灵山修行《大日如来真经》的活佛,死去之后焚烧得到的舍利子,指骨, (本章未完,请翻页) 等等……这些都可以称作“大阳之物”,因为主人生前的功法缘故,自身没有丝毫的阴寒。 墓陵之中多是邪气,大阳之物用以辟邪,驱寒,镇压鬼魅。 但是一根枯草,对抗千军万马,这等仗势,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这根枯草的主人是谁?竟然具有如此磅礴的阳气? 蜀山山主6圣,的确有着培养出“大阳之物”的资格…… 西海老祖宗接过枯草,他一根手指轻轻捻着草叶,端详了很久。 猴林中的猴子,望向这根草叶的目光里……先是惘然,它们在此地居住了太久,寿命悠长,有些记忆刻骨铭心,只不过太久之后便被掩埋,此刻再一次想起。 恍若隔世。 那根草叶轻轻摇曳。 似乎是有所意志传递而出。 整座树林的白猿都感应到了,大气也不敢出,头颅骨不断轻摆,牙齿打颤,极度不安,拼命想要挣脱剑气的束缚。 叶长风感应到了这一幕,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下一刻,老剑仙轻轻挥手,栓系在树上的剑气绳索“啪嗒”一声断开,那些猴子得到了自由,却没有围上来,而是一股脑如潮水般涌向远方。 此起彼伏的掠行声音。 猴潮汹涌,远远避开宁奕所在的位置。 整座后山,溪水倒映的剪影被不断踏碎,短短的十几个呼吸之后,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 …… “宁奕,你觉得……这是什么?” 一老一少,站在最后那面石壁面前。 叶长风端详着这根蜷曲的“草叶”,将其轻轻举起,指尖剑气翻涌,将枯黄草叶照得苍白。 “弟子一直以为……这是一根枯草。”宁奕的面色好了许多,他苦笑着倚在石壁上,将自己如何得到的过程说了一遍,之后察言观色,看到西海老祖宗的神情有些恍惚,试探着轻轻道:“先生看出了什么门道?” “看不出来历,但不是枯草。” 叶长风摇了摇头,一根手指凝聚了极其磅礴的剑气,狠狠在草叶上一刮而过,凌厉的风声响起。 宁奕瞳孔收缩。 西海老祖宗的修为,这一指剑气下去,涅槃境的大能,皮肉也要刮掉三层。 别说是一根草,就算是一座小山头,也能削去。 两人距离极近,叶长风出手毫无顾忌,剑气卷来的劲风吹得宁奕睁不开眼……所有的剑气擦着“大阳之物”的表面,如犁地一般掠过—— 那根长得很像“草叶”的东西,质地坚韧如浸过热水的野草根。 毫无损伤。 一点也没有。 “之所以枯黄,不是因为年岁太久变得枯黄……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这个颜色。” “我走过大隋,妖族两座天下,见过许多大阳之物,就算是灵山佛陀的长明灯,阳气强盛胜过此物,但也需要山下众生供奉香火,否则阳气与神性都会弥散……”西海老祖宗神情凝重,望向眼前的石壁,喃喃道:“宁奕,你说你得到它的时候,被压在山缝底下不知道多久,这里无人供奉,更无人念经,这根枯草的阳气,怎会千百年来都不曾溢散?” 宁奕顺着西海老祖宗的话语,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一种可能。 所有的修行者,境界再高,神性都会缓慢消散。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就是所有人都会死的缘故。 但有些“人”,是不会死的。 据说灵山的佛陀是不会死的。 据说道宗的古天尊亦是不灭的。 宁奕抿起嘴唇,目光下意识挪移,白猿尽散的老林,在之前的沸乱之中,树叶,残枝,簌簌摇坠……一根柔软的,惨白如月霜的毛,落在了宁奕的肩头。 他拎起那根白猿的毛。 弯弯曲曲,折折绕绕。 两根手指,各拎一端……然后微微力,这根白猿的毛被缓慢绷直,举到了叶长风老先生的面前。 一枯黄,一惨白。 除此以外,并无任何区别。 他双手轻扯,那根绷直的白猿毛顷刻之间断为两段。 宁奕没有言语。 如今也不需要言语。 他转过身子,站在石壁之前,指了指那根恰到好处,可以把枯草嵌入其中的缝隙。 宁奕知道,西海老祖宗一辈子追寻的是什么……境界通天,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那扇门内,永垂不朽的秘密,谁不想知道? 这根枯草,根本就不是什么跟随通天大能修行的宝器。 老剑仙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笑了笑,将那根毛填入了石壁的沟壑里。 第二面石壁开启。 石壁通向未知之地。 等了许久,宁奕身旁的老祖宗没有挪步。 他有些疑惑抬起头来。 叶长风看着甬道,神情很是复杂。 老人轻轻道:“宁奕,其实我骗了你。” 宁奕看着自家先生,有些不明所以。 老人温声细语道:“山上修行的时候,不入尘世,心如琉璃,无欲无求。” 叶长风的声音很轻,很缓。 “这世上没有人是圣人,只要入世,总会有一些牵挂。”西海老祖宗取下那根枯草,将其轻轻放在宁奕的手上,道:“我下山之后,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事,在短暂的岁月里,也有过一个家。” 宁奕有些惘然。 有过一个家…… “后来我放弃了很多,只为修行,最终得道之后,回过头来,那些人已不再了。”西海老祖宗摇了摇头,笑道:“我本以为我不会后悔的……” “破开大限之前,我时常会想,如果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放弃很多机缘,人生不在于活得多漫长,而是在于……活得是否喜欢。” “条条框框,无数规矩,选自己喜欢的那一条路去走。”叶长风握住宁奕的手,那根枯草被宁奕不由自主“攥”住。 “先生……”宁奕怔怔抬起头来。 那一夜,西海老祖宗轻描淡写一笔略过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漫长的生命,一定有漫长的故事。 得到与失去是相依相生的。 老人一只手掌轻轻搭在宁奕的头顶,他找了一辈子的“不朽”机缘,如今就摆在他的眼前。 出乎意料的,心里未生丝毫动摇。 不贪不恋不嗔不怒不喜不悲。 那柄名为“稚子”的剑器,悬在腰间,轻轻震颤。 这辈子活到头来,终于在此刻心境如稚子,不染一丝尘埃。 “宁奕,我的时间不多,在离开之前,我要送你一场造化。” (本章完) 第二十五章 传承 破晓之时,鸡鸣未起。 千手大人的风雷山山头,已经有一个小不点开始打拳。 小不点修行极其勤快,生来金刚的原因,他的精力旺盛异于常人,晚上修行站桩,走桩,定式桩,闭目养神,全当休息,醒来的时候才算正式修行的开始,风雷山头立有十八个铜人,小不点只到铜人胸口高度,这些铜人由星辉古法淬炼,坚韧程度极高,目前还只是站定不动,全当挨打的沙包。 谷小雨拳头如暴雨倾泻,打出一大片虚影,倾泻在铜人胸膛小腹之处,打出噼里啪啦的清脆爆响声音。 跟小山主修行体魄之术,欲要修成“千手”的孔雀开屏,这是必修功课。 小不点打拳整整一个时辰之后,稍稍停歇。 谷小雨抬头望天,看了看天色,算了算时候,差不多了…… 风雷山头,有一老一少两道身影从远方走来。 这里是小霜山到藏经阁的必经之地。 “宁师叔,叶老前辈。” 谷小雨面带喜色,宁师叔和叶老前辈这些日子每天早上都会来藏经阁,顺路到风雷山头,看看小不点的修行,叶老前辈送了谷小雨一张护身的剑符,上书“太平”二字,西海老祖宗送出的符箓,当初在西海,数百年来,整座蓬莱仙岛有机会拿到的,不过十指之数。 谷小雨拿到的“太平”,二字顾名思义,有此符箓在,便长保太平。 羌山那位曾祖送了谷小雨一把品秩不输于“长气”的古剑,名叫“断霜”,剑身一片霜白,如雪覆盖,就插在风雷山山头,十八铜人的尽头,千手师姐指点小不点修行,先锤炼体魄,金刚境界修至小圆满,点燃星火,便可以闯到十八铜人阵的尽头拔出这柄“断霜”。 在这之前,谷小雨就算身负诸多家当,也只能乖乖待在风雷山上修行。 宁奕自己算了算,谷小雨拜入蜀山,杂七杂八的赠礼,比自己当初的家当要殷实多了,只不过金刚境界的修行,也需要极多的资源,免不了要下山游历。 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不点心境淳朴,坐拥宝山而不自知,叶老前辈也喜欢这个小家伙,那柄“稚子”剑气通明,自开灵智,每次上山都喜欢逗弄小不点,偶尔载着谷小雨掠行个十数里,看看山下风光,人间山河,西境古城烟火袅袅,却绝不落地,须臾重回山头之后,谷小雨看得眼馋,心底知道当务之急还是修行,按下性子一步一步走桩打拳,磨砺境界。 “宁师叔是在看藏经阁的那副古卷吗?” 打了一个时辰的铜人,谷小雨停下动作,浑身汗浆涌出,打湿布衫,他一只手擦了擦红的额头,面颊,眼神明亮,望着宁奕,另外一根指尖逗弄着那柄无鞘的稚子,稚子古剑像是蝴蝶一般上下翻飞,不亦乐乎。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手里拎着一个行囊,轻轻放下,道:“小不点,多吃点。” 布囊里是好几屉包子,个大蓬松,热气腾腾。 宁奕特地驭剑到山下去买的,以他的修为,一个来回要不了多久,几乎不耽误时间。 谷小雨那天偷偷在宁奕耳旁说自己看到山下有人卖包子。 小家伙在西岭苦了十几年,被一户好心人家捎带着入了西境长城,还没来得及过上好日子,遇上了流寇,兵荒马乱的逃了半年,蜀山山门重新收徒,他机缘巧合被蜀山下山的弟子吴清俊看中,带回山门……于是就有了今天。 在这之前,他吃过被有钱人家纨绔吃了一半扔在地上的肉包,抢过土狗吃了一半的残渣,也偷偷在胸口藏着冻僵硬的冷包子,试图焐热了再吃。 拜入风雷山前,谷小雨没吃过一顿好的,拜入风雷山后,千手师姐虽然没有给他银子,但他不用担忧吃穿了,因为蜀山山门内有很多山下吃不到的东西,蕴含灵气的酒液,百年老树的灵果……即便如此,他心心念念的,还是人间叫卖的热气腾腾的包子。 那一日,他鼓起勇气,对宁奕说。 “宁师叔……能不能帮我带一些山下的包子?” 宁奕能明白这种感受。 很久以前,在他拜入蜀山之前,还在为银两烦恼的时候,他想吃饱一顿饭,想穿上光鲜亮丽的衣服,想有一匹自己的马,有一把自己的剑。 宁奕看着眼前的黄衫小不点。 谷小雨大口大口吃着包子,狼吞虎咽,头已经不再蓬垢,但是逐渐散落下来,遮住了额头的大部分,看不见他的眼神。 谷小雨并不饿。 但他还是大口大口的吃。 像是要把曾经受的苦,吃的痛,都吞下去,咽下去。 吃着吃着,动作慢了起来。 吃到一半,小不点喉咙哽咽,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掌背狠狠抹了一把面颊。 宁奕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掀开小家伙额的丝,看到了一双通红酸的眼睛。 这小家伙,西岭大雪快要被冻死的时候没有哭,在西境流亡吃苦的时候没有哭。 好日子来了,却哭了…… “宁,宁师叔……”小不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没有银子,等我……以后……”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拿袖子替他把眼泪擦干,道:“好吃吗?” 谷小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小家伙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声音沙哑道:“好吃,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吃……宁师叔,是我不知足吗?” “当然不是。”宁奕摇头,声音极轻道:每个人都这样,吃不到的时候觉得分外甘甜,吃到了又觉得不过如此……只知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却忽略了自己所拥有的,因此往往会有人忘了珍惜。” 谷小雨有些惘然。 “你有一个稚子之心,千金不换,千万不要丟了。”宁奕微微一笑,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 谷小雨似懂非懂,牢牢记着这句话,看着宁师叔和叶老前辈离开。 …… …… 藏经阁内。 那副观想卷前。 金光翻飞。 与之前不同的,是宁奕闭上双眼,盘膝坐在大殿蒲团之上,那位老人站立在后,一只手掌轻轻搭在其天顶之处,剑气流淌如旋涡,在大殿上空翻涌。 沉心静气。 宁奕进入那副古卷的观想世界。 以他如今的修行境界,能够在古卷世界之中待上半个时辰。 但如今不同。 这副观想古卷,需要磅礴的神魂,以及源源不断的神性。 这就是为何境界不够者,观想之时会被直接神魂炸裂,身子被抽干的原因。 古卷需要巨大的神性作为支撑……上一次的彻底展开,是在蜀山后山跌落悬崖,宁奕命悬一线之时,白骨平原自行展开了那副观想古卷,将本身积蓄的巨额神性消耗殆尽。 自此之后,宁奕虽有一颗狮心王结晶,却无从灌输。 神池并不提供通向观想古卷的神性之路。 如果不出意外,宁奕要修行到星君境界,自身境界足够,白骨平原才会开启,那个时候宁奕本身拥有了观想所需要的境界,以及足够程度的神性,神念浸入古卷之中,得以一窥世界容貌。 这副古卷,流传在大隋涅槃大能的手中……所有大能,都以为这是一副神秘观想图,但其实这是执剑者的传承,大能所见乃是一花一草一叶,只有背负剑骨的人,才能观想到完整的世界。 西海老祖宗一只手搭在宁奕天灵盖。 他身躯内的神性,丝丝缕缕传递蔓延,在指尖递出,最终笼罩在宁奕头上,包裹着宁奕神池之中的那个神念小人,在古卷世界之中缓慢行走。 宁奕需要一个“引路人”,一个“开道者”,一个提供神性让自己能够在观想卷之中行走的“奉献者”。 叶长风就是那个人。 …… …… 观想图卷内。 宁奕站在冰川雪原的高山之上,一缕一缕寒风吹来,彻骨严寒。 自己的神魂如果被吹中了,那么会瞬间冻成冰渣,然后碎裂。 这幅古卷里的世界,环境极其严酷。 宁奕手中拎着一盏灯笼。 灯笼里散着淡淡的荧光,三尺之内,一片通明。 灯芯光芒柔软而又温暖,黑夜和严寒都被驱逐。 宁奕在这片冰川高原已经走了“五天”了,他要在这古卷当中找到一个明确的地方。 也就是叶长风所说的“造化”。 正因为宁奕没有丝毫的保留,把自己的秘密都说给了老祖宗。 才有了这个“造化”。 老剑仙动用了推演之术,得出了一个模糊而又等待着实行的念头。 如果说,从藏经阁到古卷世界,是一个单向入口,通向那片观想世界。 那么古卷世界,到宁奕的心湖,很有可能是一个双向入口。 宁奕的境界不够,无法找到心湖的入口,进入那个世界。 但是如今有叶长风出手加持,他可以通过古卷,在这片世界当中跋涉,找到自己来时那条路。 此后……就算没有了观想图。 宁奕也可以进入这里。 按照叶长风的猜想,这座观想图里,藏着很重要的东西,历代执剑者的杀力都无比强悍。 这是从不知名久远处流传下来的传承。 找到了入口,就找到了传承。 第二十六章 宁师叔下山 莽莽雪原。 宁奕拎着一盏孤灯,千里跋涉。 他在追寻着自己记忆之中的那副画面。 那颗高耸在世界之巅的古树,是巨大的更正点,宁奕记得自己第一次觉醒时候的那条古河。 如果找到古河,那么便是自己找到执剑者传承,“功德圆满”的时刻。 藏经阁内日光如梭。 一老一少,每日清晨前来,傍晚离去。 探索古卷的进度一点一点推进。 每周一次的开坛讲道,依旧在继续,只不过时间由白天挪到了晚上,即便如此,小霜山仍然是人满为患,诸多弟子,同门,挪出时间,前来聆听宁奕的讲道。 宁奕并不藏私,有时候西海那位老祖宗传授的一些剑意,他也会无私分享出去,给大家共同观摩,一起学习。 就这样,丫头闭关的日子里,宁奕每天去藏经阁推进观想古卷。 看风雷山的小不点一拳一拳捶打着铜人。 铁剑山的二师兄倒提剑器,插秧栽树,老剑仙说,他距离星君境界还差一丝圆满意境。 老龙山的温韬不再隐居,而是出动身子,走访西境各路名山大川,厚着脸皮拿自己寻来的“宝物”,来找叶老剑仙换取一些“禁地秘闻”。 小霜山开坛的时候,人越来越多。 时间就这么平淡如水的过去。 一天,一周,一个月。 半年之后。 风雷山的小不点,终于长了一些个头,纯粹靠着极大的毅力和耐心,捶烂了第一个铜人的胸膛,拳桩有所成就,十八铜人不再是静立不动,而是出手疾徐如风,再从风雷山头过,谷小雨时常被铜人揍得鼻青脸肿,龇牙咧嘴,金刚体魄也有些扛不住铜人的联合“殴打”。 二师兄的铁剑山封山,这意味着瞎子齐锈真的要踏入星君境界了。 温韬师兄在反复确认“甘露先生”被老剑仙镇压在东境琉璃山下不能动弹的消息之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要替小师弟一雪前耻,孤身前赴东境,据说要一探鬼修的墓陵。 蜀山的千手师姐,这半年一直被琐事缠身,就在前不久,第一次来了藏经阁大殿,坐在观想古卷之前,神魂入定,这一坐就是十天,不喝水不吃饭,宛若石塑。 宁奕忽然觉得,蜀山安静了许多。 丫头仍未出关。 师姐,师兄的声音,都很少响起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藏经阁大殿,这半年没有白费,他在叶老先生的帮助下,找到了那条古河的位置,在观想古卷世界之中,遥遥可以看见大漠黄沙飞扬,只需要走完这一截路……就到了宁奕想找的“终点”。 藏经阁香火袅袅。 黑白大氅坐在蒲团上,宁奕坐下之后,看见身旁不远处的师姐闭目养神,双手搭在丹田之处,心境极沉,身上道袍无风轻轻飘摇,不仔细看,看不出些微的异动。 宁奕和千手,一左一右,坐在大殿之中。 入定之前,宁奕轻轻道:“先生,师姐此行观想,能得破境机缘吗?” 叶长风道:“生死有命,命之一字,终是不可抗,不可为,不可言说……” 宁奕沉默了。 涅槃,向死而生。 千手师姐的气机一度沉寂如雕塑,这幅观想卷中,师姐见到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有人曾经在这里得到了破开生死的指引,晋入涅槃的希望,有人则是一无所获…… “先生,开始之前,我还有一问。” 宁奕回过头来,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先生,叶长风破开大限之后,曾经说过,以他的道行,岁月的侵蚀,已经不会让他有衰老,枯竭的老化特征……然而这些日子过去,宁奕现,老祖宗的面容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消瘦,精神亦是如此。 “是神性的缘故……让先生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吗?” 叶长风怔了怔。 这个问题,他沉默以对,但没有摇头。 “果然……”宁奕的眼里闪过了一抹苦涩,叶长风不断以神性庇佑自己,这些神性无可避免的在自己行进途中溢散,星辉溢散尚可重修,神性溢散再想重修,难上加难。 神性是大能修行者最根基的“东西”。 先生如此厚爱自己。 怎可辜负? 叶长风笑了笑,道:“无须放在心上,听你昨日所说……今天似乎就可以功成了?” “嗯。”宁奕重重嗯了一声,他默默攥拢双拳,深吸一口气,道:“开始吧。” 叶长风一只手搭在少年头顶。 藏经阁的观想古卷,金光散开。 这一次的宁奕出现在观想古卷世界,拎着灯笼,不再像是之前那般缓慢行走,而是盯着漫天风沙,不断狂奔,这半年来,宁奕的神魂强度得到了极大的锤炼,若是再让他回到白鹿洞书院藏剑山下,对上那位手持“飞瀑连珠琴”专修神魂杀法的琴君声声慢,就算神魂对拼稍有不敌,但绝不会像上次那样“云里雾里”,深陷神魂世界而不自知。 “飒——” “飒——” 狂风撕扯。 宁奕并没有动用叶长风神魂的那盏灯笼,而是试图以自己的神魂肉身,来抵挡观想古卷里的风沙,沙石割面,神魂小人的面颊瞬间撕开数道血口。 “神性……神性……”宁奕的身躯在大风中奔跑。 他需要神性。 叶长风已经给了自己够多—— 他不缺神性,他自己本就拥有神性! 只是那些神性就在自己的心湖之中,隔着一层不知名的“薄纱”,无法进入这座世界。 心湖神池沸腾,那块狮心王结晶被宁奕的意念所撼动,极其不甘愿的剥离开来,抽丝剥茧般送出“神性”,顷刻之间,整座神池的神性如潮水般溢出,丝丝缕缕汇聚如龙卷,向着穹顶飞去。 观想古卷的世界内。 宁奕抬起头来,远方的大河,一条神性龙卷破开水面。 如他所愿。 心境与观想古卷搭上了一座桥梁。 找到了入口。 长河彻开,熟悉的声音,落在神魂之上。 带着一丝感慨。 “果然,又再见了啊……宁奕。” 水面扭曲,一道模糊的影像出现,不是很久以前,宁奕曾经看到的那个王座女子。 这道模糊影像看不清男女,只能看到一个大概轮廓。 …… …… 叶长风收回搭在宁奕头顶的那只手掌,神情有些复杂,既有欣慰,也有感慨。 这一次的观想,并没有动用自己的“神性”……这是宁奕找到了正确的办法了? 盘坐在殿上的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轻轻呢喃道。 “终于……成功了……” 老剑仙听到这个声音,无声笑了笑。 成功了。 证明半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这也证明了,他的推演并没有错,观想古卷里执剑者的传承,并非是不可开启的。 宁奕在十境之下,便以一种“逆天而行”的方式,开启了执剑者的传承……至于传承的内容是什么,这已不重要了。 千百年来的执剑者,毫无例外,自身一定是两座天下最强大的存在。 宁奕睁开双眼,没有说话,起身之后,转过身子,重新跪在蒲团上。 叶长风微怔,口中的“可喜可贺”还没有说出口。 宁奕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 老剑仙伸出一只手,屈起两根手指,在宁奕额头前来了一个爆栗,轻微的“啪嗒”声响,恰到好处的力度,砸得宁奕向后跌倒,刚刚站起来,又一屁股跌坐下去。 “好痛……”宁奕倒吸凉气,揉着自己的脑门。 “知道疼就好。”叶长风没好气道:“别弄那些煽情的,恶心不恶心?” 宁奕揉着脑袋,嘿嘿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看着叶长风,觉得老人的确瘦了许多,神性的弥散,才是大能死去的原因,若是神性不足,即便成为涅槃,也会慢慢“老去”。 反过来推测,想要成为所谓的“不朽”,是不是就要拥有无与伦比的“神性”? 宁奕忽然想到了自己“神性”的来源,那位手握半片骨笛叶子,在皇城内修行静养的徐姑娘。 这些日子,白骨平原的反应很稳定,说明徐姑娘过得很安静。 但徐姑娘背负着这么多的神性……这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宁奕始终没有忘记,是那位深居宫中的皇帝,收下了这只金丝笼雀。 这只金丝笼雀,到底被视作宠物,还是猎物? …… …… 回去路上,一老一少并肩而行。 叶长风以推演之术,推出观想古卷之中存在的那一份“造化”。 宁奕则是没有辜负老剑仙希望,今日终在观想古卷中,找到了执剑者的传承。 至于之后生了什么,叶长风绝口不问。 反而是宁奕主动要说,却被老人制止。 叶长风温声道:“每个人都有秘密……不要把你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别人,即便是我,也不要如此。” “上一任执剑者跟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叶长风眨了眨眼,笑道:“当我想要问什么的时候,他一概拒绝回答,他还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规矩。宁奕……到了我这等境界,知晓因果之可怕,若执剑者冥冥之中有所定律,那么你我遵从便好。” 宁奕沉默下来。 是的……自己一直守口如瓶,是因为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但叶老剑仙是值得信任的人。 找到执剑者传承,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事实上,宁奕并不如何高兴。 因为在那道声音响起之后……宁奕并没有看见更加广阔的世界,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耗费如此大精力追寻的这件事情,是否真的值得? 那位执剑者的声音响起。 宁奕本以为,自己会得到某种指引,某道醍醐灌顶的机缘。 然后自己的神魂,体魄,会得到锤炼,增强。 他甚至做好了忍受巨大痛苦的准备。 然而那道声音只是说了一句话,就再没有了后续。 宁奕心湖里多了一个倾开的入口,他找到了通向观想卷的世界,不需要叶长风的神性庇护,也可以进入其中,只不过对神池的消耗不小。 宁奕试着再度观想。 他能够看到那道模糊的执剑者影子,双手杵剑,掌心叠加位置本来应该有一柄剑,但是剑器空空如也,于是那道模糊轮廓便站在大河中央,不动也不摇,不言也不语。 后续的摸索,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本来还有一些关于自己的猜想和疑惑,但是仔细一想,因果二字的确牵扯极大,西海老祖宗帮自己推演执剑者的那份造化,已经花费极大。 传承已经开启,还怕无法触吗? …… …… 回到小霜山后,依旧是修行,开坛,休息。 宁奕时常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没有踏上修行之路的时候。 闲下来的日子居多。 老祖宗会驾驭那柄稚子,带着宁奕往返大隋四境。 一老一少,比起“先生”和“弟子”,更像是家人。 西境古城买美酒,东境山头杀魔头,北境的高原和倒悬大海,南疆十万里层峦叠嶂。 逍遥游。 世间最难得,便是逍遥二字。 只不过隐约之间,瞥见叶长风鬓的苍白,宁奕心中总会有一些难过,苦涩。 他看出了一缕“衰老”的意味,这种“衰老”,是神魂上的衰老,人之大限将至。 第一个五百年破开了,之后的时间便越来越短,若不能成为不朽,那么注定要死去。 这世上有相聚,就会有离别。 宁奕知道这个道理。 他有种预感……离别的时间,不远了。 带着宁奕找到传承之后,闲散的日子过了一个月余。 西海老祖宗的神魂出现了第一次的不稳。 整座蜀山上空,原本晴空万里,忽然之间阴云密布,雷霆闪逝。 这位修为通天之境的老祖宗,清净了大半辈子,在自己寿命的最后阶段,选择落脚在蜀山,与自己欣赏青睐的年轻人一起度过闲适的散漫生活。 陪在老祖宗身旁的宁奕抬起头来,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些凭空汇聚而来的雷霆,翻滚如老龙,并非是偶然,而是向着叶长风来的。 涅槃境界大限五百年,若想要活过寿元大限,便好似从阎王手中抢过命簿改写。 逆天而为,绝非易事。 那些雷劫之盛大,放到南疆,足以移平一整座琉璃山头,劈得满山鬼修鬼哭狼嚎,三魂七魄化为齑粉。 然而在蜀山上空,还没有来得及蓄势,搁在老祖宗膝头的那柄“稚子”便雀跃而出,一剑掠出。 天地一线潮。 铺天盖地的阴云就此被剑气湮灭。 阴云荡散,天地重回朗朗乾坤。 天劫之力,人力不可阻挡,但偏偏有人能够阻挡……这就是逆天级别的实力了。 老祖宗打碎逼迫大限的劫云后,宁奕便知道,离别的那一天到了。 …… …… “先生,此行定会平安。” 第二面石壁前,宁奕揖了一个大礼。 叶长风披着宽大的白袍,笑着拍了拍宁奕肩头。 那柄稚子被他插在地上,并没有拔出。 “那里的神性很充裕,别担心,我只是闭关一阵子。”西海老祖宗笑道:“如果真的有所谓的不朽……那么当今世上,还有谁,比我更有资格参破这个秘密?” 宁奕轻声笑道:“先生还未带我去妖族天下呢。” 叶长风哈哈大笑,道:“等我回来!” 宁奕眼神凝重,认真道:“好。” 老人摆了摆手,走入石壁之中,石壁重新合拢……宁奕忍住了跟随而去的念头,看着空空荡荡的石壁。 如果那面石壁背后所连接的洞天,有什么危险,自己跟在叶长风的身后,只会给老祖宗带来麻烦。 四面八方的树头,密密麻麻挤满了白猿,水泄不通,此时此刻,目不转睛盯着合拢的石壁,以及站在石壁前的黑袍少年。 它们极其安静,面面相觑,看着这个实力高的没边的老头,终于走进了石壁的那一面洞天中,神情说不出来的复杂,有一些遗憾,还有一些困惑。 宁奕心境复杂,拔出“稚子”,默默离开,没有理会这些不能开口的生灵。 …… …… 春去秋来,蜀山后山。 千手闻仲闭关于藏经阁大殿,寻求破开涅槃的那一线机缘。 二师兄齐锈困在命星与星君之间,铁剑山锁山,一片冷清。 三师兄寻觅道藏,老龙山人去楼空。 宁奕回到小霜山,并没有过多停留,而是收拾行囊,整理好一些下山所需要的物事。 山上的修行已经圆满。 他准备下山远行一趟。 离别之前,宁奕在小霜山开了最后一次的讲坛,整整三天三夜,这一次不仅仅是修行上的问题,剑气境界,乃至神魂法门,都可以提问。 日落日出,灯火点熄。 蜀山诸峰的弟子知道宁师叔要离开,送了很多东西,有些是书信,来不及一一拆开,便留在楼阁里一沓一沓放好,留待日后再阅。 隐宗的那些弟子,送了一些制作精细的糕点。 一直没有声音的风雷山小不点,赶在最后一天讲坛结束之前,浑身伤痕累累,风尘仆仆来到了小霜山,给宁奕准备了一份礼物。 那把从铜人阵尽头拔出来的“断霜”。 还有西海老祖宗送的印刻“太平”二字的保命符箓。 宁奕当然没有要,一件也没有。 离开蜀山的那天晚上,繁星满天。 宁奕有一个装了些银两和衣服的行囊,不算沉重,但被黄衫少年郎背着。 两个人没有顺着山路下山,而是来到了平顶山。 执意要送宁奕一程的谷小雨,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宁师叔会带自己来这个地方? 淡淡的荧光飞舞,萤火虫在眼前缭绕。 这一幕很美。 谷小雨屏住呼吸。 “蜀山很温暖,我很喜欢这里。” 宁奕轻轻开口道:“这里有我很重要的人。” 谷小雨不断认真点头。 他当然知道,这里有自己的师父,二师叔,三师叔,还有……那位曾经跟宁师叔一起在西岭大雪里救了自己的裴姐姐。 还是说,要喊裴师姨? 感觉不太合适,似乎把那位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裴姐姐,喊得太老了。 黄衫小不点好奇道:“宁师叔,你和裴师……裴姐姐什么时候成亲啊?” 宁奕给了谷小雨一个脑瓜崩,没好气道:“不该问的别问。” 先天金刚的谷小雨揉着脑袋,愁眉苦脸。 山顶一缕劲风袭来。 印有“大隋天下,剑气行走”的厚格剑很久没有动用过了,远远从小霜山掠来,此刻悬停在宁奕面前,俯下剑身。 “走了啊。” 宁奕接过行囊,轻轻跃上厚格剑,剑身一沉,接着疾射而出。 剑气呼啸。 平顶山上的谷小雨,看一人一剑,掠过大月,站在漫天荧光之中,拼命挥手。 第二十七章 东境,鬼修? 宁奕驭剑离开蜀山的一周之后。 中州地界,距离天都不远处,有一座内置山水瀑布的小城。 阳平城。 白日,大街小巷,人流攒动,叫卖声音络绎不绝。 一位面容阴柔,身材不算高大,有些偏瘦的黑衫年轻人,挤在人群中。 年轻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红润,神情阴沉,看起来像是一个怏怏不乐的富家子弟。 …… …… “宁奕”在途径漓江的时候,遇见了几个有意思的面皮贩子,听说大隋地界很多行走江湖的“老人”,都懂得韬光养晦,身边带着几张面皮,出入之时换一副崭新容貌,免得被熟人认出来,惹上不该惹的麻烦。 知道自己在中州“臭名昭著”的宁奕,花了一些银两和口舌,买了三张颇有意思,质量还算上乘的面皮。 一老二少。 自己现在佩戴的这张,神情平静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片阴沉,赫然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像是某个江南王府养尊处优的世子王爷。 兜里还有一张是与这张风格截然不同,一看就面色和善,气质儒雅的年轻书生。 最后那张,所谓的“老”面皮也不算多老,与那位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气质有七分相似,翩翩出尘,戴上之后是一个中年文士。 这三张面皮,也就是在大隋城池里行走的时候戴上一戴,遇上境界不如自己的,倒是可以故弄玄虚,但若是遇上境界高深的,若是感知力极强的,一眼就可以看穿。 宁奕拐入一个小巷,再走出来时,已不是之前的那副“王府王爷”面具,依旧是那袭黑袍,但像是瘦削的中年文士,修行中人,年龄四十有余,眼神倒是年轻锐利。 在送柳十一离开中州的时候,他曾经在阳平城落脚,对此城的地形全貌还算是熟悉。 片刻之后,宁奕来到那座瀑布面前。 当初封了胤君的那座山水瀑布,如今方圆一里,尽数是重兵把守,宁奕看到了诸多身披金甲的执法司卫士巡逻。 隔着一段距离,宁奕拉了拉路人的衣角,和善问道:“这位道友,请问此城生何事,为何瀑布封了?” 那路人看到中年文士的模样,以为是周遭道观出来游历的道士,没有隐瞒,一五一十把阳平城的事情说了出来:“这位道长,瀑布封了一段时间了, 城主府贴了告示,说是不准踏入一里之内,执法司的金甲卫,从瀑布里搬出了几十具枯骨,您是没有看见,这些枯骨也不知存了多久,搬出来的时候都干臭了……据说瀑布里藏了一位食人心肺的大魔头,躲在这里十年多,那些误入阳平瀑布的可怜人啊,都死在里面了。” 宁奕闻言之后,神情不变,抬起头来。 他默默伸出一缕神念,试图越过敕令,看一看那座瀑布如今的情况。 只可惜神念碰壁。 这里有大人物来过,至少是命星境界,甚至更高。 “此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一段时间人心惶惶,墨守大人亲自前来,说是魔头已经伏诛,这才平定人心。” 宁奕眯起双眼,轻声道:“天都执法司的大司墨守……亲自前来?” 那人点了点头,神情古怪道:“好像还有一位北境将军府的大人?” 宁奕闻言之后,没有过多试探,笑着道了一声谢,立即转身离开。 此事……竟然还牵连到了北境将军府? 宁奕知道瀑布里锁着的乃是“胤君”,那么很有可能,北境的沉渊君握有胤君命牌,目前也知道了“胤君”的死讯。 十年前,胤君被执法司大司“墨守”出手,镇压在此。 墨守无法杀死胤君,只能将其困在这里。 这座山水瀑布,如今多了好几层封印禁制,尤其限制神念入内,应该就是再调查此事。 那位执法司大司,据说在天都执掌律法,实力极其强劲。 他无法杀死“胤柔”,不仅仅是因为胤柔身为北境大将军府的三君…… 更大的原因,是胤柔体内藏着那个不死不灭的“影子”。 墨守一定对于“影子”的存在十分好奇。 …… …… 执剑者斩杀不可斩杀之灵,“影子”就是所谓的不可斩杀之灵。 自己当时境界太低,无法抵抗,那道影子最终被丫头眉心剑藏里的“裴旻大人”,以细雪剑气斩杀。 准确的说,是“白骨平原”的剑气。 宁奕本以为,自己身为执剑者,背负剑骨,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所以那柄加持了神性的“细雪”,只有自己能够驱动和挥砍。 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裴旻大人”接过自己“细雪”的时候,一气呵成,显然并不吃力。 这件事后,宁奕就隐约觉得,不只是裴旻大人……其他心胸赤诚的剑修,若是需要“借剑”,“剑骨”还是有可能会认可的。 上一任执剑者就曾借给年轻叶长风一缕“剑气”。 但就算如此,能挥动剑骨的,仍然是凤毛麟角。 宁奕离开山水瀑布,向着阳平城外走去,神情复杂。 心思不太平。 那卷观想画卷,他在老祖宗的帮助下,找到了传承入口……但是进度就此卡住,赶路的时候,宁奕试探过多次,然后总算是得出了一个可靠的结论:并非是画卷或者自己有问题,而是自己身上的“神性”条件,还不够彻底开启传承。 展开画卷,唤出那座桥梁的刹那,需要大量的神性。 宁奕神池内的狮心王结晶,仅仅在第一次给了“面子”,此后就懒洋洋躺在池底不动,于是导致传承只开启了一个开头。 神性不够…… 对于这个问题,宁奕脑海中隐约有一个“可行”的念头。 他一路东行,便是要赶往中州皇城。 …… …… 天都皇城外十五里。 城郊,坐落诸多古城,已是黄昏,残阳如血,薄暮笼罩。 马蹄声音如雷。 两位白衫年轻人骑在白马背上,身子俯得极低,从一座破败古城之中掠出,势如破竹,一条直线,掠入城郊老林。 一前一后,尽穿敞襟道袍,内里白衫,这两位年轻人天庭有紫色雷光不断闪逝,身上服饰,道法修行,还有掩盖不住的气息,都极为显眼。 “道宗弟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为弟子面容如怒目金刚,朗声道。 “大隋律法,道宗敕令!韦青蝠,你炼制招魂幡,屠戮百人,此等罪行,万劫不复……就算再逃千里,也逃不过一死!” 声音落下,这位弟子抬起一指,在额头抹过。 噼里啪啦的雷霆大作。 声音如金刚降世,轰隆隆掀起一线音潮。 “还不伏诛?!” 两人面前,有一缕青光,夹杂着浅淡血色,度极快,显然就是道宗子弟口中应当“万劫不复”的“韦青蝠”。 道宗弟子抬手之间,雷霆掠出,砸在青光之上。 道宗秘术“掌心雷”,专门克制阴戾鬼修! 果然,韦青蝠长啸一声,咳出一大口鲜血,身上雷光密集弹跃,身形一顿,转过身子,双眸猩红死死盯着两个追赶自己三天的道宗弟子。 为的道宗修行者冷笑一声,掌心重新汇聚风雷。 眼角瞥见那道雷光,这尊魔头便重新跺脚,下一刹那,青光便化为一片血红—— 东境鬼修的亡命术法。 只见其身形呼啸如雷,化作一道拔地而起的血色长虹,向着老林深处疾射而出,一路上,将所有拦路物事,数十个间距极短、两人合抱粗的老树,一片片密集挺拔的翠竹,都撞得破碎迸溅。 攥着“雷光”的道宗修行者,名叫石七,他神情阴沉,眉心还带着一抹疲惫。 连续不断追了三日了,每次都是这般,自己的雷霆打在这只老蝙蝠身上,看起来皮开肉绽,一片凄惨,但奈何对方皮糙肉厚,不断施展“血遁”,总是能拉开距离。 那头蝙蝠的血,应该也快要用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脚尖在马背上轻轻一踩,重重点在朝着自己面门疾射而来的劲竹上,借着反震力掠出,不断如此折跃,身形与地面几乎平行,追向那片老林之中。 …… …… 夜幕降临,古城老林里,笼罩了一层淡淡雾气。 追到老林深处的两位道宗弟子,停下身子,踩在两株古木的枝干上,皱起眉头。 远方的那道青光不再逃遁。 石七看着显露身形之后,浑身上下尽是一片血红的韦青蝠,微笑道:“看来你是跑不动了。” 停在老树粗壮枯枝上的韦姓鬼修,身上披着一片残洞的青色披风,神情白得像是一张白纸。 他本是南疆十万大山走出来的鬼修,在东境饱受打压,为了破境,违了大隋律令,在中州地界开了杀戒……因此招惹了道宗修士的追杀。 韦青蝠神情漠然。 他木然看着那两位修行境界大约在七境上下的道宗年轻人。 境界与自己相差不远,有些棘手。 不过……听那人刚刚说的话,道宗提供给他们的情报并不符实。 他炼制招魂幡,此事是真,但“屠戮百人”,此事却是有所出入。 不修行南疆鬼修之术,哪里知道魔道难行?杀百人,只不过是最后一步的祭旗罢了。 他一路上忌惮道宗正术的风雷袭击,想要遁逃,但这两个小子穷追不舍。 此地空无一人。 正好…… 倒吊在老树上的青色男人,缓缓向下垂落,双脚抓住枯干,整个人像是一具敛神屏气的干尸蝙蝠。 “在这里,送你们上路。” 韦青蝠眯起双眼,此时此地,他杀了两位道宗修行者,无人会知晓。 他木然扫了一眼四周,确保无人,但紧接着,他皱起眉头,嗅了嗅鼻子,一股浓郁的人肉味。 倒吊在树头的“老蝙蝠”,目光缓慢下移,看到了一颗束着簪的脑袋,与自己头顶对着头顶。 一人在树上。 一人在树下。 树下人缓慢抬起头来,映入韦青蝠眼帘的,是一张儒雅而温和的笑脸。 那人只问了四个字。 “东境,鬼修?” 第二十八章 安魂曲 这一眼,几乎让韦青蝠神魂俱破。 鬼修之中,诸多术法,分为诸多流派,南疆有力大无穷的巨灵宗,专走一力破万法的金刚之路,也有轻功上乘的鬼崖山,身法度堪比鬼魅。 他身法极好,练就成度不输鬼崖山修士,同时感知力极强,能够趋吉避凶,这一点是他能够在南疆十万里大山活着走出,而且安然无虞活到现在的主要原因。 这一路掠行, 与那两个道宗小子勾心斗角,他没有忘了走一条最偏僻孤远的道路,最终为的就是“引君入瓮”,找个孤僻无人之地,做掉两个该死的家伙。 现在多一个人,只能麻烦一份。 韦青蝠眼神阴冷,一掌拍下。 漫天蝠影和尖啸,这一掌乃是南疆鬼修术法,包含有神魂攻击,出其不意之下,七境修士也要中招。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 站在树下的“那人”,似乎是有些“累了”,盘膝向下坐去。 这一掌击空,韦青蝠双脚踩在枝干上,一只手伸到最直,距离树下那人头顶,还有一线距离。 阴风呼啸。 神魂攻击就像是落了个空,完全没有回应。 老蝙蝠瞳孔收缩,掠到了另外一株老树之上,无比警惕盯着自己刚刚所处的方向……那个坐在树下的,是一位并不年轻的黑袍儒士,看起来有了一些岁数,气息掩盖地极好,至少自己无法感知到其修行境界。 刚刚是巧合? 还是…… “前辈,此人乃是东境十恶不赦的违律鬼修。”石七看到那位中年儒士,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的感知功法好像完全失了灵,如果不是他开口,自己恐怕根本就没有察觉……不过看这副气质,并不像是坏人。 “宁奕”对着那两位道宗弟子笑着点了点头。、 他从阳平城一路赶来,刚刚穿过罗刹城,就感到有一股浅淡的阴煞之气。 如果不出意料,应该是迎面撞向自己。 果然。 宁奕戴着那张与“姜玉虚”七八成像的面皮,看起来一副浩然正气,此刻故意以星辉秘术改了改声音,说话声音略有些沙哑,淡淡道:“果然是鬼修……贫道知道了。” 他笑眯眯望向那只老蝙蝠。 韦青蝠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站在树上的青衫男人,挥袖一卷披风,并没有再次逃命,他身上的血气残余不多,此刻正好催动那杆“招魂幡”。 蝙蝠尖啸声音响起—— “我要你们三个都死在这里!” 大袖飘摇。 老林里掀起滔天劲风,落叶倒飞。 两位道宗弟子神情凝重,石七伸出一只手,护在自己师弟面前,阴沉喃喃道:“竟然是八境鬼修……藏得好深。” 一路追撵,那只老蝙蝠只挨打,不还击,怪不得能抗如此之久,原来是比自己二人还要高一个大境界。 道宗的情报出了问题。 石七默默站在前方,鬓飞扬。 道宗术法的确克制鬼修,很大的概率能够以下克上,但对方若真的身怀血宗至宝,能够污浊自己的浩然正气……那么在此地,四下无人,是极好的反杀机会。 一念至此,石七额已是一片冷汗。 他掌心合拢,风雷呼啸,噼啪作响,但竟然只是空有其音,无法凝聚成形。 站在树头的那袭青衫,大袍飘摇,滑出一根袖珍小旗杆,被他攥在掌心,迎风狠狠挥舞,旗杆逆风暴涨,天地之间飞沙走石,几根老树枝干破碎,连同树干,被卷得拔地而起,悬在空中。 石七和师弟几乎站立不稳。 两人眼前的世界一片摇晃。 这杆“招魂幡”,比他们认知当中的“血宗至宝”还要来得厉害,祭出之后,封锁了方圆五十丈的天地,自己的道宗心法根本无法运转,星辉也被压制,什么“掌心雷”,什么“正气剑”,在此刻都成了笑话! 石七的眼角,瞥见了一袭黑衫身影。 宁奕坐在树下,看着站在不远处树头上,奋力挥动旗幡的那个青衫鬼修,眼神有些亮了起来。 “招魂幡……” 他喃喃自语。 那杆大旗祭出之后,四面八方阴风流淌,呼啸连绵,竟然让宁奕有一种重回墓陵地底的感觉,上下四方一片昏黑,无数骷髅头颅的虚影,鬼哭狼嚎。 好重的煞气。 这些煞气以宁奕为圆心,试图钻入肌肤之中。 只可惜宁奕的肌肤,在蜀山修行的半年里,已锤炼如金刚一般,这些煞气撞在衣衫上,便出如脆铃破碎的清响,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 “灵山体修?”韦青蝠瞳孔收缩,盯住那个坐在树下,稳如泰山,整个人出浅淡青光的中年儒士。 这等体魄,硬抗煞气,这是灵山专门修行体魄的修士才能做到的“金刚境界”了。 那人丝浓密,未曾剃度,难道是灵山客卿? 念头刚刚升起。 他的身下忽然一阵震颤,脚底的巨木竟然毫无来由的炸开。 落在地面之后,韦青蝠看到了自己此生最为难忘的一幅场景: 那中年儒士拂袖起身之后,单手按在一整株巨大古木的树身之上,接着土地寸寸沦陷,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掌心上抬,就这么“拔出”了一株参天古树。 这一幕,看得韦青蝠瞳孔收缩。 下一瞬间,一人一树,就这么撞了过来。 度竟然比自己血遁时候还要快上三分! 电光火石之间—— 韦青蝠手持巨幡,硬撼也不是,躲也不是,只能咬牙猛然挥动大幡,漫天骷髅飞涌而来,此时此刻,伴随自己从南疆走出,炼化近千人性命,以心头血凝聚的魂幡宝器,血色光芒大绽。 无数头颅骨飞旋在青衫鬼修面前,凝如一座白骨老钟。 宁奕面无表情,掌心按在巨木根底,瞬间便至。 老树敲钟! “铛”的一声! 韦青蝠双手重重向下插入招魂幡的旗杆,接着喷出一大口鲜血,刚刚一刹,像是隔着一层薄衫,被万钧重锤砸中,若不输握紧大杆,整个人险些飞出。 那座白骨老钟,钟身不断被流淌而下漆黑煞气洗刷,形成无形的三尺屏障。 拔地而出的古木与地面平行,如一根粗壮无比、疾射而出的劲弩弩箭,寸寸破碎,试图溅入其中,掌心按着古木“缓慢”前行的中年儒士,面色淡然,另外一只手背负在背后,自始至终都没有施展第二种手段,单单以一身体魄,推着白骨钟罩在地面挪移。 整座老林,树叶翻飞。 那棵被宁奕按住推动,缓慢前行的老树,像是燃烧的灯芯,被按灭之时,那座白骨钟罩已经抵在了韦青蝠的胸口,这位八境鬼修换了一个姿势,背后抵着旗杆,短短的数十个呼吸角力,几乎要了他的大半条命,此刻就连呼吸都十分艰难。 费尽心血炼制的“招魂幡”,旗面早已经化为破碎羽化,只剩下一根龟裂旗杆。 白骨头颅凝聚出的老钟,被宁奕按住。 两人之间隔着一座枯骨白钟。 吐气多,进气少的韦青蝠,被隔着一座钟罩按住,几乎无法动弹。 刚刚的那一幕,看呆了道宗的两位弟子,石七和师弟怔怔站在原地,万万没有想到这位黑衫前辈竟然如此强悍。 宁奕伸出一只手,示意两位道宗年轻人不要靠近。 石七心领神会,拉着师弟向后退了几步。 …… …… 袖袍里的静音符箓徐徐燃烧。 六尺之内。 至少整座钟罩的两边,声音都不会传出。 青衫鬼修被压在旗杆上,无法动弹,他神情苍白,看着那个对自己微笑的中年儒士。 他脑海里想到了一开始对方说的那句话。 “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韦青蝠的胸膛已经被压瘪了,脏器破碎,顺延袖袍滴落指尖的鲜血,有一部分就来自于被砸坏的五脏肺腑,这种痛苦实在太过难熬……如果他能够知道这个结局,也许他会选择自己动手了结。 宁奕的声音传来。 “我问,你答。” 这个声音,让韦青蝠瞬间冷静下来。 并不是中年男人应该有的声音,而是来自于一个相当年轻的男子。 事已至此,宁奕并没有掩盖自己原本的声音了。 青衫鬼修惨笑一声,目光在宁奕掩盖极好的面皮边沿掠过,他感知敏锐,隔着如此之近,还是看出了一丝端倪,老蝙蝠嘶哑笑道:“我就要死了……答了有什么好处?” 接着他瞳孔收缩。 那个伪装成“中年儒士”的年轻人,袖袍里不易察觉地滑出一抹光芒,被他敏锐捕捉到。 那是……数量庞大的……道宗五雷符。 鬼修最惧怕的,就是五雷符。 “你是道宗人?”韦青蝠额头青筋鼓起。 宁奕摇了摇头,道:“不是。” “刚刚的五雷符箓,相信你也看到了,你答了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你若是不答,我总有办法让你开口回答。”宁奕笑眯眯道:“炼魂宗有一门极其恶毒的术法,叫做‘搜魂’,我若是动用,你不仅会生不如死,还会变成一个白痴。” 青衫鬼修略微犹豫。 “不相信?” 宁奕微微一笑,神念穿刺而去。 这半年来宁奕每日观想,神魂之术登上了极高的境界,这一击神念并没有动用术法,但绝不是寻常八境修士能够扛得住的。 下一刹那,钟罩溅出一大口鲜血,韦青蝠眼珠泛白,被神念重重捶了一击……他脑海里一片猩红,吐出一大块血肉,连忙抬起头来,披头散,声音极惨道:“你要问什么,我说,我全都说……” 他是真的信了。 不得不信。 “东境现在状况如何?”宁奕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被抵在钟罩上的枯瘦男人怔了怔,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问题。 韦青蝠处在第八境,在东境也算有头有脸的鬼修,他艰难开口,坦诚道:“东境很乱……但前辈您也知道的……东境一直很乱。” 宁奕皱眉道:“琉璃山现在的主人是谁。” “当然是……甘露先生……”说到琉璃山的主人,韦青蝠小心翼翼用上了“敬词”,他艰涩道:“但琉璃山好像真的出了一些问题……最近三灾四劫大人,出行频率很高……而且很久没有看到甘露先生了……现在整座东境,自立山头的鬼修越来越多,东境莲华似乎也不想去管,琉璃山方圆五十里,一片乌烟瘴气,而且逐渐有蔓延开来的趋势。” 宁奕没有再说话。 韩约被压在琉璃山底,这件消息,竟然还没有传出来,东境寻常修士不知道,但各大圣山肯定知情。 如果不是三灾四劫忠心耿耿,鬼修的琉璃山头恐怕就毁于内乱了。 但东境倒是如自己预料的那般,此刻彻底乱了,坐拥东境莲华的李白鲸,没有了韩约的辅佐,如今忙着与各大圣山洽谈关系,重新拉拢阵营,西海老祖宗出手镇杀韩约,这个讯息足以让其他圣山不用再忌惮“甘露”这两个字带来的威慑。 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李白鲸哪里有功夫去管东境被鬼修荼毒的平民百姓,本来琉璃山头方圆十里寸草不生,鬼修在甘露手底下做事,也算是有所收敛,但如今情况不同,五十里乌烟瘴气,再往下来看,等到李白鲸重新糅合阵营,鬼修的食人风气已经蔓延了小半个东境。 …… …… 韦青蝠没有说谎。 说完之后,他仔细打量着宁奕的神情。 他的袖袍里,一抹淡青色的光华缓慢亮起。 这头老奸巨猾的蝙蝠鬼修,默默汇聚着自己仅存的心头血,同时警惕注意着对方的面色。 “中年儒士”似乎陷入了沉默之中,看这样子,像是在深思。 “鬼修修行不易……” 片刻之后,竟然从那人口中迸出了这么一句话。 韦青蝠连忙笑道:“是啊是啊……” 宁奕木然道:“你杀了有近千人了吧?有婴儿,有妇人,还有老人。” 前面一句是问话。 后面一句不是问话,是笃定的语气,其中还带着一丝憎恶。 整座白骨钟罩,由无数颗骷髅头骨凝聚而成,一颗一颗,血肉模糊,但五官分明。 韦青蝠的笑容瞬间僵滞,满面愕然。 宁奕隔着一座钟罩,伸出一拳,狠狠砸出。 白骨钟罩寸寸化为齑粉。 那头青衫蝙蝠鬼修,直接被打得神性俱灭。 宁奕上前一步,拔出插在地面的“招魂幡”,眼神里有一丝愧疚,轻声喃喃道:“你们,解脱了……” 招魂幡所炼生灵,并不算死,一缕意识在阴煞之中翻滚,永世不得安宁。 若真的有六道轮回,那他们也不得进入轮回,只能困在幡中,无法生。 此时此刻,宁奕双手揉搓“招魂幡”大杆。 须臾之间,大杆化为齑粉。 偏僻老林,漫天怨气化散开来,浓郁如阴云。 宁奕抬起头来,他修行道宗紫玄心经入门,天都静修时候,也抄写过道宗经文,此刻轻轻念了起来。 阴气逐渐有散开的趋势。 两位道宗弟子,看到这一幕,心头一恸,跟在宁奕后面,轻声颂念着道宗古卷,算是度亡灵。 婴儿啼哭声音渐小。 最终一片宁静,再无声息。 第二十九章 眼里的海,鲨,鲸 老林里。 宁奕与两位道宗子弟并肩而行。 “前辈,可是与我道宗有所交集?” 石七谨慎开口,他介绍了自己和身旁名叫“铁九”的师弟,他们二人都是来自天都皇城,这位前辈刚刚颂念的是道宗经文,只不过身上体魄惊人,更像是灵山修士。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 并没有否认。 他戴着这张面皮,如今扯下的话,也不好解释自己身份,不如就这么“将错就错”。 “许久未来天都了……”宁奕微微一笑,道:“教宗大人如何?” 他离开中州之前,陈懿正好要来。 果然。 石七听到宁奕提到教宗,语气都恭敬了三分,道:“教宗大人在天都休息已有半年,如今无事,正在静养,等待大朝会的开幕。” 如今大朝会还没有消息…… 珞珈山处在封山,外人不能入内,按理来说,叶红拂和曹燃的约战,早已经到了时候,但天都还没有丝毫动静。 宁奕知道,天都只有一个主人。 天都的所有事情,若是能够生,那么一定是“他”允许了生。 若是不能,那么便是不能。 不需要有什么理由。 宁奕试探着问道:“陛下的身体如何?” 果然。 石七叹气道:“不好……不是很好……太清阁那边说,宫里前不久才传出消息,说陛下曾经大雷霆,摔碎了许多珍贵的物事。” “什么原因?” 石七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而且宫里的消息,真真假假,听听就罢了。” 宁奕皱起眉头。 就这么走到天都皇城,三人顺利入城,宁奕与石七铁九分别,拐入小巷,向着自己熟悉的那条老街走去。 这条路通向剑行侯府。 送柳十一离开中州,自己和丫头走得匆忙,没怎么收拾,不过府邸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贵重物品。 临近剑行侯府,宁奕没有想到,府邸的门前,竟然挂着两盏灯笼,出淡淡的荧光。 府内有着隐约嘈杂的声音。 自己府内……还有人? 宁奕神念掠出,隔着一座院墙,已是了然。 他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门。 府内的声音微微停滞一下,短暂的小跑声音。 有人开了门。 开门的麻袍道者神情古怪,看着这个看似面熟,但自己却从未见过的“中年儒士”。 “您找谁?” 宁奕压低声音,故弄玄虚道:“我要找府邸主人……” “这是剑行侯府,您要找宁小侯爷?”麻袍道者擦了擦额头的汗,道:“小侯爷不在,改日您再来吧。” 门缝开了一线,宁奕看见了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不下十个的麻袍道者都在这里忙活,里面果然有自己熟悉的那道身影…… 宁奕微笑道:“这里曾经是教宗府邸,府邸的主人……自然是教宗。” 这句话说出来,麻袍道者如临大敌,警惕盯着眼前的中年儒士。 他的肩头微微一沉。 “别担心……你只需要帮我传达几个字。” “就说,‘小雨巷’三个字,就好。” 宁奕轻轻拍了拍麻袍道者肩膀,站在门口,倒是没有急着入自己的府邸,而是神情恍惚,看着那块刻字“剑行侯”的牌匾。 当初在小雨巷分别。 教宗帮自己摆平了持律令而来的执法司少司,算是解决了应天府的一个小手段。 离别之时,陈懿对自己说:“宁奕先生,你要与整个大世的天才斗争,这注定是一条泥泞之路……” 一别多日。 如今回想,的确如此,自己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 宁奕口中轻轻喃喃:“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这是陈懿上一次离别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这句话,宁奕收回目光。 府邸门开。 一位身穿白色道袍,干净利落的年轻道士,就站在自己面前,陈懿的模样一如既往的“干净”,眼神澄澈,目光如深海般深邃,又像春风般温和。 陈懿未曾修行,但此时此刻看着站在府邸门前的“中年儒士”,眼神一亮。 虽然没有开口,但宁奕知道……教宗已经认出了自己面皮下的身份。 …… …… 入了府邸,内院有座茶室。 摆上茶盏后,麻袍道者合门离开。 热气袅袅。 两人相对而坐。 到了这时,宁奕才缓慢撕下粘粘在肌肤上的中年儒士面皮。 “我不想来天都的消息被人知道……”宁奕笑了笑,道:“其中原因,你也知道的。” 陈懿笑着抿了一口茶水,感慨道:“我怎么样也没有想到,你我再见的场面,会是今天这样。” 教宗顿了顿,望向窗外,略微有些尴尬。 “裴姑娘真的很热爱研习书籍。” 入秋的剑行侯府,落叶堆积了好几层。院落里人声鼎沸,十几个麻袍道者弯腰躬身,不断往复,汗如雨下。 门口停着两三个铁皮车厢。 窗外的人影来来往往,一趟又一趟,忙着搬动某些“沉重”的东西。 丫头借来了很多的天都书籍,这些都是以陈懿名义借下的,本意算是道宗对宁奕“微不足道”的帮助。 昔日,所借书籍的数量庞大,需要一车一车的拉来。 早就到了归还的时候,陈懿本想留到宁奕和丫头再次回来……但等了半年,都没有消息,于是便准备今日记下这些书籍的信息,先归还天都书库。 “堂堂教宗大人,为我打扫府邸……”宁奕把那张儒士面皮轻柔折叠,放入腰囊,笑道:“我也想不到,推开门会看见这么难忘的一幕。” 陈懿笑了笑。 他捧着茶盏,轻声道:“宁奕先生,我没有看错你……” 道宗的情报能力很强大。 东境琉璃山的异变,自然瞒不过陈懿。 他神情恭敬,认真道:“以后若有机会,替我向那位西海老祖宗问候一声。” 宁奕点了点头。 “这趟回天都,裴姑娘不在你的身边?”陈懿看着孤身一人的宁奕,有些困惑。 后者摇了摇头,道:“还在闭关。” 宁奕顿了顿,道:“而且我不打算久待,准备见一个朋友,见一面就走。” 陈懿微笑道:“显然你要见的那个朋友,并不是我。” 宁奕无奈耸了耸肩,苦笑道:“想见到您这尊大菩萨可不容易……” “我这尊大菩萨,你不是见到了吗?”教宗的语气很是柔和,不经意间戳中要害,道:“再说……要入皇宫,好像也不容易吧?” 宁奕心头微惊。 他看着微笑望向自己的陈懿,灯火摇曳,桌案对面的那双眸子带着浅淡笑意,深不可测。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因为自己还不够成熟的原因吗,竟然忽略了教宗如此强大的感知能力…… 教宗注视着宁奕,喃喃道:“你想见那位徐姑娘,那才是真的不容易,因为皇宫现在查的很严,很严……” 坐在茶桌对面的陈懿,说到这里,双手捧着茶盏,神情凝重,陷入了短暂思考之中。 宁奕想起了路上,那位道宗弟子“石七”的所言,开口问道:“是因为……皇帝陛下病重的缘故吗?” “病重?” 陈懿挑了挑眉,笑道:“那位陛下的身体……可好着呢,前些时候,还雷霆震怒,了一场大火。” 果然。 这个消息是真的。 “生了什么?”宁奕有些好奇。 “生了什么……”陈懿望向宁奕的目光有些奇怪,摇头道:“事情的源头已不可查,大约是从甘露观某位尼姑的尸身被海公公挖出来的那一夜开始,此后陛下动了一场大怒,东境娘娘受了很大的责罚,宫内好些个贵人都受了牵连……如今事态平息,大家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宫内有一个人碰不得,那个人姓徐,就住在东厢。若是有谁害得那位徐姑娘掉了一根头,绝不会得到善果,一定会被陛下揪出来,狠狠惩治。” 宁奕沉默下来。 他脑海里已经捋出了前因后果。 这座皇城里所有掩埋下去的真相,埋得再深,都没有用。 只要龙椅上的那位愿意查,那么真相一定会被挖出来。 甘露观的尼姑……那个曾经试图替主子惩戒徐清焰的静白尼姑,这件事情当时无法揪出,但今日一看……幕后黑手已经不用多说。 “很多人说,那位徐姑娘,是搭上了莲花阁的太子殿下这条线,才会如此。”陈懿望向宁奕,意味深长道:“太子殿下如今每日都会去东厢……” 教宗没有等宁奕开口,就摇了摇头,道:“很可惜事情的真相并不是这样。” 宁奕看着陈懿,等待着他的开口。 “陛下会大雷霆,打压东境娘娘,绝不是因为太子喜欢徐姑娘……” “而是因为陛下自己很‘喜欢’徐姑娘。” 教宗看着宁奕,声音虽淡然,但音量渐大,一字一句道:“陛下的身体很好,据说可能会成为大隋史无前例的那位‘皇帝’,这一切都与那位徐姑娘的身体状况密不可分,你说他怎能不喜欢,怎能不在意……得知徐姑娘曾受到如此屈辱之后,又怎能不愤怒?” 宁奕看着陈懿的眼睛。 他觉得少年教宗的眼里,不仅仅有一片海,还有一整片海里的鲨,鲸。 少年躯壳里,像是藏着一个苍老的灵魂。 “宁奕。”陈懿笑了笑,身子里那个苍老灵魂坐了下来,他的眼神重回一片清稚,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道:“要见徐姑娘,我可以帮你。” 第三十章 千里种因果 “修行者,沟通天地,汲取星辉……资质不同,修行的度也不同,道宗的周游修行度极快,是因为他先天便与大道相合,故而呼吸吐纳,皆有星辉涌入体内。” 穹云被照开一线。 阳光垂落在东厢的草坪,坐在大石上的崤山居士,被日光映照得犹如圣佛。 “但世间修行者,并非只有汲取星辉这一条道路……”崤山居士微微低下头来,道:“譬如灵山的修士,即便不吸收星辉,也能够得证大道。再譬如北境的妖族天下,南疆的鬼修邪士,总有一条路是可以往下走的,归根结底,是因为走到命星之后,寿命变得悠久,体内也多出了一缕不一样的‘物质’。” “神性。” 说完这些话,他走下大石,看着坐在草地上,静静闭目观想的帷帽女子。 即便是在东厢,徐清焰也下意识戴着那顶帷帽,遮掩面容。 “不用惧怕阳光,试着去接纳他们,放空思绪去冥想……” 崤山居士的声音很轻。 他隔着一层面纱,看到女孩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陷入了纠结的思考之中。 他在教授徐清焰修行。 与寻常天才不同,徐清焰已经不需要再去修行“星辉”……她体内的神性,多了一种几乎要满溢的状态,如此之多的神性,可以让她直接越过“星辉”的门槛,虽然是从零修行,但她从一开始,就掌握了无数人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神性力量。 即便是珞珈山的半神扶摇,也没有尝试过如此逆天的修行。 这样的一种体质……在大隋天下,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也基本可以确定是后无来者。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因为没有人像她一样,生而为“神”。 所以她不像任何人那样去修行……至于该如何修行,谁都不知道。 崤山居士也不知道。 他的神情看起来还算镇静,默默攥了攥袖子,眼神里略微有些焦急,等待着这次尝试的结果。 修行者的初境……是燃起星火,那么不需要星辉的修行者,初境是什么,该如何去破开? 半晌之后。 徐清焰缓缓睁开双眼。 “看到了什么?” 徐清焰摇了摇头。 “没有用吗……这种修行方法,可能还有些问题……”居士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我再想些办法,等过些日子再试试看。” “再过一会,太子殿下就要来了。” 这句话,让徐清焰面纱下的神情有些不太愉快。 “你体内的神性一直是个隐患,若是没有药物,病患作,你少不了要忍受一番痛苦,送药的事情……除了太子殿下,也的确没有他人能够让陛下彻底放心。”崤山居士看出了她的心思,淡然道:“为何要如此厌恶他?” “没有药,也没有关系。”徐清焰沉默片刻,道:“我体内的病,在作之前,会有人帮我医治的。” “宁奕?”崤山居士笑了笑,道:“或许是吧,但他已经半年没有来到天都了。这半年来,你一次神性之苦都没有吃过吗?太子殿下有莲花阁的秘丹,上一次帮了你,你应该要记恩。” 徐清焰只是木然。 “你厌恶太子殿下,是因为喜欢宁奕的缘故么……”崤山居士笑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撑着下巴,喃喃道:“有些时候,我不是很能理会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他人的喜欢,愤怒,悲伤,被我看在眼里,仔细咀嚼,却现自己一片木然,无法感同身受……” “太子殿下帮你很多,远远不止一枚药丹。”崤山居士的语气并没有主观的劝解,他只是客观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困惑说道:“他每日来东厢,给你送一枚莲花阁的药丹,驱逐不怀好心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都不是一个坏人,为什么不喜欢他?” 徐清焰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多么厌恶……其实是说不上的。 回想松山猎场的初见,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李白蛟身为大隋太子的身份,骑在白马上的男人拔刀斩杀了千年离魅,这是一副极其惊艳的画面。 那抹极快的出鞘刀光,让她由衷觉得震撼。 可少女入世见到的第一缕光,是推开感业寺的少年宁奕。 此后心中,就再容不下其他的光。 在见到白龙令,知晓了李白蛟大隋太子的身份之后,原本的好感就变了一种味道……无论那位太子殿下再如何耀眼,她都没有丝毫感觉,更谈不上喜欢。 因为送药的缘故,她感到了一丝被“规矩”束缚的压迫。 每日都会有人,来关注东厢今日生了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大雷霆,重罚了东境娘娘,只知道这件事后,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重新被囚回牢笼。 而且那位大隋太子在送出药丹的时候,总要试着触碰一下她的手指,肌肤。 她想到了小雨巷深处的那位阎医师。 即便是有所好感的人物,也会慢慢变得厌恶。 戴上面纱,是因为她不想让那位太子看到自己的容貌,心中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被看见的话,并不是一件好事。 “噢……我明白了。” 徐清焰思绪恍惚间,崤山居士忽然道:“是因为红露姑娘的缘故么?” 红露? 徐清焰怔了怔,想到了在松山猎场见到的那位红衣女子,生得极好看,一颦一笑动人心弦,天生妩媚。 “太子殿下的身份尊贵,需要很多人物点缀……红露姑娘只是其中一个,依附天都莲花阁,可以得到很多东西。”崤山居士若有所思,意味深长道:“哪怕只是当一个附属品,也可以得到很多,很多……所以很多人前赴后继。” 徐清焰挑起眉头,正准备冷冷开口。 “但你……千万不要这样。”崤山居士微笑道:“陛下把我从灵山喊来,其实是一个错误,我教导不了你修行。我能够教你的,唯一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当任何人的依附品……东境,西境,莲花阁,甚至……” 顿了顿,略过了不该说的几个字。 崤山居士的语气无比凝重,严肃道:“这些都不是好东西,所以谁也不要依靠。” 徐清焰揉了揉眉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从灵山远道而来的大德,有时候出乎意料的正经,有时候则是一副脱众生的洒然,洒然到不像是一位活了百年的老人,更像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彻底放飞自我,时常能够看到这位居士大人,坐在东厢草坪的大石上沐浴阳光纵声吟诗唱歌,或者抱着膝盖蹲下身子对着那头傻獐子严肃说道讲学…… …… …… 东厢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音。 崤山居士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道:“今儿殿下来得有些忒早……” 这位白袍年轻大德缓慢站起身子,下意识向着东厢院门走去,然后推开木门,整个人怔了一怔。 “道宗今日拜访,要给徐姑娘送一份礼物。” 站在面前的,是如今暂住在天都修身养息的少年教宗陈懿。 灵山大德乖乖低头,揖了一礼。 这一礼对着少年教宗而揖,然而站在少年身旁的黑衫中年儒士,沾了道宗的光,坦然受了一礼。 崤山居士抬起头来,笑眯眯望着“中年儒士”,道:“宁奕,你可真……够狠的,连教宗也能请动?” 不出意料被堪破身份的宁奕,拱了拱手,不露痕迹,轻声微笑道:“居士大人,如果没记错,这其实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久仰大名,以后若有机会,还望多多请教。” 一些客套话。 说话功夫,身后道宗麻袍道者,搬着一沓一沓的沉重古籍……从剑行侯府邸整理了一宿,一大早就忙着抬到皇宫,教宗大人要入宫,自然无人敢拦,于是便顺利来到东厢。 坐在东厢草坪的徐清焰,怔怔看着麻袍道者两人一组,抬着捆扎成堆的古籍尾,弯腰前后鱼贯进入东厢府内,动作熟稔……让她不敢置信的,是心头的那半片骨笛叶子,轻轻一颤。 帷帽下的女孩,双手捂住胸口,望向门口。 …… …… “临行之前,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崤山居士踏出东厢,与宁奕虽是第一次见面,但他轻轻拍了拍中年儒士肩头,道:“南疆的事情瞒不了多久,宋伊人在灵山护送下回到长白山,那位大隋公主被你放出来了,都只是小事……南疆执法司的阵法因为纰漏被破,导致十万里大山里,跑出了不少难缠角色,东境的琉璃山动乱,你应该也听闻了吧?” 宁奕心里一震,望向这位年轻的灵山大德。 “东境现在拿群魔乱舞来形容,毫不为过,韩约当初镇压的老魔头脱困之后,有些是真的棘手,直接在东境立了山头,单个的三灾出手,恐怕都无法击杀;你临行之前抬了一手素华宫,那位娘娘借着陛下力量,把东境宫内的势力打压殆尽,现在东境莲华一片风雨飘摇,里不应外不合。”崤山居士意味深长望着宁奕,“对此,我只想说……干得漂亮。” 说完,崤山居士哈哈笑了三声,离开东厢。 徒留下“中年儒士”神情复杂。 灵山极其痛恨鬼修,但一直拿韩约没办法,如今东境一团乱麻,这应该算是幸灾乐祸了。 伏线千里,一朝并。 宁奕也没有想到,自己当初所做的种种,一朝掀起,直接造成了如今东境的局势动荡,仔细看来,每一条都与自己有关…… 千里种因,半年得果。 当初李白鲸设计在红山高原要杀自己,如今的因果二字偿还下来,就是所谓的“报应”。 第三十一章 再见徐姑娘 东厢院子的一座静室,阳光穿过珠帘,丝丝缕缕照入,映照在对坐的两人面前桌案上。 宁奕缓慢撕下自己的面皮,注视着对面。 女孩摘下帷帽,露出那张美得动人的面容。 外面的声音仍在,但逐渐不那么嘈杂。 “时间不多……我想请徐姑娘帮我一个忙。” 宫内严查的缘故,宁奕想不暴露身份的进来,这是最好的一种办法。 有陈懿帮忙,宁奕虽然可以入东厢……但不能久待。 麻袍道者在搬书,可书总是会搬完的。 没有太多时间闲叙。 宁奕把自己这半年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从离开天都后说起,只用了一小会便说完。 徐清焰双手捧着茶盏,静静聆听。 “我在修行上遇到了一些困难,需要‘神性’。”宁奕言简意赅,略有歉意道:“你的身体……近来如何?” 徐清焰低垂眼帘,摇了摇头,笑道:“承蒙关心,清焰的身体情况,还算无碍。” 宁奕要“借”走一些神性,但以他的脸皮,做不出来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这是一件对他和徐清焰都有利的事情,上一次离开之时,他赠了半片骨笛,搭建一座桥梁,还取走了不少神性,如果不出意外,这半年来,徐清焰是不会感到有些痛苦的。 阳光在桌案上流淌。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叩击两下,道:“我来看看?” 徐清焰略有犹豫,然后掀起衣袖,露出那截雪白如莲华的小臂,搁在桌案上,阳光落在手臂上,清澈如小溪流淌,柔和的光线在珠帘缝隙里摇曳,落在桌案和肌肤上,像是一尾游鱼。 宁奕两根手指轻轻按住手腕,动作并不轻浮,神情分外专注。 徐清焰的面色逐渐红了起来,她低下头来,不敢去看桌案对面宁奕的脸。 “好了……” 片刻之后,宁奕抬起两根手指,语气并不轻松,困惑道:“你体内的神性,为何衍生了如此之多?” “啊?”徐清焰怔了怔。 宁奕看着女孩,以他的预估,徐清焰身体里的神性,即便这半年来的繁衍度有所加快,只要自己骨笛不断抽取,她断然不会承受“神性溢胀”的痛苦。 但如今情况与自己预计的不同。 而且是截然不同。 女孩身体里,已经流淌溢满了一座方圆小池,底部的神性逐渐生长结晶,自行凝固。 “犯了几次病。” 宁奕注视着徐清焰,直截了当。 徐清焰语气有些吞吐,摇头低声道:“有过……几次……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担心。” 宁奕心底默默叹息一声,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皱眉问道:“太子来这里做什么?” 徐清焰轻声道:“送药……” 宁奕沉默片刻,道:“必须要吃?” 桌对面的那个女孩,缓缓点了点头。 已经不用多说些什么了。 被关押在笼中的金丝雀,归根结底,都只是一只小雀,拎笼的那位好心给了一线光明,最终的结局,反倒是为了让她失去的更多。 “是我疏忽了……有一件事情,现在必要告诉你。”宁奕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宫里的那位,可能是想等你神性圆满的时候,把你吃掉。” 徐清焰对这句话没有丝毫出奇的反应,只是轻轻的,乖巧的“嗯”了一声。 这像是她的宿命? 生下来就是这般,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从来没得选择,徐清焰看着宁奕,一只手撑着下巴,神情怔怔,有些事情不用宁奕去说,她早已预料到了。 她人生的结局,正如很久以前她就猜测的那样……悲哀落幕。 至少中途还见过光,出过笼。 徐清焰笑了笑。 以往治病,神性的传输,都是宁奕对她说,“我帮你”。 但这一次不一样。 宁奕的手掌掌背微微一暖。 他有些愕然,看着掌心搭在自己手上的女孩。 徐清焰认真道:“我帮你。” …… …… 神池神性溢散而出,一线龙卷,冲向脑海里的观想画卷。 徐清焰的神性,通过肌肤传递,渗透,蔓延。 满室生光。 闭紧双眼的宁奕,所有的心念,都放在冲击那道传承的门槛之上。 遥远的执剑者传承……如果按部就班来开启,可能要等到命星,或者再靠后,乃至星君,甚至涅槃。 宁奕等不了那么久。 他抓住了所有的机缘和造化,靠着自己的毅力,“艰难”地走了一条捷径。 能否顺利开启这道传承,成败全在如今一举。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古池,出轰隆隆的轰鸣。 女孩吃力地闭上双眼,浑身的力量被宁奕不断抽取,这样的过程其实并不愉快,寻常治病时候,宁奕抽取神性的度很缓慢,力度很柔和。 但如今,更像是一种肆无忌惮的索取。 …… …… 古卷铺展—— 宁奕浸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 他重新看到了那道水面模糊的影子,但与上次的感觉不一样。 他像是融入了古卷世界。 不再是一个艰难的跋涉者。 当他开启传承之后,他好像融入了这个世界,只不过这种感觉还不明朗,宁奕的形体变得虚无缥缈,像是一阵风,一缕光,一道雷。他看到了“一”,也看到了“亿万”,一座恢弘无比的世界在脑海里坐落,亿万道轻柔而温和的声音嘈杂响起。 春雨连绵,秋风萧瑟。 于是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大人……” “大人……” “醒一醒,醒一醒……” 这个声音,像是在清白城墓陵下听到的。 脑海由空白变得模糊。 宁奕问出了一个浑浑噩噩的问题。 “我……是谁?” 那道声音听了这句话,有些惘然,焦急道:“您是……执剑者啊。” 敬词……您? 执剑者? 宁奕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果然,立在水面上的不再是上一任模糊执剑者的影像。 自己在清白城墓陵下见到的景象,变得无比清晰,那个单膝下跪的女子,面容沾染了血污,眼神澄澈而又明亮,身披沉重甲胄。 似乎是成功开启了传承…… 但宁奕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与自己之前所见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而又参天的古树,巍峨挺拔,盘踞在山巅之上,几乎要捅破穹顶。 无数树叶如流火般萦绕。 不是那个即将毁灭,破坏的国度。 他抬起手,意识到自己虚无的形体,这似乎与自己想象中的传承不太一样。 上一次自己见到的模糊影像,大概率可以推测出,是上一任的执 (本章未完,请翻页) 剑者。 现在呢? 是因为自己提前开启传承,所以看到了本不该看见的东西吗? 这里不是大隋天下,看那株参天古树,也不是北境妖族天下的模样……这是执剑者的故乡么?难道在海洋的遥远彼岸,还存在着不可知的大6? “执剑者大人……”披着重甲的女子,卸下护臂,缓慢站起身子,仰头望着宁奕。 宁奕皱起眉头,这一切,与自己预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那女子很是悲伤。 她抬起一只手,擦拭着面颊,声音哽咽:“您再一次的拯救了我们……只是……以后……” 只是……以后? 宁奕低下头来,看着逐渐羽化的四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误入到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里。 自己的这个样子,并非是融入了这个世界。 而是“自己”如今,正处在最后的弥留之际。 这是灾变的结局吗……自己看到的那副灭世景象,最终由执剑者拯救了危局? 宁奕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太多,他冷静下来,借着这具身躯,试图寻找“传承”的下落,只不过声音已经有些不受控制,变得断断续续。 说出口后,沙哑而又沧桑。 “执剑者……传承……” 一直侧耳聆听的甲胄女子,听到传承二字,眼神痛苦之际,带着一抹坚毅。 “大人……建木不倒,星火长燃,这片大6会历代有执剑者,此后守护您的薪火。” 宁奕的眼神亮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进入到了“初代执剑者”的意识里? …… …… 意识虚无缥缈,逐渐就要破散。 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胸膛深处响起。 那人轻轻“嗯……”了一声。 宁奕迷迷糊糊,看到“自己”身躯的主人,化散在天地之前,挥了挥袖,袖袍里掠出了一朵又一朵的流光,被光芒包裹在内的,似乎是一根又一根的竹简。 八根竹简,八道流光一层又一层,将其笼罩覆盖如古卷。 这是,传承? 宁奕感到了“白骨平原”的震颤。 急切的渴求。 即便不属于这个世界,宁奕还是能够感到,“初代执剑者”留下来的这八根竹简,每一根都凝聚着极其强大的力量,光芒太甚,隐约能够看见竹简上刻着古字,但看不真切。 “这就是……执剑者的传承么?” …… …… 长陵山脚下。 一座小木屋。 长陵雾气聚又散,墓碑百年寂静。 一盏枯败了很多年的老灯,本来已经油尽灯枯,此刻重新亮起了一抹光华。 坐在老灯前的守山人,披着黑袍,沉默端详着桌上那盏照亮满屋光明的枯黄油灯。 “宁奕,没有记错的话……你只是第八境。” 守山人注视着那盏死灰复燃的油灯,喃喃道:“那么,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抬起头来,拎着那盏油灯。 百思不得其解。 但如今时候到了,“他”站起身子,拎灯至画卷。 挂在木屋上的那卷画卷,摇曳的边角,被油灯燃起,火焰缓慢燃烧,画卷中的冰川雪原黄沙大漠,在缓慢焚烧之中,倾泄出一整卷的冰屑和沙粒。 (三更爆,五月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三十二章 最年轻的执剑者 徐清焰静静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宁奕。 阳光垂落。 干净的脸庞,还算清秀的五官。 宁奕其实生得不算难看,相由心生,他的眉尖微微挑起,带着两三分凌厉的杀气,但此刻闭合双眸,眉宇之间的煞气散开,出乎意料的温和。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坏人。 在徐清焰心中,岂止不是坏人。 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准确的说……是天底下对她最好的人。 女孩怔怔出神,唇角微微翘起,一只手握着宁奕搁置在桌面的手掌,另外一只手撑着下巴,就这么看着,她能看很久,看一整天…… 直到东厢门外有些不合时宜的嘈杂。 徐清焰惊了一惊,意识到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个人,可能来了……她慌忙抓起桌上的帷帽,戴在头上,推门而去。 门外此刻已经由嘈杂变得安静,麻袍道者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停下动作,抬头望着推门而入的那位白衫年轻人,肩头绣着一条黑边雪白蛟龙,曲曲折折,年轻人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有想到,今日的东厢竟然如此热闹……一推开门,就能够看到,十数个道宗的麻袍道者,站在屋檐下,他们手中抱着的似乎是天都书库的古籍。 李白蛟的目光越过人群,同时他的脚步也动了起来,走到那位道袍少年面前,微微躬身一揖。 “陈懿先生……这是?” 教宗还了一礼,笑着解释道:“太子殿下……这是在给徐姑娘的东厢添置一些物事,算是太清阁的一点小小心意。” “怎想起送这些?”李白蛟笑着哦了一声,伸手从身旁麻袍道者搬起的古籍上,摘了最顶层的那本,轻轻道:“阵法总纲?” “徐姑娘在东厢修行,自然是什么都要学一些,不仅仅是阵法,还有堪舆,乃至奇门八卦,各地志异都有在内……书很多,够徐姑娘看上很久了。” 李白蛟搁下古籍,笑道:“有劳您费心了。” 说罢,太子挥了挥手,招来身旁的侍从,轻柔道:“明日把书库里,本殿专门撰纲收入的那些古书,也送到东厢……” 侍从点了点头,记下太子的话。 李白蛟望向从东厢偏阁走出来的那位帷帽女子,语气柔和道:“清焰姑娘,许久未见……” 昨日才见的。 徐清焰默默站定,背手动作极其隐蔽地关上阁门。 李白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望向徐清焰背后的那座偏阁,如果没有记错,这是东厢的茶室。 “徐姑娘在和朋友喝茶?” 当然没有回答,徐清焰选择沉默以对,避开这个问题,她缓步走到了那位太子面前,语气尽量平和,轻轻道:“多谢殿下今日为我送药。” 伸手。 李白蛟不以为然地移走目光,笑着从腰囊里取出那枚药丹,然后轻声道:“徐姑娘还有朋友?” 说完之后,面色漠然,绕过徐清焰,向着那座东厢茶室走去。 徐清焰怔了怔。 宁奕还在茶室里闭关…… 太子站在门前,挑了挑眉。 推门。 …… …… 门开之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黑衫儒雅的中年文士。 李白蛟皱起眉头,他打量着这位中年文士,总是觉得此人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却一时之间无法想起……他的神念掠出,想要一探究竟,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被尽数弹回。 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高手。 大隋天下,修行神魂的修士不多。 短短的一个呼吸,两人已经擦肩而过。 那位中年文士走到徐清焰的身旁,拿着无人听闻的声音轻轻开口说了几句话。 李白蛟回转身子,蹙起眉头,姿态放得很低,道:“这位是?” “宁奕”已经完成了此行开启古卷的任务,此刻揖了一礼,沙哑道:“贫道是道宗太清阁的无名散修,应灵山居士邀请,为清焰姑娘探看体内的修行前景。” 李白蛟略微恍然,笑道:“先前多有得罪。” 外人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得罪”乃是何意。 “宁奕”微笑点拨道:“神魂之道,功夫做到,水滴石穿。” 李白蛟看着眼前容貌四十来岁,但他实际猜测,可能活了一两个甲子的“中年文士”,刚刚的一探,自己神魂被对方完挡,现在看来,对方可能是个专修神魂有甲子功夫的老妖怪,怪不得神魂如此深厚。 念及至此,他轻声附和笑道:“的确是这个道理。” 太子又道:“清焰姑娘的修行,道长可看出了什么?” 一口一个清焰姑娘,叫得还真是亲切。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不动声色诚恳道:“天意不可泄漏……殿下出身莲花阁,难道不知推演命术不可言说的规矩?” 李白蛟被这一问问住了。 他在莲花阁里韬光养晦,师从袁淳先生,在推演命术之上小有造诣,刚刚一问,动了些小心思,纯粹是想看看这道士能口灿莲花说出什么花样。 “虽身在莲花阁,却不怎么用心修行,惭愧,惭愧……” 李白蛟哈哈笑了笑,故作风度的摆了摆袖,不再过深交谈。 “时候不早了,不打扰清焰姑娘的清净。”宁奕转身面对帷帽女孩,笑着开口,接着问道:“有劳殿下来东厢送药,不若随道宗车马一道回去?” 李白蛟有些无奈。 陈懿立马盛情邀请道:“太子殿下,许久未见,中午在太清阁设宴一叙,还请不要拒绝。” 太子只能答应,匆匆离开东厢。 宁奕随车马一起离开。 徐清焰站在东厢,觉得刚刚生的一切有些太快。 帷帽皂纱下的女孩忽然笑了起来。 她想起宁奕对自己说的耳语。 “太子不是好家伙。” “天气转凉了……” “你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 …… 宁奕根本就没有参与道宗太清阁摆下来的宴席。 至于自己瞎编乱凑的身份……他完全不担心太子能查出来什么,太清阁在中州天都的地位不言而喻,一位修行的道宗高人,从不知名讳的西岭高山而来,再风尘仆仆而去……在陈懿的道宗名单簿里,符合条件的,能找出不下百人。 善后工作,宁奕全都交给了陈懿。 至于那位“教宗大人”能不能应付过来,就不是他操心的事情了。 离开皇宫。 宁奕努力回想着自己开启古卷的画面,那位初代执剑者的记忆…… 八道流光。 还有八根看不清刻字的竹简。 他离开天都,一路兜兜绕绕,最终找了个枯败的古庙,弹指以剑气清扫了蒲团上散落已久的尘灰,在庙门简单布置了一个隔音禁制,然后取出细雪,插在蒲团前,花了大约半刻钟,拿出丫头在半年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阵法符箓,把古庙的四面八方都封锁好。 这一举措,是为了保证这座古庙绝对的安全,如果有风吹草动,第一时间能够惊动宁奕。 行走在外,小心为重。 宁奕开始观想那卷古卷……他的神念很轻易地就踏入了古卷之中。 世间观想图,有三六九等,品秩不一,根据观想图的异象而定。 执剑者传承的这幅古卷,观想之时,置身遥远古国,能够看到世界之巅的那株古木。 “建木不倒,星火长燃。” 那株古木,应该就是传说之中的“建木”。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这一次的观想极为顺利,自己的神魂,不再像是之前那般酸涩,而是逐渐舒适,在观想卷中不断被温养,可以推测,这副包含大千世界的观想古卷,乃是极高品秩的神魂观想物,也是最好的修行途径。 宁奕隐约有些失望。 果然,上一次进入初代执剑者的记忆之中……是一个意外。 观想之时,如置身云端。 他低下头来,看到了一整座恢弘的世界,自己已经见了无数次。 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 熟悉的感觉,直觉告诉宁奕,是那位弥留之际留下传承的初代执剑者。 “有缘人,你成功启开古卷……说明你的资质,心境,还有修为,都得到了认可。” “今日之后,希望你能够担得起‘执剑者’这三个字的重量……” 宁奕默默咀嚼着这三个词。 资质,心境,修为。 前面两个尚不好说……但后面的这个,他如今显然不够…… 摇了摇头。 不去想那些。 那道如柔水般在心槛里流淌的声音,略微停顿,变得凌厉起来。 “大千万物有灵,世间剑气有骨,我等执剑者,斩杀不可斩杀之物,不为其他,只为劈开人间的一线光明。” “啷当”一声。 灯火落地。 整座枯败古庙内,被落地的灯火照得一片光明如白昼。 有人来了。 宁奕睁开双眼,眉尖一抹煞气闪过。 他单手拔出细雪,接着便是锵然一声的沉钝擦划声音。 一只雪白如霜的纤手,按住细雪剑柄,将其缓慢推回剑鞘之中。 宁奕怔怔看着眼前悬浮着的那件宽阔黑袍。 “宁奕……第八境的执剑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剑者……” 那人笑了笑,声音不再是长陵山上难辨雌雄的沙哑。 黑袍下是一张骷髅面具。 但纤细的嗓音,雪白的手指,都说明了……长陵的守山人,其实是一个“女人”。 古庙的禁制未曾有所触动,因为守山人根本就没有惊动符箓和阵法,她就像是一个鬼魅,飘离在地面三尺,手中拎着一盏飘零灰烬的孤灯。 来得悄无声息。 然后一语道破天机。 (今天很想多写一些出来,但是这段执剑者的情节很重要,今天就只一章,下面的那一章我还要仔细慎重地修改,推敲,把过渡章顺利结束,接下来的剧情就会很流畅,因为是早早就在脑海里勾勒完成的一个大高氵朝……另外,五月月初了,大家有免费的保底月票可以投给剑骨,感谢不尽。) 第三十三章 我最亲爱的 枯败古庙里。 灯火摇曳,一缕光华虽小,却照亮四方黑暗,映照满堂如白昼。 宁奕看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袭大袍,如果没有记错……长陵的守山人,实力极强,但本身的境界只有星君。 大隋天下,把自己的师姐千手,地府的第二殿楚江王,还有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列为星君最强的前三人,但有些人,是显然不在这个范畴里的。 譬如长陵的守山人。 北境斩龙而回的韩约,曾经被看作是星君境界最强的修行者,若是正面厮杀,因其手段诡异多变的缘故,可以轻易蹂躏其他流派修行者,就算是千手小山主,姜玉虚真人,地府楚江王,恐怕也难在生死之战中赢下这位东境鬼道之主。 原因是琉璃盏这件宝器太强。 有这件禁忌领域的宝器加持,韩约比顶级星君挥出的战力更强。 若是有一件契合自己的禁忌级宝器,那么顶级星君的实力会得到更进一步的挥。 但可惜的是……这种宝器太过罕见,而公认的星君前三:千手,楚江王,姜玉虚,都没有真正适合自己的禁忌宝器。 韩约要做涅槃境下的第一人……斩龙之后,他的确做到了。 大隋曾经有人猜测韩约能否挑战守山人……然而猜测能的,不久之后就被狠狠打了脸。 …… …… 守山人知道“执剑者”。 就这一点而言,她比一些涅槃境界的大能,知晓的秘闻还多。 细雪被她一只手掌推回剑鞘。 鞘中风雷鼓荡,但是如遇大坝,滔滔剑气大江,千里汹涌而来,堵塞而住。 宁奕看着那位覆着骷髅面具的黑袍“大能”,虽然不是涅槃,但“大能”二字放在守山人身上毫不过分。 在长陵山上,这位守山人曾经帮过自己一次。 如今出手,没有恶意……不然自己早就死了。 宁奕将细雪插回身前,看着守山人飞舞落定的黑袍,眼神复杂,有感激,也有困惑。 “前辈……在长陵的那一次出手,多谢。” 守山人淡淡嗯了一声。 “前辈为什么会帮我?”宁奕欲言又止,道:“我的秘密……在那时候,前辈就知道了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该问的不要问,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守山人语调平静,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头顶:“会有报应的。” 宁奕第一时间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他抬起头来,看到枯败古庙的横梁上结满了蛛网,灰尘。 听到“报应”二个字,他才反应过来。 过了片刻。 宁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 “前辈违了规矩,离开长陵,大老远跑到这里……不会只是找我叙旧这么简单吧?” “当然……不会。” 那张骷髅面具并不大,但戴在守山人面颊上,便显得面目狰狞,尤为吓人。 守山人重新动用修为遮掩声音,于是那袭黑袍里传出来的回声鼓荡在破庙四地,一片沉闷,沙哑。 “我只是专程送一封信。” “而且,守山人不可离开长陵,这是规矩。” 宁奕怔了怔,那盏灯火轰然燃烧,火星四溅,照亮破败庙宇的祠像,看不清面容的古像就此燃烧,四周的古木崩坏坍塌。 宁奕的神情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守山人回转身子,举起双手,黑色袖袍鼓荡,挥舞。 火焰熄灭之时,四周早已没了坍塌的古木横梁,整座破败的庙宇……都燃成了虚无。 宁奕从头到尾,闭关的场所,都不是在天都偏僻古庙之中。 而是在一个逼仄的小木屋里。 宁奕嘴唇苍白,不敢相信,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布置的阵法,就“嫁接”在木屋的四处角落,方位与自己在古庙布置之时几乎没有变化。 他站起身子,推开屋门,看到外面浓郁的雾气。 长陵山脚下熟悉的草木。 一种恍然的错愕油然而生。 脑海里切转过一幕又一幕的场景。 柳十一在不知不觉中破开长陵雾气,进入这座老山。 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入山办法。 长陵在雾气中,不见世人。 有人说天都城外……从来就没有长陵。 守山人的那张骷髅面具露出了笑容,她注视着推开木门,站在长陵山脚下的宁奕,微笑道:“天都城外,处处都是长陵。” …… ……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宁奕很难相信,自己费了那么多心思,找的那处破败古庙,竟然全是幻象……那位守山人的神魂“接引”自己至此,本尊的境界又该有多么强大? 难道说,这是所谓的缘分? 一眼就看穿了宁奕心思的守山人,淡然道:“这世上从不会有巧合。你会来到这里,跟我知道你是‘执剑者……至少这两件事情,绝不是巧合。” 宁奕重新回到木屋。 他看到木屋里散落一地的灰尘,钉死在木壁上用来悬挂某幅画卷的铆钉,还有常年不曾挪动,以至于画卷四周烙刻落下的淡淡灰痕。 这并不难现。 因为……木屋里,除了一盏古灯,别无他物。 宁奕指了指那幅烧尽的画卷…… 守山人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木屋里的时间宛如凝滞。 直到守山人开口。 “我把信给你。” …… …… 信。 朋友之间会写信。 爱人之间也会写信。 但从没有两个陌生人,对彼此都不了解……会选择写一封信,千里迢迢寄出去,或者留给对方。 守山人有一封信要给自己……是谁写的? 宁奕的心头,忽然紧张起来。 他的心跳快了起来。 过往的记忆一幕一幕穿插,最终回溯到西岭的漫天大雪。 守山人悬浮的黑袍缓慢落地。 她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泛黄的信封,信封上烫着一圈浅淡的金边。 就算是涅槃境界的大能,也不可能越过这道蕴含金光的烫边,直接启开这封古信……而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得到信封的认可。 宁奕接过这封信,然后伸出一只手,指尖轻轻掠过…… 他抬起头来,指尖一阵温暖,熨烫在信封上的金色光华,袅袅升起,消散如烟。 守山人默默推开木屋屋门,飘了出去。 留给宁奕一个独立的空间。 宁奕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信封里是一张折得很工整,很整齐的白纸,岁月带走了写信人的年华,却不曾在纸张上留下丝毫痕迹……这封信的字迹很清秀,带着浅淡的剑气。 “原谅我……让你孤独长大,给了你开始,却无法给你陪伴。” 看到“原谅我”这三个字的时候,宁奕的鼻尖便猛地一酸,即便他已经有了准备,到这个时候,心头还是像被尖刀戳中一般。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问过自己,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 可是他没有。 为什么? 生下自己的那个人呢,是死在了西岭的战乱中,还是狠心抛弃了自己…… 站在木屋里的黑衫年轻人,站在原地,像是木雕,双手攥着信封的两边,手指死死捏住纸张。 答案就在信里,可他一字一句读下去。 却没有找到答案。 写信的那人,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去提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那片留给宁奕的骨笛,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宁奕真正成为“执剑者”的那一刻,他就理应明白了所有。 有所得到,必有所失去。 宁奕面容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眶却湿润了。 他捏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的阅读,他从未如此缓慢地读过一行文字,生怕自己遗漏了什么。 有些时候,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还没有看清面容,就匆匆离开。 此后再也见不到面。 留下的这封信……是最后的纪念。 见字如晤。 …… …… “写这封信的时候,断断续续,花了很久。我时常会想,命运会眷顾我,那么也会眷顾你……我相信,即便只有一个人,你也可以过得坚强而又独立。” “我把我最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你。这柄剑很重,只有你配得上。你就当是代替我活下去,接过这把剑,顺便看看这美好的世间。” 信到了末尾,只有寥寥几行字。 “最后……” “我最亲爱的。” “愿你健康,快乐的长大……时间已来不及让我后悔,若是再来一次,我会选择放弃所有,给你一个温暖的童年。” 绝笔。 至此,再无更多。 那封信纸缓慢飘落在地,十数年来第一次沾染尘埃。 门缝有风掠过。 雪白信纸轻轻摇曳,不仅仅沾染了木屋地面的尘埃。 还有一滴滚烫溅落其上。 瘦削的黑衫年轻人,肩头颤抖,死死咬住牙齿,不让自己出声音。 他早就想到的,这封信……是她留下来的。 自己等待这封信,已经等了很久。 可为什么,现在看到这封信,他却高兴不起来? …… …… 长陵山脚。 盘膝坐在木屋外大石头上的守山人,一只手撑着骷髅面具侧脸,若有所应,回头看了一眼木屋方向。 她闭上双眼,轻轻叹息一声。 那西岭少年的人生已如此之苦…… 何必还要留下这封信,让他知道这残酷的真相? …… …… (今晚还有至少一章,求一下月票。) 第三十四章 山字卷 守山人在木屋外坐了片刻。 她知道,木屋里的那个人,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下来。 没过多久,木屋屋门被推开。 双目还有些泛红的宁奕,来到那袭宽大黑袍面前,深深揖了一礼,轻声道:“多谢前辈……” 守山人心底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柔声道:“没什么可谢的……” 她顿了顿,道:“关于“她”的一些事情,即便我知道,也无法告诉你,因为这里是长陵。” 宁奕怔了怔,他不知道这位前辈因为何事,要到长陵看守墓碑,但此刻隐约想来,刚刚在木屋里抬头指天的动作,似乎并不只是指“报应”那么简单。 这里不仅仅是长陵。 还是天都。 宁奕无声笑了笑,摇头道:“有这封信,足矣。” 守山人犹豫片刻,道:“关于‘执剑者’,我可以跟你说一些外人所不知道的消息……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宁奕凝了凝神。 “历代执剑者,据我所知,古籍上记载的,最年轻的执剑者,在得到敕封之时,都至少是命星境界……”守山人看着宁奕,无奈道:“西海叶长风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竟然帮你找了一条直通传承的捷径,但这其实不算是一件好事。” “欲执其剑,必承其重。”守山人骷髅面具下的声音凝重三分,道:“执剑者的传承中,有八卷‘天书’……” “原谅我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笑了笑,道:“在我看来,这就是‘天书’,我根本看不懂里面写了什么……每一卷里蕴含的力量,都强的可怕。” 八卷“天书”。 在初代执剑者的记忆里,宁奕看到了那八卷守山人口中的“天书”。 “只可惜这八卷天书,各自散落。”守山人声音停顿,“每卷天书上有一字,似乎都照映一个生死间的大秘密……至于它们的下落,我帮不到你。” 宁奕的神情有些失落。 守山人说的这些。 其实他差不多都知道……初代执剑者留下来的八个字,只不过如今自己的“白骨平原”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个字的剩余和残留,这是最坏的情况,上一任执剑者,什么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宁奕还是揖了一礼。 守山人对自己,有不小的恩情,他抱拳沉声道:“多谢前辈。” 缓慢站起身子的守山人,听到这个“谢”字,轻声笑了笑,抬头望着穹顶,骷髅面具下的眼神有所变幻。 她双脚悬浮,幽幽与宁奕擦肩而过。 宁奕眼神一亮。 守山人忤逆天机的声音极浅,但准确传入耳中,只有七个字。 “山字卷,东境大泽。” …… …… 东境如今不太平。 二殿下李白鲸拢和东境莲华之后,诸圣山归位,即便是羌山也入麾下,整座东境声势浩大地结为一块铁板……但明眼人都知道,压迫着东境圣山低下头来的,就只有一个人。 那人字号甘露。 琉璃山被西海老祖宗打压之后,大殿倾塌,而最令圣山忌惮的那个人……被一柄稚子剑鞘,镇压在了琉璃山底。 屋漏偏逢连夜雨。 南疆的好几尊大魔头逃离执法司监狱,躲入东境大泽,积蓄力量,蔓延势力。 东境大泽,环境恶劣,沼气横生,躲入其中的老魔正是看中这点,而且极其聪明的效仿韩约,他们手中虽然没有琉璃盏,但可以掠夺好几具肉身,在大泽深处先建立一座小山头,然后再向外汲取生气,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想要在大泽里除去一尊魔头,难上加难。 韩约不出手,即便是三灾级别的魔君,也很难深入大泽,彻底铲除这些越狱而出的狡猾老魔本尊。 这时候,遭殃的就是百姓。 琉璃山头附近的鬼修,已经与大泽深处爆了好几场战斗,携带南疆鬼修逃窜而来的老魔,蛊惑人心,拉拢派系,那位甘露先生凶名滔天,琉璃山封锁消息的力度很大,但逐渐还是有风声穿了出来。 为何南疆的老魔头们,敢明目张胆跟琉璃山对着干? 韩约一直未曾出面…… 修行阴术的修士,心思摇摆不定,最好偏移念头,有些想乘东风借势而起,于是琉璃山的鬼修临阵倒戈不少,东境大泽的鬼修数量缓慢增加,逐渐由“旗鼓相当”的趋势。 这是琉璃山损失最惨重的一年。 李白鲸当然需要力量,但祸不单行,因为天都起火的缘故……短时间内,他在宫内失去了很大的话语权。 种种因素,一起爆。 东境莲华阵营里,素日来极其听话的几座圣山,如今不再那么听话。 圣山当然不至于傻到立即就表明态度,但他们可以无限期地拖延,整座东境的南边都遭了秧,那里是琉璃山与南疆接壤之地…… 在圣山修行者的眼中,那块属于鬼修的地盘,早就被打上了“不祥”的征兆,韩约掌权之初,琉璃山周遭的鬼修极讲规矩,但如今本尊被压,琉璃山便开始沸乱,印证了所谓的“不祥”。 生灵涂炭,某种意义上,与他们并无关系。 但与李白鲸有关系。 李白鲸迫切地需要一股力量,来荡平不受控制的鬼修。 他比所有人都要在乎那些平民百姓的“生死”,因为他的野望……他想要赢得天都那个男人的赞许和认可,这件事情必须要处理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深谙这个道理,之前亏待东境莲华其他圣山的太多,需要用到之时,虽无怨言,却步步艰难,他只能付出一些代价作为弥补。 这件事情的结局。 是李白鲸付出了比自己预想之中要大很多的代价,买了一个教训。 太游山,羌山,龟趺山,得到了足够的利益之后,便不再拖延,三座圣山联袂,星君境界的圣山人物一出手,战场便呈现一面倒的情况。 鬼修之乱,也就逐渐被压了回去,如今琉璃山周遭的城池已不再遭受战乱,南疆老魔们龟缩在大泽内。 …… …… 一列商队,在东境官道上前行。 “您大可放心……琉璃山立了规矩,所有麾下鬼修,立回山头方圆三十里,可保平安。如今时限已到,若是还流荡在外,被圣山修行者现,斩立决。” 腰间挎着酒壶的粗犷汉子,看着身旁骑马同行的文弱书生,背着一个宽大箱笼,看起来瘦瘦弱弱,面色白净,笑道:“宁臣先生是读书人,看样子是户体面人家,何必要往东境来跑?” “宁臣”只是摇了摇头,笑道:“有样东西丢在这了,这趟回来取,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粗犷汉子名为郭大路,顾名思义,是一个很大路的人。他护送着这一行商队,从中州而行,启程赴东境桃枝城,送一趟不算太贵的货物。 郭大路路上见到这个书生,背着箱笼,一个人步履蹒跚,看起来跋涉已久,走得极为艰难,便问了要不要同行,那书生没有拒绝,爽快上马。 书生自然是宁奕,戴了第三张面皮,面容俊气,为了不使人起疑,特地花了些银两买了个箱笼……如今的情况,是路上御剑而行,整整两日,有些累了,不想未休整多久,便遇到了一行好心的商队。 宁奕并不知道,此刻东境动荡已解。 他看这个叫郭大路的人实在面善,此地临近东境,桃枝城不算远,顺路而行,路上若是有流匪,或者鬼修,也可以照拂一二,算是还了这个姓郭之人的无心善果。 一路上倒真的很是太平。 比自己从中州西行,途径阳平城的那一次,要宁静许多。 这世道,人吃人,更甚过鬼吃人。 宁奕好奇问了问原因,就有了开头的那番解释。 一番交谈,宁奕大概明白了……自己在天都打死的那头鬼修,逃离东境太早,如今东境局势已经算是安稳下来,琉璃山麾下的鬼修都被叫回,剩下的三座圣山修行者,正在联合东境莲华势力,各地城主府,三司人员,扫荡打杀南疆和大泽那些不愿意听话的鬼修。 总的来说,李白鲸的应对还算及时。 死的人不多。 后面的半截路,风沙很大,宁奕默默咀嚼着这些散落的信息,脑海里有了一个大概的念头。 山字卷在东境大泽,大泽太大。 但可以确定一点……执剑者留下来的八字秘藏,单独一字,仍然具有极强的力量,山字卷中的“山”,并非是某种元素,而是与《金篆玉函》中玄学五术有着极大的关联,宁奕的箱笼里装了好些道门五术的古书,这几日勤加研究,山术作为五术之,追溯根源,可能就是根据山字卷演化而来:食饵,筑基,玄典,拳法,符箓……包含极大极广,但最大的可能,是“凝聚”。 并非是宁奕猜测。 原本资源贫瘠的东境大泽,忽然就资源丰盈到能够容纳好几尊老魔相安无事地开辟山头,而且香火旺盛,隐约自成世界。 有一种可能。 就是自己在观想古卷开启传承之后,山字卷觉醒的力量凝聚了大泽的星辉,灵气。 …… …… 这一路并不漫长,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在桃枝城分别,宁奕从箱笼里取出了一张符箓,算是赠礼,送给郭大路,叮嘱贴身带着,那个面善的粗犷汉子哈哈一笑,没有客套地收下,这张符箓不算品秩多高,但有自己一缕剑气,寻常妖物和鬼修畏惧“执剑者”的浩然正气,断然不敢贴身靠近,若无危机,贴身靠着,神性也可以温养肺腑,滋补神魂。 郭大路手指摩挲着符箓,他没有去问这个叫“宁臣”的年轻人,要去什么地方,丢的东西是什么……默默站在桃枝城门口,看着背着书箱的书生,背影渐行渐远。 人生萍水相逢,一面之缘,转身离开,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目送离开。 郭大路眯起双眼,压下斗笠,转过身子,挤入桃枝城的入海里。 “宁先生,祝你一路顺风。” …… …… (不是想争什么名次,就是想给自己一个勤快码字的理由……没有存稿,但是1oo月票加一更,打赏和免费的保底都算数,所以待会还会加一更。大家投月票的同时,不要忘了把旁边的推荐票也投了) 第三十五章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东境大泽方圆百里。 偶尔有飞剑掠过高空。 背着沉重箱笼的书生抬起头来,看着一道道掠过高空的剑气流光,眼里一片平静。 桃枝城分别之后,宁奕一路驭剑,直到大泽附近才停歇下来。 到了此地,牛鬼神蛇居多,三大圣山说是要镇压大泽里的南疆魔头,但其实并非如此……琉璃山的收魔令一出,圣山大部分的力量都在巡视东境寻常地界的流荡鬼修,巡视的任务很轻松,踩踏飞剑拿“金线符”感应即可,若还有魔头敢不入琉璃山,在外开辟山头,圣山弟子直接荡平即可。 攘外必先安内。 大泽里的那些老魔,都缩在最深处,看样子是准备躲避风头,没必要正面硬撼。 三大圣山不蠢,这是李白鲸的事,也是琉璃山的事,等三灾四劫处理完杂事,之后那位甘露先生脱困,南疆躲在大泽里的魔头一个也逃不过,圣山子弟没理由去帮鬼修做事。 大泽之内,还有许多自立的山头,羌山,太游山,龟趺山,只是按规矩行事,以“沼气”过多为缘由,每日耗在大泽外围,不愿入内,这就是天上偶尔有剑气掠过的原因。 但其实三座圣山,仍然有修行者踏入大泽内,不是为了斩妖除魔,单纯是磨砺己身,原先那些老魔未曾进入大泽深处之时,此地便是一处出名的“小炼狱”,其实大泽并没有多恶劣,中境修行者都可以在其中行走,即便不懂符箓之道,星辉境界中境之后,便可以免于沼气侵蚀。 如今的大泽,不知是何原因,灵气氤氲程度生了异变。 三座圣山,还有南疆的几头老魔,都在找寻一个合适的修行地点,可以更好的汲取灵气,星辉。 …… …… 宁奕选择步行,而不是驭剑,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驭剑太过张扬,他本身不是三座圣山的门下子弟,而且与太游山,龟趺山,以及羌山……关系都不算多么友好,三圣山打压鬼修,自己就算是这副年轻书生的模样,招惹了圣山中人,也可以给自己打上一个“鬼修”的标签。 其实以宁奕如今的修为,就算三座圣山的年轻修行者一起追杀,他也无所畏惧。 跟随西海老祖宗修行半年,宁奕的体魄,神魂,剑气境界,都处在同境无敌的情况,如果遇到所谓的“太游山双子”,类似这种级别的圣子人物,如果不出意料,宁奕一只手就可以镇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宁奕的剑在鞘中,人在路上,这就是最好的情况。 况且……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打了小的,引出老的,惹出那尊大菩萨,到头来不好收场,这里是东境,山高皇帝远,自己还是小心谨慎为妙。 第二个原因,徒步行走大泽,自己可以有更充裕的时间。 这几日,走走停停,观想古卷,自己隐约能够感到,大泽里的某处,导致灵气氤氲暴增,的确与自己的“传承”有关,长陵守山人泄漏一线天机,告知的秘密没有出错。 山字卷就在大泽。 东境大泽,不知何故,竟然有许多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败的古庙,是因为临近东土,灵山的信徒曾经在大泽传教的缘故吗? 这些古庙内竖着菩萨像,或者罗汉像,鲜少有佛陀像,大多落灰生尘,蛛网缠结,破败不堪,的确是灵山修葺的庙宇,而且数量密集,看样子曾经是一处香火旺盛之地,只可惜后来衰败了,沼气横生,鬼修横行……隔着一座东境长城,灵山应该是懒得再费工夫,在这片大泽重新布道,否则如今的情况,甚至不需要三座圣山,灵山的修行者便可以逼得南疆老魔们挪窝。 一物还有一物克。 东西一宗一寺,都相当克制鬼修。 道宗的雷法,浩然正气;灵山的渡难符,佛陀金身;都属于至纯至阳之物,鬼修和妖物相当畏惧此类物事,一般打了照面,都是绕路离开,毕竟像韩约这样能够硬撼照顶日光的魔头,整座大隋就只有一位。 宁奕这一路上很是低调。 但似乎还是出了一些状况。 荒山野岭,杳无人烟。 下了一场小雨,为了不淋湿箱笼里的书籍,宁奕撑起细雪,举着油纸伞,缓慢前行。 看起来只有宁奕一人孤独行路,但其实并非如此。 宁奕步伐逐渐放缓,一脚深一脚浅,踩得泥泞四溅。 这场雨下得不久,一个时辰后就停了。 雨停之后,宁奕顺势歇息,停了下来,神情疲倦,擦了擦汗,然后四处观望一圈。 他的神念早已经探知到,自己头顶上,有两缕剑光,升的极高,吊在自己头顶,不快也不慢……跟了自己半个时辰左右。 这两位弟子应该是太游山的阴阳双修,境界不高也不低,都是后境,一男一女,女子修为要稍低一头,大约拔剑,男子应该是宗门内小有名气的人物,已然踏入九境。 宁奕找了个干燥地,故意卸下书箱,原地休息,默默取出《金篆玉函》,轻轻坐在箱笼上翻阅。 果然。 自己停下翻阅书卷还没有多久,立马就有剑气呼啸声音传来—— 宁奕恰到好处地“惘然”抬起头来,看着一男一女落在自己面前,两件白袍如雪,看起来一副华贵模样,男女都生得很好看,从悬浮在空中的剑器上轻轻跳下,落地之后,抬手之间,那柄飞剑便轻轻震颤,剑身缩小直入袖中。 宁奕眼神平静。 这是太游山的飞剑之术。 飞剑乃是古法炼制的袖珍古剑,应该不止一把,这门剑术与裴旻大人的“驭剑指杀”有所类似,同属于修成之后能够千里之外割人头颅的杀人术。 “两位大人是?”宁奕连忙合上手中书卷,故作困惑。 “不要担心,我等不是鬼修,来自于太游山。”那一男一女落地之后,态度出奇的好,自我介绍了一番。 男的叫玄霄,女的叫朱阙。 得知两位修行者大人来自太游山后,宁奕的面颊上适当出现了一抹感激,他合上古卷,拱手道:“原来两位大人来自圣山啊……听闻大泽有圣山巡守,故而太平,如今行路数日,未曾遇到丝毫麻烦,果真如此,敬佩敬佩。” 玄霄笑着拱了拱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 ,态度放得很低,他虽是圣山子弟,可也知道外面道理,行走在外,尤其是大泽这等偏僻之地,不可以貌取人,在不知底细之前,还是笑脸相迎比较好。 朱阙的神情一直冷冰冰的,目光从头到尾盯着宁奕的腰间。 玄霄笑着道:“先生贵姓?” “免贵,姓宁,单名一个臣字。” “宁”这个姓,在玄霄耳中有些熟悉。 宁臣。 宁奕笑着解释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宁做躬耕农,不做天子臣。在下是个负笈书生,没什么出身,不算大户人家,我家先生要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于是来大泽走一走,看一看。” 玄霄有些恍然,他笑了笑,看着宁奕,这一身穷酸书生打扮,倒是符合刚刚说话的“迂腐”和“愚蠢”。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有人拼了命想从东境长城外进来,有人闲着没事干背着一筐子书四处瞎逛,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也就是运气好,没遇上坏人。 遇上了,这书生连人带箱笼都被大泽里的魔头吃了。 “宁先生,此地可不太平,还是劝先生今日之后,就回头离开,再往深处,可能就有遇上魔头。”玄霄语气还算客气,然后从袖中轻轻取出一张雪白银票,微笑道:“这是一张百两银票。” 宁奕神情“惘然”,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困惑道:“玄霄大人这是做什么?” 玄霄刚要开口,身旁冷冰冰的女子,那名叫朱阙的八境修士,此刻伸出一根手指,竟是连一句客套话都懒得说,干净利落道:“买你的伞。” 宁奕摇了摇头,“不卖。” 太游山的九境修士玄霄,此刻的笑容,就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了:“宁先生是嫌少了,还是书读得多,那股穷酸劲气上来了?一百两不够,那么一千两,一万两,不知够不够?” 一万两? 宁奕心底笑了,心想自己当个天都剑行侯,难道捞的油水还不如这东境巡视修士? 没想到,那书生当机立断道:“好,成交。一万两,这伞卖给你。” 果然,玄霄的脸色变了,他冷冷讥讽道:“宁先生好骨气。” 宁奕微笑道:“骨气不值钱,玄霄大人今日若真的肯花一万里银子买我这把伞,我倒是觉得这笔买卖对大人很值。” 玄霄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位大人,买伞之事就此作罢,时候不早了,宁某要找一地休息,就恕不奉陪了。” 说完这句话,宁奕没有回头,重新背起箱笼, 拿着细雪当杵杖,抵地而行,缓慢向着远方走去。 远方的两位太游山修士彼此对望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杀气。 背后两柄飞剑升起,看似远离,实则跟在头顶。 宁奕面无表情,早已起了杀心。 此地太过空旷,容易被驭剑经过的圣山子弟看见,想必太游山的那两人也是这个念头。 宁奕要找一处古庙。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本章完) 第三十六章 宁大魔头 东境大泽,夜幕低沉,万里无光。 背着沉重箱笼的书生,以伞尖抵地,步伐不快也不慢,迈入一座枯败庙宇之中,他抬起头来,看着黑暗之中,庙里唯一供奉的那尊菩萨像,单手做拈花状,面容祥和,唇角微翘,只可惜佛光黯淡,莲花宝座早已生锈。 “都说佛门清净地不开杀戒,但这东境大泽,鬼修横行的时候,也不知道庙里死过多少人……”宁奕口中喃喃,将箱笼放了下来,四处环视。 古柱横梁上,斑驳的血迹干涸之后,烙刻不灭,淡淡的腥气缠绕其中。 刚刚死过人。 他在佛龛里找到了一盏枯灯,整座庙宇漆黑黯淡,年轻书生两根手指并拢,轻轻捻住枯黄蔫的灯芯,一抹光华就此亮起,照亮书生柔和的面容。 这张化名“宁臣”的面皮,实在生得好看,两三分阴柔,嘴唇微抿。 书生一只手端着孤灯,单薄的衫衣被庙内阴风吹动,这盏烛火照亮不大不小的四四方方,他另外一只手拖动箱笼,靠在菩萨宝座下,将灯火摆置在佛龛上。 宁奕面色淡然,从箱笼里取出一件薄衣,盖在自己身前,佯装睡着。 那两位太游山的双修弟子,并没有让自己等太久。 古庙里一阵劲风吹来。 孤灯烛火刹那熄灭。 睡得香甜的“书生”唇角微微翘起。 窗口之处,一缕剑光疾射而来,在“宁奕”面前三尺之处,剑气迸,映照书生满面苍白。 太游山的飞剑杀人术。 这是连偷伞的念头也懒得生出,直接杀人灭口。 如此行径,与东境魔头好像并无区别。 那柄飞剑痛苦尖啸一声,被两根手指夹住,再也难进三分,似睡未睡,缓慢睁开双眼的“宁奕”,拇指和中指按住飞剑上下两面,悬而未决的食指,就悬停在剑面上的毫厘之间,随时可能叩指而下。 古庙里倏忽出现一男一女两道大袖翻飞的身影。 “我就说,这小子是个故作无辜的鬼修魔头,那柄伞器有古怪,箱笼里装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玄霄面色漠然,盯着慵懒靠坐在菩萨像下的书生,他冷笑一声,袖袍里掠出一柄一柄飞剑,足足有十八之数,列阵在背后,他此刻几乎可以猜测到,那个沉重箱笼若是掀开,恐怕里面堆满了一颗一颗的血淋淋头颅。 明知东境大泽群魔扎堆,偏要向大泽而行?不是魔头是什么? 刚刚一刹,他将这小子的修为摸了一个大概,最多八境,不到九境,顶多有些棘手,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小师妹,大可放心,那柄你看上的伞器,保证待会送到你手上的时候完整无虞。”玄霄轻轻一笑,面色从容,一只袖袍里悄无声息滑出一张雷符。 女子朱阙并没有开口,神情不善,蹙起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她实在想不懂,自己的本命飞剑被那叫宁臣的年轻人两根手指摄去,咫尺飞剑,度如此之快,对方是如何做到的? 淡淡的声音响起。 “我可不是什么魔头……虽然说了你们也不信。” “两位,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如此?” 靠坐在菩萨宝像下的宁奕,缓缓站起身子,微笑道:“难道太游山的客卿长老,就没有教过二位,天大地大和气最大,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里是东境大泽。”玄霄摇了摇头,木然道:“我太游山说你是魔头,你就一定是魔头,而且……这座枯庙很适合埋尸,杀了你,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东境三座圣山,与甘露韩约毗邻已久,与虎谋皮,焉能不知反制之技? 要杀一尊九境之下的魔头,他玄霄有一百种办法。 …… …… 在“杀了你”三个字出口的刹那。 玄霄自上而下的斜切一指。 一缕剑气斩切开来,宁奕衣袖被劲风吹拂鼓荡而起,衣衫来不及落下,光华便绽放满堂。 宁奕头顶,那尊菩萨拈花的一整条手臂都被玄霄的九境剑气卸下,轰然落地,砸出一张巨大蛛网。 古庙震颤。 宁奕眯起双眼,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精光悬浮在自己头顶,二九一十八,一柄剑器不差,此刻剑气大放光华,炽烈之息滚滚流淌,以他为中心,如穹顶落瀑,剑气冲刷而下。 两根手指捏着朱阙飞剑的瘦弱书生,站在大日剑气之下。 剑气直冲斗牛,险些将古庙屋顶掀开。 这些剑气被玄霄控制的极好,对准宁奕七窍射去。 然而让两位太游山修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脚底搁着巨大箱笼的瘦弱书生,看起来身上没有什么修为,更没有佩带一柄剑器,头顶却忽然掠出一缕剑气,接着如华盖般笼罩而下,如大碗倒扣,整座地面不断被剑气砸出凹坑,然而他的周身三尺一片清净。 “有些手段,那就怪不得我了。” 玄霄冷笑一声,抬起一指,袖袍内的那张雷符如利箭般疾射而去。 “宁小魔,我要你痛不欲生,吞下雷罚之苦!” 那张符箓乃是他重金从天都太清阁买来,品秩极高,专门用来此行在东境大泽防身,即便对上十境魔头,都有着极强的杀伤作用。 泛着黄光的雷符,化作一缕流光,钉入宁奕面前剑气屏障之中。 接下来,玄霄看到了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瘦弱书生无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来,毫不畏惧,握住雷符,流淌的雷光在书生黑袖上跃动起伏,三四个呼吸之后荡散开来……就这么,消散殆尽,再无声息。 宁奕笑着将这张勉强看得入眼的雷符收入囊中,心想若是下次再遇到类似“郭大路”这样的好心人,这张雷符倒是可以一并送出去。 …… …… 雷鸣渐散。 枯庙死寂。 “好了,都说了,我不是什么魔头……” 年轻人单手拍了拍身上灰尘,笑着望向那两位太游山修士。 穹顶剑气瀑布还在冲击,叮叮当当的剑光噼里啪啦散开一地。 他的右手,始终保持着两根手指捻剑的姿态。 那根悬而未决的食指,此刻终于叩下。 玄霄的耳中,宛若听到了一声剧烈的爆炸声音。 古庙的庙宇屋顶被剑气掀开了一个大口子。 这间早已经快要坍塌的古旧老庙,一面石壁就此破开,名叫朱阙的女子半边身子穿透石壁,头颅在庙外,身体在庙内,浑身是血,面颊向上,眼神已经一片模糊,看起来是快要死了,那柄本命飞剑插在胸口,穿透背,带着她凿碎了一整座庙墙。 玄霄神情愕然而又恐惧,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 下一刹那。 他望向不远处。 那个年轻书生抬起一只手,对准头顶的二九剑阵,轻轻攥拳。 古庙上空,瞬间迸出“砰砰砰”的爆响声音。 这是什么怪物?徒手捏爆剑器! 太游山的九境修士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逃。 这不是宁小魔,这是宁老魔! 玄霄瞬间喷出一大口鲜血,起身就要回掠逃跑。 转身那个瞬间,玄霄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一般恐惧,原本空空荡荡的庙门,此刻陡然出现了一道鬼魅般的黑衫书生身影。 名叫“宁臣”的书生,微微抿唇,笑道:“你想要杀我啊?” 玄霄一屁股跌坐在地,双腿如簸,那道屹立在面前的黑衫书生,阴影笼罩住自己,那人笑起来春风满面,看起来人畜无害,可他心中确定了一个事实……这书生的境界,绝不只是九境魔头,十境巅峰,乃至命星…… 杀人手段极度残忍。 他锤杀朱阙师妹的一刹那,实在太快,自己根本就没看清,就像是纸捅窟窿。 根本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差距太大了。 两人一前一后,宁奕一路前行,那玄霄簸坐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宁奕蹲下身子,笑眯眯道:“听说你们三圣山,要帮韩约杀大泽里的南疆魔君?”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玄霄几乎肝胆俱碎,被吓得魂不附体……就算是三圣山的大人物,也不敢对甘露先生直呼其名。 他终于明白这书生为什么要往东境大泽深处走了…… 宁奕笑了笑,道:“你知道搜魂吧?若是不想遭受痛苦,接下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宁奕问了几个问题。 玄霄声音颤抖,身抖如筛,如实回答。 他身旁就是这尊大魔头用来呈放头颅的箱笼,隔着如此之近,他几乎都可以闻见血腥气息…… 宁奕问完之后,看穿了这位太游山弟子的心思,指了指自己的箱笼,微笑道:“好奇里面是什么?掀开看看?” 玄霄拼命摇头。 “听说太游山修行者,一阴一阳,二人结伴修行,若是一男一女,一般会结成道侣。”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瘦弱书生,微笑道:“以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陪你师妹一同上路?” 玄霄眼神恐惧,面色苍白,拼命摇头,口中沙哑,此刻竟只能说出一个字:“不……不……” “好吧……”宁奕有些无奈。 他抬起一根手指,落在玄霄额头。 一缕剑气迸,整座古庙震颤一二,庙宇坍塌,菩萨像支离破碎,将额被剑气穿透的太游山男子尸体掩埋。 宁奕衣袖擦拭着箱笼上的灰尘,眼里一片平静,掀开箱笼……里面当然不是血腥头颅,而是整整齐齐堆着古籍,他一只手掸去书籍灰尘,轻声喃喃道:“当个魔头,好像也挺不错?” 宁奕重新背起书箱,感应到一缕目光。 被碎石掩了半边身子的朱阙,看起来极其凄惨,目光怨毒,却不是盯着最后薄情寡义的师兄玄霄尸体,而是狠狠盯着拔出细雪就要远去的宁奕。 “啧,感人至深。”宁奕有些没有想到,“他不愿陪你,你愿意陪他?” …… …… 背着箱笼的书生继续行路。 东境大泽,菩萨庙塌,两个太游山修士,无声无息死在这里。 第三十七章 十里平湖 在枯庙里,宁奕问太游山玄霄的问题并不难。 东境大泽,那几位老魔头,据说联手设了一个阵法屏障,现在南疆执法司,三座圣山,诸多人马,都拿老魔头没办法……大泽里凭空氤氲而出的灵气,足够让龟缩入阵的鬼修,在山头里修行一段时间。 宁奕要找到“山字卷”,就要找到灵气氤氲的起源。 这种事情,圣山大范围的搜查,一定比自己清楚。 宁奕想过最坏的情况……那几位大魔头联袂封锁了“山字卷”,以自己如今的修为,潜入大泽深处,恐怕是九死一生。 若真的如此,他只能制造动荡,借三圣山和执法司之手,攻破大泽,再趁乱取卷。 现在的情况,远远比宁奕想象中要好。 背负一整部《寻龙经》,这部风水堪舆神典的功效,随着宁奕修行境界的进步,一步一步提升,他虽然无法直接拿来推演“山字卷”,但可以不断走访灵气氤氲之地,不断缩小自己的寻找范围。 山字卷究竟藏在哪里……宁奕还不知道,但他已经将大泽寻找的范围不断缩小。 不在那些破败到荒无人烟的偏隅之地。 这就是最大的幸运。 …… …… 金华城。 一座名字听起来很繁华,但其实跟想象中大相庭径的小城。 宁奕在城里客栈租了一间客房,打算住一小段时间,《金篆玉函》就快要看完了,山字卷应该就在金华城附近,不会过方圆十里。 从整片东境大泽,缩小到一座小城,看起来有了很大的突破,但其实接下来的路,才是寸步难行。 如果真的是一根竹简……宁奕根本不知道会出现在哪里,白骨平原的感应到了此刻,已经处处强烈。 住店时候,店老板看这副还算和善的书生面容,好心给了他一些忠告。 城北多是乱坟岗,虽然有一座佛塔镇压,但还是不要靠近。 宁奕住店五天,白日背箱笼出门,晚上熬夜点灯读书。 这座金华城倒是奇怪。 东境大泽,前不久爆了如此强烈的一场动荡,鬼修厮杀,在三圣山出手之前,据说琉璃山和大泽之间,两座鬼修势力对拼,导致生灵涂炭,死伤惨重……但金华城却不在其中,这座小城有如神佑,在鬼修争斗之中不沾水火,最终得以幸免。 听城里居民说,只有乱坟岗那片,偶尔有不听劝的外来人,想要试着去看一看,然后会不出意外的出事。 宁奕在城内读了五天书。 读完《金篆玉函》,默默咀嚼,略有心得,但唯一有些遗憾,就是这卷总结道门五术的珍稀古卷,没有让自己追溯到“山字卷”的源头。 宁奕越是试图捋清楚脉络,越是现一件事情…… 东境大泽的灵气异变,很有可能,就是由“山字卷”引起的。 …… …… 读完古卷,决定出来走一走。 深更半夜,宁奕背着箱笼,离开金华城,前往乱坟岗。 站在乱坟岗前,这里煞气极重。 甚至与当初西岭十禁地的清白城相比,都不遑多让。 往往极阴之地,多生诡事,阴气汇聚,有人会眼花缭乱,神魂不够强大者,会出现幻觉……这就是寻常平民所认为的见鬼。 这里本来应是一处极阴之地。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乱坟岗对立之处,立着一座小山头,这座山头,坏了阴气。 那小山头里,有一座道观,住着一位年轻道士,城内居民对其相当恭敬,认为小城能在东境大泽局势当中得以完璧,全部要仰仗这位年轻人,这位年轻人下山时候,见了面的居民,都会极其尊敬地喊一声“活神仙”……只可惜宁奕并不认为如此。 世道这么乱,哪有那么多“活神仙”? 东境大泽的战局混乱,两方对立厮杀,至少会有命星级别的鬼修出手,真要有命星境界的修行者,实在不可能,落脚在金华城的落寞小山头。 这座小山头本来是荒山,山下是乱坟岗,旁边一座废弃古庙,死人无数,阴气大盛。 这年轻道士住了之后,有一抹生魂在,阴气的格局会被打破。 风水上来说,这是拿自己寿命来镇压阴间魂魄,必然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若是修为不够强大,很有可能就被阴气反制。 不过……在东境大泽当散修,与鬼修作对,没能耐的都死了。 想来那道士应该颇有三分本事,在此地开山头,镇压煞气。 “真是嫌自己命硬呐……”宁奕拎着一盏灯笼,笑着望向那座“不老山”,这山名取得也是不怕因果。 不老山,真当自己是活神仙了? 三更半夜,小山头顶,道观的灯火隐约可以看见。 宁奕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心想自己孤身赴荒坟,好像也是嫌自己命太硬,想找两个所谓的“猛鬼”来克一克? 抖了抖肩头书箱,拎着灯笼继续前行。 山下乱坟岗,林深雾气浓。 拎着微弱灯火的书生,缓慢步入林子深处,四处都是百年老坟的坟头。 山顶的道观,木门被人推开一扇缝隙。 一身白衣的年轻道士,神情平静,默默注视着山下,又有个“不听劝”、“不怕死”的家伙想试一试此地的阴气。 他挑了挑眉,看着雾气中越走越深,最终消弭的书生背影。 恍然。 年轻道士忽然笑了笑,道:“原来是你啊。” …… …… 雾气深处,坟头阴风如鬼哭。 宁奕胆子一直很大。 他拎着灯笼,油纸包裹着灯芯,四面八方阴气汇聚而来,宁奕并没有动用自己一丝一毫的修为……如今他就是一个名叫“宁臣”的大胆书生,只是神池里的白骨平原默默流淌。 山字卷能凝聚世间所有的力量,落在大泽,若此地生灵气,那么灵气便会氤氲,若生星辉,那么星辉便会溢散,若积蓄阴气,阴气便会疯狂滋生…… 白骨平原很是平静。 乱坟岗里没有“山字卷”的下落。 宁奕拎着灯火乱摇的油纸灯笼,一个人在孤坟地里瞎逛,背着个大大的书箱,时不时蹲下身子,看看坟头石缝里有没有藏着什么,偶尔敲敲打打,甚至很不道德地出脚踢掉了一块半风化的同名墓碑。 在他转头的那一刹。 宁奕呼吸一滞。 他虽然藏匿修为,但感知却未曾收敛。 树林雾气流淌,一缕一缕红色光华,随着雾气一同弥漫。 雾气的深处,自己来时的那条路,还有阵阵琴音。 拨弦靡靡。 拎着灯笼的书生轻轻蹙起眉头,心想自己刚刚一路走来,竟然没有感应到……难道所谓的大阴之地,真的能自然滋生鬼魂? 在狮心王墓陵里,见过阴兵冲杀,但此地不同……这里毕竟不是阵法笼罩之地,白日会有阳光落在乱坟岗,纵然此地死尸众多,没有大修行者出手,很难积攒出足够程度的阴气。 宁奕饶有兴趣地前行…… 他没有失望,在走入红雾之中,远远隔着雾气和树林,看到了一位坐在空地上拨弦弹琴的红衣女子。 温韬留的古书上说,阴气汇聚的猛鬼,若着红衣,必是大凶,死前留有滔天怨念。 对此,宁奕一直不太相信。 宁奕目光流转,先是放在那女子的姣好面容上,隔着一层罩面薄纱,看不真切,但那双眸子的确动人,如秋水般盈盈流淌。 目光继续下移。 嗯……三师兄说得是对的,的确是大凶…… 宁奕拎着灯笼,没有继续向前,他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因为自己敛息功法极强的缘故……那“红衣女鬼”似乎也没有现自己。 两人,一站一坐,一个拎灯,一个抚琴。 短暂的寂静。 宁奕无声笑了笑,心想这女鬼是准备吓谁? 偌大乱坟岗,可就只有自己一人…… “嗡——” 轻轻的一声。 拨弦的声音扰乱了此地的死寂。 那“红衣女鬼”,眼神低垂,面纱被风吹落,露出一张惹人怜爱的绝美面容,两颗清泪滴落而下,来不及溅开,就被指尖撩拨的琴弦惊起。 宁奕拎着灯笼,静静聆听。 他没有出丝毫声音。 乱坟岗里,唯有琴音断续。 古琴,乐器,常能摧人魂魄,引人入境,宁奕在白鹿洞书院吃过大君子声声慢的亏,所以这一次他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然而他现自己多虑了。 这个“红衣女鬼”,似乎并不是阴气滋生的猛鬼。 这一曲古琴,也不是什么杀曲,根本就没有包含神魂杀法…… 这就是一曲,还算好听的,寻常的琴曲。 曲名是《十里平湖》。 至于这个红衣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宁奕想不明白。 直到一阵风吹过。 宁奕灯笼里的灯芯险些熄灭,油纸出清脆的震响。 那曲琴音就此停住。 …… …… 双手十指按住琴弦的红衣女子,警惕看着树林深处。 那里缓缓走出了一个拎着油纸灯笼,背着沉重箱笼的书生。 她怔了怔。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那张书生柔和的面庞。 双眼有灯火,有一丝歉意,还有一缕春风。 有一种前世曾见过的错觉。 她一时之间失了神。 宁奕微微拎了拎灯笼,苦笑解释道:“不好意思……你的琴弹得很好听,我不是故意的。” 书生将灯笼搁在地上,轻声道:“在下金华城宁臣,是个读书人。” 红衣女子默默在心底记下。 宁臣……读书人…… 她笑了笑,轻柔道:“傅清风。” 声音如清风过境。 第三十八章 兰若寺花开又花落 女子拨弦,混杂着细腻的嗓音。 一曲终了。 “瘦弱”的书生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在臂膀里,呼吸均匀,黑衫起伏,看样子,已是睡着了。 天快要亮了,这些日子,这个叫“傅清风”的女子,每日出现在此,两人并不做什么,大约只是闲聊,弹琴,唱歌,吟诗。 “宁公子……时候不早了,清风要走了。”傅清风站起身子,声音极轻地开口。 看着昏沉睡去的“书生”,眼神里尽是柔和。 她没有打扰宁奕,将自己身上罩肩的红色纱衣轻轻摘下,覆在宁奕肩头,带着古琴,起身离去。 …… …… 光线落入树林。 宁奕缓慢睁开双眼,神情平静自若。 与之前如常,宁奕的神魂里,感应不到这个“傅清风”离去时候的痕迹。 “不是鬼修,不是妖物,那是什么?” 书生的面色不再柔和,而是困惑,这几日相处,他现“傅清风”不是坏人,而且似乎对自己好的有些过分,每次见面,总是会带一些礼物,类似手绘细描的字画,亲自打磨的物件,譬如簪子,玉珠项链,挂坠等等……这些物事制作用心,倒是好看得很,宁奕没有拒绝,而是默默收下,将其放入箱笼里,等白日回金华城客栈,取出之后再细细研究。 没有鬼修的戾气,也不是妖族启灵。 总而言之,如果傅清风是人的话,她一定是个“好人”,至少是对“宁臣”很好的人。 但只可惜……这世上的故事,总没有那么美好和单纯。 如果宁臣真的是穷酸书生,傅清风真的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在每晚的“幽会”中,两人或许会慢慢生出一些不一样的感情,因为身份悬殊的缘故,不可避免遇上诸多的麻烦……但只要真心,相信最终的结局,会得到上天的眷顾,不会太差。 傅清风每日送宁奕精心挑选的礼物,宁奕当然也还赠了一个……一个他亲手制作,花了不少心血,好几天才做出来的“香囊”,看起来朴实无物,里面是碾碎了的符箓粉末。 君赠我白玉簪,一片好心。 只可惜我不能动心。 那个香囊只要被她戴在身上,那么宁奕便可以一路追踪,他要弄清楚“傅清风”的来历,并非是他看不惯那些不可出现在日光下的非人之物,而是这一切可能与山字卷有关。 山字卷的周遭,灵气氤氲,从南疆逃出来的濒死老魔可以借此疗伤,再近一些,不知会不会滋养出不该滋养的怪物,生灵。 靠在树上,宁奕轻轻叹了一口气。 嗅了嗅鼻子。 淡淡的女子香气传来。 宁奕低下头,他手中是一件单薄的红纱,傅清风临走之前,特意留了这件红纱给自己。 每日弹琴的红衣女子,已飘然走了。 他眼神闪过一些细微不可描述的光芒,沉默着掀开箱笼,将红纱叠整齐,放入书箱里,然后默默离开。 这一次不太一样。 他没有急着动身离开乱坟岗,就此返回金华城。 而是以细雪伞尖为拐杖,一步一步,向着城外的佛塔走去。 香囊的气息就在那里。 …… …… 都说,乱坟岗煞气极重,需要佛塔镇压。 但其实这座千佛塔早就被遗弃,修行中人若是踏足其中,便不难看出,千佛塔的煞气之浓郁,比起乱坟岗还要更甚一筹,白日里光芒大作,日光垂落在塔尖,整座佛塔看似琉璃无垢,一到晚上,便阴风袭袭,阴阳颠倒。 若是不出意外,曾经有鬼修亵渎过此地,污秽佛像,使得灵山曾经在此建设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以细雪为杖的黑衫书生,默默驻足此地,他登上一座不高的小荒山,远眺佛塔,心情复杂。 佛塔旁边有一座古寺。 破败的寺庙,枯萎的藤蔓纠缠在院落四处,快要掉落的牌匾,生锈的铜字,刻着两个字。 兰若。 兰若寺。 花开花落,不知多少年。 白日尘尽光生,寺内空无一人,那香囊的气息,就在兰若寺处停住,再无踪迹。 寺内空空如也。 神情带着三分悲悯的书生,站在小荒山上,平静看着那座古寺,又抬头看了看天。 果然……不是人么? …… …… 一场大雨,毫无预兆。 午后便滂沱而至。 整座金华城上空,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不老山的年轻道士若有所思,不再点烛看书,而是吹灭烛火,默默走出道观。 满山雷霆,亮若白昼。 金华城城门处。 一列铁骑奔涌而出,马蹄声音沉闷,在大雨之中踩踏泥泞。 七八个面目狰狞的中年男人,高矮胖瘦各自不一,骑在马背上,抬起头的时候神情阴鸷,他们是东境本地的江湖人,本来只是借道而过,急着要送一些“货物”,但万万没想到,此地竟然会忽然就下起大雨。 片刻后。 势头极劲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屋顶,顺着鱼鳞般的瓦片潺潺落下,如瀑布挂泉。 破旧的古庙,在大雨洗刷中焕然一新,就连那座摇摇欲坠的“兰若”牌匾,在不知何时,都被人重新扶正,就在旁边的那座千佛塔,更是在雨汽里散淡淡的圣洁光芒。 八匹漆黑大马,就栓在寺外,找了一个勉强能够避雨的屋檐。 八个人,在寺外摘了几片大芭蕉叶子,勉强能够遮挡一二。 一个撑着大芭蕉叶的白净胖子,面色苍白,轻声嘀咕。 “古老大……俗话说得好,一人不入古寺……真要进这地方避雨啊?我怎么感觉透着一股邪气?” 正在擦拭着银亮刀身的“古老大”,全名叫古霍。 古霍身形瘦削,披着一身破烂麻袍,绑着铜制护臂,手腕和腰身,被一圈一圈麻绳扎紧,显得整个人气质阴沉,他的面颊有一道颀长的、横贯的疤痕,不需任何表情,已足够狰狞,此刻神情从容,抬眼望向就在面前的那块牌匾。 身后七个胖瘦不一的男人,都是他麾下的兄弟,平日里一起出来闯荡,都是他拿主意,定决策。 古霍缓缓收刀入鞘,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他揉了揉眉心,轻声道:“东境琉璃山的收魔令已出,三圣山剿杀大泽魔头,此地应该不太可能会有鬼修……那些江湖俗语,听听就好,无须当真,更何况……” 古霍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千佛塔”,微笑道:“看见那座佛塔了吗?纯净琉璃,不染尘埃,世上哪有阴秽之物,敢在此地生根?一路途径而来,金华城一片祥和,或许此地还有好心人,愿意接待我等。” 七个兄弟,面面相觑,还是点头相信。 八个人,古霍为,缓慢踏入这座“兰若寺”。 庙里果真一片祥和,看不见丝毫落败,攀爬在院墙的藤蔓,在秋雨之中不显丝毫萧瑟之意,而是一片春色,入寺之时,便有位弟兄大喝了几声,但无人回应。 这寺里无人……但却不像是无人的样子,水井旁边摆着瓢子,崭新的井绳,古霍眯起双眼,仔细打量四周,那位一路跋涉的兄弟,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便蹲下身子打了一瓢井水。 行走在外,千万要小心,谨慎。 那弟兄取出一瓢井水,给古霍确认一眼,瓢里井水一片清澈。 果然不是枯寺。 “有人住在这儿,不然不会如此。” 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紧了紧心神……古霍揉了揉双眼,他倒是听说过许多传闻,东境的无名孤寺,荒庙,千万不要独自去住,鬼修诸多,佛像难庇,若是遇上了,那些鬼修就喜欢吓破人胆,然后取走五脏……他心里没什么底,但自己腰囊里,躺着一位修行者前辈曾经送给自己的“护身符”,据说可以勘探阴气,那些鬼修会避让一二,自己也能有所感知,一路跋涉而来,未曾有所风险,便是那张符箓的作用。 一行人缓慢谨慎,踏入了兰若寺内,现这竟不是一座小寺庙。 内院深处,立着一座座屋阁,雷鸣之中,灯火摇曳,隐约可以看见烛影倒映。 还有浅淡的琴瑟交鸣,以及女子们轻柔空灵的嗓音。 烛火缥缈。 有人隔着一层窗纸,看到这些曼妙影子,眼神就有些恍惚了。 古霍皱起眉头,蹑手蹑脚,悄无声息贴墙而行,就这么靠近楼阁,一行人对望一眼,极其默契,以一根手指轻轻沾了点口水,戳破窗纸。 一探究竟。 所有人都看得惊了……楼阁里一池春水,雾气弥漫,三四个脱了华裳的妙龄女子,在池中嬉笑俯身,风景旖旎,面容姣好。 趴在池水旁,就在推门可及的距离,一位面容绝美,眉眼柔媚至极的红纱女子,身无寸缕,仅仅只有肩头披着一件红纱。 紧接着,红纱就被另外一个怜人女孩缓慢掀起,露出香肩雪肤,还有大红色的牡丹刺青,水池雾气有些浓郁,俯在背后的女子持笔在红纱姑娘肩头牡丹处缓慢勾勒,轻轻描绘,但那根狼毫有些锋锐,竟然带出了一抹血色。 “啊……” 轻轻的一声嘶喊,带着些许痛苦。 俯在背后的女子,弃了狼毫,以舌尖舔舐鲜血。 两位国色天香的绝美女子纠缠在一起,但还没来得及做更加纠缠的事情…… 下一刹那,门户大开。 屋阁外狂风骤雨,好几道身影挤在门前,神情怔然,池内的女子纷纷双手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是男人啊……” “好多男人……” 池水里的声音带着惊恐,慌张,更多的是未经世事的好奇。 这座水池很长,连接着屋阁内的两座房间,女孩们伸手拽起水池旁的轻纱,敷衍遮了遮身子,就这么游向屋阁深处。 “哐当”一声。 屋阁房门被重新拉拢,外面的风雨雷鸣就此消弭。 池水溅开,鸳鸯四起,一片嬉笑怒骂蔓延,八个男人,包括先前那个极为警惕的“古老大”,此刻眼神里都是一片沸乱,全然忘我,浑身衣衫湿透,在水池里艰难迈步,“走”向下一个房间。 屋外风雨交加,屋内四季如春。 “来啊……来快活啊……” “公子……再进来些……” 纱帘悬在池水上摇曳不断。 柔媚的女子娇柔喘息声音此起彼伏。 一行人追逐而去,那些鲜活的肉体,像是一尾游鱼,灵活至极,他们使劲解数也触摸不到那些曼妙女子,心头焦急,越追越深。 水池尽头。 一张黄木古座,呈出一张枯藤盘踞的高高大椅,坐在大椅上的那人,背对所有人,背后大红色长袍,从那张大椅上滚落,蔓延及地,最终一半都覆在水上,沉沉浮浮。 八个男人惘然抬着头来,想看看这国色天香尽头,位居最高一等的“大美人”,究竟是生得如何好看,是不是比那位红纱姑娘还要好看? 雾气涌动,水池里陡然出现了好几颗嘻嘻哈哈的光头,模样狰狞,从大红袍里钻了出来,神情惨白,嘴唇殷红,满脸挂满笑意,个头只不过抵达成年人膝盖左右,双脚踢踏着池水,一人撑起红袍一小角,艰难狼狈爬上池岸,收敛大袍。 坐在黄木高座上的“女子”,终于侧过一张脸来,唇角微微翘起,大红色嘴唇抿住,雾气太浓,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一个大概轮廓,那位“大美人”的髻束得十分古怪,近年来再也没有人用如此沉重巨大的髻了…… 来不及再一探究竟,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位女子纠缠而上,如春藤绕树。 男人们神情忘我吗,沉浸其中。 忽然有一人睁大双眼,双手死死攥住缠绕在自己身上那妙龄少女的腰身,十指如钩,嵌入那雪白肌肤之中,三四个呼吸的功夫,瞳孔收缩,嘴唇里已被浓情蜜意填满,连出声音也不能做到,接着整个人胸膛干瘪下去,噗通一声坠入池中。 悄无声息。 再是第二个,唇齿交接之时,先前在寺庙前犹豫不决的白净胖子,陡然从大梦中警醒,双眼里闪过一抹惊悚,手指摸向自己腰间的佩刀,然而刚刚解决第一个男人的那女子,缓慢从水池里钻出,雪手牵引着胖子试图拔刀的手指,向着自己胸口深处抹去。 胖子眼中的清醒,便如昙花一现,一闪即逝,整个人继续浑浑噩噩。 水池里接二连三,有人倒下。 缠绕着“古老大”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其中最为美艳的红纱傅清风,她双手搭在古霍的肩头,却蹙了蹙眉,不愿意再做更多过深的动作,犹豫之时,忽然腰身一缕劲风。 刀身拍在她的身上,扫得她倒飞而出,狠狠摔在水池一旁石壁上。 猛然甩了甩头的古霍,神情阴鸷至极,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护身符”加持,竟然还被不知不觉迷了心魄,来到此地,古霍腰囊里的那张符箓不断震颤,显然此地大凶至极! 这位混迹江湖二十年的帮派老大,看着四方,还有三四位沉溺其中的兄弟,此刻神情都是一片萎靡,恹恹不振,这些妖女吸人心魄,池水里浮沉着胖子,还有好几个弟兄的尸体…… “你们是何方妖孽?” 古霍脚底踩住池底,一根手指抵在刀身上,刀尖隐约有雷霆闪烁,好几位离得近的赤裸少女,见了雷光,惊声尖叫,放弃了自己手中的“猎物”,窜上岸去。 “姥姥……” 这些少女涌向那黄木大座。 古霍终于看清了那座上所谓倾城倾国的“大美人”,被这些妙龄女子喊作“姥姥的”人缓慢转过身来,竟然一张衰老枯黄的男人面颊,涂抹着大红嘴唇,对着自己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抬着大红袍的光头,数量有十七八个,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披着极其狭小的僧侣衣饰,此刻也都咧开嘴角,嘻嘻嘻嘻的声音回荡在整间逼仄狭小的屋子里。 古霍心头咯噔一声,两根手指夹住腰囊里的那张“护身符”,取出之时,并非像之前那般,遇到鬼修阴物,光芒大绽,直接引来雷法轰顶……这张水火不侵的符箓,此刻竟然已是一片猩红,字迹模糊,先前不断震颤挣扎,至此终于被池水污秽。 原本清澈至极的池水,有一缕一缕的血腥味浮出。 那些曾经一起闯荡江湖的弟兄,尸身一具一具浮了上来,就连最壮硕的白净胖子,此刻都被吸成了干枯的黑尸。 古霍咬牙切齿道:“你……” 声音未落。 那对自己绽放大大笑容的“妖异姥姥”,一整张面颊迅在自己面前放大,劲风吹来,古霍根本来不及后撤,双脚脚底已经有两颗潜在水底的光头,死死抱紧他的双腿,令他动弹不得。 “姥姥”眉眼柔和,眼角褶子里挤出猩红鲜血,他轻声细语,嗓音细柔,说出口时,却像是一个老僧般沙哑。 “你说你呀,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愿意继续享受呢……傅清风可是姥姥我手里最漂亮的姑娘呢……” 说到这里,捂着腰身默默爬上水池池旁的傅清风,沉默不语。 水池四处,传来各种意味不一,但大多都是厌恶的目光。 古霍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那自称“姥姥”的男人,身体还端坐在座上,脖子伸的极长,与水池平齐,紧接着,他单手拔刀出鞘,鞘中风雷鼓荡。 根本就没有出现池水炸开的景象。 一声冷哼。 姥姥瞬间离开座位,下一刹那已然站在古霍对面,神情漠然,单手压住男人拔刀之手,寸寸将那柄狭刀压回鞘中,刀身与鞘身摩擦,雷霆不断迸溅,砸落在水池里,四处不断有女子尖叫。 “十境大修士送你一张保命符箓,还有一柄携带风雷之力的宝刀,还真是福缘不浅呢,但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横行东境了吗?”姥姥的声音雌雄难辨,高喝道:“只可惜那位大修士没有亲身前来,不然我倒是想尝尝十境修士的心肝脾肺!” 声音越到后面,越是愤怒,沙哑,浑厚。 古霍眼旁,掠过两抹大红色。 单手压住风雷宝刀的姥姥,掌间不可抑制受了些伤势,此刻她抬起两袖,如雷贯耳,砸在古霍面颊两旁,十根细长手指,按住男人头颅两侧。 两人面贴面,姥姥眼神阴鸷,死死压住古霍头颅,嘴唇压了上去。 那柄携带风雷之力的宝刀沉入池水之中。 古老大的身体一阵抽搐,不断干瘪,最终姥姥难泄心头之愤,继续力,将一整具身体,都吸得爆碎开来—— 池水四溅。 傅清风面颊上溅上了一抹血迹,她低垂眉眼,默默拿袖子擦干。 倒在池子里的尸体,浸泡血水,起起伏伏,触目惊心。 一片死寂中,再无一丝声音。 这一行在大阴之天,误入古寺的来客,尽数死绝。 姥姥冷哼一声,单手拿着那柄携带风雷之力的“宝刀”,端详片刻,那位赐刀和符箓的“高人”,看样子境界应该不低,能够伤到如今的自己,若是要为这个不知名男人来寻仇,或许自己还会惹上些许麻烦。 “阿青……这把刀,送去我屋子里,我要把它封了,断绝踪迹,免得麻烦上门。”姥姥木然挥袖,将刀器给了一位战战兢兢的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接过刀来,低下头应了一声,默默离开。 “自从山对面,住了那个不知深浅的道士,寺里的生人就越来越少了。”姥姥一只袖子轻轻擦拭唇角,声音不再是之前的那般沙哑,浑厚,而是逐渐变得纤细柔和,如妙龄女子,只不过那副男人容颜依旧,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红纱女子,道:“清风,这几日,让你去探探不老山那位道士,你可曾去了?” 傅清风神情一滞,回过神来,道:“那道士很少下山……探不出究竟……” 姥姥嗯了一声,淡然道:“也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年头可没什么替天行道的老好人,他在不老山修他的道,我在兰若寺证我的法,这样最好。” 接着他蹙起眉头,望着红纱女子腰间,那里渗出一片猩红,显然是被刀身风雷震出了伤。 姥姥漠然道:“今日怎地心不在焉?” 傅清风摇了摇头,艰涩道:“下次不会了……姥姥……” 自从在不老山下……与那个叫“宁臣”的书生夜会。 她便再也没有与其他“男人”亲近的念头。 实在做不出…… 姥姥嗯了一声,忽然眯起双眼,抬起一只手。 整座屋阁,所有声音都消弭。 远方的古寺外,有一位背负沉重箱笼的书生,撑着朴实无华的油纸伞。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座完好无损的“兰若”牌匾,伸手敲了敲寺门。 第三十九章 香囊 楼阁内,四下皆寂。 眯起双眼的姥姥,继续以袖口缓缓擦拭唇角,柔声吩咐道:“清风,你去看看。” 傅清风点了点头,飘身掠出。 …… …… 推开寺门。 背着箱笼的书生,抿起唇角,收伞之后,站在寺内屋檐下,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杵地的油纸伞柄上。 宁奕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大阴之天,此地的煞气尤为隐蔽,缩向内院,本是一座枯败老寺,此刻竟然处处崭新如昨,红墙白瓦。 细雪剑鞘内的剑气,缓慢流淌。 宁奕若是此刻拔剑,可以将面前的这座古庙一剑劈开。 只是他并没有这个念头。 一来是想看看此地到底有何方神圣,二来……毕竟他“宁臣”,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倒是想看看,“登门拜访”之后,那位大户人家的“傅清风”姑娘,对此作何解释。 山字卷若是衍生出精魅魍魉,他的确要一剑斩之,不仅仅只是替天行道那么简单,执剑者的竹简遗落在外,终究不是好事。 微微停顿,没有人出来。 宁奕继续前行,没有动用神念,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书生,只不过他的六感仍然敏锐,四周风吹草动,都避不开他的感应。 越过内院,淡淡的血腥气息在雨水中回荡。 他顺着屋阁内的长廊前行,雨势渐小,两旁屋檐檐角的“小瀑布”不再湍急,而是嘀嗒嘀嗒落地。 阴暗天气里,隔着一层窗户纸,灯火摇曳模糊。 还没有走到主院,一扇木门陡然向内开启,宁奕挑了挑眉,一道快如霹雳的“红纱”射出,瞬间包裹自己向内拉去,他下意识就要拔剑,但香囊的气息在纱巾里流淌—— 是傅清风。 宁奕没有反抗,整个人被红纱卷着跌入门中,门户骤合。 兰若寺内,重归一片寂静。 …… …… “宁公子?” 傅清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看着跌倒在地的书生。 书箱盖子倾开,书籍,还有自己送出的字画挂坠散落一地,书生揉了揉脑袋,苦恼一笑,手忙脚乱蹲下身子,收拾着地上的“物件”。 “宁臣”胡乱收拾了一二,从袖里取出一寸整齐的红缎纱巾,笑道:“清风姑娘……你的东西落在我这了,这件红纱还给你。” 傅清风没有去接红纱,盯着书生,恼怒道:“宁公子,你跟过来的?” 宁奕摇了摇头,没有解释什么,而是抬头看着四处,这里一片温暖,红纱幔巾被风吹拂摇曳,床头摆着整整齐齐的古书。 这是私人的闺房。 “清风姑娘……”他刚刚开口,傅清风就冷冷一挥袖,红巾缠绕,带着宁奕向后重重飞去,砸入房屋深处,用来洗浴的木桶里。 “嘘。” 傅清风竖起一根手指,压低声音道:“不要出声……不然,你会没命的。” 宁奕眯起双眼,没有说话。 傅清风急促道:“等会赶紧离开这里,姥姥很厉害的,我护不了你太久。” 说完这句话。 风声渐疾。 宁奕看着浸入水里的红纱女子,回转身子背对自己,浑身湿透,曲线起伏,层层红纱摇曳,傅清风抬手一拽,那枚沉重箱笼出轻颤,像是被人隔着一截距离攥拢,两者之间凭空生出无数丝线,傅清风牵扯之下,箱笼在地上拉出一道颀长痕迹,平行掠出数丈,来到水桶旁边。 箱笼与水桶出轻轻的一声闷响。 与此同时,屋门打开。 帮“姥姥”送剑的那名青衣女子,无声无息来到此地,忽然推开屋门。 她目光犹疑。 红纱层叠,看不真切。 水桶里的曼妙女子缓慢起身,木然道:“小青妹妹,你不去帮姥姥送剑,来这里做什么?” “傅清风。”小青对屋内人的语气没有丝毫尊敬,她冷冷道:“我刚刚在你屋外看到了一些动静……有人来了?” 傅清风一只手按在宁奕头顶。 溺在水桶里的“宁奕”没有开口,他抬起头来,对着红纱女子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开口出声。 他等着后续。 “唰啦——” 水帘掀起。 一双修长的雪白玉腿在他面前抬起,傅清风单手搂着裹胸红布,缓慢起身,跨出木桶,起身之后,池水里微微溢散出血腥气息,并不浓郁……却让宁奕挑起眉尖。 这些是血……傅清风受伤了? “姥姥说寺外有动静,我刚刚去看了一番。” 隔着数层红纱,傅清风的声音无比镇静,但她的手指有些颤,她悄无声息地站在木桶箱笼前,不露痕迹,悄悄拿脚后跟抵着箱笼,让其轻轻挪移,到一个安全不会被现的地方。 “如何?” 双手空空的青衣女子,显然是已送剑回阁,此刻环抱双臂,倚在门口,细眯起两只眸子。 “无人,虚惊一场罢了。”傅清风的声音有些虚弱,做完这些,她快步走出红纱笼罩范围,来到小青面前,无奈道:“刚刚那人的一刀,实在太快,打伤了我。小青,你扶我去姥姥那,把寺外情况汇报一二……顺便讨要些丹药。” 青衣女子低头瞥了一眼傅清风的伤口,笑了笑道:“我的好姐姐,平日里,姐妹修行,姥姥夸你天资最高,修行最快,怎么还会失手,被那一刀砍得如此狼狈?” 傅清风沉默不语。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离开此地。 宁奕从水缸里钻出。 他笑了笑,喃喃道:“这傅清风,倒是心底善良……只不过。” 傅清风劝自己走……他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怎会轻易离开? 宁奕摇了摇头。 入寺之前。 他曾经在寺外看到八匹马匹,显然有人先进入寺内,此刻想必是死绝了。 《寻龙经》里曾说,在大墓墓底,阴煞极重之地,往往会生出诸多古怪不可解释的现象,有些“阴物”,就是在煞气凝聚之地诞生。 看来这座古寺里,活着的都是一些阴物。 这些阴物逆天而修,吸噬阴气,此地临近乱坟岗,修行至此,阴气已经汲取得差不多了,要想再进一步,就要食人精魄,把生人的阳气吸出来,白日里光芒太甚,阴物不敢作祟,只能等到晚上,再行“偷生”,若是没有猜错,刚刚那行人中,有一人擅长风雷之术,刀气锋锐,震伤了傅清风,留下了雪白腰部的那道伤疤。 那人已经死了。 这些阴物中,修为最高的就是“姥姥”,不知是何道行,但不太可能是脱命星境界的“大魔头”。 这帮小阴物,容貌极美,看修行倒是一般,青衣女子口中“天资最高,修行最快”的傅清风,也不过媲美人类当中第六境左右的修行者。 小的实力一般,老东西估计也强不到哪里去。 宁奕默默运转体内星辉,将湿透黑衫里的水汽蒸,雾气腾腾,他抬起头来,看着这座红色闺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些阴物群聚在此,大雨天,阴煞天,楼阁初现,神念不够坚定的寻常人类,或许道行卑微的修行者误入此地,听到琴音和歌声,恐怕就会被“女人”迷惑。 一步错,步步错。 “山野大泽,精魅魍魉,的确像是山字卷无意造就的产物……”宁奕吐出一口气,默默打量着“傅清风”房屋里的摆件,他抬起一只手来,箱笼无风自动,盖头掀开,七八件小物事飞出掠入掌心。 莹润如玉的簪,被宁奕一根手指轻轻抹过,炽烈无比的神性,破开一切虚妄。 白玉簪显露原形,只是一根白骨簪。 其他物件,都是如此……只不过虽然材质阴煞,但那位傅清风姑娘,的确倾注了不少的心血,雕琢打磨,都是手工,屋里的桌案上还摆放着打磨的工具,可见白日阴煞浅淡之时,她都在此地做着这些小玩意。 这些小玩意极耗时间,傅清风桌上还摆着一面未完成的女红,这针绣不是由那些下九流的污秽之物做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从外面窃来的人间之物。 画的是一只灯笼,一张古琴。 一个侧脸安睡的儒雅书生。 以及笑意柔和的红纱姑娘。 宁奕眼神有所动容。 他把傅清风送自己的这些细碎物事都摆放回位,对于这只阴物,他从来就没有动过心思,比起“欺骗”,他更倾向于这是自己逼不得已的“伪装”,若是揭开面皮,让傅清风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绝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傻乎乎的全然相信。 现在看来,傅清风似乎对自己……动了真心。 只可惜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书生“宁臣”啊。 宁奕手指微动,挑起眉头。 他现,在桌案的纸张下,藏着一张字迹娟秀的信谏。 “宁臣先生……这些日子,相谈甚欢,一如初见。” “清风不知,是在哪儿见过先生,总觉得眼熟,亲切,若此间真有轮回,或许你我上辈子便见过面吧,不知先生是否有此感觉?” “今晚若有缘再见,有件事情难以启齿,只能寄由这封书信,来告知先生……清风并非什么大户人家,更不是什么千金小姐……” 女子的字,戛然而止,笔墨还搁在桌案上,显然是只来得及写到这里,就匆匆离开。 宁奕揉了揉眉心,眯起双眼。 屋外风声变得急促。 …… …… 阿青扶着傅清风,来到阁门。 傅清风推开阁门。 她身旁的青衣女子却没有迈入。 “清风姐姐,你我姐妹一场……何必至此?” 傅清风瞳孔收缩。 阿青微笑道:“你且与姥姥汇报在寺外看见了什么,我倒是想看看……你屋子里,藏得是什么,有好东西想要独吞,连妹妹我都要瞒吗?” 来不及回身,阿青关上了屋门。 远方的水池里,钻出了两颗小光头,带着大红袍,在水池上铺成一条长路。 阴柔沙哑尽皆有之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傅清风……你来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红纱女子咬了咬牙,一只手捂住腰部,缓慢踩在水面红纱上,步步艰难。 当她走到姥姥座前,看着那缓慢转身的巨大黑影,刹那面色苍白。 五指细长如钩,正把玩着一枚香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囊……不见了,是被那一刀砸落的? 傅清风脑海里一片空白。 姥姥极轻极细的声音笑道:“香囊……好香啊……还是外面的味道……” 下一刹那,那张男人面容出奇地愤怒,一只手攥拢香囊,将其攥成齑粉,符箓碎片片片坠落。 “这是大隋修士的符纸所制,傅清风, 你可知罪?” 第四十章 渎佛 楼阁外。 阿青笑意盎然,看着楼阁大门关拢,傅清风被关在里面。 转身飘身如烟。 她之前在傅清风屋阁外,似乎看到了一道人影闪过。 如果没有猜错……这是外面的男人,“姥姥”最看重最喜欢的“傅清风”,这些日子有了一个外出的机会,去不老山的坟地汲取阴气,顺便观察山上那年轻道士的踪迹,但自从“傅清风”外出之后,每日魂不守舍,问题极大。 看样子,问题就出在“那个男人”身上! 只是为何,自己却没有感应到,寺庙里有陌生人来过的气息? 阿青的动作极快,身子如蛇一般缠绕,掠行,盘踞在傅清风阁楼门口的柱子前。 她眯起双眼,看着烛影里倒映出一副模糊的书生单薄影子。 “果然……” 她狞笑一声,推开屋门。 …… …… “啪”的一个巴掌! 傅清风重重跌飞出去,半边面颊红肿,绝美的容颜,被这一掌打得快要毁去,她低下头来,满头青丝垂落,遮住痛苦的眼神……鲜血从唇边溢出。 池水四处的女子,眼神尽皆漠然,只是盯着红纱傅清风,无人开口说一句话,求一个情。 “姥姥”默默坐在黄座上,他盯着自己掌间渗透的鲜血,木然道:“这一巴掌,不是惩罚,是给你一个机会……若是把一切都交代清楚,我可以饶你不死。” 傅清风沉闷咳嗽一声。 她脑海里一片混乱。 宁臣先生送自己的香囊……是修行者的符纸所做吗…… 这么说……宁臣先生…… 是骗自己的吗? 她闭上双眼,脑海里回想起那一夜的画面。 灯笼映照着的那张温和的笑脸。 还有那个书生对自己说的话。 “不好意思……你的琴弹得很好听,我不是故意的。” “在下金华城宁臣,是个读书人。” 傅清风惨然笑了笑。 宁臣先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又怎会骗自己呢? 腹部被刀气震伤,潺潺出血,女子努力坐起身子,一只手按住腹部,艰涩道:“姥姥……你在说什么,清风听不懂。” “听不懂?” 沙哑的男子声音忽然笑了。 漫天红袍卷起傅清风,将这枚娇弱女子如茧缚起,捆至姥姥面前。 他微笑看着傅清风,直截了当道:“那个男人是谁?” 傅清风闭上双眼,再不言语。 “好……”姥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一只手捏住傅清风下巴,细声笑道:“枉姥姥我白疼你这么久了,在外面见了不知来路的野男人,竟然连命和道行都不要了?” “刚刚寺外有人敲门,看来就是那个‘书生’吧?你是不是还要对我说,寺外一片太平,无人来过?”姥姥的笑容愈冷冽,他一字一句冷笑道:“画出这张符纸的修行者,修为不会过九境,你也见到刚刚那人的下场了……等待会见了面,我要让他当场死在你的面前!” 傅清风闭上的双眼,缓缓流出两行清泪。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叫宁臣的读书人,应该离开“兰若寺”这个是非之地了吧? 抬了抬袖,姥姥面色骤然冷了下来,她再也不去看被自己红袍裹起的傅清风,而是高喝一声。 “走!” 阴风倒卷,门户大开。 捧着红袍的光头僧侣,神情恐慌,抬起小短腿,前倨后恭在“姥姥”两旁开路。 一袭大红袍拔地而起,犹如一道血色长虹,度极快,几乎是刹那之间,就来到“傅清风”门前。 姥姥一只手掌狠狠拍碎木门。 烛火狂乱。 一片死寂。 傅清风缓缓睁开双眼。 屋阁内,一片安详,烛火温热,没有一道人影。 她松了一口气……看来……宁臣走了…… …… …… 阁门被推开。 一道瘦弱的身影被狠狠掷在地上。 尖声的嘶叫还来不及出,就被宁奕一脚踩在胸膛,阵阵青烟升腾,蜷缩在地的女子面颊上,浮现出片片蛇鳞……宁奕眼神里一片平静,道:“这就是你送刀的地方?” 他在傅清风屋阁里还没有待多久,这个叫做小青的女子就闯了过来。 被宁奕一只脚踩在胸口,呼吸艰难的青衣女子,神情凄惨,绝美面庞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极为痛苦。 三四个呼吸之后。 宁奕松开脚,他蹲在青衣女子的身旁,一只手揉捏那张鳞片徐徐褪去的面庞,柔声问道:“在此地修行多久了?” 青衣女子惊魂未定。 她脑海里闪逝的,还是自己不识好歹推开屋门的那一刹那。 一只白皙的手掌迎着推开的木门,瞬间就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紧接着,无比强大的意念,如针扎一般涌入了自己的脑海里。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手段。 那书生的一截衣袖,在强大的劲气下化为寸寸齑粉,露出金灿如罗汉普渡的肌肤。 曾经有位道行极高的灵山苦修者,途经此地,被姥姥生吞活剥,先是戳瞎了双眼,然后连人带袈裟,全部吞入腹中。 就算是那位灵山苦修者,手臂上的金光,似乎都没有这个瘦弱书生来得强烈。 阿青惨然道:“三……三年。” 那书生继续淡然问道:“你们的姥姥呢?” “姥姥……”阿青拼命摇头,艰难开口,“姥姥生我养我,我辈分低,境界低,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宁奕笑了笑,道:“辈分低,境界低,你的胆子倒是不小,刚刚想杀我?” 阿青面色惨白。 宁奕一只手掌拍了拍女子面颊,并不用力,但打得清脆作响,看着女子面如死灰,宁奕却没有立即动手,他缓慢站起身子,抬头看着这并不算小的供奉佛龛……此地一副金光璀璨,看起来毫无妖气。 “姥姥……平日里有了喜欢的东西,或者禁忌之物,都会让我们拿来此地,好生放入……”躺在地上的阿青,声音颤抖,抱住宁奕一根大腿,道:“大人,姥姥不惧风雷,不惧阳光,有她在,我们才能生活下去。”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若他没有猜错,这些女子是阴物,但姥姥并不是。 他在佛龛深处,感应到了一缕妖气。 这个“姥姥”,是在大隋东境启灵的“妖”,或许是受到了山字卷的福泽,体内有了些许异变。 阴物天生惧怕纯阳之物,但修行得道的大妖并不畏惧。 不惧风雷,不惧阳光,宁奕听到这八字的时候无声笑了笑,风雷与大日只是额外克制鬼修和阴煞,若是真的有修行这两门术法极强的大修行者施展…… 叶老剑仙,一剑可以把整座金华城化为雷泽。 就算是涅槃境界的通天人物,也能被剑气风雷生生炼化了。 看瘦弱书生没有动杀念,察言观色的青衣女子,态度放得极其卑微,轻轻道:“此地被唤作供佛殿,我经常来这里为姥姥送物事……对这里很熟。” 青衣女子悄悄擦去额的汗珠。 她要拖时间…… 傅清风那个贱人,胆敢勾结这等危险修士入寺……姥姥现了,定会雷霆大怒! 这修士再厉害,也不可能在此地斗得过姥姥,自己只需稍微拖延一些功夫,就可以活下命来,或许还能看到这书生被吸到爆体而亡的景象。 头顶那书生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小青。” 念及至此,小青抬起头来,露出一副灿烂笑容。 她瞳孔收缩。 一截雪白剑芒闪逝而过。 油纸伞度极快的在女子额前戳了一下,没有出鞘,一进一出,连鲜血也没有沾染。 “你要杀我,被我杀了,这叫因果。”宁奕收回细雪,没有回头,缓步向着供奉佛龛之处走去,路上喃喃道:“你杀了那么多人,今日偿命了……这叫报应。” 双目失神的女子缓缓面朝上瘫软在地。 宁奕的话语,从她耳旁,如风一般掠过,没有掠入脑海。 鲜血如瀑布从眉心涌出。 停步在内门前,伸出一只手掀起帘布,但没有踏足其中的宁奕,回过头来,看着那具失去气息的尸体,回想着自己伸出手,拍打女子面颊的那两下触感……黏 湿的,光滑的,让他想到了一段很不好的回忆。 “另外,我很讨厌……蛇鳞。” 女子的身下,一滩殷红鲜血,衣袍褪去,女子的尸体不断缩小再缩小,最终化为一条阴气汇聚的小蛇,头颅被宁奕灌注神性的剑气戳碎,浑身都被浩然正气挤爆,鲜血蔓延如小泊。 宁奕摇了摇头。 对于这青衣女子,他并没有生出什么怜惜之心。 回顾这偌大“佛殿”,被妖物占据,狐假虎威,不知修行了多少年。 佛龛的供奉之处,摆放着一截截断手,碎肢,还有养在玉钵金水里的眼珠。 这些年来,心怀敬畏之情,来此地参拜的无辜人,都化为了这老妖的口中食物。 风餐夜宿的赶路人,奔波跋涉的江湖客……这些无辜的性命,已找不回了。 宁奕眼神复杂,想到自己在天都城外遇到的那个青衫鬼修,还有死在其手下的近千条亡魂,与其相比,这位胆大包天,敢占据佛像为己有,修为比韦青蝠只强不弱的“姥姥”,必然更加凶戾。 恐怕这兰若寺内,冤魂只多不少。 第四十一章 这个故事里的书生 一颗苍髯赤须的头颅摆在佛龛旁的木桌上,面目粗犷,好似民间传闻里的“钟馗”,怒目圆瞪,目光如剑般锋利。 只可惜……人已经死了,头颅都被割下,显然是入了兰若寺之后,没有斗过“姥姥”。 宁奕神情凝重,望向这颗头颅旁边,堆着一沓衣物,还有一枚古旧令牌,令牌破碎,唯一残缺的小块,上面已堆积了不少灰尘,宁奕伸出一只手,捻起令牌,以衣袖将其擦拭干净之后,现令牌上刻了一个细小的篆文。 “燕……” 他轻轻喃喃,这是象征身份的令牌,这位姓燕的大侠,与这古寺里老妖争斗地极为激烈,只可惜最终没有功成,令牌被打碎,头颅也被砍下来。 佛龛供奉着一尊四分五裂的金佛。 佛光黯淡。 金佛破碎,妖气入主。 “还有位灵山高僧,也死在了这头老妖手上。”宁奕眯起双眼,这两位的修为可不低,生前遗落的物事便可以看出来……至少也是九境修士,多年前就死在“姥姥”的手上。 这头老妖,不容小觑。 但宁奕并不畏惧……他的修为停在第八境,但真正的战力,早就远远过了这一境界。 跟随西海老祖宗修行的半年里,宁奕的神魂,体魄,剑气,星辉,都得到了巨大的锤炼,今非昔比,要问他真正的“全力”有多强……就连宁奕自己,也不知道。 他需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只怕“兰若寺”的“姥姥”,这些道行,还不够看。 …… …… 宁奕掀起布帘,向着深处走去,兰若寺旁有一座耸立极高的千佛塔,寺庙与塔之间有一层暗道,就在掀开布帘之后。 一整条长廊,漆黑无光,四面墙壁挂满了黏液,藤蔓扭动。 “山字卷的气息……”宁奕眯起双眼,他两根手指轻轻捻动,一缕火苗从指尖掠出,星辉流淌,他松开手掌,掌心托着的那团幽火缓慢上浮,悬在他的肩头,如一盏灯笼,照开四方。 宁奕望向走廊的深处。 就在不远处。 “是在佛塔内吗?” 宁奕喃喃自语,他走到廊道尽头,现这里并不相同,似乎有一层强大的禁制,隔着这堵腥臭的石壁,能够听见极有规律的,低沉的,缓慢的“砰砰”声音,像是一枚巨大的心脏在跳动。 星辉无法蔓延过去。 无法察觉墙的另外一面,是什么情况。 宁奕站在石壁前,他的声音缓慢在廊道里响起。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宁奕的丝被无形劲气吹拂而起,眼瞳里闪过灿烂而冷静的金色,寻龙经在神性的流淌下运转,四面八方的“穴”、“眼”、“奇点”都被尽收眼底,那座能够阻拦星辉感应的石壁,在老龙山第一秘典的勘探下一览无余。 宁奕抬起头来。 四面八方,无数的阴煞之气,都汇聚往向此地。 不仅仅如此……生人的阳气,还有不知名的红色气息,带着强烈的情绪波动,都如江河般,游走在兰若寺地底,奔流汇入千佛塔内。 这是在供奉。 墙的那一边……是一颗硕大的,健康的“心脏”。 …… …… 傅清风看到空无一人的房间,松了一口气。 宁臣走了……走了便好。 接着她的面色陡然苍白。 一位烟袖高挑女子,目光极其敏锐,轻轻咦了一声,向着屋内走了进去,掀开红纱,蹲在了木桶旁边,深深嗅了嗅。 她抬起头来,望向门口,惊喜道:“姥姥……是人的味道!” 傅清风的脸上再次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她整个人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姥姥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来,身后立马有人送上了一截骨鞭,他单手握住骨鞭,轻轻打了个鞭花,长蛇般的鞭藤在空中交撞,出“啪嗒”的沉闷声音。 傅清风双手艰难撑地,抬起头来,面颊通红,神情凄惨,哀声道:“姥姥,他只是个读书人,你放过他吧!” 那烟袖高挑女子蹲在木桶旁,双手拽住一沉重箱笼,笑意满面地拖了出来,箱笼盖头没有掀开,也不用掀开……因为只有瘦弱书生才会用这种书箱。 “呵……还真是一个读书人。”烟袖女子饶有兴趣掀开箱笼盖,箱笼里满满当当都是翻得泛黄的书籍,挑出最上面的那本古书,她皱起眉头,咕哝道:“金篆玉函……这是什么?” 房间里一片死寂。 有些人的目光带着一些同情和悲悯。 傅清风的结局……到箱笼翻出的这一刻,已经尘埃落定。 姥姥的厉害,对外人,对自家,她们可都是见过的,傅清风是疯了吗……竟然无所畏惧,若是早些时候交代,姥姥就算大怒,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 姥姥手中捏着的那节骨鞭,威力极强。 曾经有位姓燕的络腮胡大汉,与姥姥缠斗极久,最终被这“打神鞭”出其不意地打中,打得神魂出窍刹那,双方全力互搏,容不得有丝毫失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人最终因此饮恨寺内。 那颗头颅,还放在佛龛殿内。 “这些年来,我最是疼你,最是宠你……但万万没想到……” 咬牙切齿的笑了笑。 “傅清风啊傅清风……” 姥姥的声音,如女人一般阴柔,但四周的女子,后背都被冷汗浸湿。 越是如此,说明姥姥越是愤怒。 那节骨鞭扬起,下一刹抽打在傅清风的身上。 一声极其凄惨的痛呼,在屋阁内绽开,趴在地上的红纱女子,魂魄几乎肉眼可见的脱离身躯,被骨鞭打得分离开来,那张绝美的容貌仍然好看,但神情痛苦至极。 下一刹那,神魂重新归入躯壳之中。 只此一鞭,傅清风便再无力气,连支撑自己上半身的力量都被打得散开,整个人瘫在地上,红纱破碎,骨鞭虽打神魂,却也将她的肌肤抽得皮开肉绽,冰机雪肤上,缓慢渗透出一条猩红的鞭打疤痕。 蹲在姥姥身旁,翻阅着“宁奕”箱笼的烟袖女子,见此一幕,忍不住笑了出来,添油加醋道:“清风姐姐,你可真是个痴情种呢,为那书生挨如此毒打,可笑那胆小书生慌忙跑路,连书箱都不要了……若是让他知道,你只不过是个阴魂,他会如何看你?” 一句话在红纱女子脑海里回荡。 若是让那书生知道……你只不过是个阴魂,他会如何看你? 傅清风闭上双眼,双手十指,深深掐入掌心,指甲盖溢满鲜血。 耳旁响起了喧嚣的指点声音。 那些倚在门外的,看着笑话的,一句一句,声音混杂。 她已听不清了。 姥姥重新举起了骨鞭。 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傅清风无所谓的笑了笑。 她艰难抬头,目光望向自己的桌案,那里有一副还未做完的女红字画…… 要死了…… 她……见不到宁臣了…… 这样……也好。 宁臣看不到自己的信,也不会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 红纱女子哽咽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宁先生……” …… …… 下一刹那。 打神鞭落下。 节节生根的骨鞭,没有打在趴伏在地的红纱女子身上。 整间楼阁石壁,被一道身影撞碎,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来到场上的,一瞬间就出现在了傅清风的面前,烟尘四溅,打神鞭颀长的鞭藤呼啸而至。 那人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油纸伞,骨鞭瞬间缠在伞上,拉扯绷直。 “轰然”一声。 气浪翻滚,沙石四溅。 层层烟气散开之后,所有人都看清了……来者是何人。 一个瘦弱的书生,面容温润如玉,微抿着唇角,眼里却有万千山河的剑气倒映,一个人站在傅清风的面前,衣衫猎猎。 那节打神鞭的另外一端,被姥姥握在手中。 姥姥眯起双眼,一只大袖遮在面前,噼里啪啦的碎石在袖面簌簌坠落。 她看清来者之后,神情凝重至极,那个书生竟然如此轻描淡写拦下了自己的一鞭? 打神鞭触之即伤,即便是手持宝器也不可轻易去挡,那书生硬抗一下,却没有丝毫异常,可见其神魂深不可测,浩瀚如海…… 这是何方神圣,为何在东境大泽没有听闻? 瘦弱书生一只手握着油纸伞柄,任由节节骨鞭在收拢后的伞身上盘踞如锁链。 他微微低头,看着趴伏在自己身下,一片凄惨的傅清风。 宁奕看到了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心头一恸。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不远处,眼神阴冷,一字一句道:“我会让她们付出代价的。” 傅清风怔怔看着书生蹲下身子,将缠着骨鞭的纸伞伞尖插入地面,无比认真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 …… …… 兰若寺花开花落很多年。 其中的某一年。 一个叫傅清风的“女子”,爱上了另外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或许在某个故事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最终只能看着红纱女子,化为飞灰。 但这个故事里。 书生拔出了长剑。 (向大家很抱歉的汇报一个情况,因为快要毕业的缘故(下个月),近期的事情实在有些忙,这几天可能无法保证两更,我会尽力去写,时间缘故,出来,肯定就比较晚了,如果不熬夜的书友,可以等到白天去看,喜欢攒读的,也可以留在书架上一个礼拜,下周四左右应该就能恢复正常更新了。) 第四十二章 不可斩杀之物 兰若寺上空,一道霹雳闪过。 原本渐小的雨势,重新变得呼啸滂沱。 大雨倾盆,屋檐如瀑。 …… …… 楼阁内一片死寂。 没有人看清那个瘦弱书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宁奕站在傅清风身前。 他环视一圈。 很好,一共十四位“美人”,都是阴物,魂魄之躯。 宁奕看完之后,神情漠然,随意抬手一指。 下一刹那。 那蹲在箱笼处的烟袖女子,毛骨悚然,来不及后退和惊叫出声,整具曼妙身躯,直接炸开—— 整座屋子里的女子都尖啸起来。 宁奕再度一抬指,那斜斜倚靠在门框的黄袍女子,与之前烟袖女人一模一样,直接炸开,木框四溅,所有阴魂开始逃窜。 点出两指,炸碎两道阴魂之后,宁奕并拢中指食指,悬在缠绕“细雪”的打神鞭上。 “就这个破烂宝器,也配叫做‘打神鞭’?” 宁奕微微一笑。 指尖的浩然正气,大绽光芒。 姥姥的神情还是一片惘然。 她根本就没有看明白,先前宁奕点指是如何“杀人”的。 未成命星,十境之下,要想杀人,拳脚指掌剑气,诸多手法……在她的认知中,没有一种手段,是可以做到一指点出,直接隔空将一具身躯直接炸穿的。 这个书生,是怎么做到的? 下一刹那。 那根无往不利的“打神鞭”,剧烈震颤起来。 瘦弱书生拔剑而出。 “轰然”一声。 整座古庙一阵震颤,傅清风的屋阁直接被剑气崩塌。 无数砖块瓦砾横飞,趴在地上的红纱女子,周身三尺被碎石打得劈啪作响,傅清风头顶悬着一张符箓,符箓光华柔和,撑开方圆清净之地。 她抬起头来,看着寺内不远处的空地上空,那道黑衫书生身影与姥姥缠斗的景象,神情愕然。 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压。 …… …… 兰若寺上空雷霆呼啸,大雨滂沱。 十二道阴魂,颜色各异,在闪电的渲染中飞掠如绸缎,隐约形成某种奇异的感应,阵法。 见了刚刚两位姐妹的死亡画面,此刻她们望向宁奕的眼神中,带着极度的恐惧,但事到如今,已经不容退缩,因为“姥姥”掌控着自己的“命脉”,若是“姥姥”死了,她们也会一起灰飞烟灭。 兰若寺空中,一袭干净利落的书生黑袍,欺入大红袍的姥姥三尺之内。 黑袍书生的武器似乎是那柄与油纸伞无二的“剑器”。 十二道掠阵的阴魂,还来不及力,她们眼中的书生便动了。 兰若寺上空,绽放出了一道极凄惨的画面。 宁奕没有动用剑器。 他的身躯化为了一道道缭绕“姥姥”的虚影,无数拳脚倾泻而出,势大力沉,“姥姥”在空中的身躯被打得不断疾射,向上向下,双手死死护在面前,挡住自己的头颅。 这头老妖的身上被打得凹陷下去,大红袍愈猩红,只不过渗出的是自己的鲜血! 姥姥神情骇然。 就算面对那得到的灵山高僧,她也未曾如此狼狈。 这书生是什么来头? 宁奕面无表情,把这“姥姥”当成一个纯粹的沙包泄愤。 与西海老祖宗每日修行神魂,路过风雷山的时候,他总有一种试着动手打一打铜人的冲动……谷小雨天生金刚,还是被那些铜人打得鼻青脸肿,自己修行《千手》之术,对江湖上的各类打击手法,已经了如指掌,于是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里,他去风雷山闯了一趟铜人阵。 不动用星辉,纯粹依靠肉体。 宁奕现了一个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白骨平原”的锤炼下,自己的体魄到了一种媲美“金刚”的程度,千手师姐淬炼的铜人,如果被宁奕全力轰砸一拳……恐怕谷小雨第二天就没得练了。 这就是为何刚刚在兰若寺佛龛,那青衣女子如此惊讶的原因……这种体魄,除了灵山修行者,其他散修很难修炼而出。 如果有可能,宁奕很想与同境界的曹燃一较高下,看看谁的拳头更硬。 兰若寺雷霆大雨之中。 宁奕双手按住姥姥面颊两侧,一击膝撞,砸得那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妖面容坍塌,无数鲜血溢散而出,这些鲜血如有灵性,在空中丝丝缕缕绕到宁奕背后。 宁奕没有回头,冷笑一声。 这老妖的鲜血想化作锁链勒住自己,只可惜是天方夜谭。 宁奕不动用细雪,不意味着剑气便不存在。 “嗤”的一声。 宁奕背后,带着妖气的鲜血狠狠收缩,化作一笼囚牢,结果在三尺之处,便刺啦一声被无形的剑气撕开,焚烧成为虚无。 两袖剑气萦绕鼓荡。 只要他愿意,一拳加持神性,可以打得这“姥姥”八辈子祖宗都不认识。 …… …… 身躯极度变形的“姥姥”坠入兰若寺中,砸出一个凹坑。 悬在空中的宁奕,拧了拧手腕,身躯出了清脆如炒豆子的声响……他根本没有去理会在空中掠阵的十二道阴魂。 而是低下头来,看着那“摔死”在地上的“姥姥”。 想要杀死这些阴魂,对自己而言,就如捏豆子一般简单,先前施展的“点指杀人”手段,根本就不是什么稀罕手法……宁奕身为执剑者,神魂与剑气圆融,浩然不可阻挡,直接碾压过去,这些阴物根本无法承受,便会直接炸开。 这是可以“以下克上”的手段,更不用说如今这些阴物的境界远远不如自己。 宁奕真正在意的,是那个“极为耐打”的姥姥。 近身挨了自己这么多拳脚,看起来奄奄一息,但身体内恢复的度竟然极快……要么是本尊惊人,要么是“山字卷”的缘故,产生了异变。 那个金身老僧,还有被斩下头颅的燕大侠,修为都不俗,最终死在这老妖手上。 说明这头老妖……不简单。 宁奕单手按在“细雪”剑柄上。 半年多的修行,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 剑气藏鞘,如老龙蛰海。 从入寺之时,宁奕便积蓄神性,滚滚神池池水,贴鞘沸腾如雷,按照半年之前的自己,虽然境界不变,但鞘身能容纳的神性,远远不比如今,出鞘只能有一剑,一剑之后,几乎便力竭殆尽。 红符街的自己,竭尽全力,只能递出五滴神性的一剑。 可如今大不相同。 剑剑可气满鞘身。 自己的体魄,境界,神性,都足以支撑“挥霍”。 此刻神性犹在叠加,快要抵达上限。 宁奕自己也想看一看……半年之后的自己,全力一剑,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 …… 千佛塔里供奉着一颗心脏。 这些年来,无数阴气,生魂,情欲,憎恨,都向着佛塔内涌去,那颗心脏得到了这些污秽之物的供奉,便愈强壮,愈鲜活。 宁奕站在兰若寺空中,平静注视着躺在地上的那个大红袍“男人”。 距离并不远。 所以宁奕能够听见那座佛塔底部,有规律的心脏跳动声音。 “姥姥”痛苦咳出两口鲜血,“他”嗓子里咳嗽的声音,似男似女,非雌非雄,尖锐而又浑厚。 “我本以为……我最大的对手,是对面不老山的那个年轻道士。” 姥姥面目狰狞起来,他的巨大髻早已经散落,披头散,那些凌乱的丝,如瀑布一般,向着地底蔓延,钻拢。 不老山的道士搬进来后,自己的“供奉”便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只不过仍是逐渐“日趋圆满”。 那不老山的年轻道士,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意思,更没有迈入过自己寺庙一步。 他愿意把不老山年轻道士变为“供奉”的一部分,也乐得多一位喜欢清净的邻居。 反正……等到时候功成,这位道士也逃不了一死。 等自己供奉的那位,脱塔而出,整座金华城的生魂,都免不了这场死劫。 姥姥的胸膛忽然鼓起,体内像是一颗种子在生根,芽,短短的数个呼吸之内,已经破开泥土,整座兰若寺的地面都被挤得破开,一根粗壮的老树树桩,由无数藤蔓如拧麻花一般组成,迅拔地而起,化成朦朦胧胧的巨人轮廓,有一座小山头高。 浑厚的声音从老树内响起。 “你可知,他们是如何死的?” 宁奕神情自若,大拇指默默抵住剑柄。 他知道,这老妖口中的“他们”,是被安置在佛龛里的死去修行者。 “因为他们杀不死我。” 姥姥的声音沙哑而又宏亮,在兰若寺的大雨里远远鼓荡开来。 老树的顶端,缓慢睁开一双又一双猩红眼眸,那些死在兰若寺内的凡人,身躯埋入地底,此刻浮现在树身,一颗颗头颅瞪大双眼,无数道怨念在他体内荡漾。 自己供奉了佛塔里的那位如此多年。 早已成为了“不死之躯”。 老树看着那悬在自己面前的瘦弱书生,一字一字咆哮而出。 “我是杀不死的……杀不死的!” 声音扩散。 宁奕挑了挑眉。 他的梢被雨丝打湿,温顺贴靠在面颊两边。 体内白骨平原的剑气,前所未有的高涨。 宁奕轻轻呢喃道:“果然,是不可斩杀之物啊……” 第四十三章 斩杀 兰若寺地动天摇。 那株拔地而起的人形古木,枝干节节掠出,在空中化作两道合十的巨大手掌。 悬在空中的宁奕,耳旁狂风呼啸而至。 他不动也不闪。 两拨劲风夹杂而来,在宁奕左右两侧的三尺之内支离破碎,剑气兜转如圆球,将宁奕头顶脚底都包裹在内,保护得水泄不通,穹顶的磅礴大雨落在剑气上,都被弹得四溅飞离。 树妖的藤蔓再度凝结,化作两只巨大手掌,将宁奕死死“攥在”掌中,掌心的枯木如血肉,被剑气削地不断飞溅崩碎,但即便如此,无穷无尽的生机翻滚而上,不断顺延手臂将掌心脉络填满。 “我要你死!” 煞气凝结。 被老树“攥”在掌心,剑气受到了极大的压制。 宁奕神情平静,右手按在剑柄上,细雪的神性此刻仍然没有积蓄到巅峰。 他左手缓慢抬起,周天一片昏黑。 两根手指并拢。 一抹剑气汇聚在指尖。 风雷萦绕。 天地劈开一道光芒。 “轰隆隆”的巨雷撕裂苍穹声音,在金华城上空掀动风云,兰若寺的繁华庙宇,在这道光芒之下被照得亮如白昼,寺庙里搁在枯井旁的水瓢被大风卷起,在空中“砰”的炸碎,生机勃勃的墙壁,在这刹那芳华的照耀下,重归了死寂与枯败。 从来就没有枯木逢春。 一切都只是假象。 院墙龟裂,漆瓦破碎,这座寺庙内的一切早已经生锈。 内院的一整座院墙,都被巨大的身形撞塌,轰隆隆倒塌。 一抹亮光切割而过,整株妖木的本尊都被自上而下地剖开,那盖拢在宁奕两旁的枯败掌心,瞬间炸开,气浪滚滚。 这一剑并非是动用了“执剑者神性”的蓄力一剑。 这只是宁奕半年来的修行所得,老剑仙要他拎起剑,放下剑,心中都要有剑。 那柄稚子,他还没资格动用。 如果能够做到心如琉璃,不染尘垢,那插在韩约头顶的“稚子”剑鞘,应该就可以拔出。 剑修之路,路阻且长。 …… …… 这一剑声势浩大,却没有杀死“姥姥”。 几乎被砍成两半的树妖,出了撕心裂肺的痛嚎声音,阴阳混杂,风雷在它身躯上流淌,化作无数小蛇四散逃离,浮现在树身上的头颅,面容,被雷霆小蛇沾染,顷刻之间便冒出滚滚黑烟,接着五官枯萎,化为脓包。 一整具妖身,几乎都要被这一剑劈碎。 宁奕的两旁,视线重新开阔起来,两条被剑气卸下的巨大树妖臂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溅起雨水如江水,噼里啪啦重新落在兰若寺内,一片泥泞。 十二道掠阵的女子阴魂,见了这一幕,几乎吓呆了,不敢动弹,更不敢上前讨死。 姥姥施展妖身,多年前与那金身和尚,还有粗犷男人争斗之时,不说占据上风,至少斗了个五五开。 如今竟然被一剑劈成两半? 傅清风也看得怔住,她万万没有想到,“宁臣”先生的修为,竟然强到了这种地步。 悬在空中,风声喧嚣。 宁奕微微转头,望向仅仅一墙之隔的千佛塔,那里的心脏震颤,果然愈沉重,他之前在暗道之处,想要直接轰碎石壁,看看佛塔里是何方神圣,后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一步一步顺藤摸瓜,先把兰若寺的“姥姥”杀了,再看看她供奉的是什么牛鬼神蛇。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姥姥的确是一具“不可斩杀”之身……刚刚自己灌输剑气的一指,没有杀死她,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普天之下,所有“不可斩杀之物”,都与“影子”有关。 宁奕眯起双眼,他本以为,影子只是某个,或者数个行动在光明之下的特殊生灵……但这一幕似乎推翻了自己的想象,“影子”能够通过某种“仪式”,与生灵产生共鸣。 而类似“不可斩杀”的特质,也可以赠予…… 这是地府的恶鬼,要送给世人的礼物吗? 不可斩杀,不死,不灭……如果没有其他的代价,那这就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不朽”。 …… …… 宁奕微微怔神之间。 那摔倒砸塌兰若寺与千佛塔相连的那座院墙,断去臂膀根源,重新生出枯藤,掌心按在地上,将身躯支撑而起的“姥姥”,出了一声愤怒嘶吼。 地面倒卷,好几座寺庙,古殿,都拔地而起,破碎的石墩,狮座,以她为圆心,悬浮在空中,无数碎石如屑粒,不断震颤,破碎再破碎。 刚刚那一剑劈开身躯的痛苦,极为诛心,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试过了,多年前的老和尚,拿破碎的佛像金身来普渡自己,险些成功的时候,便是这种感觉。 所幸“千佛塔”给了她无限的生命。 她永不会死。 今日这个书生的到来……反而是个好事,千佛塔只差最后一线就可以圆满。 树身干枯如焦炭,她重新颤颤巍巍站了起来,妖风卷起,死去的头颅吸入腹中,再一度有阴风掠来—— 阴风如春渡,她树身上重新镶满数百颗鲜血淋漓的头颅,老人妇女婴儿孩童尽皆有之,此刻呜咽长啸,声音如鬼哭,一度更胜之前。 压得极低的阴云,降下血色。 整座兰若寺骤闪的白昼,都蒙上一层猩红。 鬼哭狼嚎。 十二道掠在空中的女子阴魂,此刻神情都浮现痛苦之色。 “姥姥——” 一道阴魂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身躯如烟雾一般,嗖然掠入姥姥身躯之中。 宁奕瞳孔收缩。 他能够感到,与自己心神相连的那张符箓,此刻剧烈震颤起来,极为不稳,趴在地上的傅清风,红纱阵阵被封吹起,神情无比痛苦,天地大风从体内生出,似是有一种冥冥之力,要把她吹走。 “宁臣……我知道你修为强,但你可知,这些阴魂,都是受我驱使。” 那株阴森老树的声音,响彻兰若寺。 “她们生前的肉身,都在我的体内,我一念之间,她们魂魄就得归位,你若是杀了我,便等于杀了她们!” 姥姥放声长笑。 阴阳交接的浑厚笑声中,悬在空中的十二道阴魂,双手捂住头颅,那些容貌绝美的女子,面色狰狞,凄惨至极,求饶和呼喊都是无用,吞吸之下,瞬间化作一道又一道流光,掠入姥姥的身躯之中。 妖气渐盛! 阴风肆虐! 宁奕面色骤冷,瞬间落在地上,他悬在傅清风三尺的那张符箓,已经被阴风吹得几近破碎,符纸一碰就碎,化作齑粉。 傅清风的面容,覆上了一层冰霜。 她的嘴唇无比苍白,眼神迷离,抬起头来,望着模糊不清的书生。 “宁……宁先生……” 她笑了笑,摆手道:“你……不要管我……清风……没事的……” 声音断断续续。 “宁先生”三个字,打在心坎里,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来,一只手按在剑柄上,已不准备再蓄力。 “姥姥”最原本的那张丑陋面容,在树头凝聚而出,数百颗头颅的嘶喊声音,缓慢消停,最终寂静下来。 兰若寺此刻只剩下三人,阴风被剑气挡在外面,反而一片寂静。 “宁臣,她的肉身就在我手上……我可以把肉身还给你。” 姥姥的身躯缓慢浮现而出,粗壮树干上,先是浮现一颗戴着硕大古髻的男人头颅,然后是那袭熟悉的大红袍,接着便是他搂着一具柔弱的红纱女子身躯,悬在本尊身躯之前。 他居高临下望着宁奕,认真道:“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不如我们讲和,我把傅清风还给你。” 宁奕面无表情,闭上双眼。 风雨吹动长袍,他的眼中再无任何一物,只剩一片黑暗。 宁奕一字一句平静问道:“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一滴心头血。”姥姥淡然道:“少了这滴血,你不会死,顶多修为大跌,日后还能修行回来。” 千佛塔那位的复苏。 还差最后一点,这滴心头血,应该就可填充圆满。 姥姥望着宁奕,一只手搂在那具柔软的红纱肉身肩头,漠然开口道:“你若是再动手,傅清风一定会死在你的面前。” 兰若寺一片大寂。 宁奕的衣袖,被身后哭得凄惨的女子拉扯。 傅清风半跪坐在地上,她浑身分不清是鲜血,还是泥泞。 那张绝美面庞拼命摇头。 宁奕没有回头。 一句话。 “别怕。我不会让你死。” 说完。 他睁开双眼。 穹顶一道落雷,寺内寺外,整座金华城,大雨滂沱如白昼,似乎有一道极其清亮的剑气升起。 细雪剑鞘,滚滚神雷。 宁奕的眼中,只有那道悬浮而立的大黑袍,还有“它”搂在手中的红纱女子。 脑海里,执剑者的那句话响起。 “大千万物有灵,世间剑气有骨,我等执剑者,斩杀不可斩杀之物,不为其他,只为劈开人间的一线光明!” 一缕剑气,瞬间将世间黑暗切开。 那株不可斩杀的老树,大半具身躯,在沾染了剑气的刹那,瞬间化为齑粉。 这是彻底的虚无。 “不可斩杀之物?” “杀的就是你!” 第四十四章 蜀山,宁奕 剑气摧枯拉朽。 兰若寺一面墙壁坍塌,那株被剑气击中的古树,无数枝干被剑气打得支离破碎,滂沱飞去,大风吹过,湮灭成彻底的虚无。 什么阴魂。 什么鬼哭。 在执剑者剑气之下,都只不过是可笑的笑话。 “姥姥”的肉身,还悬浮停留在空中,大红袍随风摇曳。 他目光怔怔向下移动,看见了自己被打得洞穿的大半具肉身,罡风吹过,洞口血肉模糊,剑气焚烧,这些血燃起了虚无之火…… 这一剑,不仅仅毁去了他修行多年的肉身,还断去了他与千佛塔的联系……“永生”的力量无法传递而来,他惘然看着自己断去的那条臂膀。 面前瞬间有一阵劲风。 宁奕瞬间出现在了“姥姥”的面前,他一剑切下那条残余的臂膀,挥袖揽过那个冰冷的红纱女子肉身,木然道:“我送你最后一程。” 姥姥瞳孔收缩。 兰若寺上空绽放一团血雾,这具老妖的人形肉身,被打得四散飞溅。 …… …… 宁奕缓缓落地,来到傅清风面前。 趴伏在地的红纱女子,神情苍白,双手勉强撑起,她体内的痛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强烈……傅清风抬起头来,瞥了一眼佛塔的方向,自己的心头像是被人掐住。 宁奕抱着那具红纱肉身,蹲下身子,他轻轻道:“没事了……” 傅清风只是笑了笑。 “宁臣……宁先生……” “我好冷……好冷啊……” 宁奕抿起嘴唇摇了摇头,他放下那具“傅清风”的肉身,一只手掌心贴着“温玉符”,轻轻托起傅清风脖颈,另外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搁在她唇前,示意她不要开口。 做了这些,宁奕本意是希望傅清风能好受一些。 但指尖触碰到傅清风的肌肤,宁奕就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她身上的温度,比寒冬大雪还要冰冷,即便宁奕燃起星辉,金刚体魄也感应到了入骨之寒。 宁奕的指尖,很快就覆盖一层青霜。 他怔了怔,眼神有些惘然。 这是……为何? 他一剑出鞘,明明杀死了那只老树妖,夺回了傅清风的身子,怎么还会这样? “姥姥……很狡猾的……他的肉身在佛塔里。”傅清风神情黯然,指了指佛塔方向,然后低下头来,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红纱肉身,虚弱道:“宁臣……这不是我的身子。” 宁奕的丝被雨淋湿,垂落下来。 他沉沉呼吸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救下来的“傅清风”……那具红纱肉身,面目看不真切,那个成精的树妖心思极诈,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真话。 若是自己真拿一滴心头血去交换,也换不回真身。 宁奕顺着傅清风的目光,望向佛塔。 “在佛塔里么?”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阴沉。 “你等等我。”他就要起身,语气冷厉道:“推了这塔,我也要帮你拿回肉身。” “不……” 傅清风摇了摇头,鼓起一口气,笑道:“不用啦……宁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兰若寺安静下来,穹顶的大雨和雷霆,在宁奕的那一剑后,重新安息,在泥坑里打转的落叶,枯花,倒映出两个依偎之人的影子。 这座寺一直很安静。 但今日的安静不太一样,风声雨声落叶声,都逐渐抛在脑后。 那个气息渐小的女子,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宁奕”,悬在半空中,不再前进。 两个人靠得很近,但并不暧昧,这个动作出现的刹那,傅清风便意识到了不对……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焦急道:“我有一件事……想要对你说。” 宁奕注意到了傅清风的些微动作。 他平静道:“你说,我在听。” 宁奕分出一抹心神。 指尖的符箓在散柔和的温度,尽力化散“傅清风”的寒意。 疾风骤雨。 被剑气挡在外面。 这就是四周一切如此安静的缘故。 他的神魂铺展开来,将整座千佛塔笼罩其中,寻龙经的经文符箓,在他脑海里流淌……他要找到“傅清风”的肉身所在,也要找到“姥姥”的栖身之所。 “我……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傅清风的眼神带着一抹灰暗,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是缓慢,喉咙里的声音已是艰涩无比,道:“宁臣……我没有骗你……”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封信,我看过了。” 傅清风怔了怔。 “我都知道的。”宁奕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他能找到这里,是因为自己给的那枚“香囊”,他如今是大隋十境之下无敌手的修士,装作一个书生,其实是欺骗了她。 傅清风怔了怔。 她看着那双从未如此接近的眼眸。 那眸子里,不是书生意气。 而是凌厉的剑气。 在乱坟岗林中……她见到的“宁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书生,也是个能说出“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偶尔荡气回肠的读书人。 不是眼前这个修为境界极高,能够一剑崩塌古寺的“陌生人”。 宁奕声音极轻,也带着一丝痛苦,沙哑道:“对不起。这些都是假的。” 傅清风怔怔看着这张柔和的清俊面庞,她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 女子笑着细眯起双眼,轻轻呢喃。 “就在前几天……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看的书生,名字叫宁臣。如果我真的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无论家规多么森严,我一定会逃出去,陪他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摇头道:“只可惜……我生在这兰若寺……命运,从来就由不得我。” 傅清风攥了攥宁奕衣袖。 她满面笑容,声音极轻地问道。 “宁先生,人生为何如此痛苦?” 来不及回答。 宁奕怀中的女子,刚刚抬起的手臂,便啪嗒一声,溅起泥水,垂落在地。 阴魂本就虚弱,风儿一吹,就像是花蕊上剥落的花瓣。 命运从来就是这般。 不可抗,不可为。 …… …… 宁奕将傅清风的模样记在脑海里。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幕。 片刻之后。 黑袍年轻人拧起眉头,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站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来,那兰若寺深处的供奉古殿,响起风雷之音,一道雷光瞬息便掠入掌心。 先前“古霍”的镇雷刀器。 宁奕两根手指擦过,将这柄刀器的雷霆抹除干干净净,化为一柄凡刀。 另外一根手指按在眉心。 白骨平原,神池翻腾。 观想古卷的磅礴神魂,强行凝聚着还未彻底散去的“傅清风”魂魄,将其缓缓注入这柄刀器之中。 这柄刀沾了傅清风一丝鲜血,此刻作为容器极为合适。 宁奕目光望向仅有一墙之隔的那座高耸佛塔。 这一切的结局……还未落定。 佛塔内若是有傅清风的肉身,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宁奕问心有愧,人无三六九等,但心念有善恶之分,他能做到如今这一步,的的确确是“利用”了傅清风……那个会在篝火堆旁边摆一只灯笼,静静听女子弹琴的书生,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一场谎言。 此刻宁奕脑海里翻来覆去,回想的,尽是傅清风的那一句话。 “宁先生,人生为何如此痛苦?” 他将古刀别在腰间,他撕下了自己的书生面皮,将其放入腰囊。 “叶先生对我说,世上最难偿还是因果。” 宁奕眼神里闪过一抹复杂,他看着地上那具飞散的红色流纱,喃喃道:“我帮你摆脱这场命运。” …… …… 黑云翻涌。 千佛塔上空,一缕精芒。 这缕精芒在塔顶汇聚,风雷萦绕,浩然正气注入其中,整座塔身如金刚琉璃,不染丝毫尘垢。 塔内梵音阵阵,缭绕耳中。 香火飘摇。 一尊一尊的罗汉,列阵其中,接着是菩萨,再接着……便是整座东境大泽,所有灵山古庙里都没有供奉的“佛陀”像。 佛像的胸口,塔尖的风雷汇聚至此,塔内的香火,梵音,也都朝着此地飘来。 胸口一下一下,稳定而又坚韧地跳动。 黑烟飞掠,在地面鼓起一个脓包,这个脓包度极快,潜行至佛像之前,才微微停滞。 拈花而笑的古佛,笑容恬淡,神情万年不变。 “尊上……”姥姥的头颅浮出地面,他的手中还拎着一个披着红纱的女子,整具身子浮现而出,他声音极惨,浑厚如男人,“外面来了个不得了的人,我的身子被毁了。” 他语极快,说了一遍经过。 说完之后,姥姥眼神里带着无边怨念,盯着自己掌心的女子,“傅清风”是自己最欣赏的人,肉身埋在佛塔里,等到功成圆满,他本想给傅清风也分一杯羹…… 如今这就只是一具寻常肉身,她努力召着那缕魂魄,但受到了极大的阻拦。 那书生恐怕也有相对应的神魂手段。 姥姥抬起头来,看着那尊古佛,道:“尊上,我们还差最后一些才能功成,那人就要杀来了……怎么办?”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古佛没有回答,而是以沉默对待。 紧接着,塔身忽然震颤一二。 四面石壁,佛光大绽,一尊尊罗汉金光闪耀,此地犹如灵山大雷音寺。 金壁普渡,千佛飞天。 古佛眸光忽然亮起,漠然的浑厚声音,如黄钟大吕,敲响方圆。 “来者何人?” 佛音被剑气打断! 姥姥身后的石壁被人一剑崩塌,烟尘滚滚之中,站着一道面无表情的黑袍年轻身影。 虚弥的梵音就此破碎。 “蜀山,宁奕。” 第四十五章 千佛塔塌 “蜀山,宁奕。” 这四个字的分量,重若千钧。 在整座大隋天下,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时风头,尤盖过昔时年少徐藏。 千佛塔内的古佛,巍巍坐在殿中,听了这个名字,神情仍是一片安详,看不出丝毫异常。 烟尘滚滚里,缓缓走出一个黑袍年轻人,他撕去了书生的面皮,腰间的那柄油纸伞,剑锋旋出,在地面拖出一条夹杂着火星的长痕。 姥姥盯着这个气机熟悉的年轻人,回想起那一剑的风采,仍然心有余悸。 她沙哑道:“蜀山宁奕……你不远万里来东境大泽,只为了拿回傅清风肉身?” 宁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漠然看着头顶巨大髻的丑陋男人,那柄栖藏“傅清风”魂魄的风雷古刀,就在腰囊里躺着,此刻他可以确定,傅清风的真正肉身,就在姥姥的手中。 宁奕上前一步,一拳打出。 佛塔内溅起层层音障,这一拳在“姥姥”的面前三尺之处,如砸大湖,无数虚空波纹荡漾开来。 那尊宝相森严的巨大古佛,拈花手指微微翘起,周身数丈,泛起一阵七彩琉璃光华。 被佛光笼罩其中的“姥姥”,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背后那尊微笑的佛像,眼神里带上了一丝悲悯,她喃喃道:“还差最后一丝圆满……我明白了……尊上……” 披着大袍的“男人”,气机开始溃散。 修行接近千年。 妖身被毁……它只留下最后的一丝残余,在这大隋天下,已然没有重新来过的可能。 “与您融为一体,就得到了真正的不朽……” 它轻轻呢喃,像是明悟了生死之间的大秘密。 硕大而又冗重的髻,化为丝丝缕缕的黑线,瀑散开来,如茧丝一般,缠绕在姥姥的袖袍间。 它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阴沉,望着屏障外三丈的宁奕。 “宁奕……你想要傅清风的肉身?” 姥姥笑了笑。 它一只手拎起傅清风,红纱飞扬,那女子的面容露了出来,双眸合拢,睡姿安详……这张容颜不可多得,但此刻的眉尖微微蹙起,显然是感受到了一抹痛苦。 宁奕瞳孔收缩。 站在古佛佛像下的“姥姥”,语调木然而又平静。 “让我来猜一猜,你敛了她的魂,想借肉身,再让她重新醒来……那缕魂魄就栖身在染血的风雷刀上?”姥姥皮笑肉不笑,道:“宁奕先生,好大的手笔,如今你还未抵达十境,就要学那些强大星君逆施倒伐,忤逆天道么?” 宁奕面无表情。 但让他心底“咯噔”一声的……是姥姥所说的,都没有错。 的确如此。 傅清风的魂魄在风雷刀里。 “这的确是个极天才的手法,能够‘救活’傅清风。”姥姥的身子,在黑色丝包裹之中,逐渐变得臃肿,他的面容被髻垂落的黑瀑涌盖,唇齿开启,“我若是毁掉她的身子,那么便是你有再大的手段,也无法救活她。” 宁奕神情阴冷。 他单手按在剑柄上,道:“你大可以一试。” 他没有急着出第二次剑……整座佛塔内有古怪,他踏入塔内便有所察觉,蜀山修行而来的直觉告诉自己,此次出剑,若是不能一剑连同那尊古佛像一起斩开…… 那恐怕会有生死危机降临。 宁奕一直在蓄力神性,以求像兰若寺外那样,一剑功成。 姥姥笑了笑。 她已到了最后的阶段,整具身子的力量,不断献祭给身后的那座古佛,头顶垂落的黑色丝将她覆盖,吞噬。 姥姥沙哑道:“我听人说,有时候,死并不是最痛苦的。有些事情,要比死去来得更痛苦……比如毁掉一个人,最在乎的东西。” 宁奕瞳孔收缩。 姥姥捏着傅清风的面颊,他低下头来,嘴唇对着嘴唇,汹涌的黑色丝顺延其中,像是吸噬生魂一般,尽情享受着这具肉身的“美貌”和“鲜活”。 傅清风的美貌,足以让常人嫉妒。 它要带走这份容貌。 一呼一吸。 肉眼可见的。 傅清风的面颊变得衰老,丝变得枯白。 紧接着刹那之间。 整座千佛塔穹顶,便被一抹剑光斩碎。 宁奕的细雪出鞘极快极猛,一剑就劈碎古佛笼罩地金刚方圆,姥姥那神情扭曲的面容,在须臾之间就被剑气吞没,临死之前,它出了畅快而又尖厉的笑声。 无数漆黑丝化为齑粉,飘飘洒洒,整具身子就此湮灭…… 佛塔的塔顶。 那尊古佛不再是之前那副巍然不动的模样。 古佛缩小,犹如风雷山上的铜人,与宁奕个头差不多大小。 那具古佛的眉心,一抹血红掠入,整个“人”犹如启灵,不再是那副漠然高高在上的俯瞰姿态,而是成为了一具鲜活的生灵,结跏趺坐,双手结印,而后缓慢站起。 莲花生根。 石壁上飞天的罗汉法相,一尊一尊掠出。 细雪锵然入鞘。 宁奕救下了“傅清风”,他低下头来,来不及去看那衰老的女人容貌,将风雷刀里的魂魄,一点一点注入这具肉身之中。 十八尊“罗汉”已将他团团围住。 “铜人阵?” 宁奕冷笑一声,他一只手掌按住一尊“罗汉”面颊,五指覆盖,瞬间力,那尊罗汉竟然被掌心雷劲凿得倒飞而出,轰塌一小面塔壁。 就像是回到了风雷山。 只不过这一次的铜人,似乎比师姐炼制而出的要稍微耐打一些,自己也不用担心用力过猛。 拳掌指肘,宁奕的浑身四处,无一不是淬炼如金刚的宝器,轰砸倾泻而出。 十八尊在佛塔内供奉多年,得了精血的“罗汉”,身躯本来硬如宝器,此刻与宁奕对轰之下,一具又一具的抛飞而出。 在外面观看,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击打声音,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连响起,如疾风骤雨,瞬息之间,千佛塔的塔身便被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凸痕。 宁奕按住一尊罗汉额头,紧接着按住头颅,将其狠狠灌向地面,轰然一声,千佛塔震颤一下,塔顶的地面绽开一张巨大蛛网,那尊罗汉被宁奕踩在脚底,双手掌心按地,不知疼痛地想要站起,但背上那黑衫年轻人的力度之大,匪夷所思。 他脊背刚刚抬起一个弧度,就被宁奕重新踩得“咔嚓”一声碎响断开,整个人嵌入地底。 宁奕抓住另外一尊金身罗汉的手臂,抬起一脚,一击膝撞顺势递出,叩在面门处,砸得金身罗汉满面鲜血飙飞,但宁奕并不松手,而是攥紧对方手臂如摇晃麻绳,在极短的时间内,于空中狠狠兜转七八圈之后,猛地松手。 失去意识的金身罗汉,瞬间激射远去,砸得千佛塔向着地面开始倾塌。 那一袭度极快的黑袍身影,在数量逐渐减少的金身罗汉阵中穿梭。 这些“罗汉”的体魄极其强劲,耐打,此刻拦住宁奕的目的也很简单。 不让他接近那尊大佛。 只可惜他们只能拦住片刻。 …… …… 千佛塔出现一丝倾塌,那地底的巨大心脏,跳动声音,愈明显。 “砰”“砰”“砰”的声音,犹如擂鼓。 佛塔顶层,宁奕最后按住两尊罗汉头颅,将两颗金灿额撞在一起,砸得支离破碎,至此十八尊从壁画里飞掠而出的“罗汉”,已无一具可以重新站起来。 宁奕身上并非没有伤势……他的肩头腰背,四处骨骼,都被那些金身罗汉捶伤,要说安然无恙,那是不可能的,换做任何一个同等境界的修士,体魄再强,也不可能做到“完杀”。 寸寸紫霞流淌,包裹着宁奕。 这些伤势正在缓慢愈合。 让宁奕真正感到有些窒息的,是这尊古佛苏醒后的“气势”。 佛塔将倾。 只可惜并非是“古佛”镇压佛塔。 而是此塔镇压“古佛”。 塔身倾泻之后,疾风骤雨滂沱,有一缕尘封多年的不死气息,就这么溢散而出。 千佛塔高十数丈,层层壁画,数千位远古大能,此刻形影模糊,要挣脱石壁,脚踏祥云,飞向塔尖。 须臾之中。 宁奕抬起头来,望着自己头顶。 那座古佛有天顶之高。 一只手缓缓抬起。 垂天之云。 掌心向下,还没有彻底开始下落,整座千佛塔就已经受不住如此磅礴的威势,“缓慢”坍塌。 古佛大,黑衫小。 四面是崩碎飞溅的巨大石块,带着烙刻千年的灿青色佛光,风雷呼啸,坠向大地。 兰若寺塌,千佛塔倒。 与无数大石一同下坠的,还有一尊巨大古佛,以及一个外放星辉裹挟“红纱女子”的黑衫年轻人。 巨大古佛掌心抵在黑衫年轻人的头顶,在坠入地面的过程之中, 寸寸逼近。 然后是一声巨大的轰鸣。 尘埃落定。 古佛手掌压住年轻人。 …… …… 四面八方一片漆黑。 有一点温热的红芒。 宁奕的面颊沾染了一些鲜血,他眼神澄澈,抬头看了看头顶,自己被“古佛”镇压在掌心。 他把细雪插在地面。 那抹温热的红色光华,从风雷古刀里丝丝缕缕掠出,揉入“红纱女子”的眉心。 于是,那张衰老,枯竭的女子面庞,眼角轻轻动了动。 第四十六章 我非清风君非臣 世界一片漆黑。 细雪的剑气撑开方圆数尺的太平。 宁奕蹲下身子,他把风雷古刀里,“傅清风”的魂魄,原原本本送回了她自己的身子中。 年轻人揉了揉眉心,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来。 做完这些,他也算是能还这女子一个挣脱宿命的机会……只是,不知道傅清风醒来之后,会是如何。 宁奕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看着被“姥姥”毁去的肉身,沉默不语。 那张衰老的面容,缓慢苏醒,眼皮轻抖一二,睁开之后,仍然是熟悉的明媚眸光。 …… …… 傅清风眼前的世界逐渐清晰。 她看着撕去面皮之后的“书生”面容,映在自己眼前,那个叫“宁臣”的“读书人”,本来面目要凌厉很多,此刻眉眼即便柔和,也能看出眉宇间的淡淡杀气。 她沉闷咳嗽两声,然后忽然轻柔地问了一句:“宁先生,这就是你本来的面目吗?” 宁奕怔了怔。 他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上空。 “不用担心……我会送你出去。” 宁奕沙哑说道:“出去之后,你的容颜,身躯,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修复……我认识很多厉害的人,一定能治好。” 说到“容颜”两个字的时候,傅清风有些恍惚。 她“回来”的时候,感到了自己的痛苦,彻骨的阴寒没有了,但取而代之的是阵阵的刺痛。 她惘然抬起一只手,细细看着自己掌心掌背的皱纹。 然后拿着这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面颊。 傅清风缓慢闭上双眼。 她没有铜镜,也不需要铜镜,此刻凭借触摸,便能够想象到,自己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 傅清风闭合的眼角,痛苦的流下两行泪水。 红纱“女子”此刻已完全不能算是漂亮,姥姥的煞气侵入肌肤,原本白如脂玉的肤色,现在镀上了一层黑气,黯淡无光,不仅如此,吹弹可破的面颊,生出了横纹,丝枯白垂落。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宁奕沉默看着这一幕。 他听到女子满面泪水,笑着问道:“宁先生,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丑?” 宁奕摇了摇头,喉咙艰涩,不知该怎么回答。 “清风从未想过……会有一日,有机会离开这寺,这庙。” 容颜衰老的女子,睁开双眼,轻柔道:“我在这,兰若寺,千佛塔,时而阅经,时而摘录……都说世上有轮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女子笑道:“这些年,帮姥姥杀了好多人,清风罪孽深重,已不是一两句简单的忏悔,可以了清。” 宁奕怔了怔。 傅清风的眼中,有一抹恍惚。 她想到前几天的林中雾气,幽幽篝火。 脑海里的画面,一幕一幕,一格一格。 一滴泪滑落。 容颜枯老的红纱女子轻轻呢喃。 “君非宁臣,我非清风……” 那就这样吧。 那就……这样吧…… 一道飘散的红纱,被无端的风气吹起,盖在宁奕面前。 那柄风雷古刀失了颜色,坠落至地,啷当作响。 宁奕扯下红纱。 枯白的丝如雪,一整具身躯,都化为溢散的流光,飞扬,破碎。 香消玉损,魂飞魄散。 结束了这痛苦的一生。 …… …… 四处都是破碎的红色流光。 傅清风梦呓的声音犹在耳边。 “君非宁臣,我非清风……” 宁奕本以为自己可以帮她摆脱“命运”,但现在想来,这确是一场笑话…… 细雪剑鞘不断震颤。 宁奕取下一角红纱,放入腰囊。 “傅姑娘。”他苦涩笑了笑。 下一刹那。 宁奕的眉尖挑起,眼神被满满杀气占据。 若是这兰若寺内的业障有来头,那站在最根源的,不是“姥姥”,而是这来历虚无缥缈的“古佛”。 山字卷,影子……都与它有关。 “就凭你,想要镇压我?” 宁奕单手拔剑而出,细雪剑鞘壁内的剑气滚滚汹涌,如掀起大江浪潮。 一剑递斩而出! 千佛塔盘坐着一尊巨大佛陀,佛陀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神之中,多出了一丝惊骇,它本不觉疼痛,但此刻自己掌心,有一抹锋锐,势不可挡,瞬间穿透而出,掌背被凿出了一个凸起的凸点—— 坐在莲花宝座上的佛陀,浑身金光爆射,背后施展出无数虚影,一条又一条的庞大手臂,在背后蔓延开来,花枝招展,有拈花,有曲指。 那只被剑气洞穿了的手掌,金光溃散。 立马就有一条臂膀呼啸落下,掌心叠加压在掌背上! “轰”然一声,大地被砸出两道颀长的泥泞。 滂沱大雨之中,浑身金光的古佛,像是在镇压某个桀骜不驯的“邪物”,它背后的手臂一条条施展,一条条挥舞砸落,掌心叠掌背。 千手! 然而,在数十次角力之后,最后一条手臂的压下,也没有能够阻拦那拔剑出鞘的“顽物”! “撕啦”一声。 金光璀璨的掌背上,有一道黑衫身影掠身而出,带着浓郁的猩红血液。 不是他的。 而是它的。 宁奕悬停在千佛塔上空,脚底是破碎的塔身瓦烁,以及散着金色圣洁光华的佛陀手臂。 他冷笑着问道:“千手法相?你偷了这具佛陀身,原来也会流血的么?” 剑气洞穿无数掌心掌背,那尊面容安详的古佛,此刻也带上了痛苦……比起“痛苦”,更像是一种愤怒。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如今金刚怒目。 宁奕没有更多说一句,拎剑如拎棍,细雪神性化为一道破空长虹。 “砸!” 铺天盖地的一剑。 不讲道理的一剑。 盘踞如山的佛陀,六字真言化为实体,飞掠而出,与宁奕狠狠撞在一起! 六个巨大的梵文古字,被这一剑浩浩荡荡劈碎! 自上而下的一剑,带着风雷火光,开天辟地一般,从肩头落下,一路削铁如泥,直至莲花宝座! 宁奕一剑削去了古佛半边臂膀,最后就要落地之时,被愤怒的一只金光手掌拍中,整具身子横飞而出,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 兰若寺旁边是一座老林,宁奕撞入老林之中,后背直接将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木撞穿,去势不减,从老林上空看,就像是一枚石子被人狠狠掷入林海中,一石激起千层浪,锥形的古木不断崩塌。 这座古佛在千佛塔内修行多年,此刻功成圆满,只差将那枚心脏吞入。 它几乎已得“不朽之身”,整具佛身不可斩杀,但被宁奕的一剑削去半边肩膀之后,让它无比惊骇的事情生了……磅礴的金光覆盖在断臂之处,竟然无法再生。 那半边臂膀,被斩杀成了虚无! 佛陀目光震惊且愤怒,它盯着远方老林处。 一道破空声音,像是绷紧弦的龙角大弓,载满了风雷,倏忽一声拉开! 双脚蹬在一株老树树身,身躯与地面平行的黑袍年轻人,一只手手背擦拭着自己的唇角。 下一刹那。 老林掀起大雪般的狂潮。 他瞬间便掠至那座古佛佛陀的额之处。 这一次,不再是对准半边臂膀。 宁奕双手倒持细雪,握住剑柄,插入巨大古佛的眉心之处,磅礴的大量的鲜血如瀑布般涌出。 宁奕眼神冰冷。 这些年来,兰若寺死去的人,都被送往千佛塔,这不知来历的“古佛”照单全收,想炼化一具前无古人的“魔道金身”。 此刻倒涌而出的鲜血里,不知道掺夹了几人的无辜性命。 该杀。 …… …… 千佛塔一片狼藉。 古佛眉心被插入一柄极致锋锐的剑器,方圆数里,都响起了一阵极其尖戾的嘶哑声音。 宁奕双手插入细雪,蹙起眉头。 剑身不够深。 而自己的剑气,似乎被什么阻挡住了…… 这一剑本可以直接灭杀对方。 但如今看来,还是有些不够。 宁奕面无表情,一只脚踩在剑柄之处,接着这股力量,他高高跃起。 驭剑指杀。 细雪剑器如游鱼一般,接着那一脚的击打之力,凿入极深。 四面八方都是猩红的鲜血,在外表光鲜圣洁的佛相之内,内里一片污垢,无数冤魂被剑气照亮,直接被剑气蒸殆尽。 凄惨的哭嚎声音在古佛身体里响起,细雪一路所过,剑气大盛。 这一剑,直取心脏。 但紧接着。 宁奕面色变得有些苍白,他的身子还悬在空中,神念已经感知到了古佛身体里的情况……细雪抵达了“心脏”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心脏。 空中传来剧烈的呼啸声音。 宁奕瞬间被一个泛着金光的拳头砸中,连人带身被砸入地面。 古佛的胸口破开一缕金光,细雪开膛剖腹,这本该千死的伤势,此刻对它而言,显得有些微不足道,即便是灭杀一切的“执剑者”剑气,也只能一缕一缕灭杀自己体内的亡魂。 细雪掠向宁奕的位置。 那枚巨大的拳头,砸中宁奕之后,立即抽走,另外一只金光璀璨的手掌瞬间接过,压住黑衫年轻人的四肢,将整座地面都按出一张升腾的蛛网。 急掠行的飞剑,在即将洞穿金光手掌之时,被一根硕大手指弹中,犹如雷击。 损失一边臂膀的古佛,另外一边仍然有数之不清的手臂。 宁奕的心神被刚刚那一拳打得有些涣散,金刚体魄都被打散了。 只有本命意识的“细雪”,被古佛的无数手臂拍打,指尖叩弹,化为一道逐渐黯淡的流光,最终捅破一枚佛掌之后,被两根璀璨手指死死捻住,气息鼓荡再三,将积蓄已久的神性消耗殆尽…… 千佛塔一片死寂。 那尊巨大古佛,强忍着刻骨之痛,俯下身子,一只手掌叩入大地,五根手指攥地极深。 猛地抬臂。 他扯出了一颗硕大的,还在滚烫跳动的心脏。 第四十七章 住在不老山的白衣人 雨汽磅礴弥漫。 那座巨大古佛,坐在千佛塔废墟之上。 他的掌心之中,捏着一枚炽热跳动的,滚烫的“心脏”。 被按在地上的宁奕,努力睁开双眼,他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自己的执剑者古卷里,传来了炽烈的呼唤。 山字卷……就在那里? 他努力想要唤动“细雪”,但心念刚起,那死死钳住自己的佛光手掌便忽然松开,一枚巨大如山的拳头炮弹般捶下。 宁奕双手挡在面前,整具身子的金刚光芒被打得四溅黯淡。 一下又一下。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一缕意念仍然在咬牙死撑……自己有“执剑者”剑气加持,刚刚那一剑戳 入眉心,本来是必杀之局。 他没有料到古佛无心,于是剑气气机便停滞了一刹。 最终落到如今的局面。 想要起身,极为艰难,每一拳一掌,都能打断自己体内刚刚凝聚而出的气机。 这是最愚蠢最麻烦的方法。 也是最聪明最求稳的方法。 宁奕的所有底牌都无法动用,他只能一下一下被动挨打,苦苦支撑。 希望这座“古佛”,会犯下某个错误。 …… …… 那坐在废墟上,背后生出千手的佛陀,此刻断去一半臂膀,仍然有一半空闲,只留出两只,一只手捻住那柄极其骇人的“细雪”飞剑,另外一只手捏住心脏。 其余的手臂,一条一条轮番砸下,砸得大地泥泞四溅,瀑水倒开,最中心的那个黑衫年轻人,纵然身躯“金刚不坏”,意识也逐渐被打散。 古佛的愤怒面容逐渐化散,重新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慈悲面孔。 他的眉心,一缕鲜血潺潺而流,刚刚被宁奕剑气洞穿的额,若是有人站在血窟窿旁边,仍然可以听闻无尽的冤魂哀嚎声音。 佛陀一只手捏着心脏,跳动的滚烫的“魔心”,外面缠绕着一根根枯败的藤蔓,猩红鲜血顺延落下,一时之间有如鲜血瀑布,将灿金色的掌心都染成血红。 他缓慢睁开嘴唇,面颊上洋溢着“欢快”的欣喜。 接下来,他绝不会犯任何错误……一步一步,先吞下这颗举世罕见的“宝心”。 古佛的面颊裂开一个巨大的裂口,他张开嘴唇,然后缓慢吞下这颗“宝心”,喉咙被撑得巨大,然后一点一点缓慢落下。 “砰”、“砰”、“砰”的声音。 被取出来的时候,洪亮鲜活,此刻吞入腹中,声音仍然能够听闻,只不过变得沉闷。 古佛头顶雷声隆隆。 腹内鼓声隆隆。 冤魂嘶哑声音,在那枚心脏吞入腹中之后,便再也听闻不见。 “心脏”一路流淌,最终落在“细雪”开膛的那个位置,金光破散之后,散着幽幽的红芒,那枚心脏功德圆满地落入正位。 古佛的面容上一片祥和圆满。 他唇角高高扬起。 身躯的那半边,地面不断被无数手臂捶打,凹坑之下还是凹坑,溅起的泥泞有数丈高,但中心被镇压的那人,已无了反抗气息。 两根手指,捻起“宁奕”。 意识被捶地涣散的黑衫年轻人,倒吊在空中,大雨淋湿面颊,面色苍白,看起来是没了意识,连那柄飞剑也没有更多的挣扎了。 古佛面无表情。 他没有放下“宁奕”,更没有轻视“宁奕”,到了此刻,对方已受了重伤,他仍然全神贯注紧紧盯着这个年轻人。 如果那人还有丝毫的反抗意识,第一时间就会被他察觉。 两根金光手指,捻住宁奕,将其缓慢放在他的面前,满心欢喜的古佛,张开自己的唇齿。 这个过程缓慢而又绝望。 他要吞掉宁奕。 而最后的时刻,他犯了一个错误。 那柄光芒黯淡的“伞剑”,被两根手指轻轻掷出。 飞出了一个弧度。 “锵”的一声,插入大地之中,惨白剑身倒映出一抹飞溅的雨水。 细雪剑身一半插入泥泞中,剑身疯狂摇摆,摆度逐渐降低,就在快要停歇的时候。 有人握住了这柄剑。 …… …… 离开道观的时候。 雨下得很大。 所以他打了一把伞,一身白色的儒生道袍,交领右衽,两侧开叉,领口缀着素色护领。 琵琶袖被风吹起。 伞下是一张柔和而不张扬的年轻面孔,五官略微有些阴柔,但气质绝不阴柔。 他顺着山路阶梯,一步一步走下不老山,向着山下的那座孤寺走去。 他离开师门,在东境寻找清修之地。 那时候他便察觉到,整座大泽,生了轻微的异变……于是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到了金华城,也找到了这座自己满意的山头。 在这里清修了一段时间,对于邻居的“那位”,他不是没有动过直接出手灭杀的念头。 但与那些时不时闯入此地的无知鬼修相比,千佛塔里的东西似乎很难杀死,如果他要出手,就一定要有十成的把握。 修行至今,他很少出手“杀死”什么。 比起“杀死”,他更喜欢“杀死”之前的“打赢”。 剑气递出三分能赢,他绝不会递出第四分。 除非是罪孽滔天的人物,实在该杀,他也只能忍着麻烦强行杀死,其他的……就算了。 世上有太多麻烦事,如果遇上的每个敌人他都要杀,那他哪里杀得完? 于是。 出手三四次后,那些“侥幸逃生”,且心思百转的东境鬼修立马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因为他住在这里的缘故,不老山方圆十里都是一片太平。 圣山的人当然也不敢来打扰。 撑伞的白袍人,稍微驻足了片刻,隔着一段距离,他已看到了倾塌破碎的兰若寺,也看到了漫天的飞灰,齑粉……这一幕让他觉得有些讶异。 “竟然……杀死了。” 兰若寺的镇寺树妖……被剑气化为了虚无。 那个叫宁奕的年轻人,自己前不久才跟他有一面之缘,如果没有记错,那时候他的境界和杀力都不算高……只不过半年没见,跟随西海那位剑仙修行,修为境界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年轻道士仔细想了想,如果是自己出手的话,应该也能完成差不多的事情,只是他会暴露自己的一样或两样底牌手段。 这头树妖看似难杀,其实不然,他有的是办法可以将其灭杀。 但麻烦的是,那座“佛塔”里的东西。 在这里闭关,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想试一试,自己能不能“杀死”这个东西。 年轻道士轻轻叹了口气,收起纸伞,如果不出意外,他在接下来的一段岁月里,修行的目的,就是要试着杀死一个生活在北方的,很难杀死的存在。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个占据了大半个视野的庞大古佛。 比起一个修为只是十境左右的树妖,这尊直接占据了东境“福荫”的“假佛”,应该是近乎不死不灭的。 东境大泽深处的那些老魔头,依靠着无端萌生的星辉,灵气,开辟山头,无法无天,整座荒芜大泽都焕光彩,诸类道法的修行都极为顺利,此地若不是群魔乱舞,简直就是一处对修行者大有裨益的洞天福地。 东境大泽深处的大魔头,不是没有想过要找一找来源,但圣山和琉璃山打压极深,他们不敢逾越沼气,大泽深处早已经搜刮了数十遍,底朝天的翻找过一遍,寸寸犁翻也没有找到……说明滋养大泽深处无数鬼修的“机缘”,并不是落在大泽里面。 谁也想不到。 东境魔道巨擘寻求的巨大“机缘”,就落在此地,这头“假佛”将“福荫”占为己有,压在塔内。 不老山的道士坐在隔壁山头,圣山不来,鬼修难入。 直到来了个背着箱笼的读书人。 名字中与“不老”二字有着间接联系的年轻道士,看着那尊巍巍高大的古佛,半边臂膀被斩碎,胸口被剑器戳破,额金光黯淡,眉心一抹殷红。 他有些惊叹。 这都是那个叫“宁奕”的后起之秀做到的。 但“宁奕”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太妙,那个在雨夜里被两根巨大金光手指捏住的“瘦弱”身形,衣袍被大雨拍打得猎猎作响。 果然还是要自己出手啊……年轻道士笑了笑。 那么,该怎么出手呢? 这还剩半口气,但吞下“福荫”,实力暴涨数十倍的大东西……好像不太好对付。 剑气,雷法,符箓,阵纹,还是…… 正当他为此苦恼,缓慢思索的时候,空中好像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划破虚空之音。 一柄雪白的,细长的伞剑,划过一道用力的弧线,插在了他的面前。 于是不用再抉择了。 年轻道士沉默看着这把送到了自己面前的剑。 从见到的第一眼起,他就喜欢上了这把雪白的剑器……只要是剑修,就一定会喜欢“细雪”。 很锋锐。 非常锋锐。 名不虚传,果然是东岩子赵蕤先生打造出来的无二剑器。 他端详的时间很短。 因为那柄伞剑在震颤,而且……在出某道极其强烈的意念。 他似乎读懂了剑语,他轻轻笑了笑,柔声道:“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 下一刹那。 道袍年轻人攥拢长剑,气势陡然一变。 细雪认可了他。 执剑者的剑气……似乎也认可了他。 就像是多年前的叶长风,或者是裴旻,剑气坦荡,心胸至诚。 世间人人皆可辟开光明。 一道胜过先前数十倍的剑气,盖过长天,方圆十里升起一道惊天的光柱。 黑夜焚尽。 所有的声音都化作虚无。 第四十八章 在下姓洛名长生 一盏老灯。 雨还在下。 秋末时分,屋檐的雨水汇聚,滴滴答答打在道观廊前的青石地上。 昏暗的道观空地上,并没有多余的物事,摆放着一根被雨淋湿的麻绳,两端栓系在两根柱石上,平时应该用来晒晾衣物,此刻麻绳上空空荡荡,被风吹动。 道观内,一座宽敞的屋室,门窗闭合。 纸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年轻白衣道人,神情平静,坐在桌案前,他的桌前,原本摆满了图纸,关于符箓、阵法……但此刻都被清空,放着一枚简简单单的木简。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质地的东西。 看起来像是一枚普通木牌,就像是东境不入流山头给自己铸造的身份令牌,但如果触摸上去,会现这枚竹简的手感异常顺滑,清凉如玉,触感如铁。 上面刻着一个“山”字。 他的身旁脚边,搁着一个原本湿透的箱笼,兰若寺崩塌,那枚箱笼竟然完好无损,他以星辉蒸水汽,现里面摆了一些女人做的字画,物事,除此以外,还有一张庇佑四方太平的符箓。 兰若寺的大战,是符箓护了箱笼“一命”。 让年轻道人大感兴趣的,是箱笼里的《金篆玉函》,他的打扮虽然看起来像是道士,而且住在道观……但事实上,这只是他随意之举,他修行的功法,心经,以及经历,都与西岭的那个道宗没有丝毫关联。 那本《金篆玉函》,他已连夜看完。 他的资质本就极高,一点就通,看完那本《金篆玉函》之后,对于道家五术里的“山医命相卜”都有了一个大概的理解……尤其是这根竹简上烙刻的“山”字。 “凝聚,汇聚之力……东境大泽这些时日出现的变故,果然是因此而起么?” 他揉了揉眉心,轻声喃喃自语。 南疆那些大魔,原本逃入东境大泽,只是一时之计,逃出执法司囚牢之后,只能来此地苟延残喘,但因为大泽的异变,导致大泽内的灵气氤氲程度太过丰盈,他们的恢复度快得乎想象,甚至还在此地开宗立派,依靠阵法阻挡外力,建立了一个短暂的联盟。 年轻道人两根手指轻轻捻起竹简。 仔细打量,有些像是宝器。 但又不太像。 早些时候,大隋天下有着数量极其稀少的散落“宝器”,承天地气运而生,比起人为铸造的宝器更加强大,浑厚圆融,可谓是“先天圆满”的宝物,若是能够得到这种宝器,实力便会有大幅度的增强……譬如琉璃盏,就是“先天灵宝”级别的宝器,持有琉璃盏的韩约,坐在东境,几乎无人能敌。 先天灵宝对战力的增幅极大,虽然有“东岩子”赵蕤先生这样的大师,能够铸造出潜力不逊色于“先天灵宝”的“细雪”,但这样的人物实在太少。 一柄“细雪”,耗费了赵蕤先生极大的心力,终其一生,也只有一把“细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即便是命星境界的修行者,有着逆天气运,拿到了“先天灵宝”,也不敢拿出使用,因为即便是大隋涅槃境界的大人物,也不一定有合手的“灵宝”。 正常境界的星君,若是怀有“先天灵宝”,可以跨一个很大的战力境界,横扫同阶不必多说,甚至在面对千手,姜玉虚,楚江王这种人物之时,也不会逊色太多。 先天灵宝所在之处,周遭环境都会异变。 “这是先天灵宝么?” 灯火摇曳。 年轻道人眼神琢磨不定……那一夜,他把千佛塔的“大东西”劈得七零八落,那颗”不死不灭“的心脏也被砍得奄奄一息,最终他从心脏里取出了这跟竹简,使尽办法也无法做到损坏一丝一毫。 若是灵宝,应该也有着使用办法。 只可惜,他也并没有任何途径,可以驱动这根竹简。 单单是“山”之一字,若是能带给那“古佛”无尽的生命力,为何自己所在的道观却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星辉的确浓郁了一些……而且并不明显。 他可以肯定,这根竹简里的力量远远不止如此,只是自己没有摸索到门路上。 身后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声音。 …… …… 疼。 很疼。 头很疼。 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就像是脑袋被人拿着大锤砸中,所有的意识都快要被捶散了……宁奕的脑海里无数影像重叠,破碎的雨水,金光黯淡的拳头,悲鸣的细雪…… 千佛塔,死去的红纱女子…… 他缓慢睁开双眼,如眼所见,是一张干净的床榻上空,悬着几张白纱,自己的身上并不泥泞,像是被人以星辉蒸殆尽,轻柔的光华流淌在肌肤表层,带着淡淡的荧光,这些光华游走,温养血肉,带走痛苦,自己体内的伤势早已经痊愈,只不过神魂仍然有些恍惚。 被救了。 宁奕揉了揉额头,觉得脑海仍然十分痛苦,他一只手支撑着自己,在床榻上坐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温和的笑脸。 一个年轻的道士,坐在烛火旁,手里把玩着一根“竹简”…… 山字卷! 宁奕眼神在山字卷上多停留了刹那,这个短暂的瞬间,被对方很敏锐的捕捉到了。 “宁奕……你在找它?” 那人眨了眨眼,笑着举起“山字卷”。 宁奕沉默片刻,他早就听说,金华城北有一座不老山,山上住着一个年轻道士,城里的百姓都喊他“活神仙”,一开始他不以为然……今日一见,对方的确有些不可思议。 自己修行半年之后,神魂之力已经初具规模,即便面对十境修士,也有着自保之力,可此刻伸出一缕去试探,竟然如泥牛入海,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修为境界。 这么一个气息与自己相差不多的年轻人,身上没有丝毫苍老的岁月感……他的修为过了十境? 要么就是有着极其强大的神魂法门。 无论是哪种,都不容小觑。 “嗯……”宁奕揉了揉眉心,准备含糊其辞,道:“差不多算是在找它,你救了我?” 自己的剑呢? 他脑海里一阵刺痛,想起最后时刻,那尊巨大古佛把自己的“细雪”捏住……最后落到了哪里? 那个坐在烛火桌案旁的年轻人,像是能够洞察人心,他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拎起脚边的“油纸伞”,朝着宁奕掷了出去。 油纸伞划过一道弧线。 宁奕默默接过细雪。 他皱起眉头,望向纸窗外的方向,不老山外,就是千佛塔。 “已经死了。”那人笑着说道:“我借了一下你的剑。” 宁奕的神情有些愕然,他手指触摸着细雪,脑海里倒映出了那一幕画面…… 那年轻道士劈开一剑的场景,瞬间掠过。 斩杀不可斩杀之物。 这意味着,细雪认可了这个人? 细雪掷出之后,空中又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 宁奕将细雪隔着一层被褥,搁在膝盖之处,立马伸出双手,捧过竹简,眼神有些复杂。 自己苦苦追寻的“山字卷”到手了,比想象中要顺利很多,对方竟然没有丝毫争夺和占为己有的念头。 他看着那个白衣道人,接下来,他的眼神愈的古怪,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东境大泽的异变,与这根竹简有关……” “竹简上刻着一个‘山’字,你的箱笼被我捡回来了……出于好奇,稍微借阅了一下,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字应该对应的是‘凝聚’之力,不仅仅是星辉,灵气,更强大磅礴的‘神性’也可以凝聚而出……”白衣道人的身后是一盏摇曳的烛火,他的面容隐在黑暗之中,语调轻柔,缓慢:“那尊古佛能够诞生,是因为它依靠逐渐凝聚出了足够多的煞气,还有佛性来笼罩金身,而它难以斩杀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似乎是个不同于人类,妖灵的‘生命’。” “我住在山上的时候已经察觉到了,星辉无法对此造成杀伤,需要大量的神性才能击杀。” “即便没有竹简,这种怪物仍然可能会诞生……只不过生出的时间会大大延长,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也许千年,数千年。”白衣道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望着宁奕,好奇道:“我唯一想不通的,是整个东境的所有厉害人物,都在找这枚竹简,他们都找不到……你是如何找到的?” 宁奕看着“山字卷”,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看这个样子,那人还不知道“执剑者”。 但关于“山字卷”,还有“影子”,他所推测的,竟然一点也不错。 是推演么,还是单纯的猜测? 无论是哪种,都很吓人。 短暂的安静之后。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只是问问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坐在烛火旁的年轻道士,看宁奕一阵沉默,笑着说道:“宁奕,你能越一个大境界斩杀那树妖,很不可思议,比传闻中要强。” 宁奕心底一动。 他困惑道:“你知道我……” 那人温声笑了笑,“前不久才见过一面。” “前不久才见面?”宁奕仔细回想,自己一直在蜀山修行…… 他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 宁奕想到了一个可能。 年轻道士缓慢站起身来,笑道:“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姓洛,名长生。” 第四十九章 当年赠符予伊人 洛长生。 宁奕曾经在脑海里,无数次想过,这位盖压大隋所有年轻人的“谪仙”,到底是什么模样? 曹燃说洛长生的修为碾压所有人,一骑绝尘。 天都珞珈山的疯女人叶红拂,视之为毕生之敌,却永远也追不上他的步伐。 来蜀山“拜访”的小剑仙王异,将这位师兄看得如神仙一般。 的确,洛长生本就被誉为“谪仙人”,这并不是他的自称,而是所有见过他的人,自内心的赞叹。 于是宁奕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一副形象……大概是,一身白衣,冷漠无情? 毕竟是自己未来的最大敌人。 而且早晚有一天会遇见。 宁奕时常想到“洛长生”的名字, 这三个字给了自己太大的压力,修行路长,姜玉虚劝自己不要着急成为明星境界的“洛长生”,若是能做涅槃境的“叶长风”,其实是更好的结局。 但……无论如何,自己必须要变得更加强大。 那个谪仙人的每一次出手,都极为惊艳。 可他万万没想到…… 道观里坐在烛火前的那个年轻男人,容貌的确好看,但称不上“谪仙下凡”,浑身上下并没有不染烟火气,白色道袍甚至还沾染了泥泞……身上有着人间气息。 宁奕有些恍惚,有些不敢置信。 但仔细一想,这不就是……谪仙么?贬入尘间的仙人。 洛长生笑了笑,床榻上那个人的神情,他已经见过很多次……他声名抵达顶峰之后,与很多慕名而来的修行者见面,对方都是这个表情。 他无奈道:“有些时候,世人总是会对没有见过面的人,物,产生一些错误的判断。” 宁奕感慨道:“你跟我想的,实在有些不太一样。” 洛长生顿了顿,道:“哪里?” “所有……”宁奕想了想,眼前的这个白衣道人,说话之间的语气,神情,动作,都让自己如沐春风,生不起丝毫的敌意,他笑着摇了摇头,“除了你深不可测的修为。” “大道就在脚下。”洛长生也摇了摇头,“这并不难,要不了你也会走到这里。” 宁奕手指摩挲着竹简,关于“山字卷”的事情,其实他本就不打算隐瞒……毕竟在千佛塔,是洛长生救了自己一命。 “这样东西……大概是外面人眼中的‘先天灵宝’?但其他人都无法动用,拿了也是破烂物事。”宁奕的指尖,触碰着竹简,围绕着“山”字的轮廓回路打转,缓慢道:“你应该也试过了,无法挥其威能。” 洛长生点了点头,饶有兴趣道:“你可以炼化它?” 宁奕嗯了一声,他平静道:“具体缘由,不好解释,但事实上……我可以动用它,而它的确意味着“凝聚”之力。” 床榻上。 宁奕举起山字卷。 千佛塔一番苦战之后,终于到手的“天书”,此刻在宁奕掌心,散出淡淡的荧光。 坐在椅上的洛长生眯起双眼。 灯火摇曳。 屋室通明。 两个人等待着奇迹的一幕出现……然而并没有。 宁奕的头顶,逐渐凝聚出了一个堪比“初境”修行时候的星辉气旋。 而这件屋室里的星辉涌动,的确有着“汇聚”的迹象。 …… …… 宁奕的神情非常尴尬。 他攥了攥“山字卷”,现这根竹简仍然没有动静,只不过头顶的涡旋变得稍微湍急了一些,像是某个资质极差的第二境修士,在拼命吞吸星辉。 洛长生眼神有些古怪,他本来期待着,东境大泽的“福荫”落入了正主手中,接下来便能够在这位继自己之后成为“星辰榜第一人”的家伙手里大放光芒。 然而这个第二境左右的星辉涡旋,显得有些滑稽…… 宁奕讪讪道:“可能是出了些问题……” 他的神念浸入其中,山字卷一片混沌,内里一片封锁,天书到手,这是好事,但解开“山字卷”的秘密,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 神性不断浸透其中,自己的掌控力度太低,等自己神性将其完全浸入,山字卷应该就能融入神池里,到自己的观想卷中。 无论如何,八卷之中的第一卷,“山”字卷,已经到手了。 不得不说,这位谪仙人的感知极为精准,宁奕刚刚放下举起山字卷的手,洛长生就笑道:“看来还需要一些时候,才能见到你施展它的模样了……希望下次再见,不会太晚。” “你要下山?” 宁奕注意到,这件屋子收拾地极其干净,几乎没有累赘,而洛长生平时会用到的古书,阵纹,都被收了起来。 洛长生淡然道:“本来就快离开了……离开之前,正好准备斩杀塔里的那个东西,然后遇上了你。” 他在山上修行,专门为此准备了一些手段。 洛长生皱起眉头,说了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在妖族天下,有一个很难杀死的家伙,如果不出意外,三到五年左右,我会跟他有一战要打,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在蜀山已经得知这件事情的宁奕,此刻轻声感慨道:“东皇转世?” 洛长生点了点头,对宁奕知道这件事情,他并不觉得意外。 他认真补充道:“大隋对于这场约战很重视,两座天下都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所以容不得我输,有好几位大能要传授我斩杀之术……但我都拒绝了。” 谪仙人顿了顿,认真说了一句话。 “他人之道,容易误我。” 年轻道人凝重开口,“那些人尊重我的决定,所以我离开了羌山神仙居,四处云游,那个妖族天下的家伙非常难缠,我看过他在灰界出手的影像,如果要我现在和他交手,恐怕我无法杀死他。” 两千年前,东皇被狮心王斩,当时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才把这位妖族共主杀死,斩之前,东皇能够征服北方天下的依靠,就是近乎不死不灭的强大血统。 两千年后,竟然还有号称“东皇转世”的妖孽出现,敢背负这个称号,就说明了他的能力…… “我可以击败他一次,十次,却无法杀死他,磨灭他。”洛长生摇了摇头,有些无奈,苦笑道:“如果大隋还有其他人能杀死他,我很乐意把这位对手让出来。” 宁奕试探着问道:“曹燃?叶红拂?” “他们不行。差得太多了。”谪仙人望向远方,道:“就算把那个难以杀死的血统去掉,烛龙和叶子,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有时候我真的好奇,两千年前,狮心王是如何做到把修行境界大成的‘东皇’斩的?” 如今那号称“东皇转世”的妖孽,境界还远远未到巅峰…… 已是心头大患。 宁奕心念一动,东皇的“不死不灭”,是不是与自己要斩杀的“影子”有关? 洛长生瞥了一眼坐在床榻上的宁奕,道:“佛塔里的那东西,很污秽,与那人的境界不一样,一个天一个地,‘东皇’背负的应该是类似涅槃的,生生不息的血统,受了再重的伤,都能浴火重生,所以难以死去。想要杀死他,要么以完全碾压的湮灭之力贯穿,要么就打消耗战,找一个比他更加难以杀死的存在,最终硬生生磨死他……” 宁奕沉默下来。 不是“影子”。 那么自己的执剑者剑气,对于“东皇”而言,并不一定能起到灭杀的效果。 洛长生笑道:“闭关了一段时间,其实我是有一些头绪的。到时候灰界城头,我应该会用第一种方法,直接将他打成虚无。” …… …… 雨停了。 两个人在不老山顶,俯瞰山下。 秋末。金华城灯火葳蕤。 宁奕轻声问道。 “你要离开这里,准备去哪?” “换个清净地方。” 这句话让宁奕有些无语,他看了眼身旁的谪仙人。 清净…… 宁奕问道:“因为我?” 洛长生沉默片刻,道:“因为东境很乱。” 东境很乱这四个字,是故事的开始。 “东境很乱……琉璃山和大泽鬼修开战了,三圣山也插手了。” “但这里很清净,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住在这里。” 不老山,取的便是“长生不老”之意。 “所以你在害怕谁?”宁奕问道。 “我……什么也不怕。”洛长生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无奈,他说的是“什么也不怕”,而不是“谁也不怕”。 因为他补充着说了一句话。 “只怕麻烦。” 麻烦的事情,还有麻烦的人。 宁奕觉得有些困惑……还有什么麻烦,是洛长生不能一剑斩之的? 谪仙人的神情有些古怪。 “南疆那些魔头之所以能逃出来……是因为执法司的囚牢被破开了。” “执法司的囚牢竟然被打破了,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洛长生看着宁奕,“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麻烦正在找我。” 宁奕忽然想到了自己送给宋伊人的那张符箓。 破开执法司囚牢的那张符……借此脱困的,不仅仅是宋伊人。 还有一位大隋公主。 素华娘娘的掌上明珠,李白桃。 听说宋伊人说,那位南疆公主,疯狂倾慕着一位“小白脸”,这一次打碎执法司囚牢便是为了…… 念及至此。 站在洛长生身旁的宁奕,看了一眼洛长生。 的确很白。 这位始作俑者由衷沉默下来。 十分惊讶,万分心虚。 一句话也不敢说。 第五十章 生离死别 不老山上,燃起了一团光火。 洛长生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膝盖,饶有兴趣看着眼前那团燃烧的火光。 “你这是要烧什么?” 秋风萧瑟,吹动道观空地上的枯败草叶,打转,起伏。 徐徐火苗在宁奕掌心浮现,这些火苗由星辉凝聚而出,宁奕松开手掌之后,火苗便原地悬在空中,随风摇曳。 宁奕从房里取出自己的箱笼,双手抬着箱笼底部两边。 洛长生眼神里有些讶异。 “你要烧掉这个箱笼……为什么?” 抬着书箱从房里走出来的黑袍年轻人,眼神复杂,轻声道:“因为背着箱笼的那个人死了。” 兰若寺里,傅清风化成清风。 或许,背着书箱的那个“宁臣”,根本就不该出现。 道观空地,箱笼着火。 宁奕在洛长生身旁,蹲下身子,接着从腰囊里取出了那张面皮,火焰照映之下,“宁臣”温和的面庞逐渐消融,他摇了摇头,没有犹豫,将其掷入了火堆之中。 谪仙人眯起双眼。 《金篆玉函》、诸多古籍,都被烧了。 还有不知名的字画,玩物,书信……这些东西他曾瞥过一眼,虽未观看内容,但大概也能知道,这是某位女子所留。 宁奕用寥寥几句后,说了兰若寺生的故事,以及乱坟岗的因果。 一直在不老山静修的洛长生,立马了然。 神仙居大师兄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回味这个故事。 片刻之后,他轻声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好像有些悲伤。” 宁奕笑道:“是啊,但这都是我的错。烧掉箱笼,算是了却这桩因果。以后我也许还会有别的身份,别的模样,却再不会去假扮一个叫‘宁臣’的书生,也不会像兰若寺那样……去伤害无辜的人。” “不……不是这样的。” 没有想到,洛长生竟然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子,一挥袖袍,道观里箱笼的齑粉倾飞而去,最终在远方汇聚如一条小河,飞下山去。 “你给了那个叫傅清风的姑娘希望,这并不是你的错。”他意味深长看着宁奕,道:“生死无常,对你而言,死是坏事,对她而言,并非如此……箱笼火化成灰,落地还会生根,因果仍在延续。” 宁奕有些恍惚。 箱笼焚烧的灰烬,落入藤蔓爬满的颓塌兰若古寺。 花开花落,因果轮回。 宁奕回过头来,他站在不老山上,轻声问道:“这是‘道’么?” 谪仙人摇头,语气认真:“这是道理。” “这座山头送给你,算是前段时候,羌山拜访的礼物。”他站在宁奕身旁,鬓被风吹散,“整座东境大泽都知道不老山是谁的地界。三圣山的人物不会来打扰你。” 宁奕侧过头,看着洛长生。 “别这样看我。”洛长生笑了笑,道:“王异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回去以后我会好好教育他,长陵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宁奕也笑了,“自然不会。” “我有一个事情,一直很好奇……”宁奕顿了顿,犹豫道:“李白桃跟你?” 宋伊人当初在天都,跟自己意有所指。 大隋公主李白桃,喜欢某个小白脸…… 自己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小白脸,竟然是神仙居的大师兄洛长生。 说到这里,洛长生有些头疼,一只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如果下次有机会见面,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两杯,再慢慢把这个故事说清楚。” 对于这个故事……宁奕心中已经猜到了一个大概。 他只问了一句。 “你的心中, 只有大道么?” 洛长生陷入了沉默。 但这并不是什么很难的问题。 片刻之后。 他轻轻点了点头,道:“目前来看,放不下其他。” …… …… 洛长生离开了不老山。 于是,宁奕成为了这座道观的新主人……这座山头其实是一个出手十分阔绰的礼物,山上的灵气很丰盈,肉笋很好吃。 最重要的是。 此地真的十分清净。 宁奕不需要如何露面,路过此地的修行者,三圣山人物,尤其是羌山子弟,都会来此地山下揖礼,绝不会打扰静修。 宁奕目前正需要“不老山”这样的山头,一是休养伤势,二是把“山字卷”的秘密琢磨清楚。 神魂正在一点一点浸透山字卷。 静室里,宁奕的面前悬浮着一根竹简。 山字卷到手之后,宁奕以神魂浸透,也算是一种参悟。 “山”,意味着凝聚,汇聚。 宁奕动用山字卷,自身修行,汲取星辉的度会大大加快。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执剑者修行所需要的星辉如此庞大,若是有完整的天书傍身,那么甚至不需要那么多外界的资源,仅仅凭借山字卷,便可以极快的修行,打下最稳固的根基。 八卷天书之中,必然有主掌杀伐的古卷。 但山字卷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杀伐之力。 但它养活了整座东境大泽的数万鬼修。 可见其恐怖的“滋养”之力。 宁奕有一种预感,自己若是把这根竹简彻底参透,山字卷握在手中,那么南疆脱困的那些大魔头,赖以为生的东境资源,将会彻底消弭……他们的大阵将会不攻自破,山字卷不再滋润东境大泽,三圣山,以及琉璃山,便可以轻易攻破这些老魔的联手。 自己如今的境界只有第八境,炼化“山字卷”之后,虽说获得了一卷天书,但“山”之一字,不攻杀伐,所以己身的杀力,应该不会有太多的飞跃,只不过再不会被资源所困。 宁奕心里有数。 自己最大的问题,便是资源。 同阶之中,他有诸多手段傍身,已然堪称无敌。 山字卷解了自己燃眉之急,也是最大的麻烦。 …… …… 不老山上,一个月很快过去。 这一个月,是宁奕一个人修行,最安静的一个月。 没有任何人打扰。 天下太平。 直到今日,一位意料之中的女子前来拜访。 不老山雾气浅淡,因为有洛长生亲手布置的禁制阵法,宁奕并没有多做修改,只是加上了自己的一张感应符箓。 符箓震颤。 有人来访。 闭关之中的宁奕立马心生察觉,他翻手收下“山字卷”,起身推开屋门,正好看见了那位“大隋南疆公主”李白桃一步一步登上不老山顶。 李白桃一身浅淡素色长裙,容貌生得很是英气,腰间左边悬着一个酒壶,右边挂着一柄狭刀。 世人都说,李白桃脾气不好,单单从酒壶和狭刀来看……似乎是这样的。 让宁奕觉得惊讶的,是李白桃身上的气息。 这位大隋公主的境界,比自己想象中要强大许多。 宋伊人当初对自己说,李白桃被执法司看得很严,得不到修行和历练的机会,但这位南疆公主的境界至少有九境,比寻常圣山的圣子丝毫不让。 宁奕站在道观里,道:“你来晚了,他不在。” 李白桃的神情并没有变化,她淡淡道:“我知道他已走了。” 宁奕挑了挑眉,他这才注意到,这位南疆公主的身上染了一些血腥味,只不过不是凡人的,也不是正常修行者的……这些血腥味是鬼修的。 李白桃平静道:“从南疆逃出来,杀了不少不长眼的鬼修,我横渡大泽而来,特地到不老山来找他,找他之前,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宁奕哑然。 “不过我还是要上山一趟。” 李白桃说完之后,便开始前进,踏入道观,一个人漫步长廊,隔着纸窗目光扫过洛长生曾经的居住之地。 宁奕没有阻拦,而是一前一后,他并没有落后太多。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简单。 “离开南疆,多谢你那张符箓。” “嗯……” “宋伊人是个好人,你也是。” “嗯……” “我娘那边,也多谢你的照拂。” “这不算什么。” 李白桃走得很快,将道观逛了一遍,然后站定。 她转身问道:“洛长生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当然有,他说了山上的肉笋很好吃,山下的乱坟岗不好玩……”宁奕笑道:“重要的是,你想听什么?” “关于我的。”李白桃看着宁奕,笑着说道:“宁奕,你最好说些好听的话,如果你告诉我一个坏消息,那么我会告诉你一个……更坏的消息。” 宁奕沉默片刻,道:“洛长生心中只有修行,这算不算是坏消息?” 李白桃叹了口气,“很好,我也送你一个坏消息。” 其实这几日,宁奕心头隐约不宁。 但不知是为何。 此刻终于揭晓。 “你在此地静修,外面生的大事,恐怕你还不知道……”李白桃靠在一扇木门,神情有些疲倦,“东境大泽,前不久爆了一场血灾,栖身东境大泽的那些南疆老魔,连同联袂的阵营,都被韩约一人杀绝了。” 宁奕最不愿意得到的消息。 也是最糟糕的消息。 “琉璃山韩约脱困之后,以一人之力,抹杀了大泽深处的所有生灵。” 说到这里。 李白桃忽然有些疑惑。 她在对面的黑袍年轻人眼里,看到了一抹痛彻的悲伤。 她不知道,韩约脱困意味着什么…… 宁奕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南疆魔头的死活。 他在乎的是那个在琉璃山插下剑鞘,镇压甘露的老人。 那个踏入蜀山后山,说很快就会再见面的老人。 只要叶长风犹有一口气在,那么韩约便是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脱困出山。 道观上空,淅淅沥沥小雨落下。 宁奕闭上双眼,轻轻吸了一口气,攥拢拳头。 与西海叶先生的后山一别…… 竟然是生离死别。 第五十一章 出山 蜀山。风雷山头。 一身劲装,双手手腕捆缚布条,身子骨已不再瘦弱,隐约可见肌肉鼓涨的小不点,穿梭在十八铜人阵中,拳脚与铜人交撞,打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如今的谷小雨,刚刚点燃星火,以星辉篆养身躯,自身的这副“先天金刚体魄”,在经历了前期的亏损之后,终于缓慢弥补不足。 每日的铜人阵,是必修功课。 手腕捆缚的布条下,其实是十斤重的铁块。 脚腕同样如此。 不断加重,不断锤炼身躯。 因为年幼时候,吃得太差,营养不足,即便后天觉醒了星火,谷小雨鬓角的两缕黄,仍然没有变黑,看起来仍然有些病怏怏的模样。 打完铜人阵,谷小雨浑身是汗,他简单洗漱了一下,走出屋门。 谷小雨的心底有一丝烦躁。 他觉今日的气氛,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太一样。 风雷山头顶的天幕阴沉,低垂。 滴滴哒哒的小雨垂落,砸在门前。 谷小雨惊喜看着远方,风雷山的山阶,有一道熟悉的黑白大氅,行走在模糊的水汽之中。 “师父……” 他的声音夏然而止。 千手的神情并不好看,眼神里带着一抹悲伤,从藏经阁的闭关状态之中醒来,这位小山主身上的气息更加圆融,似乎浸入了某种玄妙境界之中,她缓步来到自己刚收的弟子身前,一只手搭在谷小雨头顶。 谷小雨心思很是敏锐,他立马捕捉到了师父的不对劲……师父整个人,或者说,整座蜀山,似乎都沉浸在一中不太妙的状态中。 远方响起了钟鸣。 “铛——” 钟声在雨丝之中扩散。 千手大人一只手拍了拍谷小雨肩头,没有说话,转身来到风雷山顶。 谷小雨沉默跟在身后。 他站在山顶,看到无形的钟浪击破雨水,层层叠叠,波散开来,蜀山的一座座山头,一位又一位的弟子,从洞府之中走出。 生了什么? 谷小雨抿起嘴唇,随着穹顶一道落雷炸响,他的脑海里,也落下了一道雷霆。 轰然一声。 这个心思淳朴的少年郎,神情恍惚。 隐约之间……他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事情…… 雷霆所落方向,是蜀山后山,6圣大人的禁制拦住了所有人,即便是如今的千手,似乎也没有能力硬闯入内。 千手大人的手掌缓慢摊开。 叶长风老先生,曾给过她一份造化,由剑气和神性凝聚而出的玉牌,能让千手在观想执剑者画卷之时,神魂能够得到庇佑。 这样的一块玉牌……某种意义上,就是西海老祖宗的命牌。 小山主的手心莹润如玉,而捧在手心上真正的那块玉。 却碎了。 四海皆震。 这样的消息,是瞒不住两座天下的大能者的。 叶长风在蜀山阖世。 谷小雨面色苍白,怔怔看着细碎的玉牌,从师父掌心簌簌落下。 如灰尘一般。 烟消云散。 他像是被一击重锤砸中,惘然坐在地上。 谷小雨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个笑意盎然的老先生,蹲下身子,抚摸自己头顶的画面。 老祖宗每日都会从风雷山经过, 那柄“稚子”会带着自己下山游玩。 老祖宗……对自己很好,非常好。 谷小雨想到了下山的宁师叔,想到了平顶山一别时候,宁师叔对自己所说的话。 “蜀山很温暖,我很喜欢这里。” 他也是如此。 在这里修行半年有余,他早已把这里当成自己唯一的家。 小不点咬紧牙关,仍然有泪水从眼眶里溢出。 千手远眺蜀山,浩浩荡荡,风雷波散。 她平静开口,“谷小雨,随我下山。” …… …… 铁剑山上空,一缕风雷激荡而出。 一位新晋的星君,气息强盛,从闭关之中走出。 满头霜白的瞎子齐锈神情凝重,默默拔出插在地面的铁剑,他破开了自己最大的门槛,面容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一步一步,步伐坚定,麻袍随风抛飞。 这位新晋的剑道星君,走下铁剑山,在大雨之中,向着蜀山后山的方向走去。 衣袍之间,尽是煞气。 天地肃清。 他的身后,跟着许多沉默的弟子。 蜀山在风雨飘摇之际,能得太平,在羌山拜访之时,能得尊重,在这半年能得安稳—— 全是因为那位姓叶的老先生。 雨丝飘摇。 齐锈的身旁,多了一位道袍绣金的道冠男人,温韬的神情再也没有玩世不恭,他戴正了金冠,神情悲恸,与齐锈并肩而行。 蜀山的隐宗山门,也6续激起一道道剑气光柱,一位位弟子神情沉重。 叶长风是大隋这五百年来数一数二的传奇人物。 他给蜀山带来了许多。 自徐藏之后,宁奕在这半年来的讲道,已获得了蜀山上下所有人的尊敬和认同,这位老前辈教导的弟子,的确是大隋数一数二的天才人物……此时此刻,许多走在队伍里的弟子,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的释然,宁奕不在蜀山,或许会好一些? 如果宁奕亲自见证了这一幕,不知会不会因为叶老先生的离去,太过悲伤,从而道心出现裂痕? 背负古剑的蜀山弟子,汇聚如潮水。 来到了蜀山后山的巨大山石前。 然而有一位青衫女子,肩头被雨丝打湿,早已来到了这里。 她背对所有人,丝散落,站在雨里,单单是一副背影,便让人心神恍惚。 惊为天人。 青衫女子转过半张侧脸,面容已褪去了稚气,面颊两边还留有些许婴儿肥。 回眸一瞥,摄去不知多少人的心神。 就连年幼懵懂无知的谷小雨,也喃喃自语。 “好美……” 一把古剑插在地上,裴丫头双手按在剑柄两边……宁奕在后山拔出了“稚子”,却没有带走,而是留在小霜楼。 今日的“稚子”,剑身不断震颤,剑鸣不断,阵阵凄惨,犹如撕心哭泣。 但没有了叶长风和宁奕,即便是锋锐如它,也挤不进后山禁制,剑气早已尝试了无数次,那张6圣的“敕令”犹如天堑,不可跨入。 这座后山,千手进不去,稚子也进不去,无人可以进去。 所以…… 后山里面究竟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也无人可以知晓。 叶长风老前辈忽如其来的“死讯”,如今注定只能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 …… 后山从未如此拥挤过。 即便是教宗陈懿在徐藏葬礼上生了如此大的意外,蜀山后山,也没有出动如此多的弟子。 如今,这么多人到场,只为了祭奠。 大音希声。 一直到雨停。 谷小雨跟在师父身旁,没有离去,几座山头的大人物都领着弟子离开,铁剑山破境的齐锈师叔与自己师父耳语了几句,跟温韬师叔也一起离开…… 后山剩下的,就只是那位闭关半年之后,整个人气质和形象都截然不同的青衣女子了。 裴烦以黑色布条,耐心捆缚“稚子”,就像是当年徐藏捆缚无鞘细雪的那样。 她的眼角多了三分凌厉。 小霜山闭关半年之后,她的境界更加高深,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千手看着丫头,欣慰道:“不愧是裴旻的后人,闭关半年,竟然踏足了如此领域……年轻一代,单论剑道天赋,还有谁是你的对手?恐怕珞珈山的叶红拂,都不如你啊。” 谷小雨心生无限感慨。 珞珈山的叶红拂……那岂不是继位扶摇之后,下一代的天都小山主? 对此如此大的夸赞,裴烦只是摇了摇头。 她看着小山主,轻声道:“闭关半年,如果还不能达到这一步,我体内就白流了他的鲜血。” 千手笑了笑。 “宁奕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很难过的。” 丫头的眼神有些黯然。 她手指摩挲着“稚子”,喃喃道:“他下山历练,竟然没有把‘稚子’带走……是因为已料到,叶老先生可能会离开么?” 其实丫头的猜测,与宁奕的真实想法,大差不差。 宁奕离开之时,拿起这柄古剑,最终掂量二三,还是选择放下。 留“稚子”在蜀山,就是留一个陪伴旧主的善始善终。 蜀山后山的禁地,宁奕没有能力踏入,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真正的不朽可能就住在里面。 那根“大阳之物”是类似于白猿的毫毛,几近不死不灭,一根毫毛,便可令狮心王的千军万马退让。 可见正主的力量,有多强大。 叶长风老前辈此行是为了不朽而去。 这么多年,已再无一人可成不朽。 若是失败……结局自然是,灰飞烟灭。 …… …… 后山雨停,青衫肩头的剑气蒸,将雨丝都蒸散。 裴丫头将“稚子”栓系好,背在身后,她出山之后,已第一时间找暗宗了解了宁奕的去向,对于东境生的事情,也大概清楚了。 千手神情凝重道:“东境最近有些乱,尤其是大泽,你要小心行事。” 丫头淡然道:“无事。” “我送你一程?”小山主的提议,丫头并没有拒绝,而是点了点头,道:“好。” 跟屁虫谷小雨跟在师父身旁。 磅礴的星辉逆转,包裹三个人,拔地如长虹。 连续跨越了三四座圣山的地界。 送到了中州与东境交界之处。 别离之时,千手站在一座小山头,风沙飘摇,她取出了一枚玉牌,沉声道:“遇到生死危机,就捏碎它,东西两境相差太远,但十境左右的对手,还是可以直接瞬杀的。” 丫头只是笑了笑,没有去接,柔声道。 “我出山之后,已十境无敌。” 青衣女子摆了摆手,起身掠入大漠黄沙之中。 腰间一柄稚子,眉心万千古剑,剑气声如震雷。 滚滚东逝,最终消弭。 (还有一更,比较晚,不熬夜的就不要等了) 第五十二章 一封给道宗的信 李白桃饶有兴趣,站在道观的门口,双手环抱在胸前,后背靠着木门,看着桌案的灯火摇曳。 宁奕坐在桌案前,写着一封信。 不老山的雨停了。 但东境的风雨才刚刚起势。 李白桃打量着桌案那人的神情。 宁奕并没有在这位南疆公主的面前,表现出多么不合时宜的悲伤……短暂的交谈,他已经了解了如今东境的局势。 稚子剑鞘没有镇住韩约那头老魔。 比起那些被韩约只手炼化,灭掉的南疆魔头……宁奕更在乎如今自己的处境。 在琉璃山宝殿,韩约被叶老剑仙逼得下跪磕头。 韩约曾问自己,这一跪,敢要么。 宁奕当仁不让的接下了。 因为他知道,接下来叶老剑仙还会逼着韩约立下誓言。 桌案前灯火摇曳。 宁奕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出那一日的情景。 …… …… 【“我......韩约......今日起誓......” “蜀山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不得动丝毫杀念。” “若是在蜀山宁奕破开十境之前,琉璃山对其动了杀念,付诸行动,那么我韩约,千雷招身,万劫不复!”】 …… …… 字字句句,历历在目。 这的确是一个很恶毒,很恶毒的誓言。 按理来说,有这么一份誓言作保障,宁奕大可以安心修行。 但这些日子,他的道心却不太平。 直觉告诉宁奕……脱困出山的韩约,已经盯上了自己。 而自己如今身处东境大泽,离开不老山,贸然离开,其实是一个愚蠢的选择,这座山头明面上的主人是洛长生,碍于谪仙人这三字的威慑力,三圣山绝不会踏入方圆十里。 洛长生离开不老山,是一个很隐蔽的消息,在谪仙人动向暴露之前,自己住在不老山的消息……应该不会走漏。 韩约身边绝对有精通占卜之术的能人异士,甚至极有可能,他本人就是一位推演之术极强的异人。 花费一些代价,推测出宁奕的所在,只是时间问题。 写这封信的时候,宁奕脑海里已经闪回了无数个画面。 无数个可能。 他没有抬头,而是直接问道:“大泽深处的鬼修,都死绝了?” 李白桃点了点头,“从南疆脱困的大魔头,没一个还活着,韩约替南疆执法司杀了这些人物,而且据说……都是星君境界的魔君……没一个是等闲之辈……” “那些大魔头不重要……”宁奕喃喃自语,道:“脱离琉璃山,在南疆魔头山门下的喽啰呢?” 李白桃怔了怔。 她皱起眉头,努力回忆,道:“应该没有死绝……但是琉璃山已不会再收纳他们……那些人,都是一些三境、四境、不入流的低阶鬼修,大泽深处那些南疆老魔,手底下没有所谓的星君鬼修,从琉璃山叛逃的,最多也只不过是十境。” 桌案前的黑袍年轻人,重复着李白桃的话。 “琉璃山不会再收纳……” “不属于琉璃山中人……” 宁奕低垂眉眼,继续写信,同时笑着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琉璃山既然不要那些人……为什么不直接杀掉呢?” 李白桃沉默下来。 “如果你有能力通知三圣山,城主府,最好让金华城的平民百姓都离开……”宁奕淡淡道:“不出意料的话,不老山的方圆十里应该都被锁死了,目前来看,对你,还有那些平民还没有影响……这场杀局,只针对我一个人。” 南疆公主挑眉道:“琉璃山的杀局?” 宁奕嗯了一声。 “那张子母阵的符箓,难道不可以打破禁锢?”李白桃不再背靠木门,而是怀抱狭刀,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那张符箓,“我还有那张符,我可以带你走。” 宁奕笑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着拉我一把?”宁奕摇头笑道:“李白桃,你倒是心地善良,被韩约抓到了,那位东境第一人不会杀你,但应该十分乐意把你送回执法司吧?” 南疆公主沉默了。 李白桃默默将符箓塞回袖口。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在没有见到洛长生之前,是不会回到南疆的……”宁奕顿了顿,缓慢道:“如果你顺路,方便,可以帮我送一封信,这封信对你也有好处,至少可以保证……你能够得到除了大隋皇室以外,最大的助力。” 李白桃挑了挑眉尖。 大隋皇室之外,最大的助力…… 说话的功夫,宁奕已经写完了这封信。 他伸出两根手指,将信纸叠好,塞入信封,两根手指捻住纸张,指尖神性便烙刻烫上了一层金漆。 “给道宗。” “道宗?” 李白桃接过信,听到“道宗”两个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她有些讶异,掌心正反掂量一二,好奇举过信封,眯起双眼打量。 “放心……看不穿的。”宁奕有些哭笑不得,无奈道:“信的内容其实也没什么好保密的。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 李白桃看宁奕的样子,显然是还想卖个关子,丝毫并没有开口泄密的意图。 她翻手收下信封,好奇道:“需要我送给谁?提前说好,我可不会傻乎乎去天都替你跑腿,所以……如果要送给陈懿的话,就另寻高明吧。” 教宗陈懿如今住在天都。 但……这封信,并不是给陈懿的。 宁奕神情凝重,一字一句道:“帮我给道宗的周游先生。” 李白桃提高音调“哦”了一声,困惑道:“周游……紫霄宫的周游?” 宁奕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琉璃山的杀局,很可能已经成型了……”宁奕笑了笑,道:“东境三圣山,即便是羌山,也绝不会出手帮我,得罪如今脱困的韩约。相隔东西两境,蜀山难以伸手至此,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好像被困在不老山了。” 李白桃眯起双眼,“难道紫霄宫的周游看了这封信,会来救你?” 宁奕摇了摇头。 “我很清楚周游先生的为人。”宁奕笑道:“如果是平时,他应该会来。但如今,没有人能请动他出手,就连徐藏也不行……这半年来,大隋天下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扶摇带着弟子回珞珈山了。” 话说到这里,李白桃面色有些恍悟。 上一代的‘神’和‘道’,扶摇和周游,各自代表着天都珞珈山和西境道宗,上一代的那三人,都是相当能战的角色……而且彼此三人都默许了对方的存在,也默认了,会有一战。 那一战已隐约到了时候。 扶摇和周游,都走到了某个境界的尽头,遇到了难以逾越的瓶颈,如果不出意外,这二人会分出一个真正的高低,乃至于分出生死,借此打破瓶颈。 而道宗周游,是一个修道天才,他不需要下山历练,也不屑于下山历练。 这半年来,周游一直在闭关,为那场即将到来决战做准备。 没有事情能让他为之动摇。 “但这封信可以?”李白桃看着宁奕的眼神十分古怪。 宁奕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 他坐在烛火前,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或许吧……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 …… 东境大泽,沼气升腾。 氤氲的灵气,似乎少了往日的丰盈。 风雨呼啸,大泽的上空,掠过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三圣山拉扯的防线极长,此刻驻守的修士,那些境界在九境,十境左右的圣山人物,抬起头来,神情漠然,看着大泽掠来的鬼修,并没有出手击杀。 就在前不久,东境琉璃山底,那个“臭名昭著”的大魔头终于出山了,一个人便将东境大泽深处荡平。 这些飞出来的鬼修,都是战败之后的“将死之人”。 他们接到了上面的命令。 置之不管即可。 这些鬼修的境界并不高,大部分都在三境,四境,偶尔有六境,七境。 但他们数量之多,密密麻麻,几乎有近千……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汇聚而来,率领在前头的两位鬼修,并肩飞行,修行境界和气息极为强大,压过了圣山大部分的修行者,已是鬼修小成的十境人物。 这些如蝗虫一般的鬼道修行者,神情苍白,目光木然……就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向着一个方向飞去。 “他们”的阵营十分奇怪。 他们其中的大部分……本是琉璃山中人。 但东境动荡,这些人叛变之后,便归属踏入了东境大泽深处,归属南疆老魔。 如今大泽被韩约荡平……琉璃山不再收留他们,他们便重新沦为了所谓的“散修”。 修为低下,但数量庞大的鬼修,向着大泽外的某个方向掠去。 而此时此刻,在琉璃山底。 有一口枯败腐朽的古棺,棺木里,那柄剑鞘的残余剑气,已经插入躺尸男人的胸口。 捧着“琉璃盏”的男人,神情苍白而痛苦……金刚佛钵里的火焰将熄未熄,他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他曾立下“不动杀念”的誓言。 即便借“大泽”的鬼修出手,没有动用琉璃山的力量。 他也算是违背了誓言。 层层叠叠的因果束缚,他即便只僭越了“丝毫”,也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琉璃盏内,阴云密布,已有劫雷炽热翻滚。 刚刚出手灭杀东境大泽好几尊老魔的韩约,缓慢睁开双眼,隔着棺木,目光像是掷向了千里之外。 掷向那座不老山的道观。 “宁奕……” 捧着佛钵的陈年老尸,胸口被稚子穿透,且有愈弥深的趋势。 他一字一句,声嘶力竭道。 “我要你死!” 第五十三章 百鬼夜行 琉璃盏内,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婴儿,稚童,老人,妇女,青壮男人,各色各样,密密麻麻。 他们坐在一朵盛大绽开的莲花花蕊上,四周花瓣青灿之色,犹如镀金,圣洁光华笼罩。 琉璃莲花,不染尘垢。 琉璃盏里,根本就没有韩约……又或者说,琉璃盏里,人人都是韩约。 这件媲美先天灵宝的“宝器”,此刻灯芯上空的穹顶,传来了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原本一片洁净,没有丝毫阴云的琉璃盏,此刻沾染了不明的业力,专门灭杀鬼修的雷劫,开始在琉璃盏上空凝聚,丝丝缕缕的雷力游掠,回荡,噼啪作响。 出动大泽的鬼修,去荡平不老山。 这一举,虽未牵扯“琉璃山”,但归根结底,仍然是“韩约”动了杀心。 因果报应,已找上门来。 坐在灯芯中心的“书生”身躯,在西海老祖宗登门之后,本来已经炸开,但韩约又花费了极大的心血将其重新凝聚,琉璃盏内的每一具身躯,并无高低强弱之分,只不过这位大魔头偏爱这具柔弱书生,于是倾注的心血便最多。 此刻“书生”抬起头来,面容阴戾却浮现一抹笑容,他握紧双拳,喃喃自语道:“叶长风……你以为这些‘因果’,就能挡住我么?” 大泽有三千鬼修。 两位十境压阵。 他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誓言,僭越了一部分,但是越界的“程度”并不算大……这些业力,他可以承受。 书生韩约猛然站起身子,冲天而起,来到了阴云之下。 他抬起双臂,翻山倒海的琉璃盏光火汇聚而来,映照得他面容无暇而明朗,不像是一尊邪魔,更像是一位赫赫神威的天神。 九天之上,一道落雷,直劈头顶而来。 韩约并没有出拳,亦没有躲闪,而是直接张开双唇,那道落雷轰隆隆化作一道疾光,瞬间被他吞入腹中,白衫书生的衣袍瞬间炸响,猎猎如风,柔弱的书生眸子里燃上了一缕雷光,寻常鬼修触之即死的雷劫,被他硬生生吞下,非但没有死亡,反而精气神更上一层楼。 东境第一人甘露闭上双眼,唇齿咀嚼雷霆,即便不是鬼修之身,大修行者也很难肉身硬抗雷霆,更不用说丧心病狂的吞入口中,此刻他的牙齿已被雷力崩碎,内里满是沾染血污的雷霆小蛇乱跳,剧烈的疼痛,却让他脑海里一片平静。 有誓言阻拦,他要杀宁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大泽鬼修的东行,只是第一步而已。 吞下第一道雷霆。 磅礴的琉璃盏光火,助他修补伤势。 韩约睁开双眼,眼神满是冷冽和决绝。 穹顶雷鸣。 因果之间,生死难逾,无数雷霆滚动反复,盘踞如龙。 白衫书生伸出一只手,对准上天,五根手指轻轻向上招了招。 甘露长笑不止,如癫如狂。 “来!再来!” …… …… 三圣山在东境大泽,拉扯立下的据点,山头,连绵数十里,形成一道防线。 在今日,三位圣山的长老,都下达了“撤离”的命令。 原因无他,很简单,韩约已经攻破了“大泽”阵营。 南疆脱困的魔道巨擘们,已经被甘露一人全部斩杀……南疆执法司大司亲自赶赴大泽确认,完成了后续的羁押,一部分逃出南疆,触犯大隋律例的大泽鬼修,已被带回南疆的囚牢里,重新镇压。 “东离山”是大泽防线当中,最重要的三座山头。 羌山,龟趺山,太游山,各自占据一座山头。 占据“东离山”的,正是龟趺圣山。 龟趺山的陵寻,披着银色披风,面上覆着银白狰狞面具,坐在一块大石上,身旁插着一根断裂的大戟,抬起头来,他看着满天飞过的鬼影,铺天盖地掠向远方。 浓厚的煞气,让自己异常不适……这些阴煞鬼修,在大泽盘踞了很久,积攒了不知多少怨念,虽然境界不高,但此刻倾巢出动,几乎带动了天地之间的异象。 鬼哭狼嚎。 其中有两个十境鬼修,与自己有过一眼对视……是相当难缠的角色,恐怕在东境大泽之中都被极为看中。 这么多的鬼修出动……是为了什么? 荒唐的是,三圣山作为东境的话事人,竟然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 在先前的大战之中,许多城池都遭了殃,黎民百姓逃亡死伤,好不容易才维护的太平,若是被这些鬼修扰乱了,那么自己做的努力,岂不是付诸东流了? 陵寻取出一块令牌。 令牌的那一面如水波荡漾,浮现出龟趺山大长老的容貌。 “不用理会,也无须出手,带领东离山撤离便可。” 陵寻眯起双眼,道:“这些鬼修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三圣山不拦?” 大长老沉默片刻。 “甘露的意思,如果天都怪罪下来,也由琉璃山一并承担,与我们无关。” 陵寻冷冷道:“大泽出来的鬼修,单单是本尊,不算宝器里的冤魂,至少有三千之数……这些鬼修可以轻松将一座城池灭杀。甘露要屠城,难道大长老你们也视若无睹么?” 龟趺山大长老仍然是沉默。 但已不需更多的言语。 陵寻笑了笑,他收回玉佩,摘下面具,揉了揉疲倦的面容,天都遭受挫败之后,龟趺山不让他去北境与妖族天才交手,于是他在东离山厮杀了快一年,十境的鬼修也曾斩于手下。 他不是无情之人,到了东境大泽周围,看到荒芜枯城,凋零的生灵,才知道生命之可贵……鬼修被大隋天都认可,能在东境有一隅之地,全都是因为那个叫“韩约”的男人太过强大,三圣山无法制约。 他陵寻若有朝一日成为龟趺山山主,定然不会如此窝囊。 处处妥协,为虎作伥。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 摘下银色面具的陵寻,来到一位师弟身旁,轻轻拍了拍其肩头,疲倦道:“东离山的使命完成了,让所有人都离开吧。” 他忽然心中升起了一丝疑惑,拉住另外一位同门,指了指远方,道:“那些鬼修的方向……是要去哪?” 龟趺山的那位弟子,先是一怔,然后压低声音道:“师兄……那里是不老山……三圣山都知道不老山是禁区,不得踏入。” “谪仙人”就住在不老山的秘密,对三圣山的高层来说不算秘密,但寻常弟子,只是得到“不得踏足方圆十里”的命令,只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 陵寻当然知道“不老山”意味着什么。 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在东境大战之中,其实扮演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角色……两方对弈冲杀,都会绕开不老山,方圆十里的那座金华城,一片太平安逸。 那些鬼修要去不老山? 陵寻望向羌山驻扎的阵营……如果洛长生还住在不老山的话,那么羌山的修行者,绝不会放手不管……很显然,洛长生已经离开了。 比起韩约要做什么……他更在乎的,是不老山上,到底住的是谁……陵寻此刻的心底,隐约浮现了一道影子,他戴上面具,一言不,并没有随东离山修行者一同离开,而是只身奔跑,掠行在大泽地面,向着不老山的方向前行。 …… …… 道观一抹枯火,在灯芯上飘摇。 就像是琉璃盏上的虚无火焰,幽幽摇曳,室内一片黑暗,被这缕光照亮。 坐在观内的“宁奕”,神情恬淡。 那些阴煞之气来袭的度,过自己的想象,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逼近不老山。 李白桃下山之后,一路催动子母符破碎空间。 此刻,外界生的一切事情,都与宁奕无关。 宁奕的面前,悬浮着一根竹简。 “山字卷”的炼化,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东境大泽的诸多鬼修,这些时日,都是汲取着山字卷的福荫,身体里的灵气、星辉,乃至煞气,都是依靠山字卷凝聚而出。 如果炼化了山字卷,宁奕将会对整座大泽的灵气,有着绝对的掌控。 若是三圣山没有攻破大泽防线,他其实一人手持山字卷便可以瓦解南疆老魔设下的防线。 琉璃山的杀局……如果没有猜错。 第一杀,就是逼得大泽鬼修出行,摧垮不老山。 “好一个琉璃山不得动杀念……” 宁奕喃喃自语。 大泽鬼修,的确与琉璃山无关。 但即便如此,这道杀念也与韩约有关,他要承担违背诺言之罚,单单这一缕杀念,便有不知多少业力雷劫落在琉璃盏。 既然这位东境第一人下了死心要杀自己,那么他便奉陪到底。 宁奕冷笑一声。 白骨平原,磅礴的神性溢散而出,将山字卷层层包裹。 …… …… 黑云压城城欲摧。 金华城的无数平民百姓,在城主府的催促下,逃离四窜,城门大开,阴风倒灌。 那个来去匆匆的长裙绝美女子,腰间挎着狭刀,只来得及摔给金华城城主府府主一枚代表大隋皇室身份的“令牌”,便匆匆破空离去。 紧接着,站在城头的金华城城主双手按在城墙上,几乎喘不过气。 毕生从未见过的骇然画面,从远方席卷而来。 铺天盖地的阴云—— 云层之中,无数骷髅,探出脑袋,俯瞰人间,森罗地狱降临。 腥风血雨,滂沱而来,砸在金华城头。 这一幕,好似地府之门大开。 百鬼夜行。 第五十四章 恩与赐(求月票) 东境大泽之中残余的两位十境,一位叫做“苦吴”,一位叫做“炤昱”。 悬在空中,踩在一只漆黑大鸟鸟背上的白“少年”,名字叫苦吴,虽然模样看起来稚嫩,但其实是年少时期便修行鬼道术法的魔头,年龄已有一甲子。 炤昱的背后,背着一根巨大旗杆。 两人的背后,就是黑海一般汇聚的鬼修潮水,降临来至不老山前,不仅仅笼罩了不老山,还将整座金华城都压住。 两位十境鬼修对望一眼。 白苦吴木然开口:“终于到了……按那位大人所说的……杀掉山上的那个人,就可以了。” 苦吴目光下移。 “还有阵法……应该是个难缠角色。”他笑了笑,道:“一起出手?” 炤昱平静道:“保险起见。先屠城,凝聚阴气。” …… …… 金华城无数百姓逃窜,声沸喧嚣。 城主府的护卫满弦拉开弓弩,对准远方穹顶射出。 只可惜箭镞射入煞气之中,瞬间层层消融,他们大部分都是未曾修行,连星火都没有点燃的寻常人,城主府的锻炼,只是增强体魄,哪里能伤得到这些鬼修? 登上城头的金华城城主,双手扩音,声嘶力竭。 “吾乃大隋子民——” “东境地界,律法所护,鬼修不可杀生!” 他的声音滚滚而出。 只可惜听见这声音的两位十境鬼修,神情并没有丝毫波澜。 金华城城主的声音还没有荡开—— 穹顶便传来倏忽一声爆响! 一根巨大的招魂幡,被炤昱满力掷出,就这么从阴云云层之中疾射而来,宛若重弩拉满之后射出的弩箭,周身空气都被擦破,带出层层音爆。 下一刹那。 金华城城主就要掏出身份令牌的那只手,连同手臂,半边身子,都被那根大幡的旗杆射穿。 城头土石飞溅,这个淳朴的男人,连凄惨的怒嚎都来不及喊出,便被一缕漆黑火焰迅蔓延身躯,熊熊燃烧,化成灰烬。 一道高瘦身影,就蹲在招魂幡的旗杆顶端,缓慢站起。 天地之间残余的光华照在他的身上。 “炤昱”抬起一只手掌,城主死后的余烬缭绕而来,在他掌心化为鬼火,火焰之中,一颗狰狞的骷髅头颅幽幽浮现,怨念煞气极其深重……这位鬼道第十境的修行者,神情平静至极,神念一动,金华城城头的几十位护卫,瞬间就被黑火缭绕,在三四个呼吸之内,就化为灰烬,与之前的城主一般,掠入他的掌心。 这些凡人,凭什么与自己斗? 鬼修炼魂之术,乃是大隋律法明确规定的禁术,绝不可以在境内施展。 若是有违,那么施展此术的鬼修,必然要受到千刀万剐之酷刑,被抓到了,结局便是生不如死。 然而“炤昱”并不在乎。 大隋律法,天下无人敢违。 但在这里,琉璃山就是天。 炤昱头上的那位“甘露先生”,此次泄露的一丝意志,就是让自己不择手段……完成目的。 杀几个人,几十个人,几百个人,都不算什么。 站在大幡旗杆顶端的炤昱,缓慢站起身子之后,环顾一圈,他看到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得多的生灵,会心一笑之后, 他一只手缓慢下滑,取出悬挂在腰间的葫芦,拔出壶口木塞,浓郁的煞气随风飘摇。 东境大泽开战这些时日,早已没了王法,他炼了不知多少生魂,此次正好派上用场。 “给我杀。” 炤昱轻轻挥手。 数以百计的骷髅便迎风而涨,掠向城中。 …… …… 不老山头,一声鸟雀戾鸣。 站在“不死鸟”背上的白童子苦吴,神情漠然,在空中俯冲而下,袖中滑出一柄弯刀,隔着十丈距离,一刀斩下。 腥风血雨笼罩不老山,从鬼修大部队抵达的那一刹,就有人试图冲击这座小山头。 只可惜这座山头有一座极其强劲的阵法,那些鬼修踏足其中,立即就被剑气剿灭。 洛长生信手布下了一座护山之阵。 距离布阵之时,已过了数月,此时支撑大阵的灵气,有些不够……并非是因为灵气匮乏,若是真正破开阵,踏入不老山,便会现,所有的灵气,星辉,都向着山顶汇聚而去。 尽数涌入那座道观。 再准确一些,是尽数涌入道观内闭关的那个年轻人。 苦吴一刀斩下,不老山的山顶,凭空绽开了一道裂纹,不死鸟戾鸣一声,吐出熊熊黑焰,围绕着山头斡旋飞掠,漆黑煞气浸入其中,整座山体的阵法,开始了溃败。 无数鬼修,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紧接着,再一度有剑气迸,地覆天翻。 “还有阵法?” 站在鸟背上的苦吴眯起双眼,皱起眉头,神情不善,这座不老山山头不大,那座护山大阵的手笔已经不菲……难道住在这里的,是某位圣山的圣子人物? 四面八方阴气之中,亮起一道又一道的光芒。 “符箓……” 苦吴看清这些逐渐明亮的光芒之后,面色陡变,迅盘膝而坐,双手拔起不死鸟额的两根弯曲犄角,一人一鸟拔空而起,以一种垂直地面的姿态极快攀升。 大约三四个呼吸之后…… “不老山”的符箓点燃,先是一抹神性出了轻微的炸响,紧接着连绵起伏,整座不老山,黑夜变为了白昼。 数以百计的鬼修,因为太过拥挤,密不透风的缘故,此刻当其冲,被神性点燃的爆炸冲击—— 密集的爆炸,持续了数十个呼吸。 沉闷的轰鸣声中,被炸得破碎的身躯,血液,都焚烧成为虚无。 这层阵法,宁奕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压箱底符箓。 浓郁的黑烟升起。 这惨烈的动静,甚至吸引了在金华城大开杀戒的“炤昱”,站在旗幡上的高瘦男人皱起眉头,看着不远处的不老山方向,鬼修潮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位神秘的“不老山主人”尚未露面,已经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悬在空中极高处的白童子苦吴,此刻还算神情平静。 他们这一次前来,动用的……就是人海战术,三境四境的鬼修死了,还有一整座金华城炼化的生魂。 大泽出行了三千个鬼修……人力有时尽,就算是修行体魄的金刚佛陀,一巴掌拍死一位鬼修,也能被活活累死,况且,大泽深处有莫大机缘,这些鬼修的体内灵气极为氤氲,生命力相当顽强,难以杀死。 苦吴眯起双眼,那位“不老山的主人”到底是谁,他心底还没数……甘露先生不愿开口泄漏,只让他们动手,不过目前来看,对方肯定不是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否则早已经出面将自己击杀。 可能是大隋的某位天才。 如果真是命星,那他硬着头皮也要上了……这么多的鬼修,再加上阴魂,就算是三圣山的命星大修行者,应该也会被直接堆死吧? 那层阵法破碎之后,不老山似乎没有能够抵挡进攻的防御阵法了。 于是第一位鬼修双手拦在面前冲入山门小径,瞬间就被布满其中的剑气绞杀,接着便是第二位,第三位……这座小山头被剑气蕴养,专门克杀鬼修阴戾之物,极大地阻拦了进攻,但只可惜这些手段,比起漫天潮水一般的阵仗,只能起到些微作用。 从山底。 到山腰。 用了小半柱香。 这已经是奇迹般的事情了,坐在不死鸟背的苦吴,神情凝重,目光穿透黑云云层,紧盯山顶的道观……那位神秘的不老山山主仍然没有出面的迹象。 就在他握紧长刀,准备再一次劈出一刀之时。 苦吴瞳孔收缩。 不老山的黑色潮水,止步在半山腰。 喧嚣至极的山头,竟然有那么一个刹那的凝滞。 …… …… 道观的木门,无风自动,“啪嗒”一声打开。 道观的静室内,坐着一个脊背挺直的黑袍年轻人,衣袍被漫天狂风吹动,猎猎作响。 而他不为所动。 宁奕的面色无悲也无喜。 神性收敛于一身。 观想图古卷早已经在心里烂熟了一百遍,此时的宁奕,做到了极致的心静。 他的面前,悬浮着一枚灿烂的青色竹简。 一个至简的“山”字,烙刻烫。 宁奕看着那根竹简,当神性完成最后一丝浸透之时,那枚青色的竹简,那枚烙刻的“山”字,出了淡淡的灿烂金光。 于是他伸出手来,极为艰难地试图握住那枚竹简。 与以往不同。 此时此刻,他握住的,是“山字卷”,是极致的力量,是东境大泽汲取了数年的福荫。 不老山上上下下,无数鬼修,体内流淌着……山字卷带来的灵气、煞气、还有血液。 这是恩,是福,是赏赐。 宁奕攥紧山字卷,缓慢起身。 道观内的声音,一字一句极有力量的传出。 “我要……收回对你们的恩赐。” 伴随着话音,磅礴的力量从“山字卷”内席卷而出。 一道无形的波纹,从山顶扩散开来。 从大泽深处跋涉百里而来的三千鬼修,在这一刹,体内的灵气、煞气、以及鲜血,都破碎,溢散,向着不老山山顶飞掠而出。 第五十五章 满城风雨有剑声(上) 整座不老山。 漫天的鬼修,身躯震颤,眉心一股股血气飞涌而出。 他们这些时日躲藏在东境大泽深处,所汲取的修行养料,全都来自于“山字卷”的馈赠。 而如今,山字卷的主人要收回这些馈赠。 一缕一缕的灵气和星辉,涌入不老山道观。 那根悬在额一尺距离的竹简,化为一道金灿的光芒,融入宁奕眉心,鬓飞扬的黑袍年轻人睁开双眼,眉心有一抹神韵亮起,他停滞极久的星辉第八境界,在此刻松动起来。 山字卷将大泽这些三境,四境鬼修的灵气,全都汇聚而来。 不老山顶,道观上空,一股涡旋凝聚而出。 大风起兮。 道观的观门被人推开,从内缓缓走出一道黑袍身影。 骑在“不死雀”背上的苦吴,瞳孔收缩,他曾想过不老山所住的人到底是谁……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人。 要问东境琉璃山最恨谁。 不是栖身在大泽深处的那些南疆老魔……而是这个姓宁的蜀山小子。 蜀山小师叔……宁奕! 宁奕神情平静,推开观门,他缓慢伸出一只手,对准不老山上空的“星辉涡旋”,而后缓慢握拳。 攥拳的刹那。 漫山遍野的鬼修,身子全都炸开,山字卷的力量从他们体内崩碎—— 山顶涡旋破碎,倾捶如瀑布。 宛若星云倒转。 当年他未曾点燃星火的时候,曾经在周游的鸟背上见过星云流转,银河倒悬的画面,也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坐在星河之上的场景……而今日的不老山,这一幕近乎还原的上演了。 宁奕的第八境,需要海量资源才可以破开的第八境,此刻支离破碎,就此破开! 他的黑衫鼓荡起来,庞大的星辉汹涌在每根筋脉,每个周天,身形有些瘦削的黑衫年轻人,丝飞扬,晶莹剔透的神性氤氲在每根毛之间。 厚积薄。 执剑者传承开启之后,神魂,体魄,星辉,剑气……都得到了极大的锤炼。 第一卷天书“山字卷”到手之后,临门一脚终于踏破。 由量变,到质变。 星辉由八入九。 剑气由三入四。 不仅仅这样,长久压抑的星辉,终于得到了释放,层层叠叠如潮水般涌起,而且还在上涨。 第九境的初境被破开,接着便是第九境中境,后境……这股星辉气息,一直上涨到第九境巅峰,距离十境只差那么丝毫之时,堪堪停下。 而且“不破开”十境,还是宁奕自己的意愿。 叶长风老先生教导自己,修行如登楼,不要急着登上楼顶,在哪层楼,就把哪层楼的风景看一遍。 星辉境界第九境巅峰,停在十境之前。 剑气境界第四境……也就是西海老祖宗所说的,以一杀二以二杀三以三杀四都不算难,但“以四杀五”犹如登天的剑气第四境。 星辉境界的破境,意味着白骨平原的再一次强大。 宁奕的体魄,神魂,在极快的几个呼吸,迅恢复到了完美的状态。 他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了那骑在不死雀背上的白童子。 紧接着,他又望向了远方金华城的方向,那里还有一股强烈的煞气。 东境的第一波筹码,就是两位十境强者么? 宁奕的神情骤然冷了下来。 金华城那里,已经有肉眼可见的怨念汇聚翻涌,穹顶一片阴煞。 不是李白桃去晚了,而是这帮鬼修来得太快。 这是要违抗大隋铁律,强行屠城? …… …… 苦吴坐在不死雀的鸟背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画面。 那个姓宁的小子,出关之后,仅仅一只手,就捏碎了不老山上的所有鬼修……这是什么功法?这是什么手段? 紧接着他看到了更不可思议的画面。 姓宁的破境之时,不老山顶上空浮现而出的涡旋,这等气势,已经比十境破开还要壮观好几倍……而他的感应明确告诉自己,这个蜀山剑修,破开的只是第九境! 苦吴从未见过,一破境就抵达当境巅峰的天才,而这个叫“宁奕”的年轻人做到了,短短数个呼吸,身上的气息就停在十境前的临门一脚,一入九境便是巅峰! 这样的人,如果有一日抵达十境,会是什么样的光景?直接成就大隋最强的十境? 不死雀长鸣一声。 苦吴脑海里瞬间冷静下来,他明白了为何甘露先生大费周章也要杀死“宁奕”的原因了……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位大泽老魔的左臂右膀,想到了一件事情。 大泽能够在三圣山的攻势下支撑如此之久,是因为几位魔君都掌控着优先的修行资源,大泽内的灵气极佳,修行度极快,若是受了伤,恢复度也极快。 这几年来,投奔大泽的鬼修,都是看中了这一点,许多没有办法在鬼修之路上走得长久的修士,踏入大泽之后,逐渐也破开了本不能破开的门槛……大泽里都流传着,这是某件“先天灵宝”落在此地的缘故。 几位魔君亲自出手,找寻未果。 而在刚刚的刹那,这漫山鬼修死前,眉心分明有一股血气不受控制的冲出……这股气息与不老山顶的涡旋如出一辙。 是血气,也是灵气。 他望着站在道观内气定神闲的那个年轻人,心想难不成那件“先天灵宝”,是被宁奕找到了? 只可惜他来不及多想,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他多想。 下一瞬间。 道观的地面层层炸开,宁奕根本就没有怜惜洛长生在时精心打理的“不老观”,不老山顶掀起一股音爆浪潮,两旁的木屋,竹楼,顷刻之间支离破碎,摧枯拉朽化为木屑。 山顶上空。 坐在鸟背上的苦吴瞳孔收缩,双手按在“不死雀”的背上,整个人弹射而出。 半个呼吸不到,“不死雀”整具身子都炸碎开来。 白童子呼吸急促,双袖滑出两柄弯刀,他看着向自己冲来,度极快力度极猛的黑袍宁奕,在大隋杀过许多九境,这是他见过最匪夷所思的,没有之一! 两道身影瞬间撞在一起。 宁奕拔剑出鞘,并没有过多言语,他没有时间废话,以九杀十是极难的一件事情……但他如今不仅仅要做,动作还要快,因为杀掉这个白童子之后,他需要立即赶赴“金华城”,那里有太多的无辜人等着自己。 不老山上空。 一剑两刀,剑气与刀光撞在一起。 轰然一声。 白童子苦吴的面容扭曲,两柄刀器截截破碎。 宁奕单手持剑,一剑下压,执剑者剑气无坚不摧,凿碎两柄刀质宝器之后,以一种极其霸道的姿态,强行把这位第十境鬼修砸地抛飞而出。 白童子的身子犹如一枚炮弹,不受控制地倒飞而出,后背着地,砸得山顶凹陷下去。 他来不及起身,瞳孔里便有一道漆黑影子愈放愈大。 双手持剑的宁奕单膝跪地之姿,砸在苦吴胸膛,旋即一剑插入眉心,这一剑用力极深极猛,直入山顶大地三尺。 在这一剑的剑气之下,连鲜血都没有溅出,整具白童子的身子都寸寸湮灭,化为虚无—— “轰”的一声,剑气如敲钟。 尘埃落定之后。 不老山顶道观彻底化为废墟。 做完这一切后,宁奕的神情并没有轻松,更没有一丝释然。 而是更加凝重。 他望向不老山大战之后的山门,诸树皆塌,但唯有一个例外。 …… …… 金华城,群魔乱舞。 站在金华城城头的炤昱,面带微笑,他站在招魂幡的旗杆顶端,远眺四方,入目尽是一片猩红画面,这座金华城内,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但也有一些修行之辈,或者体魄强硬的江湖中人,能够在阴魂掠出之时对抗一二,满城风雨里,刀剑枪戟之音交撞而起。 他很喜欢欣赏凡人临死之前的画面。 被噬魂幡炼化的生魂,是阴煞之躯,若无道宗的“五雷咒”,或者圣山的浩然正气,很难直接将其灭杀。 这些阴魂,一吞十,十吞百,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化为一座人间炼狱。 鬼修屠城乃是大忌。 但如今有甘露先生庇护,想必这方圆三十里内,圣山中人不敢入内。 他自然敢放开手脚。 寻常刀剑,怎能杀死阴魂? 一位死死搂着襁褓婴儿的母亲,躲在角落里,孩子父亲是个江湖武夫,双拳带出罡风,打穿一道阴魂,下一刹那就被重新复原的阴魂抱住头颅,整个人双目由漆黑变得猩红,身躯被黑色火焰燃烧…… 一片混乱。 “别挣扎了,快点上路吧……活着有什么意思?”炤昱笑了笑,喃喃道:“杀光了你们,就算不老山上住着圣山命星,我也要让他折寿一百年。” 紧接着,他皱起眉头,望向不老山方向。 一道极其恐怖的波纹绽放开来。 数量磅礴如潮水的阴戾鬼修,分成两拨,一拨跟在苦吴身后,另外一拨跟在炤昱身后,千里迢迢从大泽追随而来,是这场浩劫起的“主力”。 然而在不老山顶那个破境年轻人握拳的一刹那,齐齐炸碎开来。 再过几个呼吸。 炤昱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摊开手掌,那枚“苦吴”的命牌,先是裂开一道纹路,接着啪嗒一声,破碎之后,化为齑粉簌簌落下。 他望着不老山,皱眉道:“苦吴……这就死了?” (今天晚上只有一更,因为下章是大章。) 第五十六章 满城风雨有剑声(下) “就是这恶人……杀了城主!” 满城喧嚣声中,一道尖锐的嘶喊,在金华城城头响起。 站在大旗旗杆上的炤昱,皱起眉头,注意力从远方的不老山拉扯回来。 作为整座城池内当之无愧的最强者,他只需要以一缕神魂催动招魂幡内的阴煞,便可以轻松掠杀,屠戮整座城池里的生灵。 只要没有十境的修士阻挡,那今日的“屠城”,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整座不大的金华城内,所有人都在忙着逃命,火焰焚空,马蹄沸乱,屋楼倾塌。 城楼的楼顶,竟然还算得上一片安静之地了。 然而此刻……这片安静之地也被打破了。 站在大旗旗杆的“炤昱”,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麻袍,破破烂烂,极为简陋,被风吹起。 衣衫破洞下,裸露而出的肌肤,泛着擦亮的铁器一般的银亮之色。 他饶有兴趣,蹲下身子,看着登上城楼的一帮“年轻人”,数量大概在七八个,配着轻甲,拎着凉刀,身上没有半点修为。 刚刚嘶喊出声的是其中一位白袍年轻男人,站在队伍最前面,胸肩罩了层薄薄甲胄,寒声道:“你可知,大隋律法,对滥杀无辜的鬼修……处以何等之刑?” 蹲在旗杆上的炤昱,无声笑了笑。 这些年轻人,大概二十岁? 二十岁的年龄,血气方刚,最是看不惯邪佞,拎一把刀,就以为自己可以“斩奸除恶”……最可笑的是,他们敢想,而且敢做,拎着一把刀,就上城来杀自己了? 他炤昱以前在南疆杀人,最喜欢杀的就是这种满腔正气的年轻人。 甲子之后,他修出了一些门道,对这种人,倒是有些同情……世道如此艰难,活得还“不自量力”,不知道是愚蠢还是可悲?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炤昱瞬间踩踏旗杆,撞了出去,整个人宛若一道黑色闪电,瞬间来到了那白衫年轻男人的面前,四目相对,距离只不过是咫尺之间,劲风掀动那白袍男人的衣袍,炤昱面无表情望着眼前的瘦弱男人,即便穿上甲胄,也掩盖不了这浓浓的书卷意气……是个百无一用的读书人,哪里来的胆气? 他一根舌头如利箭般射出,却不是奔着这位白衫书生,而是擦着对方面颊,瞬间洞穿其身后一人的心脏,接着舌尖卷回,带着一颗鲜活的心脏,被舌头凿穿砸了个“透心凉”的那人,身子出于惯性倒飞而出,砸得一面石壁支离破碎。 紧接着“炤昱”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白衫书生瞳孔收缩,他的耳旁在极短的瞬间爆了极其凄惨的尖啸,嘶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做不了。 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重新回到他身边的“炤昱”,神情漠然,两只大手攥着好几颗心脏,缓慢举到他的面前。 血水破碎,溅了他一脸。 “呕”的一声,这个冒着大险登楼的书生,眼泪鼻涕都滚了出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强烈的不适,他双膝猛地跪在地上,砸出一个凹坑,双手按在地面,眼神迷离,咳地一塌糊涂。 炤昱蹲在地面,一只手按在书生天灵盖上,微笑道:“金华城里的读书人,不好好去读书,来这里送死……你不会相信这世道还有好人吧?” 炤昱的话音刚刚落地。 这位十境鬼修的瞳孔猛地收缩,连忙扭头,看到了一只泛着银色的如钵拳头。 炤昱腾出那只按在书生天灵盖的手掌,双手叠掌掌心向外,拦在自己面门之上。 那位极快度奔来的“不之客”,不一言,瞬间欺入“炤昱”周身三尺,那只势不可挡的拳头并没有直接砸在对方身上,而是变拳为掌,两只大手按住鬼修肩头,紧接着便是一击沉闷的膝撞! “咚”的一声。 沉闷如敲鼓。 炤昱面色苍白,被这一膝撞砸得身躯向上飞起,那位“不之客”并没有顺势追击,而是一只手拎着书生后领,整个人原地消失。 炤昱在空中翻滚一圈,落地之时,他看到了城楼头烟尘之中,那个悄无声息“偷袭”自己的不之敌。 银白色狰狞面具,漆黑披风随风抛飞。 陵寻拽着书生后领,到了金华城头一角,与那位十境鬼修各自占据一方,他此刻缓慢松开手,满面流涕的书生看着这个体魄强壮的“修行者”,还没来得及说一声感谢。 “这世道当然有好人,你做的没错。” 陵寻只是淡然说了这么一句。 书生便怔住了。 “我还没说完……你做的没错,但是很蠢。”陵寻木然道:“想跟魔头讲道理,需要实力,圣山可以要求公平、伸张正义,但是平民百姓不可以……因为你们没有‘力量’。” 说完之后,这位龟趺山圣子取出了腰间的一枚长令。 “炤昱,大泽最强的十境鬼修,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也知道这枚令牌代表了什么。” 陵寻缓缓来到炤昱和那杆大旗的对立面。 他从东离山奔行,越是东行,越是心中不祥,直到他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整座金华城陷入了一片沸乱,生灵涂炭,而始作俑者,正是从大泽掠出来的鬼修。 这些鬼修要做的事情……难道三圣山不知道么? 看到这一幕,其实让陵寻有些心寒。 他冷冷盯着这位东境鬼修第十境,面无表情道:“三圣山和琉璃山的意志, 你应该清楚……如果背后无人,给你十个胆量你也不敢屠城。” 炤昱笑了笑,道:“但我今日偏偏做了,所以呢?” 陵寻沉默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答案已经在话中。 “甘露先生要杀不老山上的‘宁奕’,三圣山的星君都选择退让……整座东境都知道了风声。”炤昱笑着问道:“你一个区区圣子,能改变什么?你又有什么力量,能代替‘龟趺山’吗?” “宁奕……” 陵寻重复了这两个字,喃喃道:“果然是他……” 一杆大旗,猎猎作响,城头的大风鼓荡。 单手握住旗杆的炤昱平静道:“陵寻大人,你是未来龟趺山的小山主,我一介无名之辈,招惹不起你,但此时此刻,在下劝你不要蹚这趟浑水……” 陵寻摘下银色狰狞面具,微笑道:“我不想阻你杀‘宁奕’,但这一城人的性命,我要保。” 炤昱面色冷了下来。 他攥拢大旗旗杆,木然道:“那就得罪了。” 招魂幡被他猛地掷入空中,一杆大旗迎风而涨,无数冤魂抬起头来,齐齐望向城头上空的血红大幡,骷髅头颅穿梭在大街小巷之中,顷刻之间,金华城的嘶喊声音变得更加惨烈—— 缩在角落的白衫书生,耳旁忽然传来了一声爆响,那两位原本渊渟岳峙对立而战的“修行者”,在一瞬之间便齐齐消失,紧接着不大的城头,传来了无数道拳脚交撞的破碎声音。 金铁碰撞,拳拳入肉。 龟趺山最强悍的便是修行体魄。 陵寻从离开天都之后,就没有停下“体魄”的修行,在遇到曹燃被一拳打趴之后,他像是一个疯子,不断淬炼,压榨自己的极限,并且在前不久迈入了十境。 在三圣山拉防线对抗东境大泽鬼修的摩擦之中,他以一己之力锤杀了两位同境修行者,而可惜的是,他一直没有遇到大泽内同样是淬炼体魄的鬼修“炤昱”。 “炤昱”的黑衫在劲风之中撕裂,他一身肌肤犹如银铁,由腰身向上,一直蔓延到肩头,烙刻一条老龙,龙昂然,目光漆黑。 这身体魄,在十境之中已是所向披靡。 除了东土灵山的苦修者,四境之内,几乎无人可以在同阶与其对抗…… “龟趺山”是唯一的例外! “砰”的一声,炤昱一拳向上,打在陵寻下颌之上,这一拳足以打爆一位修行者的头颅,但龟趺山圣子极为强硬地接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双手按住肩头,以额头砸额头的“血腥招数”,砸得两颗头颅的眉心都溢出鲜血。 陵寻的眼神炽热无比。 他身负着龟趺山的传承血脉,越战越勇,一身血气焕银光,自从应天府与青君的一战之后,他已很久没有与人打得如此酣畅。 炤昱神情阴鸷,局面上来看,他处处被“陵寻”压制,但事实上……以他的身份,根本就不敢对这位龟趺山圣子下杀手。 三圣山与琉璃山平起平坐,甘露先生的确高枕无忧地坐在东境第一人的位子,但其实……三圣山也只是给“韩约”面子,琉璃山的其他人,除三灾四劫外,远远不够看。 韩约要他想办法杀了“宁奕”,他屠城汇聚阴气,此事的后果琉璃山可以帮他抗,但若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出手杀死了三圣山的圣子人物…… 造成的后果,他远远无法承担。 三圣山没杀死他,琉璃山也会杀死他。 身为一枚棋子,还是大泽的鬼修,步步艰难,屠城本是一件极快的事情……可万万没有想到,会遇到如此棘手的人物。 按理来说,三圣山的禁令已经下达,针对不老山的屠杀,与三座圣山都无关,谁会来蹚这趟浑水? 炤昱的胸口被一拳抡中,像是一柄大锤,他抬起双手护住面颊,眼前的龟趺山圣子,拳脚如暴雨般倾泻而出,打得他倒飞而出,身躯接连砸碎了三四面石壁,最终堪堪止住,脚底已经踩出了两道颀长的沟壑。 半边金华城的城主府,被拆地七零八落,整座城头都摇摇欲坠。 这就是十境体修能挥出来的战力,十多个呼吸,便可以徒手拆掉城头……炤昱皱起眉头,双手反手按住背后破碎的石壁,他在刚刚的一轮攻势下,受到了不轻的伤,想要恢复,恐怕需要一些时候。 悬在金华城上空的那杆招魂幡……因为刚刚激战的缘故,他的心神分散,阴魂的度大大减缓,想要完成汇聚阴气……只能先越过“陵寻”。 犹豫之间。 炤昱闭上双眼,一缕神念向下沉浸。 丹田之处,一片漆黑。 有一盏灯火长燃不熄。 炤昱有些为难地开口。 “先生……我遇到了一些阻碍。” “对面是位圣子。” 这两句话,已经够了……关于金华城生的事情,他相信甘露先生比自己还清楚。 短暂的等待,却度秒如年。 那盏灯火缓慢而稳定的燃烧,在炤昱声音传出去之后,跳跃了一二,变得急促起来。 通观全局的甘露先生,似乎看到了未来某个不好的走向。 于是在一个呼吸之后。 灯火内里,传出了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 只有两个字。 “杀。” …… …… 秋风萧瑟,这是个树木生灵走向凋零的季节。 但不老山是个例外。 “山字卷”栖身在千佛塔地底的缘故,不老山的山头,树木还算茂盛,有些树……逆着四季在生长。 这可能就是所谓“长生”,“不老”的一种。 然而此时此刻,吸引宁奕目光的,正是其中的一颗……在他一剑斩杀白童子之后,整座不老山的山头都几乎崩塌,道观倾倒,屋楼垮台,四面八方的老树,被剑气波及蔓延,也都毁于一旦。 唯独有一个例外。 在山阶的阴影里。 似乎开了一株桃树……宁奕甚至没有现,那里什么时候开的这株小树,年份并不大,幼枝初生,但是色泽红润。 树梢头,开了一朵桃花。 “所以琉璃山是没有耐心了,还是没有信心了?” 宁奕忽然笑了起来。 他看着那株桃花树,问道:“甘露觉得大泽的鬼修杀不了我,于是就让你出场了?” 桃花树下,阴影深处,站着一位撑伞的女子。 那女子的眼眸带着三分幽怨,缓缓从阴影里走出,一步一步登上山阶。 面容生得极美。 她名“桃花”,位列东境琉璃山四劫…… 桃花劫。 脱了十境的大修行者。 宁奕虽然在笑,但冰凉的手指已经攥拢了细雪的剑柄……别说他破境抵达了九境巅峰, 就算是十境巅峰,面对这位命星大修行者,也没有一丝胜算。 他本以为,东境会试图用最小的代价来杀死自己。 譬如用大泽的数千名鬼修,在不老山堆死自己。 再譬如……远方那个十境鬼修现在在做的事情……屠杀整座金华城,汇聚阴气。 这两种办法,按道理来说,都足以杀死宁奕,甚至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稳杀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只可惜。 中间的某一环,出现了差错。 山字卷的存在,让大泽鬼修的冲杀,变成了一个笑话。 宁奕看着“桃花”,轻声微笑道:“我的剑鞘,在甘露先生那保管的可好?” 桃花木然道:“多亏了叶老先生的福,我家先生很喜欢那剑鞘……那柄剑鞘收下,还差一把剑。” 宁奕皮笑肉不笑道:“我这有一剑,你试试看?” 细雪剑锋的风雷,鼓荡一圈。 宁奕的半边面颊,都被磅礴的神性雷光映照苍白,他整个人的气势变得浑然不可阻挡,瞬间奔至“桃花”面前,一剑对准女子的胸口递斩而去。 桃花的神情始终未变,五根手指如钩爪般攥拢。 宁奕瞳孔收缩。 细雪的剑锋,在桃花掌心刮擦。 女子神情阴沉,掌心溅出的鲜血瞬间就被高温消融,整个人向后掠去,两人一剑,一前一后,看起来像是宁奕已经一剑插入了女子的胸口,以极大的力度,带着这具姣好身躯奔下山去。 但事实情况是……细雪的起手度快若奔雷,在五根手指的牵扯之下,瞬间凝滞,这位名列四劫的女子大修行者,以一种逆天手段,硬生生攥拢神性加持的“细雪”,掌握了所有的主动权,背靠山阶一路飘摇而掠,要带着宁奕撞下山去。 宁奕松开按住剑柄后端的那只手,两根手指并拢点出,坠向“桃花”的眉心。 飘然而掠的两人,周遭的风气变得决绝而又冷清。 在这一刹,时间变得很慢。 宁奕眯起双眼,他看清了“桃花”那张妖媚而又动人的面庞,但从五官来说,这张面容只是好看,谈不上祸国殃民,无法与徐清焰这种绝美之人相提比论,但望向眉眼,便有一股浸淫其中的“妩媚”。 桃花似乎并不在意宁奕即将点落在自己眉心的两根手指。 宁奕一只手仍然攥剑前递,另外一只手的手指,距离眉心越来越近。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 宁奕看清了不断在两旁倒退的山阶。 四周飘落的木屑,石块……还有桃花花瓣。 两根手指点落在女子额的前一刻,宁奕闭上了双眼。 闭上眼时,神池已落满了一层桃花。 执剑者古卷在脑海神魂剧烈震颤,那副观想图轰然浮现,巨木参天,白骨缭绕,将漫天桃花撑得破碎开来。 两道坠下山阶的身影,女子面色陡变,她闷哼一声,不敢相信,自己在最得意的神魂对拼之中,竟然没有直接取得上风! 下一刹那。 宁奕指尖戳在桃花额头。 “咔嚓”的剧烈撞击声音。 两根指骨撞在女子额头,竟然没有直接洞穿,而是出一声脆响,宁奕的指尖骨骼碎裂开来。 宁奕喉咙出了一声闷哼。 他也没有想到,在自己拿捏最稳的“体魄”对拼之中,竟然是自己落了下风……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女子,身躯强度远远大过自己。 但这并不重要。 因为他的杀招本就不是这一指。 他是剑修。 从来都是。 从山上下山,一路蓄势至此的“细雪”,再次大放光芒。 风雷呼啸汇聚而来,山字卷的力量凝聚在剑尖之上。 宁奕睁开双眼,盯着面色有一丝变化的桃花。 既然你敢徒手抓细雪。 那么……便试一试“山字卷”的力量。 不老山的那树桃花,瞬间炸开。 …… …… 一块极其大块的石块飞掠而来。 陵寻伸出一只手,将其拍开。 他皱起眉头,望着自己的对手,那个先前在对拼之中显然落入下风的大泽十境鬼修,缓慢从城楼头的烟尘之中走出。 走出来的……已不是之前那个身躯瘦弱,披着破烂麻袍的枯瘦男人。 而是一个身高丈余,如小塔一般的魁梧“怪物”,浑身如铁,鼓胀的肩头插满了倒悬的剑器,剑柄在外,剑器没入身躯之中,浑身四处鼓着婴儿拳头大小的“铁疙瘩”。 陵寻听说过,东境大泽的鬼修,因为修行环境的变化,其中有一部分佼佼者,领悟了某种类似于“天赋秘法”的秘术,施展出来,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但是战力会得到极大的增幅。 眼前的“炤昱”,显然便是施展这等秘术。 像是妖族天下的大妖,展露本尊……这个铁塔般的巨人,体魄之强,从体表冒着的热气便可以看出。 陵寻神情凝重。 “炤昱”变身之后,双目一片漆黑,分不出瞳孔和瞳仁的区别,这的确与妖族天下的“真身”有异曲同工之妙,优点是大幅度增强体魄和战力,但缺点同样明显,这种增幅会给自己带来极度的“躁化”。 巨大的心脏,身躯,需要更多的养料。 他修行鬼道……终日沉浸在杀伐之中,到了此刻,心底便彻底被杀戮所占据。 别说眼前是龟趺山的圣子陵寻。 就算是大隋皇室的皇太子,他一样想要直接杀了吞掉。 “炤昱”一只手随意拍出,拍烂城楼头的围栏,抬起头来,那杆悬在金华城上空的巨大旗杆,通体燃起猩红光焰,轻微一颤。 原本极大的大旗,化为一道流光倏忽坠落,被巨人握在手中,看起来便像是一柄恰好合手的扇子。 “炤昱”握住招魂幡,掌心掂量一二,像是握住芭蕉扇,瞬间挥舞而出。 “轰——” 隔着十丈距离,龟趺山圣子陵寻瞳孔猛地收缩,他双脚踩住城楼头大地,面前的磅礴劲风如炮弹一般,吹得他大袖出爆破之音,整个人险些要倒飞而出,原本堆在地上的碎石,此刻都被吹得卷地飞起,那个白衫书生来不及尖声嘶叫,整具身子都被扇得血肉模糊,化为一滩烂泥与土石一同飞出—— 一扇之后,金华城城楼头的遍地尸体和土石都清扫一空,比雨过之后还要干净。 风气席卷。 沉重的一声插旗之音。 炤昱一只手将招魂幡插入城楼头,这一插之力下,整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城楼头,立刻土崩瓦解,地面以他为圆心崩现一张巨大蛛网,土石阵起,龙蛇起伏。 那道铁塔般的恢弘身影,单脚点地掠出,以不可思议的度来到“陵寻”面前。 龟趺山圣子只来得及抬起双手,但掌心还没有叠掌护面,下一瞬间,面颊就被一只粗糙而又坚硬的手掌按住,整个人的身子瞬间被带得飞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撞破城楼头的所有石壁,向着城内继续飞掠。 “炤昱”的内心已被一片血色填满,他一只手按住龟趺山圣子的脑袋,以对方的身躯后背,撞碎一面又一面沉重石壁,来到城内之后,他感应到了一道又一道鲜活的生灵,内心的杀欲愈强盛,奔跑度越来越快,以一种迅猛的姿态,撞碎了一整条小街的屋楼。 从城头,到街尾。 地面上,一道宽约两丈,长数十丈的沟壑,被怪力硬生生犁出。 一整排的楼阁,从内里被“炤昱”按着“陵寻”撞过,撑梁破碎之后,犹如龙脊一般缓慢倒塌。 漆黑的眸子,直视着被自己拎在掌心,“奄奄一息”的龟趺山圣子。 那杆插碎插碎城楼头的“招魂幡”,在此刻尽数施展开来,旗面迸出骇人的笑声。 老人,幼儿,妇女,壮年。 杀气滔天的阴魂,化作一道潮水,一线掠出—— “炤昱”一只手举臂,双手虎口,那个晋入十境之后尚未尝到败绩的“龟趺山圣子”,面色痛苦,一片煞白,气息逐渐变得衰弱。 他沙哑笑道:“比不老山的‘宁奕’,你似乎要好杀很多啊……” 陵寻的瞳孔里,一丝愤怒,在痛苦之中生出。 逐渐又在痛苦中淹没。 城巷的尽头,一大一小屹立在黑色火焰之中,四周黑焰滔天,断壁残垣,熊熊燃烧。 炤昱忽然抬起头来。 他皱起眉头。 一滴雨水,落在肩头,瞬间被高温融化,化为水汽,袅袅消散。 下雨了。 小雨很快就变成大雨。 远方的城巷尽头,大雨磅礴,有一道模糊的窈窕身影,缓缓而来。 是一位青衫年轻女子。 她背着一柄无鞘古剑,剑身由黑布缠绕。 青衫女子的面容很是干净,稚气初脱,面颊还有未消的婴儿肥,唇红齿白。 眼神纯净如稚子,不染人世间丝毫的尘垢。 那柄无鞘古剑。剑名就是稚子。 …… …… 大雨之中。 丫头缓步前行,她的眉心红亮,像是一枚大红枣。 她未曾出剑。 远远便有一缕剑气奔掠而来,从远方贯穿一线,直抵倾塌的城门那边。 接着便是第二缕。 第三缕,第四缕,第无数缕。 无数道剑气,平铺布满了金华城,剑藏之中开启的第二层秘境,内里蛰浅了无数浩然剑气,像是金丝穿线,洞穿城池。 丫头走到了大泽最强十境鬼修的“炤昱”面前,轻轻问道:“你刚刚说……要杀宁奕?” “炤昱”瞳孔里有一抹白色闪逝。 是剑气。 不是一缕,是很多缕。 滂沱雨丝与剑气混杂在一起。 满城风雨,剑器合鞘。 鬼哭狼嚎之音,被大盛的剑气直接湮灭。 第五十七章 桃花雨下,青衫重逢 压缩到一点的风雷……炸裂开来! 剑气撕裂长空。 整座不老山的山阶,雷光如瀑布逆流,四散飞溅,轰隆隆树林倒塌。 “砰”的一声。 两道缠在一起的身影瞬间抛飞—— 宁奕借着反震力高高飞起,他眯起双眼,望着下方风雷汇聚的一片汪洋。 那个娇媚至极的“女子”,双脚站在不老山山阶之上,轻薄衣衫在雷泽之中破碎,撕裂,裸露出大块大块的粉红肌肤,比起灵山的苦修者,她的肌肤并不粗糙,而是莹润光滑,看起来吹弹可破,像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 但在无数雷光之下,这具鬼修之身,竟然毫无破绽。 雷霆如游鱼,游曳在这具极柔的身子肌肤,噼里啪啦,女子面色淡然,抬起头来,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春光外泄”,下一刹那,单脚抬起踩踏山阶。 一整条百层石阶,被踩得龙骨翘起,化作一道长鞭轰然拔地而起。 空中的宁奕单手持剑,如持刀一般,全力压下! 盛大的神性光芒,与那条被踩得飞起的石阶龙骨撞在一起。 轰的一声,漫天石屑炸散。 这位脱了十境的大修行者,并没有全力以赴,只是轻轻一脚,余威之下,足以将一位十境修士直接踩地炸开……但宁奕以九境修为,硬生生接下这一击,细雪的剑气浩瀚如大江,执剑者传承开启之后,山字卷与剑气完美糅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此刻浩大如老龙。 “山”之一字,玄学五术之。 天地之气,汇聚而来。 宁奕的瞳孔被风雷映照至炽亮,衣衫瞬间被罡风撕碎,整个人淹没在轰隆隆的磅礴气息之中。 与此同时,踩出一脚的女子大修行者“桃花”,冷笑一声,身子瞬间消失在原地。 下一刹那,桃花就出现在宁奕背后,一只手掌已然按在了宁奕的后心之处……掌心力,宁奕后背像是一柄万钧重锤砸中,面色陡然苍白,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被这一掌的掌劲,凿打得疾射而出—— 不老山犹如流星坠落,瞬间砸出一个凹坑。 四肢着地的黑袍年轻人度极快,像是一只猎豹,两只手掌按在地面,瞬间跃出,身后的凹坑紧接着就有一道携带着滚滚风雷的女子踏入,一脚将凹坑踩得更大更深。 两道身影,一男一女,度快到只剩下虚影,一追一逃,极为狼狈的那道“逃跑”身影,四肢并用,像是一条孤狼,眼神坚毅,六感提升到了最大,身后的那道女子身影犹如鬼魅,无声无息,如果自己晚上片刻,或者慢上些许,连同自己一整具身子的落脚之地瞬间就会被凿穿。 并不高大的不老山,山阶之上,寸寸炸裂。 一道曲折的蛇形轨迹,不断在山体炸开,斗转蛇移。 桃花皱起眉头,她放开了所有的感知,但前方那道行进路线极其怪异的身影,似乎感知力比自己还要敏锐?总是能够提前捕捉到自己……厮杀至此,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玩玩看”的心态,虽说她是猎人,对方是猎物,但是能够一击杀死,就绝不会留第二口气。 宁奕是甘露先生目前心中最大的忧患。 这个年轻人的成长度太快了。 让桃花觉得匪夷所思……在天都客栈之时,远远一瞥,她只觉得这是个资质尚可的寻常天才,接替“徐藏”成为蜀山小师叔,似乎有些名不副实。 而如今。 仅仅是九境修为,在神魂和感知方面,竟然取得了如此之高的成就……如果从同阶进行比较,宁奕相对薄弱的体魄,已经可以捶爆九境大部分的灵山苦修者了。 如果让他顺利抵达星君……那就是一个完美的,加强的千手闻仲。 更恐怖的,是他还是一个剑修,因为传承的缘故,在某种意义上,宁奕像是手握“细雪”的巅峰徐藏,与拥有“稚子”的年轻叶长风结合。 这样的一个天才,各方面近乎于完美,未来绝对会越“曹燃”和“叶红拂”,甚至与“谪仙人”洛长生相比,也不见得就会落入下风。 桃花忽然有些明白,宁奕能坐在星辰榜第一的原因了……可是她有一点不明白,那个看起来像是一只“笨鸟”的少年郎,如今才开始力,可为何在一开始就得到了如此大的赞誉? 那位莲花阁的袁淳先生,难道在一开始,就看到了这位少年的潜力吗? 这样的人,决不能留。 必须死。 桃花眼神彻冷,她单手一抓,漫天星辉凝聚成桃花,片片如刀,切割空气。 女子大修行者懒得再去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索性一挥袖,将自己面前的十丈区域全都锁死,漫天花瓣如刀片飞掠而出,让宁奕再无躲闪空间! 双掌按在地上的宁奕,接着反作用力掠出,这一次不再逃窜,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很冷静,到了此刻……他已没了躲避的机会,双脚踩落在山石之上,“山字卷”的力量在脚底运转,磅礴的星辉汲取而来,只要不是星辉封禁之地,宁奕的星辉就永不会枯竭,滚滚星辉如大江在体内奔涌,于脊椎内节节攀升,递送至大臂、小臂、五指。 然后“啪嗒”一声。 油纸伞开。 那柄神性灌注的“细雪”伞面,“蓬”的一声撑开,双手死死抵住伞柄的宁奕,瞬间被淹没在疾风骤雨般的桃花花瓣之中,桃花片片锋锐,插入伞面,犹如羽毛斜斜入骨,一片叠一片。 那柄被秘制“符箓”加持过的油纸伞,看起来不堪重负,但密密麻麻插满了数百片桃花,仍然没有崩溃……伞面承担着极大的冲击,将宁奕的所有身子都笼罩在内,偶尔飞出一角的衣袂,瞬间就被擦着伞面范围掠过的花瓣切碎。 宁奕的脚底,“铛铛铛”迸着刺耳的金铁声音,这些都是星辉幻化的“桃花花瓣”,切入大地,像是一片尺余的花林。 伞柄与脊椎呈一条线,宁奕的双手已经有些支撑不住。 透过伞面,已经可以看到一片锋锐的桃花花瓣切开伞面,扯出“撕啦”的撕裂声音。 细雪的伞面,与其剑身不同……要论坚韧程度,细雪本身的剑身,被外界认为是可以与“先天灵宝”媲美的剑器,别说是桃花这等攻势,就算是韩约亲自出手,也不见得能毁去“细雪”。 但油纸伞的伞面,就只是寻常宝器……严格来说,连命星宝器也算不上,如果不是丫头悉心加持的“符箓”,这层油纸伞面,根本支撑不了这么久。 沉重的伞面,此刻密密麻麻插满了花瓣,像是一只刺猬,更像是一朵莲心开满桃花的“莲子”。 在层层叠叠的无数桃花暴雨下。 要不了多久,宁奕的“细雪”伞面,就将破碎。 神池内的沸腾池水,滚滚神性,已经积蓄到了顶点。 宁奕的眼神隔着一层伞面,锁定了不远处抬手压掌的女子大修行者,生死有命,殊死一搏……伞破之日,剑出之时。 然而下一刻。 宁奕所有的打算都落空了。 漫天的桃花,度极快极猛,此刻竟然停滞了一刹那。 那柄原本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崩溃的油纸伞,瞬间得了空隙,宁奕猛地转动伞柄,万千桃花如刀旋开,卷帘般席扫而出,钉在周身三尺的大地之上。 就在不远处。 站在山阶下的桃花,眼神变得有些惘然。 女子大修行者的胸口,有一截剑尖穿透而出,毫无征兆,毫无预警,穿透了这具命星境界的“金刚”体魄。 双手按住“稚子”剑柄的青衫年轻女子,神情坚毅,眉尖飞扬,挑起淡淡煞气。 掌心力。 稚子透体而出,贯穿“桃花”身躯,带出一大蓬血液,插入三尺地面。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命星……也不过如此。” 被西海老祖宗的剑器穿体而过,桃花缓慢扭转头颅,这张柔媚的面容,转过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角度,面色苍白而又惊讶,死死盯着自己曾经在罗刹城袭杀一次未果的女孩……只不过年余未见,竟然出落成了这副惊艳模样? 刚刚那一剑,悄无声息。 这等修为,竟然只是十境? 桃花的瞳孔瞪大,声音沙哑,不敢置信道:“是你?!” 裴烦淡淡道:“是我。” 说完之后,眉心剑藏的大红光芒陡然绽放,一道神光掠过,撞在这位“四劫”的身上,漫天的剑气平铺而来,瞬间布满整座不老山,贯穿天地的剑气丝线,穿透了桃花的每一寸肌肤,然而这位命星境界的鬼道大修行者,身躯并没有血液溅出,而是被剑气绞过,诡异地化为了无数桃花花瓣。 …… …… 宁奕怔怔看着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青衫女子。 漫天的桃花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此刻杀气不再锋芒毕露,于是这一幕,便十分柔和……两个人的目光,在桃花雨落下的那一刻交触。 丫头对着宁奕笑了笑。 她眼神温柔道:“哥,我出关了。” (今天只有一更,明天会加更) 第五十八章 信手斩桃花(上) 不老山的桃花雨下,一男一女对视一眼。 如果这一幕,放在某个太平的年代,或者相对安宁的小山头……那真的很温暖。 但此刻,并没有给两人说话的时间。 身躯破碎化为“片片桃花”的四劫大修行者,在不远处重新凝聚身子,漫天遍地的桃花花瓣,如刀锋般收拢拉扯。 那柄穿透胸口而过的“稚子”,的确给“桃花”造成了一些影响……但这道伤势并不致命,连严重也算不上,重新凝聚身躯之后的妩媚女子,一只手轻轻抚摸胸口,伤口已恢复如初,娇嫩的血肉似莲花般洁白泛红。 桃花的神情不太好看。 她眯起双眼,警惕看着眼前的青衫丫头,上次在罗刹城,她本以为这是宁奕的“侍女”,自己只需要抬手便可灭杀,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惹出了先生也无法承受的存在。 回去之后,琉璃山动用了极大的力量,却没有查出那位存在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一次她学聪明了,并没有直接出手,而是以一抹神念沟通韩约。 …… …… 琉璃盏内,雷光轰鸣。 承受着无边雷劫的“书生”韩约,正应验着自己的诺言,对宁奕起了杀心,盏内不断有炸裂的声音响起,一具一具肉身,在雷劫的溢散之下,承受不住,爆碎开来。 一开始先是大泽。 再是桃花。 杀心越大,承受的业力便越大。 这就是他不亲自出手的原因……如果本尊出手,直接抹杀宁奕,那么冥冥之中的因果,将会兑现当日许下的诺言,琉璃盏的威能再大,也护不住自己。 盘膝而坐的瘦弱书生,鬓在雷泽之中飘扬落下,不断往复,他的面容一片煞白,指尖掐入掌心,掐得渗出血来,不老山的神念传来之后,书生一字一句寒声笑道:“我连西海叶长风都不顾了,还管那个虚无缥缈的不知名涅槃?” 让一位命星出手,已经抵达了这具书生身躯能够承担的业力边缘。 “韩约”面无表情抬起头来,幽幽说道。 “宁奕……必须死。” …… …… 十境有大鸿沟。 大隋和妖族两座天下,历代以来,总有天才能够做到越境而战,在十境以下的战斗之中,有人依靠宝器,有人依靠天赋秘法,有人依靠“剑气”、“神魂”、“体魄”出当前境界的造诣……于是就有一部分人,在七境之时能与八境分庭抗礼,在八境可战九境…… 但这部分人中,只有寥寥,能以九境修为,与十境修士厮杀。 初境,中境,后境。一大境中有三小境。 第十境,是专门拎出来,单独存在的一个大境界,在十境之中,强弱高低的沟壑之大,匪夷所思,强如曹燃叶红拂,十境之时,可以斩杀千年大妖,等同于半只脚踩在命星门槛上,单纯以数量已经无法战胜这两位天才修士。 这样的人物,抵达十境大圆满,一旦成为命星,就直接是同阶最强级别的命星修行者。 宁奕刚刚在不老山斩杀的那位白童子“苦吴”,其实力在十境之中,也算是强者,单纯的星辉境界,已经抵达了十境后期。 做到“以九杀十”,是成为十境大圆满的前提。 可再如何强大的天才,即便是能做到“以九杀十”的人物……面对命星,依然无能为力。 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星辉外放,磅礴不可阻挡。 能成就“命星”的,都不是寻常人物,跨过了修行路上的第一道生死门槛,凝聚出本命星辰。 星辉的质与量,都远十境。 不老山的山阶几乎破碎殆尽。 青衫女子和黑袍年轻人,并肩而立,两个人神情凝重,但也只是凝重,并没有更多的东西。 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更没有退缩。 早在西境漓江,他们就联手对抗过“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了。 一位天才,加上另外一位天才……能做到的事情,绝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布阵需要时间。” 丫头抬起一只手,插入地面的“稚子”掠入掌心,她轻声道:“不过好消息是……这座阵法有了很大的改进,我们两个人一起联手,让阵法成型,并不算难。” 宁奕伸出一只手,手背轻轻擦拭唇角的血迹。 他盯住不远处的“桃花”,道:“她的体魄很强,你要小心一点。” 裴烦点了点头,脚底力,一青一黑两道身影陡然消失。 “桃花”面无表情,她隐约之间觉察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这两个年轻人的修行境界都不算高,低了自己太多,但身上的剑气之强盛,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她猛地抬起双臂,左右手掌交错,下一刻,掌心出“砰砰”的两声闷响,一左一右的青黑身影裹挟着狂风砸来,漫天树叶狂舞,她接过双方的手掌,肩头前递,一男一女重新被砸得倒飞而回。 要论体魄,即便这两人经受了无数天材地宝的洗礼,也不可能与自己相抗衡。 桃花已经看出了宁奕的意图。 身为叶长风的弟子,身上少不了保命的手段,而能够在此刻仰仗的,无非是逆天级别的“杀阵”,那个青衫女子的袖袍里,无声无息掠出了一道道剑气,在空中勾勒画符。 剑气符箓,已经开始搭建阵法。 他们二人想要拖延时间。 念及至此,桃花冷笑一声,身子前倾。 宁奕单手持剑插入大地,被刚刚的那一击肩撞砸得胸口沉闷,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他眼神阴沉,扭头望向裴烦丫头。 丫头的神情还算平静,稚子被她横在胸口,完好无伤挡住了“桃花”的肩头一撞,她倒退的度比宁奕还要更快,踩在一棵参天古木之上,身子如弩箭般射出,那株古木应声而倒,一青一红两道女子身影撞在一起。 丫头手中的“稚子”,化为疾风暴雨,在桃花面前点刺而出。 一缕又一缕的剑气,快到看不清影子,却又偏偏凝聚出了实体。 这一幕,与“宁奕”肉搏之时打出的“千手”极为相似。 磅礴剑气,孔雀开屏。 东境琉璃山的七位鬼道大修行者中,唯一的一位女子,眼神阴冷,周身被笼罩在剑光骤雨之中,伸出一只手来,掌心向外,挡在自己的面颊之处,其余身躯的无数窍穴,硬生生迸出大红色的神霞,与青衫丫头的剑气对撞。 前冲之势的丫头,神情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并没有直接硬撼“桃花”的前冲姿态,而是脚尖狠狠点地,身形如燕子回巢,陡然向后而掠,两人一前一后,无数剑光兜罩在方圆三尺,所过之处,地面沦陷,土石四溅。 丫头眯起双眼。 她的剑气轻且快,但点砸势头之强劲,若是换一位寻常十境修行者硬接一下,就算是金华城那个叫“炤昱”的家伙,也要被一剑直接打得跪倒在地。 这位命星鬼修,硬生生顶着剑气前行,度不减反增,自己倾巢而出的剑气点砸在对方肩头四处,只是溅出了火星,留下一个浅淡的白点。 这等体魄,实在骇人。 桃花左手护住面颊,右手藏袖,中指屈下关节按在拇指指腹之上,一口郁气憋在胸口不能吐出。 剑气有时尽。 她本意是想等这个青衫丫头更迭气机之时,叩指掠出,直接叩杀这位十境天才。 但一路顶着剑气,自己的体魄都快要有破碎迹象了,对方竟然一口剑气还连绵不绝。 于是这一指叩杀,便不再等待最佳的时机。 漫天光华,在桃花衣袖拂出的那一刹绽放。 天地一线。 裴烦丫头瞳孔收缩,无数剑气陡然收拢汇聚在胸口,“铛”的一声沉闷叩击声音,透过稚子的剑背,传到自己胸口,她的瘦弱身子直接被这一指叩得倒飞而出。 这一指力量之大,本是桃花直接叩杀“丫头”的杀招,此刻被“稚子”所挡,握剑极紧的丫头,直接被砸得人剑分离,身形接连砸倒七八株古木,那柄稚子高高抛向空中—— 桃花耳旁的剑气声音终于停歇一刹。 然而她心头的那股阴云仍未消散,反而更加浓郁。 随意一掌,罩在身前的烟尘被她拍散。 桃花瞳孔收缩。 她的头顶。 一道剑气,裹挟着整座天地的风雷,自上而下,像是一根重若万钧的棍棒,当头而下。 动彻山河的嘶喊声音,与剑气一同坠落—— “砸剑!” 不老山的影像都变得模糊。 桃花神情愤怒,长啸一声,抬起右掌,无数桃花花瓣自地面拔地而起,片片如刀锋一般,瞬间凝聚出一张巨大的莲花宝座,若是有人见识过甘露掌心琉璃盏的真实面貌,便会现,此刻的莲花宝座,与坐了无数道法身的琉璃盏几乎如出一辙,只不过莲花花蕊空空如也,并无一人。 巨大宝座,在桃花头顶凝聚而出,女子大修行者的身形在对衬之下显得瘦弱而又渺小。 她一人抬起莲花宝座。 细雪斩落在宝座之上。 光芒四溅,山河破碎。 第五十九章 信手斩桃花(下) 不老山的风云,被从天而降的一剑搅碎。 那张巨大的莲花宝座,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山字卷并非是天书之中主张杀伐的那一卷,但提供的源源不断的星辉,注入“细雪”之中。 砸剑之威,横跨了一个大境界。 然而……可惜的是,施展这一剑的宁奕,此刻修为境界还是有些低了。 这张莲花宝座,是“桃花”的底牌之一。 女子大修行者单手抬着宝座,宛若抬山,力拔山兮气盖世,掌心力,磅礴的劲气透过宝座震出! 双手持剑砸下的宁奕,瞳孔收缩,那股巨大力量,容不得自己反抗,宝座上的桃花花瓣轰然而出,数十片切入肌肤,无比锋锐的花瓣边沿,刮擦带出灿烂的鲜血。 九境面对命星,相差太过悬殊。 与丫头一样,宁奕的“剑器”脱手飞出。 不老山上空,细雪抛飞,兜转。 接着铮然一声,“细雪”插入桃花的身旁,剑锋入地一尺有余,入地之后还在震颤,可见剑身余劲有多浑厚。 坠入不老山林中的丫头,掌背擦拭唇角鲜血,抬起头来,望向空中。 她的目光,望向莲花宝座的上空。 高高抛飞而出的宁奕……逐渐接近了一个同样抛飞而出,即将下坠的“细长物事”。 碎在风气之中飞扬。 宁奕唇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无数的桃花切割而过,伤口如刀割,他伸出一只手来,那道细长的影子瞬间掠入掌中。 丫头“脱手”而出的稚子。 前后衔接,如行云流水。 这是一个巧合,也不是一个巧合。 闭上双眼。 宁奕的神池,再一次汹涌起来,他的面容闪过一丝痛苦……“砸剑”的势头极大,施展一次,需要耗费很大的力量,尤其是面对桃花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必须全力以赴。 现在,他要施展第二次“砸剑”。 山字卷呼啸轰鸣,运转到了极点。 满山桃花随之而动。 西海叶长风的遗剑,被宁奕握在手中,他睁开双眼,眸光炽烈如雷,口中一个雷音吐出,宛若大道轰鸣。 九天齐震—— “杀!” 第二次砸剑。 天地之间所有的色彩,都被剑气掠去,飞沙走石之间,桃花面色阴沉单手拔出插在地面的“细雪”,她避无可避,唯有硬撼。 九境撼命星。 最可恨的是,她竟然无法在这等硬撼之中,直接以劲气震杀“宁奕”,这个姓宁的小子,坚韧地就像是一根百折不倒的霜草。 细雪与稚子撞在一起。 宁奕喷出一大口鲜血,面色狰狞,剑气余波震得他倒飞而出,稚子脱手。 而那女子大修行者,唇角溢出一抹浅淡鲜红,仅仅是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刹那,那柄飞掠而出的“稚子”,就被一道快若闪电的青衫女子接过,宁奕和丫头,两人一退一进,并肩作战,彼此之间的默契臻至圆满。 稚子再一次气势磅礴递斩而来,这一剑的威势比不上“砸剑”,但有“剑藏”加持。 无数剑器从丫头身后飞掠而来。 桃花正值气机更迭之时,不得已屏住一口气,她握住世间一等一的名剑“细雪”。 剑锋对撞。 这一次的结果仍然没有意外。 剑藏内飞掠认出的,品秩一般的剑器,与漫天桃花花瓣对撞,双双粉碎,剑器碎片四散迸溅,青衫丫头倒飞而出,不过这一次没有被震得剑器脱手。 裴烦身子向后,脚底踩在地面,身旁一道黑袍身影冲出。 她掌心力,“稚子”被震得前掠,与宁奕一同掠行。 气机接近衰竭的“桃花”,眼神愤怒,她根本就没有“更换气机”的空暇,刚刚击退那个棘手的青衫丫头,那个打不死的“宁奕”就持剑而来。 这一次,不再是竭尽全力的剑气对拼。 宁奕眼神冰冷,稚子剑气与细雪撞在一起,他咬紧牙关,踩住大地,单手抵住剑锋一侧,与桃花几乎是贴靠在一起。 两柄剑器缠在一起,宁奕一击膝撞,撞向这位大修行者的腹部。 只可惜无往不利的这一招,今日没有奏效,两人想法如出一辙,半空之中响起两记“膝撞”凿击在一起的闷响,入骨三分,听起来极为渗人。 落地的那只脚有些无力,宁奕侧身蹬地,脱离桃花的斩击范围。 “稚子”被丫头接过。 斩劈砍刺挑,丫头的剑气骤雨再一次倾泻而出。 被笼罩在内的桃花,这一次不再自大地选择以肉身硬抗,而是猛地踩地一脚,地面震出无数桃花花瓣,宛若一层流水瀑布。 无数缕剑气刺在半圆形大碗倒扣的桃花瀑布之上,溅出无数波澜涟漪,瀑布水流韧度极好,向内凹陷一尺有余,仍然不见破开。 支撑着瀑布水流的桃花,此刻的情况不容乐观,她屏住的那口“气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即便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在争斗之时,也无法做到一口气机连绵三千里不停歇。 而她从青衫丫头出现的那一刹,这口气机就没有停下来过。 这两个十境战力的年轻人,难道真的想逆天? 桃花神情阴沉。 气机更迭,只需要一个刹那。 但她竟是抽不出这一个刹那。 打到现在,她出手的度和力度,已经远远比不上一开始。 这是一场角力之争……而且是一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艰难许多的角力之争。 这两个人的出手衔接极为流畅,中间没有丝毫的停滞,如果有一丝差错,自己的气机得以恢复,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 站在瀑布之中,桃花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这口气机换了一半,她面色陡变。 丫头双手握住“稚子”,狠狠插入流水瀑布之中。 水流震颤,接着迸溅。 那柄本不能插入其中的“稚子”,忽然之间,力度猛地增长,戳得水流破碎四溅。 裴烦回过头来,看着双手叠掌按在自己掌背的黑袍宁奕。 宁奕神情严肃,余光瞥见丫头的好看面容,轻声笑了笑。 掌心力。 “咔嚓”一声,桃花屏障裂开一道缺口。 瀑布倒开,一青一黑两道身影,攥拢“稚子”,此时此刻,像是合二为一的化为了一道灵犀之光。 剑气大开大合。 桃花重整旗鼓之后,衰竭气机虽未恢复到鼎盛,但仍不可阻挡。 三道身影,缠在一起,方圆十丈之内,土石飞溅。 青衫猎猎作响,丫头的唇角被磅礴力劲震得溢出鲜血,仍然坚持着以剑气对轰剑气。 也就是叶长风的“稚子”,能够抵抗住“细雪”的砸击。 换做其他的剑器,早已经破碎裂开,被打成碎片。 宁奕则是掠出一缕神念,来到“细雪”的剑骨之处。 白骨平原,一缕光华徐徐亮起。 从拎起剑的那一刻,徐藏就教导宁奕。 无论如何。 不要丢到自己手中的剑。 除非是战到没有丝毫力气。 或者是战死。 千佛塔的那一次,宁奕的确是陷入了“死局”,意识模糊之下,以飞剑之术掠出的“细雪”,最终无法召回。 而这一次不一样。 从一开始,宁奕就想好了这一步。 裴烦丫头被细雪剑气砍得向后掠去。 宁奕接剑而出。 桃花刚刚递斩而下的那只手,反手握剑,自下而上的一剑鼓荡而起。 单手倒持稚子的宁奕,忽然闭上双眼。 那抹神念来到细雪的剑骨之处。 桃花毛骨悚然,但是已来不及……那柄被她以蛮力强行镇压的“古剑”,忽然之间绽放了极大的光芒。 一整条持剑的手掌,连同臂膀,在此刻都被剑气炸开,这一次不是虚幻的花瓣,而是彻彻底底的血肉。 宁奕一剑直奔桃花的胸口而去,只可惜漫天劲气太过强烈,自己的剑骨炸碎之时,引的爆炸余波,让自己的这一剑稍微偏斜,插入了女子的肩头。 金刚体魄终于破碎—— 肩头溅出一大蓬鲜血,落在宁奕的面颊之上。 宁奕神情冰冷,看着面色惨白的“桃花”。 那柄高高飞起的“细雪”,在高空之中,被青衫丫头接住。 裴烦面无表情,双手攥住剑柄,以迅猛之姿落地。 一剑贯穿另外一边的肩头。 …… …… 不老山烟尘之中。 桃花双膝跪在地上,两柄绝世罕见的锋锐剑器,插入了她的体内。 女子的面色一片苍白,这两柄剑入体之后,滚烫的浩然剑气便掠入经脉,在她体内大肆破坏,鲜血嗤然燃烧,迅沸腾成为一片血雾。 她一直想要提起的那口气机,在这两剑入体之后,彻底溃散。 所有的经脉,都被剑气绞散。 而插入两柄剑的两个人,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青衫丫头的气息比起刚刚出关,衰弱了太多,她单手按在一柄品秩寻常的剑器剑柄之上,剑尖插入地面,以此稳住身形。 此刻。 “剑藏”里掠出了数百柄古剑,密密麻麻悬在背后。 宁奕半跪在桃花面前,他受了很重的伤势,白骨平原的紫色霞光,以及山字卷,不断凝聚星辉,治愈伤口。 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桃花也笑了笑。 她轻声道:“你以为……这样能杀了我么?” 宁奕没有说话,而是伸出一只手,指了指上空。 来自琉璃山的女子,缓慢抬起头来。 她眼神有些惘然。 看着穹顶那座气势巍峨压过不老山的剑阵,由一缕剑气画符,到此刻终于凝滞,画上了一个完整的结尾。 (今晚还有,在12点左右) 第六十章 雪灾 不老山的山顶。 那座画出完整符箓之后,气势骇人的剑阵,就悬在桃花头顶不过数十丈的距离,浓郁的剑气,游掠的风雷,让这位凝出命星的大修行者,一阵心神摇曳。 在天都府邸后院,柳十一曾经请教过丫头,该如何画出完整的“小诛仙阵”。 当时的小诛仙阵,仅仅在罗刹城崭露过一次头角。 宁奕靠着这座剑阵,兵不血刃,直接诛杀了地府的泰山王。 那一幕景象,给白衣剑痴柳十一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以至于醉心沉溺剑道的柳十一,甚至生出了想要研究此法的“歪斜”念头。 但丫头仅仅演示了“小诛仙阵”一角的画法,柳十一就放弃了…… 实在太过复杂。 当时的小诛仙阵还是有所残缺,丫头闭关半年之后,修补了极多的漏洞,演化的复杂程度,比之半年前,还要更上一层楼。 单论杀力,这座剑阵目前的杀力,虽是恐怖,却远远没有到一骑绝尘,遥遥拉开其他所有阵法的程度。 阵法大道,浩瀚若海。 小诛仙阵杀力固然强大。 只是其他的阵法,杀力强盛的,能与“诛仙”相提比论的,并非没有。 那些阵法,施展的条件太过苛刻。 譬如小无量山的“大衍剑阵”,需要四十九位修士当做陪衬。 带着“大衍剑阵”的覆海星君,被徐藏一记砸剑直接砸死,并非是“大衍剑阵”不够强大,而是徐藏太过强大,不算徐藏这种逆天人物,覆海星君的战力,放在大隋星君之中,能列入前十。 这件事情,只能说明一个道理……当力量逆天到了一定程度,再强大的阵法也无法扭转战局。 很显然……桃花的实力,并没有强到无视“诛仙”的程度。 比起大衍剑阵,“小诛仙阵”的施展条件并不算“苛刻”。 只要能画出那座极尽复杂的阵法符箓图,这座剑阵便可以施展……听起来很简单,但如今的大隋,就算把小诛仙阵的符箓图公布开来,给所有的阵法师研究,到头来,真正能顺利施展的,也就只是凤毛麟角的寥寥十数人而已。 这座符箓图太复杂。 剑阵施展之后,威力也并非如大衍剑阵那般稳定…… “小诛仙阵”的杀力,与镇阵的剑器有直接关联。 宁奕能够轻松诛灭地府泰山王,是因为“小诛仙阵”的镇阵剑器,名字叫“细雪”。 媲美先天灵宝的剑器。 每多一柄剑器,小诛仙阵的威力就增大一分。 除非是“驭剑指杀”的飞剑修士,否则谁会带好几把剑? 丫头会带。 而且,不是“好几把剑”,而是,无数把剑。 剑藏内的剑器,一柄柄飞掠,一柄柄归位,一柄柄在“小诛仙阵”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剑气如灯笼里的烛火,归位之后,缓慢释放通明,不老山的黑夜,就这么一盏一盏地被剑气照亮,满山的尸骨,血气,此刻都被大风吹起,掠向天心中际,一道磅礴的黑色龙卷,汲水如龙。 白昼如黑夜。 黑夜如白昼。 小诛仙阵静静浮在不老山上空。 桃花跪在山门处,抬起头来,四周断壁残垣,山石早已经被打得破碎,一片空旷,凌乱而又荒芜。 这一幕,就像是执掌雷霆的天公,俯瞰而下,审视罪人。 真正让“小诛仙阵”所向披靡的,不是那些数量磅礴,但品质寻常的剑藏剑器。 而是“细雪”和“稚子”。 雷光闪逝。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幕沉闷响起。 “细雪”和“稚子”,缓慢拔出血肉,一寸一寸,向着诛仙阵的上空升起。 审判的最后一步。 宁奕笑了笑。 他不再沉默,而是极轻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你就要死了。” 随着两柄古剑的拔出,桃花的神情微微扭曲,带上了一丝痛苦。 她抬起头来,望着穹顶,没有说一个字。 …… …… “圣子在金华城受伤了。” “是大泽鬼修炤昱做的!” 龟趺山内,一条消息迅流传。 陵寻玉佩内传出了那个鬼道十境怪物出手的画面,于是许多奉命从东离山撤退的修行者,没有选择直接离开,而是一同掠向金华城。 龟趺山圣子陵寻,在东离山驻扎的这段时间,救过许多同门师弟的性命。 这位圣子的名声,褒贬不一,两极分化很是严重,恨的极恨,因为他张扬跋扈,百无禁忌……他是一个自负的人,却也是一个“无私”的人,陵寻曾经一个人苦守过大泽数百名鬼修的进攻,救下了三圣山数十名深陷围攻的低境修行者。 于是这条消息传出来,不仅仅是龟趺山,羌山和太游山,也有一部分人选择向着金华城进。 撤离的消息有些太快,而且太理所当然。 大泽魔头被韩约扫平了。 三圣山当然要撤离。 可是当龟趺山的修行者,看到金华城的惨象之后,他们的眼神当中,除了骇然,还有愤怒。 整座城池,凄惨地犹如人间炼狱,倒塌的屋楼,破碎的城墙,游掠的阴煞气息,还有倒插的鬼修大旗。 这是鬼修做的? 大泽鬼修不是已经被剿平了吗? 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万分的震惊,还有困惑。 这世上从不存在所谓的太平,总有看不到的地方,还燃烧着滚滚硝烟。 于是有第一位弟子,捏碎了玉牌,向着圣山宗门,出了自己的困惑。 接着便是第二位,第三位。 有人在倒塌的废墟之中,找到了“圣子”陵寻的身子,陵寻受了很严重的伤,金刚体魄都险些被打碎,而废墟之中,那个巨大如塔的怪物,像是一座小山屹立,浑身上下,被剑气戳穿打散,死的不能再死。 金华城还有一些人活了下来。 但满城寂静。 连婴儿的哭泣也没有。 他们怔怔簸坐着,靠在破碎龟裂的石壁上,看着圣山的修行者踏入城门,眼神一片灰暗。 他们的至亲,朋友,骨肉,都在刚刚……离去了。 片刻之后。 太游山的两位圣子也来到了这里,看到这一幕,轻叹了一口气。 对于金华城上演的这一幕,其实他们早已经料到……韩约要灭杀不老山,谁人敢拦? 三圣山的长老,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有一两位化作流光,从远天而来。 城楼头已经倒塌,金华城最高的那座客栈运气极好的保存下来,八角楼阁的阁顶,一杆还算完好的旗帜轻轻飘摇。 “隋”字鲜艳而又刺目。 阴神圣子站在八角楼阁顶,远眺不老山,轻声道:“死了这么多人,违逆了大隋律法,三圣山的大人物,不出面么。” 阳神圣子没有说话。 楼阁站了好几道身影。 一位辈分很高的长老,沉默片刻,沙哑说道:“韩约的事情,涉及到因果,大能者一般不会出面……至于星君境界,除非是羌山的姜玉虚大客卿,其他人想管也没这个本领。” 阳神圣子向下望去。 满城死寂,生灵涂炭。 这是要屠城汇聚阴气,只可惜功亏一篑。 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杀死不老山上的那个人。 “三圣山不出面,琉璃山的筹码太沉太重,他一个人接不下来的。”阳神圣子的语气带着一丝遗憾,道:“只是……他这样的人,死在大修行者的手上,实在有些可惜。” 他有些替不老山上的那人感到不甘,皱眉问道:“就没有丝毫办法了么?” 那位长老摇头道:“他已让琉璃山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事到如今,东境没有人敢顶着韩约的怒火,替他接下这场死劫。” “这是琉璃山的必杀之局。” …… …… 金华城的瓢泼大雨,蔓延到了不老山,连点成线的雨丝,密密麻麻地倾泻而下。 宁奕站起身子,与丫头并肩而立。 雷光连绵撕裂苍穹,几乎将天幕斩成两半。 桃花的眸子里,没有感情。 远天的“轰隆隆”声音一连串而过。 她的瞳孔里映上了雷光的一丝苍白。 雷光消失之后。 那片苍白仍然存在。 大雨淋在她的肩头,伤口的鲜血潺潺而下,无数的雨丝之中,沾染着一线银白。 桃花抿起嘴唇。 她的目光,不是凝视苍穹,也不是凝视雷光……自始至终,都放在天地初生的第一片雪上。 那片惨白的雪,缓缓而落。 落在她的肩头。 小诛仙阵要执刑了。 那两柄古剑,缓缓归位之时。 雷光磅礴,闪逝而过。 裴烦丫头和宁奕的神情依旧淡然,望向黑暗的方向。 跪在地上的桃花,肩头上的那片雪花,变成了一只轻轻覆盖其上的纤长手掌。 整个世界都被雷光点亮了一瞬。 桃花的身后,也不例外。 那里平白无故多了一位浑身雪白的瘦高男人。 “先生说了,不喜欢你跪。” “先生还说,不喜欢你死。” “所以你要活下来……”那人语调木然,语缓慢而又固定,不带丝毫感情,一只手按着桃花的肩头,深邃而空洞的目光,投向并肩而立的青衫丫头和黑袍年轻人。 “而你,宁奕……” 他破天荒笑了笑,唇角裂得很开,很向上。 他说了一句,刚刚宁奕说过的话。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你就要死了。” 一个字也不差。 天地大雨骤停。 时间宛若凝滞。 站在小诛仙阵的男人,走出黑暗,来到了两人面前,他的眉须是白色,瞳孔是白色,蓑衣也是白色。 浑身落满了大雪。 东境三灾四劫。 据说位列三灾的大魔头,放到南疆,可以单独开山立派……事实上,韩约被镇压在琉璃山下,叶长风死后,他得了一丝机会,以一抹意志击垮了大泽的阵法。 真正出手屠杀大泽魔头的,不是别人。 而是并称“东境三灾”的三位魔君。 漫天大雪,来的没有预兆。 降落在不老山上的一场浩荡雪灾。 也是琉璃山的最后一杀。 第六十一章 诛仙 三灾之中,实力高低,并没有明确的排名。 琉璃山的三位魔君,实力都相当强大,如果不是韩约这等级别的“枭雄”人物横空出世,那么这三位魔君,应该会成为瓜分南疆地下领域的魔道教主。 而此时此刻,站在宁奕和丫头面前的,不是别人。 三灾之中的“雪灾”, 但论实力,三灾可以与如今三圣山的山主分庭抗礼,如果底牌尽出,那么孰胜孰负尚不可知,三圣山的底蕴丰厚,圣山山主虽只是星君境界,但有“灵宝”加持,未必就不能和极限境界的“千手”之流一战,生死之战,应该还是圣山山主要占据更大的赢面。 但仅由此事,已经可以看出……三灾之强大。 如今的琉璃山,处在一个十分紧要的关头。 南疆魔道,已经数百年没有出现过一位“涅槃”境界的魔道巨擘,而甘露先生半只脚,已然踩在这道门槛之上。 如果跨过去。 那么看不见涅槃一线希望的三灾,显然也可以凭借一线福荫,试着跻身涅槃境,不管成不成,三灾的实力一定会更上一层楼,到时候,三圣山的地位会下降到冰点,整个东境都将成为韩约的“一言堂”。 不老山的上空,两柄缓慢悬浮,上升的“剑器”,向着自己在阵法的阵心位置掠去。 雨丝瓢泼,连点成线。 万千银丝之中,夹杂着雪花。 浑身皆白的枯瘦男人,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蓑,他眼神一片惨白,但在最深的中心之处,有一抹极狭极黑的深邃。 “雪灾”并没有去阻拦那两柄即将归位的古剑。 他知道,这两柄剑,一柄名叫“细雪”,是蜀山东岩子赵蕤铸造的极致锋锐之剑,另外一柄名叫“稚子”,是西海老祖宗叶长风的佩剑,要论品秩,这两柄剑都不输“先天灵宝”。 但毕竟不是先天灵宝。 持剑之人的修为,在同辈之中很强……只可惜,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 “雪魔君……” 桃花的经脉,被两柄古剑的剑气搅碎,她神情痛苦,咬牙道:“桃花对不起先生……连这点小事……桃花也没有做好……” 雪魔君面无表情,抬起头来,饶有兴趣看着上空两柄古剑缓慢向着大阵掠去。 他平静道:“先生不怪你,这些都在先生意料之中……你已经尽力了。” 桃花默默攥紧双拳。 雪魔君轻柔笑道:“所以我来了。” 他缓慢将空洞的“目光”向下挪移,放在了宁奕和青衫丫头的身上,而后缓缓伸出一只手,轻轻指了指上空,道:“我听先生说,这座阵法的杀力很强,不过取决于镇阵的剑器……而这两把剑,是世间最强级别的剑器了。” 宁奕微笑道:“魔君杀十境,东境真是一点颜面也不要了。你就不怕今日杀局之后,千手师姐亲自来取你人头?” “整座东境都是先生的眼睛。”雪魔君木然开口,“蜀山千手实力的确比我强,只可惜她才在东境露过一面,这个被吹捧到大隋星君前三的女人,修行境界还悬停在涅槃与星君之间,归根结底……她只是一个星君而已。” 丫头皱起眉头。 千手小山主在东境露面,那是动用秘术为自己送行,仅仅是一个短暂的停歇,就被东境的韩约捕捉到了? “如果千手想杀我,那得等到她真正成就涅槃。” 雪魔君轻轻掸了掸肩头的雪气,淡然道:“不妨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先生就快要迈出那一步了。这一切……还要感谢叶老先生的那一剑,手下留情,给了先生琉璃盏一缕剑气意境。” “那可真是一个好消息。”宁奕皮笑肉不笑,道:“如果韩约这么容易就破开涅槃,那么此刻站在这里的,就不是你,而是他了。” 雪魔君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先生的确想要把你挫骨扬灰……但今日来的是我,你应该感到庆幸。” 说话之时,不老山上空的风云流转,汇聚如斗。 那座悬空的巨大剑阵,内里剑气丝丝缕缕,萦绕荡散,反复如此。 “稚子”和“细雪”,被雪魔君放之不顾的升空。 “我很想见识一下你的手段。” 这位极其自负的魔君,轻声笑了笑,道:“你想凭借这座阵法斩杀命星……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丝可能。” 他低下头来,看着桃花,如果两位十境杀力的修士……能够靠着完美无瑕的配合,把一位命星大修行者的气机逼到竭尽,然后斩破金刚体魄,将其经脉破碎。 这座杀力浑厚的剑阵降临。 那么这位“倒霉”的命星,真的可能会被两位十境人物屠掉。 一个只存在于梦境当中的完美杀局。 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杀,被那个姓宁的小子,和那个青梅竹马的漂亮丫头……一步不差地实现了。 如果不是自己。 那么桃花就被斩了。 这座剑阵的剑气,萦绕之间,还掺夹着莫名的斩杀之力,雪魔君能感到一股自己心悸的波动……这似乎可以斩杀理论上“不可斩杀”的事物,即便桃花在琉璃盏内有一缕本命火焰还在跳动,在外凝聚而出的身子,即便陨落,甘露先生只需要付出相当的代价,便可以将其复活。 但世事无绝对。 万物相生相克,有生就有死……最克制琉璃盏不死鬼修的,就是可以斩杀一切的“执剑者”剑气。 没有雪魔君。 宁奕这一剑下去,她可能会死。 不老山穹顶,两道高亢的剑鸣,来自于细雪和稚子。 宁奕和裴烦猛地转身,开始后退,两人沿着山路,迅向着远离雪魔君的方向奔跑。 剑器归位! 诛仙剑阵的剑气,荡漾开来,漫天飘落的大雪和雨丝,在这一刹,被无形的丝线横着斩断—— 站在不老山底的雪魔君,瞥了一眼宁奕,不在意的笑了一声。 雪魔君一只手轻轻按在桃花的肩头。 他微笑看着头顶的磅礴剑阵,轻柔道:“放轻松……这里交给我,回去好好睡一觉。” 女子大修行者闭上双眼。 雪魔君掌心所按之处,那具千娇百媚的女人身躯,羽化成无数桃花花瓣,就此摇曳散开。 与此同时。 一道剑气,从天心剑阵之处,轰然鼓荡。 稚子和细雪,安插在“诛仙”最核心的区域。 上千柄剑藏普通剑器,此刻一同力。 那道剑气,有**人合抱粗细,宛若一条壮硕瀑布,瞬间从剑阵上空砸下。 即便是在金华城的方向,都能看到这极其恐怖的一幕。 整座不老山,瞬间被剑气压塌。 所有的树木,石块,屋楼,“缓慢”拔地而起,湮灭在剑气浪潮之中。 正在奔跑的宁奕,后背一凉,他的六感提升到了最大,剧烈的危机感从预警到来袭,只用了一个刹那。 宁奕只来得及做了一个动作。 他一只手臂揽住丫头的纤腰,向前扑去。 剑气冲刷,脑海震颤。 自己以肉身后背,硬生生接住了荡散开来的这一波余威—— 两个人已经奔出了五十丈左右的距离,剑气一刹便带着宁奕飞出了百丈,执剑者的“神霞”,修补肌肤的度已经跟不上伤口的破碎。 裴烦丫头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她一只手按在眉心。 大红色的剑藏鼓荡之中,荡开数十柄古剑,瞬间拼凑出一面剑器墙壁。 瞬间破碎。 再次掠出,再次拼凑,再次破碎。 小诛仙阵的威力,若是单方面的杀伐,绝不会造成如此大的波澜。 唯一的结果……只有一个。 雪魔君在对抗“诛仙”。 …… …… 金华城的八角楼阁顶楼。 三圣山在大泽防线有话语权的修行者,此刻一个不漏地站在这里。 这里已经沉默了很久。 从那位太游山长老放出“宁奕一定会死在琉璃山杀局”的断言之后,他们站在这里远眺,现了一个极度不符合常理的事情……不老山满山飘落桃花。 琉璃山出动了四劫之一的“桃花劫”。 然而,不老山的桃花,没有盛开多久……就凋落了。 没有人说出自己的猜想。 但他们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一个猜想。 这个猜想太荒谬。 一个命星,凭什么杀不死最多十境的年轻人? 隔着十数里, 他们看到了一座巍巍如山的剑阵悬空而起,剑气列如麻,紧接着大雪磅礴掠到了金华城头。 有人念出了“雪魔君”这三个字。 那座剑阵开始切斩大雪。 令所有人瞳孔收缩的,是隔着十数里仍然壮观的剑气瀑布垂落砸下。 下一瞬间。 远古的风气彻卷而来。 金华城头,已坍塌到不能再坍塌的城头被吹得倒飞。 一切景象,都被迅猛而来的剑气和雪花拍打至模糊。 太游山两位圣子,起身飞掠,衣袍在剑气和雪片之中狂舞,他们伸出一只手遮挡眼帘……但是透过指缝的余光,看见了惊骇的一幕。 那道锤砸而下的浩大瀑布,截截崩塌倒退。 无数雪花将其冰冻,然后站在山底的那个白蓑男人,背负双手,抬头直视,仅仅是以一个眼神,便将那座巨大诛仙阵降下的剑气,全都震碎。 …… …… (跟大家说一下情况,最近状态好,时间也多,今天按理来说要两章,加上zhuyesky的打赏,兑现月票1oo加一更的承诺,还要再加一更……但后续的细纲花费了我大量的时间,所以今晚只一章,调整一下生物钟,大家正好也别熬夜。这些更新,会在明天补齐。总结一下,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会有12ooo字的更新,等于平时的四章。) 第六十二章 将死之人(第一更) 雷光荡散。 天地一片大寂。 一片破碎的白衫灰烬,徐徐渡落,落在琉璃盏的灯芯之处。 琉璃盏内的雷光落尽了。 白衫破碎。 那具韩约最钟爱的“书生”,消弭在了这座先天灵宝的空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与之前的“毁去”不同,这是彻底的“湮灭”,被因果所惩处,抹除。 琉璃盏内的每具身子,眼神都带着一丝悲悯。 魔道修行到最后,能见日光,能得长生,能破涅槃,能成不朽……但数百年、数千年来,都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了。 三灾之中的雪魔君说的没有错。 韩约的确是这数百年来,最接近“涅槃”的魔道天才。 但是这一次,为了“杀死宁奕”,他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从大泽野修迁移的那一刻起,他就违背了自己当初在琉璃殿所立下的誓言,千雷加身,琉璃山每祭出一道杀招,业力的惩罚便重上一分。 图穷匕见之后,韩约索性不再掩藏杀心。 灰界斩龙之后,他何曾受到过如此大的屈辱? 以他的意志,在东境地界,想要杀谁不可?宁奕受了他的三叩,就要受今日的一杀局。 他恨不得亲自出手,把这个姓宁的小子捏成碎片。 让雪魔君这等级别的人物出手,付出的代价,已经让韩约有些承受不住了。 此时此刻,白衫书生的那具身躯被雷劫劈散抹除,数百具琉璃盏内盘膝而坐的身影,一道一道,缓慢站起,衣衫无风自动,齐齐抬手。 天地之间的寂静,不是因为誓言之劫已过。 而是因为真正的大劫正在酝酿。 所有的“甘露”,都做出了一个不约而同的动作,他们每个人都闭上双眼,放弃了对外界的查看……此时是他对东境掌控力最弱的一刻,之前能眼观东境八百里的琉璃山秘术,此刻就算是山上宝殿塌了,他也察觉不到。 让一位魔君出手,杀心之大,业力之大,可能会让他迈入涅槃的脚步,都倒退一步。 这是他所能承受的最大代价了。 琉璃山底的老棺里。 那个捧灯长眠的枯瘦男人,沙哑喃喃。 “能杀宁奕,这一切……都值得。” …… …… 天都的风很大。 黄昏暮色如血,挂在府邸的灯笼被吹得几乎与地面平行,内里火光明灭不定。 零零散散的路人,单手拎着衣袍领口,罩住面容,顶风艰难前行,匆匆脚步在老街的青石板上踩下,踩中枫叶,踩出咔嚓的沙哑脆响。 一片破碎的枫叶灰烬,被风轻易卷起,向上飘去,越过稀薄的摇曳灯笼,越过汇聚的人潮,越过某处热闹的喧嚣,再越过一道很高的高墙。 如果它生出双眼,俯瞰而下,便可以看到此刻的身下,是一座错落有致的别院,红墙白瓦,并不如何奢华,但应有尽有。 这片枫叶的碎片飞得很高。 但是它仍然被两根手指捻住了。 捻住枫叶的那个“年轻男人”,坐在屋脊檐角,青衫下是鳞片砖瓦,他端详着这片枫叶的纹路,脉络,秋末之时,霜寒已至。 说他年轻,是因为他的五官挺拔,肌肤紧致,眉眼有英气。 但他已不年轻。 两鬓生出斑驳的灰,眼神里逐渐散出苍老的意味。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人竟然会如此快的衰老。 徐清客在这里已经闭关了很久。 他捻着这片枫叶,看出了霜意,寒意,还有雪意。 徐清客手指搓动,枫叶彻底化为灰烬,湮灭在大风中 。 他坐在楼顶,小楼的屋顶并不算高,但至少可以看见天都城内的一些景象,大部分的屋脊都放入眼中,但还有更高的楼阁挡住视线……譬如宫里的那几座皇殿。 远眺皇城。 霜寒已至。 徐清客从楼顶离开,默默下楼,同时平静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从屋顶掀开天窗,便可以下楼,来到楼阁的顶层,这里堆满了古书,玄术,推演,命门,诸多古籍,里面写满了晦涩难明的字句,外人若是翻开,如看天书,一字一句也看不懂,但徐清客做满了笔记,每一行,乃至每一字,都有详细的注解,一整本《御世制人录》都被他翻烂写满,甚至做出了对错误之处的修订,改正。 青衫男人指尖掠动,他站在书架前,一本本触动着古籍,像是触动着自己“年轻”而又“苍老”的灵魂,以及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 他闭上双眼,沉沉吐出一口气。 徐清客来到了一处古旧的小木桌前,这里很是干净,只摆了一张画。 简单的铅头,笔迹粗细不均匀,画出了一个小男孩,肩头扛着女孩,在墙壁的那一边。 另外一边,猴子,僧人,白马,在木台上,台下是一颗一颗的人头,鼓掌,欢呼的声音拿波浪拂动的曲线绘画而出。 这幅画很干净。 墙的这一边是众生,也是一场戏。 墙的那一边是孤零零的两个人……一对年幼的兄妹,是孤独的看戏人。 徐清客的回想,略去了很大的一部分。 从这张画开始。 或许从那天起……那个会凿壁偷光,带着妹妹看隔壁戏班唱戏的小男孩,就已经“死”了。 徐清客神情漠然,触碰着这副简笔画。 此后的岁月,走马观花的掠过。 他吃了很多苦,但都不算什么。 因为他在这之前吃过更多的苦……或许是因为“妹妹”的缘故,整件事情的过程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许多。 从那天之后,他开始一步一步实行计划,杀匪劫货,辅佐帮派,在西境成名,然后结识那位憋足一口气想得到“权力”的年轻殿下,锦囊妙计,平定西境,再赴西岭……见证了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完成蜕变,登上太清阁的宝座。 徐清客付出了很多,才得到了如今的局面。 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而是为了见证未来。 …… …… 青衫男人凝视着那副经历了岁月洗涤的老画,他指尖柔软,眼神也有些柔软…… 如果说,整个计划当中,有一丝一毫的不顺利。 那么就是那个姓“宁”的小家伙,赶在了李白麟的面前,摘下了“细雪”。 如果说,还有更多的不顺。 那么就是他彻底失去了“徐清焰”对自己的信任。 徐清客记得自己送“徐清焰”离开天都,去往红山高原,分别时候的场面。 那个女孩登上马车之时,愤怒,怨恨的眼神,盯着自己,一言不,像是一只倔强的小鹿。 这么多年的兄妹之情,如今只剩下了恨意。 如此也好。 那个姓宁的小子是一个可靠的人,自己的妹妹也不算没有依靠。 他换了一种更加“温和”的手段,让徐清焰进入了皇宫。 一切的布局都已经完成了。 天都许久没有他的消息……是因为他已不需要再做什么,该扶持的已扶持了,该打压的已打死了,种下的因,即将生出参天的果。 于是这段时间,徐清客就像是销声匿迹一般,再也没有出过面,露过相,甚至在天都东西两派的权力斗争里,他就像是沉没的石粒,那些与他名声相匹配的诡妙的计策,布局,一次也没有浮现出水面。 西境的不少幕僚,已经隐约传出了骂他“沽名钓誉之辈”的声音。 不过他不在乎。 清客清客,清白之客。 徐清客这个名字……他很喜欢,他来这世间“匆匆”走一趟,本就不是为了成名,也不想在外人面前如何显贵。 一百七十四天的闭关。 他推演了无数未来,见证了无数的碎片,耗去了大量的寿命,确保每一环都不会出现纰漏。 只是今日,有一些不祥之兆。 徐清客注视着那副白纸简画,他轻轻拿起,翻转过来,看着背面的字迹。 女孩曾拿着无比欢快的笔迹,写道。 “哥哥,每一天都要开心啊。” 徐清客抿嘴笑了笑,珍而重之的收起字画,一只手揉了揉眉心,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的袖袍另外一边,涌现出淡淡的青光,抬起手来,袖口青光浮现,滑出一副极小的袖珍算盘,玉珠啷当,竹制的木简做算骨。 他要找出让自己觉得不安的那一环。 每日推演,都是如此。 先是轻柔的以指尖催动算子,玉珠堆砌的度越来越快,翻滚如雷,噼里啪啦如骤雨,青光之中,青衫男人皱起眉头。 他看到了一场大雪。 东境……不老山……金华城…… 这场不祥的来源,是宁奕。 徐清客曾经卦算过“宁奕” 的命,可能是时候太早的缘故,他只能往后翻阅一小部分的岁月,极为艰难,即便是有这枚“算盘”,也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就像是蜀山后山。 他看不到丝毫未来。 但今日不同了。 徐清客拨开了混沌,他看到了这个姓宁的蜀山小师叔,身上笼罩的那片血色暮霭。 他看到了宁奕的“命”。 杀气散尽之后…… 魂魄落尽,神性即散,就此凋零枯萎,化为一具冰冷的石雕。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 第六十三章 霜杀千遍,百折不挠(第二更) 大雪吹过。 悬浮在不老山上的那座小诛仙阵,气势被打散,无数剑器瞬间被冻成冰雕,两柄镇压剑阵的主剑,被雪气冲刷得抛飞开来,在空中划过一个颀长的弧线,最后插入大地。 宁奕双臂紧紧搂抱着丫头,半跪在地。 他眉头紧锁,神情痛苦,整张面容,都覆上了一层雪色。 后背的金刚体魄,冻上了一层坚冰。 在余波荡散开来之前,他已经奔出了一里地。 “诛仙”与雪魔君对撞的那一刻,魔君的磅礴星辉,释放了无数的冰屑风雪,这一击的猛烈,远远过了“宁奕”的想象……如果说,面对四劫之一的桃花,宁奕和裴烦,还有一丝侥幸的机会可以取胜。 那么如今面对雪魔君这种威慑四境的魔道大人物,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即便是三圣山的修行者前来,除非是圣山山主级别的准大能,否则其他人……也无法保住宁奕。 裴烦神情苍白,她看着搂着自己的那个人,面色一片霜白,鬓都结出了冰渣,丫头搀扶着宁奕,温软的星辉注入宁奕的体内,试图替宁奕驱除冰寒。 宁奕体内的神池,都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嘴唇没有血色,在丫头的拉扯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沙哑道:“没事的……” 实力差距太悬殊了。 小诛仙阵,即便有细雪和稚子镇阵,也无法对雪魔君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造成威胁。 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在宁奕心头浮现,他不是没有遇到过绝境,但时至如今,这一杀的凛冽程度,远远过了他的预计……让一位魔君出手,抹杀不到十境的修行者。 “看来韩约……真的很恨我啊……” 宁奕笑着喃喃,望向远方。 远方的雪雾之中,缓缓走出了一道白蓑身影。 雪魔君的步伐并不快,但也不慢,他头顶的那座小诛仙阵,剑器全都被冻碎,彻骨的寒意从他身上散而出。 宁奕哈出的气息,都冻结成雾。 裴烦丫头的肩头,被宁奕轻轻按住。 他迈出艰难的一步,摇摇晃晃向前走去,左右两只手,拔出插在地面的“细雪”和“稚子”。 执剑者的神性还在血液里滚动,即便肌肤是冷的,但血是热的,即便血也凉了,这根剑骨也会炽热。 雪魔君看着距离不断缩近,步伐摇晃但眼神坚毅的那个年轻人。 他的眼神里并没有笑意。 他看到了甘露先生必须要杀死宁奕的原因。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具备着这世上最坚韧的品质,即便被霜雪冻结,也不会低头,不会死去,只需要一场春风,就可以复苏。 霜杀千遍,百折不挠。 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宁奕由走变成跑。 他体内的血液愈炽热,神霞流淌,越是接近雪魔君,四周雪气越是浓郁到化散不开,但宁奕掌心迸滚滚神性,这些大雪都被震得抛飞破碎。 他奔跑起来。 两人一线。 雪魔君面无表情侧过头颅,细雪的剑气擦着面颊而过,没有带出一丝鲜血,紧接着稚子的切斩,顺延他的臂膀而落,自上而下的切斩,如坠虚无之中。 这一刹那,雪魔君的度猛地提升,他轻轻躬身,一拳打在宁奕的腹部,打得宁奕瞳孔收缩,咳出一大口鲜血,两人一前一后,瞬间冲向不远处的裴烦。 丫头长长吸了一口气,剑藏剑气丝丝缕缕掠入掌中,被她攥拢在掌心,持剑前冲。 雪魔君面色木然,电光火石的刹那,两根手指捻住丫头剑气青锋,如摘花一般直接错开两指,将其碾碎。 一个照面,两道身影砰然飞起。 大雪地溅出两蓬血色。 宁奕捂住腹部,这里一片冰寒。 雪魔君一拳打在这里,腹部已失去了知觉……神性汹涌而来,试图化开这里的冰寒。 只是徒劳。 “宁奕……你真的很不错,但很可惜,到此为至了。” 宁奕抬起头来,他的面前立了一道瘦高的影子。 巨大的白色蓑衣,根根霜草被风吹起,衬出一个缓慢蹲下身子的影子。 雪魔君微笑道:“那座剑阵很不错,镇阵的剑器也很不错……但你的修为差了点。” 宁奕的大脑一片空白。 到了此刻,神池里的狮心王结晶,感到了“唇亡齿寒”的危险,输送着磅礴的神性和热量,替宁奕化开身上的冰冻,本命剑心的剑气不断游掠,但已至力竭。 剑器近大人的神识在冰雪的覆盖下,得不到神性的供给,无法唤醒…… 雪魔君站起身子,一只手拎拽起宁奕的黑袍,将其拎得站起,两个人面对面而立。 面色苍白的宁奕,一只手仍然死死攥着“细雪”。 刚刚剧烈的碰撞,那柄稚子被他掷了出去。 他竭尽全力,自下而上的一剑递斩而出。 剑锋呼啸。 剑气戳了出去! 细雪的剑尖抵在雪魔君的下颌,溅出了一朵金灿的火光,然后就此湮灭。 雪魔君微笑着一只手掌轻轻攥住剑锋,细雪的剑身迅覆盖一层霜意,这层霜意很快覆盖到了宁奕的左边臂膀。 然后他很轻松地便摘了了细雪。 雪魔君松开拎着宁奕衣衫的那只手,轻轻向后退去,拉开了一小截距离,然后拎起细雪,一剑对准宁奕的腹部。 他不是剑修,但他不需要懂得如何运用剑气,这柄剑出了名的锋锐,此刻只需要对准,然后向前刺入……便可以终结一切。 “刺啦”一声。 剑锋入肉,再入骨,却遇到了一丝难缠的阻碍。 这柄细雪,终究没有戳进宁奕的血肉。 雪魔君挑了挑眉。 因为后退的缘故,他和宁奕之间拉开了一小截距离。 于是此时此刻,对准宁奕腹部的细雪,洞穿了一个女孩的右边胸口…… 宁奕怔怔看着挡在自己面前,背对自己的青衫丫头。 裴烦一只手挡在胸口,掌心被细雪戳穿,五根手指死死攥住剑锋,鲜血嘀嗒嘀嗒落地。 女孩的青衫,染上红色,再覆上一层雪色。 她的长散落,挡住了大部分的面容,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雪魔君看着这个行动决绝的女孩,笑了一声,赞叹道:“好,你替他挡剑……这一剑,我刺偏了。” 他缓慢抽出“细雪”。 宁奕看着长剑一点一点从丫头体内抽出,像是把自己什么重要的东西也抽走了。 雪魔君面色平静,道:“那么这一剑呢?” 他对准丫头的心脏位置,下一刹那,还没有出剑,他瞳孔忽然收缩,青衫丫头似乎轻轻向上抬头,露出了眉间的一抹大红色。 一柄飞剑从远方的大雪地之中飞掠而来。 裴旻的“驭剑指杀”。 宁奕掷出去的“稚子”,被丫头以“驭剑指杀”对准雪魔君的后心,瞬间便掠至而来。 然而“铛”的一声。 这柄稚子的剑尖被无形的巨力弹飞,风雪汇聚在雪魔君的周身三尺 。 丫头明亮一瞬的眼神,重新黯淡下去。 她有些失望地看着那柄稚子在空中落下,剑身光华湮灭,与自己的最后一丝联系也被风雪所切斩。 雪魔君保持着出剑前的姿态。 他声音沙哑地笑了笑。 “有些惊险……只可惜,你们似乎低估了我……”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坠落在地的那柄稚子,笑道:“如果你们有先天灵宝的话,刚刚或许有机会。” 先前的两杀,只不过是殊死一搏前的最后挣扎。 这两人的修为差了太多。 细雪和稚子,虽是极致锋锐之剑。 但毕竟不是先天灵宝。 …… …… 大雪飞扬。 雪魔君瞳孔里的一抹黑点徐徐放大,他审视着宁奕,还有裴烦。 这两个满打满算只有十境修为的年轻人……成长的度太快,如果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未来可期。 只可惜,他不会给这个机会。 雪魔君掸了掸肩头。 “就这样吧。” 这位魔道大修行者的声音落下。 没有花哨。 他攥着细雪,一剑递出。 风雪呼啸—— 摇摇晃晃的黑袍年轻人, 两只手掌按在青衫丫头的肩头,眼中的一切都褪去了色彩。 他猛地翻转身子,将裴烦掷了出去,整个人犹如一团风雷一般,凿向雪魔君。 宁奕的眼中,只有这个披着白蓑的强大魔君。 星君境界的琉璃山大修行者,到了此刻,竟然有一丝恍惚,那个黑袍年轻人沉下身子,肩头被一剑贯穿,却置若罔闻。 欺入了自己的面前。 宁奕满是猩红的眸子,对上了雪魔君一片惨白的瞳孔。 神池之内,滔天巨浪。 一柄安静了一年有余的古剑,始终停靠在池边,半边剑身沉浸在池子里。 此刻,轻轻震颤一下。 太乙救苦天尊的手中剑器,被西岭道宗奉为至宝的“拔罪古剑”,剑气一点一点复苏。 要论身份地位,被无数任道宗主人供奉在太清阁内的“拔罪”,是当之无愧的先天灵宝,而且是最强的那一类杀伐宝器。 无数缕流光从宁奕神池之中飞出。 一柄古剑,凭空而生,被黑袍年轻人攥拢递斩。 这一剑,破开风雪。 重重对准雪魔君的胸口。 宁奕面色狰狞道:“给我死!” 第六十四章 道宗周游(第三更) 雪魔君周身的大雪,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以宁奕和丫头的修为……想要破开,唯有依靠“先天灵宝”级别的宝器,才有一丝希望。 细雪和稚子固然强大,品秩不输“先天灵宝”,但它们与先天灵宝有一个很大的差别。 它们需要主人灌输星辉、神性等驱动来源。 而天地初生的“先天灵宝”,自身就携带着至强的力量。 大雪纷纷扬扬。 这抹剑光,带着极致的璀璨,破开了漫天的风霜。 然后戳向雪魔君。 修为已经抵达星君后期的魔君,瞳孔收缩。 他没有看清宁奕这把剑从哪里来的。 但他很清楚的感知到了……这把剑身上携带着的凛冽杀气。 拔罪,拔除世间苦难与罪恶。 专杀鬼修,专克鬼修。 这一切生的太快。 拔剑。 出剑。 …… …… 一抹鲜血溅出。 在空中便出“嗤嗤”的声音,化为了雪雾,惨白的尘粒,被风吹散。 两道身影僵持抵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以肩抵肩的角力。 宁奕低下头来。 “拔罪”破开了雪魔君的风雪屏障…… 但这一剑,没有如自己所愿,戳穿这位魔道大修行者的前胸后背。 绝望的是,这一剑,甚至连雪魔君的胸口也没有刺入。 雪魔君空闲的那只手,挡在自己的胸口,抵住了这一剑,剑锋的罡气席卷,刺破了他的掌心,但是后续的劲气,全都被五根手指攥捏地粉碎。 瞳孔惨白的白蓑男人,神情难看的可怕,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不断流出鲜血的那只手掌。 流血了。 一个十境都不到的修士……竟然让自己流血了。 更荒唐的是。 这个姓宁的,竟然真的拿出了一件“先天灵宝”。 风雪之中。 雪魔君的声音在雪地里响起。 “宁奕……你很好。” 他冷冷问道:“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你拿出了一把品秩堪比“先天灵宝”的古剑。 可是还是伤不了我。 话语落下的下一刹那。 雪魔君瞳孔的那抹黑点迅放大,直至占据整个眼眶,他低下头来,看着那柄古剑戳破自己掌心,出“噗”的一声,接着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宁奕疲倦到了极点,随时可能会倒下。 一只温暖的手,穿过他的腋下,扛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同时掌心按在剑柄之处,平稳而又坚定的将其推入“雪魔君”的胸口。 雪魔君的视线有些昏暗。 眼前的宁奕摇摇晃晃,他定了定神,在宁奕的身后看到了一个白如瀑的俊美道士。 那人面容阴柔,俊美无双,肩头悬停着一只毛通红的红雀。 这一剑的力度,从那人掌心传出,不容拒绝地刺入自己胸口,剑尖从后背穿透而出。 风雪嘶鸣。 雪魔君的声音沙哑且带着愤怒:“你可知,这里是甘露先生的琉璃……” 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就被俊美道士冷冷打断。 掌心按在古剑之处的道士,平静而又木然地开口,道:“韩约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琉璃山,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这四个字……让雪魔君的脑海里有些混沌。 那些漫天飞舞的雪花,此刻落在他的肩头,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寒冷。 可能是因为那把古剑刺入身体的缘故。 鲜血在流淌,雪魔的脑海里闪回了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他没有感应到这个道士的到来……对方是什么人? 没有理由的……三圣山全都避退了……东境谁敢忤逆先生的意志……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年轻的、阴柔的、淡然的道士。 脑海里想到了一个惊艳的人物。 “你是……” 雪魔君一字一句,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 “周游。” 周游点了点头,他平静道:“道宗周游。” 白色的长,被一根红色的束带栓系,大雪落在白上,衬出白更白。 周游披着一身白色的素衣,他轻轻抬着宁奕,立在周游肩头的红雀啄着毛,扑闪翅膀来到宁奕面前,目光带着一丝焦急,不断轻轻鸣叫。 宁奕痛苦呻吟一声,一只手扶着额头,痛苦道:“无碍……” 他的身前,站了一道安稳如山的瘦削身影。 周游没有回头,平静道:“那封信我看了。” 宁奕笑了笑,极为虚弱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说完之后,他的神魂归于平息,沉沉昏去。 周游没有说话,轻轻抬手,红雀会意之后,凶戾长啸一声,身形忽然变大,掀起遍地的风气雪气,将宁奕驮在背上,极低高度的兜掠一圈,找到了丫头的所在,将两个人都背起,高高升空。 …… …… 拔剑的声音带着沉闷的骨肉分离之音。 噼啪的雷霆,还有血肉焦糊的气息。 周游对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他两根手指轻轻按着“拔罪”的剑面,缓慢掠过,带出铮铮剑鸣。 这一剑递入雪魔君体内,拔出之后仍然光滑如镜面,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血气,更没有被霜意覆盖。 太乙救苦天尊八百年来,斩妖除魔,灭杀阴物,只需一缕剑气,便是拔罪之剑气。 而道宗太清阁最强大的宝器,遗失多年,终于失而复得。 李白桃在最后时刻,不断动用子母符挪移,将那封信送到了周游的手上。 千钧一。 如果这封信没有打动周游,如果这封信没有送到道宗,如果……这一路上,有太多的如果,无论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宁奕和裴烦,此刻都已经死了。 但没有意外。 此时此刻,拔罪被周游握在手中。 大雪抛飞。 被刺了一剑的雪魔君,神情苍白至极,一只手捂住胸口,另外一只手攥拢“细雪”,无数风雪汇聚而来,将潺潺流血的伤口堵住。 他曾听闻,周游是一个修道天赋极高的天才。 仅仅三十岁余,就成为了星君。 但他不曾想,周游竟然强到了如此地步……单单从对方身上的气息来看,就算没有那个先天灵宝级别的“宝器”,他可能也不是周游的对手。 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紫霄宫宫主。 周游。 俊美的白男人,对着雪魔君平静道:“修行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易,你应该知道这个道理……今日,你不该出现在我面前。” 雪魔君瞳孔的黑色陡然收缩。 他长啸一声,身躯化为漫天风雪,在这一刻,提心吊胆的危机感汹涌而来。 这个白男人拎起了“拔罪”,道宗史上最强的杀伐之剑,被他攥在掌心。 周游一步踏出,来到雪魔君面前。 这一剑,斩破天地之间的昏暗与风雪。 雪魔君怒吼一声。 细雪自下而上斩出—— “铛”的一声金铁交撞。 雪魔君的瞳孔里满是震惊……他的掌心,那柄剑不受控制抛飞而出。 由赵蕤铸造的“细雪”,剑身无比锋锐,此刻竟然被敲碎了一小块剑锋,在空中划出一抹弧线。 单手持剑的周游神情平静,这一剑完整斩下,在雪魔君的肩头斜拉出一道剑光! “刺啦”一声。 剑光成型之后,瞬间砍碎雪魔君的护体屏障,这位单打独斗实力堪比三圣山山主的强大魔君,此刻在“拔罪”的面前,就像是一张白纸般脆弱不堪。 一大蓬血雾喷薄而出。 雪魔君凄惨的尖啸声音被剑气压过,他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缕剑气太快太强了。 根本就不是他能够抵挡的。 事到如今,雪魔君根本生不起丝毫争斗的念头,这个叫“周游”的道士,此刻拿了这把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谁还能拦得住他? 一念之间,这位魔道大修行者的身躯,瞬间飞散如雪,漫天雪花在十丈外重新凝聚,但他的肩头已经被切出一道永远不可愈合的伤口。 雪魔君神情苍白至极,他回头望着那个白如瀑的年轻俊美道士,像是在看一个怪物……周游握住拔罪之后的实力,已经赶了三圣山的山主。 他极为不甘地抬起头来,望着空中的红雀,以一缕神念,沟通琉璃盏里的甘露。 只可惜周游并没有给他时间。 白俊美道士踏出一步,瞬间就来到了雪魔君的身前。 剑气还没有亮起。 雪魔君尖啸一声,他的身躯不断抛散化雪,漫天风霜化作一场雪潮,向着远离不老山的方向掠去。 周游冷哼一声,并没有就此作罢的意思。 他眸光冰冷,锁死了那场大雪潮,一步踏出,缩地成寸,瞬间来到了雪魔君的身后,又是一剑。 拔罪剑光大盛。 天地惨淡。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溅出了一抹嫣红。 雪魔君的后背被砍出了一道猩红逆十字,真身被逼的显形而出。 周游的最后一剑并没有直接落下。 这一剑稍有阻挡。 因为铺天盖地的雪潮之中,四面八方的火焰迅掠来,最终汇聚成为一抹幽幽燃烧的烛火,烛火一片琉璃,不染尘垢。 其内的声音有些沙哑。 “周游,给我韩约一个面子。宁奕我不杀了,你我各退一步,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白道士沉默了一刹,只是笑了笑。 他高举拔罪。 瞬间那盏烛火就被剑气冲刷荡开。 剑气荡散。 一场大雪,就此湮灭。 …… …… (第四更明天早上写,累了,先睡,顺便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 第六十五章 当年的三个疯子 坍塌的不老山,四处尽是破碎的木屑,冰冻的树枝,遍地的鬼修尸骨……都被雪魔君的雪气所覆盖。 那场大雪潮被剑气湮灭之后,东境琉璃山的“雪灾”,也就此被抹去了。 收剑之后,周游掸了掸身上的雪霜。 位列东境三灾的“雪魔君”,实力的确不弱,自己拿了拔罪之后,竟然还硬抗了三剑。 他看着满天抛飞的雪粒,轻声道:“比我想象中要厉害一些。” 只可惜,神魂都被诛灭。 被拔罪诛灭,别说是手持“琉璃盏”的韩约,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活雪魔君。 凛冽的空中,风霜雪气被红色的火翼斩开。 巨大的红雀,缓缓降落,脊背上躺着两个昏睡过去的年轻人。 周游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抬起一只手,掌心落了一片凋零的雪,还有一瓣枯萎的桃花。 以十境修为,险些击杀命星境界的四劫。 自己当初在西岭似乎看走眼了。 宁奕是一个天才,裴丫头也是。 他一只手轻轻拍着红雀头颅,道:“走吧,离开这里。” …… …… 头很疼,像是被铁钎刺入。 不仅仅这样,腹部,胸口,沉闷的痛苦如潮水般袭来。 “唔……” 宁奕喉咙翻滚,他缓缓睁开双眼,四肢都麻木了,这具身子,不像是自己的。 床榻的白纱安静垂落,四周没有凛冽的寒风,也没有刺骨的霜雪。 温暖的空气吸入鼻腔,肺腑,痛苦逐渐褪去。 他艰难转了转头,看清了四周的环境,就跟不老山道观醒来时候的场景有些相似,一头白的周游先生,坐在桌案那边,没有回头,轻轻说了一句。 “药在床头,轻拿轻放……你旁边的那位还在睡着。” 宁奕一只手捂住头颅,另外一只手撑住身下床榻,缓慢坐起半边身子,听了周游的话,他缓缓扭头,向着身旁的右边看去,红木质地的小木桌就靠在床头,伸手可拿,桌面摆着两盏不大的瓷碗,碗底的托盘有一抹星辉留存,徐徐加热,白瓷玉碗的药液是一片晶莹的红色……宁奕忽然恍惚一下。 他撑在左边身子手腕,被温软挤压一二。 丫头面色苍白,眉心的红光闪逝,丝丝缕缕的剑气不断从“剑藏”里溢出,替她温养身子。 宁奕神情有些焦急,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的周游,淡淡道:“不是大碍,能够治好……在这里温养几天,不会留下后遗症。” 不老山大雪潮,裴烦替自己挡了一剑。 雪魔君的那一剑,刺穿了她的手掌,穿透了胸口。 听到这句话,宁奕提起来的那颗心,才稍稍放了下去。 他望向丫头的眼神逐渐柔和,一只手轻轻替她捋了捋丝。 动作轻柔,翻身下床,宁奕把被褥折好。 他端起茶盏,缓缓喝下。 道宗的“红须”,是顶级的药液,对于外伤有极好的治愈功效,宁奕能够感到,自己的血液变得不再寒冷,骨子里燃起了淡淡的灼烧,雪魔君的寒意正在一点一滴被驱逐。 “这几日,每日都喝,要不了多久,伤就能好。” 周游写完了那封信,红雀乖巧从他的肩头跳到桌面,以鸟喙夹住信封,然后飞出窗口,掠向远方。 “道宗在四境各地都有分布,不老山收回‘拔罪’的事情,我会向太清阁禀告清楚。”他推开楼阁,与宁奕一同出门,门外是一座小城的城头。 此刻是深夜,灯笼烛火摇曳,站在城头,可以看见远山轮廓起伏连绵。 人间至暗。 周游转过身来,背靠城墙,他看着宁奕,微笑道:“你真敢赌……如果我不来,那你就只有死在不老山。” 宁奕沉闷咳嗽一声,笑着摇了摇头,道:“事关‘拔罪’,前辈怎会不来?” 周游摇了摇头,道:“这的确是的道宗失落已久的宝物,但我并不是为了道宗而来……” 年轻的紫霄宫宫主,白被风吹起。 “珞珈山开山了。” 他看着宁奕,拿着平淡的口吻,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游注视着对方的面颊,想从宁奕的眼神里看出一些情绪的波动。 只可惜,并没有看出什么。 “你应该知道,徐藏与我,还有扶摇……我们三人,是很像的三个人。” 周游笑了笑,道:“抛去出身,背景,身份……我们三个人,都是修行路上的‘疯子’。” 宁奕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可否认。 “我们三个人,比其他人要强,而且要强很多……所以在上一个还算盛大的时代,除了徐藏和扶摇,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我的眼中,被视为对手。”周游平静开口,“但是徐藏死了,我的对手就只有扶摇。” “有时候我会想,这个男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如果他没有死,比起扶摇,我更愿意与他交手,他让我放弃了成为一个剑修的念头。”周游略带嘲讽地笑了笑,道:“如果我只练剑,那么我一定不如他。” 宁奕眼神里闪过一些复杂情绪。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我也知道。”周游怅然道:“蜀山的葬礼,所有人都去了……从那天之后,我就开始闭关。” “珞珈山的扶摇带着弟子远游。”周游看着宁奕,一字一句道:“我座下没有弟子,但我知道……她在做一件和我一样的事情。” “用最快的度,抵达星君的巅峰。” 这句话,让宁奕皱起眉头。 周游和扶摇的年龄,已经足够年轻……放眼大隋天下的历史,近千年来都没有这般惊艳的修士,在三四十岁这般短暂的年岁,成就星君境界。 而这两个人没有满足,而是继续极快的修行,不断拔高境界,这是想做什么? “涅槃境界难如登天,这是所有人的认知。” 周游看着宁奕,道:“但总有人,有不一样的想法。” “生死大道,之间有大恐怖,同样有大机缘,人活得越久,越是惧怕死亡,面对那一步,越是不敢踏出去。”他看着宁奕,轻描淡写道:“我和徐藏,扶摇,三人曾经论道一次,那一次的交手,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和高低,所以我们决定……以最快的度,修行到星君的顶点,然后登上涅槃。” 宁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登上涅槃”,这六个字说得风轻云淡。 就像是喝茶,吃饭那么简单。 周游顿了顿。 “这件事情……会有人死。” 他沉默片刻,沙哑道:“可能我会死,可能扶摇会死,但活下来的那个人……如果不出意外,那就是崭新的涅槃了。” 这的确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当两位绝世天才萌生出一致的想法,准备以“生死之战”,来破“生死之境”……那么涅槃境界似乎也没有那么饥可怕了。 宁奕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在西岭初次相遇,徐藏与周游离别时候的那一幕。 周游那时候便说了……他与珞珈山的女人终有一战。 他不会畏惧死亡。 “道宗和珞珈山没有仇怨,我和扶摇也没有。”周游笑了笑,“相反,我与她之间,有的只是欣赏,我认可她,她也认可我……徐藏死后,若真的有人配做我的对手,那么就只剩下扶摇了。”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 的确如此……相对于珞珈山的扶摇,也是一样的。 被尊为“半神”的天才,唯一的对手,就是道宗的“道胎”了。 “扶摇很强……”宁奕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终于明白周游闭关不出的原因了,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唯有拼命修行。 周游轻轻嗯了一声,心情并不算差,笑道:“生死之战,底牌尽出,宝器也好,秘术也好……大家各凭手段,拿到拔罪之后,我的胜算会提高三成,应该有五五了。” 宁奕的神情一片愕然。 拿到拔罪之后,直接诛灭了东境琉璃山的“雪魔君”,这样状态的周游,面对扶摇,也只有五五胜算? 在拿到拔罪之前,难道只有二成的胜算? 周游温和笑了笑,“如果你见过扶摇全力出手……那么你便会知道,能做到二八,已经很不容易。三人论道的那一次,我和徐藏联手,险些被她一个人镇压。” “她的神性全部释放出来,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周游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常态之下,已是十分棘手,神化之后的扶摇,就算是被誉为星君最强的那三个人来了,都无法压制……这些日子,我苦于寻找压住她的办法。” 宁奕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自己的那封信,把拔罪送到了周游的手上。 说到这里,周游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红山高原曾爆过一次兽潮,倾泄出一抹剑气,为此道宗出动了极多的人力,太清阁怀疑是“拔罪”重现人间。 只可惜最后找寻无果。 太清阁不是没有怀疑过宁奕。 只不过宁奕的身上,根本没有丝毫剑气外泄。 最终把宁奕从怀疑名单之中去除。 周游挑起眉头,道:“这把剑,到底被你藏在哪?” 宁奕当时想过归还“拔罪”,但修为不够,拔不出古剑,再加上“怀璧其罪”,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城头的风,吹动宁奕的鬓。 宁奕嘿嘿一笑。 “秘密。” …… …… (这章补昨天的第四更,求一下月票,3oo票还会有加更) 第六十六章 雷落风雨起 天都天亮之时。 鸡鸣初起。 一位青衫瘦削男人,在几个甲士的拥簇下,缓缓登上天都城头。 双手按在天都城头的砖石上,徐清客神情平静。 城门大开。 他目送一辆烙刻黑色莲华的马车,离开皇城,向着东境方向远去。 东境数十年来的经营……从未像今日这般惨淡过。 东境三灾之一的“雪灾”,在不老山外被击杀,神魂湮灭。 位列“四劫”的桃花,被打成重伤。 琉璃山倾尽底牌而出的一杀,最终铩羽而归。 东境第一人,也是莲华的主心骨,此刻正蒙受着神魂誓言的反噬……韩约镇不住三圣山了。 四处起火。 李白鲸在天都坐立难安,今日便匆匆启程,决意返回东境。 那朵黑色莲华,独揽大隋东西两境权力风雨数十载,在接二连三的“天灾**”之下,终于不堪重负……所有人都知道,今日这辆黑莲马车离开天都,意味着至少在未来的半年内,天都的权力争斗,将挪位移主。 马车里坐着的二皇子,神情忧患,心神不宁,并不知道自己被一道戏谑的目光看着。 与徐清客一同登上城头的,还有一位披着白袍的年轻人。 李白麟微笑道:“清客先生,这或许就是上天赐福了……我现在握住了天都的命脉。”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在他看来,近来的“运势”实在不错,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东境便将打好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 徐清客只是沉默。 他眼神里并没有丝毫喜悦。 波澜不惊,一片平静。 因为这本就是他预想中的……小小的一环。 上天赐福? 从来就没有什么“上天赐福”,所有的“巧合”都不是“偶然”。 他微笑看着李白麟,轻柔道:“恭喜殿下……” 三皇子口中的言外之意,其实他一片了然,自己闭关的日子里,李白麟动用了好几位“智囊”,那些幕僚帮助西境在争斗之中,取得了一些优势,虽说是小打小闹,可西境被打压太久,此刻能与东境掰手腕,的确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徐清客看着三殿下。 他太清楚李白麟是什么样的人了。 一个在极度逼仄的环境中长大的皇族子弟,渴望权力和力量,被压迫到不断隐忍……所以万事小心翼翼,东境这些年势大,兄长的手段又太过高明,一度压得他喘过不气来。 所以李白麟小心翼翼的活着,自卑而又敏感。 青衫男人注视着白袍年轻皇子的眼瞳,与初次见面已经不相同了……如今的李白麟,春风得意,眼里的自卑和谨慎逐渐褪去。 他开始相信自己,真的背负“上天恩赐”的血脉,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是天命之子,开始相信自己的潜力,未来。 他开始认为……就算没有徐清客,他也可以做到接下来要做的一切。 所以西境阵营里,才会流传出那些“流言蜚语”,幕僚不满意徐清客高高在上的侧卧之位,有人想要取而代之,而李白麟则是摆出了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他是贤主,有才之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人来者不拒,如果真的有人能够替代“徐先生”,那么是一件大好的好事。 只可惜。 徐清客并不在乎这些“虚名”。 世人趋之若鹜,他视之为粪土。 天都城头之上,身后的甲士站得很远,一道青衫,一道白袍,两人站在城头,远方是大隋绵延疆土,东境马车离开之后,整座天下国都,似乎都变得安静了许多。 心情大好的李白麟,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城墙墙头,感慨道:“清客先生今日终于出关了……鬓白了许多,何事心力交瘁至此?” 徐清客笑道:“殿下,‘那一日’快要到了。不要忘了当初你我的誓言。” 李白麟神情上的笑容缓慢消失。 他没有去看徐清客,而是神情凝重看着远方。 微微眯起眼。 若有所思。 “我需要再提醒一遍,这是一件大事。”徐清客平静道:“如果没有做好,我会死,殿下您……也不会例外。” 脑海里一幕一幕的画面闪回。 三皇子的指尖悬停在墙头。 “殿下座前的那三位幕僚先生,的确可用,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徐清客淡淡道:“知道这件事情的,越少越好……为了防止意外,我已替殿下把他们三人清理了。” 李白麟瞳孔收缩。 此时此刻,西境的幕僚府邸,三个横死的尸体,吊在府邸横梁,死因不明,死不瞑目。 春风入室,已有一夜。 “不用惋惜,殿下……这样的人,大隋还有很多。”徐清客笑了笑, “以后您大可以再选上十个二十个。” 这句话说出之后。 三皇子的手指敲击在城墙头。 瞬间,砖瓦炸开一道蛛网。 四散的石块,碎屑。 李白麟面色并不愉快,他沉沉道:“先生在嘲讽我的目光?” 徐清客没有说话,哑然失笑。 已经没有再说更多话的必要。 离开之前,他意味深长说道:“李白麟,活得聪明一些,记住你在十年前的落魄模样,你难道还想回到那时候吗?” 仅此一言,就此分别。 徐清客转身离开城墙头,甲士让出一条道,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李白麟俯身按在城头上,他的十根手指,按在砖石之上,像是碾压豆腐一般,将其按成碎沫。 抬起双手,石灰从指缝里簌簌落下。 这位三殿下的眼神复杂至极,却没有愤怒。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他记得自己的苦难,凄惨,羸弱,悲痛。 他走到这里,步步艰难。 这是一场赌博,身无分文的时候把自己压上了赌桌,可赌徒是绝不会知足的,赌徒也是不可以知足的。 他如果后退了,那么他将重新回到身无分文的最开始。 只差最后一步了。 …… …… 天都最近雷雨很多。 风大雨大,极难行走,不仅仅如此,还有落雷现象……皇城里的平民百姓,匆匆出行,都会带上一柄油纸伞。 落雷……是一个很正常的事情。 可每次的落雷,都有所指引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落向皇宫的宫内,这件事情,将不再正常。 最近宫内的消息,有很多人打探。 打探最多的,就是陛下的身体状况。 然而。 陛下的身体很好,好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越了五百年大限的身躯,没有丝毫的老态,疲态。 专门复杂在皇宫四处,布置聚灵阵法的阵法师,深感压力。 皇城的聚灵阵,从地脉汲取星辉,把方圆数十里都笼罩在内。 陛下若是放开修行,那么数百座聚灵阵,也只能堪堪应付一次鲸吞海吸。 有人说,从红山归来之后,陛下进入了一种“玄妙”境界,似乎是解开了某道心结,在修行路上有了新的突破。 这个消息在天都隐约传开,沸沸扬扬。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平淡……但其实在三司内已掀起巨大波潮的消息。 因为很多年前,太宗就已经走到了涅槃境界的尽头。 如果再有突破…… 那么就是不朽。 大隋皇室绝不可能成就“不朽”,这已是一种定论,也是一种公认的诅咒。 而且是自高祖创立大隋以来,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不朽”。 许多人心心念念盼着这一幕成真,皇城雷雨呼啸,上空云团凝聚,像是有人在呼吸……出自皇宫的阵法师已经证实,这是太宗陛下借着天地灵气,进行最原始的吐纳。 这是何等的匪夷所思? 只能用神迹来解释。 太宗即将成为不朽……这是一个好消息。 两座天下将会合一。 大隋也会随之成为不朽。 但……这真的是好消息么? 总有不愿意见到这一幕出现的人。 譬如……某位皇座的继承者。 徐清客神情平静,走过甘露府邸,他推开府门,这里被一场大火烧成了荒芜,许久无人前来清理,甘露彻底放弃了这座府邸……身为纵火的始作俑者,他一直遗憾于那一日谈判的崩裂,既然无法在某件事情上达成一致,那么他便只能换一种方式,将“韩约”,以及整个东境,请出天都斗争舞台。 十几年前,有一场腥风血雨,曾在天都上演。 如果不出意外,那么在不久的将来,这一幕会更加血腥的重现。 走在宽阔的天都街道。 行人寥寥。 这些年来,他一直孤独的一个人前行。 再早些时候,他还有一个同行者。 徐清客笑了笑。 他一只手缩回袖内,指尖轻轻碰了碰袖内卷起的字画。 他想要去看看自己的妹妹。 青衫男人来到了宫内,东厢并不算偏……只可惜这里虽然立着护卫,却没有了自己熟悉的气息。 “先生,东厢无人……如果您是来找人的,那么请回吧。”两位宫内的小宦官,自幼在宫里长大,他们并不认识徐清客,语气诚恳道:“徐姑娘已经被请去陛下的寝宫了。” 徐清客有些恍惚。 他望向风雷呼啸的那个方向。 自己的妹妹已经被召入宫内了…… 那个男人,真的要迈出最后一步了么? (今晚只有一章) (本章完) 第六十七章 十二时辰 十二个时辰。 整整睡了十二个时辰……徐清焰从来没有睡得如此安逸。 她搬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经历了一开始的忐忑,她在想那个至高的大人物将会怎么对待自己……然而海公公只是说不要多想,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好好睡一觉。 于是她便沉沉睡去。 这里是皇帝的寝宫,只不过太宗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里休息过了……寝宫内,由整座天都最顶尖的阵法师,花费了很多心神,布下了类似于“静心”、“清宁”的符箓,单独成阵,各自呼应,这些符箓对皇帝这种级别的大能已经起不到作用,即便太宗放开心神,那些符箓也不可能侵入神魂。 况且……以他的修为,想要静心,不过是一瞬之事。 然而徐清焰是一个不谙世事未曾修行的少女。 所以这一觉,她睡得无比香甜。 …… …… 淅淅沥沥的雨声,隔着楼阁可以听闻,她揉了揉双眼,推开屋门,看雨花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腻的水滴。 沉闷的雷声,在穹顶响起。 徐清焰的目光,不由自主望向楼阁外的一道身影。 池水上涨,亭帘吹拂。 一个并不算高大,也不算瘦弱的身影,就站在亭中,万千潮水涟漪,似乎暗暗合着某种律动,向着他靠拢。 龙袍加身,紫气满盈。 他就是这座皇都,这座天下唯一的主人。 “轰”的一声。 穹顶蓄势已久的雷霆撕开长夜,奔向人间。 那个男人伸出一只手来,落雷在空中斜斜改变方向,向他劈去。 这是要做什么? 徐清焰面色苍白,她扶着门框,怔怔看着那个皇袍飞拂,气势在一瞬之间攀登到顶峰的皇帝,徒手接住了从天而落的雷霆。 手握落雷。 攥拢五指。 整座皇宫,一刹那都被溅开的惨白之色覆盖。 徐清焰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先前居住在东厢,时常有磅礴雷霆瞬息而来,将黑夜染成白昼的缘故了……这位皇帝被大隋所有人所敬仰,有人说他是最接近不朽的修行者。 一点也不错。 雷霆炸开之后的世界,一片寂静。 五爪金龙在袍身重新合拢双眼,那个大隋至强的男人,此刻看起来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亭帘被细雨打得沾湿。 徐清焰有些好奇,站在世间最高位置的那个人,到底长得是什么模样? 她向前挪了两步,眯起双眼,努力去看。 只可惜隔着一层帘纱,她怎么看,也看不清楚。 亭中的那个男人笑了笑。 徐清焰听到了一个平淡醇厚的声音。 “进来坐坐?” …… …… 丫头昏睡了很久。 整整十二个时辰。 宁奕寸步不离的陪伴了十二个时辰,这十二个时辰里,他喂丫头喝了两盏“红须”,服下了一颗蜀山金丹,雪魔君的那一剑,穿透裴烦的掌心和右胸。 单单是“剑藏”的剑气,已经无法修补这道伤势。 道宗的“红须”,以及蜀山的金丹,只能清除寒意,就像是周游所说的那样,不会留下后遗症。 宁奕动用了白骨平原的神性,他的体魄很好,雪魔君留下来的伤势,此刻已经愈合。 源源不断的神性,考虑到丫头的体质,以极小的幅度输送,温养着经脉。 终于,十二个时辰之后…… 床榻上的那个人,有了一丝醒来的迹象。 丫头醒来之后,看着端着白瓷盏的宁奕,虽然神情疲倦,但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她动作轻柔,低垂眉眼,小口小口啜着第三碗红须。 宁奕笑着说道:“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呢。” 此时此景,就像是当年的剑行侯府。 只不过两个人的位子互换了。 丫头低下头来,笑着喝药,头顶轻轻一暖,被一只手揉着丝。 她惬意抬起来,眼眸眯起一条线。 宁奕轻柔道:“我跟你说……这半年呀……” 外面留给了两个人很大的清净。 楼阁里,一片安宁。 半年没有见面的两个人,一字一句,说着这半年来的喜怒哀乐,点点滴滴。 他们一起活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十年。 就像是两只眼睛,虽然看到的东西不尽相同……但连接着的,却是同一颗心脏。 …… …… 一字一句的话语,汇成一条小河。 长夜不再漫长。 宁奕把东境大泽经历的事情,都跟丫头说了一遍。 丫头则是把自己此次闭关的成果没有隐瞒的告知。 “我看到了剑藏里藏着的一幕影像……大将军府破败之前,沉渊君,千觞君,胤君,他们似乎与我爹,有过一次秘密的交谈。” 丫头苍白的神情有些凝重,喝下红须之后,她的面色红润了些许,双手支撑着上半身坐起来,靠在床榻上,挑起眉头道:“我爹的衣冠冢……在珞珈山……如今珞珈山开,我想去看一看。” 宁奕笑了笑。 这是两个人许久之前,便在西岭菩萨庙里约定好的。 “好。” 宁奕揉了揉丫头脑袋,轻轻道:“我陪着你。” 屋阁里恢复一片沉寂。 并没有持续多久的安静,被推开楼阁的声音打破。 外面是黎明破晓,白紫霄宫主的影子拉长落在地上。 他先是看了眼神情苍白的裴烦,笑道:“醒了?你比我想象中要能睡一些。” 丫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周游的腰间,悬了一把貌不惊人的古剑,对于不老山最后生的事情,宁奕含糊其辞,把自己拔出“拔罪”的事情略过,那时候丫头的意识已经陷入昏迷,再去解释,实在不方便。 所以丫头所知道的结果,便是道宗的周游先生及时赶到,救下了他们。 那柄剑鞘篆刻紫青云纹的古剑,正是拔罪……周游花了十二时辰,替这柄先天灵宝配了一把还算过得去的剑鞘,剑身入鞘,气机不外泄,以周游的修为境界,无人可以看出这把剑的来历。 “宁奕先前对我说,你们想去珞珈山。” 白道士微微瞥了一眼宁奕。 丫头神情一怔,眼神柔和起来,望着笑意盈盈的宁奕。 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周游微笑道:“虽然你醒了,但伤势犹存,最好不要出手,如果只有你们二人,路上免不了要应对一些糟心事。” 宁奕先前提到此事,言外之意已经很明显。 他们彻底与东境撕破了脸皮。 二皇子的黑色莲花,遍布四境,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白道士一只手轻轻按在青紫云纹的拔罪古剑剑柄之上。 他平静道:“无论是东境还是天都,跟在我周游身后,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丫头有些愕然。 她望着宁奕,看到笑意盈盈的黑袍年轻人,身子虚虚向后靠去,靠在床榻另外一边,双手环臂。 裴烦实在不明白,宁奕怎么就找到了这位道宗的大修行者当靠山? …… …… 草叶纷飞。 顾谦坐在马车上,他掀起帘子,回过头来,看着被马车逐渐抛在身后的“珞珈山”。 终于离开了…… 顾谦看着身旁的那人,心想在珞珈山不温不火待了半年,这厮天天就是带着自己在无名的墓冢地徘徊……怎么忽然说走就走? 坐在他身旁的“公孙越”,闭目养神,沉默不语。 …… …… 开山之后的珞珈山,香火旺盛,应邀入山的圣山修行者,参拜大朝会盛状,能入宗门深处,其余的江湖来客,大户人家,都只能在山门入口处,看一看珞珈山的部分景观。 这座天都第一山,处在天都城外气运最好的一处地脉之上,修葺有古庙,佛寺,道观,道宗和灵山的大人物都时常会来,内门楼阁山头七十二座。 天下圣山,珞珈第一。 即便是有后起之势,势头雄劲的“东境羌山”,在底蕴之上,也远远不及。 珞珈山开山已有十二个时辰。 开山之后的十二个时辰,有许多人涌了进来。 久仰其名的江湖侠客,四境各处的权贵人家,珞珈山封山已久,开山便意味着“大朝会”即将在此地揭开……按照惯例,每一次大朝会,珞珈山都会有大修行者讲道。 此次是珞珈小山主“扶摇”……这一点,甚至吸引了不少北境的强者前来,只为聆听扶摇讲道。 珞珈山的小山主,也是珞珈山当年的“神女”,声名之大,可以参见“徐藏”和“周游”,剑胚和道胎,当初被她压制一头,在当年星辰榜上的分量,绝不低于如今的洛长生。 甚至有所传闻,说这位神女,从北境游历而归之后,已经触摸到了涅槃的那层瓶颈,可能会成为大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涅槃天才。 这样的一场讲道,绝不可以错过。 扶摇在北境游历,出过几次手,战绩在北境越传越大,连崇尚武力的那些北境强者,都早早来到珞珈山等候……可见这位珞珈小山主的实力,不是浪得虚名。 十二个时辰,在修行者的世界之中,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 暴雨倾斜之前,总要有第一滴水落下。 这十二个时辰。 姓徐的年轻谋士,做好了一切的布局。 他的妹妹见到了大隋至高无上的皇帝。 在珞珈山待了半年的两位“执法司小人物”匆匆离开。 (今天也只有一更) 第六十八章 再见陈懿 “这场珞珈山的盛会,不仅仅四座书院会去参加,东境的三圣山,三司的大人物,甚至宫内的贵人,都会亲自出席。” 红雀的度极快。 从东境到中州,仅仅用了三个时辰。 鸟背上,周游对宁奕和裴烦,详细说了关于此次盛会的情况。 “大朝会是大隋许多天才梦寐以求的‘气运盛会’。有人停在十境,只差一步可以命星,大朝会有诸多宝器、机缘、每次召开的规矩都不一样……珞珈山开,不出意料,在扶摇讲道之后,便会有三司和皇室的大人物一起出面,来宣布此次大朝会的规则。” 说到这里,周游顿了顿,笑道:“所以你们会看到一些‘熟人’,想必之前就在天都打过照面了?” 宁奕脑海里立马浮现了一些面孔。 太游山的阴神阳神两位圣子。 龟趺山圣子陵寻。 羌山的小剑仙王异。 他眯起双眼,想到离开不老山的那个“谪仙人”,问道:“洛长生呢?” “洛长生自然不会来。”周游平静道:“不仅仅是他,其实修为境界到了曹燃和叶红拂的地步,就已经不在意这场所谓的‘气运盛会’了……曹叶先前约好要打一架,只是上面有人出面,压下了这两人的对决。” 宁奕有些讶异。 当初在天都所有人面前,强势归来的曹燃,对叶红拂宣战,两人约好在珞珈山分出胜负。 当时游历在北境幽冥洞天的叶红拂,接下了这场对决。 被人压下来了? 或许是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或许是某位实力背景雄厚的大人物,无论是袁淳先生一方,还是珞珈山一方,其实都不愿意见到这两位意气风的年轻人,在如此早的修行时期,就分出胜负,若这一战爆,两个其中必有一个,上限会受到打压。 这应该就是打压的缘由了……曹燃和叶红拂,此刻应该已经双双踏入命星了。 这一战,很有可能会被无限期延后。 “我有一问……” 丫头抿起嘴唇,小心问道:“周游先生,您和扶摇的那一战……就在不久之后?” “就在不久之后。” 周游轻轻嗯了一声,挑眉道:“我会在扶摇讲道结束之后,在所有人面前起挑战……她没有办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至于这一战……我还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紫霄宫没有,道宗也没有,除了死去的那个姓徐男人,知道的,就只有你们了。” 宁奕和丫头都沉默下来。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看出了眼里的惋惜。 同样是两个惊艳天才,曹燃和叶红拂的决战被大隋高层出面制止……而周游和扶摇的死战,已经不可避免。 如果真的有生死之战。 那么它一定是安静而又无声的瞬间爆。 而不是轰轰烈烈的昭告天下。 曹燃的确还年轻了一些…… 红雀飞掠在高空之上,它忽然长啸一声,眼眸里一片决绝,还有一抹难以掩盖的悲痛。 白道士微笑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平常心对待即可。” 他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红雀的头颅,指缝里的红色毛迎风而摇曳。 …… …… 高空上,火红色的烈影闪逝而过。 不远处,已经可以看见珞珈山的轮廓了。 连绵起伏,山影重叠。 珞珈山的山门极大,与寻常圣山不同,这座天都第一山,有诸多入口,这一次盛会开启,扶摇讲道,无论是谁都有机会聆听大道讲座。 内门的声音,会通过“通天珠”传递出去,方圆数里皆可听闻。 即便是那些单纯来凑热闹的江湖客,修行者,也能够听到扶摇讲道,一睹英姿。 周游身为大隋天下最顶尖的修行者,又是道宗的紫霄宫宫主,声名显赫,自然有人前来接引。 红雀落下。 远方早已有人恭候多时。 三人下了鸟背,红雀抖擞毛,浑身变小,最终化为一团毛绒绒的肉球,跳上白紫霄宫宫主的肩头。 三人向着走去。 周游一只手轻轻揉捏着红雀,轻声笑道:“久等了。” 等在不远处的那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衫,神情恬淡笑意温和。 这是一位老熟人。 天都太清阁苏牧。 宁奕笑着拱了拱手,道:“苏牧大人。” “宁小侯爷……您终于来啦。” 苏牧眼里一片笑意,太清阁接到了周游先生的来信。 周游在信中对不老山生的事情,只提了一个大概。 重点是这位特地出关的紫霄宫宫主,避重就轻地点出了“宁奕”帮助道宗找回“拔罪”的事情。 在道宗三清阁的高层眼中来看。 不老山生的重要事件,就只有两件。 第一,周游杀死了琉璃山的雪魔君。 韩约是个棘手的人物,但想要凭借区区百年的东境琉璃山,还有一个不成正统的“鬼修背景”,与道宗掰手腕,差的太远。 雪魔君死了便死了。 这口气,琉璃山只能咽下。 第二件事,就是宁奕帮道宗找回了拔罪。 苏牧如今看着宁奕,眼神一片诚挚,就像是看着“大恩人”。 须知,整个道宗,出动巨大的人力物力寻找“拔罪”,在这百年来已经有了数次,可惜一直未有结果。 “拔罪古剑”被誉为杀力最强大的先天灵宝,若是能够找回,对整个西岭道宗都有不小的提升。 东境有几股附属琉璃山的势力,在此次事件之后,有些蠢蠢欲动,都被道宗轻描淡写压下。 所以就算没有周游护送,宁奕和丫头归途的路上,也不会遇到鬼修来找麻烦……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周游送出去的那封信。 宁奕被苏牧的眼光看得有些汗毛立起…… 这位天都太清阁的大修行者,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怎么看自己的眼神这么奇怪? “教宗大人特地为两位准备了屋阁。”苏牧轻声笑道:“宁小侯爷今晚有空吗?” 宁奕愕然道:“苏牧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苏牧朗声笑道:“教宗大人想要约你见面。” …… …… 树影婆娑。 山阶黯淡。 宁奕和丫头抵达珞珈山后,各自休整了片刻,丫头的伤势还没彻底好转,一起吃了晚饭,宁奕送丫头回屋休息,确保一切无恙之后,才离开了屋阁。 珞珈山给道宗留了好几座相邻的山头。 而宁奕收拾好之后,向着相邻不远的“坐忘山”走去。 坐忘山头,枫叶红透。 亭中好几位麻袍道者拎着灯笼,片片枫叶落下,落在肩头、脚底,他们屹立不动,犹如石塑。 教宗陈懿坐在亭内,闭着双眼,安心静修。 宁奕登上山头,不出意料看见了那位约见自己的“少年”,陈懿依旧是那一身洗得白的道袍,简单而又朴素,他闭着双眼,两缕丝垂落,风气吹动鬓,整个人干净地像是一片澄澈大海。 “宁奕……你来啦?” 闭着双眼,陈懿仍然感应到了来者。 宁奕笑着应了一声。 陈懿挥手示意那些麻袍道者离开。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坐忘山头,他才缓缓睁开双眼。 少年教宗眼神的深邃,与面容的稚嫩完全不相符合。 陈懿轻声感慨道:“宁奕……我实在没有想到,拔罪竟然会在你那。” 一座孤山。 两个人年轻人。 秋末。 此时此刻的场景,与两个人初见时候很是相似。 “不过我要代替道宗好好的感谢你。”陈懿深深看着宁奕,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过程并不重要,道宗如今重新召回了‘拔罪’,有这样的结果,便足够了。” 他站起身子,手中捻起一片红叶,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流淌的空气,不再稳定。 潺潺的声音,颤抖着从叶片上抖动而出。 宁奕听过这曲子。 他坐在小霜山上的时候,拿骨笛吹过。 时间变得有些缓慢。 陈懿微微眯起双眼,半阖眼帘,专心而又沉闷地演奏着这从宁奕那听来的小曲……直到一切结束,坐忘山的暮色笼罩,亭角屋檐悬挂的灯笼火光摇曳。 “这曲叫秋意浓。”陈懿微笑道:“当时你救了我一命。” 宁奕笑了笑。 “我曾经想要去找那个刺客,道宗为此也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只可惜一无所获,那人就像是灯下的影子,火焰散去之后,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再也没了踪迹。”陈懿摇了摇头,“幸运的是,你杀死了他,不幸的也是你杀死了他……以至于道宗不放心我的安危,查不出根源来,便派了许多人来保护我,直到我进入天都。” 两个人并肩而行。 在坐忘山的山阶上漫步。 陈懿微笑道:“天都很安全,有陛下在,没有人敢行刺,大隋铁律笼罩的范围,陛下是全知全能的……我入了天都,道宗便可以放心了。” 宁奕与陈懿并肩,他忽然觉得,自己身旁的年轻人,有时候像是一张刚刚出身的白纸。 有时候……像是一片活了千年的大海。 他第二次回到天都的时候,看陈懿的眼瞳,看到了一片深邃。 此刻的少年教宗,清稚与苍老两种气质,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 “不知为何……很想找你聊一聊。”陈懿看出了宁奕的怔怔出神,笑道:“不用顾忌身份,随便聊,聊什么都行。” (今晚只有一章) 第六十九章 杀死圣人 珞珈山夜色如水。 天都第一山,内门坐拥七十二峰。 坐忘山的山阶落满了红枫,今夜风不大,前些时候才降了雨,所以坑坑洼洼的山路,积了不深的雨水,水坑里倒映出两个漫步而来的年轻人。 宁奕和陈懿并肩而行,并没有前后之分,步伐缓慢而又平静。 水坑里溅出水珠。 枫叶的剪影稀碎。 两人很久没有这样一起漫步了。 而上一次……与如今坐忘山的场景很相似,还没有彻底握住权力的年轻教宗,与还没有完全踏上修行路的蜀山小师叔,两个少年在某一年的秋末闲语,话题之间,谈论的是道经里不存在于人间的“鬼怪”。 而这一次,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也似乎是陈懿的有意。 宁奕不曾开口说话。 他便先开口,道:“世间有光也有暗……先前刺杀我的‘影子’,身上有诸多的特征,与这片光明人间有悖,如果说真的有生活在地下的黑暗生灵,应该说的就是它们。” 陈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平静而又澄澈,他看着宁奕,想从宁奕眼中看出什么。 执剑者的身份,即便在大隋天下,几位涅槃境界大能的眼中,都算是一个秘密……不可否认,道宗三清阁内的大人物应该存在着知晓其存在的老人。 但即便是西海老祖宗,也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宁奕的神情一片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只要道宗愿意去调查,相信不难查出,“影子”无法被杀死……而自己成功斩杀了不可斩杀之物,那么便说明了一些问题。 如今的陈懿,言语之间所指,似乎便是这个方向。 他故作惘然,道:“教宗大人,什么意思?” “三清阁负责调查此事的麻袍道者告诉我,‘那东西’很难被杀死……”陈懿笑了笑,道:“我虽然不通修行,但我知道……生死之间不可逆转,世间万物有因果注定。花草树木,人鸟鱼虫,只要是‘活着’的,就能被杀死。所以再难被‘杀死’的‘活物’,只要它是‘活的’,那么就有让它死去的办法。” 顿了顿。 陈懿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坚定,他认真道:“我不会去打探你的秘密……宁奕,你能杀死‘它’,是一件好事情。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将来还有这样的‘生灵’出现,你能确保再一次斩杀它么?” 宁奕的眼神有些释然。 他明白教宗的意思了。 既然双方的认知达成了共识,那么他的确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宁奕犹豫片刻,道:“如果修行境界差距不大……那么应该可以。” “好……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陈懿看着宁奕,道:“未来有一天,‘这东西’会成为一场灾难。如果那时候你需要道宗,那么道宗一定会站在你的背后。” 他说完之后笑了笑,竖起两根手指,放在唇前,道:“今日的这些话,没有外人能够听见,所以我不是在开玩笑……宁奕,我觉得你可以成为很厉害的大修行者。这是我的许诺,不是简单的空话。” 宁奕长吐一口气,直视着陈懿的眼睛,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我记住了。” 道宗的承诺…… 这句话,价值千金。 “看到这地上的积水了么?”陈懿指了指地上的水坑,道:“前不久珞珈山下了一场雨……这段时间,天都时常下雨,不是温风细雨的那种小雨,而是雷暴交叠的磅礴大雨。” 说到这里,陈懿的神情并不轻松。 少年教宗的面容一片凝重。 他挑了挑眉毛,若有所指道:“方圆十里的雷霆,全都被吸入了皇宫。” 他没有详细指出,那些雷霆被吸入皇宫之后,又去了哪里…… 已经不需要再说。 宁奕眯起双眼,道:“我听说了这件事情……陛下的身体很好,修行境界仍在攀升,据说距离‘不朽’只差一线,这是真的么?” 陈懿没有说话,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走下了坐忘山,在珞珈山的林区山道里漫步。 “这五百年来,这里有过震动,有过波折,遥远的北方爆过战乱,南方的鬼修也曾一时猖狂……但归根结底,终是太平。所以他是一位明君,如果俯瞰来看,当今天下,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皇帝。”陈懿轻声感慨道:“道宗和灵山的力量何等强大,数千年来可以与皇权抗衡一二,如今已经逐渐远离权力,游走在天都权贵的边缘层……西岭和东土,替他管辖着四境之外的土壤,当大隋皇室最忠心的管家。” “但太过强大的力量,聚集到一个人的手上……总是会引起不满的。” “如果那个人活得很久,那么聚集在四地的不满,便会不断堆积,如果那个人还试图获得更加漫长的寿命……那么事态的演变,便会趋向于某种不好的方向” 戛然而止。 宁奕不知道,陈懿为什么要与自己说这些。 他隐隐感觉,这些话题指向了如今局势的深处……自己可以看到,却不该看到的某个未来。 “我坐在道宗教宗的位子上,从未做过一次安稳的梦,每日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松懈,看起来……四座书院,十大圣山,那些圣山山主、长老客卿对我恭敬有加,但事实上,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我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棋子’。”陈懿语调木然,一字一句道:“你应该知道……天都不允许教宗修行吧?” 宁奕点了点头。 很久之前,徐藏在教导自己修行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这项奇怪的规矩。 “无数人的死去,把我推上了这个位置。我应召而生,三清阁给了我比先前几位教宗都要大的权力……”陈懿嘲讽笑道:“但我还是会担心,某一天,我会像前面几位,坐在这位子上的倒霉蛋一样……不知不觉死去,被埋在天都城的大雪里。” “因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杀死我,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是那位皇帝的意志,那么西岭也只能妥协。” “所以我就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赶去天都城贺寿之前,把大隋的四境都拜访一遍。”陈懿神情平静,看着宁奕,说出了自己藏在心中已久的心事,他说着自己前些年走过的路,做过的事,眼里一片木然,像是说着别人的人生:“我去施恩,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去祈福,西岭马车所过之处,我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西岭教宗,是一个叫做‘陈懿’的少年。如果全天下的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字,那么就算我死去,这件事情也不会悄无声息的掩去,哪怕那些人做的再完美,它终究会是一点火星,会燃起一些不可知的火焰,或许有一天……会成为焚烧黑夜的大火潮。” 字字平静。 却波涛汹涌。 宁奕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教宗,心思竟然如此缜密……陈懿的上位,已经被掩埋在了不可知的密卷之中,据说有许多人为他而牺牲,最后三清阁做出了很大的妥协,选择去扶持他。 那么到底是哪一股势力,不惜代价的去推动他? 为了什么? 其实话说到这里……宁奕脑海里,已经浮现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他一下子沉默下来。 因为这个想法实在太大胆太疯狂。 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 他看着陈懿,说道:“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 “你猜的是对的。”陈懿有些哑然,直截了当笑道:“只不过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所以当一切生的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震惊。” 宁奕揉了揉眉心,皱眉道:“你可以选择后退一步。” “如果我有的选的话。”陈懿微笑道:“也许我会那么做。” “他没有弱点。” “世上无圣人……”陈懿笑了笑,看着宁奕,认真道:“这世间没有真正的不朽,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所以大家都是凡人,哪里有完美无垢的特殊存在,所以……总会有一些问题出现。” 远方有一盏灯火。 太清阁的苏牧拎着一盏灯笼,等候在不远处。 陈懿看着宁奕,轻声道:“我曾经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完美无缺的圣人呢?” 两人对视。 少年教宗平静道:“如果有人能使所谓的圣人流血,那么世人将不会再信仰他。”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看着陈懿,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这是一项缜密而又严谨的巨大任务。 如果有一环泄漏,那么所有人都会死。 陈懿摇了摇头,笑道:“宁奕先生,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一种人,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和目的……不是么?” 拎着灯笼的苏牧躬下身子。 陈懿神情平静,徐徐揖了一礼,接过苏牧的灯笼,似乎心情大好,轻笑着逐渐远去。 (最近几天都是一更,可能接下来几天也是,不是因为状态不好,相反,状态很好,是因为接下来的剧情,容不得有丝毫错误纰漏,所以推进的很谨慎……从十二时辰那一章起,相信大家也能看出来。说好3oo月票会有一个加更,我没有忘,但不确定今晚能不能写出来,我尽力去写,最差的情况是明天中午出来。另外,六月初是我的毕业答辩,在那之后,基本上就是毕业无事了……不出意外,6月应该会冲击一下月票榜,到时候会拿出符合冲榜态度的更新,希望大家能够支持一二。) (本章完) 第七十章 一叶红(加更) 与陈懿分别之后。 宁奕并没有急着回去……他一个人走在珞珈山夜色之中,七十二峰的峰顶,被夜幕云层流淌的云气所覆盖,遮上一层薄纱。 红枫摇曳,满山落下。 其中有一片落下的枫叶,徐徐在风中飘摇。 那片红色枫叶并没有与其他枫叶一般,从树上掉落之后,坠落在地。 在坐忘山上,这片红叶飘落,落在宁奕的肩头。 宁奕并没有伸手去掸,而是放任这片枫叶……而当他与教宗分别之后,微风吹起,将这片枫叶吹得向远方飘去。 似乎有一口劲气,自下而上托住叶身,每当其即将坠地之时,总会使其再度飘起。 宁奕眯起双眼。 那片红叶飘出了好几里地。 他神情不变地跟出了好几里地。 …… …… 珞珈山有一片湖,名为珞狮湖,夜色之中,湖畔凉亭。 那片红色枫叶终于不再意有所指的指引方向,其中蕴含的那抹神魂,也徐徐飘散。 枫叶坠落。 然后在空中被宁奕伸出两根手指捻住。 他眼神平静,举起这片落下的红叶。 目光越过红枫,逐渐对焦在那座凉亭。 远方山影黑暗,湖水涟漪,凉亭之中,坐着一个斜倚的红色倩影。 “都说珞珈山的叶红拂,师承扶摇,是一个‘疯子’……”宁奕叹了口气,看着那道模糊的红色女子身影,夜幕之下,珞狮湖的水光倒映,银白地有些耀眼,他两根手指搓动,那片枫叶便破碎开来,化为“齑粉”。 宁奕看着叶红拂,感慨道:“坐忘山是教宗的行居之处,你玩这种手段,就不怕被道宗现?” 枫叶的碎片落下又飘起。 倚靠在亭边的那个女子,红色衣衫飞扬,她缓缓伸出一只手来,宁奕两根手指捻碎的枫叶碎片,犹如小溪一般隔空汇聚而来,重新凝聚成型。 叶红拂一只手捋了捋鬓,用枫叶别住丝,她站起身子,微笑说道:“宁奕宁先生,初次见面……你比我想象中要敏锐很多。这片枫叶,就连太清阁的苏牧都没有现……由此可知,你的神魂感知,似乎比某些命星还要强大。” 叶红拂的神情有些遗憾,道:“可惜了……如果你的神魂稍稍弱上一些,今晚我或许会听到一些有意思的话?” 只有宁奕和教宗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在宁奕入天都之前,道宗的少年教宗就已经与其相识,两人之间的“友谊”似乎非常坚固,这是天都许多人都不解的原因。 只可惜,叶红拂的这门神魂窃听术法,在一开始就被宁奕现。 宁奕动用了执剑者的神性,不动声色封锁了这片枫叶。 他平静道:“相信我……听到那些话,不是什么好事情。” 宁奕看着站在凉亭里的叶红拂……这位珞珈山圣山的徒,虽是女子之身,却绝不可以小觑。 当他的目光与红衫女子眼神对视的一刹那。 神池震颤。 宁奕眯起双 (本章未完,请翻页) 眼,山字卷将星辉和神魂汇聚在一起。 “嗡”的一声。 凉亭飘忽落下,不断反复的纱帘,骤然撕开,崩碎开来。 叶红拂身后的湖水彻开,呼啸着掀起两拨水潮。 女子的美眸里闪过一丝讶然,随即立即平静下来,刚刚她下意识动用了一缕神魂,用作试探……两人之间的修为差了好几个境界,然而宁奕此刻却像是一个没事人。 叶红拂这才认真去打量宁奕,这位被曹燃所认可的“星辰榜第一人”,的确有着坐在榜的资格。 她啧啧道:“好强的神魂境界……你是怎么修行的?” 宁奕绷紧的神经此刻仍然没有松懈。 他看着这个女疯子,实在有些不能理解……时值大朝会即将启幕,无数势力抵达珞珈山,这个疯女人竟然敢窃听道宗的教宗,不仅如此,刚刚的那一下神魂试探,没轻没重,如果换一个人,很有可能神魂都被就此打散。 似乎看出了宁奕眼神之中的意味。 叶红拂轻声笑了起来:“宁奕……你大可放心,我不像你想象中那样百无忌惮,你是蜀山的师叔,是道宗的贵宾,也是天都的大红人,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说话之间,她的语气有些微冷,嘲讽道:“但你毕竟坐在了星辰榜第一的位子……如果一点本事也没有,躺在这里闹个笑话,也怪不得别人。” 宁奕的神情有些无奈。 这个女人也忒记仇了。 心心念念想坐在星辰榜第一的不止是曹燃,还有叶红拂,只可惜两人都被洛长生压了一头,一直未能如愿以偿,这个位子对他们二人而言,已经不是“虚名”,而是“道心”上的遗憾。 “只不过,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厉害很多。”叶红拂忽而又笑了起来,两人之间隔着一截距离,她重新坐在凉亭石凳之上,向着宁奕挥了挥手,示意宁奕可以过来一起坐下。 只可惜宁奕并没有接近的意思。 但叶红拂也并不在意。 她平静道:“我不只监听了坐忘山……珞珈山七十二峰,每座山峰上,都有我的‘红叶’。” 宁奕眯起双眼。 如果说,监听“道宗”,是叶红拂一时之间的临时起意,那么足以证明这个女人的“疯狂”,不顾后果和代价。 那么监听整个珞珈山的七十二峰……便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所以我并不是针对你。”叶红拂继续笑道:“整座珞珈山,都在我的眼下……一草一木,风吹草动,我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不想让你现那片‘枫叶’,那么你绝不会现……毕竟这里不只有太清阁的苏牧,还有道宗紫霄宫的宫主周游,未来还会有圣山山主驾临。” 说到这里,宁奕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眯起双眼,看着坐在凉亭那边的红纱女子,叶红拂的五官很冷清,很清淡,眼神与身后的珞狮湖一样波澜不起,万年如冰。 叶红拂的面色有些苍白,瞳孔里的光芒同样有些苍白……带着一些憔悴。 宁奕沉默片刻,道:“如果是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样的话,那么珞珈山的确需要有人做这个……但为什么是你?” 叶红拂笑了笑。 她轻声道:“为什么是我?因为只能是我。” 宁奕脑海里零零散散闪过了一些画面,讯息。 珞珈山宣布闭山。 扶摇带着弟子叶红拂出行北境。 大朝会的推延。 叶红拂和曹燃的约战被大隋的高层压下。 “周游把你带到这里,难道一句话也没有说?”叶红拂讥笑道:“我本以为你知道,原来你也不知道。” 宁奕轻声道:“视察七十二峰的事情,如果珞珈山有人要做,那么应该是老山主。如果再往下推,那么就是扶摇先生,但扶摇先生在闭关……所以便只剩下了你。” 时值秋末,落叶飘零。 生死轮回,花开花落。 宁奕摇了摇头,声音微涩道:“珞珈山闭关,是因为老山主的原因?” 叶红拂并不说话,神情无悲也无喜。 宁奕换了一种说法,沉声道:“那么,扶摇先生会继位珞珈山主……而你执掌七十二峰眼目,现在已经是小山主了。” 叶红拂沙哑地嗯了一声。 珞珈山老山主的离去……在大隋高层不算什么秘密,很快大朝会将会拉开序幕,珞珈山的变动,新任山主和小山主都将公布与众……老山主的死,不久之后,也将告知天下。 但这的确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消息。 大隋曾经有过一些惊艳的天才,不仅仅点燃命星,还走到了涅槃路的尽头……只可惜,那些惊艳的天才也会老去,耄耋再耄耋,白叠白。 西海的那位老祖宗也是……与宁奕在蜀山后山的那一别,便是永别。 生如夏花之绚烂。 离开之时,秋风萧瑟。 修行者的人生,与凡人一样,免不了喜怒哀乐,少不了生死离别……只不过走过的年月更长,所以经历地就更多。 如此去想,自己已经经历了很多永别…… 心情复杂。 宁奕叹了口气,走进凉亭。 直到接近……他这才现,凉亭里的红纱女子,气息不外露,单单是那一份圆融如意的养气功夫,似乎就已经过了太清阁的苏牧。 赫然已是命星。 命星之境,接任小山主之位,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当年的扶摇,也是命星之时,坐上珞珈山小山主之位。 至此,一切的困惑都不复存在。 叶红拂以一片红叶,眼观一座山头,七十二峰的红叶层林遍染,尽在一人眼中,要做到这等地步,前提就是自身拥有无比庞大的神魂之力……这位接任扶摇的珞珈山叶小山主,从北境归来之后,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点燃命星。 曹燃和叶红拂的约战,本来就只是为了破境,如果不分生死,单单以破境为缘由,那么大隋高层的大人物很乐意看到这一幕……但如今,曹叶二人之中,有一人先迈入了命星境界。 那么这场约战,就变得毫无意义。 (本章完) 第七十一章 三尺雪 珞狮湖的凉亭,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看似远眺湖水,实则各有心事。 叶红拂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宁奕,目光尤其在他腰间的那柄油纸伞上停留。 伞面破旧,有些破烂,残缺。 重要是内蕴其中的剑锋……竟然有了一丝破绽。 迈入命星之后,她的神魂极其强大,在珞珈山传承的加持之下,神念之强悍,完全可以与白鹿洞书院专门修行神魂杀伐之术的命星人物相媲美。 神魂涉及六感,探知。 看出端倪的叶红拂皱起眉头,直截了当问道:“你的剑……怎么缺了一个口子?” 细雪锋锐,天下无双。 这世上,还有什么物事,能够把细雪的剑锋给破掉? 宁奕摇了摇头,苦笑道:“如果我说,是被更锋锐的剑器砍破的……你信么?” 他本来就没打算隐藏这件事。 细雪总要出鞘。 在不老山那一战,细雪与“拔罪”进行了一次硬撼。 就像是在西境剑湖宫那样……细雪砍碎了大雪。 而这一次,身为道宗数千年最强杀伐灵宝的“拔罪古剑”,则是砍得细雪剑锋之上,崩出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身为剑修,剑是最重要的东西……剑锋碎裂一丝,都是剑修的失职。”叶红拂的语气很不悦,她凤眸含怒,道:“宁奕,就算你身上宝物众多,但徐藏的细雪之锋锐,放在两座天下仍然可以名列前茅,你怎么一点也不珍惜?” 宁奕有些愕然。 他看着这位眉尖含怒的红衣女子,一时之间哭也不得,笑也不得,他并不准备对叶红拂解释不老山生的事情……但这姓叶的,怎么把细雪看得如此重要? 宁奕有些无奈,乖乖认错道:“的确是我的失职……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缺口修补好的。” “你以为细雪很好修补?”叶红拂看着宁奕,她冷冷道:“赵蕤先生以无坚不摧的霜纹钢制造这把剑,霜纹钢已经两百年没有在大隋天下被掘到了……当初是在妖族天下大开杀戒,杀了好几位大妖君,才铸出这把剑。你拿什么修补?” 叶红拂的这番话,让宁奕意识到了……细雪碎了一个裂口,的确是一个严肃的事情。 只不过,叶红拂为何会对蜀山赵蕤先生如此了解? 细雪的铸造,其实算得上是一个秘密,除了小霜山的传承者,一般不会对外宣布……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宁奕并不知道,这位珞珈山的叶小山主……在年少时候,曾经被徐藏救过一命。 见了那个男人,出剑时候的卓越风姿。 从那之后,叶红拂便开始搜寻那个男人的消息,搜寻蜀山的消息,她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可以成为蜀山的弟子,接过那个男人递来的剑。 能够执掌“细雪”,在女孩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了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所以她拼命了解徐藏,了解细雪,了解赵蕤先生,了解蜀山的上上下下…… 只可惜,命运与人的想法总是有些出入。 虽然后来她被师尊扶摇带回了珞珈山,她依旧把这当成了习惯。 师尊待她极好,怜惜她的剑道天赋,但最后仍然选择了尊重。 叶红拂凝聚命星的时候,便是走了一条以煞气证道的路,以最重要的第一颗本命星辰,来换取自己剑心的安稳太平。 某种意义上,她比起宁奕,更像是上一代的年轻徐藏。 但宁奕要成为的,从来就不是第二个徐藏。 …… …… 凉亭内,两人沉默了片刻。 叶红拂摇头道:“我以前很想站在你的位子……所以刚刚的言语有些过激了。” 宁奕笑道:“没什么……不止你一个人这么想,我是一个幸运儿,每次回顾人生,能得到这一切……我并不归结于自己,的确是‘运气’的成分占据了多数。” 他沉默片刻,解释道:“我得罪了东境,琉璃山布了一个杀局,活下来已是侥幸。细雪的缺口……实在是没有办法。” 叶红拂眼神有些讶异。 她身为珞珈山尚未公布的小山主,情报和讯息自然极其强大,叶红拂知晓前不久在东境爆的事情……三灾之一的雪魔君被人抹杀了,东境琉璃山似乎针对某个人在不老山立下了杀局。 叶红拂知道不老山原来的主人是谁。 如果琉璃山真的不长眼,针对洛长生布下杀局……那么三灾之一的死,似乎倒没有那么令人吃惊。 宁奕的这句话,对她而言,信息量有些大。 叶红拂沉下气来,她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咀嚼着宁奕的那句话,然后问了一个问题。 “你见过洛长生了?” 宁奕点了点头,平静道:“他救了我一命。” 脑海中自动把雪魔君之死与洛长生联系在一起的叶红拂,眼神有些古怪,喃喃道:“我成了命星,他竟然连雪魔君这等星君都可以灭杀了么……” 宁奕沉默片刻,也不想解释什么。 道宗应该是对外封锁了消息。 即便是珞珈山也得不到完整的线报。 琉璃山更不可能自打脸面。 想了想,他还是解释了一下,以免叶红拂的道心被洛长生打击得太严重。 “琉璃山的杀局与洛长生无关……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宁奕叹气道:“不过他确实很强,我看不出来深浅。” 叶红拂松了口气,神情明显释然了许多。 她笑了笑,语气之中却满是苦涩,道:“这些年,我本以为,他只比我高一线……可后来我现,无论我怎么努力,怎么破境,他总是比我高一线……其实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宁奕心领神会。 他能明白这种感觉……洛长生是一个风轻云淡的人,是一个不张扬不外露的人,所以无论他高出对手多少,展现出来的,一定是轻描淡写的那么一线。 我有一柄万钧锤,却只出压死稻草的最后一丝力。 这是最省力的办法,也是最聪明的做法。 “宁奕,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叶红拂站在宁奕身旁,她犹豫了很久,道:“我没有去参加后山的葬礼……因为全天下人都说他死了。现在我只想问你,那个男人,真的死了吗?” 宁奕怔了怔。 他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叶红拂会如此在乎细雪,了解蜀山,以他对徐藏的了解,多半是在某个不合时宜的地点,生了某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就像是那位在藏剑山闭关破境之时,仍然对徐藏念念不忘的白鹿洞水月。 一见徐藏误终生。 宁奕无声的嘀咕了一句,他有些无奈……如果不出意外,那时候的叶红拂还只是一个孩子啊。 年轻时候的徐藏就那么帅那么潇洒那么……老少通杀吗? 他摸了摸鼻子,回想自己跟那个男人相处时候的场景。 虽然行走在刀剑之中,狼狈地逃亡,但时时刻刻都觉得安慰。 那个男人,绝不会迟到,更不会缺席。 他总是在你最危险的时候到来。 他总是能像一座山一样,立在你的面前。 世上有许多规矩,可一条也束缚不住他,一人一剑在,便让人觉得太平,心安。 也是。 念及至此,宁奕自嘲地笑了笑。 这样的一个人,孤独漂泊而又安稳可靠……怎会让人不刻骨铭心? 别说叶红拂了,连自己有时候都觉得恍惚。 凉亭里,叶红拂动用了自己的全部神念,放在宁奕的身上。 她想从黑袍年轻人的眼中看到一丝深藏的犹豫。 只要一丝。 或许徐藏还活着呢? 如果他还活着……那么宁奕一定是知晓真相的那个人。 叶红拂屏住呼吸。 然而并没有生她想象中的那一幕。 宁奕的眼神里一片黯然。 只是摇了摇头。 “死了。”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死在紫山聂红绫的墓碑前。 死在大隋那一年忽如其来的大雪下。 就此长眠。 叶红拂闭上双眼,摇了摇头,过了许久。 她沙哑笑道:“如此也罢,如此也罢……” “原来再惊艳的人,到头来,都不过是天下一颗命星,地上三尺厚雪。” …… …… 星辰闪烁。 风雷摇曳。 蜀山的藏经阁大殿,风声穿过,掀动千手的衣袍,这位修为距离涅槃只差临门一脚的蜀山小山主,处在最重要的闭关时刻……她每日静坐在那副观想图前。 修行。 涅槃的道火随时可能点燃……但她却久久没有迈出那一步。 不是因为她不敢,而是因为她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涅槃的生死,无人可以知晓,再惊艳的天才,也有可能死在这一道门槛上,一场道火烧去,整个人化为虚无的灰烬。 她需要活着……做一件事情。 千手走出藏经阁,看着穹顶闪烁的星辰。 她徒步走过风雷山,看到盘坐在院落里呼吸均匀的小不点谷小雨,神念铺开,除了后山……整座蜀山都被她的神念所笼罩。 她能够清楚地听到风吹,草动,蛙鸣,虫飞。 万事万物,都在掌控之中。 她神情平静,一路前行,衣袍化为丝丝缕缕的虚无光线。 霜寒已至。 小霜山上百草折。 她最终来到了一面枯萎的石壁之前,因为死气太重,这里的草叶都凋零谢去……一口石棺静静立在这里。 千手眼神里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她静静看着这口石棺,指尖触碰。 光线丝丝缕缕游走,绽放。 紫山山主亲手布下的禁制,在馆面迸,一层又一层的霜雪凝聚而出。 千手的指尖都染上了霜寒。 她置若罔闻。 身披黑白大氅的女人,隔着厚厚的石棺,与里面长眠的那个人对视。 棺木很厚。 但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师弟的神情。 大隋天下最惊艳的剑修,嘴角还带着嘲讽和调侃的笑容。 他的死,就像是一场笑话。  第七十二章 将军府 屋檐砖瓦被风吹动。 宁奕回到了屋子,他默默站在丫头的屋阁前,没有推门而入。 怕扰了丫头的清梦,便静静站了一会。 风儿有些喧嚣。 宁奕并没有半点睡意,在珞狮湖与叶红拂分别之后,他脑海里便平静不下来。 一幕一幕,一帧一帧,都在脑子里切换,定格。 坐忘山上陈懿说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字都化为一点火星,一点一点燃烧。 他似乎看见了不久的未来……或者就是眼前,即将上演的一场大火,只是这场大火从何而起? 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点火星吗? 心湖里的山字卷,磅礴展开,周围三四个山头的星辉都被汲取而来。 “哗啦——” 道宗一些深夜未睡,还在修行的道者,此刻皱起眉头,他们四周的灵气和星辉,似乎都被掠夺而去,不受控制,珞珈山的灵气之丰盈,在夜空之中汇聚如小溪……都向着宁奕的那座山头涌去。 山上院落。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到了院子里,院落里立着一株梧桐,树叶已经落尽,光滑树干的表层像是打了一层蜡。 “锵”地一声。 拔剑出鞘。 宁奕眯起双眼,端详着这柄断裂了一丝缺口的细雪……以细雪之锋锐,断去一个裂口,的确是破坏了整把剑的完美,但其实并无大碍。 他反手攥住剑鞘,衣袍掠起一线。 “刺啦”的一声。 细雪重新归鞘。 那株巨大的梧桐,腰部的连接之处,出了细密的一声震颤,这股震颤之轻微,幅度之小,肉眼几乎不可见。 紧接着,梧桐斜着震颤一二,整截树身被剑气切成两半,上半身即将下滑。 宁奕一只手抬起,掌心汇聚了磅礴的星辉,他轻轻以掌心抵在梧桐树身,并没有用力去推倒这株古树……而是使其保持平稳,屹立不倒,以汲取而来的星辉温养被剑气切断的树身经脉。 断口之处,一圈一圈的星辉顺延年轮荡开。 数个呼吸之后,宁奕松开手掌。 细雪剑气之快,足以做到“梧桐无痛”……这一剑若是落在修行者身上,应该同样能够斩杀之。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的神情还是有一些凝重。 以上杀下。 他身负金刚体魄,执剑者的顶级神魂观想之术,还有西海老祖宗留给自己的“稚子”,无论哪一种都是足以纵横捭阖的杀法,完全用不到细雪。 但想要以下杀上。 细雪的这个缺口,就会被放大。 如果自己的这一剑,砍在十境巅峰的修士身上呢?如果对方有大金刚体魄呢? 宁奕手指摩挲剑柄,他望向陪伴自己整个修行路途的“细雪”,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太安稳的念头,像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在冥冥之中告诫自己…… 就像是叶红拂说的那样,细雪有缺,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很重要的大问题。 …… …… 清风刮过,吹打在纸窗上,消弭无音。 屋内一片太平安宁。 躺在床榻上的女子,半盖着被褥,她褪下了青衣,布衫就挂在床榻旁边,叠得整整齐齐,因为中了雪魔君的寒气……所以她的面色至今还有些煞白。 丫头柔弱的身子蜷曲在一起,双臂环抱,搂在胸前,整个人像是一个瓷娃娃。 服用了蜀山的“金丹”,道宗紫霄宫的“红须”,她体内的寒气已经清除了一大半。 如今只剩下一些细微的残余,在经脉里流淌。 眉心的剑藏,如一枚大红枣,着浅淡而又莹润的光华,宁奕动用了山字卷从周围几座山头汲取了星辉,此刻都被无声无息送到了这里……屋阁的床榻帘布轻轻摇曳,柔和的星辉气息被剑藏所吸收。 这枚“剑藏”,是裴旻大人留给女儿的唯一物事。 丝丝缕缕的星辉输送到浑身四处。 裴烦的手指,四肢,仍然冰凉,但是那股热流滚过,会有那么一刹的温暖。 她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西岭大雪。 在遇到宁奕之前。 她被放在佛龛那,身上只有一枚珞珈令牌……那枚令牌上有着珞珈老山主的鲜血和修为,给了自己一份温暖的庇护,然而那份温暖也并没有持续太久。 那短短的数十个时辰,躺在庙里被风雪寒气吹打的数十个时辰……没有徐藏也没有宁奕。 那是她人生最无助的时候。 睡着的女孩,眉头紧锁,像是回到了那一刻。 她的额头一片滚烫,踏入初境之后,修行者的体魄便会得到星辉的灌输……凡人的疾病和痛苦都会远去,他们踏上修行之路,所求长生,若是生了病,那么说明他们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 丫头此刻的身体状况非常不好……金丹和红须,除去了大部分的寒气,还有最后一丝,留在骨髓深处,难以化散。 周游低估了雪魔君,也低估了东境三灾的术法之狠毒。 夜深人静的阁楼里。 女孩双手紧紧攥住被角,捏出深深的褶皱。 意识飘忽。 她看到了大雪飘零的将军府。 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声音。 自己在闭关的半年里,苦苦追寻着剑藏里的秘密,那个缥缈的声音总是会出现。 自己却总是捕捉不到。 这一刻,在梦魇之中,那道声音似乎不再模糊,变得清晰了一些。 “还有一半的剑藏……” “就在……” “衣冠冢。” 衣冠冢……什么衣冠冢…… 丫头在高烧之中的意识,似乎捕捉到了两个极其重要的词字。 一半的剑藏……就在衣冠冢里。 所有人,包括徐藏,都认为大将军裴旻,在天都血夜的那一战里,身无一物,没有带任何一样兵器,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他只带了一把剑。 裴旻的剑藏,一半来珍藏世间古剑宝剑,品秩由低到高如流水一般,层列不穷,他的“驭剑指杀”之术举世无双,一出手便是剑潮铺天盖地,无数剑气凿沉大地,可以一人攻城掠地。 另外一半……从来不被世人所知晓的那一半。 只用来藏一把剑。 见过这把剑出鞘的……都死了。 除了一个人。 那位皇宫里即将踏出最后一步的男人。 这个极其重要的消息,被他深深埋藏起来……谁也没有告诉,即便是最信任的弟子徐藏也不知道。 他留给女儿一半的剑藏,保护她一生平安。 在罗刹城,在阳平洞天,裴旻大人的残留剑气和影像,已经出现过几次……如果选择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那么这一半的剑藏,已经足够。 如果丫头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 如果她的女儿,执意选择走上自己的老路子……那么他留下来的另外一半剑藏,本该永远没落永远深埋地底的那把古剑,仍然有机会展露锋芒。 和风摇曳。 那个红衫中年男人,背负古老剑鞘,缓缓凝聚在床榻之上,他只是一缕星辉凝聚而出的意念而已……没有实体,也不能触摸。 他就这么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剑藏的第二层秘密开启了。 他其实早就该料到……自己的女儿,怎会甘于平凡。 就算头破血流,也一定会拿起剑。 说不定有一天,会成为比自己更强大的剑修。 那是他裴旻的女儿! 大将军的眉眼如初,眼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自豪。 床榻上的那个蜷缩女孩,眉心多了一股汹涌的热流,第二层剑藏解开之后,她的剑气境界不知不觉登上了更高的一层楼……雪魔君那缕化散不开的寒意,依靠外物破解终究缓慢,此刻犹如坚冰遇上烈火,顷刻之间便烟消云散。 蜷缩的身子,一点一点放松。 裴烦的眼角多了两行泪水。 她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不再那么痛苦。 梦境之中,大雪远去。 时光倒流。 她看到了幼年时候的将军府,看到了门前的花谢花开,无数凋零的树叶倒流而回,枯萎的树干重新变得粗壮,生出果实。 那一年春,将军府邸摆了一场宴席。 夫人抱着年幼的羊角辫小丫头。 千觞君抚琴而歌,神情温和而又恬淡。 声音缥缈而又空灵。 直抵内心最深之处。 额系着一根貂尾的沉渊君,举着小波浪鼓,笑意盈盈,合着节拍。 即便是锐气最盛的胤柔,此刻眉眼也柔和起来,靠在树干旁边双手环臂,搂着自己的古剑,脚底轻轻踩踏地面。 宴席前的空地上。 那位大将军手持古剑而舞,剑气如虹,顺延琴声,府邸内剑光交叠如梦幻。 年少的徐藏一身青衫,面容英气,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捡起一根树枝,有板有眼,笨拙而又认真学习着师父的招式。 所有人哈哈大笑。 这是年幼而又懵懂的小女孩,脑海里最温馨最温暖的画面。 这一幕,再过十年,一百年,都不会忘。 裴烦的眼角湿润了。 床榻上的女孩,下意识松开了被褥。 她喃喃道:“爹……我想你了。” 站在床榻旁边的中年红衫男人,怔了怔。 他忍不住蹲下身子,端详着少女的面容。 一只手轻轻抚摸而下,却穿透了面颊。 裴旻笑了笑,温柔道。 “爹一直都在呢。”  第七十三章 衣冠冢(上) 第二日是晴天。 大晴。 宁奕盘膝坐在院落里,修行了整整一夜。 他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去,看到了怔怔出神的丫头。 丫头的神情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很多。 宁奕的神念在丫头身上兜转一圈,神情变得有些讶异……雪魔君的那些寒气,一夜之后,竟然被她全部都清除掉了? 而且丫头的剑气境界更高了。 昨夜生了什么?自己在院落里闭关,对于内里的屋阁一直留了一份心念,却没有现丝毫风吹草动。 “宁奕,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丫头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怔怔道:“我梦到我爹了……还有将军府。” 说这句话的时候,青衫女子的神情变得有些令人心神动摇,她笑着挽了挽丝,喃喃道:“将军府里的沉渊君,千觞君,胤君,还有徐藏……他们都活着,都在笑,很真实。” 宁奕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还有……我解开了剑藏里的秘密。”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 丫头看着宁奕,没有隐瞒,将自己昨夜所梦见的、所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宁奕安安静静听着。 片刻之后。 丫头说完了一切。 “这就是破境的原因么……”宁奕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或者说,这是相辅相成的?” 破境导致剑藏的破解。 亦或是解开了剑藏里的秘密,导致了这一次破境…… 这其实都不重要了。 “珞珈山有一片墓陵,墓陵很大……所有人的墓碑都立在那。”宁奕揉了揉眉心,道:“据说裴旻大人的衣冠冢就埋在珞珈,但无人知晓具体是在哪里,太多无名之碑,而且珞珈的墓陵,如今应该算是小半片禁区了。” 那位老山主阖世,按照规矩,碑石也会立在墓陵之中。 “不过,想要进入墓陵,并不算难。” 宁奕笑了笑,道:“我昨夜刚刚认识了一位‘大人物’。” …… …… 珞狮湖凉亭。 叶红拂笑意盈盈,看着宁奕和裴烦,目光尤其在后者身上流转,丫头一袭青衫飒然,眉眼之间剑气流淌,英姿飒爽,这股英气在女子身上十分罕见。 “宁小侯爷尊驾,今日怎么想起来找我?” 叶红拂斜斜靠坐在凉亭长椅,掌心掬着一蓬鱼饵,漫不经心向着身后湖面洒去,波光粼粼,刹那卷起白色浪花。珞狮湖内篆养着一种名叫“狮鲤”的鱼种,灵气氤氲,四季长生,她手中的鱼饵名叫“龙胎”,其实就是珞珈山药园里喂食丹药残渣的蚯蚓,专门用来喂养“狮鲤”。 狮鲤的幼苗数以千百计,涌向一处,那一捧落入水中的“龙胎”,仅仅过了三四个呼吸,就被争抢殆尽。 宁奕笑了笑,“有件事情……想麻烦叶小山主。” 他揉了揉眉心,道:“初来乍到,对珞珈山尚不了解,七十二峰太大,想……” 叶红拂受了宁奕“叶小山主”的捧赞,眉尖挑了挑,似笑非笑道:“想找我寻一个方便?” 宁奕哑然笑道:“若是无空,借一枚令牌,可以通行无阻便可。” 叶红拂淡淡说道:“大朝会开幕将至,珞珈山诸峰已经来了不少客人……如果我没有看错,你身上应该具备某种汇聚灵气的手段,青山府邸的事情我可有所耳闻,都说你宁奕身负寻龙经,跟老龙山的盗圣学了一些伎俩,这是惦记我珞珈的龙脉走向?” 宁奕摸了摸鼻子。 他有些无语……陈年旧事,叶红拂当时在北境游历,连自己刨了应天府书院老墓的事情都知道,还记到了如今,这女人的记性有些忒好了? 不过有趣的是,自己身负山字卷,竟然被叶红拂感知到了一丝端倪。 七十二叶遮天蔽日。 叶红拂洞察诸峰。 应该是自己昨日凝聚星辉的时候,惊扰了她。 叶红拂误会了自己的去意……这是一个好事,索性宁奕也没有否认,哈哈一笑。 未曾想,这位珞珈小山主竟然站起身子,抖了抖袖腕,轻柔笑道:“不过今日闲来无事,我便陪二位去逛一逛。” 叶红拂看着丫头,问道:“这位就是裴姑娘了?” 丫头点了点头。 叶红拂很满意地笑道:“虽是藏鞘,但仍然可以看出,眉间如藏宝玉,袖内剑气满盈,有剑仙之姿……裴姑娘一切都好,就是眼光有些差。” 丫头忍俊不禁笑了笑。 宁奕哑口无言,一时之间吃了个哑巴亏。 七十二峰,十大圣山来客,各自有两座山头,道宗和灵山则是有五座,一共占据三十座山头,至于天宫地府和四座书院,则不在其中阵列……天都之中的势力,距离珞珈山都不算远,根本无需过夜,御剑飞行,或者掠地奔跑,满打满算只需要小半炷香。 叶红拂走马观花带着两人走了一遍,外门的那些来客,有些江湖地位的,还有入住之处,珞珈外围有几座散峰,老山,这般庞大的宗门,流水账开枝散叶,四境各地都有着附属势力,这一次大朝会开幕,诸多大人物都会到来,对于四境的一些投机党派而言,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鲤鱼跃龙门”的机会,他们给珞珈山的俗世弟子提供了大量的资源和地位,珞珈山则给予他们所需要的一些庇护和便利。 天都需要有用之人。 尤其是皇族……对于很多人而言,并非是他们不够优秀,而是他们缺少一个机会,终其一生也得不到重视,更得不到施展抱负的际遇。 十大圣山,四座书院,顶级的名门势力,都在这一次珞珈山会面之中早早到来,门派之内各有结缔,合纵连横。 局势复杂,风云变幻。 如今天都,传的最多的,最被圣山山主这种大人物所关注的……就是宫里那位的身体状况。 这一次的大朝会,陛下会不会出面? 各有算盘。 叶红拂漫不经心地说着。 宁奕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着。 就这么,一路走过,来到了一座平顶山前。 “这里是我珞珈的墓陵……宗内子弟长眠之处,所有墓碑,都安睡于此。”叶红拂站在山门前,目光从宁奕身前挪开,顺延山阶望向山顶,轻轻道:“由低到高,最高之处,就是历任的山主。” “与长陵有些相似……” 终于到了自己想要来的地方。 宁奕声音极轻,他把自己的意图掩盖地很好。 叶红拂是一个极度敏锐的人,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会被对方所察觉。 所以宁奕的神情平静而又淡然。 他轻声道:“你去过长陵没?” 叶红拂瞥了一眼宁奕,她在宁奕的脸上没有现丝毫的波动,无悲也无喜。 她摇了摇头。 “没有去,也不想去。对我而言……长陵实在是一个无用之地,洛长生没有去,我自然不会去。”叶红拂笑了笑,道:“听说你在那里吃了很多死气,竟然还活下来了,这一点上来看,似乎比五百年前的余青水还要厉害啊。” “余青水”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在宁奕脑海里被提起了。 这是一个五百年前,与太宗,6圣,泉客,相提比论的绝顶天才。 死因是……死气吞噬。 现在想起来,这实在是一个有些离谱的死法。 惊艳如太宗6圣泉客,最终都成为了震动一方天下的涅槃大能,余青水若是有与这些人匹敌的天资……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更何况,当初的“余青水”被称为“活神仙”,十境之前几乎压了年轻的太宗皇帝一头。 死在这一劫,实在不该。 “死气来袭”这一劫,并不难解。 就算没有紫山山主出手相救,宁奕依靠自己的手段,也可以解开,只不过过程可能会多一些困难和波折。 余青水的死……实在有些古怪。 宁奕不再去想,摇头道:“死气的事情……没什么可说的,一场小劫,已经过去了。” “珞珈山所有修行者的碑石……都在山上么?” 宁奕喃喃自语。 他看着叶红拂,神情诚恳道:“我想上山,看一看老山主的墓。” 这句话,宁奕自问,没有任何问题。 昨夜确认了老山主的死讯。 出于尊敬,出于各种原因……他的确都应该在这个时候说出这句话。 然而他心底咯噔一声。 宁奕在叶红拂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戏谑意味。 “哦?” 叶红拂看着宁奕,神情平静而又淡定,她喃喃自语,问道:“这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呢?” 叶红拂抬起一只手来。 珞珈山在平顶山墓陵之处,设立了一个楼阁,此地是宗门禁地,外人禁止入内……而老山主这样的大修行者,星火燃尽之后,长眠人世间,素日里决不可有人打扰清净。 很快有一位珞珈山子弟,抱着通天珠前来。 叶红拂轻轻挥袖。 一抹影像倒映而出。 宁奕瞳孔收缩。 通天珠影像里的那一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两个男人撑伞来到了珞珈山山门之处。 “半年前,珞珈山还在封山……有两个人来到了这里。”叶红拂看着宁奕,淡淡道:“说了同样的话。” 通天珠里,沙哑而又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我们想要上山……看一看……墓。” 其中一个人,宁奕曾经见过一面。 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天都的早茶铺子。 “宁小侯爷,我就不说我的名字了,因为你一定没有听过。” 那个人的朋友,是徐记牛肉铺子的老板,也是负责监察自己的情报司专员。 无声无息死在了前一夜的天都旧雨里。 (今晚还有一更!求月票!这个月有双倍月票,大额的打赏可以留到月中双倍的活动。请大家先把免费的保底月票投给剑骨~~) 第七十四章 衣冠冢(下) “他们在珞珈山的墓陵待了半年,似乎在找什么证据……而遗憾的是,虽然我很不喜欢其中的某个人,但我并没有权力去制止他们。”叶红拂平静道:“他们拿着大隋品级最高的令牌,理论上……那枚令牌,只有那三位皇子可以拥有。持令之人,可以自由出入大隋所有的圣山地界。只要他们不打扰墓陵的清净,我们便只能任其待着。” 裴烦丫头也见过那个年轻男人。 顾谦曾经对他们说过不多的几句话。 但是顾谦眼中的愤怒,悲痛,隐忍……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事实上,他那位姓徐朋友的死,真的与宁奕无关。 宁奕不知道宋伊人和宫里用了什么手段,他一度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有人会继续追究,追查。 死死咬住自己不放,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今日似乎出现了一个细小的问题,在他没有看到的另外一处……仍然有人在盯着自己。 是谁? 一个是曾经见过一面的年轻男人。 伞下的另外一张面孔,宁奕从来没有见过,那张面孔藏在层层遮掩,极为严实的黑纱里,单单从通天珠内看不出端倪……这人的气息,气势,也没有给宁奕丝毫熟悉的感觉。 “他们……是谁?”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仍然竭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 但这个时候,他的眼神已经有了一丝警惕。 他望向自己的身旁人,万幸的是……裴烦的神情比他要淡然很多,丫头的神情一片冷漠,似乎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叶红拂并没有生疑,她眼里闪过了一丝不屑,冷冷道:“一个很丑陋的家伙……无论是面容,还是语言,都让我觉得恶心。如果他没有那枚令牌,换一个无人的地方相遇,我一定会把他大卸八块。” 宁奕沉默下来。 他努力搜刮脑海……的确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熟人。 是巧合么? 不……不会是巧合……那两个人无缘无故来到珞珈山墓陵……偏偏又赶在自己来临之前离开,又怎么会是一场巧合?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巧合。 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宁奕看着丫头,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裴旻的衣冠冢…… 叶红拂的声音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她出乎意料的道:“半炷香……这是我的最大权限了,切记,不要扰了墓陵的清净。” 她挥袖之下,珞珈山墓陵的禁制荡漾开来,为宁奕和丫头让出了一条道路。 宁奕有些愕然。 他对上了叶红拂略带笑意的那双动人眼眸。 喉咙微动。 那句“多谢”卡在嘴边没有说出口。 叶小山主立即恢复了一片木然神情,淡淡道:“不用谢。” …… …… 目送两人离去之后,叶红拂手托通天珠,缓步来到了楼阁。 楼阁设了诸多阵法,这里是主阵之所在。 叶红拂的身前,悬浮着四十九枚通天珠,笼罩整座珞珈墓陵。 陵园的山阶,一黑袍,一青衫,两道身影徐徐而行。 她摇了摇头,道:“把他们的监察……关掉。” 楼阁的几位修行者有些讶然,他们回过头来,不敢置信看着叶小山主。 叶红拂木然道:“没有听见么?他们是我的朋友……这半个时辰,不许有一丝一毫的影像流传。” “可是……墓陵的规矩……”其中一人欲言又止,看到了叶红拂平静至极的眼神,又想到了珞珈山内流传普及的消息……对方即将是整座圣山的小山主,若真的有规矩,那么规矩自然也是她来定。 于是负责笼罩宁奕和丫头的那几枚通天珠,无声无息黯淡下去。 …… …… 宁奕和裴烦走在山阶之上,两个人的步伐并不快,对他们二人而言,半炷香的时间已经极为宽裕。 两人并没有言语交谈。 已经不需要言语交谈。 丫头默默把手指搭在了宁奕的手掌,十指相扣。 黑袍和青衫,被山道的风气吹得掠起又落下。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回过头来,自己的感知极为敏锐。 珞珈山墓陵的通天珠虽然隐蔽,但游掠在空中的那几缕气息,犹如黑夜之中的明火,对自己而言,实在太过明显。 踏入山道之后,那几颗通天珠的气息……便熄灭了。 通天珠黯淡下去,出乎了宁奕的意料。 叶红拂的确是一个行事风格捉摸不透的女人,这个女人愿意关掉通天珠……说明她根本就不在乎珞珈山的规矩。 是一个狠人。 更重要的是,宁奕虽然只与她见过一面,却已很是了解,叶红拂并不在乎与自己的“交情”,她这么做,可以有一千个理由,但绝不会是为了宁奕“蜀山小师叔”或者“叶长风弟子”诸如此类的身份。 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乐意。 山阶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越往后走,珞珈的墓碑便越稀少,已经是内门弟子,再往后,如果不出意料,就是历任的长老,宗门的堂主,客卿。 宁奕望向丫头。 裴烦深深吐出一口气。 她闭上双眼,眉心剑藏的光华敛去,内心却不断在震颤,一缕无形的波动荡漾开来。 “剑藏”波荡开来! 十指相扣的两个人,走在珞珈山道,落叶纷纷。 漫长的路,此刻似乎变得短暂起来。 宁奕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忽然紧张起来……掌心渗出了汗。 他神情凝重看着丫头,他从来没有在裴烦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 微微抿唇。 像是期待,又像是担忧。 宁奕也有些担心。 珞珈山的墓陵里,裴旻的衣冠冢不知埋在哪一处角落。为了保护这位北境大将军,珞珈山抹去了他的姓名……老山主生前与裴旻交情很好,从他答应收下丫头作为亲传弟子这一点上,便可以看出。 然而此刻,宁奕担心的是,在珞珈山墓陵待了半年的那两个人,不知疲倦地寻找……在自己赶来之前,已经找到了裴旻的衣冠冢。 如果被那两个人找到了裴旻的衣冠冢……那是一个很糟糕的事情。 然而“上天眷顾”的是。 片刻之后,一声轻语响起。 “找到了……” 裴烦轻轻开口。 她蹙起的眉尖平缓起来,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父亲的墓陵,一片完好。” 那颗提起的心,终于徐徐落下。 宁奕也松了一口气。 那两个人……没有找到么? 在不打扰陵园安宁的前提下,没有“剑藏”的感应,没有碑石上确切的姓名提示,他们就算有通天的手段……的确无法找到裴旻的衣冠冢。 步行百步左右。 一块无名的小土坡,别说篆刻姓名的墓碑,就连一块立起的木牌都没有。 除去当年亲手在这里埋下裴旻残破衣袍的珞珈山老山主……谁都不会想到,这里就是北境大将军的衣冠冢所在。 宁奕默默站在十步开外的距离。 青衫女子的神情一片恍惚。 通天珠全部熄灭。 无人可以看见此刻墓陵里的景象……丫头轻轻跪在那个小土坡前,双手按在地上,白皙的额头磕在地上。 她闭上双眼,轻轻哽咽道:“爹……我来看你了。” 站在不远处的宁奕,眼神里有些苦涩,在西岭的时候,他就许下了要带丫头来珞珈山的承诺……如今终于算是完成了。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很久以前,丫头还小的时候,在菩萨庙里,想起自己爹娘,总是会哭得很大声,吵着闹着要回天都,要见爹娘。 但真正的悲伤,往往是寂静而又无声的。 裴丫头长大之后,见了衣冠冢,仍然流了泪。 但是陵园一片安静。 落叶飒飒。 青衫女子以额头抵在地面,清泪染湿土地,没有人看清她此刻的神情。 是释然也不是释然,是痛苦也不是痛苦。 寂静刹那,她面前的小土坡内,忽然有一股星辉汹涌而起。 站在不远处的宁奕眯起双眼,这股星辉汇聚之迅,此刻的自己,就算全力运转山字卷都难以媲美。 是另外一半的剑藏么? 额头抵在地面的丫头,眉心一抹红光。 深埋地底的衣冠冢内,那股汇聚而来的星辉度极快,没有波散,收敛如一道疾光,瞬间没入她的眉心。 裴旻所留的另外一半剑藏。 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在此刻,一瞬之间,完成了传承。 另外的一半剑藏……藏在衣冠冢内,就只是一把剑。 一把,抵得过千万把。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在丫头耳旁响起,如风又如雾,顷刻之间消散开来。 “见剑如晤……勿挂勿念。” 青衫丫头闭上双眼,怔怔出神。 青衫的衣袂,袖袍,在风中轻轻摇曳。 丫头掌心狠狠攥了一把黄土,此刻重新又松开。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 缓缓站起身子,膝盖有些麻,眼前的世界一片黑暗,而后徐徐恢复。 丫头就像是一个木雕,站在衣冠冢前,她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眉心。 父亲留给自己的那柄剑……收到了。 留给自己的那句话,也收到了。 见剑如晤。 勿挂勿念。 …… …… (二更完毕求月票) 第七十五章 道胎(求月票) 尘埃卷起。 青衫女子揉了揉眉眼,转过身来,对着面前不远处的黑袍年轻人,挤出了一个笑容。 “谢谢你……宁奕。” 宁奕怔了怔。 他从来没有想到,丫头会对自己说谢谢。 从西岭一起长大,他唯一对小妮子许诺过的,就是带她去珞珈山…… 宁奕看着那片青土掩盖之处,尘埃飞扬的衣冠冢,眼神有些黯然。 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这里是裴旻的衣冠遗物安葬之处,那位大将军如若不出意外,应是已魂飞魄散了。 百感交集。 一时之间,与那位未曾谋面的大将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宁奕弯下腰,双袖及地,深深揖了一礼。 …… …… 山道静谧。 秋叶纷飞。 两个人向着珞珈山墓陵的最高处走去。 “那位老山主……生前与父亲交情很好。”丫头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她轻轻道:“每年都会来将军府做客……那枚珞珈令牌,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经送至府上。” 在丫头得到剑藏之前,那枚令牌是裴旻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老山主曾经对北境将军府许诺,裴家千金长大之后,随时可以拜入珞珈山,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这门誓言当然有效,但天都血夜之后,将军府满门破灭。 如今老山主也溘然长逝,当年的誓言,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那枚令牌,仍然被丫头所留,贴身佩戴。 “如果不出意外,老山主应是在令牌内留了一抹魂念。”宁奕柔声道:“若是他还未死,一定能够认出你……” 丫头笑着摇了摇头。 她黯然道:“一切都过去了……” 宁奕拍了拍她的肩头。 两个人来到了平顶山的最高处,那里立着珞珈老山主的墓碑,恭恭敬敬叩拜,揖礼之后,两个人便下山离开。 叶红拂在山门之处并没有等候多久。 她挑了挑眉,若有所指道:“看来并不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宁奕笑了笑,转移话题,问道:“我很好奇……那两个来客到底在珞珈墓陵做了什么,可否把通天珠借我一看?” 叶红拂没有拒绝,微微挥手,七八颗珠子便悬浮而来。 宁奕眯起双眼,一缕神念扫过,大量的画面汹涌而来,即便是他的神魂,也有些吃不太消。 似乎是看出了宁奕的“吃力”,叶红拂淡淡道:“这些影像,我早已看过了。他们二人看起来像是上下级的从属关系,那个撑伞的长得还算好看的男人,负责拿着本子记录一些东西。” “两个人在墓陵里从不翻动一花一草,所以珞珈的守陵者也不好说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语调木然道:“另外……离开之前,通天珠捕捉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画面,你可以看一看。” 宁奕沉浸心神。 通天珠的最后。 两个男人离开珞珈山墓陵。 那个满面遮掩黑色纱布的男人,抬起头来,对着那颗监察观测的通天珠子,扯开了自己的蒙面纱巾,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容。 饶是宁奕已经有所准备,在通天珠里看到这一幕影像,仍然皱起眉头。 一张被刀器狠狠刮破,血肉模糊的面颊,拧成了一团。 五官全都毁了。 这般狰狞的面容,此刻露出了一个笑容。 宁奕眯起双眼。 毁容了…… 他认识这个男人吗? 从踏入天都,遇到的每一个人,此刻在宁奕脑海里汹涌澎湃而来,只是他的记性并不算好,即便有“白骨平原”辅佐,也只能记一个模糊的大概。 宁奕摇了摇头。 记不得了……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 他把目光投向了丫头,裴烦的记性很好。 丫头眯起双眼,她眼神里似乎有些困惑,她的记性的确很好,但切转的画面比宁奕要多的太多……这样的一张面孔如此独特,若是有所见过,没有理由会记不住。 她神情惘然,与宁奕目光对视,摇了摇头。 未见过的……一个怪人。 叶红拂见状,笑了笑,道:“罢了,无碍。” 兹事体大,不容掉以轻心。 宁奕心头一沉,几乎是下意识问道:“他们在墓陵里待了半年,离开之时,有没有带走什么?” 叶红拂挑起眉头,冷笑道:“敢?这里可是珞珈!有通天珠在,他们动不了手脚……若是他们真的敢偷窃墓陵的物事,就算是山主墓前陪葬的一根草,我也会让他付出代价。” 宁奕沉默下来。 那两个人,没有带走墓陵的物事…… 裴旻将军的衣冠冢,的确一切安好。 可是为什么……临走之前,那个男人要对通天珠露出这样的一个笑容? …… …… 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就不要再去想。 所有的答案都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那两个持有大隋境内最高品级令牌的人,现在查也查不出踪迹。 如今珞珈山人多耳杂,诸多圣山都到了,那两个人匆匆忙忙赶在大朝会开幕之前离开,很大可能,是不会再出现了…… 宁奕放弃了继续追究这条线索的念头。 丫头拿到了另外一半的“剑藏”,对二人来说,此行已算是完美。 第二日就是珞珈山大朝会的开幕,即将宣布就任小山主之位的叶红拂,其实手头还有一些杂事等待处理,从目墓陵顶山离开之后,就没有再陪同。 宁奕和丫头,回到了小山头。 宁奕在院子里盘膝修行,一如往日那般。 丫头则是把那张青玉案搬了出来,午后的阳光洒落,她铺开一张白纸,悬笔题字,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地写。 写满了“静”字。 静心如意,静气沉心……但两个人的心事似乎都有一些不太安宁。 宁奕苦笑一声,率先摊牌,“不知为何,我的心境静不下来,心湖之中总有不妙的预感……” 与千手师姐在风雷山修行过一段时日,再加上执剑者的观想古卷,宁奕的六感极为敏锐。 或许做不到准确的占卜凶吉,但的确可以让宁奕生出“趋避”之心。 在不老山那一劫来临之前,他已经心生感应。 所以才有了提前给周游写的那一封信。 裴丫头同样如此,看她提笔所写的字便可知晓。 字字是静。 字字都不静。 “是周游前辈的原因么……”宁奕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明日珞珈山开,扶摇讲道…… 而这一切结束之后。 思绪被一声清亮的鸣叫所打断。 院落的墙头,立了一只火红色的小雀,红雀在墙头跳了两下,然后飞掠而来。 丫头放下笔墨,抬起一只手臂,有些哭笑不得。 那只红雀极其亲昵地把头颅蹭在青衫袖口,享受着丫头另外一只手的轻轻抚摸,细眯起眼眸,极为惬意和舒适。 门口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音。 宁奕开门,果不其然见到了那位白衫白的紫霄宫宫主。 周游的神情很平静,看着给自己开门的宁奕,看着宁奕眼神里明显的惘然,他笑道:“怎么,没想到我会来?” 宁奕把周游请了进来。 周游坐下身子,瞥了一眼裴烦,眼神微微一亮,轻声道:“恭喜了。” 丫头摇了摇头,道:“不算什么……” 那只停在她手上的红雀,腻歪地蹭了两下脑袋,满身生香之后,心满意足跳离了丫头的袖背,在空中扑闪着翅膀,回到了周游的肩头。 “找你们二人,有一些事情。” 周游正襟危坐,仪态端正。 “别担心……是好事。” 这位年纪轻轻就破开星君境界的紫霄宫宫主,说出了一句与自己年龄明显不符的话。 “我的传承后继无人,有些可惜。”周游看着宁奕,心平气和道:“思前想去,当时应该在西岭把你收为弟子,而不是听信了徐藏的鬼话……” 他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我给了你道宗的紫玄心法,如果你不是傻子,徐藏不是傻子,那么你的前三境,一定是用道宗心法打的根基。” 宁奕怔怔看着周游。 在西岭的时候,周游先生就提出要收自己为徒。 缘悭一面。 此时此刻, 他终于明白自己心头不安的来源……对于这位缘分不深,仅仅见过几面的周游先生,宁奕心底还是有着“挂牵”的。 第一个赏识自己的人。 西岭见过一面,后山葬礼见过一面,在不老山重逢之前,就只有这么两面。 宁奕踏上修行路后,见过太多的人。 所以这两面,被淹没在了一张又一张的新鲜面孔里。 终日闭关紫霄宫的周游,这两年来,每一次出关……都与自己有关。 “我曾对你说过……” “无论是东境还是天都,跟在我周游身后,绝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周游笑了笑,道:“我若是身死道消,琉璃山要找你麻烦……你便动用这门术法,这是专门应对鬼修的神魂雷法,名叫‘紫霄神霆’。” 话音落下。 白道士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宁奕脑海。 “若是西境小无量山出手,你用这门术法,可破刀阵剑阵。” “这是应对剑湖宫的剑招……” “太游山功法的破绽有四处,分别在天灵,凤眼……” “龟趺山的弱点有两个,我传你一式……” 年轻道士的声音很慢,很缓。 他一字一句,点出了所有圣山的秘术。 庭院里,一时之间,时间宛若凝固。 落叶不落,流云不流。 这个年轻的紫霄宫宫主,天生道胎,像是走在三千大道上的行路人,步伐匆匆,双脚却不染尘埃。 他堪破了这些“道”。 生于道,长于道,高于道。 (抱歉,今晚状态不是很好,写得不满意,删改了很多次……今晚就只有这一章,还是要求一下月票,更新会顶上,第二章延到明天中午) 第七十六章 第三种长生术(第一更) 道胎。 天生的道胎。 十大圣山,诸多秘术,能拜入圣山,习练秘术的,无一不是天赋资质上好,有望在大道上走下去,百里挑一的“天才”。 宁奕神情震惊,看着一脸从容,坐在自己面前的白紫霄宫宫主。 一条又一条的圣山秘术,从周游的口中说出,轻松而又写意,圣山之间绝不会分享这些秘密……周游又从不用下山,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大部分的修行者,都需要老师。 传道授业解惑。 而周游没有老师,也不需要老师。 他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学会了呼吸之间,吐纳星辉,被道宗捡宝一样收为弟子之后,他与寻常“天才”的修行方法截然不同,他从不下山历练,很少与人切磋……所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闭关一个人静修。 对大部分人而言,这是一条死路。 但对周游来说,这是最宽敞的大道。 他的老师只有一个,就是自己,生下来起,他就一个人学习,一个人摸索,修行路上几乎没有困难可以困住他……除了此时此刻的涅槃。 事实上,如果他不那么急着渴求突破,这道门槛虽然可以困住他一时,却困不住他一世。 他必定会成为点燃道火的涅槃境大能。 宁奕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记住了周游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就像是当初跟在徐藏背后登小无量山的那样,记住徐藏出剑的每一道轨迹。 十大圣山绝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对自己的招式,命门,甚至缺陷和漏洞,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宁奕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按了按自己眉心,压下心中复杂而又惊骇的情绪,而后艰涩问了一个问题。 “先生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周游很认真地说道。 “用眼睛去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看到他们的法,就可以找到他们的道。” “这些术法,只要你以道宗紫玄心经打造根基,以你的资质,用不了多久就可以通彻……但这只是小道。”周游平静的眼眸注视着宁奕,道:“我希望你,看得远一些,再深一些……看到事物的本质。” 宁奕怔了怔。 他凝视着周游的眼瞳。 那双眸子里一片澄澈,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什么都有。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周游先生,是想要告诉自己,类似“道胎”的这种本领,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拥有吗? 宁奕抿了抿嘴唇,有些困惑。 “先天道胎与先天金刚一样,这是生而被赐的天赋。”周游语调平静,道:“你如今的这副金刚体魄,难道是生下来就有的么?” “道宗曾经出了一个很厉害的天才,生下来只是一介凡体,与其说是凡体,不如说他的修行资质非常差,连点燃星火照破初境都无法做到……然而后来的某一日,他自行悟出了‘道’。”周游看着宁奕,认真道:“从那之后,他的资质,便与道胎一般无二,眼前所见之物,可以分离剖析成条条大道,缕缕法则。” 还有这等人? 宁奕眼神有些讶异。 后天自行悟出来的“道胎”? “这个人的名字……你肯定听过。”周游忽然笑了笑,轻轻吐了两个字:“陈抟。” 宁奕的神情有些恍然。 西岭道宗势大,曾经走出过无数的天才,以及点燃道火的大人物,年代久远一些的那几位天尊,像是手持“拔罪”的太乙,早已经被道宗供奉在最高的阁楼里,时代距离如今稍微近一些的,也走出过几位“活神仙”级的人物。 陈抟老祖正是其中之一。 庭院里的落叶重新恢复了正常的度。 “道可道,非常道。我能说的就只有这些。”周游眯起双眼,“至于再之后的,不可描述,你自行去体会吧。” 他一只手轻轻叩击桌案,将怔怔出神的宁奕惊醒。 思绪一下子拉回现实。 “说了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道胎’与‘金刚’一样,是可以在后天成就的资质。” “灵山有捻火之术,可以保证香火供奉千年不会断绝。”周游语气忽然凝重起来,缓慢道:“佛门的大菩萨,古佛人物,都会留一抹涅槃火焰,无论是不是灵山中人,登门燃香之时,与其中某位菩萨或者古佛产生了感应……那么就有捻火之资,换句话说,就是与佛门有缘。” “捻火成功,便相当于继承了对应的佛门菩萨香火。”他眯起双眼,喃喃道:“灵山的大客卿宋雀,便是最好的例子。鲤鱼跃龙门,一口气越过涅槃道槛,当世只有灵山和道宗有如此丰厚的底蕴。” 直接造就一位涅槃境界的大能! 宋伊人的父母,一位是瑶池圣主,一位是佛门灵山大客卿。 这两位,在极其年轻的时候,就成就了涅槃之身。 佛门的捻火之术,其实对于宁奕而言,并不陌生,他曾经听说,道宗与之对应的术法,名叫“坐忘”,只是不知具体是为何物。 周游的目光变得有些虚无缥缈,略带嘲讽地笑道:“你可知,为何天都城不容许道宗和灵山的领袖修行……” 宁奕瞳孔收缩。 他忽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若道宗和灵山,有着可以一步越过涅槃境界屏障的传承之力,那么站在世俗舆论和民意上的领袖,若有一日捻火或是坐忘成功。 那么对于大隋的皇权而言,这是一场“灾难”。 大隋的皇城,无数代传承,并非每一位皇帝,都像如今的太宗这般强大而不可匹敌。 实力微弱的皇帝还没有成长起来之时,被四境子民所拥簇的道宗教宗……已是涅槃的大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没有人比坐在天都城龙椅上的那个人,更懂得这个道理。 “天都绝不会容许,有捻火之姿,或者坐忘迹象的年轻人,成为东西两大宗门的领袖。”周游对这些世俗琐事不感兴趣,但他身为道宗地位最高的那一拨人,接任紫霄宫宫主之位后,对道宗和天都博弈的那些秘闻,早已经了若指掌。 “坐忘……到底是什么?”宁奕喃喃问道。 周游微笑道:“似乎与道胎的修行之法有些相似,据说这是道宗在追寻不朽路上走入的一个歧途。与灵山的‘捻火’有些类似,但又不同……道宗追究精神上的‘归一’,静心沉气,先抵达‘心斋’,再抛却肉身,坐忘羽化。” “坐忘羽化?”宁奕听着这个词,有些毛骨悚然,道:“羽化了,是飞升了,还是死了?” “当然是死了。”周游冷笑一声,身为道宗子弟,他却从不相信“羽化飞升”这一套说辞,与佛门的“寂灭舍利”一样,他语调平静至极,道:“但据说……能够沟通三清阁内坐忘牌位的人,能够继承上一位‘飞升大能’的力量。” 与捻火一模一样! 宁奕听着周游先生口中的话,只觉得道宗和灵山都不是善茬,天都城至今为止都没有摸索出稳定传承力量的法门,只能依靠不断衰竭的皇族血脉,来维系王座上的更迭。 然而道宗和灵山,在追求不朽的路上,已经得到了一些果实。 看起来光鲜亮丽,但这种传承,只追求力量,继承之后的后来者,到底算是被夺舍了,还是与前辈的神魂融合了? 不得而知。 然而出乎宁奕意料的是,周游要说的话,并没有到此为止。 “还有第三种长生术。” 白道士从袖口取出一张符箓,指尖揉搓之下,那张符箓去顷刻之间,化散成为漫天灰烬。 整座府邸院落,被周游的星辉所笼罩。 …… …… “生死大道,无人能够堪破。” 铛的一声。 拔罪被周游按在桌上。 白道士一只手掌压在剑柄之上,他直视宁奕,眼神清澈,“捻火和坐忘的长生之术,都免不了本尊的死亡。再强大的修士,留下道火和思绪之后,都免不了化为一抔黄土。” “但太乙天尊活了八百年之后,却活出了第二世……。” 剑器铮铮而鸣。 “第三种长生术,与灵山捻火道宗坐忘都不一样。”周游的声音从微小变得强盛,他看着剑鞘内的拔罪,喃喃道:“魂魄仍在。” “还记得一夜悟道的陈抟么……道宗后来真的出现了几位‘后天道胎’,却再也没有人能够抵达跟他一样的高度。” “于是便有人说,陈抟的身体里有另外一缕魂魄,藏在凡躯之下,一日悟道,那个灵魂便醒了过来。” 宁奕有些恍惚。 “坐忘和捻火,需要沟通某位大人物残留的意志……而第三门长生术不需要。” “就像是重新活了一世,上一世的‘旧我’成为了一个胎儿。” “说到这里,你有没有想起一个人……” 周游看着宁奕,若有所指道:“一夜悟道的陈抟老祖,临别之前,留下一部道经之后,就‘人间蒸’,与当年的太乙一样,不知去向,根本找不到丝毫痕迹。” “那部经文名叫胎息诀,锁在三清阁的最高楼里,视之为道宗最高等级的秘密。” “第三种长生法,在拔罪剑里,也在三清阁内……而太乙和陈抟,都是这门长生法的拥有者!” 第七十七章 大人物(第二更) 云雾缭绕。 宁奕所在的府邸,小山头,被周游的星辉封锁,外人无法窥探。 即将与扶摇决战的周游,此刻的修行高度,抵达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境界。 拿到“拔罪”之后,他闭关数日,参悟了藏在拔罪剑里的第三种长生术……以他的猜想,太乙和陈抟都曾经以这种长生术“转世重修”。 “这门术法的成功几率很低……自古至今,应该有不少道宗的大人物都尝试过,但目前已知的成功者,就只有那两位。” 小院落里。 白道士轻轻道:“三千大道,我已走过一遍,除了最后的生死之道……有时候我会想,难道点燃涅槃道火,就能把这条道看得更清楚么?” 他笑道:“宁奕,我送你一样东西,你一定要替我保管好。” …… …… 第二日的清晨。 鸡鸣之后。 珞珈山的清云被钟声震荡开来。 车马如水,无数宾客,从外门而至,等候已久。 今日是珞珈山大朝会的开幕之日。 锦衣华服的四境权贵,镶金雕玉的马车车厢,此刻都流向了珞珈山七十二峰最空旷的那个地方。 莲臺山。 珞珈山能成为天下第一山,天都第一山,自然少不了皇族的扶持。 每年的扩大和修葺,东西两境都有出力,当今太子同样也给予了自己的一份支持……这座貌似一朵盛开莲花的道台,其实是由天都的阵法大师一起修葺,莲花阁的袁淳先生亲自监察,平日里不会开放。 今日当然是一个例外。 盛大的莲花台层层绽放,圣山诸位皆有席座,道宗和灵山自然也不例外。 教宗大人早早就来到了这里。 陈懿面带笑意,一路上与熟人打着招呼,挑选了道宗比较靠近莲花道台中心的地方……过不了多久,圣山诸人到齐,大朝会将会在这里拉开序幕。 他目光望向身后,道宗在莲花道台上占了一大片花瓣,有很多的座位,扶摇若是讲道,自然是越靠近越好,那位天生“半神”的女子,身上有神性光辉溢散,多少人想要见上一面都难,更不用说讲道之时,能够坐得如此之近。 陈懿的身后,那片莲花花瓣的末梢。 站着一黑一青一白三道身影。 尤其是那位白白袍的俊美道士,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压倒莲花的一座山,风轻云淡却又气势磅礴。 周游目光望着空荡荡的莲花台,平静道:“今日会来很多大人物……” 他看着宁奕,笑道:“如果不算那些圣山山主,你其实也是其中一位。” 宁奕摇了摇头,蜀山对这种盛会从来不敢兴趣,外界评判十大圣山,也向来忽略西境蜀山,即便走出了徐藏这种杀胚剑修,也不能改变大隋四境对蜀山“沉默寡言”的印象。 莲花花开十六瓣,十座圣山,西岭东土,占了十二瓣。 四座书院虽然分立,但人数不多,一共只占一瓣。 余下了三朵莲花道台,显然是留给天都城内的权贵,也就是周游口中所说的“大人物”。 宁奕环抱双臂,细雪被他搂抱在胸前,他默默注视着熟悉的身影落座,龟趺山、太游山、有些人讶异于在此地见到宁奕,譬如书院的那几位大君子。 声声慢背后背着一座巨大琴匣,她面上仍然蒙着面纱,看到宁奕站在道宗的压轴位置,眼神有些惊讶。 宁奕会来,她并不意外。 但宁奕如今站在道宗的道台之位,身旁是紫霄宫宫主周游,这一点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与声声慢神情相同的不止一个人,钟离顾沧眼神都有些微愕,书院子弟从道宗莲花台旁边走过,四位大君子与宁奕都是熟人。 莲青眼神也有些意外,他对宁奕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借过而行。 宁奕眼里有一抹由衷的欣赏之意,一身青袍摇曳而过的应天府青君,身上的气息更加深厚了……如果没有猜错,恐怕已经抵达了十境某个随时可破的境界,单论修行度,莲青的资质,的确比钟离和顾沧要好上肉眼可见的一个层次。 书院并不知道琉璃山的消息,所以几位大君子有些讶异。 相比之下,另外一些人的神情显得十分平淡。 …… …… 在莲花道台另外一边。 远远就可以看见,太游山的两位圣子双脚不沾地,悬浮着一小截距离。 他们看到宁奕,神情未变,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点头示意,只是沉默以对,前几日在金华城作壁上观,他们观看了一整场的琉璃山杀局……身为局外人的他们当然知道,宁奕最后能活下来,是因为道宗周游出手相救。 此时此刻,宁奕会跟周游站在一起,也便不那么意外了。 龟趺山那边,陵寻出席之后,目光与宁奕对视一眼,有些沉默,他默默安置好了自己的同门师兄弟,然后离开龟趺山道台。 “龟趺山陵寻,见过周游前辈。” 从龟趺山莲花道台离开,陵寻来到了宁奕的所在之地,他恭恭敬敬对周游揖了一礼。 周游不冷不热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接着,陵寻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宁奕……在天都剑行侯府的那一次,多有得罪了。” 宁奕怔了怔。 这龟趺山的圣子倒是有意思。 竟然还特意跑来道歉……他本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几个圣山的圣子,个个倔得像是一头牛,从小娇生惯养,认准一个方向,九匹马也拉不回。 自己结了仇,就没有打算化解。 宁奕笑了笑,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道。 “无碍,都过去了。” 龟趺山圣子的目光从宁奕身上挪开,到了他身旁的青衫女子。 陵寻目光柔和许多,沙哑道:“多谢裴姑娘在金华城出手相救。” 裴烦木然道:“我是去救我哥的,至于那次出手……只是顺手而为之,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必谢我。” 陵寻苦笑一声,道:“无论有心还是无意,谢还是要谢的。” 说完之后,他试探性问道:“二位若是有空,可否赏个脸面,在下在天都城订了一间酒席。” 没有回应。 宁奕沉默下来。 陵寻心底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他拱了拱手,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想必以后还有见面之日,今日能结个善缘便可。” 说罢,离席。 龟趺山圣子的这一个举措,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宁奕是天都城内的“大红人”,这点一点也不错。 很快,不仅仅是陵寻,还有其他人物,宁奕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此地。 若是宁奕和周游所站,乃是道宗最靠前的位置,与陈懿并齐,那么一部分人还可能碍于身份,地位,以及颜面,不好入内,因为很有可能会被麻袍道者拦下来。 他们站在莲华道台的末梢,相对偏僻。 “宁小侯爷,我是西境都督府的杜稍。” “北境平妖司的少司寒鸦,若有机会……” 宁奕有些担忧地望向身旁的白道士,却现周游的神情并没有不耐烦,而是波澜不惊之中,带着三分戏谑。 眼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像是在说: 你看,我没有说错吧……你宁奕,也是当今天下的一位“大人物”。 对上周游的眼神,宁奕有些恍然。 西境,北境,南疆,天都……除了暂时退出皇城舞台的东境势力,其他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对自己表示了好感。 自己如今也算得上是“大人物”了么? 宁奕有些自嘲。 他的身份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顶着“蜀山小师叔”头衔来到这里的时候,迎接他的是冷嘲热讽,讥笑谩骂,无数的白眼和漠视……如今似乎变成了一张张笑脸,一句句阿谀奉承。 一声“宁小侯爷”,一声“宁大人”。 他心湖逐渐平静下来,眼神里的惘然只出现了一瞬。 宁奕并没有拒绝那些人的好意,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客套话。 很快,麻袍道者就善意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这些“不之客”,逐渐稀零。 这些人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是没有,只不过大多喜欢成群结队,广撒网,即便没有宁奕,也有王奕、李奕、张奕,他们的笑脸永远是一样的,说辞亦是一样。 这是宁奕最不喜欢的一类人,庸俗的说客,两面讨好的墙头草。 耳旁清净之后。 周游微笑问道:“感觉怎么样?” 宁奕摇头道:“以前生活穷困潦倒的时候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人前显贵了,估摸着就是今天这个样子,左右逢源,春风得意。现在看来……左右逢源了,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春风得意。” 顿了顿,宁奕道:“还是清净一点好。” 周游挑了挑眉,道:“我现在越来越现,你更适合当随我修行,而不是跟徐藏那厮学打打杀杀。” 宁奕苦笑道:“我只是喜欢简单一点的为人处世……这些人能混到天都莲花道台的位子,肯定不傻,明知道拍我马屁没什么用,还是愿意腆着一张笑脸凑过来打招呼,如果我记仇,拿着当年遭遇的不公,狠狠去打他们的脸,恐怕他们也不会觉得难堪,反而会更加笑意盈盈的赔礼道歉。” “周游先生,这些人有他们的生活规矩,只可惜跟我八字不合……” 宁奕轻轻感慨道:“我之所以修行,是想成为自由之人,斩断规矩,不受条框。” 周游沉默下来。 他看着说这句话时由衷诚挚的黑袍年轻人。 这句话当年他也听过。 是从那个姓徐的家伙口中说出来的。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 第七十八章 黑纱(为盟加更) “宁先生,裴姑娘,别来无恙?” 一道倩音打破了平静。 白鹿洞书院的琴君,一身黑色轻纱,背着巨大的琴匣,对着周游揖了一礼。 对于这位白鹿洞书院年轻大君子的揖礼,周游并没有漠然回应,而是笑着点了点头,年轻一代,他欣赏的人不多,声声慢就是其中之一。 江眠枫早早就安顿好了自己的同门,在陵寻来之前,其实她就有上前一步,想要与宁奕交谈的意思,只不过出于礼貌,她稍稍后退了一步,接着便是乱七八糟的“三教九流”,这位琴君的涵养极好,一直在后面默默等待,没有出声。 如今大朝会的坐席已满,该到的几乎都要到齐了。 宁奕这边才稍稍安静一些。 “我听说前不久的东境……出了一些变故。”声声慢笑了笑,道:“二位无事便好。” “水月先生近来如何?”宁奕也笑着问道:“那次藏剑山之后……就没有见到了。” “水月师叔顺利破境了。”声声慢的声音并没有太多喜悦,她黯然道:“但似乎仍有心结,放不下,解不开……师尊这些日子一直在试着帮师叔解结。” 宁奕和丫头对望一眼,都沉默下来。 不用去说,都知道水月的心结是谁。 徐藏死后,这个心结……已成为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死结。 “有一件事……我从皇城而来,不知宁先生最近有没有关注宫里的消息。” 宁奕皱起眉头。 “徐清焰从东厢被请了出去……”声声慢的神情凝重起来,她压低声音,道:“搬进了陛下的寝宫。” 宁奕沉默下来。 他的那半片骨笛叶子,已经有很久没有响应了……自己来到珞珈山,距离天都不远,另外一半仍然死寂,宛若石沉大海,一片安静。 其实他心中隐约就猜到了。 如果在这世上,有着某些地方,能够阻断白骨平原之间的联系,那么皇帝所在的寝宫,必然是其中一个。 单单是住进寝宫这个消息,并不能证明什么。 天都沸沸扬扬的风雨,传得人尽皆知……中州雷雨都奔着皇宫而去。 陛下的身体抵达了修行路的大圆满。 即将成为“不朽”! 而宁奕比任何人都清楚……徐清焰在皇帝的眼中,是怎样的存在。 如果说,太宗成为不朽,需要磅礴的神性作为支撑。 那么徐清焰就是为了他而生的最后一枚“棋子”。 叩子而下,神性圆满。 徐清焰那张没有缺陷的面孔,还有完美的身躯……对于成就那一步而言,并没有太大的诱惑力,如果只是贪恋肉体,皇帝早就可以把她唤进寝宫侍寝。 她体内的神性很不稳定。 这些神性能否安稳的取决点,其实就在于她的情绪……如果生了某件令徐清焰情绪大为波动的事情,那么这颗完美无瑕的棋子,或许会让一整局棋局都就此毁掉。 皇帝从红山归来,就把她放入东厢好生篆养,等待着今日。 瓜熟蒂落,只待采撷。 …… …… 珞珈山的莲花道台,忽然传来了一阵轰动。 声声慢挑起眉头。 一辆白色的莲花马车,从入口之处驶来,缓缓停靠。 一身白袍的李白麟,神情平淡,一登场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视……这场大朝会,莲花阁已经确认了不会出席,东境二皇子离开了天都。 他自然就是最大的焦点。 李白麟下车之前,似乎还在对车厢里的某人说着话,下车之后,车厢里的那人并没有随他而下车。 三皇子目光遥遥望向了莲花道台另外一边的方向。 他与宁奕隔着极远的方向对视,微微一笑,算是见过。 两人的笑意各自灿烂,却又各自冷然。 宁奕皮笑肉不笑道:“他倒是春风得意啊。” 三皇子的身后,跟着情报司大司云洵,执法司大司墨守,以及一干人等……因为莲花阁并不出席,所以两位平妖司的大司也没有露面。 有龙凰和苦策的场合,基本上意味着曹燃也会出席……而如今,大隋的高层会避免曹燃与叶红拂的见面。 所以,宁奕目光扫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个戴火红斗笠的男人。 不过也是。 以曹燃的性格,怎会乖乖跟在这位三皇子的屁股后面走路? 那两位大司,宁奕见过了其中一位。 云洵的面容带着三分漠然和悲悯,在曹燃天都宣战的那一夜,曾跟随紫莲花老先生出现在剑行侯府的小巷口,身为袁淳先生的得意弟子,他肩负情报司大司之重任。 如此场景,三司大人物是要露面的。 云洵与墨守并肩而行,站在李白麟左右两边。 那位执法司大司的面颊,犹如刀凿斧雕般,一片四平八稳,眉宇木然,眼神里满是平静至极的黑色,颧骨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第一眼看上去,这就是一个冷漠而不讲感情的狠人。 宁奕与执法司大司没有见过面。 但他已经隐约有过交手,阳平洞天的那座禁制,就是这位执法司大司亲手所布置,入魔的胤君就是被他亲手镇封。 身为将军府三大星君,胤君之强,毋庸置疑……更何况被影子附着之后,几近不死不灭,饶是如此,仍然被墨守死死镇压。 墨守身为天都执法司大司,大隋朝野之人,是不会与修行宗门的星君强者进行比较的。 因为他从不对违反大隋律法的人物出手……所以无从判断他的真实境界。 只知道他很强。 至于究竟有多强……无从得知。 有人曾说,这位天都执法司大司,完全可以与“姜玉虚”这等顶级星君相媲美。 因为墨守就任执法司大司之后,出手的战绩极为恐怖,即便是出手对抗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是全无败绩,而且全都以碾压之姿完成镇压。 但很可惜,当今世上的三位顶级星君,并没有人与大司墨守交过手。 最后的这一行人,有西境三皇子李白麟在,理所应当地压轴登场。 然而在莲华花瓣的那一端,隐约有着喧嚣声音传来。 李白麟落座之后,皱起眉头,他似乎没有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来得晚……侧过头来,他眼神愕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蓝褂大袍身影。 海公公! 从来只在宫里的海公公……整座大隋,谁的命令都不予听从,除了陛下的。 青山府邸的那一次钟响,便是海公公率骑出宫,抵达应天府府邸,宣告了皇帝的态度! 这位大宦官的出现……就意味着。 李白麟的眼神有所收缩。 道台那边,所有人都在想,随海公公一同而来的到底是宫里的哪位……一开始,天都权贵的猜测还摇摆在皇后娘娘和素华娘娘之间,后来他们忽然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那辆极其朴素的马车停靠之后。 海公公翻身下马,轻轻笑道:“咱家从寝宫来,一路奔波,诸位让一让道。” 他并没有压低自己声音的意思。 于是这个声音,便让莲花道台上所有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寝宫。 从寝宫来…… “徐姑娘,到了。” 他声音极轻的开口。 马车车帘拉开。 一身朴素简单的黑色纱裙,雪白的小腿从车厢迈下,莲花般的手指拎起裙摆。 徐清焰没有戴帷帽。 也没有在耳旁挂上遮掩面容的皂纱。 她低垂眉眼,缓缓下车。 于是一声又一声的惊叹,整齐而又壮观,从莲花道台的这一边,传递到了另外一边。 李白麟眯起双眼。 他的身后,除了两位大司,三司大部分的修行者,都忍不住站起身子。 龟趺山,太游山,应天府,即便是白鹿洞书院这样的女子书院……那些自诩还算漂亮的年轻女子,也都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 因为她真的生得太好看了。 白玉无瑕。 不染尘垢。 三皇子默默攥拢十指,握紧拳头,搁置在自己膝盖之上,他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的端倪,目视着徐清焰在海公公的护送下,找了一个最前方的席位。 太宗陛下这么做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有这么一个惊艳的女孩,住在陛下的寝宫。 无论她是不是陛下的女人。 她都只能是陛下的女人。 这个身份,将在她的人生之中,打上一个深深的烙印。 李白麟攥掌之后,袖内小臂之处,肌肉鼓起,青筋毕现…… 在很久之前,他养了这么一只笼中雀,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送到宫中,来讨好自己的父皇。 至少在东西两境的角力之中,能够换来一些筹码,缓解自己的压力。 而如今,局势不一样了。 他已有了很多。 他还想要更多。 李白麟缓缓扭头,他的目光木然望向不远处的徐清焰。 只可惜徐清焰并没有看他。 一身黑纱的年轻女孩,神情平静而又肃穆,这一身黑色衣物……带着三分孤独自哀的悲伤,这是陛下特地为她挑选的,看上去像是要参加谁的葬礼。 徐清焰手指紧紧放在胸口。 那里是半片骨笛的方向。 她坐在道宗的对立面,整座莲花道台,无数道目光汇聚到她的身上。 而她的目光落在道宗最后方的那个人。 宁奕。 两个人隔得这么近,又那么远。 咫尺天涯,无数喧嚣。 徐清焰握着半片骨笛叶子,怎么用力,也无法触动一丝感应。 第七十九章 扶摇 徐清焰登场之后,莲臺山所有的目光,都涌向了她一个人。 她看着道宗所在的方向。 宁奕也看着她。 黑纱女孩默默坐在靠近莲花花蕊的位子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姑娘身上的气质似乎有些变了。” 丫头站在宁奕身旁,她轻轻说道:“变得……有些沉重。” 宁奕缓缓点了点头。 他在徐清焰身上,看到了一股淡淡的悲伤之意…… 那个女孩不是傻子,从头到尾,她都知道命运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因果的丝线收拢,笼中雀的结局就要到来了。 皇帝打开了笼子,放她来到珞珈山,来看这场大朝会……并不是皇帝松开了拎笼的手。 而是,这座天下都是巨大的囚牢。 她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 …… 一片梧桐叶,被大风吹得很高。 一颗通天珠,悬浮在莲臺山上,被这片梧桐叶短暂地遮住了一刹。 一叶可以遮天,如果离得够近,整个世界都会被这片叶子遮住……但如今的莲臺山,汇聚了无数名门望族,权势贵人,十大圣山,三司持令使者少司以及两位大司。 如此盛大而又隆重的场面。 即便没有通天珠,也绝不会有任何的意外生……不会有一只不该飞的鸟飞入莲花道台,不会有一片不该落下的落叶落在大隋皇室的肩头,遮住他们的视线。 到场的星君,已经有了双手之数。 剑湖宫闭山不出,柳十和徐来都没有参加这场大朝会。 但小无量山来到了珞珈。 在徐藏斩杀小无量山的老山主,以及覆海星君之后,这座圣山元气大伤,原本横行西境,现在大部分弟子领命修行,减少外出。 直到新任山主的出现。 小无量山的新任山主是一个极其低调的男人,他一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看不清面容和神情,一个衣着打扮与其相似,但气势弱了许多的年轻人,稍稍靠后一些,如果不错,就是小无量山的年轻圣子了。 这一次,小无量山带来的门内弟子也并不多,零零散散坐在莲花道台,只占了一小半的位置,还有很大的空缺,只不过人人身上带着煞气,一言不,也没有其他宗门的修行者与其套近乎。 就这么沉默不地坐在席位上。 即便是徐清焰登场,他们目光也没有过多的挪移。 那位一身黑布麻袍的小无量山圣子,膝盖上隔着三把刀剑,长短不一,他从落座到如今,一直都把目光放在宁奕的身上。 覆海星君是他的师父。 覆海星君死在徐藏手里。 徐藏星辉枯竭而死,这笔账……自然要算在宁奕的头上。 …… …… 至此,莲臺山的“大人物”几乎已经到齐。 东境三圣山的山主,周身笼罩星辉,看起来或是金光璀璨,或是紫气流淌,看不清真实面容,宛若天上神灵下凡。 星君境界之后,星辉便可以离开肉身,凝聚法相。 只要神念足够强大,便可以驾驭星辉而行,道宗的古天尊可以在梦中证道,一缕神念夜游千里,其实便是这个道理。 东境三圣山的三位山主,单论气势,的确恢弘壮阔。 然而宁奕与周游并肩而立,见了这一幕,他的神情一片淡然。 星君境界,若是单挑,在座的除了羌山神仙居大客卿,还有谁能与自己师姐一较高下? 星君境界的星辉法门,确实可以凝聚出一尊气势磅礴的“法相”,但仅仅是“唬人”而已,真正杀伐之时,并不会有人以法相厮杀,这尊法身对于星君境界以下的修行者有着碾压的优势,但太过消耗星辉。 坐在李白麟身旁的两位大司,并没有动用如此法门……并非是他们境界不够,而是他们实在不需要去树立所谓的“高不可攀”的神仙形象。 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堆积在莲臺山道场中心的几片枯叶,犹如龙积水般袅袅而起。 骤散之后。 莲花道台的花心之处,多了一白一红两道女子身影。 扶摇,叶红拂。 被誉为珞珈山千年一见的“神才”,扶摇身上的大道气韵全然内敛,与东境三圣山的圣主形成了鲜明对比,单单从肉眼来看,这个身披宽大白袍的好看女人,就像是一块恰到好处的羊脂玉,苗条至极,不失丰腴,身上流淌着令人垂涎三尺的神性光辉。 珞珈山对她的寄望……可绝不只是星辉,在扶摇年少之时,天都第一山几乎倾尽家当,赌得便是她的未来,不仅仅要成为大隋最强大的星君。 还要成为……最接近不朽的修行者。 当时珞珈山的高层,希望扶摇能够成为改变两座天下格局,书写人族历史的。 半神。 …… …… 扶摇一出现,宁奕的身旁,周游的眼神便炽热起来。 白年轻道士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欣赏,一片平和,他腰间的“拔罪”不断震颤,剑鞘与剑器不断碰撞,或许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战意,这柄古天尊遗剑,此刻不断积蓄剑气。 “欢迎诸位道友,莅临珞珈。” 扶摇的眼神掠过莲臺山上落座的所有人,她扫视一圈,声音通过山顶的通天珠,回荡在整座珞珈山的山门。 此时此刻,不仅仅是莲臺山上的十六片花瓣,整座珞珈山门,七十二峰,还有外门的区域,都回荡着她清亮的声音。 扶摇抬起一只手来,那片袅袅而落的枯叶,瞬间划过一道弧线,掠入她的掌中。 她举起这片叶子,轻柔道:“承蒙各位抬举,珞珈能够有今日盛状,在下无以为报,讲道半日,希望在修行路上,能对诸位道友有所帮助。” 宁奕看着站在莲臺山中心的那个白袍女人。 他没有想过,徐藏口中的“疯女人”,看起来温文尔雅,落落大方。 扶摇的这句话,说得太客气了。 以她如今的修为,境界,绝对有资格在莲臺山开坛讲道。 不仅仅是山内山外,大部分不及十境的修行者,就算是圣山山主,执法司和情报司大司,此刻的神情都带着三分凝重……显然,他们赶到这里,就是为了聆听扶摇的这次讲道。 珞珈尽全力供奉的未来半神。 十六片莲花花瓣,场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一片安静。 落针可闻。 扶摇两根手指捻着枯叶,并没有急着开坛。 她低垂眉眼,神情虽是平静,但眼神之中,仍然有一抹黯然。 “在讲道之前,有一件事,我要代表珞珈山……向诸位公布。” 东境三圣山圣主的神情还算平静。 李白麟一只手掌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看着道台中心的白袍女人,显然也知道对方即将说得是什么……整座莲臺山,坐落的已都是天都权贵,大修行者,但除了极少数的人物,大部分人还是有些惘然。 珞珈老山主的死讯,一直被封锁。 珞珈封山,锁死了这个消息,一直到扶摇北游归来,才被少数的凤毛麟角所知。 “在下今日将会辞去小山主的位置,接任珞珈圣山山主之位,这是经过七十二峰长老客卿商讨之后……做出的决定。” 扶摇的这句话,让原本鸦雀无声的珞珈莲臺山,炸开了锅。 不仅仅如此,七十二峰,以及外门,等候的江湖修行者,都有些懵了。 刚刚生了什么? 扶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片哗然之后,有人明白了扶摇的意思…… 她将成为新山主。 而如此重大的盛会,宣布珞珈山主交接的消息之时,老山主没有出现…… 那位老人家,仙逝了。 大风吹过莲臺山,大部分修行者的神情有些黯然。 守在七十二峰诸处,莲臺山各出入口的珞珈子弟,此刻默默卸下刀剑,以尖头抵着地面,双手杵刀剑而立,轻轻默念哀悼。 扶摇神情平静,继续道:“我的弟子叶红拂,将接任小山主之位。” 红袍女子微微点头,揖了一礼,弯腰之时,于“不经意间”展露出自己背后的那颗赤红色星辰。 这颗赤红色的星辰,煞气极重,带着浓郁的死气和剑气。 李白麟眯起双眼。 这颗命星的出现,同样引起了一阵波澜。 叶红拂突破成为命星。 看到那颗大红色摇曳的星辰……几位圣山的圣子,神情不算平静,书院的几位大君子也是一阵沉默。 半年前驾临天都,一拳打崩龟趺山的曹燃,还只是半步命星的虚境。 如今的叶红拂,直接迈出了那一步门槛。 天壤之别。 曹叶二人出道之时的光辉太盛,圣山勒令圣子避其锋芒,但待到圣子出关之时,才现与这二人之间的差距,已经越拉越大。 曹燃没有出现在这一次的大朝会上。 但如果没有意外,这位北境小烛龙,此刻也稳稳踏过了虚境的过渡期,点燃了自己的那颗本命星辰。 说完这几句话后,扶摇便不再说什么。 她宣布了珞珈山的两件大事。 接下来,便是讲道。 白袍女子的两袖,无风自摇,如大江过境,盈满涨起。 她一只手按在眉心。 另外一只手,以两个手指捻动那片枯叶。 一缕神念,波荡开来! (今晚只有一章,因为接下来的那一章是大章,今晚写不完了) 第八十章 答案 一缕神念,波荡开来。 莲臺山,十六朵花瓣。 珞珈七十二峰。 上上下下,数之不清的修行者。 都听到了极其的一声“飒”的声音。 那是扶摇的指腹揉搓枯叶,肌肤与干枯叶子交撞之时,所出的声音。 与此同时,扶摇的声音,通过通天珠,轻柔传出,在每个人的心湖里响起。 “在下献丑了。” …… …… 扶摇手中拿着的,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落叶。 脉络分明,叶片干枯。 下一刹那。 雪白的纤手,五根手指轻轻捻住枯叶,揉搓之下,这片脆弱不堪的叶子便如一张薄纸,寸寸碎裂。 然而这片被扶摇捏碎的叶子,并没有直接烟灭散开,而是叶片碎屑,犹如颗粒分明的水珠一般,悬浮在扶摇面前。 白色道袍的珞珈神女,盘膝而坐,身子悬浮在莲花道台的上空,距离地面三尺左右。 气机盈满。 两袖萦绕,被她缓慢抬起,放置在胸口以下,丹田位置。 站在道宗莲花花瓣末梢的宁奕,眯起双眼。 他很清楚,那里是什么位置。 寻常修行者而言,那里是星辉萦绕之地。 但对于扶摇,对于自己这种修行“神性”的执剑者,这里乃是“神池”之所在。 一圈肉眼可见的神性涟漪,在扶摇双手搭结印法之后,瞬间荡开—— 破碎的渺小叶片,迅凝聚,重组。 化为了一个小人。 通天珠把这一幕影像,放大,投到七十二峰,珞珈山的四处。 所有人都能看到,这个由碎裂叶片重组的小人。 双手环抱在胸前,蜷缩犹如一个胎儿。 …… …… 那圈神性的涟漪荡散,所掠之处,莲臺山的修行者,神情有了一丝微怔。 扶摇的大道之音,犹如一种冥冥之中的上苍指引,牵引着大部分人的神魂,沉浸到那片叶子带来的意境之中。 这是不可多得的悟道之机缘。 龟趺山、太游山、羌山,以及小无量山,几座圣山的圣子都闭上双眼。 沉心静气。 站在扶摇身旁的叶红拂,并没有进入闭眸修行的状态,她站在师尊身旁,目光从莲花道台上掠过,那几位圣山山主的神情,她可以透过星辉窥见一丝,那几位功成名就的星君大修行者,看着自己师尊,以神性重新凝聚的枯叶小人,神情只是带着欣赏的笑意。 的确能在这里,悟到一些道意。 但更多的,还是观赏和看戏的成分。 叶红拂目光有些讶异,她眯起双眼,看着道宗后座站立的那个黑袍年轻人。 宁奕面带笑意,与叶红拂对视,微微颔。 叶红拂倒是没有想到…… 宁奕竟然不珍惜这个机会? 站在宁奕身旁的周游,同样没有闭眼。 他默默注视着道台中心的扶摇,轻声道:“得扶摇讲道,并不容易,你可以一看。” 宁奕当然知道……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 从开启执剑者秘卷之后,他的神魂便变得异常坚固……山字卷归位之后,白骨平原的力量进一步增强,带来的最直观体现。 就是在神魂这方面。 当时在不老山上,桃花以神魂法门引导宁奕,最终失败,由此可见,命星境界的神魂之术都无法越过白骨平原对宁奕造成干扰。 今日扶摇开坛讲道,为了让所有人能够沉浸大道之中,扶摇动用了神魂法门。 然而可惜的是……刚刚那缕荡散开来的波纹,在宁奕心湖根本就没有惊起丝毫涟漪,直接被白骨平原拦了下来。 他无法入道。 宁奕眼里有一丝遗憾,只不过转瞬之间就被疑惑取代。 他看着扶摇的身上,那一丝一缕溢散的神性气息,从神池之中溢出,掠入那个枯叶小人的身上。 虽然宁奕无法随着扶摇的声音入道,但他的眼神也有一些变了。 那个枯叶小人,环抱双臂蜷缩身子,宛若一个胎儿。 慢慢的,那个胎儿的身子,在神性的灌输之下,有了一丝胀大,就像是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的婴儿,在母体内经过十个月的孕育,终于呱呱坠地。 灌注了一抹神性的枯叶小人。 明明没有五官,却好似睁开了双眼。 扶摇的声音,在珞珈山四处响起。 “这是点燃初境。” 所有修行者的心湖里,都只剩下那片枯叶。 而站在神性视角的宁奕,看到了这一切诞生的画面。 那抹神性,在枯叶的经脉里流淌,蛰浅,像是为这片叶子打造血肉,睁开无形的“双眼”之后,神性便有了消弭的迹象。 他好像悟到了什么…… 天地初生,万物有灵。 与其说万物有灵,不如说万物有神。 让这片枯叶活过来的,不就是扶摇注入其中的那一缕“神性”么? 每个人的身上,都流淌着蛰浅的神性,或多或少,在传递下一代的时候,这缕神性经久不息地流淌,通过血肉,骨骼,经脉,像是一缕永不熄灭的火焰,跳动在所有生灵的骨子里。 只等一个燃烧的机会。 就在扶摇“点燃”这两个字说出来的刹那! 莲臺山,珞珈七十二峰,所有悟道的修行者,面色陡变。 原本波澜不惊的平静心湖,此刻炸开无数水花! 轰然一声。 一双璀璨的眼眸睁开。 那是一双燃烧着星火的双眼。 宁奕在那片枯叶上,看到了熊熊燃烧的虚弥之火。 神火……神性之火。 他眯起双眼,明白自己这股近乎于荒谬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红山高原的那头狮子,觉醒之前,就是这般迹象。 只要能够赋予一样东西足够强大的神性。 无论是一片叶子,还是一头狮子,亦或者是直立行走的人类……都将拥有无可匹敌的威势。 扶摇的大袖飞扬。 枯叶的神性越来越多,威势也越来越大。 她以这片叶子为载体,演化修行路上的道法,从点燃初境,一步一步,到破开中境,后境,其中会遇到的诸多瓶颈,困难,都在这个叶片小人的身上得到演变。 所有的悟道者,神情都是一片沉浸。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的传道方式。 就像是自己从头修行一般。 几位圣山的山主,互相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神之中的震惊。 扶摇的传道,接近于一种神迹。 除非自身具备了挥霍不尽的磅礴神性,否则谁还能像她一样,赋予一片枯叶以“神”,然后借此演变大道。 珞珈山门内,许多年轻的修行者困于当前瓶颈,跟随扶摇的神念一同前行,然而在那个叶片小人抵达当前境界,然后破开瓶颈的刹那,心湖顿悟。 得见光明。 就像是一艘搭乘了诸多游客的巨舟。 修行路是这条长河。 扶摇一人站在最前面,两袖为船桨,叶片为船身。 船上无数彷徨客,被她66续续送到自己该到的“地方”。 从初境到中境,从中境到后境,从后境到十境……越来越少。 那几位圣山山主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 她还在借着那片枯叶演变大道……已经抵达了十境巅峰,距离命星只差一丝。 扶摇神情依旧。 她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只投向一个方向。 道宗的高台,周游与她对视。 两个人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波澜。 白道士一只手搭在剑柄之处,道袍被风吹得飞起,长也一同飞起,眼神缥缈而又空灵。 扶摇微微一笑。 叶片小人破开了第十境。 她的指尖,汇聚了飓风一般的神性之力,注入到那片枯叶的身上,赋予那个小人一颗“命星”。 煌煌光华,犹如天地之间初辟一颗崭新的星辰。 这是此间的神迹。 就连大隋三皇子李白麟,也陷入了入道状态,他的神魂之强,有诸多至宝加身,本想一路跟着扶摇,“走”完这一截修行之路,到了此刻,不知不觉,也陷入了沉浸之中。 乘舟之时。 众生所见,即是众生。 苦难者所见,乃是彼岸,是困索,是求而不得,是解脱。 也是最终的答案。 李白麟也不例外。 圣山山主也不例外。 他们在修行路上,只要还有困惑,只要还有不解……那么他们就是这条船上的苦难之人。 修行如渡苦海,如何能不沉溺其中? 而站在这一切之上,置身物外的,只有三个人。 宁奕看这片枯叶,像是看到了一个生死轮回,神性大道。 他看到了扶摇也没有看到的东西,那是他站在执剑者的视角所见的世界……他似乎隐约摸到了,天地之间最极致的那一条规则。 莲花道台,一直有个不曾闭眼的黑纱女孩。 黑色纱裙随风飘摇。 徐清焰怔怔看着那个白袍漂浮的珞珈女子山主。 她曾苦恼于,自己该如何踏上修行之路。 从这一点上,她是苦难之人。 但她没有得到答案,因为承载她的这条船,通不到神性的彼岸。 但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从神性的这一点上来看,她是比扶摇更加纯粹的“神”。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艘船。 那么她才是执掌船舵的那个人。 除了这两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 就只剩下一个白道士。 如果说,所有的修行者,都有困惑,有苦恼。 他们想在那片叶子上,找到自己的答案。 但偏偏周游……不在其中。 他不需要去找答案。 因为他本身就是最正确的答案。 第八十一章 神与道(一) 当一切尘埃落定。 枯叶的神性散尽,化为齑粉,纷纷扬扬飘落。 扶摇拍了拍手掌,叶片碎屑被风卷上高空。 此时此刻。 大部分的人,心神还没有平静。 珞珈山门内,境界在七境以下的修行者,在聆听这次讲道之后,如果不是资质太过愚钝,回去之后只需要闭关,都可以破开自己当前的境界……只是时间问题。 讲道已经结束了。 他们的心神还在震撼和激动之中回荡。 莲臺山的听道者,距离扶摇越近的,受到的神性覆盖就越盛大。 一双双眸子睁开,瞳孔深处有欣喜也有遗憾。 意犹未尽。 入戏最迟,也是最深的那几位圣山圣主,还沉浸在扶摇的道法演化之中,他们眼神里带着一丝惘然……扶摇此刻展露出来的某些力量,已经不是星君境界的修行者可以展露的。 她的血液里流淌着一半的神性……这是上天的馈赠。 就算是涅槃境界的大能,在这方面,也无法与她媲美。 莲花道台的中心。 扶摇的双脚落在道台上,衣袖不再翻飞,而是缓慢合拢垂落。 她借着这次机会演化大道,又何尝不是对自己道法的一次梳理……对外人有利,对自己同样如此。 然而。 她的眼神无声无息扫过莲臺山……刚刚那一次演化大道,有三个特殊的人,不曾入道。 她看得很清楚。 坐在最前面的,被皇帝看中的黑纱女孩,徐清焰。 还有那个叫宁奕的蜀山小家伙。 这两个人……出乎她的意料。 扶摇的眼神带着一抹笑意。 她望向那个道台最前面的黑纱女孩,传音道:“你的资质真的很好,不修行……有些浪费。” 徐清焰怔了怔。 自己的资质……很好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关于“资质”问题,生来具备如此多的神性,她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 既然无法踏上与正常人一样的修行之路。 就算能够修行,她仍然是一只笼中雀…… 那么资质还有什么意义? 徐清焰低垂眉眼。 一个人的心事,便只有一个人自知。 其实刚刚扶摇的讲道,对她而言并非没有用途,反而裨益不小,于懵懵懂懂之间,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只可惜那片枯叶揉为碎屑之后,抛散消弭,杳无痕迹。 大道散去。 好不容易抓住的那一缕光线,便就此散开。 徐清焰默默记下这种感觉。 整座莲臺山都陷入了安静之中。 没有一道声音。 落针可闻。 就像是所有人都做了一场梦。 如今大梦初醒,还处于混混沌沌的懵懂状态。 然而满山寂静之中,有一道风声响起。 莲花道台,一声红雀长鸣。 这声雀鸣惊动了所有人。 周游两根手指轻轻搭在那只红雀的脑门之上,原本双翼绽开,即将演化数十丈遮天蔽日巨大身形的红雀,戾鸣声音戛然而止,变得像是一声委屈至极的呜咽。 一对肉翅展开,扑棱棱挥舞一二,显得滑稽至极。 周游的神情平静至极。 他极为干练地出手,两根手指轻点红雀脑门一二,压制住这只凶鸟的戾气,硬生生将其限制在这个形态。 然后在身旁黑袍年轻人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情况下,把这只红雀就扔到了对方手上。 宁奕伸出双手,一时之间有些微怔。 “帮我照看一下……” 周游说了这一句,顿了顿。 他看着红雀,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深处仍然闪过一丝动容。 “十天半个月饿不死的,喂点星辉就行。” 宁奕的眼皮微动,他的身旁,白道士忽然动了。 一阵大风,轰然卷过。 几位圣山山主,瞳孔收缩,即便是他们,刚刚那一瞬间也没有看清…… 周游是如何到莲花道台之上的。 白道士,腰间挎着一柄紫青宝剑。 他看着那位气势圆融如意的白袍女子山主。 周游并不矮……只能说,扶摇作为一介女子之身,身高实在有些高了。 以至于,两人之间的对视,周游甚至要稍微低一些,要抬起头来,目光才能对撞在一起。 莲臺山上,一片死寂。 李白麟眯起双眼,他没有料到,在扶摇讲道结束之后,竟然意外生出了这么一出“好戏”。 这是要做什么? 两位大司皱起眉头,一言不。 圣山的山主则是始料未及。 陈懿的神情古井不波,很难从他的神情上看出什么……而他身旁的苏牧则是神情惘然带着困惑,显然即便是道宗,对于如今周游的举措,也有些讶异。 这一切,正如周游那天所说的……除了宁奕和丫头,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今日要做什么。 白道士与珞珈神女对立而视的画面,通过通天珠,传到了珞珈七十二峰的各处。 …… …… “先……恭喜了。” 周游看着扶摇,轻声道:“成为珞珈山主,这是一个好事。” 扶摇笑了笑,她的眼神里,并没有任何惊讶。 如果说,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猜到周游要做什么。 在徐藏死后,那个人一定是她扶摇。 她的目光在周游身上扫了一遍,尤其在那柄未出鞘的古剑上多停留了那么一刹,而后缓缓收回。 扶摇直视着周游的眼眸,白道士的眼瞳十分纯净,就像是一片不染尘埃的海水。 她笑了笑。 扶摇的眼神就像是在说。 你终于来了。 我已经等了许久了。 …… …… 通天珠将这些画面,声音都清楚地传递出去,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珞珈山的几位长老皱起眉头,今日生的事情……有些出了他们的预料。 那个白道士站在了莲花道台上……这是要做什么? 周游笑了笑。 扶摇也笑了笑。 相逢一笑,但两人本就没有恩仇。 十多年前意气风,同时也尖锐无比的三个人,如今似乎都被人生磨平了那根尖锐的犄角,袖袍里的剑气仍在,但只剩下了柔和。 扶摇微微抬袖。 站在她身旁的叶红拂,腰身被一股清风托住,不受控制向后飞去,极为轻柔地被这股劲力推出道台。 叶红拂愕然看着自己的师父。 莲花道台,只剩下两人。 白道士卸下腰间的紫青古剑,单手压着剑柄,以剑尖抵着剑鞘,轻轻磕在地面。 单手杵剑。 他轻轻开口道。 “道宗周游,请赐教。” 第八十二章 神与道(二) 神道剑。 是大隋当年最惊艳的三人。 扶摇,周游,徐藏,三个年轻人,在很早的时候,就以自己的力量,各自撑起了大半个宗门,无论是珞珈山,还是紫霄宫、蜀山,都是四境之内屈指可数的大势力。 同辈的其他修行者,再是惊艳,都无法与他们三人相提并论。 其中最为高调的徐藏死后,“神道剑”的名字便逐渐黯淡,鲜少有人提起,如今的大隋,提起更多的是神仙居的洛长生,是北境小烛龙和珞珈一叶红,大家把更多的关注放在了“曹叶之争”。 扶摇和周游,已摇身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修行者。 一人手握珞珈山,一人坐镇紫霄宫。 背负的越多,便越难放下……担任圣山山主,道宗宫主,有了外人无法想象的权力同时,也背负上了与这份权力相匹配的重任。 当神道剑最潇洒的那个人死去之后。 所有人都以为,老一辈的恩怨,就此作罢,而这三个人当年未决的争斗结果……将会继任下来,传承到各自的弟子身上。 扶摇的弟子是叶红拂,徐藏的接剑人是宁奕。 …… …… “周游要做什么?” 苏牧拧起眉尖,他心头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望向教宗。 “也许就只是……简单的切磋?” 陈懿神情平静,轻声道:“正如周游所说的,他代表了道宗的紫霄宫,向珞珈山请教。” 少年教宗看着莲花道台上的那两个人,他的神情仍然平静,呼吸仍然平稳,但袖内的指尖已经开始颤抖……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生什么,而等待的过程却是有些煎熬。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忍住了回头去看的念头。 陈懿轻柔道:“周游和扶摇的对决,这不正是整个大隋都想看到的么?” 今日来了如此多的“大人物”。 大隋接近一半的高层都在这里。 陈懿说得并没有错,周游和扶摇的对决,是所有人都想要一睹的场景……只可惜道宗和珞珈山不会允许这一幕的出现,就像是如今插手曹叶一样,两大宗派的执掌者有意隔绝这一场争斗的出现。 而今日,扶摇成为了珞珈山的山主。 周游早已是紫霄宫宫主。 掌心捏握着挣扎不停的红雀,宁奕看着这只长不大的雏鸟,他眼神复杂,另外一只手轻轻捋过红色毛。 红雀的妖力不断释放,不断挣扎。 它本是血统相当不俗的妖鸟,只可惜周游临行之前封了它的妖力。 宁奕以山字卷汇聚神性在掌心,将这只红雀包裹地严严实实,然后收入腰囊里。 周游临行之前,对他说,帮他照看一下红雀。 然后又说了第二句……红雀很好养活,只需要喂养一些星辉…… 宁奕深吸一口气。 若只要自己帮他稍微照看红雀,又何必去说后面那句? 今日这一战,所有人都以为是一场简单的切磋……却不知道,这一战,是周游和扶摇彼此心照不宣的“破道之战”,既分胜负,也分生死。 莲花道台上,一阵阵风气掀起,鼓荡。 扶摇抬起五根手指,一缕缕的神性从莲花道台的边沿溢散升腾,像是组成一个巨大囚牢,这些神性凝聚而出,在虚空之中烙刻符箓,一枚又一枚自行成型。 站在宁奕身旁的裴烦,神情凝重,认真开口道:“这是莲臺山自带的阵法……这座论道之山,以前就有星君曾经在此出手交战过。” 宁奕眯起双眼,问道:“这座阵法如何?” “很强大。”丫头的目光看着那一枚枚神性凝聚而出的符箓,喃喃道:“是莲花阁袁淳先生亲自打造的么……这位老先生的阵法造诣,恐怕是当世第一人了。” 她说的一点也不错。 大朝会之所以会在莲臺山拉开序幕,是因为这座相当出名的论道之山,当年便是由大隋皇室出手建造。 袁淳先生在道台上建立了一座大阵。 正是如今扶摇所开启的这座阵法。 这座阵法的承载之力极为强悍,即便是星君境界的修行者,也无法打破壁垒。 …… …… 周游抬起头来,看着满天如游鱼一般的蝌蚪符箓,他俯瞰大道,刀剑枪戟,阵法堪舆,三教九流,都只不过是大道江水之中的一粒石子。 一道精,万法通。 “袁淳先生的阵法很妙,很好……看起来即便是星君,也无法摧毁它。”白道士单手压着剑柄,他轻笑道:“这座莲花道台比我想象中要坚固很多,这是好事。” 扶摇也笑了:“很久之前,我就想过今日的画面,但那个时候,我的头上还有师父压着我,还有珞珈山的长老会,还有条条框框,大隋律法。” 周游平静道:“条条框框,大隋律法,无处不在。即便你成为珞珈山主,也不能避免。” 扶摇摇了摇头,“年轻时候,我本以为……整个大隋会因为我的出山而震颤。” 珞珈山为了扶持这尊“半神”,倾注了极大的心力和资源。 在扶摇成长起来之前,是珞珈最艰难的时刻。 周游淡淡的说道:“你的确做到了。” “但我没有想过,还有两个人能够阻拦我。”扶摇平静道:“一个叫徐藏,一个叫周游……我出山之后席卷大隋,本该横扫所有人,但因为你们两个……这一切的完美,便不再完美,有了瑕疵。”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条手臂的袖袍向上卷起,裸露出洁白如玉的小臂,大袖翻飞到肘部,那条小臂缓慢浮现出了紫金之色的篆刻纹路,神性的运用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施展,这些紫金之色的纹路,乍看犹如妖族觉醒之时的血脉刻痕。 但所刻之字,乃是珞珈山的心经。 这半条手臂,篆刻的乃是扶摇的道法。 年轻时候,她久久闭关珞珈山,不见太阳,不见众生,把这部经文抄写了数千遍。 于是她凝聚神性之时,把自己最大的“宝藏”,篆刻成这经文里的一字一句,永久保存下来……这是她最熟悉的东西,也是她修行大道的根基。 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 在大道路上,她也几乎做到了“完美”。 如果说,扶摇的道心还有那么一丝的遗憾……那就是周游和徐藏这两个极小极淡的黑点。 很久之前,这三个本来天各一方的年轻修行者,在北境碰面……这是给她道心种下阴影的一次会面。 她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走访四境圣山,面对同龄人,只需要一只手便可横扫的扶摇,在莲花阁袁淳先生的“星辰榜”上,毫无争议地列在了第一。 从第四到第十,她全都打过一遍。 若是单独打一个,她只需要一只手。 就算这些人全部加在一起……结局也不会有所改变。 神性修行的成功,给她带来的增幅实在太过巨大。 甚至不需要开启自己的“神藏”。 那一年,莲花阁曾经很为难地表示,星辰榜很难排名……因为位居前面的,都是怪物。 扶摇不以为然。 直到在北境的那一次游历……她遇到了排在星辰榜第二的“周游”,还有星辰榜第三的“徐藏”。 如果不开启“神藏”,她无法以自身力量,对抗周游和徐藏其中的任何一人。 她的身体里,藏着一口神池。 这就是珞珈山全力栽培她的原因,这口神池是扶摇身体里最大的宝藏……她生下来就具备了那些涅槃大能都不具备的磅礴神性,所有的星辉法门都可以以神性法门来驱使。 杀力会大大增加。 而那口神池的开启,会让她血液里的“凡性”被冲淡,一开始她被自己的师父锁在后山,不得外出……因为她一开启体内的那个“神藏”,血液里的“神性”不仅仅会暴涌而出,而且会把她自己的意识冲淡。 很小的时候,珞珈老山主就带着她走访四境,寻找开启“神性修行”的办法,试图让自己这位惊才绝艳却不能修行的弟子,踏出成为“半神”的第一步。 两人行走在荒芜冻原上的时候,意外遇到了一场兽潮。 那一年只有六岁,于无意识里开启“神藏”的扶摇,放开手脚,把一整波兽潮都屠戮干净,直至精疲力尽,她体内的“神藏”才缓慢蛰浅下去。 从那天起,老山主意识到,神性是一个宝藏,也是一个灾难。 自己的得意弟子,可能会成神,也可能会因此坠入无边地狱。 所以扶摇的修行,并非像周游那样顺利,反而意外地坎坷。 她必须要锤炼心境,不断压制释放“神藏”时候的“神性”。 她是一个拥有神灵身躯的凡人,在老山主的教导下,她学会了怜悯,宽容,大度,慈悲。 可一旦开启那座宝藏,她会重新变成那个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神灵”。 出山游历北境之时。 她答应珞珈老山主,绝不开启“神藏”……因为在她眼中,大隋的年轻人里,没有人值得她动用这张底牌。 然而她违背了这个誓言。 扶摇在面对周游和徐藏的时候,逼不得已开启了“神藏”,完全暴走……最终仍然没有逆转结局,被徐藏和周游两人联手镇压。 她被打出了“神藏”状态,送回珞珈山。 那一战,对她的道心有了很大的影响。 她开始承认周游和徐藏的强大……当初那一战的失败,其实反而是一件好事。 如果周游和徐藏没有制住她,那么对于当时一同去北境游历的那些修行者,暴走的“神化扶摇”,绝对是一场浩劫。 多年之后,路上走过风风雨雨,她看淡了许多。 面对心里的那个“神灵”,她更像是在审视一个恶魔。 从那天之后,她一直压制“神藏”里的那个自己。 直到那股意念彻底消散。 想要成为半神,先要学会,当一个人。 (7号答辩,一堆琐事,这几天更新少,对不住,忙完会给大家补上!) 第八十三章 神与道(三) 扶摇眯起双眼。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期待着与那两个人的再次重逢。 以及再次交手。 今日终于等到了! 面前一阵劲风,白道士的身影瞬间消失,道袍飞拂,下一刹那,两人之间的莲花道台,台面绽开一道道蛛网,周游脚尖点地,像是一根劲弩势大力沉射出,道袍像是一抹游掠在风中的浮萍,大开大合。 他虽是道胎,却也擅长近身杀伐之术。 当初在蜀山后山,周游便曾以一刀,击退天宫风阙阙主。 他的道袍像是一蓬水花,边沿游掠,带出猎猎的呼啸风声! 白道士骤然来到扶摇面前,单手持剑,拔罪并没有出鞘,而是以鞘尖狠狠戳向扶摇面门。 半袖卷起,手臂缭绕无数紫金神性符箓的白袍女子,抬起一只手来。 漫天神性便自行汇聚成为一面巴掌大小的紫色镜面。 “拔罪”藏在鞘中,剑气蓄势已久,这一鞘砸得扶摇面前的“护体神性”一阵震颤,绽开破裂纹路。 周游掌心按住拔罪剑柄,像是推动一株巨木,刹那将鞘尖戳进扶摇的“神性领域”之中。 扶摇微微侧头。 那一鞘射穿神性,犹如风雷,钉入她身后的莲花道台。 周游轻盈至极的身子,便欺入她的三尺之中。 周游两只手掌按住扶摇肩头,推拉抗拒,僵持刹那,时间宛若凝滞。 两个人对视一眼。 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北境对决的那一幕画面。 下一刹那。 扶摇眯起双眼,电光火石之间,抬起两只手交叠按住周游的掌背,并没有去硬接周游的力道,而是整个人身子向后掠去,同时猛地下沉,带着白道士的身子坠砸而下,像是以力借力,要把周游狠狠砸在地上。 两人一前一后向下坠跌,周游猛然抽手,双掌犹如游鱼,星辉裹挟之下瞬间从扶摇掌心滑出。 双手按在地面之上,周游的腰身拧动。 “撕啦”一声。 狠厉至极的鞭腿划破虚空,向着扶摇的面门抽打而去。 就像是一条大鞭。 扶摇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以手臂硬生生接下这一击,整个人被凿地向一侧震飞。 周游的眼神里同样是一片平静,他并没有停歇攻势,借着这一刹的气机骤停,他掌握了绝对的优势拳脚如疾风暴雨一般倾泻而出,打在扶摇的大袖之上,漫天的神性蝌蚪符箓,此刻来不及收拢。 白道士的每一次出手,快若闪电,带着风雷震颤之力,砸得扶摇的护身神性,铿锵作响,无法合拢。 得理不饶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扶摇的“神性”到底有多么难缠,当初他和徐藏两人联手对抗这个疯女人,勉强才算镇压,事后回顾那一战,总结出了许多压制和对抗的办法。 其中最好的一条,就是近身肉搏。 一口连绵不绝的气机,打得她心神分散,无法收拢神性。 周游占据了上风。 然而宁奕的眼皮一直在跳。 莲花道台上,两个人的度太快,他只能看清一个大概周游以极其强硬的方式压制了扶摇,而这种方式,竟然是肉搏。 仅仅是这么一个大概,已足以让宁奕觉得匪夷所思。 周游的近身厮杀之术竟然如此强悍? 虽然在蜀山之时已经有所见闻。 但一个久日闭关的悟道者,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体魄这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天才”二字来形容。 只能说,周游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知道自己的短板是什么。 道胎与金刚,作为顶级的天生资质,是生来站在对立面的两种极端。 灵魂和**。 而这位先天道胎,硬生生把自己熬到了“体魄金刚”的地步。 这是一种凡人望尘莫及的大毅力。 是专门为了这一战? 还是早就有所规划的压迫自己修行体魄? 无论是哪一种,都能证明周游的可怕之处。 坐在台下的那些修行者,莲臺山的权贵们,看着莲花道台禁制里那两道缠斗在一起的影子,听着传递而出的爆裂风声,神情有些变了。 他们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切磋 可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 周游在他们心中,是一个从容不迫的人物,从轻描淡写说出“赐教”两个字后,似乎就换了一个人。 这位紫霄宫宫主的打法,像是一只孤狼,孤勇而又奋进。 很猛。 宁奕看着周游,想到了千手师姐曾经对他说的话。 “要不了多久,你的成就会比我高。” 周游的拳脚劲气,恍惚之间,让宁奕得见了“千手”那一式的气势磅礴。 一个人便如同千军万马,打得扶摇大袖锦帛撕裂,神性符箓无法凝聚。 千手闻仲曾经在风雷山上,对宁奕提起过周游。 小山主说周游的道,是神道剑的道。 也是“大道可期”的“道”。 生来便得无数大道垂青,一件一件加之若衣,他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取之如氅,弃之如履。 当一个人,自负的同时,看清楚自己所有的缺点并且加以改进。 那么这个人,就是最接近完美的人。 周游就是这么一个人。 没有短板,没有缺陷。 近乎于圣人。 爆裂的风声,在扶摇耳边响起。 无论周游多么重的拳头打过来,她的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处之淡然。 心湖里一片平静。 当初北境那一战战败之后,周游和徐藏曾经研究过她,那么她自然也是会研究这两位对手的。 人力有时尽。 气机有时穷。 周游的这一式,的确是压制自己的最好办法,只可惜本质上还是气机之争,两人境界相同,周游的体魄再如何锤炼,也不是先天金刚的妖孽人物,想凭借这种方法锤得自己气机不稳想法很好,但可惜行不通。 她不会有心境上的波动。 如果周游是一位先天金刚,或者周游真的能打出蜀山千手那样的杀招。 那么她恐怕还真的会出现一些心境波动。 扶摇的袖口,裂开一道又一道的纹路,手臂的神性在缓慢凝聚那些护体的神性被周游捶散在道台四地,溅开之后就杳无痕迹。 她像是埋刀伏剑一般,将其藏在了莲花道台之下。 扶摇在等待周游换气。 她闭上双眼,一口气机接近殆尽。 皱起眉头。 心想这个道士的拳脚,为何越打越猛,气机为何还不竭尽?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气机可能会先破裂。 扶摇陡然睁开双眼。 周游的拳头慢了一刹。 高人交战,只需要一个刹那。 白袍女子山主的身形陡沉,她放弃了抬臂遮挡的动作,露出了大半个肩头的破绽,硬生生接了这一拳。 扶摇蹙起眉头,喉咙一甜。 她的脚底骤然力,然后与周游撞在一起。 “轰”然一声闷响。 正处在换气之机的周游,胸口凹陷下去,被扶摇一击肩撞砸中,身形还没来得及如流星一般射出。 扶摇两只手抓住周游肩头。 以额撞额。 白道士瞳孔收缩,他的额头之处浮现一朵大道莲花,只可惜并没有拦住扶摇的疯狂举措。 那朵莲花瞬间被撞得支离破碎。 周游后天修行而出的“金刚体魄”,在这一刻裂开纹路,像是一件烧制完美的瓷器,龟裂开来。 扶摇的额头同样凹陷下来,磕出一个血口。 但她面无表情,磅礴的神性早已经被压缩到那滴血液之中,以额撞额的刹那,像是刀剑一般,扎入周游的眉心。 撞额的一刹,扶摇松开双手,周游的身子坠入地面,之前接二连三埋下的“伏笔”,便在此刻全部揭开,莲湖道台上布满了看不见的“神性”,像是荆棘一般,身子不受控制滑掠而出的周游,撞在了扶摇埋好的神性刀刃之上,一道又一道鲜血溅出。 金刚体魄破开。 周游神情痛苦,紧闭双眼,他翻转身子,在空中找到了平衡,两只脚踩在地面上,犁出了一个浅淡的沟壑。 道袍翻飞。 他掐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印决。 先前那柄插入地面的“拔罪”,瞬间震颤,带着鞘身一同飞掠而来。 三点一线。 扶摇瞳孔收缩,反应极快地偏转头颅。 还是迟了刹那—— 那柄受“驭剑”之术的古剑剑鞘擦着她的面颊而过,透鞘而出的剑气无比锋利,“锵”的一声,带起一蓬鲜血,宛若一道雷霆,掠过扶摇,来到周游掌心,被他缓慢握住。 扶摇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掌心一片猩红。 见了这一幕的周游,无声笑了笑。 白道士的长早已经被染成红色。 他浑身四处,绽开无数血口,神性刀刃一点一点被他挤出,坠落在地的声音犹如刀剑,叮叮当当,来不及弹跳第二下,立即向着扶摇掠出,在空中重新化为紫金之色的符箓,井然有序地列阵于扶摇的身侧。 周游以掌背缓慢擦拭唇角。 他带着笑意,注视着眼前的白袍女子。 一口气机刚刚竭尽,不多也不少的扶摇,吐出一口浊气。 她的额头还在流血。 扶摇缓慢伸出两根手指,并拢抹过,眉心的血口迅缩小,重新化为莹润的玉色。 她的手掌蕴含神性,抚过面颊。 但被“拔罪”剑气划伤的口子,竟然无法像眉心那般迅愈合。 掌心的鲜血,越擦越多。 第八十四章 神威 那是什么剑? 扶摇蹙起眉头。 在北境交战之时,她吃过剑修的大亏。 徐藏的那柄“细雪”,令她一度记忆深刻,以至于后来,即便她的神性修行水涨船高,防御手段逐渐臻至圆满,也不敢小觑剑修的杀力。 面颊上一阵疼痛。 刚刚一掠而过的剑气,在面侧斩出了一道细微的口子……这道口子并不深,但神性竟然无法做到迅愈合。 要知道,她成就星君境界之后,受到的伤势,只要不涉及内脏,肺腑,只需要数十个呼吸,就可以恢复如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扶摇已经踏出了成就“神灵”的那一步,这具身子与凡人有了天差地别的区别…… 只可惜。 周游如今手上的这把剑,是可以刺伤神灵的古剑。 道宗古天尊,一共也就那么寥寥几位,在远古的传说之中,他们被誉为最接近“不朽”的道宗神话。 扶摇神情阴沉下来,她不再去擦拭自己的伤口,任由鲜血流淌。 滴落而下的血液,呈现晶莹剔透的血红色,像是玉质的琥珀。 砸落在地,颗颗破碎。 然后化为袅袅升起的红雾,与周遭的神性符箓揉为一体。 扶摇盯着衣袍染血的白道士,也盯着那柄来历不明的紫青宝剑。 如果说,刚刚的厮杀对捉,自己吃了一个小亏。 那么周游便是吃了一个大亏。 她很清楚,周游以大毅力练出了“金刚体魄”,就是为了肉搏厮杀之时压制住自己。 这一招很聪明。 差一点奏效。 可惜的是……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她绝不会给周游第二次机会。 扶摇抬起双手。 雪白大袖飘摇。 漫天飞舞的神性符箓,一枚一枚犹如鳞片,只不过大如婴儿拳头,不像是鱼鳞,像是远古的龙鳞,每一片都散着浓郁的威压。 神性鳞片飞掠而起,汇聚在扶摇头顶,像是一小座笼罩女子的圣光瀑布。 紫气流淌。 “去!” 扶摇眼神微凝,她双手猛地下压。 漫天鳞片呼啸轰鸣,原本悬浮在扶摇头顶,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是一朵积雨云,此刻受到了那股神念的驭使,噔噔噔疾射而出! 白道士单手递剑,微微躬身,手指贴着剑柄向下掠去,冰冷的鞘身烙刻着云朵的纹路,他并没有握住剑柄,而是轻轻攥住剑鞘的中段。 下一刹那,令人头皮麻的疾射声音便铺天盖地袭来。 数之不清的神性鳞片,像是一整座苍穹都崩溃坍塌,并没有瞄准周游,而是直接笼罩而下。 这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杀法”。 若是把扶摇和周游同时放到一座战场,前者会是比后者恐怖数百倍的杀器。 周游有诸多妙法,无数道术,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一人屠杀一整座城池的杀伐之术。 而扶摇有。 举手投足,神性崩散,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一人屠城”。 神性鳞片的锋锐边沿,钉射在莲花道台之上,射出之后,神性迸溅,鳞片又像是凶鸟猛禽的翎羽,生满倒刺,钉入莲花道台。 土石崩散,天昏地暗。 有一道轻柔如水的白道士,身子像是一叶孤鸿,斗折扭转,掌中的那柄“拔罪”,仍然蛰在鞘身之中不曾出鞘,但此刻已经挥舞犹如成为一片幻影,炽烈的剑气开屏盛放,无数神性冲击而下,顷刻之间便被剑气打得倒飞抛出—— 在道台上观战的修行者,神情凝重,他们听到了沉闷的撞击声音,像是雨滴敲打,频率极快,广度极大。 声音来自于笼罩在莲花道台四周的那座巨大阵法上。 由袁淳先生亲手布置的防御阵法,可以承受星君境界的攻击术法,此刻升起的光华,阵阵溅起涟漪。 扶摇的神性无差别冲击,冲刷在道台之上。 全都被周游挡开。 扶摇的两袖,不断溢散金色神性,汇聚到头顶,化为一枚又一枚的神性符箓,而后嗖嗖嗖奔着周游射去,在被“拔罪”荡开之后,插在道台边缘的阵法之上。 扶摇神情平静。 她的神情愈凝重,周游的那道白色影子,度越来越快,并没有走一条直线向着自己奔来,而是化为一道白色的闪电,不断围绕着自己游掠。 很聪明……如果行进的轨迹被自己现了,那么这场比试的胜负就已经分出了。 不得不说,周游的身法之快,乎了自己的想象,肉眼已经无法捕捉……而自己散开神魂,也只能捕捉到一连串的幻影。 扶摇闭上双眼。 这个时候,睁开双眼,已经没有意义……眼睛会欺骗自己。 一切,全都要靠感知。 她一根手指缓慢按上眉心。 “嗡——” 铺天盖地射出的“神性”鳞片,势头陡然消散。 以这些“神性”的力度,即便能够无差别的射到周游面前,也无法对他造成伤害,甚至连逼他出剑的资格都没有……自始至终,周游一直拿剑鞘拍打这些神性。 她需要增大自己的杀力。 整个莲花道台安静了一刹,那道急奔跑的白色闪电并没有因为攻势的停滞而停下脚步,反而度更快,从斜刺里冲了出去。 闭着双眼的扶摇,眉尖挑了一下,她猛地抬起两只手掌,脚底土地轰然涌出无数神性,像是一座甲盾,拔地而出,横在自己面前。 下一刹那—— 周游的拔罪剑鞘,狠狠压在“甲盾”之上。 坚固无比的甲盾,顷刻之间支离破碎,扶摇的身子被这一击鞘击砸得倒飞而出,双脚离地。 而此时此刻,周游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向着相反方向疾射,身子重新化为一道不可捕捉的雪白雷霆。 扶摇睁开了双眼。 整座莲花道台,在先前铺天盖地的神性轰砸之下,地面上迸溅了无数凹坑,阵法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翎羽。 睁开双眼的扶摇,看着一击不成立即远遁的周游,眼神里有一丝遗憾。 睁眼的瞬间,这些神性轰然而动,一枚一枚,一片一片,倒拔而出,瞬间汇聚到扶摇两袖之中,这位珞珈女子山主十指如钩,指尖拉扯,拔地而出的鳞甲和翎羽,像是拉出了细长的丝,瞬间崩出了无数条神性长线。 整座莲花道台,一时之间被密集长线贯穿。 这一杀,足以直接杀死一位星君。 若是周游刚刚贪图那击碎“甲盾”的一剑,选择再刺一剑,那么此刻胸口已经被神性洞穿。 神性长线绷直,那道白色雷霆游掠在极其狭窄逼仄的空间之中,剑气刀光闪逝之间,不断破开神性长线的阻拦。 周游面无表情,眉心一抹湛蓝星辉不断燃烧,他的感知能力同样极强,先前扶摇射出这些“神性”,他已有所察觉,一开始吃了扶摇埋下“暗雷”的亏,他已不会上第二次当。 神性是一种比星辉还要强大,还要灵活的力量。 度更快,力度更大。 扶摇操纵神性,与寻常修行者操纵星辉,即便使出相同的招式,造成的杀力也有着质的不同……这是一个不可以常理来度之的怪胎妖孽,与她战斗,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每一招每一式,都在“道”的理解范畴,却脱了“星辉”可以演化的上限。 不断奔走在了莲花道台边缘的周游,神情冷静,星辉正在不断治愈着他的伤势……他的感知一直放在扶摇身上,对于这么一个未知的对手,他要做的事情,绝不是一股脑把自己的底牌亮出。 要观察。 这是大隋唯一一个,全部以神性作为杀伐手段的修行者。 几乎没有人见过“扶摇”这样的天才出手,神性修行几乎是一条完美的道路……然而周游并不相信,这世上有“完美”一说。 他要找到“扶摇”的破绽。 如果说,拔罪古剑的那一击,是他最大的底牌,那么他想赢下这场对决,必须要确保一点。 自己最强的一击,能够打碎对方的“破绽”。 …… …… 狂风掀起。 扶摇的神情仍然平静,但眼神里逐渐燃起暴怒的红色……她收拢了自己全部的“神性”,而且将一口神念沉入了丹田内,神池中。 那个不可开启的“神藏”,此刻被她揭开一角。 师尊曾经教导她,神池的深处,坐着一尊神,同时也坐着一尊魔,要释放自己的神性,必须要压制住这股魔念。 神与魔,都是她。 扶摇深吸一口气。 闭眼再睁眼! 只不过刹那之间,重新睁眼的扶摇,眼神已恢复如初,一片极致纯粹的黑色,像是长夜来临,万物沉沦。 她的丹田,那口神藏释放而出。 头顶一片阴云,仅仅一人,悬浮在莲花道台之上,像是一座重若千钧的大山。 白袍袖口,神性溢散,不再是紫金之色,而是浓郁的黑色与纯粹的白色。 雪白与漆黑,互相映衬,像是墨池里的雪玉,也像是糅在一起的太极双鱼,身子和鱼尾都袅袅散开。 扶摇的头顶。 黑白二气,逐渐汇聚成一道巍峨而又模糊的古老身影,那人从神性云气之中缓慢站起,抖擞肩头,抖落无数云气。 漆黑的甲胄凝若实质,白玉翡翠般的虎口合叩在腰间。 这道巍峨身影,像是远古天庭的神灵,在扶摇头顶浮现……比起三圣山圣主凝聚而出的法相,还要磅礴还要威严。 浮沉天地之间。 扶摇眯起双眼。 莲花道场,那道雪白雷霆的度快到肉眼捕捉不清。 她白袍微扬,素手抬起。 背后的那位古老神灵,与她动作一致,伸出一只手来,缓慢从背后捻起一根箭镞。 张弓,搭箭。 下一刹那—— 莲花道场,轰隆隆一道风雷爆破之音响起。 …… …… (今日更新的早,但只有一章,接下来的时间,要准备明天的毕业答辩了。) 第八十五章 古天尊 莲花道场,轰隆隆一道风雷爆破之音响起。 扶摇头顶的黑云,那位凝聚而出的巍峨“神灵”,身姿挺拔,气度非凡,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杀将,捻弓松开,由神性凝聚而出的箭矢,轰然破开一道螺旋的气浪。 那道雪白的雷霆,穿梭在莲花道场的四处,无数幻影,此刻尽数破碎。 周游瞳孔收缩,在那位漆黑“神灵”浮现而出的刹那,眉心便有一股煞气骤然降至! 被捉到了! 白道士提剑挡在胸口。 紫青色的拔罪剑鞘,陡然大放光彩。 下一刹那,那道射破莲花道场所有气浪的箭矢,与剑鞘碰撞在一起。 周游的大袍瞬间胀满,整个人被磅礴的神性光华盖过,双脚踩在道场大地,地面截截破碎,升起一张巨大蛛网。 悬浮在空中的扶摇,面无表情。 她头顶的那位巍峨神灵,眼神之中有了一丝凝重,唇角上挑,身上的沉重甲胄被神性勾勒而出,扶摇的“神藏”不断解开,他的力量便不断增强,身躯的整个轮廓已经浮现,接下来便是边角细节的填充……这位显圣而来的“古神”,重新将一只手抬起,在虚空之中捻出第二枚箭矢。 扶摇眯起双眼,在第一道气浪还没有彻底散开之时。 第二箭! 疾射而出! 第一缕漆黑光华,在状若神灵的将军面前凝聚,聚精会神的“古神”,一只手持弓,另外一只手捻箭,他捻出了一条贯穿天地的长线,松开弓弩的刹那,甚至能够听到气势磅礴的弓弦撞击之音—— “嗡”的一声! 这道长线直接凿穿气浪,叠着先前那一箭的轨迹,贯穿了前面的箭尾。 这一剑,击打在周游身前的三尺之间。 像是一枚极重极沉的陨石落下,一砸之下,砸出了千堆雪。 莲花道场,周游羸弱而又渺小的身影,已经被数之不清的神性光芒所掩盖,漫天的碎屑和飞石向着他的背后抛射,噼里啪啦砸在袁淳先生的阵法之上,溅成碎屑。 那柄紫青色的古剑剑鞘,与拔罪质地截然不同……周游花了一日,游历东境寻觅而来。 就算能承载先天灵宝,可毕竟不是原配。 差的太远。 在扶摇的两箭之下,剑鞘的鞘身,出了咔嚓的一声脆响。 风暴中心的白道士,神情平静,他的身旁,无数风气狂卷嘶吼,扶摇的那两箭,掀动了整个道场内的气流,如果没有袁淳先生的阵法,两人所处之地是在北境的荒原,那么这两箭,已经足以射塌一整座小山头。 周游的鬓被一缕风气切割,在空中散开。 那一绺白,像是沉浸在大海之中的海藻,质地极其柔软。 散开之后,便随风高高卷起。 “锵”的一声。 周游握住拔罪剑鞘的一端,被两箭衔接尾射中一点的古剑鞘……此刻绽开了一道裂纹,在极短的时间内,风暴压缩在这一点,这柄古剑鞘破碎开来。 于是“拔罪”的锋芒,便再也遮掩不住。 狭小的三尺天地,白道士一只手抹过剑身,清亮的剑鸣震颤回荡。 悬浮在空中的扶摇,神情严肃起来,她双手压下,大袖飘摇,如风雷裹挟的神性,在此刻尽数释放而出。 莲花道场,以一男一女为分界线。 一个人站在地上,脚底不断凹陷,缓慢挑起剑尖。 另外一人悬浮在空中,双手摊开,像是隔空按住了一座大山,要将这座大山缓缓推入地底。 扶摇知道……周游在东境斩杀雪魔君的消息。 韩约手底下的三灾,不是等闲之辈。这三位魔君放到南疆几乎可以以横扫之势,各自开启宗门,即便是圣山山主,在不动用宝器的情况下,也觉得颇为棘手。 只需要稍加推测……便可以猜出。 周游手中的那柄剑,至少是一柄品秩接近“先天灵宝”的古剑。 甚至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先天灵宝”。 扶摇眯起双眼,道宗的确有着这等资本,可每一件道宗先天灵宝,以及其对应的主人,在大隋高层里都广为流传……这并不是一个秘密,周游的这柄古剑从何而来? 她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刹那。 一根雪白的长。 在狂风之中迅掠过,一闪而逝……几乎引不起任何人的反应。 但是她看到了。 刚刚自己以神性切开的那一绺白,像是风絮一般散开,飘落在莲花道场的四处,原本是浮萍无根……此刻就像是自己收拢神性一般,这些丝,变得锋锐起来,气息也凌厉起来。 周游在切开的刹那,于丝里面注入了星辉? 果然。 “铛铛铛——” 雪白的丝像是一根根细针,开枝散叶之后,倏忽收拢,奔着周游而去。 扶摇的周身三尺,神性与星辉交撞,擦出了炽热的火光,只可惜这些星辉虽然来势汹汹,但要论锋锐,根本无法与神性相媲美。 周游的胸前,悬浮了一圈银白的丝,衔接成环。 悬在空中的扶摇,拧起眉头,她有些不敢置信,俯瞰站在地面的白道士。 这是自己操纵神性的手段……只不过一个照面,就被周游学去了? 这是什么妖孽? 可是学会了这一招……又有什么用?星辉的强度,在各种意义上,都无法与神性相比,即便周游学会了“收”这一杀,也不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因为这些丝,根本就没有办法破开自己的护体神性。 站在凹陷地面中心的周游,单手持剑,缓慢挑起剑尖。 剑尖直指空中悬浮的那个女人。 他一只手抬起,掌心悬浮起一圈白。 扶摇猜得并没有错。 刚刚的那一杀……他的确学会了。 从小到大,所有招式……周游只要看过一遍,就能够记下来,然后逆推本源,道法交融贯通,重新演化出新的招数。 他神情凝重,看着悬浮在空中的白袍女子。 的确……星辉无法与神性相媲美,品秩差的太远,互相切割,星辉便像是砖瓦一般破碎四溅。 刚刚的那一击,更多的是试探。 周游心中已经确定。 想要击破扶摇已经成型的“神性壁垒”,单单依靠星辉……是不可能完成的。 扶摇头顶悬浮的那位“巍峨”古神,气势磅礴,与星君的法相有所相似,但又不太相同,法相之力难以持久,无法作为一门长久的杀伐之术。 而扶摇此刻头顶的那位“神灵”,神性气息持久不断,源远流长,显然是一门极强的禁忌法门。 这门术法,需要的消耗无比庞大。 但扶摇体内的神池支撑起来,没有丝毫吃力。 神藏只解开了一角而已。 从这一点上来看,成就星君之位的扶摇,在角力之争上,已然立于不败之地,想要与她抗衡……要么以某种无法抵御的大杀器直接击破神性壁垒,要么就是有着比她神池还要庞大的力量作为支撑。 周游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向上递送手掌。 掌心的一圈白,烟雾一般散开。 这些白开始蔓延,一缕一缕的星辉燃烧,化为虚无的火焰…… 这一个极小的细节,被坐在莲花道台下的几位圣山山主捕捉到了。 苍白色的火焰,燃烧着虚无,让这些星辉迸出了更强大的力量。 想要战胜神灵,必须要拥有与神灵一样的力量。 周游轻轻笑了笑。 他的肩头,白的衣袍,也有着无形的火光燃烧,一缕一缕,蔓延而动。 眉心之处,涅槃正神之位,一旦点燃便不会熄灭的“道火”,在此刻缓慢亮起。 俊美无双的白道士,眉心之处像是开了第三只眼,雪白的火焰凝聚成一枚竖瞳。 漫天的白,汇聚,生长。 周游的双脚缓慢离开了地面,他也悬浮了起来,白色道袍随风摇曳,火光与丝一同瀑散,在空中凝聚成为一个庞大的实体。 那位站在扶摇头顶,黑云之上的“巍峨神灵”,此刻皱起眉头。 他的肩头,鳞片一般细密的甲胄,出阵阵的猎响,无形的气流掠过,远方那个白道士的身上,似乎传出了一种盖过自己血液的威压。 他仍然向着自己的背后伸出手指,这一次不再是捻出一枚箭矢。 三条神性长线,拉紧绷直,搭在神弓之上。 他眯起一只眼,从俯视,一直到平视……那个白道士从地面升起,并没有直接拔地而起,像之前那样化为急的闪电。 而是身子缓慢上升。 那股磅礴的气势,也随之上升。 无数白,凝聚出一尊巨大的,模糊的“法相”。 扶摇神情严肃。 她看着周游,道:“点燃涅槃道火……你是,什么意思?” 白道士的眼神很是平静,他认真问道:“何必问这个问题呢?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来的目的。” 扶摇沉默下来。 周游抬起一只手,缓慢按在自己的眉心。 他的声音,在扶摇耳边回荡。 “这将是我极尽升华的一战。不要有所留手……不然,你真的会死的。” 白袍女子抬起头来,神情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之色……无数白色火焰燃烧了周游的白,在他的背后,一位衣袍模糊的道袍女子,缓慢浮现身形。 道宗的古天尊? (第二更放在明天白天) 第八十六章 手印 雪白的衣袂在空中猎猎作响。 周游的背后,那位女子天尊的模糊影像缓慢降临,与之一同浮现的,还有诸多山脉,奇峰,楼阁。 巍峨蔓延的城池,雄关,高楼,缓慢燃烧。 道宗千年难遇的道胎,燃烧了自己的涅槃道火,他的星辉开始变得极致纯粹……扶摇的头顶有那位巍然而立的远古神灵坐镇。 于是周游也请来了道宗媲美不朽的古天尊。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请神而至,雄关漫道一条条凝聚而出。 那位女子天尊,看不清具体容貌,整张面容都被浅淡云气所遮掩,她的两袖大袍开口如江海广阔,缓慢凝聚落在周游背后,伸出一只手来。 仙人抚我顶,结受长生。 周游身上的伤势,在涅槃道火的燃烧之下,开始以极快的度愈合,无数雪白光华覆盖在其上,火光燃烧,流血停止,迅结痂,而后痂壳掉落。 他背后的长,簌簌摇晃,几乎垂落到了脚底,还在继续生长。 周游闭起双眼,感应着自己体内不断增长的气息…… 一寸丝,十年修行。 如今已是白如瀑,不知多少个一寸,亦不知抵得上多少十年。 那柄拔罪,震碎剑鞘之后,就悬浮在他的手边。 道宗最锋锐的古剑,在大隋天下第一次露面。 …… …… “这把剑的气息……是拔罪么?” 李白麟身旁,执法司大司的神情陡然变了,他盯着莲花道场上的白道士,脑海里把一连串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恍然大悟地喃喃道:“道宗史上杀力最强的剑器……难怪周游可以在不老山斩杀雪魔君。” 云洵笑了笑,阴柔道:“这把古剑,需要大量的生命力去透支。想要催动它,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拔罪的主人是太乙救苦天尊。 那位女子古天尊的音容,在道宗三清阁内也没有记载,无人知晓她的具体容貌,只知道这位大能,在道宗久远的历史里,一直被奉为与不朽相媲美的人物。 手持拔罪,摧山开城。 “拔罪”之剑,据说连冥冥之中的因果都可以斩断,而这等锋锐的剑器……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和寻常之剑不同。 历代拔罪主人,向来短命。 寿元被剑气汲取干净。 每出一剑,身上的寿元,便会抽走。 这便是周游一直不愿意轻易出剑的原因……拔罪出剑的条件太苛刻。 莲花道台下。 两位大司的对话,李白麟并没有如何去听。 他神情平静,目光虽然搁在莲花道场,心思却不在那里。 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 脑海里,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波,在一幕一幕,缓慢推进。 在他的计划中,扶摇的传道结束之后,在万众瞩目之下登场的那个主角……应该是自己。 他要确保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这一幕……而珞珈山的开幕圣会,正是符合自己想法的最好场合。 唯一的变化。 就是周游上台挑战扶摇。 这件事情,就连西境都不曾得到丝毫风声。 他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道宗,苏牧此刻的焦灼神情,正好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周游的登场挑战,就连道宗自己人都没有告知。 这是一个突事件。 不过这一战打得实在精彩,比起大朝会,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不仅仅是来珞珈山听扶摇讲道的……有些不需要聆听讲道的人物,想必此刻也注意到了这一战。 这对他而言,反而是一件好事。 …… …… 莲花道场上,极其强大的威压,盖了下来。 扶摇头顶的那位神祇,手捏三根漆黑长线,弓拉满圆,整个人绷紧如一根箭弦。 浑圆如意。 刹那破风! 三道贯穿道场的漆黑长线,疾射而出。 那位大袍飘摇的白女子古天尊,悬浮在周游背后,在那位远古神灵松开搭弦之手的刹那,她的眸光陡然凌厉起来。 白飘摇的周游,抬起一只手,那柄拔罪顿入掌心。 道宗古天尊的形体虚无缥缈,此刻虚虚握住无形长剑,斜切而下! “铛”的一声。 天地万物,再是坚固,都要在这一剑之下被切斩开来! 持有“拔罪”的周游,此刻拔剑出鞘,周遭的无形因果似乎都被剑气所斩开,据说“拔罪”是一柄可以切开命运的利刃,只要承担得起代价,便没有什么不可斩开的。 三道黑色长线,噼里啪啦断开。 整座莲花道场,气浪翻滚,剑气切斩,犹如镜面一般光滑平整的空气被切得支离破碎。 站在道宗后方的宁奕,看着那位白道士,还有背后的那位女子天尊……心头隐约浮现了一抹熟悉的感觉。 在红山高原的时候,他见了一面传说中的“太乙救苦天尊”。 在红山石壁的画像上。 遥隔千年的惊鸿一瞥。 那位女子天尊, 周身笼罩在云雾之中,看不真切,怀中一柄拂尘,腰间悬着一柄剑身扁平的七星剑……现在想来,那柄七星剑就是如今的拔罪。 单单是在画中所见,已经能窥到三分仙人神韵,这位古天尊如今在拔罪剑气的催动下显圣而出……宁奕的心湖莫名有了颤动。 他的心底流淌出一些奇怪的情绪。 神池的池水也好,自己的本命剑心也好……都透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 他应该认识这位女子天尊吗? 宁奕有些惘然。 …… …… “不可解开神藏的最后一层!” 这是珞珈山老山主,对扶摇的警告。 年少时候,她一只手横扫诸多圣山的同辈天才,却在徐藏和周游的联手之下吃了大亏……那一次,她将神藏掀开了接近九成,神智模糊之间,老山主的那个声音仍然在心中回荡,这是她紧紧守住的最后一道界限。 而从那天之后,她已经很少动用“神藏”。 修行之路,降服心猿,神藏里住着的那片黑暗,不断被她压制,炼化。 除了周游和徐藏,其他人也不配见到她的“神藏”。 扶摇遇上敌人,大多情况下,只需要依靠袖内的磅礴神性,便可以直接横扫。 心底的那一片黑暗,已经被她压到了最低,最低。 这世上,有光就有暗。 神藏的力量,释放开来,就像是划破苍穹黑夜的雷霆,或者是暗室之中炸开的古灯。 而神藏最深处的那片黑暗,就像是幽冥洞天最深处的深渊。 北境游历修行的日子里,扶摇不断压制自己,她一点一点品尝着神藏的负面情绪……那是曾经导致她失控的主要原因,她已经抵达了自己师父当年的境界,在品尝黑暗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世上有善人,也有恶人,区别善恶的不是肤色,衣袍,身高……而是藏在胸膛里的那颗心脏。 善念与恶念的切换,就只在一念之间。 若是能够握好神性,那么她便是师父寄以厚望的珞珈圣主,珞珈山前所未有的未来半神。 若是她不能把握好……那么她曾经有多么光明,被吞噬之后,就会有多么黑暗。 扶摇曾经很是自负。 她自负地认为,自己面对所有的对手,都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即便不动用神藏,她也是最强大的那一个。 但是在面对周游和徐藏的时候,她现了自己的错误……一个自负的天才,终于摸到了自己实力的天花板。 她这时候才现,神藏也不是万能的。 她的修行之路,由修行神性开始,却绝不该以这个结束……她该修行的,是自己,而不是神池里的那些力量。 扶摇头顶的那位远古神将,身躯不断有甲胄出噼啪碎响,鱼鳞一般的甲片掉落,这些鳞片……并非是自然掉落,而是被撑得碎裂开来。 那位原本魁梧有三四人高的漆黑神灵,低声咆哮,喉咙里震出雷音。 此刻他的肩头,钻出了荆棘般的倒刺,脊背拔高,整个人巍巍如山,一次次的骨头震颤之中……拔高到了原先的两倍之大。 扶摇的面色,由于开启了第二层的神藏,变得苍白起来。 她的气息却并没有任何虚弱。 神藏的开启,对她而言不是一种负担,反而是一种供给……体内的血液流淌度都加快起来。 在苍白面色的对比下,扶摇的唇色一片大红……像是含了一片胭脂。 她的眼神一片纯净,里面有琉璃般的色彩倒映。 扶摇举手投足,无数神霞流淌,将她映衬得宛若一位天上仙人。 她抬起一只手,四根手指微微拢起,言语之间,带着笑意,轻声道:“连道宗古天尊都出来了……周游,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手段?” 白道士笑了一声。 他将那柄“拔罪”向后递去,身后的那位白袍天尊接手而过,并没有立马挥斩,而是持剑如持刀,立在眉心一条线处。 周游抬起头来,整个人向上飞掠而去。 他立起一只手掌。 燃烧着的道火,在空中出璀璨的爆响声音。 向上掠行的度越来越慢,直到悬停。 他低下头来,看着逐渐变小的莲花道场。 那只手掌缓慢翻转,对准下方。 天地凝滞。 扶摇瞳孔收缩,抬起双袖,那位巍峨如山的魁梧神将,抬起双手,挡在面前,咆哮一声,冲了出去。 漆黑的流光,在空中瞬间被打散。 轰然一声。 莲花道场像是被人一掌拍中,凹陷下去,无数碎石化为齑粉。 袁淳先生的阵法,出了剧烈的轰鸣。 整座道场的地面,凹陷出一个巨大无比的手印。 (虽于昨天完成了答辩,但身后仍有一堆琐事,花了一整个白天才写出这么一章,今晚的更新尚不确定是否能出来,这几天心力交瘁,希望大家理解一二) 第八十七章 他有一剑 “这是道宗古天尊的大手印……” 悬浮在空中的扶摇,心头咯噔一声。 在周游抬起手掌的那一刻,她的心头便浮现一股强烈的不祥。 道宗九位古天尊,各自留下一道印法。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太乙救苦天尊留下的“外狮子印”,对应九道印法之中的“斗”字。 果然。 下一刹那。 炽烈的罡风擦着面颊席卷而来,扶摇的瞳孔狠狠收缩,外人看不见,但她的面前,有一头雪白毛的狮子抖擞头颅,昂奋爪扑来! 头顶的那位巍峨神灵,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长虹,与周游按下的那枚手印相碰撞! 双臂抬起护在面前的漆黑神祇,只来得及微微抬头,整具身子瞬间便被手印打散,那只雪白猛虎脱印而出,下山之姿,震在扶摇的肩头。 白袍女子的肩头衣袍破碎开来,化为片片飞舞的碎片,而后燃烧成烬。 猩红的鲜血彪射而出。 无数神性化为流光,涌向扶摇的肩头,却无法抑制住伤口的伤势。 “天尊禁术!” 台下。 三圣山山主的神情陡然变了。 他们彼此对望,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骇……不仅仅是道宗,每座圣山都有着诸如此类的杀伐之术,但这等禁术的施展,需要耗费极大的代价。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猛地惊醒,周游和扶摇……这是要死战? 那枚大手印将莲花道场按得破碎。 周游神情平静,缓慢收回按下的那只手掌,袖袍飞舞之间,指缝里流淌出猩红的血液,坠落的瞬间便焚化成雾。 他动用了道宗的古天尊禁术。 对他而言,参悟禁术……并不算难,其他人需要耗费十年二十年才能领悟的杀伐之术,他只需要看上一眼就可以记住,闭关数天之后,他便可以施展而出。 但有一点,他与所有人都无异。 施展禁术的时候,即便他是千年一觅的道胎,也不能免于沉重的代价……比如,付出自己的一些寿命。 与拔罪一样。 古天尊的禁术,同样需要燃烧生命。 他的背后,猎猎作响的白长,如瀑布一般还在生长,他燃尽了自己的所有,这些白就是最好的证明……从涅槃道火点燃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代价都与他无关了。 他从不惜命。 不求千年长生,只求一朝问道。 施展道宗古天尊的禁术,打出刚刚的那一枚手印……并没有让他觉得痛苦,不适,相反的,胸口积压已久的那股郁气,在刚刚那一掌的击出之后,得到了释放。 他太久没有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周游看着下方,道:“让我看一看……神藏的模样。” 罡风的中心,白袍飘摇撕裂的女人,肩头的鲜血迸溅而出,凝固成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血珠,她一只手捂住肩头,这是多少年了,上一次流血是什么时候? 好像也是周游…… 她低垂眉眼,无声地攥拢手臂,眯成一线的眼神里,神性光芒不断溢涨。 “嗖”的一声。 扶摇瞬间消失。 与此同时,白道士冷笑一声,身子陡然向着一个方向射去,就在自己刚刚的悬浮之处,被白袍女人一击掌风刮过,拍得虚空震出雷纹。 巨大的莲花道场,两道雪白身影不断追逐闪烁,神藏一层一层揭开,扶摇的度越来越快,周游拉开的距离也越缩越短。 终于,周游不再躲避,而是以肩头狠狠震向前方,下一刹那,白袍女子的身影果然出现,只不过早有预知,左手覆右肩右手覆左肩,最终以手臂交叠之处,硬生生接下了周游的这一击攻势,接着双手翻转如爪,十字形拉扯。 周游单手按住扶摇额头,掌心劲气迸。 “轰”的一声。 扶摇来不及撕开白袍道士胸口的衣袍,就被震得倒飞而出,再次咳出一大口鲜血。 她的眼神有了一丝疯狂,喉咙一甜,咽下一口即将溢出喉咙的鲜血,再度冲杀而来。 周游眼神平静,长喝道:“杀!” 左右两手,演化太极。 又是一门道宗古天尊禁术! 磅礴的星辉,在白道士的两袖之间穿梭如游鱼,此刻化为一座八卦阵法。 周游的思绪一直很是平静,在北境对抗扶摇之时,他见识过对方神藏大开的状态,越是战到最后,这个疯女人越强大。 扶摇的意识越模糊,神藏占据的主导越大,杀力就越强。 十年不见,这个女人似乎掌握了压制神性的办法,只可惜压制了神性,原始的杀戮气息也被压制下来……扶摇身上,反而少了自己当初心悸的那股气势。 四两拨千斤。 八卦阵法横在周游身前,两道身影撞在一起的刹那,扶摇和周游同时双手按在阵法之上,两人隔着太极阴阳鱼力对拼。 “砰”的一声。 周游的身子出一声沉闷的重响,向后沉沉掠去,而扶摇则是再一次抛飞而出,重重砸在袁淳先生的阵法之上,砸得阵法凸出一个尖锐的细点。 接着反作用力,再一度疾射而出。 周游神情仍然平静,再一度将扶摇弹飞。 如此反复数十次,整座莲花道场,那座升空而起的巨大阵法,此刻仍然韧性极好,没有破裂,但不断有尖锐小点向外刺出,抵达极限的下一刹那再奔着周游冲去。 神性源源不断。 扶摇似乎守住了一个底线,她并没有把所有的神藏都释放出来。 而原本巍然不动,稳坐钓鱼台的周游,气息有了一丝停滞。 论气机之争。 即便他燃烧了涅槃道火,也不可能是扶摇的对手。 他动用古天尊的阴阳鱼禁术,演化道宗最强大的防御阵法,本来只是想化解扶摇的那一波攻势……但没有想到,被对方如此敏锐地捕捉到了意图,逼着他不断动用阴阳鱼。 周游双手互错,散开那片黑白太极,不再去演化阵法,而是攥拢双拳。 双拳对双拳。 一男一女撞在一起,这一次不再是以柔克刚,两人都没有花哨,以体魄对撞体魄,然后同时倒飞而出。 扶摇双脚踩在地上,踩出了一道十丈左右的沟壑,然后止住脚步,风轻云淡拍了拍自己衣袖,瞬间从狂躁的状态之中跳出。 周游明显比扶摇要惨很多,他口鼻之间顿时溢出一大片鲜血,脊背着地,后背的石块不断溅出,堆成了一个土坡,最终砸在阵法边缘,才堪堪止住。 扶摇原本滚烫的神性,短短一个呼吸便重新安定下来。 由极动入极静。 她早已经与十年前的自己不同,哪怕揭开神藏到最后一线,也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 心神澄澈,宛若雪水。 她一直保持着理智。 而现在看来,那个不理智的人,似乎不是自己,而是周游。 白袍女子笑了笑,道:“如果你足够冷静……就不会像刚刚那样……” 松开太极鱼,与自己做出对拼的举动。 跌落在莲花道场边缘的周游,笑了笑,道:“啊……是这样吗……” 他揉了揉眉心。 白道士的眉心,因为道火的点燃,燃烧出了一枚竖瞳。 这枚竖瞳,其实也是道宗的一门禁术……时时刻刻的燃烧,可以让周游看清楚四周的一切异变,使他的感应能力强行拔高了一层楼。 无论扶摇的度多快,他都可以“看见”。 而且可以挡住。 而他放弃了以“太极鱼”四两拨千斤……并不是因为他失去了理智,也不是因为扶摇的无数次攻势,让他丧失了冷静。 周游从来要做的,就不是占据上风。 他要赢。 他能赢的唯一一种方法……不是打出眼花缭乱的道宗禁术压制扶摇。 换做另外一个人,周游可以拿着禁术,硬生生将其打死。 但换做扶摇,这个方法,不行。 他有一剑。 也只有一剑。 那把剑可以一剑灭杀雪魔君,一剑劈散韩约的灯火,可以斩断因果,切开业障。 那把剑如果斩中了。 那么他就赢了。 所以,从一开始,周游燃烧道火的那一刻,他就只有一个想法……让那把剑,斩在那个女人的身上。 他只有一次机会。 就是现在。 …… …… 周游抬起头来。 他目光望向莲花道场的最上方。 这个抬头,让扶摇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白袍女子也随着周游抬起头来。 在抬起头来的那一刹,扶摇脑海里闪回了无数个画面,自己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那座阵法之上,以至于她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一直悬在周游手边的那柄剑……不见了。 扶摇在莲花道场之上,看到了一朵巨大的星辉莲花缓慢盛开。 那位道宗古天尊,双手握着某个颀长而又凌厉的物事,衣袍四散纷飞,压“剑”而下! 扶摇抬起双手,挡在自己天灵,无数神性纷掠而出。 那位道宗古天尊的法相,降临而下,并没有像她想象中的那般势不可挡。 因为太乙天尊双手所持的……根本就不是那把道宗千年最强古剑。 出鞘之后,一直展露锋芒,带给她巨大压力的那把古剑,在遇到神性屏障的刹那,支离破碎。 那把剑……一直没有真正斩中过自己。 扶摇神情有些恍惚。 竟然……是假的么? 下一刹那,她的胸口如遭雷击。 白道士起身之势犹如一道雷霆,袖中翻滚波浪,递出一缕剑气。 这缕剑气鱼跃而出,瞬间击碎扶摇的胸口神性,刺入血肉之中。 扶摇神情惘然。 而周游的眼神平静到了极点。 他的眼里,就只有那柄入肉三分的“拔罪”。 从宁奕手上拿回拔罪,他花了一日时间,找了一柄剑鞘……然后在莲花道场,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让拔罪出鞘。 他斩杀了雪魔君,没有人会怀疑……鞘中那柄剑的真实性。 (今晚还有) 第八十八章 白发成烬 莲花道场的空气都凝若实质。 那座裹挟着磅礴气势坠砸而下的天尊法相,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以至于许多人都没有看见,白道士站起来的那一幕画面。 女子古天尊手中的“拔罪”大放光彩,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担心扶摇能不能正面接下这一剑。 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周游已经掠了出来。 这一剑,他是跟徐藏学的。 藏剑之术。 为人处世,世俗道理,那个学剑的男人在不露痕迹间教了自己许多……一个人可以高调,但他的锋芒必须内敛,要藏到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出鞘的刹那,不讲究多么盛大的光芒。 讲究一击必杀的快,准,狠。 于是周游把“拔罪”藏在了袖子里。 这一剑的递出,看起来不像是堂堂正正的对决,反而像是精心谋划的一场刺杀…… 但站在莲花道台高处的宁奕知道,周游的袖中一剑,绝不是卑鄙无耻的偷袭,更不是下三滥的袭击,扶摇的感知能力之强,想要瞒过她,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周游一直按剑不动。 等待的便是这一刻。 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剑的威力之大,无法阻挡。 所以剑出锋芒的那一刻,扶摇一定会避开。 于是周游营造了一个避无可避的瞬间。 扶摇选择硬接头顶天尊递剑。 然后她彻底被“拔罪”刺中。 这一剑的见血,经过了缜密的算计,对捉厮杀的博弈,有天时、地利、人和……等等诸多因素加持在一起。 还有那么一点点的运气,以及狡诈。 宁奕的眼神有些恍惚。 他在周游递出这一剑的身形上,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如果换成徐藏,应该也会这么做吧?把最锋锐的那一剑,藏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一击致命。 …… …… “这一剑好狠。” 情报司大司云洵,看到了这一幕,眼皮狠狠跳了一下。 “好。” 墨守只是言简意赅说了一个字。 执法司大司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认真说道:“换做是我,可能会死。” 拔罪是可以斩断业力的先天灵宝。 只要持剑之人支付得起代价,没有什么不可斩开……这把剑从一登场就吸引了墨守的注意,他记得在阳平洞天被自己亲手镇压的那位将军府胤君,执法司曾尝试了诸多手段,都无法杀死胤柔。 即便是墨守亲自出阵,也只能做到镇压。 若是他能拿到“拔罪”,像阳平洞天的胤柔,应该无法抵抗这种杀力。 道宗的千年古剑,连“不可斩杀之物”都可斩杀。 墨守盯着周游的“拔罪”看了许久,剑身上的无形威压极其逼真,看得他坐在台下,神情满是凝重……可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他也没有看出,古天尊手上所持的拔罪乃是一个幌子。 他更没有现,周游的袖中竟然藏了如此一缕锋芒。 而让墨守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实打实中了这一剑的“扶摇”,似乎并没有被剑气切开肉身。 换做是他,他已死了。 可扶摇毕竟不是他。 …… …… 莲花道场上,古天尊的法相支离破碎。 漫天飘落的神性,呼啸落下。 一片片神性,像是落花,枯叶,落在周游和扶摇两个人的肩头。 拔罪的剑尖,刺穿了扶摇的左边胸口,从后背之处穿透而出。 那里是一个人心脏的位置。 如果一把剑,从左边胸口刺入,从后背传出……那么这样的一剑,已足以杀死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就连皇帝也不例外。 因为剑气会刺穿心脏。 刺穿心脏,人一定会死。 但扶摇不是“人”。 从被捡到的那一刻起,珞珈山就认定……她跟凡人不同。 她是半神。 扶摇的面色一片苍白,她的眉尖痛苦地拧起,大红色的嘴唇紧紧抿住。 胸口的血肉,被剑气搅碎,经脉破损。 这一剑穿透了她的胸口,后背被剑气打出了一片猩红的薄雾。 但可惜的是……仅仅只是穿透了她的胸口。 周游的神情有些微妙,他递出了这一剑,本该如释重负地收下胜利的成果……但他的眼神却更加凝重,神念与剑气一同掠出,他到了此刻,看清楚了扶摇身体里的构造。 白道士喃喃道:“怪物……” 扶摇体内的血液,承载的不是星辉,而是神性,因此她的经脉,是寻常人的数倍宽阔。 然而如此宽阔的经脉,也只能堪堪供神性流淌,无法飞湍激射,扶摇的每一次血液运转,都会带给她比常人强大数十倍的活力。 如果不出意外,就算扶摇不去修行……她也能活到两百年以上。 凡人会有生老病死,而她不会,她的血液可以抵御严寒,抵御酷暑,与神性糅合,永远保持着恒温。 凡人的心脏会衰竭,会老死。 她也不会。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心脏。 左边胸口的位置,空空如也,被血肉填满。 周游的神念与剑气一同递送过去,看到的只是一片猩红。 剑气刺穿了她的胸口,却无法终结她的性命。 她是一个无心之人。 扶摇的面色一片煞白,而她缓慢睁开了双眼,眼神里一片漆黑,无悲也无喜。 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周游的拔罪剑柄,两个人像是拥抱在一起,亲密无间到像是恩爱的道侣,于是周游的必杀一剑,刺得更深,剑尖一穿到底,带出一蓬鲜血,残破的白袍早已是一片大红。 扶摇搂紧了周游。 她的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神藏的最后一层被揭开了。 白道士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被迫与“扶摇”相拥,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袭来,挤入他的体内,就连口鼻也不例外。 神性如潮水一般将他吞没。 周游眯起双眼,他攥拢拳头,却现这一切只是徒劳……自己就像是陷入大海深处的溺水者,无法摆脱这磅礴的神性深渊。 自己的金刚体魄,出了咔嚓声音。 隔着一层道袍,肌肤的表面,一条一条的绽开碎裂纹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拔罪剑的剑气继续催动。 无论他多么不愿意……最终还是陷入了气机之争。 他要在扶摇杀死自己之前,杀死扶摇。 …… ……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画面安静而又纯粹。 莲花道场外的观战者,看到这一幕,就像是看到了两个俊美而又好看的男女,久别重逢,道侣一般拥抱……谁也不愿意撒手。 七十二诸峰,一些弟子看着通天珠的画面,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珞珈山的女弟子,看着周游苍白俊美的容貌,自己的面庞隐约有些红,烫。 有些人脑海里闪过了奇怪的念头,如果当今天下有人配得上珞珈山的扶摇山主……那么还有谁呢?好像还真的只有周游先生了? 丫头和宁奕站在一起,看着这一幕,他们的眼神里只有悲哀。 莲花道场,飘落的神性,星辉,交相辉映。 落花层层。 落在周游和扶摇身上。 扶摇揭开最后一层神藏,把所有的力量都用来“拥抱”周游。 白道士的身上,那缕点燃的道火,由兴旺之势逐渐下跌……他不断催动拔罪古剑,不断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剑气来回穿梭,在扶摇身体的四处游掠,那片完全释放的“神藏”,不断以神性纠缠。 拔罪被死死钳制在血肉之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无法拔出。 周游的呼吸变得艰难起来,他能够感受到面前那个女人的体温,变得炽热,那不仅仅是神性的温度……也有自己剑气的缘故。 角力……角力…… 白道士闭上双眼。 拔罪燃烧着他的生命,一寸又一寸白生长而出,垂落而下。 十年又十年。 他神情不再痛苦,反而变得安详,平静。 呼吸的频率变得缓慢,像是暗合了一种无形的道法……周游的神念,像是一叶孤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来回波折。 扶摇的神性,切入肌肤,沉入丹田。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 当暴雨停下……胜负分出。 周游的白色长不再生长,垂落了一地。 微风吹过,丝飘摇。 他仍然保持着一剑刺穿扶摇胸口的姿态,只不过手臂的动作有些僵硬。 扶摇缓慢退出了最后一层的“神藏”,剧烈的痛苦把她的意识拉回现实,她紧紧抱着周游,但此刻双手不再是拉,而是推动,沉沉按着对方的肩头,一点一点把“拔罪”从自己体内拔出。 剑气缭绕,化散如烟。 扶摇睁开双眼,眼前的世界有些恍惚。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流了太多的血,刺骨的痛苦还在胸口纠缠。 片刻之后。 黑暗逐渐退散,扶摇的眼前,那个白道士的俊美容颜不断重叠,最终变得清楚起来。 临死之前,周游唇角带着一丝自嘲,还有遗憾。 这一战落下了帷幕。 拔罪的主人,寿元殆尽,神魂归于虚无之中。 长风吹过。 道宗最年轻的紫霄宫宫主,白如雪如瀑,整具身子如燃尽的灯灰。 一吹就散。 扶摇眼神模糊,看着自己多年的敌人……在此刻,说是“挚友”更加合适。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周游的眉心。 漫天飞灰,飘散成烬。 第八十九章 大朝,罪人 当“拔罪”不再用力搅动自己的血肉,脸颊旁边均匀的呼吸声音逐渐消弭。她低下头来……那个白道士的力气一点一点退散,于是她把周游一点一点从自己怀中推了出来。 “拔罪”啷当落地。 …… …… 周游的道袍,寸寸破碎,整个身子,都化为了飞灰。 与自己争了这么多年的那个道士……终于还是死了。 扶摇的心里,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她之所以能站在今天的位置,一路上除了自己的修行,还有对手的砥砺。 如果她从年少出山的那一刻起,就横扫无敌……没有遇到周游,也没有遇到徐藏, 那么她能成为如此年轻的星君吗? 扶摇闭上了双眼。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来,人生的数十年里……她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疲惫过。 白色的珞珈袍,随风飞摇。 女子的两袖,在星辉和神性的燃烧之下,化为了寸寸灰烬,露出了两条雪白如莲的手臂,做了一个抬手虚握的动作之后,缓慢垂落,最终垂放在身体两侧。 扶摇抬起头来。 一朵又一朵的道火,燃烧成莲花,倒映在她的眼眸里。 莲花道场,漫天的火焰,越烧越小。 像是风絮一般。 白成灰,灰飞烟灭。 这一战给自己带来了诸多裨益……隐约之间,她似乎看见了所谓的禁忌领域,还有涅槃一线的光景。 她只需要回去之后闭关修行,那么便可以摸到“涅槃”境界的门槛。 至于何时能够成为真正的“涅槃”,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这已是极逆天的修行度了。 扶摇无心去想其他,这一战的细节,所得,收获,此刻都被她抛在脑后。 这位新历任珞珈山主的白袍女子,目光扫过莲花道台的所有人,道宗的坐席上,所有人的神情一片凝重,有些人的眼神里还带着一丝惘然……他们看着道场上飞舞的白,火焰,灰烬。 紫霄宫的周游,就这么焚化燃尽了? 这算是什么? 苏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件事情的开头如此的突兀,而结局又是如此的荒谬。 陈懿一只手轻轻搭在苏牧的肩头,示意太清阁的掌事者,此刻千万要冷静下来……道宗的麻袍道者是不讲感情的“戒律者”,如果此刻道宗表现出明确的敌意,哪怕只有丝毫,麻袍道者便会行动起来,届时,道宗会与珞珈山引起巨大的矛盾,冲突。 陈懿只是启声说了一句话。 “这是周游的选择。” “可是……” 苏牧眼神里带着焦急,连忙开口。 话音未落。 陈懿便淡淡道:“坐回去。” 少年教宗的语气不容反抗,说话之间,他掌心轻轻下压。 苏牧屁股抬起一线,重新坐了回去,这位太清阁的掌事人,修为已至命星,竟然就这么被陈懿一只手掌重新压得坐了回去。 此刻眼神黯然,双手攥拢成拳,搁在膝盖之上,如坐针毡。 紫霄宫宫主战死在珞珈山。 西岭那边怎么交代? 陈懿平静道:“一切有我。” …… …… 扶摇知道“杀死周游”这件事情,这四个字,意味着何等的风波。 如今的场上,已是一片死寂。 所以她的目光,放在了道宗最前方。 陈懿按住了苏牧,也按住了整个道宗。 这是一个比她预想中要好很多的结果……没有爆冲突,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会好处理很多。 现在的她,只需要把流程走完。 那么这些事情就该结束了。 她已经太累了,莲臺山来了太多的权贵,整个天都的目光都放在她的身上……扶摇闭起双眼,大朝会的启幕,一般会邀请场上地位最高的那个人。 珞珈山主,与大隋皇族,一同昭告天下……大朝启幕! 她睁开双眼,声音沙哑道:“三殿下。” 坐在莲花道台最前方的白袍年轻男人,原本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终于缓缓睁开双眼,李白麟站起身子,一只手拉扯了自己的衣袍,轻轻道:“山主辛苦了……” 三皇子抬起头来,他看着莲臺山上空悬浮的无数通天珠。 他清楚的知道,现在生的一切,有数千双数万双眼睛盯着在看。 不仅仅是珞珈山在看。 也不仅仅是天都在看。 有多少人在看,不是那么重要。 对他而言,真正在看的,只不过是宫里的那一双眼睛。 李白麟缓慢登上莲花道台,他裹着一身白袍,秋末萧瑟寒意,西境三皇子的神情有些病态的苍白,但时至如今……已经没有人相信,他是一个羸弱无力的庶出皇子。 在东西两境的角力之下,原本逆风落入下乘的西境,逐渐力,而后一点一点压制住东境。 二皇子李白鲸离开天都之后,整座皇城,几乎就是他李白麟的一言堂,执法司和情报司两大司署握入手中,大量的血液交替,东境栽培多年的心血被替换,皇城在短短的数个日夜之间就迎来了一场大洗牌……诸多势力犬牙交错,利益合纵连横,但李白麟拔起的度之快,力度之大,匪夷所思。 这位三皇子的“才能”,让整个天都的明眼人都刮目相看。 当初陛下让三位皇子,各自挑选一位老师……太子选择了袁淳先生,二皇子选择了甘露韩约。 李白麟选择了一个出身草庐的“徐清客”,没有人知道那位姓徐的谋士,是何出身,有何来历。 但西境能有今日之显赫风光,李白麟能有如此扬眉吐气之时节,与他背后的那位老师,关系密切。 …… …… 站在扶摇身旁的李白麟,双手交叠,仪态拘谨而又谦逊。 他站在莲花道台上,站在了全天下人的面前。 李白麟先是笑了笑,对着身旁的扶摇轻轻开口道:“扶摇山主若是累了,乏了,大可退下去休息……接下来的事情,交给白麟便可。” 扶摇揉了揉眉心,轻柔道:“无碍。” “既然如此,那便辛苦山主了。” 李白麟也不多言,周游与扶摇决战的时候,他一直闭目养神,为的就是让自己的精气神不要有所消耗,能够以一个最好的状态登台……接下来的事情,对他而言,十分重要。 一点也不能有错。 他现在要做的,是代替自己的父皇……宣布大朝会的启幕。 每一届的大朝会,都是如此,按理来说,皇帝应该亲临道场,宣布大隋之圣会启幕,亲手拉开四境之风云,但这个规矩,已经被弃用很久了,这二十年的大朝会,都是由自己的二兄李白鲸替父皇去宣布……东境的力量,在天都城内雄踞鳌,一直都没有出现挑战者。 太子默默退让。 而今日不同了。 李白麟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象征性揖了一礼,脸上是浅淡的笑容。 今日,他终于站在了这里,由他来行使这份权力……这本该是自己父皇的权力。 很美妙的感觉。 李白麟看着满座权贵,看着莲臺山外的风云流淌,就像是看到了此刻仰视着自己的大隋子民……一整座天都城! “自我大隋,始皇帝击溃北妖,修筑高台,百万铁骑,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 “彼时四境仍不太平。” “南下十万诸山,西起三千里荒岭,东临九万钧厚土,大隋世代,奋十世之余烈,平定南疆,西岭,东土,北海……至此,大隋天下,天都号令,莫敢不从。” 他语调平静而又缓慢,一字一句,白袍飞掠,猎猎作响。 李白麟的目光从莲湖道台上的每个人脸上掠过,天都的权贵们,神情庄严,先祖打下这座天下,每一场战役都记载在古册上,大隋的天都城能有今日的地位,是由前人的血和肉打拼而出……而李白麟重新提到这些历史,这些权贵们的体内,那些浅淡的皇血,此刻不再安宁。 大隋的皇族,体内有着独特的鲜血。 高祖留下来的血脉,一代一代稀释,当有着能够坐上真龙皇座的继承者出现,他的血液将会压制住其他的皇族……皇帝只有一位,也只能有一位。 李白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瞳孔颜色变了。 不再是浅淡的黑色。 而是变成了逐渐炽热的金色。 大隋皇族的血液,在他体内燃烧……三皇子冷静的语气,不受控制的,带上了一丝狂热。 “泱泱数千年,无数人杰,英豪,鬼才,应运而生,生我大隋,入我天都。北境厮杀白骨连天,高原之下留有碑位……千百年来,道胎,圣佛,剑仙,大道承运,坐落诸山。”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望向各大圣山。 李白麟抬起一只手来,缓慢握拢拳头。 “大隋二字,是为大朝!” 他语气陡然轻了起来,道。 “万望诸位,薪火不断,壮大隋千年,万年,万万年。” 大朝之会,启幕之时。 扶摇怔怔看着自己身旁的白袍三皇子。 莲花道台,先是寂静了刹那。 然后便是响彻整座莲花道台的掌声,呐喊声音。 雷鸣一般。 然而在这一片雷鸣的喧嚣之中,李白麟的神情变得逐渐平静,甚至有些冷漠……他要说的话,可不止这些。 比起拉开大朝会的序幕。 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当他再一次抬起手来,所有的喧嚣,吵闹,重新安静下来。 李白麟轻声道:“今日大朝会开启……本殿。” 声音停顿。 三皇子的目光缓慢上移。 他望着道宗的莲花花瓣,目光一点一点,最终与抱着油纸伞的黑衫少年对视。 “本殿要捉拿一位大隋的……罪人。” (还有一章放在明天早上) 第九十章 骤变(第一更) “本殿,要捉拿一位大隋的……罪人。” 李白麟的声音,在莲花道台上响起,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听见。 通天珠将这一幕影像传了出去……所有关注珞珈山大朝会启幕的修行者,都听到了这一句话。 十六片花瓣,连接着莲臺山的十六个出口,执法司和情报司的修行者早已经等候在外,在李白麟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黑色和白色的麻袍掠入道口。 而三皇子的目光,遥遥望向道宗的方向。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站在道台中心的李白麟,轻轻抬起一只手,木然道:“动手。” 哗啦啦一声。 莲臺山骚动起来,天都城的权贵们有些惘然,他们还不明白三皇子口中所说的“罪人”究竟是谁……到底是什么事情,至于让三皇子在大朝会启幕之时突起难? 十大圣山,大部分的弟子,修行者,处于震惊的状态之中。 三司已经涌入了道场。 每个人的目光都在扫荡,回掠,然后顺着三皇子的目光,遥遥落向了道宗的最后方。 宁奕眯起双眼,他的耳旁,忽然传来了一道破空之音。 从入席之后,就一直神情不善的小无量山圣子,踩踏道阶而来,一袭黑袍犹如孔雀开屏,气势沉凝而又磅礴,原本横在膝盖上的三柄刀剑,此刻被他气机牵引而之,刀罡剑气犹如龙汲水般席卷而至。 当头一条长虹,跨过人群,递斩而下。 宁奕冷哼一声,并没有动用细雪,而是屈指抬起,以金刚体魄的指尖,叩击那道破碎长空的刀罡,小无量山圣子的第一把刀,罡气瞬间破开,紧接着一整柄短刀支离破碎,被宁奕一个叩指敲得崩裂开来。 小无量山圣子瞳孔收缩。 身在空中,他的左右肩头掠来两道长虹,在圣山之中养剑多年,徐藏登山之时,他错过了与宁奕一见的机会……但他知道,那个时候,宁奕只不过是一个刚刚踏上修行之路的初学者,即便在天都有所历练,也绝不可能与自己相比。 万万没有想到,短短的几年,对方竟然已经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这就是所谓的天才么? 小无量山在西境,一直是李白麟的心腹。 他在赴会之前,就得到了部分消息……三皇子要动手镇压宁奕,今日的莲湖道台,不仅仅有两位大司,还有诸多圣山的山主,宁奕再是本领逆天,也不可能在星君的眼下逃走。 唯一的变数,就是之前护着宁奕的道宗紫霄宫宫主周游。 所以当周游死在莲花道台上的时候,他甚至笑出了声音……周游若是不死,以那个白道士的修行境界,恐怕圣山山主出手也无法奈何宁奕。 一战成灰。 再无悬念。 “给我镇压!” 小无量山圣子的眼神之中,闪过一丝狠厉,他赶在三司之前出手,一是为了证明自己,二是借此机会,了结自己跟宁奕的私人恩怨。 三柄刀剑,由古法秘制而成,由短到长,两刀一剑,品秩递增,威能依次增涨。 只不过是一个照面,他的第一把短刀便被宁奕折断,可见对方体魄之强悍。 他再也不收手,左右两道长虹鱼贯而下。 金刚体魄? 金刚体魄也要给我碎开! 站在莲花道台之上的宁奕,皱起眉头,他一只手抬起,拦住即将出手的裴丫头,另外一只手不动声色按在了自己腰间的油纸伞上。 …… …… “这是要做什么?” 从李白麟说出“罪人”两个字的声音,声声慢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她挑起眉头,刹那就明白了三皇子要针对的到底是谁。 宁奕和西境有过节。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为何要赶在大朝会之时动手? 三司竟然已经封锁了莲花道台的出入口,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行动……西境早就设好了天罗地网? 当琴君准备站起身子的时候,白鹿洞书院的席位之上,燃烧星辉,瞬间出现了一袭黑衫,苏幕遮的模糊影像凝聚而出,这位新晋的涅槃境界大修行者,神情凝重,一只手按在自己弟子的肩头,将其死死按在席位之上。 “师尊?”江眠枫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不仅仅是琴君怔住了,四座书院如今隐约有合并之势,青君的一只手已经按在剑柄之上,随时准备掠出,此刻同样被一股无形压力按住,不能动弹。 整座书院,因为苏幕遮的出现,顿时安静下来。 白鹿洞书院的女子院长,一缕法相出现,压制住了书院的所有人。 苏幕遮低垂眉眼,摇了摇头。 “书院不可插手此事。” …… …… 不仅仅是书院。 羌山的小剑仙王异皱起眉头,他归属东境,来参加大朝会,三圣山与二皇子如今处在一个很是微妙的阶段……为了利益,双方还在谈判,元气大伤的琉璃山,已经没有镇压三圣山的力量。 李白鲸没有参加这次大朝会,便可以看出东境的“经营惨淡”。 三皇子不久前对三圣山抛出过橄榄枝……在某场勾心斗角的争斗之中,最终的获胜者,可不只是拥有某一座边境……如果他获胜了,那么他便是整座天下的共主。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在李白麟挥手的时候,鱼贯而入的三司执法者,并没有让三圣山的山主面色出现丝毫的变化……更让王异觉得匪夷所思的是,自己的山主释放了一道神念,压住了一整片莲华花瓣。 东境的几位大人物,都是如此。 隐约有着镇压整座道场的意思。 这是防止宁奕跑掉? 这一幕的生,令人措手不及,根本无从反应。 小无量山圣子的横空一刀,更是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 …… …… 三圣山的圣主,面容隐约笼罩在星辉之下,他们看起来风雨不惊,早就知道了此事会生……于是坐在这里,双手按在膝盖之上的姿态,就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看客。 他们的确是看客。 一直以来都是。 李白麟前不久对他们说了几句很有意思的话……正是因为那几句话,他们才会决定在这里看戏。 释放星辉和神念来镇压自己宗门内的弟子,是为了让莲花道台不要产生无谓的动荡……因为李白麟要做的事情,只是针对某一个人而已。 接下来不管生什么,他们都不会表意见,态度。 他们要做的,就是看戏。 羌山的山主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望向莲臺山的空中,那一颗颗漂浮的通天珠。 准确的说,他们要做的,是陪宫里的那位,看下去。 …… …… “飒”的一声。 蛰藏在鞘内的细雪,刹那被宁奕拔出,这一抹剑气的凌厉,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山字卷在剑鞘中凝聚了一抹风雷。 于是拔剑之时,一缕风雷擦着剑身刮过。 小无量山圣子高高跃起,双手抬刀剑而斩的影子,定格在空中。 两两相撞。 细雪与两柄刀剑撞在一起,宁奕沉闷低哼一声,双脚向后微退一步。 小无量山圣子的两柄刀剑先后砍在细雪的剑身之上,他瞳孔里倒映出这柄锋锐无双的蜀山古剑……交手刹那,让他觉得讶异的是,细雪的锋芒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势不可挡。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急掠过。 直到他看到了光滑的剑身之上,崩出的那个缺口,他似乎明白了原因……原来蜀山最锋锐的那柄剑,竟然也会破损么? 小无量山圣子冷笑一声。 下一刹那,他的笑容凝固起来。 倒退一步的宁奕,单手攥拢细雪,那柄纤细的长剑,顷刻之间化为一片激射而出的光雨。 肉眼看不清。 神念也根本捕捉不到。 小无量山圣子的两柄刀剑,瞬间像是被漫天大雨砸中,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下落之势,于是持刀剑递斩而下的姿态,迎上了宁奕轰然射出的一整片剑气。 肩头,胸口,腰腹,大腿,浑身无数窍穴,迸出细密而又连绵的剑气敲击之音。 短刀长剑瞬间便被摧毁。 他的身上被击出一团又一团的血雾,只不过是刹那之间,这些痛苦还没有来得及袭入脑海……宁奕的细雪便重新归鞘。 油纸伞被宁奕重重插入地面。 收伞的黑袍年轻人,一只手掌印在小无量山圣子的胸膛,掌心力,空气爆破的声音在对方的胸口之处响起,骨骼在这一刻齐齐破碎裂开,持刀剑斩落而下的小无量山圣子,整个人像是一具麻袋般倒射而出—— 小无量山的弟子们接过了圣子,黑布麻袍被剑气砍得破碎翻飞,身躯里的血肉被击得破碎,经脉都被剑气打得破损……他们轰隆隆站起身子,刀剑出鞘的声音整齐如一,神情阴沉可怕。 整座莲花道场一片死寂。 令人震惊的,不仅仅是李白麟的那句话……还有宁奕此刻展露而出的修为。 小无量山圣子的此次出山,被视作这座圣山重振旗鼓的希望,然而在宁奕的手上,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有走过? 以他的伤势来看。 很有可能修为全废,更差的结果……可能是就此长眠不醒。 宁奕的剑太快了,快到在场的所有圣子,所有十境的修行者,都没有看清。 集千万目光于一身的那个黑袍年轻人,单手按着油纸伞,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一只手揽着丫头,身子站在前方。 无数道目光都在望向自己。 而他巍然不惧。 宁奕只是盯着莲花道台之上的三皇子李白麟。 第九十一章 有罪之人(第二更) 莲花道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牧挑起眉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情……西境这是要做什么?三司的执法者怎么就涌进来了? 他身为天都太清阁的掌事者,同时也是执法司的少司,今日是大朝会启幕之时……万事都讲究和气,西境和宁奕先生之间的恩怨,难道就不能等到落幕之后…… 宁奕先生再怎么说,都是道宗的座上宾客。 等一等。 麻袍道者……为什么没有一人有所行动? 苏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情有些微怔。 果然。 按在他肩头的那一只手,并没有松开。 陈懿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是那般平静,他没有开口,那些麻袍道者自然不会有所行动,他选择了沉默,于是整个道宗……都要跟着他一起沉默。 苏牧这一次不再平静,他把自己的声音压到了最低,焦急道:“教宗大人……三殿下说宁奕先生是罪人……” 少年教宗眼观鼻,鼻观心,轻声道:“苏牧。你难道没有现……这里的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么?” 苏牧有些惘然。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对立而坐的东境三圣山,看到了在三位圣山山主席位之后,一片安静的东境修行者。 再环顾四周。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杀气满盈。 书院的同僚们一片肃穆。 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大家都在“看戏”,比起“看戏”,更准确的来说。 是在“观察”。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生什么。 陈懿没有回头,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此刻宁奕的神情是什么样的…… “李白麟说宁奕有罪……那么宁奕到底有没有罪……在今日,在这里,不是他说的算……”陈懿抬起头来,目光上挑,看着那颗通天珠,平静道:“而是他说的算。” 他。 苏牧看着悬浮在莲臺山上空的通天珠,一下子陷入了绝对的沉默当中。 皇宫里的那位。 “西境提前告知了所有圣山,今日生的一切……千万不要插手。”陈懿木然道:“与私人的交情无关,这里是天都,这里最大的不是天,而是陛下。不管这是不是宫里的授意,现在宫里的那位……一定正在看着这一幕。” 苏牧瞬间就清醒过来。 宁奕的确得罪了诸多势力。 但他同时也跟书院和道宗交好……然而如今道宗和书院选择了沉默,是因为西境提前搬出了一张无可抗拒的底牌。 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宫里那位的态度。 …… …… 细雪入鞘。 宁奕攥着油纸伞。 他一言不,沉默盯着莲花道台上的白袍三皇子。 三司的执法者鱼贯涌入莲花道场,封禁星辉的阵法布置而下,在场的星君大修行者沉默地选择了配合,无法脱十境的修行者,体内的星辉迅衰竭……最终被死死地封锁在经脉之中。 只可惜星辉封禁之法,对宁奕和丫头的意义都不大。 宁奕有“白骨平原”,他完全可以像扶摇一样,以神性出战。 而且他的山字卷……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星辉封禁的克星,这座阵法无法切断山字卷的运转,宁奕仍然可以源源不断地汲取星辉之力。 他眼神冰冷,并没有选择再一度出剑。 因为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墨袍身影。 执法司大司墨守,眼神平静至极,他抬起两只手,分别按在了宁奕和丫头的肩头。 墨守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 “不要试图反抗……否则,我会出手。” 这位执法司大司的星辉,从掌心递出,瞬间在宁奕和丫头的体内结了一个小型的阵法……这座阵法像是一座枷锁,在原本封禁整座莲花道场的前提之下,把宁奕和丫头体内的星辉运转也给切断。 宁奕放弃了抵抗。 以他的感知之力……根本就没有察觉到墨守的来临,说明这位大司的实力,高出了自己太多。 与自己师姐一个级别的人物么? 竟然如此……抵抗也是徒劳了。 在阳平洞天便可以看出,这位执法司大司其实是一个精通阵法的人物,但可惜的是,他此刻亲手在宁奕体内布置下的阵法……并不能阻隔宁奕的神性流淌。 心湖之内。 一尊雕像不断震颤。 宁奕的神性,丝丝缕缕汇聚向沉睡已久的“剑器近”。 白鹿洞书院的老祖宗,肩头有石屑抖落。 …… …… 大司墨守的出手,直接镇压了宁奕和丫头。 李白麟看到了这个结果,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向着自己入场时候的方向看去,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等候已久的“那个男人”,掀帘下车。 这个时候。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李白麟。” 直呼其名。 三皇子皱起眉头,他顺着声音看去……莲花道台最前方的方向,那个一开始聚集了所有人目光的黑纱女孩,到了此刻,缓慢站了起来。 时隔多日,竟然敢对自己如此不敬了么? 是因为找到了更大的靠山么? 李白麟的面容并没有变化,他看着站起来的黑纱女孩,语调极其缓慢,一字一句说道。 “徐清焰,谨、言、慎、行。” 在今日之前,他提醒了所有的圣山,书院,到场的权贵。 但他却忘了提醒这个姓徐的女子。 李白麟知道,就算自己如今提醒了,警告了……徐清焰也一定会站出来。 果然。 把三皇子所说之话,当耳旁风一吹即过的那个黑纱女孩,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站在了李白麟的面前。 徐清焰看着满座寂静的莲花道场,随时准备扣押宁奕和裴姑娘的三司执法者。 她沉默片刻。 然后冷冷开口道:“你说要捉拿罪人……” “宁奕先生,何罪之有?” 这个声音落在莲花道场,让一些人陷入了思考。 想要回答这个问题并不简单。 但也不难。 西境的一些权贵,站在李白麟的角度上,想了几个答案……但可惜的是,一个都不对。 李白麟平静道:“宁奕……没有罪。” 五个断断续续的字。 让莲花道场的权贵们都有些惘然。 三圣山的山主也皱起眉头。 被墨守一只手按在肩头的宁奕,神情有些怔怔出神,紧接着他瞳孔收缩,脑海里闪过一道晴天霹雳……宁奕嘴唇干枯,不敢置信望向了道场上的白袍年轻人。 “本殿说了要捉拿罪人……” 他笑了笑,道:“但本殿要捉拿的,不是宁奕。” 三皇子抬起一只手来,指向宁奕身旁的青衫丫头。 “有罪的……是这位裴姑娘。” 道场中心的声音,远远飘来。 此时此刻,从李白麟口中说的每个字,都砸在宁奕的心头。 宁奕缓慢扭转头颅,看到了身旁丫头的苍白面容。 “北境将军府余孽,裴灵素。” 死寂。 真正的死寂。 当“北境将军府”这五个字从三皇子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一小部分人的脸上,闪过惘然,大部分人则是浮现出久违的心悸。 但凡是经历过那一夜的人,此刻的神情,都带着凝重,严肃。 谁也不会忘掉……十多年前的天都血夜,那个姓裴的男人,孤身一人,给天都城造成了多大的威胁,破坏。 那一夜之后,将军府被满门抄斩。 没有留下活口。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有了徐藏负剑登圣山,替师父裴旻寻仇的后续……蜀山小师叔叛出蜀山,在大隋四境历经追杀,所有的天都权贵,都巴不得徐藏赶紧死掉。 他们绝不容许还有将军府的旧人活着……一个也不允许。 更不用说,裴旻的女儿。 也正是在这一刻,几位按捺性子的圣山山主,明白了李白麟先前提醒的意思。 如果说,宫里的那位,一直有着某道红线不可逾越。 那么天都血夜,便是这一道红线。 坐镇书院的苏幕遮,神情有些恍惚,她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青衫丫头。 裴旻的女儿……原来如此…… 书院的力量,在陛下的面前,显得有些渺小了。 已身为涅槃境界大能的苏幕遮,默默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她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 …… 李白麟的话,让莲花道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谁都没有想到,跟宁奕一同来到天都的那个小丫头……会是北境将军府的生还者,那位大将军的女儿……在这一点通彻之后,他们望向丫头的神情便截然不同了,无论是年龄,还是气质,似乎都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宁奕和丫头的沉默,似乎也昭示了这件事情的真相……真的像李白麟说的那样。 整座莲花道场,只有一个人倔强地提出了异议。 “证据呢?” 站在李白麟身前的徐清焰,一字一句,咬着牙齿开口。 李白麟神情平静。 对他而言。 徐清焰只是替那个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而他要解释的对象,也只有那一个人。 莲花花瓣的入口之处,马车下来了一个压着笠帽的男人,那个男人的脸上戴着一张纱布,他从入口之处走来,一边前行,一边摘掉笠帽,扯掉面纱。 露出了一张丑陋而又狰狞的面容。 第九十二章 余孽 从莲花道场入口走进来的那个男人,身形有些略微的臃肿。 他本来不是这样的,但是没有办法,有些时候,为了生活下去,人总是要放弃一些东西所以他放弃了自己的面容,彻底的换了一副模样。 他早已习惯了鄙视和厌恶的目光。 所以他坦然地走入莲花道场。 这个丑陋的男人,在这个时候,比起徐清焰更吸引目光。 珞珈山的小山主叶红拂皱起眉头,她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厌恶,如果这里不是大朝会,如果这里没有这么多的权贵,那么她一定会让这个碍眼的“男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仅仅是叶红拂皱起了眉头。 所有看清这个男人丑陋面容的修行者,都皱起了眉头。 他的脸上,几道疤痕交错纵横,像是被刀器刮擦,拧在了一起,五官都有些模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狰狞的怪物。 但他此刻在笑。 他的心情很好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道宗方向,与那个黑袍年轻人对视,他看到了宁奕眼中的惘然,也看到了青衫丫头困惑的眼神。 宁奕在通天珠上,见过他一面。 那个在珞珈山墓陵里,蹲守了半年的男人。 他先前有种预感这个男人是为了“裴旻”而来为了裴旻而来,那么其实就是为了自己和丫头而来。 当他现衣冠冢没有异样的时候,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也放松了警惕。 裴旻的衣冠冢完好如初。 到了此刻,宁奕的一边肩头被墨守按住,他死死盯着那个从场外走进来的丑陋男人,揭开了遮掩容貌的面纱之后,他仍然识别不出对方的身份 只不过有一刹那的对视。 宁奕有些惘然。 他的脑海里,似乎闪过了零零碎碎的画面。 思维拼命的运转他努力地去想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 把这张脸去掉 他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这个丑陋的男人,最终登上了莲花道台,然后站在了李白麟的身旁。 他的腰间,有一枚显眼的令牌,向着所有人,昭示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执法司的少司令牌令牌很新,因为他站在这个位子上的时间,本来就很短。 执法司大司的眼神很是平静,三司之内的一些官员,看着这个丑陋男人事实上,只要在三司内有一定的地位,稍稍打听过一些消息,那么对这个叫“公孙越”的男人,绝不会陌生。 公孙越是天都,这几年来,晋升最快的人,没有之一。 从偏远地区调入天都,一来就坐上了持令使者的位子,接着在小雨巷事件之后,顺利被西境扶持上位,接替了应天府“布儒”的座椅,填补了少司的一个空缺从此之后,一帆风顺,步步高升,比起这一路风调雨顺的官路仕途,更重要的是,这个叫公孙越的家伙,丑的惊人,也神秘的惊人。 执法司内,有人调查过他。 查到了他的背后是西境。 再往后查,便查不到具体的人物,细节,脉络。 从来没有人想到他的背后是西境,不是西境的某一点,而是一整个西境。 公孙越的背后,不是某一座圣山,不是某一个王爷,谋士。 而是三皇子。 没有人知道,他在执法司内奉命而来,是做什么天都执法司空缺的少司位置被填补了,任务量却加大了,原本属于“布儒”的司署任务,被均匀分摊到了其他少司的身上。 这个叫公孙越的男人,坐在了执法司的位子上,获得了极高的权限之后便彻底在这个机构内销声匿迹。 天都兴起过一段“调查宁奕”的风波。 最终不了了之。 在各方势力的运作之下,一份“完美”的答卷交到了宫内。 然而有一个人并没有就此打住, 他还在追着“真相”紧咬不放,从天都到珞珈山。 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今天。 莲花道场外,跟公孙越一起下了马车的,还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 顾谦并没有随公孙越一起入场他默默靠在道场旁边的石壁处,亲眼见证执法司和情报司的同僚,封锁了所有的出入口。 一年多,顾谦的模样变了很多。 他的头变长了,之前匀称的身材,如今算得上十分瘦削身形单薄到,有些风吹即倒的感觉。 顾谦舒展修长的十指,在风中抖开密卷。 他跟在公孙越身边这么久,从未见过这个男人有过不镇静的时候然而就在刚刚,公孙越在车厢内,拿着这份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密卷,重新摊开,一字一句去默念默读。 那个男人,不仅仅是手指在抖,连眼皮,眉心,都在颤抖。 是紧张还是激动? 顾谦摊开密卷,一字一句看去,神情平静。 这里是公孙越搜肠刮肚一年多的结果下了马车之后,可能是太过匆忙的缘故,那个男人把古卷落在了车厢里。 于是他“第一次”见到了这份成果。 跟在公孙越身旁一年多,他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顾谦本以为自己不会讶异但古卷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和笔迹,还是让他陷入了沉默。 当徐清焰说出“证据”两个字的时候。 公孙越下了马车,走入了莲花道场,在话音刚刚落地的时候,他踩着声音走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这就像是三皇子的回应。 他就是西境的证据。 公孙越站在徐清焰的身前,他看着莲花道场的无数人影,同时也有无数道目光望向他,困惑的,不解的,惘然的这些都不重要。 站在了这个道台上,他只需要说好一个故事。 故事的开头很平淡。 公孙越的声音,在莲花道场上响起。 “我在天都任职的时候听说天都城来了一位出身蜀山的少年” “出于好奇我查了他的身世。” “我联系了西境的祝芝将军,查了这十年来的入境批文。”公孙越笑了笑,道:“这个出身西岭的家伙,似乎并没有通过西境长城将军府入境他和他的妹妹,都是通过某个不合律法的途径踏入大隋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公孙越的神情十分淡然,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琐事。 但,单单是这句“查了这十年的入境批文”,就足以让莲花道场上的大部分权贵,感到脊背升起一阵寒气。 这是什么仇怨? 越过将军府入境,违背大隋律法,但其实算是大家心底皆知的一个事情十年的入境批文,到底有多少个名字需要核对?这需要多少个日夜核查? 这个叫公孙越的男人,做这件事情仅仅是因为“出于好奇”? 这简单是一个荒诞到了极点的理由。 墨守大司眯起双眼,他的手掌下,宁奕盯着道台上的丑陋男人,眼神冷到了极点。 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像疯狗一样咬着自己。 公孙越顿了顿。 他望着宁奕,似乎很满意对方此刻的神情。 于是他继续笑着说道:“还是因为好奇宁小侯爷在天都名声大震的时候,我去查了蜀山与他的关联因为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蜀山会把细雪交给这么一个出身无名的少年” 这个问题的答案,所有人都清楚。 当然是因为徐藏。 但为什么徐藏偏偏会看中宁奕,一个漂泊多年的亡命之徒,又是从哪里找到的继承者? “从东土到天都,再越过漓江,到西境边界,最后出长城,抵达西境的清白城”公孙越的声音不疾不徐,他报出了一长串的地址,连点成线之后笑了笑,道:“我追查了徐藏,他的踪迹到这里截止,最后在一座荒芜的菩萨庙前下了杀手,杀死了天宫地府书院灵山的诸多修行者” 说到这里,几大势力的修行者神情不善。 他们当然记得追杀徐藏的最后一拨势力,自己的同门,杳无音信死在了西岭荒郊野外。 这笔账还没有来得及算,徐藏就身死道消了。 公孙越顿了顿。 “但事实上死在那座菩萨庙里的修行者,不全是追杀徐藏的人,两个盗了清白城墓陵的孤儿,偷走了价值不菲的隋阳珠,引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轰动。” 他淡淡道:“于是在清白城城主府的通天珠里,我查到了那座菩萨庙里居住的两个孤儿大家应该能看出来,这是谁吧?” 公孙越从袖口里取出了一枚古旧的珠子。 他抬起手掌,那枚“通天珠”缓慢浮起。 清白城的城主府通天珠,捕捉了模糊至极的影像,一个破烂布衫的少年,还有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女。 但这两张面孔所有人都能认得出来。 宁奕和裴烦。 “十三年前的天都血夜里,徐藏放弃了自己的道侣,从天都逃离一路逃到西岭。”公孙越语气木然,“将军府小丫头的尸身找到了,但是面容全毁,无法确定身份。如果裴旻的女儿还活着,徐藏没有理由如此的愤怒,没有理由不带着那个女孩一起逃命通过这样的判定,三司写下了将军府满门尽死的结案词,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公孙越摇头道:“但这根本就不是真相真相是,她还活着,她还活得很好,她在西岭的荒庙里被另外一个人救走了,那个人的名字,叫宁奕。” “这十年来,从将军府侥幸逃生的裴家千金,跟着姓宁的穷小子在西岭清白城求生这两个人躲在无人知晓的菩萨庙里,直到遇见徐藏。” “宁奕被徐藏收为了弟子。” “两个人越过西境长城,来到了大隋境内于是,就有了今天。” 莲花道场上,徐清焰的面色一阵苍白。 “至于徐姑娘,你要证据?” 公孙越笑道:“我在珞珈山待了半年,把珞珈山所有的案卷,史册,都翻了一遍如果我没有记错,北境大将军的女儿,曾经是珞珈山老山主的弟子,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入山。” “据说裴旻的衣冠冢就埋在墓陵里,只可惜我并没有找到”他有些遗憾地补充。 声音微微停顿。 “不过我在老山主的碑位上,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公孙越轻轻道:“传承薪火的珞珈长令,上面烙刻着专属珞珈的莲花就算令牌的模样改变了,里面蕴藏的星辉并不会改变。” 说到这里,丫头的神情一片惨白。 那枚令牌,她一直贴身带着,到了天都之后,尤其谨慎,抹去了令牌上的纹路,看起来与一块寻常的腰牌并无区别。 那是自己最重要的贴身物件之一。 说到这里,公孙越不再去看徐清焰。 他与黑纱女孩擦肩而过,走下莲花道台,走过道宗和书院,走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之中。 走到了宁奕和裴烦的面前。 执法司大司掌心的力量始终稳固,死死压住了两个年轻人。 公孙越无视了宁奕。 他的目光,望向面容苍白的青衫丫头。 “逝者已矣,如果裴姑娘还是否认的话我们就只能打扰老山主的安宁了。”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到了这里,就在等待着丫头的回答。 漫长的等待。 时间如落针一般细密而又绵长。 宁奕看着丫头。 丫头缓缓低下了头,沙哑的声音从她喉咙里传递而出。 “我是。” 肩头的青衫,轻轻震颤一下。 裴烦低垂眉眼,她似乎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我是,裴旻的女儿。” 这个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就连站在李白麟面前的黑纱女孩,也没有再开口。 徐清焰回过身子,怔怔看着这一幕,一个字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了。 尘埃落定。 宁奕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的眼里只有这个丑陋的男人这个人,他在哪里见过 他此刻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 大风吹过。 公孙越听到了裴烦的回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缓慢靠在宁奕的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 “宁奕,你亲手把我送上了一条死路,但我现在要好好的感谢你,我真的活得更好了。” 宁奕瞳孔收缩。 他记得这句话。 他听到过。 他想起来了。 黑夜里的箭镞安乐城曾经被自己杀死的马匪那个搭弓射箭的二当家 是金钱帮的余孽! 宁奕猛地抬起头来,他死死盯着这个容貌尽毁的男人,那一夜太黑,两个人隔着一座山头有过匆匆一瞥他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姓名,身世,面容。 为了复仇,公孙越狠下心毁掉了自己的一切,连这张脸也毁了。 宁奕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把。 整个人坠入深渊。 头晕目眩。 完成了一切之后,容貌全毁的丑陋男人,在袖子里取出黑巾,重新系在了面颊上。 他笑了笑,问道: “徐藏难道就没有告诉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第九十三章 权杀 “徐藏难道就没有告诉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公孙越的话,像是一柄锤子,狠狠砸在宁奕心湖里。 宁奕神情苍白,抬起头来。 他盯着这个毁去容貌的男人。 是的……徐藏告诉过他,面对敌人的时候,起了杀心,就千万不要留活口。 因果,因果。 若是知道会有今日,那么他一定会杀了这个金钱帮的二当家,追杀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 然而如今,一切都悔之晚矣。 执法司大司墨守,手掌更加用力,将宁奕按得低下身子。 裴烦的那句话,还在莲花道场的角落里回荡。 那一句。 “我是……裴旻的女儿。” 她承认了。 被压在无数案卷下的真相……在今日揭开了谜底。 这个声音,不仅仅是莲花道台的人听见了,珞珈山,天都城的观看者,都听见了。 …… …… 书院方向,声声慢的神情有些苍白,她眼神复杂望着宁奕和丫头被大司羁押的方向。 到了此刻,她仍然心存侥幸,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师尊。 苏幕遮只是摇了摇头。 叹息一声。 事已至此。 书院还能做什么呢? 不仅仅是声声慢,应天府大君子莲青的神情也有些白,他皱起眉头,事情展到这里,已不是他能够插手的程度……就算他成为了应天府府主,在此刻也要乖乖保持沉默。 三皇子李白麟已经证明了他想要证明的。 接下来,就要看宫里的态度了。 所有人都沉默起来,道场里的部分修行者,还有那些大人物,目光若有若无的向上挑起,望着莲臺山上空的通天珠。 公孙越说的话,已经传递到了天都城的四处。 这里生的一切,所有人都看到了,听到了。 三皇子李白麟,掸去肩头的灰尘,然后伸出一只手,拉了拉自己的白色衣袍,神情平静而又淡然……不得不说,这件事情,自始至终他都处理的极为漂亮。 从提出疑点到盖棺定论,没有丝毫的拖沓,一刀斩在了宁奕的痛楚,没有给这个抢走自己细雪的家伙,留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 姓裴的那个女的已经承认了。 李白麟其实生出过那么一刹那的恍惚……在北境将军府一家独大的时候,他那时候还小,年轻尚轻,模糊记得有那么一纸婚约,似乎就是与北境大将军的独女结缔。 他此刻看着那个青衫单薄的女孩,眉宇之间的确有着裴旻当年的剑气,只不过神情苍白而又无助,看起来像是一只可怜至极的猫儿……造成这一切的,正是自己。 李白麟面无表情,漠视着那位好看的青衫姑娘。 他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怜悯,愧疚。 相反的。 恨屋及乌。 在这世上,他最讨厌的人……就是宁奕。 所以宁奕的一切,他都无比厌恶:那柄细雪,那座坐落西境的蜀山,还有这个宁奕口头上的“妹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好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他看着丫头那张俏丽的脸蛋,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了宁裴二人逐渐长大的画面。 他笑了笑。 宁奕越在乎的,他越痛恨。 宁奕的一切,他会慢慢毁掉。 先从这个姓裴的女孩开始吧……她已经招了,北境将军府的余孽。 李白麟轻轻吸了一口气。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自己父皇的态度。 就像是青山府邸的那一日一样,所有人都在等待…… 龟趺山的圣子陵寻,站起身子,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他重新坐了回去,目光盯着远方的那个青衫女子,神情焦急而又不安。 龟趺山山主的神念压住了自己。 他很想站出来,为那位裴姑娘说一两句话…… 但是他做不到。 道宗的苏牧,终于明白了教宗大人为什么先前要按住自己,到了此刻,这件事情的真相水落石出……道宗必须要跟宁奕撇开关系。 在陛下的态度出来之前,谁都不敢为宁奕说话。 …… …… 执法司大司墨守,微微皱起眉头。 他身为大隋最强大的星君之一,坐镇天都城执法司,实力之强毋庸置疑,压制两位十境修士……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可是心头竟然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竟然在宁奕和裴灵素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潜在的威胁。 这位大司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他的神念扫掠而过……想要弄清楚这股威胁到底是来自于谁的身上……是裴家独女么? 北境大将军的女儿,裴旻一定留给她许多保命手段吧。 墨守神情凝重。 他忽略了另外一边的宁奕。 丝垂落。 一滴汗珠滚下。 宁奕的面颊被丝遮掩,看不清真正的面容,他的吐气声音都变得模糊,缓慢,轻柔。 所有的心神,都放在心湖里。 那尊剑器近的雕塑之上。 刀凿斧刻的石塑,从死寂……逐渐变得鲜活,剑器近雕塑上的凹坑里,神性流淌而过,这位两千年前的白鹿洞书院老祖宗,双眼眼皮缓慢震颤。 就在这时。 莲花道台的最前方。 跟随徐清焰一起来到道场的海公公,一直闭目养神,此刻忽然挑起眉尖,蓝褂包裹的怀中,有一样物事缓慢跳动……幅度越来越大,转瞬之间,犹如沸水。 海公公连忙站起身子,从怀中取出了那样不断震颤的物事,那是一张空白的卷轴,摊开之后,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在海公公的两只手掌间,淡淡的金光溢散而出。 强大的威压瞬间在纸张上弥散开来。 一行金光璀璨的字体浮现而上。 海公公不敢置信望着莲花道台上的宁奕和裴烦,他喉咙滚动,音有些艰难,沙哑而又大声。 “押宁奕和裴灵素入天都!” 押宁奕和裴灵素入天都—— 这就是宫里那位的态度。 话音落地。 声声慢和青君猛地站起身子。 龟趺山的陵寻失魂落魄,重重跌坐回席位。 叶红拂站在师尊扶摇的身旁,一言不的沉默,看得出来,她的神情也很阴沉。 整座道场,哗然一片。 站在场上的三皇子李白麟,听到这句话后,唇角微微上挑……他望向那个狼狈不堪的黑袍年轻人,眼神里满是胜利的宣誓。 很显然。 他赢了。 接下来要迎接宁奕和裴烦的,就是大隋执法司的地牢,而律法判定的结果几乎没有悬念。 唯死之一字。 李白麟看着宁奕,那个丝垂落的黑衫年轻人,同时缓慢抬起头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在宁奕的眼中,李白麟没有看到类似于愤怒,绝望,憎恨的情绪。 三皇子皱起眉头。 他看到了一片漆黑的大海。 平静至极的冷静。 “嗖”的一声。 莲花道场,道宗方向,执法司大司墨守的肩头,忽然炸开了一道血口。 墨守瞳孔收缩,他的身子被这一击凿得向后飞去,双脚离地,贯穿他肩头的,是一柄通体血红的古老飞剑,瞬间凿穿他的金刚体魄,带着他的身子向外飞起。 这一剑从哪里来的? 墨守的脑海里一瞬就得到了答案……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裴灵素的身上。 而真正的威胁,不是裴灵素。 而是宁奕。 赤红色飞剑在空中飞掠而过,嗡鸣声音极快极狠。 被神性唤醒的“剑器近”,复苏之后,宁奕的黑衫被劲风吹起,他像是回到了在青山府邸那一战的巅峰状态。 “龙藻”、“龟纹”、“白虹”三柄飞剑,化作三道长虹,鱼贯而出,化作三道纠缠不清的长线。 大司墨守抬起双臂,格挡在面前,两只手掌擦着剑气,他试图去攥拢飞剑,刹那即过的长线闪逝之后,他掌心空空如也,接下来飚出两大抹殷红鲜血。 “轰”的一声。 剑气压着执法司大司墨守砸在莲花道场之上,袁淳先生的阵法直接被轰得破开。 道场的一角,轰然倒塌,破开一个巨大口子。 谁也没有想到,竟然会生如此异变。 “走!” 宁奕拉着丫头,冷冷开口。 还没有来得及迈出第一步。 神情阴沉的情报司大司云洵,瞬间来到了宁奕面前。 “滚开!” 宁奕抬起一只手,那柄稚子轰鸣之间暴斩而下,仿若将天地都要斩开一线。 云洵瞳孔收缩,他双手抬起,如承载开天辟地的重量一般,膝盖弯曲,整个人刹那就被剑气砸入地面。 这是什么力量? 这是涅槃境界的神力?! 宁奕是从哪借来的? 情报司大司忽然想到了青山府邸那一日的卷宗……白鹿洞书院的老祖宗剑器近,“借尸还魂”,借了宁奕的身躯,在青山上全面复苏,击溃了应天府涅槃境界的朝天子和圣乐王。 这是剑器近重临? 以他一位星君的力量,根本无法抵抗剑器近的复苏,这位书院老祖宗,单单是一抹意念,就可以轻松压制自己! “挡我者死!” 宁奕面色狰狞,狠狠开口! 声音在莲花道场上如滚雷般响起。 三圣山山主的神情生了剧变,有人想要出手,但站起身子的那一刻,就有三道长虹绞杀而来,将其震得狠狠飞出。 下一刹那。 一袭黑袍,拎着青衫丫头,一脚踩在石阶之上,瞬间从莲花道场的最上方疾射而出。 …… …… 天都的穹顶,下起了小雨。 皇宫的红亭里还算安静。 坐在帘纱内的“皇帝”,神情平静,他看着那颗圆润如意的通天珠,自始至终,神情都没有太多的变化。 直到宁奕以神性复苏剑器近,在莲花道场开出一条血路。 他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动。 唇角微微上挑。 皇帝无声的笑了笑。 他抬起头来,头顶是淅淅沥沥落下的小雨,汇聚在红亭屋檐,而后一滴一滴砸入红亭外的池中。 再上面。 是大隋的铁律。 是天都城的规矩。 披着皇袍的男人,缓慢伸出一只手来,那枚悬浮在皇城上空的铁律法令,此刻震颤一二。 仿佛是受到了他的感应。 天都城外的长陵,真龙皇座所在的方向,掠来一条狭小蛟龙,瞬间便钻入皇袍之中,化为一条盘踞身躯,怒目圆瞪的威严真龙。 两座天下,所有修士,若是单挑,他排在第二,没有人敢排在第一。 而在天都城内,他甚至可以做到以一杀二,以一杀三。 因为他有大隋的铁律,还有那件最高品秩的先天灵宝……真龙皇座。 两缕气息,一黑一白,交融相错,在男人的掌心翻滚打转,犹如两颗黑白分明的珠子,来回滚动,互不相容。 一滴雨水坠入太宗手掌。 他猛地攥拢拳头。 莲花道场外,飞掠而出,身子还悬停在空中的宁奕,瞳孔忽然收缩。 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体内,传来了“咚”的一声。 神池池水震颤飞离。 像是有人握住了自己的心脏。 那座重新复苏,还没来得及大放光彩的剑器近石像,瞬间就被捏得爆碎四溅。 第九十四章 剑与箭 穹顶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滴,穿过破碎的莲花法阵,落在莲臺山的道场里,大部分处于震惊之中的修行者,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袁淳先生的法阵碎了。 这座莲花阵法,可以抵挡星君境界的杀伐之术,先前扶摇与周游生死之战,道胎和神女两人倾尽全力,也没有打碎这座屏障……足以看出,袁淳先生的阵法之坚固。 有人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刚刚看到的那一幕景象。 执法司大司墨守,直接被震得飞出。 情报司大司云洵,被一剑砸得嵌入地底。 莲花道场破开了一个口子,烟尘四溅,雨滴打下。 三皇子李白麟的神情一片阴沉,他想过宁奕可能会反抗……但他却是没有料到,宁奕的体内竟然还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竟然直接震飞了墨守和云洵? 打碎袁淳先生的阵法……这已是涅槃境界的杀力了。 可是,这又能如何呢? 李白麟面无表情,快步向着道场的高台走去。 父皇的意志已经下来了……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能够飞出天都的掌心吗? …… …… 这一幕的生极快。 三司的应对也是极快。 原本封锁道场出入口的执法司修行者,转身之间,飞掠而出。 麻袍在雨中飞舞。 莲花道场内,情报司的弓弩手连忙登上道场的高台,当他们张弓搭箭,准备瞄准空中那道疾飞的影子之时。 “轰”的一声。 整座道台,都传来清楚的一声轰击之音。 李白麟抬起头来,他瞳孔收缩,心湖像是被一柄千钧之锤砸中! 这是一种从血液深处迸而出的震撼感。 他想到了上一次入宫觐见父皇的场景……那个坐在红亭里乘凉的男人,缓缓转过身子,对自己睁开双眼。 生死大权,握于一人之手! 这是皇权的威压! 父皇出手了。 空中飞掠而出的宁奕,身子像是被重锤抡中,犹如一根断线的风筝,急转直下,砸入泥坑之中。 飞奔而来的执法司执法者,脚尖飞踏,身子前倾,隔着数十丈距离,就取出了腰囊里的箭镞,箭尾的末端连接着纤细的铁索,虽然铁索并不粗壮,但看起来极其坚固,在雨水之中倒映寒光。 “嗖”的声音,整齐而又密集! 劲弩撞击声音之中,七八道利箭疾射而出。 翻身而起的宁奕,单手拎剑,递斩而出。 一蓬倒射而出的剑气弧光,与两柄利箭交撞。 执法司大司墨守结下来的阵法,原本无法压制宁奕体内的星辉和神性……但皇宫里的“那一握”之后,剑器近的石塑直接炸碎,所有的劲气似乎都被捏散了。 “稚子”被先后两箭射得震颤,带着余劲的剑身,重重砸在宁奕胸口。 宁奕面色苍白,脚步踉跄,强行以剑气震飞两柄箭镞。 其他的几道箭镞,狠狠刺入大地,那几位执法者单手攥住连接的锁链,绷紧之后的箭镞锁链,连带着一整块地面沉闷震颤,土地凹陷下去。 宁奕身子一沉。 他另外一只手攥拢油纸伞,一道完整的圆弧,围绕周身浮现而出。 锁链哗啦啦碎开—— …… …… 短暂的死寂。 那些拽紧锁链的执法者,在锁链断开的那一刹有些失控地向后跌去,立马以双手按住大地,借力继续前冲而来。 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穹顶雨势忽然大了起来。 狂乱的雨丝砸在两人面颊之上。 大司墨守的阵法,对宁奕无效,可却彻底封死了丫头体内的星辉。 裴烦丫头的声音,气若游丝,极为痛苦。 “哥……” 她双眼通红,声音哽咽,说不出第二个字。 宁奕将她死死护在身后。 他语气轻柔道:“别怕……有我在呢。” 这个时候,宁奕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但冷冷的几个字说出来,立即就被雨丝拍去。 他的声音混杂着血丝。 听起来有些沙哑。 宁奕此刻的模样极其狼狈,雨水打湿了他的面颊,丝垂落散乱,遮掩面容……心跳无比炽烈。 但他的眼神却冷静到了极点。 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丫头的身份暴露了,必须要逃走。 可是这里是珞珈山。 是天都。 能逃到哪里? 宁奕的神念提升到了极点。 远方的天地一片昏暗,掠行而来的黑色麻袍执法者,数量大约在三十个左右,修行境界只不过是中境而已……可是如今的自己,境界大跌,能如何应付? 那座莲花道场里,还有好几位星君,两位大司坐镇…… 宁奕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剑器近的石塑被捏得四溅破碎,神池池水一片大哀。 他曾答应过剑器近,要以神性不断蕴养对方,直到剑器近有朝一日彻底复苏…… 宁奕睁开双眼,眼眶有些湿润。 “剑老……” 他回过头望向天都的方向。 宁奕知道,是皇宫里的那个人出手了……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还有谁在天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更多的思维,汹涌而来。 可惜已来不及凝聚。 电光火石之间,划破虚空的箭镞声音再一次袭来。 倏忽的破空声音,势若奔雷,四周浪气被这一枚箭镞掀开。 宁奕的黑袍翻滚。 他双手拔出双剑,稚子和细雪呼啸而出,两道精悍剑光切斩而下,那柄直奔面门而来的箭镞,被他以剑气从中切斩而开。 山字卷的力量轰然扩散开来—— 当其冲的几位执法者,体内的气息不受控制的一颤。 宁奕眼神冰冷,脚尖兜转,身子前倾,肩头瞬间撞过两道执法者身影,剑影闪逝,两颗头颅被剑气兜绕一圈,狠狠飞了出去。 执法司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宁奕护着丫头,他的肩头挨了一刀,金刚体魄被执法司古法淬炼的刀器斩中,裂开了一道口子,这一刀让他的剑法出现了一丝破绽,于是就有了第二刀—— 在第二道刀风扑面而来之时。 宁奕的细雪已经自下而上的挑起。 即便星辉被封禁,即便神性不能动用,即便他失去了自己拥有的所有……他还有徐藏留下来的“细雪”,叶长风留下来的“稚子”。 他还有经历无数厮杀,烙刻在内心最深处的战斗经验。 切砍挑斩撩。 一瞬之间,无数道剑气被宁奕以自身的腕力抖了出去。 罡风被剑气斩碎,打出—— 十多位急扑过来的执法者,瞬间便如同麻袋一般,以更快的度倒飞而出。 剑气戳碎了他们的额头,面门,肩头,胸膛,腹部,每一剑都不再保留那颗杀心……宁奕的眸子里一片猩红。 正是因为自己在安乐城时候的一时心软……才留下了如此大的祸患。 徐藏说的没有错。 杀人必须要杀尽……决不能留下隐患。 第一时间飞掠出莲花道场的执法者,在七八个呼吸之间,已经被宁奕杀戮殆尽,执法司的一个小队撞入宁奕的剑气之中,残肢断臂倒飞而出—— 这一副凄惨鲜红的画面,在情报司弓弩手的眼中,犹如地狱花开。 那柄油纸伞的每一次递斩,都会掀开一颗头颅,切碎一蓬血肉。 有一道身影缓慢登台。 在一片死寂之中,登上莲花道场高台的李白麟,挥手制止了自己身后两位大司准备出手的举动。 他一只手拽着衣襟,缓慢脱下自己的白袍,露出了贴身的雪白鳞甲。 李白麟抬起那一只手后,莲花道场里的所有人,那些命星,星君,便重新坐了下去。 刚刚皇宫内传来了一道恐怖的威严。 这些大修行者立马就明白了……能够对抗两位大司的宁奕,体内那股强悍的力量,恐怕已经被陛下出手打散了。 要对付一个十境修士。 哪里需要星君? 李白麟站在莲花道场的最高处,他俯瞰而下,隔着数十丈距离,遥遥望着浑身泥泞的黑袍年轻人。 他的目光平静而又冷漠。 就像是看着松山猎场的猎物。 三皇子面无表情,缓慢道:“诸位,看好。” 李白麟的声音在莲花道场内响彻! 他要亲自狩猎宁奕! 说话之间,他一只手向脑后伸去,紧接着两根手指从自己耳后牵扯,像是拈花一般拈出虚无的长箭。 虚空之中燃烧起炽烈的光火……这一刹那,三皇子的瞳孔化为了璀璨的金色。 李白麟的另外一只手掌,掌心烧起炽热的烈焰,炽热的虚无之火,缓缓燃烧成为一柄长弓,捻起火焰箭镞的两根手指,将弓弦拉满。 弓如满月! 大隋皇族的威压气息降临而下—— 他居高临下,看着形单影只的黑袍宁奕。 像是回到了感业寺的那一日。 “呼……” 李白麟吐出最后一口浊气。 他的瞳孔纯粹化为一片赤金。 三皇子注视着宁奕,注视着那柄细雪,注视着这个黑袍年轻人身旁的青衫女孩。 这些东西,都该是自己的。 他的指尖,沉重的巨力不断震颤积淀,用力太深的缘故,虚无的弓弦隐约有了破裂的痕迹。 所有的愤怒,隐忍,痛苦……都在这一箭之中,狠狠射了出去! (今晚只有一章,明天中午12点会有双倍月票……届时会放出第二章) 第九十五章 向死而生 莲花道场高台,到宁奕所站的那片泥泞之地。 大约五十丈的距离。 一条璀璨的金色长线,贯穿了两者之间的虚无,掀起刺破耳膜的轰鸣。 那缕金光,在宁奕眼里越放越大。 宁奕将两柄长剑插入地面,双手猛地合十! 山字卷在神池里轰然卷出,珞珈山的星辉汹涌而来—— 宁奕的面前,一只由星辉凝聚的巨大手掌拔地而出,五根手指“缓慢”握拢。 那条金线一穿即过。 由山字卷凝聚而出的星辉手掌,掌心被金线直接穿透。 山字卷没有挡住这一箭。 炽烈的光华穿透一点,如瀑布一般爆射开来—— 只有咫尺距离,宁奕甚至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浪。 他反手拔起稚子和细雪。 失去了星辉,神性。 他如今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这两柄剑。 剑气与皇族的炽焰撞击在一起,一线金光升腾而起。 莲花道场,轰然震颤。 …… …… 当一切恢复平静。 李白麟的眸色变得淡然而又冷静,他从身旁侍从的手中接过自己褪下的长袍,重新披在肩头。 白袍飘忽飞出。 他落在莲花道场外,脚底溅出一滩泥水。 缓慢向着远方走去。 烟雾被雨滴拍打,逐渐散尽…… 黑衫破碎的年轻人,双手按着剑柄,挡在裴烦丫头的面前。 四面八方,涌来了潮水一般的执法司执法者。 对这一切,宁奕已经无动于衷。 像是雕塑一般死寂。 李白麟抬起一只手来,这是进攻的示意。 围绕着一男一女在数十丈外涡旋的执法者,默默搭弩上箭,对准宁奕倏忽射出。 “噗嗤”一声。 宁奕的身子猛地震颤一二,他的肩头绽开两朵血花,两柄锋锐的弩箭隔着黑袍,刺入肌肤,深深扎入血肉之中。 箭镞带着倒刺,末端连接着淬银的锁链,钉入宁奕肩头之后,两位执法者对视一眼,同时用力。 两根锁链瞬间绷直。 就如同之前拉扯地面,两位执法司执法者不再是围绕宁奕涡旋,而是向外斗射。 “铛”的两声,锁链拽着宁奕,黑袍年轻人的身子向前倾去,他两只手按住剑柄,剑身插入地面,于是身子只是微微倾斜,便重新恢复了平静。 接着便又是两柄弩箭。 钉在脊背之处。 “嗖嗖嗖”的疾射声音。 宁奕的神情看不清楚,他似乎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散乱的丝遮住了他的面容。 怀中的青衫丫头顿时哭出了声音。 “哥!” “哥……” 丫头的双眼一片通红。 密密麻麻的箭镞,射入宁奕的后背,看起来像是甲胄上钉满尖刺的刺猬……他缓慢松开了两柄插在地面的古剑,到了此刻,细雪和稚子的剑身不再摇晃。 大雨之中,宁奕的呼吸声音越来越微弱。 他抱紧了裴烦。 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披着白袍的李白麟,终于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三皇子面无表情。 他的那一箭,射散了宁奕的剑气,现在被执法司的“封魔弩”射入体内……这个出身蜀山的家伙,就算体魄再如何强大,都不可能从这里逃离了。 这件事情……根本就不需要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出手。 他自己便可以解决骚乱。 李白麟笑了笑。 他放下那只示意进攻的手,在所有执法司执法者的目光之中,轻声开口。 “把他们……押回去。” …… …… “宁奕和裴烦,被关押在天都执法司地牢里。”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就要……” 说到这里,三二七号的神情一片黯淡,出于避讳,他没有说出那个字。 死。 这个消息的扩散并没有这么快,他从中州一路快马加鞭,把情报送到蜀山,身上的衣袍已经破烂,还沾染着血迹,手掌裂开了龟裂的血痕……嘴唇干枯的苏福,看着风雷山的小不点谷小雨,整座蜀山如今处在一片死寂之中。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师尊……二师叔,三师叔……都不在。” 谷小雨看着苏福,他的神情一片焦急,得知宁奕先生在天都出了事情……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断霜”拎着就奔赴中州。 可是涉及天都格局。 他真的年龄太小,修为太浅。 “千手大人不在?”苏福的嘴唇一片苍白,他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口干舌燥,他看着风雷山,只觉得头晕目眩。 “在几日之前,师尊和两位师叔就不知去向……” 谷小雨急得要哭出声音来。 他狠狠一锤擂在桌上,砸得凉石桌面四分五裂。 风雷山不太平,两个人对坐怅然的时候,有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 “千手大人——” 谷小雨和苏福有些惘然,目光望向风雷山外。 声音来自于隐宗的一位长老。 蜀山的诸多山门,禁地重地,都有隐宗负责看管……那位隐宗长老焦急而来,身形化作一道长虹,撞入风雷山上,人未至而声先至。 “小霜山上的那口棺……不见了!” …… …… 天都城这几日,接连有雨。 雨势瓢泼,落雷汇聚向天都城的皇宫之中。 这一幕浩瀚瑰丽的景象,隔着数里地都能看见。 因为大雨的缘故,行路艰难,行人往往在路上便会被大雨淋湿。 天都的周遭,坐落着诸多城池,破旧古镇,还有荒芜山头……四面八方的星辉,都奔着皇宫而去,蕴养着都城内的修行者,于是天都的周遭,便显得灵气破败而又枯蔫。 穹顶的落雷,似乎是有人要渡劫。 若是有大修行者睁开“天眼”,看清楚天都的方圆灵气……便会现,落雷之时,所有的星辉都被雷光所汲取,落向某个特定的方向。 这的确是在渡劫。 而一座荒芜的山头,在数日之前,这里本来没有丝毫的灵气和星辉。 此刻竟然长出了雪白的霜草,焕了生机。 天都皇宫内,太宗不断吐纳呼吸,从上天抢过来的“星辉”,每一次都会被捋下来一些……积少成多,汇聚到这座荒芜的小山头内。 这些星辉……本来不足以让山上的枯草重声。 生死枯荣,这是逆天之法。 此刻,天地漆黑,荒芜的山头上,站着四位看不清容貌的修行者。 两男两女。 雷光闪逝。 双目浑浊的瞎子。 头戴紫金冠的道士。 黑白大氅的年轻女子。 撑着红色油纸伞的大红袍女童。 四道身影的面容,在这一瞬间被雷光点亮,接下来重新黯淡下去。 四个人,站在荒芜山头的四个角落。 他们的中心……是一口漆黑的,厚实的棺木。 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珠砸在红色油纸伞上,砸出一声又一声的沉闷声响。 披着红袍的稚嫩女童,眼神里是万年融化不开的坚冰,她盯住那口黑色棺材,在她的感应之中……从太宗那里窃来的“星辉”,是逆转一切的关键。 太宗皇帝要成为不朽。 这并不是一个笑话,那个男人真的只差最后一步……这些日子,在天都皇宫内闭关,皇帝的每一次吐出,都是浑浊的死气,每一次吸入,都是磅礴的生机。 皇帝身上的旧伤逐渐愈合……最重的那一道伤势,在十三年前天都血夜由裴旻留下来的那道伤势,如果成功愈合……那么他便可以真正迈入“不朽”。 荒芜的山头,从山脚,到山顶。 似乎燃烧起了细碎的火焰。 大雨虽大,却浇不灭这股燃烧在虚无之中的火焰……破旧的山头,火焰燃烧,蔓延,向着山顶“缓慢”掠行而上,一路上,干枯的山体重新生长出了草叶。 草尖顶破山体的缝隙。 雪白的霜草,坚韧而又顽强地冒出了头。 整座荒山,有了第一线生机。 当火焰燃烧到山顶,燃烧到那口漆黑的棺木之时……站在山顶的四位大修行者,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 天地一片大寂。 棺材上覆盖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坚冰……徐藏踏入紫山之后,天地间下了一场大雪,那口棺材被大雪冰封,带着浓郁的寒意。 火焰触碰坚冰。 并没有炽热的烟雾升起。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圆”。 由生而死。 向死而生。 赤红色的道火,在棺材内燃烧而起,整口黑棺,在短短的十个呼吸之内,便化为炽烈的大红之色。 涅槃道火。 大隋天下,曾有个天才,想要跳过点燃命星的那一步……直接跨入涅槃之境。 于是碾碎自己的命星,燃烧自己的生命。 不断跌境,再跌境。 “砰”的一声。 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强大而又坚定的心跳声音。 有些人的一生,不追求长生和永久。 只追求刹那的芳华。 徐藏就是这样的人。 他不在乎死去,却绝不会轻易的死去……所有杀不死他的,只能让他更加强大。 从天都血夜之后,他活下来的意义……就只剩下了复仇。 徐藏要杀的,绝不是一个大隋前十的覆海星君,也绝不是一个小无量山的山主。 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那个坐在皇位上的,杀死自己师父的人。 这个心愿还没有完成……他怎么会死? (双倍,求月票!) 第九十六章 野火(一) 脑袋昏昏沉沉的。 像是灌了铅……很久没有这么痛苦了,意识陷入深渊的沉沦之中。 疼痛感在后背密集而又连绵的响起。 宁奕喉咙微微动弹,缓慢睁开双眼,他的双手被镣铐栓起,脚尖沾着一点地面,整个人的脊背拉紧绷直,几根巨大的锁链,将他大字型拉扯开来。 射入体内的箭镞,被拔了出来,背部一片血肉模糊,破碎的黑衫还罩在体表。 星辉和神性被锁得死死的…… 他的伤口愈合程度很慢,如果掀开黑袍去看,会现后背留了很多的疤痕,像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血肉之花。 意识还在混沌之中。 几个模糊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过了多久…… 现在在哪里…… 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些问题,并没有困扰宁奕太久,当他意识苏醒,大约过了数十个呼吸,远方就射来了一束劲光。 骤光照破黑暗。 宁奕想要伸出一只手遮住面颊,这个念头升起,他才意识到双手早已被锁链拷住,微微牵扯,便是一阵哗啦作响。 肌肤撕裂的痛苦再一度袭来。 伴随着石门推开的声音,门外的那束强光,完整照在他的脸上。 宁奕在强光的照射下,闭上双眼,神情苍白。 断断续续的记忆,在此刻接了上来。 逃离莲花道场失败。 自己此刻,应该是被押入了执法司大牢里。 门开之后,外面便有肃杀而又密集的脚步声音响起。 宁奕的双眼眯了起来,那束强光并不是专门针对他的某种刑罚……执法司大门外是白昼,而他则是处在一片漆黑之中。 自己昏迷了多久……尚不可知。 石门到这里的距离并不算远,三四位执法司持令使者踩踏地面,快步前来,他们沉默地取出腰间令牌,划开栓系在石壁四周的锁链……然后将宁奕重新拷住。 这是要做什么…… 卸下镣铐之后,背后有一位执法司的持令使者,伸出一只手,狠狠推了一把。 宁奕向前踉跄倒去。 两位持令使者夹住了他,向着石门外踉跄前行……昏迷的时辰里,宁奕的身体在沉寂之中,还不觉得如何痛苦,如今恢复行动,瞬间痛苦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莲花道场外的那场大雨。 无数疾射而来的箭镞。 宁奕神情苍白,他把断续的记忆全都补齐之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星辉和神性被锁死了。 细雪和稚子也不见了。 他失去了所有。 所有的所有。 把一个关押深牢之中的犯人押送出来……往往意味着,那个人要死了。 宁奕适应了强光,他被一路推着前行,最终被押送到了一辆铁质的刑车,手脚重新被拴住,说是刑车……更像是一个铁笼,他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颓然坐在囚笼之中。 宁奕被推出牢狱的时候,伤口破裂,鲜血还在不住的流淌,此刻簸坐在铁笼车上,披头散,看起来像是一个乞丐。 这是……要去哪里? 丫头呢? 裴丫头呢? 宁奕的目光有些焦急起来,执法司牢狱的门前,那扇白银大门缓慢敞开,他被推了出去…… 外面是人山人海。 天都城的人潮,安静而又肃穆,立在街道两旁。 宁奕有些恍惚。 今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执法司门开,三皇子李白麟坐在白马之上,他俯视着牢车铁笼里的宁奕,缓缓开口,道: “你在西岭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副模样?” 当然没有回答。 宁奕的目光扫过李白麟,直接无视了对方,继续去寻找丫头,他的神性和星辉都被锁死了,就连那份敏锐的感应之力也无法施展。 目光一个一个扫过。 在人潮之中,他看到了另外一辆牢车。 牢车里有一片染血的青衫衣袂。 李白麟的声音再一度在他耳边响起。 “裴灵素就要上路了……你会陪着她吧?” 三皇子笑了笑,他的腰间拴着两柄古剑,一柄是“稚子”,另外一柄是“细雪”,看着铁笼里狼狈不堪的宁奕,他缓慢伸出一只手来,卸下“细雪”,那柄收拢伞带之后修长纤细的油纸伞,穿过铁笼的柱体,轻轻拍打着宁奕的面庞。 “怎么不说话?怕了?” 任凭三皇子如何开口,宁奕都没有出声,他抬起头来看着李白麟,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三皇子居高临下,慢条斯理从铁牢缝隙之中抽回细雪,放至面前慢慢端详。 他眯起双眼,看着细雪完美的弧线,纹路。 他喃喃道:“这把剑一直都是我的,一直都是……” 这柄完美的剑,剑锋之上竟然有一丝缺口。 这个缺口,让细雪不再完美。 李白麟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竟然把本殿的‘细雪’弄成这副模样,你真是罪该万死啊。” 他忽然又笑了。 “不过……能看到你这副模样,也算是解了我心头之恨。” 三皇子收回细雪,抬起一只手。 执法司得到了授意。 铁笼车缓缓前行。 人潮分开,无数道古怪的目光照在铁笼里的那个黑袍年轻人。 靠在铁笼一侧的宁奕,低垂眉眼,神情淡然。 其实三皇子一开始的嘲讽之语……说得并没有错。 很久以前,宁奕在西岭的时候,就是现在的这副模样。 狼狈而又落魄。 鄙夷的,憎恶的,漠视的目光……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 而现在,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从西岭,换到了天都。 人潮注视着他。 他也注视着人潮。 执法司的铁笼,向着皇宫的方向缓缓前行,李白麟特地选了一个曲折的路线,这两辆笼车,便近似于拉街游行一般,一前一后。 大隋的罪名下来了,叛国,忤逆,按照那条铁律……十年前北境将军府的后裔自然要死。 当声名显赫的剑行侯府小侯爷,被打上了“叛国”的罪名。 人潮的最前头,执法司的执法者,高声悬念着一条一条的罪状。 群众之中开始了骚乱,谁能想到,那个先前看起来衣冠楚楚的黑袍年轻人,竟然是恶贯满盈的“叛国罪人”? 无论在什么时候,能够保持理智的总是少部分人。 群众只看得到眼前的“真相”,也只需要看到眼前的“真相”,毕竟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只需要跟着大部分人前行,便不会犯错。 “法不责众”,是流传数千年的“道理”。 大家谩骂,你也一起谩骂,大家唾弃,你也一起唾弃……这并不是“落井下石”,而是“齐心协力”,“推倒一面高墙”。 当骚乱开始蔓延,传递,而后到了顶点。 人群之中,有一个青年汉子,拿起了一块石头,砸向了宁奕。 石块砸到了铁笼上,劲气震荡,碎裂开来。 宁奕的面颊被碎裂的石粒刮擦而过。 他木然望向投掷石块的那个方向。 这个举动,就像是吹起大火的那一阵野风。 人潮的情绪变得沸腾,有人拿起了第二块石块,有人从竹篮里取出了鸡蛋、白菜。 李白麟挑了挑眉,他也没有想到……天都城子民的愤怒竟然会如此强烈。 谩骂声音在城巷里响起。 谩骂宁奕的声音并不算多,大部分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为侯不仁”、“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些声音,根本就没有让宁奕在意。 不痛不痒的辱骂,他早已经习惯了。 可是让宁奕心恸的,是更多的诋毁,侮辱,流言蜚语,都砸在了前方的那辆铁笼车内。 “出身北境将军府的裴灵素……就是她爹,害得天都城十年前不得安宁!” “好看的女人果然都是祸害,这个恶人,必须要严惩啊——” “我见过她的,她就是一个妖女……” 一字一句,直入耳底。 宁奕有些恍惚,他看着街道旁边的那一张张陌生面孔,愤怒和憎恨在那些人的脸上扭曲…… 这些人口中逐字逐字,饱含鲜血,蘸满仇恨的话语,让宁奕有些失神。 他们难道忘了,是谁镇住北境长城的安宁?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天都血夜生了什么…… 两辆笼车的距离越贴越近。 宁奕看到了靠在铁笼里的青衫丫头。 身形憔悴,面容苍白。 丫头的眉心正中央,像是烙了一枚大红枣,不断有人向着她用力地丟掷杂物,她把身子缩成一团。 铁笼噼里啪啦的碎响声音不断。 宁奕用力握紧双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笼车向着皇城深处前行,有执法者负责拦开追行笼车的群众,平民。 于是那些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小,越甩越远。 终于。 宁奕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皇宫的外沿,站着麻袍道者,三司侍卫……书院的几位大君子,神情复杂,被拦在笼车的长线外。 青君,声声慢,还有一些宁奕见过几面,还算熟悉的面孔,像白鹿洞书院的傅凛,此刻都来到了宫外,他们的身后,是书院的子弟。 所有人都看着那两个大大的铁笼。 宁奕自嘲的笑了笑。 海公公站在宫门口,他低垂眉眼,弯腰躬身,蓝布大褂垂落,长及地,一根手指捻起一缕,轻轻笑道。 “三殿下,您来了?” 第九十七章 野火(二) 承龙殿。 上承重檐庑殿顶,下坐三层汉白玉台阶。 采用金龙和玺彩画,屋顶仙人走兽,屋内雕梁画栋,道宗和佛门的彩绘立于偏殿两侧,栩栩如生,整座大殿气势磅礴,镇压一整座天都皇宫。 承龙殿是皇宫内最大的木构架建筑,在城内建筑对称的天都,有一道中轴线,承龙殿就坐落在这条线上,最中央的位置……这座宫殿,已经许久没有如此热闹了。 三司大人物,书院圣山修行者,在天都远近闻名的权贵世家,此刻都汇聚到一起,站在殿前,神情凝重,抬起头来,看着那块太宗亲手御笔已留存五百年之久的巨大牌匾。 阳光斗射,在刻有“建极绥猷”四字的牌匾上流转。 沉重的马蹄声音响起—— 人潮让开一条道路。 海公公在前,一袭白袍在后。 三皇子的腰间拴着两柄古剑,分别是“细雪”和“稚子”。 他跨坐在白马马背之上,白袍随风轻轻摇曳,神情自若,看起来心情一片大好,抵达承龙殿后,李白麟翻身下马,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踏入殿中。 大殿内的气氛则是要安静许多。 道宗和灵山的高层,安静站在大殿两侧,陈懿和崤山居士对立在一左一右。 大殿的最上方,站着一个黑纱女孩。 徐清焰戴上了帷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个场合……黑纱下的目光有些焦急,但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皇座上坐了一个“巍峨”的身影。 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也不需要说……他只需要坐在那,就给人巨大的压迫。 如山一般。 皇帝简单披着一件黄袍,此刻坐在承龙殿的最上方,他的面容模糊不清,被淡淡的云气和雾气遮住……这是星辉丰盈到了极点的体现,整个人被一层神性笼罩。 “父皇……这是蜀山的‘细雪’和西海的‘稚子’。” 踏入大殿之后,李白麟换了一副面孔,他脸上的喜悦顿时消弭殆尽,神态谦卑到了极点……踏入大殿前,翻身下马之时,他已从腰间取出了“细雪”和“稚子”,两柄当世最名贵的古剑,此刻被他恭恭敬敬端起,捧在手掌。 三皇子的白袍在大殿地面摇曳。 他低下头颅,神情收敛而又平静。 捧剑而行。 让徐清焰瞳孔收缩的……是三皇子的身后。 那两个被执法者,推到大殿门前的笼车。 …… …… 宁奕的镣铐,被执法者从笼外粗暴地打开,他的衣袍不仅仅破了,此刻还沾染了异样的气味……从天都大街游行而过,那些愚民粗暴的行为,并没有让他的伤势更严重,但却让他变得更加狼狈。 远远看出,这个黑衫年轻人,没有半点“剑行侯”的气势和模样。 完完全全的阶下之囚。 “走快点!” 呵斥声音响起。 锁链哗啦啦拉直,卸下镣铐的执法者,大力地扯着宁奕前行,一拉之下,对方竟然纹丝不动。 执法者眼里闪过一丝愤怒。 “嗖”的一声,一道鞭影闪过。 宁奕的肩头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开了一道口子,皮开肉绽。 然而……他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在那位执法者的眼中,黑袍年轻人只是木然地踉跄一二,眼里没有丝毫的温度……直到他看到前方笼车里,那个同样沾染了血污的青衫身影。 执法者眯起双眼。 他把锁链移交给另外一人,从腰间卸下了长鞭,准备向着丫头所在的那辆笼车前行。 “喂……” 刚刚踏出一步,宁奕的声音便在他的脑后响起。 这位执法者皱起眉头,他回过头来,眼神恍惚。 他看到了一双杀气凛冽的眸子。 两人对视一刹—— 从被押上牢车,宁奕就在拼命凝聚自己的神念,在抵达皇宫之前,好不容易凝聚出了一缕。 这一缕神念,在山穷水尽的时刻,是唯一的底牌。 可能会救下宁奕一命。 但此时此刻,宁奕与这位执法者对视的一刹那,这一缕艰难凝聚而出的意念,瞬间向着对方的神海里钻去。 “噗嗤”一声。 这位执法者面色苍白,脑海里像是被人狠狠扎了一刀,鼻孔喷涌出了大量的鲜血,他一只手捂住鼻腔,另外一只手紧紧攥拢的长鞭,啷当落地。 这一举动,引了巨大的骚动。 皇殿前的执法者顿时警惕起来,他们死死盯着宁奕,如临大敌,攥着铁链的两位执法者,瞬间欺身而入,掌心压住了宁奕的左右两只肩头,压得宁奕弯下了腰……有人连忙去扶起那位踉跄倒地的执法者,然后面色苍白地伸出一只手,在鼻前亮了亮鼻息。 扶住执法者的那人,抬起头来,眼神里的惊恐,已经说明了一切。 死了。 皇殿外,响起了宁奕低沉的笑声。 莲花道场外,宁奕屠杀执法者的那一幕,给三司的持令使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后他们才知道,掠出莲花道场的宁奕,所有的力量都被陛下打散……他能够击杀一整个持令使者的小队,依靠的全都是体术。 正准备卸下裴烦丫头镣铐的那位执法者,心头一颤。 他回头望向宁奕的方向。 那个被死死压住的黑袍年轻人,抬起头来,眼神平静而又木然。 “你怎么对我,无所谓。但你如果弄伤了她,我保证……你一定会死得很凄惨。” …… …… 空旷的大殿。 但气氛压抑地吓人。 李白麟的两柄古剑被奉了上来,皇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便命人将其放在大殿一侧。 三皇子从踏入皇殿的那一刻起,便低头沉默,眼观鼻鼻观心,他的掌心藏在袖内,送出古剑之后,袖口便悄无声息滑落一枚香囊,被其轻轻握拢。 并无其他大用,唯静心之用。 每次见到父皇,他的心境总是会乱,若是平时……倒无大碍。 但今日不可。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白麟的身后,那两个“罪人”被带了上来……这是天都最近沸腾轰动的“罪魁祸”。 皇帝坐在大殿上,他看着被押送上来的宁奕,裴烦,雾气笼罩的面颊里,看不出神情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什么变化。 只是按在座椅把手上的手指,不再有规律的叩击着椅背,他的目光说不清是凝聚在宁奕身上,还是裴灵素身上……亦或是两者尽皆有之,此刻的沉默,让他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某件严肃的事情。 站在他身旁的徐清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殿前的陈懿,崤山居士,对望一眼,眼神里波澜不惊。 李白麟低下头来。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一个声音。 召见“宁奕”和“裴灵素”,是陛下的意思。 海公公进入大殿之后,弯腰躬身,踩着小碎步,来到了皇座一旁,与徐清焰一左一右,刚刚站稳没多久,皇帝的声音便在殿前响起。 “你们退下吧。” 这是宁奕第一次听到那个男人开口……天都最强大的人,最神秘的人,最近百年来,从来只在宫里修行,从不外出,从不见人。 在红山,他其实已经见过一面……只不过那个时候,他陷入了昏迷,于是对高原上生的一切都没有印象。 宁奕抬起头来,看着皇座上的那个身影。 他没有想到,皇帝说话的声音并不威严。 也不苍老。 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活了三四十岁的男人。 声音听起来很慢,但是其中的果决和凌厉,容不得其他人拒绝。 陈懿和崤山居士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道宗和灵山缓缓退出大殿。 三皇子同样领命而退。 一条长队,依次离开。 他们都知道,陛下是想要与这两个人独处……关于当年天都血夜的事情,即便是三皇子这样级别的皇族核心人物,也无法得知最终的真相。 十大圣山也好,书院也好,经历过那一夜的人,看到的都只是“真相”的一角,而真正经历过完整事件,看到了完整一切的……就只有两个人。 裴旻已死。 只剩陛下。 殿外等待的这些人物,无一不是天都皇城里的弄潮儿,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陛下已经多久没有上殿了?除了天都血夜,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来承龙殿? …… …… 闲杂人等退出之后……大殿上变得冷冷清清。 躬身而立的海公公,听到了皇座上的声音。 “你也退下。” 他轻轻应了一声,双手搭在腹部,仪态平静,踩着小碎步离开皇座。 另外一边,戴着帷帽的黑纱女孩,极为识相的准备离开大殿。 徐清焰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从寝宫离开之后,海公公一直跟着自己,寸步不离,说是保护……更像是一种监察,她被囚压在这座天下最大的鸟笼里,从寝宫到莲花道场,再到如今的承龙殿。 如今海公公离开了这里,自己想必也要跟着离开。 但离开之时。 忽然一只手,伸了出来,缓慢按住了她的肩头。 徐清焰瞳孔收缩。 皇帝的手掌温润而又有力,轻轻搭在她的肩头,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是先前那般的凌厉,反而变得有些柔和。 “你……留下来。” (求月票!) (本章完) 第九十八章 野火(三) “你……留下来。” 皇帝的声音在徐清焰耳边响起。 虽然柔和,但同样不可抗拒……这道声音落下之后,徐清焰便现了一个恐怖的事情。 她的身体……不属于她了。 她站在原地,想要迈出一只脚,却现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黑纱女孩,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 其实自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玩物”罢了。 皇帝的那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雾气之下的那张面颊,似乎笑了一声。 太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就是这样。” 男人从皇座上站了起来,他轻轻揽着女孩的肩头,带着她站在承龙殿的最高处,两个人的姿态既亲密,又疏离。 太宗拿着只有他和徐清焰两个人可以听闻的声音,轻声道: “站在承龙殿的最高处,可以看见很多东西。” 徐清焰瞳孔收缩。 她的肩头被太宗轻轻揽住,视线与那个男人一同望去…… 承龙殿一片空旷,从这里可以看见一阶一阶蔓延而下的白玉,殿外的人影,还有远天的白云。 或许是身高不够的原因。 她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些。 皇帝微笑道: “你看到多少,决定于你到底站得有多高。我看到了一整座天都城,还有大隋的四万里疆土……他们都在等着一个打破北疆铁律的人物出现。” 千百年来。 两座天下纠缠不休。 大隋天都城走出的涅槃大能,的确能与妖族最顶级的妖圣相抗衡……但归根结底,没有一位压倒性的人物出现。 如果出现了某位压倒性的人物,可以以一己之力,击碎横亘在两方穹顶的海洋铁律,率领人族的大军攻打入内。 那么两座天下……终将变为一座。 在初代皇帝开辟倒悬海后,就再也无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而如今,有一个男人,就要做到了。 太宗与徐清焰并肩而立,他轻轻揽着这个好看到极点的黑纱姑娘,心境却一片平静,丝毫涟漪也没有生起……修行到他的境界,人间的红颜再是好看,入眼看去,都不过是一具白骨。 他揽着徐清焰,像是揽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座天下需要我……而我,需要你。” 他笑了笑,拍了拍黑纱女孩的肩头,不再开口,缓步走下皇座台阶。 …… …… 整座承龙殿,早已被威压所笼罩。 涅槃境界的大能,举手投足,便可以轻松镇压一方天地。 至于站在大隋天下至高点的太宗……更不用说。 那股威压,罩在宁奕的心头,他连抬起头来都做不到。 实力差得太远。 他就像是一只蚍蜉,而缓慢向他走来的皇帝,则是执剑者古卷里那株燃烧无数星火的永恒古木。 “宁奕。” 皇帝念了他的名字。 然后便是不带感情的字句。 “细雪的承剑人。” “徐藏钦定的蜀山小师叔。” “西海叶长风的关门弟子。” “以及……朕亲自封赐的天都剑行侯。” 太宗看着宁奕,他说出了宁奕的每一个身份,然后转了目光,望向裴烦丫头,笑着问道: “朕当初赏赐给裴旻的那把剑呢?” 丫头怔怔看着皇帝。 宁奕嘴唇干枯,抬起头来,喃喃道。 “大隋天下,剑气行走……” 剑行侯敕封的来历。 关于自己和丫头的身世来历,那个男人……早就知道了。 或许,莲花道场生的一切,三皇子布局深久,最终斩钉截铁的那一场“揭露”,在他的眼里看来,只是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话? 从很久之前,天都便流传着一句话: 这里没有一件事情可以瞒住皇帝。 或许从宁奕和丫头踏入天都的那一刻起,坐在宫内的男人就知晓了一切,于是后续入宫的卷文,案底,都成了无用的东西……影响最终结果的东西只有一样。 就是他的态度。 或者说,他的心情。 当一个人站得足够高,那么即便是敌人……他也不会在乎,历代的大隋皇帝都是极具气魄的雄主,而太宗则是最高傲的那一个,他活过了五百年的大限,成为了两座天下最强大的修行者。 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算得了什么? 这座大隋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敬仰他……同样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杀死他。 他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过。 皇帝轻声道:“宁奕,朕给过你足够大的舞台,给过你成长的空间,给过你宽容和饶恕……也给了你离开的机会。” 他笑道:“如果徐藏死了,朕希望你能成为下一个徐藏。” 在他漫长的岁月里,遇到过许多惊艳的天才,也跟无数的强者交过手。 但真正得到他欣赏的,就只有那么寥寥的几个。 年轻时候,与他齐名的那几位……蜀山6圣,北海泉客,南疆余青水,散修叶长风,他们都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鬼才,太宗在那个时代与这几个人交手,并没有占到太多的便宜。 要论修行资质……他可能比不上6圣。 要论生下来的天赋……泉客是最强大的那个,没有之一。 要论谋略和鬼道,还有对自己和敌人的狠毒……出身南疆的余青水远胜其他四人。 要论剑心的纯粹,下山的叶长风当属第一。 但他活到了最后。 当年的对手,都死在了大江浪潮里。 坐上天都皇座之后,他目睹了一代又一代的兴起,没落,再也没有一个时代……能像自己当时所经历的那样。 直到“神道剑”的出现。 他开始欣赏一个新生代的年轻人。 在裴旻死后,他其实给过徐藏很多次机会……天都的大门绝不会向着徐藏闭合。 如果徐藏有勇气握住手中的剑,踏入天都。 那么他很乐意接受这个年轻人的复仇。 但可惜的是……自己五百年来最欣赏的年轻人,就这么死在了大雪里,正如宁奕所见,蜀山开山举办葬礼的那一日,大隋的皇室也抵达了蜀山,在所有人的见证下,那口棺木里,鲜活皇血的烙印都消散殆尽。 这证明,徐藏的道……确实陨落了。 太宗等待了许久的那场刺杀,也就此熄灭。 皇帝想到这里,眼神里有了一些遗憾。 他抬起一只手来,大殿一旁,被三皇子奉上的古剑,此刻嗡然而至,掠入他的掌中。 油纸伞被他反手插在宁奕的面前。 皇帝单手杵剑,平静问道:“你知道,想要逼迫一个人不断前进,最大的动力是什么吗?” 没有等宁奕开口。 他自己便回答了这个问题。 “仇恨。” 他看着宁奕,问道:“是因为徐藏没有死在我手上,还是因为你没有亲身经历天都血夜?我在你的身上,看不到刻骨的仇恨。这几年,我一直在等待着那么一个人的出现,就像当年的裴旻那样……狠狠刺我一剑。” 皇帝笑了笑。 “但是现在,好像不需要了。” 他就要踏出那一步,生与死的厮杀,能够让自身变得更加强大……但他在红山现了一只举世罕见的金丝雀,似乎可以帮助他轻松越过那一步。 从涅槃踏入不朽,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路。 如果不能在生死厮杀之间,抵达“见神”的境界。 那么便只有一个办法……把自身的凡胎蜕变,如果能够扔去凡人的躯壳,那么自然就成为了不死不灭的神灵。 而这一步,需要巨大的神性。 大衍之数,总是缺一。 无数人倒在了最终的一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让无数人趋之若鹜,苦苦求索,却求而不得的,那个遁去的“一”,如今被他找到了。 成为不朽所需要的……取之不竭的神性。 那个叫徐清焰的女孩。 …… …… 皇殿之上。 那柄油纸伞被插在了宁奕的面前。 皇帝看着宁奕,道:“你没有成为徐藏,让朕很失望。” 然而。 短暂的沉默之后。 丝垂落的黑衫年轻人,声音沙哑,道:“我不想成为下一个徐藏……也不会成为下一个徐藏。我就是我自己,不会是其他人。” “是么?” 皇帝笑了一声。 “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过仇恨的滋味。” 下一刹那。 裴烦的眉心,有一抹大红之色闪逝,瞬间迸出极其强大的威压。 紧接着。 “咔嚓”一声的碎裂声音。 “剑藏”在危机时刻喷薄的剑气,还没有迸,就被太宗尽数击碎。 五根手指掐在了裴烦丫头纤细雪白的脖颈上。 皇帝扼住了丫头的喉咙,五根手指缓慢合拢。 他的眼神里一片平静。 裴家有女初长成,只可惜这副好看的容貌,不长久了。 “裴旻还给你留了一把剑……你在珞珈山拿到了‘它’。” 皇帝语气冰冷,道:“那把剑,在哪里?” 裴烦的神情一片痛苦,她闭上双眼,身体里的力量被太宗一寸一寸捏碎,呼吸被完全扼住……她艰难运转着自己仅存的一口气机。 眉心的红晕越来越深。 双脚被拎得离开地面。 她陡然睁开双眼。 一缕风雷,从眉心钻出。 煌煌大殿,白日之下,一道雷霆闪过。 咫尺之间,瞬息便至。 由裴烦的眉心,刺入皇帝的眉心。 (求月票!) 第九十九章 野火(四) 裴旻给自己女儿留了两份礼物。 第一份,是数之不清的古剑,品秩由低到高,如果丫头选择了一个平淡平凡的人生,这一半的“剑藏”,已经足够保佑她一辈子的平安。 第二份,则是埋在珞珈山衣冠冢里的“那把剑”。 如果有一天,丫头选择了与平凡截然相反的那条路……那么这把剑,便会成为她的“护道之剑”。 …… …… 大殿之上,一缕风雷闪逝而过。 这是一柄赤红色的古朴小剑,从丫头的眉心掠出,化为一道疾影。 这道剑影,瞬间刺入皇帝的眉心。 剑气破空的声音,掀起大殿的气浪,殿柱的石屑瞬间被震碎。 掐在丫头脖颈上的五根手指,并没有丝毫的松动……仍然像是铁钳一般。 那缕赤红色的剑气,起势浩大无比,瞬间刺入皇帝眉心的雾气之中。 然而……就像是一枚石子,沉入大海。 连一朵水花都没有溅出。 皇帝面孔上,由神性和星辉交杂混合的雾气,只是轻轻泛动了一些涟漪,而后重新恢复平静。 那缕赤红色的剑气,像是被夹在坚冰之中的炽热,红雾升腾,逐渐显露出古朴的“真面目”。 那是一柄有些生锈的古剑,约莫两根手指粗细,巴掌长短。 弧线流利而又锋锐。 是世间一等一的“飞剑”。 裴旻擅长“驭剑指杀”之术,三千剑藏数目庞大,极其考验使用者的心神庞大程度,若是心力不够,很有可能会被剑海反噬。 而这道赤红色的古剑,则是品秩盖压了其他所有剑藏的“剑”。 太宗的眉心,雾气缓慢散开……那柄古剑刺在肌肤表层,像是刺在了坚不可摧的金铁之上,剑气仍然在不断向内钻凿,只可惜不断碰撞出清脆的爆响,不能寸进。 遮掩面容的雾气散去了一丝。 露出了皇帝的双眼。 那是一双漆黑如深夜的眼瞳。 瞳孔最深处,倒映着丝丝缕缕的红色。 古朴生锈的细狭飞剑,锈迹斑斑如火一般,只可惜不像是正在燃烧的大火……更像是熄灭的火堆,或者零零碎碎即将燃起的火星。 这把剑,在十三年前,搅动了天都城的血与火之夜。 这把剑的名字……本来就叫“野火”。 野火,燎原的野火。 只可惜,一柄剑的强弱,与剑器本身的品秩固然有关,更重要的乃是持剑之人的修为……剑气修为足够,一把普通的铁剑,也能够开山倒海,劈开黑夜。 太宗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如此近的距离……如果是换做裴旻,对准自己的眉心,递出“野火”。 甚至不需要换做裴旻,如果裴灵素有着当年裴旻一半的剑气修为……在此刻递出这一剑。 结局都会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自己虽然不会死……但可以预见的是,天都城,真的会因为这一剑,掀起燎原的火势。 此时此刻。 “野火”死寂。 火星没有燃起。 剑修最惊艳的一剑,就是出鞘的一剑。 出鞘的第一剑,携带着鞘内的风雷,强大的剑修往往都只出一剑……因为第一剑最强,最狠,最刁钻。 但“野火”的第一剑,就这么熄灭了。 “铛”的一声脆响,两根手指敲打在野火剑身之上,瞬息之间那柄飞剑便被敲得横飞而出,接连撞碎七八根殿柱,不知去向,断去了与裴烦的联系。 紧接着。 皇帝掐着裴灵素,单手用力,将其缓慢拎起,他的面颊上,雾气重新合拢。 那双眼瞳在雾气合拢之前,望向了宁奕。 一切的生,都是安静且肃杀的。 他手上的力度在不断加大,痛苦的咳嗽声音从青衫女孩的喉咙里响起,滚落的泪珠溢出眼眶,划过面颊,坠落在地,升腾如烟。 站在承龙殿上空的黑纱女孩,咬紧牙关,看着这一幕……她想要迈出脚步,想要说一些话,但她无法行动也无法开口…… 这是要彻底杀死北境将军府的“余孽”吗? 皇帝拎着裴烦,目光望着宁奕。 先前说的一字一句,变得清楚而又通彻。 “你之所以不想成为徐藏……是因为你还没有尝过仇恨的滋味。” 宁奕的两只眸子,一片猩红。 白骨平原被他不断召唤,不断震颤……那股强大的威压盖在浑身四处,血液轰鸣,骨子里的愤怒像是一团火焰,在胸膛点起。 山字卷无法使用。 星辉被封禁。 神性被锁死……他就像是一个废人。 但是,那座压在心头的大山,正在缓慢抬离。 宁奕盯着太宗皇帝,那个披着皇袍的男人,一只手攥着丫头,正在漠然注视着自己。 他一点一点,解开了对自己的压制…… 而“细雪”,就插在自己的手边。 皇权的枷锁一点一点抬起,最后一丝压制消失的刹那,宁奕恢复了行动的力量。 那团愤怒的火焰,在胸膛里熊熊燃烧,将宁奕整个人都吞没。 细雪瞬间拔出。 山字卷的力量在这一刻运转到了极点。 磅礴的神性,从神池里掀起,狮心王的神性结晶震颤一二,掀起滔天神性潮水。 宁奕的神念一掠而过,把所有可以动用的力量,全都调集而来。 这一剑的刺出,快得看不见影子。 宁奕身子前倾,与皇帝之间的距离一晃即逝,他双手攥剑,油纸伞携带着磅礴的神性,向着那个男人刺了过去。 大殿的气息被剑气猛地扫荡破开,噼里啪啦的殿石被冲刷飞溅—— 这是宁奕倾尽所有的一剑。 然而……可惜的是。 这一剑,根本就没有刺入太宗的怀里。 油纸伞的伞尖,抵在了太宗的手掌上,刺出了一个浅淡的白点,神性如雷霆跳跃,掀动的风气,让太宗的大袖不断飘摇,反复弹跳的雷光掠入袖袍之中,融入皇帝的肌肤内。 普天之下的神性,星辉……在他的面前,都只不过是“养料”。 油纸伞的伞面,被外力撑得破碎,最主心的那根伞骨还在,其余的纸面全都破碎,截截断开,一条一条破布悬在风气里摇曳。 宁奕神情苍白,他盯着抬起一只手掌的皇帝。 一颗心,坠入海底。 自己倾尽所有的一剑,连破开肌肤都做不到……那个男人,连一滴血都没有流。 太宗缓慢抬起攥着丫头的手臂,两个不断拍打的纤细小手,缓慢垂落,丫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果然……你没有尝过仇恨的滋味。” 他看着宁奕,道:“你如果知道‘仇恨’这种东西,该怎么运用……那么这一剑,就足够伤到我。” 大殿上的声音安静了一下。 太宗微笑道:“宁奕,你让我实在有些失望。” 这句话说完,他掌心的劲气微微迸,拿捏在了一个极其合适的境地,将宁奕震得飞了出去,却又不至于太狼狈。 宁奕重重撞在了一根殿柱之上。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睚呲欲裂的场景……皇帝把丫头拎到了自己的面前,一只手缓慢抚摸着那张雪白的面颊,向上挪移,最终挪到了那枚大红枣上。 裴烦陷入了昏迷。 眉心的那枚红枣,是整座大隋独一无二的“剑气宝藏”,也是父亲裴旻留给她的遗物……当年天都血夜那一战后,皇帝曾下令寻找北境将军府的“剑藏”,不仅仅三司出动,就算天宫地府也因此出行,可惜的是,多方势力苦苦找寻未果。 这是裴旻的“剑气成果”。 皇帝笑了笑,他一直对裴旻的剑气很感兴趣……如果把这枚“剑藏”摘下来,那么应该会有不小的成果。 他的手指按在了丫头的眉心之处。 那枚大红枣,被他两根手指按得向下凹陷,溢出鲜血…… 昏睡之中的裴烦,喉咙里出了痛苦的呻吟。 …… …… 这一幕似乎变得很缓慢。 皇帝按在青衫丫头眉心上的两根手指,微微停滞。 站在承龙殿最高处的黑纱姑娘,眼神怔然。 宁奕瞪大了双眼。 大殿之上。 黑衫年轻人拔剑而行。 细雪在空中的递斩,“缓慢”而又笔直。 对于这一剑,皇帝仍然选择抬起一只手臂,以掌心去硬接。 这一剑没有神性,也没有星辉。 普普通通的一剑。 就是这么一剑。 刺入了太宗的掌心,刺破了他的血肉,剑尖入内,接着便是整截剑身,三尺长剑像是一条毒蛇,钻入了太宗的手臂之中……下一瞬间,剑尖穿透黄袍的肩头,震出了一大蓬鲜血。 裴烦的身子坠落在地。 宁奕保持着递剑的姿态,僵持在大殿之上,他瞪大双眼,只不过看的不是面前的皇帝。 宁奕的目光向着身后微微挪移。 他望向自己的身后…… 那个披着黑袍的男人,就静静站在自己的背后,面容清癯而又俊秀,他不曾衰老过,凌厉的像是一把剑。 不知何时,握住了宁奕的手,替宁奕递出了这完整的一剑。 宁奕看清这张面孔的刹那,鼻尖酸涩,眼眶通红。 徐藏笑了笑。 他接过“细雪”,半个身子微微前倾,理所应当站在了宁奕的身前。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在宁奕耳边轻语:“许久不见。” (今晚只有一章) 第一百章 野火(五) 黑袍摇曳落定。 徐藏站在了宁奕的身前。 他的身子虽然瘦削,却像是一座大山。 宁奕的鼻尖一酸,这些年来……他总是会想起草谷城安乐城练剑时候的场景,当自己陷入浴血奋战,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这个男人总是会准时出现。 安稳而又可靠。 风声呼啸,涌入大殿。 这个时候,宁奕才现,徐藏的肩头,燃烧着虚无的道火。 这是涅槃境界的道火。 “你说的很对。” 黑袍男人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徐藏轻声道:“如果知道‘仇恨’的滋味,那么这一剑……就足够伤到你。” “‘仇恨’的滋味,我已经尝过太多。” 徐藏微笑道:“你好像一直盼着我来天都……现在你等到了。” 十年来的跌境与游历,不断忍受着圣山的追杀, 逃窜……他从惊艳天下的天才剑修,沦为人人喊打的修行界耻辱,经受过嘲讽,谩骂,质疑,侮辱。 他途径辗转,不知路过多少次中州。 却从未踏足过皇城。 一次也没有。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十年来的隐忍是为了什么,这十年来的跌境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今日,能够站在这里。 面对那个大隋天下最强大的男人,说上一句。 “我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藏的神情一片轻松,他站在这片大殿上,站在宁奕的面前,站在呼啸而来的狂风里。 也站在皇帝的面前。 太宗听到这句话,眼里闪过了一丝异样。 有惊讶,也有困惑。 还有一抹隐藏极深的笑意。 他的一整只手臂,都被细雪洞穿,徐藏的剑气不断注入这条手臂之中……如果不出意外,皇帝手臂内的血肉和经脉,会迅被剑气侵蚀,而后凋零。 但他并没有抽开那只手。 甚至看他的面容,似乎没有觉察到多大的痛苦。 皇帝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意气风的徐藏,像是看到了很久之前在自在湖刻字的那个年轻人,时间在徐藏的面颊上刻下了一道疤痕,但他一如既往的自信,自负……自在。 太宗笑着问道:“你没有死?” 徐藏笑着反问道:“死人会说话么?” 说完这一句话后,他攥了攥手中的细雪剑柄,继续问道:“死人……能够伤到你吗?” 太宗低垂眉眼。 他似乎顺着徐藏的话,认真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 他又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徐藏挑了挑眉。 对面的声音再一次问道。 “怎么做到……重新活过来的?” “想知道啊?”徐藏笑了笑,道:“我教你啊。” 他攥拢细雪,剑锋风雷震颤,这一剑刺穿了太宗的手臂,在此刻拧转起来。 徐藏冷冷道:“在这之前……你需要先死一次!” 皇帝的喉咙里传出了一声闷哼。 徐藏双手握剑,浑身劲气压在一点,身子前倾,黑袍翻飞。 两人之间,地面寸寸掀起,承龙殿殿柱隐约承受不住威压,出不堪重负的碎响声音。 宁奕被这道劲气直接掀翻,轰得倒飞而出,他咬紧牙关,“皇权”的枷锁已经荡然无存,星辉和神性都恢复了流淌。 他掌心力,青衫丫头的身子被神性汲取过来,两个人前后叠在一起,被气浪掀得飞出,重重砸在一根殿柱之上。 而这一切的中心。 黑袍与皇袍纠缠的方圆十丈,地面炸开一道又一道蛛网,无形暗雷在空中炸响。 剑气在虚空之中游掠。 漫天剑气如深海游鱼,凝聚如实体,顷刻之间尽数向着皇帝刺去。 一道苍黄色的屏障在皇帝体外升起,不是神性也不是星辉,更像是某种血脉之间的威压。 徐藏神情依旧平淡,但他的眼神却一片凝重。 这世上,任何一位涅槃大能,在面对大隋皇帝的时候,都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他曾见过这缕气息……在感业寺,三皇子李白麟召起红拂河护道者之时,那位大隋的星君就曾动用过这等术法,这是皇族之间的秘术,初代光明皇帝留下来的血液,有着破开黑暗和业障的宏伟力量,每一位血脉强大的皇族修行者都有着初代的传承。 这些血液,会在体内丹田之处,坐落凝结,形成一张阵图。 这门秘术便叫做“皇图”,血脉越强大,修行境界越高,这张“皇图”笼罩的范围就越大,自身的坚固程度就越强。 不仅仅可以抵御外界的剑气,星辉,神性……就连神魂的攻击都可以抵扣。 这是皇族修行者最强大的倚仗之一,一般而言,生而具有大隋皇族的天才,修行路上只要不起邪念,不走岔路,绝不会走火入魔。 这张“皇图”此刻从太宗丹田之中旋转而出,整座大殿响起一声龙鸣! 漫天的剑气骤雨一般倾泻,紧接着尽数弹回。 徐藏的出鞘剑,胜在快如雷霆,防不可防。 踏入涅槃境界之后,更是无人可以比肩。 承龙殿大殿,如今刺入太宗肩头的那柄“细雪”,便足以证明徐藏的剑有多快。 快到皇帝都没有反应过来。 快到连“皇图”都没有防住。 …… …… 徐藏的眉尖挑起了一个弧度。 他仍然攥着细雪,但是剑锋上蕴含的力量,已经让他生出一丝想要松手的念头。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披着皇袍巍峨不动的男人,心想……这是什么怪物? 细雪的剑气何等凌厉? 刺入手臂之中,硬生生被太宗用血肉钳住,这个活过了五百年大限的老不死怪胎,对身体的掌控力度,抵达了一种令人指的地步,徐藏丝毫不怀疑,每一寸肌肤,每一缕血肉,甚至连每一块骨骼……太宗皇帝都可以轻松自如的控制。 自己的剑,竟然被夹住了? 而且有着一丝一丝,被挤压退出的趋势! 顶着细雪的剑气,皇帝的伤势正在疯狂修补,滋养,这种痊愈的度……就像是一个不死不灭的神灵,他用手臂内的骨骼和血肉,擦着细雪的剑锋,将其一点一点,逼退而出。 徐藏的双脚抵在地面,脚后跟垒起了一个细小的土坡。 他瞳孔收缩,惊骇的回头,现自己连人带剑,被一点一点逼得向后退去。 太宗的声音在大殿内幽幽响起。 “那三个人力,你是最先参透生死的……也是最先成为涅槃的。” 皇帝看着那张清癯俊秀的面孔,看着徐藏由灰生黑的鬓。 他轻声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这句话说出,细雪已经被完全逼出了手臂……没有鲜血流出,也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流露,他的掌心攥着细雪的剑尖,拉动这柄古剑。 徐藏瞳孔陡然缩放,剑尖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迫使他要放弃“细雪”。 而作为一名剑修。 要他弃剑。 除非他死。 于是徐藏整个人被太宗拉了过去。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几乎是面贴面的靠在了一起。 太宗一拳狠狠打出。 这一拳……毫不夸张的说,可以把一整座承龙殿打得崩塌。 这一拳奔着徐藏的腹部而去。 如果打中。 那么即便徐藏已经踏入涅槃境界,也绝不可能存活下来……他会被直接打成一团血雾,他只是一位剑修,没有与境界相匹配的强大的金刚体魄。 妖身法相强大如红山上的那只九头狮子,面对皇帝,也只是轻飘飘一掌, 就被拍碎了额头。 而下一刹那。 皇帝愤怒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他的拳头并没有打中徐藏。 只差那么毫厘……他的拳头对上了一个极致坚硬极致滚烫的东西。 那是一缕赤红色的影子,只有两根手指长短。 一闪即逝。 徐藏的神情一片平静,甚至有些漠然,他抬袖的动作有些“浮夸”,那柄赤红色的剑影从他黑袍背面射入,穿透衣袍射出—— 一剑射入皇帝的拳头之中! 与细雪入体不同—— 这一柄飞剑,将皇帝的拳头射得爆碎开来,血肉和骨骼都四散溅开。 紧接着,金光璀璨的皇图,被这一剑直接射穿。 “嗖”的一声! “野火”穿透了皇帝的腹部,射塌了承龙殿的皇座。 太宗万年巍峨不动的身影,被这一剑射得向后跌去,踉跄两步。 “裴旻!” 他愤怒的声音在这大殿之上响起,他下意识想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场血夜,那个男人神出鬼没的飞剑之术。 防不可防。 挡不可挡。 野火重现人间。 这一缕剑影先前便曾“暗算过”他……可惜的是,当时动用这一剑的,只不过是十境的裴烦丫头。 如今,是踏入涅槃的徐藏。 …… …… 烟尘滚滚。 那缕赤红色的剑影,缭绕在大殿之中,度快得不可捕捉,最终围绕着一道漆黑的长袍。 那道长袍站在承龙殿上。 徐藏平静看着太宗皇帝。 他缓缓开口,道:“教我道术的赵蕤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 赵蕤先生的那句话,深藏在小霜山内,无人得知。 是一句谶言。 野火缭绕的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最终悬停在徐藏的面前。 单指轻轻触碰火红飞剑的男人,笑了笑,道: “大隋将被一位徐姓之人,点起燎原之火。” …… …… (今晚也只有一章,原因也没什么可说的,经历过毕业的人都懂……最近双倍,所以还是要求月票。我保证每一章的质量,大家沉下心看,等我把事情都处理完,21号—23号会有爆,欠大家的都会补上。) 第一百零一章 燎原(一) 燎原之火! 太宗皇帝神情阴沉……他从未听说过这句话。 荒唐。 大隋将会被一个徐姓之人燃起燎原之火……这句话在他心头震了一二,而后他望向烟尘里安静站立的那道黑袍身影。 徐姓…… 徐姓…… 徐藏的指尖逗弄着那柄火红色的“野火”。 裴旻留下来的那柄飞剑,原本剑身生锈一片漆黑,此刻在徐藏的剑意之下全面苏醒,一道道炽热神霞在剑身上流淌,被其指尖叩击地一下一下倒飞而出,剑身摇晃之间溢散溅出零零散散的滚烫火星。 巨大的疼痛,从断去的手掌之处袭来。 太宗一只手死死按住断掌之处……他的这副体魄,这些年来,除了北境裴旻的那柄飞剑,再也没有第二样物事可以伤到他了。 如果说,道宗的“拔罪古剑”,乃是杀力最强的剑器先天灵宝。 手持拔罪之人,可以斩断罪孽,切碎因果。 那么裴旻的“野火”,应当是飞剑类最强大的“先天灵宝”……这件灵宝,在十三年就击碎了自己的“皇图”,给自己留下了难以治愈的伤势。 大殿之中,无数的金光拔地而起。 承龙殿。 承龙二字,可见其承载气运之沉重……整座天都城的气运都压在这一点,当年修葺天都城的阵法师,在天都复杂而又庞大的龙脉之中,一条一条梳理,把“皇气”都汇聚至此。 此刻,这些金光汹涌澎湃如海潮一般,涌向后退的皇帝。 皇帝的那只断手,在无数金光的包裹之下,出了清脆的爆响声音。 被飞剑“野火”击得粉碎的骨骼,在金光覆盖之下,重新一点一点生长而出,接着便是指骨,这些“皇气”,是一种无法探知的物质,与星辉和神性不同……这一切都来自于大隋的初代皇帝,无论是皇血还是这些气息……那位象征着光明的初代皇帝,虽然不是不朽,却在那个时代压过了不朽。 光明长存,永恒不死。 初代皇帝的血液,有着强大的复苏之力。 片刻之后。 皇帝试着握了握自己的手掌。 断手重生。 这等近乎于逆天的“手段”,在光明皇帝留下来的秘术之中……并不难达到。 …… …… 漫天金光之中。 徐藏再一度迈步而出。 他一根手指轻轻敲击“野火”,裴旻留下来的飞剑倏忽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颀长的火红痕迹。 虚空燃烧成火。 一条直线闪逝—— 皇帝的肩头炸开一条血线,气机稳固的“皇图”,在这柄飞剑的穿凿之下像是一张脆弱的白纸,原本的圆满之姿被直接炸开! 这缕剑气太过狂暴,如果以刚撼刚,就连太宗的体魄也无法与之对抗。 如果说,拔罪意味着一种法则上的大同。 那么“野火”,就是纯粹野蛮到骨子里的“钻”意。 站在烟尘之中的黑袍徐藏,手指叩击着火红色的赤影,那缕剑气不断疾射而出,于一瞬之间射穿皇帝的一角血肉,衣袍翻飞破碎,鲜血淋漓四溅,做完这些,“野火”在下个瞬间便会重新回到徐藏的面前。 徐藏不断弹指。 一道又一道赤红色的剑影在空中肆虐,平铺。 大红色的“野火”残烬,在空中没有消散。 大殿内的热浪一片紊乱,剑气一缕又一缕,射出收回的度太快,这一条又一条的火线如蛇一般,在空中掠出诡异莫测的轨迹—— 剑气破空声音之中。 太宗的肩头,腹部,脊背,被“野火”不断刺破,点射,溅出灿烂的金色血液。 血液越是金灿……意味着越是接近初代皇帝。 拔地而起的“皇道气运”,向着太宗奔涌而来,他抬起双手,覆住了自己的面颊,无数缕剑气的凿击,并非每一次都能直接敲碎他的体魄。 在承龙殿地砖被掀翻之后,“皇道气运”在他周身拔地升腾而起,在那张巨大“皇图”之上,重新覆盖了一层金色……野火的剑气仍然所向披靡,但敲碎“皇图”之后,剑气生了不可逆的偏转,时常擦着大殿中心那个男人的身躯掠过。 就这样,一条又一条的火烬,在空中平铺。 …… …… 大殿的温度逐渐升高。 承龙殿的四面,都是破碎的石壁,摇摇欲坠的殿柱。 而所有人忽视的一个角落,那张坍塌皇座的一旁。 戴着帷帽的黑色纱裙女孩,仍然像是一个控线玩偶一般……气浪掀起了她的皂纱,推着她跌坐在地。 但徐清焰的目光,却从未挪开过。 她看着那个神情自若,一次又一次弹指击飞“野火”的黑袍男人。 徐藏的面色一片平静。 他的每一次叩指,都会在承龙殿大殿之中,留下一道火热的滚烫痕迹……然后重重撞击在皇帝的身躯上,带出一蓬血肉。 这些剑气的肆虐程度还在上升。 他叩指的度越来越快。 而肉眼可见的,他的鬓角,原本由灰入黑的鬓,一点一点白,从梢开始,染上了一层白色的霜意。 徐清焰抿紧嘴唇,她看到那一缕白色霜意的时候,心头咯噔一声。 她不是傻子。 在莲花道场上,她完整看完了扶摇和周游的一战……类似的场景,也曾经上演。 有些禁忌术法,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徐藏每叩击一次“野火”,他的鬓便白上一丝,那个男人的神情仍然平稳,并不因为自己流逝的生命而感到悲哀或者不舍。 踏入涅槃之后,徐藏拥有了接近五百年的寿命……以他的天才程度,如果活到那一日,想必也可以成为打破大限的禁忌人物。 然而他并不在乎。 人生百年,不若一朝剑气外放。 从踏入天都的那一刻起…… 他便不求生,只求死! 要用这一柄“野火”,掀起燎原之势,然后请太宗赴死! 承龙殿的地底,藏着数百年来积攒下来的“皇道气运”,此刻成为了太宗“皇图”上最坚不可破的壁垒。 野火一缕一缕燃烧,这些金色的光芒,被不断敲击,不断破碎。 徐藏不断叩指,不断以野火平铺,蓄势。 他耐心等待着“皇图”彻底碎开的那一刻。 叩指之间,徐藏低下头来,眯起双眼,注视着自己另外一只手紧紧攥着的“细雪”……阔别多日之后,这柄剑似乎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变化。 刚刚的那一剑递地太仓促,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细雪”。 细雪……似乎变重了。 徐藏皱起眉头,对他而言,这把剑再熟悉不过,每一寸的密度分布,重量大小,都了若指掌。 的确重了。 像是有一根无形的剑骨,附着其中。 更锋锐了。 但——他看到了一个缺口。 一个肉眼可见的,被磕破的剑锋缺口。 徐藏沉默下来。 …… …… 漫天剑气疯狂围剿着太宗皇帝。 场面上看上去……这位大隋天下的第一人,如今似乎过得极其艰难,即便皇道气运加身,还是被徐藏一个人完成了压制。 然而,徐藏的神情并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对上了皇座旁边那个精致的黑纱裙女孩。 徐清焰想要对着徐藏拼命摇头。 但她做不到。 她想要以眼神示意什么……但是热浪重新滚过,非常“不合时宜”地掀落她的皂纱,让她的双眼被黑纱所遮掩。 于是她什么也做不到。 如果说,太宗是天都城里最神秘的人,他从来不出皇宫,所有的指令都是由海公公代为传达……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谜。 没有人知道他在涅槃路上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没有人知道他有着何等的杀伐手法。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这些谜题,其中的一部分答案,有人是知道的。 被提前邀请踏入寝宫的“徐清焰”,就是那个知情者。 她见过九天落雷的浩瀚场面,这是萌生于天地之间的自然混沌之力……太宗皇帝就连落雷,也可以生生吞入腹中。 这是何等的逆天? 太宗真正强大而又不可战胜的地方……是他身在天都。 头顶有一张镇压天都皇城的“大隋律法”。 长陵山上,还坐落着见证历代皇帝登基的“真龙皇座”。 大隋铁律,真龙皇座……这两股力量,才是太宗强大的来源! 而战至如今,太宗一直没有动用“铁律”和“皇座”……这才是让徐清焰心头忐忑的原因。 舍弃了这两样东西的太宗皇帝,是要纯粹以自身的体魄,去硬撼徐藏的“剑”。 一个人,就算拥有再强大的体魄,又如何能与“先天灵宝”去硬撼? 除非……他即将挣脱“凡人”的枷锁,成为真正的“神灵”。 徐清焰的嘴唇一片干枯,她一个字也喊不出,念不出,皇帝在徐藏的剑气攻击之下,一直分出了一缕心神,死死压住了自己。 如果说……徐藏是一个十分自信,自信到有些病态自负的人。 那么,太宗是一个比徐藏更加自负的人。 他之所以能够握着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不是因为刀、剑、铁律、皇座……不是因为一样外物。 而是因为他自己。 (好吧……我食言了,这是今晚的第二更。求月票。另外,明天可能真的只有一更了。) 第一百零二章 燎原(二) 刀,剑,铁律,皇座—— 所有的外物,在此刻都被太宗抛弃……他所动用的,就只是纯粹的自身修为。 涌出承龙殿大殿的皇道气运,其实也是他血统天赋的一部分。 初代皇帝之后,每一代皇族的血统浓度下跌,已经成为了不可避免的趋势。 纵观大隋开国以来,在修行路上,能够与太宗比肩的……几乎都是远古时期的皇帝,血脉浓度的下跌还不严重。 而如今的太宗,无论是精气神,还是血脉,都“返祖”拔高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 一个人,肩负起一国之运。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不自负? …… …… 十三年前的天都血夜里。 在北境横扫无敌的裴旻,与当时距离某道门槛还差一线的太宗皇帝,打得天崩地裂。 面对那柄“野火”。 太宗不仅仅动用了“皇图”、“皇道气运”,就连头顶的铁律,还有长陵的真龙皇座,全都搬了出来,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之后,艰难镇杀了正值巅峰当打之年的裴旻。 这是太宗这五百年来,打得最艰难的一场战斗。 那个时候,他的大限即将到来……年轻时候无限膨胀的野心,逐渐被岁月消磨,这一点,整座天都城里玩弄风云的权贵们都能看得出来,这小百年来,皇座之下多了三位龙子,还有一位远去南疆的小公主。 皇帝在为大隋的未来铺路。 诞子,立太子,为东西两境做铺垫……如果大限来了,那么这座王朝,不至于后继无人。 但是自从与裴旻的那场鏖战之后,天都的格局生了变化。 太宗取得了与裴旻生死之战的胜利。 也取得与上苍夺命之争的胜利—— 踏破了人生在世的第六百年大限! 这一点,似乎是一个好消息。 但也不是一个好消息,五百年是涅槃境界所能活到的极限,他已经踏破了第一个极限,如今再次破境……那么第二个大限破开之后,第三个,第四个……接下来会生的事情,不言而喻。 如果得不到真龙皇座的加持,得不到皇道气运的浇灌,他膝下的那几位子嗣修行到头,能不能成就涅槃,还是一个问题。 星君最多只能活三百年。 如果太宗成为下一个“太乙救苦天尊”……会出现一个荒诞的景象。 多年过去之后,他仍是黑。 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会慢慢由黑,变为白,再化为枯骨,就算熬到了某个“值得庆贺”的一天,也剩不下多少时间可以消受。 甚至。 当太宗再前进一步,成为真正的不朽…… 所以天都血夜之后,整座天都城里,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可抑制的上演。 外面已经有了风声,雨声。 但风暴中心,执掌雷霆的那个人,太过强大,太过无敌。 就像是完美无缺的“圣人”。 如果那位“圣人”,在众生面前走出了最后一步,这些风雨,终究只是风雨,吹过拍过,化为烟云,过眼即散。 在这一切即将抵达最终的终点之时。 有一柄剑穿透了风雨,递到了这位“圣人”的面前。 大雨之中燃起了野火。 陈懿说的很对。 如果有人能使所谓的圣人流血,那么世人将不会再信仰他。 现在徐藏拎着剑站在了那位圣人的面前,无论今日的结果是什么样的……他都让圣人流了血。 最重要的是,他就像是十三年前,天都血夜那一日,来到太宗面前的裴旻一样。 他能够让太宗受伤。 能够让那个完美无缺的“圣人”不再完美。 甚至……他有可能完成其他人加在一起都完成不了的事情。 杀死“圣人”。 …… …… 野火在空中焚烧。 大殿的殿柱被穿插破碎,平铺满灌的剑气层层叠加,承龙殿的皇道气运在空中化为一条盘踞的老龙,面容狰狞而又愤怒,剑气燃烧所至,一整条狭长龙身都被戳碎,点起赤红色的火光。 徐藏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 “大隋四境,民不聊生。暴徒四起,鬼修横行。” 他握着细雪,缓步而行。 大红色的野火在空中来回掠行。 皇帝的面容隐在雾气之中,隐约可以看见……他皱起了眉头。 为了冲击最后一道门槛。 他在寝宫闭关了太久,他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在天都立起了一套完整的三司制度,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的力量分布在四境之中,除此以外还有天宫地府作为辅助,莲花阁的袁淳先生作为谋略铺路。 四境的统御,在他登上皇位的早期,是被放在位的重要事情。 “我在大隋游历了十年,见过了太多无辜人的死去,关外的横尸,三司的不作为。”徐藏的声音仍然在大殿上继续,“不可否认,你是一个伟大的人物,至少你曾经给这座天下带来了‘太平’……但可惜的是,即便你能够违背天地之间的规矩,不生白,走向永生。” “你手里的这个王朝,终究还是衰老了。” 太宗眯起双眼。 “二皇子李白麟钦点的老师,是出身南疆的大鬼修,论凶残狠戾程度,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徐藏淡淡道:“想必这一切你都看在眼里,甘露只不过是一位区区星君而已,就算再是修行,世上鬼修也无法迈过天地间浩然雷劫的那道门槛成为涅槃。曾经沧海难为水,毕竟你曾击败过大隋最惊艳的鬼修余青水……那个叫韩约的后起之秀,只需要放置在东境即可。” “我没有说错吧?” 徐藏笑了笑。 皇道气运笼罩下,皇帝的神情看不清楚。 “你虽然闭关在寝宫,但整座大隋的动静都放在眼里,天下逐渐开始沸乱……对你而说并不重要,你只需要踏出那一步,整个大隋就会安静下来。” 徐藏一步一步,向着皇帝走近。 太宗仪态自若。 徐藏说的没有错。 只要他完成了最终的那一步,那么四境之内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这个时候,他需要集中所有的心力,去破开最后一道劫难。 徐藏站在了太宗的面前。 他一字一句问道。 “那么死去的那些人呢?” 太宗沉默了下来。 这个问题,与十三年前裴旻问的一模一样。 如出一辙。 短暂的瞬间,电光火石的摩擦声音响起—— 徐藏握紧细雪,剑锋萦绕着惨白的剑气。 他的面颊两侧,霜白的鬓被火焰掀起,燃出一双通彻明亮的眸子! 两根手指点出,“野火”瞬间掠出,撞击在皇道气运凝聚的真龙头颅之上。 一声巨大的惨嚎声音,在大殿上空响起。 金灿的真龙头颅,眉心之处,被火焰洞穿,那柄野火刺入眉骨,寸寸深入,承龙殿的皇道气运开始了崩溃。 “你不动用铁律、皇座……是因为你觉得不需要。” 徐藏冷冷道:“你是大隋六百年来最强大的修行者,面对我这个只修行了几十年的后辈,哪里还需要铁律,皇座?” 他完全能够明白皇帝的心思。 这就是他此刻站在这里的原因……十多年来的逃命,奔波,期间他无数次想过自己踏入皇城之后,需要怎么去做,才能杀死对方。 徐藏是一个很缜密的人,他知道自己跟皇帝的差距有多大,自己一日不踏入涅槃,一日就不可能有着公平对决的机会……即便有一天他成就了涅槃之位,两者之间仍然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他需要把差距抹平。 他需要一把可以重创“皇帝”的剑,那把剑需要足够锋锐,足够强大,把太宗身上的皇道气运击碎……本来他准备以细雪开道的。 但是踏入天都之后,他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 师父裴旻身上最神秘的那把剑。 为徐藏送上了一份意外之喜。 紧接着,他需要抓住皇帝的缺点……无论是什么人,坐在大隋最高点六百年,一定会膨胀,自负,最终忽略一些“致命”的东西。 只要太宗选择放下“铁律”和“皇座”与自己交战。 那么他就有机会……杀死皇帝。 十多年来,游走奔波于四境荒野,终日困顿在跌境与死亡之前……徐藏悟出了一道本不该存在于此间的剑意。 这是他杀死皇帝的最大的底牌。 “皇道气运”崩溃的刹那,太宗的心头忽然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浮现上来……他在徐藏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浓浓的死煞之气,这个男人面带春风的笑着,身上的剑气却阴森的像是一个死人。 然而更不妙的事情生了。 当徐藏走入皇帝的三尺之内。 浓郁的死气扑面而来。 密密麻麻的剑气封锁了这片三尺天地。 “铁律”和“皇座”的感应都被切断了……即便他此刻想要动用天都城的两大禁器,也做不到了。 绝杀。 皇帝的神情陡然变了。 他看着徐藏,握着“细雪”的黑袍男人,轻声微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死了就死了,生命本就如草芥般微渺,凡人终有一死……” 那柄细雪抬起。 一整条巨大的真龙气运,都支离破碎。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 徐藏笑道: “这一剑,请你赴死。” 第一百零三章 燎原(三) 承龙殿内。 大红色的“野火”,戳碎真龙气运的额。 一整条老龙轰然倒塌—— 殿柱,屋脊,砖瓦落下的那一刻。 一缕风雷迎势而起。 有人拎起了剑。 这一剑,曾砸碎了覆海星君的大衍剑阵。 砸碎了小无量山的护山法阵。 这世上的规矩,不平,仇恨,冤屈,都在这一剑之上,徐藏拎起细雪,剑身萦绕着磅礴的劲气,他高高举剑,脚尖点地而起,在这半空之中,无数剑气轰隆隆席卷而来,剑气如棍如棒如万钧雷霆—— 皇道气运被剑气搅成碎片。 这一剑,砸落在皇帝的肩头,衣袍破碎,太宗的身子瞬间一沉,脚底的大殿地面如龙脊一般绵延起伏,他半边肩头的血肉被砸得模糊溅起。 徐藏的面色仍然平静,平静地没有丝毫波澜,他的腰身极其挺拔,眼神里一片灰色的死气缠绕……他举起了第二剑,像是一位不含感情的执法者。 剑气境界,以一杀二,以二杀三,以三杀四……一步一登天。 最难最难,是逾越那道大瓶颈。 十境杀不得命星。 星君杀不得涅槃。 如今登入涅槃境界的徐藏,看着这个半步踏入不朽之境的男人,自己的剑气砸入对方肩头,不死不灭的星辉和神性便蜂拥而来,磅礴的生机裹挟着剑锋切斩而出的伤口……短短三四个呼吸之间,伤口便迅痊愈。 他看着眼前的皇帝。 这已经不属于“凡人”的范畴……即便再如何修行,如果不褪去“凡壳”,也不可能抵达这种地步。 自己的一剑,足以斩碎这世上所有金刚体魄。 而刚刚的一记“砸剑”,竟然没有将对方直接劈成两半。 剑气入肉三分,不得入骨,由神性淬炼的骨骼将细雪剑锋的气势夹住……于是这一剑,虽然连带着太宗整个人向着地面凹陷了三尺,却无法切开他的骨骼。 徐藏修行的乃是“杀人剑”。 但他如今所行的逆天之事,已经不是杀人。 而是屠神。 第二记砸剑,势不可挡的砸落,落在太宗的另外一边肩头。 皇帝沉闷地咳嗽一声,像是一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在红山之巅,他曾与复苏的九灵元圣对决过,一掌便拍死了对方……他已经许久未曾出手,大隋天下所有的修行者,在踏入涅槃之后,都会被他请入宫内“喝茶”,“论道”,他不出手不是因为他老了。 而是因为这世上已无敌手。 体内的气机,早已被徐藏的剑气打得支离破碎,他只能看着第二道砸剑,砸在自己另外一边肩头,大殿如6沉一般,飞掠的殿砖如龙蛇起伏,他的膝盖微微弯曲了那么一下…… 头顶之上,有一抹火红的剑影闪逝而过。 遥遥刹那,太宗抬起头来,他看着那柄递斩而下的“野火”,恍惚间看到了那个身披红色甲胄的儒雅男人,持剑而来,向死而生的将“野火”递入自己体内。 后颈之处,仅存的皇道气运,被“野火”刺入,肌肤上的金刚体魄瞬间被剑气凿碎。 皇帝痛苦的拧起眉头。 那柄火红色飞剑刺入自己的脖颈之处。 与此同时,徐藏收起“砸剑”,双手一正一反握拢剑柄,剑气如龙卷一般向着两人之间席卷而来,极短距离的冲刺,那柄细雪对准太宗的“胸口”,瞬间破开皇袍,钉入胸膛,撞碎了沸腾的神性和星辉,撞破了这世上最强大的身躯。 从后背之处钉穿。 透出一阵金黄色的血雾。 徐藏的肩头抵在太宗的肩头,他没有侧过脸去看身旁男人的神情,此刻他的眼神里一片阴沉,面无表情的拧转握剑的手指,剑锋的风雷噼啪弹开,隔着如此之近的距离,他甚至能够听到野火的焚烧声音,和细雪的剑气爆响声音…… 皇帝的喉咙里出痛苦而又沉闷的呻吟。 这个音节刚刚出口,就被打断。 徐藏攥着细雪的剑柄,开始奔跑,他的肩头微微下沉,瞬间滑掠了一小截距离,抵着皇袍男人的胸口,太宗的意识仍然清醒,他的两边肩头被“砸剑”击垮了,磅礴的神性和星辉被“野火”封锁,无数的生机汇聚在胸口,那颗不断跳跃的“心脏”被细雪戳穿,这些生机便涌入“心脏”之处,对抗着不断迸不断碎裂的剑气。 皇帝拧紧了眉头,在他六百年的人生之中,渡过了无数劫难,却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他抬不起双手。 而且是在这天都城中! 铁律被封锁。 皇座被隔绝。 那个从棺木里爬出来的男人,一剑钉入了自己的心脏。 皇袍男人眼皮微微一跳,徐藏踏出了第一步,他的双脚被顶地离地,紧接着徐藏将细雪彻底钉入他的体内,两个人一前一后,撞塌了一根又一根的殿柱。 “砰”的一声。 后背撞在承龙殿大殿的石壁之上。 剑柄抵在胸口,再也不能寸入,衣袍翻飞落定。 徐藏眼神冰冷,他抬起头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双手都插入对方的胸口。 不得不说,这个活了六百年的皇帝,修为已臻至神人之境……即便细雪已经刺入他的心脏,这等足以杀死世上一切有生之灵的“伤势”,仍然没有立即杀死皇帝。 徐藏的丝,被剑气不断掀起又落下。 踏入涅槃之后,他体内的伤势全都被道火焚烧殆尽,获得了全新的“人生”,这世上从未有一个修行者向他那样,成就十境之后,不再去点燃自己的本命星辰,去换取更多的寿命……而是直接以跌境,损失寿元为代价,迈过命星境界,冲击“涅槃”。 本来就没有人这么做……即便有,成功的概率也几乎可以忽略。 这是一件违背天理的事情。 而徐藏成功了。 踏入涅槃之后,徐藏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修生养息,不是巩固修为和境界。 而是,继续跌境。 继续燃烧寿命。 他本就是一把野火。 野火熄灭,重新被点起之后要做的。 当然是……继续燃烧。 他的面色变得苍白,气势仍然凌厉,但整个人的丝,像是落上了一层细小的碎雪,逐渐白,生霜。 浓郁的死气,在徐藏的眼神里沉淀,从血液里流淌而过,顺延着剑气,递入太宗皇帝的体内。 皇帝的嘴唇也变得苍白起来。 他艰难抬起双手,被阻断的经脉,让他几乎生不出更多的力气,只能将五根手指搭在细雪之处。 这是一道足以致命的剑伤……不是因为它戳穿了自己的心脏。 而是因为递出这一剑的徐藏。 根本就没有要活下来的意思。 滚滚而来的死气,在细雪之上流淌,注入皇帝的心脏之中,与之对应的……太宗接连迈过两场大限劫难,积攒下来的磅礴生机,与死气不断对撞,不断消融。 一个人想要永生。 另外一个人则是义无反顾的走向死亡……而且要拉着对方一起死去。 这才是真正的杀局。 太宗的神情变得痛苦而又愤怒,他十根手指,先后搭在细雪的剑锋上,以巨大的力度攥拢剑锋,试图捏碎这柄古剑,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风雷弹跳,手指被锋锐的剑气割开血口,金黄色的血液流淌在细雪剑锋之上,顷刻之间便被死气所污浊,变得一片漆黑。 于是场面就这么僵持下来。 徐藏的剑意,源源不断,顺延细雪的剑身,由剑柄到剑尖,最终注入太宗心脏里。 细雪……细雪。 两个人的额,都覆上了一层细雪。 徐藏的寿命,以一种极快的度消逝,这种度快得乎想象,比起在小无量山杀人跌境,还要来的离谱。 他要杀死当今世上最长寿,最接近不朽的修行者。 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最沉痛的。 那十根手指捏着细雪的剑锋,试图阻断死气在剑身上的传递,太宗的眼神变得灰白,体内的磅礴生元已经无法裹住死气,徐藏的剑意在经脉四处流淌,自己的肌肤变得苍白,衰败,原本他看上去就像是世俗凡间一个四十岁养尊处优的中年男人,此刻丝生白,皱纹折叠,手指变得干枯而又衰老。 徐藏成功了。 太宗闭上了双眼,他的意识有些模糊……浓郁的死气甚至影响到了自己的心神。 他自嘲地笑了笑。 徐藏做到了连老天也做不到的事情。 五百年和六百年的大限……因果轮回没有奈何自己。 这把剑,做到了。 太宗轻轻吸了一口气,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他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其清脆,而又刺耳的声音。 死气以两个人的身躯为终点。 以细雪为桥梁。 杀死一位接近“不朽”的人物,需要极其磅礴的力量,而承载这股力量的细雪……似乎生了一个微妙的变化。 在剑锋之上,有一个断裂的缺口。 那个缺口被死气和剑意所刮过,咔嚓一声,裂开了更大的口子。 如玉碎瓷裂。 这个缺口,响起了第一道清脆的声音之后,崩裂之势连绵不绝。 …… …… (怒了……月票被反了,求月票!) 第一百零三章 燎原(四) 咔嚓一声。 剑碎的声音。 细雪的剑锋,裂开了一道口子……这道声音在太宗体内响起。 就像是雪崩前落下的第一颗石子,这枚石子的滚落,预示着后续不可阻止的崩盘,剑锋的缺口在连绵的崩裂声音之中不断扩大……不仅仅是皇帝听到了这个声音。 徐藏的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一层寒霜覆盖在面颊上,细雪的霜寒与自身的死气,不断蔓延。 从接过“细雪”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这把剑的缺口……世事无完美,计划不如变化,他深谙这个道理,踏入承龙殿之前,他没有想过这一战会得到“野火”的相助。 踏入承龙殿后,他同样没有想到……细雪竟然生出了一丝裂纹。 所以当他递出那一剑之后,所有可能会生的情况,都在他的预计之中,最好的结局,就是一切顺利应当的展,他踏入皇城,绝杀了活了六百年的太宗皇帝。 而最坏的结局……自然就是中途出现了各种坏的变故。 比如……野火无法击碎承龙殿下的皇道气运。 再比如,自己踏入涅槃之后,仍然远远不是皇帝的对手。 再比如,太宗根本就没有放下“铁律”和“皇座”的意思。 无数个可能,最终衍生而出的,就只有一条直线,那条直线比徐藏所有的预想都要顺利……然而就在他即将完成这一杀的时候,出现了那个细微的变动。 那个虽然细微,却可能影响整个大局的变动。 磅礴的死气,因为细雪的缺口,灌输的方向生了震颤。 直抵皇帝心脏的死气,产生了些微的摇曳。 徐藏的剑,刺向一个点,此刻剑意摇曳,汇聚如一的死气缠绕散开……那颗本来即将枯萎的心脏,受到的冲击顿时分散了不少。 太宗的生机,均匀裹住了“死气”。 想要杀死眼前的皇帝,必须要用“剑”。 不能是“刀”、也不能是“枪”、“戟”、“棍”、“棒”……因为只有剑,才是最锋利,最凌厉的兵器。 细雪的剑锋碎了一道口子。 那股锋锐的气机……在这一刻,垮散开来。 …… …… 太宗松了一口气,胸口的痛苦还在不断叠加,那柄古剑捅穿心脏,死气不断缭绕,但在此刻,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先前像是一柄势不可挡的绝世利剑。 刺入之后,便钉着死气侵入骨髓。 此刻剑锋碎了。 天女散花……这股凛冽的死气像是落了一层霜意,在自己血液之中淡淡落下,顷刻之间便被生机所覆盖。 把所有的死气汇聚到一点,可以把自己从永生之上打落,钉入死亡的深渊。 而此刻分散了……对自己的威胁大大减少。 他看着刺入自己胸口的细雪,声音沙哑,喃喃开口。 “有些可惜啊……你,杀不掉我了。” 徐藏并没有笑。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所有的心力都放在那柄剑上。 “是吗……”黑袍男人淡淡应了一声,他的眼帘微微垂落,这把剑是师父送给他的物事,象征着蜀山小霜山一脉的薪火传承,师父曾经对他说过……细雪是世上最锋锐的剑器,但一个剑修的强大与否,与剑器无关。 与自身有关。 剑器在手。 剑气在心。 他在大隋四境走了十年,十年来,细雪束之高阁,一直未曾取出……对于剑修而言,重要的不只只是那柄本命飞剑,更重要的,是那颗剑心。 剑气境界一境,二境,三境,都谈不上多么玄妙,当踏上命星之后,再修行剑气……更多的,就是磨砺剑心,一颗剑心如何澄澈,剑修便如何强大。 这些年,由生入死,由死入生。 徐藏的剑心,早已落了一层霜雪,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凡尘俗欲,都死了个干净。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细雪崩塌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停下死气的递送,反而更加用力。 剑锋一片一片裂开,赵蕤锻造细雪动用了妖族天下的“霜纹钢”,这是举世罕见的材料,此刻与太宗的血肉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在这片刺耳声音之中,徐藏的双手按住剑柄,一点一点继续推动,皇帝的背后已经是一整面石壁。 石壁的石面,已经被细雪的剑尖戳碎钉入。 剑柄已经递送至不可再递送。 而徐藏从一开始递剑的时候,就有一种……恨不得把自己双手插入太宗心脏的冲动。 现在剑碎了。 于是他便这么做了。 皇帝的瞳孔狠狠收缩,他低下头来,自己的两肩松松垮垮垂落,先前的两击砸剑卸掉了他两臂的劲气,使他对如今眼前生的一幕没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徐藏欺入了他的胸口。 那柄细雪的剑锋不断崩碎,死气不再如剑一般锋利尖锐。 剑碎之后,磅礴的死气像是一柄大锤。 轰然砸下。 承龙殿的大殿石壁出沉闷的一声爆响。 紧接着,太宗的胸口一阵绞痛,比起先前还要剧烈的痛苦在此刻袭来……他低下头来,看着双手攥拢剑柄,硬生生把整把剑穿透自己身体,把双手插入自己血肉之中的那个黑袍人。 他明白了徐藏的想法。 细雪是那个男人最重要的剑。 却不是唯一的剑。 就算细雪断了……徐藏也不缺剑。 他本身就是这世上最直,最利,最锋锐的剑。 现在这把剑刺入了太宗的胸口,短短的两个呼吸,这位皇帝的面容一阵变幻,终年笼罩的霜雪在徐藏面前荡散开来……于是在天都城外徘徊了十多年的徐藏,终于看到了这位神秘皇帝的面孔。 徐藏笑了笑。 很普通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 皇帝的面色此刻覆上了一层白霜,他的眉心凝结出了一枚真正的雪花,凛冽的霜意落在浑身四处,尤其是自己的心脏……天都城迎来了四季之中的深秋,而他迎来了人生里最惨烈的寒冬。 “你看……我是可以杀死你的。” 徐藏笑了笑,此刻他的笑容不再冰冷,反而有些像是春日里的暖阳。 身子骨里一片彻冷。 但那颗剑心是炽热的,滚烫的。 他的寿命正在不断的消逝,时间似乎对这个孤独的男人有些过于苛刻了,黑变白,白再生霜。 徐藏与周游是至交的好友,也是这世上彼此唯一的道友。 或许是命中注定,或许是命运嘲弄……此刻他的气息,与莲花道场那个燃烧生命死战的白道士十分相似,在大隋数千年的历史中,有那么几片不太一样的落叶,因为落下的那一刻太过惊艳,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们归根的一生,其实非常短暂。 徐藏的双手,在皇帝胸口的血肉里缓慢摸索着,他似乎摸到了一个滚烫的东西,炽烈火热。 是心脏。 他双手捏住那颗如大日般跳动的心脏……就连细雪也无法击碎这颗心脏,自己的双手自然无法直接将其捏碎。 细雪此刻已经毁了,剑锋破碎,妖族天下最高品秩的霜纹钢都无法杀死皇帝……那柄剑柄被钉入石壁,整把剑透体而出。 但这一刻,徐藏是一把剑。 一把崭新的,奔赴死亡的剑。 拉着皇帝一起……两个人的气机逐渐跌落,再跌落,皇帝的双手艰难抬起,极其缓慢,一点一点挪动,搭在了徐藏的肩头,他的神情痛苦而又黯然。 承龙殿的野火还在燃烧。 那柄裴旻留下来的古剑,此刻钉入皇帝的脖颈,滚烫的剑柄上落下了一片雪花。 “嗤”的一声。 白雾升腾而起。 极致的寒冷与极致的炎热撞在一起。 野火逐渐熄灭,霜雪落下,天地众生一片死寂。 不仅仅是最中心的皇帝和徐藏。 跌坐在大殿最高处,石阶之上的帷帽女孩,黑纱裙上也结了一层冰屑,她冷的牙齿轻轻打颤,双手环臂,整个人蜷缩起来……徐藏的最终一剑,真的距离杀死皇帝只差那么一丝了。 太宗连压制自己的一丝心神都无法分出。 此刻她可以站起身子,只是这座大殿实在太冷,霜雪落在肌肤上,犹如落在血液里。 这是比剑湖宫飘雪剑君还要强大无数倍的剑意。 与剑湖宫的“飘雪”意境有那么一些相似。 却又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徐藏的剑意,是简简单单一个字。 “死”。 这是越了“冰”、“雪”这种自然意境太多的剑意,生与死,是这世上最大的大道,谁也不可违背。 “野火”在虚空之中的燃烧,都被这股剑意所碾压熄灭。 大寒天,剑气落。 同样蜷缩在大殿内的,还有一对年轻男女。 宁奕嘴唇苍白,从昏迷之中醒来,凛冽的寒意压住了他,让他连起身都无法做到。 他怔怔看着两道抵在一起的身影。 徐藏背对着自己。 大殿之中。 两道身影的肩头落满了大雪。 徐藏的意识不断沉沦,再沉沦…… 太宗的眼皮微微下坠。 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双眼。 承龙殿,一片死寂。 唯有霜雪呼啸。 不多时。 有人的生命燃烧到了尽头,彻底化为了一座冰雕。 (继续求月票!) 第一百零五章 燎原(五) 承龙殿内,霜雪呼啸。 炽热的野火被风雪扑灭。 这场燎原的烈火……终究还是熄灭了。 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坠在两个人的肩头,黑袍成霜。 徐藏的眉须,丝,都凝结如冰晶一般晶莹剔透。 他的气息一点一点消弭,湮灭……整个人身上的死气,彻底的化开,成为一具冰雕。 双眼紧闭。 再无气息。 而他的双手,插在皇帝的胸口,十根手指死死捏住那颗心脏。 那颗滚烫的心脏,跳动的趋势逐渐降低。 炽热的血雾不再升腾,心脏的表面覆上了一层寒霜。 皇帝的面容同样惨白,霜雪凝结之下,他的头颅轻轻垂落,而后眼皮努力睁开……最终无力的合拢。 太宗闭上了双眼。 死亡从未距离他如此近过。 炽烈的寒气落在了他的肩头,胸口,侵入肺腑,直抵心脏。 他的意识混混沌沌,跌入无尽的深渊。 承龙殿陷入了真正的寂静。 …… …… 宁奕的身躯无法动弹。 他怔怔坐在大殿的殿柱之上,看着那个浑身被霜雪覆盖,冻成冰渣的黑袍男人……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只留了一个背影。 当初那口棺材抬出紫山的时候,宁奕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下。 他一度觉得,徐藏的死,是这世上最荒诞的笑话。 而现在……亲眼目睹了徐藏递出竭尽所有的一剑,被死气侵蚀化为冰雕。 宁奕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就像是海潮退散,巨大的落失、孤独、惘然,汹涌而来。 脑海里的斑驳记忆,在此刻化为了一柄又一柄尖锐的刀子。 他看着太宗那张覆盖霜雪的脸孔,想着太宗对自己说的话……仇恨是驱动一个人前进的最大动力。 的确。 他没有经历过仇恨。 又如何能体会拼命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滋味? 宁奕的喉咙里一阵干涩,他想要挪动身子,却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徐藏的剑意笼罩了整座大殿,那股凛冽的死气全都对准了太宗皇帝,但即便如此,大殿内的其他位置,仍然被剑气所压制。 不仅仅是徐藏的剑意……承龙殿底下掀起的皇道气运,两位涅槃大能生死之战的场地,充盈弥漫着极高的威压。 别说是宁奕……就算是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在此刻踏入承龙殿,也会被徐藏的剑意直接秒杀,迈不出三步,直接被冻成冰雕,碎裂一地。 承龙殿内的三个人,在徐藏特意的“关照”之下,周身三尺之内剑气不入。 宁奕、丫头、徐清焰。 整座大殿紧绷如一面冰冻镜面。 四处游掠着大寒的雪气。 宁奕呼出一口白气,他拉着裴烦丫头,拿自己的身躯为丫头取暖……被太宗强行取出“野火”,丫头的神魂受到了很严重的创伤,小脸煞白。 宁奕抬起一只手,替她擦拭面颊上的霜痕。 裴丫头似睡似醒,眼角不断有清泪流淌,面容疲倦而又惨淡。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的笑容了。 宁奕的眼神有些黯淡,他望向大殿的角落,徐藏抵住了太宗皇帝,那边究竟生了什么……尚不得知。 好像是那一剑,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宁奕深吸一口气,忍受着寒气将神念一点一点探出。 徐藏的气息,没有了。 皇帝的气息……也没有了。 他有些惘然。 大殿内像是起了一层寒雾,一前一后叠在一起的身影,被雾气所笼罩,看不清楚,也看不真切。 直到一个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 这个声音听起来清醇而又沙哑,说话的那个人,既年轻又苍老。 说话之间,一个披着单薄青衫的瘦削男人,就这么施施然踏入了大殿,青衫男人站在大殿门口,一步也没有入内,一步也没有多走,他的目光平静而又木然,看着殿内游掠的寒气,这里是一座剑意深渊,如果贸然入内,很有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他就站在踏入门槛后的第一步,再也没有深入第二步。 他说话的声音不带着任何的尊重,也没有丝毫的嘲讽,有的只是一片平静。 宁奕艰难拧过头来,看到了这个青衫男人,瞳孔狠狠收缩。 此刻面色最难看的,是坐在大殿最高处的帷帽女孩。 徐清焰的双手抓在纱裙裙摆之处,她咬紧牙关,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清客的长被承龙殿的霜雪吹起,这些日子消耗心力太多的缘故,丝的颜色,与霜雪已经没有太多的差异,这让他看起来并不年轻,反而显得沉郁和沧桑。 他喊出了“陛下”两个字后,就再没有更多的反应。 他在等那个人的回应。 宁奕转过头来,看着徐藏彻底死寂的承龙殿大殿角落。 徐藏把自己所有的死气和剑意,都递送到了那个男人的身体里……他闭上了双眼,太宗也闭上了双眼。 然而此刻,大殿内重新出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被抵在石壁之上的皇袍男人,喉咙里一阵痛苦的搅动,出沉闷的呻吟。 最终恢复了呼吸。 宁奕只觉得浑身都在寒……他听着承龙殿缓慢响起的心跳声音,那位皇帝的苏醒丝毫不讲道理,徐藏竭尽全力的绝杀之局,把所有的手段都施展了出来。 皇帝竟然还活了下来? “咚……” “咚、咚、咚。” 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壮大,犹如战鼓一般。 骨骼的咔嚓声音,不断响起,太宗拧转头颅,肩头的砸剑伤势,此刻缓慢痊愈,他艰难伸出一只手,拔出插入自己后颈的那把野火,五根手指带着寒霜,死死攥拢的刹那,野火的火星四溅,剑身的大红之色被捏得支离破碎,生了一层古锈的火焰直接被霜雪熄灭。 白雾升腾。 太宗睁开了双眼。 他平静注视着面前化为一尊冰雕的徐藏,眼里没有轻蔑也没有憎恨。 相反。 他尊重这个年轻的天才。 当他想要踏出“不朽”最后一步的时候,是徐藏给了他接近死亡的一击。 这的确是一个绝杀之局。 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徐藏做得更好。 天时、地利、人和。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不足……或许那把剑的缺口,是最大的意外。 如果细雪不曾断开,那么徐藏的剑意就不会有那么一刹的停顿,甚至不需要使出最后的那一招……以自身为剑,共赴风雪。 太宗的眉须,霜雪一点一点消融,他沉默看着徐藏所化的冰雕,在自己炽热的神性之下,这座冰雕开始了融化,数十个呼吸之间,承龙殿的寒意都被滚烫的神性所融化……那个险些赐予自己“死亡”的黑袍男人,就这么消失在了这座大殿内。 化为了雪气。 …… …… 徐清客在霜雪消融之前,没有深入这座大殿,他只是站在门槛内一步远眺。 殿内的霜气和剑意太凛冽。 徐清客在大隋天下已经足够有名,四境之内都知道,如今在天都城风头正劲的西境三皇子,能够得势如此,全因为他选了一位不得了的谋士当老师。 而那位谋士弱不禁风,面临着西境数之不清的事务,规划,格局。 哪里有可能是一位修行之人? 的确。 徐清客不是一个修行之人。 这一点,没有人比他的妹妹更清楚……在很小的时候,他的身子骨就十分羸弱,扛着妹妹在墙头看戏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他没有机会修行。 但上天……往往是公平的。 他走了一条不需要修行,也可以抵达顶峰的路。 此刻,一头白的徐清客,站在殿门口,无数白雾和霜雪迎面而来,寒意和热浪混杂在一起。 被雾气拥过。 他神情没有变化。 袖口内涌动着淡淡的金色光华,今日登殿,他带上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一枚袖珍算盘,算子由玉石所篆,算盘的筒骨是一枚其貌不扬的竹简。 他来的有些匆忙,风尘仆仆,身上还带着古旧府邸的书香气息。 雾气和霜雪之中,受到重创的皇帝缓慢站了起来。 后背离开承龙殿石壁的皇帝,看着那个登临大殿的白谋士,他皱起眉头,在对方的身上……隐约感觉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心头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殿内。 剧烈的战鼓声音逐渐减小,这意味着太宗胸口的伤势也被神性所修补。 但这并不意味着……经历了这一战,他没有丝毫的损失。 徐藏虽然死了,但他给自己造成了太大的创伤。 此时此刻,太宗的身躯里,插满了“细雪”断裂的剑锋碎片,一片一片如雪花般,流淌在血液里,每一个呼吸,都是煎熬。 心脏跳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这是因为缠绕在心口的死气,如霜凝结,需要神性一点一点化散……这是比十三年前裴旻留下的剑伤还要严重的伤势! 经历了这一战。 太宗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但如果……当初他没有轻敌,直接动用“铁律”和“皇座”,那么情况会截然不同。 这世上,除了徐藏这个亡命之徒,谁敢在天都城尝试杀死自己? …… …… 站在殿内的徐清客,掸了掸肩头的霜雪。 白谋士笑了笑,缓步踏入大殿,道: “我是来杀你的。” 太宗皇帝盯着徐清客,神情阴沉,缓慢抬起右手。 “铁律”和“皇座”的感应极其强烈。 并没有出现铁律皇座两股力量呼啸而来的场景。 承龙殿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都是一片死寂。 (求月票!) 第一百零六章 完杀(一) 承龙殿内一片死寂。 没有呼啸而来的“铁律”。 也没有压倒一切的“真龙皇座”之力。 被徐藏剑气刺得千疮百孔的太宗皇帝,身上溢散着浓郁的寒气,死气自内而外地不断散而出,他的衣袍不断生出冰渣,然后又不断消融……看起来像是一个从极北的荒芜之境走出来的雪人。 皇帝的神情阴沉下来。 站在门槛上的青衫男人笑了笑,立于白雾之中,他的声音轻柔而又缓慢。 “承龙殿大乱……徐藏只身一人入天都,没有一个人拦,你难道没有觉得不对吗?” 太宗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徐清客说的不错。 大隋天下,涅槃虽然稀少……但还不至于绝迹。 譬如白鹿洞书院的院长苏幕遮,虽然是新晋的涅槃,但怎么可能连徐藏的存在都无法感知? 徐藏踏入涅槃之境,以涅槃实力踏入天都,三司拦不住也是正常……但问题就在于,那袭黑衫来得太过于轻松了。 根本就没有受到丝毫的阻拦。 因为根本就无人去拦。 在皇帝挥手唤走道宗灵山和三皇子李白麟之后,等候在承龙殿外的“百官”,便就此退下了。 “在下刚刚从皇城的那边离开……有些仓促。” 徐清客说着笑了笑,他微微回过头来,手指指向身后,越过承龙殿的大殿……在天都皇城四四方方的街巷尽头,有一座历经百年受人敬仰的府邸。 那个方向是……莲花阁。 白谋士的身上,茶香还未消弭,他伸出一只手,捋了捋丝,把散乱的长向后扎起,他的手腕上有一根漆黑的束绳,扎起头之后,整个人显得有些阴柔,但绝不阴沉。 徐清客笑道:“陛下,我带你见两位熟人。” 身后的白雾之中,有一蓝一白两道身影,一高一低,缓慢踏入承龙殿大殿。 …… …… 时辰往前推去。 升起的朝阳重新被云雾所遮掩,云气飘散回潮,大日落下。 初月升起。 街道上的落叶向着树枝飞去。 路人的行人拎着衣领匆匆倒退着在大街上行走。 天都城行刑前的那一日。 执法司的地牢里,走出了一位披着青衫的瘦削男人,白披肩的徐清客走出执法司地牢,他的背后,一众少司躬身而立。 地牢里关押着的最重要的凡人,不是十境之上的大修行者。 而是两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徐清客的面色有些憔悴,他已经见过了宁奕……在昏暗潮湿的地室里,那个长大了许多的黑袍年轻人还在昏迷之中,过不了多久那个人就会醒来。 命运就像是一个环环相扣的齿轮,在天都城的深夜里扣合,运转。 这座都城里的每个人,都像是齿轮上转动的一角……谁也逃不开命运的扭合。 亲自见到宁奕和裴灵素,对他来说,意义很重大。 在他的推演之中,天都的棋局有着太大的不可控性,谋划了如此长久的岁月,仅仅凭借着对“那个男人”的了解,还远远做不到“完杀”。 他是一个缜密的人,布下的所有的局,都是为了今日的掀开。 他容不得有丝毫的错误。 徐清客踏出执法司,背后的大门缓缓合拢,夜风萧瑟乌鸦啼鸣,他望着天都城外的某个方向。 今夜雨势稍停。 是因为那把剑重新苏醒的缘故……自己要下赢天都的这场棋局,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棋局对面的皇帝拉下“皇座”。 那把剑足够锋利。 只要那把剑能够顺利的刺伤皇帝……他就可以把皇帝,变为棋盘上的一部分,让天都城内,只有一位棋手。 此棋,不分楚河汉界,车马炮兵卒。 所有的棋子,都只有一个目的……杀死皇座上的“将帅”! 徐清客走在天都的街道,他的背后跟着一位笼罩在黑袍内的高大身影,那道身影行路无声,就像是一道鬼魅的影子。 徐清客的神魂,在这半年来从未停止过运转……他每日看这天都,都像是雾里看花,看得真切而又模糊,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今日,他才逐渐看清楚了。 天都在向着自己理想中的方向去展。 他的确有着举世无双的“推衍命格”之术,小到个人因果,大到一国气运……他都可以卦算而出。 付出的代价自然也很明显。 满头霜白在风中摇曳。 徐清客的声音在街巷里一闪即逝。 “宁奕。” “裴灵素。” 他在执法司见了那两个年轻人,各自取下一缕丝,看到了一角未来…… 这盘棋局上有很多的未来,即便是真正的神仙来了,也不可能看到全部,所以他截取了最重要的几个人,去看那一角未来,把边角钉死…… 他在宁奕的身上,看到了那把断裂的细雪,还有迷雾一样的黑暗。 与自己先前在府邸里推演的一模一样。 将死之人。 魂魄散尽之后,化为一具冰冷的石雕。 他在裴灵素的身上,看到了一片血红,愤怒和悲伤的情绪交织升腾,那片血红之色,不仅仅是鲜血的颜色,更像是燃烧沸腾的火焰。 还有被野火所燃烧的承龙殿。 得到这两角未来,其实已经足够。 站在风暴中心的,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他先前已经取下了李白麟的一缕丝,卦算之后得到了一个相当满意的结果。 现在,他要在棋局开始之前,做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脚步停顿。 徐清客站在了那座书香古气的府邸之前。 莲花阁。 从执法司一路跟来的黑袍大修行者,默默隐于巷口的黑暗之中。 …… …… 灯笼摇曳。 袁淳先生坐在庭院内,他的身前悬浮着一本又一本的古籍,有残篇指点,也有古代名手的对捉厮杀实录。 《梅花谱》、《韬略元机》、《渊深海阁》……清风翻书,书页飒飒作响。 老人的眉心,那朵紫莲花闪烁着淡淡的荧光。 他岁数大了,从北境归来之后,最近精神也不太好,总是恹恹犯困,想要睡觉。 石桌前摆着一局残篇。 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与一个很惊艳的天才,下过一局棋。 只可惜那局棋还没有下完。 后来也没有机会下完。 因为坐在自己棋桌前的那个天才,并没有像自己一样活得那么长久……于是,这几百年了,闲来无事的时候,袁淳总是会翻出这份残篇,一个人执两方棋子。 每每总是会想到年轻时候。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远没有如今这般沉郁淡然,落子攻杀,处处是喷薄的剑意。 他本以为,下到这一步,自己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子力占优,一片大好。 即便再度厮杀,到了最后,对方有一线生机,也绝不可能战胜自己。 但这些年来,他的性格逐渐变得圆润,变得如意,他重新去看这篇残局,拿着古谱不断推衍……却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这局棋局的变化程度之大,可推衍的可能性之多,远远乎了自己的想象。 他仍然占据上风,仍然可以斩杀缺少子力的那一方。 可越是推衍,袁淳的心中越是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石桌的两旁,披着单薄黑纱的龙凰,和赤裸上半身,浑身缠绕铁链的苦策,两个人一站一坐,安静如木,吐气吸气不出丝毫声音……跟随在老师身边修行,他们早已习惯了先生的这个举动。 帷帽下,龙凰忽然皱起了眉头。 苦策则是猛地睁开双眼。 莲花阁外,响起了浅淡的敲门声音。 紫莲花飞扬。 袁淳先生轻轻招手,莲花阁门户倾开。 他看着站在门口的那道清瘦身影……西境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年轻谋士。 皇宫里那个神性女孩的哥哥。 那个谋士的年龄应该不大才是,为何生出了如此之多的白? 袁淳轻轻挑起眉头。 白谋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 “在下西境徐清客……半夜登门拜访,打扰了。” 对于这个夜半三更的不之客,龙凰语气不善,冷冷道:“这里是中州,不是西境……况且,老师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苦策把目光望向袁淳先生。 徐清客一笑置之,同样望着石桌前的那位紫袍老人,他轻柔笑道:“袁淳先生,我有一事……想要问问您。” 袁淳低垂眉眼,低声笑了笑。 “龙凰、苦策,你们二人,替我去春风茶舍取两包茶叶。” “茶名……南花。” 龙凰和苦策对视一眼,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他们跟在老师身后如此多年,知晓老师喜欢喝茶,但却不知道……在春风茶舍当中,还有“南花茶”。 这是老师收藏的古茶? 两个人神情不善从莲花阁离开,与徐清客擦肩而过的时候,苦策压低声音冷冷道:“姓徐的……老师脾气很好,不代表北境平妖司的脾气也很好。” 龙凰则是拿着指尖轻轻叩击腰间剑器,算作无声无息的警告。 对于这些,白徐清客只是笑了笑。 一笑置之。 与平妖司两位大司左右两边擦肩而过,一步迈过门槛,踏入莲花阁内。 (21号—23号会爆,每天至少三章,这次想争月票榜第五,差得真的不多!拜谢!冲到第五还会有额外的加更!) 第一百零七章 完杀(二) “袁淳先生在下棋?” 徐清客踏入莲花阁内,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摘下悬在空中的紫色莲花。 在他面前的老人,虽然看起来慈眉善目,垂垂老矣,但其身份乃是大隋天都城的国师,陪伴皇帝走过四百多年岁月的涅槃大能! 袁淳先生修行的术法,据说与“道宗”的一气化三清极其相似,与南疆的鬼修夺舍之术又有些不同。 韩约在琉璃盏内有三百具善男信女做香火供奉,出行只需要捡着自己喜欢的,像穿衣裳一样披在皮囊外即可,用完一具甩一具。 据说袁淳先生至少有两具分身,一朵金色莲花镇在天都,一朵紫色莲花行走在外……至于第三具分身,从未有人见过。 道宗的一气化三清秘术失传已久,袁淳先生是否真的有第三具分身,这些年来一直是个谜。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两尊分身的战力,已经极强,一朵金色莲花坐镇天都城,护在太子身边,这些年来天都皇城的风风雨雨,无论大小,都不能落入白蛟殿下的周身三尺。 老人的修行境界,由此可见一斑。 而徐清客只是一个“没有修为之人”。 袁淳先生揉了揉面颊,重新振作精神,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白年轻谋士,徐清客的档案早就被他调出来观阅过无数遍了……这个出身西境草庐的穷酸小子,凭借着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一步一步走进李白麟的视线,然后得到了西境的权力,成为天都三位皇子选师名额之中的一个。 人生不过二三十年,哪里有时间修行? 徐清客轻柔道:“在下颇通棋道。闲来无事,正好陪先生玩一局。” 袁淳笑了笑,道:“那便正好。” 老人的指尖即将落在棋盘的棋子之上,准备把那局残局破去,重新摆兵列甲,两人公平对弈,重新开始。 一个淡然的声音响起。 “不用。” 白徐清客笑着望向袁淳,柔声道:“就这样继续吧……把那局没下完的棋下完。” 袁淳的心头轻轻一震。 他抬起头来,觉这个白谋士的面容陌生而又熟悉。 徐清客捻子而落。 袁淳沉默提子,做了回应。 一老一少,紫袍黑袍,在棋盘的两边,被莲花阁的风气吹动。 两个人的脊背都挺得极直。 徐清客的神情一直带着笑意,他并没有去看手底的棋盘,而是看着面前的老人,接近大限的袁淳先生,似乎被棋局所困,那一局推演了无数遍的残局,向着一个自己始料未及的方向展……徐清客舍弃了最重要的那颗棋子,落入下风之后,打法仍然有着极强的侵略性。 莲花阁的气氛陷入了死静之中。 棋局推拉对抗,两个人的行棋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先生越来越慢,徐清客越来越快,落子度在棋盘上连绵而又清脆,像是一道又一道绽放的雷霆。 片刻之后。 袁淳先生抬起头来,他没有再动子。 徐清客温和的笑意,在此刻看起来,也像是他的棋风一样……带着如火焰般的侵略意味。 袁淳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他认真注视着徐清客。 这个白谋士的面孔,骨龄,都是一个二十岁多的年轻人。 “跟那个人下完棋后。”袁淳笑了笑,道:“我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但我没有想过,会是今天。” 顿了顿。 老人沙哑道:“你特意来找我,只是为了下棋?” 徐清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没有问“那个人”是谁,也没有问这篇残篇从哪里来的…… 这其实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事情。 即便他是一个棋道天才,通阅了无数棋经古书,也不可能看到这一篇残局……这本就是袁淳和“那个人”之间的对局,从没有丝毫的外传。 袁淳笑道:“你跟他很像,所以我让龙凰和苦策去取‘南花’茶,如果你不着急的话,可以等一等。” “我等不了。” 白谋士摇了摇头。 “我说过,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一下先生……”徐清客看着老人,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消散,他平静开口道:“袁淳,那把钥匙在哪里?” 紫莲花老人哑然失笑。 那把钥匙。 袁淳先生柔声道:“你猜?” 老人一只手按在石桌上,袖袍内飞出了无数朵紫色莲花,其中每一朵所蕴含的威压,都足以炸碎一位命星,方圆三丈之内,数十朵紫色莲花飞涌而出,镇压在天南海北四处。 白徐清客的神情仍然淡然。 三丈之内是一片天地。 三尺之内又是一片天地。 未曾修行的白年轻人,双袖之中,淡淡的金光溢散,一抹极强的威压从袖口蔓延而出,整张石桌咔嚓咔嚓裂开蛛网,在两个人的劲气角力之中僵持不下。 漫天紫莲花,带着涅槃境界的星辉,疾风暴雨一般落向徐清客。 三尺之外,漫天紫气。 三尺之内,一片太平。 徐清客的两根手指,轻轻按在那枚玉算盘的竹简骨心之上,金光璀璨,笼罩而下。 袁淳眯起双眼,单手仍然按在石桌,道:“你可知,这里是天都莲花阁?” 徐清客笑着答道:“离开莲花阁,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承龙殿。” 袁淳沉默下来。 他的神念四散而开,却现了一个恐怖的事情……整座莲花阁,都被一缕金光锁住,即便是他的神念也不可波荡开来。 这个白谋士是怎么做到的? “既然先生不愿意交代,那么在下便自己动手了。” 徐清客站起身子,他的黑袍轻轻震荡,金光扩散,一圈一圈笼罩在袁淳先生的头顶,紫色莲花触及金光的刹那,就被打散成灰烬。 “这四百多年,先生一心二用,天都城的两具分身,一具修行肉身,一具修行神魂,虽然是实打实的涅槃境界……但可惜的是,若不能合一,便不算完美。”徐清客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他轻轻道:“紫莲花的这一具,应当是两座天下神魂之力最强的涅槃修行之身了。只可惜,遇到了我。” 白谋士抬起一只手,缓缓握掌。 那根金灿竹简,迸出轰鸣的声响。 悬在袁淳头顶的金线,瞬间收拢,紫色大袍被紧紧箍住,老人的瞳孔陡然收缩,他额的那朵紫色莲花,脱离肉身而出,狠狠向着徐清客撞击而去。 白谋士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袖袍里滑出了那面算盘,格挡在胸前。 紫色莲花一撞之下,徐清客的身子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双脚险些离地,在地面犁出了一个数丈的沟壑。 那枚不知由何物事打造的玉算盘,玉珠被撞得支离破碎,深藏筒骨之中的金灿竹简却没有丝毫损坏。 徐清客沉沉吸了一口气,有些吃力。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袁淳先生的神情,那朵紫色莲花飞出再掠回,并没有直接把自己砸得神魂俱灭……这是一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术法。 在袁淳这种涅槃境界的大能手上施展,可以轻易摧毁一个星君的神魂。 这朵紫色本命莲花,他修行了接近五百年。 一位星君才能活多少年?再逆天的星君,也不过三百岁的大限! 这个二十多岁,身上看起来没有丝毫修行痕迹的白男人……竟然毫无伤? 莲花阁一片死寂之中。 徐清客收起算盘,缓慢向着袁淳老先生走去。 他站在老先生的面前,轻声道:“这几日你的卦算一直晦暗不清,占不出天都即将生什么……你不是昏庸之人,想必还是能猜到一些零碎的。” “你让那两位弟子去春风茶舍拿茶……如果我真的在这里等,恐怕什么也等不到吧?” 徐清客笑了笑,道:“所以……钥匙不在你身上。” 这句话话音落地。 袁淳瞳孔极轻的收缩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着白谋士,莲花阁的占卜秘术,在他眼瞳里流淌,他看着徐清焰,只能看到一片混沌和黑白。 老人喃喃道:“你……到底是谁?” 徐清客并没有直接回答他。 而是继续喃喃自语。 “看守铁律的那把钥匙如此重要,你竟然不带在身上……说明那个人你真的十分信任,是太子?曹燃?还是那两个弟子?”徐清客的语不带丝毫感情,他摇了摇头,道:“不是太子,也不可能是曹燃……如果是在两位平妖司的大司手里……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至于我是谁……” “春风茶舍……南花茶……”徐清客轻轻笑道:“你心里应该猜到了我是谁……只不过不敢相信?” 他顿了顿,道:“没有这把钥匙,我也会来一趟的。” 徐清客吐出一口浊气,他伸出两根手指,并拢成线,轻轻点向老人的眉心。 手指悬停在那朵紫莲花上,略微停顿了那么一刹。 徐清客神情肃杀而又平静。 他对老人开口道。 “天都的莲花盛开太久了。” 指尖点落。 紫色莲花,漫天落下,纷纷凋零。 (第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零八章 完杀(三) 龙凰和苦策离开莲花阁府邸,两个人快步前行。 天都城的夜色里,有一袭黑袍悬浮在黑暗里,默默跟在两个人的背后。 龙凰和苦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两个人的神情淡然而又平静,专门捡了一条幽深安静的小巷,这条小巷无人经过,漆黑幽长。 这条小巷并不算窄,大约五六个人肩宽,只不过苦策本来就生得极其壮硕,龙凰与其并肩而行,便显得空间有限逼仄。 两个人走到巷子中段,忽然停住脚步。 戴着帷帽的女子一只手按在剑柄之上,猛地回身,一道漆黑剑气在小巷递斩而出。 今夜风声很大。 剑声压过了风声。 披着宽松黑袍的高大男人,面无表情继续前掠,在黑暗之中微微侧,那道起势犹如细小毒蛇的漆黑剑气便擦着黑袍与面颊的边缘掠过—— 紧接着,黑袍男人伸出五根手指,指掌之间犹如金铁一般,与剑气碰撞交触,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声音。 龙凰眯起双眼,抖腕之间,小巷内的细狭剑气犹如蛟龙汲水,汇聚扭转。 黑袍翻滚如波浪。 悬在黑暗之中的那道身影巍峨不动,一整条臂膀被龙凰剑气缠绕。 龙凰眯起双眼,心头有些不祥。 这里是天都皇城,星君境界的剑气,足以直接摧垮这条小巷。 她并未留手……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一整条小巷子,剑气威压出现之后,坚硬如寒铁,散着阵阵凛冽杀意。 早有预谋? 小巷的斑驳石壁内,贴着无数张银白的符箓,在剑光的映射之下连绵起伏。 龙凰冷冷道:“把主意打到了大隋平妖司大司的头上……朋友,你的胆子可真大啊。” 那道黑袍身影只是笑了笑,并不言语。 一人一剑,僵持不下。 劲气在小巷内来回牵扯,两位星君的力量在石壁上游掠,一张张银白的符箓出惨烈的呼啸,整座小巷的星辉以极快的度溢散。 星辉封禁之阵! 帷帽女子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果然是早有预谋,不过对方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和苦策出行的路径完全随机,也这也能算到么? 最让她觉得荒唐的,是对方竟然只有一个人。 她在北境修行多年,在白鹿洞书院苏幕遮破境之后,被大隋誉为最有希望的第二位女子涅槃,自身修行境界已经抵达了星君的巅峰。 平妖司大司,这已经是可以横行北境的地位象征。 就算此地沦为星辉封禁之地,她身旁还有另外一个纯粹修行体魄的平妖司大司,苦策的天赋同样极好,能够成为袁淳老师看中的弟子,并且修行到星君境界,便足以说明他是一个何等强大的人物。 胆敢孤身前来阻拦两位大司级别的修行者…… 对方的气息看起来也不过是星君境界而已。 龙凰眼神微凝。 小巷内,不断有噼啪的剑气爆裂声音响起—— 单袖被剑气缠绕的黑袍男人,一言不,双脚原本离地,此刻一点一点被压得落下,最终踩在地上。 **上半身的苦策,在龙凰 (本章未完,请翻页) 身旁,缓慢走了出来。 苦策的体魄泛起暗金色的光芒,就像是一尊镀了金的佛像,只不过他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慈悲,比起慈眉善目的菩萨,更像是一尊怒目金刚。 他踩踏而出沉重声音,让这条小巷都震颤一二。 双脚落在小巷地面的黑袍男人,目光饶有兴趣,望着这位平妖司体魄最强的大司。 苦策一只手抬起,锁链哗啦啦蔓延堆积,如有灵智……这些锁链就像是剑修的本命飞剑,他以精血和星辉浇筑而成,就像是身体的衍生,因为体魄太强的缘故,老师要求他平时背负锁链,扼制肉身的力量,以免伤及无辜。 此刻锁链卸下。 苦策的肉身光芒逐渐荡漾开来。 灵山上的苦修者,修行体魄,把修行当做一片苦海,肉身则是一条小船,修行的目的是为了抵达彼岸,所以体魄越强大,距离彼岸就越接近……十境的修行者才算是刚刚有资格踏入苦海,修行境界与果位由低到高,依次排开。 涅槃境界的已经可以算是“菩萨”,像苦策这样级别的修行体魄者,行走在东境灵山的宗门,处处受人敬仰,要被称一声“小菩萨”。 苦策卸下铁链,他单手攥拢铁链一角。 一脚踏出。 整条小巷的地面都被踩得凹陷下去,犹如一条龙脊连绵起伏,砖瓦横飞。 黑袍男人冷哼一声,在龙脊抬起到自己面前之时,一只袖袍被龙凰剑气缠绕,半边身子微坠落倾斜,一脚对准小巷砖瓦踩下! 劲气四溅。 这条被苦策踩得炸起的龙脊,被黑袍男人重新踩得凹陷下去—— 下一刹那,小巷的空中响起了凌厉至极的爆响声音,那条巨大铁链犹如一条长龙,在空中出炽烈的鞭响。 “啪”的一声。 令人头皮麻。 那道铁链幻化的鞭影,自上而下砸来,黑袍男人不躲也不闪,抬起一只手,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击,黑袍被长鞭上的浑厚劲气直接砸碎,露出一条满是狰狞疤痕的手臂。 这条手臂,不仅仅布满了疤痕……还贴着数之不清的符箓,青色白色红色,此刻光芒亮起。 黑袍两袖齐出—— 龙凰和苦策瞳孔收缩,两人都感到一股沛然莫挡的力量,从那个男人身上席卷而出。 胸口像是被一柄万钧重锤砸中。 龙凰的帷帽一角,被气浪撕裂,她被这股力量锤得倒飞而出,在空中以剑器插入石壁,切割石壁划出一道半圆弧形以此止住后退趋势。 苦策则是双手护在胸口,那条铁索长鞭在空中被震得直接破碎,整个人横在龙凰面前,抗住了大部分的冲击,双脚硬生生踩在小巷地面,大袍破碎,体魄出叮叮当当的金铁交撞声音。 做完这一切后,那个面容不祥的黑袍男人,甩了甩自己的两条手臂。 小巷内重新恢复了死寂。 …… …… 龙凰一只脚踩在石壁上,一只手按在插入小巷石壁层层符箓内的剑器,悬停住身子,皱起眉头,木然看着下风的黑袍男人。 强得离谱。 以一敌二。 这个男人真的做到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小巷内一片死寂。 而打破死寂的,是两位平妖司大司的胸口,一声极其清脆的玉碎声音。 “咔嚓”一声。 帷帽下的那张好看面容,登时苍白起来。 苦策则是整个人怔住了神。 那块玉……是袁淳先生的命牌。 徐清客登门拜访,然后老师的命牌碎了? 龙凰的大脑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她能够感到,自己的胸口,那块吊坠的古玉,的确出了碎裂的声音,而且这个势头持续了好几个呼吸。 那个站在小巷尽头的黑袍男人,不言也不语,保持着这份寂静,似乎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刻。 星君境界的感应何等强大。 他自然也听到了那声玉碎。 苦策从胸口拽出一条红绳,那块古玉已经碎裂,气息流淌倾泻而出…… 龙凰想到了擦肩而过之时,那个白谋士不以为然的那一笑。 她想到了老师在某天夜晚非常凝重的嘱托。 “我是一个读死书,认死理的人。” “我陪陛下一起变老,如今这里不是陛下的终点,却是我的终点了。” “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谁也不要告诉,云洵不要,苦策也不要。” “若有一天……” “若有一天,我没有能力守住它,那么就请你,接替我的遗愿。” 字字如雷。 龙凰眼眶通红,她死死攥住掌心,那枚斜月钥匙就在她的身上,从老师把“钥匙”托付给自己的那一刻,她就把这样东西,看得比性命还重要。 她本以为,老师只是担心自己寿元将尽,才说出这番话…… 她从未想过,一场如此浩荡的异变,会在天都城上演。 小巷内。 风逐渐大了起来。 龙凰看着那个黑袍男人,缓慢抬起双臂,小巷四面八方的符箓都随着他的抬臂动作亮起。 漆黑的小巷,此刻像是从天都城内被切割而出。 能做到星君境界以一敌二的……两座天下,又有多少人? 炽烈的光芒,照亮了黑袍男人的面孔。 龙凰的嘴唇有些干。 她看着那个露出真面容的男人。 同时也看到了一场即将席卷天都皇城,即将席卷整座大隋的暴雨。 这场暴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自己与那个白谋士擦肩而过的那一刻么? 还是……三司背叛的那一刻? 黑袍被风吹去。 那个男人的鬓在风中飞扬。 他的面颊犹如刀凿斧雕般,一片四平八稳,眉宇木然,眼神里满是平静至极的黑色,颧骨有一道淡淡的疤痕,那道疤痕顺延颧骨抵达胸口,然后蔓延至两条手臂,看起来像是纹刻花臂的纹身……显得妖异而又圣洁。 执法司大司墨守,抬起双臂,像是要迎接即将到来的满城风雨。 整条小巷被符箓所包裹。 这里就是他的绝对领域。 墨守的声音冷漠而又决绝。 “钥匙……在哪里?” (第二更,今晚还有第三更!继续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零九章 完杀(四) “钥匙……在哪里?” 墨守的声音,在小巷领域内回荡。 四面八方的符箓,在这道声音的扩散之下,不断被风气掀起。 执法司的大司,是一位精通符箓、阵法的天才修行者,从墨守登上大司位置的那一刻起,他就证明了自己的力量,执法司所遇到的敌人,全都被他轻松铲除,甚至不需要动用符箓……以至于这些年来,人们淡忘了他的阵法造诣。 在阳平洞天,他硬生生靠着阵法,锁死了被影子附身的“胤柔”。 杀不死影子,但困住了影子。 在天都城内,藏匿自己的气机和身形,瞒住通天珠的监察。 然后再单独开辟出一个空间,把两位平妖司的大司拉入其中……纵观这一切,只有墨守能够做到。 徐清客布下了这个局。 墨守完美的实施了这个局。 唯一的问题就是……龙凰和苦策离开莲花阁府邸之后,会选择哪一条路……这是一个未知的选择,也是一个随机的未来,徐清客根本就没有浪费心力去推演,而是选择了一个简单的办法。 整座莲花府邸,周遭的所有小巷,都贴满了墨守的符箓。 那么偶然,就成为了必然。 抬起双臂的墨守,冷冷看着那两位大司,他身处天都皇城,极少外出,但对于两位北境大司的事迹有所耳闻,北境的修行者经常经历厮杀,于是自诩为实战派……来到天都的散修野修,或者平妖司修行者,总是把执法司和情报司看得稍低一头。 事实上,北境与天都之间,没什么可争的。 十三年前,北境的最强者,与天都的最强者……那一战,已经说明了孰强孰弱。 “交出钥匙的话,你们可以不死。清客先生不想杀死太多的无辜,这场风波之后,崭新的王朝会在这片大地上插起旗帜……作为北境平妖司的领袖,你们可以为新王效力。” 墨守神情木然,抛出橄榄枝。 可惜的是,龙凰和苦策没有丝毫动摇。 黑袍女子声音沙哑道:“老师的死……是徐清客做的?” 墨守点了点头, 并没有否认。 “人固有一死……更何况,袁淳先生本就岁数大了。” 这句话的声音在小巷里回荡。 两位大司的神情变得黯然,眼神逐渐痛苦扭曲。 跟随老师在北境修行,他们经历过妖潮的突袭,灰界的厮杀,与妖君的生死之战 ,一次次鲜血的洗礼,一次次破境……才走到今天。 苦策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人固有一死。” 金刚体魄泛起一层层猩红的壮汉,喃喃道:“现在该死的那个人是你。” 小巷之内,无数封禁星辉的符箓,哗啦啦被风吹起。 苦策一瞬之间就来到了墨守的面前。 他的拳头像是一枚炮弹般弹射而出,奔向执法司大司的面门。 墨守眼神冰冷,眼前这个壮汉的度快得惊人,完全与其身形不符,漫天的拳影炸散开来,在他耳旁掀起撕裂般的破空声音,如果被这钵大的拳头砸中,恐怕就算是秘法炼制的宝器都无法承受。 墨守袖袍内滑出一张符箓,他的身子像是一枚轻飘飘的羽毛,在拳风之中摇摇欲坠,指尖燃烧着星辉,下一瞬间,两个人的动作猛地定格。 苦策的一枚拳头擦着墨守面颊划过,打得一缕鬓高高飞起。 而墨守的掌心,贴着一张溢散雷霆的符箓,就悬在壮汉的面前。 执法司大司的整条手臂绷直,掌心连同符箓,向着墨守的面门按去,这张符箓本是道宗的“五雷咒”,经过逆推剖析,加之淬炼,他将其修改成“九雷咒”,专门克制修行体魄的炼体者。 雷霆之力被他不断压缩到符箓之上,这张符箓竭尽所有之时迸的威能,不亚于一位星君剑修递出的全力一剑! 苦策瞳孔收缩,漫天雷光炸开! 那张“九雷咒”就悬在他的面颊毫厘之间,瞬间便被墨守按下—— 符箓没有按入苦策的面门之上,就在雷霆飞出符箓的那一刹,一柄长剑插入符箓与面颊之间,冷冽的剑光横切入内。 从小巷飞掠而来的龙凰,一只脚脚尖踩在苦策肩头,将其蹬地向后飞去。 一剑隔开符箓,漫天雷光在剑锋之上跳跃奔走,犹如大江大河汇聚而来。 龙凰的娇躯被雷光击中,猛地一颤,面色苍白,咽下一口鲜血,掌心力。 一声龙吟,一声凤鸣,两道声音在剑锋之上响起,剑器左右摇晃,一黑一红两道影子凝聚而出—— 帷帽女子的帷帽,在先前的打斗之中已经损坏,此刻被大风和剑气吹得支离破碎,露出了那张苍白而又姣好的面容,龙凰的背后,浮现出两道气息圣洁的法相。 一条蛟龙,一条红凰。 这两道法相出现的刹那,墨守的面容浮现了一抹玩味笑容。 一龙一凰,合二为一。 浩浩荡荡的剑气劈开雷霆,向着黑袍男人递斩而出—— 这一刻,时间仿若凝滞,变得缓慢而又沉重。 墨守抬起一只手来,那条布满了疤痕的手臂,鲜血铸成了纹身……这一道又一道狰狞的疤痕,不是在战斗中留下,也不是被强者所伤,而是他一刀一刀自己雕出,特地烙印在身上的阵法。 这也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杰作。 墨守的手臂纹身亮起—— 风雨呼啸,符箓大鸣! 一缕法则缠绕而至,隐约触及到了“时空”的禁忌领域。 龙凰眯起双眼,她感到自己的剑气变得缓慢而又无力,像是置身在一片莽莽雪原之中,彻骨的寒意刺入骨子里。 三尺之内,不仅仅是剑气,就连自己的气血流动,都变得缓慢了。 她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下一刹那,自己的喉咙便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扼住—— 墨守的五指还没有力,一个沉重的身影便猛地砸来,砸碎了这片时空的凝滞。 时间恢复。 墨守的身躯被苦策砸中,被迫松开那只刚刚扼住龙凰脖颈的五指,两个人狠狠砸入一面石壁。 龙凰双手撑地,痛苦咳出一大口鲜血,眼神里带着一丝余悸。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逐渐恢复清醒。 这是什么力量? 墨守烙刻在自己身上的阵法……竟然可以短暂的冻结时空? 紧接着,一道呼啸声音传来。 带着墨守砸入石壁的苦策,仅仅两三个呼吸,就被打得横飞而出,后背着地,贴着小巷子滑掠而出。 执法司大司墨守,缓慢从烟尘之中走出,他拿着手背轻轻擦拭唇角的鲜血,瞥了一眼血迹之后神情阴沉……显然,他也受了伤。 小巷的另外一头。 龙凰双手按在地上,蹲伏之姿,剑器就插在面前,随时可以拔出。 抛飞出去的苦策,痛苦咳嗽一声,一只手搭在石壁上, 场面陷入了死寂。 …… …… 短暂的交触。 对手的确有着以一敌二的实力……大隋天下,把墨守放在了三司大司中最高的位置,并非是虚言,这等战力,的确可以与当今天下的那三位极限星君媲美。 龙凰咬了咬牙。 她不确定,自己和苦策两个人,能够在这条小巷子里杀死对方。 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双方仍然有底牌未出……自己有一剑,或许可以重创墨守,但这一剑无论能不能成,递出之后,自己绝无逃亡之力……那个时候,钥匙怎么办? 就在这时。 苦策的声音,汇聚成线,轻柔传来。 “钥匙……在你的手上吧?” 龙凰怔了怔。 缓慢扶着石壁,站起身子的壮硕男人,目光直视着小巷尽头的大司墨守,声音却是一字不落的传到了身旁女子的耳中。 “我是一个……愚笨的人……” 苦策顿了顿。 他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们要的‘钥匙’是什么……但我知道,今晚的一切因它而起。” 徐清客的登门。 莲花的枯萎。 墨守的截杀。 这把钥匙,意味着天都城的腥风血雨……西境策反了执法司,接下来会生什么,已经不需要去猜。 天都城上一次面临这样的暴动,还是两千年前。 狮心王时代。 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夜,皇城里一片宁静。 “见证” 了这一切,站在风暴中心的男人,挡在了龙凰的面前。 苦策轻轻开口。 “把钥匙送走,送到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 说完这句话,男人侧过头来,露出了一个干净质朴的笑容。 “这里有我呢。” 龙凰怔怔看着那个拦在自己身前,暗金色体魄流淌赤红纹路的“师弟”,她忽然有些恍惚地意识到,跟在老师身后修行的岁月里,她一直不善言辞,很少以笑脸示人。 她所做的,就是不断追寻着剑道的至高点。 为了这个,她舍弃了太多…… 回头去看,她甚至忘了留意自己身边那些重要的人。 龙凰鼻尖一酸。 一个人往往需要大把大把的时间去经历。 却只需要一瞬间去成长。 她站起身子,没有回头,向着小巷的尽头掠去,那柄插在地上的长剑奔掠而来,被她握在手中,一人一剑,向着符箓禁制的尽头撞去—— 墨守神情冷冽,准备一步踏出,被人拦了下来。 小巷一条线,符箓翻飞。 苦策撑开双臂,抵住小巷两侧。 他的声音在风雨之中决绝而又肃杀。 “平妖司大司墨守……请赐教!” (第三更,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章 完杀(五) 漫天符箓,在小巷里翻飞,凝聚。 墨守脚尖点地,飞掠而出,整个人像是一柄利箭。 平妖司的那个壮汉,像是一堵小山,拦在他的面前。 两人碰撞在一起,谁也奈何不了谁。 然而那道惊若孤鸿的女子身影,已经飞逼近了小巷的尽头。 这条小巷,被他以符箓之力封禁,符箓升起之时,星辉无法动用,通天珠无法查看,整条巷子都陷入“时停”的缓慢领域之中。 然而……锋锐的剑气,切割着这片领域,无视了规则和阻拦。 龙凰的背后有一双漆黑的巨大羽翼舒展开来,整个人像是一只奔赴地狱的烈鸟,带着无比凛冽的杀意,撞向了小巷尽头的石壁。 撕啦之音响起,剑锋切割符箓,插入石壁,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 整条小巷的符箓都被剑气余波掀开。 “想逃?” 墨守冷哼一声,他的面前是体魄强悍相当难缠的苦策,那道魁梧身形横在小巷里,把所有的视野都遮住。 隔着一个人。 墨守一只手抬起,无数符箓在空中凝聚成一只巨大手掌,越过数丈距离,狠狠拍在龙凰的后背之处。 后背震出一滩血雾! 黑纱帷帽的平妖司大司痛苦闷哼一声,双手攥剑插入小巷石壁。 剑气迸。 墨守眼神冰冷,来不及去拍第二掌……自己的身前,有一道血红色的巨**相拔地而起,燃烧着浑身精血的壮汉向着他扑来。 小巷震颤。 一道凄惨的女子身影撞碎巷壁,在天都夜色之中挣开双翼,瞬间消失无踪。 小巷内,响起了沉闷的打击声音。 在宁奕被押入皇宫的前一夜,天都城里已经有人死去。 象征着北境和平的紫色莲花枯萎凋零。 平妖司的两位大司一死一逃。 踏入莲花府邸的白谋士,坐在石凳上,坐到天亮时分,一口一口喝完了茶,然后从府邸离开……如他料想的那样,这一夜之后,“铁律”和“皇座”的力量都被封锁。 大隋的“铁律”,是皇帝最大的武器,也是制衡皇帝的最大杀器。 初代皇帝把铁律的最高权限,封锁在一柄钥匙之中,掌控着“钥匙”的那个人,就是大隋天下的监察者。 初代皇帝认为,这世上的所有权力都需要监察,如果失去了制衡,再理智的人都会慢慢膨胀,于是在创造“铁律”的时候,便有了这把“钥匙”……为了防止自我监察,如果流淌着皇血的皇族子弟,试图拿着钥匙释放所有的力量,那么会被初代皇帝留下来的阵法直接湮灭,连灰都不会剩下。 近千年来,“铁律”的执掌者身份不断变更,最终形成了一个规矩,大隋国师负责“铁律”的监察和统御。 徐清客让那朵莲花枯萎的意图也很简单…… 当莲花阁的主人身死道消,“铁律”大阵便失去了主人,这座大阵的新旧主人更迭,需要“钥匙”的认可……若是没有“钥匙”,那么“铁律”将不会对皇帝开放。 他亲手熄灭了莲花。 也亲手压下了铁律。 而他要做的不仅仅是抑制“铁律”…… 这把监察皇族的“钥匙”,不仅仅是铁律的开关,也是悬在皇族血液上的利剑。 如果说,他杀死袁淳,能够做到的,是让皇帝无法拿到“铁律”这把利剑。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拿到“钥匙”,以监察者的身份,把铁律大阵握在自己的手中,然后将这把剑……对准皇帝! …… …… 承龙殿。 站在殿内的白谋士,神情平淡,但眼神里有那么一丝轻微的遗憾。 袁淳把钥匙交付给了弟子。 这是一种大魄力。 他在莲花阁等了一晚,灯枯茶凉,最终等到了墨守带来苦策的尸体,却没有等到那把钥匙……他的对手是太宗皇帝,大隋前所未有的雄主,仅仅是不让太宗拿到武器,并不意味着他赢了。 龙凰燃烧生命,撞碎了小巷禁制,从伏杀之中逃离。 如果他能握住那把钥匙,以铁律之力对抗太宗,那么胜算还会上升一成。 徐清客的面颊旁边,淡淡的寒气掠过。 先前递出那一剑的黑袍剑修,已经化为了冰屑和齑粉。 如果说,杀死皇帝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那么徐藏,让这件事情变成了可能。 徐清客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闭关百日,占卜了无数卦,心神憔悴,等的就是现在,徐藏复活之后踏入天都,对着皇帝递出那一剑。 “杀死皇帝”的这件事情,多出了一丝微渺的希望。 白谋士伸出这一只手来,对着雾气之中的冰屑,缓慢合掌。 他要握住这缕希望。 大殿的两旁,有一白一蓝两道身影,缓慢走出。 “陛下……我带你见两位熟人。” 一位披着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 一位则是面容清俊柔和的白袍僧人。 靠在大殿殿柱上的宁奕,怔怔看着这一幕,难以置信。 蓝袍的年轻道士。 陈懿。 当今的西境道宗教宗……陈懿! 跌坐在皇座最高处的徐清焰,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那个唇角挂着淡淡笑容的,正是受皇帝旨意,从灵山赶赴天都皇宫,来东厢指导自己修行的那位灵山大知—— 崤山居士。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不是这两位道宗佛门内地位极高的人物,此刻竟然出现在承龙殿……而是他们身上的气息,本来是一片清净,毫无“作为”,随着踏入承龙殿,一步一步迈出,两个人的额,都燃起了淡淡的火光。 大隋有禁令。 道宗的教宗,绝不可以修行。 每年寒冬,道宗教宗都会按例入天都城朝圣,若是被现身上,有半点“不干净”的气息,那么当夜就会杀死,被埋在天都城的大雪里,上一位教宗就是因此“暴猝”。 对于四境之内的信徒,这其实也不是一件难以交代的事情……见得到教宗的只是少数,天都城杀死教宗之后,对外先是公布教宗生了重病,隔一段时间公布一次病情,于是这个已死之人,变成了一个“将死之人”,等到合适的时机,这个人的离去便不会显得突兀。 一切都是自然而又合理的事情。 道宗对此不感到愤怒吗? 当然愤怒。 知道真相的只是少数人……当然有极端者意图把真相公之于众,利用群众的怒火让大隋皇室付出代价,但可惜的是,皇帝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把这些极端者处死。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相。 道宗的一切,都是皇帝赠予的。 当初皇帝如何给出,他就可以如何收回。 灵山的佛子同样如此,不可修行,不可淬体,只能当一个百世凡人,就连与灵山佛龛里的菩萨道火有所感应……都绝对不可。 坐上道宗教宗、灵山佛子的位置,是一种殊荣。 但前提是……他们要足够听话,否则这就是一场浩劫,躲不过,逃不了。 两位东西两境的“凡俗之人”,缓慢走到了徐清客的身旁。 陈懿的道袍被风吹起,他眼神里的那股青涩缓慢褪去,瞳孔深处澄澈而又深邃。 宁奕总是觉得,这个少年教宗的身上,带着一股不与世俗亲近的“老成”,即便有时候故作亲切,也总显得格格不入。 徐清焰则是抿唇看着自己的老师,崤山居士的目光也笑着望向殿上的黑纱裙女孩。 徐清焰的脑海里忽然闪逝了几个零碎的画面。 崤山居士曾带着自己踏入长陵。 拿走了自己一绺长。 白袍僧人曾经说的话,在她心里轻轻荡开。 “借你一绺长用用。” “不久后的一天,你会因此而感谢我的。” …… …… 天都皇城的上空。 一张古旧符纸,悬停在空中,随风摇曳,猎猎作响。 这是“铁律”大阵的阵眼。 当初青山府邸之争,这张符纸轻轻松开一线天机,于是朝天子便得以恢复巅峰实力……“铁律”强硬地压制了皇城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生灵,无论修行境界,实力高低,都无法越过某条界限。 大阵若起,那么执掌铁律的皇帝,便身为天都城内的至高之人。 皇帝的神念,在“铁律”符纸旁边游掠,始终无法打开这座大阵。 而另外一股力量,同样只是震颤,不做回应。 天都城外的“长陵”。 山雾蔓延。 这座隐于俗世的碑石陵墓,重新出现,坐落在天都的不远处。 真龙皇座就藏在长陵山顶的大雾之中。 登基之后,皇帝一缕神念,便可以沟通“皇座”,这是大隋天下最强大的先天灵宝,是初代皇帝开辟天地的圣物。 即便后代血脉一点一点稀薄,只要能够沟通“皇座”,那么内外诸敌,都将被横扫成灰。 然而此刻,山顶雾气之中的那尊皇座,只是震颤,并不分出力量。 披着黑袍的守山人,悬在雾气之中。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十根手指交织,浑身的星辉和血气都在燃烧。 如果说,莲花阁执掌着铁律,是大隋律法的监察者,那么她……就是皇座的看守者。 骷髅面具下,守山人的唇角溢出鲜血。 真龙皇座的力量,被长陵的法则所压制,皇帝沟通着这座宝座,她能够做的,就是压上自己的所有,拖延片刻。 直到新王的登基。 皇座易主。 第一百一十一章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徐清客站在承龙殿上。 他的身子骨太瘦,宽大的青衫飞舞,整个人好像随时都可能被劲风掀飞。 他的身旁,道宗的少年教宗,和灵山的佛门大知,一左一右,缓慢站定。 雾气的那一边,受了重伤的皇帝,浑身都被寒雾所笼罩,看不清神情,也看不清情绪。 “铁律的封锁……是袁淳死了。” 太宗的声音,在大殿内一字一句响起。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之中似乎带着淡淡的悲伤,在外人面前,他几乎没有流露过自身的情绪。 在徐藏死的时候,有过那么一丝遗憾。 而他说出袁淳死了这四个字的时候,没有任何疑问……铁律无法动用,只有这一种可能。 袁淳死了,他有些……难过。 徐清客点了点头,道:“我送他上的路。” 站在太宗面前的三个人,是很奇怪的三个人。 白谋士,少年教宗,年轻僧人。 这三个人的身上,都没有修行的气息。 这三个人,放到天都城,除了模样稍显奇特一些,其他的,便与寻常人没有任何的不同……他们不会修行,没有淬体,只要稍微有些修为就能够看出。 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陈懿的骨龄不到二十年。 崤山居士出行带着大量的护卫,因为这位灵山大知,并没有任何的修为,这是天下皆知的消息。 而徐清客从隐姓埋名到抛头露面,这几年来置身在风雨之中,根本无暇修行。 而此刻,站在承龙殿的,就是这三个人。 就只有这三个人。 其中,少年和僧人的额头,燃烧着淡淡的火焰,承龙殿的大殿内还是一片严寒,这缕火焰焚烧虚无,带着强烈的威压,开辟出周身三尺的清净之地。 能够做到这一点……便意味着,他们有着越星君的修为。 事实上,即便六感不敏锐,只需要眼力足够,便能够看出来这两个“凡俗之人”的“不俗之处”。 在二人额头燃烧,不断燃烧的火焰……乃是涅槃道火。 徐清客看着皇帝,轻柔说道: “想必陛下是知道的……有种东西,叫做捻火。” 捻火。 出自灵山的“捻火”之术。 乃是这世上最广为流传的长生之术。 灵山的佛龛里,供奉着“古菩萨”或者“古佛”的火种,这是一种远古大能精神意志的体现。 火焰不熄,道种长存。 据说灵山曾经遭遇过一场浩劫,丢失了许多的火种,幸好殿内保留了最重要的那几位,如今就供奉在大雄宝殿之中。 这种长生之术,讲究“缘分”二字,万般劫过,缘分长存,供奉火种的佛龛大殿寻常不能入内,若是有缘人能够踏入殿中,便与其中的某位“菩萨”,或者“古佛”产生感应,那么便可“捻火”。 当今天下的灵山客卿宋雀,捻火之后,立地成佛,成就涅槃之身。 这等长生之术,无异于“修为”嫁接。 灵山的古佛为你做嫁衣。 太宗的神情有些微寒。 他自然知道“捻火”,宋雀捻火成功的那一日,就被他邀请到了皇宫喝茶论道……对于佛门和道宗的一些小心思,他虽然不放在眼里,但两宗的禁忌手段,他必须要谨慎提防。 他亲自见过灵山的崤山居士。 这个白袍僧人的身上没有“捻火”的气息,与宋雀截然不同。 “你一定在想,这些年来,天都城对两宗领袖监察地如此严格……为什么还会出现今日的漏洞。”徐清客笑了笑,“第二种长生术叫做‘坐忘’,这是道宗的禁忌术法,对于这两种术法,天都城早有防备。如果有人试图以‘捻火’和‘坐忘’之身,来登上东西两宗的高位,那么便会被你直接埋入天都城的大雪里。” 徐清客看着太宗,眼神平静而又淡然,就像是看着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彼此知根知底,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太宗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不像是要谋逆的臣子之与帝皇。 更像是老友的闲谈。 “这世上,很少有东西可以瞒住你的眼睛。” “第三种长生术……除外。” 第三种长生术? 皇帝听到这几个字,默默站直了身子,磅礴的神性在体内游掠,指尖不断挤出鲜血,细雪残留的破碎剑片,一片一片被排出体外,顺着经脉流淌,刺破指尖,噼啪落在地上。 他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压制剑伤。 靠在殿柱上的黑袍宁奕,挣扎抱起丫头,他指尖不断流淌着稀薄的神性,去温暖青衫女子的胸口,两个人抱在一起,抵抗者殿内的寒气。 宁奕听着徐清客的话,思绪驳杂之间,艰难喘了一口气,他靠在殿柱一旁,在角落里探出半边头颅,神情复杂看着那位白谋士。 徐清客所说的,是一个极隐蔽的秘密。 周游拿到拔罪之后堪破了这个秘密,若不是莲花道台决战的前一夜,周游倾尽一切的“教导”,那么宁奕根本不会知道。 这世上还有第三种长生术! 那么,那个白谋士……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皇帝揉了揉眉心。 他声音沙哑,问出了宁奕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你到底是谁?” …… …… 承龙殿的风很大,两位涅槃修行者就站在他的身旁,道火点燃,汲取着磅礴的星辉和神性,在大殿内形成涡旋…… 这是一场剧烈的风暴。 而徐清客就站在风暴中心。 他静静想着太宗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是谁…… 白谋士笑了笑。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缓慢开口。 “道宗三清阁立在西境的偏隅角落,虽然远离四境,但天都城千年来一直打压道宗……这百年来,虽然三清阁的处境看起来还算过得去,但时间往前推五百年,那时候天都的铁骑曾经西掠四次,打得三清阁死伤惨重。” 太宗听着这番话,沉默下来。 时间往前推五百年,那个时候的他,刚刚完成了登基,坐上真龙皇座之后,安抚天下,打压境外,铁骑西掠之时确有……他击垮了道宗顽固的抵御分子,打碎了西境的抗外之心,把这片疆土彻底纳入麾下。 解决问题有很多种手段和方法。 但站在他的高度上,暴力往往是最有效的。。 徐清客笑道:“我并不是想借着这番事情……指责你,相反,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但是在西掠道宗的那场战役里,你杀死了很多三清阁的大修行者,让西境道宗一度萎靡不振,数百年才缓过气来。” 皇帝皱起眉头,看着蓝色道袍摇曳的少年教宗,尤其是对方额头上的那朵涅槃道火……自己当时击杀了好几位道宗的涅槃。 于是太宗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记忆仍然鲜活,把那一战交手的敌人一个一个从记忆里拎出来。 却现,与眼前的少年,一个也不符合。 徐清客笑着提醒道:“是陈抟先生。” 陈懿的面色仍然平静。 宁奕的身子骨却冷了起来。 陈抟……道宗那个生出来是凡体,然后靠着大毅力,修行成为后天“道胎”的天才?那个被盛赞为可以与“太乙救苦天尊”相媲美的“陈抟老祖”? 太宗冷冷的声音呵斥道: “胡言乱语……陈抟根本就不是那个时代的人!” 在他的记忆之中,道宗与自己交手的那几位涅槃,各自的功法,境界,乃至死法……都一清二楚。 根本就没有“陈抟”,那个道宗后天道胎,早已经不知所踪,不知死了多久! 徐清客笑了笑。 “不用着急,我还没有说完呢……” 他柔声道: “陛下你出手打死了道宗的那几位涅槃,可那时候的‘陈抟’,只不过是西境的一个普通凡人,在大隋铁骑的冲杀之下死去……你当然不会记得,你连面都没有见过,又如何能够认得他?” 徐清客淡淡道: “第三种长生术,把肉身抛去,留存魂魄,重新开始……这是真正的长生术法,也是所谓的‘转世’。那个时候的‘陈抟’,已经成功转世了。” 皇帝瞳孔收缩。 徐清客口中的“第三种长生术”,像是一柄利剑,刺在了他的胸口。 白谋士笑着问道:“这一幕,是不是有些熟悉……陛下是不是想到了曾经的某个熟人?” 靠在殿柱上的宁奕,神情有些惘然。 他忽然想到了红山上的那副画像。 泉客……太乙救苦天尊……那只九头狮子…… 白骨平原出了轻轻的震颤。 宁奕抿起嘴唇,他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在缓慢升温。 徐清客的声音继续在大殿里回荡: “那个在年少时候,与你一起游历四境的人。” “那个从北境越海而来的人……” “把海上皇族最珍贵的‘泪珠’,都交付给你的人……” 白谋士说话的声音缓慢提高,语仍然稳定。 每一句话都凿入皇帝的心中。 雾气之下,太宗的眼神变得复杂,他的呼吸沉重起来。 瞳孔深处,缓慢生出了痛苦。 承龙殿风气骤停。 徐清客一字一句问道: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 …… (还有一更,今晚能写完,不熬夜的就不要等了。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二章 清客(第三更求月票!)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太宗根本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抬起一脚,猛地踩下。 承龙殿的殿柱破碎,皇帝的脚底,地面凹陷,一**日从他背后缓慢浮现而出。 徐清客的眼前一片炽热。 炽烈的光芒四散射开,但并没有射入他面前的三尺范围。 道宗和灵山的两位“涅槃修行者”各自伸出一只手,挡在他的面前。 大日的光华极为刺目,不断溢散,皇帝像是站在云端之上的神灵,背负着日月星辰,巍巍在上,不可直视。 而白谋士直视着这轮太阳。 他的眸光仍然平静,没有温度…… 声音还在继续。 “如你所见,第三种长生术的修行者,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转世之后的魂魄极为脆弱,与生前的通天境界不能相比……所以第三种长生术,需要一个引路人。” 徐清客的身旁,灵山大知崤山居士,还有教宗陈懿,两个人额的道火燃烧愈旺盛,这两个人眼里的岁月感越来越重。 像是一种蜕变。 褪去了旧的壳。 获得了新生。 陈懿和崤山居士,都是“长生术”的修行者,栖身在他们身躯里的那个客人,与捻火和坐忘的大能不同,“前世”的记忆确确实实的存在,而且当他们需要的时候……这股力量便会释放出来。 陈懿三次入天都。 没有一次,被现这个身份。 甚至无人起疑。 因为这本就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皇帝盯着湛蓝色道袍的少年,眼神有些悲哀,他的身旁本来也有一个修行“第三种长生术”的人。那个女子陪自己走过了“很长”一段的年少岁月,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他即便登上真龙皇座也无法忘却。此后的数百年里,修行之余,所做的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怀念和追忆。 在红山高原上,九灵元圣曾经问自己。 还记得当初的誓言否。 皇帝的回答是记得。 对那个女子的誓言……他全都记得,一个字也不拉。 可她是“泉客”,是妖族倒悬海的海上皇族。 他根本就不相信有“转世”这种东西。 皇帝努力盯着陈懿,想要从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出一些能够证明自己没有错的东西……第三种长生术,何等的荒谬,可笑……如果真的有第三种长生术,如果真的有“转世”,那么他岂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闭上双眼,气息有些不太稳定。 六百年来的修行,他的道心犹如琉璃一般,纯净无垢。 即便是天塌了,地崩了,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而如今,因为徐清客的几句话,他的道心竟然出现了那么一瞬的摇晃。 …… …… 徐清客看到了这一幕,他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帝气机的起伏。 白谋士的唇角微微上翘。 这正是他的意图所在…… 如何杀死一个圣人。 当出现了徐藏这样不讲道理的狠人,刺了圣人一剑,让对方留下了鲜血……他要做的,就是顺着鲜血流出的伤口,一点一点,把伤势扒开。 让这道伤变大。 让切肤之痛,变成道心开裂。 由体魄,到神魂。 现在……还不够。 徐清客继续说道:“西掠之后,大隋铁骑班师回朝,并没有停歇多久,立即东征……东土的佛寺被推倒倾塌,东境大泽留下来的那些破败庙宇,其实并非是鬼修所为,而是当年随你一起东征的铁骑推垮。” “如对抗三清阁那般,你击垮了东土……” 皇帝的呼吸声音变得沉重,他看着那一袭白袍,冷冷道:“这也是某个修行第三种长生术的‘天才’?” 徐清客摇了摇头。 “崤山……是我故乡的一座山。” 徐清客笑了笑,道:“第三种长生术不好修行,除了道宗太乙和陈抟,还没有第三个人修行成功……我很小的时候,在那座山上修行,采茶。” 太宗皱起眉头。 他看不透徐清客。 这个白谋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摸索不清。 而坐在皇殿上的徐清焰,眼神则是有些惘然……她竟然有些听不懂,自己的哥哥,到底在说什么…… 很小的时候,在崤山修行,采茶…… 他们兄妹二人,从小就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市井之中,几乎没见过山……更不用说采茶。 徐清客的袖袍里,那根散着淡淡金光的竹简,藏在算盘之中,光芒逐渐溢散,从内溢满了两袖,他的眼神带着一些追忆,继续轻声道: “万物有灵,所以我认识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崤山上的生灵,一花一草,一鸟一木……” 他微笑道:“直到我有一天走出了那里,来到这世上,才知道他们原来叫‘妖’,未启灵智之前,无人会把他们视作敌人,启了灵智……平妖司便会猎杀这些‘妖灵’。” 崤山居士的额,不仅仅淡淡的道火燃烧。 还有着一根草叶摇晃,幻化成虚影。 “我告诉崤山上的一株霜草,万物有灵,若是有心,草木亦可成圣。” 徐清客低垂眉眼,笑道:“我替他启了灵,把第三种长生术传授给他……无论他修行成或者不成……这都是他的造化。” 说到这里,已经不需要再说下去。 这简直是一个荒唐的故事。 太宗没有耐心继续听下去,他看着白袍男人,声音沙哑道:“草木开灵,你可知,你今日来承龙殿,罪罚会降到整个灵山的头上。” 崤山居士看着皇帝,摇了摇头,坦然笑道: “天下苦您久矣。” 一株霜草启灵,修行长生之术,成就涅槃之身…… 这一切过了多久? 这个白谋士才活了多久? “在我小的时候,崤山上生长着诸多生灵,花草鸟兽,欣欣向荣,一片丰茂,一别多年……不知道那里现在如何。”徐清客挑了挑眉,道:“我那里,不仅仅有崤山,还有许多其他的山……” 这个白谋士,说到这里,竟然开始缓慢报着山名。 “赤虹山……灵墟山……落霞山……一霖山……” 这些山名,太宗皇帝一个也没有听过。 皇帝完全不知道徐清客想要说什么。 他冷冷盯着那个唇角愈上扬的白谋士。 连续说了十来座山头,徐清客终于顿了顿,他笑道:“你肯定没有听过,毕竟你东征西伐,偏偏忽略了一个地方……” 皇帝怔了怔。 徐清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皇帝背后的南方。 “我的家乡,有十万大山!” 徐清客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毫不掩盖的杀气。 此刻他的笑容不再温和。 “你……猜猜我是谁?” 这个白飞扬的瘦削男人,缓慢举起自己手中的算盘,手臂抬起,玉珠一颗一颗坠落,大珠小珠落玉盘砸在殿上,化为袅袅黑白墨气,围绕着衣袍飞掠。 他的手中,只剩下一根金灿的竹简。 宁奕体内的“白骨平原”,不断震颤。 他靠在殿柱上,嘴唇干枯,目光汇聚在徐清客的手上……那根金灿的竹简,与白骨平原产生了共鸣。 更重要的是,与山字卷产生了共鸣。 这是八卷天书其中的一卷。 当徐清客口中的“十万大山”落地之时,整座大殿,无数金光汇聚而来,丝丝缕缕的金线,带着因果般的命运之力,将方圆十丈尽数包裹。 这是他点落莲花阁紫莲花的力量。 因果、命运,这是与生死并行的大道……这卷天书的力量在徐清客的手上演化到了极致。 与宁奕的山字卷不同,徐清客握着竹简,神情平静而又从容。 这是执剑者古卷当中,执掌因果、牵扯命运的“命”字卷。 握住命字卷,白谋士整个人的气势变得磅礴起来,一个人便像是一整座城池,无数丝线围绕着他旋转,天都城在他的脚底,都化为一座棋盘,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命字卷牵扯入内。 一枚又一枚的棋子,在他的身旁旋转,落位。 这是一场浩荡的杀局。 他从未掩盖过自己对皇帝的杀意……但是与徐藏不同。 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 没有人相信他还活着。 他早就已经死了,大隋的碑文里记载了他的死法…… 肌肤如刻黑缕,不可逆转。 死于……死气侵蚀。 宁奕看着那个气势煊赫的白谋士,他想到了自己在长陵时候就觉察异样的一点……大隋曾经有一个极其惊艳的人物。 与西蜀6圣,北海泉客,中州太子齐名的那个人。 那个人死得太过古怪,太过蹊跷,但没有人提出质疑……因为见证他死亡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陛下。 年轻时候的陛下,还未登上皇座,在那一日,注视着被誉为“活神仙”的南疆惊艳鬼修,死在死气的侵蚀之中。 此刻的承龙殿,死气犹存。 只不过入了白谋士周身三尺,便荡散成烬,寸缕不沾。 徐清焰怔怔看着自己的哥哥。 握住竹简的徐清客,心境平和,滴水不惊。 那个古老的灵魂,与年轻的男人一起,透过这具皮囊,与自己的“妹妹”对视,眼里尽是温柔。 大劫未死,一缕魂魄寄生在这枚竹简上,数百年来饱受孤独,直到被一个叫做“徐清客”的孩子捡到。 从那天起,徐清客就不再只是徐清客。 他的身上多了一位死前声名滔天的“鬼才”。 若不死,此身为清客,清白澄澈,人世诸多琐事,转瞬走马而过。 不沾染世间爱恨苦悲。 亦不沾染此间喜怒哀乐。 余青水。 徐清客。 白谋士平静看着太宗皇帝,道:“你差一点就杀死我了。” “真的,只差一点。” (求月票!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南花 龙凰流了很多的血。 她的肩头,腹部,在与墨守那一战的厮杀之中,被那位执法司大司的“时停”领域所击伤。 天都执法司的大司,实力之强,深不可测。 经过这一战,龙凰心里隐约确定……如果是一对一单挑,墨守绝对拥有挑战那三位极限星君的实力。 不输苦策的体魄。 脱星君境界的禁忌领域。 以及能够对星君造成重创的,极高的符箓造诣。 这三点糅合在一起,让墨守隐约成为了一个“完美”的修行者,这位执法司的大司,厮杀之时所展露的战斗经验,强大而又冷血,绝不会有丝毫错误,完美地像是东境鬼修之术炼制而出的傀儡。 黑色长裙在风中摇曳。 龙凰捂住自己的手臂,身子微微蜷缩,整个人缩在风中……她并没有直接离开天都,而是选择隐匿气机,蛰浅在天都皇城里。 徐清客能够隐忍到今天,突然难。 就连老师都栽在了他的手上,以那个白谋士的缜密程度,如果想要夺走那枚“钥匙”,一定在天都城周做了极其森严的防备。 以自己如今的伤势,想要突围,无疑是一个笑话…… 龙凰背靠在小巷的阴影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双眼,墨守留下来的伤势,以她的星辉,竟然无法彻底清除……痛苦在肩头和腹部蔓延深入。 俊俏的面容上浮现汗珠。 龙凰的鬓黏成一绺,她把神念探开,小巷外的金甲侍卫踏地声音由远入近,再由近入远,最终缓慢消失。 执法司已是徐清客的掌中之物。 敢对莲花阁动手,其实那个白谋士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天都城之所以多年太平,是因为有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王”。 而现在,就在眼皮底下,生了如此的事情,陛下竟然毫不知情。 天色将明。 靠在小巷的黑裙女子,做出了决定。 龙凰决定留在天都城,不仅仅是为了“保住钥匙”……徐清客如今一手搅动天都风云,如果不出意外,明日的天都皇城,会重现十三年前,甚至比十三年前还要惨烈的“天都血夜”。 她不能坐视不管。 她抿起嘴唇,老师在她临行之前所说的话,此刻在脑后里缓慢回荡。 去春风茶舍……取一种叫“南花”的茶…… 春风茶舍,是莲花阁太子殿下的秘密基地,平日里是“文人雅客”喝茶叙旧的场所,这里汇聚了三司诸多人手,这些人出身自三司,却又高于三司……原因很简单,在三司的背后,他们还有一个真正的,最深的身份。 他们持白龙令。 为太子绝对的死忠幕僚。 换而言之,春风茶舍,就是太子插手天都政事,与东西两境角力之中,保持不争不抢,却又拥有话语权的保障。 这是一个脱三司的秘密机构,虽然包裹着一层“茶舍”的外衣,里面却是莲花阁数百年来倾心培养的“死士”,绝对的忠诚和隐蔽。 老师如今出了事,铁律无法开启。 徐清客的背后是一整个西境,执法司的暴动已经在天都街道上上演,如果不出意外,全城都在搜捕自己……如果说,天都还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 那就是春风茶舍。 趁着还有淡薄的夜色。 龙凰两根手指并拢成剑,在自己的肌肤伤势之上一划而过,带出“嗤然”升腾的星辉雾气,她以剑气强行封锁了自己的伤势,龙凰的伤并不重,但会影响她的气机封锁,用这种方法封锁伤势,会大大降低伤势的痊愈度,但能够给予她半柱香的安全时间。 这并不是上乘之策,事到如今,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墨守是一个精通符箓的阵法大师,如果自己带着伤势贸然出现,很可能会正中下怀。 龙凰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色。 天都皇城的“律令”,把星君压制到与寻常修行者无疑,就算没有这等压制,龙凰的极也不可能施展……动静太大,等于自投罗网。 躲在小巷里疗伤的这一段时间,她散开神念,默默记下了执法司甲士的巡逻轨迹,神念一直保持倾荡状态。 龙凰的身形忽然动了。 即便没有星辉,她仍然是身法鬼魅的“顶级刺客”。 一道黑色魅影,穿梭在天都城即将燃尽的黑夜之中。 脚尖点地,龙凰像是一柄无声弹射而出的利箭,擦着两位金甲侍卫的后背射出小巷,风卷落叶,两位金甲侍卫下意识向着左边的方向扭头,龙凰已经掠入右边的巷口,一闪而逝。 她以剑气封锁星辉。 体内气血不断叠加。 这是以加重伤势换来的“度”。 天都城的地图,在她的脑海里铺展开来,皇城是一座四平八稳,对仗工整的古城,工整到……每一条街,每一条巷都沿着那条被皇宫承龙殿所压的中轴线。 由西入东。 天都的街道上,有双肩挑着扁担,起得极早的樵夫,困惑于为什么今儿皇城内的金甲侍卫数量多了好几倍……忽然一道飓风卷过,木桶内的水花溅起又滚落。 从肩头落下的枯叶,还没有及地。 龙凰的度,快得就像是一道黑色闪电,只不过隐蔽而又安静,寻常人的肉眼都难以捕捉。 在北境修行的时候,袁淳先生对她的教导,和对苦策的截然不同。 袁淳先生教她屏气,敛神,提,攥剑,出鞘。 教苦策静坐,静坐,还是静坐。 先生想要让她成为世上一等一的“刺客”。 而苦策,更像是一座风雨不动的“小山头”。 风雨不动安如山。 在那条小巷里,苦策的确当了那座遮挡风雨的山。 龙凰咬紧牙关,她的身旁狂风呼啸,被一缕剑意劈得破碎,街巷被她抛在眼后,越来越近……春风茶舍她跟着老师去过一次,茶舍有着堂堂正正的入口,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后路,连接着春风茶舍巨大的后院,府邸。 她的度骤然降低,双手按在一面石壁上,整个人轻柔飞起,双脚没有踩在院墙上,就像是一只轻盈的黑鸟,赶在黎明来临的一线潮前,落入了春风茶舍后院府邸的阴影之下。 龙凰屏住呼吸。 她站在茶舍府邸的墙下,阴影将她罩住,她缓缓抬起头来,穹顶的阳光像是一线潮水缓慢推进,最终被高墙挡住。 这堵高墙的背后,她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音。 甲士在巡守。 执法司的“乌合之众”,并不被龙凰放在眼里,她的“敛息”术法已经修至大成,即便是专门修行神魂,神念极其敏锐的大修行者,也难以察觉到她的存在。 踏入春风茶舍府邸,这一切比自己想象中要来得顺利。 龙凰的剑气封锁着伤势,她并没有急着走出阴影,而是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把自己的思路捋清楚。 找到太子……把老师的事情告诉太子…… 不……不对。 龙凰皱起眉头。 钥匙的事情,绝不可以告诉其他人……老师曾经对自己说过这番话,老师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天都城内,除了自己以外,不可以相信任何一人。 谁也不可以信任……能凭借的……就只有自己。 龙凰眯起双眼,她揉了揉眉心,弯腰躬身,踩着碎步贴墙掠行。 春风茶舍的府邸内一片清净。 她跟随先生来过一次春风茶舍,去的就是先生藏茶的地方,这一次轻车熟路,茶舍府邸里,有着数十个空荡的屋室,有些住了幕僚,有些则是堆放杂物,龙凰掠行在府邸屋檐下的黑暗之中,走得谨慎而又小心,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她推开老师藏茶的屋门,轻轻合上。 “南花茶……” 黑裙女子的神情有些疲倦,她看着两大排的木架,一罐又一罐的茶叶就立在木架之上,每一罐茶叶上都贴着泛黄的符箓,上面写着名称……袁淳先生收集了天南海北各种珍稀的茶种。 龙凰的神念一扫而过。 两大排全都扫过。 “没有?” 她抿起嘴唇。 龙凰目光望向室内的另外一处,微微蹙起眉头……那里是老师静坐喝茶和修行的地方,地上立着一个蒲团,神念扫到这里,竟然被屏蔽不得入内。 面色苍白的黑袍女子,缓慢来到了蒲团下,她轻轻挪开蒲团,拿着手指关节叩击着木板。 茶舍的地板,有些出了沉闷厚实的回响。 有一块则是清脆而又空荡。 龙凰跪坐在地,轻轻掰开了那块木板……在木板之下,是一片隐蔽而又逼仄的黑暗空间。 里面有一小罐茶叶。 “南花……” 袁淳先生最信任的弟子,坐在茶室内,幽暗无光。 她从茶罐底下取出了一张褶皱的黄纸。 袁淳先生年轻时候的字迹。 “余打谱三十有一之年,登堂入室,略有所成,自诩资质尚可,已算中上,未曾想,于南疆遇上一位真正的天才。” “那人从南疆走出,未见棋盘,不通棋艺,简单阐述一二,便可落子对弈。” “第一局,大胜。” “第二局,惨胜。” “第三局已是残局,未分胜负,但实际上胜负已分……此人的推演之术,是世上一等,只可惜无心为我大隋所用,是祸非福,断不可留。” “临别之前,他赠我一茶,算是报答我授棋之恩。” “茶名,南花。” (今日状态实在有些差了,写了好几个小时,删删改改,只有一章。明日白日会补一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铁律与皇座(一) 茶室里一片漆黑。 龙凰默默咀嚼着这张黄纸上的内容,这罐南花茶是老师年轻时候所得的……黄纸上把“南花”的来历写得十分清楚。 她读完之后,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这等惊艳的天才。 有些天赋,与生俱来。 而赠南花茶的那人,其实龙凰心里隐约踩到了……在袁淳先生年轻时候,有一位从十万大山走出来的“鬼杰”。 只可惜英年早逝。 所有人都认为,那个被誉为“活神仙”的家伙,是死于自己修行路上的心障,观遍长陵所有石碑,然后被死气纠缠,破开十境的时候无数劫力落下,于是身死道消……但事实上,这桩“死亡”有着诸多疑点。 因为此事,就连天都城的长陵,都蒙上了一层黑色的不祥的面纱。 即便长陵雾散,有些人也不敢踏入其中,生怕被死气纠缠……当年与陛下齐名的“活神仙”都死在此劫之下,如何叫人不害怕不畏惧? 跪坐在蒲团掀开后的地板上,龙凰收起那张黄纸,她默默俯下身子,以耳朵去听地板下的声音……那里似乎还有着什么在跳动…… 春风茶舍的地底下面,还有什么? 龙凰皱起眉头。 她一只手向着地底探去,摸索,似乎摸到了一个暗合的开关,来不及去掀开。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 …… …… 春风茶舍府邸的走廊。 一身宽松华服的太子,与另外一人并肩而行,不分前后。 太子靠在走廊之外,屋檐风铃声音轻轻响起。 那人靠在走廊内,身旁右侧,是一排一排的屋室,木门合拢。 由北境野兽毛扎束而成的大氅,被风吹地猎猎扬起。 隐在黑暗之中的这个男人,面无表情,面容看起来还算“俊气”,但眼神当中跳动着无声的火焰,浑身散着野性,赤足踩在春风茶舍的木板上,落地轻柔而又无声。 他的额束着一条紫色貂尾,扎住长,腰间悬着一把古刀,刀鞘鞘身刻满凹凸不平的古老纹路,与风交撞,时不时出与屋檐风铃一样清脆的脆响。 两人缓慢走过。 额覆貂的男人,身上散的气质,与这座专门供文人雅士喝茶的府邸格格不入。 是一种带着野性的征服。 或者说……带着克制的野蛮。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太子与这个男人并肩而行,身旁并没有其他人……就连他最喜欢的那位红露姑娘,都没有带入此地。 两个人的声音,在长廊上回荡。 “你大可以放心,府邸里没有人,一个也没有。” 太子轻柔笑了笑,位了今日的见面,他特地清空了茶舍府邸。 这是一次秘密的会见。 因为与这个男人的见面……会隐约改变大隋未来的命运。 “府邸里没有人……” 貂尾男人皱起眉头,他轻轻重复了一遍太子的话,然后缓慢停住脚步。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他望着身旁,那间安静无声的屋室。 “这里是袁淳先生的茶室。”太子笑了一声,他侧过身子,缓慢踏出一步,替对方拉开的茶室的木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吱呀”的声音缓慢响起,长廊的光芒洒入茶室之内。 男人陷入了沉默,挑着眉头,目光从每一寸黑暗之中扫过,并没有察觉到异样……这里是国师袁淳的茶室,那么自己的确不方便入内。 太子默默看着老师的茶室,地板上光洁无物,两排的茶罐没有丝毫的挪动,一切都跟上一次离开的时候没有区别。 男人淡淡道:“是我多虑了。” 木门重新合拢。 太子掸了掸肩头灰尘,轻声笑道:“那么继续刚刚的话题……” …… …… 暗室之中。 心脏声音被压得极低,龙凰后背紧紧贴着茶室石壁的凹缝,听到脚步声音逐渐远去,她终于放下了提起来的那颗心,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女子的双手捏着破碎的黑裙裙摆,凹凸有致的曲线腰脊之处,贴伏着那柄软剑。 龙凰眯起双眼,望着重归黑暗的暗室屋门,她听到了太子的声音,还有一个神秘人……那个人是谁?太子为了和他的约见,把整座府邸都清空了。 之前站在门外的那个神秘人,即便隔着一截距离,仍然给自己带来了极其强大的压迫感,这股压力,就连执法司大司都稍有不如。 幸好龙凰的敛息之术已经修行到了圆满之境,否则刚刚已经被现。 如果真的被现了,多半是凶多吉少……自己的预感果然没有错,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太子也不可以。 龙凰咬了咬牙,星辉封锁的剑伤还有一段时辰。 她决定深入府邸,把太子的意图摸索清楚。 太子身旁的那个男人,是一个极其强大而且危险的修行者,虽说大隋天下站在明面上的极限星君,就只有三位: 蜀山的小山主千手。羌山的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地府的二殿下楚江王。 但事实上,昨夜与墨守的交锋,已经让龙凰确认,天都执法司的大司,是不输上面那三位极限星君的狠人。 刚刚的那个神秘男人,恐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龙凰屏住一口气机,潜行在这座春风茶舍的府邸之中,外面阳光明媚,她游掠在黑暗之中,与之前那个神秘男人一样,贴墙而行。 修行敛气之术后,神念的释放也变得隐蔽无声。 只不过有一个弊端,神念的度变得极缓极慢。 龙凰贴靠在一面石壁,神念曲曲折折,游掠到了春风茶舍府邸的深处。 她闭上双眼,收敛所有气息。 画面顺延神念掠入脑海。 凉亭之中,一张茶几,太子与那人对坐而立,李白蛟亲自提壶,为那人倒了一盏热茶。 只可惜,对方并没有喝茶的意思,双手按在膝盖之上,雾气升腾,在面孔前弥漫。 “时间不多,本殿待会还要起身……去杀一个人。” 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句带着杀意的话。 他顿了顿,看着额覆貂尾的男人,微笑道:“今日之后,若是一切顺利,那么你所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先前谈好的承诺,本殿会一样不落的兑现。” 龙凰皱起眉头。 太子的时间很仓促,他待会要起身杀一个人……杀谁? 从昨晚到现在,这一切生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都太过荒唐,龙凰的脑海里有些窒息,凉亭里坐着的那个白袍年轻男人,似乎知道目前的天都,正在上演什么样的棋局。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老师的命牌,不仅仅是给了自己和苦策,太子殿下也有一块……昨夜莲花阁出现了如此大的异变。 老师的莲花枯萎了……她在太子的身上,却看不到有丝毫的难过,悲伤。 “无论结局如何。” 那人的声音相当缓慢,而且带着一丝沙哑,道: “我只会出手一次。” 声音落地。 春风茶舍的后院府邸,一片安静。 太子闻言之后,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一次足矣……但是……” 他缓慢把双手按在茶几上,认真说道:“我要那把钥匙。” 钥匙。 两个字,在龙凰心底惊起了滔天巨浪。 心神险些失守。 那缕神念有一刹那的紊乱。 那而这一缕紊乱,立即被凉亭里的那位大修行者察觉到。 额覆貂尾的男人缓慢起身,面无表情,站起身子的那一刹那,整个人凭空从凉亭里消失,来到了龙凰先前所站立的地方。 古刀的刀光已经半推出鞘。 男人眯起双眼。 面前空空如也。 整座春风茶舍府邸,都没有人。 …… …… 在心神失守的那一刹。 龙凰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掉……她犯了一个大忌。 老师曾经告诉她。 敛气之时,浑然忘我,如入圆寂。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行于左而目不瞬。 电光火石的刹那—— 一只手在她面前晃过,捂住了她的口鼻。 两个人向后跌去,坠入了云雾之中。 瞬间从太子的春风茶舍府邸跌出。 落地之后,龙脊的后背贴靠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之上,两个人一同坠在地面,云雾溅开,落地并不算疼。 然而她的面色却陡然变了,落地还在空中的时候,袖口滑出剑气,落地刹那便猛地转身,剑气铮然一声跃出,抵在了身后那人的眉心之处。 自己的身后竟然有人? 而自己毫无察觉……那人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入目所见,是一张温和而又熟悉的脸庞。 那个男人苦笑着,两个手指轻轻抵在剑锋上,挪开那把利剑。 “师姐……你忘了老师教我的是什么功法了么?” 龙凰有些恍然。 的确……这世上,自己的敛气功夫的确算是顶级,但还有人比自己更强。 那个人是个天才,与自己同时修行一门功法,要用的时间,却比自己少的多。 但游历北境的时候,老师并没有带上他。 于是他便一直留在天都……如今坐在天都情报司最高的位子之上。 云洵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道:“你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只身潜入春风府邸……如果不是我,你恐怕已经被沉渊君杀了。” 龙凰心头一坠。 沉渊君。 北境将军府如今的执掌者……就是那个男人?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五章 铁律与皇座(二) “师姐,你……受伤了?” 云洵的眼神凝重起来。 龙凰摇了摇头,她的眼神黯然起来,星辉封锁着剑伤,此刻她身子里的伤势还没有彻底爆,只不过看起来仍然狼狈,黑色长裙在小巷子里被墨守的符箓杀念擦过,破破烂烂,肩头和腹部还有浅淡的血迹。 她看着云洵,声音沙哑: “师弟,你难道不知道……莲花阁生了什么?” 云洵的神情有些惘然。 他皱起眉头,沉声道:“这几日,我一直潜行在太子身后。情报司受到了线报,太子可能会在春风茶舍与某位‘神秘大人物’见面,这几日的天都似乎不太平。我敛气好几日,从酒楼那就跟随太子的人马,一路潜行到府邸……没想到,遇到了你。” 云洵说完,场间一片沉默。 龙凰声音悲哀道: “老师的命牌,你还带在身上么?” “我……没有。” 年轻的情报司大司,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师姐对视。 云洵先是微微一怔,然后他意识到……可能生的那件,离谱的,不祥的事情。 “老师……仙逝了。” 女子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吐出。 云洵瞳孔里满是难以置信。 龙凰的声音带着三分哽咽,她咬着牙齿,一字一句道:“苦策也死了,这一切的生……就在昨夜。” 就在昨夜? 云洵的面色苍白起来,这两条消息,像是两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这位年轻的情报司大司,眼神有些恍惚,他竟然没有得到消息。 年轻男人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惨痛。 “这是……谁做的?” “西境。” 龙凰低垂眉眼,她撕下一块黑衫碎布,在自己肩头绕过一圈,伤势再一度被强行压下,腰间的软剑服服帖帖盘旋一圈,蛰浅在黑袍之下。 “徐清客联袂执法司,控制了天都城内的所有风声。” 龙凰吐出一口气,道:“现在看来,太子也在这个阵营之中……” 云洵揉着自己的眉心。 龙凰一字一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给师弟。 莲花阁府邸与老师分别。 小巷内被墨守伏杀。 老师命牌的碎裂……苦策的死守……天亮之后潜入老师府邸得到的那一罐南花茶叶……还有撞破了太子与沉渊君的会晤。 西境李白麟背后最大的倚仗,那位所谓的“老师”,与当年的南花茶有关,若是老师给出的提示没有错。 那么徐清客,便是当初三局棋便胜过袁淳的“余青水”。 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活到了今日。 掀起了天都的浩劫。 老师在黄纸上说的不错,若是“余青水”这种人还活着,对大隋来说,是一场劫难。 而太子与沉渊君的会见……两个人如此神秘,避开了所有人,便足以说明问题。 他们要谈的内容,见不得人。 沉渊君是北境如今的执权者,当年裴旻将军府的破败,据说便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隐约有风声说,他是当年将军府的“叛徒”,只不过裴府上下所有人都死了,胤柔被墨守镇压在阳平洞天,千觞君不知所踪。 于是无人对证。 自然也无人知道当年的真相。 沉渊君的修为也是一个秘密,但没有人比龙凰清楚,在北境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想要生存是如何不易,更不用说成为执掌一境的“小皇帝”,天都的力量难以蔓延,当年的裴旻坐镇北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为,视天都之于无物。 如今的沉渊君,接任北境之后,虽无大功,但也无过。 比不上惊才绝艳的裴旻。 但已是一个极强的人物。 沉渊君与太子的会见,无非是权力的暗中汹涌,两个人想要交换一些东西。 沉渊君要的……龙凰没有听到。 但她听到了,太子要沉渊君替他出一次手。 拿走“钥匙”。 她隐约记得,在前不久,曾经有一个细碎的消息传入她的耳中。 从北境游历归来,那时候天都还算平静。 天都执法司的大司墨守,有一日离开天都,去往中州的阳平城,具体事宜极其神秘,而与墨守结伴同行的,就是这位北境新主沉渊君。 现在看来,沉渊君似乎与执法司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 那么与太子的密谈……显然。 龙凰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太子脸上,没有看到得知老师死亡之后应有的悲伤。 天都三条幼龙。 东境李白鲸,拜甘露为师,走的也是一条类似“魔道”的修之路,早些年占尽风头,在天都呼风唤雨。 西境李白麟,自幼饱受打压,忍辱负重,等着一朝扬眉吐气。 这三人之中,各有特色,而偏偏太子,低调的不像话,三人之中唯独他看起来最“玩世不恭”,对所有事情都不上心,不争不抢。 但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凭什么能够在权力密流的天都之中,办出一个完全独立的“春风茶舍”,隐约勾搭出隔绝三司之外,又糅合三司之中的“谍报组织”? 凭什么? 凭野心。 龙凰咬了咬牙,她看着云洵,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任唯一的师弟。 深深吸了一口气。 龙凰沉声道:“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但我受了伤,现在天都城里戒备森严,我需要避开执法司的耳目,躲开墨守。” 云洵揉了揉面颊,认真道:“如果你信得过我……我送你。” …… …… 一片枯叶。 被风卷起。 落入皇宫,这里一片肃杀,无形的威亚充斥其中。 这片枯叶刚刚落入承龙殿,便被一缕虚空波动直接震碎。 不仅仅是枯叶,就算是人也一样。 陈懿,崤山居士,再加上徐清客,这三个人的气息,把整座承龙殿都封锁起来,三道宏大的气息交织扩散。 白谋士的两袖被风吹地扬起又落下。 “命字卷”扩散着淡淡的金光,徐清客身旁天地凹陷,黑白二气交叉盘踞,漆黑纯白犹如棋盘棋子,时不时碰撞出“砰砰”的声响。 太宗看着白谋士,声音有些复杂:“徐清客……余青水……” 余青水的名字,熟悉而又陌生。 这是一个自己早在五百年前,便确认死去的人物。 五百年没有见过面,当然陌生……此刻的太宗看着白徐清客,并不像是在看一个老熟人,只是隐约觉得有三分眼熟,那个南疆活神仙当年的面孔并非如此,但举手投足,身上透露出的那股气势,依旧熟悉。 那是一个太惊艳的“鬼才”。 以至于五百年来,他都没有忘掉。 生子之后,这数十年来,东境逐渐起势,二皇子选了一位南疆鬼修当老师,当时满朝遍野都是一片惨痛的反对……只不过他并没有在意,在他看来,南疆鬼修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后来那个叫“韩约”的年轻人展露了极大的野心。 他看在眼里,没有打压,只是与其约法三章。 曾经沧海。 太宗与年轻时候的余青水博弈厮杀,并且取胜,他见过世上最惊艳的那个鬼修术士,再看其他鬼修,始终不能找回当初的惊艳感。 余青水的身上,隐约有一种让自己害怕的气质。 那个“活神仙”,像是看透了生死,命运,从不畏惧死亡,踏上长陵观摩那些石碑的时候,毫不忌惮的吸纳了所有死气,并且准备在破开十境的时候,把死气之劫唤出,与雷劫一起渡过。 可惜的是。 这一劫出现了变故。 他借来了真龙皇座的一缕力量,把这场小劫变为了大劫,让雷劫演化成为诛神灭仙的“九九雷劫”,即便是涅槃境界的大能,也难以捱过。 大隋皇族的真龙皇座,纯阳至刚,是世上最克制鬼修的宝器。 他亲眼目睹“余青水”置身万千雷潮之中,不能外出,鬼修身躯被劫力劈散,化为漫天齑粉,永世不得生……身上的死气都被雷劫劈散了。 这样的大劫,如何还能活下来? 只可惜,他没有想到……在雷潮之中,觉察出异常的余青水,放弃了这次破境,被雷劫盯上之后,他强行催动了“第三种长生术”,兵解了自己的身躯,将完整的魂魄栖身在“命字卷”竹简之上。 长生术并没有让他重获新生。 被困在竹简之中,他忍受着一年又一年的孤独,这枚竹简辗转无数山水,落入不同的人手中,凡人根本无法动用“命字卷”,而大部分修行者的资质,他完全看不上。 直到那个背着妹妹垫着脚越过院墙看戏的那个少年郎,捡到这枚竹简。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一线光明。 五百年孤独的等待,他的魂魄占卜了太多的可能,列卦了无数的结局……重获光明之后,他制订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一步一步,于是便了有了今日。 徐清客看着皇帝,笑道:“你现在受了很重的伤……没有铁律,也没有皇座……要不我把第三种长生术传授给你,我很想看着你现场兵解。” 皇帝听到这一句话,只是笑了笑。 铁律和皇座的确被封禁了……余青水的手段有些匪夷所思,这的确是他当年的作风。 太宗没有动怒,而是轻轻问道: “还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短暂的沉默。 “有的。” 徐清客淡淡道:“铁律大阵无法开启,皇座之力无法抵达承龙殿,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我会拿到铁律的‘钥匙’,对你降下大隋律法的惩罚。然后……会有一位新皇,登上真龙皇座。” 一字一句。 无比笃定。 “我会亲手,在你的面前,颠覆大隋。” (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六章 铁律与皇座(三) 第一百一十六章 铁律与皇座(三) “我会亲手在你面前,颠覆大隋!” 白谋士的声音带着三分肃杀,他抬起一只手来,漫天光辉汇聚而来,命字卷的力量布满了整座承龙殿。 先前绞杀袁淳紫莲花神魂的金色丝线,再一度飞掠在大殿之中。 太宗皱起眉头,神海之中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剑。 下一刹那,他的身旁,两道大袍飞掠而来,袖袍如海浪般开花翻飞。 崤山居士的体魄璀璨如大日,在皇帝面前迸出炽烈圣光。 太宗被圣光灼烫双眼,合上眼皮之后,看也没有看,一拳与白袍居士对擂在一起,气浪翻滚,白袍被这一拳捶地倒飞而出,后背接连撞断数十根殿柱,飞出承龙殿。 但论体魄对打,这世上又有谁能与太宗角力抗衡? 除了妖族天下的那几位妖圣,施展了逆天的血统天赋,还原真身之后,才有可能勉强一战吧? 崤山居士硬抗一拳不死,已是一件奇迹。 这一拳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一拳所拉开的空间。 还有皇帝气机的停滞。 皇帝的面前 白袍被捶地飞出,还有一道翻飞的蓝袍。 陈懿的面色一片木然,他虽然生着一张稚嫩的面孔,但此刻的神情,却像是一个活了数百年的老人淡漠而又平静。 第三种长生术,其实会把前世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淡化,纵然得到了生命的延续,但是无形之中失去了很多…… 陈懿脑海之中,还深种着上一世的“铁骑”马踏之音,村庄被踏碎,竹笛声音被火焰烧去,安逸的一切都焚为灰烬。 而这一切,都是拜“太宗”所赐。 涅槃道火在他额燃烧,蔓延到浑身四处,黑白两色的阴阳之气在他面前凝聚而出,“陈懿”双手结印,上一世轮回前的记忆被他找回了些许,道宗的阴阳鱼禁术,此刻施展开来—— 太宗一拳打出,这足以摧枯拉朽击垮一小座城池的拳意,捶打在不躲也不闪的陈懿面前,只是捶地那座阴阳鱼扭曲到近乎变形。 躲在殿柱后的宁奕,艰难伸出一只手,挡住漫天飞散,呼啸袭来的石柱碎屑。 他眯起双眼,觉得这一式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在莲花道场的时候,周游施展过—— 道门禁术。 绝对的防御术法。 以涅槃之境施展而出,就连太宗的一拳都无法击碎? 不过此刻的太宗,身体受了太多的伤势,已经不是巅峰之姿。 但已经足以见证这门术法的恐怖。 …… …… 先前在莲花道场,陈懿就在场下,默默看周游和扶摇生死决战。 这位少年教宗看似面色平静,但实际上心湖泛起波澜。 周游所施展的“古天尊秘术”,在道宗三清阁内几乎已经失传,若不是道胎的体质缘故,可以在大道长河之后自行推演,找出遗失的大道,这几门禁术,应该就被尘封在阳光之下。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九门古天尊禁术,不知周游推演出了多少门,但在与扶摇的对决上,他施展了两门。 溯本求源。 陈懿自己推演了好几个日夜,不曾合眼。 此刻少年教宗的衣袍散开—— 双手结印之后,阴阳鱼裹挟着拳意,陡然扩散开来,黑白二气的反击,震得皇帝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陈懿的头顶,一尊又一尊古天尊法相浮现而出,气势磅礴,法相煊赫,拳掌印指,形态各不一致,九门失落的古天尊禁术,此刻重新演化。 九大天尊,此刻浮现五位。 陈懿重新演化九门古天尊杀伐之术,眉眼之间的柔和一扫而空,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凌厉而又然,身上无数星辉与道火交织,化为一件大紫色杀气升腾的法袍,四边镶嵌金边,燃烧着熊熊火焰。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存的西岭少年教宗。 而是得证大道的道宗老祖宗“陈抟”! 九大古天尊杀伐之术,只需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全都追回,不是问题,而此刻即便只归位了五位天尊,造成的威势仍然足够震撼。 五位天尊,不知名讳,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那位白如雪的太乙救苦天尊,身形窈窕,腰段纤细,整个人浑然若天阙仙人,气质出尘,落在最后。 五道身影,几乎重叠一般,像是一连串的虚影掠过。 拳脚掌指,前面四位古天尊叠在一起,像是一座小山般压了过去。 承龙殿的两根主殿柱承受不住如此威亚,直接崩塌,一整座大殿,都被气机震得垮塌。 太宗皇帝轻吸一口气来,双手攥拳,大袍猎猎作响,动作极其缓慢地向前踏了一步。 不退反进。 四位古天尊的指掌如天塌一般砸来。 皇帝神情自若,丝毫不惧,双拳越过头顶,与四位天尊前后撞在一起。 太宗的双脚深深陷入地底之中。 气机破裂。 陈懿的面色瞬间苍白,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等跨越生死的禁术,太宗竟然选择硬接。 他的本意,是拿这五门禁术,来逼得太宗后退。 涅槃境界的大能交手。 “势”极其重要。 若是太宗的“势”弱了,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便会变得轻松。 现在两两碰撞,四位古天尊在同一瞬间,被太宗的双拳捶地支离破碎,神形像是浓墨一般荡散。 而那位飘然执剑的“太乙救苦天尊”压轴而来。 一柄虚无之中凝聚的七星古剑,于虚空之中刺来。 拔罪! 太宗的神情仍然平静,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看着那位飘然而至的太乙救苦天尊,两只拳头已经攥拢,准备再一度将其锤杀。 陈懿双手合十,猛地结印。 天地之间,骤然飘掠大寒雪气,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形犹如鬼魅一般,瞬间掠入皇帝面前,而风雪吹过,陈懿额的道火闪逝之间,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那位古天尊的凝形之上。 先前四位天尊的禁术,讲究形而不讲究神。 “太乙”的衣袍燃烧着虚无的道火,她握着拔罪跨越时空而来,这一刹那好像凝为了实体。 五官羽化澄澈,瞳孔之中的神采点起了那缕火光。 太宗与那位持剑而来的女子天尊,目光对撞在一起。 两人对视了一眼。 皇帝皱起眉头,他强硬改变了本该锤在女子胸口的拳头,拳风扫出,擦着陈懿的面颊,犁地掀起了一阵剧烈的风暴龙卷。 太乙的神情一片漠然。 她欺身而入。 那把“拔罪”,没有丝毫的阻拦的刺入了太宗的胸口,叠着徐藏的伤势,将那颗不断跳动的神性心脏刺穿。 刺骨的痛苦钻入肺腑,太宗试着伸出双手,把扑进自己怀中的那道女子倩影抱住,只可惜递出那一剑后,太乙救苦天尊的身形便飘然散开。 空留一片纷纷扬扬的光雨。 古剑入体之后,皇帝被沉重的剑器带着向后飞去,他的双脚微微离地,但仍然留有一丝,脚底与地面粘粘,磅礴的劲气带着他不断后退,在漫天坠落的大石之下,带着他撞在破碎的皇座之上。 剑身刺入胸膛,穿透后背,钉穿皇座。 拔罪—— 道宗有史以来杀力最强的“先天灵宝”。 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以切断一切! 一击得手之后,陈懿神情凝重,双手不断变换印法,他额的道火嗤然燃烧,到了此刻,他不再珍惜自己的寿元,拼命燃烧着一切……想要把太宗的命线斩断。 然后他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陈懿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皇座那里的烟雾散漫。 少年教宗的神情有些苍白。 他的鬓不断变白,庞大的寿元正在不断燃烧……而被拔罪刺穿心脏的那个男人,跌坐在皇座之上,姿态狼狈,但命线之强大,让人觉得心寒。 自己的寿命燃烧度太快。 对太宗造成的伤害太低。 那个男人……真的要跨出最后一步了,自身的生命已经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陈懿忽然觉得徐藏是一个怪物,拿着一把断剑,险些把这个皇帝送上绝路。 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寿元过继给之前登场的那个男人。 徐藏那参透生死的剑意,单论杀人这一方面,两座天下,无人能及。 …… …… 烟雾升腾。 皇座四周,倾塌的殿柱,大石,坠落之时,被无形的剑气斩开,方圆三十丈内,灰尘不断荡散,溢开—— 即便如此,远方的影子仍然有些模糊。 徐清客眯起双眼。 远方的崤山居士神情苍白,缓慢站起身子。 双手结印的陈懿,同样抬起头来。 他们的目光,此刻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不远处……那位跌坐皇座上的皇帝身上。 一缕微弱的气机,不断溢散。 不断荡开。 跌坐在皇座上的男人,眼神之中有一抹疲倦。 他信手拉过了一个娇弱的身影,撕开了纱裙,手指攥着雪白的肌肤和纹路,此刻他的牙齿刺破了女孩的脖颈,如莲花般粉嫩的玉颈上,流下了浅淡的鲜血。 徐清焰紧紧蹙起眉头。 她能够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正在被抽出……与鲜血一起被抽出的,还有积攒在自己身体已久的那些“神性”。 皇帝闭起双眼,静静感受着这磅礴的力量,在自己胸口涌起,神性攥住了“拔罪”,那柄可以审判一切的古剑,终究还是无法审判“神灵”。 拔罪一寸一寸退出。 那缕微弱的气机,随着古剑的退出,啷当落地之后,开始飞涨起来。 承龙殿的方圆半里,碎裂的石粒,缓慢浮空而起,以一种极高的频率,不断震颤,不断化为齑粉。 这是……越了涅槃的气息。 (还有一更!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七章 铁律与皇座(四) 徐清客死死盯着皇座上的那道身影…… 气机荡漾而至。 青衫被卷地飞掠。 他盯着的不仅仅是太宗,还有自己的妹妹。 黑纱裙女孩的肌肤,像是雪花一般细腻而又白嫩,皇帝的手掌压在徐清客的身体上,他把女孩的身子按在自己的膝盖上,俯下头来,在脖颈上咬出了一个猩红的血口。一口又一口,静静品尝着这份人世间极致的“美味”。 他人之毒药。 我之甘饴。 他在涅槃这条路上,走到了顶端,所欠缺的,就是“神性”。 只可惜神性不能赠予,这是世人所公知的事情……即便神性可以赠予,也没有人,能提供一位“涅槃”晋升“不朽”所需要的巨额神性。 眼前的女孩,是一个例外。 皇帝用力攥着徐清焰的胳膊,他没有动用自己的修为,对于这个女孩,他像是捧着一朵莲花,小心翼翼,生怕就这么碎了……他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跨越涅槃,抵达不朽的这一步,需要一万倍的谨慎,一万倍的认真。 而此刻,他不计代价,不计后果,强行把一只脚迈了出去。 …… …… 徐清客的眼神深处,一片肃杀。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努力克制着自己冲上去的念头,如今的局面……其实正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把太宗逼到真正的绝境,逼得他踏碎涅槃的门槛,再没有回头路。 白谋士的瞳孔闪过一丝痛苦。 他与徐清焰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的交触,他看到了自己妹妹眼神深处的悲伤,自小忍受着神性的折磨,肉体上的痛苦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徐清焰感到自己的血液一点一点被抽走,自己身体上的温度也一点一点被抽走,她此刻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哥哥。 她在徐清客的眼中也看到了痛苦。 徐清客咬紧牙齿,双手攥拢。 女孩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她的脑海里闪逝了一幕又一幕的画面…… 这些年来……分别,争吵,爆,不可忍让。 直至最后的彻底决裂。 徐清客在悄无声息的做一件事:把两个人的关系,无情的“割裂”开来。 那个人成功做到了,被坐上被送往红山高原的马车之后,对于这个哥哥,徐清焰再也没有“爱”。 儿时童年曾经残留的那一丝温暖,都烟消云散。 留下来的,只有恨。 在红山上,她逾越了三皇子的笼牢……以一种相对平和的方式进入皇宫。 这也是他的布局吗…… 天都的大小琐事,崤山居士的入宫,自己似乎在一个还算宽阔的天地里,得到了“自由”……如果说,那位灵山大知一开始就是他的棋子。 那么自己在棋盘上,始终被他小心翼翼保护着,呵守着。 徐清焰的鼻尖有些酸涩。 那个从小就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哥哥,其实一直都没有变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自己“活下来”。 徐清焰更愿意相信这个真相。 她缓缓合拢双眼。 快要死了吗…… 鲜血不知道流了多少。 自己体内的神性,也都逐渐变得稀薄。 坐在皇座上的那个男人,气息变得强大而又炽烈,就像是一**日重现人间,光芒令人难以直视。 皇宫的草木被炽热光芒照射。 寒气被扫荡开来—— 如果太宗今日踏破了那一层境界,而且稳住了自己的气息,那么他的确将成为这两座天下的“太阳,唯一的光明。 但是他受了伤。 徐藏的伤,拔罪的伤。 那颗本该完美无缺的心脏,便有了缺口。 站在圣光之下的徐清客,死死攥着自己的五指。 如他所料的那样,此刻的太宗,汲取了徐清焰一部分的“神性”,他没有涸泽而渔,而是等待着最后一步的圆满,再把这个女孩彻底吞掉。 太宗身上的气息,强盛到了一个不可匹敌的程度,自己三人恐怕难以入内,此刻若是再战,已经不是涅槃境界的秘术可以左右战局的了……先天灵宝是可以打破僵局的东西。 但可惜的是,那把“拔罪”似乎对太宗的效力不大。 由“人”蜕变,成为“神灵”。 把皮囊下的凡血燃烧殆尽,让神性全部取代星辉。 抛弃了所有的体魄,太宗整个人像是虚无缥缈的“光”。 此刻的太宗,强大而又脆弱,一把剑,一柄刀,理论上都能伤害到他,但毋庸置疑,即便是拔罪,此刻也不可能进入他的身前三尺。 但如果有一样东西,它的威能比拔罪还要强盛,携带的“制裁”与“审判”,比徐藏的死气还要盛大,能够一刹那洞穿“皇帝”此刻的心脏。 那么这个杀不死的皇帝,便会在最强大的时刻,就此凋零。 枯萎。 徐清客的额渗出汗水,他攥着那枚金光璀璨的竹简,焦急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如果这一刻生了,那么便是一场“奇迹”。 但徐清客从来就不相信“奇迹”,正如他不相信“偶然”。 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时间变得缓慢而又凝固。 …… …… 莲花阁的深处,有一座藏书楼。 这座藏书楼,其实已经算是独立于莲花阁府邸之外,小山连绵,书楼藏在山影之中,雾气合拢之后,即便是三司之中感知力极其敏锐的那几位大修行者,也无法探知此处的所见。 这是袁淳先生的藏书楼。 而袁淳先生,则是天都最强大的阵法师。 藏书楼的四周,有三层阵法,这三层阵法,把一整座小山头都藏了起来,这一点倒是与长陵有异曲同工之妙。 以袁淳先生的阵法造诣,即便是执法司大司墨守来了莲花阁,也被这座阵法给蒙骗过去……并没有现这座藏书楼的所见,而此时此刻,莲花阁外汇聚了不少执法司的金甲卫士,此地被围堵地水泄不通,整座皇城都乱成了一锅粥。 宫内生的事情,城里尚不得知。 执法司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把天都皇城清空……城门处一片拥挤,漆黑,人潮汹涌。 一缕雾气缓慢弥散,龙凰抿起嘴唇,小心翼翼走在街道之上,这一缕雾气傍身,身旁零零碎碎擦肩而过的那些人,竟然就如同目盲一般,视若无睹。 这一路不用赶行。 走得还算顺畅。 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位师弟,为什么能够继任情报司大司……老师教给他的潜行之法,想必修行到最高处,也没有这等妙用。 云洵在一旁轻轻揽着龙凰肩头,黑裙女子的身高实在有些高了,雾气笼罩的范围有限,于是两人只能搂在一起,像是一对亲昵的情侣。 云雾之间的前行度并不算很快,但因为太过顺利的原因,两人一路穿行,所走都是大道,用时极短,就抵达了目的地。 府邸外的那些金甲侍卫,一个也没有现异样。 两人就这么踏入莲花府邸。 当龙凰带着云洵走到藏书楼所在的位置之时,这位情报司的大司眼神微微有些讶异。 情报司是天都内风吹草动第一个知晓的组织,关于这座都城内的每一个建筑,即便是天都皇宫内的一些隐蔽构造,都了若指掌。 但云洵还是头一次知道,老师在莲花府邸的后山,藏了一座藏书楼。 龙凰的脑海里,有着这三层阵法的破解之术。 她带着云洵,缓慢踏步在雾气之中。 云洵的声音轻柔传来。 “师姐,待会你打算怎么办?” 龙凰捋了捋丝,声音虚弱:“三层大阵之后,你我便可踏入藏书楼,你在外面替我护法……我要去里面,开启‘铁律’大阵。” 她顿了顿,道: “老师的莲花枯萎在了徐清客的手上,那个男人如此做的目的,就是让铁律大阵停滞。” 龙凰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雾气,眼神坚定,道: “你我一路走来,天都现在如何风雨飘摇,想必你也看到了……徐清客手里握着一整个执法司,现在的宫里估计是一片惨淡,承龙殿那边恐怕上演着一场大逆不道的刺杀。” 女子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的剑气封锁着伤势,此刻有些紧绷过头,血液开始渗透布条,一点一点把黑布染红。 “我担心,阵法破开时候的异样,会被墨守察觉。” “云师弟,你替我守住藏书楼。” 云洵默默点了点头。 三层雾气,一层一层破开。 两个人来到了藏书楼前。 “到了。” 龙凰的心头,那块巨石终于放下。 她喃喃道:“陛下需要这条铁律……” 她向着藏书楼走去,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这一日来经历的事情太多,而此刻,就要画上句号。 铁律重启。 陛下镇压诸敌。 然而,一截剑尖穿透了她的胸口,并没有直刺心脏,而是绕开了要害。 或许是念在有那么一些情面的份上? 云洵的神情一片平静,他没有去看龙凰惘然的眼神,仍然一只手轻轻揽着高挑女子,让其缓慢靠在藏书楼的门前。 云洵看着自己的师姐,语气诚恳,道:“陛下的确需要这条铁律……” “来制裁他。” 情报司大司的眼神里没有什么感情。 龙凰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老师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里。 小巷里,苦策死的时候,她后悔自己没有给予对方足够的信任。 而现在,她给了云洵不该给的信任。 云洵的双手在她身上摸索,片刻之后,从胸口拽出了那枚斜月形的“铁律”钥匙。 云洵平静道:“待在这里不要动,事情结束之后……我会替你疗伤。” 云洵起身之后,缓步踏入藏书楼。 …… …… “轰”的一声。 天都所有人都抬起头来。 望向莲花阁方向。 一缕浩瀚天光,从莲花阁府邸掠出,直冲云霄。 那张古旧至极的“铁律符箓”,在这缕气机的冲击之下,不再平静。 (求月票!) 第一百一十八章 铁律与皇座(五) 一缕浩瀚天光,从莲花阁的藏书楼激荡而起。 龙凰靠在藏书楼的石壁之上,她微微合拢双眼,血液变得冰凉,四肢的温度都要散去……女子缓慢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那道穿透自己胸口刺出的剑尖,五指被剑锋割开。 剑气和星辉封锁的伤势,在此刻无法压制,释放开来。 龙凰咳出一口鲜血,她的五指攥住了剑尖。 平妖司女子大司,靠在藏书楼门前,闭上双眼,两行清泪落下。 铁律大阵重启。 她终究是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老师死了,苦策也死了…… 她没有理由继续活着。 手指力。 剑气缓慢向着胸口蔓延。 …… …… 天地之间震撼的波动声音响彻—— 这道浩荡风雷,惊动了所有人。 镇守在莲花阁阁楼外的执法司金甲侍卫,第一时间现了这等异常,他们封锁莲花阁,搜寻了一夜,也没有现异样……袁淳先生的阵法之术的确了得,执法司的诸多手段都无法探寻到“藏书楼”这等秘地。 数个呼吸之后。 天都皇城的上空,掠过一道金虹。 瞬息便至。 执法司大司墨守,坠砸在莲花阁前,身上黑袍气机荡散。 墨守面无表情,拍了拍衣袍灰尘,向着莲花阁腹地,那座暴露而出的“藏书楼”走去。 行路之间,这位执法司大司步步缓慢,低头审视着地底阵法纹痕的沟壑,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微妙,袁淳布下来的三层雾气大阵,即便是钻研阵法数十年的他,先前数次经过,都没有现。 就这么被“瞒”了过去? 的确神妙。 墨守踏入莲花阁藏书楼,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个靠在门口气息逐渐微弱的女子。 这位执法司大司的身形瞬间消失。 墨守一只手掌,“轻柔”按在了龙凰的额之处。 这一掌并没有力。 因为根本没有带上丝毫的杀念。 插在龙凰胸口的剑器“铛”的一声,出脆响,剑身上流淌汇聚的杀意瞬间破碎,原本要自尽的剑气,在经脉之中指向心脏,此刻都被墨守的掌力逼出。 龙凰神情惨白,胸口剑器穿透而过,伤势立即被墨守的符箓封锁,一层又一层柔光将这位平妖司大司锁住。 墨守蹲下身子,攥住那把破碎的剑器,“刺啦”一声从石壁之中拔出,古剑截截破碎,被他以符箓包裹,这位天都执法司的大司,袖口飞掠出片片雪花符箓,将黑裙女子裹住,这些符箓里蕴含着自己的星辉,不仅可以止住龙凰此刻的伤势,还可以彻底封锁这位北境大司的行动。 他平静道:“有些人,死了比较好,比如苦策,比如袁淳。有些人,还是活着比较好……比如你。” 这次行动结束,他要把龙凰带回执法司。 至于后续的情况和处理,要与二殿下和清客先生一起商议。 …… …… 长陵山雾,徐徐扩散。 白马呼啸,西风奔涌。 白色的麒麟袍,在风中被吹得像是一朵大花,绽放的璀璨而又绚烂。 麒麟袍下的年轻男人,眼神平静而又坚定,但他拽着缰绳的手指在轻微的颤抖……从天都皇城一路狂奔而来,他没有带一位随从和侍卫,值得信任的下属都被留在了天都皇城,至于先前栽培的谋士,都被“徐清客”斩于西境府内。 李白麟的面皮被风吹得有些青,他咬着牙齿,俯身压在一匹性子暴躁的白马上,在通向长陵的山道上一路狂奔,烈风灌入耳中,让他的大脑逐渐变得清晰…… 这一切都开始了。 从徐清客夜访莲花阁的那一刻起。 自己就没有回头路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 更何况……这一箭,射得乃是自己的父亲。 徐清客跟自己说过通篇的谋略,这的确是一个详尽的,完美的“布局”,数年来的精心运营,西境把东境赶走之后,占据了天都皇城的大部分势力,阴谋和阳谋齐头并进,除了莲花阁以外……所有的势力都被徐清客收付。 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事情。 这意味着……如果“这一箭”成功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那么他将直接登基,坐上皇位,成为大隋的新代皇帝,天都内将不会有任何的阻力。 莲花阁最令人畏惧的那个老人,昨夜已经被徐清客“抹杀”了。 布局已成。 李白麟现在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为了确保他绝对的“权力”,在天都哗变之中,他需要只身一人,奔赴“长陵”。 守山人清开了山雾,靠着“守山者”的权限,短暂压住了破开封印的“真龙皇座”。 如今“铁律”和“皇座”都被封锁,自己的父皇失去了最大的两道助力。 徐清客保证,他一定会拿到“铁律”的钥匙。 而李白麟要做的,就是在守山人压制“皇座”的时间内,登上这条山道,最终坐上“真龙皇座”,完成“登基”。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在红山高原。 他曾经距离那尊皇座……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没有坐上去。 当时甬道破碎……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年郎,抱着自己的笼中雀,就这么跌坐在了“真龙皇座”之上。 虽然那张皇座,就只是一个赝品。 但那个人……那个叫宁奕的西岭孤儿,凭什么敢坐在那里? 李白麟沉沉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神既有愤恨,也有畅快,他亲眼目睹了宁奕从执法司大牢里被羁押出来的惨淡景象,见到了游行一路上无数人对他的谩骂,诋毁。 声名狼狈,满是厌恶。 三皇子不仅摧垮了宁奕所有的一切,他还从宁奕那里,亲手拿回了本该是自己的东西。 比如那个姓裴的小丫头。 再比如……蜀山的细雪。 那个姓徐的漂亮女孩,未来也是自己的。 整座大隋……都将被他收为麾下。 真龙皇座是这座天下,乃至两座天下,最强大的“先天灵宝”,掌握了皇座的力量,哪怕只有一缕,他便可以在天都城内肆意扫荡诸敌。 雾气在他面前荡开。 李白麟的眼神一片专注,远方那座长陵山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双手按在烈马的马背之上,鬃毛飞扬,秋风如刀。 长陵越来越近。 李白麟回过头来,他听到了一声洪亮如敲钟的磅礴声音,这道声音在天都皇城响起……在青山府邸的时候,他便听过这道“敲钟之音”。 铁律大阵开启! 那道风雷在空中汇聚,萦绕。 三皇子的神情一片平静,他双手满是汗水,但脑海里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晰,徐清客那边成功了……不管用了什么方法,总而言之,现在取到了重置铁律所需要的“钥匙”。 他要抓紧时间,登上长陵山道。 一袭大白袍,从马背之上掠出,双脚踩在虚空之中,震出朵朵涟漪,李白麟的修行气息不再掩藏,背负大隋皇族核心血脉的人物都是天才,他也不例外。 莲花道场的那一战,宁奕一剑几乎瞬杀了小无量山的圣子,逃命之时切瓜砍菜一般杀倒了一片执法司的执法者。 却在最后关头被李白麟一箭射倒。 三皇子的修行境界相当不俗,在西境藏拙,忍辱负重的十几年来,他几乎从不服用丹药,凭借着惊人的毅力,修行星辉的同时淬炼体魄。 只差一步,就可以迈入命星之境。 十境大圆满。 而此刻,三皇子飞掠而出,脚尖点在长陵山道的那一刻起,他额就燃起了簌簌的火光,微渺的火焰在他额升起,一颗星辰的雏形缓慢凝聚而出。 破境。 白袍翻飞,李白麟登山路的度奇快无比,这条山路上本是大隋无数大修行者安眠的场所,古来圣贤,老去之后,枯骨埋在长陵,世世代代默默注视大隋。 这是一条皇族之路。 是一条登上长陵皇座的必经之路……而登山之人,必须要具备大隋皇族的“血脉”。 而且自身的血脉,还要足够的强。 三皇子双手抬起,袖袍猎猎而鸣,十根手指在命星火焰的燃烧之下,流淌出浅淡的鲜血……灿烂如金的皇族血液,嘀嗒嘀嗒落在地上,随着他度的加快,在空中飞掠成一小串血珠—— 李白麟开始狂奔。 长陵山道的碑石,出了清冽的震响。 最开始的山路,几乎没有阻力可言。 雾气破碎。 白袍年轻男人的度越来越慢,但仍然快得像是一头猎豹,他的身后,灿烂的金色血珠飘坠而下,在山道上洒出斑驳的金痕。 这是一条通向“真龙皇座”的至高之路。 所有通向伟大的道路,背后必有鲜血流淌。 由狂奔,到疾跑,再到大步前行。 再到此刻的缓慢,艰难,每一步的踏出,骨骼都会轰鸣。 李白麟指尖的金色鲜血,飘坠了一路,到了此刻,挤出来的血液,金色都变得稀薄起来。 他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白袍男人的面色愈苍白,他来到了半山腰,而且逐渐接近山顶,到了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山顶的轮廓,那个漂浮在空中的守山人宽大黑袍,敞开狂颤,巨大的风气在山顶汇聚。 那是空荡荡的真龙皇座。 是大隋皇帝的宝座。 (今天晚上还有一章,求一下月票,不熬夜的同学别等啦。以及28号会有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雀笼 破碎坍塌的承龙殿。 方圆半里。 所有的石块悬浮而起,被磅礴的威压碾过,轰隆隆化为齑粉。 坐在破碎皇座上的那个男人,怀中搂着黑色纱裙女孩,他的背后,炽热的大日缓慢升腾,四散的圣光汇聚而来。 这是脱了涅槃的境界。 陈懿和崤山居士的面色一片沉重,两个人的眼神里均是阴沉,那道圣光不断汇聚……此刻坐在皇座上的太宗皇帝,修行境界抵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白徐清客,双手攥拳,指节骨被他按得噼啪作响。 他在心底焦急的数着时刻。 呼吸都变得凝滞,缓慢起来—— 不应该的。 他看到的那角未来,是那道铁律大阵升起,刺穿皇帝的胸膛。 这是自己计划中最重要的那一步。 运筹帷幄的白谋士,此刻有些按耐不住,他看着被皇帝攥在手中的那个女孩,数百年来古井不波的心境,第一次出现了波动……再这样拖下去。 恐怕会有意外。 就在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的刹那。 徐清客的背后,层层坐落的天都城诸多建筑,街道,风声汹涌而来,轰隆隆的震撼声音,犹如一线圆潮扩散开来—— 铁律重启! 坐在皇座上的皇帝,皱起眉头,他凝视着那道从莲花阁直冲云霄的浩瀚光柱。 铁律大阵被“钥匙”开启。 初代皇帝所留下来的“符纸”,瞬间便接受到了感应。 太宗猛地站起身子。 他瞳孔收缩。 站到一半的姿态忽然凝滞。 悬在天都皇城上空的那张“符纸”,经历了数千年的狂风骤雨,从未有过一丝动摇,此刻剧烈摇曳起来,汲取了天都地脉无数年的气运,大势,星辉,神性,在此刻化为了不可言说的恐怖力量。 铁律! 压在所有人头上的律法—— 漆黑的风雷,像是一柄不断蜕变不断扭曲的长矛,瞬间从符箓之上投掷而出,这道长线真正贯穿了天地,天都城方圆接近百里的生灵,抬起头来,都能看到这道从高空疾射而下的长线! 一瞬便至。 这道“律法”,不再庇护当今的皇帝。 站起身子的太宗,胸口瞬间便被“铁律”击碎,他引以为傲的“金刚体魄”,在铁律面前像是一张白纸……只要他体内还留着光明皇帝的皇血,那么这张铁律,便永远对他有着压制之力。 皇帝面容上的圣光,身旁的星辉和神性,瞬间就被击得破碎—— 他怔怔看着自己胸前,那道贯穿天地的长线,巨大的命运就像是丝线一般搅动,每个人都逃不脱掌控,这道铁律是贯穿棋盘的“道理”,而自己……现在仍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铁律凿碎了棋盘。 也贯穿了自己。 太宗的面容来不及浮现痛苦之色,一左一右,陈懿和崤山居士便逆着灼目的圣光袭来,两人按住自己肩头,将自己推得重新坐回皇座之上。 白徐清客面无表情,俯身而至,他的掌心,命字卷汇聚成为金光熠熠的一柄短刀,手起刀落,一蓬赤红色的鲜血溅在面前,皇帝死死攥着徐清焰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那只手被他切斩而下。 黑纱裙女孩陷入了昏迷之中,失血过多的原因,本就雪白的面容,显得有些病态的苍白。徐清客伸出一只手,掌心抚摸而过,替女孩压住脖颈上的伤口……他转头望着皇帝,那个并不高大的身躯,胸口被铁律黑线力大势沉地捅穿,此刻被两位涅槃大能死死压制在皇座之上,一只手连着手腕被自己斩断。 即便是如此惨痛的伤势。 徐清客仍然没有放弃丝毫警惕,他目睹了徐藏刺杀皇帝的全部画面……即便徐藏以剑气斩掉了皇帝的一只手,对方仍然有着“重生”的机会。 这个男人,已经脱离了“凡人”的禁锢。 如果拿“人”的标准去看待皇帝,那么自己将会尝到惨痛的失败。 徐清客抱着自己的妹妹,稍稍后退了一些,他转过头来,看着此刻破碎的承龙殿,大殿倾塌,此地已成了一片废墟,但是有一个地方的殿柱,仍然挺拔地立在地表,没有倒塌。 宁奕艰难撑起了一片屏障,以他的修为,只能做到在这“神仙打架”的承龙殿中,勉强保身。 徐清客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想到了自己在阁楼里卦算的那一幕景象…… 后面会生的事情,其实他心里已经有数,做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遗憾了。 白谋士抱着徐清焰,向着宁奕缓缓走来。 丫头还在昏迷,宁奕的面色有些白,他看着那个危险的男人,缓步向自己走了过来,好在那人面容无悲也无喜,似乎并没有敌意。 徐清客抱着黑纱裙女孩,缓慢蹲下身子。 他平静说道:“宁奕,你要替我照顾好她。” 宁奕怔怔出神。 徐清客笑了笑,道:“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指了指身后的皇帝,那个男人被铁律和两位涅槃大能压在皇座之上。 徐清客平静道:“我只差一点就可以杀死他了,跟徐藏一样……只差一点,一点‘运气’。” 运气…… 宁奕抿起嘴唇。 徐藏的失败,是在于细雪的断裂。 “皇帝的身躯已经脱离凡胎,神性取代了星辉。想要杀死他,是一件很难的事情……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则这世上还有谁,能在外部摧毁这样的一具无垢之躯?” 徐清客压低声音,道: “如果接下来,铁律的贯穿伤势一直稳定……那么这一切,就将迎来终结。” 他吐出一口气,笑着低垂眉眼,看着自己面前的徐清焰。 “其实,还有一种稳稳杀死他的办法。” 徐清焰是皇帝通向不朽道路的必需物。 此刻的皇帝,被徐清客逼得踏上了最后一步,由涅槃跨入不朽,这一步本该精心准备,极尽一切,以求万无一失……到了如今,显得狼狈而又捉襟见肘。 这是“余青水”所搭建的绝杀。 徐清客只需要把自己的妹妹杀死……那么皇帝将失去后续的所有神性来源……突破不朽失败。 自然就只有死亡。 白谋士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捋着女孩的丝。 西境的那些幕僚,都说他,为了成事,不择手段……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然而这最后“稳杀”的那一步,他却做不出来。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初衷,永远记得……自己所做的这些,不仅仅是为了复仇,不仅仅是为了让皇帝付出代价。 徐清客轻轻揉了揉女孩的脸。 也是为了这张可爱的笑脸……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徐清焰笑过了……隐忍,漠视,反目成仇,这些都是为了让妹妹能够活下来。 人生的路实在太孤独。 能够有她陪伴走过最难熬的岁月,他已经知足。 宁奕沙哑道:“你做的这些,她知道吗?” 徐清客淡淡道:“不需要她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对立的,有黑,有白,有干净,有肮脏……我去做肮脏的那个人就好了。” 宁奕低下头来,他笑了笑。 “所以活的像是一张白纸……是一件好事吗?” 徐清客怔了怔。 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宁奕抬起头来,看着白谋士,声音虚弱道:“如果早些告诉她,这个世界不止是白的,还有黑色,不止是干净的,还有脏的……那么又何必到今天这样?” 徐清客沉默片刻,道:“她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一定会知道这些。” 宁奕笑了笑,道: “因为我已经替你告诉她了。” 白谋士皱起眉头。 “你们所有人,不仅仅是你这个‘伟大的’哥哥,还有三皇子,太子,皇帝,都把她当初牢笼里的金丝雀,只有宠物才不需要知道这些……”宁奕看着徐清客惘然的脸庞,他带着嘲讽的意思,缓慢笑道:“但是她见过了阳光,见到了笼子外的东西,她又不傻……她当然知道,这个世界,是分黑白的。” “所以……不是我告诉她,而是她自己会看见。” 宁奕看着白男人,问道:“她知道一切,一直都是如此。” 这句话说完。 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徐清客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他握着“命字卷”,遇到的所有问题,几乎没有一个,能像如今这样,给他带来如此之大的困扰。 白男人缓慢起身,他看着自己的妹妹,问了宁奕一个问题。 “活的像是一张白纸,真的不好吗?” 他这一生,在捡到“命字卷”后,就彻底的改变了,“余青水”的灵魂与他糅合在了一起,他在那一夜后,就变得苍老而又暮霭,像是看遍了这座天下的千山万水,走过了无数的坎坷崎岖,渡过漫长的黑夜。 他太清楚人世间的“艰难”二字怎么写了。 他只想让自己的妹妹,活的简单一点……像是一张白纸,不要去体验那么多的痛苦。 此刻,徐清客默默地想。 或许宁奕说的没有错。 或许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自己的妹妹,当上笼中雀的那一天,并不是从送给三皇子的那天开始……而是在他有了这个念头的那一刻开始。 余青水的灵魂,终究还是影响到了自己。 那份过于亲密的“爱”,成为了徐清焰无法挣脱的雀笼。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章 宁奕,执剑者 徐清客站在宁奕的面前。 他揉了揉眉心,没有说话。 对他而言,这世上其实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余青水也好,徐清客也好,他们的命运纠缠到了一起,真正放不下的,就只有这个“妹妹”。 五百年前的余青水,就只有一个执念。 复仇。 颠覆大隋。 而握住“命字卷”的徐清客,只想护妹妹一个周全。 白谋士的眼神有些复杂,他重新去想宁奕的那句话……现自己或许真的做错了一些事情。 但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有重头来过的机会。 徐清客站起身子,挡在宁奕三人的面前,他抬起一只手来,“命字卷”在他掌心悬浮,一缕一缕的璀璨金光,犹如丝线一般汇聚而来,在他面前沉浮。 灿烂的金光,以徐清客为圆心,荡散开来,化为无数道疾射而出的利刃,直奔那个被钉死在皇座之上的宏伟身影。 太宗皇帝的胸口,被那条铁律贯穿。 “铁律”是初代皇帝对历任皇族最大的约束……当年的狮心王,就是死在了铁律的制裁之下,这座大阵,笼罩了天都城方圆数十里的星辉,兜揽了所有的气运。 只要“铁律”大阵还在,那么皇帝就无法起身。 崤山居士和陈懿,两个人死死压住皇座上的男人,命字卷的金光利刃撕破空间,刺入肌肤和血肉之中,在四肢百骸里滚动。 太宗额的青筋鼓起,袖袍被气机撑满鼓荡,双拳攥拢,崤山居士和陈懿的喉咙里出一声闷哼,两个人险些被气劲震得直接飞出。 灵山和道宗的两位大能,咬紧牙关,口鼻被磅礴的威压挤压出血,两个人的神情一片惨淡,双脚死死踩在大地之上,按住皇帝,不让其起身。 太宗的双臂仅仅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便重新被两位大能按住,将其缓缓压回皇座扶手之上。 三人抵死在一起。 铁律撕扯着皇帝的胸口。 太宗的神情仍然坚定,但面容上的雾气寸寸破开,露出那张惨白的面孔,这六百年来,他从未如此凄惨过。 原本固若金汤的神魂,在命字卷的疯狂袭击之下,不断传来刺痛。 每一阵刺痛,都让他生出“放弃”抵抗的念头。 那枚炽热跳动如大日的“心脏”,被漆黑铁律凿穿,此刻依靠着源源不断的神性才得以重塑……如果他放弃了。 那么一切,就真的结束了。 皇帝的目光,盯着徐清客,那个白谋士也不轻松,命字卷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 从徐藏踏入承龙殿来。 所有人。 所有想要自己死的人。 都是拿生命做代价……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徐藏是如此,徐清客也是如此,崤山居士,陈懿……亦是如此。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忍受着铁律穿心的剧烈痛苦,放弃了体魄上的挣扎,固守着自己的神魂。 血肉破碎,还可以重生。 以他的境界,断臂,断肢,除非是断头……否则天大的伤势,都可以以神性重新汇聚身躯,如果他完成了最后一步“由人至神”的蜕变,那么他将成为大隋天下有史以来的第一位“不朽皇帝”。 初代的光明皇帝都无法做到这一步。 显然,那个时候,铁律便无法约束他,抛却肉身之后,他可能会成为真正的“光”,一念之间,无所不至。 太宗闭上双眼。 他忍受着漫长的折磨。 等待着一线转机,就像是徐藏的“剑断”那样…… 然而,一个轻微的声响,在漫天风刃的呼啸声音之中,有些刺耳。 衣袍撕扯,碎裂的声音。 太宗皱起眉头,他睁开双眼,看到了殿柱那里,缓慢站起了一个少年。 宁奕扯下了自己的黑袍,双手撕扯布条,将其在殿柱上栓系一圈,然后把丫头和徐清焰捆缚在一起,确保两人不会被狂风卷动。 宁奕的胸口,带着斑驳的痕迹,结痂的伤口,肌肤像是小麦一样,此刻泛着淡淡的金光。 皇帝皱起了眉头。 崤山居士和陈懿也皱起了眉头。 徐清客看着艰难起身,修行境界不过只有十境的那个少年,冷冷道:“宁奕……你要做什么?” 宁奕并没有立即回答他。 整座大殿坍塌之后,遍地都是碎石,在太宗踏出涅槃通向不朽的那一步后,所有的碎石都悬在空中,他伸出一只手,把拦在自己面前的石块拍碎,步伐缓慢而又稳定。 宁奕向着徐藏身死的那个方向走去…… 那里是徐藏身死道消的地方。 也是细雪剑断的地方。 承龙殿的破碎之地,四位大修行者都僵持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平衡……只需要一个打破平衡的契机。 最后一根压倒骆驼的稻草。 皇帝的面容变得愈苍白,他努力抬臂,两位大修行者将其重新压下。 宁奕一步一步,向着破碎大殿的尽头走去,他眼神冰冷,登上坍塌的石阶,然后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的攥住碎石之中的那把剑柄。 “细雪……给我出来。” “锵”的一声! 少年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狠狠拔出了那把剑。 那是一柄……只剩下剑柄,还有小半截支离破碎剑身的剑器。 宁奕的眼神有些悲伤。 他攥着半截碎裂的长剑,剑身上还有徐藏残留的死气,霜杀的寒意。 剑碎了,没有关系…… 剑骨还在。 剑骨长存。 他攥着“细雪”,手臂缓慢下垂,与地面形成一个斜切的弧度,体内的白骨平原呼啸蜂鸣,神池之内的池水不断膨胀。 在那柄断裂的剑器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汇聚……雪白色的游光,像是霜雪一样冰冷而凄美,在断面上重新凝聚。 宁奕默默以另外一只手搭在眉心。 “山字卷——启!” 徐清客的神情有些变幻,他能够明显感到,在此地相互角力,僵持不下的星辉涡旋,竟然隐约向着那个拔出断剑的少年移动。 这是什么神通? 命字卷的算力在占卜“宁奕”的时候,一直隔着一层雾。 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始终是一层谜。 在蜀山小师叔的身份之下。 在西岭孤儿的身份之下。 还有一个更深的,更关键的身份。 白谋士的眼神变了,他看着拔剑而出的那个少年,声音有些沙哑,喃喃道: “他是……执剑者。” “执剑者”这三个字,在承龙殿的上空响起。 崤山居士和陈懿听到了这句话。 太宗也听到了这句话。 这是一个极大的秘密……但对于涅槃境界的那些大能来说,这又不算是秘密。 专门斩杀不可杀之物的“神秘传承”,谁也不知道执剑者的传承如何延续,谁也不知道执剑者的香火如何连绵……但这一脉的杀力,却让所有见识过的人物心有余悸。 世上没有“执剑者”不可杀之物。 徐清客的眼神里有一抹恍然,一抹释然。 怪不得。 怪不得蜀山的赵蕤先生会留下细雪那句谶言……持细雪者,为蜀山小师叔,天下大势,为之辟易。 无物不能斩开。 怪不得西海的叶长风会破例收宁奕为弟子。 怪不得自己每一次以“命字卷”占卜宁奕之时,总是一无所得……因为这一卷古卷的真正归属者,本就不是自己,而是执剑者。 宁奕拔出“细雪”。 白骨平原的剑气堆叠而出。 他握着那把神性高涨的古剑,浑身带着霜雪和浓浓寒意,虚无的剑锋在地面拖曳出火星,承龙殿内,既下雪,又燃火。 宁奕一步一步登上皇座石阶,来到了太宗皇帝的面前。 走到这里,已用了他太多的力气,这座大殿里布满了涅槃境界的气劲,以他如今九境巅峰的修为,寸步难行,若不是大毅力……连一步也走不动。 皇帝看着宁奕,声音沙哑道: “执剑者?” 宁奕面色无悲也无喜,只是默默看着太宗。 他点了点头,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平静道: “执剑者。” 他攥着细雪。 这一剑,只是杀力比肩十境的一剑。 这一剑在太宗的面前,就像是浩瀚的大日之下,一根脆弱的霜草。 这把剑还是断裂的细雪。 但剑骨仍在。 这根剑骨,是“执剑者”的剑骨,是斩开世上一切黑暗的纯粹光明。 这一剑是新生。 也是毁灭。 宁奕递出一剑。 剑气没有惊起多大的恢弘场面,甚至连皇座旁边的碎石都没有溅起。 剑气如光。 压着铁律,刺入皇帝的胸口,一缕鲜血被剑气击得溅出,炽热而又璀璨,在空中化为光雨。 那缕“执剑者”的毁灭与斩杀意境,在皇帝的胸口扩散开来。 太宗的唇角溢出鲜血。 平衡被打破。 坐在皇座上的太宗,抬起头来,仰视着宁奕,眼神逐渐变得溃散。 宁奕俯视着皇帝,这个坐在皇座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就像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只要他还有一个呼吸……那么他便不会掉以轻心。 那把细雪被宁奕留在了皇帝的体内。 与铁律一起。 “砰砰,砰砰,砰。” “砰……” 心脏跳动的声音逐渐减缓。 宁奕屏住呼吸,时间变得缓慢而又凝滞,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自己就要见证历史的诞生了。 …… …… (或许是熬夜过度的原因,今天眼睛特别酸涩,今晚应该只有一章?待我休养一夜,明天28号,是一个好日子,明天会有令大家满意的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北境沉渊君(第一更) 宁奕屏住呼吸,时间变得缓慢而又凝滞,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自己就要见证历史的诞生了。 然而。 下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天都皇城的符箓。 那座铁律大阵生了震颤。 贯穿皇帝胸口的“长线”,瞬间碎裂,扩散。 铁律大阵的黑光瞬间从太宗的胸口撤离。 悬在天都皇城上空的那张符纸,剧烈震颤,似乎有某道力量将其剥离……整座铁律大阵,瞬间归于平寂。 灵山和道宗的两位涅槃境界大能,面色变得苍白,在他们的感知之下,那个先前被死死按在皇座之上的男人,体内涌起了不可阻挡的磅礴力量。 两条手臂缓慢抬起,压也压不住。 瞳孔里溃散的神识,一瞬之间,便重新凝聚回来。 徐清客的面色陡然变了。 命字卷的神魂攻击,在此刻被皇帝尽数弹了回来,漫天的风刃呼啸涌来,将他的青衫割得支离破碎。 白谋士抬起一只手,遮在自己面前,掌心被风刃割出数十道鲜血淋漓的伤口,瞬息之间,那件完好的青衫,就被磅礴的威压撵过,出不堪重负的破碎之音。 这是……生了什么? 徐清客余光望向莲花阁的方向。 铁律被人打断了? …… …… 莲花阁藏。 铁律大阵的起点。 那座圆筒形修葺而成的藏,被阵法所围绕,即便阵法被解开,方圆数十丈内,仍然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然而此刻……雾气全都破散。 靠坐在藏门口的龙凰,神情苍白,面颊一侧火辣辣的刺痛,她缓慢扭过头来,看着擦拭面颊递斩而过的那一道磅礴刀气。 将整座藏,都砍成了两半。 雾气被刀罡斩碎。 地面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 莲花阁的阁楼外,躺着横七竖八的执法司执法者,那个收刀而立的野蛮男人,站在藏外的三十丈外,雾气的尽头,面容隐藏在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由北境野兽毛扎束而起的大氅,在烈风之中摇曳。 被他披在肩头。 男人的额栓系着一条紫色貂尾,赤脚踩在沟壑的尽头,将古刀收入鞘中,连着刀鞘一起抵在地面。 龙凰喃喃道:“北境……沉渊君。” …… …… 这一刀……劈开了莲花阁的藏。 准确的说。 这一刀,劈开了藏的楼阁,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那个时刻,斩开了虚无,斩在了嵌入大阵阵心之内的那把“钥匙”之上,牢不可破的铁律并没有收到丝毫撼动,然而那枚钥匙,则是被剧烈的罡风卷动,坠落下来。 情报司大司云洵,双脚悬空,原本悬在顶层,刚刚将“钥匙”安上,重置铁律,紧接着就被这道刀气砸中,向着藏的另外一边狠狠砸出,将藏凿穿之后,身子在空中滑掠,度逐渐降低,借着停滞刹那,重新掠回楼阁,一把攥住下坠空中的“钥匙”。 云洵神情难看至极,他擦拭唇角,看着眼前裂开一线 (本章未完,请翻页) 洞天的。 这一刀……他竟然没有察觉到。 递刀的那人是谁? 他眯起双眼,看到那个披着毛皮大氅的男人之后,神情满是凝重。 北境长城当今的镇守者。 沉渊君。 执法司大司墨守的神情同样难看,这位实力逼近极限星君的大修行者,抬起双袖,漫天符箓从袖口掠出,铺天盖地在藏的楼侧内游掠,探查着这一刀带来的损伤。 符箓掠行的度越来越快。 墨守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这里是莲花阁袁淳的藏书之地,大隋五百年来的国师,底蕴之丰厚,饱含三司诸多秘闻,以及高层的地底运营,这些对他而言,乃是珍贵的财富和宝藏……然而在刚刚的那一刀下,至少摧残了两成。 站在沟壑尽头,披着毛皮大氅的男人,身后躺着无数的执法司执法者,他本没有在天都城大开杀戒,但踏入莲花阁后,也本没有隐匿身形,执法司的修行者想要阻拦。 一击弹指敲在刀鞘,震出一缕刀气,便这些人全都击倒。 在北境驻守长城,终年到头,便是与妖族天下的大修行者争斗,与手段狠厉的北境妖君厮杀,他的身上,全是杀人术。 男人递出那一刀后,站在原地,似乎是在调整体内的气息。 他看清了藏里的情况,确认了“钥匙”在那位天都情报司大司的身上,也确认了自己此次的对手……是两位天都的大司。 沉渊君的脸上,似乎本没有什么凝重之情。 他看着靠坐在藏前的“龙凰”,这也是一位大司,先前在北境似乎有过数面之缘,这女子跟随袁淳先生修行,乃是北境平妖司的大司,是北境漫长战役当中不可或缺的一大战力。 若是他的直觉没有错,那么先前在春风茶舍府邸,听到的那缕异常,便是来自于龙凰。 她听到了自己与太子的谈话…… 应该只听到了一部分。 袁淳托孤,把钥匙交给了一位弟子,应该就是这个女子了。 沉渊君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她先前如此谨慎地逃离,显然是害怕自己会出手从她的身上抢夺钥匙。 如今开启铁律的并不是她。 而是袁淳收下的最小的那位弟子。 情报司云洵。 沉渊君笑了笑。 他拔出古刀,缓慢前行,在路过龙凰的身旁之时,手腕轻轻扭动,一缕刀气无声无息蔓延,震碎了女子体内的符箓束缚。 龙凰神情惘然,听到貂尾男人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 “被骗了?” 似乎有嘲笑的意味。 女子咬了咬牙,并不说话。 沉渊君淡淡道:“如果你拿着‘钥匙’,就不要相信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靠在石壁上没有说话。 她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沉渊君的立场…… 与太子密谋要夺回钥匙。 这个男人难道不是要造反? 沉渊君踏入莲花阁藏,在龙凰耳边留了最后一句传音。 “如果实在没有地方去,可以考虑来我的北境将军府 (本章未完,请翻页) 。” …… …… 符箓翻飞,掠成一个巨大的圆弧。 藏内的古籍,一阵翻飞,执法司大司的符箓贴着书架飞掠,将古籍一本本安抚,归为原处。 袁淳的藏书极其重要,此事了结之后,执法司可以通过藏里的卷宗,了解莲花阁无孔不入的情报系统,还有整座莲花阁藏在地底的潜在脉络。 所以这些古籍,要好好保管,不能有失。 缓慢的脚步声音,在藏外的一线天响起。 一道身影缓慢撞破雾气,来到之内。 悬在空中的云洵神情凝重,看着那个额覆貂尾的高大男人,对于北境的大修行者,他一直抱着忌惮的心态……那里是与妖族日日生死厮杀的修罗场,能走出来的修行者,对于“杀人”这件事情,十分在行。 沉渊君,是其中的佼佼者。 墨守看着持刀缓步而来的沉渊君,他的神情倒是平静。 要论一对一的生死厮杀,星君之中,他并不畏惧任何人。 墨守木然道:“在阳平城,我曾邀请你入天都这场乱局……你当时说要考虑一二,再给出答复。现在看来,是考虑好了?” 胤柔在阳平城的封印出现了变故。 考虑两人曾经在将军府有旧,墨守特意邀请了沉渊君来到中州,去了一趟阳平洞天,顺便隐约提到了接下来皇城可能会生的变故。 北境是一大助力。 若有,则是锦上添花。 若无,影响也不大。 只要确保这一方,不要站在自己的对立面,那么便可以接受。 然而可惜的是,今日的局面看起来并不友好……出现了最差的那种情况。 藏内。 沉渊君笑着举起古刀,道:“这就是我的答复。” “我实在没有想到,天都还有所谓的保皇派。” 墨守冷冷道:“太子殿下难道希望看到他的父皇永生不朽?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沉渊君选择了沉默。 “承龙殿那边的战斗即将结束。如果你不出手,让铁律重新压下……在大隋新皇登基之后,北境会变得更稳固,你的地位也会变得更高。”云洵飘落在地,与墨守并肩而立,他看着眼前这个棘手的家伙,试图游说对方。 沉渊君听到某两个可笑荒唐的字眼之后,摇了摇头,问道:“新皇?李白麟?” “你们两位,好歹也是坐镇天都城执掌一方风云的三司大司,该不会认为……”沉渊君的笑意带着一些戏谑,他眯起凤眸,问道:“你们该不会认为,李白麟真的能够登上长陵的真龙皇座吧?” 墨守皱起眉头。 云洵的心头也隐约有了一些不祥。 “三皇子李白麟,躲在西境万里之外,素日里一片装聋作哑,藏锋做拙。”沉渊君幽幽道:“实际上,李白麟狼子野心,暗地里,修行境界日日攀升,背负皇族血脉的缘故,他的资质相当不俗……如果放任他踏入长陵,一路攀登,那么他或许还真的有机会,去坐上那座皇座。” 沉渊君攥拢古刀。 “但可惜,有人比他忍得更久,藏得更深。” (第一更,求月票)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二章 长陵风声(第二更) 大风乍起,吹散浓雾。 巍峨立在天地最中央的那座古山,碑石出簌簌的声响,细碎的尘粒被风卷起。 长陵的山道上,一件白袍被风吹起,飘摇的姿态,如一滴荡散的墨水。 褪去白袍的年轻男人,面容坚毅,双手抬起,身子骨在猎猎的狂风之中不动也不摇,顶着整个世界的压力,向着山顶攀去。 一步又一步。 越接近山顶,这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就越庞大。 山道两旁的草叶,被“真龙皇座”的威压,压得抬不起头。 空气紧绷。 这是大隋皇帝的宝座……数百年数千年来,初代皇帝第一个坐上皇座,此后的每一任登基者,掌握皇座的威能之后,都掌握了横扫四境的磅礴力量。 若是把这座天下的所有宝器排一个名。 那几件极其稀少,天地自然孕育的先天灵宝,绝对碾压之势,一骑绝尘。 而真龙皇座,则是先天灵宝之中最强大的那一件,而且是唯一的,攻守兼备的宝器。 只可惜,催动真龙皇座的代价太大。 …… …… 山顶。 守山人的双手虚空向下按去,按在皇座两端,她以自己的“身份”,勉强隔绝了皇座与外界的感应。 她在等待一个人。 那个登上山道的人。 那个登上山道……而且能够坐上皇座,完成登基的人。 她的目光向着山下看去。 雾气扩散。 一个瘦削而又坚毅的身影,顶着漫天狂风,一步一步跋涉而来。 守山人的面具下的神情有些复杂,她的目光越过李白麟,继续向着山道之下掠去,风气卷过那件白袍,挂在长陵的古木之上,大风骤烈,将白袍扯为几片,向着山下扫去。 一柄刀鞘拍开挑起白袍。 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男人,头被髻束起如一个丸子,他仪态平静,举刀之手无比平稳,挑起李白麟掷落长陵山下的那件白袍,缓慢翻转手腕,持刀在空中翻了一个刀花,然后轻轻向下掷刀,刀尖裹着一团白袍,倏忽插入地面。 他的腰间挂着一枚锃亮的白色令牌,狭长的弧形像是一枚蛟龙的额,令牌上雕纹着狰狞的盘踞之龙,白色的鳞片一枚一枚凹陷凸出,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如流水一般。 白龙令。 从天都皇城的春风茶舍府邸赶来,他并不像李白麟那样焦灼,相反,他的面容一片平静,甚至毫无波澜……因为他要做的事情,没有任何风险,也不需要担心……失败之后,会带来什么样不可接受的代价。 太子的华袍被风吹地掀起,他的背后背着一条被黑布包裹的弧形长物,腰间则是挎着一袋狭长箭箙。 李白蛟缓慢从肩头卸下肩带,让箭箙滑落至身旁一侧,像是先前掷刀一般,轻轻将其插入地面。 然后他双手把那条由黑布包裹着的弧形长物端至面前,缓慢解开布囊,露出一把修长而又狰狞的白色长弓。 就像是腰间的那枚令牌一般。 弓身弯曲成一个遒劲有力的弧度,极富力量感,像是一条出海的老蛟,黑布滑落,太子一只手握住长弓的箭台,另外一只手轻轻抚摸弓臂,手指指尖轻轻触碰之下,上下弓臂和弓背,徐徐燃起了苍白的虚无火 (本章未完,请翻页) 焰。 太子的目光缓慢上掠,望向长陵山顶,“艰难”登山的那道身影。 自己的弟弟,置身于皇座四面八方的煊赫威压之中,对于山下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有些可笑。 但其实一直都是这样,这个出身西境,不断隐忍,不断退让的三弟,哪怕在前不久终于“熬出了头”,哪怕他即将登上皇座。 他一直不知情。 局中的棋子,又怎么会知道,整个天都背后的棋局,是什么样子的? 太子捋过弓背的那只手,顺势来到了自己的髻之处,他两根手指轻轻捻动,微茫的光线闪逝之间,一条细长而又连绵的黑色光线被他从髻的窄骨里拽了出来。 蛟龙筋。 他默默搭弦,将其一点一点上紧。 时间还有很多。 自己的弟弟,此刻才刚刚登上半山腰,不用着急动手……他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这个时机,要足够的精妙,足够的完美。 一个人被皇座的威压耗磨了全部的精神。 然后他成功登上了山顶。 于是彻底放松了警惕。 他等待的,就是这个瞬间。 太子把弓弦上紧,他抬起手来,插在地上的箭箙内,倏忽掠出一道长线,被他攥住中段。 弧线狭长的箭镞。 搭弓。 上箭。 瞄准。 太子眯起一只眼,他默默注视着山顶那个缓慢登山的身影。 这条山路很难走,他曾经丈量过,走过,也放弃过。 他知道走到山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点过去。 对于李白麟而言,登山的时间,过得十分缓慢。 他的每一步,踏向皇座,都无比艰难。 但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跳动的却无比炽热。 距离皇座越来越近。 直至登顶。 他迈出了最后的一步,磅礴的威压在山道尽头便消失殆尽,压在自己肩头宛若一个世界那般沉重的重量陡然放轻,让他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一下。 登顶了。 终于……登顶了。 他的眼前就是那尊皇座。 是长陵的山顶。 是大隋天下的山顶。 李白麟吐出了自己沉郁已久的那一口气,为了这一刻,他在山路上几乎流尽了自己的鲜血,带在身上的宝器都被真龙皇座的威压碾地破碎,一路上的山道,弥漫着淡淡的金光,草叶沾染了皇血,低下头来不敢挺直脊梁。 而等候在山脚下的太子,极有耐心的等待,也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的到来。 长陵的风变得小了起来。 这是一件好事,箭镞可以更快,更利的射出,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最后的刹那。 太子在心底,默默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在此刻,以这种方式杀死自己的弟弟。 接下来的后半生,他会因此心怀愧疚,沾染上惴惴不安,痛苦悔恨诸如此类的这种负面情绪吗? 这个问题,在李白蛟的心里,一瞬之间就得到了答案。 不会。 “嗖”的一声。 太子松开了搭箭的那一只手。 这道“嗖”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声音并不轻松,相反,带着沉重的破风之音,沉沉掀动风雷,像是有人推出了能够撞破城墙的巨木。 一瞬之间,箭矢贴靠着长陵的山道掠出。 草叶隔着数十丈,被磅礴的劲气卷开,破碎—— 距离近的碑石,直接被箭气震得裂开。 天地之间,一线而逝。 …… …… 登上长陵山顶的李白麟,瞳孔陡然收缩。 他的胸膛,一道拳头大小的血口豁然破碎,滚滚风雷从后背凿入,击碎他的心脏,开膛剖腹的穿出,然后射向长陵的天外,最终消逝在天际的卷云之中。 赤金色的鲜血从胸口滚出。 箭线的一条长线,残存着浅淡的金色血气。 李白麟的瞳孔,色彩缓慢消逝,生机极快的溃散。 他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尊皇座。 真龙皇座。 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个位子。 守山人的面孔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骷髅面具下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而又漠然。 守山人等的不是自己吗…… 哪一环出了问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是徐清客算错了吗? 李白麟的目光模糊起来,他惨然笑了笑,努力想要以自己最后的残念,驱使身子,向着那皇座再迈近一些…… 他跌倒在血泊之中,意识仍在,皇族的血脉给了他极其强大的生命力,但贯穿胸膛的伤势,除非他能做到像他父亲那样,以神性压制伤口,忍受非人能够忍受的剧烈痛苦,然后不断治愈……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李白麟的耳旁,所有的声音都消散了。 风声。 草叶摇曳声。 袍泽飞舞声。 但有一个声音缓慢响起,踩着长陵的山阶,缓步登上了山顶。 “你错就错在,想的太多,做的太少。” 那人蹲下身子,在他耳旁轻轻开口。 太子伸出一只手,替自己的弟弟合上双眼,喃喃道:“父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你们这样杀死?” 他轻声道:“西境谋反,带着执法司和情报司两位大司,给天都送上了一份大礼。老三,都说你胆小如鼠,但数百年来,整个大隋天下,有胆子做这件事情,而且真正做出来的……就只有你了啊。” 太子披着华袍,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沉渊君此刻应该在莲花阁出手了,只要他出手,无论能不能拿到“钥匙”,铁律大阵一定会被中止。 那么承龙殿的战斗将会结束……这场狂潮,终于来到了“落幕”的时候。 他看着真龙皇座,目光一片平静,没有丝毫的心动,正如他在天都城内做了数十年的事情一样……修行,但不杀人,藏锋,但不露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情。 如果父皇不是“老死”的,没有真正的死去,那么这尊皇座,谁也夺不走,谁也坐不上。 如果父皇成就了不朽…… 那么所有动过心思的人,都要死。 一个也逃不了。 (对不起,因为一些私事,耽误了下午的更新,答应大家的爆不会少。所以今晚还有,我会写到很晚,不熬夜的童鞋就不要等啦。)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三章 棋局倾塌(第三更) 铁律大阵消失的刹那—— 那道黑光从太宗胸口破碎,插入心脏的“细雪”,便剧烈震颤了起来。 两位涅槃大能的神情陡然变化,一左一右压制的那两条手臂,此刻涌来的力量,近乎是刚才的十倍。瞬息之间,陈懿和崤山居士的长袍便被汹涌的神性充斥,两个人双脚仍然死死踩在皇座前的石阶上,但神情变得惨烈而痛苦。 若是没有铁律。 这根本就不是一场对等的厮杀。 踏出涅槃的半步不朽者,若是不受天地间的压制,只需要一拳,就可以把眼前这两位涅槃捶地爆碎。 徐清客抬起一只手,隔空攥住宁奕的后颈,将其向后扯去—— 下一刹那。 皇座上迸出轰轰烈烈的气浪。 两位涅槃境界的大能,被这股气浪轰得倒飞而出。 被徐清客掷出的宁奕,身子向后坠砸,撞在那根殿柱之上,刚刚想要起身,就被磅礴的力量压制,白谋士指尖弹出一张符箓,重重磕在宁奕的胸口,砸得他重新跌坐在地上。 “找死么?” 徐清客冷冷瞪了一眼宁奕,他寒声道:“没有铁律,你以为凭借你的剑气……能杀死他?” 宁奕咬紧牙齿,盯着皇座的方向。 雾气升腾。 那个男人缓慢站起身子,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的绝杀……皇帝仍然站了起来,如果说不朽之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那么现在的他,显然已经踏入了那个领域。 徐藏杀也不死。 徐清客杀也不死。 如果没有铁律,两位涅槃境界的大能,显然不够看。 三司隔绝了天都皇城,整座皇城内不会再有其他的修行者入内……事实上,即便再来几位涅槃,对如今承龙殿的局势,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影响。 想要杀死皇帝,这些筹码刚刚好。 若是中间的时机出现了纰漏,差错,那么再加上一倍……也没有用。 徐清客的神情仍然平静,他站在宁奕徐清焰丫头的面前,命字卷的神魂化为一道屏障,不断抵御着迸溅开来的烈浪。 他平静注视着如今的局面,也默默品尝着自己的“失败”。 最后的关头,铁律出现了波动。 如果不出现波动……那么杀死皇帝的是什么?是心脏被凿碎之后的神性消弭,还是执剑者剑气的“斩杀”意境? 徐清客掌控着一切,亲手布下这盘棋局的是他,成功把“太宗”变成棋盘上棋子的也是他,但他却无法钉死棋局的每一个角。 事在人为。 但天意弄人。 他看到的每一个未来都上演了。 复活之人的递剑。 莲花阁莲花的枯萎。 白袍登长陵。 以及天都“钥匙”的夺回,还有铁律大阵的开启。 但还有他没看见的未来片段。 譬如沉渊君在莲花阁劈开藏书楼的那一刀。 再或者太子赶赴长陵射出的那一箭。 怀中“李白麟”的命牌破碎,那块玉佩的温度逐渐降低。 徐清客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 真龙皇座那边的声音也停歇了。 消寂了。 自己看到的每一个画面……似乎都应验了,命字卷的占卜从来没有出过错误。 白谋士低下头来。 他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咬牙切齿的沙哑声音。 “姓徐的……还有办法吗?” 徐清客怔了怔。 他脑海里的画面不断切转,不断闪逝,不断回溯,然后定格到了一个还未上演的画面。 东境不老山异变之时。 自己在府邸里占卜看到的那一幕。 他缓慢回过头来,看着那个浑身沾染血污的宁姓小子。 …… …… 皇座的方圆十丈,一片炽热。 赤石悬空,震为碎屑。 两位先前被气浪震飞的涅槃大能,身形微顿,重新飞掠而回,在极小的空间之内展开杀伐! 太宗皇帝的身上,还残留着诸多伤势,他们必须要趁着伤势仍在,没有被神性修补,动最后的猛攻。 漫天的道火化为锁链,涅槃境界的大道化为幻影。 陈懿的背后,五位道宗古天尊重新演化而出。 “道宗古天尊?” 皇帝的声音一片漠然,他看着那五位重叠在一起的天尊虚影,此刻即便是那位太乙救苦天尊,也没有让他的道心产生丝毫的荡漾。 由涅槃踏入不朽,抛却的不仅仅是肉体凡胎,还有诸多的条条框框,大道束缚。 凡人之间的情感,爱恨,诸如此类,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此身已无血肉。 更无喜怒哀乐。 没有悲伤痛苦,也没有感同身受。 五位道宗古天尊的法相,撑破这十丈空间,此刻蜂拥而至。 太宗皇帝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只是平淡无奇的递出一拳,这一拳声势不大,举重若轻,但风雷呼啸之间,隔着数步,直接捶得五尊法相同一时间炸开。 “就算是真正的道宗古天尊来了,又能如何?” 太宗冷冷道:“你大可以把这九尊天尊全都召来,看看有几尊能从这天都城中逃出去?” 少年陈懿的神情惨白如纸,他双手不断掐诀,浩瀚的道火围绕蓝色道袍旋转,这位少年教宗的神情里一片岁月沧桑,由第三种长生术凝聚而出的真正的那个“少年郎”,还停滞在沉睡之中。 皇帝平静看着这个不断结印的“陈抟转世”,去年大雪,他没有看出陈懿的真正底细……其实不是他眼拙,而是这手段的确高明,“陈懿”就是一个没有修为,没有烟火气的,纯粹的干净的教宗。 但陈懿同时也是西岭花费大代价推举而上的新人,躲在幕后的徐清客,以及西境,恐怕在这场腥风血雨之中,扮演了推动者的身份,有天都的皇权做支持,那么陈懿坐上教宗的位置,的确是一个悬念不大的事情。 只不过这个过程要死很多人。 因为……他不仅仅是教宗,也是第三种长生术的转世之人。 徐清客通过“命字卷”找到陈懿,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就决不允许这个消息的泄露,所以所有的知情者都要抹去。 直到天都逆变的这一日。 “陈懿”睡去。 “陈抟”醒来。 蓝色道袍在火焰的焚烧之下,变得炽热澎湃。 陈懿结印的度越来越快,那被锤碎的五尊古天尊法相,化为丝丝缕缕星辉,游掠在这承龙殿的空气之中,此地星辉如汪洋一般肆意。 崤山居士默默来到陈懿背后,他以双手抵住少年的肩头,递送着自己的涅槃道火之力。 “这是要合力……来杀朕?” 皇帝木然看着这一幕。 空气之中跳动着湛蓝色的雷霆。 焦躁的噼啪声音不断弹响。 蓝色的弧线闪逝而过。 太宗抬起头来,他并没有阻拦,也没有出手直接锤杀这两位涅槃修士……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杀死这两人的意思,在他看来,“陈懿”仍是一个好苗子,只需要抹去他体内的灵魂,还有陈抟的记忆,重新放回三清阁,那么整个西岭,会变得更加服帖。 灵山的那位大知同样如此。 如今的他,已经迈出了踏碎涅槃的那一步,接下来的宏图伟业即将开展……他要完成初代皇帝都无法完成的事情,打碎两座天下的屏障,把两座天下合为一座天下。 即便踏碎涅槃,他也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项壮举。 他需要很多人……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凤毛麟角,最好一个也不要少。 这座天下都是他的。 他看一草一木,跟看这些修士,生灵,是一样的。 太宗的思绪微微闪逝。 他抬起头来。 穹顶凝聚了一大片阴云。 道宗的五雷咒,是可以改变气候的符箓,召唤雷霆,劈散妖邪。 而陈懿此刻所施展的……乃是道宗最顶级的禁术,“神霄劫”,天地之间的修行者,业力追随,劫力等候,若是逆天而为,便要收到上苍的劫罚。 “神霄劫”这门禁术,便把业力和劫力一同召来……提前清算。 破开肉身,成就不朽。 乃是最大的“逆天”之举。 而这项“逆天”之举,所要收到的责罚,已经不可以拿常理揣度。 太宗皱起眉头,他看着天都城方圆数十里的云层都汇聚而来,压得极低。 黑云之中,翻滚雷霆。 陈懿的唇角已经溢出鲜血,“神霄劫”是一门两败俱伤的禁术……劫力的落下,不分敌我,处在雷劫之中,便要一起承受痛苦,甚至死亡。 空气之中已经传来了火焰焚烧的焦躁气息。 噼啪作响的电光,在太宗的袖口缭绕。 劫力对准了皇帝。 而皇帝则是信手拔出了地面上的“拔罪”,向着空中掷出。 这一剑,逆着大风,破开阴云。 “撕啦——” 斩开了什么。 天地之间,一线轰隆隆的剧烈响声。 陈懿面色苍白,看着昏暗天地之中,被一线光明笼罩的皇袍男人。 劫力被斩得破开。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头顶的那缕剑气,惊动风雷,黑云扩散,光明重至。 他瞬间便来到了“陈懿”的面前,拿着可悲的目光,看着想要与自己在劫雷之中“同归于尽”的两位涅槃大能。 “想要与朕一同赴死,把天劫都召来了。很好的想法,但……没有用。” 太宗漠然道:“踏出涅槃,不在五行中,不受业力劫力捆缚,就算雷罚降临,死的也只是你们。” “之所以劈散这道雷劫。” 他顿了顿,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了陈懿的额之上。 “是因为……你们的命是朕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烈潮 所有的嘈杂声音。 都被屏蔽在外。 两位涅槃大能拿“生命”拖住了太宗皇帝,哪怕只有短短的数十个呼吸。 但是为徐清客和宁奕,创造出了一个绝对的安静的环境。 两个人,一个靠坐在殿柱之上,另外一个,缓慢蹲下身子。 徐清客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先是在两个女孩的身上扫了一眼,道:“我谋划的这些,所做的这些,想必你也清楚,全都是为了杀死皇帝。” 他顿了顿,道:“杀死那个人,不仅仅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清焰。你可以说我自私自大……但我把她带到了这里,我一定要给她一个平安的结局。” 宁奕沉默片刻,他看着白谋士,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坚定。 徐清客继续道:“你同样不希望她死……对吧?” 徐清客的目光望向裴烦丫头,声音加快,“我已经无力去展开命字卷,去进行更多的推演了,承龙殿的每一件事情,都与皇帝扯上了‘因果’,脱涅槃境界的半步不朽,即便是命字卷,也无法付出推演带来的代价。” 如果他强行展开命字卷,恐怕自身会直接被命运的洪流吞没。 什么也看不见。 徐清客从袖子里取出那枚金灿的竹简,他没有回头,但是身后的巨浪一波一波汹涌而来,承龙殿那边的战斗持续不了多久,即便是陈懿和崤山居士拼尽性命,也不可能对此刻的皇帝造成一丝一毫的损伤了。 他看着宁奕,一字一句道。 “青山府邸,朝天子和圣乐王被‘剑器近’击碎,那一战,所有人都认为是白鹿洞书院墓陵里的老祖宗耗尽了生前的积蓄,击杀大敌之后重归死寂。” “莲花道场,你击退墨守和云洵,靠的就是剑器近的力量……那位白鹿洞两千年前的顶级大剑修,根本就没有死。” 宁奕心头一怔。 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徐清客怎么知道的? “神性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星辉洋溢在血肉之中,正常的修行者,有血有肉有骨有星辉……但却没有神性。”白谋士盯着宁奕,深深道:“如果想要从涅槃跨入不朽,褪去凡胎,那么就必须把这些全都舍弃……神性,就是‘神’的魂魄,成就不朽,就没有肉身可言,没有肉身,当然就不会腐朽,不会衰老,也不会死亡。” 这一句话,醍醐灌顶。 数千年来,无数惊艳的修行者,走在“长生”的这条大道之上,未有一人成功,极少数的人走到了“涅槃”,而成就涅槃之中,走到最后一步的,更是凤毛麟角。 譬如,西海的叶长风老先生。 宁奕盯着徐清客,眼神里既震惊,又迷惑。 “我是怎么知道的?” 徐清客面无表情地笑了笑,冷冷道:“当然是猜的。” “数百年来,数千年来,从来没有不朽出现……如今的太宗已是最接近不朽的那个人。”徐清客的声音没有感情,他木然道:“如果当年的‘余青水’没有死,那么到了现在,或许不朽的秘密已经被我堪破了。但事到如今,我只能去猜测,由涅槃到不朽的突破……是抛却凡胎,凝聚神性的过程。” “两千年前的剑器近,死因不明,其实是死在了书院大能的围攻之下,最终他斩杀诸敌,把所有的神性都封锁在一起,为了活下去……选择抛却肉身,这条路,恰似是成就不朽的那一步。”徐清客的声音缓慢压低,他看着宁奕,道:“你在青山府邸墓陵下面,现了他的‘尸体’?” 从徐清客说到“剑器近”,宁奕的鸡皮疙瘩就开始冒了出来,这个白谋士的猜测几乎全对,没有一丁点猜错……而恐怖的是,剑器近的身躯封存了两千年之久,真的就在青山府邸的地下,小洞天内,如果不是自己的白骨平原,不知何时能够重见天日。 宁奕点了点头。 徐清客眼里闪过“果然如此”的意味。 他喃喃道:“那么,每个涅槃,似乎都可以成为不朽……” 这是什么意思? 宁奕抿起嘴唇,刚刚想要问。 徐清客道:“但如果失败了,神性没有完全转化……他们就会化为肉身干枯的‘雕塑’,像剑器近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少,误打误撞,撞入了通向不朽的那一步,舍弃一切求生。” “但他的神性太少了……所以,他失败了。” 白谋士自嘲地笑了笑。 他看着宁奕,道:“你真的很幸运,如果你不是执剑者,没有转化神性的能力……那么或许你在青山府邸的墓陵下面就已经死了。” 宁奕沉默下来。 他摇头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想的是。 如果没有白骨平原,或许自己在清白城的墓陵下面就死了? “你也想让她们……活下来的。对吧?” 徐清客看着宁奕,他想要从宁奕的眼神中看出什么,说话之间,特地用上了“她们”,而不是“她”。 他指的不只是丫头。 还有自己的妹妹,徐清焰。 宁奕没有否认,他平静看着白谋士,道:“我可以死,但她们一定要活下来。” 徐清客笑道:“你可以死?” 宁奕再次点了点头。 “有时候,死亡……并不是终点。”徐清客低垂眉眼,道:“死亡才是新的开始。” “更何况,我的妹妹那么喜欢你。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怕她会难过。” 徐清客说这句话的时候,直视着宁奕,这位从来都是智珠在握的“南疆鬼才”,此刻神情变得有些落寞,他认真问了一个问题,道:“你难道不喜欢清焰么?” 生死之际。 宁奕呼吸有些紊乱。 他没有回答徐清客的问题,就像是当时跟徐清焰走在一起,回东厢府邸的时候。 有些问题,不去回答,不去解决,就永远是问题。 宁奕当时的回答是,自己一心登顶剑道。 这当然是一个敷衍的回答……他的本意是不希望徐清焰伤心和难过,但事实上,如果他曲曲折折,弯弯绕绕,避而不答,那才是会让徐清焰觉得伤心和难过。 徐清客看着宁奕,像是一定要逼出一个回答。 宁奕只是沉默,宝贵的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像是很缓慢,但其实只有两个呼吸的时间。 “我跟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谁不喜欢这样的姑娘?” 他轻轻叹了口气。 徐清客笑了,他真正的笑了,看着宁奕,淡淡道:“我只是不想让我妹妹的付出……变得没有意义和价值。如果我是她,我绝不会对一个负心人付出那么多。” 宁奕皱起眉头,他隐约摸捉到了徐清客语气之中隐含的某些情绪。 与“泉客”有关的第三种长生术。 以余青水当年的声名,显然是与蜀山6圣,北海泉客等诸多惊艳人物都有相识……至于他语气之中的这股怨念,应是与五百年前的旧事有关。 “命字卷交给你,这里蕴含着我五百年的道藏和心血。而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在合适的时机,把所有的神性都引爆。” 宁奕注意到,徐清客的衣摆,隐约开始化为零零碎碎的飞雨。 他开始羽化,身躯变得模糊。 徐清客平静交待着即将生的后事,“长陵的山顶,真龙皇座的皇座下面……埋藏有一枚‘奇点’,奇点连接着大隋的皇陵。他一定会通过那枚奇点,踏入皇陵,进行最后的闭关。” “想要成为不朽,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物事。” 徐清客的目光变得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缓缓道:“她一定为你输送了很多的神性吧……你是执剑者,神池里有着大量的神性,皇帝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你们俩会被带入皇陵。” 宁奕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已经明白了徐清客的意思。 在徐清客的原先计划之中,杀死“徐清焰”,是最保险的那一步,如果皇帝在突破不朽的那一步中,出现了任何的问题,都将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现在,他成为了替换“徐清焰”的那颗棋子。 “你真的会死。” 徐清客看着宁奕,认真道:“不后悔么?” 宁奕只是问道:“真的能杀死么?” “一定能。没有任何的转机,生机,神性的枯萎,是自内而外的‘死去’,是不可逆的过程。没有任何外界的因果,可以改变这一切。神仙来了也不行。”徐清客自嘲笑道:“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可以失手。” “皇帝会封锁你的经脉……但是不用担心,他是一个足够自负的人,而你又太过弱小,所以引不起他的注意。咦……你的体内似乎已经有一卷天书了?”徐清客眯起双眼,恍然道:“东境不老山……山字卷……怪不得。” 东境大泽的异常,此刻找到了因果。 他只是讶异了刹那,旋即恢复了平静,平静道:“命字卷和山字卷,应该都会被他以神性封锁……所以,他会把你压制到无法‘引爆神性’,然后开始闭关。” 说话的时候,徐清客的衣袍已经化为了片片虚无的光点。 “在动用命字卷进行全力一击之后,我会留下最后的一缕神念。” 白谋士把那枚竹简取出,按在宁奕的眉心,命字卷化为无数道金光丝线,揉入宁奕的额,宁奕自嘲笑了笑,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轻易的得到第二卷天书。 更好笑的是,得到了天书,却再也没有机会炼化了。 白谋士笑着问道:“你似乎很紧张?” 宁奕反问道:“要死了?你不紧张?” 徐清客满面的平静和木然,似乎并不在意死亡。 宁奕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他这才想起来,“余青水”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死亡……才是新的开始么? 徐清客抖了抖身上的青衫,他的身上已无灰尘,因为大部分已经化为虚无,整个人像是站在光中,又像是化身为光,命字卷在宁奕的额,但炼化之人仍然是他,大量的命运丝线围绕着他旋转,这一卷天书的杀伐之力实在有限,与山字卷一样,并非是主“杀伐”的利器,占卜吉凶,推演未来,同时淬炼神魂。 他的神魂像是飞絮一般散开,此刻被“命字卷”拧合,在空中缭绕纠缠。 承龙殿的远方,崤山居士和陈懿的两道身影,在太宗的掌力之下,被压得坐入地面数丈,土石纷飞,两道涅槃大能的神魂直接被皇帝打得寂灭粉碎,留下了两具完整的躯壳。 “陈抟”死了,陈懿还在。 “居士”死了,金身保留。 徐清客面无表情,摊开双臂,在命字卷中留下了“引爆神性”的那一枚种子之后,他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修行五百年的神念,那万千缭绕在他头顶的金光,此刻拧转数百圈,化为一道颀长的狰狞的长矛,疾射而出。 “轰隆隆”的虚空坍塌之音。 迈过两位“涅槃大能”头顶的皇帝,面不改色,缓步前行,迎着那道璀璨夺目的金光。 “嗡——” 这杆命字卷凝聚而出的神念长矛,度原本极快,然而在太宗面前三尺之处,度陡然降低,如陷泥沼,然后寸寸崩塌,连同着徐清客的身躯,一同崩碎—— 一阵哗然的光雨。 徐清客的身躯化为一团爆碎的光芒,被太宗直接撞碎。 那个伟岸而又磅礴的身影,横扫诸敌之后,一步就来到了宁奕的面前,什么教宗,什么居士,什么徐清客,都没有让他多看一眼。 他站在殿柱之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身前这个年轻而又渺小的“少年”,跟六百岁的他比起来,这真的就只是一个刚刚在修行路上迈出第一步的少年。 能够让他看重的身份,此刻就只有一个。 执剑者。 太宗抬起一只手来,攥起宁奕的衣领,他神念一转即逝,在宁奕体内游掠一圈。 “果然……有很多的神性。” 这句话的话音落下。 太宗皇帝的两根手指并拢,点落在宁奕的额,指尖的威能,点压的宁奕体内血脉都要炸裂,他痛苦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双手抬起掰住皇帝的虎口,却现这只是徒劳,那个男人的气劲如汪洋大海一般深不可测。 一瞬之间,所有的经脉都被封死。 皇帝的神念来到了神池所在……两卷天书的位置。 宁奕的心脏狂跳不止。 徐清客在那里留了一缕极其隐蔽的神念。 山字卷,命字卷也黯淡下去。 皇帝只是一扫而过,并没有去检查什么。 他封死了宁奕所有“自爆”的途径,并不是担心宁奕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而是他不想损失这些神性。 就像是他没有杀死崤山居士和陈懿一样……他已经不需要杀死那些人,来解除威胁。 对于宁奕,也是一样。 太宗低下眼帘,他平静注视着靠在殿柱上的两个女子,裴家的遗女,徐清客送到自己身边的那颗棋子。 裴旻和徐清客,都是险些杀死自己的人。 皇帝轻声道:“看来真的有缘分这种东西……你与她们走得如此之近,如果朕今天要当着你的面,杀死一个,你会留下谁?” 宁奕被高高拎起,他闭起双眼,咬着牙齿,一言不。 “我替你做一个选择好了。” 皇帝笑了笑,他抬起一只手来,昏迷的裴烦丫头,身子上浮,被他攥在掌中,粉白的脖颈,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他甚至没怎么用力。 宁奕听到了“咔”的一声。 他怔怔看着面前,那个脖颈断裂的女孩,被太宗攥在掌心,头颅软绵无力地侧倒下来,皇帝松开手掌,掌心那个女孩的身子形成了一个不合理的下坠弧度,就这么坠落在地。 一滩烟尘升起。 宁奕的道心也裂出了“咔”的一声。 丫头的呼吸还有微弱的一丝。 太宗捏碎了她的脖颈,但却没有彻底了却她的性命……十境修行者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但要不了多久,承龙殿这里会被皇宫的卫道者重新封锁,接下来的结局…… 皇帝平静道:“她当年活了下来,抓住了一线生机。可是现在呢?还会有第二个徐藏来救她吗?” 杀死一个人,对皇帝而言,实在是一个太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生”与“死”,他更在乎自己那颗纯粹的道心。 宁奕被太宗的神性捆缚,悬在空中,徐清焰同样被皇帝拎了起来。 他怔怔看着渐行渐远的,坠在地上的丫头…… 金光包裹着皇帝,他结束战斗的那一刹,皇城内的一切暴动就结束了。 他没有去杀任何一人,藏书楼的两位大司,他只需要一缕神念便可以直接击杀,但他全都无视了。 还有什么,比近在眼前的“不朽”更重要? 踏出涅槃,燃烧星辉,转化神性……这一步,他已经拖了很久。 成为不朽,刻不容缓。 一步迈出,整座皇城震颤一二,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一道金光拔地而起,瞬间来到了长陵山顶。 …… …… 长陵的山道,四周的碑石,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巨大威压。 那道金光从皇城内拔地而起的刹那,磅礴的神性毫无预兆,直接落在了“守山人”的头顶。 这位镇压真龙皇座的“罪徒”,是他次出手抹杀的敌人。 漆黑如长夜的大袍,直接被金光撕碎。 守山人的骷髅面具消融在圣光之中,她连一字一句都没有开口,甚至连反应都没有做出,整个人瞬间便被圣光打散,这位星君之境可以媲美涅槃,越了“极限星君”的大能,就此湮灭。 事实上……在三皇子被射杀,而太子放弃坐上真龙皇座的那一刻,她就放弃了“生”的念头,身躯内的魂念燃烧,准备与那道金光殊死一搏。 铁律消散,说明徐清客的谋划出了纰漏。 一步错,步步错。 这场异变,有太多人站错了队。 而唯独有一个人,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太子恭恭敬敬站在皇座之前,他割下了三皇子的头颅,他低垂眉眼,仪态平静而又自若,等待着自己父皇的“凯旋”。 守山人被金光直接撕碎,化为灰烬,他看也没有看,心底甚至连一丝波澜也没有升起。 李白蛟带着淡淡的笑意,轻柔躬身。 “恭贺父皇。” 那道金光带着磅礴的威压落在长陵山顶,太子的华服被卷地飞掠不止,他低下头来,余光瞥见了那个男人的身旁,被神性裹挟着的宁奕……还有一个身影。 那个陷入了昏睡之中,但没有戴帷帽,也没有戴面纱的女孩。 太子仅仅是余光瞥了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他曾数次拜访东厢,想要一睹芳容,对那个姓徐的姑娘,原本是好奇大过于欣赏,后来越是接触,越是喜欢这位女子身上的气息……只要稍稍接触,便可以安抚自己心中的焦灼和烦躁。 但他从未,从未见过徐清焰的模样。 此刻他见到了。 太子一阵头晕目眩。 他连忙低下头来,以极高的定力稳住自己的心念,与所有见到徐清焰的人一样,初次相见,眼里便满是惊艳。 这是天人落入凡间,不容亵渎。 李白蛟默默攥拢双拳,十指嵌入掌心,他不敢去看自己的父皇,连咬紧牙齿这等细微的动作都不敢去做,只能悲哀而又卑微的站在皇座一旁。 太宗无视了他。 神性蜂拥而来,皇座的“奇点”被点燃,一扇四四方方的门户化为星火,在太宗皇帝的身前勾勒而出。 太子又连忙沙哑问道:“父皇要闭关?可需要儿臣把执法司和情报司的事情先行处理?” 太宗一步迈入“奇点”之中。 门户的星火消弭,化为点点光火飞掠散开。 太子李白蛟的神情无比难看,他保持着低声下气的姿态,目光里满是说不出的屈辱……从落在长陵山顶,到离开长陵,自己的父皇,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提。 天都的叛变,自己起了何等重要的作用?! 那尊“真龙皇座”,此刻就赤裸裸放在自己的面前,他只需要坐上去,双手搭在扶手上……就可以试着去开启皇座。 太子闭上双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多年来的隐忍,或许不是隐忍……李白麟好歹爆了,而他却永远没有爆的勇气。 或许在父皇的眼中,他们三人,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自己真的是一个懦弱的人? 太子站在皇座面前,面色难看,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选择坐下去。 …… …… 天都皇城外,荒山上。 四位披着黑袍的修行者,站在山顶,三人保持耐心,盘膝而坐。 另外一人,不耐烦地踱步,攥拳,眼眸通红。 “等等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个子最娇小,但气势最巍峨的“羊角辫女童”,声音沙哑,道:“若是等不及了,大可以自己进皇城,看看你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楚绡前辈……您是涅槃境界的大能。”温韬几乎要跪在这位前辈的面前,他指尖掐入血肉之中,蜀山的瞎子和千手神情同样焦灼,他一字一句咬牙道:“我能够感到,徐师弟的气息消失了……小师弟,还有丫头……真的等不了了。” 楚绡低垂眉眼,没有说话,她回想着登上长陵那一日,崤山居士,守山人,还有背后那个谋略一切的人,对自己的承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此刻天都皇城内的情况,诸多势力被铁律大阵的反复所惊动,这场掀动西境的狂潮,余波未散,所有的一切,都栓系在皇帝的身上。 徐清客作为谋略一切的布局者,在天都城内布下这场棋局,每一颗棋子,在理论上,都影响着因果。 “徐藏”向死而生的这件事情,作为棋局的开头,已是一件脱因果的事情,若是与这桩因果有关的她们四人,此刻贸然踏入皇城。 棋局变动。 未来的结局,很有可能会因她们而改变。 楚绡深吸一口气,她抬起头来,看着穹顶,阴云笼罩在天都城,接下来究竟是天晴,还是下一场大雨,谁也预测不了。 紫山山主艰难开口道:“最后……再等一个时辰。” …… …… 奇点破碎。 虚空崩塌。 脱涅槃之后的力量,裹挟着宁奕和徐清焰,来到了真龙皇座所连接的“皇陵”空间。 悬浮的巨石,盘踞的阵法长蛇。 宁奕在青山府邸之下,曾经窥见过一角类似的痕迹。 据说天都皇城的地底,有着诸多龙脉的汇聚之地……皇陵乃是历代皇帝的安眠场所,除了“狮心王”这种死因不详的“短命帝皇”,其他皇帝的墓陵都汇聚在一起,这里是大隋皇室最隐蔽最神秘的空间。 温韬曾经对宁奕说过,这世上最危险的墓陵,就是皇陵。 按道理来说,皇陵应该就蛰伏在天都皇城的地底,但是以寻龙经探测,整座天都城,方圆百里,都无法找到皇陵的入口……温韬曾经花费了数年,踏遍中州的每一个角落,连皇陵的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所以三师兄推测,皇陵由无数个奇点所串联。 到底通向哪里,埋在哪块地底……谁也不知。 宁奕感应到了红山上的那种失重感,连绵不断的奇点不断破开,太宗的身躯,自然轻松承担着威压,此刻分出一小部分力量,护住了徐清焰和宁奕,但即便如此,空间不断崩塌的失真感,让宁奕的神海一阵紊乱,胸口闷。 最终奇点破碎之后。 宁奕看到了一片蔚蓝。 每一座皇陵,都是独立的空间,类似于“小洞天”这般的存在。 与狮心王所在的大草原不同,太宗选择的“皇陵”之地,乃是一片无垠大海。 宁奕重重摔入海水之中,四肢失去力量,被一颗硕大的水珠包裹着,缓慢浮出海面。 与他一起浮出海面的还有一颗巨大水泡,徐清焰就被囚禁在其中。 女孩姣好的容颜,带着三分痛苦,缓慢蹙起眉头。 太宗皇帝未一言,来到皇陵之后,他直接开始了修行。 男人盘膝坐在海水之上,潮起潮落,四面八方涌来淡淡的水汽,在他身下冻结凝聚,缓慢拼凑,一块一块,像是冰冻的大地一般。 被裹在水泡之中的宁奕,盯着皇帝的胸口,断裂的细雪还残留在他的体内……那个男人竟然没有选择拔出细雪? 下一刹那,皇帝的面色变得苍白,他深深吐出一大口鲜血。 徐藏的死气,徐清客动的铁律完杀,诸多的伤势,在他体内爆而出。 宁奕胸口的那把“细雪”,被他反手拔出,剩下半截碎裂的剑身,直接插入冰冻的雪地之上。 太宗冷冷看着宁奕,在这些伤势之中,只有“执剑者”留下来的最浅,但偏偏最入骨。 宁奕的修为太低。 如果换了大成的执剑者,那么自己……恐怕已在那一剑下寂灭了。 他抬起双手,两颗水珠缓慢靠拢。 “最后一步……” 皇帝轻声喃喃,这里是最安静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他处在闭关,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找到这里。 宁奕的神池内,神性开始翻涌。 剧烈的痛苦涌了上来。 这种“神性”被抽离的感觉,简直比凌迟还要痛苦,这是宁奕第一次尝试,他看着身旁的那个女孩,徐清焰面色苍白,身子蜷缩,显然是习惯了这一切的痛苦。 这些年来,这种痛苦,她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 “宁奕……” 女孩轻轻念着一个名字,她的黑纱裙早就支离破碎,只能遮掩住一部分身子,此刻她双手环臂,整个人缩在一起,神性被抽走的感觉她太熟悉了……这些年来,因为有宁奕的存在,所以痛苦缓解了很多。 她的双手,轻轻捏着那半片骨笛叶子。 两个人之间,似乎生出了某种心灵感应。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徐清焰,那个女孩缓慢睁开了双眼,看到了现在的处境……只不过她并没有什么悲伤,或者痛苦,反而十分释然。 宁奕的神性,与徐清焰的神性,一起向着太宗掠出。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徐清焰闭上了双眼,她在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宁奕也闭上了双眼,他在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时机。 盘膝坐在冰川大地上的皇帝,彻底放松了所有的警惕,他鲸吞海吸着庞大的“神性”,这是他如今最需要的东西,踏入不朽,他的身躯一点一点变得纯粹,像是化为了纯粹的光,凝而不散,星辉被排斥。 这是“神”的身躯。 两股神性,化为江流,涌向了他的身躯之中。 这是世上最纯粹,最极致的力量。 宁奕的呼吸变得缓慢起来。 机会只有一次。 只有……一次。 命字卷的深处,那一缕潜藏的徐清客魂魄,点燃了宁奕体内的“神性”,这是一缕微弱的火苗,然而瞬间就被磅礴的江流卷去,滚入皇帝的身躯之中。 接下来便是漫长而又焦灼的等待。 一缕火焰,可以燎原。 那一缕微妙的火星,实在太小,太宗体内的神性,又实在太过庞大,于是火势卷入皇帝体内的刹那,似乎瞬间就被扑灭……连一丝一毫的燃烧都没有感觉到。 但太宗皱起了眉头。 他敏锐的觉察出了自己身体的异常。 不仅仅是太宗。 徐清焰似乎也觉察到了异常……她惘然看着那个盘膝坐在大海冰川之上的皇袍男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神性停止了输送。 宁奕睁开双眼,平静与太宗对视。 那一缕野火,在他的体内燃烧,神池沸腾,被第一缕自燃的火焰带动,所有的神性都化为了烈潮。 想太宗应也如是。 宁奕的身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石化的趋势,他平静看着太宗皇帝,皇袍吹拂,那个坐在冰川高原上的皇袍男人,并没有选择站起身子……因为这些神性的燃烧度实在是太快了,如果想要压制,必须要投入全部的心神。 宁奕的额之处,溢散出了那一缕白谋士的魂魄。 徐清客的残魂,点燃了那一抹神性之后,便浮现而出,他站在宁奕的背后,注视着冰川上的那位帝皇,眼神平静而又淡然,嘴唇微微开阖,像是在说。 “一起死吧。” 这是一个很讽刺的话。 尤其是对一个即将获得“永生”的人来说。 皇帝的面色沉静如水,那缕野火在他体内点燃,他没有丝毫的慌张……直到他使出了所有的手段,都无法熄灭这一缕火苗,然后火势越燃越大,直至在他体内汹涌澎湃,化为不可阻挡的烈潮。 太宗的神情有些精彩,他看着那个年轻的白谋士,看到了对方临死之前露出的那个笑容。 徐清客的残魂飞散。 同时,太宗的皇袍之下,不朽的肌肤纹理逐渐失去了光泽,化为冰冷的石雕,冰川的寒气紧接着覆盖而上。 宁奕同样如此,他从水泡之中坠出,跌坐在地,就坐在皇帝的对面,两个人对立而坐,视线平齐……到了生命的尽头,大家都是平等的,再也不分高和低。 徐清焰怔怔看着这一切的生,她有些不太明白,到底生了什么……直到宁奕的额,那一缕淡淡的金光飞出。 这卷命字卷,是徐清客送给自己的“礼物”。 然而宁奕根本就没有打算收下。 那卷古卷,被宁奕催动着最后的心力,从额飞出,化为一缕金光,隔断了禁锢女孩的那个水泡和太宗之间的联系。 竹简倏忽一声,掠入了徐清焰的眉心之处。 他把承龙殿生的一切,徐清客对自己所说的话,都记录在其中。 这是他留给徐清焰的“礼物”。 徐清客前前后后奔赴了那么多的地方,布下了这一场局……作为他的妹妹,有理由知道,他的哥哥不是一个坏人。 紧接着,命字卷的微弱力量,推动着那枚水泡。 一半的骨笛叶子,在徐清焰的脖颈前挂着,摇曳的执剑者剑气,可以斩碎这世上所有的“奇点”,把她从原路送回。 女孩拼命敲打着水泡,却不出任何声音,她大力喊着什么,目光死死盯着冰川高原上的那道背影。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 …… 做出这一切后,宁奕闭上了双眼。 因为分心的缘故,他的身躯加快了石化,胸膛以下,神性燃烧成烬,血肉化为石块,寒气覆盖之下,像是一尊冰雕。 他的气息逐渐变得微弱,而又缥缈。 然而讽刺的是,什么都没有做,把所有的心力都留在对抗“烈潮”的太宗,此刻身上的石化程度,比宁奕更为严重,因为神性太多的缘故,烈潮燃烧的度更快更汹涌。 宁奕目睹了这位不可一世的皇帝,在自己面前三尺之处,化为了一座失去生命气息的石雕。 他笑了笑。 笑容凝固。 皇陵的深处,回荡着海水拍打冰川的声音。 冰川高原上,坐落着两个面容凝固的石雕。 一张泛黄的古画,在冰川的上空飘摇掠去,画纸在寒气之中覆上了一层冰霜,曲折,扭转,但即便如此,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内容。 古画上。 男孩的肩头扛着女孩,默默坐在墙壁的一边看戏。 墙壁的另外一边,是喧嚣的看台,人头攒动,波浪般的曲线如海水潮声。 画纸飞起又落下,最终坠入不可知的深渊…… 这个世界很热闹,也很孤独。 长陵奇点外,跌坐在山顶的那个黑纱裙女孩,捧着自己胸口的骨笛叶子,嚎啕大哭。 天都皇城,四个披着黑袍的修行者在皇宫之内大开杀戒,无人可挡,最终带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裴家遗女。 某位徐姓之人的野火,点燃了六百年来不曾动摇的大隋朝野。 刀剑,火雨,飞掠的箭镞,斩落在地的头颅,掠行在大街小巷的黑袍执法者,倾巢出动的春风茶舍暗探,在天都皇城延续着未完的“烈潮”。 而另外一边的世界,则是死寂一般的安宁。 冰雪飘摇。 天地大寂。 …… …… (至此,野火燎原卷结束。3o号请假一天,构思新一卷的剧情。另外,今天是本月的最后一天,大家有剩的月票都投了呀,感觉排名不是很稳。希望能稳在前五。) 第一章 头场雪 屋子里炉火跳动。 轻柔的声音响起。 “先生,外面又下雪了。” 千手坐在炉火前,她徐徐伸出一只手,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鹅毛大雪飘落在小霜山的山顶。 每一年大雪天,她都会来到这里,来祭拜对自己有过大恩的“赵蕤先生”。 此刻她的面前,就挂着赵蕤先生的画像,还有当年先生留下来的古旧符纸,在那两句逆天谶言都成真之后,符纸上的字迹就变得模糊起来。 或许是谶言成真之后,符纸就再无意义。 又或许……是岁月磨去了符纸的字迹。 “三年了……” 这三年来,每一年头场雪,都是这般。 瞎子齐锈,道士温韬,此刻也都坐在屋子里。 三人围着小霜楼内的炉火,袅袅热气在屋内缭绕,升腾,叶长风前辈的“稚子”从天都被他们带了回来,就放在小霜楼的剑龛里,好生供奉着,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剑器,在那一日后,神性都像是被抹去,再也没了灵气,安安静静,好似死物,躺在剑龛之中,再也没有动弹过。 小霜楼,已经无人居住。 但还是被打扫的干干净净。 谷小雨会定期来小霜楼擦拭打扫,不仅仅是他,其他诸峰,乃至隐宗的弟子,无须长辈话,都会自觉来到这里执勤。 此时此刻。屋子内的气氛安静地有些僵硬。 三个人围着炉火,看着那块碎裂的命牌,那块命牌的内部,碎成了蛛网,但偏偏外面还算完好……这是宁奕的命牌。 天都那一日,命牌碎裂开来之后,宁奕陨落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这块碎了一半的命牌,就被千手瞎子温韬三个人当成了宝贝,时不时便会来到小霜楼,来看看命牌是否完好,有没有继续开裂。 命牌裂开,其实就等于是“死去”。 从没有一块命牌,裂到一半,然后凝固,就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屋外大雪纷飞。 一身宽大黑袍的谷小雨,身子骨的骨架已经育起来,年幼时候先天不足的缘故,仍然有些面黄肌瘦,但整个人的眼眸之中蕴满灵性,若是收敛笑容,浑身上下便会散露出淡淡的剑意。 他背后背着那把“断霜”,默默站在小霜楼前,师尊三人在楼内,他便安静守在楼外。 “宁先生……三年过去了。” 谷小雨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有些黯然。 在他最困难的那一年,也是这般的大雪,西岭冰天雪地里,是宁先生救了自己。 自己入蜀山,得宁小师叔提携。 而如今,自己长大了,宁小师叔却不在了。 “蜀山很温暖,我很喜欢这里。这里有我很重要的人。” 宁师叔下山前的那句话,还烙刻在谷小雨脑海里。 他盘膝坐在大雪里,把断霜插在雪地之中,双手按在膝盖上,丝染上了一层白,咬了咬牙,喃喃道:“小师叔,你真的还活着吗?” …… …… “相信我,活着,有时候不是一件好事情。” 天都执法司的火光微微跳跃。 映照出一张狰狞的面容。 公孙越平静看着被拷在十字架上的罪人,他披着大红色的少司麻袍,双手负后,看着那十字木架上血肉模糊的“人形”,轻声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三年前,你与李白麟是什么关系?” 西境的势力在天都政变之中垮台,烈潮汹涌澎湃地袭来,把那些曾经与三皇子关系密切的“旧人”,烧的形神俱灭。 这场烈潮把天都点燃。 然而……只烧去了皮,骨骼犹存。 公孙越从来没有想到,在那场烈潮之下,自己不仅仅没有收到波及,反而过得……比以前更好了,三皇子死了,他背后最大的靠山倒台了。 然而新的那位靠山并没有下令直接杀死自己,反而给了自己真正握有实权的位子。 公孙越曾经想过原因。 这一切,恐怕要归功于他在莲花道场上的那场“表演”。 太子殿下,似乎对自己有那么一丝的“欣赏”。 这三年来,他缉令逮捕着与西境有过合作的旧人,他为西境效力的年月里,撰写的卷宗之中,动用了李白麟大部分的权限,他能够轻易揪出西境的势力网……自己找到了许多有过一面或者数面之缘的“老朋友”。 恐吓,虐待,许诺放生……然后杀死他们,已经成了公孙越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乐趣。 他抬起一只手,身旁的侍从立即心领神会,递上一枚炙热通红的烙铁,他轻轻举着烙铁,在那十字架上的罪人额上缓慢推进,直至穿透颅骨,烙铁的火红色缓慢消散,冷却,鲜血凝固。 公孙越身上并没有溅上一滴血。 但他衣袖之间浓郁的血腥气却化散不开,执法司这三年来成为了一个令人“闻风色变”的禁地,有人说这是天都琉璃山,还有人说自己是跟南疆韩约一般狠厉的人物。 公孙越走出执法司暗道,他看着空地,片片飞雪落在衣袍上,有些微微冷。 面容狰狞的男人皱起眉头,扯了扯身上的衣袍,在西境毁去容貌加入三皇子阵营之后,他不是没有试过修行……有了足够多的资源,但他的资质真的有限,再如何修行,都只能到中境,如今太子愿意重用他,他杀了不知道多少人,立了不知道多少仇家,时时刻刻要提防着刺客的暗杀。 公孙越一走出暗道,就立马有执法司的持令使者从暗影之中走了出来。 这些是太子赠给自己的人物。 公孙越面无表情走出执法司,在空地上木然站了一会,像是在思考人生。 片刻之后,他抬起袖子,轻轻嗅了嗅,然后缓步来到府邸门外的马车上。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看也不去看那些太子的“赠物”,任由其站在阴影里,大家各自保持着一个平稳的距离。 这些人既是礼物,又是毒物,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一言一行,都会被他们记录在眼中。 或许哪一日太子不需要自己了,这些人便是最快,最直接的剑。 赐自己生,自然可以赐自己死。 这三年来,看起来……他活的大胆而又肆意,杀人,凌迟,曝尸,继续杀人。 但事实上,如履薄冰。 除了一直跟在自己身旁的那个年轻男人,他谁也信不过。 顾谦坐在马车里,看着公孙越上车,鼻尖嗅到了那股浓郁的死人味,三年来,他仍然没有习惯这股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受不了死人的场面,更看不惯执法司对待“同僚”的手段,所以他绝不会与公孙越一起进入执法司。 “特意在外面多待了一会。” 公孙越木然开口,算是解释,道:“第三十一号线人死了,这条线索可以划掉,三天后我们再去一趟西岭。” 顾谦点了点头,他膝盖上摊着公簿,默默记下之后,道:“按照规矩……这些要交到宫里,只不过这次换了一个地方。” “换了一个地方?” 公孙越皱起眉头。 这三年来,自己在执法司内的每一次操作,都会送到宫内……由太子亲自去审查。 “东厢。那位徐姑娘住的地方。” “徐清焰?”公孙越的神情并不好看,他冷冷道:“这是什么意思,执法司的暗部案卷,要交到一个外人手上……李白蛟在想什么?况且,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个姓徐的女人,如今并不住在东厢。” 顾谦摇了摇头,并不多言。 公孙越沉默片刻之后问道:“是徐清焰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 “尚不可知。”顾谦言简意赅道:“但据说……徐姑娘从长陵回来之后,性情变了许多,上一次你我不在天都城的时候,执法司杀了一批西境旧吏,她主动要求去看的。” 顾谦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惨白。 扪心自问,他自己做不到,并非是慈悲心泛滥,他顾谦不是见不得死人,只不过执法司暗部的手段实在太过于残忍,杀人烹尸这种只能算是小儿科,跟公孙越这种天性凉薄的人截然不同,他能接受行刑现场鲜血四溅的血腥,却接受不了那些人临死之前,悲鸣呼喊,却天地不应的绝望。 暗部杀的每一个人,都死不瞑目。 而这正是暗部存在的意义。 让所有的大隋官员都感到害怕。 年轻男人坐在车厢内,他缓慢攥拢指尖,指骨出轻微的“啪嗒”声音,他不太能想象……那个纯白如纸的女子,为何要主动去看暗部行刑? 天色暗了。 马车临近东厢。 公孙越看着东厢楼阁在黑夜里亮起的火光,皱起眉头,道:“我没记错的话,那件事后,她去了珞珈山,并且在山上待了两年多,因为这件事情,太子每月都要离开一次天都,专程前赴珞珈,借着烧香探陵的名头……” 声音戛然而至。 公孙越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 “太子殿下很喜欢她。”顾谦意味深长道:“无论她提出什么要求……太子都不会拒绝。” 车厢内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公孙越指尖轻轻敲打着车厢窗台。 他缓缓问道: “你说,那个人,真的死了吗?” (今晚还有一章,月初,求月票~求推荐票~求各种票~) 第二章 烛火柔光盼君归 那个人? 哪个人? 皇帝……还是。 顾谦脸上的神情有些滞住,他的脑海陷入短暂的放空。 关于长陵生的事情……所有人都不是知情者,包括太子,除了那位“徐姑娘”,其他人似乎都没有机会得知真相,哪怕只是零星的一点半点。 但可以确认的是。 陛下最后带着宁奕和徐清焰去了长陵。 然后徐清焰被送了出来,对里面生的事情缄口不提,再之后……就是皇宫和蜀山的那两块命牌,一起碎了。 一个荒唐的事情。 顾谦恢复了淡然的神情,他轻声道:“无论是哪个人,都回不来了。” 公孙越低垂眉眼,他的大部分面容都隐在面纱之下,布满刀器割划的伤痕,唯独露出没有伤疤的双眼,蒙上面纱,至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人。 此刻,他的眼里,除了三年来习惯性流露在外的狠厉,还有一些不由自主流淌出的惘然……他实在想不明白,长陵的那一端,究竟生了什么。 但他知道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就算了。 过程很重要。 但结果更重要。 三年来,他逐渐从惊骇变得平静,再到现在的木然……他不相信这世上有起死回生的秘术,如果真的有,凭什么会是“宁奕”活过来,而不是陛下? 太子至今不肯坐上真龙皇座,小心翼翼握住了天都命脉之后,仍然谨慎到了这等地步,想必是真的害怕有一天醒来,陛下便从长陵破关归来、 公孙越一样。 他花费了自己几乎全部的心力,把宁奕推下深渊……如果有一天宁奕回来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东厢院外站了一道窈窕的女子身影。 公孙越默默看着这张还算俏丽的面庞,他记得西境里犬牙交错的复杂脉络里,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曾经在天都城的小雨巷别院里,跟在徐清焰的身旁,当一个贴身婢女。 名字叫…… “小昭姑娘。” 车厢停靠在东厢院门门口,顾谦掀起车帘,看着那道站在夜色之中的窈窕女子身影,他从怀中取出了案卷,缓慢交待道:“这宗案卷,太子吩咐要交到你家小主手上,里面记载的东西可能会引起不适……如果她不看,或者不喜欢看,大可以重新密封,按照惯例,三日之后我会来府上取。” 小昭。 是的,是这个名字。 公孙越懒洋洋以手肘撑着马车车厢窗口,他没有露面,目光越过车厢内部空间,与那位婢女隐约碰撞了一下,这个婢女被徐清焰讨要了回来,西境垮台之下,要找到一个婢女并不算难,看着那个面容娇嫩的小婢女,公孙越自嘲地想,只要还能找到,只要太子手里有,只要姓徐的开口了,那么西境留下来的任何一件东西……想必太子都会心甘情愿送给她吧? “我家小主今晚就会看完。” 小昭接过案卷,声音极轻,她平静道:“无须两位再来府上,明日一早,案卷便会送抵执法司。” 顾谦挑了挑眉,道:“但愿如此。” …… …… 目送马车离开。 婢女小 (本章未完,请翻页) 昭站在偌大东厢的院门门口,她平静注视着院外那一道道影子的离散,最终合上院门。 东厢的烛火摇曳。 屋阁里无人在旁。 案卷摊开,摆在木桌上,徐清焰一字一字平静阅读,她看着记载极其详尽的暗部卷宗……这卷宗的确记载的十分详细,暗部杀了哪些人,如何杀的,动了多少刀,割了多少肉,每一刀割在哪里,罪人有何等的言语,神情,都记录在案。 在“暗部”看来,这是不可减少的重要资料。 并非只是“虐待”那么简单,而是不同的修行者,不同的官员,有着不同的“痛点”,有些人并不急着处死,烙刑或许可以轻易击碎他的心理防线,拔掉十指的指甲盖,可能会让对方直接全盘托出。 对于暗部而言,这些卷宗可以大大减少他们行刑的时间。 提高审问的效率。 天都“烈潮”的那一天后,权力的斗争迎来了“收官”,执法司暗部所收到的罪人却越来越多,西境被清算,大部分的势力被扫荡,太子全盘接手……明面上春风和睦,但地底采取的手段,自然不可能那么温和。 徐清焰静静看着卷宗,每一个字读来,都有些揪心,但逐渐变得麻木。 “命字卷”在她的脑海里,宁奕把承龙殿生的事情,都化为了命字卷中的影像,她看到了自己哥哥跟宁奕的那一番对话……正如宁奕所说的那样,她从来都知道,这个世界是分黑白的。 但她却不知道,黑究竟可以有多么的黑,白又能有多么的白。 当她看完,已是夜深。 徐清焰站起身子,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身子。 些微的声响,惊动了屋外守夜的婢女小昭。 门外立即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音。 “小姐,明日我们还得起早,去珞珈山修行。” 徐清焰轻轻嗯了一声,她合上卷宗,交给小昭,道:“不会忘的,你可以先休息……无须在外面守夜。” 小昭笑着接过卷宗,没有说话……她本就只是西境最微不足道的一枚棋子,跟着小姐在小雨巷安居的日子,是唯一安定,唯一被她不断记起的时光,在小雨巷那一次异变之后,她就被西境彻底的“放逐”。 此后,她经受了棋子所应该经受的一切……被当做货物一样交易,换了好几个主人,或是蹂躏,或是欺辱。 生活在黑暗之中,直到被那一缕光照亮。 那缕光,就是徐清焰。 门重新被合上,小昭双手搂着卷宗,后背轻轻靠在石壁上,努力深吸着气,让自己保持着清醒……她珍惜现在的每一天,珍惜崭新的生活。 也珍惜这个唯一对自己好的“小主”。 门内的烛火并没有熄灭。 徐清焰坐回桌案,桌案两旁堆满了古籍,这是宁奕在临行之前留给自己的……原本在剑行侯府的那些古书。 这三年来,她一本一本去看,看了好些,大部分都是一些符箓阵法之道,怪不得裴姑娘的阵法造诣如此之高,只可惜术业有专攻,她在这一方面的资质并不算多高,只能勉强提起兴趣,慢慢咀嚼着去看。 这好像是宁奕“唯一”留给自己的外物了…… 徐清焰笑了笑。 这些古籍是外物。 (本章未完,请翻页) 睹物思人,她翻书的时候,会想到宁奕还在剑行侯府的那些日子……只不过,宁奕还给她留了一个“贴身之物”。 徐清焰轻轻舒展双臂,推开桌案上的左右两摞书。 空出了一片清净的桌面。 她摘下自己脖前的红绳,那片白色的骨笛叶子,在空中轻轻摇曳,舒展。 松开手后,骨笛叶子便悬浮在空中。 徐清焰双手托腮,凝视着那片叶子,轻声喃喃道:“好几日没有找你说话了……委实是这几日太忙。” “前几天,去了一趟暗部,目睹了他们杀人的全过程……我应该不会去看第二次。”徐清焰语气轻柔,但斩钉截铁道:“哥哥以前对我说,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作用,我只是粗浅知道这个道理,现在我亲自去看了……他说的对,这世上的确有着许多我无法想象的人,做着我无法认同的事情。但如果说‘暗部’这种东西必须存在,那我希望它能永远存在于黑暗里,永远也不要见光。” 顿了顿。 徐清焰的语气变得柔和。 “今儿我回了东厢,找来了执法司的暗部卷宗。” “明天应该会回到珞珈山,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修行。”女孩看着那片骨笛叶子,她轻轻道:“扶摇先生对我说,神性有诸多妙用……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修行地厉害一些,或许我就可以到那个地方去找你了……” 徐清焰笑了笑。 她鼻尖一酸,沙哑道:“宁奕,有些想你了。” 那片骨笛叶子舒展摇曳,像是在回应她的声音。 这两年多,除了试着去看清这世界的“黑白”,跟随珞珈山扶摇修行……她一直在坚持一件事情。 一个微不足道,但是早已成为习惯的事情。 把自己的神性,送到那片骨笛叶子里。 白骨平原像是一座桥。 她在桥这端。 他在桥那端。 红山上就是这样……神性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心有灵犀”,即便隔着千里万里,依然可以流通。 这一缕又一缕的神性,真的被她送走,不知去了哪里。 …… …… 桥的那一端。 是冰天雪地。 寒风彻骨。 冰川上凝聚着两个干枯的石雕,对坐而立,面容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霜雪在石雕表面覆盖,蔓延,坚冰被刺骨的冷风吹得自内而外的裂开。 然而两具石雕,其中的某一具,似乎生了异样的变化。 轻微的“咔嚓”一声。 有一片冰屑从雕塑的肩头掉落。 年轻男人的眼皮轻轻在霜雪层下跳动,他保持着这个姿态,由生入死……这是来路。 一卷泛黄的古页,不知在这里翻滚了多久,飘飞了多远,似乎坠入过深海,又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浮上了冰原,被寒风吹掉冻结的碎渣,然后轻轻向前掠行,飞起又落下。 最后搭在了少年的肩头。 咔嚓咔嚓绵密的碎裂声音,在冰原上响起。 就像是那位白谋士所说的……死亡,才是新的开始。 万里之外,烛火柔光,女子轻声喃喃。 冰川雪原,有人睁开双眼。 (本章完) 第三章 重燃 我是谁? 我在哪? 第一缕神念,像是微弱的光芒,在脑海里游掠……然后缓慢放大。 冰川高原上盘坐的年轻男人,眼皮缓慢睁开,抖落一层冰屑,伴随着眼皮睁开的动作,他的肩头,身上,四处,冻成坚冰的雪层,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宁奕缓慢站起身子,身上的冰屑层层抖落,露出冻得有些白的肌肤,三年过去,他的体魄在皇陵的雪风之中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更加强大。 这一切,都是因为“白骨平原”。 或者说,遥隔千里之前的那一点“神性”。 当年的剑器近能够苏醒,就是因为宁奕给他注入了大量的神性,石雕破碎,崭露真身。 “神性枯萎”,即便在大能看来,也是必死之局。 要想复苏一具枯萎的修行者身躯,需要的神性太过庞大。 而三年来,徐清焰从未间断过对“宁奕”的神性供给,于是积少成多,一点一滴汇聚起来,便有了今日。 破碎的冰屑被大风吹走。 宁奕跌跌撞撞站了起来,他的面容有些苍白,嘴唇已没有血色,看着就在自己不远处盘坐的那个皇袍男人—— 脑海里的记忆汹涌而来。 皇城的野火。 横飞的血肉。 冰封的大雪。 熄灭的火焰。 宁奕一只手捂住额头,一个又一个名字跳入脑海之中,狠狠搅动……裴烦,徐藏,徐清客……这些人的面容,与时空一同交错,坍塌的承龙殿,掠过耳边的碎石,这些在耳旁轰隆隆滚过。 一切重归寂静。 断片了三年的记忆,重新燃烧起来。 宁奕抿了抿嘴唇,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虚弱,这种虚弱,倒不是肉体上的虚弱,而是精神上的空虚,像是精气神被抽了干净,肉眼所见,是一片雪白的莽莽冰原。 “我没有死……是因为‘神性’的原因么……” 脑子里传来剧烈的疼痛。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他一步一步,艰难来到了皇帝的面前,这个时候,他终于可以居高临下站在对方的面前,俯瞰这个在大隋天下至高无上的男人。 烈潮熄灭。 两个人化为了枯萎的神性灰烬。 然而宁奕这一点灰烬……此刻重燃了。 宁奕一个字也没有说,默默在地上拔出了断裂的“细雪”,这柄世间极致锋锐的古剑,如今只留下一个剑柄。 铸造剑身的霜纹钢在承龙殿的那一战中被皇帝打碎。 那等珍稀材质……只有妖族天下才有。 “可惜了。” 宁奕拔出细雪,轻轻说了三个字,也不知道说的是细雪,还是坐在地上的那尊冰雕。 紧接着,他举起细雪,朴实无华的砸了下去。 噼啪的破裂声音,在太宗皇帝的头顶响起,冰雕咔嚓一声碎裂,宁奕狠狠一脚踹在皇帝的胸膛,将这座冰雕踢成一滩碎裂的雪雨。 皇帝大块大块的身躯,在地上滑掠。 死的不能再死。 宁奕喘着粗气,杵剑而立,他的体魄似乎变得更强了……但刚刚的那一剑。 自己的星辉……竟然一点也没有了? 这里是星辉封禁之地么? 宁奕皱起眉头,他的神念仍然敏锐,方圆数里,除了大雪,寒潮,什么也没有,皇帝临终前的突破,把所有的星辉都转化成了神性。 然而所有的神性……都在那场烈潮之中,化为了虚无。 没有星辉,没有神性,一个独立开辟的空间。 当然是星辉封禁之地。 然而片刻之后,宁奕现了一个更糟糕的事情……就算此地不是星辉封禁之地,他也无法动用星辉。 此身,空空如也。 自己的神性积蓄,还有星辉,全都燃烧殆尽。 只留下了一点点的重燃火芯,能够活过来,已经是不幸之中万幸…… 修行境界重新跌回了原点。 不过有山字卷在身,想要重修回来,问题并不大,宁奕已经不会再有境界上的瓶颈,这一路上破境便如吃饭喝水。 原地转了一圈。 宁奕看着这片浩瀚看不到尽头的皇陵冰川,以他如今的体魄,要跋涉到皇陵的尽头,其实也不算难。 他回过头来,看着那片入口之处的奇点,为了防止意外……当时他引燃神性的时候,把“奇点”也一并毁去了。 宁奕的神情有些古怪。 如今看来,这是堵死了自己回去的路。 宁奕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腰囊……那个大阳之物还在,一些细碎的琐物。 他取出了裴烦丫头的命牌,心里那颗沉重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在承龙殿,自己看到了太宗拧断丫头的脖颈……但此刻命牌无恙。 说明丫头还活着好好的。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宁奕眼神柔和,看着那枚命牌,但紧接着,他现了一个事情…… 自己的腰囊里,少了一样东西。 宁奕挑起眉尖,他抬起头来,寒风呼啸,掀动着磅礴的热潮,远方一道赤红色的巨大雀影,施展双翼,向着自己掠来。 …… …… 小霜山上。 谷小雨的身上落满了一层霜雪,他整个人席地而坐,呼吸声音压得极低,整个人的气息不断变得微弱。 微弱之后再微弱。 这是一种“寂灭”的呼吸法,由师尊亲自传授给他,这门呼吸法似乎是徐藏师叔所创,若是经常修行,到了后期,可以体会到“死亡”的感觉,修行者的诸多大道,“生死大道”的杀力之高,一骑绝尘,即便无法修成徐藏师叔一样的“生死之道”,多多体悟,也是大有裨益。 沉浸在“寂灭”之中。 谷小雨忽然被一阵喧嚣吵醒。 他陡然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小霜楼内的灯火摇曳,如果自己没有听错……刚刚是师尊和两位师叔,出了一声惊叹? 是惊叹。 生了什么? 谷小雨脑海里,隐约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屋阁内的场面有些滑稽。 那块玉佩生异变之后,温韬吓得一抖手,险些摔在地上,真的摔碎,此刻被千手隔空托住。 气机吹拂。 炉火险些把赵蕤先生的画卷点燃。 温韬摘了紫金冠,掷在地上,他双手揉了揉眼眶,努力把双眼瞪大,盯着那块被师姐掌心星辉托起来的“宁奕”命牌。 三师兄满面愕然,嘴唇干枯喃喃道:“他娘的,见鬼了??” 瞎子齐锈,虽然目盲,但是晋升星君境界之后,剑心通明,方圆半里的风吹草动都一清二楚。 就在刚刚,他双手按在椅背之上,力之下,直接按得木屑爆碎。 他也站起身子。 因为—— 宁奕的那块命牌里……燃起了一缕火焰! 原本寂灭的命牌,此刻生机复苏。 这一幕的生,就连万年淡然的蜀山小山主千手,也不淡定了。千手师姐眼神惘然,看着那块内部破碎的玉牌,竟然在连绵的“咔嚓”声音之中,自我修补,而后徐徐恢复如初。 “这是……活过来了?” 齐锈的声音有些困惑,借着便是抑扬顿挫的激动,他猛地站起身子,高声道:“小师弟在哪?我去找他!” “他娘的,老子也一起去!”温韬也猛地站起了身子,他看着千手,认真道:“师姐,如果小师弟在皇陵……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他带回来。我再也不想忍受这种痛苦和憋屈,大隋皇室拦路又如何?” 说完之后,屋子内一片沉默。 齐锈抿起嘴唇,似乎在等待着千手的回应。 黑白大氅在炉火前摇曳。 千手平静道:“是。小师弟如果在皇陵,不用你们说……我也会出手,把他带回蜀山。大隋皇室又算得了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上挑,木然道: “但你们知道……皇陵在哪么?” 一盆冷水。 温韬的神情顿时凝固起来,他下意识道:“我用寻龙……” 声音戛然而止。 他在中州游历了如此多年。 各大圣山的墓陵,都被他走了一遍。 唯独大隋皇室的皇陵,一无所获,就连初始的“奇点”都找不到。 千手看着自己的三师弟,问道:“你能找到宁奕么?能么?” 温韬欲言又止。 “相信不仅仅是蜀山……天都那边,东境那边,所有还在留意‘烈潮’的人物,都会得知这个消息。” 千手眯起双眼,道:“小师弟没有死。” 齐锈明白了师姐的意思。 他脑海里自然而然有了下一步的推演…… 整座天下都知道宁奕没有死。 小无量山,剑湖宫,蜀山,紫山,道宗,书院,灵山,珞珈山,琉璃山……都会试着找出“宁奕”。 宁奕的身上,牵扯了太多势力纠纷。 有人想要杀他。 有人想要保他。 然而,最想找出“宁奕”的,是大隋的太子。 李白蛟执掌天都以来,已经三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拼命想要知道“长陵”的真相,想要知道自己的父皇有没有死去,想要知道……自己能不能坐上真龙皇座。 所以他得知宁奕没有死之后……一定会比所有人都着急,要最先找到宁奕。 大隋皇族的力量会倾巢出动。 “让暗宗出动……不要试着去找宁奕,大海捞针。”千手站起身来,她冷静道:“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其他圣山,还有大隋皇室的消息。然后跟他们一起动手。” …… (今晚还有一章,求月票!) 第四章 崭新河山(求月票) 宁奕没有死。 宁奕还活着。 或者说……宁奕,重新活过来了。 无论是哪种说法,传达的意思都大抵相同,每一座圣山,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都被狠狠震惊了一把,紧接着派遣出最优秀的探子,试图在第一时间找到“宁奕”的下落。 在这短短的数天之中,可以看到一个古怪而又和谐的场面,东境琉璃山的鬼修奔波在大隋四境,不杀人不放火,只找一线天机……不仅仅是那些鬼修,几乎所有的圣山都倾巢出动了。 大隋天都城的情报司几乎被清空。 太子迫切想要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宁奕的身上若是沾染了自己父皇的鲜血,那么便会被大隋的铁律追查到。 情报司的持令使者倾巢而出,拿着罗盘游掠穿行在整座大隋的山河遗迹之中。 太子无法打开长陵皇陵,在他坐上真龙皇座之前,大隋最深处的秘密,始终对他保留着最后一层的面纱。 皇陵的那一端,究竟连接着哪里? 然而数天过去了。 没有消息。 一点也没有。 太子焦急的等待,情报司的探子几乎把四境都蹚了一遍,毫无收获。 有人甚至怀疑,宁奕没有死,这本身就是一个荒唐的假消息。 如果没有死,那么宁奕去了哪里? 所有的圣山,所有的大势力,找遍了大隋天下,都没有收获……这是一场轰轰烈烈,却注定徒劳无功的行动。 因为皇陵的那一端……连接着的,从来就不是大隋。 …… …… 太宗皇帝为自己找的皇陵……除了海水,剩下的,就只是海水。 或许是为了祭奠某个在生命中对自己有着重要意义的人。 皇帝选择了这片大海作为自己“死去”之后的安眠之地。 然而嘲讽的是。 他本以为自己在这片大海上会得以永生。 然而……他真的死在了自己为自己所找的墓陵之中。 漫天的寒风飞旋,只有一团火光,散着余热。 红雀的鸟背上,坐着一个黑散乱的年轻男人,一人一鸟,向着穹顶高处掠去,就像是很多年前的那样。 只不过那时候,红雀的背上,是一位白道士。 红雀只差一步就可以修成人形,开口说话,当年周游开玩笑说的那句话,此刻看来颇有些一语成谶的意味……红雀眼神悲凉,徐藏身死道消的那一日,它的心情并无丝毫欢愉,满是沉重。而如今,自己的先生如今也一同仙逝了。 仙家道胎,偏偏不惜命。 它从宁奕的腰囊里苏醒,挣脱腰囊而出,被困在这片皇陵之中无法逃脱,但好在这片海水之中蕴养了许多灵鱼,不至于饿死,但天地灵气贫瘠到了极点,这三年来,若不是本命火焰的燃烧和觉醒……它可能会被冻死。 与那根“毫毛”待在一起,似乎触了它潜在的血脉。 宁奕坐在红雀背上,思绪万千,温热的火光从雀羽上传来,像是坐在大日之上,并不炽热,暖洋洋的,随着身体温度的上升,思维重新变得舒畅起来。 三年来,神池受到了徐清焰传递而来的神性……不仅仅如此,还有一千多日夜的思念,一字一句,没有缺漏的,传递到了宁奕的神池之中。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对他而言,能够确认承龙殿自己身旁的那两人,没有受到伤害,还好好的活着,这便是最大的幸运。 徐清焰的那些话,被他珍藏起来。 他现在要离开皇陵。 红雀拔地而起,身躯与海面形成了一个垂直的角度,而且还在不断拔高,它似乎在尝试着冲上穹顶,皇陵的海面上日月交迭,但这片天幕……却只是一个阵法。 宁奕曾经在狮心王的墓陵里见过一片大草原。 他要找到墓陵的尽头。 然后破开尽头。 离开这里。 他坐在红雀背上,取出了那根猴子毫毛,一只手将其轻轻握在掌心。 大阳之物。 这根毫毛仿佛拥有着无穷无尽的热量,此刻顺延着宁奕的手臂,传递到红雀的四肢百骸之中。 “轰——” 红雀长啸一声,抖擞毛,根根雀翎直立,几乎要炸开,它继续向上攀升,数十个呼吸之后,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度减缓,最终拍打双翼,悬停在穹顶的位置。 到了。 这片皇陵的尽头。 宁奕眯起双眼,他一只手攥拢“大阳之物”,另外一只手探出两根手指,并拢合一,对准穹顶,缓慢刺入。 穹顶的光华凝聚成一个巨大的阵法屏障,在宁奕的两根指节之下,被刺得向内凹陷。 抵达临界点。 然后破开—— …… …… “嗖”的一声。 就像是箭镞飞过,掠过黑夜,一闪而逝。 在黑暗之中逃窜的女子,肩头被这条黑线划过,一行鲜血彪射而出,整个人身子一矮,被沉重的穿射力度带地踉跄跌去。 那不是一柄箭镞。 而是一片尖锐的翎羽,擦着空气,掀起爆破的气流声音,以极快的度,钉入一桩古木之中。 女子的神情带着三分痛苦,以手撑地,掌心力,继续向前掠去,她的度很快,但比起身后追击的“东西”……实在有些不够看。 一道道黑影,穿行飞掠在古木丛林之中,数目并不多,大约只有四五个。 漆黑的翎羽毫无章法的射出,时而擦着女人的面颊,时而穿透空荡的袍泽缝隙,这些飞掠的黑影,刻意没有去瞄准……毕竟,在这趟“漫长”的追行之中,不断折磨那个女子,在对方精疲力尽,陷入绝望之后,再将她带回,这是“主人”的要求。 女子披着宽大的黑袍,袍面上都是褶皱和血迹,赤着双脚,不知道跑了多久。 她的身上,面上的血迹,还有黑袍的缺口,碎洞,都是因此而来。 她在黑暗之中奔跑。 向着光明跑去。 …… …… 急促的呼吸声音穿过黑暗,惨白月光照拂而下。 光明瞬至。 披着黑袍的女子跑出了长林。 身后的那些黑影,也显露出了真身,舒展身子之后有数丈大小,灰面尖喙。 巨大的漆黑的猛禽。 这些黑鹰,目光狠厉而又通灵,拍击长空之时,一枚枚翎羽便会疾射而出—— 此刻,其中最为壮硕的那头黑鹰,在银色月光下抖擞毛,陡然加快度,瞬间来到了女子的身后,隼爪收拢,准备抓取她的一角衣袍,将其带回。 这女人,竭尽全力跑出了十里。 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一切……到此为止了。 然而,下一刻。 女子的头顶,空间隐约震颤起来,一声洪亮的雀鸣在空中响起,这声雀鸣响彻的一刹,追掠在女子背后的五只黑鹰,身躯不受控制的震颤。 这是血脉上的压制。 空间破开了一个点—— 先是两根并拢的手指探出,接着便是不属于这片空间的冷冽寒风,狂乱的倒灌倾泻。 最后便是一人一雀,撞飞而出。 宁奕的身躯还在空中,便看清了此地生的一切。 他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抬起双臂,面前传来极其狠戾的嘶鸣,一道黑影扑了过来,虽然模糊不清,但也能看清是鹰隼这类的生物。 宁奕根本就没有动手,任由那只黑鹰撞在自己面前三尺。 “砰”的一声! 一蓬血雨当场溅开,被炽热的红雀火焰燃烧成虚无。 宁奕匆匆回头,目光瞥过,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个跌倒在地的女子,后领已经被一只妖禽攥住,鹰翼扑打,带着她双脚离地。 妖孽伤人! 看样子,修行境界不过百年,也就是刚刚登场入室的初境修行者罢了,竟然敢在这里露头,欺压凡人? 宁奕屈起一根手指,隔着数丈距离,中指指尖与拇指指腹剧烈摩擦,弹出了一道炽热的气流,像是一枚炮弹般疾射而出。 又是一蓬血雨溅开,那女子应声落地。 宁奕的星辉虽然跌境跌到了底,但单单凭借肉身,完全可以硬捶**百年的大妖,哪里是这些妖物可以抵抗的? 红雀在空中滑掠,身子骤小,最终化为了一道赤红色拳头大小的影子,在空中闪逝而过,犹如雷霆一般接连撞过那三头看样子气势磅礴的大鹰,撞出了三道纷纷扬扬的血雾之后,场上再也没了戾鸣之声。 宁奕双脚落在地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离开皇陵了。 不用再见到数之不清的悬浮在海面上的冰块了。 那女子重重跌在地上,宁奕随意扫过一眼,伤势不轻,身上有数十道伤口,看样子都是被刚刚的畜生伤的。 年轻女子不顾疼痛,跌在地上之后,极其警惕地翻身,死死盯着那只慢悠悠飞回宁奕肩头的“红雀”。 一张很清稚的面容。 看样子只有十五六岁。 单单是五官,有些像是太子身边的那位红露姑娘,只不过眉目之间的妩媚之意一丝也无,尽是惘然和清纯。 黑袍下面,遮掩了一具玲珑起伏的窈窕身躯。 这点倒是让宁奕有些惊讶,如此年轻,又如此好看,怎么落到这等境地? 女子咬紧牙关,问了一个让宁奕啼笑皆非的问题。 “你……是人?” 宁奕挑了挑眉,反问道:“我不像人?” 女子的神情更加迷茫起来。 宁奕的心头忽然一滞。 他抬起头来,看着那**的有些不真实的圆月,皱起眉头。 “这里是哪里?” 双手环抱膝盖的女子,声音艰涩道:“北妖域……朱雀域。” (继续求月票!) 第五章 妖血 大月高悬。 穿林打叶声音飒飒而过—— 帐营的火光摇曳,有人急匆匆掀开布帘,入营之后头也不敢抬。 “巫九大人,红奴逃了。” 帐营的内部,摆着一张惨白的桌案,桌案的那端坐着一个极其魁梧的“壮汉”,额头生出两根弯曲犄角,手臂粗壮如牛,青筋毕露,披着巨大兽皮织制的大氅,若不看身形,身上透露的蛮荒气息,与镇守北境长城的“沉渊君”,极为相似。 蛮荒之人。 那张惨白“玉案”,由白骨拼凑,打磨,此刻桌上躺着一个身材年龄俱是上佳的年轻女子,凤眸微合,面色潮红,身上的衣袍还算完好,但如果入营者再晚上片刻……就说不好了。 听到“红奴”两个字,巫九皱起眉头,缓慢起身。 那单膝跪在地上的入营者,抬起手掌,掌心一枚碎裂的翎羽缓慢升起,倒映出“黑鹰”临死之前的画面,一道炽热的红影闪逝而过,几乎是刹那之间,整个世界都炸裂开来。 这段生前的影响,几乎没有有用的讯息。 “这妖气……是朱雀域的强者。” 虽然只有一个瞬间,但巫九仍然捕捉到了这段影像中的重点。 他缓慢走出营帐,篝火旁边,是蹲在一起的人族女子,数量大约在二三十个左右,面容凄苦,大部分年轻貌美,但额都烙着赤红的奴印。 “这些女人,是北妖域上等的‘货色’,朱雀域新晋的赤吾妖君,洞府初辟,放出话来,正好需要上乘资质的人类女子做炉鼎。”巫九握住那片翎羽,平静道:“或许他们认为,我应该老老实实把这些女子都献到赤吾妖君的洞府内……” 在偌大妖族天下,势力交错,在北妖域想要有说话的资格和底气,若背后无人,至少也要是千年修为这种大妖。 巫九的修行境界快了……只差一步,但毕竟仍然不足千年。 千年境界,也就相当于人族修行者里的“命星”,一千年对应一颗命星星辰。 三千年后,突破大劫,成就妖君之境。 大隋天下四万里,看起来足够浩袤,但跟妖族天下比起来,就显得有些不够看。 妖族天下的版图更加宽阔,东南西北四大妖域,因为血脉传承的各种缘故,内里还分为诸多派系。 星君修行者,在大隋天下,至少是圣山的客卿,行走天下,被四境任何一方势力都奉为座上贵宾的大人物。 赤吾妖君,的确是有资格在朱雀域放出话来,挑选最优秀的人族女子炉鼎。 巫九的神情变得漠然起来,他冷冷道:“但可惜的是,赤吾妖君,和灞都的那位比起来……差的太多。” 巫九身旁的那位随从,身子一震。 灞都? 他跟在巫九身旁做事,烙刻“巫”字的白骨旗在朱雀域也有不小的名声,篆养人类女子,贩卖给大人物当宠物,炉鼎。 每次行事,基本上都会有一些风声,要送给北妖域的哪位大人物,哪位小王爷,然而这一批货物的“品质”如此之高,却无人知道要送到哪里……竟然是灞都? “灞都的姜麟大人破开千年门槛,各方祝贺,灞都的某位大人物特意从我这里要来了这些女子。”巫九瞥了一眼侍从,道:“跟那位灞都老人的弟子比起来,赤吾妖君又算是什么东西?” 侍从低下头来,眼神里一阵惶恐。 灞都的那位老人,是整个妖族天下屈指可数的真正“大人物”。 活的年岁之久,已经难以追溯清楚,灞都城内收下的弟子,如今也多是大修行者,妖君就有好几位……而姜麟,如今正是老人最小的那个弟子。 灞都城的小师弟。 身上流淌着纯正的麒麟皇血。 这些女子,要被送往灞都城! 巫九自然不惧怕朱雀域的“赤吾妖君”拦截,他甚至等着朱雀域的修行者找上门来……只要他把背后的靠山亮出来,那么赤吾妖君,也只有赔礼道歉,就此低头。 巫九淡然道: “她的身上被我种下了妖血……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他身旁的这批货物,姿色都是上乘,其中“品相”最好的,就是那一头红的女子。 那女子的身上,带着一股妖族最喜欢的芬芳气息,有些妖修美其名曰“大道韵味”,若是拿去当炉鼎,那么便是最上等的玩物。 巫九花了极大的代价,在北妖域集齐了这批人类女子……如今临近交货,这里距离灞都也不算远,南下十日左右便到了,那女子挣脱笼牢,他派出五只鹰隼追击,本意是让她跑得远一些,折磨地狠厉一些,再将其带回来,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但没有想到……竟然是被朱雀域的修行者劫了。 巫九取出一枚玉牌,妖气串联之后,那一端浮现出了模糊的影像。 他犹豫一二,还是道:“古王爷,出现了一些意外……” “古王爷”皱起眉头。 巫九看着这位灞都城的大人物,要论修行境界,这位向自己订货的“古王爷”,丝毫不输赤吾妖君,要论地位,更是高出一截。 一五一十,全都说完。 “应当是朱雀域的修行者,我在影像中看到了朱雀族的妖修出手,境界接近十境。”巫九把那抹模糊的影像拎了出来,以神念传递而出,恭恭敬敬道:“麻烦王爷找一下朱雀域的赤吾妖君,把此事说清楚。那女子身上有我种下的妖血,踏入方圆一里,我便可感应到。” 古王爷点了点头,他冷冷道:“此事我会与赤吾说清楚。” 灞都的货,四大妖域谁人敢截? 他送给小师弟的礼物,若是赤吾妖君愿意交还,那便算了,临近喜庆日子,不必多生是非,若是朱雀域不愿,那么便容不得他不客气了。 …… …… 怔了好一会。 宁奕才确认了一个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这里的确不是大隋。 头顶的那轮月亮……大的有些离谱,妖族天下不是被大隋压在海底,都说妖族抬头,天上月不是天上月,隔着一层倒悬海面,穹顶湛蓝一碧如洗,都只不过是那层海水的倒影。 然而让宁奕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妖修的修行之路与大隋修行者截然不同,这里的星辉丰盈到了“暴殄天物”的地步,几乎无人汲取星辉。 宁奕按捺住了以“山字卷”鲸吞牛饮的冲动。 宁奕这才注意到,自己救下来的女子,蓄着一头红,先前笼罩在黑袍内,此刻她扯下黑袍多余的部分,蜷缩起来。 他轻轻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并没有回答宁奕。 宁奕叹了口气。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四散的黑鹰躯干,还有淡淡的血腥气息,以及焦糊味道。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下随时可能摇身变换姿态的“红雀”,然后靠近了那黑袍女子,微微蹲身,在一声惊呼之中,将其抗在肩头,开始奔跑。 这里一切情况不明,红雀最好不要施展真身。 以免招惹祸事。 刚刚杀完人,虽说在大隋,火烧尸体,已经算是“毁尸灭迹”,但这里毕竟是妖族天下,谁也不知道那些蛮荒妖修,有着什么样的手段……或许靠着狗鼻子,真能觉察出一丝异常来。 宁奕索性一口气跑出了数十里地。 他找到了一座小山头,弹指之间破开山石,山腹内自成空间,腰囊里还留着丫头的赠符……而且数量相当庞大,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钻入山腹,宁奕就把那年轻女子放下,他动作既不轻柔也不粗暴,救下这个人,只是自己的一时好心。 他可不是什么滥好人。 宁奕取出一块“太平符”镇守在山腹之中,然后点起篝火。 “已经远离刚刚的地方了……你大可不必担心,你背后的那个‘人’,会追过来。” 宁奕颇有玩味色彩的重读了“人”这个字。 “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宁奕挑了挑眉。 仍然没有回应。 那个红女子,神情惘然,她看着宁奕,面容焦急而又无助,想要开口,似乎又在纠结。 不是哑巴。 先前说过话了。 应当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宁奕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女人,他本来是想了解一下妖族天下的情况,至少把北妖域的局势摸索清楚,现在看来,这女子并不能帮到自己。 于是他在篝火堆旁找了个空旷的地方,靠着石壁坐下: “你自由了。天亮之后我就会走,你好自为之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 披着黑袍的红女子,一只手用力敲打着石壁,出钝击声音。 她指了指自己的眉心,神情抑扬顿挫,以唇语道: “这里有他的术,我不敢说话。” 宁奕留意到,她的额心,有着淡淡的红色痕迹,与裴烦丫头的“剑藏”有些类似,但隐约跳动间,并没有仙气,反而是充斥着阴暗混乱的负面情绪。 剑行侯府的时候,他读过不少古籍。 大隋天下,会篆养妖族,当坐骑,当战宠…… 妖族天下,同样会篆养人类,在两座天下之中,仇恨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妖族有意控制着自己麾下奴隶的繁衍,人族同样如此,在战争之中未能泄的情绪……便宣泄到了生错天下的“生灵”身上。 像红雀这样,能遇到“周游”这种主人的,在大隋天下,本就是少数中的少数。 更多的妖兽,会被种上奴印。 这就是平妖司存在的意义。 而此刻,这女子的额头之处,应该就是一枚奴印。 她是一个奴隶。 (今晚就只有一章,第二章在明天早上) 第六章 红樱 宁奕仔细探查了她眉心的那枚“奴印”。 “不是什么大手段。” 他淡然道:“大可不必担心,你背后的主人没那么厉害,隔着数十里地还能听到你说话的声音。但那人种下来的妖血融入你的体内,很难彻清,应该有某些感应手段……只要不要距离太近,就不会有变数。” 听到宁奕说的这句话,红女子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不懂修行。 对“巫九”而言,她只是诸多“货物”之中的一个,只不过生得好看一些罢了。 对她而言,“巫九”就是至高无上的主人,种下奴印之后,一念之间便可以改变自己的生死。 从“巫九”的手中逃出来,这是一件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阴差阳错竟然成真了,全部都因为那个从空中跌出来的年轻男人。 于是确认“奴印”无碍之后,红女子便松了一口气,她谨慎向后靠去,后背贴靠在石壁的那边,凝视着宁奕,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猫,声音沙哑率先问道:“你是什么人?” 宁奕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着给自己带来“大隋天下熟悉感”的那个女子,笑道:“我姓宁……从那边过来的。” 他没有隐瞒什么。 宁奕的手指,指向南方。 红女子怔了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宁奕平静道:“很南边的地方……你可以理解成,我们的故乡。” “我们的……故乡?” 火堆旁边的那个女子,眼神惘然。 她根本就没有“故乡”的概念,生在妖族天下,经历烧杀、抢掠,如果说大隋是混乱的动荡,那么这里爆的斗争,还要剧烈数倍更甚。 她似乎听到过一些关于“极南”的传闻,横跨北妖域,再往南去,地势逐渐抬高,最后跨越天神高原,就可以来到那片大海与6地的交接口。 妖族的穹顶,连接的那片土壤。 “大隋?” 女子从口中艰难吐出这两个字。 宁奕有些意外,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叫‘红樱’。”红女子的声音很柔软,像是含了沙子,软软糯糯,“‘巫九’有时候会喊我红奴。” “巫九?” 这应该就是她的主人了。 红樱点了点头,心有余悸道:“是一只很厉害的大妖,道行接近千年。” 关于妖族天下,宁奕了解的不多。 七百年修为及以上,就可以唤一声大妖,相当于大隋这边的后境修行者。 千年之后,破开门槛,其实就相当于大隋的命星境界,妖族这边的土地浩袤,修行千年的妖族,相较于人类这边的圣山,已经可以决定一小方天地的生死……在大隋天下,大概只需要后境,就可以在东境找个小山头开门立派,而如果是命星,放在圣山也是上层的重要战力。 妖族天下同样如此,在朱雀域的几座重要城池,城主至少也是千年修为的大妖。 而这座天下,跨越涅槃的大能,大多分局在各地,妖圣级别的人物,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一方巨擘。 接近千年修为的“巫九”……宁奕的神情并没有多大波动,一个大约在十境巅峰左右的妖修,对于记忆还停留在天都政变,亲眼见证了好几位涅槃大人物轮番登场的宁奕而言,实在没有什么震撼力可言。 宁奕看着这女子,若她的背后只是巫九,救下也无妨。 只怕惹上更多的麻烦。 宁奕问道:“他还养了其他像你这样的人?” 红女子点了点头,道:“很多……很多。” 宁奕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人口贩子啊。他背后有哪些大人物,你可清楚?” 女子摇了摇头。 这偌大妖族天下,救下她不是难事,难在,救了之后,又当如何? 难不成还要送到大隋? 宁奕从腰囊里取出两件宽大黑袍,一件自己披上,另外一件掷给了红女子。 让他没有想象到的事情生了。 女子接过黑袍之后,缓慢伸出双手,把自己原先的衣袍就这么掀起,褪去,露出了满是鲜血和细小伤痕的身躯,她抿着嘴唇,撕下了一小块干净黑布,擦拭着自己的腰腹。 宁奕皱着眉头转过身去。 对于宁奕的这个举措,女子似乎有些不解。 她沉默擦拭着自己的血迹,熟稔的处理伤口,昨晚这些之后,不紧不慢把黑袍穿在身上。 “这样不好。” 宁奕顿了顿,道“不要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身子。” 火焰摇曳。 红女子听到了一些有悖于自己认知的话,她忽然想到,这或许是“大隋”那边的习俗……她消除了戒心,眉眼变得舒缓起来,点了点头,轻柔嗯了一声,乖巧道:“我知道了,主人。” 主人? 宁奕的眉头皱的更深。 他看着这个“打蛇随上棍”的女子,巫九调教人族女子很有一套,额那枚掌控生死的“奴印”只不过是一种威慑,真正让她们不敢抬头的,是烙刻在心底的惧怕……于是这些女子,在面对强权者之时,展露而出的柔弱和服从,会更大程度的激妖修内心的欲望。 巫九在朱雀域小有名气,便是因为他手底下的“货物”,是各种意义上最好的。 宁奕摇头道:“不要喊我主人。” 这一次,红女子是真的惘然了。 宁奕从巫九手里救了她。 却不让她喊主人? 她满脸委屈,哑哑道:“是巫九教我的……如果遇到那些厉害的‘大人’,就喊他们主人……这样他们就不会杀我,会好好待我。” 宁奕的神情有些无奈,他摇头道:“你先跟在我身边,你我之间,并非主仆关系,所以你千万不要喊我主人。” 宁奕顿了顿,看着这个泫然欲泣的女子,他恍惚之间,像是看了在东境大泽遇到的那个孤苦女子。 人世的遭逢和际遇,有些时候,并不能选择。 这个红女子,跟“傅清风”其实很像……她们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而在兰若寺,或者北妖域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们的命运是一场悲剧。 宁奕动了恻隐之心。 他低垂眉眼,缓缓道: “你可以喊我……宁公子。” “宁公子?” 红樱怔了怔,认真记下这个称呼,然后眉开眼笑,道:“宁公子。” “我听闻妖族会在奴隶身上种下‘奴印’,根据妖血的血脉强大,奴印程度也会不同。”宁奕淡然道:“大隋也有这种手段,无非就是神魂种魔,鬼修夺舍。” 宁奕看着红樱,伸出一根手指,神念掠出。 红女子肩头一颤,闭起双眼,额的那枚红色印记亮了起来。 宁奕以神念围绕这枚“奴印”探测一圈。 按他的猜测,种下这枚“奴印”的主人巫九,修行境界大概千年,那么不出意料的话,神魂境界应该不如自己。 果然,巫九的神魂境界距离自己相差很大。 这枚奴印,宁奕可以轻松抹去。 然而宁奕却没有动手……在他的神念感知之中,有一缕极其浅淡的,但还要更加强大的神魂气息。 巫九背后的大人物。 如果强行抹除“奴印”,那么便会触动禁制,恐怕那位大人物就知道了自己的所在。 宁奕收手。 他心中隐约猜到了这个事件的真相……巫九要把红樱送到那位“大人物”那,双方应该隐约签订了什么神魂间的协议,于是便有了这缕强大气息的附着。 “这抹神念,有些熟悉……” “我在哪见过?” 宁奕忽然拧起眉头,他的神念感知能力极强,对于交过手的修行者,大概的派系,脑海之中都有印象。 然而这是在妖域。 妖域强者……为数不多的妖域强者…… “姜麟。” 宁奕眼神陡然亮了起来。 “不……姜麟没那么高的境界,这至少是妖君级别的人物了。”宁奕喃喃道:“而且绝不是新晋的妖君,这是灞都城的妖君,姜麟的师兄?” 灞都城的那位老人,是妖族天下的活化石,麾下的弟子,基本上都是极其强大的妖君。 然物外的妖族大势力。 宁奕深深看了一眼“红樱”,对方缓慢睁开双眼,还不知道生了什么,满脸的惘然。 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被送去“灞都城”的礼物。 宁奕的背后缓慢渗出冷汗。 但他的思维还算冷静。 “我之前出手的时候,把那些妖物全都打杀干净了……但难免巫九还有一些妖术。”宁奕心底默默推演:“牵扯到灞都城这种庞然大物,背后又是一位妖君,按理来说,我逃不过今晚,是他们哪里出了差错?” 宁奕一只手按在自己的眉心,以山字卷汇聚神念,把那枚“奴印”里三层外三层的封锁起来……想要剥离这枚奴印,还她自由之身,倒不是没可能,那位妖君附着的神念极浅淡,但宁奕还不了解妖族的神魂术法。 做完这些,靠在石壁上的红女子,已经沉沉睡去。 宁奕的神念强大,但她的神魂脆弱。 两缕神念在她脑海里纠缠,极其伤神。 再加上一路奔波,劳累。 睡得香甜。 宁奕以星辉续火,他走到山洞出口,外面夜风猎猎,大月仍然明澈。 要救这个女子,虽然希望渺茫,但并非不可能……可她毕竟牵扯到了灞都城,妖君,若是这些妖族大人物追查下来,便会引火烧身。 现在,他大可以一走了之。 宁奕看着山外的妖族天下。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是救是走? 第七章 拔除奴印 北妖域,朱雀域,一个叫“森罗城”的小城。 妖族天下并不像大隋,有绝对的皇权集中,无数妖修彼此之间的分布,更像是大型的修行宗门,以血脉和传承分割疆域。 这里的“强者崇拜”,比起大隋,要强烈许多。 大隋的中州,江南,东西左右两境,文人儒士,喝茶赏花,以莲花阁袁淳先生为的国师遗脉,大多是正气风骨,被嘲讽为“釜鱼甑尘”的穷酸儒士。 越向北,这类人便越少。 莲花阁的儒士在天都可以讲道理,在中州可以讲道理,但在北境长城,没有道理。 在妖族天下,拳头就是最大的道理。 叶先生在年轻时候曾经一人一剑,横跨妖域,靠的就是“天下无敌”的拳头。 妖族的城池,与大隋的修筑风格也是截然不同,妖族真身的体积极其庞大,四座大妖域都有着“不可展露真身”的规定,但彼此之间的争斗太多,一般城池都修筑地极高,城墙粗糙,这座天下有着许多珍惜的物资。 像铸造“细雪”的“霜纹钢”,就只有妖族天下有。 …… …… 两袭黑袍,在森罗城里低调前行。 一男一女,都是压低头顶袍沿。 红樱的呼吸有些急促,这是她第一次“自由”的出行。 她一只手紧紧攥住“宁公子”的衣袖。 宁奕神情还算淡然,他眯起双眼,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形”,城内禁止展露真身,街道上来往走动着各色各样的妖修,这些妖修的身躯有些极高,有些极宽,有些则是像是侏儒,几乎一眼就可以从化形之后的模样,大差不差的推断出真身是何妖物。 “化形”是妖族天赋的一种体现。 两座天下都认为,以人形修行,是最好的载体。 血脉强弱,天赋高低,修为上下,也就决定了“化形”是否完美。 宁奕在红山山见到的“姜麟”,化形之后的身躯,带着极强大的威压,顶级血脉的妖族,与这些寻常妖灵,的确有天差地别的区别。 从山洞离开,到这里,只花费了半柱香不到的功夫。 宁奕动用了一门极强的驭剑之术。 叶老先生年轻时候在北荒,见到了那个“大东西”,机缘巧合下悟出来的驭剑之术。 一剑掠行三万里。 逍遥游。 当初在东境出手之后,叶长风住在蜀山,饮茶打盹了一段时间,这门剑术便被他当做茶水钱,教给了宁奕和丫头。 “逍遥游”的门槛不高,但是消耗极其巨大,除非是抵达了叶老先生这样的通天境界,否则就以宁奕之前的境界来施展,几乎是一门奢望,驭剑三四个呼吸,掠不出多远,身上的星辉就会被抽干剥尽。 如今的宁奕……星辉只有微薄的些许。 但宁奕有山字卷。 妖族天下的星辉丰盈程度,远远过了宁奕的想象,自己身怀山字卷这种执剑者禁忌宝物,几乎不用担心自身的星辉衰竭……当然,前提是宁奕能够负担起这般磅礴的星辉输出。 如果说,宁奕此刻的星辉境界,就像是一个水池。 池子里目前没有水。 但是这个池子……在皇陵里冰封三年之后,变得极深。 宁奕隐约估计,自己恐怕破开了九境的那道门槛,若是全力修行,可以一路直升十境巅峰? 能够驭使逍遥游这种剑术,说明自己如今的星辉境界已经不低。 …… …… 红樱抬起头来,看着面容平淡的年轻男人,她轻轻嗅了嗅鼻子。 与那些妖修不同,宁奕身上并没有浓郁的血腥气息。 是好闻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宁奕带着红樱,步伐缓慢,在森罗城里穿行,像是在散步,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宁奕在找“客栈”。 妖族城池里也有类似大隋“客栈”这样的地方,专门给妖修提供住宿之处。 他在森罗城城郊出了一次手,并没有杀人,而是以神念震晕了两位弱小妖修,把对方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顺带拿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朱雀域”的地图古卷。 朱雀域就像是大隋四境之中的圣山地界。 这里是朱雀血脉的源之地,朱雀一族就是类似于“大隋圣山”这样的存在,在这里,朱雀一族享有着最大的话语权。 最大最强盛的城池是“朱雀主城”。 这一脉的最强者大雀妖君,就住在朱雀主城。 在红樱的“奴印”拔除之前,宁奕不敢去朱雀域的大城,那里的高手太多,自己的修为还没有恢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妖族的小城池,鱼龙混杂,视线混淆难明。 宁奕早年时候在西岭摸滚打趴,很清楚妖族这种蛮荒之地该怎么生存。 找了一个住处,交了一些“钱财”,妖族的古币像是以某种珍惜古物的角质铸造,个头有些大,具体是什么体系,宁奕懒得去研究,他在那两人身上搜到了一些,至少够这几日居住……这些不是他担心的问题。 如果不够,再去打劫就好了。 跟在徐藏后面修行的时候,这位潇洒的“孤剑客”兜里空空的时候,就会挑个三更半夜的时候,在西境草谷城附近逛荡一圈,专等黑吃黑,一圈下来,囊中饱满。 妖族天下的北妖域,一片蛮荒。 既然“恶人”这么多,那么希望他们兜里的“东西”也多一些。 …… …… 妖族的“客栈”,与宁奕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是……付钱之后,并非是得了一个狭窄的楼阁房间,而是得了一个相当宽敞的院子。 大部分的妖族维系“化形”,是要付出代价的,血脉缓慢燃烧,就像是人族修行者驭剑而行,这是一门术法……而修行境界不够,化形是很累的。 除非是猛犸,巨牛这种庞大妖灵,一般妖修付钱之后,得到的居住场所,大小都足够自己展露妖身,舒服休息。 宁奕看着眼前这个相当于自己半个剑行侯府的别院,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可没有“真身”要施展。 他取出符箓,把院子的四方布置一二,隔音符箓和屏息符箓悬在院子四方。 院子的八角桌上,摆着妖族天下的灵果,付钱入住之后就可以直接食用,这些灵果内也蕴溢着星辉……只可惜妖修的修行,与血脉有关,所以这些灵果对妖修的价值并不高。 宁奕拿起灵果,啃了一口,神情有些微妙,灵果入口,味道不错,里面还有星辉……怪不得那些凝结阳珠的妖修,体内丰盈的星辉,能够为人类带来巨大的修行裨益。 没有想到,这里还是个洞天福地。 宁奕踏入别院,布置符箓的同时。 红樱擦拭了床榻,她把别院里的物事整理整齐,然后来到宁奕身边,小心翼翼问道: “宁公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这是第一次出行。 宁奕看着红女子,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掌,贴在红樱的额。 他的神念,一缕一缕传递而出……就像是裴旻留下剑藏的手段,神念蕴藏着并不庞大的信息,一点一点在红樱脑海里回荡。 “这些,是我读过的一些书。” 宁奕看着红樱,认真道:“在大隋,读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几日,你在院子里读书即可,里面有些关于修行的书籍,若是愿意,也可以试着修行。” 读书? 红樱抿起嘴唇,宁公子的神念很温和,她轻轻触碰,能够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文字。 是故乡那边的东西……她听到了春风般淳淳而过的声音,大隋的礼仪,常识,道理,都在宁奕送过来的神念之中。 生在蛮荒之地,她根本就无从接触大隋的“文化”。 红樱闭上双眼,她很快就沉浸其中。 宁奕凝视着红樱,送出这一缕神念,是一个很有必要的事情。 在昨夜,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一向觉得自己杀伐还算果断的宁奕,当了一回“好人”。 他实在做不出扔下这女子转头就走的举动。 相聚是缘。 那么好聚好散,自己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是救是走? 最终的决定是……救走。 要想救一个人,绝不仅仅是救走她的肉体,若灵魂和认知还停留在蛮荒的程度上,再怎么去救,都只是白搭。 他不奢望红樱能一夜之间,由懵懂无知,变得八面玲珑。 但是至少需要一个过程。 而且这几日……他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宁奕盘膝而坐,坐在红樱的面前,他认真注视着红樱的额,自己的神念缓慢掠出,在红女子额心之处斡旋。 这是一场试探,也是一场争锋。 在森罗城荒郊之处,他掠夺了两位妖修,而且从他们的神念之中,截取了神魂修行的术法。 周游先生在珞珈山上,传授给自己一门大道。 逆行推演。 万物由一而生。 道胎是可以后天领悟而出的。 宁奕静下心来,他把那缕妖修的神魂术法放入自己的脑海之中,开始去推演无数个可能……命字卷被他送给了徐清焰,但冥冥之中,似乎仍有感应。 那卷古卷未被自己所炼化,但此刻宁奕明显能够感到,自己推演术法,并非那么困难。 他要逆行推演妖族的神魂修行之术。 然后彻底拔除这枚“奴印”。 第八章 古王爷 朱雀域,一座火焰缭绕的山头,赤红色的火焰贴服着山脊,凝聚出一尊巨大的法相。 呼吸之间,显化朱雀。 此山名叫红离山,正是如今朱雀域的新晋妖君,赤吾妖君的闭关之处。 妖族的妖修,本命真身的血脉也有三六九等,有些卑微低贱,如一根霜草,几乎没有血脉传承可以取用,想要修行得道,便极为困难。 像灞都城的姜麟,就是妖族天下闻名的强悍血统。 麒麟血脉加身,直接在这座天下的年轻一辈中横扫诸敌,钦定了前三甲的地位。 除了“麒麟”,还有北荒的“烛龙”,“鲲鹏”,东妖域的“金翅大鹏”……这些都是极其强悍的远古血脉,这一脉的祖上,都是极强的妖圣,如今族内仍有涅槃境界的大能存在,称霸一方天地。 “朱雀”,亦是妖族的高贵血统之一。 此刻在山上,不断炽热缭绕,纠缠如烟的火焰,名叫“朱雀虚炎”。 朱雀虚炎可以轻易焚烧虚空。 修行到至高之境,甚至可以将“命运”的桎梏都烧去。 朱雀一脉如今在北妖域并不算势大,原因是大雀妖君始终没有迈过“妖圣”那一道门槛,而且身旁并无其他妖君,独木难支。 赤吾妖君的破境,是近百年来最大的好消息,对朱雀域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赤吾妖君的“心性”。 …… …… 赤吾妖君素来在北妖域凶名赫赫。 他极其喜爱人族的貌美女子,修行度极快,在他洞府里香消玉殒的美人也极多,若是他看上了哪位炉鼎,那么竭尽手段也一定要夺来。 这么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自然有着诸多仇家。 但赤吾的天赋极高,实力进境极快。 破境之前,能奈何他的,就只有北妖域的一些妖君了。 这些妖君,碍于大雀妖君的修为,一般的人族女子,被掠走了,也就掠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赤吾离开北妖域,东行一趟,回来之后就在红离山闭关修行,虽然再无动静,但声名仍在,破境成就妖君的那一日,许多人送上了精心准备的貌美女子,算是祝贺,也算是一解仇怨。 匪夷所思的是,赤吾并没有收下这些“炉鼎”。 这些礼物,被他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似乎在东妖域经历了一些事情,改变了这位妖君的性子。 红离山上,赤炎跳动。 山头盘坐着一个红袍年轻男人,从“化形”来看,这具身躯极其完美,眉清目秀,看起来并无半点凶戾之色。 赤吾的袖袍在虚炎之中猎猎作响,单看外貌,他哪里像是一个极好女色的凶戾之徒,更像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得道僧人,剃尽三千烦恼丝,红袍沸腾如火。 年轻妖君皱起眉头,他的背后,那尊巨大的朱雀法相,出了一声清鸣。 红离山上的虚炎,在此刻隐约震颤起来,紧接着他面前十丈之外,虚空扭曲,隐约有轰隆隆的雷音回荡。 虚空之中,一扇四四方方的门户燃烧出来,长宽足足有数十丈,在红离山顶,像是点燃一**日,赤焰飞射,波澜壮阔。 朱雀虚炎在那扇门开启的刹那,都被压制地死死贴在山道之上,几乎快要熄灭。 赤吾妖君面无表情。 门的那一端,一辆雪白的辇车飞掠而来,两条雪白蛟龙由妖元凝聚,盘踞在辇车两侧,身躯抬着辇车,悬浮在空中。 辇车上坐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稚嫩孩童,面容苍白,披着妖兽毛皮织成的大袍,始一出现,磅礴的威压便席卷了红离山。 冰雪飘摇,红离火熄。 孩童坐在辇车上,他缓慢站起身子,道: “灞都城,古道。” 赤吾妖君的神情并不好看,灞都城在妖域是一个极其棘手的存在,灞都城的那个老人“愈老弥坚”,座下的每一个弟子都极其难缠,走出灞都城,都是可以在四大妖域占据一方阵脚的狠人。 古道正是其中之一。 “古王爷。” 他站起身子,缓慢悬浮到与那辆辇车平行的高度,修行这些年,他虽然骄纵跋扈,但心里有数,绝不去招惹那些真正难缠的角色,若是遇到了灞都城的那些妖修,一般也都是避让三分,若是真打起来,朱雀域是禁受不住灞都城那些狠人出手的。 灞都一脉,极其团结,而且护短。 赤吾妖君看着这个冰雪加身的稚嫩童子,据说“古道”修行岁月极短,天资同样强大,是灞都老人座下倒数第二的弟子,除了那位麒麟皇子“姜麟”,便是古道入城的年龄最小。 之所以喊他“古王爷”,是因为他的身份相当神秘,血脉传承被灞都小心隐藏起来,并不公布于世,只知道有两条雪蛟拉车出行,大家便隐约猜测是“龙脉”遗落下来的王血传承。 喊一声“古王爷”,也算是尊称。 古道动用秘术,从灞都城出,降临到“红离山”的刹那,神念便铺天盖地落下。 “嗯……没有?” 他皱起眉头。 自己先前在灞都城闭关,巫九通过玉牌联系自己,那一批货物,都留有自己的神念印记,虽然细小,但是方圆数里内,都可清晰的感应到。 他也懒得与赤吾打交道,若是找出来了,那么直接带走便是。 不仅仅红离山洞府没有,方圆数里内都没有……而且古道还现了一个古怪的事情,这位素传凶残暴戾,热爱炉鼎双修的赤吾妖君,洞府内竟然毫无阵法禁制,也没有一位人族女子的踪迹。 这是破境之后,连性子也转变了? 赤吾妖君他现了古王爷的神念,直接放出神念扫山,这是一件极其不敬的事情。 对方来势汹汹,背后又是灞都城,念及至此,赤吾忍了下来。 他揖了一礼,语气已经有些不善,道:“在下正在闭关修行。不知古王爷来这里,所为何事?” 神念一无所获。 古道的神情有些不太好看,他从辇车上站了起来,同样揖了一礼,语气柔和起来,道:“我家小师弟复苏以来,仅仅修行二十余年,便破开命星境界,纵观妖族天下,这也是一个极逆天的记录……所以灞都城,决意要为小师弟庆祝一二。” 灞都城小师弟,姜麟? 赤吾怔了怔,他揉了揉眉心,不明白此事与自己何干,古王爷为何要找到自己山门,但还是柔声祝贺道:“的确是喜事,届时赤吾会送上一份礼物。” 古王爷摇头,无奈道:“我为小师弟准备了一批顶级的人族女子,当做婢女。” 他看着赤吾,那位剃尽丝的红袍男人,听到这几个字,面容毫无波澜。 赤吾面无表情,等待着后续。 “其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子,在朱雀域被劫了。” 这句话说完,赤吾立即明白了。 “王爷认为是我做的?” 他倒没有动怒,只是微笑道:“恐怕这一次王爷误会我了。” 先前神念扫过,的确是误会了。 古王爷无奈笑了一声,心底叹了口气。 他抬起一只手来,妖力动用之下,巫九的影像浮现而出。 那位境界尚不足千年的“大妖”,见到了赤吾妖君,诚惶诚恐,连忙低下头来,看也不敢看那位性子极凶戾的妖君。 “巫九,你说是朱雀域劫了那女子。” 古王爷看着那匍匐在地,几乎要把额叩入尘土里的壮汉,冷冷道:“证据在哪?” 赤吾妖君在那片光幕之中,看到壮汉颤抖着手,取出了一枚翎羽,倒映出最后一段零碎的画面。 炽热的虚炎燃烧,斩杀出沸腾的妖血。 即便是一闪而逝的画面,仍然可以看出……这就是朱雀族的妖修。 这一段影像流传出来,古王爷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赤吾眯起双眼,仔细看着那一段影像。 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片刻之后,赤吾妖君低垂眉眼,轻声道:“的确是我朱雀域的妖修,而且境界不低。每一位核心族人,化形之后,都会去朱雀主城经受地火洗礼……若是古王爷不嫌麻烦,你我便一同去趟朱雀主城,把那位孽畜揪出来。” 古王爷叹了口气,笑道:“罢了,本就是一件小事。因为此事,麻烦大雀妖君,实在不好,有些过意不去。” “王爷的事,没有小事。”赤吾妖君微笑道:“从红离山到朱雀主城,也要不了多久。” 说完之后,他神情平静,指了指光幕那一边叩在地的男人,道:“需要那片翎羽,所以还要把他带着。” 古王爷漠然看了眼巫九,一字未提。 红离山上,古王爷看着性情大变的赤吾妖君,困惑提了一个问题。 “我曾听说……” 声音还没说完,就被赤吾温和打断。 红袍朱雀笑着摇了摇头,道:“俱往矣。” 他犹豫片刻,掀开了自己一角衣袍,露出化形之后的臂膀,成就妖君境界之后,妖身本该通透入琉璃,但此刻残留着斑斑金色伤口,至今没有痊愈。 “在东妖域,见识到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赤吾妖君低垂眉眼道:“若无朱雀虚炎,我已死在东域。” 古道有些沉默。 他皱眉道:“是金翅大鹏?” 赤吾点了点头,感慨道:“这一族战力太强,纵然我修成朱雀巅峰血脉,亦不可战胜。” 第九章 封蛟(求月票) 三天的时间。 宁奕在院子里闭关了三日,他的脑海之中,无数丝线纠缠。 周游先生传授的“后天道胎”之术,在他脑海里回荡,世上三千大道,皆由一二三所生出,妖族的神魂之术,其实与大隋的本质是一样的,并无太大区别。 宁奕要做的,就是逆行推演。 山字卷无声无息的运转,磅礴的星辉在宁奕和红樱周身缭绕。 这是最好的“食物”。 红樱呼吸着丰盈的星辉,浑然忘我,也浸入了顿悟之中。 “这枚奴印,并不复杂……解开也并不难。” 宁奕缓慢推演,“巫九”的神魂造诣,比起自己相差太多,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妖族天下重体魄而不重神魂。 自己的神魂之术,在大隋天下的同境人中都一骑绝尘。 但是唯一的难点,就是缭绕在奴印旁边的那缕冰雪神念,那位来自灞都城的妖君,似乎也不是如何重视神魂之术,仅仅留下了一缕残念。 “我可以先把‘巫九’的奴印拆解大部分,但是最后的那一缕,如果解开,可能会引起那位灞都妖君的觉察。” 宁奕一直是一个很警惕的人。 他摸清楚了这枚奴印的构造之后,开始权衡利弊,思考自己要不要解开奴印? “可以解,但保险起见,解开之后,要立即离开森罗城。” 宁奕揉了揉眉心,完成了最终的决定。 他徐徐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张娇俏动人的面孔。 这一幕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红樱早已从入定的状态之中醒来,两个人此时的距离极近,都是盘膝而坐的姿态,红年轻女子一只手撑在下巴处,怔怔端详着“宁公子”的容貌,她现“宁公子”的面容有一股独特的凛冽气质,比起妖族天下的那些“怪人”,生得可要好看太多了。 至少头上没有犄角。 而且背后也没有双翼,更没有长鞭一样的尖锥尾巴。 红樱鼓起腮帮子,修长白皙的食指指尖轻轻敲打着鼓气的面颊,吐气吸气,扣合着手指敲打的频率,等“宁公子”醒来的时候,她就这么玩着百无聊赖的游戏。 “你……醒了?” 宁奕有些不太适应如此近的距离,他默默向后仰了仰身子。 红樱鼻腔里出“嗯嗯嗯”的声音,认真点头,小鸡啄米。 乍一看,这位“小姑娘”,还挺可爱的。 宁奕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下,道:“就在这两日,我会帮你拔除奴印,但是我们要准备一些东西,关于北妖域的大地图,还有一些贴身物件……这一切做完之后,立即离开这里。” 红樱仍然是那副小鸡啄米的拼命点头模样。 宁奕哭笑不得:“你有没有在听?” “在听啊在听啊。” 红女子眉开眼笑道:“宁公子要带着我,半天云里骑仙鹤——远走高飞啦。” 宁奕有些无奈,道:“不是这个意思……” 就三天功夫,红樱已经会用大隋那边的“俚语”了,这小妮子的资质倒是可圈可点。 宁奕刚刚表现出拒绝的意思,红樱便立马住口,眼神有些黯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她可怜巴巴看着宁奕。 生在妖域。 果然是个妖精。 宁奕暗叹一声,道:“好吧好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吧。” 相逢是缘。 总不能白白看着这小妮子被送到灞都城给姜麟当暖被的? 红樱嘻嘻一笑,道:“宁奕,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全都看完了。书上说,喊公子的大部分都是婢女,我喊你一声“宁公子”,以后就是你的婢女,你的贴心小棉袄。” 宁奕哑然失笑道:“那你还是别喊我宁公子了,我消受不起。” “宁大恩人。”红樱认真道:“那宁公子,宁先生,宁哥哥,你选一个咯?” 宁奕的神情有些沉默下来。 徐清焰一口一个“宁先生”的喊着自己。 丫头则是“哥”、“哥”、“哥”的叫了十来年。 现在又多了一位叫自己“宁公子”的小妮子。 可他从来都不是谁的恩人……越是修行,越是明白这世上的因果纠缠,是无法以剑去斩开的,越斩越乱。 红樱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切。 她立马停歇下来,抿起嘴唇,小心翼翼道:“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宁奕摇了摇头。 红樱声音极轻的问道:“宁……宁奕,你想到了那边的事情?” 宁奕点了点头。 他认真看着红樱,笑道:“救下你,一直到现在……很多事情生的太匆忙,忽然想起了我在那边的亲人,不知道他们如今过得怎么样。” 红樱诚恳道:“宁公子是一个大好人。他们会有福报的。” 宁奕低垂眉眼,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在大隋,杀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红樱不再是之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而是不经意间挺直脊背,正襟危坐,换了个认真聆听的姿势,轻柔道:“宁公子,红樱有很多的时间……你愿意说,红樱就愿意听。” 宁奕沙哑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以后如果有机会,慢慢说给你听。从今天起,你就喊我‘宁公子’吧……我会帮你拔除妖血,恢复自由之身,然后带你离开北妖域,至于以后能走到哪里……” 他的声音被一声“嘘”轻轻打断。 红樱认真看着宁奕,竖起一根手指,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去想……想那么多,只会徒增苦恼的。” 她看着宁奕,如此年轻,之前她端详的时候,却在鬓角现了一缕白色。 一定是想的太多,才会如此吧。 人生太多苦。 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这些苦恼,日日常在。 越念越深,终不可解,终不可拔。 宁奕的确有太多恼心事,近的远的,都纠缠在一起……他曾想过,自己萍水相逢,一时好心,救了这个叫“红樱”的女子,究竟是对是错,自己能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么,自己有权力决定他人的命运么? 若不能给一个美好的结局。 那么不如不要给这个开头。 这便是宁奕对“红樱”的顾虑。 似乎是看出了宁奕的心思,红樱小心翼翼凑了过来,她认真看着宁奕,柔声道:“宁公子不要想那么多事情,真的会生白的。” 宁奕沉默下来。 红樱抿唇问道:“宁公子?” 宁奕深吸一口气,道:“拔除妖血之后,你就是自由之身了。如果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离开。” 红樱怔了怔。 宁奕解释道:“待在我的身边,可能会有更多的危险。” 红樱低垂眼帘,缓缓笑了笑。 会有更多的危险? “不……” 她双手按在地上,抬头看着宁奕,乖巧道:“我哪也不去,就跟在你身边。” …… …… 宁奕花了半日,买了一些琐碎物事。 最重要的,就是北妖域的大域古卷。 整座北妖域,朱雀域已经是极南之地,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离开,从森罗城南下,到朱雀主城,再到南北壁垒。 自己的修为如今还没有恢复。 拔除奴印之后,不必着急赶路,可以先行在朱雀主城落脚,那里星辉必然丰盈至极,等自己恢复了一些境界,再往南下。 磨刀不误砍柴工。 宁奕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计划。 他购置了许多妖族衣袍,质地相当坚韧,衣袍内贴满符箓,披在身上以掩盖气息。 在朱雀域静修一段时间,其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把妖族天下的情报摸清楚。在这里生活,哪怕遇到一些麻烦,只需要红雀身上的妖气适当泄露一些,便可以证明自己在朱雀域内的身份和地位。 万事俱备之后,宁奕便开始了“妖血奴印”的拔除。 红樱坐在别院里。 两个人还是之前的那番姿势,对坐而立。 宁奕深吸一口气,以神念侵入红樱的额,她极其配合的放空所有思绪,不做任何抵抗,任由宁奕操纵。 这个过程其实需要双方的配合。 稍有不慎,神魂之伤可能会在脑海里造成震荡,把红樱震成一个傻子。 宁奕的眼神有些复杂。 短短的几日,红樱已经完全信任自己,而且把自己当成“可以依靠”的人了。 他双手轻轻结印。 在大道长河之中追溯而来的本源魂法,按照宁奕的意愿推演开来。 “巫九”的那枚妖血奴印,几乎是一瞬之间,就被宁奕剥离开来。 小道尔。 宁奕眼神平静,继续操纵自己神念在红樱额游掠。 女子的额头之处,渗出密密麻麻的血丝,然后挤出肌肤,悬浮破空,汇聚成为一滴猩红血珠。 宁奕伸出手掌,那滴血珠就悬在他掌心上面二尺距离。 血珠的周身,缭绕着雪白的浅淡气息。 真正棘手的,不是巫九的“奴印”,而是那条带着冰封气息的灞都妖君神念。 虽然只有一缕。 但必须谨慎,绝不可惊动那位妖君。 宁奕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整个过程说快不快,但也绝不慢。 接近一百个呼吸。 一条雪白的小蛟龙,被宁奕从那滴血珠周围剥离而出。 “那位灞都城的妖修,身上流淌着龙血?”宁奕皱起眉头。 他两只手掌抬起,一手悬着血珠,另外一手托着雪白蛟龙。 微微攥拳,“巫九”的那滴精血,瞬间被他捏得爆开。 至于那条蛟龙,还没来得及翻腾,便是被宁奕以神念包裹无数层,小心翼翼放入腰囊之中,与“大阳之物”放在一起,这条蛟龙再是凶狠,遇到了那根毫毛,也没了半点戾气。 做完这些,宁奕立即站起身子。 “走,此地不可久留。” “你我即刻动身南下,去朱雀主城。”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十章 莲境(求月票) 以古道和赤吾妖君的修为,二人从红离山掠出,中途拎上了“巫九”,到朱雀主城所花费的时辰,也不过是小半日而已。 朱雀域对妖君而言,并不算大。 朱雀一族的度本就极快,但让赤吾妖君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古王爷的度,比起自己还要快上许多。 古道座下的那辆辇车,由两条雪蛟拉动,乍一看像是神念凝聚之物,但仔细去看,竟然有生机流淌。 “我不修神魂。” 似乎是觉察到了赤吾妖君的困惑,坐在辇上的古王爷笑着解释了一下:“这座‘雪龙辇’是家父留下来的宝器,只能用来赶路,但行进度极快,可与鲲鹏极相媲美。” 鲲鹏极? 赤吾妖君面色有些微妙,现在看来,外界所言不虚,古王爷果然是远古血裔。 未过多久,便来到了朱雀主城。 这座朱雀域的第一大城,红砖焚焰,一座赤红色大阵在城外缭绕。 城主府早已有人等候。 赤红色的细焰一缕一缕凝聚成人形,一位披着红袍,长挽起的阴柔男人,悬浮在朱雀主城大阵之外,此人一出现,古道就从辇车上站了起来。 “见过大雀妖君。” 大雀妖君身份尊贵,修为更是朱雀域的第一人。 即便他尊为灞都老人的座下弟子,也需认真以礼数对待。 “古王爷。” 大雀妖君素日静修,一人镇守朱雀城,平时不外出,几乎没人见过他的模样。 古道也是第一次见到大雀的真面容,他有些惊讶,大雀妖君的修行功法,杀伐手段,据说极其刚猛,但万万没有想到,化形之后的容貌竟然如此阴柔。 男生女相。 大雀妖君脸上挂着浅淡笑容,他眼神里也闪过一丝讶异,威慑四大妖域的灞都城古王爷,竟然化形模样是一个稚嫩童子。 古道从辇车上掷出一道人影。 “砰”的一声,巫九被他重重摔了出去。 大雀妖君挑了挑眉,他接过那道身影,单手攥着衣领,看着壮汉惨白的面容。 巫九颤颤巍巍,把那根翎羽递给大雀妖君。 大雀木然收下。 “前因后果,赤吾已对我说了。” 他拎着巫九,轻声道:“若劫货那人真的是出自我朱雀族中,那么‘莲境’之中一定能揪出气息。” 赤吾妖君看着辇车上的古王爷,道:“莲境是我朱雀族内的秘藏之处,每一位族人化形之后踏上修行之路,都要去莲境之中吸收地火。” 古王爷轻笑道:“这一点在下倒是早有耳闻。” 据说朱雀族的血脉之力,便是在莲境之中唤醒。 觉醒血裔。 莲境之内的地心火,可以勾动朱雀体内的虚炎,觉醒之后,不仅仅会得到“先祖”的力量,也会在莲境之中留下自己的一缕气息。 如果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大雀妖君的手段了。 三人前后拔地而起,化为长虹,古王爷收起了那尊出行气势磅礴煊赫的雪龙辇车,即便没了“雪龙辇”,他跟在两位朱雀妖君的身旁,仍然面色轻松。 三人来到“莲境”。 古道的神情并不好看,他的血脉与冰雪有关,若是施展妖术,动辄方圆数里,霜雪大降。 然而莲境……就是朱雀主城的地心。 赤红色的熔岩流淌,一瓣一瓣舒展,宛若一朵巨大的红莲。 这里的温度极高,这就是古道觉得不适的原因。 与他的功法相悖。 然而另外两位妖君的神情却是一片惬意,来到这里,他们的本命血脉都得到了火灵气的滋养。 “这里是老祖宗留下的福地。”大雀妖君看着古道,笑着开口:“若是古王爷觉得不适,可以动用手段,把方圆三尺的火气屏蔽,大可不必担心会对‘莲境’造成什么影响。” 古道点了点头,他抬起一只手,眉须之上本来即将融化的雪气,重新凝聚起来,他的方圆三尺之内,隐约传来了风雪呼啸声音,紧接着便是一片极寒。 大雀眯起双眼。 这位出自灞都的古王爷,对妖力的掌控力极强。 说三尺,就是三尺。 不多不少,毫厘不差。 从见面到现在,无数个细节,都可以确认,这位古王爷的确是妖君之中极棘手的存在。 站在地底莲心之处,古道忽然开口,“此地是朱雀禁地,怎未见有阵法阻拦?” 未等大雀开口,赤吾便先笑道:“此地之高温,人族的符箓之道,那些符纸……几乎无法承受。花费代价太大,而且此地除了火灵气,便再无他物。北妖域除我朱雀一族,谁还需要如此浩瀚的火灵气?” 古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启灵时候,会用上莲境的地火。”大雀妖君笑道:“此地虽是禁忌之地,但并无那么多束缚……地火凶险,即便是我族启灵,每年也会有一些陨落的。” 他看着古王爷,问道:“怎么?王爷对莲境有兴趣?” 古道笑着摆了摆手,道:“没什么……你也知道,我的功法走的是截然相反的路。灞都城倒是有位与‘离火之道’有关的师兄,只不过常年闭关,几乎不出来走动,若有机会,我可以让他来这里看一看。” 大雀笑道:“灞都城的‘火凤’大人?” 古道点了点头,意有所指道:“火凤二师兄快要破境了。” 大雀妖君故作柔和笑道:“自然是欢迎之至。” 他眼神并不友好。 火凤与麒麟一样,属于极其稀少的血脉,几乎没有族人在妖族天下,每一位诞生的子嗣,几乎都是集天地宠爱于一身的妖修,轻松可以攀登上修行道路的巅峰。 灞都城那位老人的座下,收的弟子,几乎全是逆天的妖种。 随便来一个,就可以颠覆朱雀域,这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古道似有似无提到这一点,更像是一种威慑。 古王爷说完之后,目光投向莲境的深处,地心火焰缭绕焚烧,不断吞吐,深处几乎不可探知,一片混沌。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打过朱雀域的注意……而单单凭一位大雀妖君,自然也不可能轻松镇守朱雀城。 他平静看着莲心。 莲境不可能这么简单……深处必然有不为人知的手段。 他说出火凤两个字,的确也有威慑的成分。 自己的二师兄,在灞都城闭关已久,当年乃是打遍四妖域无敌手的存在,把金翅大鹏一族都打得服服气气。 虽闭关,但凶名仍存。 “那么,便开始吧。” 古道看着大雀妖君。 巫九跌坐在地上,三位妖君站在他的身前,并没有谁出于怜悯,给他罩上一层妖力当做屏障,他只能凑近古王爷的身旁,靠着霜雪的些微寒意,来抵消地底莲心的炽热。 半边脸血红,半边脸苍白。 巫九看着缓步走到莲心之处的阴柔男人,挽的大雀妖君,一只手捻着那根残留翎羽,另外一只手按在自己的眉心。 “嗤——”的一声。 地底熔岩迸,通天火柱掀起。 大雀妖君挽起丝的那根髻,咔嚓一声碎裂开来,化为炽热的火光,在莲境之中游掠。 清亮的雀鸣响起! 一颗颗赤红色的水泡,从莲境地底升起。 数百颗,上千颗。 近万颗。 这些乃是当年在莲境经历过洗礼的朱雀族人,留下来的气息。 大雀妖君两根手指捻住翎羽,按在眉心的那根手指轻轻力。 一缕神念扫过。 一颗水泡啪嗒破开。 不是自己要找的…… 再一颗。 仍然不是。 他的目光缓慢掠过,神念之快,校对两缕气息,几乎是瞬息之间,但是数目太大,于是站在地底莲心的阴柔男人缓慢转头,漫天的赤红水泡破开,浓郁的火灵气瞬间充斥莲境。 大雀妖君皱起眉头来。 巫九的面色愈苍白。 古王爷挑了挑眉。 所有的水泡全都破开之后,阴柔男人披头散,身上的红袍散着淡淡荧光,他转过身子,望向古道,摇了摇头。 “并不是我朱雀族人,莲境之中没有记录。” 古王爷笑了笑,柔声道:“知道了,劳烦你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饶有兴趣地呵了一声。 古道缓慢向下低头,俯瞰自己脚边的男人。 巫九面无血色。 不是朱雀族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忽然喷出一大口鲜血,自己额之处,渗出细密的血珠。 自己在那批奴隶之中,种下了自己的妖血,化作奴印,而“红缨”的奴印则是动用了本命精血。 本命精血破碎。 红缨的奴印,被拆解了? 巫九抬起头来,惶恐看着自己主人。 古道眯起双眼,神情颇有些微妙。 这位灞都城的王爷,感受到了自己那缕神念的溢散。 巫九奴印的异样,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当初留了一个心眼,在那缕妖血之中安置了一缕神念,无声无息,几乎不可察觉,若有异常,第一时间便可觉察,然后揪出方位。 若是有人想要拆解“奴印”,瞬间就会被他察觉。 然而如今动手的那个人,心思缜密,而且手段通天。 自己的那缕神念,竟然被封存起来? 被镇压了。 赤吾妖君注意到了古道的神情异样,挑眉问道:“怎么了?” 古道摇了摇头,“无事。” 大雀妖君捻着翎羽从地心走来,他缓慢道:“两个可能,要么是那根翎羽错了……要么,就不是我朱雀域的妖种。” 不是北妖域的妖种…… 古王爷眼神微凝,他接过那根翎羽,笑了笑,喃喃道: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求月票~求月票~) 第十一章 朱雀(求月票) 大雀妖君动用秘术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那缕残象,并非是朱雀域中族人。 古道不动声色收下了翎羽,极其罕见的放低姿态,对两位朱雀族妖君揖了一礼,笑道:“此事……是在下鲁莽了。” “无事无事。” 大雀妖君释然的松了口气,也幸亏不是自己族人,否则这位古王爷追查起来,自己这边可要麻烦许多。 灞都城势大。 能在此了结,便是最好的结果。 稍微道了个歉,古王爷一言不,拎着巫九就此远去。 …… …… 朱雀主城外数十里。 巫九被古道从辇车上掷了出去。 他的妖身其实很是强悍,本命真身乃是莽牛,千年修为之下几乎无敌。 但古道的“轻轻”一掷,将他掷出数十丈,一路上接连撞碎七八颗巨大古木,最终后背着地,滑出一道带血的沟壑,砸在一座小山山底,这才停滞。 巫九的妖身直接被砸得支离破碎,险些跌出人形。 古道坐在辇车上,微笑道:“巫九,你对我说……劫货的是赤吾妖君?朱雀族人?” 巫九满面鲜血淋漓,模样极其凄惨,连忙翻身匍匐在地,不断以额叩击地面,砸得阵阵烟尘混杂猩红。 古道漠然视之。 “本来这女子只是一个姘头,丢了便丢了。” “但因此事,我在朱雀域丢了面子,灞都城在朱雀域丢了面子。” 古王爷笑出声来,“你说说看,你拿什么去赔?你就算有十条命,够赔吗?” 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指尖探出,虚空无数冰雪汇聚而来,在古道的指尖纷飞。 古道要杀巫九,只不过是点指之事。 须臾之间! 巫九抬起头来,面色苍白,看着那坐在辇车上高高在上的妖君,尖声道:“王爷,我愿意为姜麟大人送上一份大礼!” 古道面无表情。 巫九满脸鲜血,目光哀求至极,咬牙道:“王爷再信任我一次……再给我十日,就十日,若是十日之后,那份礼物姜麟大人不满意,您再杀我也不迟!” 古道木然看着巫九。 小师弟的破境之礼,灞都城的师兄都准备了许多,宝器,符箓,禁咒,这个巫九是北妖域出了名的“炉鼎贩子”,当时信誓旦旦对自己保证,送出去的女子,一定会让小师弟满意。 妖修,谁没有几个婢女暖被,谁没有几个炉鼎采补? 麒麟一族的血气何等旺盛? 古道自身流淌着龙血,千年修为之前,化形尚不稳定,每次血液沸腾,一定要有七八个容貌绝佳的人族女子在身旁,才不至于被欲念吞噬。 然而小师弟自从南下游历一趟,从红山拔出那把“白狮子”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似乎与红离山的赤吾妖君一样,清心寡欲,在灞都城既不外出,也不与自己寻欢作乐,更是不去接纳那些女子。 在古道看来,似乎是得了心病。 也不知在红山是见到了何人? 让自己的小师弟心心念念挂牵,久久不能释怀。 借着此次,送出上等的美人,也希望小师弟能放开心坎。 坐在辇车上的“古王爷”皱起眉头,他思忖片刻,道:“之前的那些女子,我要你一个不落的送到灞都城,绝不可再有意外。” 巫九一颗心悬着,忐忑道:“那是自然。” “你要为我小师弟准备一份大礼?”古道木然道:“你最好清楚,以我小师弟的身份和眼界,能看上什么样的东西。” 这次“巫九”把事情弄砸了,此行之后,他要返回灞都,重新再准备一份礼物。 他已不会再信任巫九。 只不过事情正如巫九所说的那样……十日而已,一眨眼的功夫。 一条贱命。 巫九背后无人,想借着此事攀上灞都城的背景,如今是杀是留,只不过在自己一念之间。 说完之后,辇车四周一阵风雪。 古道整个人消失在朱雀城外。 巫九松了一口气,他靠在山石上,疼的龇牙咧嘴,整个人无力瘫坐着。 巫九的眼神一片灰暗。 古王爷本是自己攀上的高山。 那位妖君对自己原先颇有好感,甚至相当信任,此次还愿意从灞都出现来到朱雀域为自己出头,只不过这一切都被自己弄砸了。 最后,他的奴印还被拔除了。 偌大妖域,想要再找到“红奴”,已经是痴心妄想,难度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巫九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里的怨念几乎滔天。 他恨极了那个未曾谋面的“妖修”。 也恨极了“红奴”。 不过好在,他眼下还有一条活路……古王爷愿意给自己十天时间,自己在北妖域贩卖炉鼎,积累了一大笔外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他知道灞都城的姜麟乃是麒麟血裔,眼界极高,出身妖圣门下,身边绝不缺少天材地宝。 自己倾尽身家买的那样东西,若是能得姜麟喜欢,或许古王爷还能留自己一条活命。 当巫九说出给他十天时间的那句话时,他的心底已经隐约有了目标。 那位姜麟大人,原先从麒麟古冢里带了一把古刀,名叫“狩水”。巫九的三教九流朋友极多,人脉极广,他曾听小道消息说,姜麟的“狩水”在红山高原断裂。 这位灞都城的新贵,极其看重自己父皇留下来的遗物,虽然得到了更加锋锐的刀器“白狮子”,但他一直想要修补“狩水”,却苦于没有适合的材料。 此事便搁置下来。 巫九咬了咬牙,站起身子。 接下来的时间,他决定在朱雀主城,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和财力……去买到那件能让自己活命的东西。 即便在妖族天下,也是可遇不可求的顶级铸器材料。 “霜纹钢”。 …… …… 大月高悬。 从森罗城赶路到朱雀主城。 宁奕中途变换了好几次方向,路线,驾轻就熟摆脱了一些不怀好意的妖修尾随,杀人越货这种事情,在蛮荒之地实在太过常见。 在西岭生活的宁奕,早就见惯了这等场面。 而且不得不说,人与妖比,看起来后者更加凶悍,但事实上……若是坏起来,人肚子里的坏水能淹死不知道多少妖修。 妖修的杀念实在太好察觉。 不过宁奕没工夫陪他们过招,也没心思玩什么扮猪吃虎。 他急着从森罗城脱身,那位灞都城妖君也不知道是何身份,也不知道有何手段,万一查到自己,十条命也不够那妖君玩的。 到朱雀城,按部就班,宁奕租了一个院子。 一切风波,到此平定。 一路上的“逃亡”,对宁奕来说不算惊险,但对红樱而言,可谓是“有惊无险”。 她并不知道宁奕的实力究竟如何,但至少有几次,她险些就觉得自己和“宁公子”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譬如有一次,那几头妖修追赶不上,急了眼,在野外展露本命真身,看起来有小山一样大小的巨象冲撞过来,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撞上了。 下一刹那,自己就轻飘飘出现在数十丈之外,紧接着几个呼吸,“宁公子”就带着自己远掠而去。 甩的那几头妖修连影子都看不到。 宁公子到底有多强? 无法得知。 或许那个时候,宁公子一剑就可以把那几头巨象灭杀吧……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红樱看着宁奕,让她觉得令人敬佩的,倒不是宁公子的实力……而是对方的缜密心思。 一个初次行走妖域的人族修士,在初步研究了朱雀域古卷之后,竟然找到了一条最极快极近的小路,而且安稳绕开了几座凶名显赫的城池。 临走之前,宁奕就对她说,抵达朱雀城,最迟是第二天早上,也有可能是夜晚。 这个预估一点也没有错。 路上遇到过几次伏杀,但都被躲过。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红樱一直觉得……宁奕不是一个只有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暮气。 虽然浅淡,但仍然能够看出。 宁公子像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有些凉薄,冷漠,自私。 但事实上,宁公子对自己是极好的……几次考虑,都是为自己着想,不想“连累”自己。 宁公子……先前在那边,是连累过很重要的人吗? 到了院子,红樱心思琐碎,一个人细细咀嚼,始终想不出答案。 她没敢打扰宁奕。 宁奕在院子里布置了符箓,便盘膝坐下,似乎是在静修。 他袖袍里钻出了一道红色如火的雀影,扑腾着翅膀,来到了红樱手掌心,红小妮子席地而坐,又是老样子,这次没有隔太近,不过能够看清宁奕的面庞。 她一只手托腮,另外一只手挠着红雀。 一人一雀,不亦乐乎。 宁奕的意识昏昏沉沉,向着神池坠落。 这一路上不断动用“逍遥游”身法,虽然有山字卷加持,但还是对身体造成了不小的负荷,从皇陵脱困,因为救下“红樱”的缘故……他一直没有休息,今日终于算是告了一段落。 宁奕吐气吸气之间,神魂的疲倦缓慢愈合。 在朱雀城内静修,这里的星辉果然丰盈,山字卷带来的恢复效果极其强悍。 吞吐星辉的同时,宁奕的丹田内。 山字卷轻微跳动了一下。 似乎是觉察到了某样东西。 执剑者古卷,出了欢愉的声音。 红樱掌心的红雀,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停止了欢鸣,出了一声奇异的疑惑声音。 …… …… (今晚还会有第三更~求月票~求月票~) 第十二章 盗火 山字卷在跳动。 欢呼雀跃,宁奕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朱雀城内,有能够让执剑者古卷“兴奋”的东西? 他也听到了院子里的那一声雀鸣。 宁奕缓慢睁开双眼。 红樱小妮子的眼神有些困惑,她注意到了自己掌心红雀儿的异样。 “宁公子……怎么了?” 红雀再次轻鸣一声,目光投向宁奕。 宁奕抬起一只手,山字卷凝聚着星辉在掌心浮现……其中有一缕赤红色的灵气,在掌心纹路流淌,最终凝聚而出,袅袅悬浮如火焰。 红雀从红樱那飞离,来到宁奕掌心,张开红喙,一口将其吞下,咕噜一声,小肚子里出了舒畅的叹气声音。 “是火灵气。” 宁奕眼神微凝,喃喃道:“非常精纯的火灵气。” 这就是让山字卷兴奋的东西吗? 朱雀城当然有火灵气,大雀妖君常年镇守此地,而且在这里修行,这里是朱雀域的第一大城,朱雀一族的火焰天赋众所周知,此地火灵气旺盛,也是应该的。 宁奕眯起双眼,他望着那只在自己掌心不断跳跃,目光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小雀。 周游先生养的这只“红雀”,难道就是朱雀血脉? 仔细想想。 舒展真身之后的巨大形态,极为了得的火焰天赋。 的确符合。 怪不得对“火灵气”如此渴求。 据说朱雀城底,有一处禁地,名为“莲境”。 族人觉醒天赋,或是启灵,都要到“莲境”之中。 “这里可是大雀妖君镇守的地方啊。”宁奕有些无奈,道:“你再想要,我也不能去冒这个风险。莲境之中,只要他留了一缕神念,那大家都要玩完。”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山字卷”听,还是说给“红雀”听。 宁奕话说完,红雀的士气明显低落了许多。 山字卷也如有灵性的干瘪下去。 宁奕哭笑不得。 然而,红雀似乎想到了什么,在他掌心跳了一下,低下头拿红喙轻轻啄了一下宁奕的肌肤,叽叽喳喳,以神念传递了一堆讯息。 红樱听不懂,满面茫然。 宁奕眯起双眼,明白了红雀的意思,道:“你的意思是,不需要我亲自去莲境……可以试着以山字卷抽取莲境地底的火灵气?” 这句话说完。 山字卷也震了一二,似乎是认同。 宁奕怔了怔,试着以神念催动山字卷。 两座天下,宝器浩瀚,按品秩来分,由低到高,三六九等。 他也不知道“执剑者古卷”,应该是放在哪一个品秩等级里,但毫无疑问,古卷在对应的领域之内,能力之强,是某些先天灵宝是比之不及的。 山字卷的“汇聚”之力,独步天下。 神念催动着山字卷,宁奕的神池陷入了一片平静之中,他闭上眼,却似乎看到了整座偌大的朱雀城。 俯瞰而下。 穿透城池的古楼,草木,建筑,水流,直入地面。 再往下—— 山字卷渗透到地底,顺延朱雀城地底的岩石脉络,不断向下,最终来到了一处炽热的“禁忌之地”。 宁奕看到了一片巨大的,盛开的。 红莲。 这里是莲境。 …… …… 朱雀城的城主府。 大雀妖君正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在闭关修行,他忽然皱起眉头,望向空中。 朱雀城的大阵并没有丝毫异常。 但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丝古怪,就像是有人在窥探着自己,还有这座古城。 “是我自己的幻觉么?” 大雀妖君的身形倏忽消失,下一刹那出现在朱雀城上空,他自高往低看去,神念一扫而过,满城寂静,一片平和,并没有自己的异常。 也没有揪出那个让自己觉得“不安”的因素。 他眼神微冷,一步踏出。 朱雀城中,一瞬间出现了无数道“大雀妖君”的影子,街角,巷内,檐下。 世间极。 他在短短数个呼吸之内,把整座朱雀城逛了一遍。 “没有异样。” 最终循着自己的直觉,大雀妖君来到了莲境,红袍飘忽落下,他已站在莲心之处,袍角之下,翻滚着炽热的火浪,这里是朱雀城的禁地,此地也是一片平静。 阴柔男人按了按自己眉心。 是他的直觉出现了问题? 或者…… “是妖圣级别的大能?” 大雀的眼神微凛,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前不久古王爷才刚刚来过,还刻意提了灞都城的二师兄“火凤”。 言语之间的意思,是火凤就要破境了。 当年火凤横扫妖族天下的时候,他大雀妖君不敢撄其锋芒,选择避让三分,其实要论血脉,朱雀并不输“火凤”多少,两者同源,且并没有明显的血脉之力相互克制。 这些年,火凤越是沉寂。 他心底那道魔障就越深。 莲境内的地心火,是朱雀一族的血脉之力来源,也是其他妖灵所忌惮的力量。 但火凤……应当是可以承受这股地心火的威能的。 大雀深深吸了一口气,朱雀域中只有他一人能在北妖域立足,此刻心中生了不祥,容不得他不谨慎。 他分出一缕神念,化为一张赤红色的符纸,就此浸入莲境之中,随地火一起沉浮。 若是此地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他第一时间便可察觉。 …… …… 狭长的,盛开的红莲花瓣。 炽热滚烫的地火,丰盈的火灵气。 “我看到了……莲境。” 准确的说,这已经不仅仅是看到……而是把手伸到了莲境。 宁奕眯起双眼,山字卷的一缕神念,竟然真的蔓延到了这里,只不过他并没有急着汲取这股力量,谨慎的本性让他能够始终保持冷静。 “朱雀城有大雀妖君。” 现在有一件事情已经毋庸置疑……山字卷能窃走地火。但问题是,大雀妖君会不会现? 宁奕睁开双眼,看到了红雀那焦急的眼神,淡然道:“别急……容我试探一二。” 他从袖口取出两张符箓,轻轻撞击在一起,虚空之中的神念蔓延击碎。 自己这座院子的气息,被两张符箓屏蔽起来……这等手段,自然不可能瞒得住妖君,若是大雀在地火里留了手段,能追查到自己,那么显然院子里的符箓都只是破纸。 宁奕再一次闭上双眼。 他以山字卷,小心翼翼抽取了极小的一缕火灵气,并没有向着自己的院子去输送,而是随机向着一处送走。 他的神念谨慎观察着“莲境”内的动静。 没有动静。 宁奕保持着木然盘坐的姿态,他的神 (本章未完,请翻页) 念缓慢下坠,逐渐接近莲境,现地火咆哮之中,夹杂着一张火红色的虚无符纸。 “之前还没有,这是……大雀妖君刚刚留下来的?”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先前自己探查的时候,莲境内绝没有这张符纸。 大雀妖君竟然已经来过了? 这是何等的极? 自己已经惊动对方了? 宁奕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他赌博性的深吸了一口气。 然而数十个呼吸过去了,莲境仍然一片平静。 没有现? 脑海里诸多念头闪逝而过,宁奕再一次做了个冒险的举措……他抽取了一股火灵气,从莲境地底挪走。 那张符纸随火浪翻滚。 根本就没有感受到“山字卷”的窃取。 风平浪静。 宁奕小心翼翼将那股火灵气从地底一路挪移,最终汇聚到自己的院内,他抬起手掌,掌心缓慢悬浮出一缕火焰。 山字卷欢呼雀跃。 红雀“忘情”的长鸣还没来得及出,就被宁奕一只手按了下去。 成功了。 宁奕的额全是汗珠,他看着自己掌心的那缕火灵气,没好气望着红雀,道:“你想吃?” 红雀拼命点头。 宁奕摇头道:“现在不能给你吃。” 红雀拼命摇头,挣扎无果,在宁奕掌心里急的动弹不得,最后可怜巴巴望着红樱。 红樱小妮子连忙心领神会道:“宁公子,为什么呀?” 宁奕面色郑重道:“若他有朱雀血脉,在此觉醒,惊动了大雀妖君,所有人都得死。” 红雀欲哭无泪。 宁奕松开手掌,看着红雀,笑眯眯问道:“你急什么,这些火灵气,我先替你保管。你还怕我偷你的?” 红雀急了眼,拼命开合鸟喙,只可惜并未觉醒血脉,距离“出人言”只差最后一步。 当然怕。 这厮跟着徐藏一起修行的。 它启灵之前,没少吃徐藏的亏。 况且,宁奕手里的“地火”,就是从朱雀莲境里偷来的。 什么山字卷,明明是偷字卷。 宁奕看着红樱,轻柔道:“我可能要闭关一两日,看一下这地火究竟有什么功效,你可以在院子里静修,若是闲的无趣,可以在朱雀城内走动……让它陪着你。可保平安。” 说到后面,宁奕语气一顿,他一弹指,把红雀像是一块肉球那样弹了出去。 红雀气得牙痒痒。 红樱相当心疼地捧起小雀,拿着胸口那团柔软抵住,红雀顷刻间怒意消散,原本杀回去的念头瞬间冰雪消融,故作柔软无力的哀鸣了一声。 红樱轻柔道:“宁公子,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 宁奕笑着站起身子,虽然红樱如此说,但他还是从小妮子的眼神之中看到了一些渴望。 “奴印解除之后,你就自由了。” “外面的世界很大……你一定想去看看吧?”宁奕揉了揉红樱脑袋,笑道:“等我这几日闭关结束,从朱雀城离开,一路上可能少不了颠沛流离。” 这几日,在宁奕的预想之中,是最后的风平浪静。 果然,红樱闻言之后,犹豫再三,终究是抿起嘴唇,小心翼翼道:“宁公子,真的可以吗?” 宁奕再次揉了揉她的脑袋。 “当然。” (三更完毕~继续求月票~) (本章完) 第十三章 杀人救人,必然偶然 夜深。 宁奕坐在院子里,红樱已经睡去。 他抬起头来,看着头顶高悬的大月,妖族天下的“天上月”,似乎比大隋的要大,要圆。 连空气好像都要清新一些…… 难道这就是妖族星辉饱满的原因? 山字卷一缕一缕汲取着火灵气。 这是让“执剑者古卷”都渴求的纯粹灵气。 宁奕的黑袍,袖口,无风自动,眉宇丝之间,萦绕着赤红色的淡淡火焰。 这些火灵气钻入肌肤之中。 宁奕的体魄汲取着火灵气,一点一点受到锤炼。 从皇陵复苏以来,他一直没时间来审视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 但隐约有种直觉。 自己变得更强了。 到底有多强,极限在哪里,宁奕目前心里还没有底数。 “这些火灵气,山字卷相当渴求,但对我自身而言,似乎只有锤炼体魄之用……”片刻之后,宁奕摸索清楚,他微微沉吟,喃喃道:“当务之急,是把星辉境界提示到圆满。” 宁奕的修行破境,需要极大的资源。 山字卷呼吸之间,磅礴星辉向着宁奕汇聚而来。 执剑者古卷的威能,与执剑者本身的境界也有关联,像徐清客这等神魂境界的人物,操纵“命字卷”,可以在莲花阁早有预谋的情况下,无声无息杀死袁淳先生。 而宁奕显然做不到。 只不过从皇陵醒来之后,宁奕对“山字卷”的运用已经抵达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嗡——”的一声。 初境瞬间就破开。 真如吃饭喝水一般。 宁奕神情淡然,山字卷的运转攀升到了极致,院子里的星辉缭绕如一团星云。 如坐星河之上。 这一幕,倒是与他踏上修行之前的脑海画面,大差不差。 第二境,破! 第三境,破! 前面三个大境界,只用了宁奕不到半柱香的功夫。 中境之后,遇到了一个门槛。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他并没有停下以山字卷汲取星辉的动作……只不过分开了一缕心神,想要破开中境抵达后境,倒也不算难,但恐怕要好几日的功夫。 这几日,便在院子里静修。 趁着这个时候。 他正好仔细审视自己的身体情况,神魂状况,剑气境界,身上的物品,符箓,宝器,等等。 …… …… “细雪碎了,这里是妖族……但据说‘霜纹钢’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若没有门路,即便有巨大财力也买不到。”宁奕看着躺在自己膝盖上的断剑,他眼神里闪过一丝黯然。 赵蕤先生在小霜山楼阁里留下了淬炼“细雪”的古法。 若是有材料,宁奕并未不可修补。 “若是运气好,在妖域这边应该能弄到‘霜纹钢’。”宁奕揉了揉眉心,默默自语:“只不过恐怕要等修为尽数恢复了。” 宁奕闭上双眼。 “神魂状态非常好……比以前还要强上一倍。” “剑气登上四层楼。” “小字母阵还在身上……五雷咒,静音符,屏气符,全都俱备。” 通过这一番审视,宁奕大概有了一些了解,若是自己星辉境界全部恢复,恐怕已是十境。 或许是直入十境巅峰? 在皇陵冰冻的那三年,白骨平原不断汲取神性,锤炼肉身,让自己就这么毫无知觉的“破了境”。 不过若是没有那冰冻的三年。 宁奕或许会更快的走到这一步。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没有修为,但仍然可以镇压十境的修行者。”宁奕默默攥拳,他感应着自己经脉内流淌的滚烫血液,这具体魄是他唯一无法探知强弱的东西……但他有一种预感,这具体魄,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 朱雀城地底的莲境,汲取来的“地火”,对自己的体魄,也只有些微的功效。 “皇陵的那三年,我的身子到底生了什么。” 宁奕睁开双眼,恍若隔世。 闭目之时,还是深夜,大月高悬。 如今已是正午。 日光照在黑袍之上,宁奕身上星辉流淌,黑袍一片清凉。 一夜修行,已经破开瓶颈,抵达中境。 院外传来轻轻的开门声音。 撑着大伞的红樱小妮子,蹑手蹑脚回来了,她的胸口钻出了一道肉嘟嘟的火红雀鸟,双眼滴溜溜转。 她早上醒来,现宁公子还在修行,正如他昨夜说的那样,气息绵长悠闲。 没有打扰宁奕。 红樱去了一趟朱雀城,如今回来,也是小心翼翼。 她刚刚合上门,宁奕就出现在她背后,轻柔笑道: “如何?” 红樱吓了一跳,玉手轻轻按住胸膛,红雀“忍受着”连绵起伏的波浪,望着宁奕的眼神变得感激而又陶醉。 宁奕没好气伸出一只手,把这只不正经的红毛家伙从红樱胸口衣领里拎了出来,两根手指捻住后颈,另外一根手指“啪啪啪”弹着脑瓜崩。 红雀浑身炸毛,拼命抬头想啄宁奕,但可惜被掐了“三寸”,怎么也够不着,最终只能怒目而瞪,无能狂怒,喉咙里喷出婴儿手指粗细的火苗,刚刚出口就随风湮灭。 “宁公子,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 红樱从朱雀城逛了一圈,此刻心潮澎湃,很多话想说。 “等等。” 宁奕笑眯眯把红雀拎起来,给它身上拍了一张静声符,随手将其掷了出去。 红樱颇有些同情的望向不偏不倚挂在院内树梢上的红雀。 “不用管它……你继续说。” 红樱哭笑不得。 “我看到了妖修,也不都是坏的。城内有些和蔼的……妖灵,还有恢复自由身的人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惊叹道:“我本以为,所有的人在这里都是奴隶。” 宁奕挑眉道:“大部分是,但的确有极少部分的幸运儿……只不过他们仍然得不到公平的对待。” 人分善恶。 妖自然也分。 就像是红雀在周游先生的手底下,能够不愁吃喝,安心修道,不被平妖司的猎妖师盯上。 妖族城池内,也的确有所谓的“自由人”。 “我原先被巫九关在牢笼里,看不到太阳,偶尔出行的时候,隔着黑布的缝隙,能够看到些微光影……” 红樱的神情很认真,掰着手指头,缓缓道:“我摸了朱雀城的城墙,石头很糙很硬,下过雨的荷叶是湿的,摇晃风铃会出脆响,对小风车吹起,扇子会飞起来旋转……” 她在朱雀城内闲逛了小半日。 她第一次意义上,以“自由”的身份,行走在这片大地之上,不被人歧视,不被人侮辱,不被人践踏尊严。 她看着宁奕,眼里满是感激。 宁奕看出了红樱眼神里的意味,他笑着揉了揉小妮子的红。 眼神有些恍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红樱与徐清焰的遭逢很像……只不过关押她的那个囚牢与徐姑娘不一样,巫九是一个不讲感情的贩子,他不会给予一丝一毫的光明给“红樱”,所以红樱什么也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光明。 对宁奕而言,就这么偶然的,轻易的,成为了一个人心中难以泯灭的“光”。 拿起很轻,放下很重。 宁奕一直觉得自己之于徐姑娘,两者之间隔了太多,那个时候的他,没有力量去帮“徐清焰”摆脱囚牢,那座牢笼太大,不仅仅是三皇子李白麟,不仅仅是西境。 而是太宗皇帝。 是整座大隋天下! 所以当宁奕的身躯在冰川上被霜雪覆盖,当他的意识逐渐沉沦的时候,内心并没有遗憾,反而升起了释然……至少,自己临死之前,帮徐清焰打碎了那座笼牢。 如今。 自己来到北妖域,意识刚刚复苏,道心尚未凝聚。 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一个被困在黑暗笼牢里的女孩。 但是与徐清焰不同的是。 击碎“红樱”的笼牢,对现在的宁奕来说,并不算难。 静修之后,宁奕的道心和思绪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越庆幸,自己没有放弃这个女孩。 徐藏教他走上一条名为“杀人”的道路。 但宁奕步步所行,都是为了“救人”。 他并非心软。 相反,他杀人之时可以眼皮也不眨一下。 “是因为师兄的原因么……” 宁奕在心底喃喃自语。 他恍惚一下,面带笑意望着红樱,那个披着宽大黑袍的女孩,把大伞收叠靠拢在院门墙角,手舞足蹈的说着今日的见闻。 “我见到了好大好大的白象啊……” “这几日,据说城里还有游行……” 这一幕似乎见过。 院子里,披着黑袍的一大一小。 靠在角落里收叠的古伞。 当年徐藏救了自己,在安乐城的时候,也是这样。 一个人,想要学会如何杀人。 必须要先学会……如何救人。 宁奕忽然之间有些明白,当年徐藏为什么要从西岭带走自己了,与自己的“剑骨”无关,哪怕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徐藏一样会这么做。 他总看到别人在笼牢里,心怀怜悯。 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当年替他斩开囚牢笼门的,不是别人。 正是徐藏。 杀人,救人,是一念之差,却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自由是一代代传承的。 从黑暗中脱身而出,自然就成了他人眼中的“光明”。 第十四章 说书人 日子就这么过去。 宁奕在院子里静修了三日。 他把星辉境界稳定在了第六境,只差一步便可以破到后境。 对宁奕而言,重修实在太简单。 他之前走的每一步,都异常扎实,从没有投机取巧,如今从头再来,又有“山字卷”辅佐,在妖族天下根本不缺星辉……踏入后境,便可以动用一些秘术了。 宁奕在院子里布下了“小子母阵”,阵法触,一瞬间便可以带着他离开数里之外,在中州逃命的时候,当时他境界尚且低微,靠着符箓甩开了两位跟踪在后的命星。 宁奕步步谨慎。 朱雀城与森罗城一样不可久待。 宁奕从闭关之中醒来,已是黄昏。 “红樱这小妮子……又出去了?” …… …… 红樱披着大黑袍,撑着一柄黑伞,整个人都藏在伞下,她的胸口衣襟处,一只小红雀极其惬意地探出一颗脑袋。 没有了“巫九”的奴印,她已是一个自由之人。 这几日朱雀城相当热闹,城内似乎举办了一场游行,她小小的凑了一下热闹,因为知道自己“身份”的特殊性,所以她一般行走,都是撑伞,根本没有人能认出她来。 今日,红樱脚步匆匆,找了一个酒楼。 妖族天下也有“酒楼”,对妖而言,若是抑制本命真身,化形之后的身躯,与人族其实相差不大,所以他们也会喝酒。 喝酒可以暖胃,好酒可以提神。 妖族这边的妖修喝起酒来,比大隋那边的人类要厉害许多。 酿制酒液的技术,也不仅仅只有大隋才有。 吸引“红樱”的,并不是酒楼里只有妖族才有的特质“烈酒”,而是那个在角落里的孤僻“怪人”。 是一个说书人。 她在宁奕的神念里,得知大隋有许许多多的酒馆,也有许许多多的“说书人”,这些说书人,仅仅靠着一根竹杖,一双草履,行走天下,到了四处便找小酒馆歇脚,酒馆老板一般不会要其费用,给个简陋地方能居住一夜便可。 走遍五湖四海,自然见识极广。 “说书人”在酒馆里说些奇闻异事,喝酒的看客当个打时间的消遣,手头宽绰的愿意打赏的,便给出那么几个铜板,或者送一点酒,送一点菜。 她倒是没有想到,妖族这边也有所谓的“说书人”。 红樱心里隐约有些疑惑。 那位披着草蓑,戴着宽大笠帽,看不清容貌的瘦削家伙,到底是妖,还是人呢? 那人已经来了好几日,看样子是行路匆匆,但应该会在朱雀城住下几日。 酒楼里的空间其实很宽敞,但那人就坐在一个逼仄地方,看模样混得相当凄惨,但心思谨慎,浑身密不透风,看不出来历。 几个零零散散的妖修,临近的,颇有些兴趣,听他说着最近的北妖域“秘闻”。 “灞都城的姜麟小王爷,破境之后一直闭关,据说快要出关了。各方势力都会送上赠礼。”披着蓑衣的那人,虽然模样狼狈,但语气并不凄惨,他倚着石壁,笑眯眯接过几枚空中掷来的北妖域蛮荒大钱,“前不久,古王爷来了一趟朱雀城,大雀妖君亲自接待的。” 一位朱雀族中的权贵皱起眉头,道:“我怎么不知?” 红樱收起黑伞,小心翼翼挑了个位置,不会太远,也不算近。 她坐在窗边,看似漫不经心望着窗外的景色,看街道上的人流攒动,实际上注意力都放在那位蓑衣说书人身上。 那人笑了笑,余光瞥见了窗边包装严严实实的小姑娘,并不说什么,一只手压下笠帽,道:“古王爷和大雀妖君的身份,你也知道的,一般而言,诸位妖君不会轻易碰面……” “此次碰面……是为何?”这位权贵再次问:“与灞都城姜麟有关?” 他在这酒楼待了两日,这个不知来历的家伙,给了好几次不大不小的情报和小道消息,后先至,相当靠谱。 听到“灞都”,他有些紧张,朱雀域一直有些隐约的风声鹤唳。 赤吾妖君刚刚破境,压力缓解了一些。 周遭几大妖域,都有些虎视眈眈的意味。 容不得他不多想。 灞都城这等级势力,若是出手,不需要其他,几乎只需要“火凤”一人,最多再加上古王爷,便可以让朱雀城易主。 说书人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古王爷送给姜麟的礼物丢了,怀疑是朱雀域弄的。” 那朱雀浑身炸毛,几乎快要站起来了,差点显露原形口吐真火。 灞都城真的盯上朱雀域了? “不过事情已经了结了。” 他轻笑一声,道:“一场误会。” 朱雀重新坐了下来,如坐针毡,盯着那蓑衣男人,道:“所言确实?” “假的,你别信。”那人笑道:“出来喝个酒,听一些小道消息,千万当不得真。” 与前几天的说辞如出一辙。 若问消息真假,便说假的。 “你既然本领这么大,消息这么灵通……我倒要问你一个问题。” 红樱原本目光投向窗外,听到这个带着三分慵懒的声音,忍不住回过头来,望着声音的主人。 酒楼之中,顿时吸引了一大批目光。 一个披着宽大白袍的年轻“女子”,手里握着一根红绳,一连串红绳坠下,数百块大钱坠沉,拉的红绳绷直。 男生女相,女生男相。 这女子一看面容,便透着十分英气,剑眉挑起,身后跟着好几位扈从,皆是一言不的沉默,从登上酒楼,便直奔角落。 “你若是答出来,这些都是你的。” 大钱摇晃,撞在一起,出清脆的响声。 这些大钱的数量,足以让人眼红。 说书人抬眼看着那个白袍年轻女子,笠帽下的神情有些微妙,他没有伸手去接那些“大钱”,似乎在犹豫。 “怎么?担心我吃了你,钱你尽管收下。” 女子把那串大钱摔在说书人胸前,她微笑抽了张木凳坐下,向后仰去,“我从东妖域来……身份就不说了。” 说书人沉默片刻,并没有急着收下那串大钱,而是沙哑道:“郡主大人,有些话我不敢说,不说能生,说了会死。” 他看着那女子背后的两位黑袍老人,一众扈从。 从东妖域来,身份不要太好猜。 这几日,朱雀城一直在举办游行,似乎在欢迎某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东妖域最具有话语权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金翅大鹏一族。 如今妖族天下,年轻一辈的前三甲……几乎已经盖棺定论。 东妖域那只血气旺盛到顶峰的金翅大鹏。 灞都城心性沉郁隐而不的麒麟遗子。 还有在人族城头立下决战之词的“年轻东皇”。 三人之间的高低尚未角逐而出,原因是那位东皇的行踪实在缥缈,游历妖族天下,说是四处挑战敌手,但几乎无人看见他出现在灞都城和东妖域。 大部分妖修,认为“东皇”更强。 但灞都城和东妖域的妖修不这么认为……他们生长在此地,见过两位妖孽的实力。 灞都城里看来,姜麟就是当今妖族天下年轻一辈之中的最强者。 而东妖域,则认为那位近乎纯血返祖的“太子爷”举世无敌,无论是对上姜麟还是东皇,都不会输。 说书人抬起头来。 拎着竹凳坐在自己面前的白袍女子,翘起二郎腿,轻笑道:“你猜出我的身份了?不错不错,当赏,那些钱你好好收着。” 朱雀城大放锣鼓迎接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女子。 东妖域只有一位“郡主”。 那位金翅大鹏族的千金大小姐。 被纯血太子爷放在手掌心上的妹妹。 …… …… 赤吾妖君在红离山破境之前,去东妖域了历练一趟。 被直接打得自闭。 性情大变,舍弃了炉鼎之法,踏上了清心寡欲的苦修之道。 朱雀与金翅大鹏,两组关系并不差,因为追溯历史,两族之间有些微弱的牵连,曾共同辉煌过一段岁月。 赤吾破境之后,大雀妖君便邀请东妖域入城,商议合作之事。 于是便有了这几日朱雀城的“热闹”。 坐在一旁看戏的“红樱”面色有些恍然,她生性聪明,只言片语,一点就通。 难怪难怪。 街上那么多人,都是来迎接她的? 东妖域郡主微笑道:“先生的身份,在下既不好奇,也不在乎,只要能答出这一问,若是愿意,此后在东妖域便有荣华富贵,若是不愿意,先生与我便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 说书人按下笠帽,沙哑道:“我不要荣华富贵,这串大钱也不要你的。你问我答,但答案不一定讨郡主大人喜欢。” 这仗势浩大的,自己逃肯定是逃不掉。 后面的局面,必然是,对方问什么,自己答什么。 所以丑话要说在前面。 郡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道:“自然是这个道理。” 她抬起手来,两位老者的妖气散开,所有的声音都屏蔽在外。 无人听得见两人之间的对话。 白袍女子顿了顿,问道:“灞都城的姜麟,到底喜欢谁?” 第十五章 折断白狮子 “灞都城的姜麟,到底喜欢谁?” 只有两个人能听闻的空间里。 这句话说出来,按着斗笠的说书人,眼神细微跳动一二。 他余光注意到了金翅大鹏族的那两位黑袍老者,若论修为,这两位的境界至少是千年之境。 逃不掉。 他老老实实道:“郡主大人可知道……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宁奕’?” “大隋天下,宁奕?” 郡主皱起眉头,道:“我知道大隋的洛长生,知道大隋的曹燃,叶红拂。这三个人是大隋年轻一辈的翘楚,虽然比不上我哥,但实力够强。宁奕……是谁?” 她默默咀嚼着这个名字。 大隋天下那边的消息,很少传到妖族来,能够为大部分人所熟知的,也就是那么几个名字。 东皇在灰界城头定下来的那一战,妖族天下赌上了好几件涅槃宝器,大家都在猜测是人族那边究竟是谁会出战……排名最高的就是这三人。 其中洛长生一骑绝尘。 若是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洛长生出战灰界。 但她的确没有听过“宁奕”的名字,关于天都城生的事情,乃是大隋内部都封锁的秘密,更不用说传到妖族这边了。 皇帝崩殂,连太子都不可确定。 天都三年前的事情早已经被三司严密封锁。 “宁奕是大隋年轻一辈的妖孽人物,比曹叶二人起势要稍微晚些,郡主不知也正常。” 说书人不经意间笑了笑,他压低笠帽,缓缓道:“要论未来的修行境界和地位,大概与郡主的哥哥差不多。” 郡主冷笑道:“哦,是么?可是……这与我问的问题,又有何干?” “姜麟小王爷喜欢上的,并非是妖族天下的妖修。” 说书人沉默片刻,道:“是宁奕的妹妹,紫山如今的小山主……裴灵素。” 郡主沉默起来。 她眯起凤眸,喃喃道:“名字有些熟悉……我似乎听过。” 说书人淡然笑道:“是北境长城,裴旻的女儿。” 裴旻! 白袍女子身子一震,眼神变得阴沉起来,那个男人……当年在北境长城,以飞剑之术,斩杀了自幼待她极好的大长老。 裴旻的名字,一度给四座妖域带来了无限的恐慌。 一位几乎逾越了规则的人族大剑仙。 以一杀三。 镇守北境长城,宛若真神下凡。 三位妖圣死在裴旻手上,其中就有东妖域功参造化的金翅大鹏族大长老。 “姜麟去了红山,见到了裴旻的女儿?”金翅大鹏族的郡主木然道:“那个贱种现在在哪里?灰界?” 说书人摇了摇头,“姜麟王爷在红山与宁奕交手,并非见过裴灵素,应当只是见了剑气凝形。” 他看着眼前神情阴沉的白袍女子。 灞都城姜麟,天之骄子。 众所周知,无数妖域女子对其倾慕敬仰,只可惜身份有尊卑,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这位东妖域郡主,是个例外。 …… …… 落针可闻。 两人之间的环境,保持着死寂。 许久之后,才有了凌厉的两道声音。 “可笑。” “荒唐。” 白袍女子拧起眉头,她只是冷冷吐出这两个词来。 “你的意思是,姜麟连真人也没有见过,去红山走了一趟,就对那个叫‘裴灵素’的人族女子动了心?” 简直是一个笑话! 这要她如何相信? 果然如此,动怒了……说书人一言不,这是他心中早已料到的结局,此刻他掌心渗出汗来,若是这位郡主不肯兑现承诺,就麻烦了。 “宁奕,裴灵素……这两个人,我记下来了。” 郡主居高临下俯瞰着蓑衣男人,她站起身子,挥手解除了禁制,酒楼内的声音涌入她的耳中,一片寂静,显然,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席对话的最终结果。 “今日我问的,你答的,不要有第三人知道。” “你大可放心,我之前说过的每句话都当真。”郡主平静开口,道:“但若是泄密了,你逃到哪座妖域,都没有用,我会亲自摘了你的头颅。” 说完之后,白袍女子转身离开酒楼。 一片哗然声中。 说书人也匆忙站起身子,甩了一大串大钱,此人的手段也相当了得,几个拐弯,消失在朱雀城的小巷阴影里。 东妖域郡主开了口,说不动他,那么自然不会去动他。 …… …… 红樱若有所思,她没有听见那两人最后的对话。 但隐约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或许是离说书人有些近了,如今酒楼里一片哗然,红樱有些不安,她总觉得有目光盯上了自己……女孩拧起眉头,没有回头,拎起桌边的黑伞,压下黑袍,匆匆忙忙离开。 酒楼的人群之中,有一张阴沉的面孔。 眼神里还带着惘然。 同样披着黑布麻袍的壮汉,额生出两根犄角,他死死盯着那个匆忙离开的黑袍娇小身影,人潮密集之中,只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在那女孩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巫九挤着人群,沉声道:“让一让。” 一直到离开,那人没有回头,没有与自己有丝毫的视线对撞。 自己没有看清正面。 刚刚那个人,给自己带来了极其熟悉的感觉。 红奴。 “世上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巫九脚步匆匆,他离开酒楼,来到街上,游行的队伍追随金翅大鹏的白袍郡主而去,朱雀城人头攒动,早已看不清那袭黑袍……只不过他心却沉了下来。 “是我看错了?” 巫九重新回到了酒楼上,他凭借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座位,然后蹲了下来。 他找到了一根红色丝。 巫九拎起红,轻轻嗅了嗅。 他的本命妖身乃是莽牛,但嗅觉同样极其敏锐。 奴印虽然被拔除,但是红樱跟了他接近十年……那人族女孩身上的气息,自己再熟悉不过了。 巫九的眼神顷刻之间冷了下来。 “这个味道……我之前没看错,真的是她……” 他猛地站起身子,下楼,出门,重新来到街道上,被游行潮水所挤动,来来往往的妖修,路人,神情讶异看着这个大个子。 巫九压下满心的愤怒,狠狠攥拢拳头,黑袍鼓荡,青筋毕露。 忍。 再忍。 自己刚刚错过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在朱雀城,还能遇到“红樱”—— 正是因为那女子的出逃,才害得自己如此凄惨。古王爷的惩罚降下来,自己这几日在朱雀城拼命奔波,倾尽所有,才勉强保住性命。 巫九此刻,腰囊里,躺着一个比他全部身家还要重要的东西。 “霜纹钢”。 那是他的命! 他几乎送出了自己的一切。 才换来这一条活路。 他今日才拿到霜纹钢,还没来得及通知“古王爷”,就在酒楼里看见了“红樱”。 巫九低下头来,木然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先前被自己捏在掌心的红,此刻被掌劲摧残成齑粉,纷纷扬扬散开。 “红樱……你很好。” 怒极反笑。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本以为走到绝境。 但他如今看到了一线光明。 能让自己翻身的光明。 巫九深吸一口气,现在距离自己立下来的十天之期,还有一些时候,不用急着通知古王爷来取“霜纹钢”。 他现在……有了新的计划。 …… …… 红樱一路匆匆忙忙回到了小院子里。 她把自己在酒楼里看到的,都说给了宁奕听。 宁奕听完之后,望向红樱。 红樱怯生生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叫姜麟的,很厉害吗?” 宁奕忍俊不禁。 他揉了揉红樱的脑袋,心想这小妮子估计还不知道,若无意外,她很可能就被送到灞都城当姜麟暖被的了。 “不厉害,我与他交过一次手。” 红樱瞪大双眼,吃惊的捂住小嘴。 “天神高原,两座天下交界处,那时候我修为尚浅,当然,现在打起来,我也占不到丝毫便宜。”宁奕顿了顿,笑道:“虽然他很强……但那次是我赢了。” 应该算是吧? 自己在红山高原,赚的盆满钵满。 折断了“狩水”,救走了徐姑娘。 只不过姜麟最终也如愿拔走了“白狮子”。 最后的对弈,自己催动“奇点”逃走,整场逃杀,虽然自己都处于下风,但逼得那位麒麟遗嗣手段尽出,最终也施展了小半个真身。 主要是两人之间的境界,神魂,体魄,各方面都差距太大。 如果让如今的宁奕,与当时的姜麟对捉厮杀,局势将完全颠覆。 听说姜麟回来以后,性情大变,在灞都城闭关不出。 是在红山高原之后自闭了? 宁奕皮笑肉不笑,他如今都还清楚记得,姜麟在红山寝宫里,看到丫头脚踩飞剑从符箓里杀出来的神情。 一脸痴呆模样。 徐姑娘和裴丫头,他姜麟想要染指,门都没有。 妖族天下那么大,红樱说的什么东妖域郡主,威风凛凛的,门当户对的,正好符合姜麟那灞都城弟子的身份。 这厮惦记谁都行,就是不能惦记着自己的人。 宁奕看着红樱小妮子,豪气顿生。 “你等着,等下次见面,他那把白狮子,我折断给你看!” 第十六章 樱落(一) 在朱雀城住下的第七日,宁奕的境界已经抵达后境。 “要不了几日,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几日,宁奕除了修行,便是在研究朱雀域和北妖域的图卷,想要找到一条离开北妖域的安全路线,尤其是带上红樱小妮子,难度变得更大了。 妖族天下,东西南北,四座壁垒相互交隔,像是一个斜十字。 “从朱雀城南下,最快也要十五日,离开朱雀域。” 为了稳妥起见,红雀的真身,宁奕准备留到在离开朱雀域后,再施展。 院子里。 红雀百无聊赖吊在树头,指爪攥拢树干,摇摇晃晃,似睡非睡。 这几日实在太无聊。 不过它也习惯了孤寂,在皇陵等待的时日,无非就是长眠,苏醒,继续长眠。 而另外一个人就没那么好受。 修行者的岁月漫长,星君便有三百年的寿元,做一些事情,耗费的心力,以及时间,自然也就久一些……宁奕浸入修行之后,便不知头顶日升月落,究竟过去了多久。 院子里始终有一个人在等他。 红樱小妮子试着去修行,但始终破不开初境,她的资质目前还不好说,但显然不是一个上乘的修行胚子,这些日子,宁奕修行,她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等待。 等待一个人,真的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 自从那一次出门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从酒楼离开的时候,红樱隐约觉察到了自己的背后,似乎存在“不善”的目光。 被人盯上了? 她是一个相当敏锐的人,如果觉察到了异样,就绝不会去冒险。 后面的这几日,她安安心心在院子里等宁公子修行。 宁奕期间偶尔会醒来,大部分心神沉浸在古卷里,会与红樱说些话。 他知道……这种等待,实在是一种无趣的事情。 但他真的没有时间去陪伴红樱,做那些“有趣之事”。 他们俩不是在出门游玩。 而是在逃命。 红樱的身份,乃是灞都城古王爷钦定的“炉鼎”。 从巫九那出逃,虽然抹去了“奴印”,但仍是罪人。 而宁奕的身份,比起红樱,要更有分量……若是曝光了,必然会在北妖域掀起滔天巨浪。 大隋天下的修行者孤身来到妖域。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上一个这么做的,还是五百年前的西海叶长风。 …… …… 一个人忙,一个人闲。 这其实……并不好。 有时候,缘分会让两个人相聚,走一段路,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但结局……却并非尽是完美。 等待宁奕修行的时候,红樱有时候会怔怔出神。 她默默地想。 自己和宁公子,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呢……她想为宁奕做些什么,却现什么也做不了。 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 等待一个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因为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等待一个人,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什么都付出了。 红樱越来越觉得,这位宁公子,在大隋天下那边,应该是位了不得的人物,阵法符箓懂一些,推演占卜懂一些,寻龙点穴懂一些,至于剑气刀罡,诸般兵器,神魂妙法,提到这些修行之术,更是娓娓道来。 虽然自己听不太懂,但几乎可以确定,宁公子是一位修行路上的“天才”! 她倒是好奇,宁公子在南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又到底是为什么,才来到妖域? 这些故事……一定很精彩,很漫长吧? 好在,她还有很多时间,宁公子也愿意给自己去讲。 红樱眯起眼,细细笑了起来。 宁奕正在绘制符纸、 他神念丰沛,两根手指并拢如笔,轻轻描绘,但桌案上的符纸数量隐约见底,接下来的逃亡之路,可能会颠簸许久,极有可能,再也遇不到朱雀城这种占尽天时地利的落脚点去休息。 为了保险起见,他需要备足符箓,以备不时之需。 存储在腰囊里的空白符纸快要用完了。 他抬起头来,有些无奈看着小妮子,不知道对方又想到了什么,在傻笑什么。 傻乎乎的。 红樱敏锐捕捉到了宁奕的眼神,她轻咳一声,面颊有些红,揉着脸蛋笑道。 “公子?” “无事……我要画一些符箓,符纸不太够了,大概需要一百张。” “我去给你跑腿~” 小妮子眼神澄澈,嘻嘻笑道。 “唔……也可。”宁奕沉吟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符箓,交给红樱。 他瞥了一眼倒吊在树头昏睡的红雀,没有唤醒雀儿,认真嘱咐道:“这张符箓,好好藏在袖里,若是遇到危险,以意念催动便可。” “卖符纸的店家,就在出门不远处,要不了多久,一刻钟就回来啦。”红樱笑眯眯接过符箓,摆了摆手。 宁奕目送红樱离开。 他重新凝聚心神,去刻画符箓。 …… …… 巫九有些坐不住了。 从那一次错过“红樱”,到如今……日子已经过去了四日。 古王爷先前以神念不耐烦的询问自己,是否拿到了“货物”,自己拖延了一二。 “怎么还不出现?” 坐在朱雀城酒楼高处的巫九,神情阴沉,他攥着酒杯,盯着城下古街,那位代表东妖域远道而来的郡主,都已经与朱雀城完成了洽谈,离开此地了……街道不再那么拥挤。 如今,整座朱雀城内,大约有数十位披着黑麻袍的妖修,极其隐蔽,低调的穿行在大街小巷,不分昼夜的,寻找着某个“重要人物”。 巫九花费了高昂的代价。 他在满城搜寻“红樱”,这些花费高昂代价召来的妖修,其实实力并不算强,但有一个共同点……嗅觉异常敏锐。 他在酒楼那找到的那缕丝,以秘术把气息放大,给这些妖修去嗅闻。 记住了“红樱”的气息。 只要红樱一露头,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他所察觉。 “该死的……是已经离开朱雀城了么?” 巫九有些焦急,每一个呼吸都让他不安,若是上一次的偶遇,便是最后的机会,那么毫无疑问……机会被他亲手错失了。 他失去了找回“红奴”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揪出背后的那个人……古王爷对那个人很感兴趣,他能够看出来,如果把那人揪出来,自己非但不会受罚,反而会得到奖赏。 漫长的等待之中。 忽然一缕神念传来。 “露头了?” 巫九站起身子,心底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 …… 朱雀城有许多贩卖符纸的店铺。 红樱选了一家最近的,这一次出门,她仍然很小心,披着大黑袍,撑着大黑伞,遮地严严实实,快小跑,交钱走人。 “宁公子要的符纸……买到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背后忽然多了一股不祥的压迫感,红樱皱起眉头,一言不。 她没有回头……故作不知,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向着一条偏远的小路走去。 跟踪自己的人出现了,红樱深吸一口气,埋头疾走,身后那人明显也加快了步伐。 这里是朱雀城,戒律森严,他们应当不敢在城内动手。 红樱思绪清晰起来。 这是要追查到自己和宁公子的院子? 本能的直觉,让她绕了一个远路,然后钻入一个小巷子里。 她要甩开这些人。 不断努动鼻尖,跟随在黑伞女子身后的妖修,面无表情,来到一处小巷子门口,大黑伞被风吹出巷口。 内里空空如也。 红樱攥着符箓,一路疾走,左拐,右绕,脑海里的路线仍然清晰。 她在远离那些追踪的人。 要甩开了。 红樱悬着的那颗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她拧起眉头,背后那股隐约的压迫感越强烈。 有更多的人,加入了“追踪”自己的队列里。 然后是“砰”的一声。 披着宽大黑袍的“红樱”跌坐在地,双手撑在地上,她抬起头来,怔怔看着面前那道巍峨而又阴沉的身影。 两根弯曲斜长的犄角,挤破长。 那个男人的面容一片木然。 巫九伸出一只手,一把攥住空中悬浮的某样东西。 红樱神情苍白。 宁奕给自己的符箓…… 头生犄角的壮硕男人,缓慢蹲下身子,木然道:“好久不见啊……” 这道熟悉的声音。 阴翳笼罩而下,红樱挣扎着向后挪去,她回过头来,看到了巷子那一端,追随自己而来的,一道道身影……在朱雀城的暗巷之中,人形的妖修倏忽褪去了黑袍,轻盈矫健的四肢落在地上,有力蹬动两下,便俯低身子。 暗亮的毛,似豹似犬,歪垂着猩红的舌头。 “鬣狗”的喘息声音在暗巷里此起彼伏,愈接近。 黑暗之中一双双不含感情的瞳孔逐渐明亮。 巫九一只手轻轻抚摸着“红樱”粉嫩雪白的面颊,他的眼里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神情,“古王爷看到你,应该会很开心的。” 神魂之力,在掌心凝聚。 巫九准备动用妖族最狠厉的“搜魂”之术,直接把红樱的神魂搜刮一遍。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几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又是遇到了哪位‘贵人’……” 一字一句。 声寒入骨。 “连灞都城都敢得罪?” 第十七章 屠杀 院子里,红雀还在沉睡。 符纸画到一半,宁奕挑起眉头,他木然抬头,望着院外红樱离去的方向。 “一刻钟,还没回来?” 这小妮子,不像是贪玩的性格。 但……自己给红樱的符箓,还没有触。 犹豫刹那。 宁奕伸出一只手,在自己面颊上抹过,星辉扭动,瞬间换了一副面容,他拎起还没睡醒的红雀塞入自己衣袖之中,推开院门向外走去。 …… …… 小巷内,巫九的手掌按在“红樱”的额。 他的神魂倾巢而出! “轰”的一声。 小巷,鲜血喷出。 巫九神情苍白,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神魂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抡砸了一下,壮硕如小山的身子横空飞出,重重砸在小巷石壁之上。 “嗷呜!” 愤怒而又困惑的嘶喊声音,在红樱背后响起。 展露真身之后,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的“鬣犬”,四足擂地,前肢绷直,潮水一般拥挤着堆成一堵墙。 红樱面色惘然,她伸出一只手,摸着自己眉心的鲜血……这抹鲜血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巫九”的。 这是为什么? 拔除奴印之后,宁奕便在她的神魂里加了一道意念,并没有任何的约束作用,有的,就只是保护。 送一念庇护。 若是有人试图以神念入侵“红樱”的脑海,再一次想要种下奴印,就会与宁奕的神魂对撞……而早在东境不老山,宁奕的神念强度,便震动了命星境界的修行者。 在叶老先生的相助下,观想执剑者古卷,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剑者”。 宁奕的神魂,早就横扫同境修士了。 “怎么可能?” 巫九后背砸在石壁上,他眼神一片震惊:“她背后之人的神魂竟然如此之强?” 巫九手底下篆养了一大批“炉鼎”,他在每一位炉鼎的额都种下了自己的妖血,在朱雀域,乃至北妖域,千年之境的大人物都是凤毛麟角,他自问……自己的神魂,绝对是千年以下的佼佼者。 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小巷的尽头,忽然传来了一声惨嚎。 一道被踢得爆碎的身影,掠过了鬣犬的潮水,砰的一声,擦过巫九耳旁,在石壁上溅得破碎。 巫九瞳孔收缩。 在他的视线里,黑暗之中,数十只展露妖灵真身的鬣犬,汇聚如铜墙铁壁,此刻有一道身影,不讲道理的从远方冲杀而来,直接撞碎铁壁。 两只大袖飘摇齐掠—— 宁奕眼神阴沉,目光盯向那个壮硕汉子,神魂对撞的第一时间,他就找到了这个巷子,与自己所料不错……小妮子果然是被有心人盯上了。 这缕熟悉的神魂气息。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巫九。 剑气从宁奕两袖倾泻而出,这些妖修的境界并不算高,最多只有五境六境,对付他们,根本都不需要多少心念。 铜头铁骨豆腐腰。 宁奕俯低身子一晃而过,剑气从袖内递出,递入这些鬣犬的脊椎,沿着腰线切斩开来。 一瞬间,宁奕从巷尾到巷头。 暗巷内,这些妖修褪去的一件件宽大黑袍,被风气卷起。 妖血泼洒,被大袍兜起—— 红樱回过头来,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一只手轻轻拍在了她脑袋上,“宁公子”已经气定神闲的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大袍纷纷扬扬在他身后落下。 盖住一片死寂。 血腥气息还没有散出来。 这里是朱雀城,大雀妖君在上,城内戒备森严,但宁奕仍然没有抑制杀心,在这里开了杀戒……因为他在神魂对撞的一开始,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踏入小巷之前,就在巷口贴了一张“屏气符”。 “屏气符”维系的时间有限。 宁奕站在了“红樱”的面前,他掸了掸肩头的灰尘,一路穿行而过,他身上并没有沾上丝毫的血腥气息。 红樱屏住呼吸,看着换了一副面容的“宁公子”,对方身上的气息她仍然熟悉……但此刻展露出来的,是一副冰冷而又漠然的模样。 宁奕看着巫九,目光落在对方缩在袖袍里的那只手,淡然道:“想通知灞都?” 下一瞬间。 巫九眼皮狠狠跳动一下,那个披着大黑袍的年轻人,几乎是瞬移到了自己的面前,一拳锤在自己的丹田之处,锤的自己双脚离地,整个人向上飞起。 袖袍里的那枚令牌飞掠而出。 还没有来得及催动……转告古王爷。 巫九眼珠瞪大,凸出,咳出一大口鲜血,面前的身影瞬间消失。 小巷子里,飒飒的风声席卷而起。 宁奕面无表情,下一刹那便闪现在巫九的背后。 他一只手掌按住壮汉的后脑,掌心力。 “轰”的一声巨响。 宁奕按住巫九坠入地面。 那颗硕大的头颅被按得砸入小巷地面,犄角寸寸破碎。 小巷内掀起一阵磅礴气浪。 然而在“屏气符”的作用下,外界只能听闻轻轻的一颤。 瞬间便过。 红樱呆坐在原地,气浪卷得她衣袍翻飞,怔怔看着一身衣袍好整以暇的“宁公子”。 宁奕眼神平静,仿佛做了一件随手可及的轻微之事。 他的身上,连灰尘都没有沾上。 宁奕心底并无波澜,他蹲下身子,以神念确认巫九已死无误。 杀死巫九……与自己想象中出入不大,的确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这妖修的境界相当于大隋的十境修士,而自己仅仅依靠体魄,就直接轰杀了这么一头接近千年的大妖。 在宁奕的感受里,自己没有动用神魂,没有动用剑气,只不过是一拳一掌。 巫九便直接被送上了黄泉。 不是自己强。 而是巫九弱。 但这一幕……对红樱小妮子的震撼还是太大了。 她隐约猜过,宁公子到底有多强,能不能打得过朱雀城域外的那头古象,能不能抵得过奔跑的莽牛。 但她从来不敢拿“宁公子”,跟“巫九”作对比。 在她心中,“巫九”始终是一个阴影。 而在宁奕的手底下……这片阴影,竟然如此轻易的,就被撕裂了。 宁奕蹲下身子,从巫九的身上搜出了一个腰囊……这个人是穷凶恶极的“炉鼎贩子”,能够傍上灞都城古王爷的大腿,身上的财富应该相当巨大。 宁奕下意识以神念探查了一下。 巫九的腰囊里……没有蛮荒大钱,没有宝器,没有符箓,阵纹。 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怎么可能? 宁奕皱起眉头。 等一等…… 神念再深入一些,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即便是以宁奕的定力,此刻也无法安静下来。 他重新站起身子,平稳心境,努力让自己不再去想刚刚在巫九腰囊里看到的那样东西,而是伸出一只手,拉着红樱站起来。 …… ……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匆匆离开小巷,在人潮之中显得有些仓促。 宁奕顺路买了数量足够的符纸。 院子里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小子母阵催动,两个人消失在朱雀城中的同时,小巷里的“屏气符”失效,先是浅淡的血腥味飘掠出来,吸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紧接着便是愈浓郁的气息。 城主府的朱雀族巡守,立即现了异样。 数十条血肉模糊的妖灵,死相凄惨,被大黑袍盖尸。 小巷的尽头,一个壮硕如小山的身躯,后背朝天,头颅嵌入地面。 这里爆过一场很激烈的争斗。 或者说……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朱雀城内明令禁止显露真身,而且禁止厮杀,巷斗,没有人知道为何此地的战斗过了如此之久才被现。 那张“屏气符”在失效之后,就自行燃烧成了灰烬。 杀人,逃离,宁奕把整个过程,都伪装的万无一失。 只不过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却没有到底为止。 “巫九”的身份被认出来了。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炉鼎贩子。 却也是一个“重要”的人。 他是灞都城古王爷看重的人。 他与那位古王爷……立下了一个“十日之期”。 然而此刻,他的身上什么都没有了,腰囊被劫走了。 …… …… 南妖域北端。 几乎是妖族天下的中心之处,距离东南西北四座妖域都是极其便利。 悬浮空中云雾之间的灞都城。 城内一片喜庆。 仙乐弥漫,灵气氤氲。 灞都城的小师弟姜麟,突破千年之境,这道门槛越过,意味着姜麟小王爷在四座妖域之内,坐稳了妖族天下年轻一辈前三甲的地位……麒麟古冢里的诸多宝物,秘术,都需要在“命星”境界之后才能开启。 诸方来贺。 只不过姜麟破境之后并没有直接出关,而是仍在闭关。 他在等师尊回来。 灞都城的那位老人……似乎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今仍在灞都城外,并没有回来。 此刻。 一座静室,冰雪弥漫,蛟龙围掠。 古道从朱雀域回来之后,便一直在闭关,他在等待着“巫九”给自己准备的那样东西。 十日之期。 已经快到了。 巫九那边仍是一片推诿。 他已经等得快没了耐心。 此刻,古道挑起眉头,他听到了轻微的一声“咔嚓”之音。 他在巫九神魂里种了一道意念。 以防巫九逃走。 此刻,坐在静室里的古王爷,神情有些精彩。 “死了?” (早上状态不是很好,所以这一章略有推迟……另,章节名没起错。) 第十八章 新生 风气席卷。 狂风卷起衣袍,枯叶。 红樱被一双温和有力的臂弯搂住,阵法之力迸的那一刹起,两个人就没有停歇过飞掠的趋势,宁奕的身子像是一柄蓄满力量射出的重弩弩箭。 从朱雀城离开,一路穿山掠水。 这个过程之中,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停歇。 一条近乎完美的路线,早在宁奕脑海之中浮现。 从朱雀城离开,宁奕早有准备,为此做了细致的规划,推演了数十种可能…… 如今,红樱遇袭,提前动身,也在推演的可能之一。 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 踏上北妖域以来,宁奕的运气似乎都还算不错。 但他万事都做足了最坏的打算。 “公子……巫九死了?” “还有……我们这就离开朱雀城了?” 怀中的小妮子,还是有些惘然,直到离开,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一切生的太快。 宁奕点了点头,道:“死了。” 他眯起双眼,身子微微一滞,踩在一根巨大古木的主干上,紧接着脚底力,古木崩碎,整个人以更快的度掠出。 “我们已经离开朱雀城……准确的说,我们快要离开朱雀域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如之前图卷上推演的一般,这里有诸多山头,可以用来休息。 宁奕随便找了一座山头,以指尖剑气开辟洞府,以符箓藏匿天机,然后搬来柴火,以星辉点火。 红樱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边,妖族天下的北妖域,昼夜温差极大。 宁奕布置好符箓之后,洞穴里的温度被符纸镇压,他轻轻以几张简易的“照明符”贴在石壁四周,然后熄灭火焰……至此,这个简陋的“洞府”,既温暖,又光明。 红樱出了一声赞叹。 她看着宁奕。 宁公子是一个神奇的人……一直都很神奇。 “公子,您在巫九那得到了很重要的东西吗?” 在离开的时候,红樱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宁奕面色上的变化,他蹲下身子检查巫九腰囊的时候,神情的异变很大。 宁公子向来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 宁奕盘膝坐在红樱面前不远处,他从袖口取出那枚腰囊,以星辉扩大,确认了自己之前没有看走眼…… 宁奕吸了一口气,此刻的心情,不知道怎么对红樱去说。 他只是说了三个字。 “很重要。”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到妖族天下,岂止是运气不差? 简直是踩了狗屎运。 宁奕以神念将“腰囊”里的“物事”取出来,那一小团悬浮在空中,四四方方的森冷寒铁,让红樱忍不住抖了个哆嗦。 “这是什么?”小妮子眨了眨眼。 巫九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宁奕面带笑意。 他眼神深处有些感慨,因果二字,一饮一啄,自己当初若是不选择救下红樱,小妮子应当会被巫九找到,凭借凡人身躯,哪里躲得过妖修? 灞都城姜麟的喜日。 若是没有猜错,巫九弄丢了“红樱”,招惹了那位妖君的滔天怒火。 为了活命……他倾尽所有,才拿到这块“霜纹钢”,准备向灞都城赔礼道歉。 事情的真相应当就是这样,不会相差太大。 于是,那块本该送到“姜麟”手上的“霜纹钢”,也到了自己的手上。 宁奕笑了一声。 不知道那位麒麟小王爷若是知道了,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宁奕望向霜纹钢,笑道:“小妮子,看好了。” 红樱抿起嘴唇。 她看着宁公子取出了那柄断裂的碎剑。 那把剑是一把绝世好剑,哪怕她不修行也能看出来。 但可惜碎的太厉害了,锋芒十不存一。 即便如此,剑气犹存。 宁公子取出那把剑的刹那,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由内敛变得锋锐。 由死气沉沉,变得生机蓬勃。 这几日在朱雀城院子里,宁奕修行之时,时常会取出这把剑,红樱每每看到他盘膝坐在地面,手指轻轻摩挲碎裂剑器的时候,都会心神摇曳。 实在般配。 那块悬浮在空中的“寒铁”,想来这就是修补这把剑的“东西”了。 此刻,红樱心中有许多疑惑。 譬如,这把剑是如何碎的? “我‘死’过一次。” 宁奕抬起头来,看着红樱,他看破了小妮子的内心,轻柔笑道:“我本以为,我闭上眼后,再也不会醒来,而它会陪着我长眠……” 细雪破碎。 神魂寂灭。 “但没有想到。” 宁奕手指轻轻触摸着霜纹钢,喃喃道:“人死复生,断剑重铸。” 红樱怔怔看着那块寒铁,在宁公子的指尖剧烈震颤起来。 赵蕤先生的“淬炼秘术”,被宁奕施展开来。 黑袍猎猎悬浮。 宁奕眼神一片坚定,红雀从他的衣领内挣扎着飞了出来,眼神炽热。 山字卷在朱雀城地底汲取的“火灵气”,此刻磅礴掠出,围绕着那块如万年寒铁一般的“霜纹钢”,莲境之中的地火,是朱雀城遗传数千年之久的古代元素,纯粹到了极致。 能使纯种朱雀启灵。 此刻用来淬炼“霜纹钢”……重铸“细雪”! 炽烈的温度,在红樱面前分开,红雀拍打双翼,拦在她的面前,一人一雀对立,磅礴的火浪在两人之间兜悬,溢散的火灵气被红雀丝毫不漏的吞入腹中。 它的眼神愈澄澈,翎羽变得愈鲜艳,逐渐幻化如流火一般。 小妮子坐在地上,向后靠去,后背抵在石壁处,她一只手遮住面颊,眯起双眼,透过指间缝隙,看着这威势骇人的画面。 黑袍年轻人盘膝而坐,火焰缭绕而上,如龙如凰,映衬的他宛若天上神灵。 那把断裂的古剑,悬浮在他面前。 只剩下一个完好的剑柄。 寒铁消融,在火浪包裹之下化为一道道流光,围绕着“细雪”断裂的剑身,不断向下交织,凝聚。 完美的弧线。 惊心动魄的剑形。 红樱看着赤红色火浪之中,若隐若现的苍白轮廓,单单是那道模糊的剑形,便让她这个局外人有些痴迷。 宁奕的神念,化为了千缕万缕,他神情平静,操纵着漫天流光,朱雀虚炎裹挟着霜纹钢,一道又一道撞击在“剑胚”之上。 百炼成钢。 那道剑形,逐渐由虚幻,变得凝实。 巫九找到的这块“霜纹钢”,品相极好,属于“霜纹钢”中的极品,其中的一部分雪白寒铁,已经不是霜纹,而是蔓延如雪花。 异种。 雪纹纲。 灞都城的姜麟,狩水被自己斩断,一直想要一块“霜纹钢”,来修补刀器。 以他的地位,不是不能拿到。 一般的霜纹钢已是极其稀有,品相差的,又入不了他的法眼。 这块绝对是极其珍惜的上等品秩了。 若是他得到了这块“霜纹钢”,请动师父帮忙出手淬炼,最后的异种部分,应该会灞都老人被淬炼成刀尖。 妖圣之力加持,届时,重铸的“狩水”,锋锐程度,能与九灵元圣的“白狮子”相提比论。 姜麟若持双刀,妖族天下又有几人能拦得了他? 宁奕眯起双眼,他一直好奇于妖族天下的那前三甲,东皇转世,灞都麒麟,金翅大鹏,到底孰强孰弱……但不得不说,若是姜麟拿了双刀,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应该会上升很多。 在大隋,他与曹燃,与叶红拂,与洛长生,都碰过面。 虽然那时候他境界尚且低微,但仍能看出细微之处的各自不同,曹燃主修体魄,近战几近无敌,叶红拂是彻底的剑修,而且是个剑疯子,唯有洛长生,宁奕看不清,猜不透,就像是一团云中的雾,可望而不可即。 若那位东皇转世,与姜麟和金翅大鹏实力相近……那么两座天下年轻一辈最强者的一战,他认为是“洛长生”会取胜。 …… …… 漫天流火。 风雪肆虐。 大焱,大雪。 宁奕缓缓站起身子,火浪之中,一道又一道的流光撞击在“细雪”的剑形之上,死气被砸得飞溅如火芯,嗤然焚烧之后……一切的寂灭,都燃烧成了新生。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宁奕看着“细雪”。 在冰天雪地之中,浴火重生。 与自己一样。 一道模糊的身影,似乎在细雪的剑形之中浮现。 披着黑袍,背对自己,缓慢扭头的徐藏,在火焰之中,轮廓隐现。 他似乎对自己笑了笑。 “师兄……” 宁奕看着焚烧的火焰,喃喃开口。 这世上的生与死,从来都是一个圆,由生入死,向死而生。 人如此,剑也如此。 这是最后的一缕神念吗? 火焰跳动,剑气缭绕,“徐藏”似乎伸出了一只手,对着宁奕的额。 承剑之时,他捻了一缕火。 如今重新按在宁奕额头。 捻火。 传承。 当年安乐城倒映在昏黄壁面上的两道影子,重新在火焰里摇曳。 一高一低。 宁奕的眼眶有些湿润,他用力咬紧嘴唇,鼻尖酸涩起来。 “宁奕,你……” “你很不错……” 徐藏眼神欣慰,笑了笑。 他看着宁奕,欲言又止。 千言万语。 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火焰之中,黑袍的神念一点一点消散。 …… …… (这几日可能会出一下门,大概两天,三天?更新可能会少一些,如果少更了,在这个月都会补齐。) 第十九章 有些麻烦躲不掉 南妖域,灞都城。 “飞鹰堡送来贺礼——三千斤天辰铁!” “恭喜姜麟小王爷破境,云豹族,奉上十株八百年紫衫龙须——” 今日是姜麟破境的庆功宴。 诸方势力云游而来,纷纷道贺。 然而可惜的是……姜麟根本就没有出面。 他仍然在静室之中闭关。 姜麟在命星前的那一步,停留了许久,这一步的迈出对他而言并不算难……只不过他的道心,出了一些小问题。 他想要完美的成就这一境界。 一破境,就成为“史上最强”。 即便到了今日,灞都城来了诸多宾客,姜麟仍然没有出面,各方势力得到的消息是,姜麟小王爷还在闭关。 …… …… 事实上,姜麟已经出关了。 灞都城的云雾楼阁,披着白袍的姜麟,腰间悬着入鞘的“白狮子”,身材修长,靠在楼阁栏杆处,看着身下的云海翻腾。 这里在灞都城的最高处,与世隔绝。 下面那些送礼的人,他并不想见。 他的身后,火焰缭绕,汇聚成一道瘦削的影子。 二师兄,火凤。 “小师弟,那些人,不见一面?” 姜麟摇了摇头。 火凤笑道:“我当年得罪了太多人,破境之时,那些人恨不得杀上灞都城,要不是师尊坐镇,恐怕他们送给我的贺礼,就是刀剑伏杀。古道破境的时候也差不多,灞都城一脉,倒是难得见到今日这一幕。” 姜麟让妖域的这些妖修,服服气气。 他不怎么开杀戒,相比二师兄和古王爷,性子算是相当温和的存在了。 火凤当年险些把一座小妖域给屠了,最终引来了“妖圣”级别的大人物出手,还是师尊出面才堪堪拦下来。 姜麟轻声道:“这些人来送礼,一半是因为我破境,另外一半,因为这里是‘灞都’。” 因为他的师父! 那位妖族古化石一般的存在。 “师父说今日便会回来……会给大家带一个惊喜。”火凤二师兄笑了笑,身上的火焰袅袅四散,鲜红欲滴的红袍在云雾之中摇摆。 他站在了姜麟的身旁,“猜猜会是什么?” 姜麟眯起双眼,似乎在思忖。 火凤笑眯眯道:“师父他老人家提前对我走漏了一点风声,南妖域的悬空城,有一线天机倾泻,若是不出意外,师父会带回一件涅槃境界的宝器。” “南妖域,悬空城?”姜麟有些讶异。 南妖域的悬空城,那里已经临近与大隋天下的交界之处,处处都是禁制,即便是妖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也难以踏足。 那里是两族天下曾经开战的主战场。 亿万生灵,穹顶之下,沧海之上。 泉客死后,“龙绡宫”破碎,倒悬海升腾,古城池碎片上浮,悬在高原之上,于是那片禁忌之地,便被称为“悬空城”。 或是“悬空域”。 两种称呼都可以,除了极少数的逆天妖修,几乎无人踏足其中,那里的禁制威压太大,到处都是古战场残留的遗迹。 妖族天下有不少妖圣战死在悬空域。 大隋的初代皇帝,亲手击碎龙绡宫,把妖族的统御者“泉客”杀死,同时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也耗尽了自己的寿命。 两座天下一座在上,一座在下,地形缓慢接洽。 妖族头上的那片穹顶,便是大隋北境的海洋。 这些年来,两座天下不遗余力想要侵吞对面,但可惜的是……倒悬海悬空域的这座禁制太过强大,无人可以逾越。 妖族的生存环境恶劣。 大隋的版图太小。 灰界的战场两端,被两座天下严打死守……事实上,在大隋最落魄最狼狈的年代,灰界战役一输再输一退再退,妖族也没有实质性的迈过那道北境长城。 因为灰界战场的那个入口,对于两座天下而言,实在太窄了。 姜麟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望向自己的二师兄。 当初在红山,师父卦算出天机之后,也只是给了自己一个锦囊。 要自己在危机时刻动用。 而这一次亲自出面……奔赴南妖域悬空城。 姜麟认真道:“师兄,你要破境了?” 火凤并没有否认,而是轻轻点了点头,道:“只差一层窗户纸。” 果然。 与自己想的一样。 二师兄只差最后一步破境,那么师尊这一次去悬空城,是要为他挑选一件合手的“宝器”。 这可是比自己破开“命星”,要震动数十倍的消息。 二师兄在这一步困了太久了。 灞都城若是再添上一位妖圣,四座妖域的格局都会因此而改变。 若火凤还有了逞心如意的“涅槃宝器”,姜麟知道自己的这位二师兄,天赋极其了得,手握火焰之力,还有着“世间极”,一旦破境,即便在是妖圣之中,也能算得上难缠的角色。 他试探性问道:“会不会是先天灵宝?” 火凤的心情相当好。 他哈哈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感慨道:“可能性不大,先天灵宝实在是太少了……本命天赋的原因,能够承受我虚炎的宝器太少,这一次师父给我带的这件,不求品秩,只要是个涅槃宝器,能用就行,等我破境了,再去悬空城一趟。” 若是破境了,以他的保命手段,前往悬空城,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到时候,再去寻觅机缘。 姜麟笑道:“那就提前庆祝二师兄了。” 火凤拍了拍姜麟的肩头,道:“我给你准备了一根涅槃翎羽……等我破境之后,这根翎羽留给你,可以保一命。” 姜麟一怔,连忙摇头,“这太宝贵了,师兄……” 二师兄哈哈一笑,摇头道:“姜麟,你就收着。” 火凤与麒麟一样,是皇血古种。 并没有那么多的族人。 灞都城,师父座下,加上姜麟,一共七位弟子,都是这般……在这世上没有亲人,血统极其强悍,但天生孤独。 师父把他们汇聚在一起。 于是这座古城,便变得极其团结。 同门的师兄弟,把彼此视为依靠。 “当初我破开千年之境,大师兄送给我一块护心镜。”火凤眯起双眼,喃喃道:“若不是那块护心镜,我可能早就死在东妖域了,也成就不了如今的妖君之境。” “大师兄……” 姜麟在灞都城修行了很久,他一直没有见过大师兄。 大师兄,在灞都城,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 除了火凤,没有人见过大师兄,没有人知道大师兄长得是什么模样,生来是什么血统。 火凤看着姜麟,他看出了对方的疑惑,无奈笑道:“我也只见过一面……很多事情,说不清楚。等时机到了,你应该就知道了。大师兄是跟在师父身边最久的那一个,比我入门的时间要久很多,很多。” 有一个说法,是灞都城存在了多久。 那么大师兄……就存在了多久。 师父开辟这座云海古城的时候,大师兄就已经在了。 “他应该还在沉睡……等醒过来,一定会送你一件不亚于‘涅槃翎羽’的礼物。”火凤笑眯眯道:“外面那些人,似乎也挺舍得的,明明算不上家大业大,还拼命掏空家底往灞都城里搬?看来是真的看好小师弟你的前景。” 姜麟苦笑道:“他们只是想寻求一个庇护罢了。” 灞都城的几位师兄,要么不出面,要么就是“凶名赫赫”的“恶人”。 如今的姜麟,风头正劲。 未来的南妖域,应当就是姜麟来做执掌者,话事人。 南妖域的大小势力,也愿意看到这么一个“性情温和”的灞都小师弟,成为一方霸主。 “我不想见他们,也不想坐在某个南妖域的高位上,惹一身麻烦。”姜麟懒洋洋道:“这些贺礼,我会原封不动的退回,这样也不亏欠他们什么。” 火凤啧啧感慨:“这些贺礼你还退回,小师弟啊……你果真是心境如稚子,一点也不贪。” “这些人可以不用去见,见了反而是他们的福气。”二师兄淡然道:“但某些人,恐怕你想躲也躲不掉,就像是某些麻烦……你不见她,她仍然会找上门来。” 红袍在云雾之中摇曳。 火凤双手按在栏杆上,眼神变得有些微妙。 姜麟挑起眉头。 灞都城的云雾楼阁,雾气缭绕,此刻尽数倾开。 古王爷的冰雪龙辇,在虚空之中被逼得让出一条道来。 雪童颜的“古道”,站起身来,望向自己小师弟,神情无奈。 灞都城门大开。 古钟长鸣。 “东妖域,重楼郡主到——” 声如滚雷。 两位东妖域的妖君抬起一条手臂,为那位白袍女子清扫云雾。 雾气萦绕如台阶。 直通姜麟所在的云雾楼阁。 姜麟揉了揉眉心,最让自己头疼的事情来了。 一袭大白袍,像是云中盛开的花,袍边沿角飞掠而来。 锵然一声剑气之音。 东妖域重楼郡主,敕封之名听起来有些偏男性化,事实上,这位郡主也生得十分英气,凤眸含怒,剑眉挑起。 一剑飞掠,狠狠刺向姜麟。 云雾楼阁之上,白袍麒麟抬起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住剑尖,任凭剑身弯曲成圆,捻住绷紧之后极为夸张的那个圆弧,神情不变。 “姜麟,你躲什么躲?” 他看着那位白袍女子咬着牙齿,怒目圆瞪,生气的时候,也像是一朵花。 姜麟心想,二师兄说的不错。 有些麻烦,躲不掉。 …… …… (今明后三天,应当都只有一更。) (本章完) 第二十章 大隋天下裴灵素 “我没躲。” 姜麟语气有些无奈。 他指尖并没有力……在这个角度,他只需要轻轻弹指叩击一下,随便一震,便可以把对方震得倒飞而出。 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并不讨厌,这位许多人都讨厌的东妖域重楼郡主。 姜麟叹了口气,松开手指,那个绷紧的剑弧瞬间弹开—— “刺啦”一声! 郡主惊呼一声,她万万没有想到姜麟就这么松手了。 自己紧绷的剑气,就这么向着姜麟肩头刺倾泻而去。 剑气呼啸。 这柄剑极其锋利。 姜麟的肩头,一角衣袍瞬间被剑气崩开,然而也只是衣袍被崩开。 剑气冲刷,仅仅只是在他肌肤上磕出了一个白印。 这等体魄,实在骇人。 姜麟身子不退反进,轻柔抵肩,化解了对方的冲势,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出,搂住那位郡主的纤细摇身。 两人面贴面,在空中轻轻转了一圈。 而后姜麟在极其恰当的时机松手。 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相当的正人君子。 并没有占一丝一毫的便宜。 重楼郡主轻飘飘落在云雾楼阁的廊道上,对着姜麟咬牙切齿,怒其不争。 姜麟淡然道:“白早休,你来的正好。今日是师父归城之日。” 言外之意是,不要吵,不要闹。 白郡主听出来了。 她冷哼一声,道:“哪又如何?我要向先生告状!” 姜麟皱眉,告状?告什么状? 接下来,白早休的一句话,惊住了所有人。 …… …… “你是不是喜欢上人族姓裴的那个小丫头了?” 这句话说出来。 冰雪龙辇上的古王爷神情有些呆滞。 身形飘溢后退的火凤二师兄,面色愕然,紧接着恍然大悟。 人族姓裴的小丫头? “啧啧啧……”火凤看着自己小师弟,喃喃自语道:“有些意思。” 那位白郡主的话,不知是否属实。 但这个猜想的确颇有意思。 若是真的,那么火凤心中早已存在的一些疑惑,便迎刃而解。 怪不得灞都城外面送来的那些炉鼎,哪怕生得再好看,自己小师弟一眼也不看,全都送走。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师父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圣人。 清心寡欲的。 别是被东妖域的金翅大鹏种下了“佛种”。 他隐约纳闷……小师弟的妖血呢?不会沸腾的吗? “胡言乱语,你在说什么?” 姜麟冷下脸来,没好气道:“你要是再胡乱造谣,我今天就替你哥教训你。” 白郡主沉默下来。 她的容颜,三分英气,立马变得柔和。 她的眼眶红了起来,像是受了委屈,一字一句缓慢道: “姜麟。你从麒麟古冢出来,我陪你修道,伴你化形,可你拜入灞都城后……可曾主动到东域来见过我?” 姜麟沉默下来。 他木然道:“闭关修行,无暇顾及其他。” “闭关?修行?又是这一套说辞?” 白郡主笑了,声音颤抖,道:“我每年入两次灞都城,你都是找借口推诿,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字,要么闭关,要么修行,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她看着姜麟,深吸一口气,道: “你若是点头,我今日离开灞都城后,便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姜麟皱眉看着自己对面的白早休。 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可见她确实被伤到了心。 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姜麟认真道:“白早休,今日是我破境的庆功宴,师父也要归城。大好的日子……你我二人的私事,就不要再提了。” 一个台阶。 但白早休并没有顺着台阶去下。 她咬着牙道:“我偏要提。” …… …… 灞都城内,许多妖修,大部分都是南妖域的妖族势力。 此刻他们的神情有些精彩,今日是姜麟小王爷的庆功宴,东妖域的重楼郡主却来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颇为“暧昧”,那位重楼郡主,在东妖域地位极高,每年都有诸多大势力登门提亲,但可惜被她一一拒绝。 内外的压力越来越大,这位白郡主后来被逼急了,说出了自己的心上人。 不是别人…… 正是灞都城的姜麟。 两人之间颇有渊源,姜麟在麒麟古冢之中尚未启灵之时,白早休便陪在其身旁,若是拿大隋那边的俚语来形容二者的关系,“青梅竹马”便最是合适。 姜麟在遇到灞都城老人,启灵之后,成了灞都城的关门弟子。 东妖域乐于促成这门“喜事”。 然而,让东妖域,以及重楼郡主的那位哥哥不太高兴的事情……是姜麟似乎对他的妹妹,并没有那么多的“喜欢”。 这几年来,妖族天下年轻一辈的头名之争越来越重。 因为此事,金翅大鹏族的那位“太子爷”,已经几次表达过对姜麟的“约战之意”。 他放出话来,要与姜麟对决一场,然后打服姜麟。 姜麟根本懒得理会。 灞都城只是当个笑话。 两者之间的确应有一战,但绝不是因为一个女子……这样的约战,他姜麟若是接受了,到时候声名又当如何? 从头到尾,姜麟都没有表达过对“白早休”的“喜欢”。 若是答应了,显然可以预见,妖族天下会沸沸扬扬一个消息—— 东妖域金翅大鹏族的太子爷,为了自己的妹妹,与灞都城“负心人”姜麟决战。 碍于身份,那位太子爷不好亲自上灞都城,去提自己妹妹的事情。 而如今,正主来了。 在姜麟庆功宴上。 躲也躲不掉。 逼得姜麟要给出一个回答。 …… …… 两人的私事,被摆在了台面上。 那一句“我偏要提。” 便让所有的退路,都崩塌了。 姜麟有些失望。 他默默看着眼前的白袍女子。 扪心自问,姜麟不讨厌白早休。 但不讨厌,并不意味着就是“喜欢”。 从修道的一开始,他就遇到了“白早休”,这是出现在自己生命之中最早的那个人。 若是有可能,他希望“白早休”能够过得平安如意……但他实在不想去见面,每一次见面,白早休都会“挟恩”一般,提到曾经的往事,再把两种不同的情感串联在一起。 姜麟无法接受。 两人之间已经有了过多的纠缠。 闭关不见,是因为累了。 这位白郡主的性格实在刁蛮,他伺候不来。 姜麟看着白郡主,道:“我原先不讨厌你。” 原先? 两个字戳在白早休的心底。 她自嘲笑了笑。 “我之前做错了一些事。”姜麟低垂眉眼,缓缓道:“的确不该让你吃那么多次的闭门羹。但今日……你确实有些过了。” 白早休声音沙哑道:“是因为‘裴灵素’吗?” 姜麟面无表情。 他不知道白早休从哪里搜刮到的这个名字。 东妖域的情报势力,的确本领滔天。 姜麟直截了当道: “与裴灵素无关,即便没有她……我也不会喜欢你。” 他顿了顿,道:“若你今日来,是想问这个问题,那么如你所愿……你已得到了答案。” 没有声音了。 云雾楼阁的走廊里,一片寂静。 古王爷的神情不太对劲,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小师弟,说的话,有些伤人。 白早休默默攥了攥衣袖,她再也没有之前那副趾高气昂的傲气模样,从见到姜麟的时候,这位高高在上的东妖域郡主,便变得卑微起来。 单方面的喜欢一个人,会让一个人变得卑微,即便是被东妖域捧在掌心的“白早休”,也不例外。 姜麟平静开口。 “还有问题吗?” 白袍女子摇了摇头。 没有问题了 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既然如此,郡主请便吧。”姜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道:“今日之后,若是郡主愿意来灞都,那么在下……不会再刻意避着了。” 白早休笑了笑。 果然……之前是刻意避着…… 她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心底轻轻念了一遍那个入骨极深的名字。 大隋天下,裴灵素。 …… …… 灞都城内,许多妖修抬起头来。 破风之音! 一道长虹从云雾之中,猛地拔起,气势磅礴,瞬间冲破云雾。 奔向重楼郡主来时的方向。 下方的妖修满面愕然,心想这是生了什么? 云雾楼阁上。 两位东妖域的妖君,神情无奈,连忙抽身,化为两道漆黑影子,追赶郡主而去。 姜麟皱了皱眉,他原本准备施展极,去追上“白早休”。 但是犹豫了刹那。 灞都城,古钟再次响起—— “铛”的一声! 冰雪龙辇上的古王爷,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站起身子,深深揖了一礼。 姜麟身旁的二师兄火凤,眼里闪过一丝古怪色彩。 他同样恭恭敬敬揖礼。 灞都城内,所有等待已久的妖修……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妖圣归城。 姜麟压下所有的念头,弯腰躬身。 云雾楼阁,一道四四方方的门户,燃烧破碎,磅礴的威压泄露了一丝,便压得城下一些妖修喘不过气来。 火凤和古王爷,看着那扇星火燃烧的门户,眼神炽热,恭敬道: “恭迎……师尊!” 第二十一章 赐宝 “恭迎……师尊!” 火凤和古王爷躬下身来。 灞都城上空,一扇燃烧着星火的四方门户,悬空勾勒而出。 黄钟大吕,城内响起。 姜麟也低下头来,弯身揖礼,不再去想“白早休”的事情。 门户之中,浮现了一道沾染风雪的巨大黑袍身影,“化形”到了灞都老人的那一步,已经脱了“人”的范畴,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不可言说的威压和韵律感。 师尊身上带着风雪的气息……是南妖域悬空城内的禁制? 火凤和古王爷眯起双眼。 让他们觉得讶异的,不仅仅是门户内那道苍老的身影。 师尊身旁,还有一道颀长的影子,缓慢走出星火门户。 …… …… 灞都城,穹殿。 长桌。 灞都城内,一共有七位弟子,大师兄常年不显身,极其神秘,无人目睹过真面容。 长桌两端,一共站了六道身影,按照入门时候的辈分高低,排列而下。 火凤二师兄站在最前面,古道和姜麟站在最后。 灞都老人站在席之位。 老人的周身三尺,围绕着浅淡的霜雪,这是在悬空城禁区之中沾染的气息。 老人的身旁,还有一个披着黑袍,沉默不语,喜怒不形的年轻身影。 那人低着头,一言不。 姜麟默默看着这个披着黑袍的影子,即便这袭黑袍很是宽大,但仍然遮不住玲珑窈窕的曼妙身躯。 是个女子。 “师尊……这是?” 古王爷眯起双眼,试探性问道。 老人笑了笑,“是……你们的小师妹。” 小师妹? 姜麟心底倒是没有丝毫波澜,从灞都城上空看到她走出门户的时候,他就预料到了。 满座哗然。 只不过大家的眼里并没有排斥,反而十分惊喜。 姜麟也笑了笑。 看来自己的小师弟位子,并没有坐多久啊。 在灞都城内生活的,都是血统强大而又孤独的妖族,能够多一人,便能多一些温暖,少一些无趣……尤其是漫长的岁月里,灞都城内还没有“师妹”的概念。 “师妹好像生得很可爱。” “不知道师妹是什么血脉……看起来有些沉默,孤僻。” 短短的那么几个刹那,几位师兄的心思便闪逝而过。 姜麟的心思倒是简单,自己在灞都城,坐在小师弟的位子,一直承蒙几位师兄的照顾,如今有了师妹,也终于轮到自己来照顾新人了。 老人拍了拍黑袍女子的肩头。 女子沉默片刻,轻轻道:“黑瑾。” 她的名字叫黑瑾。 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更多的话,停顿了好几个呼吸,她似乎在思考自己该说什么。 “黑瑾……见过诸位师兄。” 古王爷轻笑道:“小师妹客气了,此后灞都城便是你的家了。” 火凤则是打趣道:“小师妹,早知今日你会入门……我便把要送给‘姜麟’的那根涅槃翎羽留给你了。” 涅槃翎羽只有一根。 他先前已经答应要送给姜麟了。 姜麟笑道:“小师妹,不用担心,这根翎羽由我来送给你。” “好你个臭小子,借花献佛?”火凤哈哈大笑,看起来心情大好。 几位师兄都是大笑。 黑瑾怔了怔,她看着这满座的“师兄”,她的血脉缘故,能够清楚感知到这几位师兄,分别是来自不同血脉的“妖修”,有些甚至追溯到妖族历史,两派有所仇怨,但此刻……一片祥和。 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阴冷的黑暗之中。 有一抹温暖。 黑瑾低垂眉眼,轻轻笑了笑。 …… …… 介绍完灞都城的小师妹。 “我从悬空城回来……带回了这几样东西。” 灞都老人笑了笑,他抬起一只手掌,掌心光华变幻,最终浮现了一方四四方方的“玺印”,这尊玺印通体纯白,不染尘垢,宛若琉璃一般通透,肉眼看去便如一块璞玉,但若是以神念仔细去探查,便会现……这尊“玺印”之中,有一缕风雪缭绕,隐约凝聚成一条小蛟。 风雪,蛟龙。 灞都老人刻意把玺印抬高,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枚玺印,也看清了“玺印”内的玄妙。 灞都城中,修行功法,唯一与“风雪”有关的,就是古王爷古道了。 而古道的血脉,正好与远古龙裔有关。 “这枚玺印,是给小古的。” 果然。 老人亲昵喊了一声“小古”,笑着摊开手掌,那枚玺印失去束缚,轻轻掠出,悬停在童颜雪的古道面前,古王爷此刻哪里还有之前半点“睥睨天下”的霸气,双眼眯成了月牙儿,笑起来抱着那枚玺印,转了一圈,合不拢嘴, “谢师尊!” 这是一件涅槃宝器! 涅槃宝器啊。 “还是师尊疼我~”极其罕见的,古道拿着一种傲娇显摆的语气,望向自己的四位师兄。 三师兄和四师兄,身上衣袍一黑一白,神情无奈,他们二人也是在灞都城静修,平时极少出手,但具体所修功法,与“阴阳”二字有关,分别演化一方道法,已是近乎同境无敌,双方合击,甚至可以触及某种禁忌领域。 他们平时可没少照顾古道。 五师兄的妖身是一株极其罕见的“古木”,拥有极强的防御之力,还有近乎不死不灭的繁衍生机。 包括火凤在内,四位师兄都翻了个白眼。 “这一件宝物,是给老五的。” “这两件,是给老三,老四。” 灞都老人又取出了三件宝器……这一次他从悬空城回来,不仅仅带回了“灞都城”的小师妹,还收获了诸多重宝,只不过涅槃宝器已经是极其稀少。 这三件宝器,是顶级的星君宝器,即便是给灞都城内实力极强的几位妖君来使用,也能提升不少实力……但要与“古道”的风雪玺印来比,还是有些不够看。 灞都城内,按杀力来划分。 大师兄不出面。 火凤排在第一。 杀心极重的“古王爷”,在得到“风雪玺印”,炼化之后,应该能排在第二,其他三位师兄,因为修行功法等诸多原因,无法与“古道”相比,龙族血脉本就好战,而且善战,而且风雪之力对杀伐有着极大的提成。 如今“姜麟”的境界还不够,若是他晋升到“妖君”境界,应当比“古道”要强。 古道虽有龙血,但不算精纯,真正纯血的龙裔,早已经消失在妖族天下,若是出现,便是毫无争议的“王者”,横扫诸敌。 姜麟则是彻彻底底的纯血麒麟子嗣。 麒麟皇族正统皇子。 古道最多算是龙族血裔的核心族人。 按修行资质和潜力来看,姜麟是灞都城如今这六位出席师兄弟当中,最高的,没有之一。 连火凤也比不得他。 “麟儿……为师从悬空城找到了一样品相上乘的‘水纹钢’。”灞都老人眉眼柔和,弹指之间,一道柔光飞掠而出,悬在姜麟面前,“你如今破境,若是以后想威慑南妖域,最好把‘狩水’修补完整,佩戴双刀。” 若有白狮子和狩水。 那么姜麟便真的可以横行南妖域,同境无敌手。 他的“狩水”被宁奕以“细雪”砍断,本来从麒麟古冢带出来这把刀的时候,品秩就算不得多高,要与大隋最锋锐的剑器对撞,自然是不如。 要修补“狩水”,最好的材料是“雪纹纲”,其次是“霜纹钢”,最后是“水纹钢”,这三种材料,都是极其罕见的物事,最大的需求,是精纯,量大,而且品相要好。 老人笑着说道:“等今日之后,为师亲自出手,帮你把那把刀修好……品秩绝不会输给白狮子。” 姜麟轻轻吸了一口气,沉声道:“谢过师尊!” 如今有了水纹钢。 待狩水修好。 配双刀,便是与东妖域那头金翅大鹏鸟打上一场,又如何? 做完这一些。 老人顿了顿。 姜麟和古王爷屏住呼吸,其他的几位师兄也都屏住呼吸。 重头戏在后面……所有人都知道,二师兄火凤,如今距离“妖圣”只差临门一脚,随时可以涅槃蜕变,那根翎羽都提前说好了要送给姜麟。 这一趟,师尊出行悬空城,本就是为了给“火凤”找一件宝器。 结果如何? 其他人的东西都有了着落……而且各自价值不菲。 灞都老人揉了揉眉心,他抬起双手,在空中轻轻扒住虚空,然后微微力。 “刺啦”一声。 空间动摇。 妖圣级别的极强妖力,稳固住了穹殿的动荡,殿柱震颤,斑驳的尘土飞扬。 一缕燥热,从老人的掌心之中溢散而出。 火凤的眼神明亮起来,而且愈炽热。 古王爷神情凝重,这缕炽热,比起自己在朱雀域莲境之中体验到的,要强大太多了。 “我在悬空城……现了一件宝器。” 灞都老人的目光从自己弟子身上扫过,他神情认真而又严肃,“正是之前占卜所得的那一线天机所在,我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拿到了那样东西……但可惜的是,无法装在腰囊之中,只能令辟洞天。” 因为太过炽热。 灞都老人只能以“神通”另外开辟一小座洞天,用来装呈。 老人双手撕开洞天。 劲风席卷。 一声尖厉的长鸣! 火凤的瞳孔化为一片赤金之色,他长啸一声,身子瞬间消失在原地,掠入洞天之中,赤火缭绕,无数火焰被他鲸吞入腹。 洞天的尽头,大地荒芜,一抹璀璨金光悬浮。 所有的火焰来源,尽是于此。 洞天的那一线开口,让所有人都看见了那缕刺眼的金光。 灞都老人凝重道。 “这是远古战场的‘天凰翼’……” “一件先天灵宝。” 第二十二章 他的名字,叫宁奕 “一件先天灵宝?” 古王爷瞪大双眼,原本抱在怀中爱不释手的那枚玺印轻轻震颤。 自己的这件涅槃宝器,已经是极其名贵,妖君境界的修行者,能够找到一件与自己修行功法属性相吻合的宝器,殊为不易,宝器的品秩稍低一些,只要属性契合,那么便可挥出不少的杀力。 自己的这件“风雪龙玺”,胜在龙血和风霜之力,两股完美融合自己修行功法的力量,都在玺印之中,若是融会贯通,那么他的杀力会登上一个大台阶。 而如今,在师尊撕开的一线天中。 赤火缭绕。 围绕着那缕璀璨灼目的金光……天凰翼! 与火凤的修行功法全然一致,而且是生于混沌天地的原生宝物。 二师兄的红袍在熊熊烈焰之中沸腾燃烧,他展开双臂,啸声引动天崩地陷,那座火焰洞天重重震颤一—— 金光之中的“天凰翼”,倏忽掠来,火凤瞳孔一片赤金。 天凰翼……入体,合一! 这件举世罕见的先天灵宝,与他极其契合,两者相见,几乎是一瞬之间就产生了感应。 火凤深吸一口气,瞬间消失在火焰洞天之中。 “轰——” 一线天支离破碎,金光泯灭。 穹殿之内,大风倾泻。 然而二师兄火凤,并没有出现在大殿之中。 灞都老人眉眼柔和的呵呵一笑,缓声道:“带你们去看一副……奇观景象。” 黑袍翻滚,柔和的妖力从穹殿地面渗透而出,包裹住每一位弟子。 姜麟感应着师尊的妖力,这股妖力既厚重又缥缈,如云如雾,瞬息之间,几个人的身形便架送到了数十里开外,穹殿本来就有阵法。 灞都老人带着几位弟子,不断破碎虚空,这等身法,恐怕与叶长风的“逍遥游”相比,也不会相差太多。 而让姜麟不敢置信的。 是在师尊前面,那道越来越远的金灿光点。 是二师兄。 火凤展开“天凰翼”,以极掠行。 他还只是一位妖君! “若是破开那道门槛,成就妖圣境界……”灞都老人轻柔笑道:“两座天下,火凤当属第一极,天上地下,皆可去得!” 天上地下,皆可去得! 这一句话,灞都城的几位弟子,听得心潮澎湃。 姜麟神采奕奕,看着远方那道灼目刺眼的金光。 火凤忽然悬停在一座巨山之前,灞都城地界,以巨大阵法烘托,悬浮在云雾之上,城下古山蔓延。 他长啸一声,并没有展露妖身,而是以此等身形,双手攥拳合拢环抱在胸前,脊背之处,两缕赤金之色破开衣衫,“刺啦”一声化为流线铺展开来—— 一双通天彻地的金灿羽翼,几乎遮蔽了姜麟抬眼看到的整个视线。 火凤眸光冷冽,这两片羽翼舒展开来,如刀锋一般凌厉,杀气倾泻,两道连线般的金色雨丝切斩而出。 “轰”的一声。 那座巨山,自半山腰被火凤的“天凰翼”斩开。 古王爷神情苍白,喃喃道:“这他娘的,妖君境界,谁是这厮的对手?” 自己虽然拿了“风雪玺印”,但看到二师兄出手的这一幕,实在造成了太大的影响。 两者之间,差得太远。 二师兄的度完全碾压自己,就算是“冰雪龙辇”……也根本无法与“天凰翼”这种先天灵宝媲美,就算二师兄不凭借宝器,恐怕度也比自己快。 如今这件灵宝到手,等于硬生生在原先境界上拔高一层。 火焰缭绕,将那座斩下的半座山头,在空中就焚烧化为虚无。 朱雀一族的“虚炎”手段。 火凤注视着身下那座残山,他无喜无悲的看着那些被虚炎缠绕的土块,斜切着斩落的那半座古山,此刻零零散散在风中消弭。 他的背后,两缕金光顺延原路收拢,缩回脊背之处。 火凤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师尊!” 灞都老人无声笑了笑。 他若有所思道:“今日……你们各有收获。但有一件事情,必须要提。” 几位弟子侧耳聆听。 “世上修行,三千大道。有人依靠阵法,有人依靠符箓,有人依靠宝器,有人依靠师门背景……这些固然可以成为你变强大的助力。” “但靠天靠地,都不如靠你自己。” 灞都老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认真严肃道:“以灞都城的师门背景,你们可以轻松找来最好的功法,最好的宝器……但事实上,为师一直不准许这等事情的生。” 古王爷抿起嘴唇。 的确……灞都城的弟子虽然霸道,但却从没有出现过,以师门背景强压对手的事情。 就这次姜麟破境,各方忙不迭奉上诸多礼物。 先前,几位师兄弟,都是过着闲云散修的日子,即便修行上遇到瓶颈,宝器有什么缺陷,也从未麻烦过下人,师尊更是不会过问。 灞都城的修行,诸多大道,每一位弟子都是血脉强悍的妖修。 但是老人传授的“道”,就是一条。 三千大道,只修自己。 灞都老人看着火凤,木然道:“你此次破境,不要依靠任何宝器,天凰翼在妖圣境界之前,不准施展。” 二师兄仔细听了师尊的话,他压下自己心中复杂的情绪,恭恭敬敬道:“是。” “小古,即便有了这枚玺印,也不要觉得自己如何强大……毕竟你看了火凤出手的画面。”灞都老人意味深长开口。 古道此刻心底仍然被“天凰翼”带来的震撼所占满,他苦笑道:“跟二师兄比,我还差得太远。” 最后,老人把目光放在姜麟身上。 “不要嫌弃水纹纲。”灞都老人笑道:“配双刀之后,你可以去南妖域游历一圈,若是这把刀压住了你的上限……回来之后,为师自然会给你换成更好的。” 姜麟笑道:“要打遍南妖域,便是带一把木刀,也绰绰有余。” 古道啧啧感慨。 “小师弟的胆魄我欣赏……哦对,现在已经不能喊小师弟了。”古王爷哈哈笑道:“如今你破境,我准备了一些有趣物事,到时候送到你洞府。” 姜麟皱眉道:“别是一些乱七八糟美其名曰‘上好炉鼎’的人族女子。古师兄,你知道我对‘炉鼎双修’不感兴趣的。” 古道尴尬一笑,咳嗽道:“不是,真不是。” 幸好出现了巫九那档子事,自己重新准备了一些礼物,与修行有关,自己这师弟,醉心于闭关修行,应该会对提升境界的宝物会感兴趣一些。 至于巫九附送的那些女子,不送去姜麟洞府,送到自己府邸便是。 几人重新向着灞都城穹殿回去。 古王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眼神一亮,从袖中取出了一件物事。 “师尊……我有一事。” 他把前几日生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略去了“巫九”的姓名,只是说自己在朱雀域订了一个货物,然后被不知名之人拦截。 灞都老人眼神淡然看着古道。 古道有些心虚,“师尊,您的神通,能否还原这根翎羽内的真相?” 黑袍老人带着一行人落在穹殿之内,他抬手接过翎羽,淡然道:“你是想看看那个非朱雀妖域的妖灵是何来历?” 古道笑道:“只是好奇,师尊若是无暇,便算了。” 灞都老人笑了笑,道:“不算大事。” 他指尖轻轻揉搓。 妖力绽放。 一股不可名状的古怪力量,落在翎羽之上,那根漆黑的翎羽,缓慢扭曲。 模糊的影像在穹殿空间内扭曲,还原。 灞都老人所修的功法,在四座妖域之内,是一个极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与灞都城为何能悬在云雾之上,灞都大师兄是何人,并列在一起。 是姜麟在内的所有弟子,都想知道答案的三个问题。 师尊出过几次手。 并不像二师兄火凤,或者古王爷,老人的手段看不出太多的痕迹,没有风火山雷,也没有毁天灭地的场面。 一次是二师兄火凤惹下滔天大祸,东妖域金翅大鹏族的妖圣破例出手,被师尊拦了下来。 还有一次,是在红山,出手接引姜麟之后,给“九灵元圣”留了一滴精血。 当时的九灵元圣,借了一滴精血之后,岁月逆转,短暂恢复到了自己当年巅峰的最强时期。 如今,灞都城老人握住那根翎羽。 扭曲的岁月感,在那根翎羽上蔓延,空间模糊如轻轻吐了一口气的镜面,干涸的血迹点点滴滴汇聚。 那一日的场景,极大程度的还原而出。 一缕璀璨的火红色。 摧枯拉朽,撞碎三头鹰隼妖灵。 “是朱雀,但不是这座天下的朱雀。”灞都老人目光平静,望着古道。 古王爷笑了笑,道:“果然如此。” 从大隋来的? 画面闪逝而过。 一个沉重的声音响起。 “等一等。” 灞都老人挑了挑眉,望向长桌尽头。 姜麟眯起双眼,他一只手按在桌面刀背上,另外一只手轻轻伸出,指尖指向那片模糊的空间。 灞都老人心领神会,以妖力逐渐放缓画面,镜面瞬间清晰起来。 红色闪逝之间,夹杂着一个人影。 翎羽捕捉到的那张人脸有些模糊。 但姜麟语气斩钉截铁。 “这个人我认识。” “他的名字……叫宁奕。” …… …… (晚些还有一更,大家投一下月票~新版纵横app多了红包功能,给剑骨投月票可以领到红包,大家有能力的可以多支持一下月票~) 第二十三章 我想吃掉他 深夜。 荒芜的山道。 车厢颠簸。 带着雪粒的烟尘溅起。 这截车厢,由两匹没开化启灵的“龙马”拉扯,嚼着缰绳,车厢飞驰的轱辘处,符箓光华亮起,如一颗明珠。 月光皎皎。 四周是茫茫大雪,妖族天下的气候与大隋不同,虽有四季,但因为城域不同,血脉传承不同,各地环境也有所不同。 妖族天下当然也有代行工具,譬如灞都城古王爷,出了名的“冰雪龙辇”,可惜的是大部分妖族,没有丰厚的家底,施展本命真身赶路又太过耗神,索性就以大隋天下那边传来的“符箓阵法”之道,驱动车厢。 从朱雀城离开,想要抵达与大隋天下的交接口。 长路迢迢。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途”。 宁奕并没有选择一条直线的迅南下,而是一路西行。即便离开朱雀域,也没有让红雀施展真身,而是在荒郊野外,靠着“扮猪吃虎”的手段,在几个倒霉蛋的身上搜刮了些残余的铁料,以火焰淬炼铸造成一个简陋的车厢,按照自己路上见闻的那样拼凑起来。 最后在野外抓了两匹龙马,直接以神魂威压驯化。 他隐隐有些预感。 自己的身份,可能在朱雀城已经曝光了? 自己大隋天下的身份。 这条草蛇灰线的尽头,隐约通向南妖域的灞都城,宁奕知道这座凡势力在南妖域的地位,若是自己按照原先计划那样,直接莽上南妖域,恐怕会撞在铁板上,头破血流。 宁奕的直觉向来很准。 …… …… 灞都城内,已经炸开了锅。 对于这位斩断姜麟“狩水”的罪魁祸,几位师兄早有耳闻。 宁奕,蜀山小师叔,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其实对于年轻一辈佼佼者的这个称呼,灞都城内只当是一个笑话……姜麟的天赋之强大,有目共睹,除了东妖域金翅大鹏,还有不知在何处的转世东皇,妖族这边无人可敌。 稳坐前三甲。 宁奕……又是什么东西? 与洛长生比,与曹燃比,与叶红拂比,比得了吗? 若不是拿了杀胚徐藏的“细雪”,又有多少人会知道“宁奕”的名字? “狩水”的质地太差,只不过是粗钢炼制而成,与“细雪”自然无法媲美。 折断狩水,并不是战胜了姜麟。 然而让灞都城都觉得匪夷所思的原因,是“宁奕”的出现,毫无预兆,犹如鬼魅,没有任何一位妖圣现……大隋天下的交接口,蹚水来到南妖域,有着极长的一段缓冲区,中间可能还要经过“悬空城”。 由“南妖域”,再到“北妖域”,又是一段万里迢迢的路程。 这是怎么过来的? 而且,宁奕身上的气息,明显不是“命星”,这么一个修为薄弱的人族年轻修行者,如何徒步数万里,抵达北妖域朱雀域的? 这成了一个巨大的疑惑。 灞都老人亲自出手,以秘术捕捉天机。 宁奕身上的那只红雀是突破口,若是施展妖身,泄露妖气,便快捉到现身之时的所在地点。 收拢的兜网已经布下。 只不过“猎物”非常谨慎,且有耐心。 姜麟在府邸内收拾行李,“白狮子”随身佩戴,“狩水”已经被师尊修好,他站在青木桌前,静静看着那些符箓。 师父的话浮现在脑海里。 三千大道,只修自己。 姜麟不准备带这些符箓,本来这趟出行,这些符箓的助力就不大,大概只是偶尔会派上用场,譬如屏风蔽尘,再譬如避水驱雷。 他的桌上还放着两把木刀,姜麟最原先,是准备带着木刀出门游行,但在穹殿看到的画面让他陷入了思考,最终还是决定把“白狮子”和“狩水”带上,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海底寝宫的那一幕画面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自己的“狩水”被宁奕的伞剑砍断。 这口气咽不下。 此行出门,若是再见面,他势必要以双刀,砍碎宁奕的“细雪”。 思绪缭绕。 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叩击的声音。 “咚、咚、咚。” 声音缓慢,而又轻柔。 姜麟开门,却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黑袍雪肤,容貌生得清纯至极,乌黑秀垂落抛洒在外,随风轻轻摇晃,几乎及地。 姜麟微微凝神。 这是灞都城新来的小师妹,黑槿。 人如其名,第一眼看去,她的确就像是一朵生在沼泽之中,却淤泥不染的“黑槿花”。既妩媚又清纯,整个人的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空洞的美感。 她的眼神之中,没有太多的色彩。 美而无神。 瞳孔的漆黑占据了很大的比重,乍一看,她的双眼就像是漆黑的珍珠。 “师兄。” 黑槿似乎在犹豫什么,开门之后,过了片刻才开口,她的声音也像是一朵脆弱的花,在风中一吹就散。 姜麟轻轻嗯了一声,他蹙眉看着自己的师妹……不知为何,在这个未破千年之境的师妹面前,自己竟然觉得有些危险。 姜麟不动声色,保持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姜师兄要出门?” 黑槿“木然”看着姜麟,单单从面容上来看,即便是洞彻人心的老狐狸,也无法看出她的心思,因为她既不笑,也不怒,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其他情感,七情六欲,似乎都被什么东西吞掉了。 姜麟心思一转,轻声笑道:“的确要出门一趟,小师妹是来要涅槃翎羽的?” 黑槿摇了摇头,“那个不重要。” “师兄是去狩猎吗?”她顿了顿,再次生硬问道:“那个叫‘宁奕’的人。” 姜麟笑了笑,他这趟出行,早就已经定下了,破境之后,征服一座妖域,向妖族天下证明自己的实力,离开灞都城,应该就是沿途去挑战诸多小妖域,磨砺修为。 最大的两个对手。 一个是东妖域,金翅大鹏族的太子爷。 另外一个,是不知所踪的转世东皇。 至于……宁奕,还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如今师尊正以秘术“钓鱼”,若是宁奕不慎动用那只红雀,便会上钩,到时候,自己顺路去收了那条人命便是。 姜麟还没有开口。 黑槿再次木然道:“师父钓不到那条鱼的。” 姜麟怔了怔。 灞都城如今藏着消息和风声,“宁奕”的身份尚未公之于众,若是以灞都城之名义,普天通缉,那么本领再通天的家伙也逃不过万物妖灵的法眼。 但无须如此。 师父出手,还有不成的道理? “他已经觉察到了。”黑槿平静道:“那只红雀,不会再用了。” 姜麟皱起眉头道:“师妹……你的意思是?” “宁奕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黑槿一字一顿,重复道:“极度、危险。” “你见过他?” “并没有,在穹殿的那根翎羽幻化的画面中,是第一次见到……”黑槿望着自己的师兄,道:“我的直觉没有错过。他很危险,非常危险。” 姜麟手指放在刀背上,轻轻叩击。 宁奕的危险……他倒是没有觉察到。 但宁奕的警惕,的确出乎了自己的预料,这几日师父布下的秘术一直没有反应,若是宁奕不动用红雀,似乎灞都城真的很难在莽莽土地之中,找到这个人。 “狩猎‘宁奕’?”姜麟笑了笑,他捋清思路,“似乎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如果他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么值得我亲自出手。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怎么找到他?” 怎么找到“猎物”? 如果那条鱼,在深海之中潜了下去。 不吃鱼饵。 不动鱼钩。 怎么办? 姜麟的问题抛了出来。 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幕,黑槿的神情生了细微的变化,容颜姣好的年轻女子,黑袍下身子轻轻前后摇晃,她咧开了唇角,缓慢而又无声的笑了起来。 姜麟瞳孔收缩。 大月之下,自己的府邸外面,涌来了一大片漆黑的阴翳,顺延地面,伴随着“黑槿”轻轻摇晃身子,这些阴翳掠入了黑袍之中,地面重新变得光滑而又明亮。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这具黑袍下的身躯吞掉了。 “我能找到他。” 黑槿的声音从喉咙里极轻的传了出来。 姜麟与自己师妹的目光对视,他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心头的那股不适感从何而来……黑槿拜入灞都城,师尊并没有交待她的血脉背景,所有的师兄弟都在猜测。 草木?凶兽?亦或是古道这样的皇血后裔?或者是火凤、姜麟这样当今世上仅存一位的珍稀古种? 都不对。 都不太对。 姜麟的脑海里闪过了某种“禁忌”一般的妖灵,与北荒某个吞吐云海朝游暮归的“大家伙”有些类似,这种妖灵在远古时期,只闻其名而不见其真身,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于世,有着万般质疑和猜测,却无法印证。 黑槿抬起头来。 她刚刚深深吸了一口气,吃掉了屋外的一些“黑暗”,如今屋子里变得亮了一些。 而她的眼眸,此刻一片漆黑,也一丝眼白也无。 她神情真挚看着姜麟,说出了自己第一眼看到“宁奕”之时,就萌生出来的想法。 “我想找到他……然后吃掉他。” (求月票~~) 第二十四章 樱落(二) 大雪纷飞。 车厢内贴着泛黄的符箓,提供着稳定的热源,红樱小妮子披着一件白色大袄,红被簪细细乍起,显得娇俏可人,面颊上带着两抹飞红。 她扒开车厢窗帘,两只手垫在下巴处,车厢颠簸,她的小脑袋瓜也跟着颠簸,一双水灵灵大眼睛盯着车厢外飞掠的霜雪。 她缩回脑袋,鼻尖上多了一片雪花。 宁奕坐在她的对面,眼观鼻鼻观心,神态平静而又祥和,在妖族天下缓过神来之后,他的神魂境界便稳固下来,离开朱雀城,虽然是仓促之举,却没有丝毫慌乱之意。 他不敢观想“执剑者古卷”,这里毕竟身处妖族天下,赶路之中,多有颠簸,不知会生什么意外。 若是神魂沉浸“执剑者古卷”之中,进行所谓的冥想修行,动辄就是一整日的时光。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陪红樱聊天,等小妮子累了倦了,沉沉睡去,他也默默进入修行。 红樱问了他许多问题。 大隋那边的风土人情,地貌山水。 宁奕告诉她,大隋那边有四座巍峨境关,四条蔓延数千里的长城,中州的皇城无比富饶繁华,而又安定闲适。 送柳十一回剑湖宫的那一行。 从中州离开,途径阳平城,玉门大漠,漓江,这一行的风景见闻,他都细细与小妮子去说,红樱听得极其沉浸,搓着小手哈着暖气,神采奕奕。 这小妮子的眼神十分清澈。 红樱的面容。与那位跟在天都太子李白蛟身旁的“红露姑娘”十分相似。 但如今,小妮子眉眼里的妩媚之意日渐消散,直至这几日,彻底烟消云散,媚意殆尽,可能是巫九身死道消的缘故……那头大妖手底下篆养着一批人族女子,日夜调教,都要卖给妖族权贵充当“炉鼎”,若是眉眼里缺了那股能挑动惹火欲念的柔媚,“货物”的身价便会大打折扣。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宁奕身旁并无半点“柔媚之气”,细雪重铸之后,他身上的死气似乎都消融在那场大火之中,整个人重新焕了生机。 只不过若是外人看去,他的身上,仍然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红樱看来,宁公子身上带着“霜寒”。 无论所行之处是大雪飘飞还是春光明媚,宁公子都是一寸霜寒。 杀意暗藏。 宁奕选择性的说了一段陈年旧事。 红樱小妮子注意到,只有提到少数人的时候,“宁公子”眼里的霜雪才会消融一些。 在宁公子口中,那个“姓裴”的极可爱的妹妹。 还有一位姓徐的很好看的姑娘。 剩下的,就是蜀山的师兄,师姐。 …… …… “公子,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呀?” 红樱怯生生问出这句话,宁奕就知道小妮子饿了。 已经跋涉了六日。 路程遥远而又孤独,但好在路上有人说话。 也不缺食物。 小妮子饿了,宁奕便会勒令悬停“龙马”,然后把车厢停靠在无人的雪林深处。四周一片深山老林,也是无人踏足的雪区,位于北妖域和西妖域的交接口,据说雪区深处有极强的大妖,但宁奕并不深入,而是驾驭龙马,小心翼翼擦着雪线游行,这里并没有犬牙交错的势力盘踞,一路上倒也耳根清净。 雪林里什么生物都有。 宁奕停下车厢,单手扶住车厢,远远观想一下。 紧接着掠行而出。 “轰”的一声,气浪掀动大雪,小妮子搓着双手蹦下车厢,站在雪潮里眯起双眼,看着那袭黑袍在远方越来越小,她蹲下身子,熟练捡拾了一堆雪地的枯木枝,掸去雪尘,枯枝相当干燥,堆叠在一起。 红樱伸出一只手,拽出把脑袋埋在自己胸口的那只红雀,红雀神情恹恹,这几日它似乎生了一些蜕变,却被宁奕禁止展露真身,满肚子的虚炎没地方喷薄,颇有些“时不待我”的郁闷,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冰天雪地里被小妮子拎出来。 “乖,张嘴。” 红樱揉着小雀儿的脑袋。 红雀恹恹不振看着那堆小火堆,喷出一缕闪逝便散的赤红色火焰,在空中雪潮里烧出一蓬烈潮。 枯木枝轰然燃烧,出细小又干燥的“噼啪”爆裂声音。 虚炎生火。 小妮子伸出玉手,拎起后颈,重新把红雀塞回自己的白色大袄里,看似埋到了某个风景旖旎的温暖部位里……但宁奕特地给了她一只以剑气开辟洞天的腰囊,心念一动,便可以拿出放回,内里可以存储堆积数丈大小的杂物,红雀是活物,但宁奕准备了“屏气符”,贴上之后便陷入“冬眠”。 那座承载剑气洞天的腰囊,就悬挂在红樱大袄的衣襟处。 小妮子收回红雀,蹲在火堆旁边搓手,宁公子觉得红雀的气机这几日需要隐藏,除了每天会放出来兜风的半个时辰,其他时间都放到洞天里“假寐”。 火焰在雪林深处点起。 远方传来风声。 约莫数十个呼吸,宁奕拎着两只壮硕肥美的雪兔,踩着堆满雪尘的树干掠来,比起来时,回来的动作更加轻柔,脚尖点落在纤细狭窄的树干枝干上,连一个凹印也无,整个人像是一根轻飘飘的苇草,随风飘荡而来,而后准确落在红樱小妮子面前。 片刻之后。 两只烤得流油的雪兔,被树干插穿身躯。 两人大快朵颐。 红樱小妮子在巫九手底下,连日光都难以见到,每日就跟着巫九的队伍奔波颠簸,偶尔在营帐内休息,看到巫九会吃一些烤制的生物,但自己从未有过口福。 “好吃……”大口啃下一块兔肉,小妮子毫无吃相可言,眼里泪花潸潸。 好吃的快哭了。 宁奕笑道:“跟裴丫头学的。大概有她三成功力?” “真的假的?”红樱讶然看着宁公子,含糊不清道:“裴姑娘也忒厉害了……” 能文能武,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而且又是北境将军府的遗嗣,只需要只言片语,红樱就能想象出那位姓裴的姑娘,生得是何等“俊俏”模样,又是何等天人资质。 她再是没心没肺,一天听到宁奕提到那位裴姑娘数十次,再念叨那位徐姑娘数十次,总会忍不住把自己跟两人进行些微的对比……那两位姑娘,是天上的皎月,自己,则是地上微不足道的草芥。 云壤之别。 红樱低下头来,眼神有些黯然,小声道:“我吃饱了……” 她想起了巫九曾经对自己说的话。 或许是自己长得还算颇有姿色?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见到了那个头生犄角的魁梧男人,与今日的场景有些相似,也是在漫天大雪的深山之中,自己的生母带着自己亡命而逃,身后是野兽和“猎人”,最后的时刻,母亲把身形娇弱的自己藏在了雪窟里,拿身体挡住了窟窿。 野兽和“猎人”没有现自己。 但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躺在了风雪里……然后躺倒在风雪里。 一片黑暗之中,直到一个男人掀开雪窟。 巫九站在大雪潮里。 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是生,还是死? 那时候,她太小,不知道这个问题背后的沉重代价,在以后的十数年岁月里,她一直后悔自己没有勇气选择后面的那个答案。 在生与死的问题下,她选择了苟且偷生。 于是就有了十年来的生不如死。 巫九抹去了她原先的姓名,身世,所有的一切……从零开始,她的确获得了新生,可却是一种卑微的,痛苦的,低贱的新生。 她问过巫九,为什么要叫她“红樱”这个名字? 巫九漫不经心给出了回答。 “这是一种寿命短暂……而又好看的东西,与你一样。” 花开一夜,就会凋零。 在巫九看来,“红樱”是他手上最好看最有潜力的那个姑娘,作为“炉鼎”而生,宝贵而又低贱,这是他最在乎的货物。 但也仅仅只是“货物”。 大人物只需要付得起价钱,便可以买走,一夜花开,再之后,是生是死,便与自己无关。 种下“奴印”,彻底操纵了“红樱”的生死之后,巫九曾经笑着说。 樱落之日,便是新生。 红樱觉得他没有说错……她失去了一切,光明,自由,还有“死去”的权力。 巫九愿意放开手。 那么她便愿意迎接轰轰烈烈的死亡。 她厌恶这样的世间,厌恶这样的命运,也厌恶这样“贪生怕死”的自己。 若是当初选择勇敢的死去,那么她是不是早就迎来了新生? 可现在,有一个斩破黑暗的人,披荆斩棘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命运的笼牢被一剑斩碎……原来命运并没有那么牢不可破。 她忽然不想死了。 宁公子带自己看了这世间美好的一面。 她开始贪恋这个人世间……或者去掉后面的两个字。 红樱心底多了一些小小的奢望。 哪怕宁公子心底有其他的人也无所谓的。 她希望自己能够在宁奕的心中,占据那么一个小小的位置。 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这个月月票榜太难顶了……求月票!) 第二十五章 千堆雪 “虎豹可尾,虺蛇可蹍,而不知其所由然。”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宁奕坐在车厢里,掀起窗帘,看着雪木倒映着从自己眼旁掠过,大雪如刀,寒风呼啸凛冽,但所有的寒气……都被屏蔽在外。 这是奔行的第十一天。 车厢里贴着一张红色符箓,上书“琼炉”二字,方寸空间,温暖如春,滚滚热流既不干燥,也不炽烫,恰到好处。 两人在大雪林里游行了近千里,相依为伴,从高空俯瞰,这节车厢孤独的滑掠,驰行,两拨雪潮纷纷扬扬碎开,然而缓慢复原。 偌大妖族天下,大雪之地,长久寂静,这是一条绕过西妖域和北妖域交接口的长线,路途漫长,宁奕的神念丝丝缕缕放出,感应着某些“存在”的生机,知道自己终于要抵达边界壁垒所在。 西妖域。 红樱小妮子是个修行资质不高,但相当好学的小姑娘,宁奕偶尔讲解一些蜀山小霜山上记载的古典旧迹,有些是赵蕤先生游行路上记载的趣事,有些则是蜀山老一辈的文献。 土生土长在妖族土壤的小妮子,对大隋那边的风土人情充满了向往,大多数时间都是两眼放光。 不懂必问。 宁奕收回车窗帘布,轻声道: “虎豹可尾,虺蛇可碾,意思就是,即便是凶猛的虎豹,也可以尾随其后,即便是险恶的毒蛇,也可以践踏身躯……许多事物,只看到表面,是不够的。” 红樱似懂非懂。 她轻轻喃喃着两个字。 “虺蛇……” 宁奕这几日在讲《东岩子游记》,赵蕤先生是自己名义上的老师,但两人之间缘悭一面,有缘无分,徐藏在安乐城把细雪赠予自己之后,自己就是蜀山小霜山的主人了。 赵蕤先生年轻时候的修行境界极高,而且为人和善,戾气不深,修行的乃是养气长生之道,与徐藏的道法截然相反,两人就像是一阴一阳,相互补缺,存在于这世间道法的石壁两面,很难想象,这样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居然是亲密无间的师徒。 徐藏十分敬佩赵蕤先生。 不仅仅是徐藏。 整个蜀山,都对赵蕤先生充满了敬意。 6圣山主离去的太早,赵蕤先生一个人肩头担起了蜀山的大梁,青黄交接之时,先后栽培了好几代小山主,最后才有了如今的千手师姐,还有剑胚师兄,稳住蜀山的局面。 东岩子之威名,曾经响彻两座天下。 据说赵蕤先生年轻时候,曾经游历过妖族天下,这个传闻在外界不知真实与否……但宁奕心底是清楚的。 那本《东岩子游记》,他当时看了好几遍,赵蕤先生把妖族天下的所见所闻,还有一些陈年旧事,都记录在其中。 越过北妖域和西妖域的雪林长线。 如今抵达的地域……名叫“虺蛇域”,赵蕤先生在游记里标注了两件有意思的事情,蛇族凶狠阴毒,但大雪之时,往往都会囤积食粮,长眠度日。 虺蛇并非如此。 虺蛇生活在西妖域的雪林边缘,不仅仅没有“冬眠”的概念,而且天气越是寒冷,越是容易骚动,这一族相当谨慎,因为血脉强度并不算高,西妖域内只能算是末流,所以严守着这片荒芜之地,也并没有其他外人与之争抢。 当年赵蕤先生游历到西妖域的时候,虺蛇一族的大统领,也只不过是千年左右的修行境界。 千年境界,相当于人族命星。 宁奕的神情还算平静。 “这些年过去了,或许会有所变动。” 不知族中是否有妖君坐镇? 他沿靠雪林边沿前行,车厢前行的动静也不算大,应该不会引动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神念释放而出,木然俯瞰着这方圆一里的动静,在这片雪林之中,他感应到了零零碎碎的猩红影子,蛰浅在地底,看似“冬眠”,实则“假寐”,这些都是未启灵的小妖,真正族中的修行者,所谓的核心族人,至少也是化形之后的妖修。 那些妖修应该聚集在雪林深处“蛇山”之上。 赵蕤先生记载标注的第二件事,就是在那座“蛇山”之上。 当年赵蕤先生隐藏身份,游行妖族天下,与叶老前辈的高调出行不同,“东岩子”是一个普天之下,只有小霜山才知道的秘密。 年轻时候的赵蕤,行走妖族,来到虺蛇族,现这里虽然天气大寒,但灵气却氤氲丰盈,尤其是蛇山之上,那里是虺蛇族群聚之地。 赵蕤先生所在的山头,名为“小霜山”。 取“霜杀百草”之意。 《东岩子游记》里写了这么一句话,西妖域虺蛇族,蛇山山头,霜意极浓,若是蜀山后人有缘奔赴妖族,可以一观,观后必有所得。 宁奕倒是没有去“蛇山”一观的念头。 按照他的计划,这条路线安静行走之后,接下来越过西妖域雪原,再绕过灞都城,就算是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这段时期,可能需要数月时间。 西妖域一直不太平,诸方势力厮杀不休。 但比起直接撞在灞都城这块铁板上,宁奕还是愿意选择“稳妥”一些。 …… …… 车厢内,红樱小妮子还在咀嚼宁奕刚刚说的话。 “如果你胆子够大,待会可以不用闭眼。” 小妮子有些微惘。 宁奕放下车帘,他双手按在膝上,细雪完整如初,被他按住剑身剑柄,铮铮而鸣。 车厢颠簸,窗帘摇曳,但是雪屑却丝毫不得入内。 他的神念散开。 远方数里之外,似乎有什么在雪层下涌动。 是一条硕大的虺蛇。 长约十丈,粗细有三人合抱,潜行在雪层底下,若是抬起头来,可以直接撞碎一颗参天雪木。这等势头,比起在大隋生长的妖蛇,要来得猛烈许多,果然这座天下才是妖灵的生长地,仅仅是神念一瞥,就能看出那东西的生长势头与修行境界完全不成正比。 这等庞大身躯,连启灵都没有。 这虺蛇的妖族本命真身,估计能抵得上化形**百年修为的大妖了,把当年书院的后境小君子喊过来,恐怕一个人无法搞定这大东西。 自己已经很小心了…… 宁奕皱起眉头,有些不解,是自己惊动了这条“虺蛇”? 雪潮逐渐掀起。 那条大虺蛇惊动了数百条连绵起伏的小虺蛇,像是滚雪球一般,方圆数里的雪潮不再太平,一颗又一颗漆黑的头颅在大雪里飞快掠行,这些雪地生物,差几步就是化蛟,在雪层里的度犹如飞起,红樱好奇掀起了帘布,吓得面色苍白,在车厢上俯瞰,远方雪潮里就像是摇曳着数百条闪逝的长尾蝌蚪,又像是由远而近的一条条漆黑雷霆。 两匹雪白的龙马,隔着数里地,就受了惊吓,喷着响鼻,飞快前进。 宁奕抬起两袖,袖内飞掠出七八张青色的“鸿毛符箓”,毫不吝啬的催动山字卷,以星辉驭使符箓,让这节车厢的度猛地暴增。 雪地之中,马蹄踩踏如雷,滚滚声响愈演愈烈,拽着一节流淌青光的车厢奔驰飞掠,几近飞起,化为一根脱离弩膛的重型弩箭。 破风声音轰隆隆响起。 红樱小脸煞白,但胆子极大,仍然双手扒着车厢厢口,那七八张青色符箓从宁奕袖口飞出,顺着两旁车厢窗口缭绕,贴在车厢和马蹄之上,她便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推背感”,整个人向后一滞,宁奕仍然是神情平静,双手平稳按在剑身之上。 数百条虺蛇,数千条虺蛇,在雪潮之中穿行。 两匹踏雪就要飞起的龙马,拼命拽着车厢,努力想要在蛇潮抵达之前,射穿这片大雪。 红樱屏住呼吸,她盯着远方大雪,看着车厢那一侧的蛇潮侧面冲击而来,然而龙马在符箓的加持之下,度实在太快。 真的要逃出去了。 下一刹那。 地底的雪潮一松。 小妮子出了一声惊呼。 雪地之中,猛地抬起一颗数丈大小的三角头颅,大雪炸开,一只冰冷如车厢大小的竖瞳在红樱丫头的面前三尺左右亮起,嘶嘶的蛇信吐出。 前方是龙马撕心裂肺的狂呼乱喊,肝胆俱裂。 红樱的呼吸几乎停滞。 四周是倒退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古木,残枝,远方那些虺蛇被甩地越来越远,而这个“大家伙”看起来悠闲自得,并没有多么吃力,漠然而又轻松地跟在车厢的左侧,一路撞碎古树和顽石,逐渐抬起身躯,不再是潜行在雪层之下。 令人窒息的阴影笼罩在龙马头顶。 红樱脑海里都是宁奕的那句话。 “如果你胆子够大,待会可以不用闭眼。” 她的胆子并不大。 在刚刚虺蛇出现的那一刻,那颗不大的胆子,几乎就要被吓出胸膛了。 但宁公子对自己说这句话……说明不会有危险。 红樱无比信任自己身旁的年轻男人。 宁奕一直闭着双眼,紧锁眉头,似乎在思索着某件事情。 这些虺蛇……什么原因暴动的? 是自己吗? 他的神念不断蔓延,到了那片阴翳飞起笼罩车厢的时候,他终于在数里之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轰隆隆”的雪潮挤压之音。 那条十丈左右的巨大“虺蛇”,狠狠撞了过来。 与此同时,宁奕睁开双眼。 他一只手滑过细雪,像是做了一个舒展手臂的抬袖动作,两根指尖擦着剑身而过,不像是递剑,更像是把一缕剑气抹出去。 红樱没有眨眼。 她看到宁公子抬袖的动作了,像是弹琴一般轻松而又写意。 车厢窗帘出“嗖”的一声轻响。 极轻极柔,像是钢针。 这缕剑气掠入雪潮。 出“轰”的一声爆鸣。 极快极沉,像是重弩。 那条十丈长短的粗壮虺蛇,眼珠在这一瞬间,瞪得几乎凸出。 雪潮之中,狠狠砸来的那个大家伙,来得快,去得更快,头颅被剑气钉穿,鲜血泼洒,轰然一声撞在一里地外的陡峭山壁之上,长尾摆钟一般扫出千堆雪。 第二十六章 棋盘落子三两枚 小妮子怔怔看着车外雪地,又回过头来看着车厢内的“宁公子”。 一剑射穿千堆雪。 纤尘不染的车厢,在剑气迸的那一刻,进了一些雪屑,落在宁奕黑袍上。 车厢外的嘶鸣声音传到耳旁,打碎了她短暂的失神。 是龙马的尖啸。 再度掀开车帘。 红樱五指嵌入掌心,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铺天盖地的漆黑影子疾射而来,如果说刚刚的蛇潮,只是数千条虺蛇在雪层里潜行,如今便是数以万计的蛇影窜出雪层,从这一边射向另外一边。 这一节车厢,就像是潮水之中的一颗顽石。 车厢猛烈颠簸起来,青色的光华从符箓之上迸,像是给整节车厢套上了一层五彩华盖,大小数尺左右的虺蛇,在西妖域最卑微的那种妖灵,没有灵智也没有意识,纯粹跟随蛇潮飞窜,此刻铺天盖地砸在车厢的华盖之上。 蚁多咬死象。 况且这些符箓,本来就没有多少保护的功效,顷刻之间就摇摇欲坠,这些小蛇黏性极强,黏上的瞬间张嘴便咬,毒牙狠狠啃在五彩华盖之上。 车厢内。 宁奕依然神情平淡,双手按在细雪之上。 以一根指尖轻叩剑身。 “铛”的一声。 如风铃脆响…… 剑气席卷,方圆三丈一片清净,五彩华盖瞬间消弭,虺蛇顺延惯性,撞击在剑气屏障之上,嗤然湮灭,皮肉全都被清剿干净,开膛剖腹,鲜血横飞。 红樱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 她实在见不得血腥场面。 从宁奕开口,到现在,实在给了她太大刺激,小妮子一只手捂住胸口,心脏怦怦乱跳。 车厢疾驰,那股推背感作用在她身上。 红樱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艰涩。 “公子……怎么会这样?” “是妖潮。”宁奕替她合上车帘,淡然道:“现在可以睁眼了。” 妖潮? 红樱缓缓睁开双眼,宁奕神情一如往常的冷静,合上车帘,并不意味着自己二人就摆脱了如今的境地,越来越多的虺蛇前赴后继撞在这节飞掠的车厢上,这只不过是浩瀚长线的一部分而已…… 他的神念掠出了接近十里,终于找到了原因。 “有外人入侵了虺蛇一族的领地。”拍了拍红樱的小脑袋,宁奕轻声道:“你大可以放心,这场妖潮不是针对我们的。” 红樱仍然是一脸惘然。 宁奕拉开了另外一边的车帘,指了指远方,漫天虺蛇从雪地里掠出,汇聚的那个方向。 “我‘看’到了云豹。” 他的神念跨越数里,窥见了远方的一角光景,那里已是他神念的极限了。 宁奕木然道:“蛇山的族人应该也被惊动了。” 《东岩子游记》里提到过,云豹族和虺蛇有着剧烈矛盾,只不过前者势大,跨了两座大妖域,大部分的势力都在西壁垒那边的南妖域处,依傍着灞都城而生。 云豹和虺蛇一样,栖身在雪林之中,这条长线,对于其他妖灵而说,极难生存,对于云豹和虺蛇而言,则是一处洞天福地。 千百年来,常年厮杀。 …… …… 宁奕的察觉并没有错。 从云豹妖修出现的第一时间,潜藏在地底的虺蛇就不再安分,身躯紧密而又连绵的震颤,在雪层之中,迅传递着危险的信号,一直抵达蛇山。 蛇山的山头并不大,但极高,极险,山道盘屈蜿蜒,犹如蛇身。 正如其名,无数虺蛇盘踞潜藏在山上。 蛇山山顶有一座古殿,修葺已有千年,饱经风霜,挂着两杆大幡,乍一看,颇有些东境琉璃山的妖邪意味。 西蛮与北荒不太相同,此地多有险峻山势,或是雪原,偏隅之处,难立城池,更像是大隋草原的营帐制度。 族内的执掌者,一般被唤一声“大统领”。 蛇山山顶古殿,便是虺蛇族大统领的居住之处。 从接受到信号起,古殿深处的屏风那一端,那道半人半蛇的狭长身影便不再“假寐”,卧榻之旁,左拥右抱的,乃是好几位化形之后容貌身材俱是上乘之姿的“大美人”。 如羊脂玉般光滑紧致的身子缩成一团,片刻之后,亵衣褪落,一条又一条的漆黑长蛇,从床榻上嘶嘶离开,无声掠入黑暗之中。 那位大统领缓缓睁开柔媚双眼,慵懒从床榻上坐起,与之前侍寝的那几位“大美人”不同,伴随着缓慢坐起的动作,她的身子不再是半人半蛇,起身的那一刻,她抬手拉了一件薄纱,罩在肩头。 微风吹拂,曼妙酮体在纱巾之下若隐若现。 床榻之前,立着一枚古铜镜。 她长身而起,缓慢走近。 大统领注视着铜镜里倒映的那张柔媚妖艳的女子面庞。 与大隋女子截然不同的,是她身上的那股妖气,并非是邪道的邪气,单看眉眼,倒是看不出善恶,不像是面相可憎的那种蛇蝎美人,但眼眸里带着异域的灵气。 她眼神里的柔媚只有三分。 余下七分,是冷冽的杀意。 “该死的,明明签订了誓约……” 事实证明,妖族天下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虺蛇族与周边,已经有好几年相安无事了。 她麾下“统领”级的妖修,已经倾巢而出。 …… …… 车厢急掠行,两匹龙马接近精疲力竭,在符箓刺激之下,仍然神采奕奕,殊不知是在透支自己的生机。 宁奕仍然保持平静,坐在车厢内,默默思考。 他还有很多手段。 在妖潮之中,他完全可以放弃这节车厢,选择驭剑而行,或者符箓遁走。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脑海的深处,隐约有一种预感。 自己需要节省所有的力量,一点一滴,都要压榨到最后。 两拨妖潮,在自己身后数里之处,入骨入肉的撞击在一起,轰烈的厮杀声音隔着车厢符箓也可以听闻,宁奕想不通的地方在于,为何这两股势力会在此刻交撞起来,自己的路线因为这场妖潮生了些微的变化,原本贴靠着雪林行走的隐蔽路线,此刻被逼着错开了一个拐角,而且不得迂回。 车厢内,红樱小妮子抿起嘴唇,她不敢开口,打扰宁奕的思绪。 到了这种时候,她才现自己这个累赘,真的一点作用也没有。 西妖域的动荡程度,过了她的想象。 前几日的太平,战争爆的一刹那就被撕破。 自己以为的安全,宁静,稳妥……都是假的。 宁奕轻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隔着车厢,望着身后的某个方向: “来了。” …… …… 宁奕所望向的那个方向。 一里开外。 一位披着雪白鳞甲的半人半蛇妖修,披头散,几个缠绕,就攀上一株巨大雪木的顶端,她根根丝粗壮,如有灵性,分岔缠绕又如一条条活跃的小蛇。 与先前的那条十丈虺蛇截然不同,这位披雪白甲的虺蛇族妖修,化形相当完美,气息浑厚圆融,单手攥着一柄霜色长弓,面色野蛮而又粗粝,冷冷俯瞰着远方,自己的那些“统领”同伴,冲向了与云豹族交战的第一方战场,而她的注意力,则是被一道不断突破蛇潮的气息所吸引。 那是一辆由两匹魁梧壮硕龙马所拉扯的车厢。 与其说是车厢。 不如说是一枚飞奔潜行在大江浪潮之中的石子,无数虺蛇犹如江流,黑压压一片将其吞没。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放在妖族天下的数万族灵里,无论灵智高低,无论启灵程度,尽皆通悉且认可。 再放到如今生死厮杀的战场,任何一方非“虺蛇族”的族灵,都是蛇山的敌人,都应该在这片战场上被诛灭! 决不能轻易放过。 攀上雪木顶端的蛇山统领,瞬间张弓搭箭。 一气呵成。 气机浑厚的箭镞,“轰”的一声,射出一道方圆数丈的圆形气浪—— 这根箭镞,凿碎蛇潮。 丝丝缕缕的剑气屏障出了“砰”的一声。 车帘吹拂而起。 红樱小妮子的余光,在这一刻被炽热的光芒所占据。 “轰!” 车厢炸开! 箭镞落点所在,方圆数十丈,大雪被磅礴的妖气炸开,两匹奔跑到爆炸边界处的龙马被炸得重重飞出,失去了宁奕剑气和符箓的保护,两头尚未开化灵智的白骏来不及呼喊,瞬间就被蛇潮淹没,来不及落下,仅仅一个呼吸就只剩下巨大的白色骨架,再一个呼吸,骨架就被磅礴的冲击力,荡成纷纷扬扬的齑粉。 …… …… 死了么? 脑海里空空如也。 红樱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她睁开眼,身下是无数从地底被劲气震得飞起的雪屑,雪粒粘粘在自己眉毛丝还有衣袍上,骤冷的寒风灌入鼻腔,让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在哪? 红樱过了好几个呼吸才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在身下看到了那截被炸得破碎翻滚的车厢,脚底是一片狭窄而又安全的剑身,自己的腰身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掌搂住。 宁奕面无表情,回过头来,看着一里之外盘踞在雪木树顶的鳞甲蛇人。 差一步千年之境。 也就是所谓的十境大圆满修士。 不过有一点不同。 妖族这边,同等境界的妖修,骨子里有一抹凶残狠戾,放到大隋,尤其是中州皇城,那些书院出身的书香子弟,远远没法相比。 若是真正同等境界的厮杀,没去过灰界战场,或者亲自奔赴北境感悟生死的,与生来就在妖域战争中摸滚打趴的,不是一个级别。 这就是北境实战派瞧不起中州玩弄权谋那帮人的原因。 大隋年轻一辈的三位顶级天才,洛长生,曹燃,叶红拂,除了第一位谪仙下凡,其余两位早就在北境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至于宁奕……则是与中州那些温室里培养出来的花朵,截然不同的存在。 他是徐藏的弟子。 宁奕听着耳旁轰隆隆袭来的破风之音,那个攀上雪木树顶的虺蛇族统领,一箭射出之后,立马敏锐捕捉到了自己这边的气息,一个躬身,整个人弹射而出,雪木在反震力下被磅礴力劲压得近乎垂落至地,雪潮纷纷扬扬。 “稳住身子。不用管我。” 他语极快的说了这八个字。 宁奕双脚狠狠踩踏一下“细雪”,整个人飞掠而出,那把飞剑嗖的一声疾射而出,带着红樱小妮子穿梭在磅礴云气与雪气之中。 一人一蛇,在空中撞在一起。 “砰”的一声,雪潮破碎。 那位披着雪白鳞甲的粗狂蛇女,肩头撞击在宁奕的胸口,然而那位“年轻人”竟然毫无反应,似乎连一丝痛苦也无。 她双手抬起,按住宁奕肩头,想要将其直接生撕。 纹丝不动。 这怎么可能? 她眼皮狠狠跳动一下,惊诧于对方的强悍体魄,眼前的“妖修”,看起来容貌十分年轻,修行岁月绝对不长,让她最为讶异的,是对方的“化形程度”。 极近完美的肉身。 “你是何族?” 蛇山统领高声而喝,语气冷冽。 宁奕没有回答,早已动了杀心,一个巴掌倒手砸去,火辣辣扇在眼前女子的粗粝面颊之上,这一掌的力度极沉极大,打得她一颗头颅都扭转一圈,整个人蛇身兜绕。 竟然想生撕自己? 宁奕攥拢蛇身,两个人在空中不断下坠,他抡动蛇山统领的颀长身躯,四周的空气都出了剧烈的爆破之音。 混乱之中,这位蛇山统领刚刚射出的一箭,已经引起了太多的注意。 远方已经有愤怒而又浑厚的吼声—— “雪鳞!” 是她的名字? 宁奕攥着蛇身,余光瞥见了第二道相当于大隋十境级别的虺蛇族妖修。 他不畏惧十境的所有敌手。 但他担心那位堪比人族命星境界的大统领赶来。 必须要战决。 虺蛇族的战斗形态都是如此,上半身人,下半身人,既可以厮斗,也可以绞杀,这条长尾本是最大的利器,此刻却变成了一个软肋。 这条蟒尾在宁奕手中像是一条大鞭,出“噼啪”的爆响,在空中坠跌的短短数个呼吸,便被宁奕抡动了近百圈,最终松手的一刹,轰然飞出,沿途扫清方圆半里左右的一大片蛇潮和雪木。 宁奕脚尖踩在一株雪木之上,他向着自己细雪飞掠的方向追逐而去,脚尖每一次点在树干上,不留余力,整个人看似轻盈,但实际上用力极深,势大且沉,震得雪木摇摇欲坠,无数雪屑簌簌而下。 快而连绵。 第二位蛇山统领就紧紧跟在他的身下,被磅礴劲气隔着十数丈距离震得胸口郁闷,这位蛇山统领名叫“黑鳞”,披着漆黑甲胄,手里攥着一根精钢铸造的沉重三叉戟,上半身的肌肉鼓起,几乎要撑得甲胄炸开,极富力量感,此刻有力使不出,他无数次想要跃上那个年轻人所在的雪木,那股劲气总是恰到好处的砸递而来,压得自己肩头一沉。 这是要逼迫自己放弃? 黑鳞神情阴沉,他攥拢三叉戟,弯腰躬身,手臂青筋鼓荡,对准那个黑衫年轻人的方向狠狠投掷而出—— 宁奕仍然面色平静,微微侧。 一根粗壮的重戟擦着丝而过,破风声音如滚滚雷霆。 脚尖力劲微微一错。 他即将踏足的那株雪木,树身被一根蟒尾扫过,轰然倒塌。 那个披着黑色甲胄的蛇山统领,先前没有看到“雪鳞”与宁奕体魄对撞的场面,此刻悍不畏死的以身躯撞了过来。 一上一下。 宁奕翻转手腕,以掌心对外,手掌轻轻抵靠在腹部,接住了黑鳞这力劲极大的撞击,但是这头蟒蛇的凶戾之气,较之上一条,还要强盛三分,一股莽劲带着自己向上升了数十丈,四周雪气稀薄。 黑鳞的长尾纠缠而来。 宁奕肩头腰腹瞬间被箍住。 收缩—— 黑衫出与空气交撞的猎猎之音,被箍扎地直接裂开。 然而黑衫下那具身躯,像是淬炼千百回的钢铁,虽然颜色苍白,但坚韧如琉璃。 在皇陵冰川雪原上沉睡了三年之后,宁奕小麦色的肌肤被冻成了雪色。 与东土佛门传说中的大金刚体魄有些类似。 这是一具无垢之躯。 黑鳞瞳孔收缩,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这是一个体魄天赋远高于自己的妖族! 这一刹那,零零碎碎的画面跳入了他的脑海之中,东妖域的金翅大鹏,灞都城的奇行异种,北荒的龙血后裔,西妖域的隐氏古族…… 宁奕抬起双肩,蟒尾根本箍扎不住。 黑鳞盯着眼前年轻人的瞳孔,现那里一片深沉,幽长而又平静,像是万年不变的大海。 黑衫破碎。 道法演化。 宁奕面色无喜也无悲,催动山字卷,磅礴星辉滚滚而来。 他的星辉境界仅仅是第七境。 但足以演化周游先生传授的“后天道胎”。 白骨平原在朱雀城中汲取了大量的莲境地火,此刻充盈两只大袖。 “朱雀一族的虚炎?!” 漆黑鳞甲的蛇山统领神情凄惨,宁奕直接以双肩挣脱那条蟒尾,单手攥在黑色蛇鳞之上。 蛇鳞滚烫,直接被攥出五根指印—— 黑鳞仰出长啸,他的下身像是消融一般,虺蛇一族的天敌便是朱雀,他们喜欢寒冷,而北妖域的朱雀则是酷爱炎热。 冰与火不相容。 这声长啸,引动了方圆数里的蛇潮,嗖嗖嗖的飞掠声音让宁奕有些头皮麻。 宁奕眼神骤冷,杀心提起又轻轻放下,只是狠狠一掌印在他的胸膛,打得他暴退而出,借着这股磅礴劲气,纵身青云,踩踏蛇潮,心念操纵“细雪”,一缕雪白剑光在雪潮里穿梭,去又复返。 他轻轻踩上细雪剑身。 妖潮之中,千军劈易。 已是虺蛇族蛇潮的末端,这缕剑光大开大合,宁奕站在剑身之上,黑袖飘摇如杀仙,掐诀默念蜀山《剑经》。 说是大开杀戒也不为过,最后的数里地,剑气一闪而逝,所有拦路的细小虺蛇都被直接斩杀,清扫出一条接近十里的血腥泥泞。 …… …… 数个时辰之后。 蛇山大统领攀上一株雪木,这是虺蛇族领地的尽头,再往南去,就过了雪林长线,是一望无际的雪原。 虺蛇族领地,已是一片太平。 从来没有这么快的“战争”……又或者,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战争。 地面一片漆黑,无数虺蛇出行。 两位蛇山统领,被打得重伤,模样极其凄惨,甲胄破碎,鲜血流淌。 蛇潮的骚动还在继续,只不过无数虺蛇,在大统领的威压之下,没有动作,空气之中弥漫着暴躁的血腥气息,还有蛇信震颤的声音。 不远处,是化形人身披着云纹黑袍的妖修。 为的那人,修行不比蛇山大统领弱。 “西妖域云豹族并没有撕毁协议。”他沙哑道:“这并不是战争。” “但今日你必须要给我一个解释。”蛇山地位最高的女子,冷冷道:“爆这么一场冲突,即便你我及时止损了……你又能获得什么好处?” 云纹黑袍妖修沉默片刻,道:“有大人物想下一局棋。” 蛇山大统领皱起眉头。 “那个外乡人,接下来踏足的每一处妖域,都会爆‘战乱’……那位大人物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位置,但是并不急着杀死他,而是要逼着他去往某个地方。”男人顿了顿,道:“我所知的,就是这些……这是一场无聊的消遣,或者说是单方面的棋局游戏,而你,和我,都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蛇山大统领沉默下来。 逼迫云豹族动越境,是为了压迫那个“外乡人”去往精心设计好的下一个地点?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整个西妖域,都只是一个棋盘而已。 想要做到这一点的,已经不可能是妖君了。 西妖域一直很乱,没有一个真正强大的妖族势力横扫**,整顿并拢,一直以来……都是大人物角力和比拼意志的地方。 金翅大鹏族,灞都城,北荒,都有着附属势力,插手其中。 整座妖族天下,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大势力。 “他得罪了谁?” 蛇山大统领挑了挑眉,她猛地想到了云豹族在南妖域的地位。 浩瀚雪林,尽头之处。 披着云纹黑袍的男人蹲下身子,他仔细确认着痕迹,也确认了那个“外乡人”向着棋局的深处掠去。 入局了。 对于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来说,动用整个西妖域,来做这件事情……或许有些任性,但那人的确有这个资格。 设一个棋局,玩死一颗棋子,一直以来都是那位大人物的兴趣爱好。 而据他所知,这局棋局的目的,不仅仅只是为了杀死那个外乡人。 他站起身子,不含感情道: “那个外乡人……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 第二十七章 选择 大雪潮。 宁奕踩踏飞剑而行。 身后是轰隆隆的雪崩声音,高原雪崩,雪潮如一线垮塌,追赶而来,雪白潮水之中隐约有漆黑头颅。 红樱小妮子的脸上,风霜已经凝结,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 连续七八日的驭剑飞行,没有一刻的修行。 如果没有“山字卷”,宁奕早已经油尽灯枯。 踩在飞剑上的黑袍年轻人,脸上沾满了冻结的血污。这一路掠来,他以剑气斩杀的妖灵已是不计其数,幸亏山字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星辉,支撑着他没有倒下。 宁奕的眼神仍然平静,像是一片冰冻的湖水,即便到了如今的局面,仍然没有多少感情变化,飞剑的剑气不断轰鸣,加,在数十个呼吸之后,将身后那片雪潮甩开。 他已经严重偏离了原先规定好的路线。 踏入西妖域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像是被“好运”砸中,在虺蛇族的那一次战乱迸当中,被逼迫地偏离了一丝方向,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冲突,天灾,**,妖潮,沸乱……命运的指针被这股外力改动,他被迫改变了第二次方向,第三次方向,而且回归正轨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 他被逼着在西妖域南下,兜兜转转。 遇到一次妖潮,是一个概率极小的事情。 遇到两次……更小。 而遇到连绵不绝的妖潮,即便是西妖域如此混乱的领域,也不可能,除非整座西妖域都开战了。 自己所过之处,似乎总有一些势力想要挑起争端,而手段各异,最终夹在夹缝之中的自己,被逼得只能逃窜。 这些麻烦……自己前脚到,它们后脚至。 到了这一步,宁奕也很清楚了。 “有人在算计我。” 身后的雪潮声音逐渐熄灭,摆脱了那场动荡之后,宁奕并没有停歇,他获得了这八日来的第一个休息,神念瀑荡开来,这片荒原,在西妖域版图之中,并不归属于任何势力,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一个安宁机会。 驭剑掠入一座山洞。 宁奕袖口摔出一连串符箓,火星燃起,洞口被风雪盖过,符箓将这座山洞的入口遮掩地严严实实。 红樱小妮子被他轻轻放在地上。 符箓生火,点燃黑暗。 宁奕走到洞口,神情警惕,神念仍然在蔓延,到了这里并不意味着“安全”。 西妖域一直很乱,听说几座然的妖族大势力,都把这里当做棋盘,但是真正有资格插手棋局的,除了那些身份地位极其尊贵的妖族权贵,就是“妖圣”级别的人物了。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一直藏住“红雀”,无论遇到多么危机的关头,都不愿意驭使朱雀逃命,便是因为……他怀疑灞都城盯上了自己,那座立在南妖域云顶之上的古老城池,是妖族最顶级的大势力,在对抗大隋的攻坚战中,起到了领头的作用。 灞都老人是“妖圣”级别的大能,他的手中,自然握着西妖域大量的“棋子”,也有着掌控棋盘的力量。 但宁奕并不认为,如今布下这局棋的是这位老人。 那位灞都老人如果确认了自己的“方位”,大可以直接出手,隔着千里把自己拘过去,以他的手段,想要做到这些,实在太过简单……一位涅槃大能,浪费好几日的时间,陪自己“玩耍”? 不合逻辑。 但是……灞都城内的七位弟子,每一位都是位极妖族的权贵。 宁奕神情阴沉下来,一开始踏入西妖域,引动“虺蛇族”动荡的,不是别人,正是依附于灞都城下的“云豹”。 布下棋局的那个人,怎么得知自己的方位的? 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足够了解自己,那么便不难推演出这个结局……从朱雀域逃离,自己一定会避开南妖域灞都城,选择西行绕线,贴着虺蛇族雪林。 因为这条路线是最为稳妥的路线。 自己的对手,是一个很了解自己的人。 他在布下这局棋……想要“玩死”自己?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他脑海里想到了自己在红山时候遇到的那个魁梧身影。 肩头披着宽大白袍,单手攥着金银平脱刀鞘的那头年轻大妖,看起来不像是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腹黑谋士”,玩这么一出,实在不符合自己对姜麟的预期。 只不过局势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差。 自己确切的行踪应该没有暴露,只不过有一个大概的模糊定位,不然也不至于每次都出动那么大的仗势……布下这局棋的“幕后人”,每次出手,都靠着极大的推进规模,强行把自己逼到下一个地点。 这八日,自己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好在那人的棋局也到了一个“死点”,再没有更多的力量可以追击自己。 有了那么一线生机。 宁奕看着洞口外的风雪,西妖域的那轮明澈大月,有些刺目的亮眼,雪地上一片银白,黑夜也如白昼,这样的休息不知道还有多久……下一波动荡应该就快要袭来了。 地图是一片黑。 双方都是瞎子。 遗憾的是,敌人在暗,我方在明。宁奕根本奈何不了那位“布局者”,这场棋局的最终目的……无非是把自己从西妖域揪出来,然后杀死,其实灞都城那么多的大人物,随便出来一位,一巴掌都可以拍死自己。 但是那位“布局者”似乎很喜欢这种掌控局面的感觉。 他要玩,自己便陪着玩。 宁奕忽然余光瞥见了山洞里那个瘦小的影子。 红樱并没有靠在符箓旁边取暖,而是抱着双臂,瑟瑟靠在自己身后的石壁之处,目光看着远方刮荡而过的风雪,惘然而又空洞。 宁奕轻柔道:“抓紧时间睡一会。” 红樱笑着摇了摇头。 她一只手颤抖着捋了捋红色丝,干枯的嘴唇轻轻嗡动,沙哑问道。 “公子……是不是出现了一些,意外?” 宁奕沉默下来。 意外? 这算是意外吗? 如果姜麟到了大隋南疆,这个消息被某座圣山知道了,他有机会横跨四万里,然后再越过北境长城,回到故乡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意外,从宁奕踏上这片土壤的第一刻起,就注定会遇上无数的追杀。 生死是大事,生死之间的厮杀是小事。 对宁奕而说,已经经历了一次生死,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他曾经一无所有……但从冰川高原上醒来,再次看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他忽然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不想放弃,也不会放弃。 没有意外,能够阻止他。 倒悬海的那一边,还有很多可爱的,亲切的笑容。 沙哑的声音在小小的山洞里回荡。 “宁公子。” “如果……我说是,如果……” “如果我成为了你的负担,累赘,把我丢下,你可以离开……那么……” “不会有如果。” 斩钉截铁的声音打断了她。 红樱怔怔看着自己身前的黑衫年轻人。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南方,认真道:“倒悬海的那边就是大隋天下,我会带你离开妖族,无论生什么……都不会把你丢下。” 这是一局针对自己,精心设计的棋局。 请君入瓮? 宁奕面无表情,看着山洞外的风雪,远方高原处已经有了隐约的震动,66续续的声音跨越雪潮而来……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是自己将重复之前的亡命之旅,最终奔向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尽头。 那些妖族天下的“大人物”啊,还真的是与大隋一样,总喜欢玩一些无趣而且浪费的游戏,很久之前,自己在大隋,就被当做某颗棋子。 到了妖族,竟然还是这样。 只不过今非昔比。 他默默看着雪潮,想要看清黑夜和大雪的那一边,自己在棋局对面的对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 一盏老灯如豆。 袅袅炉火不温。 谷小雨披着草蓑,蹲在小霜楼的火灶旁,哈气搓手,他刚刚打理完宁小师叔的屋阁,把东西整理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这些日子过去了……蜀山上下的那股兴奋劲头已经过去了,宁师叔没有死,这个消息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了。 但是宁师叔去哪了? 无人得知。 日子还是一样的过,诸峰的师兄弟们,修行的修行,下山的下山,游历的游历,蜀山方圆的马匪少了极多,可能是因为隐宗同袍们出剑的时候,隐约带着怒气,几次出手,连根拔起了好几座城寨。 西境三皇子倒台之后,并没有纷乱四起,反而变得太平起来……李白麟坐镇西境之时,手腕稚嫩,并没有像二兄那样拧合东境,于是西境帮派之争严重,而且碍于东境手脚,时常会有诸座山头的马匪火并,吞帮,最终的受害者,自然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彼时安乐城并不安乐。 如今虽是安乐,却有些寂寥。 西境的消息一片冷清,剑湖宫仍在闭关,但那位少宫主的身份倒是在前不久昭告天下。 屋阁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音。 谷小雨有些惘然,这个时候,师尊和师叔们都在闭关,今日是自己值勤,隐宗弟子一般也不会来小霜山……况且,此地看守森严。 他推开门来,看到了一位披着单薄白衫的年轻公子,腰间拴着一把古朴铁剑。 柳十一站在门外,他看着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郎,轻声道:“风雷山谷小雨?” 谷小雨惘然点了点头。 白衣公子眼神复杂道:“我是剑湖宫柳十一。” 说谁谁,谁谁到。 谷小雨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有些懊恼,心想自己刚刚要是在念着小师叔,是不是现在推开门来看到的,就是那张亲切的笑脸了? 他微微欠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柳十一并没有进来,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小霜楼内布置的物事,轻柔道:“我下山了,想找他切磋的。但可惜……” 谷小雨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柳十一道:“我会尽我所能的,帮蜀山找他。” “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在找他了,您还愿意帮忙,真是感激不尽……”谷小雨神情喜悦,深深的揖了一礼,想了想道:“宁小师叔提到过你。” 柳十一微微挑眉,有些讶异,他没有说话,而是默默等待着谷小雨说出宁奕的评价。 “小师叔说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家伙。”谷小雨由衷道:“小师叔还说,您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力不济,当年差一点死在中州,欠了他好大的一个救命恩情,还说如果我以后有麻烦,可以拿着他的名号去找您帮忙。” 柳十一默默攥拢剑柄。 救人的心思变成了杀人……等他找到宁奕,一定要劈死丫的。 谷小雨挠了挠头,“宁小师叔说他人脉很广,若是我下山,拿着他的名号,会很受欢迎。您是剑湖宫未来的宫主……现在看来,小师叔没有骗我。” 柳十一一时之间有些无语。 他略带同情地看着从未下过山的“谷小雨”,这个傻乎乎憨厚的少年郎,是认真的吗? 如果拿着“蜀山宁奕”的名号出山,恐怕活不过三天就会被各种仇家找上门来,直接围堵砍死吧? 谷小雨认真道:“师尊说,要不了多久,我也能下山了。” 柳十一严肃道:“出去之后别说你认识宁奕。” 谷小雨笑了,“我又不傻。宁师叔的名声,在大隋是一朵被捏出花来的臭狗屎。” 柳十一神情精彩。 想了想。 这个评语,相当契合。 他看着这个并不笨的小家伙,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看似随口一问:“下山以后准备去哪?” 谷小雨身子微微一侧,靠在小霜楼门口,他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少年郎压低声音,极轻道:“先去紫山。” 柳十一眯起双眼。 “裴姐姐在紫山。”谷小雨沙哑开口。 少年的心底默默浮现出那个背负长剑眉间一点红的女子剑仙形象,从蜀山闭关之后,叶老先生阖世,就再也没见过了。 听说天都那一场沸乱之中,师尊三人,和紫山的楚绡前辈,把裴姐姐救了出来……因为将军府遗孤的原因,天都那边还没有掀起追究的风波,但是紫山直接封锁三百里,一位涅槃境界的大能坐镇,外人谁敢踏入? “然后会去一趟天都城。” 谷小雨忽然咧嘴笑了笑,抬头看着柳十一,道:“柳先生,您见过那位徐姑娘吗?” 柳十一没有想到谷小雨会这么问自己。 徐清焰……自己倒真的没有见过。 “我听说宁小师叔在天都城有位关系说不清道不明的‘红颜知己’。”谷小雨咳嗽一声,道:“三二七号跟我说的。” 柳十一知道三二七号。 那个胖子。 在中州逃命的时候见过。 谷小雨自肺腑的感慨道:“据说那位徐姑娘生得极美,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裴姐姐比。” 关于宁小师叔的未来……他心底一直站在裴姐姐那边,毕竟当年在西岭大雪里,把自己捡回来的,就是裴姐姐。 有时候觉得郁闷。 谷小雨心想,有了裴姐姐这么好看的小剑仙作伴,宁小师叔怎么还在外面沾花惹草的? 后来齐锈师叔告诉自己,那位如今位于天都城炙手可热高位的女子“徐清焰”,当初乃是三皇子寄托在蜀山感业寺下的一枚棋子,正是因为宁小师叔,才能解脱囚牢。 慢慢了解了宁小师叔与徐清焰的故事之后,谷小雨原本坚定的想法也有了一些动摇。 徐清焰是一个苦命人。 除了自家小师叔,好像没人能救了? 要是自己,救还是不救? 想到这个问题,谷小雨就有些愁眉苦脸。 这可怎么抉择? 三师叔曾经意味深长的,跟自己说了一句至今仍然有些懵懂不解的话。 “小孩子才做选择……” 大人呢? 谷小雨送走了柳十一,他缓缓走到小霜山下,今日是每月的第一天。 按时辰来说,快要到了。 谷小雨并没有等待多久,远方传来了踢踏的马蹄声音。 小霜山外,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踏着黄昏的余光。 停靠之后,车上下来了一位面容白净的小宦官,双手捧袖,袖中乃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书信。 “皇宫,东厢。” 嗓音轻柔念了一声,交付信谏之后,小宦官重新登上马车,缓缓离去。 谷小雨神情复杂,捏着这封书信,他思绪复杂地返身重新走上小霜山,打开宁小师叔原本空空荡荡的抽屉,把这封书信放在最上面。 压住下面的三十多封。 抽屉里没有灰尘。 因为每个月他都会来打扫。 抽屉堆满了信谏。 因为每个月她都会送过来。 就像是一种无声而又紧密的联系,又或者是某种不需言语的默契,即便在全天下人都动摇和怀疑的时刻,那位皇宫东厢的徐姑娘,也坚定的认为“宁小师叔”不会就此死去。 这些没有拆解的书信,该是承载了多少难熬和等待? 谷小雨怔怔出神。 他有些恼怒。 温韬师叔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确实很难选啊,大人也很难选啊。 第二十八章 我找到宁奕了 “宁奕,见信如唔。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天都诸事繁杂,只有在写信的时候,才能让我稍稍安宁一些。” 东厢的书房里,灯火摇曳。 每月的第一天,都会有一封信,送到蜀山的小霜山。 也是这一天。 徐清焰会坐在东厢的书桌灯火前,慢慢写着上个月经历的琐事,从中州到西境,路途波折,对她如今的地位而言,托人送信倒不是难事,不过她不愿因为这件小事,太过麻烦宫内送信人,一般都会提前早早把信写好,给足时间,这样驿站的马儿也不用连夜奔波。 既然是太平日子,不妨让车马慢一些。 这已经成了习惯。 徐清焰坐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她慢慢写着这封信,把这些日子的见闻,喜悦,烦闷,无趣,都倾吐出来,在天都城……她没有朋友,也没有故人。 在这个世上,失去哥哥之后,她如今只有“宁奕”了。 灯火里倒映着一张柔和的脸庞。 不知不觉,已是天明。 外面传来了极轻极远的鸡鸣声音。 门外有敲门声音。 小昭姑娘单手拎着袖摆,另外一只手屈起手指,轻轻叩击着门扉,柔声道: “小主。” 徐清焰揉了揉眼,她把信纸折起。 门外的小昭缓缓道: “今日是否去珞珈山修行?” 按例来说,是要去的。 门被推开,徐清焰站起身子,她披上身后小昭递过来的大氅,轻轻转了一圈,看着镜子里那个初长成的“女子”:肤如细雪,唇红齿白,一颦一笑动人心弦。 即便已经看了无数遍,小昭还是有些失神。 她微微躬身,双手递上一顶黑色帷帽。 徐清焰对着铜镜笑了笑,然后伸手接过帷帽,戴上的那一刻,笑容消失,眼神恢复一片平静。 人总是会变的。 三年的时间,很多事情生了改变。 但出行之时,她还是习惯性戴上那顶帷帽,遮掩自己的容貌,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在莲花道场已经露了一次面。 她已见过“众生”。 但“众生”并没有见过她。 天都里纷纷扬扬传着“东厢徐姑娘容貌天下第一”的消息,但除了当初在莲花道场里的少数权贵和官场佼佼者,谁都没有见过徐清焰的真实面容,如今那位太子爷如今执掌大隋,铁律压而不动。 无人敢触其霉头,连动一丝邪念的也无。 “今日不去珞珈山。”她单手压下帷帽,道:“出一趟远门,我要去西境。” “西境?” 小昭有些失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东厢门,马车早已恭候多时,上车之前,徐清焰对着东厢院门口的一位小宦官柔声笑道:“若是到了信的日子,我还没有回东厢,把书房里的那封信拿出去,给专人寄走。” 小宦官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但还是小心翼翼问道:“小主要出远门?” 徐清焰轻轻嗯了一声。 小宦官低下头来,声音极细:“太子殿下说过……” “我心里有数。”徐清焰态度不算强硬的打断了这个好心提醒的“宫内新人”,对前方的马车车夫道:“出天都,西行。” 马车车夫明显就是一位摸滚打趴世道精练的老油条,二话不说驱车离开东厢,宫内城内的度不温不火,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于是宫门口和城楼上的金甲侍卫,以为这位徐姓姑娘只是如往常一般去珞珈山修行,昼出夜归,最多不会停留过三天。 出了天都城。 徐清焰淡淡道:“去紫山。” 马车转了一个方向,在烟尘喧嚣声中一骑绝尘。 紫山? 小昭看着自家小主。 隔着一层黑色帷帽的皂纱,看不清那层皂纱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面容,什么样的一个神情。 紫山是大隋天下最神秘的圣山。 楚绡前辈出手救走了将军府遗孤裴灵素,这件事情,并没有被提上台面,大隋高层的内部人尽皆知,但是全都噤声,那位太子爷这几年似乎在忙着筹措一些事情……接下来可能会有某些大行动,但一直蛰浅。 原因就在于长陵的真相。 皇帝离开之后是生是死,已经成为一桩谜案,而这个谜案背后的真相,则像是一块重石,沉沉压在李白蛟的心头。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位太子生性谨慎,即便起了贪念,仍然不敢有何动作,近些年来,似乎对自家小主起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念头,但每每有冲动的念头,总会想到三年前太宗皇帝大怒的那一夜,最终也只能忍气吞声,好好待之,从未逼迫过徐清焰做任何不愿意的事情。 长陵之后,已是三年。 三年…… 三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罢了。 在他的寿命里,已经用了几十年去试探,终于在机缘巧合之下,握住了棋局上的“皇座”。 他绝不可以接受,自己几十年来的运作,因为一个念头倾覆。 他可以再等一个三年,再等一个三年! 只要他能稳妥地坐上去,没有后顾之忧,他大可以再继续等待两个三年,这段时间之内,莲花阁轻松接手了天都的所有权力,东境一片安静,二皇子当然不会傻乎乎回到天都,而是壁虎断尾一般忍痛斩断了自己在天都的所有力量,放弃了这数十年来的经营。 太子并没有动那朵“黑色莲华”的念头,至少目前还没有,于是两者相安无事的生存,堪称是大隋近千年的一座奇观。 井水不犯河水。 但河水已经汹涌澎湃,随时可能会淹没这片四万里的土地。 李白蛟什么也不需要去做,他只需要等待,然后握拢一切,就可以拥有一切。 像他父皇一样。 天下是大,苍生是小。 这种格局,往大了说是“隐忍”。 但往小了说,是“懦弱”。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当初坐在皇座上的男人,太过强大,给皇座下的三位继承者,都留下了太深的阴影。 …… …… 紫山无人。 但山门之处,西境大雪,一片银白。 紫山的山门大阵,寻常人无法破开,所以即便有人误入此地,兜兜转转,一般也就稀里糊涂转个数个时辰,然后茫然被送走,除非是早有预谋的“大阵法师”来到此地,否则寻常修行者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座阵法乃是当年的“紫山故人”,看在楚绡的情面上才布下的。 那位“紫山故人”,姓6。 紫山深处,立着一块又一块的石碑。 大隋天下,各座圣山,各有所长,而紫山所删除的,便是这世上最神秘的禁忌领域。 生死禁术。 紫山从来就是冷冷清清,杳无人声。 据说当年在大隋西境曾经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某位偏僻藩王认为紫山人少,占地却大,于是集结数万大军,试图攻下这座圣山,将紫山除名,把山门垄断,来当做自己的王府。 当时的紫山上下,也不过数人而已。 于是那位藩王凝阵冲杀之时,紫山方圆百里,天翻地覆,棺木破土而出,生死禁术大放异彩,数万阴兵从地底爬出,冲天喊杀之声沸腾凌霄,大隋铁律皇权都被屏蔽在阵法之外,当初坐在大隋皇座上的乃是两千年前的狮心王,狮心王并没有出手扼住紫山禁术,而是默默看着这一场战争以自己“皇族血亲”的落败告终。 那位身负大气魄的狮心王,非但没有重惩紫山,反而亲自奔赴山内,揖礼道歉,最后勉强救下了那位藩王血亲的一条性命。 再之后,即便狮心王的统领被推翻,仍然无人去挑战紫山的禁域。 谁也不知道,紫山里到底埋着多少棺材。 只要紫山一朝还有涅槃境界的大能坐镇,哪怕山上只有一人……也不容小觑。 一人一宗。 那位藩王战败之后,被狮心王救出紫山,带回王府,之后便失魂落魄,一蹶不振。 据说那位藩王当年也是涅槃境界的大能修行者,但是与紫山山主的对决之中,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恐怖景象。 方圆百里的战场,自己麾下将领战死之后,魂归紫山,重新化为冲杀的甲士,只不过奔向的是自己的军队。 这一幕对藩王的心理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但想让一位涅槃境界的大能,神念受到重创……绝对还有其他的事情。 这就是紫山让人忌惮的地方了。 不可知之地。 无人踏足山门,即便有缘踏入,也无法深入。 一座座石碑,大雪覆盖,鸟雀轻鸣,听起来并不凄惨,破开雾气走入紫山,其实里面倒不是一副死人坟地的暮霭模样,有山有水有灵。 紫气东来,是为祥瑞之地。 棺木深埋地底,若无秘术引动,阴气顺延龙脉流淌,也不会破土而出,行走在紫山山道,只会觉得通体舒泰,事物有一阴一阳黑白两面,生与死永恒对立,但若是堪破大道,轻轻扭转镜面,或许就可以逆转乾坤。 徐藏的剑道,便是大成的“生死剑道”。 这千年以来,修行剑意,对应星辉境界,一重楼是一重境,几乎从来没有一个剑修,像徐藏那样,直接一步登顶,领悟出一条完整剑道的存在。 一步入涅槃。 还是生死禁忌领域的至强者。 这等剑修,往前推一千年,两千年,在浩瀚历史长河之中,都是闻所未闻。 一个疯子。 一个修成不可能境界的疯子。 徐藏的成功,当然要归结于他自身极其惊艳的天赋,还有无比疯癫的想法……但事实上,这一条路需要无数的机缘巧合,重创的打击,跌境的奔波,燃尽一切的赴死,以及最后埋骨紫山的时机。 由生入死,向死而生。 徐藏在紫山阖目的地方,是一处单独开辟的广阔洞天,那座洞天内灵气氤氲,生机与死气汇聚浮现,如龙蛇纠缠,这里是紫山最玄妙的地方。 若是紫山内,真的存在逆转生死之地,那么便是这座洞天了。 这座洞天,叫做“风雪原”。 …… …… 裴丫头在“风雪原”闭关已经很久了。 剑气吹拂,百草摇曳。 栓系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童,坐在古树的巨大树枝之上,双脚摇晃,衣衫猎猎作响,有些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风雪原时而狂风卷动霜草,时而风平浪静一切寂灭,但那个披着紫袍的小丫头,就这么盘膝坐在草原中心,动也不动,一道又一道的铭文符箓,如龙卷一般,围绕着那个瘦弱却坚毅如山的女子身影。 不免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紫山的典籍,裴灵素以极快的度看过一遍,再那之后,她踏入“风雪原”闭关,就再也没走出来过。 楚绡当然知道她如此刻苦的闭关,到底是为了谁。 三年来无数的传言和疑证飞流在这世间,只不过都是得不到证实的虚妄之词,裴丫头两耳不闻窗外事,竭尽全力的去修行“生死之术”。 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宁奕还活着,那么他一定会回到这里来见自己。 若是……那她不会像十三年前,看着将军府亲人死去那样,什么也做不了。 她会修成这世上最难的禁术。 她一定会把宁奕带回来。 这是一个有些可笑的稚嫩念头。 可笑的有些可怜。 但楚绡一直没有出言打扰,三年来,她看着自己的弟子无师自通,以极快的度在这条大道上一骑绝尘,有时候不得不感慨,修行真的有天赋一说。 裴旻的女儿,果然是如他当年一样的惊才绝艳。 前些日子的“大好消息”,让裴灵素第一次从闭关的心境之中走了出来,那个披着紫袍,容貌变得不再稚嫩的“裴姑娘”,已经像是宁奕当初在红山寝宫递斩剑符时所见的那位“女子剑仙”一样,即便不言不语,举手投足也有着剑气流淌。 当年裴旻的“剑藏”,这三年来已经完全被她消化。 野火从天都被带了回来,受了重创,但是温养三年,如今已经痊愈。 裴灵素的左手边,草原上插着一柄光滑圆润的长剑,剑身如琉璃一般不染尘垢,随风轻轻震颤摇曳。 叶长风前辈的稚子。 同样是从天都带回来的“遗物”。 这把“稚子”,她准备等着与宁奕见面的时候再亲手交给对方,只不过时间一晃而过,听到“宁奕还活着”的消息时候,她一阵恍惚,竟然不知过了多久,在风雪原闭关的日子里,丫头早就忘了时间的概念。 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离开紫山,去找“宁奕”。 蜀山的信谏让她放下那颗焦急的心,等待着整座大隋的消息……于是在这段时间里,她重新冷静了下来,果然。 没有人找到“宁奕”。 冥冥之中,她似乎能够感到……宁奕确实活了过来,在自己的心中,隔着很远,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就像是以往即便分开,一人在剑行侯府邸,一人在红山高原,仍然可以心有所念。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宁奕。 裴烦重新闭关,只不过这一次,她不再去研究“生死禁术”。 宁奕没有死。 最坏的打算,那个遥遥无期的修行境界,自然可以沉沉拿起,轻轻放下。 丫头心底舒了一口气。 但是也提起了一口气。 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连串的念头,最终通向了一个遥远而又缥缈的“可能性”。 她坐在石碑面前,开始研究“风雪原”的阵法。 在风雪原,生机与死气达成了不可思议的“平衡”。 当年天都血夜之后,紫山的那位得意弟子,按辈分来说,是裴丫头师姐的“聂红绫”,就被安葬在此地,风雪原内的生死维系在一个凝固的时间,聂红绫也就保持在生与死的寂灭之中,只不过若是无法逆转生机,她便永远无法醒过来。 裴丫头参悟着那块石碑。 悬空的符箓,蝌蚪一般的古代文字,历代紫山山主的智慧,都在虚空的铭文之中。 在蜀山后山之时,她就破开了“6圣”留下来的小子母阵。 在阵法和符箓方面,丫头有着绝佳的资质。 这是一块上好的美玉。 风雪原闭关十数日,她默默捋清了这座大阵的脉络,结构,而且现了一个相当惊人的“奇点”。 楚绡坐在树梢头,晃荡双脚,看着裴灵素缓慢睁开双眼。 坐在石碑前的裴丫头,脑海里似乎想到了某个宁奕当初在青山府邸盗墓归来之后,对自己提到过的人物。 她抿起嘴唇,沙哑道:“师父,这里有人来过。” 大菩萨开口了。 闭关这些日子,也不嫌闷得慌。 陪着裴灵素闭关修行,大部分时间就坐在树梢头呆的红衣女童回过神来,单手撑着下颌,笑眯眯道:“当然。你亲眼看着那个姓徐的走进来,然后被抬出去的。” 她第一时间以为,自己这位小徒弟会询问关于紫山生死禁术的事情。 没有想到。 裴灵素摇了摇头,认真道: “不是徐藏。” 不是徐藏? 楚绡怔了怔,她忽然回过神来,看着丫头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的确有人来过风雪原,这件事情她好像没有对外人说过。 她双手按在树梢枝头,轻轻一跃,从数丈高的树头落下来,大袖飘摇,降落空中“砰”的一声撑开那柄红色油纸伞,轻轻摇晃,像是一张轻盈白纸,就这么晃荡落下。 声音也轻飘飘传到了丫头的耳边。 “的确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来了紫山,而且我破例让他入了风雪原……那人是一个说不清来头的三教九流,但不是坏人,唯一的痴念,就是试试看能不能救活你面前石碑下面的师姐。” 楚绡落在地上,她撑着大红伞缓慢前行,风雪原的霜雪摇曳,落在伞面上,覆了一层白。 她走到石碑之前,蹲下身子,以手指摩挲石碑碑文,眼神复杂道: “那人是个苦命人,现在想来,是我一时心软了。” 裴丫头看着那面石碑,楚绡的手指轻轻落下,碑文流淌,汇聚,如小溪河流一般断断续续,开开合合,最终石碑纹路全都点亮,像是黑夜里由风雪汇聚而成的一扇门户。 裴灵素声音极轻的颤抖问道:“这是……通向那座天下的门?” 跟她想的一样。 那个在宁奕口中,叫做“吴道子”的男人,身无长处,修为境界低微,但是偏偏可以在诸多圣山的围剿之下活过来,顶着一身臭烂名声,在大隋古墓里搜刮游荡。 是为了找到复活“聂红绫”的办法。 大隋天下没有办法。 还有另外一座天下。 但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越过北境长城?怎么可能跨过四万里的版图,抵达倒悬海的那一头? 于是他便来了紫山。 而楚绡帮了他。 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童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否认裴灵素的猜想,只是木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可惜的是,你踏不了这扇门。” 丫头看着自己的师尊。 “倒悬海有一座巨大的禁制,谁都突破不了,这扇禁制把十境之上,涅槃之下的大修行者限制地死死的。”楚绡懒洋洋道:“风雪原的奇点,的确可以通向妖族天下,这是出自紫山老祖宗的手笔,应该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了吧?但可惜的是,初代光明皇帝的手笔更大一些。” 裴灵素神情有些苍白,她默默攥拢拳头。 她已经破开第十境的那道门槛了。 命星境界,踏不了那扇门户。 她试着伸出一只手来,那扇四四方方的星火阵法虽然启动,却并不接纳她,她触摸到了石碑上的霜雪,门户的那一边,并不是万里之外的妖族天下。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起来,那个当初从风雪原离开的男人,相当不靠谱呢……要么是一身本领,在妖族没有办法施展,就这么死在了北边。”楚绡不含感情,淡淡道:“要么这个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男人,到了那边就变成了负心人,如果我没猜错,他当时急于摆脱大隋这边的无数追杀,去了那座天下,反而会好过一些。” 对于“吴道子”的言论,裴灵素并不表任何看法。 她默默低垂眉眼。 “这是一个双向道口,我还给了他一块玉佩,但这些年来,他没有传一句话过来。”楚绡看着那座石碑,略微有些遗憾。 她其实能够猜到,以那个男人的性格,若是找不到“复生之术”,必然不会再传话回来,也无颜再见自己。 但这些年来,吴道子连一句话也没有传过…… 或许那块玉佩在妖族天下碎了? 或许是真的死了? 星火燃烧,短暂的沉默。 忽然之间。 裴灵素皱起眉头。 裴丫头坐在石碑前,隐约觉察到了一些异常,于是她有些疑惑,有些质疑,缓缓伸出一只手来,袖袍被风卷起。 雪白的手指,触摸到星火里的霜雪。 她的指尖出沙哑的触碰声音。 一张残缺的白纸,被她轻轻拽出,那是刚刚从北边那座天下递过来的信物。 歪歪斜斜的字迹,还染着鲜血。 一行小字,写得十分匆忙。 “我找到宁奕了。” 第二十九章 对决 从中州离开的马车,一路辗转,风尘仆仆。 从天都城离开西行,越过阳平城大漠一带,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十日,这路上徐清焰闭目养神,显得极其平静,小昭默默坐在自家小主对面,之前在天都城小雨巷府邸里幽居的时候,小主还不过是三皇子手底下的“笼中雀”。 如今的心性和气魄,已经远非三年前可比。 “小主这趟去紫山,也是为了那位‘宁先生’么?” 小昭心里闪过一些驳杂的念头,那位在小雨巷缘悭一面的“宁先生”,当年是红遍天都城的少年天才,踏入天都,一路崛起,登上星辰榜第一之后……在那位“宁先生”身上生的事情,便变得不可考证起来。 三年之后,“宁奕”的名字,在大部分的耳中,变得逐渐陌生…… 当人们忘记一个人,哪怕他还活着,那时候……与死了也并无异同。 除了宁奕身旁最为亲近的那帮人,或者是大隋真正执掌权势的那些年轻权贵,其他未曾亲眼目睹这一切的路人,逐渐都在遗忘。 天都那场政变,在徐清客的谋划之下,沉睡酝酿于风云未起的摇篮之中,也长眠终结在这未暖先寒的襁褓里。 少数的人还在执着。 譬如,自己家的小主。 再譬如紫山那位姓裴的姑娘。 “这样见面,真的好么?”小昭看着远方渐渐浓郁的雾气,要不了多久,就该到了紫山地界,她有些失神,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心中话说了出来。 徐清焰正襟危坐,一只手掀开车帘,看着在车马两侧倒退如流的古木。 她眼神里一片平静。 “没什么不好。” “三年没有见面,但我认为……裴灵素姑娘不会放弃那个念头。她一定跟我一样,在找寻着某个可能。”徐清焰的眼神里有些恍惚,三年的时间眨眼便逝,她的确很久没有跟裴姑娘见面了,那个当初在剑行侯府文文静静,不言不语的沉默小丫头,竟然是北境大将军裴旻的女儿。 宁奕带着丫头在西岭摸滚打爬了十年。 徐清焰眼神有些复杂,世道不易,这世上苦处太多,甜头太少,于是人总是羡慕自己未曾拥有的,羡慕他人手中握着的。 在一切未曾在莲花道场揭晓之时,自己曾经羡慕过裴姑娘的身世。 殊不知,裴姑娘原来也是一个苦命人。 比起自己,她背负的更多。 紫山地界,雾气缭绕,马车到了这里,度缓了下来,那位宫内特派的马夫,修行境界虽有,但却不高,更是不通阵法,但生性谨慎,有些迷失方向之后,便不敢乱来。 马蹄在山道上缓慢踢踏。 徐清焰轻轻叩击车厢,示意停车,她披着白色大氅,缓慢走下车厢,紫山漫山大雪,一片银白,煞是好看。 轻轻呵出一口白气。 小昭姑娘紧随其后,也下了马车,她看着自家小主,收拢衣袍,揉搓着双手,下车之后就再没有动作,默默在原地等待。 徐清焰的确在等待。 这里是紫山地界—— 从这辆马车踏入此山百里范围的时候,那位涅槃境界的楚绡山主,想必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到来,是敌是友,是朋是客,是请是驱,早就在一开始就定下了结论,若是不想见自己,那么这辆马车自然也走不到雾气的最深处。 远方大雪,星火燃烧,缓慢勾勒出一扇缥缈的四方门户。 涅槃境界的大能,已然脱离肉体凡胎的桎梏,行进飞掠,大多都会选择以“捻火开门”的神通开道,度极快,神念驭使星辉,打通两地空间。 一步迈出,便是终点。 只不过对于肉身的需求极高,若是没有涅槃境界的星辉包裹,贸然尝试太远的距离,可能会肉身崩塌而死,埋葬在不知名的空间里。 三年前,长陵山下的那扇门户,便是这种手段,只不过星君境界的守山人,早就拥有了涅槃身躯,随意穿梭门户也不会受到影响。 那扇门户出现之后,整座紫山仍然是一片寂静。 无人开口。 无人说话。 但是其中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 …… 徐清焰眼神微凝,对着那扇星火摇曳的四方门户,躬身揖了一礼。 她摆手示意身旁的小昭不用跟过来。 接下来的路,她可以自己走。 踏入那扇门户,与自己想象中不一样,没有出现红山高原打碎奇点穿梭空间的痛苦感觉。 就像是迈过这世上千百扇普通的门一样。 抬脚。 迈步。 然后徐清焰看到了漫天如飞絮一般的大雪,根根摇曳而又倔强的霜草。 一片孤独的草原。 她来到了风雪原,眼前是一块古朴的石碑,还有一位紫衫年轻女子。 天都一别,三年不见,裴灵素整个人的气质生了极大的改变,自内而外,凌厉的剑气掩盖不住。 徐清焰轻声感慨道:“裴姑娘,许久不见。” 裴灵素对这个当初愿意在莲花道场为自己求情的女子,其实并没有厌恶……哪怕她心里有着无法避免的介意,但她对于徐清焰,还是有好感的。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去说那些客套话了。 丫头微微低垂眉眼。 这是一个相当意外的客人。 片刻之后,她问道:“特地从天都赶过来?” 徐清焰笑着点了点头。 丫头又问道:“因为宁奕?” 再度点了点头。 只不过这一次,徐清焰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她一只手摘下帷帽,将其轻轻拢在自己胸口,抬起头来,入目所见,乃是风雪原漫天的雪絮缭绕,为自己开启门户的那位紫山山主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雪原石碑,除此以外,空空荡荡,别无他人。 “师尊不在。”一眼看出对方心思的裴丫头,轻声道:“如果是跟他有关的话……你大可以放心的说。” 徐清焰揉了揉冻得有些僵的面颊,她吐出一口郁气,道:“宁奕没有死,他还活着。” 裴灵素摇头笑道:“我自然知道。” “他不在大隋,而是……在那边。” 徐清焰说这句话的时候,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北方。 裴丫头的脸上凝重起来。 她是怎么知道的? 单手拢着帷帽的徐清焰,似乎在措辞,她缓慢而又认真的说道:“在三年之前,他把我推出长陵……在那之后,全天下人都说他死了。但我知道,他没有死,还有一缕魂魄,只不过沉寂下去,像是被霜雪冻结封存,不知何年才能复苏。” 顿了顿。 “这个秘密,我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因为普天之下,能救他的,就只有我。” 徐清焰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内疚,她摊开掌心,那里躺着半片骨笛叶子。 徐清焰声音自嘲道:“我身上的病,裴姑娘你应该清楚。那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绝症,只有宁奕能救我……可能这是一种轮回,因果吧?现在变成了只有我能救他。” 搭桥相见。 输送神性。 这是她三年来,无论再忙,再累,再苦,都会去做的一件事情。 沉默了很久,裴灵素轻轻道:“你做的并没有错,如果我是你,也会这么做。” 徐清焰摇了摇头。 两个人见面之后,有些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 这实在是一个尴尬而又令人缄默的氛围。 但两个人对于局势已经明了。 至少,目前……她们有着一个相同的念头。 徐清焰先打破了平静,道:“之前说到他在妖族天下,看起来……你似乎并不惊讶?” 没有等丫头回答,她便深吸一口气,道:“想必你一定做了很多的事情,还有努力,我来到紫山,便是想问一下你……这样东西,你能否用得上?” 裴灵素微微一怔。 徐清焰抬起一只手,掌心出轻轻的嗡鸣。 风雪原的上空,出了极轻的丝线拉扯之音,地上的霜草,空中的飞屑,肩头衣衫上的雪花,都生了程度不一的紊乱。 远方树梢上,靠坐在树头打盹的楚绡缓慢睁开双眼。 紫山山主眼神有些讶异,轻轻咦了一声。 这是徐清客当初在天都弑杀皇帝的“宝器”。 最终……被赠予徐清焰了么? 这等宝器,与推演之术有关……再是磅礴的推演,命数,都可以被拆解。 天道四十九,求一方大衍。 无数光线蜂拥而来。 在帷帽女孩的掌心汇聚,凝形。 化为了一根青灿的竹简。 白色大氅猎猎作响,徐清焰把掌心的那根悬空竹简,轻轻递到了裴灵素的面前。 她眼神坚定,道:“需要么?” …… …… 宁奕需要有耐心。 只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等到一个“绝杀”的机会。 跨越西妖域数千里连绵的雪原,马不停蹄带着红樱小妮子驭剑飞行,在那个棋局幕后执掌者的逼迫之下,在上次山洞内的短短休息之后,他已经连续七日没有合眼。 这七日,他非但没有疲倦。 反而精神更加抖擞。 脑海里的思路愈清晰。 西妖域的雪原版图,就像是一块原先完整无暇的棋盘,随着棋子的推进,逐渐布满疮痍,还是老一套,布局者的手段大而宽阔,大刀阔斧的在西妖域动用大批大批势力夹逼自己。 只剩下一个死角了。 …… …… (今晚只有这一章,因为卡在这个剧情点最合适。但是要“愉快”的跟大家说一声,我准备补更了,连续好几次缺更,谁能够在书评区里认真的告诉我,我欠了多少字?前几天虽然一更,但字数是够的。类似今天这种算是少三千字。哪位童鞋统计一下,我明天开始补。) 第三十章 往生 宁奕在朱雀城,买到了一副相对完整的妖族地图古卷,在这张古卷之中,细致描绘了东南北四座妖域的大多数种族,以及分布情况,诸多年来,妖族内部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尤其是被诸雄当做棋盘的“西妖域”。 数十个小妖域,坐落纵横,在西妖域内割据,大大小小的势力背后,都有着拎线的主人。 想要找出那位幕后的布局者,其实不难,有能力驭使这么多势力的,其实妖族天下就那么几个然的存在。 对宁奕来说,更重要的,是找到棋盘上的“终结点”。 他脑海里那张西妖域地图古卷铺展开来。 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从自己踏入虺蛇族雪林深处为起点,一路斗折蛇行,被迫逃命,最终延伸向了西妖域地图古卷的一个漆黑之处。 古卷上没有标注。 只是以粗糙的笔墨,一左一右横划而下,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 如今追兵已经少了许多。 宁奕踩在细雪剑身之上,回头看去,雪原大雪仍然如一线潮水,但已被自己越来越远,而且又偃旗息鼓之势。 这就是最后的“终点”? 那位布局者,成功把自己逼入了西妖域地图古卷的缺失之处。 整座西妖域,没有任何一座势力,想来争夺这一片古地,就像是南妖域与天神高原那一片的缓冲,这里临近妖族天下的边角,禁制奇多。 宁奕轻轻驭使飞剑,落在一座巨大古木之上,他皱起眉头,看着远方落雪连绵的山脉,高原,若是自己猜的不错……这片不可知之地,应该为一片古遗迹。 宁奕默默考虑了片刻。 时间并没有多久。 身后的雪潮滚动声音重新临近。 他驭剑掠了进去。 …… …… “他无处可逃了。” 大雪纷飞。 山巅之上,一男一女驻足而立。 姜麟的白色大袍被风吹得飘摇不定,他眼神平静,注视着山下的雪屑和雾气。 狂风猎猎。 黑槿蹲下身子,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捻了捻悬崖上的雪粒,然后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对于这位师妹的“本命”,姜麟一直有些好奇,从灞都城出行一直到西妖域,那只原本暗藏天机的红雀,被宁奕捂得死死的,一丝气息也没有倾泻,但却偏偏被自己的小师妹找到了踪迹。 “你是怎么……确定他的位置的?” 姜麟也蹲下身子,轻轻捻了一枚雪粒,他身为妖族古老的麒麟血裔,体内流淌的是最尊贵的皇血,各方面的能力都极强,嗅觉自然也不例外……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闻出任何的异常,西妖域雪原的大雪,相当新鲜,从穹顶飘摇落下,连一丝异味也没有掺夹。 黑槿罕见的笑了笑,“跟这些雪无关……只不过我从未见过雪,所以,我想记住它们的味道。” 姜麟恍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黑槿沉默片刻,道: “确认一个人的位置并不难,尤其……是他。” 姜麟眯起双眼,“你以前见过他?” 黑槿摇了摇头。 她轻轻吸了一口山巅上的新鲜雪气,刚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黑槿的眼神忽然凝重起来。 整座大雪山,生了轻微的震颤,四周的雪气,变得凝固而又僵硬。 这是谁? 人未至,就引了如此大的动静? 远方天际,一声极其凶悍的戾鸣—— 姜麟面色不变,站起身子,同时以双手掸去另外一边肩头白袍的雪屑,淡然道:“你去山下,做你该做的事情。至于我……小师妹,我离开灞都城,本来就不是为了狩猎宁奕。” 黑槿有些恍然。 她猛地猜到了来者的身份。 这几日,她奔赴西域,所见所闻,脑海里积存的一些细碎的,想不太明白的点,此刻终于串联起来。 …… …… 东妖域。 那位郡主从灞都城回来之后,沉默寡言,把自己关在了府里,一言不,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知道那位郡主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白早休生性乖戾,被那位妖圣大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整个东妖域金翅大鹏族,最受宠溺的就是她了。 从小到大,她合成受到过不公?谁又敢惹怒她? 即便遇到了一些“小事”受了委屈,也绝不会憋着,按理来说,此刻白郡主早就备好弓弩外出狩猎,泄戾气,砍下大颗大颗的头颅,挂在腰间,或者是去虐待人族抓来的“炉鼎”,无论男女,狠狠跳起来鞭打出气。 就只有灞都城的姜麟! 只有他! 幽冥两位老人,恭恭敬敬站在府邸门口,若是寻常小族,敢对郡主大人不敬,他们二人只需要出手便可,而对方乃是“灞都”……灞都同样有妖圣,而且很有可能不止一位,门内弟子的修为境界都是奇高无比,金翅大鹏鸟尊为东妖域霸主,面对灞都城,也要以礼相待。 更何况……这是白郡主和姜麟小王爷的私事。 他们实在做不了什么。 他们二人只需要保护郡主大人的平安即可,前些日子,从灞都城离开之后……他们本以为会见到白郡主大雷霆的一幕,然而事实却让“幽冥”二人有些失望了。 白早休从灞都离开,几乎是一条直线的径直返回东妖域“重楼府邸”,中间只做了一件事情。 她抓了当初在朱雀城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说书人”,带着奔行千里,回到东妖域,然后就这么丢到府邸里。 府邸虽设了隔音禁制。 但以“幽冥”二人的修为,始终留一份心神在其中。 这几日都很太平。 府邸内,挂着一座又一座的十字木架,只不过常年没有挪动,上面落满了灰尘,灰尘之下,是干涸的血迹。 白早休喜欢虐打那些地位卑微低贱的“奴隶”,这在妖族并不是什么遭人诟病的恶习,相反……在妖族天下,妖吃人,妖吃妖,都是正常之事。 这座天下,亘立着明确而又不可逾越的种族与地位差异。 东妖域内,她就算是生剥活吞某位族内长辈所喜好的“人奴”,也不会有人去追究责任,相反会有一大批麾下拍手叫好。 那些十字架,已经很久没有动用。 她族内的长辈,尤其是她哥哥告诉她,修行之路,需要修心,可以篆养一口戾气,但要学会制怒,把戾气压下去,不能让情绪主导自己。 妖族天下,极少有脾气性格极佳的那种大妖。像是灞都城的火凤,古道,都是戾气极深的大妖修,但单看平日里,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轻易不动怒,若是动怒,被触逆鳞,那么后果便不堪设想。 但白早休喜欢的那位姜小王爷,倒是算得上性格温和脾性恬淡,有折人的王者之姿,也有隐而不的威压,南妖域内,比起他的几位师兄,显然更拥簇这位性情平和而又前途无量的麒麟皇子。 白早休在庭院里坐着,一言不,她的桌面摆着一局棋局,棋桌的另外一边,坐着那位披着蓑衣的“说书人”。 白郡主披着一身金丝白袍,这身白袍乃是她二爷爷赐下的宝物,名为“百鸟袍”,百鸟二字,原本朝凤,只可惜“凤凰”与“真龙”一样,在妖族天下已经数千年没有出现了,这等至强的血脉,衍生出了极多的王族,譬如灞都城的“火凤”,虽然名字带了一个凤字,却只拥有“天凰”一半的血脉,其实这一半的血脉已是极强。 凤凰不在,白鸟所朝,便是东妖域的金翅大鹏! 金丝白袍寻常一眼看过去,袍面素白,在阳光下倒映浅淡鳞光,若是以手指轻拂,会察觉到冰凉的质感,若是她以修为催动,那么这袭法袍的威能便会挥出来,金翅大鹏鸟是东妖域当之无愧的霸主,宝物众多,但她如今修为也不过踩在千年之境的门槛之上,给“涅槃宝器”太过奢侈,而且极不适用。 这件“百鸟袍”,是妖君级别的宝器,而且极为坚韧,以她如今的修行境界,可以抵抗跨越一个境界的攻击。 她的腰囊里有好几块玉牌,内蕴符箓,连接着最疼她的那几个“存在”,一个是她哥哥,那位金翅大鹏族的“太子爷”,一位是二爷爷,也就是幽冥二老所忌惮的东妖域妖圣,要论修行境界和年数,可能比不上灞都城那位老人,但相差不会太远,是族内明面上的二位妖圣之一。 另外一位,虽然未曾出面,却一直握着东妖域。 甚至说……握着半座妖族天下,也不为过。 那便是金翅大鹏族的“白帝”。 妖族天下有一皇一帝,从两千年前的“东皇”陨落之后,北荒的那位存在,便被称为“龙皇”,弥补了皇位的空缺,但只可惜那位背负龙血的伟大存在,并不喜欢热闹,一个人坐拥长眠之森,据说他体内流淌着九成的真龙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以圆满。 极其神秘,极其强大。 大隋天下与妖族天下的战争旷日持久,即便是出现了直逼不朽的太宗皇帝,也没有选择展开全面战争……原因很简单,若是离开天都,太宗能否打赢妖族的一皇一帝,这是一个不可得知的问题。 人族的未来,不能赌在这么一个不可知的问题之上。 这些年来,莲花阁用了诸多妙法,去试探那两位同样晋升玄妙境界的伟大存在,得出的答案却不尽如人意。 胜负难料。 最接近“探查真相”的那一次,乃是当年的裴旻,孤身直奔妖域,拼杀三位妖圣,杀得整座北方天下沸腾。 只可惜那位东妖域的“白帝”仍然稳坐不动,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意思,最终派人千里送来一枚符令,收回了那三位战死妖圣的宝器,还有魂魄。 北荒和东域的一皇一帝,就像是大隋天都城的太宗,他们稳稳坐在这座天下至高者的位子上,身下是万千子民和生灵,动辄便是四境局势,百万性命。 失败的结果太惨烈。 无法接受。 所以面对裴旻这个无所畏惧的年轻挑战者,白帝选择了避战。 至于北荒的“龙皇”,比起白帝年岁还要长久,性格还要冷漠,他已经太久没有离开北荒了,也太久没有挑战者敢踏入那片禁忌领域。 …… …… “说书人”披着蓑衣,他盯着那座棋盘,他的面前,一枚又一枚的棋子,云豹,虺蛇,蚍蜉,雪蛛……这些棋子代表着西妖域的一座又一座族群,事实上,也确实是一颗又一颗棋子。 在金翅大鹏鸟的面前,这些弱小的族群,与棋子无异。 他知道,自己面前的棋盘,代表的就是西妖域。 这些棋子……是东妖域的棋子,但也是他的棋子。 哪怕有些并不归属东妖域,但只要他动了,那么棋子所代表的族群,便会随之挪动。 因为他面前的那个女人,有这个资格。 白郡主微笑道:“先生继续下啊。” 说书人眼神低垂,豆大的汗珠顺延面颊滑落,他轻轻以一只手掌擦拭着下颌,把汇聚而来的汗水抹掉。 他的指尖有着斑驳血迹,倒不是因为遭了虐打,而是他在下这局棋,实在心力耗损太大,推演之时,忍不住以唇齿咬住手指,久而久之,便致使如此。 他的每一步,都是在逼迫那个瘦小的“黑棋”。 原本黑棋所在,笼罩着一片阴翳,雾气缭绕,无法确定位置,后面他挪动的棋子越来越多,西妖域的棋盘愈割裂,那枚棋子所在的阴翳便越来越小。 他默默挪动了一枚“云豹”。 白早休看不出有丝毫恼火,反而声音轻柔说道:“已近收官,怎会犯如此错误?” 她轻轻把“云豹”挪回原位,原本逼到雪原死角的那片妖潮,随着“云豹”归位,唯一可能会被“黑棋”撕裂的口子也不存在了。 说书人额的汗珠愈密集。 “这样他就无路可逃了。” 白早休皮笑肉不笑的夸赞道:“先生的棋下得不错。” 说书人放下棋子,一片沉默。 这一局棋,虽说是自己持子,但稍有违背对面那女子的意思,她便会拎起棋子重归原位,哪里有半点自己的话语权? 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气。 他的余光透过斗笠,看着十字架上凝固干涸的血痕,还有院墙内立起的巨大旗杆,上面吊着一具被风吹干的骨骸,模样可怖,干枯到只剩下骨节,但仍然粘着一层皮肉,无数个豁口在皮囊上破开,若是有狂风刮过,便会被风灌入,肿胀成一个巨大的囊包。 衣着光鲜亮丽的白郡主,轻轻屈起两根手指,敲打桌面,让那个男人回过神来,她身子向后仰去,舒服靠在椅背上之后,目光上移,立马明白了那位“说书人”的心思。 白早休微笑指了指那根断裂的木质“桅杆”,缓缓道:“这人吊在这里已有三年了,你大可放心,这三年来,我没怎么开过杀戒……只是他实在惹我生了太大的气。” 说书人叹了口气,“郡主抓我来,不会只是为了下棋吧?” 白早休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指了指说书人背后的那根桅杆。 男人压了压笠帽,声音沙哑无奈道:“此人因何惹恼了郡主?” 白早休把身子凑近,细声细语道:“我这人性格很好,体贴温柔,有朋自远方来,自然是好吃好喝招待着……但最受不了别人不给面子。之前约好了要在我府邸好好待着,他不愿意,偏生要走,我留不住,便只能如此了。” 说书人彻底沉默了。 他揉了揉眉心,并没有摘下笠帽,事已至此,已没什么更多的话可说了。 只是实在不甘心。 他咬牙道:“郡主大人之前在酒楼说的话不当真了?” “当真啊,字字当真。”披着百鸟袍的女子漫不经心抬起一只手,掌心抹过,大袖闪逝,所有的棋子都如同雾气一般被撞破,连同那颗黑棋一同魂飞魄散,只剩下这一块四四方方的棋盘,这枚棋盘同样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器,可以卦算天机,只不过需要消耗持子者大量的心力去推演。 而且族中长辈有所规定,只允许在这座府邸内动用,若是离了府邸,不可带走。 白早休一只手捧起棋盘,那枚棋盘名为“千机”,此刻不断变小,直到化为一块四四方方不过巴掌大的玉块,可以被她轻松把玩在指尖,才停住势头。 她目光凝视着“千机”,没有去看对面的那个男人,笑道:“你离了朱雀城,我又不曾找你麻烦,只不过路上相逢,你我实在有缘,所以邀你来我府邸……怎么,你不乐意?” 说书人只能沉默。 “我在灞都城受了一口气,只不过这口气虽是姜麟给我的,但我不怨他。”白早休淡淡道:“姜麟的气,本郡主愿意受着,忍着。我恨的乃是那个姓裴的人族女子……若不是她,姜麟怎会待我如此?只可惜那人不在妖族,否则本郡主定然生扒了她的皮,我倒想看看这位姓裴的小美人,没了皮囊,还能不能讨到姜麟的喜欢。” 说书人嘴唇颤抖,没有开口。 他掐着自己掌心,眼神复杂,那道目光隐藏在斗笠之下,望向白早休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悲哀的同情。 这女人……是一个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每个人都有秘密,本郡主向来不喜欢多问。”白早休缓慢站起身子,她淡然道:“想必你来到妖族天下,有自己的打算,到底是何门路来的,我不在乎。” 她抬起手来,袖袍银光嗡动,一条璀璨白蛇疾射而出,瞬间在说书人身旁缭绕三圈,并未合拢,伴随着她掐诀合指的动作,白蛇收拢身子,瞬间将这个蓑衣斗笠男人勒住,紧紧束缚之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那件蓑衣,还有斗笠……竟然是宝器?”白早休目光瞥了一眼,戏谑笑道:“倒是小觑了你,这两件宝器看起来价值不菲,应当还有蛰浅气息的功效吧?怪不得我当初找了你这么久。” 说书人的胸口,有浅淡的青光浮现,若非这缕青光,他的胸口已经被白蛇勒出血痕,两件宝器抵在一起,蓑衣层层叠叠的草叶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白早休淡然道:“本来该杀了你的,但我现在有了一个更好的注意。” 她没有去看那个被白蛇勒住的男人,起身之后,走到院子的角落,那里立着一株极高极大的古老榕树,白早休来到榕树面前,两根手指并拢,轻轻划下,空间“刺啦”一声裂开,这缕空间被她两只手掰开,不断有云雾崩溃,显露出一座狭小的洞天出来。 被捆缚的说书人,瞳孔收缩。 他盯着那颗榕树。 与大隋那边涅槃境界的“星火门户”手段大相径庭,估计这是金翅大鹏族内的顶尖强者,为这位白郡主开辟出来的小洞天,丰盈的星辉流淌而出,席卷一地,里面悬浮着各色各样的宝器,符箓。 要论财富,这位白郡主富得流油,恐怕在整座妖族天下,妖君之中,都没有几位能与她媲美的。 东妖域的太子爷格外疼爱自己的妹妹,他本身又是一个不依赖外物的天才妖修,于是所得到的大部分的宝器,都赠予了自己的妹妹。 然后放到这座由金翅大鹏鸟二祖开辟出的“榕树洞天”内。 白早休先是从洞天内取出了一张符箓。 这张符箓,是二爷爷给自己的“镇天”符箓,效力之强,镇压一方天地,若是动用了,即便妖君境界的修行者,神念也不得入内。 然而这座洞天的开启,第一时间就引起了“幽冥”两位老人的警觉,两位老人的神念刚刚凝形,还没来得及开口。 站在榕树前的白郡主,神情阴沉,幽幽道:“二位爷爷无须担心,我接下来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所以先把府邸封了,片刻之后就出来。” 幽冥二人面面相觑。 白早休忽然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哥总是说我戾气深重,若是被他知道我又在府邸里动用酷刑,恐怕又要说我一顿。” 幽冥二老彼此对望一眼,心底竟然有了一丝宽慰,这倒是件好事。 在灞都城受了气,若是郡主大人不泄一番,他们二人反倒觉得奇怪。 两道神念消散。 白早休笑意逐渐消失,她神情冰冷,抬起手来,那张“镇天”符箓缓慢悬空,“嗡”的一声散威能,四处琉璃光芒升起,将这座府邸笼罩,成为一方完美无缺的倒扣大碗般的屏障。 门外的幽冥两位老人,眼观鼻鼻观心。 被白蛇束缚的“说书人”,开始挣扎,只可惜一切都是未果。 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榕树前站立,背对自己的白袍女人,越看越觉得疯癫,大隋天下都说是“疯子”的叶红拂,也比不得这女人的一半,说杀就杀,说剐就剐。 然而白早休并没有直接动手。 她看似淡然的站在洞天外,看着云雾之间的宝器,然后一件又一件的挑选,每一次触碰,她体内的血气便轻轻震颤,眼神深处的戾气不断酝酿,压抑。 数十个呼吸之后,她已选了好几件宝器,然后转身,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不断颤抖身子的男人。 白早休笑道:“害怕了?” 那条紧缚如绳的白蛇缓慢缠绕而上,把那件蓑衣勒的更紧,已经有了细微的“砰”“砰”声音。 嘶嘶的蛇信缓慢吐弄,雪白的蛇头贴合在男人的面颊,猩红蛇信一下一下的舔舐汗珠。 白早休一直很好奇他的模样。 但她并没有去摘下那顶笠帽。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要留到……最后的那个时刻。 女人一只手拎起白蛇蛇尾,男人挣扎的身躯被拖动在府邸的青石地板上,她拖着他穿行在长廊里,入了府邸深处,才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有多么残忍暴戾,浓郁的血腥味游荡在长廊深处,四周的草坪有着未填完的深坑,以及断臂残肢。 “说书人”睁大双眼。 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音。 这一段路很短,但是走得极为漫长。 白早休似乎很享受这种“目睹煎熬”的事情,她刻意放缓了步伐,直到走到那个隐蔽的府邸。 她推开屋门。 狂风倒灌。 血腥味被冲刷了许多。 被紧紧困缚着的说书人,有些惘然,他喘了一口气,艰难扭着头颅,看着自己背后那扇屋门的方向……一片黑暗之中,有光芒涌动。 那是一座阵法。 一座秘密设下白早休府邸之中,通向不知名之处的阵法。 白早休拎着他,迈入了阵法之中。 …… …… “轰”的一声。 是大雪坍塌的声音。 常年累月的积累,刚刚的落脚之处,已经积累了太厚太深的积雪,只需要一步踏出,这些雪屑便承受不住,哗哗坠落。 宁奕轻轻踩踏一下细雪,前方是急砸来的一根粗壮枯木枝干,宁奕一只手握住红樱小妮子盈盈细腰,另外一只手搂在小妮子小腿膝弯之处,娇柔的身躯像是一块暖玉,散着淡淡沁人心脾的清香。 飞剑被踩地向下一震,不再去如之前那般接应宁奕的下一步落点,而是顺其心念倒悬两圈,自行掠入腰间。 宁奕一路踩踏雪木,度极快。 于是这片雪林,高处便如同下了一场纯白色的雪雨,噼里啪啦的点地声音连绵而又密集的想起,雪潮如瀑布般先后一致的坠落。 最终停在一处高点。 山字卷的力量倾泻而出,神念一掠数里,替他“观看”着前方的景象,雪山景象本该波澜壮阔,然而这里倒是一片死寂,前方立着飘摇的破碎旗杆,被冻结成冰渣。 “公子……” 轻轻的嗫嚅声音。 一闪即逝。 红樱被宁奕搂在怀中,如此亲昵的姿态,又是如此近的距离,她的脸蛋逐渐变得通红,耳垂烫,说不清是因为四周太冷的原因,还是因为“宁公子”搂抱的原因。 宁奕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远方的神念之中,他还没有察觉到有何不妥,这几日驭剑飞行,厮杀不少,关键时刻,基本上都是这种姿势,男女之间的避嫌早已顾及不上……更何况,红樱小妮子在巫九的手底下长大,天生就没有“避嫌”的意识。 之前逃命,的确未曾有如今这种感觉。 红樱抿起嘴唇。 逃出险境,心脏本该变得平缓,为何现在却更加剧烈了? 她看着宁奕,看到了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瞳。 宁奕轻声道:“无碍,这里无人。” 神念扫过,并没有现“活物”,就连雪原里最随处可见的未启灵的生灵,也不曾看到。 …… …… 纵身一跃。 跳下古木。 宁奕落在柔软的雪地之上,他缓步踏入这片坐落在西妖域最边角的“遗迹”之中,浓雾散开,雪气扑面而来,在这巍峨的雪山山脚之下,插立着破败的桅杆,破碎旗帜猎猎狂响,震抖出桀桀的风声。 远方不知通向何处…… 说是“遗迹”,不如说是“废墟”。 太破败,太荒芜。 他皱起眉头,看着远方雾气散开之后隐约的轮廓。 “这里原先有‘人’……” 雾气散开之后,宁奕看清了入口所在,那是一个一字型排开的矮窄古楼,一座一座,像是豆腐块一般紧密连接着,只不过毫无美感,并没有大隋中州以南的坐落美感,而且经历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 这些木质楼阁的墙壁外沿,都攀满了岁月蚕食的破碎的痕迹。 宁奕忽然觉得自己的肩头被人轻轻捶了一下。 他微怔刹那,然后看到了自己怀中那个娇羞的小妮子,满面通红,软弱无力,倚靠在怀里,拿着如蚊蝇般的声音,极轻极小声的喃喃道:“宁公子……我自己会走路……” 两个人走在这“古镇”的道路上。 一大一小,一人低着头,一人故作镇定。 红樱并没有觉得宁公子的动作有何不妥,相反……她觉得很舒服,但是心脏跳动的度越来越快,落地之后,这一切都好转了许多,小妮子又有些后悔,她会走路怎么了,实在不该破坏刚刚的氛围,下次不知道宁公子还会不会抱自己了…… 宁奕忽然道:“我没想过,西妖域所谓的‘禁地’,竟然是这种地方,看起来不像是妖修会铸造的工艺,而且与我们在朱雀域行居之处,大有不同。” 小妮子点了点头,的确,朱雀域内的那些客栈,屋楼,因为要考虑妖族“本命真身”的缘故,修筑的极其高大,而且透着一股蛮荒的粗粝之劲,然而这里的建筑,更像是给人类定做的住处。 “大隋的建筑不是这样的。”宁奕淡然道:“我在最贫困的雪岭荒庙里生活过,见过贫民窟里的楼阁,不可能修筑的如此精妙,虽过千百年仍然不坍塌,我也在最繁华的天都皇城住过,那里红砖青瓦,不可能拿这种材质来修楼。” 看起来,像是把两座天下揉在了一起。 粗糙的材质,精妙的手艺。 宁奕向着一座木屋走去,他伸出一只手,很自然的拉过红樱小妮子的手,另外一只手悬停在门口,平静道:“不用担心,一切有我。” 红樱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嗯了一声。 宁奕推开木门,嘶哑的风雪倒灌着涌了进去,两个人进了屋内,宁奕重新合上木门,把外界的杂音隔绝在外,同时取出一枚符箓。 那枚符箓无火自燃,但并不炽目,出柔和的光芒,犹如一盏明灯。 不大的楼阁,立即被照亮。 宁奕挑了挑眉,他挑选的楼阁并不大,只有一张床榻,除此以外别无他物,还有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木质书架。 符箓悬在楼阁顶端,稳定的散光芒。 红樱有些惴惴不安,站在原地,一言不,也不敢轻易去触碰什么。 宁奕蹲下身子,两根手指轻轻敲击木质地面,出的声音相当低沉,说明并没有暗窖,密道这些东西……他皱起眉头,再度环顾一圈,确认了眼前的东西。 就只有一张床榻。 供人休息的。 还有一个木架。 摆书用的。 宁奕走上前去,并没有以手指直接触碰,而是小心翼翼,以星辉托起那本书架上唯一的“古书”,他本就不期待看到什么骇人听闻的秘辛,星辉翻开书页之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倒不是一本“无字天书”,里面密密麻麻堆满了梵文。 “佛经?” 宁奕面无表情,再度拧眉,他拎着红樱小丫头,推开屋门,离开这件屋子,再奔向下一件,风雪之中,两个人前前后后推门,入了十几件豆腐块大小的楼阁。 这些修筑精妙的“小屋室”,竟然每一件都如出一辙,大雪在这里呼啸了不知多少年,这里原先的居住者也不知死去了多少年。 看不见尸骨。 但是屋内的东西,完完整整,没有一丁点破碎。 一张床榻,一座木架,一本填满晦涩梵文的古书。 看起来……这像是一个曾经圣洁而又孤独的传教之地。 只不过坐落在妖族天下,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小的时候,我听说……”红樱显然也现了这一点,怯生生道:“‘我们’是可以得到‘解脱’的。” 宁奕挑了挑眉。 红樱抿起嘴唇,脑海里汹涌的记忆袭来。 母亲带着自己奔跑在大雪之中。 泼洒的鲜血。 断断续续的声音。 “逃……红樱……只管逃。” “逃到往生之地,我们可以得到解脱的。” 往生之地。 这四个字,从红樱的口中说了出来,她语调缓慢,把自己童年的那场亡命逃窜叙述出来,母亲最后临死的时候,告诉自己,在这片天下,有许许多多的“人”,与自己一样,生下来就注定了命运。 而对抗命运的办法有许多种。 这座天下很大,逃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呢? “往生之地……”宁奕眯起双眼,他凝视着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本古书,指尖摩挲那些晦涩梵文,若是换了裴丫头,可能看得懂这些佛经到底在说什么。 但宁奕不需要看懂。 他知道这些佛经上说的是什么。 东土,西岭,灵山,道宗,这两座大隋除开皇室以外最大的“势力”,把信仰洒满了人间,但可惜的是,往往人们在身处黑暗的时候,不相信自己可以走出去,反而相信虚无缥缈的“神灵”会把“光明”带给他们。 这应该就是流传在妖族天下的人类口中,“往生之地”的由来。 这里是一座传教地,很多年前,佛门的香火在这里蔓延,摆在木架上的佛经,无非就是教导那些有幸逃到这里的人,要学会忍耐,要学会孤独,要相信这世上还有光明,要相信屋子外面的风雪会消失……妖族天下,不知还有多少个像这样的“往生之地”。 但绝不会有一个“往生之人”。 因为光明,从来就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灵”带来的。 这个道理,宁奕明白的不算晚。 很久以前,他也是在西岭庙里烧香求菩萨磕头的那一个信徒,在追求自由和平等的“往生”上排着队……只可惜有一天他拿起了剑。 他便不再相信命运。 命运从不在神的手里。 在剑鞘里,在拳头里,在自己心里。 宁奕合上古书,问道:“你相信么?” 沉默片刻。 红樱摇了摇头。 她笑道:“若是我娘没有死,我应该会信吧?” 宁奕叹了口气。 他已经走了如此多的“豆腐块”,当年修筑这项浩渺工程的,应该是位精通修筑的木工?许多幸运者在这里避难,而且渡过了相当安全的一段时间,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每日的生活都相当艰苦,这里风雪太大,若是修为不够,出行都极其不便。 更不用说要填饱肚子。 至于最后的结局……自然是他们都死了。 宁奕自嘲笑了笑,或许他们得到了想要的“往生”? 他牵着红樱,走出古屋,看着前方即将到头的雪道,两旁空空荡荡,没有生机,没有骸骨,就像是组织了一场浩荡的游行。 宁奕皱起眉头,他脑海里想象出了这么一副画面。 原本空空荡荡的街道,四周的“豆腐块”内,不断有人推门而出,披着破烂麻袍,艰难前行,信仰让他们无所畏惧,最终走向某个不可知的深处。 于是便有了今日。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有个问题想不通。 那些人的确死了。 只不过,他们又死到了哪里? …… …… (看了一下书评区,也看了一下后台,这个月更了1o万字,所以应该差2万字这样。今天开始补更,这章一万字,补了四千字。求一下大家的月票~) 第三十一章 一剑诛之 空空荡荡的街道,两旁寂静无声。 除了风雪的呜咽,再无其他声音。 一大一小,顶风而行。 从高空俯瞰,两排“豆腐块”一样的古旧木屋,开头狭窄,后势逐渐宽阔,犹如一个倒开口的“八”字。 如宁奕所猜测的那样,这所谓的“往生之地”,就是妖族天下的人族幸存者,修筑起来的一座“避难所”,一块一块的小木屋,当年都是“信奉”某种教义的苦难者,众人抱薪,于是能不倒毙于风雪。 而这座群聚之地的豁口,立着一座又一座的古庙,大大小小,模样各异。 红樱小妮子第一次看到“神佛鬼怪”,古庙的修筑风格亦是相当夸张,与宁奕在西岭看到的风格迥然不同,西岭的孤庙虽然看起来阴森,但实际上佛寺内的佛像铸造的宝相庄严,有些废弃的偏僻庙宇,抽屉内仍然有残留的香火可以拿来点燃,供奉在佛龛里短短的磕头叩拜,供人许那么一个小小的心愿,在大隋西岭,道宗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佛门虽然有一座小雷音寺立在西岭,但教义受到了很大的打压,大部分的佛教信徒都缩在小雷音寺内,几乎不外出传教,于是西岭的孤庙便就这么弃置,只不过那些僧人,大多仍是心地善良淳朴之辈,走时仍然留了一些物事。 庙小菩萨大,有缘来相见。 佛门讲究的就是“缘分”,若有缘,哪怕人生百年,相隔千里,只需进庙一次,便可以捻火见菩萨。 红樱小妮子皱起鼻子。 她看着那尊头戴虎盔,穿袍卦戴的狰狞古神,觉得与自己想象中的画风截然不同。 “神荼郁垒。”宁奕笑道:“看样子不只只是佛门一家独大,这些生在妖族的信教者,聚在一起,无路可走了,估计是想漫天神佛都求一遍。如果咱们刚刚在这里多推开几扇门,见到的估计不止是佛门的教义,道宗的,其他小教的,说不定还能看到信仰初代光明皇帝的典籍……那些家伙逃到这里,勉强能够抱团求生,本可以好好生活的,但可惜他们每天做的事情,不是想着如何让自己活的更好,或者怎么离开。” “而是翻着由人杜撰而来的经文,求着不同的,虚无缥缈的神灵。” 宁奕觉得这是一种悲哀。 小妮子抿起嘴唇。 她也如此认为,但若是换位思考,自己当年与母亲逃出来了,而且逃到了这么一个地方,这里人人虔诚,终日祈祷……那么自己又当如何? 恐怕自己也会如此吧。 在黑暗之中,这些信仰,就像是微弱的光火。 虽然缥缈,但至少能照亮一条道路。 大部分的人,宁愿相信是自己的原因,没有走到路的尽头,而不愿意去接受……这条路上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今晚在这里休息一夜。” 宁奕拍了拍红樱的脑袋,声音略微有些疲倦,他笑了笑道:“带你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红樱眨了眨眼,闻言之后有些好奇。 宁公子说要带自己去一个有趣的地方? “这些人当年汇聚在一起,到底做了什么,已经不可考证,但他们如此相信‘神佛’,这里建立了如此多的寺庙钟塔,必然不会缺少‘那一座’。”宁奕语气轻松,他缓缓开口,并没有释放神念,也算是对这里的“尊重”。 事实上,踏入这里开始,他背后的“汗毛”便已经立起来了,柔和的星辉撑开,笼罩着红樱。 小妮子倒是没有丝毫察觉。 宁奕一直用着淡定的语气,去告诉她,这世上没有“神佛鬼怪”,这些人信仰的都是假的。 但事实上呢? 他心底也没底。 这地方透着一股子“邪气”,庙宇上刻绘着不止一位的“神灵”,五花八门——这乃是犯冲的大忌讳! 宁奕挑了挑眉,神情仍然平静,这地方的人死了不知多少年了,按木屋修筑所经历的年月来看,就算是里面住着的乃是太宗皇帝,也魂飞魄散了。 死都死了。 他有什么可怕的? 让宁奕觉得有些“不太妙”的,乃是体内的“白骨平原”的异常。 一般情况下,丹田的神池,池水缓缓流淌,若是遇见了宝物,便会出喜悦欢快的嗡动,以及强烈的欲望,若是提前预知了危险,便会出剧烈的震颤,示意宁奕赶紧离开。 而此刻。 白骨平原的神池池水,一边不断欢鸣,一边震颤哀嚎,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同时传递到了宁奕的脑海之中。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畏惧的东西。 神灵之所以会让人信仰,便是因为它会先让人“畏惧”。 而宁奕可能是一个极少数的例外。 他的确有害怕的东西,但绝对不是什么面目狰狞的恶鬼,或是宝相庄严不可近观的神佛……因为他见过“灭世”的场面,在执剑者古卷里的那一幕,已经胜过一切的惊骇。 神灵,仙人,佛陀,在天幕撕裂海水倒灌之后,还能活下来吗? …… …… 宁奕领着小妮子,在坐落此地的几座古庙之间兜转,这些神灵泾渭分明,好像真的如有显灵,虽然犯忌讳,但是彼此之间隔得距离还是足够的,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红樱小声咕哝道:“住在这里的那些人,明明环境艰苦,自己只能住破败的木屋古楼,却偏偏要给这些不存在的‘神仙’修筑轻松遮蔽风雨的砖庙,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的?” 宁奕哑然失笑。 小妮子以为宁奕是在笑自己幼稚,鼓起一口气,气呼呼反问道:“若是真的有神仙,哪里需要他们来修筑古庙,替自己遮风挡雨的?” 这些人真是蠢死了。 宁奕领着红樱站在一座古庙前,的确,比起那些“豆腐块”大小的破旧古楼木屋,这座菩萨庙修筑的极其大气,而且用心,许多年过去,牌匾被风吹地冻住,大概的字迹看不真切了,门槛后面的第一步,早就被信徒踏出了脚印,那座门槛仍然光洁,可见爱护程度……这帮人真是彻头彻尾的“信徒”啊。 庙内并不冷。 比起那单薄木板搭建的豆腐块木屋,这里的确是一个更好的“住所”,只不过踏入庙内,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尊极其壮阔的“菩萨像”,莲花宝座,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一手托着宝珠,另外一只手按住锡杖,衣袍纷飞凝固,身旁侧卧着一头狮形怪物。 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 宁奕微微低头。 红樱第一次见到“佛像”,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小妮子被这尊高约三四丈的法相震撼到了,喃喃问道:“这是?” 宁奕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轻声道:“手中金锡,震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小妮子更加失神。 宁奕站在浩大佛像之前,淡淡笑道:“大隋东土那边的‘地藏王菩萨’,虽是菩萨果位,却已修齐三十二大天人相,专克阴魂鬼戾,在佛门的古老传说中,独自一人镇压地狱,所以就算有所谓的‘厉鬼’,你也大可以放心,在这庙里休息,便缠不上你。” 红樱揉了揉脸蛋,小声道:“你刚刚才说没有鬼的……” 宁奕笑道:“没有不是更好?若是真要有地狱,那么便有这位菩萨,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小妮子想了想,点了点头,然后又拼命摇头。 “是这个道理。但就算有鬼,我也不怕的。” 宁奕哦了一声,蹲下身子,问道:“为什么?你之前听说过‘地藏’么?” 她望向那尊佛像,感慨道:“我之前可不认识这位菩萨,当然……他老人家也不认识我。” 红樱笑眯眯道:“但宁公子你在呀,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宁奕怔了怔。 他也笑道:“是啊,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 …… 外面风势渐小。 宁奕在庙内布置符箓,这座古庙修筑的极好,几乎不漏风,所以也不用担心在这里夜宿,小妮子的身子吃不消风寒,他把“隔音符箓”,“屏息符箓”,还有一些防御性的符箓,都悬贴在庙门,这些符箓是第一层保护。 宁奕在西岭住了十年,从小没少遇到过“邪异”的怪事,只不过他的胆子大的离谱,毕竟是敢三更半夜去清白城盗墓的狠人。 那一次在庙内遇到“雪蛛妖”,实在是一个心理阴影。 吓人倒是其次。 那玩意长得实在渗人,幻化成丫头的模样,自己当时未曾修行,神魂程度极其不稳固,差一点就要着了那头雪妖的道。 宁奕布置符箓的时候,小妮子就跟在他的身旁,随他一同“东奔西跑”,在庙里安安静静当一个跟屁虫,虽然一个字不,但宁奕还是从红樱的沉默中,看出了她的紧张。 把符箓贴好,宁奕从佛龛下面拖出来好几个大大的蒲团,拍干净灰尘,铺成一个简单的“小床”,够红樱侧卧。 小妮子极其乖巧,坐在蒲团上,犹豫再三,还是问道。 “公子……这个地方,是不是不太干净?”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宁奕背对红樱。 他笑着摇了摇头,就此坐下,把细雪横在膝前。 宁奕默默望着庙门,没有闭目,却在养神。 “放一万个心。” 他平静道:“神仙菩萨,妖魔鬼怪,无论谁来,我一剑诛之。” …… …… (今天的这章写了很久,更的略晚,但效果还是满意的,今天似乎……反向补更了?明天白天会有一个大章……在下午五点之前。) 第三十二章 百鬼夜行 地藏王菩萨的佛像在上。 庙内空空荡荡。 红樱坐在蒲团上,努力打起精神,一只手托着下颌,但不多时,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一下一下,眼皮越来越坠沉。 等到小妮子睡着。 宁奕缓慢站起身子,他走到庙门门槛前,斜身依靠在庙门之处,那柄细雪插在小妮子身前三尺,无形散着淡淡的光华,罩起一片方圆之地的清净。 妖族天下的“星辉”极其丰盈。 山字卷随意便可掠夺许多。 但此地的星辉,极其贫瘠,是一座天然的“星辉封禁之地”,恐怕不仅仅是星辉,连妖力也会被封锁,这就是那些妖族不愿意踏足此地的原因。 即便妖君级别的修行者,也不想冒着风险,到这里来找不痛快,此地与两座天下交界的悬空域一样,不知有何禁忌,但是当年踏入此地的妖修,极少数有回来的。 当然,几座然大势力的“弟子”,对这些禁忌没什么所谓。因为他们背后的师门,有妖圣级别的大人物坐镇,整座妖族天下都可去得,若是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直接一念捏碎玉符之类的信物,涅槃妖圣的妖力便会裹挟着他们直接离开。 譬如当年红山。 姜麟只身突破三司的防线,抵达红山寝宫,最终在拔出“白狮子”后,便动用了灞都老人留给他的“锦囊”,直接抽身离开。 “就连山字卷,也无法抽取到多少星辉。” 宁奕眯起双眼。 若是类似于“封禁星辉”的阵法,即便把一小方天地的星辉灵气凝固,山字卷仍然可以源源不断的抽取能量。 但此地是真的一丝星辉也没有。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宁奕默默运转《寻龙经》。 在大隋,地脉交错纵横,风水凶险之局,他总是能踩住“龙穴”。天下地势如出一辙,气运之说并无二家,这便是6圣山主留下来的“老龙山传承”的强悍之处。 他的瞳孔里,浮现了一缕缕金色的光华,从皇陵苏醒之后,宁奕的体魄,神魂,推演,都登上了更高的一层台阶。 这可能与“命字卷”有关。 虽然第二卷天书被他借给了“徐清焰”,但当初在天都,被徐清客赠出去的时候,已经与宁奕融合。 宁奕神池悬浮的古卷,未曾见过的天书,乃是彻底的一片阴翳,未知和模糊,而命字卷的位置虽然空空荡荡,但悬浮着丝丝缕缕的金光。 据说当年6圣山主,走访天下名山,踏遍山河万里,眼中蛰浅一池金色湖水,内蕴盘踞的蛟龙龙影。 “老龙山,开天眼。” 宁奕眸光里的金色越来越盛,他一只手按在眉心。 “开——” …… …… 庙内忽然吹来了一阵大风。 宁奕记得,这座古庙修筑的极好,并不漏风,这阵阴风似乎是从他的脊背吹来。 红樱小妮子沉沉睡去,头顶的剑气屏障,外层被阴风吹拂不断噼啪作响,内层仍然一片太平。 阴风狂响。 那些被宁奕悬贴在门槛,牌匾之处的“符箓”,在宁奕强大的神念之下,被定地死死的,任凭狂风席卷,只是摇摆,不曾挪动。 开了天眼之后,宁奕缓慢站起身子。 他面无表情,拢了拢身上黑袍,回头望向那尊高大的“地藏王菩萨像”,并没有说话,而是一步踏出,来到了庙外。 天地之间,一片昏暗,飞沙走石,风雪狂乱拍打着砖瓦,诸座古庙,无论大小,俱是城墙砖石噼啪乱沸。 几个跳跃,宁奕来到了地藏王菩萨宝庙的庙顶,一座纤细的庙针立在屋脊之上,他皱起眉头,缓缓伸手握住那根石针。 因为开了天眼。 宁奕的瞳孔,如今已是一片金灿,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但如今这座古地,入眼所及,是一幕极其撼动人心的景象—— 迎面而来的鹅毛大雪,被风席卷着高高升空。 两排无人居住的豆腐块,剧烈震颤起来。 那单薄的屋楼,都快要被狂风掀得炸开。 “吱呀——” 一道违和的尖啸声音,在狂风之中响起。 有“人”推开了第一扇木门,紧接着便是密集而又连续的推门声音,在这喧嚣的天地之中,显得有些庄严。 “啪,啪,啪。” 他们披着宽大的麻袍,从豆腐块的木屋内走出,身后是不断被狂风拍击开合的破烂木门。 这些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身形枯瘦如骨,因为太过纤瘦的缘故,透过麻袍,甚至可以看出骨架的轮廓。 或者……他们本就是枯骨。 从远方汇聚如潮水。 迷失方向的“朝圣者”,在妖族天下饱受压榨的“苦难者”,即便在死去之后,依然还向着心中的“理想乡”跋涉,风雪无阻。 这一幕,既有死亡带来的震撼,也有庄严和肃穆。 从高空俯瞰。 那个站在天地中心的年轻人,衣袍被吹得纷飞不止。 一个人孤独站在古庙的庙顶。 他注视着一拨又一拨的潮水,先是开门,再是汇聚,最终拧合成为一只浩浩荡荡的巨大队伍,每一步踏出,大有“翻山越海”的坚定气魄,缓慢而又坚毅地抵达最前方的古庙,然后继续穿行。 宁奕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环顾四方,现每一座庙宇的屋脊上,都修筑着一根看似用来“引雷”的庙针。 在第一位“朝圣者”抵达之时,他的耳旁传来了“嗖”的一声,像是一只沉重的重弩裹挟着狂风向上射出—— 从远方开始,第一缕赤红色的光华在当其冲的“神荼郁垒”那里升起,那些披着麻袍的白骨朝圣者行进的地方,寺庙上的庙针,瞬间迸射出极高的红光。 一声又一声直冲高空的呼啸声音。 宁奕喃喃道:“这是什么?” 是自己的幻觉么? 这些朝圣者并不入庙,而是庄严前行,中间跌跌撞撞,他们目不斜视,向着远方踏去,中间有人似乎觉了“地藏王菩萨庙”的异常,抬起头来,对着宁奕露出了一个空洞的笑容。 宁奕的神池内,白骨平原变得躁动起来,两股违和的情绪交缠汹涌。 他看着那个望向自己的“麻袍朝圣者”,竟然不是一具纯粹的骷髅,麻袍的下面,竟然是一张有血有肉的鲜活面孔,那是一个长得还算标志的年轻女人,她看到了“宁奕”,笑着抬起一只手来,轻轻对着自己的方向招揽一下。 袖袍翻飞之间,宁奕看清了那袖袍里的五根手指,都是干枯的骨节。 到底还是白骨。 女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在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语。 宁奕挑了挑眉。 只可惜他听不懂,可能是那些人生活的年代太过久远的缘故,说的话十分晦涩……这根本不是大隋那边的语言。 只不过无须听懂,看她略显痴呆的神情便大概可以知道,无非是想招揽自己一起,加入到这个“往生”的人潮之中。 那个女人,因为看见了“宁奕”,所以步伐稍稍慢了一二,被后面的一位朝圣者撞到,整个人踉跄一二,接着汹涌而来的人潮“缓缓”挤过,就这么被挤得磕碰在墙壁之上,整个人像是一盏易碎的烛火,就这么“香消玉殒”。 宁奕站在屋脊上,注视着朝圣者们涌过庙宇,涌向更深的远方。 他微微阖眸。 瞳孔深处的那缕金光……缓慢消散。 这里只不过是入口,这些“朝圣者”,所前赴的方向,才是“主场”。 宁奕再度睁开双眼,他站在地藏王菩萨庙上,合上天眼之后,这天地之间一片肃静,风雪呼啸,似乎有些异常,但哪里还有一道人影? “有点意思……” 宁奕笑了笑,他重新开启“老龙山天眼”,视线重新被密密麻麻的朝圣者填满。 合上之后,眼前的世界风雪呼啸,又恢复了死寂一片。 现在他在想,那个把自己逼到这座棋局最深处的“布局者”,到底知不知道,这地方的邪异之处? “若只是想借地险来杀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到了这里,那位布局者还没有出面。 宁奕心底清楚。 那位布局者把西妖域当成棋盘,而且通过“棋局”,一步步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这个时候,还不打算出来见一面……那么便几乎没有机会了。 “唯一还有一点想不通,白骨平原究竟看到了什么。” 宁奕默默思忖,他不再开天眼,去看那些不干不净的场面,眼不见心不烦。 执剑者的直觉最是敏锐。 温韬说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此地既有大危险,自然也有“大机遇”。 打定注意不再去想后,宁奕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一张惨白的面孔。 …… …… 就贴在面前,咫尺之间,若是有呼吸的话,连彼此之间的鼻息都能够感受到。 一张惨白的,浮肿的面孔,眼瞳全黑,没有一丝眼白。 就这么睁着双眼,头垂落瀑撒。 倒吊在宁奕面前。 只可惜没有一丝气息。 宁奕眼皮挑了挑,木然看着这个不知何时垂掉在自己面前的“披人”,他抬起头来,那人双脚被栓系着,捆缚在古庙的庙针之上。 风雪呼啸,一阵寂灭。 宁奕确认自己已合上了天眼。 那根立在屋脊上的狭长古针,并没有倒射出贯穿天地的红光……朝圣者也不在,那么这个人从哪来的? 自己的神念,竟然没有察觉到。 宁奕面无表情,道:“很好,你差点吓到我了。” 他伸出一只手,缓慢覆盖在那人的面前。 毫无动静。 在红山高原遇到“韩约”之后,宁奕回到剑行侯府邸,就研究了东境的邪术,知道有些鬼修,离开南疆抵达四境之内的人间,偏爱食人心肝,最喜欢把人在惶恐的时候活活吓死,所以装神弄鬼。 这一套对他没有用。 从小就没有用。 宁奕替那个“倒吊人”把眼皮合上。 合上之后。 又缓慢睁开。 那个不带丝毫眼白的,纯粹漆黑的瞳孔,直勾勾注视着宁奕。 宁奕笑了,轻声道:“你想怎样?” 当然没有回应。 宁奕一只手轻轻悬停在对方面颊上,距离毫厘之间,他犹豫一下,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冤屈,你大可以说给下面那位听,这下面是地藏王菩萨庙,地藏王菩萨可厉害了,那位菩萨听到了,肯定帮你摆平一切苦恼……何必来找我呢?” “地藏王”三个字说出来。 风声渐大。 那个“倒吊人”的身子,似乎是受了大风的影响,缓慢摇坠起来。 宁奕覆盖在他面颊的手指轻轻自上而下的划过。 他再一次出手,帮那人合上眼来。 结果不到三四个呼吸。 那人重新睁开了双眼,只不过眼眸里逐渐有了光华,漆黑的颜色向着中间靠拢,变得浓郁。 宁奕笑道:“你这个样子,是死不瞑目咯?” 那个人的身躯剧烈摇晃,栓系着他的白绳,像是钟摆一般。 宁奕再度问道:“我要怎么帮你?” 他笑眯眯道:“事先说好,度的经文我不会念,但‘死不瞑目’我倒是有办法治……我可以帮你把眼珠子挖出来。” “撕啦”一声。 那个悬在咫尺距离的“倒吊人”,猛地张开嘴唇,露出尖锐的獠牙,向着宁奕的脖颈咬来,宁奕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神情平静至极,眼神还带着一丝冷漠,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贴着面颊擦过。 寒风如刀,瞬间割断那根白绳。 钟摆断裂,吊在尾端的那个“钟锤”便直奔宁奕而来,犹如流星一般。 宁奕伸出一只手,以掌心接下这击冲撞,这个“鬼物”的体魄倒是强悍,整个人宛若精钢淬炼而成,势大且沉,宁奕掌心力,那个“倒吊人”来得快,去得更快,整个人被掌心雷打得倒飞而出,在空中调整位置,双脚踩踏庙脊砖瓦,止住退势之后,再度袭来。 宁奕一个巴掌打了出去,打在对方的一边面颊,打得那鬼物,整个人身子一滞。 宁奕眼神里有一丝讶异。 按理来说,这一巴掌,打在寻常十境修行者的身上,都能将其直接打得飞起。 这家伙倒是耐打。 脖颈轻轻歪斜,躲过一击撕咬。 这不知来历的“鬼物”,虽然天生金刚体魄,但似乎并不懂格斗技巧,宁奕脚底踩踏屋脊青砖,“缓慢”躲过几个来回之后,不想再浪费时间,再度一个重重的耳光,打得“倒吊人”凌空飞起,拽着一颗头颅便向下砸去。 “轰”的一声。 地藏王菩萨的庙顶直接被砸得支离破碎。 宁奕带着那倒吊人踩塌屋脊,直接坠沉而下,一颗头颅被他按住砸入地面,炸开一张蛛网,这些还不算完,宁奕抬起一只手来,这座古庙顷刻之间光芒大绽,符箓生光,他伸手捻来一张炽热符箓,并无他物,并不是什么“五雷咒”,“辟邪符”,就是单纯的“生光符箓”,用来照明,只不过此地星辉封禁,即便是山字卷也无法动用。 宁奕便动用了神池之中的“神性”。 以神性来催动“生光符”,微弱可照明的光芒,此刻便成了照亮人间的炽热光华,肉眼不能直视。 宁奕一只手拎着那颗倒吊人的头颅,另外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住符箓,他微笑将符箓悬在那人的面前,问道:“如何?” 神性的炽热光芒,灼烫着那张扭曲的面孔。 那人的面前流下两行血泪,不用宁奕自己动手,他伸出双手,拼命想要剜去眼眶内漆黑的眼珠。 只可惜宁奕并没有让他这么做。 宁奕冷下脸来,踩住“倒吊人”的双手,他木然道:“还是那句话……你找地藏王菩萨,那位菩萨可以帮你度,找我的话,我能做的,就只有送你彻底寂灭了。” 神性专门克制阴邪鬼物。 在地藏王菩萨庙顶,宁奕看到那些“夜行”而出的鬼魅,压下了自己想要以神性开杀的念头,执剑者的剑气最为浩荡,象征着“光明”,若是把这缕剑气放到漆黑长夜之中,便绝无平息的可能。 宁奕目送着这个“鬼物”一点一点,在神性的灼烧之下,犹如着火,先是从衣袍开始,逐渐蔓延到全身,神性火焰燃烧,最终将其焚化为了齑粉。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子拍了拍手,掸去身上的尘埃。 宁奕没有去动那柄插在地上的“细雪”,他轻轻以一根手指点在“红樱”额之处,小妮子彻底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睡去。 宁奕伸出一只手,从小妮子衣襟里拽出那头“红雀”,直截了当道:“看好她,可以显化真身。如果她出了问题,拿你是问。” 红雀得了自由,先是伸长脖颈,极其欢快的长鸣一声。 然后看了看周遭环境,顿时瞪大双眼。 雀鸣声音戛然而止。 那尊地藏王菩萨的法相,如有圣光照映,熠熠生辉,那位手捧宝珠攥握锡杖的僧人看起来面目威严而又杀气凛然,坐镇在庙中。 悬在庙内的那块牌匾上,风雪锈迹缓慢脱落,露出一行字来。 宁奕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原本空空荡荡的庙内。 阴风吹过。 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一具又一具的倒吊古尸,悬在空中。 它们睁开双眼。 眼中一片漆黑。 第三十三章 地藏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当年地藏王菩萨修行之时立下来的大宏愿。 此刻,古庙之中,被密密麻麻的“倒吊古尸”填满,阴风嘶嚎,一双双漆黑眸子睁开。 犹如无间地狱。 红雀嚣张的气焰顿时哑火了,它毫无防备,被这突如其来气势汹汹的“阴物”吓了一大跳。 古庙上空,传来极轻的一道风声—— “嘶!” 上空倒垂下来一头古尸,面目狰狞,张开双臂,对准红缨小妮子就是一个撕咬,结果咬在剑气屏障之上,吞下一缕剑气,来不及拒绝,直接炸得支离破碎—— 宁奕并拢两根手指,自上而下的轻轻一划。 一缕骤光。 满室生辉。 宁奕忽然动了,他猛地身子前倾,闪电一般伸出两只手来,按住两颗头颅,紧接着前掠一段距离,整座古庙内都被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阴物填满,迅猛的踏地声音在不大的庙内地面响起,声如震雷,瞬息之间,宁奕踏出三步,步步踩碎脚底石块,带着两只倒悬在空中的古尸,犹如敲钟一般,撞碎这三步距离内的四五具阴物,清出方圆的一片清净。 这些古尸,像是蝙蝠一样,看起来手段极其单一,无非就是用五指撕扯,或者牙齿撕咬。 宁奕双手合掌,按住两颗头颅在面前狠狠对撞,执剑者的剑气自掌心迸,连鲜血都未曾迸出,两具古尸直接被他的剑气震荡成为齑粉。 整座古庙,陡然之间乱了起来。 在宁奕动手的那一刹,所有的“倒吊尸”,似乎都受到了某种指引,从高空坠落,一只踩着一只,奔向宁奕的面前。 宁奕冷笑一声。 他在小霜山上修行,打得是千手师姐铸造的铜人木桩,打到最后,领悟了近身杀伐的禁术“千手”,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近身厮杀,肉搏,靠人多,是没有用。 宁奕陡然动了,不退反进,冲进了阴物潮水之中,整个人化为一位只知杀戮的魔头,手掌,拳头,膝盖,手肘,头颅,所有地方,全都是近身厮杀的利器,犹如一阵飓风,卷入宁奕周身三尺范围的古尸,不到一个呼吸,就被打得爆碎飞出,在空中滑掠。 这一幕相当血腥,古庙四处,都是溅开的殷红鲜血。 宁奕并没有动用执剑者的剑气,而是纯粹以自身的体魄力量,直接碾压打碎敌人。 之所以不动用执剑者剑气,一是因为红缨已经睡着了,这里打得再惨烈,也不用顾忌小妮子会看到……二是因为,宁奕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测试一下,自己如今的体魄,究竟抵达了什么程度。 他完全没有收力,在没有动用禁术强行拔高体魄的情况下,这些看起来极其“耐打”的倒吊古尸,也不过是一戳就碎的“白纸”。 宁奕眼神冰冷,神情有些失望,这些沙包并不耐打,试不出自己的上限。 填满整座古庙,密密麻麻的数十具倒掉古尸,完全可以吞掉一位十境修士,在数十个呼吸之间,血肉横飞,就这么被宁奕横扫荡平,这个过程没有动用宝器,符箓,阵法,以及秘术。 纯粹的体魄。 刚刚钻出红缨衣襟的红雀,还没来得及蹦跶两下,喉咙里的虚炎才刚刚蓄势酝酿了一个小火苗,这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它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若是小妮子这个时候睁开双眼,便会看到,地藏古庙里,屋脊脊梁上挂满了断臂残肢,佛龛上沾染了阴物的鲜血,四处都是一片猩红,阴翳,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在庙内弥漫,血雾缭绕,遇到执剑者剑气撑开的屏障,便出嗤然的声响,化为红色雾气袅袅散开。 浩然领域,不得入内。 宁奕的黑袍上纤尘不染,连一滴汗也没有流淌,他回过身子,注视着这座古庙。 红雀头大如斗。 与那些“倒吊尸”比起来,明明这个年轻男人才是恶鬼。 惹谁不好,惹这位宁阎王? 宁奕拍了拍双手,他轻轻催动山字卷,袖袍掠出一缕赤红色的纯粹虚炎。 红雀眼神亮了起来。 从朱雀域莲境掠夺的“地心火”。 这缕虚炎在宁奕指尖悬停,极有人性的缭绕一圈,化为一只不大的赤红小雀,在宁奕的指缝指尖起舞飞掠,最终冲势极快的飞出。 地藏菩萨的庙内,那些“倒吊人”的尸体,在虚炎的焚烧之下,燃烧起来。 这些虚炎受宁奕的神念掌控,极有分度,鲜血焚烧,阴气蒸。 宁奕木然开口,道:“阴魅之物,大隋东境鬼修术法中的小禁术,可以抓取鲜活生灵,将其诅咒至死,肉身承载诅咒之力,由生入死的这个阶段便是炼化,若浸入火焰,便炼化成‘火尸’,入水则为‘水尸’,以此类推,此法乃为五行。五行之外,还有诸多炼化之术,‘倒吊’乃是怨气最深的那一种。” 红雀怔怔听着。 它之前跟随周游先生修行,在紫霄宫时常听周游讲道。 先天道胎,资质惊人,游走在大道长河之中,尤其是周游这样惊艳的人物,经常会推演一些三教九流的术法,时间一久,关于那些圣山的底牌,底蕴,红雀多少有些耳闻……但关于东境的鬼修秘术,它实在不知。因为周游先生的地位尊贵而又特殊,堂堂西岭道宗的紫霄宫宫主,又怎会去“推演”最为下乘的鬼蜮伎俩? 但宁奕来者不拒。 周游传授的“后天道胎”之术,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的不足。在珞珈山讲道之前,宁奕只能通过一个办法,去了解这世上的诸多修行术法流派。 一个很笨的方法。 一个一个去看,一个一个去记。 每一个可能会遇到的对手,对方的师门,招数。 在小霜山修行的时候,就开始记录。 红山之后,见识到了鬼修的难缠,更是拼命去“弥补”自己认知上的不足。 若这世上真的有“完美”的修行者,那么一定不是生下来便高人一等的先天道胎,而是所有修行术法都艰难推演过,而后某天忽然醍醐灌顶的,像宁奕这样的人。 说这些话,自然不是为了凸显自己的认知有多深刻。 宁奕神情自若,注视着那尊地藏王菩萨法相。 红雀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若是这庙内只有这些“活尸”,而且又如此不堪一击,那么刚刚宁奕为何要这么慎重的告诫自己……接下来千万要保护好红缨? 它隐约觉得自己背后,有某道灼目的光华,澎湃而出。 红雀回过头来,目光与宁奕保持一致,落在了那位佛龛大殿正中央的“僧人”之上。 宁奕抬起五根手指,缭绕大殿的虚炎,此刻汇聚而出,向着那尊佛像掠去—— 袈裟被飞掠而来虚炎火光,远远就染成朦胧的赤红色。 那位披着袈裟,头戴毗卢冠的威严僧人,此刻缓慢抬起一只手来,宝珠悬空,大绽光华。 “轰”的一声。 剑气屏障笼罩的方圆三尺,被内里磅礴的冲击力险些摧垮。 一头足足有六七丈高的巨大朱雀,硬生生从剑气屏障内施展妖族本命真身,磅礴的虚炎轰隆隆席卷而出,它面目狰狞,双翼合拢,将红缨小妮子护在怀中,脚底的地藏王古庙,砖瓦破碎,无数道“青灿”的佛光嗡然涌动而出,天崩地陷一般,自下而上汇聚,瞬间收缩成为一只“雀笼”。 那位地藏王菩萨,神情森冷,宝珠悬在掌心三尺之上。 展露狰狞妖身的红雀,陡然长啸一声,胸脯鼓起,滔天凶焰如洪水一般倒灌而出,冲刷着这只“坚不可摧”的雀笼。 妖火焚烧,撞击在宝珠光华组成的囚牢之上,反弹而回,撞入红雀体内,非但没有造成伤害,反而让红雀精气神更加抖擞。 朱雀虚炎,焚烧一切。 红雀仰天长啸—— 赤红火焰冲撞而出,溅出牢笼! 短短数个呼吸,那枚宝珠所绽放的光华便黯淡下来,囚牢光柱被炽烈的高温硬生生灼烧到消融,朱雀的利爪轻而易举就撕开那座牢笼。 朱雀破开笼牢而出,单翼护着小妮子。 它昂起头颅,几乎要把这座古庙撑破。 这尊妖身,只施展了一半,已是相当庞大。 红雀缓缓低头,俯瞰着那位悬浮起来,由死入生,此刻眉目活灵活现,俨然一位大活人的“地藏菩萨”。 那位显露“神迹”的地藏王菩萨,悬浮在佛龛上空,并没有去仰视那头庞大朱雀,而是冷冷注视着朱雀的身后……宝珠的力量从地底释放,最主要的目标,并不是这头妖鸟,而是那个黑袍年轻人。 漫天华光拧转,天地倾覆。 宁奕的声音缓缓在庙内响起。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好大的口气,外面百鬼夜行,也是哪位‘掌棋者’的手笔?”他注视着那位以假换真的地藏菩萨,看到那位僧人紧锁眉头的困惑模样。 不知道“掌棋者”么…… 或者说,这里与“掌棋者”无关? 局势仍未明了。 宁奕笑道:“我有一个问题。” 他缓慢向前走去,以肉身体魄硬生生抵抗宝珠光华,红雀瞳孔收缩,它的身下,那个黑袍年轻人拽着宝珠笼牢,丝毫不拖泥带水的走了数丈,步伐不疾不徐,笼牢被拽得变形扭曲,直到承受不住,咔嚓一声碎开,无数光华碎片汇聚到那个悬空僧人的袖袍之间。 宁奕已走到了“地藏菩萨”的面前。 他面带微笑,伸出一只钵大的拳头。 “你这位大菩萨,能不能接得住我一拳?” 第三十四章 菩萨 “你这位大菩萨,能不能接得住我一拳?” 宁奕的声音刚刚落地。 “地藏菩萨”的瞳孔陡然收缩。 整座古庙,罡风倒卷。 一只拳头,掀动狂风巨浪,捶在他的小腹之中。 根本来不及躲闪。 度太快。 “轰!” 整座古庙,支离破碎。 那位原本宝相庄严的地藏王菩萨,被这一拳打得倒飞而出,整个人后背撞碎菩萨庙的石壁,接着去势不减,接连撞碎三四座古庙。 烟尘弥漫,瓦烁凌乱。 巨大的朱雀,目光愕然,不知该说什么,怔怔站在原地,像是一只大呆鸟。 宁奕沉默看着自己的拳头。 这一拳……他用了自己的全力。 直接打死了么? 宁奕抬起头来,他的目光越过破碎的古庙废墟,望着远方,烟尘缓缓荡开,这一路荡开,撞碎了三四座不知名的古庙,远方的尘埃之中,传来了痛苦的呻吟。 竟然没死? 宁奕笑了笑,这位大菩萨看起来端庄威严的,原来也不经打,不过比起那些倒吊尸要强得多,至少能硬挨自己一拳不死。 这往生之地,一堆菩萨古庙,诸天神佛,也不知道这些朝圣者当年修筑这些古庙是为了什么,如今似乎沦为了“有心人”的道坛,那些倒吊尸,分明是以邪术篆养,炼制而成。 这位地藏菩萨也不例外,在自己踏入菩萨庙内的那一刻起,就现了异常,这座古庙镇在诸庙中心,在风水之中,这叫点睛之地,也是龙脉吉凶逆转之处,这里镇了这么一座杀伐果断的“菩萨”,看起来倒是合情合理,但庙内一片安详,却显得不太合理。 这么多庙,唯独这里最是凶险,可偏偏却是这里最安逸。 阴气戾气,其他地方多少有些残余。 这里丝毫没有。 宁奕踏入古庙的时候便猜到了这里的两种可能。 要么是一位“真菩萨”坐镇,宝珠锡杖,镇压四方,妖魔鬼怪尽数退散,此夜太平无事。 要么,就是一位“假菩萨”,故作端庄,这里好不容易迎来了两位“生人”,自然会上演一处好戏,而自己便是“主角”。 宁奕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臂膀,一边缓步向前,他看着远方艰难站起身子的毗卢冠僧人,笑着问道:“怎么,还想装下去?” 地藏菩萨神情阴沉,他抬手一指,风雪缭绕,阴气骤然掠出,在空中纷飞,化作七八柄利箭,射向那个黑袍年轻人。 宁奕面无表情,身形在风雪之中闪逝,七八柄利箭,看似全都射中了他,然而震荡炸开之后,一袭黑袍犹如幻影一般破碎。 两人之间相距数十丈。 这数十丈的距离,陡然出现了一连串的黑袍。 宁奕的度快到模糊,单脚踩踏地面掠出,甚至掀动了炽烈的音爆声音,在一瞬之间,他便来到了那位神情仍然阴沉,但瞳孔惘然的僧人面前。 俯身折腰掠行的宁奕,双手还摆在腰侧两旁。 地藏菩萨的耳旁传来一连串密集的音爆之时,他恍然大悟,单手攥住锡杖狠狠向着那个黑袍年轻人的后背锤砸而下。 若是砸中,这个欺入自己身子的家伙脊椎瞬间就会被砸断,整个人被钉在地上。 只可惜,他的锡杖狠狠擂砸坠入地面,溅起一大滩风雪和碎石。 僧人神情茫然。 一袭黑袍“倏忽”出现在他的身后。 宁奕一巴掌“轻飘飘”的印了下去,袖袍之中的虚炎缭绕飞出,在掌心贴附一圈。 地藏菩萨浑身汗毛炸起,他猛地捏碎掌心那颗宝珠,无数“青灿佛光”飞掠蜂拥,在后背汇聚如一面青灿光墙。 宁奕一掌按在佛光之上,掌心微微下陷,竟然没有直接将其炸开。 他轻轻咦了一声。 脚底忽然坍塌,如之前那般,这宝珠似乎能够汇聚地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愿力”,便是这青灿光芒,无形无影,度极快,猛地缠住自己脚踝,要把自己拉到地底。 “嗖!” 万钧巨力—— 宁奕纹丝不动。 那位地藏菩萨猛地转身,捏碎宝珠的那只手,化为一片纯青之色,宛若灵宝,向着宁奕面门砸来。 出了“啪嗒”的一声沉闷声响。 被五根手指轻描淡写的接住。 宁奕仍然面色平静,一缕虚炎飞散开来,缠绕在脚踝的青光瞬间被烧得炸开,这缕虚炎围绕他的体表疯狂旋转,最后在脖颈之处悬停。 宁奕笑着问道:“你背后那人是谁?” “地藏菩萨”瞳孔收缩,两个人原本站在凹坑之中,彼此平视,肩头高度一致,宁奕开口的一刹那,这位僧人的表情陡然狰狞起来,那只被宁奕握住的拳头,出了噼啪的骨骼爆碎声响,他的双膝微微打颤,整个人瞬间矮了一头。 僧人喉咙里缓慢酝酿着晦涩的声音。 他缓慢抬起头来,这位假菩萨此刻的模样相当凄惨,僧袍袈裟上还沾染着不断燃烧的虚炎,金色“佛血”潸潸流淌,哪里还有半点威严模样? 宁奕笑着打趣道:“就你这样,还扮地藏呢?” 再度力。 他默默欣赏着那张不断扭曲的僧人面孔,心情波澜不惊。 若这里真的是一座无间地狱,那也无所谓。 鬼杀人,他杀鬼。 神仙也好,恶鬼也罢。 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真相”。 晦涩的声音,在那个僧人的口中缓慢酝酿。 三四个呼吸,仍然没有得到答复,宁奕忽然皱起眉头。 他的脖颈猛地侧躲—— 面目狰狞的僧人抬起头来,张开嘴唇,做狮子吼状。 “轰”的一声。 宁奕极其及时的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外贴在一侧耳边,他眯起双眼,磅礴音浪滚滚而过,掌心的剑气滑出一道圆弧屏障,轰然撑开犹如一只无形大伞,他整个人被这股音浪震得向一侧抛去。 僧人被攥住的那一只手,此刻犹如“壁虎断尾”一般,抖袖送出,咔嚓一声,说断就断,这条手臂就这么送给宁奕了。 他站立在凹坑之中,单手鼓起手掌,在唇齿之旁扩音,拢住音波。 “轰——” 宁奕的身子与地面几乎平行,他匆匆一瞥,掷去那条断臂,接着在音波来临之前抬起双手,双臂交错,分别捂住自己左右两耳。 他面无表情,踩在一座菩萨古庙的屋脊之上。 刚刚站定,狮子吼声便席卷而来。 瞬息之间,无数青砖瓦烁全都被滚滚音浪掀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被这道音浪卷地向上狂掠而去,不仅仅是宁奕所在的那座古庙,方圆一里之内,全都被这道磅礴音浪所撼动。 地面上,霜雪和石块被震得抛飞,悬浮,接着碎裂成屑。 那位单臂站在凹坑之中的愤怒僧人,此刻眉宇之间浸染滔天怒火,如同怒目金刚,喉结翻滚,梵文如海潮一般凝聚而出,那根锡杖插在凹坑的最中心,他的袈裟上,沾染的虚炎,竟然在滚滚音潮之中迅缩小,然后湮灭。 整件袈裟,都被音潮震得破碎,一块碎裂的布衫挂在锡杖之上,锡杖冠顶的九个金刚环扣铮铮交撞。 他松开拢住声音的那一只手,缓缓握住锡杖,掌心搭在粗糙的布衫之上,整个世界在一波又一波的浑厚音潮之中,不断受到冲击,而那个站在古庙庙顶的黑袍年轻人,仍然面色平静,但双耳已经渗出鲜血,血液透过掌心溢出,连点成线,刚刚飞掠出那么一丁点,便被音潮迅淹没。 宁奕的体魄的确极强。 但他对“地藏菩萨”的这一手毫无防备。 他双脚踩死在屋脊之上,四周的砖瓦全都被震碎,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木质脊梁,也不知由何材质铸造,竟然坚固至如此境界,宁奕眯起双眼,目光艰难下移,他看到了自己脚底所踩的那根大梁,一片漆黑,四周有朱红色漆印,像是以秘法炼制,借着环顾四周,一座由一座的古庙,被那“地藏菩萨”的狮子吼揭开屋顶,露出骨架,质地都是如此。 他若有所思。 不断透过指缝灌入耳中的吼声,似乎有了一丝异动。 那个竭尽全力作狮子吼状的毗卢冠僧人,头顶缓慢生出赤红光芒。 宁奕眯起双眼,望向那个凹坑。 寻常菩萨,都是巍峨不可直视的森严宝相,唯独地藏菩萨是个例外。 那位菩萨在无佛的“五浊恶世”中济渡众生,为了让众生能深信因果,归依三宝,所以显示出家僧人相。 袈裟破碎的古老僧人,手掌攥拢锡杖,缓慢做了一个抬臂,蓄力的动作。 一袭破碎的布衫,在狂风之中猎猎作响,像是一块裹枪布,那根锡杖,就是一杆大枪,整个人弯腰躬身,浑身气机圆融如意,如同一根紧绷的大弓。 那根锡杖,瞬间射出! 气机粗壮犹如青龙。 宁奕沉闷的低哼一声,双手不再捂住耳朵,任凭那些鲜血从耳中溢出,抬起双掌交叠在胸前,下一刹那,那根锡杖便狠狠撞击在他的掌心。 黑袍年轻人皱起眉头,喉咙一甜。 这是复苏以来,他第一次受到了“伤势”,在朱雀城斩杀十境大妖巫九,只不过用了数息功夫,接连大半个月的逃命奔波,也只不过心力交瘁,并没有受到伤势。 这根锡杖的力度之大,有些乎自己的想象。 宁奕压下即将溢出嘴唇的那口鲜血,整个人气机一滞,掌心合拢,捏住那根锡杖的冠顶,整个人不受控制的被这股巨大力量带着向后飞去,之前他一拳砸在那位菩萨身上的“因果”,此刻在他身上重演。 只不过宁奕的气机虽然停滞一刹,却从未紊乱,他被锡杖带着向后狂奔,脚尖疯狂点地,每一次重重踩在庙顶骨架屋脊之上,便像是一根鸿毛般轻飘飘继续向后掠去。 糟糕的是。 宁奕的耳旁,此刻一片寂静。 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 事实上,掷出那根锡杖的刹那,“地藏菩萨”已经不再怒吼了,但狮子吼声还在宁奕耳旁回荡。 站在凹坑里的那个古老僧人,看起来也像是用了极大力气,掷出那根锡杖之后,他看着那根锡杖带着那个年轻人向着远方荡去,神情明显不善,他的胸膛原本高高鼓起,掷出那根锡杖的时候最是鼓荡,像是一个充满气的鼓气球,但狮子吼后,已是一片干瘪,整个人并没有丝毫青壮的感觉,反而像是被榨干精气神的枯骨。 他双脚踏地,再度冲出,破碎的袖袍已经兜不住风,在掠行之中,他深深吸气,地底无数青光向着他汇聚而去,干瘪胸膛再度鼓起,整个人重新恢复了那副“地藏王菩萨”横扫**的巅峰姿态。 宁奕面无表情。 他就要化开所有力劲,即将站稳身子。 脚尖刚刚落地。 那僧人便以极快度追了上来,抬起一只手掌,猛地递出那只残余手臂,侧过身子,掌心按在锡杖的那一头,交撞的一刹那—— 一圈音浪震荡而开。 宁奕的丝被冲的向后掠去。 两人一根锡杖。 搭成一条极富有冲击力的直线。 整座古庙自上而下的彻底坍塌,龙蛇起伏,地面大雪被这气机震得纷纷扬扬荡起。 视线模糊起来。 不远处的那头朱雀,看得怔了神,这简直就是神仙打架,那个“其貌不扬”,看起来并不强悍,险些被宁奕第一拳直接锤死的假菩萨,竟然如此能打,竟然如此耐打? 这得是什么境界? 至少得是十境大圆满了吧? 以它的见闻,如今的宁奕,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虽然境界未入命星,却早就有了命星都不具备的杀伐手段,宝器,以及极其强大的耐力。 在它看来。 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人在十境这个境界,战胜如今的“宁奕”。 没有人可以。 即便是他的主人,当年的周游先生,在十境这个境界,也不可能打赢皇陵复苏之后的宁奕。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机遇。 如今的宁奕,显然是在鬼门关兜逛一圈之后,得到了天大的造化。 这具向死而生的身躯,便是最好的证明。 …… …… 罡风破碎。 那根锡杖的末端被僧人掌心按住,地藏菩萨的喉咙里出了艰涩的吼声,他拼命想要推动这根锡杖,却现锡杖冠顶的那一边,像是一座大山,无论自己如何力,都是纹丝不动。 他的目光带着愤怒,此刻竟然也生出了一丝畏惧。 那边烟尘与风雪齐齐呼啸,仅仅隔着一根禅杖的距离,自己竟然看不清那一端的面容。 挂在锡杖冠顶的布衫不断猎猎作响,九枚环扣交撞声音剧烈而又高昂。 宁奕的后背“抵”在一块尖锐的石块之上,那枚断裂的石块,倒角之势,卡在他的背后,看起来已经戳进了他的后背……但事实上,这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两者之间的距离,差着那么一丝,但却再也不会缩短。 黑袍飞扬。 宁奕的面容逐渐在风沙和霜雪之中变得清晰起来。 地藏菩萨看清了那张平静而又冷漠的男子面孔,他有些不敢置信,他扪心自问,刚刚的这几波攻势,只要未入千年之境,未曾点燃命星,换做这世上的任何一位修行者来,都是“必死之局”。 这些年来,踏入此地的阴戾妖修,从没有一个,像今日的这个年轻人这般棘手。 风雪散尽。 紫气东来。 丝丝缕缕的紫气,缭绕在宁奕的面颊旁边,映照得他的面容,此刻犹如天上真仙,高高在上。 在长陵与柳十一决战之时。 宁奕曾触动过“白骨平原”的紫霞。 被狮子吼震得有些流血的耳朵,在数个呼吸便恢复如初……这种伤势,对宁奕而言,可能就与寻常人家削苹果割破手指一样。 甚至更轻。 两人仍然是平齐之势。 但宁奕望着那位古老僧人,目光却是不带感情,就像是俯瞰。 假菩萨看着宁奕,不由自主变成了仰视。 宁奕单手推动那根锡杖,刹那之间,雪潮翻滚,九枚环扣轰然爆碎开来,九道金环炸开迸溅,周遭的七八座古庙都被震得倾塌。 两人一根锡杖,就这么被宁奕推得飞快前进。 “地藏菩萨”眼中已满是骇然,自己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阻止对方推动自己的趋势,那个年轻人的体内,是蛰浅着一条真龙吗?竟然有着如此巍峨的体魄! 他想要松手,但是直觉告诉自己,若是此刻松手,这根锡杖便会瞬间穿透自己的胸口,将自己贯穿。 骑虎难下。 只能硬接。 两个呼吸之后,宁奕开始奔跑。 两拨雪潮在宁奕面前,僧人背后,这么开辟而出,一前一后,像是在大海上飞掠的剑舟,辟易自如,锋锐至极,无数青光在地底飞出,试图阻拦宁奕的势头,一开始直接炸碎,被沦为螳臂当车的“蚍蜉”,再到后面,青光的度已没有这两人的奔行快,漫天青色光华,远远被宁奕抛在身后,像是雪潮的追撵者。 就这么,宁奕推动那位菩萨,接连撞碎古庙石壁,断壁残垣,这座西妖域死角之处的大雪山底下,回荡着磅礴的雪潮滚动声音,就这么一路推到山底。 “轰”的一声。 宁奕将这位“地藏菩萨”钉在山底。 古老僧人的“回光返照”,早已经在这一路推行上油尽灯枯,此刻面容如同枯槁,面色惨淡,十根叠在一起的手指已是森森白骨,极其艰难地托住锡杖尾端。 宁奕神情淡然,道:“我当是谁,原来也是个朝圣者,跑到这里当菩萨,还真以为骗了几个人信你鬼话,靠着这点愿力,自己就能上天?” 僧人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但还有一口气机。 他痛苦望着宁奕,眼神之中的哀求已是十分明显。 宁奕只是笑了笑,并没有留情。 他单手力。 按住锡杖,犹如敲钟。 “轰”的一声,锡杖钉入石壁,整座雪山出一声震颤。 胸膛白骨寸寸破碎,那个僧人的面容永远凝固在愕然和恐惧之中。 第三十五章 雪山之上 西域大雪山。 姜麟双手杵刀,站在悬崖石壁之上。 肩头白袍飘摇。 他的面前身下,便是那片西妖域的“无人之地”,连绵雪山脚底,雾气阴翳笼罩,看不真切,那里常年封锁,几乎无人入内,妖族天下都知道……西妖域是一块诸雄割据的棋盘,各方势力握着大大小小的棋子,在这块棋盘上进行着利益的博弈。 既然是棋盘,那么每一颗棋子,每一块棋盘上的位置,都有着对应的主人。 这里,也不例外。 四周风声逐渐剧烈起来,不像是自然景观下凝聚出来的风声,姜麟的身后,滚滚而来的雪潮,在五里之外悬停,那一颗颗在棋盘上推动的棋子,到了这里,便再没有继续推进的必要……于是偃旗息鼓之后,雪潮势头越来越小,最终熄灭。 然而姜麟的鬓,在空中卷起的弧度越来越高。 白袍年轻大妖,神情淡然,双手按住刀柄,掌心摩挲,那柄白狮子的刀身,夹在刀鞘缝隙之中,在他手掌转动之时出缓缓的阴沉咆哮。 风云凝固。 姜麟的耳朵微微一动,眯起双眼。 陡然拔刀出鞘。 一道十字长线被他极快的斩切而出,大雪被刀罡卷起,纷纷扬扬抛散,年轻大妖的双脚踩踏雪山悬崖,像是一根蓄满势头的劲弩,点地之后把自己倒着投射而出,衣袍倒卷,面前是刀罡掀起来的大雪潮。 漫天飞雪,惨白之中,忽然映入了一张阴柔的年轻面孔。 不知从何而来。 度快得令人指。 世间极。 然而姜麟面色平静,他实在太过于清楚这位“太子爷”的底牌了,两人各自是南妖域和东妖域最负盛名的年轻人物,一个被誉为未来的南妖域共主,另外一个则是有望接过金翅大鹏族的重鼎,被尊为“小白帝”,后续慢慢演变成了“东妖域太子爷”的称呼。 两袭白袍,一前一后,卷在一起。 姜麟拔刀出鞘,刀罡在面前绽放,大雪潮一蓬一蓬的炸开,极其快而且刀势连绵不绝,将三尺之内的空间全都斩碎,然而匪夷所思的是,那位东妖域太子爷的面上噙带着淡淡的笑容,身形始终黏在三尺之中,像是一根随风摇曳的白色芦苇稻草,刀罡所过,斩切的只是他的幻象。 “姜麟。” 小白帝的声音,在两人三尺之中炸开。 “你怎敢如此待我妹妹?” 那位金翅大鹏族的太子爷,虽是面带微笑,但说话之时,袖袍之间的妖气已经不再遮掩,两人在大雪山悬崖上掀起数十丈的雪潮,此刻这纷纷扬扬的大雪,滚滚而来,随着这位太子爷抬手的动作,化为一头纯白色的巨大妖禽。 小白帝冷冷道:“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让她如此伤心。” 他两根手指并拢。 “轰隆隆——” 纯白色的金翅大鹏鸟,张大鸟喙,贴地掠来。 大雪潮瞬间将两人吞没。 姜麟拔刀而行,面色平静,刀罡席卷着面前三尺,划开一片清净之地,他木然开口道:“你妹妹骄横跋扈,多次来灞都城伤人,想必是在东妖域横行霸道惯了,总喜欢强人所难。都是你这位好兄长的功劳,不加管教,任其肆虐。” 风雪交加。 小白帝冷哼一声,他一掌按在姜麟的刀气屏障之上,掌心力,刀罡寸寸破碎。 “姜麟,你觉得我妹妹配不上你?” 姜麟神情平静,并没有占对方便宜,单手将白狮子插入地面,以肩头撞击那位小白帝的肩头,两人各自飞出,白狮子随着他飞出的姿态锵然一声从地面倒卷,再度回到他的手上。 姜麟反手握住长刀,在空中翻了一个刀花。 纷纷扬扬的大雪,就此袅袅散开。 两位白袍年轻人缓慢站起身子,距离十数丈,谁也不再迈步,那头纯白色的妖禽早就在滑掠过程之中被刀气开膛破腹,化为雪屑散开。 姜麟平静道:“有些事情勉强不来,白如来,你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白如来。 这位“小白帝”的真名。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 太子爷拍了拍手,震落手上雪屑和尘粒,他的面孔说是阴柔,但风雪吹动额前碎,剑眉入鬓,偏偏映衬得这张面颊桀骜不驯。 “她看中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替她取来,从未有过‘勉强’二字的概念,只要是她想要,那么便不会有勉强。”白如来微笑道:“你说她在东妖域‘横行霸道’,不,你错了……不是东妖域,而是整座妖族天下。你说的没错,这都是我这位兄长的功劳。” 他挑眉道:“我宠着她。” 真当自己是未来的白帝了么? 姜麟低垂眉眼,摇了摇头,他淡淡道:“白重楼要什么,你都为她取来?” 太子爷点头道:“自然。” 姜麟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那她若是想要这海底月,你又如何?” “自然是……颠覆倒悬海,打上大隋天下,把那月亮摘下来。”白如来抖了抖肩头雪尘,轻描淡写开口。 姜麟笑道:“白帝都做不到的事情,可笑。” 白如来也笑了,他轻柔道:“我妹妹,现在只想要你的一颗真心。” 姜麟缓缓道:“所以你给了她极高的权力,让她驭使着西妖域的棋子,这些日子的西妖域动荡,是这个原因么?” 白如来没有否认,只是笑道:“一场游戏罢了,她开心便可。” 果然如此。 姜麟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就因为灞都城的事情?” 白如来耸了耸肩,道:“或许咯。” 姜麟神情阴沉起来,他双手缓慢下压,不仅仅按在了白狮子上,另外一只手则是握住“狩水”的刀柄,师尊替他把刀器修补之后,他便匆匆出门,一路上看到,西妖域的好几拨势力迸了血战。 群雄割据的西域棋盘陡然起了乱势。 灞都城,北荒,还有好几位妖圣的势力,都因此受到了牵连,许久才维持稳定的棋盘,就因为这点小事,重新变得动荡。 他看着仍然在笑的那位小白帝,心想两位兄妹果真是病得不轻,动辄以大局相逼,这等小事,全然没必要如此。 “你可知道,我在追杀一个很重要的人。”姜麟面色难看,盯着白如来,“若是没有这场乱局,我早就追上了。” 小白帝怔了怔,真挚道:“真是抱歉啊,坏了你的好事……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你在追杀一个姓宁的人类修行者,也不知道那个姓宁的逃到了西域,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西妖域的棋子会生暴动。” 姜麟面色更加难看。 白如来笑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不然这局棋为谁而设?听说灞都城刚刚收下的那位小师妹,背负的力量可不一般……可惜我似乎来得不凑巧。” 说这句话的时候,白如来的余光向着身后微微扫了一扫,身后万丈悬崖,这里方圆数里一片清净,除了自己和姜麟,再无第三道身影。 “只可惜缘悭一面没能见到……” 那位灞都城的小师妹,已经离开了这里。 他有些惋惜地叹气道:“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了。” 姜麟眯起双眼。 他攥拢双刀,一字一顿道:“你什么意思。” 大雪纷飞。 气氛如凝。 “你在狩猎一个人类。” 小白帝淡然道:“这件事情本来与我东妖域无关,但由于之前的某件事情……让某人不开心了。于是我也不开心了。” “既然如此,那么大家都不要开心。” “这西妖域棋盘,诸方势力之中,唯我东妖域掌控的区域最多。”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抬起双臂,站在大悬崖上,背对着雾气和阴霾笼罩之地,整个人的气势缓慢拔高,最终像是一座雪山,巍峨而又高大。 小白帝面无表情道:“通过一连串棋局的变动,最终让那个人踏入了我身后的那片区域,到了这里……你还不明白么?” 姜麟深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了怒意。 这场棋局,果然是早有预谋。 把宁奕驱逐。 同时把自己的计划全都打乱。 他漠然道:“你想抢走那个猎物。无所谓……但如果我师妹出了问题,你最好想清楚,这件事情引的后果,你承受得了么?” 太子爷皮笑肉不笑,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声音问道:“哦……是吗?” 他顿了顿,声音麻木,不含感情,“四妖域的妖君都知道,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古地’,在这西妖域内,明令禁止不准入内,若是真出了意外,要怪也只能怪你那位师妹不懂规矩,可怨不得我。” 姜麟的眸子里一片阴沉。 他盯着白如来身后的那片悬崖。 双手攥刀,雪潮滚滚翻覆,隐约有风雷之声,噼啪的爆响轰鸣之中,白袍被卷地阵阵鼓荡。 小白帝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勾了勾,戏谑道:“姜麟,听说你喜欢上一个低贱的人族女子?” 姜麟木然道:“喜欢谁,都不会喜欢你妹妹。” 小白帝的脸色瞬间阴沉,笑容全无。 他幽幽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只能把这颗麒麟心挖走,让我妹妹瞧一瞧,也好叫她断了这个念想。” 姜麟拔刀。 雪山之上,平地起龙卷,风雷鼓荡—— …… …… (还有一章) 第三十六章 黑槿花开 “轰”的声音。 一切都安静下来。 宁奕单手按着锡杖,冠顶的九枚金灿环扣,先前就被震得破碎,此刻整根金刚锡杖,九成部分都插入雪山山壁之中,只剩下末端的冠顶,那个僧人的尸体已经被震碎,一具枯骨,与自己当初在地藏菩萨庙顶睁开天眼,看到的朝圣者如出一辙。 “地藏菩萨”的胸口,血肉早已经磨损殆尽,长久的年岁把他的血肉侵蚀地差不多了,刚刚估计是以某种秘术对敌,这种术法宁奕倒是没有见过,如今这根锡杖把胸骨砸得凹陷破碎,整具骨架都散了,当宁奕松开双手,这位先前气势威严的“假菩萨”,此刻便稀拉哗啦垮散开来。 宁奕站在大雪山山脚之下。 他面无表情,看着这位死不瞑目的“朝圣者”,道:“若你还有一口气,我倒是想知道,这里生了什么。” 东境的邪术里有“搜魂”这种术法。 以宁奕如今的神魂造诣,如果不避讳此手段的残忍,的确可以强行搜刮对面魂魄,来刮取自己想要的讯息。 他回头看着那些动荡不已的“豆腐块”,在先前的打斗之中,损坏了一部分,这都是多年那些“朝圣者”居住的地方。 如果有这么一位“假菩萨”存在。 那么这些“愚民”,就不再不可理喻,而是相当的合理。 “能让妖族天下的人类自由……这根本就是一个谎言。”宁奕喃喃自语,他没有睁开天眼,但望向那些风险动荡的木屋之时,眼神隐约波动起来。 仿佛看到了当年搬进来艰难行路的“朝圣者”。 从满怀期待,到挫折,再到坚定。 再到最后,被洗脑,深信不疑。 “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从没有什么圣人,也没有什么信仰,这里的神,菩萨,佛,都是假的,杜撰这些的幕后者,只是想要他们的‘愿力’。” 宁奕低垂眉眼,注视着那位簌簌化为粉末落下的“地藏菩萨”。 佛门也好,道宗也罢,都要靠香火度日子。 这世间真的有愿力这种东西,但必须要信徒足够的多。 执剑者古卷之中的“命字卷”,便证实了“愿力”的存在,虚无缥缈的命运可以通过某种手段来改变,愿力便是少数可以触动“命运”的东西。 当年的徐清客,以自己一个人的寿命,推动命字卷,来掀起天都城的政变。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个人改变了整座天都城的“命运”。 这其实便是一种愿力。 五百年来的隐忍,意念,埋下来的“因”,最终种出了“果”。 他抿起嘴唇,目光望向大雪山的深处,那些朝圣者失魂落魄奔赴的“彼岸”,制造这一切的人,勾搭了一个所谓的“往生之地”…… 难道还能让每个人,都修出第三种长生法不成? 这就有些荒谬了。 古庙林立的尽头,便是让自己“白骨平原”觉得兴奋又危险的地方。 与遗落的“天书”有关? 宁奕不敢确认。 他隐约觉得,做下这等布局,背后图谋必定极大。 这样的“朝圣之地”,在妖族天下不知道还有多少处,在这蛮荒之地收集愿力,这是要做什么? 这里的三教九流,诸多信仰,甚至有很多是从大隋那边传来…… “是妖族的哪位巨擘做的,或者是……大隋?”宁奕的脑海里轰的一声,想到了一些不太敢确认的事情。 两座天下,虽然相隔极远,但是彼此仍然有所关联。 譬如太乙救苦天尊当年的坐骑,乃是妖族天下的涅槃大能,九灵元圣。 同样还有一个传言。 如今在妖族天下执掌一方霸权,坐拥整片东妖域的“金翅大鹏鸟”,与大隋的东土灵山,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 据说在灵山远古时期,地位最高没有之一的那位“不朽”,肩头便停着“金翅大鹏鸟”的始祖。 真假不可知。 但是在“不朽”不可得证的岁月,这些故事的真实性逐渐降低,最终成了神话,几乎无人去相信……原因很简单,那些远古大人物,都要建立在“不朽”存在的前提下。 宁奕在行走东境大泽的时候,倒是听到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那尊从灵山流出,到韩约手中的先天灵宝“琉璃盏”,虽然极强,但始终差一丝圆满。 差的那一丝,便是金翅大鹏鸟的涅槃翎羽,来当做琉璃盏灯芯。 同样不知真假。 好笑的是,从韩约的修行境界来看,就算传言是真的,他也没办法让“琉璃盏”圆满了,涅槃境界的金翅大鹏鸟,还要能让琉璃盏圆满,恐怕就是那位“白帝”了。 不过单单是如今差一丝圆满的“琉璃盏”,也已经足够韩约去傲视群雄,甚至有可能,借着这盏先天灵宝,试着一窥涅槃玄妙。 …… …… 宁奕站在雪山脚下。 心念复杂。 短短的数十个呼吸,他想了许多东西。 不远处,不再是那尊庞**相的“朱雀”,背着红樱小妮子,恢复了一个相对来说不那么显眼的大小,差不多能容下两人骑乘其脊背,轻轻拍打翅膀,悬停在数十丈外,在它看来,宁奕刚刚的短暂沉默,算是给那位“假菩萨”送行了。 红雀轻轻鸣叫一声。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收回那些复杂想法。 他缓慢抬起那根按在锡杖的手掌,同时耳朵轻轻动了动。 轻微的风声,还有雪声。 红雀的叫声变得尖锐起来。 风雪紊乱。 宁奕面无表情,抽手而回,他体内的“白骨平原”,陡然出了一声尖啸。 黑袍在空中闪逝而过,度极快的踏地,倒着飞出数十丈。 下一刹那,原先那位僧人被钉死的山壁,毫无预兆的炸开,一整根锡杖拔山而出,重重撞向宁奕。 宁奕抬起手来,单掌按住锡杖,冠顶直接被按得支离破碎,这根锡杖看起来便变成了金刚杵棍,被他瞬间插入地面,掌心力,脱离手掌之后继续下沉,最终只留下小半截金灿棍身在外,被宁奕半只脚抬起踩住。 雪山山壁,剧烈震颤起来。 红雀的嘶鸣越来越尖锐,它拍打着翅膀,准备放**身,然而却在千钧一之际,被宁奕两根手指捏住后颈,轻轻揉搓翎羽,于是在拎过来的刹那,它的身形不受控制的迅变小,最终变成了一个肉球。 红樱小妮子从它背后毫无意识的后仰坠落,最终被两只扑腾的鸟爪抓住。 红雀汗毛炸起。 拎着小妮子徐徐悬在宁奕肩头。 宁奕面无表情,他的心头有种预感,红雀刚刚如果放**身……恐怕就着了“道”了。 他的面前,一整座雪山石壁,咔嚓碎裂。 宁奕不再犹豫,催动山字卷,汹涌澎湃的古卷之力,从脚底蔓延而出。 这是世间纯粹的“凝聚”之力。 脚底一整块“石块”,轰然翘起,带着宁奕向着身后掠去,数十个呼吸之间,那块大雪山毫无预兆的崩塌瓦解,数十块巨大山石,呼啸着向着宁奕砸来。 三尺之外,山石破碎。 宁奕抬起一只手,细雪滑掠而来,一缕剑光劈开漫天阴翳和雪气,他踩着脚底那块巨石,向后滑掠了一里地。 山石崩塌,烟尘弥漫。 那座小雪山的瞬间崩塌,给宁奕带来了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或者说光明看到了黑暗。 不是执剑者看到“影子”,没有排斥,没有憎恶。 但是有着急切的“渴求”。 “白骨平原”在剧烈震颤,与当初宁奕行走东境大泽,遇到山字卷的时候一样。 踩在山石上的宁奕,眼神有些惘然。 他抬头看着那片垮塌的雪山石壁,那里的最高处,缓慢走出了一位翻飞的大袍身影,那人披着宽大的黑色麻袍,在烟尘之中看不清面容,居高临下,与自己对望。 一步踏出。 坠落及地。 “轰”的一声,砸在了大地上。 气浪翻滚,当一切散尽,宁奕看清了来客的模样。 那是一个身形窈窕,模样年轻,甚至有些稚嫩的女子,一头披散的黑,映衬的面容雪白,像是“女鬼”。 唇红,齿白,墨袍,黑。 她没有笑,一张冷冰冰的脸蛋,看起来就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 像是一朵无声盛开的花朵。 寒风凛冽。 她站在雪山下,终于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世间万物,皆有阴阳两面。 宁奕的山字卷,执掌一切“凝聚之力”,无数剑气和风雪在他面前飞掠,凝聚。 此刻被缓缓的撕裂,分离。 与刚刚那座雪山忽然裂开的原因一样,有一种冥冥之间的力量,将这些撕开了。 八卷执剑者古卷之中,“山字卷”代表着“汇聚”。 而“离字卷”,则代表着“撕裂”。 女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她看着宁奕,轻声吐出五个字来。 “灞都城,黑槿。” 宁奕之前从未听说过灞都城还有“黑槿”这么一个人。 他忽然想到在西妖域逃窜时候,听到的一个模糊传言,说是灞都城迎来了一位新的天才。 宁奕面色凝重,看着那个黑袍年轻女子。 红雀出了炸毛一般不安的叫声,那个妖族女子的出现,给它带来了极大的不安。 黑槿想了想,木然补充道。 “妖族天下,执剑者。” 第三十七章 是光明,是浩荡 灞都城,黑槿。 妖族天下,执剑者。 第一句话,扔在外面,足以震动四域。 灞都城是南妖域最大的势力,那位老人每一次收徒,都会给整座妖族天下带来冲击,上一位“姜麟”,如今已是稳坐这座天下年轻一辈前三甲的位置,未来执掌南妖域,已成定局。由此可见,灞都城弟子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何等的重量。 只可惜,这第一句话,对宁奕的心境起不了丝毫影响。 但第二句,能。 而且是惊起万丈波澜。 宁奕明白了自己刚刚丹田神池内的那股“炽热欲望”从何而来,执剑者的古卷从来就不完整,分散在这世间各地……为何叶长风老先生会在妖族天下遇到那位“不苟言笑”的黑袍执剑者,从字里行间的描述,那是一个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人物。 宁奕知道自己的“白骨平原”是谁给的…… 他也想过许多的可能性。 但他没有想过。 在这座天下,竟然还有一位“执剑者”。 风雪呼啸,汇聚之后又极快的被撕裂。 “山字卷”和“离字卷”,两种截然相反,而且极其冲突的力量,在两个对峙的年轻男女身上迸。 山字卷,主掌凝聚,不仅仅是汲取星辉,这世上的有形之物,无形之气,全都可受山字卷的驭使。 而宁奕作为山字卷的主人,本身的体魄已经堪比金刚,一般杀人,以体魄碾压,最为方便,而且不会暴露其他手段,譬如刚刚对敌的那位“地藏菩萨”,看起来两人打得难舍难分,但事实上,宁奕根本连剑气都没有动用。 “细雪”修补之后,他一次也没有动用。 这是大隋人人都懂的养剑之术。剑修将剑气积压在鞘内,不断以气机去篆养,养的越久,出鞘时候的那一剑,声势便越浩荡。 所谓“养剑千日,用剑一时”,便是这个道理。 宁奕的“山字卷”,大多数时候,都是用来辅佐修行,因为他实在有太多的傍身之计,行走天下,最令人忌惮的,不是百通百会,但样样不精的那种人。 而是徐藏这种,只会一招,但无人可挡的。 宁奕默默以手掌按住细雪剑柄。 他望着不远处,那位缓慢站起身子,黑袍在风雪之中翻滚的灞都城女子。 “离字卷”,在黑槿的手中,演化成了一种“杀法”。 的确。 与山字卷的汇聚不同。 “撕裂”本就是一种极强的杀戮手段。 这世上万物皆可撕裂,风雪,大雨,火焰,山川,还有血肉。 从大雪山上跳下来的黑槿,此刻看清了周遭的环境,她挑了挑眉尖,这四周的“豆腐块”屋楼,林立的古庙,寺宇,透露着古怪的气息。 还有一股让自己体内“神池”为之震颤的力量,隐约指向寺庙的尽头。 黑槿吐出一口气来。 “大隋,宁奕?” 灞都城,师尊动用秘术,追溯古王爷手中那片“翎羽”的时候,拘出了这位年轻男人在北妖域的影像。 那个在红山与姜麟师兄有过交手的人类。 有着自己急切想要“吞掉”的东西。 宁奕笑道:“正是。” 他的神池内,白骨平原震颤不止,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灞都城黑袍女子,对自己而言,像是一顿充满诱惑的美味佳肴。 她的身上,有着自己未拿到的“古卷”……除了“离字卷”,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 一共八卷。 山与离,已经水落石出。 命字卷还在徐清焰的手上。 与命字卷完美互补的“因果卷”……在她手上么? 宁奕抖了抖衣袍,他抬起手来,示意红雀向后拉开距离,缩小成为一团肉球的红雀,“拼命”拉扯着红樱小妮子,想要离这两个“怪物”远一些。 这个过程,黑槿并没有出手。 她微微扫了一眼那头浑身纯红毛的“小雀”,眯起双眼,细声道:“你的身上……果然有一只外面天下的朱雀。宁奕,你还真是神通广大,从大隋不声不响就到了妖族,怎么做到的?” 太宗的皇陵,另外一边的“奇点”,就连接在北妖域。 这一点倒是被“黑槿”提醒了自己。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初代皇帝以来,数千年岁月,皇陵的陵墓一直不知所踪,自己三师兄温韬,风水之术大成,踏遍中州,也没有找到所谓的“皇陵”藏龙点。 大隋天下的“有心人”极多,即便是有星君,涅槃坐镇的“圣山陵墓”,这些年也难以“守身如玉”。 像6圣这种级别的阵法大师,想要出入一座圣山的地底陵墓,实在太过简单。 可在蜀山老龙山的典籍之中,仍然没有记载皇陵的秘辛。 可见,即便是集风水堪舆和阵法符箓于大成的“山主6圣”,也没有找到“皇陵”的秘密。 大隋历代皇帝的陵墓究竟在哪?这真的是一个埋藏极深的谜。这代表着每一位阖目死去的皇帝的尊严,他们生前坐拥着这座天下的一切,而死后,这些秘密都将被永远的封存……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 当然不会有人知晓。 因为“皇陵”,根本就不在大隋。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目前似乎还无法得知。 宁奕看着黑槿,淡然道:“我如何来的,就不劳你费心了。” 他缓慢提起细雪,一只手攥拢剑柄,另外一只手握住剑鞘,将其缓慢横在面前。 准备拔剑。 但仍然未拔。 他的目光钉在黑槿的身上,想要从那位妖族女子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妖族天下的执剑者,本命真身是什么,那把剑在哪里? 黑袍纷飞。 黑槿一只手缓慢下压,她面前的风雪被撕裂破开,出极其锋锐的鸣叫,半边漆黑大袍被卷的向上捋起,露出雪白的小臂,五根纤细手指按在了她的腰间,然后便是连绵的剑气撞击声音,一柄柔软的,缠绕在宽大黑袍内,纤细腰身上的长剑,如鞭一般被她缓缓抽了出来,在风雪之中斜指地面,漆黑剑身,缓慢覆盖了一层霜色。 宁奕笑了笑,“好剑。” 黑槿皱起眉头,听出了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中,另外一层戏谑意味。 她忽然前踏一步。 剑气自上而下的劈砍而出,势头极其壮烈,而且绝无阴柔,完全不像是一个女子,更像是某位镇守穹顶天门之上的巨灵神,怒冲冠。 这一步踩踏而出,大雪纷纷扬扬炸开,两人之间,相隔数十丈,地面掀翻犹如龙脊,波动翻滚,潮水炸裂。 宁奕脚步不动不摇,神情平静,双手缓慢力。 “锵”的一声。 细雪剑柄被他拔除寸余,寒光乍现。 宁奕漆黑的眼眸里,炸开一缕雪白银光。 拔剑。 出鞘。 宁奕踩在翻滚的地面雪潮之上,高高跃起。 养剑千日,用剑一时。 黑槿抬起头来,在宁奕跳起来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头便浮现出一抹强烈的不祥征兆,她的目光险些追不上那个男人的度。 最终目光定格在空中。 那个迎着漫天大雪跃起的年轻黑袍男人,双手攥拢长剑,掌心按着剑鞘,刹那与剑身分离,炽烈的摩擦,在剑器出鞘的那一刻,掠出了一线长光。 轰轰烈烈的大雪与他迎面撞在一起! 宁奕的眼神平静而又炽热。 他已经太久没有出剑了。 养剑器,养剑心。 他攥住“细雪”,要等待一个值得自己出剑的对手。 巫九不配,西妖域棋盘上的那些棋子也不配。 现在他等到了。 与自己站在命运棋盘对立面的那个“宿敌”。 …… …… 大雪沸乱。 黑槿嘴唇干枯,猛地抬起一只手,两根手指并拢,在自己面前头顶,度极快的横切一刀,于是漫天大雪被“离字卷”撕裂。 但已经晚了。 下一刹那。 宁奕的声音轰然坠落。 “砸剑!” 那个高高跃起的黑袍身影,两旁大雪潮水被离字卷撕裂,然后展露出了那副犹如天神下凡的凶悍姿态,双手抬起,高举古剑,脑后剑光一线连绵,宛若龙蛇一般,伴随着“砸落”的姿态—— 斩切而下。 拎拽着红樱小妮子,扑腾出数十丈外,本以为自己“相对安全”了的红雀,被迸的剑气扫中荡开,在空中翻滚打转。 它艰难对抗着汹涌澎湃的剑气余波。 然后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 两排歪歪斜斜的“豆腐块”楼屋,在剑气坠落之时,被连根拔起,轰然破碎,方圆半里的大雪,都被剑气卷起。 红雀看着那道炽烈光华之中,高高跃起的“年轻身影”。 它像是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熟人。 那个年轻的姓徐的剑修,当年也在自己面前,递出过这样的一剑,蔑视生死,砸碎规矩,桀骜不驯。 而如今的宁奕,如今的这一剑。 就算是年轻时候的徐藏,也未必能施展出吧? 摧枯拉朽的击碎一切。 这一剑,与徐藏的剑意完全不同,徐藏的剑是杀戮,是狠厉,是果断。 宁奕的剑,是光明,是浩荡,是势不可挡。 世人都说宁奕是徐藏的影子。 但如今递出“砸剑”的宁奕,浑身上下,一片光明。 …… …… (第二章在明天白天) 第三十九章 风雪之中的第三个人 “我要……吃掉你!” 黑槿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响起。 她恶狠狠咬了下去,牙齿刺入宁奕的肩头肌肤之中。 她真的试图咬下一块肉来。 宁奕深吸一口气,额头青筋鼓起,这个女人是疯子吗? 这种厮杀,完全不讲章法! 宁奕浑身上下,犹如金刚,体内气血如汪洋大海一般澎湃,感应到了剧烈的威胁之后,“白骨平原”陡然震颤,肩头之处,血液之中,有神霞滚滚而来,震得黑槿唇齿齐颤,头颅向上飞起,整个人险些被震飞。 长相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小饕餮”,双手按住宁奕肩头,两个人缠在一起,保持着“亲昵”而又“危险”的距离,黑槿眸光凶狠至极,抬起头来,又是张嘴咬了下去,她万万没有想到,宁奕的体内还有如此浩瀚的力量。 她的本命天赋就是“吞噬”! 若是让她的獠牙刺入宁奕的血液之中,要不了多久,她便可以将对方吸成人干! 宁奕抖肩抬臂,一只手掌按在黑槿额头,手臂撑直,两个人的模样看起来滑稽而又荒唐,饕餮的“凶牙”露了出来,只可惜距离不够,被宁奕掌心死死卡住。 宁奕按住饕餮额头,用力极深,两个人的距离死死卡住,黑槿双手死死“搂住”宁奕,整个人盘在宁奕身上,龇牙咧嘴,喉咙里出沉闷的吼声,最终却无法得逞,愤怒至极,咬牙切齿道:“松开!” 四周大雪纷飞。 两个人撞碎古木,撞碎屋楼,撞塌古庙,翻转身躯,但却始终保持紧绷,角力,谁也不肯松手。 宁奕同样咬牙切齿,他在黑槿的身上,感到了极大的威胁,刚刚的那一口,若是被她咬实了,不知道自己要掉多大一块肉,就算是金刚体魄,恐怕也扛不住这女子的“饕餮一口”。 他死死按着黑槿,恶狠狠道:“你松口,我就松手。” 哐当哐当的牙齿交撞声音,四周风雪破碎。 这咬合力……让宁奕有些头皮麻。 两位宿命对立面的“执剑者”,第一次见面,本该是严肃无比的画面,此刻却变得有些滑稽,甚至有些荒诞。 宁奕忽然感到,自己的掌心,逐渐变得滚烫起来。 黑槿的眉心,那抹漆黑如长夜的光华,再度亮了起来。 这头“远古凶兽”的光洁额,符箓铭文缓缓流淌而出,围绕着两人,在风雪之中勾勒,描绘……这是古老的饕餮秘术! 黑槿的额头,那股远古的苍莽力量轰然汇聚,化为一道收缩的漆黑圆线,所过之处,风雪皆被斩开。 对准宁奕的手腕斩下! 宁奕猛地力,磅礴的神性透过掌心击打而出,这一掌,本可以直接击碎一位十境修士的头颅,此刻只是震得黑槿脑袋向后仰去。 瞬息之间,抽手而回。 饕餮的黑线撕啦一声斩切而过,险而又险。 两人重新陷入气机角力的近身厮杀。 宁奕从未遇到过如此难缠的修行者,妖修的体魄本就极强,这头“饕餮”更是强悍,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天材地宝。 灞都老人从悬空城带回了“黑槿”,在捡到她的时候,这头“小饕餮”在悬空城禁制内漂浮,的确吞了不少宝物,金身已经初具规模,堪称横行同境无敌手。 黑槿同样惊讶。 她震惊于宁奕这么一个人类,竟然把体魄锤炼地如此强大。 “离字卷”斩切着风雪,无数次划过宁奕的肌肤,不过只能斩开一道浅淡的白痕,连鲜血都不曾溅出,很快便重新愈合。 两人重新撞在一起,炸开漫天风雪。 …… …… “灞都城弟子,似乎也不过如此。” 宁奕面无表情开口。 肉身厮杀。 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是要耗下去,他有山字卷,这里虽然没有星辉,但是山字卷仍然可以大大增强他的耐力。 黑槿眯起双眼,她还有着好几道压箱底手段。 她仔细打量着四周。 从那座大雪山离开,来到这里。 她便觉察到了异样。 “这里封禁妖力,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们人类需要的‘星辉’,也被封禁了。”她冷冷开口,道:“若是有所谓的禁忌手段,你大可以试试……看看我们俩,谁先死在这里。” 宁奕坦诚笑道:“我打不死你。” 这句话看起来“坦诚”。 但宁奕真的起了杀心。 自己最大的手段,应该是神性拉满的全力一剑,但是刚刚的“砸剑”,似乎被这个女人以“离字卷”躲掉了,想要斩杀这头饕餮,至少要摸清楚对方的底牌,两人选择近身厮杀,都是因为对自己的体魄极有信心,想要依靠体魄分出高下,至少可以多逼出对面一张底牌。 饕餮的肉身,比宁奕想象中要强。 动用全部的“神性”,去递出斩杀一剑,太不理智。 宁奕隐约猜到了黑槿的心思。 如今局势,攻比守难。 于是那颗杀心,被宁奕轻轻拎起,轻轻放下。 他平静道:“若是黑槿姑娘有什么手段,宁某倒是愿意见识一二。” 黑槿没好气笑道:“你会看到的。” 两人只是光说话,不动手。 显然看穿了眼前局势。 宁奕轻声笑道:“灞都城在西妖域,费心费力,驭动百族,推动棋盘,就是为了把我逼到这一步?你们……似乎失算了。” 黑槿皱起眉头。 灞都城推动棋盘? 她沉默下来。 而宁奕则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 自己说错了? 风雪之中,两人尚未松开对方,但是紧绷的角力,此刻变得有些松弛。 宁奕默默以心力去推算。 而黑槿则是回想着自己这千里的经历。 千里追行,极其不顺。 因为所行之处,大大小小忽如其来的动荡,让自己的猎物……眼前这个叫宁奕的家伙,不断变更方向。 若非是自己和师兄被逼着不断改变方向,距离缩近又被拉开……这一切,早就结束了。 于是—— 最终来到了这里。 的确有人在推动这局棋,但…… “不是灞都城。” 黑槿的神情并不好看,她声音沙哑开口。 这句话与宁奕以心力推演而出的结果一同水落石出。 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他眼神复杂,面容变得阴沉起来。 两个人之间的风雪仍然在呼啸,但声音小了许多,山字卷和离字卷,仍然在纠缠,但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是灞都城。 还能有谁? …… …… 风雪的那一边,有人出了轻轻的笑声。 声音清脆如铃。 但宁奕听了,神情更加阴沉。 那人坐在古庙的庙顶,屋脊之上,双脚垂落晃荡在屋檐檐角,她双手按在青砖檐瓦之上,大部分的古庙都被宁奕与“地藏菩萨”厮杀时候的劲气余波摧毁,这座古庙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建筑。 白郡主的心情很好。 她高坐在庙宇屋檐之上,掌心按着一条白蛇,白蛇悬挂在檐角,像是一根绷紧的长绳,尾端裹着一个挣扎的蓑衣男人。 那男人的面容被笠帽遮住,看不清容貌,嘴巴似乎也被什么封住,喉咙里出呜咽的挣扎声音。 黑槿尚未撤力。 于是宁奕也只能保持着这股力劲。 两个人僵持在一起。 “你认识她?” 宁奕眯起双眼,压低声音。 “认识……但没见过面。”黑槿神情不善,“她是东妖域白重楼。” 东妖域那位臭名昭著,心狠手辣的白郡主。 宁奕盯着那个悬挂在屋檐下面,相当凄惨的蓑衣男人……虽然有宝器遮掩面容,但他还是一下就猜到了那厮的身份。 这气息实在太熟悉了。 当初在青山府邸下面,吴道子信誓旦旦说要找“复苏之术”,后来便在大隋消失无影。 果然在妖族。 坐在屋檐上的白重楼,神情淡然,她看着宁奕的目光,心知自己猜的果然不错。 白重楼微笑道:“大隋的宁奕,久仰大名。” 宁奕只是沉默。 白重楼缓慢调整目光,望向与宁奕角力厮杀的那个黑袍女子,轻柔笑道:“你就是姜麟的师妹?生得不错,乖巧可人。” 距离很近,以至于宁奕能听到此刻黑槿唇齿的摩擦声音,估计这头饕餮动了杀心,恨不得现在就吞掉这位所谓的东妖域郡主。 白重楼算计的不仅仅是自己。 还有灞都城的黑槿。 按自己的推演来看,姜麟应该也来了。 宁奕抿起嘴唇,能拦住姜麟的,东妖域如今只有一个人。 那位小白帝。 他目光不易察觉的望向远方那座大雪山的方向,那两位才是真正棘手的存在,自己一日未入命星,便一日不可与其争锋。 白重楼的双脚在古庙檐角晃荡。 她笑眯眯道:“其实两位大可以继续厮杀,分出胜负,再分出生死,我可以保证在那之前,乖乖坐好观战,给你们二位挪出战场。毕竟这里可是西妖域少有的‘禁忌之域’,谁打死谁,都不用负责。” 一片死寂。 宁奕能感觉到,黑槿按压自己肩头的力度变得逐渐降低。 两个人都在试探。 黑槿先卸了一份力。 于是宁奕也默默卸下一份力。 正如白重楼所说的,这里是一片少有的“禁忌之域”,无人踏入这里,无人知晓生了什么,谁打死谁,都不用负责。 于是宁奕和黑槿,此刻都起了杀心。 只不过针对的不是对方。 而是那个设下棋局,此刻在风雪之中怡然自得,坐山观虎的第三个人。 古庙屋檐上,一声叹息。 幽幽荡开。 白郡主满脸无奈,一只手攥拢白蛇,道:“果然……你们两位,似乎并不领情呢。” 第四十章 生死二字 “果然……你们两位,似乎并不领情呢。” 白重楼坐在屋檐之上。 她笑眯眯望着宁奕和黑槿。 古庙的上空,风雪卷动这位东妖域郡主的衣襟袖袍,她轻声道:“二位身上似乎有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呢。” 白重楼眯起双眼。 她能够感受到风雪之中,两股纠缠不休的力量。 她本以为,灞都城追杀宁奕的,就只有姜麟而已,倒是没有想到,这位灞都老人新收下的弟子,刚刚入门,就立马出城,千里奔驰,只为追杀宁奕。 是因为“宁奕”身上有什么? 白重楼的境界,也正好在十境大圆满,只差一丝可以破境。 她性格暴戾,在东妖域人人畏惧,出行之时,又有“幽冥”两位妖君护阵,这些年来,无人伤得了她一根毫毛。 但抛开这些,这接近千年的修为境界,绝不掺任何水分。 白重楼的十境,与“巫九”之流的十境,天差地别。 她的本命真身,乃是东妖域的“金翅大鹏鸟”,单单是这尊贵的血统,便注定了修行起来,战力不俗,可以轻松傲视同境。 “白郡主”披着一身白袍,风雪掠过,吹动衣袍下摆,露出雪白的双腿,她微微抿唇,一只手捋了捋鬓,这个模样,看起来不像是凶名赫赫的戾徒,更像是某位人畜无害的纯洁少女。 只不过她的面容,英气太甚。 做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做作”。 “我知道二位在想什么。”白重楼叹了口气,故作可怜道:“二位一定在想,既然这里如此空荡,那么打死我……也不会有人知道。” 顿了顿。 屋檐上的女子缓缓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声音落地。 宁奕和黑槿瞳孔收缩。 他们二人的直觉极其敏锐。 白重楼抬起一只手来,她面无表情,指尖划破虚空,上方的风雪汇聚,被她撕开一小座洞天,然后坐在屋檐上的女子,缓慢站起身子,改为一只脚踩住白蛇,任凭屋檐下方的男人晃荡,站立起来的身子稳稳如山。 衣袍纷飞。 此刻白重楼看起来不像是娇柔女子。 更像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瘦削男人。 她从空中拽出一连串的宝器,从指尖插入风雪的那一刻起,就有清脆的碰撞声音在她头顶的风雪里响起。 世人皆知。 东妖域宝器最多的,不是那位“小白帝”。 而是他的妹妹,白重楼。 那些品秩高的宝器,极罕见的符箓,阵法,全都被白如来搜刮,然后送给自己的妹妹,再加上平时有“幽冥”二老,几乎用不到这些宝器出场。 谁也不知道,白重楼的小洞天里,到底堆砌了多少宝物。 一座四四方方的古印,坠落下来,直接贯穿屋脊,落在庙内,落地的刹那,方圆五里之内,风雪倒掠,以宁奕和黑槿为圆心,无数霜雪在圆线边缘堆砌,无形的霜寒之力,汇聚成为一只倒扣的透明古钟。 轰然落地,将两人彻底锁死。 黑槿寒声道:“你我还要死斗?” 宁奕沉默着,缓慢撤力,两个人看起来还抵在一起,只不过如今已是一个虚架子。 那方古印是一个宝器,看起来像是妖君境界的古物。 让宁奕觉得隐约不祥的,是那座微小洞天,不断坠落,不断在那位白郡主身旁悬浮的“宝器”,每一件的品秩,都相当不俗,东妖域的金翅大鹏族到底是掏了多少家底?难道那位小白帝把自己的杀伐宝器全都给了他的妹妹? 蚁多咬死象,更何况……这个名叫白重楼的女人,抛开宝器,也是一头难对付的大妖。 风雪肆虐。 古印镇压一方天地,将呼啸声音隔绝在外。 “听闻姜麟出城,只为了追杀一个人类……以他的身份地位,大可不必如此麻烦。”白郡主的目光望向宁奕,她淡淡道:“所以我动了,本来推动西妖域棋盘,只是把你抓了,压着姜麟一头,等我玩够了,再送到灞都城。” 她眼里缓慢升腾笑意。 白重楼唇角微微翘起,道:“但后来我现……事情似乎比我想象中还要有意思。” 她踩在庙顶,俯瞰宁奕,轻声道:“我遣人去查了你的案卷,本来只是想找那个与你有关的女人,后面现了另外一些有意思的家伙。” 宁奕眯起双眼。 倒悬在屋檐下的那个男人,不再挣扎,反而双手合十。 他默默闭紧双眼,不知在念着什么。 白重楼两根手指捻住一把飞剑,刹那弹指。 一缕剑光向下掠去。 屋檐之下,风雪之中,一道黑线,闪逝便过。 被白蛇束缚住身子的男人,遮掩面容的笠帽,瞬间裂开,咔嚓一声,露出了一张“沧桑”面容。 白重楼微笑道:“啧啧……还有一层面皮呢。” 她第二次叩指,那道去而复返的剑光以更快的度再次递斩而出。 男人微微侧过脖颈,面颊之上一缕剑光游曳而过。 那柄飞剑钉入地面。 鲜血喷薄。 拔出一张薄薄的面皮。 吴道子面色枯白,但出乎意料的镇定,他双手合十,不知道在颂念着什么咒文经书……这个和尚看起来不靠谱,但一到生死之际,他会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他乡遇故知。 但宁奕心中并没有丝毫喜悦。 他已经猜到了。 他不需要去了解,这位白郡主是怎么见到,并且认出来吴道子的…… 和尚也有极多的宝物,当然比不得这位娇生惯养的妖族郡主,那顶笠帽,应该就是遮掩气息上佳的宝器。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额头青筋鼓起。 此刻,吴道子被倒吊在屋檐下,头颅面颊胸腹,浑身上下,不断有鲜血流淌,汇聚,最终滴落在地面的霜雪,他的身上,那件同样是护体宝器的蓑衣,已经被白蛇勒的寸寸碎裂,肉眼可见的遍布伤痕。 十分凄惨。 黑槿声音极小,只有二人可以听闻。 “这女人是个变态。” 黑槿顿了顿,皱眉道:“白重楼疯狂爱慕着姜麟师兄,之所以会查到你,是因为……” “你不必说。”宁奕面无表情道:“我知道。” 从刚刚的只言片语,便可以猜到。 这位姓白的金翅大鹏郡主,之所以会搜查自己在妖族的案卷情报。 是因为“裴丫头”。 “我曾经听人说。没有人生下来是完美的……但有些人,生下来的缺陷,比其他人要多一些。” 风雪那边传来的声音,让白重楼皱起眉头。 “不朽给你打开了一扇门,但也给你关上了一扇窗。” 宁奕木然道:“你生下来的时候,身世要比正常人‘好一些’,所以某些缺陷,似乎也比正常人……要‘多一些’。” 白重楼的面色陡然冷了起来。 古印镇压的风雪,渐渐荡开,如鹰雀缭绕。 露出两个年轻身影。 不再是纠缠。 宁奕松开与黑槿抵肩的双手。 两位执剑者不是生死相杀的姿态。 而是“并肩而立”。 宁奕举起自己的细雪,风雪大颤,为之辟易,他默默注视着屋檐上的白袍女子。 白重楼取出了如此多的宝器,却没有急着一股脑使出。 一方大印,镇压天地。 其他的宝器,则是用以提供“妖力”,此地妖力无法施展,她便不断汲取宝器之中的残存力量。 似乎在进行着什么“仪式”。 黑槿寒声道:“这个姓白的女人,似乎要启动某座禁忌阵法……这里是东妖域棋盘上的禁忌之域,她想要借着‘往生之地’把我们俩埋葬。” 宁奕木然道:“我之前见到了许多朝圣者,他们在这里诵念古经,提供愿力,如今已经死了,但似乎还有生机存在……而且,我感到了‘天书’的存在。” 黑槿的目光投向白重楼的背后,那片古庙的尽头。 她眯起双眼,面色郑重道:“我也感应到了。” 这片“往生之地”,被东妖域的金翅大鹏族攥在手里,无人入内,也无人知晓深处到底是什么,孕育着什么。 宁奕在古庙尽头,感应到了大量的“奇点”……这一切正印证了自己的猜想,妖族天下还有着极多这样的地方,依靠“奇点”,来打通空间,将愿力汇聚到一起。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若是有可能……他倒是想知道,那些奇点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是与“生死”有关的古卷? 两人站在钟身笼罩的边沿。 “事先说好……” “我不是要与你合作,在杀了她之后,我便会来杀你。” 黑槿寒声开口,她说完之后便取出腰间的“软剑”,动作极快的以两根手指擦拭剑面,一划到底,指尖擦出光火,在擦拭至剑尖之时,止住势头。 接着一剑刺下! 离字卷呼啸着汹涌而去—— 古钟“砰”的一声炸开一道口子。 两缕剑光,一黑一白,交错掠出,在两旁屋楼的剧烈撞击爆炸之中闪逝而过。 黑槿踩在漆鸢之上,长被吹得不断飞起。 她眯起双眼,余光瞥向身旁的宁奕。 宁奕双手不断结印,驭剑飞行,那只原本只有拳头大小的红雀迅变大,在风雪里呼啸着化为数十丈大小的“庞然大物”,贴地飞行,所过之处,屋楼全都被摧枯拉朽地直接推平,喷出汹涌澎湃的烈潮。 轰然大火。 瞳孔里,越来越炽热的火焰袭来。 白重楼面无表情,双手抬起,握拢十指。 头顶小洞天,嗡然张开,缓慢垂落数十件宝器。 这些宝器在她面前一字排开,白重楼平静看着两缕向着自己掠来的剑气,宛若拈花拨弦一般,十指向前按压。 顷刻之间。 数十件宝器,如暴雨一般,倾泻而出。 火焰瀑布,一线撕开。 第四十一章 斩首 “轰——” 黑槿两根手指并拢,斜斩而下,面前一线火潮轰然破开。 映入眼帘的,是数十件疾风暴雨般飞驰而来的“宝器”,巨大的青铜古钟,出嗡然长鸣之音,她猛地踩踏飞剑,漆鸢撞击在古钟之上,并没有直接将这尊宝器破开,两两对撞,磅礴的音浪掀动大雪和火潮。 若论品秩。 她的这把剑,有着极强大的晋升潜能,毕竟有“剑骨”加持,可以不断汲取外界之力,不断提升自身品秩,但是如今想要碾压势头的盖过“妖君”的宝器,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漆鸢出铮鸣。 剑尖之处,风雪汇聚。 古钟钟身泛起波澜,无形的波动韵律,荡散开来—— 黑槿面无表情,身躯陡然撞入风雪之中,同时单手按住漆鸢,掌心下压,瞬息之间,看似极其坚硬的三尺之剑砰然碎裂,化为无数漆黑流光,将那座浑厚古钟包裹。 与宁奕的“细雪”不同。 “漆鸢”乃是至柔的体现。 剑气包裹古钟之后—— “离字卷”的磅礴力量轰隆隆降临! 黑槿的瞳孔逐渐变得纤细,如一只黑夜中的猫咪。 她屏住呼吸,吐气声音变得尖锐而又缓慢。 长啸一声! 单手按入古钟钟壁。 钟身内部,出极轻极快的震颤声音,连绵叠加,声音愈盛大,在短短四五个呼吸之内,这股撞击迎合着黑槿的喝喊声音,直接将古钟撕扯裂开。 无数漆黑流光掠入掌心,重新化为“漆鸢”。 浑身戾气的女子继续仗剑飞掠,只不过后面的路径十分艰难,数之不清的宝器向着她掠来,那位名叫白重楼的东妖域郡主,身上那座小洞天里的宝器积蓄,若是只论妖君宝器,恐怕比得上妖族天下的妖圣了! 黑槿眯起双眼,望向另外一边。 …… …… 朱雀贴地飞行。 红雀眸子里戾气纵横,交错的长牙微微开阖,潮水般的赤红色虚炎喷薄而出,大肆焚烧着这片“往生之地”,它死死盯住那个古庙顶端的白袍女子。 白重楼神情自若,她屈指轻轻叩击,一块雪白的鳞甲在空中放大,无数风雪咔嚓咔嚓拼凑成一堵坚不可摧的甲盾厚墙,虚炎与冰雪抵消,无数火潮堆积在她面前,整片世界都是赤红一片,唯独三尺之内,一片清净。 宁奕面无表情,他踩踏细雪,看似“轻松”的穿行在宝器瀑布之中,但实际上,宁奕从未放松过警惕。 与黑槿一样,他面前无数宝器斗转交撞,隐约拼凑成某种玄妙阵法…… 这些阵纹,若是成型,恐怕会凝聚出不小的杀力。 这位“白郡主”的身上,不仅仅有着大量宝器,还有杀伐用的符箓,阵法。 不可小觑。 宁奕感应到了身旁冥冥之中的那道目光。 黑槿在“留意”自己。 即便双方达成了口头上的承诺,她也没有对自己卸下防备…… 宁奕攥拢细雪,一剑当头譬下,迎面而来的一块巨大土石直接被劈得炸开,奔跑在风雪之中,幻化成一头豹子的“宝器”,高高跃起,咬在细雪的剑锋之上。 递剑。 拧腰。 风雷震荡,炸散大雪。 咬在细雪剑锋之上的“豹子”,明显神情错愕,这宝器已经开了灵智,可见品秩之高,只可惜在风雷震开的下一刹那,整具豹子身躯都被轰轰烈烈的磅礴神性扫荡破碎! 宁奕脑海里的思绪一直很清晰。 他之所以能和“黑槿”,在如今放下厮杀……是因为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位来自东妖域的“白郡主”,此刻即将开启“往生之地”的阵法,把自己引入未知之处,直接埋葬。 但他现在要做的事情。 不是杀死“白重楼”。 而是救出那个倒吊在屋檐下的男人。 吴道子双手合十,被白蛇缠绕捆缚,火焰擦着面颊滚过,砸中周遭的古庙,白重楼的“雪白鳞甲”悬浮在她脚底古庙面前,神仙打架之后,这里是唯一的幸免于难的地方,不断有寺庙被剑气和虚炎摧垮。 他抿起嘴唇,神情苍白,仍然在念着不知名的经文。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心神一颤,猛地抬起头来,那位白郡主在空中以指尖勾勒,写出了一个大大的“镇”字,“落笔”之时,风雪之中一片朱红,那个原本方方正正的“镇”字,滂沱掠出,一路上摧枯拉朽,迎风暴涨,瞬间来到宁奕的面前三丈之处,化为一座通天大山般。 街道土石拔地而起。 宁奕双手持细雪,一剑劈斩而下。 风雷神性,与那个大大的“镇”字交撞在一起,宁奕的鬓被雷光映地雪白,这里星辉和妖力都无法施展,而那位白郡主,仰仗着小洞天内数之不清的“宝器”,肆无忌惮动用着诸类法门,汲取着宝器内原本积蓄的妖力。 此消彼长。 一赠一减。 宁奕打得相当憋屈,被一个“镇字”打得落在地面,接着便是第二个呼啸砸来的“压”字,以指尖妖气描绘印法,需要消耗符箓,心神,以及大量的妖力,除非是境界相差太多,否则在实战杀伐之中,算是华而不实的下乘手段。 那站在庙顶俯瞰风雪的白袍女子,显然是故意如此,为了一睹自己的狼狈姿态,不惜大费“笔墨”。 宁奕被“镇字印”砸得坠落在地,面无表情,立即前冲,不再以细雪劈砍,而是低下头来,双手抬起护在面前,整个人与“压字印”撞在一起—— “轰”的一声。 风雪破碎。 正如他预料的那般,这印决气势汹汹,看起来杀力凶猛,但实际上颇有些追求“场面”,忽略了实质性的杀力。 金刚体魄,可以硬抗。 一人一印对撞,彼此穿透而过,那“压”字印一路横扫古屋,最终消弭在风雪之中。 而宁奕则是深深吸了一口气。 撞出“压字印”后,宁奕开始奔跑。 他的身子像是一柄利箭,倏忽疾射而出。 踩踏地面的脚步快到模糊,风雪根本追赶不上。 白重楼站在庙顶之上,眯起双眼,注意到了这一副场面。 她神情凝重,十指拨弄,度由缓入疾。 “嗡——” 悬浮在她周身,如长河一般的宝器,此刻尽数掠出—— 一小座雪白印玺,在空中由悬停到射出。 在白重楼的眼中。 那个奔掠在大地上的黑袍男子,像是一根柔软的苇草,在空中翻转一圈,如同“未卜先知”一般,躲开了那座呼啸砸去的雪白印玺。 她的视线不断跟着宁奕的身形移动。 度太快。 风雪隐约有些遮掩。 白重楼面无表情,加快十指拨弄宝器的度。 大珠小珠落玉盘。 远方传来接二连三的密集的轰砸声音,十数件宝器前后不一的射出,却在同一时刻抵达,那个男人斗折蛇行,在细微之处极见功夫的一一躲开。 白重楼眯起双眼,这个姓宁的男人,竟然全都躲开了? 是身法, 还是感应? 白郡主微微低垂眉眼,似乎在思忖某件事情。 沉默两个呼吸之后。 她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即便狂风骤雨般掷出了如此多的宝器,白重楼仍然有着几件压箱底的宝物没有动用。 之前被她掷出的这些宝器,只是噱头,陪这两人玩玩而已。 她的肩头,始终悬浮一座漆黑如铁的斩台,大约巴掌大小,铡刀生锈,但是台座纹着青铜龙尾。 这座宝器看似朴素,但实际上若是以妖力催动,杀力惊人可怕。 兄长给自己送了许多宝器,唯独这件“斩龙铡”,他面色郑重叮嘱自己,一定要小心使用,三思而行。 白重楼默默注视着远方的“宁奕”。 两个人的目光,似乎交汇到了一起。 宁奕踩在一座坠落的“小山”之上,脚底力,将这座品秩稍低只有十境左右的宝器,镇压得死死不能动弹。 他停下了飞掠的步伐,缓慢站起身子,衣袍猎猎而响,两袖被他轻轻拢住,腰间的“细雪”顺势藏在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 他能够感到,白重楼的肩头,那座“斩龙之台”,是一件相当危险的宝器。 似乎隐约锁定了自己? 那座宝器若是降临,以自己肉身,断然抗受不住。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要做的事情,吸引白重楼的“注意”。 他要做的,不是杀死这位“白郡主”。 而是救下“吴道子”。 那柄细雪被宁奕藏在袖袍里,不断蓄势,神性风雷在鞘中回荡沸腾,随时可以掷出,跨越那一里的范围,斩断吴道子的“束缚”。 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 呼吸变得缓慢起来。 四周的风雪也变得缓慢起来。 白重楼站在庙顶上,她抬起一只手掌,那座青铜古台缓慢坠入掌心。 白郡主的声音,在风雪之中缓慢回荡。 她看着宁奕,一字一句道: “宁奕。” “此台,名为‘斩龙’,铡刀合,头颅落。” 宁奕抿起嘴唇,他早就猜到了这柄铡刀的厉害,应该是如“因果”一般的强大杀器,若是距离太近,直接会被铡刀斩中。 所以他掠出了一截距离。 他要躲开这一刀。 然后递出自己的那一剑。 …… …… 然而。 声音荡开的那一刻。 白重楼面无表情攥拢五指,古台上纹刻的青铜龙尾,亮起璀璨的光华—— 宁奕瞳孔收缩,他拼尽全力,掷出了那递斩风雪的一剑。 细雪的剑身,如一缕极光,如一道惊雷,刹那划破大地风雪,奔着那座古庙而去! 他算对了开头。 却没有算中结尾。 白重楼的斩龙铡要落地。 但要斩的,不是他。 倒吊在屋檐下的男人,缓慢睁开双眼,眼中满是平静和坦然。 他看到了那缕细雪剑光愈盛大。 与白重楼的“鳞甲”撞在一起。 “轰隆隆”的雪潮之中。 有着轻微的“咔嚓”一声。 斩龙台铡刀落地。 雪潮散尽。 一片寂静。 那具倒吊在古庙檐角下的男人尸体,已没了头颅。 雪雾升腾。 白重楼站在庙顶,看着远方的宁奕。 她平静问道:“头颅断去,尚有命否?” 第四十二章 生与灭 “头颅断去,尚有命否?” 白重楼面无表情,看着远方那位保持掷剑姿态的黑袍男人。 风雷鼓荡。 细雪一剑撞击在“雪白鳞甲”之上。 鳞甲震颤,嗡然大响。 宁奕的那一剑,跨越数里,溅起大雪雪潮,本该斩断“吴道子”身上的“白蛇”,但可惜终究是慢了一丝。 那片悬浮在白重楼面前的“白麟”,被细雪凿中,出细密而又连绵的碎裂声音。 “咔嚓”一声,彻底碎开! 大雪纷飞。 朱雀长鸣。 宁奕收回细雪,缓慢在雪尘之中,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黑槿惘然的抬起头来。 穹顶之上,似乎有一道极光垂落,笼罩大地。 白郡主踩在古庙的庙顶,她的身旁,四面八方,一道又一道光芒冲霄而起,掀起巨浪,庙宇坍塌,古寺破败,但仍然有无数赤红色的光柱逆着大雪掠起,与天心垂落的光华对应相合。 一线圆潮扩散开来—— 黑槿把目光投向远方,断壁残垣的尽头。 她的心头,有股不祥的预感……宁奕说得没错,这里埋着一座古老的阵法。 往生之地,埋藏着“生与死”的大秘密,这里一直被东妖域握在手中,即便是灞都城,也无权入内。 如今白重楼将“往生之地”开启。 白郡主微抬素手,那片被细雪砸得险些破碎,只剩下一半的鳞甲,此刻迅缩小,回到她的袖内。 白重楼站在最高处,缓缓道:“这里是父皇炼化的古代禁地。” 说话之时,她看起来神情平静,但实际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斩龙铡,久久没有斩下第二刀……若是离得仔细,目力好一些,便可以看清楚,白重楼攥拢斩龙台的五根手指,在不断的颤抖。 催动一次斩龙台,所需要的妖力,有些离谱。 但斩了这颗头颅,很值。 白重楼望向宁奕。 雪尘散去,她等待着一张愤怒扭曲的面容。 宁奕攥着细雪,一言不,十指紧握,袖袍鼓荡,袍下的肌肤,青筋鼓荡。 白重楼有些失望。 她在宁奕的脸上,竟然没有看到太多的“愤怒”。 是因为她不了解宁奕。 像宁奕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把“痛苦”,“愤怒”,“怨恨”这样的情绪,直接写在脸上,他更像是雪原里的孤狼,风雪苦痛加身,隐忍的记下每一笔账。 宁奕越是平静,说明他越是“愤怒”。 白重楼木然道:“看来他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死了也就是死了。” 宁奕没有搭话。 白重楼笑了笑,继续问道:“如果我杀死大隋那边的裴灵素,不知道你现在又是什么样的表情?” 宁奕瞬间动了。 他脚底的那座小山,炸开一道蛛网。 一道黑色长虹拔地而起。 宁奕以肩头金刚体魄,以摧枯拉朽之势,撞碎一路上的宝器,瞬间来到了白重楼的头顶面前,单手攥着“细雪”,丝在风雪之中飞掠,遮住了大半的面颊,只露出一双幽幽阴森的眼眸。 “轰!” 剑气劈斩。 白重楼收回“斩龙台”,脚尖点地,向后掠去。 庞大的剑气将古庙摧毁。 两人一前一后,宁奕不断以“砸剑”劈砍,白重楼神情阴沉,不断弹指,以宝器作为牺牲代价,去消耗这个男人身上犹如大海一般的魁梧劲气。 此地不是封禁星辉么? 为何这人身上还有如此庞大的力量? 白重楼面无表情,不断后退,身旁传来了一声戾鸣—— 朱雀长啸一声。 它胸膛高高鼓起,猛地喷出一大口赤红色的虚炎,犹如炮弹一般,卷起风雪,一路上焚化虚空—— 宁奕的身形“嗖”的消失。 白重楼抬起双手,从小洞天中拽出两把短刀,交叉砍过,一团赤红色的虚炎被十字切斩而开,向着她的两边溅射开来,炽热高温映照得她白袍如鲜血般殷红。 白重楼眯起双眼,双手翻了一个刀花,双手按住两把短刀刀柄,向着腰间空空荡荡的两侧缓慢推下。 小洞天的虚空涟漪在刀尖落下的位置泛起,双手按下,两把短刀就此插入虚无之中。 宁奕的身形向着那座坍塌的古庙掠去。 白重楼轻笑一声,道:“死都死了,何必再见?” 她攥拢五根手指,隔着数里,如拽银线,那条白蛇被直接拽的跨越虚空,将一整具尸身都拖曳而来。 白重楼轻轻在蛇头上叩击一二。 那条白蛇,向着一旁翘起的断墙上攀爬,最终吊着尸体,随风摇曳。 “此地的‘倒吊人’,便是如此炼制。”白重楼拍了拍手,心情似乎好了许多,笑道:“本郡主不开心时,便捉人来此,砍去头颅,好生炼化,以解忧愁。” 宁奕站在原先古庙的坍塌之处。 他背对白重楼,面无表情,看着被雪尘掩埋的那颗头颅。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子,以一只手,合上“吴道子”的眼眸。 指尖接触的刹那。 宁奕的表情有些古怪,站起身后,便旋即恢复到一片漠然。 黑槿飞掠,落在他的身旁。 “出不去了。”她压低声音,神情难看,“我刚刚以神念探查,入口被封死了。” “往生之地”开启之后。 宁奕感到了一道虚无缥缈的力量。 这股力量在一开始还不算如何强大,只不过给自己心头一种压迫。 越强烈。 到了如今,数十个呼吸之后,宁奕的“金刚体魄”,已经出了“轻微”的脆响。 他盯着远方风雪里的“白郡主”,显然白重楼并不受此影响。 是血脉的缘故? 还是另有原因? 宁奕深吸一口气,他缓慢站起身子,拄剑而立,一字一句笑道:“白帝设‘往生之地’,笼络大批信徒……是因为活不长了?” 白重楼的面色陡然冷了下来。 “放肆。” 她怒斥一声,一拂衣袖。 风雪之中,十数件宝器倾泻而出。 宁奕眼神收缩,急忙弹指撑起面前一片屏障。 在他周身三尺之处,这些宝器全都被剑气弹得飞开。 并非是宁奕的剑气强大。 而是……在这座往生之地,这些宝器也受到了压制! 白重楼神情阴沉,她立即取出斩龙台,五根手指握住,但面容浮现一阵痛苦,五指握拢之后又缓缓松开,想要催动斩龙台,实在有心无力……这件宝器可以跨越因果,降临杀劫,只可惜先前浪费了一次机会。 想再一次动用,恐怕要等待一段时间了。 宁奕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白帝活了多少年?成就涅槃之后就再也没出来过……若他还有着巅峰时候的修为,境界,早在裴旻打入妖族天下的时候,就该出面。” 宁奕笑了笑,沙哑道:“垂垂老矣,将死之人。” “唯有将死之人……才会把希望寄托于愿力,想靠着虚无缥缈的香火续命,东妖域能执这座天下的牛耳,全都靠着‘白帝’,他若是死了,后继无人,金翅大鹏鸟在东妖域的统治……也就颠覆了。” 宁奕吐出一口气,有些吃力的开口道:“这就是白帝设下此地的原因,他靠着大量的人族信徒,去输送愿力,给自己续命……每一天每一年都是煎熬,这样的存在,若是出手一次,离死期便更近一点,所以他不愿意与裴旻交战。因为若是出手,能不能打死裴旻还是未知之数,但打完之后,‘白帝’的名号,便再也不会存在了。” 黑槿瞳孔收缩,怔然看着宁奕。 这些是推测。 但她的预感告诉自己,这些距离真相……恐怕也相差不远。 因为白重楼没有反驳。 那位白郡主只是站在风雪之中,神情出奇的平静,没有再动怒,一只手托着“斩龙铡”,另外一只手垂落,大袖飘摇,白袍与风雪一同呜咽。 “继续。” 白重楼淡然道:“临死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当然有。” 宁奕笑了笑,道:“相比于妖族而言,人族的寿命极其短暂,尤其是愚昧之徒……他们能活多少年?十年,二十年,这里风雪交加,天地大寒,相比东妖域藏在这座天下其他的‘香火地’,也不会好到哪里,毕竟要遮人耳目。” “那么,他们自己活得如此的短,凭什么来供养活得如此长的‘白帝’?” 宁奕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 他的瞳孔里,老龙山天眼的金灿光华,一点一点浮现。 密密麻麻的朝圣者,在大街小巷穿行,不知疲倦,不知昼夜。 这里是生与死的临界点。 他们信仰着“虚无缥缈”的诸多神圣,见识过不死不灭的“神迹”……因为这些,全都是“白帝”缔造的假象。 但有一件事情是真的。 他们得到了“永生”。 像是韩约琉璃盏里的“永生”一样。 白帝若是活着,他们便不会死去,肉身早就在古老的岁月里风化,被大雪掩埋到地底的数百米深处,再也刨不出来。 这座“往生之地”,或者说,所有的“往生之地”,之所以能够给白帝提供源源不断的香火,是因为这些“朝圣者”,都获得了永生。 而支撑着永生的力量…… 黑槿喃喃道:“不止一卷古书。” 宁奕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白重楼,望向朝圣者蜂拥而去的远方。 宁奕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生字卷,与灭字卷……就是这些朝圣者‘永生’的原因。” 第四十四章 我,两卷都要 裴灵素的面前,这些风雪幻化而出的“道藏”,一片一片摊开。 这些,不仅仅是她自己刻下的“经文”。 还有那座通道口,传过来的“消息”,那个在妖族天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无名之辈”,潜伏五年之后,一口气传递了大量的秘闻,大多是这些年来在四座妖域各处的见闻。 最重要的,是他关于“死而复生之术”的探知进度。 那张染血的纸条,只是一个开始。 在接收到那些消息之后,裴灵素才知道,吴道子为何这五年来都没有传递消息…… 他在追寻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可能是妖族天下最大的秘密之一。 据说在四座妖域,各座境关,诸多古地,都有着“活死人”的出现,这些人披着麻袍,看起来行将朽木,可偏偏不死不灭,像是信奉着某种“神灵”的朝圣者,这只是妖族天下的坊间传闻,流传各地。 但在一次误入禁地之后,吴道子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于是他便盯上了这些“存在”。 “这些地方,被称为‘往生之地’。” “每一座往生之地,都有着大量的信徒,这些人早就该死了……但因为某种玄妙的力量,得到了所谓的‘永生’,他们源源不断输送着信仰的愿力。” “我想要查清楚,他们背后是谁……以及这股力量的来源。” 这就是吴道子留下来的最后消息。 探查妖族的“往生之地”,单单从描述上来看,便可知晓……这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就连紫山山主,看过之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妖族天下有如此“秘闻”,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紫山自认为是两座天下,对于生死禁术研究最通彻的禁地了。 而妖族,竟然有着能令大量“死人”复活的秘术。 只可惜……以吴道子的“修行境界”,接触到真相的可能性太低了。 即便看到了又如何? 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这种秘闻,牵连到最后,无非就是那些顶级的大势力,以及背后坐镇的妖圣,甚至可能会牵扯到妖族天下“一皇一帝”这样的禁忌存在。 …… …… “吴道子的手里,有着击穿倒悬海禁制,回归‘风雪原’的奇点。” 裴灵素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回头看着徐清焰,道:“我之前已经向着他那里传递了讯息……想必他已经收到了,如果能找到宁奕,那么便将他带回风雪原。” 丫头的神情忽然有些紧张起来。 她的面前,悬着一根青灿的竹简。 这是执剑者古卷之中的“命字卷”。 徐清焰千里迢迢,从天都奔赴紫山,便是为了把这卷古卷,交付到她的手里。 “在这场行动中……紫山能做的事情有限。” 裴灵素指尖触碰“命字卷”,她感受到了这卷古书的重量,她转过身来,看着徐清焰,认真道:“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保证风雪原的力量凝聚,在奇点开辟的时候,提供稳定的入口……在这个过程之中,不可以有丝毫的意外。” 徐清焰抬起头来,她认真点头。 心思细腻的徐姑娘,捕捉到了裴灵素口中的“我们”,这两个字一闪即逝,却让她心头有些微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能做什么?” “这卷古书……是你的。”裴灵素轻轻以两根手指推动竹简,道:“天都那一日,徐清客以‘命字卷’制造了大量的因果紊乱。这卷古书似乎有着干扰命运,屏蔽外界推演的力量,若是你可以驱动,那么便在奇点开辟的时候,催动此卷,避免妖族天下大人物的窥探。” 徐清焰伸出手来,看着这根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自己手上的竹简。 她认真点头,只说了一个字。 “好。” 裴灵素重新把目光放回古碑。 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维系整座风雪原的力量。 有师尊在,风雪原“开门”应该不成问题……原本的预想之中,这扇风雪原古门,只会为吴道子一人开启,跨越两座天下的传送阵法,这已经是极大的负荷。 她正在不断改进,稳固这座巨大的传送阵法。 再带上第二个人,要造成的负担,可能会加上好几倍…… 她默默闭上双眼。 把所有的流程都捋了一遍。 …… …… 漫长的沉默。 风雪原,风雪呼啸。 忽然之间,徐清焰听到了一道略显沉重的叹气声音。 “有一件很关键的事情,被我忽略了。” “这座奇点,虽然能够跨越两座天下,却有一个巨大的限制。” 裴灵素的声音带着三分焦虑,缓缓道:“初代皇帝在倒悬海设下的禁制,所有跨越倒悬海的修士,自身的境界,都不能过十境……无论是人还是妖。” 坐在雪原上的徐清焰,微微抿起嘴唇,她的手指轻轻拽住一根霜草。 她明白裴姑娘的意思。 如果宁奕……破开了十境,抵达命星。 那么倒悬海的禁制,将会把他阻拦在门外。 裴灵素一只手按在风雪原石碑之上,她的眉尖拧起,神情纠结而又焦躁。 一个有些微弱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不用担心。” 丫头回过头来。 徐清焰举着手中的“命字卷”。 青灿光华,幽幽凝聚。 神性在命字卷之中流淌,几乎要溢满而出。 徐清焰认真道:“我推演出来了……宁奕的境界,没有到命星之境。” 裴灵素松了一口气。 没有到命星之境…… 那么。 这件事情……是可行的。 …… …… 赤红色的光华,从穹顶垂落。 这些光华在宁奕的头顶撑起,覆盖大半片苍穹,6地震颤动摇,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似乎都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笼罩了。 “是生字卷,和灭字卷。” 黑槿的神情有些苍白,她伸出一只手来,感受着生机的流淌,穹顶上垂落的赤红光芒,应该就是这两卷古卷的力量。 生与灭之卷,降临在这片古地。 “生机在不断流逝……”黑槿拧起眉头,她的本体乃是饕餮,吞噬万物,所遇到的敌手,哪一个不是被自己吞掉,这还是第一次遇到,敢吞噬自己的“东西”。 “没有用的,这是白帝立下来的规矩,即便是妖君来了,也无法抵抗这种生死规则。” 宁奕面无表情,缓缓道:“不过有一个好消息,那位称霸妖族的大妖圣,走到了一个太高的位置,以至于有些事情,他看不见了。所以我们这种蝼蚁,应当引不起他的注意。” 他太了解这种境界的大能了。 当初的太宗,在抵达涅槃境界的尽头之后,就闭关天都城的寝宫之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修不朽道。 以白帝更加漫长的修行岁月来看,此刻更应如此。 因为东妖域的强大。 整座妖族天下,存在着大量的“往生之地”,无数的朝圣者,给他提供着源源不断的愿力。 如果没有猜错。 白帝应该是处在一个极其重要的修行阶段。 黑槿眯起双眼,眉心一抹煞意凝聚。 “杀了她,可解否?” 宁奕笑道:“你从哪出身的?杀心这么重?” 黑槿皱眉不语。 她出身在南妖域的禁忌古地之中,启灵之前,就只是一团阴翳。 在最混乱的地界之中成长,她的行事准则自然也很简单,生死有命,想要活下去……要么把他人杀掉,要么被他人杀掉。 “杀死白早休……也无法阻止这里生死之力的降临。”宁奕的声音逐渐寒冷,他紧紧盯着那个风雪之中,手握斩龙台的白袍女子,一字一句道:“而且杀死她的代价太大。” 宁奕顿了顿,道:“你应该感受到了吧?” 黑槿点了点头。 红光垂落。 风雪震颤。 天地之间,大势降临。 白帝的规则凌驾万物之上,在这里立下了简单的敕令,“生字卷”与“灭字卷”汲取生机与魂魄,而磅礴的力量,则是缓慢压榨了体魄。 星辉与妖力封禁。 在这道规则之下,就算是妖君,也难逃一死。 “白早休想杀人。”宁奕吐出一口气来,“不是借着规矩杀人,而是比规矩更快的杀人……所以她没有走,她要亲手狩猎我。” 宁奕顿了顿,笑着看向黑槿,道:“或许现在还要再加上你。” 黑槿神情阴沉。 “这里的禁制越来越强大,我猜可能是因为‘金翅大鹏’血液的缘故,她应该不受影响,但是宝器,符箓,都被压制到极低的作用。”宁奕眯起双眼,“所以她在等……在等她可以施展出第二次斩龙台的时候。” “我要做什么。” 黑槿有些不耐烦了,她冷冷开口:“时间不多,废话少说。” 宁奕抬起头来,他指了指头顶的红光。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那么多的‘往生之地’,生字卷与灭字卷,就只有一份……那么该放在哪里?” 黑槿微微一怔。 宁奕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大地的尽头,无数奇点的纠缠之处。 那里必然有一个奇点。 是所有愿力都流淌贯通的中心。 是朝圣者取得“永生”的关键。 是“生字卷”和“灭字卷”抵死纠缠,同时又共生的地方。 黑槿皱眉道:“要怎么做。” “我自有办法。”宁奕盯着远方,道:“需要用到你的‘离字卷’,切开风雪,把我送过去。” 寻龙经不断推演,不断探查,试图找出那个与众不同的“奇点”。 黑槿沉默片刻,问道:“你想要取走它们?” 宁奕沙哑笑道:“为了活命……只能赌一赌了。” 黑槿忽然笑了。 这是宁奕第一次见她笑。 宁奕皱起眉头,心头有股不祥的预感。 黑槿脸上挂着笑容,缓缓摇头道:“卑劣的人族,我信不过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一个人独吞两卷古卷,然后逃命。” 宁奕没好气的冷笑道:“你就快死了,还想谈条件?” 他抬起头来,看着穹顶,红光汇聚,宛若一**日,璀璨的生与死之力凝结,缓慢下沉。 自己的金刚体魄已经有些扛不住了。 红雀不断喷吐着虚炎,试图对抗着外界的巨大力量。 然而,可惜的是,虚炎屏障不断缩小。 红雀也不断缩小。 黑槿仍然保持着镇定,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喃喃道:“宁奕,是你快死了。” 远方的风雪之中,白早休手中的斩龙台,原本黯淡的纹路,重新燃烧起来,一点一点,在寂灭的雪白之中点燃光火。 时间快到了…… 第二次斩龙。 宁奕抿起嘴唇,看着身旁的黑袍女子。 这头饕餮,狮子大开口,但神情却满是平静。 黑槿微笑道:“我可以帮你活命,但我要古卷……” “两卷都要。” 第四十五章 浩瀚星空下的一枚棋子 两卷都要? 还真是一头饕餮啊。 狮子大开口,就不怕噎死自己? 瞥了一眼黑袍鼓荡的黑槿,宁奕笑着问道:“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黑槿平静道:“斩龙台或许一下斩不死你,但继续拖下去……你有活路吗?” 宁奕皮笑肉不笑道:“如果一定要我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那我能把你拉着垫背,也是一件好事。” “如果你真的想拉我垫背,那么便不会说这些话。” 宁奕沉默下来。 黑槿只是微微停顿,思忖之后便快开口:“我能用离字卷切割空间,但是位移的距离有限,目前的情况下,如果在白早休面前暴露了,那么便只有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宁奕,我知道你精通大隋的‘堪舆’之术,在拿到古卷之前,我需要你找到那个‘奇点’。” 宁奕无声笑了笑,他看着黑槿,并不打断对方的话语。 黑槿盯着白早休,道:“在找到奇点之后,你我的合作就此结束。” “说完了?” 黑槿皱起眉头,点了点头。 “卑劣的妖族,我信不过你,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一个人独吞两卷,然后逃命。” 很耳熟的一句话。 因为她刚刚才说过。 宁奕眯起双眼,道:“按你的做法,我的命……握在你的手上,你以为我会同意?” 黑槿沉默了起来。 片刻之后。 她认真开口:“我不会杀你。” 宁奕自嘲笑了笑,满脸的“深信不疑”,煞有其事的哦了一声。 黑槿皱眉道:“你的身上还有‘山字卷’,所以你大可以不必担心……我不会现在就杀了你。” 宁奕看着这头“心思坦诚”的小饕餮。 心想这妖族天下,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出来的都是心思纯良的善男信女,如果放到大隋庙堂,估计死都不知道死的。 …… …… 黑槿在等待宁奕的回答。 风雪很大。 而且有着愈猛烈的趋势,整座“往生之地”,被磅礴的巨力从天幕穹顶开始挤压,雪屑不再是沸腾狂舞,而是如刀一般切割着袍边与肌肤。 她一只手微微抬起,遮挡面前的风雪。 宁奕的声音带着“三分犹豫”,恰到好处的在她耳边响起。 “巽卦,东十八,北四一。” 黑槿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但是宁奕的声音,在她耳旁掠过,神念便指向了远方的一个方位。 是那处“奇点”的位置么? 黑槿侧过脸来,看着这张还算纯良无害的面容,心想眼前的这个男人,貌似也不是什么坏人,但还是要谨慎提防。 她深吸一口气,道:“一起去。” 宁奕淡淡说了一个“好”字。 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已经达成了默契。 黑槿抬起一只手指,按在自己的眉心之中,风雪的呼啸声音陡然加大三分……因为“离字卷”如一柄尖刀,切斩霜雪,硬生生劈开了一片空间,这股不讲道理的撕扯之力,将“往生之地”的压迫感撕开了一个缺口。 大量大量的雪屑,如浪潮一般涌入虚空。 站在远方的白早休,瞳孔收缩,她第一时间意识到了不对,向着宁奕的方向踩地奔出第一步后,那两道原本艰难站立的身形,向着身后的莽莽大雪跌去,像是坠入了无边的深渊……白早休猛地回头。 风雪的呼啸声音在身后,坍塌古庙的尽头响来。 堆积灌入虚空的大雪,此刻纷纷扬扬再度涌出,犹如雪崩一般,冲垮沿途的树木,半坍的庙宇。 白重楼长啸一声,攥着斩龙台,逆着雪潮开始奔跑,她的面前,悬浮着袖珍的古老宝器,此刻不要钱一般的倾泻而出,迎风便涨,砸落在大雪潮中,一下一个“脚印”,这位白袍郡主便踩着古鼎和老钟的边缘,化为一缕白线,掠向宁奕和黑槿的方向。 “人来了!” 黑槿的后背传来了剧烈的压迫感。 离字卷撕裂空间,带着他们二人跌出风雪,她看到了无数道闪烁光华的虚无之点,在面前往生之地的风雪尽头摇曳……这种感觉,就像是面对浩瀚无垠的星空,这些“奇点”,就像是星空之中的星辰。 数之不清。 黑槿寒声道:“宁奕,找到没?” 宁奕木然道:“我需要时间。” 黑槿挑起眉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被利用了,这个貌似忠良的男人,报出了这么一个方位之后,竟然才开始寻找“生灭二卷”! 他难道不知道,白早休觉察异常之后,会第一时间赶来么? 这是拿两个人的命做赌注! 然而宁奕的神情却是不慌不忙。 他微微转头,余光瞥见了那道极掠来的长线,平静开口:“烦请你帮我拦一下她。” 黑槿气得肺都要炸了。 她死死盯着宁奕,那个家伙脸上写满了镇定和冷静,看不出有丝毫羞愧,但眼神之中明显有着三分的戏谑。 “好,好,好。” 她气得说了三个“好”字。 紧紧攥住“漆鸢”,忍住了一剑捅死这个家伙的冲动。 黑槿双手攥拢长剑,加向前冲出,以离字卷切割风雪,与那位飞掠而来的白郡主抵在一起,奔跑过程之中,宁奕的声音还在她耳边严肃的响起。 “推演命术,极其严肃,过程不可受到丝毫的打扰。” “若是出了差错,你我今日都要死在这里。” 黑槿气得快要吐血了。 白早休抬手便是一口古钟笼罩而来,极近的距离,黑槿被砸得气郁,满腹怨怼无处释放,两人纠缠在一起。 白郡主居高临下,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俏脸,她啧啧感慨道:“姜麟的小师妹,好像有那么一点厉害呢……你生得好看,近近端详倒是讨人喜欢。” “喏,我改主意了,你要是愿意喊我一声好姐姐,我可以放你离开这里。” 黑槿神情阴沉。 她在悬空城禁地的时候,哪里受过这等屈辱? 黑槿咬牙切齿道:“老女人,我师兄可不会喜欢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白早休的笑意陡然消失。 她冷冷道:“我要撕了你的嘴。” 白郡主抬手便是一个耳光,只可惜打在了一缕剑气之上,黑槿神情怨怼,盯着眼前的白袍女人,漆鸢的剑气尽数释放而出,化为数百道缭绕三尺的游光,瞬息之间,那座古钟便被撞得支离破碎,最终炸开。 白袍鼓荡,两人陷入气机角力之争。 白早休没有想到,黑槿的体魄竟然如此强悍,在自己父皇的规则之下,仍然可以抗住自己的力劲,只不过此消彼长,胜负其实早已注定。 她按住黑槿肩头,把距离拉得极近,二人的声音便可清晰听闻。 “你要帮一个人族?” 白早休冷冷开口,她盯住远方的宁奕。 黑槿道:“你要杀我,我只能如此。” 白早休笑了起来,“我可以不杀你。” 黑槿也笑了,“现在说这些,有些迟了……我向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的手上。” 白郡主漠然道:“你现在不是把命运放在了宁奕的手上?你可知他在做什么……这里是我父皇立下的大禁之地,若是此地出了意外,别说是你,整座灞都城都要遭殃。” 黑槿眯起双眼。 …… …… 宁奕站在“浩瀚星空”之下。 不得不感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白帝是一个极其“伟大”的人物。 用“生灭”二卷,构造生死之间的平衡,赋予“朝圣者”信仰和“永生”,于是这些愿力,便成为了源源不断的香火……这种天才的想法,即便是大隋的道宗和灵山,也没有想出来。 最终竟然被一位妖族的大能实现了。 风雪的尽头,汇聚成一片屏障。 这片星空,悬浮着无数璀璨“星辰”,就像是亘古以来流淌滚动的长河,一枚枚“奇点”,在长河之中摇曳。 宁奕知道,这些“奇点”,意味着妖族天下其他地方的“朝圣之地”。 这是一面巨大的棋盘。 而在棋盘上悬浮的“奇点”,则是白帝这些年布下的棋子。 他要找到最重要的“那一颗”。 生灭二卷的所在。 但比起这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猜想。 白帝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闭死关”? 宁奕不敢贸然去尝试触碰。 这位禁忌领域的妖族大帝,但凡还有一丝意识,自己今日动了他的“生灭”,那么必然是一个死字。 宁奕闭上眼来。 自己在北妖域行走……所见所闻。 朱雀城开城门,与金翅大鹏族的使者交接。 东妖域这几日的动荡,以及一反常态的隐忍。 西妖域棋盘上权力的肆意滥用。 他的心头浮现了一个大胆的念头……那位白帝,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 宁奕抿起嘴唇。 他回头去看,风雪之中,白早休与黑槿还纠缠厮杀在一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谓的“命数推演,不容有误”,宁奕没有欺骗黑槿。 只不过那颗棋子,并不难找。 因为白帝不需要把它藏起来。 谁敢来? 谁敢动? 布下这面棋盘的白帝,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修行境界不过十境的渺小人类,站在这片星空之下,摘走那颗棋子。 宁奕伸出手来。 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奇点”的破开。 “生,灭。” (新的一个月,求月票~~) 第四十六章 剑气菩萨,巍巍大雪 “生,灭。” 浩瀚星空之下。 无数棋子流淌,翻滚,宁奕的神念瀑散开来,他站在星空之下,白帝的棋盘像是笼罩众生万物的一方天地。 风雪如刀,掀开他鬓角的碎。 瘦削的黑衫被吹得翻滚,猎猎作响。 宁奕的神念掠过一处又一处的奇点,生字卷与灭字卷的藏身之处,把所有的“朝圣地”都打通,他要找的不仅仅是“生灭”两卷……更重要的,是一条退路。 他要离开这里! 留在西妖域,金翅大鹏族的地盘,即便能逃得过这一劫,也逃不过接下来的诸多劫难,西妖域的无数棋子,白早休背后的“幽冥”二老,还有那个极其护短的小白帝。 宁奕深吸一口气。 短暂的时间之中,他找到了两枚棋子,一枚通向南妖域的“天神高原”,另外一枚则是通向“灰界边境”,这两者都算是上佳选择……但是如今此地被白帝的“生灭”规则所笼罩,出入都被锁死。 要先取卷。 宁奕闭上双眼,命字卷残留的浅淡气息,在眉心流淌,运转。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一角光景。 草屑翻飞。 鲜血滚烫。 他猛地张开双眼,两根手指捻住浩瀚星空之中的一枚星辰,那颗棋子出咔嚓的清脆声响,在“白骨平原”强大的冲击之下,瞬间崩溃瓦解。 宁奕的鬓猛地向前掠去,面前的风雪倒悬着飞聚。 眼前浩瀚的星空,多如牛毛的棋子,都开始剧烈震颤,虚空之中,缓缓燃烧出了一扇四四方方的门户。 站在这扇星空之门的面前,宁奕有些恍惚。 漫天繁星。 两卷古书。 一生一灭,一阴一阳,就像是这洪荒之中注定对立的光与暗,死死纠缠在一起,像是两条游鱼。 仅仅是看上一眼,便会让人心神震撼。 白帝不是执剑者,但他攥住了“生”与“灭”,便构造了这么一个完美的世界,让朝圣者获得“永恒”的生命,源源不断为他注入愿力和信仰。 若是自己得到了“生字卷”和“灭字卷”呢? 宁奕嘴唇有些干枯,他能否用这两卷古书,来复活自己很重要的那些人……比如徐藏,再比如剑器近。 他不知道。 宁奕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指尖还没有触碰到那两条抱在一起的“游鱼”,脊背之处,便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危机感,浑身汗毛炸起,毛骨悚然的猛然转身。 斩龙台! 宁奕的面前,大雪翻飞之中,像是有一条雪山大小的巨龙,张开猩红唇齿,猛地合牙咬上! 金刚体魄剧烈震颤。 宁奕的身子骨,似乎都要被这一咬咬断了,“斩龙台”在这规则束缚之地还可以施展……无视距离,无视妖力。 这是与“因果”有所牵扯的宝器。 只要斩下铡刀。 便一定会斩中心念所选的那个人。 宁奕口鼻之间,喷出大量鲜血,他艰难抬起头来,看着远方大雪之中,高高攥着青铜古台的那个白袍女子。 黑槿呢…… 风雪之中,原先死死抵住那位白袍女子的“黑槿”,在斩龙台递斩而出的第一时间,选择抽身后退,离字卷切割风雪,带着她猛地后掠一截。 她看见了那扇悬浮在风雪尽头的星空古门。 也看到了被“斩龙台”吞噬的姓宁的人类,这宝器的确霸道,但应该无法斩杀他…… 黑槿只是一瞬之间,便来到了宁奕的身旁,人未至,声便至。 “你若想活命,便等我拿了这两卷古书。” 宁奕眼神之中有一抹杀意闪逝。 这黑槿,还惦记着自己的“山字卷”,现在果然在打这个算盘……想借着白早休的手,把自己收拾了,然后她好趁机谋取渔翁之利,把生字卷与灭字卷都拿到手。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宁奕压下胸膛的一口闷血,眼睁睁看着黑槿从自己身旁掠过,瞬入那扇古门之中。 “斩龙台”的威能铺天盖地涌来,宁奕弯腰躬身,一只手按在大雪地上,抬起头来。 他睁开老龙山天眼,瞳孔之间一片金灿。 所见天地之间,无数道纤细的黑线,从大雪之中蜂拥而来,向着自己的脖颈汇聚。 想把自己斩? 想必这就是“斩龙台”的凶险之处,铡刀斩,因果锁喉。 宁奕眯起双眼,想到了“吴道子”被一刀斩下头颅的凄惨模样,那和尚倒是没反抗,就这么“乖乖受死”了,倒算得上是坦然赴死。 只可惜。 自己跟吴道子可不一样。 “想斩我?”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双手拔剑出鞘,细雪的长光挑开天地之间的昏暗,纷纷扬扬的大雪被剑气一团一团的炸开。 就像是当初在天都客栈,以金刚体魄打出“千手”这一式。 远方高举“斩龙台”的白早休,瞳孔收缩。 她看见,大雪之中,一道年轻身影,双脚站定,拔剑出鞘。 一道又一道的剑影,劈砍挑撩,一剑又一剑,不再是虚幻之影,而是凝实的剑气,久久不曾消散,那个姓宁的年轻男人,像是生出了千条手臂,所持不仅仅再是一把剑。 而是千把剑。 那条斩龙台幻化的老龙,贴地前冲,张开血盆大口,瞬间便撞击在剑气之上,一整条龙身被剑气砍得支离破碎,无数大雪在宁奕身旁三尺之内飞溅,化为两拨轰隆隆飞逝的潮水,这片三尺屏障随着剑气的席卷,越来越大,由三尺变为三丈,再变为三十丈,直到一尊巨大的法相浮现。 风雪轰隆隆被抬起,像是有位千手菩萨,拔地而起,头顶撑开一片雪幕,缓慢伸出千条手臂,各自持剑,最终摆出了巍巍坐镇的森严宝象。 斩龙! 一条老龙撞击在剑气菩萨的面前,以卵击石,如飞屑般四溅爆射。 白早休的神情变得有些苍白。 她死死咬紧牙关,盯住那个风雪之中有如天神下凡的黑袍男人,这一副姿态显化而下,就连白帝所布下的“生灭”规则,似乎都要被那个男人的剑气斩开。 这是什么剑? 白郡主的眼神阴沉下来,她还有一件压箱底的宝物。 若是动用,那么即便这个男人有天大神通,万般本领,也难逃一死! 她一只手按在腰间,沉而不。 下一刻,她的瞳孔陡然收缩。 斩开一整条老龙之后,法相数十丈高的巨大剑气菩萨,便在白帝天地的规则之下震颤,动摇,无数大雪从那位“菩萨”的宝冠头顶倾泻,崩塌,犹如一场大瀑布,纯白色的雪潮轰隆隆滚落。 一袭黑袍,从大雪潮中冲了出来。 宁奕开始持剑奔跑。 一瞬之间,便从那位剑气菩萨的宝座莲心之下,抵达到了白早休的面前,这等度之快,令后者始料未及。 细雪的剑锋萦绕着滚烫的风雷,对准白早休的胸口直直刺了进去。 “砰”的一声闷响。 并不是刺穿血肉的豁然之音。 宁奕眯起双眼,白早休的衣袍之上,闪逝过金铁一般的森寒光华,这位东妖域郡主身上的衣袍不止是何等品秩的宝器,就连细雪也无法直接刺穿! 只不过这一剑的力劲之大,即便没有刺穿法袍,也足以直接震死一位十境之下的修士。 白早休毫无防备的硬生生接下这一剑,整个人被戳的向后飞去,双脚不断踩着风雪,在剑气菩萨坍塌的大雪潮中艰难站稳,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她面色惨白如纸。 在东妖域如此多年……从未有人敢伤她,从未有人能伤她! 白早休狠狠一抹面颊,她的眉心,那缕金色的杀念,愈明亮而滚烫。 她高喝一声。 “宁奕!” 声音还没有落地。 那道快到撞破大雪,撞出音障破碎声音的黑袍男人,再一度出现在白早休的咫尺面前,宁奕踩在大雪潮潮头,度极快的翻转剑花,刺啦两剑,斩出一道十字,天下剑气唯快不破,这两剑砍出,白早休的胸前绽放出璀璨而又连绵的炽烈火光,整个人像是断线的风筝再一度向后抛飞而出。 白郡主快要疯了,她的背后陡然展开一双巨大的金色羽翼,致使她向后抛飞的姿态能够不那么狼狈,然后堪堪悬停,最终保持了一个稳定。 金翅大鹏族的秘术! 白早休两根手指斜斜划下。 那个奔跑在大雪潮中,想要效仿前两次进攻的男人,忽然扭过头来。 宁奕的面颊毫无预兆的裂开一道颀长口子。 鲜血抛洒出一长串连珠。 他缓慢止住前冲的趋势,抬头望着空中那位张开双翼,不断弹指的白袍女人,同时单手转动细雪,转出看似无用的剑花。 金翅大鹏鸟,执掌五行中的“金”之一字。 主杀伐。 戾气重。 不断有清脆的炸响声音在他面前响起。 宁奕身旁的三尺之外,不断有大雪炸开,直到白早休不再对着虚空叩指,那柄细雪划过最后一道曲线,撞开一道无形气刃,然后锵然插入鞘中。 那座之前顶起无数大雪的菩萨宝象,此刻缓慢落为平地。 宁奕踩在雪潮上,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最终双脚落地,踩在尘埃之上。 他看着白早休,虽然抬起头,却不像是仰视,而是俯瞰。 宁奕单手按着细雪剑柄,随时可能再次拔剑出鞘,只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轻轻以拇指推动剑柄,让其剑鞘后端翘起,默默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方向。 “她要取走你父皇最重要的东西了。” 宁奕笑道:“你就不拦一拦?” 白早休皱起眉头。 她望向宁奕的身后。 风雪尽头,浩瀚星空,古门之中的生灭两卷,抱在一起如阴阳游鱼。 黑槿掠入古门,指尖探出,只差一丝,便要触碰到那两卷古书。  第四十七章 再见,宁奕 黑槿的丝,在浩瀚星空的风雪之下,像是晕开的浓墨,抛在身后,荡散开来。 这一副画面,好似凝固,静止一般。 雪白精致,吹弹可破的少女面颊,被一片雪屑擦过,黑槿的瞳孔微微收缩,她还保持着飞身掠入古门的姿态,但这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古门内悬浮着大量的雪屑,缓慢“涌”出门户,与黑槿相拥。 黑槿皱起眉头,目光盯向那片徐徐擦过自己面颊的“雪屑”。 缓缓带出了一抹鲜血。 不仅仅是这一片“雪屑”,无数的“雪屑”,擦过她的黑袍,在凝固的时空之中,带出一丝一缕,最终千丝万缕的浓郁鲜血。 门户之内的狭小洞天,无数道雪白长线交错纵横,浮现而出。 黑槿的手指就要触碰到那两卷古卷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 但是直觉告诉她,如果她想要再前进一点,那么这具身子……就会被切割开来。 她只能停在这里。 她必须停在这里。 黑槿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位灞都城的小师妹,自傲无比的饕餮,紧紧盯着那两卷近在咫尺同时又远在天涯的古卷,出了一声尖锐而又愤怒的长啸。 …… …… 啸声卷动风雪。 然而大雪潮只剩下零零碎碎的风雪残烬。 从身后倒悬着飘落的雪气,倏忽刮过宁奕的衣袍,一阵又一阵。 这道充满愤怒,不甘的声音,随着飘落的残雪,传到了宁奕的耳中。 他没有回头。 黑槿果然失败了么。 宁奕冷冷盯着空中的那道人影。 背后展开双翼的白郡主悬在空中,脸上露出了讥讽的表情,戏谑笑道:“父皇的东西,也是你们这等凡俗能染指的?” 宁奕也笑了,“这是你父皇的东西?” 白早休面无表情,摊开双臂,这片小天地的规则笼罩而下,越强烈,此地的所有生灵都将匍匐,而她则是唯一的例外。 “父皇乃是白帝,睥睨天下,凡他看中的,便是他的,这座天下再大,也不过他的手臂伸展距离,所以……这座天下的一切,他只需要伸手,便可以握到。” 白早休俯瞰着大雪地上那个黑袍纷飞的年轻男人。 在这片大地上,没有人敢不尊重“白帝”。 但凡是得知她父皇名号的,尽皆低头,连直视她也不敢。 然而那个叫宁奕的家伙,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敬畏,也不曾低头,而是这么平静与自己对视。 宁奕只是问道:“这是白帝自己说的?” 白早休傲然道:“父皇何必说这句话,这天下谁人不认同这句话?” 这就是理。 这就是规矩。 宁奕不在意的笑了笑,忽然有些感慨,喃喃道:“在大隋,上一个敢像白帝这样嚣张的大人物……貌似已经死了啊。” 白早休皱了皱眉头,她不明白宁奕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世上还有谁能与父皇媲美?除了大隋的太宗……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那个站在大雪地上的男人已经拔剑出鞘。 锵然一道剑光,撕裂漫天大雪。 白郡主长啸一声。 “百鸟袍”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雀翎,随着她挥臂的动作,与那道极其霸烈的剑气撞击在一起。 这一刹那,地面上拔剑的那个年轻人族剑修,身形猛地拔高,再一度展露了极其强大的气魄,就像是要硬生生撑破白帝的“天地规则”。 白早休的面前,那道剑气极其爆裂的砍了下来。 准确的说……是砸了下来。 不像是剑。 更像是一根巨大的棍棒。 要把整个世界都砸碎,砸烂。 百鸟袍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不断有雀翎接二连三的炸裂,白早休在这一剑的浩大威势之下,根本无从反抗,被宁奕从空中压到地上。 她瞳孔赤红,恨声道:“卑贱的人类,今日我必杀你!” 宁奕攥拢细雪,神情阴沉,他回头去看那扇浩瀚星空下的古门,黑槿仍然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和挣扎……“生字卷”与“灭字卷”,与自己想的一样,因为本身的特性,缠绕着晦暗明灭的生死规则,若是贸然闯入,很有可能会陷入如今这等进退两难的地界。 黑槿太过心急……而心急,从来都是吃不到热豆腐的。 宁奕深吸一口气。 白帝的规则压迫着自己的“体魄”,能支撑着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更何况,他还带着两个“累赘”,风雪的那一端,红雀拼命喷吐着虚炎,身形一点一点缩小,它已经在动用自己的寿元来抵抗规则。 红雀的脊背上,有个面色潮红,呼吸困难的红女孩。 红樱只不过是一介凡体。 若是没有红樱,以红雀的境界,以及本体的强悍,施展本命真身,对抗规则还是不成问题的的……只不过它现在需要保护小妮子的周全。 这巨大的规则压在红雀的身上,它出一声浅淡的哀嚎,目光带着恳求,望向宁奕。 宁奕咬了咬牙。 最要命的……是生灭两卷无形之间的拉扯,每时每刻都在汲取自己的生机。 自己是接近大修行者的强大修士,可以不用在乎。 红樱的生机才有多少? …… …… “你还能撑多久?” 白早休的声音传到了宁奕的耳边。 剑气压制着那位白郡主,风雪的那一边,看起来极其狼狈的白早休,其实毫无损,身上并无一丝一毫伤势。 族内长辈赐予的“百鸟袍”,让她只是看起来狼狈而已。 宁奕的剑气,无法击碎这件护身宝器,便无法伤害她。 白早休艰难从牙缝里挤出笑声,虽然毫无伤,但她仍然有些气郁,这个男人的剑气真是出乎意料的强盛……硬生生把自己从高空砸下,压在雪地之上不能动弹,自己父皇的规则曾经降临之时,她亲眼见证了一位十境大妖,在十多个呼吸就跪在地上,最终被压得体魄尽皆龟裂,这个男人竟然能支撑如此之久。 “很久。比你想象中要久。” 宁奕不带感情的冷笑一声。 还在逞强? 白早休冷哼一声。 她的目光越过宁奕,望向风雪尽头的那扇门……黑槿此刻的处境比宁奕更惨,浑身黑袍被切的支离破碎,一吹就散,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那么……她还能撑多久?”白郡主一只手抵住剑气,沙哑笑道:“这局棋……你解不了。或许我无法亲手杀死你了,但结局却不会变,你,她,还有她,都得死。” 说到第二个“她”的时候,白早休的目光微微挪移,望向那头红雀,如今她被宁奕拖住,无法抽身,不然那个从北妖域逃走的人族女子炉鼎,此刻早就被她杀了。 宁奕眯起双眼。 他的目光极其敏锐的捕捉到了白早休的小动作……白郡主腾出了一只手,缓慢按向了自己的腰间。 那里藏着什么宝器? 白早休的手指按到了自己的腰囊,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盯着宁奕的眼神却愈沉重,杀气几乎要满溢而出…… 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腰囊拆解,无数流光破开囊口飞掠而出,在她的右手之上缠绕包裹,顷刻之间,一道颀长的流线弧形在她虚握的掌心凝聚。 宁奕与白早休的距离不过是十丈。 十丈距离。 而且还在缩短。 白早休大口大口呼吸,艰难顶着风雪,一步一步走来。 直到两人之间,可以清楚看见彼此面容的时候。 白早休停住了步伐。 而此刻,宁奕也终于看清楚了白早休手里那道成形的“东西”乃是什么……那是一柄造型夸张的大弓。 复杂的纹路在风雪之中铺展。 宁奕的心头,陡然浮现了极其强烈的危机感。 这把大弓的威胁,比斩龙台还要强大。 强大得多。 宁奕隐约有些头皮麻,想要后退,但是在磅礴的威压之下,他已经没有退路。 白早休猛地抬起手臂,那柄大弓被她拽拉而起,大雪纷纷扬扬倒开,她甚至放弃了另外一只抵御宁奕剑气的手,一整件百鸟袍猛地拆解飞出,在空中化为无数雀翎,密密麻麻铺在头顶,在剑气的浩荡轰击之下,不断下压。 那件脱体飞出的百鸟袍,汇聚到白早休的头上。 白袍脱离之后,白早休披着一件贴身的白色软猬甲,显露出纤细窈窕的身姿。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 下一刹那,白早休的脸上没了笑容,这位疯疯癫癫的东妖域郡主,平静到了极点,右手紧紧攥着大弓,猛然踏出一步,身子前倾,左手捻住绷紧的箭弦拉的浑圆,巨大的张力让她整个人的骨骼都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响。 弓如满月。 就抵在宁奕面门之前。 …… …… 大雪嘶哑呼啸。 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宁奕的剑气悬在白早休的头顶,被百鸟袍抵住。 而白早休的大弓抵在宁奕的面前,没有丝毫遮挡。 白早休知道。 下一刹那,宁奕的剑气可能会劈碎自己的百鸟袍,来到自己的头顶。 但她也知道,这一剑杀不死自己。 而自己的这一箭不同。 这一箭只要射中宁奕,便一定可以杀死他。 早在先前斩龙台第二次递斩,被宁奕的千剑菩萨打散之后,她便有了动用“这一箭”的念头……虚空之中,隐约的咆哮声音在箭弦之上汇聚,风雪呼啸,虚无的箭镞不断破碎四周的空气。 “这一箭”的威力极大,但动条件同样极其苛刻。 她必须要有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安全的环境。 譬如,现在。 天地之间,大雪莽莽,唯有她和宁奕二人。 宁奕眼里满是那柄大弓的倒影。 他听见一个极轻的声音,带着些微沙哑。 距离很近的那个女人缓缓开口。 “再见,宁奕。” 第四十八章 樱落(三) “再见,宁奕。” 白早休的声音在风雪之中荡开。 弯弓如满月! 她松开箭弦。 宁奕瞳孔收缩。 那柄大弓的符箓平铺在他面前,骤烈的风雪在此刻被磅礴的弹射力劲拧地破碎—— 破风的箭镞撕裂虚空,擦着宁奕的面颊,带着一大蓬鲜血。 须臾之间,宁奕身后的雪原,草屑连同着地皮,拔空而起。 这一箭掀动莽莽大雪,将远方数里外的一座小雪山,整座山头都射得崩碎坍塌。 宁奕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眼神之中的那抹骇然缓缓消除,抬起头来。 白早休的神情一片阴沉。 她搭线的那只手,被一条雪白的银蛇缠绕,紧紧拉扯,导致最后松弦的时刻……这一箭偏离了。 因为她和宁奕两人之间距离太近的缘故,这一箭向着宁奕的面颊外偏移了那么一丝,接下来所生的偏移……便不仅仅只是一丝。 这一箭射空了。 而罪魁祸,则是那条白蛇长线在风雪里蔓延所及的尽头。 在废墟瓦烁之中,紧紧攥着白蛇的那道身影,跌跌撞撞,缓慢站起身子,一颗咕噜咕噜翻滚的“头颅”,此刻碰巧不巧,滚到了他的脚边。 他一只手紧紧攥住“白蛇”,整个人被拉的随时可能向前跌去,半具身子,头颅都被斩掉,看起来本该极其凄惨,但当他颤颤巍巍捡起自己脑袋,缓慢将其“安上去”的时候……这一切又显得有些“滑稽”。 提心吊胆的朱雀,在听到了远方一座雪山遥遥崩塌的声音之后,小心翼翼松开了一角遮目的羽翼,看到雪地上多了一大滩鲜血,只不过宁奕还活着,于是大起大落的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接下来,当它顺着风雪的长线,缓慢扭头,看到了更加“惊悚”的画面。 先前那个被斩龙台直接削去头颅的男人,摇摇晃晃原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拽着白蛇长绳,捡起地上头颅对准自己空荡荡的脖颈放置上去,然后拧转两下。 就这么的,那个男人似乎恢复了正常,还对着自己眨了眨眼! 没死? 还活着? 朱雀怔怔张开长喙,“哑火无言”,目瞪口呆。 这一幕,似乎并不出乎宁奕的预料,宁奕躬下身子,一只手捂住面颊,火辣辣的痛苦之感,穿透体魄,抵达灵魂深处,这一箭绝对附加了某种可以灭杀神魂的禁忌力量,若是被实打实的轰中,即便躲开要害,自己恐怕也不会有活路。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姓吴的……你再晚一些,我命就要交待在这了。” 风雪那一头,和尚死死攥着那条长绳,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鼓起,没好气高吼道: “姓宁的!为了救你回去!老子已经丢了一条命了!” 宁奕笑着抹了抹脸,先前在雪地里捡头的时候,他就现了异常……吴道子的神魂竟然没有崩碎,眼皮还在动,这个怪人,当初在大隋龟趺山坑了自己的三师兄,据说被圣山山主抽筋剥皮,后来又活蹦乱跳出现在大隋其他圣山的墓陵地底。 修为虽然不高。 但是这等保命手段,世上有几人能做到? 被斩龙台斩断头颅,还能留有一条活命。 瞒天欺海之术。 白早休的神情难看到了极点,她的头顶,那件百鸟袍飞掠而出的雀翎,一根一根列阵如麻,此刻与剑气消耗磨损,不断出剧烈的破碎声音。 百鸟袍的雀翎屏障之下。 噼啪乱响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三尺之内,一切寂静。 寂静的有些可怕。 白早休收了那柄大弓,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她的丝有些散乱,被风雪吹拂,染上了淡淡的苍白之色。 白袍脱离,只剩下一身贴身银白软甲的女人,十根手指缓慢攥拢握拳,身子骨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那条缠绕在她手上的白色长蛇,一点一点收缩。 风雪另外一边的吴道子,双手攥住末端,像是拔河一般,使尽吃奶的力气,双脚踩死在大地上,一点一点被这条缩短的长绳拔动。 白早休的面颊,都被纷乱的丝所遮掩。 自己苦心积虑谋划的“这一箭”。 这本该直接钉杀宁奕的“一箭”,竟然被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蝼蚁”给破坏了。 到了此刻,她竟然感觉不到愤怒……诸般的情绪似乎都脱离了她,她恨不得把这里的所有人都抽筋剥皮,生啖其肉。 尤其是那个一直向自己示弱的“说书人”。 白早休的脑海里,一幕又一幕的场景回掠,上演。 到了现在,她忽然有些怀疑。 在朱雀城的“相遇”,是不是一场巧合? 还是人为的故意安排? 从灞都城离开之后,她本来找不到那位“说书人”,直到对方泄露了一线天机,一开始她只当是这个家伙的“无心之举”,现在看来……这是为了搭救宁奕? 以有心算无心。 后来的一步一步,到整面棋局的推演。 再到如今的局面,白早休已经无法去判断,这到底是自己借了他的手,还是他借了自己的手。 拽着长绳的吴道子,声音有些沙哑,笑道:“白早休,听说你恨极了大隋的裴灵素……如今,裴姑娘在紫山风雪原,教我下的这一局棋,你可还满意?” 听到“裴灵素”这三个字,白早休的身子猛地一震。 是那个女人! “我要杀了你!” 她面目狰狞,猛地抬臂,磅礴的大雪被浑厚劲气震得飞溅,气劲连绵传递,吴道子直接被抡圆了砸飞出去,整个人飞出了数十丈的距离,后背撞在一株巨木之上,险些将巨木震断,簌簌大雪摇晃而下,他笑着捂住胸口,从树上跌落至地,同时咳出一大口鲜血。 白早休准备掠身的那一刻。 宁奕眼神一寒,脚底力,整个人撞了出去,同时拔剑递斩,原本背对宁奕的白早休,猛地俯身,同时翻转,以后背贴地,身子向后仰去,一缕剑气几乎擦着她的面颊斩过。 一缕丝被剑气斩断。 白早休面无表情,双手十指拨弄。 宁奕肩头被隔空点中,气劲极重,肩头的黑袍被点的炸开,后背肩胛骨处出了一声沉闷的炸响,金翅大鹏族的杀意之强盛,直接点破金刚体魄,点出两蓬猩红血雾。 只不过宁奕前撞的身姿并没有丝毫停滞,白早休瞬间由后背贴地而行变为双脚踩踏大地,整个人猛地站起。 宁奕面色狰狞,单手攥拢细雪,狠狠斩切而下。 “刺啦”一声! 白郡主的软猬甲上划出一连串叮叮当当的炽烈火星。 白早休面色陡然苍白三分,与此同时,她的手掌已经贴至宁奕面颊,掌心只差分毫便可以抵在宁奕的面目之上。 瞬息之间,宁奕空出的那只手掌心向外,掌背擦着面颊,与白郡主猛地对了一掌。 他本以为,会有一股极其剧烈的力劲,透过那只手掌,冲击在自己面目之上。 白骨平原的紫霞已经缭绕溢散,随时准备修补体魄。 然而两两对掌,只是出轻微的一声“啪嗒”之音。 白郡主的身形犹如一叶霜草,向后飘荡,借着反震之力,犹如鬼魅一般。 她杀心已起。 但此刻要杀的不是宁奕。 而是那个借着“裴灵素”之手,以棋局玩弄自己的大隋说书人。 白早休瞬间来到了那株雪木之下,她五指攥拢成爪,刚刚对准吴道子的头颅抬起,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破风声音。 一枚磅礴的巨大火弹,一路上吞噬风雪,汹涌澎湃而来,几乎与她一同抵达这里。 朱雀虚炎。 白早休皱起眉头,身形倏忽消失。 下一刹那,这枚磅礴的朱雀虚炎砸中雪木,轰隆隆的火焰激荡而起,卷成一朵宽有小半里的猩红色蘑菇云,四周的大雪,古木,碎石,都被这股火焰焚烧……炽烈的高温,将悬在空中的白郡主面颊染红。 她悬在“往生之地”的空中二十丈距离,抬手一挥,那件脱体而出的“百鸟袍”,此刻从远方蜂拥而来,无数道雀翎在她面前拼接,最终指尖抹过,化为一袭宽大白袍,被火风卷地猎猎作响。 白早休的目光俯瞰大地。 她没有去看先前火焰燃烧的地方。 而是缓慢“挪移”。 风雪之中,一道黑点,极快度的飞掠。 宁奕拽着吴道子蓑衣衣袍的后颈,面无表情穿梭在大雪之中,最终抵达了“红雀”的位置,将他放了下来。 吴道子一屁股跌坐在地,面色苍白,艰难恢复着心率。 他虽然有着极强的保命手段,但不意味着他不会受伤,不会痛苦。 即便是先前白早休轻描淡写挥出白蛇的那一下,都够他吃上几天的。 宁奕的面色也不好看。 鏖战至此,往生之地的规则之力,越来越强。 他能支撑的时间不多了…… 该怎么办? 怎么办? 宁奕闭上双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正在此时,和尚的声音,在他耳旁响了起来。 “风雪原……有一扇门,我是来接引你的。” 宁奕皱起眉头。 簸坐在地,极其狼狈的吴道子,缓慢站起身子,望着空中的那个白袍女人,沙哑道:“但是这个女人,你似乎搞不定她……最棘手的,是这里被白帝的规则之力笼罩了,如果规则不散,就算我召出了风雪原的那扇门,也没有用。” 白帝利用生灭两卷所制定的规则,将踏入这里的一切生灵,都囚禁在地。 离不开,出不得。 除非……从源头解决这一切。 大雪纷飞。 宁奕这才注意到,红雀的脊背上,那个“沉沉睡去”的女子,已经醒了过来。 红樱面色苍白,看起来像是累极了,千里奔波,从未休息,至此死地,生机又被不断汲取,她的鬓已经有了一缕苍白,容颜虽未衰老,但身体各处,都开始衰竭,枯败。 小妮子一直没有说话,她默默看着这一切。 到了此刻,她才心疼的喃喃开口:“公子,你受伤了……” 宁奕心底有块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些。 他摇了摇头,沙哑道:“无碍。” 红樱的眼眶有些湿润,她趴在朱雀的背上,把头埋得很低,轻轻道:“公子,我刚刚睡过去了,是不是我连累了你……” 宁奕再次摇了摇头。 看着神情苍白枯败的女孩,宁奕喉咙翻滚,他的声音有些苦涩,勉强带了一丝笑意,安慰道:“红樱,很快就可以带你回家了,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到大隋了。” “回家……” “大隋……” 女孩只是轻轻喃喃了这两个词。 她眼里并没有多少的羡慕,而是低垂眉眼。 她哪里有家啊…… 跟在公子身边,大隋,妖族,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不过这些,她并没有说出口,她觉得这一觉睡的好长,她好像看到了一些缥缈的未来光景,没有冰天雪地,没有漫长黑夜。 春光灿烂里,她牵着宁公子的手,站在古道的两旁华树之下,从日出待到日落,看黎明的鸟雀飞起又落下,看夜空的烟火升起再散落,耳旁是轻快的歌声和喜乐。 那是她不敢奢望的事情。 每一件。 每一刻。 这一觉,她看到了太多美好的东西,这场美梦,像是耗尽了她一生的运气。 她现在有些累了。 “宁奕……宁公子。” 红樱把头埋在红雀温暖的毛上,轻轻呢喃道:“我好累……想睡一会……” 人生苦多。 梦里苦少。 红樱的眼帘微合,她的气息愈微弱,呼吸声音一起一伏,像是真的睡着了。 红雀的眼眶湿润了,它压抑住胸膛里的悲哀情绪,感受到了生命即将到来的凋零。 时间不多了。 它望向宁奕。 风雪漫天纷纷扬扬。 宁奕沙哑问道:“开风雪原的那扇门,需要多久。” 吴道子怔了怔。 和尚认真答道:“半刻。” 宁奕面无表情,他盯着空中悬浮的那个白袍女人。 半刻……红樱应该还能支撑半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开门。” 吴道子眼神里满是惊骇。 宁奕单手按住细雪剑柄,再一次重复道:“我说……开门。” 和尚手忙脚乱的从袖袍里取出一张符箓,他以意念沟通符箓,丝丝缕缕的风雪在空中汇聚,白帝的规则隐约干扰着这一切。 吴道子焦急提醒道:“宁奕,只有半刻的时辰,你要把这里的规则破开……能做到么?” 宁奕杵剑而立,只是沉默。 在冰川高原复苏之后,他冥冥之中,领悟了一式剑招,却一直没有机会施展。 这一式,就像是白早休的那一箭,是最压箱底的手段,不成功,便成仁。 叶长风老先生曾经对他说。 剑气如登楼,以一杀二,以二杀三,以三杀四……最难的就是以四杀五。 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做到……以十境,杀十境之上。 宁奕斩不碎白早休的“宝器”。 因为他还不是命星。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有大机遇,有大突破。 风雪如刀,划过面颊。 宁奕从雪地上拔出细雪,轻轻说了一个字。 “能。” 第四十九章 神之星辰 风雪呼啸,往生之地的雪屑,越密集。 穹顶之上的红光,隐约悬浮,汇聚,最终凝化为一张巨大的面孔,五官模糊,但是神态威严,宛若神灵一般高高在上。 俯瞰众生的“帝皇”。 东妖域的白帝。 只不过……那位掌中握着一整片东妖域的伟大妖帝,此刻若是还有一丝意念在外,往生之地就不会被“糟蹋”成这副模样。 那位白帝只需要一根手指,就可以轻易戳死现在的宁奕。 打到如今这个地步,宁奕已经可以确定。 白帝出了某种“意外”。 具体是什么原因,到底是寿命太长,还是修行出了问题,这些尚不可知。 但这是一个好消息。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的额,山字卷的光华不断流淌,逆着汇聚,整座大雪山底,都开始震颤。 白帝不在,他可以放开手脚施展。 一颗又一颗的雪粒,从地面上震起,悬浮,颗粒分明,不断震颤,不断碎裂,不断化为齑粉。 悬在空中的白早休,眯起双眼,她心中缓缓升起一抹不祥征兆,抬起双臂,百鸟袍的雀翎随着她的抬手动作倏忽分离,在白郡主的背后,化为一排排列阵的刀片,风雪之中闪耀着森冷的寒光。 每一根雀翎,都蕴含着莫大的杀意。 金翅大鹏族主掌“杀伐”,五行之中的“金”之一字,在天赋觉醒之后,便开始彰显威力。 白早休这一次没有再动用她身上多如牛毛的其他宝器,而是逼迫体内的“天赋血脉”。 她能感到,宁奕是在背水一战。 只不过她与哥哥不同。 小白帝是东妖域千年一出的绝顶天才,无论是自身的修道天赋,还是面对生死之战的潜能,都是最顶级的那一类存在。 而白早休……因为族内长辈的溺爱,再加上幽冥这种级别的妖君,在她成长路上保驾护航,她从未经历过所谓的“生死之战”,向来都是她弹指,对方神魂俱灭。 哪怕她有着顶级的天赋。 也缺少了实战经验。 生死厮杀,命悬一线。 白早休隐约有着预感,宁奕心中的那把剑,可能会斩开自己的“百鸟袍”……自己已经把宝器都用了一遍,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有什么手段? 没了。 这一趟看似“十拿十稳”的出走,她瞒过了东妖域府邸外的幽冥二老,以为只身抵达西妖域,本来是一场单方面的狩猎屠杀。 但现在看来。 情况似乎有些脱自己的预料。 白早休抬起头来,神情难看,她看着穹顶上空,因为规则之力,冥冥之中凝聚而出的那张熟悉面孔……自己的父皇竟然还没有生出感应么。 “白帝”的规则困住了宁奕和黑槿。 但是也困住了她。 她只不过不受规则的压迫,但是想要离开,也必须要等待这里的帝威完成扫荡。 那个姓宁的人类,体魄的确强悍,生机也源源不断。 撑过这一剑,一切应该就结束了。 念及至此,白早休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抬起手来,做了一个张弓搭箭的动作,无数符箓在右手浮现,那柄纹路夸张的大弓在风雪之中缓慢凝聚。 无数百鸟袍的雀翎,在她身旁飞掠。 …… …… 大雪地上,宁奕拔出细雪,气势却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他身旁的吴道子,盘坐在地,额头上不断有汗珠滚落,蓑衣被风雪吹得一蓬一蓬散开,这本是一件品秩不俗的宝器,只不过先前在东妖域郡主府邸的时候,已经被白早休蹂躏了一番,再到往生之地,被斩龙台铡刀斩过,宝器的灵性已经黯淡,此刻就这么随风飘散,化为“一蓑烟雨”。 坐在地上的和尚,内里只披着一袭简陋的青衫,被大风吹得飘摇。 他逐个咬开指尖的鲜血,隔空涂抹在符箓之上,十指流淌出来的鲜血,凝而不散。 紫山禁术,生死玄妙。 这张符箓,内蕴当年某位特地来帮紫山修葺阵法的大人物之心血,在两座天下的诸多禁制之下,仍然可以畅通无阻。 那位好心的“大人物”……出自蜀山。 两座天下,一张符箓,便可去得。 宁奕仅仅是瞥了一眼,就感知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 6圣在符箓之道上的造诣,早在后山便已经领略过了。 “这扇门,连接着风雪原。想必此刻,裴姑娘早已在门那边等着了。”吴道子沙哑的声音缓慢响起,“朱雀城的时候,我就看到这小妮子了……你身上的气息,我可忘不掉。” 离开朱雀城,他第一时间便向着紫山风雪原传递消息。 和尚笑了笑,道:“姓宁的,我给你的那片龟甲,还带在身上吗。” 宁奕怔了怔,想起了在青山府邸地底,两人分别时候的场景。 他从袖中取出龟甲,这片龟甲,一直随身携带,吴道子琢磨不透,自己也一直没有头绪。 龟甲脱离宁奕的手指,在风雪之中摇晃,最终颤颤巍巍悬浮在吴道子面前。 坐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眼神逐渐痴迷,喃喃笑道:“当初我一直琢磨不透,直到后来我到了这座天下,走了许多古地,才明白……龟趺山的老祖宗,本体原来是位活了万年的老妖怪,这片龟甲需要独特的妖族秘术才能激活。” 吴道子深吸一口气,挪出一只手来,一心两用,在符箓和龟甲上,各自以鲜血涂抹,一手画圆,一手画方…… “你尽管把那张底牌打出来。” 吴道子回头看了看那头艰难抵抗威压的朱雀,道:“不用担心剑气的余波,会伤害到我们。” 放下了最后的顾虑。 宁奕认真点了点头,道:“好。” “胜败在此一举……” 吴道子望向那扇古门,喃喃道:“半刻功夫,若是你无法把白帝的规则打破,我们就都完了。” 宁奕抬起头来。 时间变得极其缓慢。 风雪划过他的面颊,宁奕将一根手指按在自己额眉心。 山字卷不断汲取着星辉。 他不断压榨着这些星辉……若是此地,像是朱雀城那般灵气丰盈,那么他此刻大可以把山字卷完全放开,汲取星辉,试着踏破第十境的门槛。 但是,此地一丝星辉也无。 这是一片荒芜之地。 宁奕轻轻喃喃道:“借我……神性。” …… …… 万里之外。 紫山风雪原。 裴灵素的神情忽然变了,她感应到了风雪原的阵法,连接的另外一端,似乎生了一些震颤,手持符箓的执掌者,正在勾画开启符箓的秘纹。 她的面前,浮现了一座四四方方的星火门户,但只是模糊的轮廓。 “这是……” 裴灵素的眼里有着喜色。 连接妖族天下的那扇门。 她深吸一口气,迅恢复了冷静,抬起双手,无数道星辉锁链从风雪原的尽头蔓延疾射而来,将这扇摇曳不定的古门拉扯稳固,此刻她需要保持两座天下之间阵法的平稳。 丫头试着看清楚,门的那一边,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眼里是焦急的等待。 她期待着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可惜,星火门户一直未能成型,摇摇晃晃,而且愈剧烈。 “有强烈的规则干扰。”裴灵素抿起嘴唇,她有些惘然,那边是生了什么? 遇到了棘手的妖族大人物么? “是妖圣级别的人物……而且,很有可能是妖族的一皇一帝。” 紫山山主的声音在她背后传来。 一皇一帝? 裴灵素瞳孔收缩,她望向师尊,撑着大红伞的楚绡,面色凝重,来到风雪原的阵法之前,整座紫山的灵气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跨越两座天下的庞大阵法,需要一个强大的支撑者……除楚绡以外,别无他人。 “纵观妖域,除了龙皇,白帝,其他人并没有制定规则的力量。”楚绡喃喃道:“但肯定不是本尊亲至,否则根本就不会有激符箓的机会。若是不出意料,应该是走入了某处禁地,此刻想通过阵法逃生。” 徐清焰紧张问道:“那么……可行么?” 楚绡沉默片刻,回应道:“可行。但要把规则破开。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 又是等待。 徐清焰攥了攥手指,掌心已经都是汗水,她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已经等了三年。 就在思绪放开,她准备催动命字卷的时候,一道飘忽的声音,从门的那一边传了过来。 “借我……神性。” 断断续续的四个字,让裴丫头的脸上恢复了血色,让徐清焰陡然睁开双眼。 是宁奕的声音。 坐在风雪原霜草地上的帷帽女孩,脖前的半片骨笛叶子,悬浮起来。 她毫不犹豫的,把自己三年来的神性,全都送到这片骨笛叶子之中,那座搭建在神池上的桥梁,跨越了两座天下的距离。 磅礴的神性,抵达了往生之地。 站在大雪地上的宁奕,高高举起细雪。 他的气息不断寂灭。 星辉不断破裂,不断被死气所淹没。 他要做一件事情。 若是顺境而修,不得突破。 那么……他便要逆天而为。 像徐藏那样,舍弃所有的星辉。 用尽所有的“神性”,去凝聚自己的第一颗星辰。 第五十章 风雪剑气大如席 漫天霜雪大如席。 无论是紫山风雪原,还是妖族天下的往生地,此刻都是白茫茫一片。 磅礴的威压,在往生之地的穹顶翻覆,凝聚。 白早休的神情凝重而又严肃,她的眉心之处,那缕金灿的杀意已经脱离白皙额,大放异彩,将她映衬得犹如天上神灵下凡,巍峨的金灿光华,在她背后凝聚,那柄风雪之中不断铺展纹路的大弓,被她拽动,出沉重的颤抖声音。 而站在地上的宁奕,孑然一身。 大雪染白了他的鬓,眉宇,落在黑袍上,不再被剑气激荡,而是就此安稳的落下。 他整个人的气息,一点一点寂灭。 生死之道,在他的掌心。 曾经有一个剑修,成功掌握了“生死”,踏出了一条逆天之境。 宁奕今日,也要如此。 风雪的尽头,浩瀚的星空之下,被无数生灭丝线限制住的黑槿,感应到了一股极其磅礴的浩荡气息,她回过头来,不敢置信望着门的那一边,那个闭上双眼,双手杵剑而立的黑袍人类……此地的生灭两卷,似乎因为这个人类的某种尝试,出现了一丝异样,变动。 原本只是贴靠在肌肤表面的“丝线”,此刻收紧了那么一丝。 黑槿神情有些痛苦。 雪白的肌肤,立即被这蕴含“生死之道”的丝线割开,猩红的血珠溢出肌肤,粘粘在丝线之上,这扇古门生了轻轻的震颤。 时间来不及了。 这个叫“宁奕”的男人,是想要尝试在这个荒芜之地破境吗? 黑槿觉得太过荒唐。 但这等荒唐事情,已经开了一个头……看此地的异变,还有那个人满脸的凝重,若是“宁奕”真的破境了,那么击倒白早休后,要做的事情,就是摘走“生灭”两卷。 千年之境! 命星之境! 黑槿心知肚明,若是低了这么一个大境界,自己绝不可能是“宁奕”的对手,别说要拿走“山字卷”,自己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了……那个人类临走之前,恐怕很乐意取走自己的头颅,再把“离字卷”摘下。 她咬紧牙齿,眉心的饕餮之力疯狂涌动,不遗余力对抗着这扇古门的生灭规则,黑袍被丝线勒紧,凸显出一副极其窈窕的曼妙身躯,她的指尖在艰难缓慢的前探,身躯不断被勒出血痕……但是这些代价,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哪怕她可能会在此殒命。 也在所不惜! …… …… 宁奕闭上双眼。 他能够感到,自己的血液,骨骼,肌肤里的每一根经脉,似乎都在震颤。 踏破十境,是一个生命上的质的飞跃。 在大隋境内,流传着一句大修行者都极其赞同的“真理”。 命星之下,皆为蝼蚁。 也许可以有“天才”,在后境这道大关卡上,靠着厚积薄的积累,越境而战,甚至完成以九境斩杀十境的壮举……这纵观大隋近来数千年的历史,几乎无人可以做到,以十境的境界,与命星对弈厮杀。 惊艳如洛长生,在十境巅峰的时候,也只是被莲花阁打上了一个“疑似媲美命星”的标签,即便如此,这个消息也是轰动了整座大隋天下,在此之后,洛长生便被誉为比“半神”扶摇资质还要强大的“谪仙人”。 白早休身上的那件宝器,十境的修为境界打不碎。 解决的办法并不难。 破开十境……就可以了。 宁奕的气息,在跌至谷底之后,迎来了反弹,丝丝缕缕的星辉从袖口,指尖,鼻腔,唇齿之中溢散,然后被山字卷拢和,他站在风雪之中,四周的风雪都凝固如星辰,这里不再像是一片灰白干枯的寂灭之地。 而像是一片蕴含无限可能的小星空。 宁奕站在星河之上,正如他破开初境时候观想的那副画面一样……他已经走到了太多修行者的头上,他只需要低下头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在修行路上,走过的每一个阶梯。 此下是芸芸众生,太多的人,困在命星这道门槛上,终身无望。 此上,就是那片璀璨无垠的星空。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因为“白骨平原”的缘故,他吃掉了太多的资源。 在十境的修行过程中,每破开一个境界,都极其困难。 所以……他一路走来,积攒下来的星辉,早就可以媲美正常的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甚至尤为过之。 然而此刻,这些星辉,全都被他抛弃了。 不要了。都不要了。 他要踏出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徐藏碎裂星辉,以死气证道,直接涅槃重生……而宁奕的身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死气。 但他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神性”,这是比星辉还要强大许多倍的力量。 他要以“神性”,凝聚星辰。 在小霜山闭关修行的时候,宁奕查阅过大量的古籍,想要破开那一道境界,想要顺利抵达命星,需要在“那个时机”到来的时候,去感悟天地之间的规则,在头顶浩袤的星空之中,找到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并且建立起联系。 这冥冥之中的联系,比起踏踏实实的苦修,更像是上天恩赐的一种“缘分”。 就像是“初境”一样,那片星空,有人能够看见,有人看不见。 有些事情,并不是努力来决定的。 但有些事情,更不是“缘分”来决定的。 徐藏曾经问过宁奕一个问题。 什么是剑修? 宁奕那时候还答不出来。 安乐城府邸里,徐藏只告诉他两个字。 抬头。 那个时候的宁奕,抬起头来,头顶是浩瀚星空,无数繁星,他看不到哪里有答案,但徐藏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答案就在头顶的星空里。 答案就在刚刚的两个字中。 抬头,头顶是天,是命运。 低头是凡人,抬头是剑修。 事事如流水,高往低处流,剑修不同,大道逆行,天数相悖。 若不能抬头,便不能做剑修。 …… …… 宁奕抬起头来。 此刻,他的头顶,不是安乐城府邸的那片星空,这里风雪呼啸,一片苍莽,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什么都看见了。 隐约困扰他剑气某道境界的门槛,在此刻咔嚓一声碎裂开来,接着便是势不可挡如决堤之坝的崩塌,大江大河的剑气注入到细雪的剑锋之中。 与此同时—— 往生之地,那张白帝的面孔之下。 白早休松开搭箭的那只手。 “嗡——”的一声。 方圆十里地,以她松弦的那一点为圆心,穹顶荡开沉郁的红云,白早休背后的那张模糊面孔,被箭气撕扯裂开,雷霆涌动。 这一箭,瞬间将大地凿穿。 宁奕的脚底,炸开一张巨大蛛网。 白帝规则和箭气压了下来。 他的肩头猛地坠沉。 气机寂灭到谷底的黑袍男人,抬起头来,眼前是那道不可直视的逼仄光芒,他双手攥住细雪,拔剑的刹那,将天地之间的黑暗全都斩开,一线光华斩碎须臾破妄,出剑的呼吸声音之中,他黑袍上,面颊上,丝上,沾染的雪霜,全都被剑气吹拂殆尽,整个人焕了重燃的光华,丹田的神池池水滔天翻涌,整个“剑之世界”都在剧烈震颤。 无数的神性在他体内翻滚。 这是在凝聚星辰。 而不是去寻找星辰。 漫天风雪大如席,大雪地上,一人“缓慢”拔剑,四面八方,雪潮平地建高楼,异象陡生,不断幻化,先是化为一条抬头老龙,再是破开江河湖海的巨大鲸鱼,而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个拔剑而出,最后踩在一头巨大“鲲鹏”额之上的宁奕。 叶老先生曾授剑逍遥游。 一剑劈开千里云霄。 此刻拔地而起。 那根迎面而来的“箭镞”,与细雪撞在一起。 宁奕逆着剑锋劈砍,“缓慢”的交锋之中,细雪剑面的风雷不断炸裂,不断迸溅,璀璨的光火照亮了他的面颊和飞扬的鬓。 经过了“霜纹钢”的淬炼之后,这把古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细雪与宁奕共赴死。 同复生。 宁奕丹田之中,无数的神性,从未有过如此壮观的场面,像是复苏的万千生灵,在“剑之世界”之中奔跑,最终撞在一起,一颗凝聚的浓缩的,向内坍塌的细小尘埃,缓慢凝聚……但是肉眼可见的粗糙,肉眼可见的不稳定。 如果说,这世上有着数以千万的星辰……而且这些星辰在两座天下的头顶,每个人都能看到,那么所有的命星修行者,都逃脱不了,冥冥之中与头顶某颗星辰建立联系的这份因果。 跌境而修,丢掉命星的徐藏是一个例外。 他再也没有“命星”境界这个概念。 而此刻的宁奕……也是一个例外。 在某道“妙不可言”的机缘之下,他走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境界。 那颗缩小的尘埃,不像是硕大的星辰,更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碎裂星屑,但偏偏四周缠绕着浓郁的神性涡流,悬浮在神池的最中心位置。 宁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踏出那一步。 但是宁奕知道。 他递出了那一剑。 剑气与风雪,撞击在那件“百鸟袍”上,在白早休惊骇的目光之下,无数雀翎就此炸开。 往生之地,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雨”。 风雪与剑气大如席。 第五十一章 争夺古卷 剑气如斗,席卷中天。 那件“百鸟袍”,在顷刻之间,被磅礴的劲气卷中,无数根雀翎,承受着密密麻麻的压力,陡然炸开—— 白早休的面色瞬间苍白,她的“绝杀一箭”,竟然直接被宁奕的剑气劈开。 这是什么剑招? 人族的纯剑修,竟然有这等杀力! 她的眉心,金灿杀意化为裹绕周身三尺范围的最后一层屏障,无数宝器,被她不要命一般甩了出去,大钟,古鼎,玉盘,降魔杵,东妖域倾注了无数心血为她打造的那座小洞天,在她额浮现,整座小洞天里的宝物,但凡是能拿来保命的,却都被她掷出。 漫天宝器与符箓齐飞。 而宁奕只是一剑破之! 红云之上,一头硕大“鲲鹏”,探出头颅,双翼若垂天之云,须臾之身,遨游芥子苍宇,在宁奕破开囚禁自己已久的那道门槛之后,叶老先生的“逍遥游”终于可以淋漓尽致的施展而出。 天地小,剑气大。 宁奕踩在鲲鹏的头顶,他眼里满是炽烈的剑意,一座古钟迎面砸来,掀动磅礴音浪。 “给我破!” 细雪剑锋闪烁风雷,一剑将古钟劈开,这件可挡十境之下所有杀伐之力的宝器,此刻在细雪面前,脆弱如白纸。 接着便是一座本来只有手掌方寸大小的青铜鼎,被白早休甩出,迎风暴涨,在风雪之中迅扩大,幻化成为一座庙宇大小,对准宁奕的头顶狠狠镇压而下。 “你也配镇压我?” 鬓与黑袍飞扬的年轻人,眼神里熠熠神采,宛然天神,从皇陵冰川高原复苏以来,他的身上一直带着浅淡的死气,与寂灭的意境,然而此刻,全都被横扫殆尽,意气风。 宁奕再是一剑,粗壮剑气在巨大青铜鼎的内面不断撞击,犹如龙蛇翻身,硬生生将这座镇压而下的古鼎撑得炸开,无数青铜鼎古屑在云顶飞溅四散,这一剑剑气之强盛,摧枯拉朽将迎面砸来的宝器全都劈砍碎裂。 白早休瞳孔收缩,丝散乱,整个人看起来极其狼狈。 那个踩踏鲲鹏的身影一路打碎所有阻拦,看起来像是势不可挡的神灵一般。 漫天符箓,还没来得及释放光华,就被剑气扫过,瞬间炸开。 她还能怎么办? 只剩下一件雪白软甲的白郡主,高高举起斩龙台,对准宁奕想要斩下,然而接连动用大杀力宝器,给她妖身带来的负荷实在太大,此刻铡刀剧烈摇晃,但久久无法落下,她竟没了第三次按下铡刀的力劲。 下一刹那。 一路披星斩月,气势磅礴的黑袍身影已经来到了白早休的面前。 宁奕一剑递出,这一次,细雪没有再被那件雪白软甲挡开,而是“锵”的一声极其顺利地破开鳞甲,刺入肌肤,然后从白早休的后背穿出,带出一连串金色的血珠。 白郡主神情灰白,瞳孔逐渐从缩小变为放大。 “神性”一剑,虽然戳穿了她的胸背,但并不能就此杀死她……然而宁奕的这一剑,让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和威胁。 两个人贴在一起,然而此刻并没有丝毫“暧昧”的气息,肃杀之气在高空的风雪之中荡开,宁奕攥拢细雪,将其递入地更深了三分……白早休的面容已是一片煞白,嘴唇没了血色,她双手按在宁奕肩头,声音沙哑道:“你若是杀了我,我父皇一定会从闭关之中醒来。” 宁奕神情阴鸷。 据说东妖域的“皇族”,也就是金翅大鹏族内,为数不多的那几位高位者,都有着生死命牌,像是“小白帝”这种极其尊贵的人物,若是在外面游历之时出现了什么意外,族内的大能,随时能够感知,而且及时出手搭救。 白早休自然也不例外。 只可惜……这里是白帝亲自设下的“往生之地”,生灭规则将族内其他大人物的感知全都屏蔽在外,只有一人能够知晓。 而那位登顶妖族的大人物,此刻又很不巧的陷在某个“意外”之中。 宁奕不敢确定,如果他动手了,事情会不会变成像白早休说的那样……惊动白帝。 但他知道,这里密布着无数奇点,想必就是为了,无论在哪一处奇点,随时出都可以瞬间抵达。 若是那位闭关之中的顶级妖圣出关,自己得死,吴道子得死,紫山风雪原的那扇门,只不过是一个笑话而已。 更不要说,自己还妄图取走“生灭”。 下一步该如何? 宁奕深吸一口气,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以肩头撞在白早休的胸口,同时将细雪拔出,带出一连串的金灿血液,在外人眼中来看,空中的两道身影一沾即散,宁奕像是一根倒射向地的箭镞,而白早休则是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 白郡主的意识有些模糊,她坠向风雪尽头,四肢的力量被剑气打散,已无法再凝聚一丝一毫的妖力,即便如此,高空之中还是有着极多的宝器飞掠而来,那座小洞天被她尝试着打开了一道缝隙,她勉强伸出两根手指,想要从小洞天中“取出”某样可以保命的宝器。 以极快度坠落的宁奕,头也没有回,屈指轻轻一弹,一缕剑气飞出数里之外,一路叩砸弹碎十数件大小宝器,在白早休的身前炸开一道璀璨“烟花”,嗤然爆裂的声音之中,那座小洞天被外力压迫的强行关闭。 风雪溅开,那位不可一世的东妖域郡主坠落在地,出沉闷的一道声响,丝散乱,面色苍白,唇角溢出鲜血,眉头逐渐由痛苦的紧锁,变为惘然的舒展,最终“不省人事”的昏迷过去。 …… …… 浩瀚星空,无数棋子。 白帝规划了上百年的宏大伟业,都在这副棋盘之中。 每一颗棋子,都凝聚着莫大的心血……每道奇点的背后,都蕴藏着一座不为人知的“往生地”,无数虔诚的朝圣者在这里获得了“永生”,也为“白帝”输送着走向永恒的愿力。 白帝想要证道成为不朽,这些愿力将取代神性,成为他褪去凡躯的关键。 而这副棋盘之中,最重要的“核心”,就是“生字卷”和“灭字卷”,数百年来,从来无人敢踏入西妖域的禁地,在往生之地中,也从没有人能在“生灭规则”下活下来……原因很简单,这座天下,有实力在往生之地,收走白帝“古卷”的,除了那几位有头有脸的涅槃妖圣,还能有谁? 这还是在白帝不在的情况下。 这几位妖圣,谁敢不给白帝面子? 就算是龙皇,也不会去触碰往生之地这块“禁脔”。 执剑者古卷蕴含着莫大的力量,寻常人沾染触碰,动辄爆体而亡。 尤其是这数百年来不间断酝酿的生字卷和灭字卷,这两卷古书,力量之浩大,与宁奕得到的“山字卷”截然不同,山字卷在妖邪的激之下,养活了一整片东境大泽,但时间终归太短,但生字卷与灭字卷,在白帝手中已近乎挥到了极致。 此刻,在风雪尽头,那扇棋子破碎,奇点绽放而出的古门之中。 被无数丝线限制的“黑槿”,正在艰难“前挪”,她的动作幅度很是轻微,很是缓慢,但每一点“前进”,都极其艰难。 生与灭的丝线,切割着她的血肉。 鲜血悬浮在古门内的虚空之中。 饕餮之力被压制的无法脱离体表。 黑槿面色苍白,抿起嘴唇,盯着“近在咫尺”的两卷天书。 生字卷与灭字卷,幻化成为两条游鱼,在她面前上下沉浮,对于接下来要生的事情……它们置若未闻,这世上,只有执剑者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才能真正的炼化它们,然而即便是执剑者,也需要时间去炼化“天书”。 “离字卷”已和黑槿融为一体,即便分开,只需要心念一动,便可以千里飞掠而来,重新归位。 此刻,她体内的“离字卷”,正在不断切割生灭规则,让她能距离那两卷古书,更近一些。 只要能碰到。 只要……能攥住一角。 黑槿眼神挣扎,猛地伸出一只手,半边身子被黑线刮得鲜血淋漓—— 画面凝固。 时间都变得缓慢。 就在她“绝命一搏”的刹那,她面前的那两条游鱼,似乎受到了惊吓,两卷天书震颤起来,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所吸引,向着黑槿的手旁,轻轻移动了一毫。 黑槿的眼神有些绝望,回头看去。 门的那一边。 浩瀚星空,漫天大雪。 一道快如奔雷的黑影掠入星空古门,宁奕两根手指抵在剑锋之上,无数丝线切斩在细雪剑刃上,出噼里啪啦的爆响,让他的度大大减缓。 即便如此,仍然瞬间掠出了一大截距离。 宁奕几乎是刹那就来到了黑槿的背后位置。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两卷镇压此地的古书。 紫山风雪原的古门,已经在往生之地上成型,漫天的霜雪飞掠成一个圆弧,穹顶的那张“白帝”面孔,压制着万物生灵。 只要把“生灭”取走。 那么……门就开了。 第五十二章 生死狩猎 宁奕两根手指压着剑锋,抵着无数丝线前行,由于踏破十境的缘故,他身上的气血,比起之前要强盛了许多,整个人像是一轮耀眼的太阳,散着灼灼光芒,炽烈不可直视。 这扇古门之中,除了“生灭”两卷古书,别无其他之物。 一片虚空,两尾游鱼。 看起来就像是白帝篆养池鱼的地方。 而此刻,宁奕和黑槿这两个外来者的姿势,有些古怪……虚空之中无数丝线缠绕,宁奕从门外一路掠行而来,衣衫上的雪气全都被生灭的丝线截断,而他抵剑前行,度缓慢减缓,最终悬停的位置……不偏不倚,就在黑槿的上方。 两个人的面前,那两条抱在一起的游鱼,此刻剧烈震颤。 宁奕心头,剧烈的危机感浮现而来。 “生灭”规则,万千丝线,此刻绞杀而来! 宁奕皱起眉头,弹指催动剑气,神性与生灭对撞在一起,溅出炽烈火芒,一触即炸,无数剑气银线与黑线抵杀在一起。 “他好强!” 看到这一幕的黑槿,心头猛地一沉,她掠入古门之前,宁奕还未破境,如今两人已是那层境界的门内人和门外人,只差一步,却谬以千里! “我要夺卷……必须要快。”黑槿眉心饕餮之力猛地席卷,她身子向前扑去,被生灭规则割开的鲜血,因为某种秘术的原因,凝而不散,此刻化为一团阴影,笼住黑槿上方的宁奕。 宁奕眼神微寒。 这“生灭两卷”,似乎是被自己惊吓到了。 黑槿踏入古门的时候,两卷古卷还未有反应,这些规则自由蔓延,限制外来者。 现在看来,可能是白帝留了一个心眼,对于踏破十境的修行者设置了禁制,毕竟这些人有可能对古卷造成威胁。 踏入古门的刹那,生灭规则便开始对自己进行绞杀! “给我开!” 宁奕低喝一声,两根手指猛地并拢,“缓慢”切斩,璀璨到不可直视的神性剑芒,在落指之处陡然炸开,瞬息之间,生灭黑线被劈得四处炸裂……这等杀力,已经远远越了同境的修行者。 纯粹的剑修,主掌世间第一等的杀伐之力! 宁奕眉头挑起,饕餮的阴森吞噬之力,在生灭规则被劈开之后,阴魂不散的卷来,他再是一指,这些饕餮血被神性沾染,迅焚烧,虚空被剑气平铺。 宁奕看见了那个纵身掠出,想要夺取古卷的黑袍女子。 “想夺卷?” 宁奕面无表情,食指屈扣在拇指之上,松开之后,一道音浪狠狠掠出,砸在黑槿后背,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砸得这位灞都城小师妹身子猛然一颤,向前扑去,被无数丝线切割,雪白肌肤顿时一片鲜红,同时宁奕再出一指,山字卷与离字卷在空中撞在一起,虚空溅起一道磅礴劲气,生灭两卷,就这么被撼动,不再是原来的位置。 “往生之地”的禁制,剧烈震颤起来。 风雪原上空,那张赤红色的“白帝面孔”,也不再稳定,无数红光闪逝,原本拼凑而出的那张妖帝法相,此刻便如一轮境中缺月,如水波一般荡漾。 盘坐在地的吴道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的头顶,那片龟甲之前承受了宁奕拔剑的威压,在宁奕和白早休对撞之时,替吴道子和背后的红雀,承担了极大的冲击……此刻甲壳隐约出了畅快欢鸣。 强大的压迫感,潮水一般退去。 和尚的青衫在风雪之中翻滚,他双手合十,那张涂抹了鲜血的符箓,悬在面前,猎猎作响,两座天下的大雪似乎落在了一起,风雪原的那扇门……缓缓凝聚,即将成型。 吴道子望向身后,红雀的眼神愈黯淡,背上趴伏的那个红女子,呼吸愈衰弱。 白帝的规则不再强大。 但“生灭”犹存。 若是不能把那两卷古书彻底撼动,那么这无形之间抽取活人生机的法则……将会把红樱的性命带走。 吴道子曾经误入过妖族天下的往生之地,那里的朝圣者获得了“永生”,但身躯都风化成了尸骸。 他隐约可以预见,被“生灭古卷”汲尽生机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和尚面色苍白,喃喃道:“宁奕……时间快来不及了。” 远方,风雪尽头。 或许是白帝规则消失的缘故。 非因果类的宝器重新恢复了原有的力量,这些宝器零零碎碎堆落一地,经历过一场大战之后,看似灵光黯淡,但仍然内蕴着一部分残余妖力……此刻,宝器自的将这些妖力汇聚到一起,积少成多,顺延风雪,传递给躺在雪地上昏迷不醒的那个女人。 于是,白早休的眼皮,微微跳动一下。 …… …… 古门之内。 两卷古书抱在一起。 宁奕面对生灭法则的围剿,面色仍然平静,但眼神深处已然带上了一抹焦灼。 “半刻……半刻。” 黑槿仍然在与自己做着最后的缠斗。 离字卷在虚空之中游掠,切割生灭,这是她最后的底牌,为的不是在宁奕手中抢夺这两卷古书……而是不让宁奕抢到完整的两卷古书。 宁奕的山字卷,是汇聚吸拢之力。 而离字卷,则是切割分离之力。 两两撕扯,每次都在宁奕即将取到古卷之时,那两条抱在一起的游鱼,被两股天书之力激地四处飞掠,满池虚空池水荡漾,两位执剑者施展诸多手段。 细雪剑气至刚至猛,而漆鸢则是至阴至柔,此刻在生灭规则的限制下,纵然宁奕高出一个境界,也无法碾压黑槿。 宁奕盯着黑槿,寒声道:“你现在撒手,我可以放你一条活路。” “别傻了。” 黑槿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此刻想来,还带着三分嘲讽。 她抬起一只手,擦拭着自己唇角的鲜血,冷冷道:“若是让你拿到两卷古书,我还有活路?” 宁奕眯起双眼并不答话。 黑槿猜的并没有错。 若是让宁奕拿到生灭,他一定会下杀手,把这个妖族执剑者杀死,从她身上取走“离字卷”,四卷古书到手,返回大隋,再加上命字卷……宁奕大有可能,直接晋升成为涅槃以下的第一人了。 黑槿顿了顿,望着古门外。 “你似乎很在乎那个人族小丫头?”她无力的笑了笑,讥讽道:“我拿不到,你也别想拿到……这么拖下去,她一定会死,你也别想离开这里,若是惊动了白帝,我的师门兴许还可以保我一命,你呢?” 宁奕一字一句道:“你想如何。” 短暂的沉默之后。 黑槿木然道: “我拿一卷,你拿一卷。” “若是我没有猜错,那个能受‘斩龙台’一刀而不死的男人,是大隋派来的修行者,专门来接引你回去,但若是不能及时把这里的规则破开,那么你们留在妖族……必死无疑。”黑槿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自己最后的要求:“我拿一卷,你拿一卷,你现在就可以离开妖族,迟则生变。” 她指了指古门外,然后徐徐说出了一个相当震撼的消息。 “我的师兄就在那座大雪山上。” 宁奕没有回头。 他知道黑槿所指的方向……那里有座巍峨大雪山,正是自己离开的方向,这灞都城的一对师兄妹千里追杀,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出乎他意料的。 是黑槿的下一句话。 “白早休的哥哥,也在那座雪山上。” 宁奕沉默下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姜麟没追杀下来,是因为有足够强大的对手拦住了他。 当今妖族天下,还有谁能拦住他,还有谁敢拦住他? 这是一场白早休针对自己的“狩猎”,而极其宠溺自己妹妹的那位“小白帝”,自然不会让姜麟这种强大到足以破坏平衡的人物踏入此局,坏了白早休玩乐的兴致。 而宁奕有一点想不明白。 这是一场狩猎……但在白帝规则笼罩此地的时候,那两个在雪山上的妖族顶级天才,便应该觉察到了异常。 他们二人若是入局,那么今日自己好不容易盘活的局面,将重新变成了一场死局。 这应该就是黑槿一直拖着没有告诉自己的原因……她想等到姜麟师兄赶赴往生之地,灞都城的师兄妹二人联手,自然不会惧怕东妖域的势力。 但似乎,那座大雪山上,也出现了“意外”。 短暂的沉默。 但对于黑槿来说,相当漫长,而且难熬。 她隐约感觉到了“山字卷”的松动,两卷古书,生与灭,此刻不再是那般难以争夺,山与离对撞在一起,如画阴阳,如开天地。 两条游鱼,兜转一圈,不再是牢不可分的姿态。 宁奕沉沉吐出一口气。 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生灭规则的绞杀之下,他难以分出更多的力量……当务之急,是把两卷古书分开,把此地的规则瓦解。 下一刹那。 生字卷与灭字卷就此分离,化为两团疾射而出的光芒。 一道纯白,一道漆黑。 宁奕抬起一只手,攥住满盈圣光的那枚竹简。 “生字卷”入手。 头顶苍穹,无数红光,出剧烈的崩塌声音,笼罩此地数百年来不灭的规则,在此刻尽数坍塌。 单手攥住“灭字卷”的黑槿,眼神之中如释重负,她第一时间召回“漆鸢”,以另外一只手狠狠拍击腰囊,灞都城的符箓陡然升起光华,妖圣的虚无之力在腰囊之中倾泻而出。 宁奕盯住那道随时准备逃离的身影,这等手段,他已在红山高原,见姜麟施展过一次。 他举起细雪,瞬间出现在黑槿的面前。 宁奕寒声道:“想走?” “把灭字卷留下来!” 第五十三章 有人拿古卷,有人举铡刀 “想走?” 黑瑾催动腰囊里的“符箓”,就在灞都城的传送之力,裹挟在她身上之时,一道灿若雷霆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 虚空之门,生灭规则破散。 宁奕再没了阻力,身子前冲,瞬间出现在黑瑾面前,他一只手攥拢生字卷,另外一只手举剑斩下—— 煌煌剑光,斩破黑暗。 黑瑾尖啸一声,瞳孔之间的那一缕漆黑变得浓郁且肃杀,漫天黑从大袍之中飞掠而出,在空中交错纵横,根根犹如寒铁,与宁奕的剑气撞在一起! 只是一刹。 虚空之中传来了剑器削铁的清脆声音,这一剑之下,万千黑断裂,青丝抛飞,面色苍白的黑瑾被重创,向后倒飞而出。 宁奕再是一步,目光死死盯在黑瑾的右手……“灭字卷”的竹简包裹在一团黑芒之中,此刻就被黑瑾攥在手中。 灞都城的传送之力,已经完成了极大的包裹。 若是成型,黑瑾就会瞬间被传送走。 宁奕眼神灼灼,沉声道:“给我拿来!” 第二剑! 这一剑比其之前更为霸道,宁奕已经适应了自己体内的“神性星辰”,那颗微小尘埃在神池之中荡起一圈涟漪,磅礴神性便从袖袍之中倾注到剑器之上,然后震荡而出。 这一剑,奔着黑瑾的右手而去。 他要斩断这只握着“灭字卷”的右手。 风雷浩荡,黑瑾在炽烈剑光之下,已经被逼迫地睁不开双眼,滚滚如雷的剑气犹如牢笼,四面八方的威压,令她无法后退,这一剑避无可避,只有硬接! 电光火石之间,黑瑾似乎做出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她咬紧牙齿,原本就娇艳欲滴的嘴唇,溢出触目惊心的猩红鲜血,她硬生生扭转身躯,抬起左手,以“饕餮”的肉身体魄,去硬生生接下这缕剑芒。 浩荡剑芒一线斩开。 虚空之中万物皆寂。 那个披着宽大黑袍的女子,半边身子蜷缩,死死护住那卷“灭字卷”,她的左边袖袍,在剑气斩过之后,化为漫天齑粉,神性之力浩荡无比,将一整条左边手臂都切斩粉碎……就连鲜血都不曾泼洒而出,剑气所过之处,所有的一切都被“灭杀”。 难以想象,这是宁奕破境之后的力量。 黑瑾面色苍白,她甚至怀疑,自己手中拿着的不是“灭字卷”,宁奕手上拿着的才是……这个男人到底修行的是什么功法,走的是什么剑气意境,一剑之威竟然强至如此境地? 短暂的交手,她已经觉察到了宁奕身上气息与之前的不同。 在刚刚踏入往生之地,与宁奕交手之时,这个人族剑修的杀力与自己平起平坐,虽然未曾尽施手段,但绝不至于如此强大。 是他破开十境的原因么? 可是……即便是灞都城的姜麟师兄,似乎也没有这个男人给自己如今带来的压迫感强。 黑瑾强忍着痛苦,闭上双眼。 她的身体,此刻似乎生了某种变化。 就在之前,黑瑾做出决定,选择牺牲左臂抵挡剑气的刹那……她便张开嘴唇,将灭字卷整卷吞下。 而此时此刻—— 神秘的灞都城力量,降临在这片小天地,丝丝缕缕包裹在黑瑾的身上,她的面容苍白而又无助,眉头蹙起,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宁奕眼神冰冷,他看着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然直接把执剑者古卷吞下去了?这可是堪比先天灵宝的“灵物”,内里蕴含着的磅礴力量,若是炸开,恐怕连涅槃境界的大能也无法承受。 为了让自己拿不到“灭字卷”,黑瑾连这条命都搭上了。 好狠。 只可惜宁奕并不准备就此放过她。 宁奕举起第三剑。 他注视着那个将身子缩成一团的黑袍女子,忽然皱起眉头,黑瑾的身上,因为吞下“灭字卷”……似乎生了某种变化,极其浓郁的寂灭气息在那袭黑袍之中散而出。 虚空古门,飘荡风雪。 宁奕第三剑劈砍而下,这一剑若是中了,那么传送到“灞都城”的,极大概率,就是一具尸体。 只可惜,无数传送之力包裹黑袍,虚空震颤扭曲。 宁奕挑眉冷哼一声,递出去的那一缕剑气,追沿着虚空射出,最终消弭在不可知之地。 “被她逃了。” 他的神情有些遗憾,灭字卷和离字卷还在黑瑾的身上……妖族天下有这么一个执剑者,今日没有杀掉,日后自己想集齐所有古卷,必然会麻烦许多。 只不过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问题的时候。 往事之地的规则解开了。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他站在虚空古门之中,看着浩瀚星空,这座白帝布局数百年的棋局……从核心之处,生了一处碎裂。 生字卷与灭字卷,被执剑者奉持“命运”所取走。 这座浩瀚虚空的无数棋子,都开始了龟裂,妖族天下,大大小小,数百处上千处的“往生之地”,那些得到了“永生”的朝圣者,魂魄不再稳固,开始剧烈动摇。 妖族某处“往生地”。 若是睁开天眼,便可以看到,大街小巷,那些披着黑袍,神情惘然的朝圣者,不再像之前那般,虔诚合十,穿梭在街巷之中,他们的目光里露出了短暂的清明,像是回到了生前……这一生的苦难从未少过,最终也不曾抵达彼岸。 毕竟,一个人能依靠的,从来就不是神灵。 只有自己。 那些游荡在风雪之中的黑袍,化为惨白的灰烬,这些朝圣者,其实只不过是被生灭规则所束缚,被白帝所蒙骗的“野鬼孤魂”,此刻规则破散……它们自然也就化为了飞灰。 …… …… 吴道子抬起头来,神情凝重。 不知从何而来的,如风雪一般灰白的残屑,从远方飘来,他在这里感受到了无垢的虔诚信念,也感受到了逐渐浓郁的怨念。 “规则破开了。” 和尚的眼神陡然一震,他不是第一次踏入这种地方,在以秘术涂抹眼眶之后,他也曾像宁奕那样,站在古庙的庙顶,俯瞰着无数朝圣者顶礼膜拜的宏大景象……那位妖族帝皇,利用两卷天书,搭建了一个“不朽”的梦境。 而此刻。 梦境碎裂了。 “宁奕做到了……”吴道子悬在胸口的那颗心,终于能够放下,他将目光望向远方的那扇古门。 这个时候,一直担心的问题……似乎也不用考虑了。 东妖域的白帝,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棋盘被拆解,还是一无所动。 吴道子喃喃道:“这小子……真有你的啊,我要是白帝,生吞了你都不解气。” 宁奕的胆子确实大,闹出了这等动静。 只不过,只要离开妖族,那位白帝还能做什么呢? 东妖域再恨宁奕,也无可奈何。 吴道子笑了笑,把心神全都放在自己面前的符箓之上,紫山的那张无名符箓,汇聚着漫天风雪,逐渐化为一扇四四方方的门户。 风雪原的入口,连接着两座天下。 他把心神全都放在搭建门户之上……此时,刚好是半刻钟左右,这扇古门成型的刹那,需要巨大的能量。 吴道子闭上双眼,用尽闭上的力气,轻声喃喃。 “拜托了。” …… …… 紫山风雪原,狂风席卷。 “来了。” 裴灵素瞳孔收缩,她的十根手指,化为轻盈点落在虚空之中的光影,风雪原的阵法轰隆隆运转起来。 楚绡收起红伞,将其抵在地上。 整座风雪原大地,浮现出无数红丝细线,像是流淌在雪白肌肤下的血液,在红伞伞尖落在大地的刹那闪烁而起,磅礴的涅槃力量,滚滚凝聚。 在紫山,楚绡的实力会得到极大幅度的增强。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徒弟,这座阵法的负担……不成问题。 丫头点了点头。 徐清焰此刻也站起身子,她双手捧着命字卷,这卷天书之上,有着宁奕和徐清客的气息,此刻缓缓流淌,被她驱动…… 风雪原上的三个人,尝试打通这座天下。 无数霜草,拔地而起,像是一道龙卷,穿梭虚空,须臾之间,芥子之外。 吴道子的青衫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双眼都要睁不开来,漫天风雪之中,忽然来了一阵极其强劲的龙卷飓风,其中裹挟着凛冽的霜草草叶,有些极为锋利,将男人的面颊割出密密麻麻的细小血口。 吴道子轻轻嗅了嗅鼻子。 眼眶有些湿润了。 这是……熟悉的气息。 大隋那边的霜草啊。 …… …… 风雪原古门开启。 漫天大雪,遮人眼帘。 霜草飞掠,贴地飞行,倏忽撕开一道血口。 躺在地上的白甲女人,她缓缓睁开双眼,失力的痛苦袭来,面颊上密密麻麻的“瘙痒”,逐渐变成了轻微的疼痛。 缓慢转头,看清了四周的景象。 遍地都是残损的宝器。 还有飞扬的霜草。 白早休咬紧牙齿,胸口的软猬甲被剑气叩碎,鲜血潺潺流淌,白色雪地,染了一片红。 她艰难以手肘撑地,向着那个方向挪去。 她看到了那个盘坐在地的“大隋说书人”,也看到了那头精气神萎靡到了极点的朱雀。 还有一个昏睡不醒的人族女孩。 白早休默默闭上双眼。 她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方四四方方的青铜古台,雕刻老龙,铡刀生锈。 第五十四章 最后的猎人 白早休俯在霜草草原,她木然看着远方的飞雪,流苏,还有灵气,交织在往生之地的上空,逐渐凝聚成一扇古门。 她的手中,握着一方古台,台座生锈,铡刀的光芒透过锈迹一点一点溢出,就像是原本内封的“神灵”正在苏醒……这“斩龙台”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极大的负荷,此刻她连握住台座都有些困难。 白郡主闭上双眼,神情痛苦。 她脑海里是宁奕递出那一剑的姿态。 胸膛里的妖血还在翻腾,剑气穿梭在经脉之中,不断蔓延,至今未消。 那个卑贱的人类竟敢如此对待自己,她定要让其血债血偿。 比起大隋的“裴灵素”,她现在更加痛恨这个叫“宁奕”的剑修。 每一次痛苦浮现,白郡主那张“英气”的面容便会扭曲三分,脑海里一遍又一遍跳出那个名字。 “宁奕!” 她声音沙哑地低喝一声,睁开双眼,除了拇指,其余四根手指缓缓按在斩龙台,压得铡刀一点一点向下挪移。 我杀不了你,可我杀得了那个人。 白早休的目光盯住霜草尽头,俯在鸟背上的红女子。 她忽然怔住了。 漫天霜草,风势陡变。 下一刹那,一道黑袍便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挡住了自己所有的视线,她甚至未曾感觉到……那人是从哪里出现的,怎么忽然就来到了这里。 就像是知晓白早休心里的念头。 更像是一种无情的宣誓。 宁奕漠然道:“你什么也做不了。” 这道声音落下,他蹲下身子,一只手掌抵在白早休的额,掌心劲气轻轻震出。 白早休瞳孔收缩,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感到自己的额头被这一巴掌打得支离破碎,或者传来任何的痛苦……然而令她惊骇的事情生了,这个男人的剑气从掌心迸,侵入自己的肺腑,血液,将所有的妖气全都凝结,自己举起“斩龙台”的那只手无力垂落,软绵绵落在地上,铡刀落地,刚刚亮起的光泽顷刻之间黯淡下去,重新化为了一座锈迹斑斑的古老台座。 “我不会这么杀了你的。” 宁奕一只手捡起“斩龙台”,他目光漫不经心端详着这座跨越时空,只凭因果的宝器,此宝能在东妖域白郡主的宝器之中名列前茅,的确不是凡物,而且白早休的实力有限,挥出来的功效也打了一些折扣……宁奕端详片刻,毫不客气的翻手将其收下。 他淡淡道:“我不想惊动东妖域的那位‘白帝’……更何况,杀了你,这是便宜了你。” 白早休的声音有些惊恐,她想要后退,想要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可是她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喉咙里的声音,都变得软绵无力。 “宁奕……我的哥哥是白如来。” 第一句。 宁奕神情毫无波动,他目光掠过白郡主,望向那些因为往生之地禁制,被封锁大部分杀力的宝器,有些在与“细雪”和“漆鸢”的对撞之中破损,但大部分宝器仍然可用,只需要稍稍修补,就可以挥出先前所有的力量,这些宝器可是难得寻觅的宝贝。 东妖域为白早休下了很大的心血。 这么多的宝器,就算是妖君,也有些奢侈了。 更何况只是一个不足命星的十境大妖? 宁奕眼皮低垂,无声笑了笑……也正是因为她的哥哥是白如来,才会如此吧。 他毫不客气的将这些宝器全都收下。 一件又一件宝器,从地上摇曳,被山字卷吸拢,宁奕额头光芒流淌,如“剑藏”一般开阖一座细狭洞天,所有宝器,都被放置在这座剑气洞天之中。 看到这一幕,白早休心头浮现了极其不佳的念头。 她抬起头来,极其虚弱,用尽所有的力气,咬牙道:“你……你想要做什么?” 宁奕做完这些,平静道:“我想活着离开妖族天下。” 白早休怔了怔,她没有明白宁奕这句话的意思。 白郡主近乎是恳求一般,哀声道:“宁奕……这些宝器全都给你,你让我离开,我可以保证,东妖域绝不会再找你的麻烦。” 宁奕并没有理睬她。 他站起身子,轻轻道:“你觉得,可能吗?” 白早休神情一滞。 …… …… 大雪山,风雪缥缈。 从山底望上去,一片白雾茫茫,遮掩眼帘,望不到头。 山顶有剧烈的大风掠过,掀动遍地碎雪,却掀不动两袭抵在一起的衣袍,姜麟双刀与白如来的羽翼抵在一起,两个人陷入漫长的气劲角力之争,从往生之地的生死规则开启之后,小白帝便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念头……自己的妹妹亲自开启了父皇禁地的规则,为的就是狩猎那个人类。 他拦住了姜麟。 然而,事情似乎出现了某种变化。 白如来的神情有些微妙,如果他没有感应错误的话,身后的禁地,那些规则……似乎是破开了?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妹妹完成了狩猎? 但若是如此,以白早休的性格,此刻应该会以令牌传讯,告诉自己某些消息,很多事情她会瞒着府邸,但从不瞒着自己。 直至如今,一点消息没有…… 出了意外。 一定是出了意外。 这个时候,他有意松开与姜麟抵压的力劲,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生了,这一次,换做是姜麟不肯松手。 白如来敏锐的捕捉到了姜麟神情的些许变化,这个家伙是收到灞都城的简讯了么? “那里生了什么?” 小白帝一字一句寒声开口。 他紧紧盯着姜麟的脸庞,与对方对视,想要看出姜麟眼神之中的破绽。 然而没有丝毫破绽。 此刻的姜麟,就像是之前的白如来一样平静而又淡定。 姜麟木然道:“既然你想打,那我就陪你打咯。” 他攥着狩水和白狮子,不再竭尽全力的尝试劈开白如来,而是转化刀势,不让这位小白帝,挣脱自己的刀气领域。 他并没有收到任何简讯。 但是麒麟一族,生来便对天地之间的灵气极其敏锐,拜入灞都城后,他隔着极远,都能闻嗅到同门的气息。 规则破散之后,姜麟立即感受到了自己师妹的修行气息,虽然有些古怪,但是似乎变得强大了许多。 看来这场狩猎并不顺利。 他第一反应便是拖住白如来,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之前这个家伙让自己百般不顺。 此刻局势拧转。 只可惜,这场局势并不如姜麟所想的那样。 因为……自己师妹的气息,仅仅在数十个呼吸之后,就消失了。 “灞都城的腰囊。”姜麟瞳孔收缩,他猛地想起来,这往生之地,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所有人……都把宁奕当做猎物。 姜麟的嘴唇有些干枯,他望着白如来,现这位小白帝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显然,两个人都想到了最坏的那个结果。 那个本该轻易被猎取的“猎物”,此刻翻身做了主人。 灞都城的简讯传到了姜麟的令牌之中。 “黑瑾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只有这么一句话。 但印证了姜麟的猜想。 破开往生之地规则的……不是自己的师妹。 而这场生死狩猎的猎物,也不是那个姓宁的人类。 而本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生的两位妖族天才,却因为天生的优越感,错失了最好的机会。 姜麟皱眉不语,猛地抽回双刀。 白如来抿起嘴唇,面色难看望向身下那座大雪山,喃喃道:“若是我妹妹出现了意外……我真的会杀了你。” 他准备跳下大雪山。 背后的那对羽翼已经舒展开来。 但是他僵住了。 白如来的身子,就保持着站在雪山悬崖边上的姿态,大风吹过白袍,风雪染白丝。 姜麟也怔住了身子。 风雪吹过两位年轻大妖。 不知何时,他们的身后,多了一位披着宽大黑麻袍的男人,这个男人比他们的身子要高出两个头,所以显得极其高大,但是骨架舒展开来,并不突兀,反而十分匀称。 他站在姜麟和白如来的身后,一言不,因为个子很高的原因……他的视线丝毫不受阻拦,在风雪之中远眺,投向身下的那片大悬崖。 白如来不知道这个男人什么时候来的。 姜麟也不知道。 两个人并肩站在大雪山悬崖上。 身后传来了“砰”的一声轻轻闷响,他们没有回头,但是也能想象到那副画面。 那个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取出挂在腰间的木质酒壶,拔出酒塞,咕隆咕隆一饮而尽,酒液从粗犷的面颊上肆意横流,在风雪之中迅冻结成冰屑,然后纷纷扬扬碎开。 然后再是“砰”的一声。 那个雪木酒壶被他捏得碎开。 酒香四溢。 黑袍高大男人轻声问道:“姜麟?白如来?” 说话之间,两只手搭在了悬崖两个大妖的左右肩头,在这个黑袍男人的体型面前,姜麟和白如来的身躯……都显得有些矮小。 不仅仅是体型。 气势也被压倒了。 黑色麻袍男人,站在雪山之顶,眉宇之间风轻云淡,但眼神深处,是无畏的睥睨之色。 俯瞰着这座匍匐在面前的天地,还有众生。 男人笑道:“我找两位很久了。” “刚刚那坛酒,给你们送行。” 第五十五章 东皇 大雪山山顶。 姜麟和白如来两个人,头颅微微转动,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震撼”。 以他们的修行境界,破开命星之后,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人……能够悄无声息的贴近他们的背后。 至少在同境界中,这种人是不存在的。 但是。 他们背后的那个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身上的气息并不算多么强盛,绝不是某位修行数千年的妖君,更不是妖圣这种级别的老妖怪。 那个黑袍男人,身上的气息像是一片大海。 向下坠沉。 深不可测。 但是给姜麟和白如来的感觉却又十分清晰……这个人,与自己二人一样,只不过是刚刚破开“千年之境”,在“命星”这道境界上并没有停滞多久的。 一个很年轻的“大妖”。 整座妖族天下,各方大势力,无数青年才俊。 白如来的金色瞳孔微微收缩,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很低调的人。 …… …… 灰界战场,有一个令两座天下所有涅槃大修行者都拭目以待的“赌约”。 自称是妖族天下年轻一代第一人的“东皇”,要约战大隋最强的天才修行者。 这场战斗,两座天下的大能,诸多背后的势力,都压上了赌注,比“宝器”更重要的,是关乎整座天下的颜面,以及……年轻一代的未来。 虽未开战。 但大隋这边基本已经确定了人选。 谪仙人洛长生,一骑绝尘压制了曹叶二人,至于其他几座圣山的圣子,更是被甩的,连洛长生的背影都看不到。 而那位挑起一切事端的“东皇”,则是极其神秘的游荡在妖族四境之中,除了灰界战场的某几位特殊人物,甚至都无人知晓其真实姓名,容貌,特征。 但是有一点。 “东皇”很高。 在灰界战场出手的几次……留给两座天下修士的印象,就是这么一个简单,而又难以磨灭的形象。 不仅仅长得高。 道法,境界,天赋,资质。 俱是顶尖。 与两千年前,那位统领妖族铁骑与大隋狮心皇帝冲杀的那位皇者,如出一辙,生下来便站在了世间最高的位置,俯瞰着芸芸众生。 东皇一直没有定下“北境长城”那一战的具体时间。 只是有一个模糊而又笼统的约定。 当他确确实实坐稳“妖族天下第一人”的时候,他便会回到北境长城,等待大隋那位最强天才的出现。 然而…… 东皇四处游历,已经很久没有出过手了。 而妖族天下默认的前三甲,除了他……剩下的两个人选,一直在争论和非议之中,直到白如来和姜麟都抵达了命星,这些言论终于落定。 妖族天下的前三甲,也确定了人选。 灞都城姜麟,东妖域小白帝,以及不知所踪的东皇。 而此刻,这三个人,在这座大雪山上相聚了。 …… …… 黑袍在凛冽寒风之中翻滚。 东皇左右两只手,按住姜麟和白如来。 他轻声问道:“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便已经动手了……双手下压,掌心绽雷,姜麟和白如来的肩头出沉闷的啪嗒声响,磅礴的巨力下压,使得三人脚底的雪山崖顶,都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土地之上雪线纷飞,一圈白线拔地而起,溅出轰隆隆的炸裂之音。 这股力量之大,乎了自己的想象。 姜麟神情阴沉,他乃是麒麟皇血之族,身负莫大神力,但是被东皇一只掌心镇压,竟然整个人的后背都迫不得已的弯曲……背后那个高大男人,又是什么血脉? 不仅仅是自己。 姜麟眯起双眼,他望向自己一旁的白如来。 小白帝的神情更加难看,在东皇力量砸来的刹那,他以自身的劲气与之对轰,结果非但没有取胜,甚至连一丝优势也没有占到,就像是撼到了一片大海之上,潮水猛烈的回推,令他喉咙一甜,险些喷出鲜血。 两个人都被东皇压得弯下身子。 这一幕画面,看起来极有震撼感,生得无比高大魁梧的男人,就像是按着两位奴仆一般,在大雪山悬崖之上,像是古老皇帝实行杀伐之术,要将姜麟和白如来,就此推下万丈深渊,行刑处死。 姜麟深吸一口气。 双手拔刀,两缕刀光在电光火石之间推鞘而出,在极近的咫尺之间,向后斩切而去,狩水与白狮子,就像是生了双眼,从极其刁钻的角落之中奔掠而出。 这两缕刀光,飞花一般,擦着东皇的黑袍而过,那个高大男人轻笑一声,双臂推直,未曾松力,微微偏转头颅,只不过并非是躲避刀气,而是一左一右分别以面颊撞上刀光,出两声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狩水和白狮子划擦着他的面颊,掀起两蓬金灿的刀芒,穿透黑袍而过。 姜麟瞳孔猛地收缩。 他确定自己两刀都斩中了,然而……匪夷所思的是,这个男人连皮肤都没有擦破。 这是何等非人哉的体魄? 而且他心中有一种预感。 这两刀能斩中。 是因为东皇没有躲避……那个在四境游荡的年轻怪物,刚刚刻意一左一右偏头,自己先后递出两刀,就是为了压迫其躲闪空间,至少能中一刀。 他……全都接下来了。 姜麟此刻的姿势相当奇怪,他膝盖弯曲,躬身微蹲,双手别在背后,取刀后刺的这绝命一“杀”,此刻显得有些儿戏,两柄锋锐异常的古刀,就卡在东皇的面颊两侧,刀尖穿透黑袍而出,挑着一抹风雪。 姜麟眼神之中闪过一抹更加迅猛的杀意。 攥拢长刀。 翻转刀锋。 “刺啦”一声,东皇鬓角两边的黑袍被刀罡卷动,他皱起眉头,被凛冽刀气和卷起的风雪遮住了面容,微微向后仰,两柄刀锋擦着五官横切,姜麟的双手在这一刹那换刀,不再是之前“负荆请罪”那般的姿态,而是反手握刀如绞杀一般,狠狠斩在那只按在自己背后肩头的手臂之上。 东皇面无表情。 两刀砍在他的手上,再是金铁交击之音。 姜麟神情难看到了极点……东皇的体魄已经远远过了自己所在的境界,传闻中说,这个男人是两千年前妖族的皇者转世,难道是真的? 那位皇者把当年的体魄留给了他? 就连狩水和白狮子都砍不动。 另外一边,比起姜麟只是阴沉的神情,白如来的面色要难看地多,他眸子里的暴戾之气已经上来了,而且按捺不住了……以他无比高傲的性格,今日被东皇“羁押”在大雪山悬崖之上,已是一种屈辱。 然而比起这一点,更让他焦灼的。 是自己的妹妹,还在悬崖之上。 那个叫宁奕的男人解开了自己父皇的规则……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父皇在“往生之地”,倾注了多少的心血。 这是一件大事。 这是一件极大的大事,整座东妖域都会因此而震动……而且,自己的父皇,很有可能会因此而出关。 白如来已经想到了此事可能带来的后续……父皇的怒火,对此事的清算,接踵而至的惩罚,再到东妖域的讨伐。 甚至可能会牵扯到两座天下的“太平”。 但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人。 白早休。 自己宠在掌心上的妹妹,那个把自己当成“猎人”的傻妹妹。 白如来眼神愈暴躁,他眉心的“大鹏杀意”已经开始拆解,直觉告诉自己,他必须要摆脱这个叫“东皇”的疯子,先抵达雪山下的往生之地,把自己的妹妹救回来。 大雪纷飞。 他以东妖域的秘术传音,连点成线。 姜麟皱起眉头,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撞一眼,完成了所有的交流。 在某些时候,他们是要分出生死高低的“世敌”。 而在特殊时刻,姜麟和白如来,又是一种另类特殊的关系。 多年以来,白如来一直未曾踏足灞都城,他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族中的,族外的,境外的,甚至另外一座天下的……但他自始至终,都把姜麟视为自己最大的敌人。 即便白如来如今遇到了“东皇”,金翅大鹏族的潜在直觉告诉他,这个两千年前的皇者转世,恐怕比姜麟还要难缠的多。 但东皇并没有给自己这种“宿敌感”。 小白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个家伙,交给你了。” 他猛地抬脚,然后踩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一大块雪山岩石,此刻摇晃起来,整座天地似乎都跟着摇坠起来。 东皇挑起眉头,他双手继续下压,但是白如来的身子猛地向下坠沉,他五指由掌变爪,但是只是抓到了一角衣袍。 “刺啦”一声。 在衣袍撕裂的声音之中,整块巨大的雪山崖块分离开来,向着地底滑掠坠沉。 剧烈的颠簸之中,白如来挣脱了所有的束缚,他转过身来,两片羽翼切斩雪气,在东皇面颊两侧擦出两抹血迹。 高大男人皱起眉头,看着那个借力反震而出的“大鹏鸟”,在坠落的刹那,化为一道流光,疾射向远方的雪林之中,数个呼吸便消失不见。 整个世界一片晃荡。 他踩在雪山岩石之上,另外一只手攥拢拎起一件空荡荡的雪白大袍。 大袍被一抹刀光划破。 巨大的雪山山崖坠落,姜麟踩在风雪之中,递刀劈砍,两柄长刀划破长风,掀动流雪。 东皇双手拦在面前,手臂,肩头,胸腹,迸出无数的破裂声音,风雪之中,有一抹鲜红,飞溅而出,然后迅冻结。 “轰”的一声。 巨石落地。 姜麟收刀而立。 他看着三尺距离,不多也不少的那个高大男人,两人脚底,巨石寸寸破碎。 黑袍破碎,如布条一般挂在那个人的身上。 鲜血如雾,浓郁游荡,丝丝缕缕散开。 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姜麟连刀带鞘拔出狩水和白狮子,插在地上,吐出一口气,木然问道。 “东皇……很厉害么?” 第五十六章 归乡 风雪如刀,众生如草芥。 白早休趴在地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所谓的尊严,其实是一个笑话……当自己的哥哥,以及东妖域的名号派不上用场的时候。 她便什么都不是了。 白早休双手攥紧,十指嵌入掌心之中。 事已至此,她实在做不到哀求。 白郡主闭上双眼,眉尖的煞气一点一点挑起。 “杀了我。” 这像是一种命令,一种果决。 白早休声音沙哑,缓缓道:“宁奕……杀了我,我的哥哥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东妖域会讨伐大隋,你会掀起两座天下的战争。” 更像是一种威胁。 然而……没有得到回应。 宁奕平静说道:“不杀你。” 白早休皱起眉头。 宁奕顿了顿,道: “不杀你……这些就不会生了么?” 白早休怔住了。 若宁奕不杀她……自己的哥哥,东妖域,还有整座妖族天下,就会放过他么? 况且,这个男人,如今就要离开妖族了。 自己的这些威胁,逼迫,听起来就像是荒唐的笑话。 …… …… 收起宝器,只剩下等待。 然而宁奕心中一直有不祥的预感。 生死规则已解,红樱的生机已不再流逝……只要风雪原门开,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吴道子的阵法正在逐渐成型,漫天飞白,紫山风雪原的那扇古门,跨越两座天下的距离……在这片荒芜之地的上空汇聚。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隐约感到了一股压迫,而且那股压迫越来越近。 整座大雪山的山底,似乎都荡起了层层叠叠的雪气。 气氛有些不太对劲。 宁奕皱起眉头,他传音问道:“和尚,还要多久?” 吴道子抿起嘴唇,没有说话,双手化为虚幻的光影不断点落。 抬起头来,他的面前就是那扇成型的古门,符箓幻化而成,这等巨大的阵法,自然有着条条框框的限制,此刻古门成型,巍峨的岁月感扑面而来,无数藤蔓在风雪之中散开,整片往生之地,由冬入春一般,生机焕盎然。 宁奕一只手攥着白早休的前襟,拖着这位地位尊贵的东妖域郡主在草地上大步前行,一路上泼洒金色妖血,拖出一道细狭的沟壑。 白郡主惨白的面色忽然变了,她的眼里,有一抹炽热缓慢亮起。 白早休感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越来越近。 “哥哥……” 她闭上双眼,喃喃开口。 精疲力尽,念出了这两个字。 宁奕听到这两个字,神情阴沉,加快脚步,由走入跑,然后度越来越快,单手攥着白早休拖行,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自己的腰间剑鞘之上,下一刹那,瞬间来到吴道子的背后,同时拔剑出鞘。 细雪剑光自上而下的切斩而过! 一蓬光火,倏忽之间炸开,像是人世间璀璨的烟花,两拨利潮擦着宁奕的剑刃掠过,溅在大雪地上,凿出极深的痕迹。 沸沸扬扬的大雪之中。 不断有无形流光掠来。 一道又一道。 宁奕在与白早休交手之时,已经见过这等手段,当时白早休释放妖族天赋之力,来自东妖域的金翅大鹏血统,自背后展开双翼,只要微微扇动羽翼,便可以掀动空气,化为风刃……但如今袭来的风刃,比起白早休当时所施展的,要强大数倍。 那位名震妖族天下的“小白帝”来了。 宁奕单手攥拢细雪,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细雪在他面前化为无数道疾影,不断与风刃对撞,三丈之外,无数风刀弹开,四处都有雪气激起。 吴道子的声音穿透风雪,激荡开来:“宁奕,阵法就要好了!” 宁奕回头看了眼趴在朱雀背上的红樱,道:“阵法好了,就带她离开。” 吴道子头顶有一枚风刃卷着大雪,倏忽炸开,落了他满头的风雪。 和尚感到了背后巨大的压迫感。 果然……妖族的大修行者赶到了! 然而,他似乎琢磨到了宁奕语气之中的微妙意思。 吴道子回过头来,一字一句道:“宁奕……你刚刚说什么?” 宁奕没有再重复。 他只是轻声问道:“倒悬海有一个禁制……你知道么。” 倒悬海……不允许命星境界的修行者横渡。 吴道子先是一怔,然后破口大骂,“你这个牲口,你刚刚破境了?” 破开十境,是一个好消息。 然而吴道子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喜悦。 他的眼里一片愕然,还有恍悟。 他终于明白宁奕先前的笃定和自信从何而来。 那时候宁奕刚刚拦在自己面前,杵剑而立,一副平静至极的神情和姿态……当时他觉得,就算天塌了,也有人扛着。 这个姓宁的年轻人……影像愈模糊,隐约和当年的徐藏重合在一起。 沉默寡言,一语不。 却总是在千钧一之际,力挽狂澜。 说一刻钟就一刻钟,绝不拖沓。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吴道子眼眶顿时红了,他盯着那个背对自己,不断以剑气弹开风刃的家伙,嘶声怒吼着问道:“宁奕!你一声不吭破境了,那老子辛辛苦苦做了这些,是不是都他妈的白做了!” 宁奕盯着大雪尽头,那里的压力越来越大。 “怎么会白做呢?” 他以牙齿咬住剑鞘,含糊不清笑道:“倒悬海不允许命星境界通过,但我说了自己是命星么……” 吴道子怔怔不知该说什么。 “我此刻的境界,应该是在十境之上,命星之下。”宁奕喃喃开口,盯着远方,他眯起双眼,有人不断冲击着往生之地的外沿屏障,白帝规则被拆解之后,仍然有些许残留,阻拦外人。 那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 这些残缺规则拦不了他。 要不了多久,白如来就会踏进此地。 以自己如今的境界,能挡得住么? 这座大阵容不得有丝毫干扰。 “虚境……” 吴道子知道这层境界,他沙哑开口。 宁奕点了点头。 他平静道:“不错,是虚境。” 与当初曹燃在剑行侯府邸的那层境界一样。 踩在两条大河之间。 宁奕的那颗“本命星辰”,尚且微小如尘埃,在虚境之中未曾凝实。 若只是“虚境”,那么倒悬海的禁制,应当是拦不住他的。 吴道子的心情跌宕起伏。 他松了口气,吐气道:“你早说啊……” 宁奕嗯了一声,“还不到命星,所以我准备现在破境。” 吴道子的面色很精彩,他想愤怒,想生气,最后却笑了出来。 看着那个站在风雪之中,神情凝重的家伙,吴道子苦涩道:“疯了……你真是疯了……” “那个人是妖族的‘小白帝’。”宁奕低垂眉眼,认真道:“如果我不拦住他,所有人都得死。” 更何况…… 他此刻的身体情况,即便只是“虚境”……也可能会被那扇门拒绝。 宁奕不知道,自己的神池内,那颗“星辰”,究竟蕴含着何等磅礴的力量。 但他能预感到,非常庞大。 哪怕只是一粒微小的尘埃,哪怕尚未凝实成为真正的“命星”,这里暗藏的“神性”,也越了寻常命星可以抵达的高度。 所以。 从宁奕做出一开始的破境选择之时,就没有了回头路。 吴道子沙哑问道:“那裴丫头怎么办?你不回去了?” 宁奕笑道:“当然要回去。” 和尚抿起嘴唇,他隐约感到,这扇古门已经开了,两座天下的空间壁垒都被打通,化为一个巨大的奇点。 “听我说……计划是这样的。” 宁奕盯着前方,以秘术传音。 一字一句,时间流逝。 远方天地撑起的屏障,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小白帝的冲击之下,终于碎裂,那袭白袍以极快的度掠行,远方隐约掀起了一线雪潮。 白如来抵达的话,那姜麟应当也不远了。 宁奕并不知道那位“东皇”亲至大雪山的消息,他只是推测,在姜麟和白如来两人之中,生了某些“节外生枝”的事情,以至于他们抵达的度稍稍慢了一些。 吴道子站起身子,他看着面前的古门。 风雪原的那一边,裴丫头屏住呼吸,紫山山主竭尽全力供给着这座阵法。 整座大阵,顺利开启。 风雪原的碑石,响起喧嚣的雷霆之音,穹顶无数光芒飞掠,汇聚如一道长光。 6圣在百余年前,设下的这座阵法,此刻击穿两座天下的壁垒,无视了两座天下之间,横亘着的,那些古老而又强大的规矩。 抵着红伞伞尖站在风雪原的紫山山主神情肃然。 正是此阵,当初送吴道子离开。 彼时因,今日果。 今日,游荡在妖族天下的那位“漂泊者”,即将归来……她曾一直期待着,那个男人能向当初承诺的那样,带回所谓的“复苏之术”,让聂红绫苏醒。 而裴烦和徐清焰,则是等待着吴道子把那个人带回来。 她们做了很多的努力,筹划,付出了很多的心血。 徐清焰一只手握着命字卷,默默卦算,得出结果之后,她另外一只手接过风雪原飘摇的雪片。 她屏住呼吸望向那扇古门。 然后小心翼翼,一字一句轻声念出占卜的卦象。 “大雪飘摇,山水迢迢。重燃魂魄,万里归乡。” 第五十七章 樱落(终) “大雪飘摇,山水迢迢。重燃魂魄,万里归乡。” 这是命字卷占卜得到的结论么? 当徐清焰念出这句“谶语”的时候,裴烦抿起嘴唇,此刻她心无杂念,只有一个问题在脑海里兜转,挥之不去。 今日……宁奕能顺利回来吗? 丫头盯着风雪原上空的那扇古门。 她已经等了三年。 三年里,有失落,有怅然,更多的是孤独。 而此时此刻,裴烦轻轻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古门倾开一线,妖族天下的霜雪随之飞出,片片大如席片。 丫头轻声喃喃道:“哥,我接你回家。” …… …… 白如来悬在往生之地的边缘。 他背后生出的那一对双翼,不断拍击地上的积雪,将其化为一道又一道的风刃,顺延雪林穿梭而去,沿途无数巨木被直接拦腰斩断,这些风刃快且锋锐。 然而小白帝的面色一片平静。 他没有回头去看,姜麟与“东皇”的那场战斗,他心中有着大概的预计结果。 白如来太了解姜麟了。 在与自己眼神对接的那一刻,姜麟没有表达出拒绝的意思,那么便意味着,他一定会拦下“东皇”。 姜麟从不食言。 所以白如来现在有着充裕的时间,对于宁奕,他再没了轻视之心,这个翻转战局,连自己父皇的生灭规则都拆解的人族,绝不是一个简单便可狩猎的“猎物”。 白如来不断围绕着往生之地飞掠。 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就在宁奕的手上,但是他并不急着冲进去……他要做的,是收获最后胜利的结果。 往生之地的上空,那扇古门的开启,惊动了四面八方的风雪。 如果他没有感知错误。 那是一座极其庞大的传送阵法……令人匪夷所思的阵法造诣,竟然能够跨越两座天下,打通空间的壁垒,制造出此等阵法符箓的,必定是位了不起的阵法大师。 他不知道“宁奕”从哪里得来的这张阵法符箓。 但是他知道……一般猎物在即将成功的时候会放松警惕,但这个叫“宁奕”的人类,不是一般的猎物。 先前的那些风刃,已经让他试探出了宁奕的大概实力。 “比寻常十境要强很多……怪不得白早休会败在他的手上。” 白如来知道,倒悬海有一座不可逾越的规则,即便是自己的父皇,即便是大隋那边的皇帝,无数年来,都无法打破。 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将无法跨越倒悬海的禁制,抵达另外一座天下。 想要破矩,除非成为“涅槃”大能。 这个规矩,让两座天下,几乎断绝了大幅度开战的可能,当两座天下,涅槃境界的大能者,彼此角力不相上下之时,便陷入僵局。 若是大量的低阶修士在没有命星和星君坐镇的情况下,选择动进攻,那么迎接他们的……就是敌方势力,这些跨越十境的大修行者,惨无人道的屠杀。 “那张符箓再强,也不可能打破那道铁律。” 白如来心中并不慌张。 他很有耐心。 他在等待着宁奕放松警惕的刹那……如果宁奕想从那扇门离开,那么便证明,倒悬海的规矩不会拦他。 白如来的掌心,一道“卍”字金色纹路,徐徐逆着掌纹生长而出。 他没有急着踏入往生之地,只是不断以风刃掠击,便是要营造一副假象。 他要给“宁奕”逃生的机会。 然后以巨大的境界优势,在最后关头,直接抹杀这个人类。 以他的度,火力全开,一瞬之间,就可以掠到那扇古门。 白如来轻轻吸了一口气,握拢手掌,那枚缓慢生长的“卍”字印,被他掌心合拢握住,璀璨的金芒不断炸裂溢散。 东妖域,金翅大鹏族的禁忌之术。 十境之下,不得施展。 所以即便是自己的妹妹,也没有办法使出这门秘术……这枚卍字印,咫尺距离的杀力极强,那个人类的体魄不可能抵抗得住。 飞掠在往生之地边缘的白如来,屏住呼吸,他眯起双眼,锁定了风雪那端的人影。 那扇古门缓慢倾开了一线。 …… …… “计划很简单……你带着红樱离开,我随后就到。” 风雪原的古门开启。 这座阵法维系不了太久。 吴道子知道。 宁奕也知道。 所以当阵法成型之时,宁奕并没有浪费太多的口舌。 吴道子站起身子,他揉了揉脸,一只手拎起恹恹不振,已经幻化成正常大小的红雀,另外一只手则是扛起红樱的柔软身躯。 他认真说道:“我踏入阵法之后,无人维系这扇古门……符箓会自行破散,你只有二十个呼吸的时间。” 二十个呼吸。 宁奕细眯起双眼。 被吴道子抗在肩头的红樱,恢复了些许意识,她嘴唇干枯,没有开口,看了看头顶的那扇古门,又看了看不远处背对自己的宁奕。 黑袍翻飞。 宁奕的袖口,飞出一张又一张的符箓,这些都是在朱雀城赶工刻画的护身符,若是裴丫头看到了,定然会大为欣喜,因为宁奕的符箓造诣,已经不能算是一塌糊涂了,至少勉强过得去,这些符箓飞出之后,平摊在风雪之中,化为均匀的一层圆形屏障,彼此之间生出了朦胧的感应,在神性的光辉映射之下,一道又一道的锁链射出,交错纵横。 宁奕的目光望着远方,风雪很大,但他还是锁定了那个方向不断飞掠的身影。 东妖域的小白帝。 他的脚底踩着白早休的脊背,将这位高高在上的郡主踩于脚下,神情平静且漠然。 离开妖族的最后一劫……就是白早休的哥哥。 小白帝一定会在自己准备离开古门的刹那动进攻。 他很贪。 他想要自己的命。 宁奕深吸一口气,面对这个未知而强大的对手……他的心底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能挡得住么? 红樱的声音,在风雪之中缓缓飘来。 “宁奕……这是要去大隋了吗?” 他转过头,看着神情苍白且惘然的红樱。 宁奕觉察到了一丝异常。 红樱没有喊自己“宁公子”。 她用的是“去大隋”这三个字,而不是“回家”,“回去”这类的词。 宁奕抿起嘴唇,他点了点头,道:“要回去了,大隋……就在那扇门的后面。” 红樱顺着宁奕的话,望向那扇风雪气息铺面的巍峨古门。 那扇门后面,就是大隋吗? 她没有再说话。 四周的雪气不断激荡,地底蛰藏的剑气一缕一缕升出,凝结着这座悬空的阵法。 这是宁奕布下来的“剑阵”,待会古门开启,容不得有干扰,在撤退之时,这座阵法必须要拦住那个男人。 最后一缕剑气归位。 宁奕陡然开喝! “就是现在。” 吴道子向后掠去,一只手拎着红雀,肩头扛着红樱。 他站在门口,身子微微倾斜,整个人向后倒去,伴随着无数风雪,就此倒灌着涌入这扇巨大的,完全敞开的,宛若白银铸造的大门。 这一刻是静谧的,神圣的。 吴道子微微阖上眼眸。 他蹙起眉头。 在极短的刹那,吴道子的心中浮现出极大的不祥……他睁开了双眼,入眼看到的第一件物事,便是一片切开自己面颊,锋锐至极的雪屑。 浓郁的血丝瞬间掠出,混杂在风雪之中。 肩头的红樱,出了一声痛苦的沉哼。 先前宁奕跟他说,有人能够瞬间摧毁这座阵法……吴道子是不太相信的。 现在他信了。 远方风雪的潮水,在极远之处就被人踩得滚滚炸开。 就在宁奕话语落地的刹那。 金翅大鹏鸟的世间极,让白如来从往生之地的边缘,一瞬之间,便掠到了古门之前。 那张饱含着愤怒和冷静,暴戾和漠然,诸多矛盾情绪的面颊,此刻与宁奕额头抵着额头,白如来展开双臂的姿态,凝固深陷在无数符箓和剑气之中,在这短暂的刹那,就像是要给宁奕一个“热情”的拥抱。 白如来的声音,尖锐到几乎要撕裂空气。 “宁奕——” 宁奕面无表情。 他一只脚踩下,狠狠落在白郡主的后背,脚底力,整片大雪地都被踩得凹陷。 “轰”的一声。 两两对撞,余波掀动一整座上下沉浮的剑阵。 白如来一只手掌,五指松开,璀璨的金色光芒,笼罩了整座天地。 他看到了自己妹妹浑身满是鲜血的凄惨模样。 愤怒的声音,一字一句,从胸膛里吼出。 “我要你们死!” 那枚本来用以积攒力量,试图一举轰杀宁奕的“卍字符”,在白如来见到自己妹妹的伤势之后,不再是汇拢全部杀力,而是将这些杀力,均匀分散。 金色光芒瀑散开来。 那座小剑阵,瞬间就被冲垮—— 往生之地滚滚奔涌的风雪,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 宁奕举起细雪,艰难抵抗着金色的洪流。 他微微转过头来,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那扇倾泻着金色雪瀑的古门,向后倒下去的吴道子,还有红樱,都被这股磅礴杀力卷中,和尚的袖袍里不断飞出宝器,不断破碎,那枚龟甲还没来得及催动,就被滚滚杀力淹没。 和尚愤怒和不甘的吼声。 红雀的哀鸣。 在金翅大鹏鸟的杀意之下,瞬间就被盖压下去。 倒开的古门之中,有个红披散的女子,在这一切生之前,回眸深深看了一眼。 黑色大袍被卷的破碎,鲜红的血液在金色洪流之中被吞没。 凡人的生命,就像是脆弱的花瓣,一碰即碎。 在西妖域的风雪尽头,有一朵血红色的樱花,在大雪之中凋零。 樱落之处,非是故乡,亦是故乡。 宁奕长啸一声,眉心闪起一抹璀璨的光芒,神池之中的那颗微小尘埃,生了剧烈的震颤,暴动。 他狠狠踏下一脚,踩得白早休吐出一大口鲜血。 细雪长颤。 天地之间,剑气咆哮如万马奔腾。 白如来盯住眼前满脸杀意的年轻男人。 他的耳边,被一个怒吼而出的字音,震得几乎聋—— “杀!” 第五十八章 谁主沉浮? 天地大寒。 “杀!!!” 一个杀字,震破寰宇,宁奕背后的符箓剑阵,在这一刻沸腾起来,无数剑气,如游鱼一般,刺破大雪。 破境! 宁奕体内的那颗“微小尘埃”,汲取方圆数里的所有神性,在这一刻宛若一**日,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白如来面无表情,一条手臂扫过。 掌心的“卍字”妖印绽放出同样不输神性的光芒。 两股洪流,对撞冲刷。 漫天剑气大雪被白如来撞得支离破碎,那扇倾向大隋天下的风雪原古门,在外界的压力下,生出了无数咔嚓碎裂的纹路。 吴道子的手掌死死扒住门框,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只可惜声音被金色洪流淹没,那五根手指被一点一点掰开,然后整个人都跌入古门之中。 宁奕瞳孔通红,双手结印,所有剑气围绕古门,将其内外包裹起来。 白如来攥拢掌心,金色的杀意在天地之间凝聚,化为一只巨大手掌,对准古门狠狠握下。 最后刹那,宁奕沙哑的声音在往生之地响起—— “给我……关门!” 小白帝的掌心攥拢。 “砰”的一声,风雪四溅,却没有捏碎那扇古门,然后攥了一个空,无数风雪汇聚,缩小,最终化为一个支离破碎的奇点,两座天下的壁垒屏障就此破碎,然后消弭。 大雪雾气里,一张残破的符箓飘荡坠落,落地之时,已经湮灭成烬。 那扇门,被关上了。 天地之间的重响荡开,两道大雪地上站立的身影都受到了冲击,小白帝被无数剑气冲刷,双脚踩在大地之上,双臂抬起护在面前,不断后退,膝盖弯曲。 而宁奕则是微微躬身,他的眼神一片赤红。 身后,席卷而来的疾风骤雪里,夹杂着鲜血一般的红色。 还飘荡着红樱的气息。 宁奕单手杵剑,这一刻反手攥剑,在电光火石之间拔剑而出,迅猛无比的落下,雪潮之中飚出一抹鲜红,白早休的脊背上,被一片极其坚固的软甲覆盖。 细雪的剑锋出了些微的阻顿声音,然后刺破软甲。 一戳即离。 这一剑,宁奕的剑极快,但力道并不沉重。 他要的不是白早休的死。 这更像是一种宣泄,一种愤怒。 剑气迸溅出鲜血,一缕又一缕,宁奕极快度的点刺了三剑,每一剑都戳碎一小块鳞甲,但是偏偏不刺穿血肉,以白早休的体魄,这些伤势并不致命,但会给她带来钻心的痛苦,三剑里的每一剑,都蕴含了浑厚的神性,剑气入体,侵入骨髓,神性在血液之中翻滚沸腾。 白郡主的面容惨白至极,她十指如钩,攥起一大块霜草草皮。 然而全身的妖力都被封禁。 她什么也做不了! 大雪翻飞。 白早休趴在草地上,神情怨恨而又凄惨,万念俱灰,因为就连自尽的命门也被封禁了。 她宁愿自己就此死去! 点刺三剑之后,宁奕面无表情抬起手掌,山字卷裹挟着磅礴风雪,将白早休拎起,他一巴掌拍在后者额,掌心拍击之处,金灿的大鹏鸟毛钻透白皙肌肤,生长而出。 白早休痛苦的闷哼一声。 她皱起眉头。 生死危机之时,大妖会逼迫出自己的本命真身。 当初在红山的海底寝宫,姜麟就曾经施展过一部分本命妖身,然而这等秘术,动用一次,消耗都是极大……最重要的是,神智会受到一部分的侵蚀,“启灵”是一个“进化”的过程,“返祖”则是退化,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公平的。 大妖在换取野性力量的同时,付出的代价,便是自己已开启的“灵智”。 当原始妖身完全展露而出的时候,大妖的灵智会全部沦陷,当野性力量完全退散,才会恢复成化形的模样。 然而……即便是沦落到如今境地,白早休仍然没有“解禁”的意思。 她知道,即便是解开原始妖身,在妖力被封禁的情况下,也奈何不了这个人类。 白早休的呼吸困难起来。 她能够感到,刺破肌肤的羽毛触感。 还有愈凛冽的冰雪气息……自己的感知在短短的几个呼吸,变得极其敏锐。 白早休有些惘然。 当她恍悟,明白到底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开始变得惊恐。 自己的“本命真身”,在忤逆意愿的情况下,被那个叫“宁奕”的男人开启了? 体内的血液变得滚烫。 滚烫到几乎要把她从内燃烧起来。 她喉咙里出痛苦的嗬嗬声音,然而出口之后,化为了鸟雀戾鸣。 在这一刻,她甚至感到了血统的哀鸣。 这是一种令人臣服的威严。 宁奕的瞳孔漆黑如大海。 白早休确信……自己看到了大海。 而且是主掌妖族千万年沉浮的那片大海。 宁奕高高举起那位“白郡主”,他神池之中沉淀的那颗“微小尘埃”,出炽烈的光芒,踏入命星的这一刻,宁奕整个人的生命阶层,似乎都生了变化,身体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骨骼,每一寸肌肤,都滚烫的燃烧起来。 他像是迎来了“新生”。 真正的新生。 …… …… 漫天大雪,雾气如海。 白如来瞬间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他皱起眉头,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人,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白早休在哪里? 自己被剑气卷中,只不过短短两三个呼吸,这期间生了什么? 凛冽的霜雪中,混杂着血腥气息。 小白帝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 他背后双翼瞬斩而下,对准宁奕的双肩,那个站在大雪中央的黑袍男人,竟然不动也不躲,而这两片连东皇血肉都能斩切的血肉,此刻竟然只是切入黑色的衣袍之中。 “没有斩破肌肤?” 白如来怔住了。 怎么可能?! 这是何等体魄,比“东皇”还强? 宁奕抬起双手,电光火石之间,攥拢了小白帝背后的两片羽翼,锋锐如刀的翼刃,与他的掌心出炽烈的光火摩擦,然而……正如之前所生的那样,这两片金翅大鹏族的本命妖翼,连他的掌心肌肤都无法斩开。 下一刹那。 小白帝觉得自己身子一轻,磅礴的风气在耳旁响了起来,接着便是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他看到了一袭迅接近,如花瓣绽放的巨大黑袍,腹部传来一声极其沉重的击打声音。 宁奕狠狠一拳打在白如来的腹部,打得这位“小白帝”弯下腰来,咳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神情懵然。 接着便是第二拳。 还是一样的位置,只不过这一拳打得更深,更狠。 白如来的腹部都要被这一拳打穿,整个身子,像是一枚炮弹般横飞而出,轰隆隆席卷一大片雪林,方圆数里的古木,如尖锥一般,倾塌一大片。 宁奕的双眸之中,熠熠生辉。 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掌。 他感到了一股“焕然新生”的力量,在神池之中的星辰之中流淌,这股力量,在自己晋升成为命星的那一刻,在骨髓之中觉醒……这绝不是偶然的“赠予”,更像是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白骨平原”创造了一颗前所未有的星辰。 而这一切……不是偶然。 而是必然。 就像是“骨笛叶子”,执剑者传承。 在很久之前,就注定要留给自己。 而为自己做出这些无私奉献的那个人……已经黯然离世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闭上双眼,仔细感应着体内的变化。 星辰燃烧,大海沸腾。 这股力量,不知能持续多久。 往生之地,雪屑从地底升起,远方传来了轰隆隆的破空声音。 大雪震颤。 空气之中掠出一道颀长的爆破轨迹。 小白帝保持着张弓搭箭,弯腰躬身的姿态,整个人如一张紧绷的大弓……他从小洞天当中取出了一件妖君宝器,射出这精气神俱是巅峰的一箭。 然而。 宁奕没有睁眼,只是微微侧脸,一抹璀璨金芒在耳旁炸开。 他两根手指抬起,夹住这枚金光箭镞,磅礴的劲气在炸开的那一刹那,便尽数被压制下来,这一箭射破虚空,宁奕接箭之时,脚底的草屑荡开一道巨大的圆圈。 三尺,三丈,三十丈,三百丈。 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仅仅是霜草,还有雪屑。 白如来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幕……宁奕两根手指夹住了自己竭尽全力射出的这一箭,毫无损。 那枚金光璀璨的细狭箭镞,被宁奕两根手指捻住之后,光芒黯淡,逐渐变得漆黑生锈,然后出表皮脱落的声音,在短短三四个呼吸之内,化为漆黑的齑粉,就这么荡散开来。 宁奕放下那只捻箭的手,轻轻垂落,自然而然的搭在自己的细雪剑柄之上。 他仍然是闭眼的姿态。 不再去“看”这世界。 而是“聆听”。 聆听万物之音。 一缕又一缕的剑气,围绕着宁奕飞掠,他的脚底,土地起伏,雪屑如潮水一般,将他托起。 风声渐大。 宁奕的脚底,雪潮平地而起,他踩在潮水之上,万物的声音在他耳中回荡,交叠,整座往生之地,整座西妖域,甚至……整座妖族天下,在这一刹那,他心中似乎响起了千万道不同的声音。 新生的哭泣,老去的死寂,疾风骤雨,烈火燎原。 万般皆是,世间过客。 风雨飘摇,沧海动荡。 坐在皇座上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未曾跌落。 白如来面色苍白,看着那一层雪潮越叠越高,其势宛若一座将塌雪山。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站在雪潮顶上的那个人族剑修,按住剑柄,一抹剑光乍现。 宁奕睁开双眼。 耳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一个声音,历久弥新,在脑海之中响起。 “问世间,谁主沉浮?” 第五十九章 大道长河,一人独行 “问世间,谁主沉浮?” 这道声音,像是跨越了千百年的岁月,在宁奕脑海之中响起。 大雪潮顶。 一剑斩落。 轰隆隆的雪潮崩塌声音,将这片古地淹没。 白如来神情苍白,他抿紧嘴唇,尖声长啸,双臂摊开,独自一人,对抗这莽莽无际的庞大雪潮,整座往生之地的大雪,都被这一剑卷起。 “小白帝”单薄且瘦削的身影,瞬间就被大雪盖过,淹没,像是一根艰难生长的苇草,踩在大地上,他面前是滚滚白色雪潮,头顶是一道劈开穹顶的璀璨剑芒。 在这一刻。 白如来终于知道,自己低估了宁奕。 在大隋天下,不仅仅只有洛长生,曹燃,叶红拂这样的修道天才。 还有宁奕。 这是一个值得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的对手。 不容许有半点小觑。 小白帝的神情凝重起来,他的眉心,一缕灼目光芒亮起。 这道手段,白早休也施展过。 但是此刻白如来身上的气息,比前者强悍太多,这位“小白帝”的身上,金翅大鹏鸟的战斗血脉逐渐觉醒。 白如来比白早休,要强大太多……他是东妖域千年难觅的绝世天才,是未来要接替自己父皇位置的年轻帝王。 生而为王。 金色的杀意,在雪潮之中沸腾,金翅大鹏鸟的“杀字决”从白如来的口中缓慢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卍”字,出口之后凝化成形,化为一尊又一尊的大印,如古钟,如铜鼎,迎风暴涨,坐落在大雪地中,镇守四方天地,无数剑气与大雪撞击在“卍”字钟鼎之上,出沉闷的厚响声音,叮叮当当的剑气破碎,终是奈何不了这门金翅大鹏族的秘术。 踩在大雪潮上,不断降低高度的宁奕,神情仍然平静。 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上,面对穹顶,掌背向下,背对土地,缓慢翻腕压掌。 小白帝闷哼一声,口中念念的“杀字决”微微堵塞,几座古钟巨鼎,剧烈摇晃,山字卷暗合天地大道。 宁奕站在大雪潮头,一只手保持压掌姿态,缓慢由站为坐,此刻姿态,像是之前在地藏王菩萨古庙里看到的那尊法相,巍峨静穆,不苟言笑。 他的神池内,大道铺展开来。 就像是看到了,当年在珞珈山上,为自己精心传道的那位白道士。 三千大道,我自畅游。 命星境界破开之后,宁奕像是看到了“大道雏形”,他能够领悟到周游先生的意思了……这世上万般大道,殊归同流,只要用心去看,用心去听,便可以逆向推演万物之术。 是为,“后天道胎”。 即便是不修星辉的妖族,也不例外。 大道如青天,世上万物,皆不可出。 金翅大鹏族的“杀字决”,麒麟血脉的“霸道之术”,火凤举世无双的“世间极”,朱雀“虚炎”,雪龙的“霜寒”,玄武的“不灭”,这些意境,血脉,天赋……在大道之中,都可寻觅。 宁奕坐在大雪潮头,若有所思。 小白帝皱起眉头,那一座座扣压在雪地上的古钟大鼎,在宁奕的压掌之下,已经有了破碎的迹象,那个人族剑修,似乎掌控着某道“天地之力”,无形之间,可以汇聚风雪,拧合虚无,然而此刻……似乎是放弃了“打压”? 黑袍纷飞。 宁奕再一次翻转手掌,不再去“压”,五指微微弯曲的姿态,像是捧着佛钵,掌心风雪汇聚,一缕又一缕的惨白剑气游掠,撞击在五指之间,像是误入歧途的“游鱼”,在掌心不断交撞,不断相融。 大道之中,他看到了一抹金光。 “金翅大鹏的‘杀字决’……” 宁奕喃喃自语。 他睁开双眼,望向远方的白如来。 掌心之中,风雪与剑气呼啸,撞击凝聚成一个雪白的“卍”字,随着他微微弹指的动作,倏忽掠出。 宁奕轻声道:“去!” 这个剑气所化的“卍”字,比起白如来本命真身的“杀字决”还要迅猛,其中的见识真解,已经暗合大道,迎风而涨,同样化为一座古钟,狠狠撞在小白帝面前。 “杀字决?怎么可能!” 白如来瞳孔收缩,他看到那枚“卍”字的时候,神情愕然,一度以为是大隋的“障眼手法”,这一门秘术,从来只流传在金翅大鹏族的高层,而且只有血脉足够强大的族人,才能施展。 这个人族剑修,怎么使出来的? 两座古钟撞击在一起。 宁奕和白如来同时出了一声闷哼。 “不可能!” 小白帝双手抵住古钟壁面,被砸得双脚离地,险些飞出,狠狠踩出了一道数十丈长的沟壑才止住势头。 这竟然是真的! 这个人类偷学了他金翅大鹏族的秘术! 坐在大雪潮头的宁奕,面无表情,他的身旁,无数风雪缭绕,五根手指轻轻点落,像是在摘取自己当初在大道长河里种下的果实。 他日因,今日果。 当初周游先生,在珞珈山上,给自己讲道一夜。 “小无量山的剑阵,杀伐之力,最是强盛。” 宁奕轻轻摘下这枚“道果”,风雪之中,无数细狭飞剑凝聚,列阵组合,随着宁奕的弹指,瞬间离开原地。 “去。”宁奕轻喝一声,低垂眉眼,继续在大道长河里找自己的第二枚“道果”。 风雪幻化的飞剑,有四十九柄。 大衍之术。 当初跟在徐藏背后,看自己师兄,以“砸剑”硬生生砸死那位覆海星君。 小无量山杀伐之力最强的剑阵,便是“大衍剑阵”。 宁奕单人布下的“大衍剑阵”,自然比不上四十九人,但是这些飞剑,全都由他心神控制,开散自如,在短暂的爆和杀力之上,要更甚一筹。 四十九柄飞剑,穿梭在大雪潮水之中,一一叩击在小白帝的古钟屏障之上。 “这是什么手段?” 白如来胸膛一阵沉闷,他已经陷入了完全的被动,那个人族剑修完全压着自己打,在砸出“杀字决”后,那个剑修并没有继续动用上一门杀伐之术。 小白帝不断催体内的血脉,四肢百骸的金鹏之血,已然沸腾。 叮叮当当的剑气,敲碎古钟的外壳,震得他面色苍白,甚至逐渐青紫。 面前不远处,一截剑尖穿透古钟内层,险些刺穿“杀字决”。 远方雪潮,那个人族剑修再次轻声开口。 “去。” 太游山的阴阳二气,在风雪之中凝形,被宁奕轻轻摘下,弹指叩出,化为一抹长虹,拔地而起,灌在白如来的头顶。 古钟层层破碎。 小白帝神情难看至极,他两根手指并拢,虚空之中,杀意沸腾,这缕杀意暗藏已久,此刻于数里之外掠出,转瞬便至。 宁奕再次轻轻伸手,在大道长河之中揽下一片“龟甲”。 龟趺山的不动之术。 那片龟甲被宁奕“随意”抛出,下一刹那被击得支离破碎,然而白如来蛰藏已久的那缕杀意,在叩碎那片龟甲之后,方向大变,掠向远方,崩碎一小座雪山山头。 小白帝抿起嘴唇。 大雪潮已从穹顶坠落至地表。 滚滚白色潮水之中,他看到了一道又一道的长虹。 宁奕不断弹指,不断开口。 “去。” “去。” “去。” 周游先生在珞珈山上,与他说小无量山的剑阵刀阵,剑湖宫的至简之道,太游山的阴阳玄妙,龟趺山的不动如山,紫山的生死禁术……这世上的万般大道,都有雏形。 一枚道果。 宁奕睁开双眼,看见的不是往生之地的莽莽雪色,而是一条浩荡大河。 原来当初那个白道士说的是真的。 真的有“后天道胎”。 而且他曾经带自己来过……周游先生在决战之前,一字一句,亲传的这些道法,就是一枚枚种下来的道果,他不知道能否芽,但是他选择了宁奕。 这是一场赌博。 而且,赌赢了。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因”,都能生出“果”。 而此刻,在妖族天下,因果轮回,开花生长。 宁奕破开了“命星”境界,跻身世间大修行者的名列之中,十境的苦苦积累,生死的逆转复苏,在此刻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执剑者的“命字卷”,让他能够游走在大道长河之中。 漫天大雪,无数光火。 白如来什么都做不了,他抬起双臂,格挡在自己面前,金翅大鹏族的强悍体魄,被剑湖宫的剑道,应天府的儒道,白鹿洞书院的乐道,大隋十座圣山,四座书院,数之不清的流派,道法,混杂在一起。 轰砸而中。 小白帝的口鼻溢出鲜血。 他的神魂受到了猛烈的一击,只能勉强保住一分心神。 背后生长而出的一对羽翼,出“刺啦”的破碎声音,鲜血渗出,羽翼前倾,试图包裹成一个圆,将他身子保护在内,然而在骤烈的风雪之中,一个呼吸,便被拆解开来。 白袍渗出了密密麻麻的血色。 此刻。 白如来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是一个怪物。 第六十章 刀锈与麒麟血 大道长河翻滚,一枚枚道果,围绕宁奕飞旋。 剑气,刀罡,阵法,符箓。 宁奕和白如来,两者之间相隔的距离本不算远,在一道又一道的风雪冲击之下,双脚踩死在大地之上的“小白帝”,只能做到抬起双臂格挡,面前一蓬又一蓬雪屑炸开,就连一身金刚体魄,都被炸得崩裂开来。 金色的大鹏妖血,在空中乱颤。 雪地上,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息。 小白帝睚呲欲裂,他体内的妖血纯度不断攀升,宁奕的“打压”,非但没有让他低下头颅,然而激了他的战意。 战意高昂抵达极点之后。 白如来双手掌背相抵,像是撕开一扇门户一般,双臂猛地力,虚空被扯出龙纹,一声戾鸣在往生之地升起,直冲九霄。 宁奕弹指叩出的那些风雪道果,与金翅大鹏鸟的无形杀意相撞。 “轰——” 剧烈的相撞声音,激起千堆雪屑。 那层缓缓下跌的大雪潮终于坠落在地,与此同时,宁奕不再是盘膝而坐,而是双手按住悬在空中的“细雪”,一手按剑柄,一手按剑身,借力站起身子。 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冰冷至极,毫不犹豫,以“砸剑”之术,拔剑出鞘。 毫无花哨的一剑! 白如来单脚踩地,双手如扛鼎。 大雪潮逆向呼啸,滚滚翻滚而来,化为一头贴地飞掠的巨大纯白妖禽,双目灼灼一片金灿。 宁奕面无表情,一剑下压,剑气劈开那头纯白妖禽的头颅,沿着中线切割开来,同时磅礴的巨力掀动一袭黑袍,宁奕的双脚离开地面,不断后掠,他不经意间微微回,神情淡然地望向风雪尽头。 时候不早了。 西妖域是一块巨大棋盘,遭遇了如此大的动荡,想必已经引来了诸多“大人物”的窥伺,他倒是有兴趣与白如来好好“较量”一二,但是此刻的时间已是不允许了。 那扇古门被封了。 而且宁奕选择在此地破境。 他已无法通过紫山风雪原的传送阵法,就此回到大隋。 但是。 早在一开始……他就想好了自己的退路。 在“吴道子”的身份,以及这局棋揭露之前,他已经在往生之地的尽头,选取了两枚“奇点”,一处通向灰界,一处通向天神高原,作为自己破开“生灭规则”之后的“退路”。 此刻,这两枚奇点,派上了用场。 …… …… 白如来皱起眉头。 他隐约觉了不对。 浩浩荡荡大雪撞在一起,两拨浪潮之中,一道黑袍身影,踩着雪潮,极其飘逸地向后掠去,度不断加快,像是一枚倒着射出的弩箭,宁奕手中细雪不断翻出剑花,剑尖引着漫天霜雪,如穿花蝴蝶,这头大雪幻化的鹏鸟,轮廓仍在,但内部早已经被细雪剑气侵蚀地一干二净,只需要轻轻一点,便可破去。 宁奕神情淡然,飘荡到风雪尽头。 那片浩瀚星空的棋盘之下。 他背部轻轻依靠着那枚虚无的“奇点”,不再以剑尖引绕风雪,收剑而立,而后翻转手腕,剑尖上挑,轻轻一戳,“画龙点睛”地刺入那头大鹏鸟的眉心之处。 “嗡——” 戾鸣被剑气震碎。 浩荡雪潮猛地瀑散,在他脚底倾泻一地,宛若天上仙阙的氤氲仙气。 宁奕微笑看着白如来,此时无声胜有声。 奇点在他背后,已经出淡淡的荧光。 “小白帝”眼眸通红,怒冲冠,身形化为一道流光。 磅礴雷音在虚空之中炸响。 “宁奕!与我一战!” 白如来的身影快若闪电,根本捕捉不到实体,但声音所过之处,大雪寸寸炸开,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极快的影子,摧枯拉朽撞碎雪雾,拉出一道颀长的痕迹。 宁奕置若罔闻,只是眯起双眼。 他的掌心,躺着一截红色丝。 古门碎裂,此刻四周还弥漫着鲜血的气息。 深吸一口气。 宁奕握紧拳头,盯紧那道穿梭虚空而来的白袍身影。 他一字一句默念道:“白如来,回大隋前,我必斩你头颅,以血还血。” 穹顶之上,风云激变。 在白如来抵达那道奇点之前,已经有“大人物”降临。 两位披着黑袍的老人,脚踩黑云,势头快若黑色雷霆,背后的风声都被甩开,从“白郡主”在东妖域府邸消失之后,他们便第一时间离开,四处找寻,在得知“往生之地”的消息之后,立马赶赴此地。 正是东妖域的“幽冥”二老。 金翅大鹏鸟的度,堪称世间极,除了灞都城的稀少皇种“火凤”,几乎无人可以媲美,在破开十境,破开命星,点燃涅槃这三个境界,度都会生一个大档次的提升,而据说族内的最强者,那位“闭关不出”的“白帝”,甚至有着“缩地成寸”之类的大神通,东妖域的万里河山,一念之间,便可须臾抵达,这等手段,几乎已经媲美“不朽”。 “幽冥”两位老人,第一次出现,仅仅是在远方天边,下一刹那,已经抵达往生之地的大雪山山顶,其中一人,在天边之手已经抬手开始结印,大鹏鸟主掌杀伐,在五行之中掌握一条完整的“金之杀意”。 磅礴的妖君杀念,瞬间降临在大雪地上。 另外一位老人,则是双手合十,试图将这片虚空锁死,把所有的奇点都卡住。 背靠“奇点”的宁奕,冷笑一声,“想拦我?”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命星之后,宁奕的六感也提升了一个大境界。 冥冥之中的杀意,在他参悟大道长河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 宁奕单手持剑,另外一只手缓缓下垂,袖袍内风雷翻滚,一片苍白,神性与剑意交织在一起,在两根手指并拢的刹那出沸腾声响。 “奇点”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宁奕抬起头来。 那位抬掌下压的黑袍老人,一掌拍下,方圆数里的穹顶都倾塌一般,漆黑云气被这倾尽全力的妖君一掌拍碎。 “轰!” 天地大势至。 白如来掠到了那道“奇点”之处。 小白帝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地面被“幽冥”二老其中一位,直接拍出了一道覆盖一里有余的巨大掌印。 沟壑破裂,风雪殆尽。 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个叫“宁奕”的天才剑修,已经点破了离开的“奇点”,抵达了另外一处的“往生之地”。 “逃了。” 白如来攥拢双拳,他的妹妹还在宁奕的手上……在那个人族剑修破境的时候,似乎生了一些异常,若是他没有看错,白早休的“妖身”,似乎被宁奕压迫出来了? 被打出“妖身”,然后放置到了“小洞天”内? 小白帝沉下脸来。 他的身后,幽冥两位老人缓缓落地,缓步躬身,神情苍白且苦涩,一言不。 白如来只是站在巨大的沟壑之前。 他保持着长久的沉默,背对两位妖君境界的“老仆”。 妖族之间的地位,血统,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而“血脉”带来的尊卑差距,则是修行境界所无法弥补的。 小白帝的身旁,没有那位郡主大人……再加上刚刚那个破开禁制离开的人类。 幽冥两位老人自然知道生了什么。 修行不易。 在东妖域的“帝王之家”,很容易因为一件小事,尽毁前程,更不用说……把郡主看丢了,这等大事。 两位妖君沙哑着念了一声“太子爷”,然后便不知如何开口。 气氛一片死寂。 站在沟壑前的年轻白袍男人,先轻声开口了。 白如来闭上双眼,喃喃道:“白早休她性格太娇横,这次擅自离府,不怪你们。” 两位老人仍然悬着一颗心,大气不敢出。 白如来背对幽冥,神情复杂,自嘲问道。 “父皇……出关了么。” 他并没有去问,“父皇知晓了么”。 生灭规则都被破了。 这意味着,妖族天下数百处的“朝圣地”,都被那个人类毁了。 这等大事,若是父皇还不知道,那么东妖域也该易主了。 幽冥两位老人低下头来,只回答了两个字。 “不知。” 白如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像是宽慰,也像是放下了一颗石头。 自己的父亲,还在那间静室之内……这是一件好事。 “白帝”知晓这里生的所有事情。 但只要他不出门,那么便说明,事情还没有糟糕到那个程度。 “还有机会补救。” 白如来揉了揉眉心,缓缓转过身子,望向两位老人,目光却越过幽冥,投向远方的雪山和高原。 他面无表情道:“宁奕必须死,丢失的两卷古书必须拿回来。” 白如来顿了顿。 “动用‘燕巢’,那枚奇点通向南妖域的天神草原,他破开十境了,无法从倒悬海离开,想走,只有一个地方。” 幽冥两位老人,浑浊的眼神,明亮起来。 只有一个地方……灰界! 白如来望着远方的雪上,他忽然皱起眉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向前走去。 幽冥两位老人不明所以,低下头,跟在他的背后。 片刻之后,白如来停住脚步,这位东妖域的年轻太子爷,神情复杂至极。 那块从雪山坠落的大石,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凹坑。 而此刻,这里已空无一人,东皇和姜麟都不见所踪,但锋锐凸出的石块,厚重的山崖壁底,染上了四处飞溅的斑斑血迹,可见那场战斗的“惨烈”。 白如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在一块山石上抹过。 腥的刀锈味。 这股味道他很熟悉。 这是麒麟血。 第六十一章 那扇门关上之后 紫山风雪原。 那扇古门的锁链,被磅礴的劲力拉开,哗啦一声,无数大雪倒灌着倾泻而下。 裴丫头和徐清焰,都在紧张地等待着。 就连紫山山主楚绡,此刻都默默攥拢了十指,指尖轻轻嵌入掌心,抿起嘴唇。 因为这些大雪,来自另外一座天下。 紫山的这扇古门,已经有很久没有开启过了,送“吴道子”去往妖族天下的时候,风雪原阵法并不吃力,去是一回事,回是另外一回事。 楚绡心中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扇古门,由她的星辉来承载,裴丫头已经跟自己打过了招呼……这一次古门的开启,可能会“载”,自己做好了负担大量星辉燃烧的准备。 然而此刻,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情况出现。 连接两座天下的古门,燃烧着大量的星辉,以及雪屑,瀑布一般的雪潮滚滚而落,瞬间冲刷而下,而古门的那一边,传来了浅淡的血腥气息。 丫头和徐清焰闻到这股气息,面色变了。 大开的白银古门,雪潮之中,传来了一声雀鸣。 “是周游先生的‘红雀’。”丫头眼神一亮,三年前珞珈山一别,周游先生把自己的红雀留给了宁奕,此后一直被宁奕带在身上。 裴灵素双手撑开风雪屏障。 她看到了一道艰难在雪潮之中滚动的红色肉球,像是潮水中沉浮的一枚石子,被跨越两座天下的大雪潮掀动,红雀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一路奔掠,厮杀,最终总算抵达了“终点”,白帝的威压对它而言,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折磨,那位东妖域的“大帝”,与它一样同出于鸟雀之身,帝威不可抗拒……若不是宁奕留了一口剑气在身边,抵御掉大部分的压力。 它已在“往生之地”跪下臣服。 裴灵素的腰间,那柄“稚子”,轻轻震颤,瞬间脱离剑鞘掠出。 一抹长光,剖开大雪,顺应裴丫头的心意,为红雀开辟一道无垢之路,接引回归。 丫头皱起眉头。 宁奕呢? 她隐约有种不祥的念头。 就在这道念头刚刚浮现之时,红雀出了一声嘶鸣,目光投向古门的某个方向,“稚子”立马心有灵犀,化为闪电掠去,雪屑瀑布微微一滞。 一个浑身染血的男人,从古门之中坠落。 吴道子的半条手臂,扭曲不成形状,那位东妖域太子爷的最后一击,杀意太过凛冽,又来得太过迅猛,以他的凡人身躯,根本承受不住……虽然凄惨,但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吴道子神情苍白,眼神里一片木然。 虽然他保住了性命…… 但是,这一次,仍然看着另外一条无辜的生命,在自己眼前凋零。 他与那位名叫“红樱”的苦命女子,并没有太多交集。 但是在“往生之地”前,已经打过照面。 朱雀城的酒楼。 他那时还是一位身份神神秘秘的“说书人”,在妖族天下四处游历,收集着“复苏之术”的消息,在得知大隋的动荡之后,他开始在妖族天下找寻“宁奕”的下落……于是在那座酒楼里,他“偶遇”了这个女子,她的身上有着宁奕的气息。 那一段时间,红樱时常会来酒楼。 装作一个喜欢在窗口看城头游行唱戏的“普通人”,离自己不远也不近,实际上,总是想从自己口中,听到一些“奇闻异事”。 吴道子看破不说破,他默默装作一个“什么都懂一些”的“说书人”,捡着那个姑娘想听的说,一连说了好几日。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他却要“多此一举”的做这些,说这些。 当然不是讨好。 可能只是一种“可怜”罢了。 在妖族行走的几年里,他见了太多下场凄惨的人族女子,不是被虐打致死,就是被贩去城池里,给大人物充当所谓的“修行炉鼎”,那些大妖可不会讲究“怜香惜玉”,人族的女子在他们眼中,比起卑贱的下人还要不如,被送去当炉鼎的“可怜人”,多半活不到第二年,就被玩弄致死。 他行走在“朝圣地”中,找寻着“白帝”的大秘密。 在妖族天下,被篆养的“人类”,找寻着一个突破口,然而这份巨大的种族冲突,压迫着他们,两族在北方天下的力量相差悬殊,他们想要逃离……就只有找寻“信仰”。 于是就有了“往生之地”,那么多披着黑袍,飘荡在大雪地里的孤魂野鬼,然而即便肉身毁灭,只剩下一缕魂魄,他们也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情况……只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解脱”。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骗局。 他们的人生,从生在妖域的那一刻起,便是一场悲剧。 大家都是在命运洪流下挣扎的蝼蚁,有些人知道结局是失败的,但也绝不会放弃。 有些人看见了光,便不想回到黑暗中。 吴道子恍恍惚惚,有些明白自己“痛心”的原因了。因为他与“红樱”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在黑暗中,奋勇扑向烈火的飞蛾,哪怕做出的努力再多,也改变不了“身为飞蛾”的事实。 随意一颗火星,便可以燃去他们的生命。 他曾经站在往生之地的庙顶,看着无数朝圣者拥挤在大街小巷,这些同胞,忘却了“生”的“意义”,也失去了对“死”的恐惧。 或许“白帝”做的是对的? 制造一盏假的明灯,灯芯没有火焰,却热烈万分。 欺骗那些飞蛾,对飞蛾,对掌灯人,都是一个好的结局。 思绪用尽,大脑像是被榨干了。 吴道子坠下古门,狠狠跌在大雪之中。 他有些无力。 面对别人的“死亡”,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而且,也没有带回宁奕。 和尚艰难翻了个身,鲜血潺潺落下,铺满了后背的雪原。 他仰面怔怔看着头顶的古门。 漫天的大雪不再倾泻而下。 大开的白银古门,被虚空之中射出的锁链缠绕,一点一点重新合拢。 操纵阵法的裴丫头,神情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的神念掠过了风雪原的大地,一寸又一寸的扫荡而过……只有两个“人”从古门中坠出。 没有宁奕。 裴灵素望向自己的师尊。 扎着羊角辫的红衣女童,神情有些遗憾,她望向丫头,摇了摇头。 徐清焰握着命字卷的那只手也开始颤抖起来,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一整场“营救行动”的失败,她们在风雪原筹划的这一切,吴道子在妖族天下所作的蛰浅,都为了救回宁奕。 躺在雪地上的吴道子,闭上双眼,艰涩开口。 “东妖域的小白帝赶到了。” “宁奕……在最后关头,选择破境。” 声音断断续续。 他狠狠握拳,面颊上一片含糊。 “宁奕,留在了妖族。” …… …… 一片死寂。 风雪原一片死寂。 巨大的雪屑还在呼啸,兜转在高空之中,紫山的碑石无声肃立,亡者的低语伴随着北风轻声呜咽。 裴灵素坐在那块碑石之上,丝微微有些凌乱,她怔怔出神,手指指尖触碰着碑石,不知在想什么。 徐清焰站起身子,她戴上了那顶帷帽,默默拍打着身上沾染的风霜和草屑。 紫山山主拎着那只红雀,她没有开口,去打扰自己的弟子,还有那位从天都城远道而来的“徐姑娘”。 徐清焰轻声道:“我……” 顿住。 她低垂眉眼,皂纱下的目光有些模糊,甩了甩头。 一身紫衣,坐在碑石前的裴灵素,沉默不言,片刻之后,才沙哑道:“徐姑娘……这几日,辛苦你了。” 徐清焰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吴道子大字型躺在雪地上,他的眉头高高扬起,像是痛苦,也像是惘然。 飞雪飘在男人的面颊上。 滚烫的温度将其溶解。 所以他的面庞有些湿润。 他很想知道,妖族那边……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 短暂的沉默之后。 裴灵素忽然开口,道:“我不会放弃。” 吴道子微微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坐在石碑前的那个紫衣女子,轻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一种宣誓。 一只手扶着帷帽,已经准备转身离开的徐清焰,在心底轻轻效仿着开口。 “我也……不会放弃。”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顿住身子。 因为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在命字卷里,占卜这趟“回归”,看到了漫天的大雪,像极了今日的风雪原……但一切都万分模糊,似乎有血光和刀剑,还有模糊的呐喊与厮杀。 今日宁奕没有从那扇门回来。 自己看到的……是另外的一副场景么? 徐清焰抿起嘴唇,轻声问了一个问题。 她抬起一只手,指向头顶,无数风雪包裹着那扇巨大白银古门。 风雪缩小。 那扇古门逐渐消弭。 连接两座天下的“奇点”,被打碎的“空间”,重新修补。 一切就像是未曾生过的那样。 风雪原四下皆寂。 只有徐清焰提问的小小声音。 “门关上之后,宁奕还能从哪里回来?” 第六十二章 风声(上) 自天都事变三年之后。 西境变得“安静”起来。 从前的西境也很“安静”,只不过与如今不同,彼时三皇子在位,艰难对抗着东境,坐拥琉璃山的二皇子,正是意气风之时,执掌滔天权柄,只手遮天。 从前的西境,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如今……则是一切落定,尘归尘,土归土。 如今的“安静”,是稳定,是太平。 西境的每一位百姓,平民,都乐于见到这一幕,有圣山的弟子出行,下山游荡,大小城池入驻了天都的三司官员,二皇子和三皇子用以地下厮杀,角力的“匪帮”势力被清除,这三年来,西境的商贾买卖越多了起来。 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一幕景象。 大人物站在最高处,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的生,到结束。 从结果看到本质,他们知道西境太平与战乱,本质上并无不同,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其实是权力的高度集中。 太子在天都重设“莲花阁”,把太宗陛下当年废除的一些条律重新拾回,这座天下不能一日没有主人,而皇帝从长陵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总要有一位“接班人”。 太子一日没有登上长陵,坐上真龙皇座,他便一日没有“名分”。 但他有“实权”。 嫡长子,储君位,理所应当,他替“太宗”照看这座天下,万里山河在他面前匍匐,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皇权”已经在天都铺展开来。 位居在天都高位的那些高层官员,大隋权贵,皇都名流,经历过三年前那一场动荡的……都不想再看见第二场“政变”,尤其是见过,再往前推十年的“天都血夜”的那些老人们,他们勤勤恳恳,战战兢兢走在官场薄冰上,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他们背后连接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庞大的家族脉络,复杂的利益关系。 他们禁不起这样的拆解和冲击。 而太子是一个“温和”的人。 在皇帝“失踪”之后,太子并没有逼迫这些老人立即表态,也没有展露出急切登基的野望,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以储君的身份,堂堂正正的,把天都的权力握在手中。 接着便是重启三司,将当初的政变真相打压掩藏,动用了打倒剑行侯宁奕的“公孙越”,作为制衡三司的棋子,隐约要开辟出看管“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的第四个司署机构。 既给甜枣,也给棒槌。 公孙越这三年来,顶着执法司少司的名头,游走在天都地底,黑暗之中,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条毒蛇,当年咬死了“宁奕”,是天都政变源头的引线,被这么一条毒蛇盯上……即便能安稳一时,也不可能安稳一世。 太子隐约有着成立“监察司”的意思,作为自己身边的亲属机构,并不凌驾于三司之上,而是游走在天都地底,三司之外,以便能够时刻监察三司……以防当年生在自己父皇身上的旧事,再生在自己的身上。 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 对那些老人而言……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先兆。 从来没有人能够把“权力”安排到令所有人都满意的地步,没有完美的制度……因为每个人都会渴求更多。 监察司的确能够监察三司。 但当监察司的源头也坏了呢? 据说太子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份“监察司”的初步名单,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些成员可以来自执法司,可以来自情报司,可以来自北境的平妖司……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都是从“春风茶舍”之中走出。 没有人知道这份名单。 现在三司之中的成员,已经无法摸清楚,自己的朋友,到底还是不是朋友。 当年太宗闭关在寝宫,大隋的朝堂一片乌烟瘴气,哪里有人的屁股还是干净的?只要太子想算旧账,他可以轻易揪下任何一位官员,无论是持令使者,还是大司。 这就是太子如今令人畏惧的地方。 他……没有表态。 若说是“既往不咎”,偏偏出现了“监察司”名单这样的消息,可能会建立第四司的消息,伴随风声在天都的大街小巷中迅传播,即便是在早茶摊子上喝粥的草民,在这些日子,也有所耳闻。 太子是一个“温和”的杀伐派。 过去的事情,如今只是被他暂时放下。 或许有一天,会被重新提起来。 而这份“虚无缥缈”的第四司名单,就是对过往三司的告诫和威胁。 再没有人会认为,太子李白蛟,像当年情报里描绘的那样,是一个终年沉溺于青楼酒色,扶不上墙的废物货色……这位藏锋多年的年轻人,比二皇子李白鲸还要多三分聪慧,比三皇子李白麟还要多三分坚韧。 他生得最早,却也把大隋看得最清楚。 这些年来,踏进春风茶舍,见识过太子真实面貌和风采的“有志之士”,几乎全都被太子的魄力所折服。 这股力量缓慢沉淀,随着他的隐忍一同沉寂到大隋的三司。 太子积蓄力量的同时,这些人沉默生长。 直到今天。 春风茶舍开出了花,结出了果。 …… …… 在太子没有坐上如今位子的时候,一切都与现在不同。 在天都所有人的印象中,这位生在帝王之家的长子,懦弱又胆小,无知且无能,明明有着最先选择的优势,到头来,手中却只握住了两样东西。 一座茶舍,一座酒楼。 太子不要其他的,他只要了这两样东西。 那座酒楼是为“红露”买下的。 春风茶舍,则是为了自己。 在外人眼中,放荡颓废的大隋太子,闲来无事,不是在酒楼里寻欢作乐,就是去松山猎场打猎,那座茶舍只不过“遮人眼目”的无用物品,太子几乎没去过,次次都是酩酊大醉,还在茶舍里上演了砸桌骂人,痛斥大隋民生与律法,在当时一度沦为笑柄。 只道这间茶舍,是太子用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最终弄巧成拙,让大家都看清了这具窝囊皮囊。 而如今。 太子已经三年,没有再出现在酒楼里了。 再没有一天,去饮酒作乐,看唱戏,听舞曲。 再不需要有这样的一天了。 再也不需要假扮窝囊废。 不需要说话露三分怯。 不需要故作无知。 不需要让别人看低自己。 他离开了酒楼,住进了天都皇宫,却不敢住进那座寝宫。 只要“长陵”的真相,还有一天没有揭露,只要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测,还有一天没有得到印证,那么他便不能住进去。 …… …… “徐清焰去了哪里?” 这个问 (本章未完,请翻页) 题,让院子里的气氛凝固起来。 屋檐下的风铃轻轻摇曳。 春风茶舍的后院,侍奉在太子身旁的年轻男人,长着一张淳朴厚实的面孔,浓墨般的八字眉,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忠厚善良的“老实人”,他此刻正拎着茶壶的后嘴,听到太子的问题,有些怔神。 持续不断的倒茶,在茶水即将溢出的时候,他回过了神,及时收壶。 院内像是萦着一团微风。 兜兜转转。 茶盏上的热气袅袅散开。 太子的面孔在雾气之中看不真切,大部分的时间,他会留在皇宫批阅“奏折”,每批改一份竹简,玉帛,他都会提醒自己一遍……这是在替父皇做事,每次产生这种念头,他心中的焦灼和烦闷便会多积淀一分。 最近来茶舍,来得很勤快。 因为天都里的诸多事宜,都走向了正轨,奏折已没那么多了。 而前段时间动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搜寻的“消息”,始终没有着落。 他急切着等待一个结果。 为太子倒茶的“老实人”,名字叫周颢,是最早在春风茶舍追随的骨干,茶舍背后的“老板”是当年执法司的少司郁欢,周颢一直跟在郁欢身旁做事,而“郁大人”在上次被庞姓使者打伤之后,一直养伤,大部分的事宜,便由这位老实人接手。 太子安静听着周颢的声音。 周颢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总是他想要什么消息,最重要的是……在春风茶舍的后院里,你只会听到周颢报出好消息。 那些坏消息,会被默默地处理掉。 太子知道周颢的为人,他听完那些“好消息”之后,并不会认为一切大好,周颢的每一件处理,他都看在眼中,着实是这位老实人会做事,大小麻烦,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都办得十分漂亮,那些坏消息,在周颢手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今日。 他主动提及了“徐清焰”,并且询问下落。 那么东厢生的事情,太子自然是都知晓了。 周颢叹了口气,认真道:“徐清焰……去了紫山,风雪原。” “因为宁奕?” 太子端起茶盏,轻轻吹气,热雾缭绕,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 周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他不知道太子如何看待宁奕……毕竟宫内的官员,闲人,都知道“宁奕”死去的这三年,那位徐姑娘仍然执着的为蜀山送信。 而天都事变之后,最关心徐清焰的。 就是太子。 周颢咬了咬牙,艰难道:“如果情报无误,裴灵素就在风雪原闭关,徐姑娘可能是去找那位裴府遗嗣了。” 裴府遗嗣,又是一个高度敏感的词汇。 就像是周颢摸不清楚太子对宁奕的态度。 当初整场天都大变,都是因为裴灵素而起,而太子却极少提起,甚至在提点到西境的时候,会主动略去紫山。 周颢不知道太子怎么看“裴灵素”,视之为毒瘤,还是……能够容忍,接受? 周颢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如今大隋,很多人都在为找寻宁奕而努力。徐姑娘应该是为了此事去的紫山。” 太子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他放下茶杯,望向周颢,缓缓问道。 “那么,宁奕呢?” (本章完) 第六十三章 风声(下) “那么,宁奕呢?” 风铃摇晃,出清脆声音。 西岭的雪总是很大,三清阁的屋檐上落满了厚厚的一层霜雪。 说话的“年轻人”,肩头披着雪白的厚袄,此刻踮起脚尖,用力拽住那枚风铃,跟三年前比起来,他的身上生了很多的变化。 气质变了。 眼神里的那片大海消失了,瞳孔深处,更多的是像春光一样年轻而且鲜活的光芒。 三年前,徐清客主导的天都杀局。 灵山和道宗作为两大助力,在最后杀死“太宗”的那一环,贡献了极大的力量。 而此事之后……太子并没有追究当事人的责任。 这就是为什么天都三年前政变,被掩盖的如此彻底,如果让外人知晓了太子对此事的细节处理,掀起的舆论浪潮,会把如今的局势逼到一个相当紧迫的地步。 太子是一个温和派,但不意味着他不可以杀人。 在大隋天下,灵山和道宗从来就不是敌人,是历代皇帝不可或缺的两大“助力”,但悲哀的也是如此,两大教派既不是敌人,也不是“朋友”。 历史里如出一辙的上演着重复的剧情。 在皇帝执掌权力之后,道宗和灵山会收到很大的打压……这就像是一场循环,挑战者需要力量,新皇需要稳定,道宗和灵山的兴衰,就像是来来回回,起起伏伏的潮汐。 这就是为什么……陈懿能活下来。 因为太子还需要他。 陈懿忘记了很多事情。 那个名叫“陈抟”的苍老灵魂,已经被太宗抹除。 而很巧的是,天都的那一场政变,道宗的戏码,全部都是他一人谋划。 这场庞大的乱局,被太子切割成一个又一个细狭的“真相”,就像是被打碎的镜子,“陈懿”这一块镜子,已经碎了,再也不可能拼回真相了。 天都的马车,驮着受重伤的年轻教宗,送回西岭。 三清阁的几位阁老,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神情复杂。 他们曾经在西岭,与三皇子有过一席密谈,最终被那位白谋士所说服,决定在天都的乱变之中,为李白麟助一份力。 而这份送往三皇子的礼物,此刻被太子寄回来。 就像是三司里那些曾经站错队的官员,道宗的阁老也不知道大隋皇城的态度……他们只能沉默地接下“陈懿”,这位昔日“大有可为”的年轻教宗,此刻在他们眼中看来,已经不那么纯粹了。 这到底是皇城送过来的威胁,还是一枚失去作用的棋子呢? 无论是那一个身份……三清阁都不得不重视。 如今的局面,变得很微妙。 关于天都生的事情,太子不计较,他们便不能计较。 关于送到西岭的教宗,太子不废除陈懿,他们便不能废除陈懿。 …… …… 拽下那枚风铃。 陈懿轻轻将其放置在自己耳边,听内里的风声,在器壁之中轻轻碰撞,萦绕,出海潮般的呼啸。 站在陈懿身旁的,不是别人。 是从天都太清阁辞职,归乡回到西岭的苏牧。 苏牧轻声道:“宁奕先生的下落还不知晓。” “太子想找宁奕,因为太子想知道长陵三年前的真相……”陈懿轻声开口,同时皱起眉头,每每把记忆挪到三年前的天都,脑海里都有一种几近炸裂的痛苦,他一只手轻轻按压着太阳穴,缓缓道:“东境鬼修也在找他?” 苏牧点了点头。 “琉璃山的动荡,这三年来逐渐稳定了。李白鲸已经失了大势,比起太子掌位,他更希望太宗能从长陵归来。” 如若老皇帝没有死。 那么……一切将重归原点。 李白鲸还有机会。 “东境不希望宁奕回来……”陈懿喃喃道:“杀死宁奕,以太子的性格,一日不知长陵真相,就一日不会对琉璃山下手。” 苏牧怔了怔,神情凝重起来。 是这个理。 陈懿低下头来,看着躺在自己掌心的那枚风铃。 问题重新回到了原点。 已经不是少年模样的教宗,轻轻重复着那个问题。 “那么,宁奕呢?” 各方人马都在找寻宁奕。 剑湖宫的柳十一为此特地出关,下山游历。 宁奕曾经在皇城帮过柳十一,也救过他的一条命。 这是私人交情。 小无量山,琉璃山,以及与宁奕结怨的这部分势力,则是曾经结下梁子,有着难以化解的恩怨,若是在大隋境内找到宁奕,他们便会直接动手,将其杀死。 而蜀山,紫山,书院,则是“宁奕”唯一的靠山,后台。 也是立场最纯粹,最直白的势力。 找到宁奕。 救下宁奕。 保住宁奕。 陈懿陷入了短暂的思考,在这场风波之中,道宗扮演的角色……与千年以来的一样,道宗从不因为某个人而生立场的偏移,三清阁没有立场,只看利益。 这一切都取决于如今天下话语权最大的那个人。 太子。 找到宁奕之后……太子是要杀,还是要保。 太子的这道意志,就意味着大隋的意志,谁敢违抗,就是与整个大隋作对。 屋檐上的霜雪,出了轻轻的震动。 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 陈懿抬起头来,院门被麻袍道者推开,一封跨越了境关长城的书信,来到了他的面前。 苏牧接过信谏,他讶然道:“教宗大人……是紫山的信。” “紫山……裴姑娘。” 陈懿挑了挑眉。 他双手接过这封信,拆解开来。 苏牧小心翼翼观察着教宗的神情。 陈懿的神情先是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然后逐渐凝重,最后他沉默下来。 在西岭静修了三年。 他很少抛头露面,以陈懿的聪慧,其实猜到了天都生的大概事情,道宗在天都乱局之中扮演了一个吃相难看的角色,而他多半是被当做一枚棋子……事情结束之后,他这枚棋子失去了最大的效力。 于是三清阁的阁老,对他的态度生了改变。 他仍是教宗,整座大隋独一无二的教宗,享受着普天教徒的爱戴和拥簇,这一点未有改变……但他只能坐在这间偏僻的院落内。 外面就算是有滔天的呼声,也与他无关了。 就像是那位正站在大隋最高处的“太子”。 如今的陈懿在道宗之中,仍然拥有着极高的威望,他的名字,某种意义上就是道宗体制内的“皇权”。 但皇权从来只存在于三尺之外。 而他只能对着面前三尺的石壁读书念经。 苏牧抿起嘴唇,轻声道:“是宁奕先生的消息?” 陈懿点了点头。 苏牧的神情激动起来,他长叹一声,感慨道:“宁奕先生果然还活着……” 不然裴姑娘也不会千里迢迢写这封信。 不然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教宗大人,刚刚也不会流露喜悦之情。 陈懿并没有打算隐瞒这个消息,他抬起头来,看着簌簌从屋檐落下的雪屑,若有所思道:“苏牧,你觉得西岭的三清阁,是什么地方?” 苏牧微微一怔。 他不明白陈懿为什么要问自己这个问题。 这三年……他陪着教宗一起渡过,说是静修,但是真相其实很明显。 掌握着实权的阁老,把陈懿幽禁在此地。 他老老实实回答道:“私以为……此地是一处幽暗牢狱。” 陈懿摇了摇头,道:“稍稍有些不恰当,他们虽然幽禁了我,但没有打罚我,你我每天不愁吃喝,只不过日子稍有无趣罢了。” 苏牧还没有来得及去细细思考。 陈懿便幽幽道:“所以……谈不上幽暗。” 苏牧怔住了。 陈懿的肩头,落了一些雪屑。 他喃喃道:“但这里的确是牢狱啊,我已经多久没有出过门了?” 三年。 苏牧谨慎道:“您想要出去?” 陈懿平静道:“这世上的牢狱能关住人,但是关不住一样东西。” 风铃出清脆的声音。 簌簌雪屑从屋檐檐角落下,被吹得四颤。 “太子想要宁奕的消息。” “我有。” 年轻教宗轻轻将这封信撕开一个角,然后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陈懿站在屋门口,双手捧起碎信,一撒而尽,漫天白屑如雪一般,洋洋洒洒,兜兜转转。 这世上的牢狱,关不住风声。 苏牧忽然明白了陈懿的意思。 三清阁不放教宗,是因为天都的意志一直悬而未决,在道宗猜清楚太子意思之前,恐怕都不会放走陈懿……除非。 除非太子亲自下令。 而如今太子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就是关于宁奕下落的风声。 陈懿望着苏牧,道:“收拾行李,准备等待天都的诏令……我们要说服太子,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苏牧在教宗大人的口中,很久没有听到“重要”这个词了。 对如今的陈懿而言,很多事情,都不再重要。 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紫山的裴姑娘……准备做什么? 苏牧心底满是疑惑,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跟在教宗身边,为教宗推门的时候,他试探着轻声问道:“宁奕先生……不在这座天下?” 陈懿抬脚的动作明显怔了一怔。 他轻声道:“谨言慎行。” 苏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不明白宁奕是如何出现在妖族的,事已至此,原因已不重要……但是当他低头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妖族天下,只有一个逆向入口。 北境,灰界。 第六十四章 再临天神高原(第一更) 妖族天下,四座妖域,疆域辽阔。 比起大隋,整个版图要大上一半有余。 而南妖域是四座妖域之中最广袤的疆域,越往南下,越临近北境不可逾越的“倒悬海禁制”,妖族与人族的分界之地,有一片浩袤大草原。 天神高原。 大隋的狩猎日,便会在天神高原的南部举行,红山地域,只不过是这片浩袤大草原的一隅之地,这片巨大草原,横跨连绵数千里,妖族的城池南下越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脱离四座妖域独立栖身的“游牧之族”,在大隋的北境疆域,长城的城下,大草原上,也有着诸如此类的游牧民族,而且……身份敏感,中州皇城一直不愿意承认其身份。 他们不是人类。 但也不是妖族。 他们背负着妖族血统,但生下来便呈人形,既有妖族的强大体魄,也有人族的天赋智慧,却是不被两族所接纳的异端,只能在两座天下的交界处游荡,数千年来的演化,逐渐形成一个又一个的部落,内部也缓慢凝聚出一套完整的等级制度。 为了更好的生活下去。 他们必须要比妖族更加“蛮横”,比人类更加“狡猾”,一股股的凝聚力量,在环境恶劣的时候,会选择北上或者南下,去掠夺资源,养活自己,在天神高原的缓冲区,一直被视为棘手且难以清除的“野草”。 皇族的狩猎日,大隋三司镇守红山方圆,最严加提防的,就是“游牧妖族”的冲撞和突袭。 大隋称他们“游牧妖族”,而北方称他们为“游牧人族”……但近些年来,半妖很少动突袭和战争,北境的战事愈紧张,两座大天下打起来,夹缝中的半妖会当其冲的受到冲击,据说这些“领袖”已经在寻求可以站住身位的立场。 天神高原的灵气变得丰盈起来,这片大草原迎来了天赐一般的复苏,游牧一族也不用频繁动进攻,他们安分守己地拧合起来,逐渐并流,而且强大。 这些年他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如果两座天下开战,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都愿意接纳这么一个足够强大的“异端”,作为刺向对方的利剑。 …… …… 骤风疾卷。 马蹄踏在雪屑之上,溅起沉闷的回响,冬日暖阳升腾在地平线上,草原上的冻土已经溶解,万物即将迎来复苏。 但是风气仍然严寒。 田谕有些纳闷地看着自己身旁,与自己一同顶着大风前进的那个不知名男人。 数日前,自己这行队伍,奉令运送一批货物,去往某个大姓的帐下,遇到了这么一个浑身衣衫破碎,相当狼狈,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先知大人见到这个男人,进行了一番卦算之后,竟然选择卸掉一部分货物,赠予这个男人食物和衣物。 救活这么一个累赘,就这么带着他上路了。 百无一用。 因为这是一个哑巴。 田谕问他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他一片茫然,什么也不知晓,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倒是嗡动一二,但却不出什么声音,这个陌生男人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紧跟在队伍的后端,与负责收尾的自己并行,不过好在没什么莽撞的举动,不然他可不会顾及先知大人的颜面。 这一趟出行极为重要,容不得有半点闪失。 田谕心怀警惕的观察着这个陌生男人,却现对方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沉思……这真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先知赠给他衣袍,他接着,递给他烈酒,羊奶,他也收下,无论给他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这一行的货物资源本来就紧缺,这个男人的食量还出其的大,给多少吃多少,像是一个活脱脱的无底洞。 田谕看着那男人,皱起眉头。 他再一次开口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 风雪凛冽,长声呼啸。 趴伏在马背上的男人,低垂眉眼,旋即有沙哑的声音在风中响起。 田谕怔住了。 他本以为对方是一个哑巴。 竟然会说话? 那声音断断续续,在风中一吹即散。 “乌尔勒……额图。” …… …… 那个老人送给自己一套非常特殊的衣袍。 在这些游牧人的口中,被称为氆氇大袍,是一种左襟大右襟小的右衽大领长袍,袖筒长出手指三四寸,下摆也长过脚面二三寸。 这些人,穿衣时常将大领顶在头上,然后束紧腰带,打好襟结,将头伸出使袍身自然垂落在胫膝之间,上衣胸前形成一个口袋。 外出时,可将木碗、酥油盒、糌粑袋等随身物品放入袋内。 晚间睡觉,可将长袍脱下,铺盖全身。 雪狐的毡帽戴在头顶,风雪掀动鬓角的丝,宁奕入乡随俗的学习了这种穿搭,没有盘,单单看面容,因为在冰川高原长眠三年的缘故,他的面色有些苍白,长衬托地稍有阴柔,这里的修行者身材高大,可能是体内流淌妖血的缘故,与他们相比,宁奕的身子板看起来瘦削而且羸弱。 西妖域的棋盘棋子,在幽冥妖君的攻击之下,生了剧烈的动荡。 自己本来是想跨越奇点,最好能够抵达灰界,然后通过灰界离开。 妖君的力量在最后时刻冲击着空间屏障,让传送生了偏差,自己的意识在波动之中被打散,好在有“白骨平原”守护,魂魄不至于被震散。 空间传送,其实对于体魄有着相当强大的要求。 在“奇点”和“传送阵法”没有那么完善之时,修行境界足够高深的远古修士,仍然可以横渡虚空,抵达很远的地方,更有甚者,可以短距离的施展“缩地成寸”,以肉身不断击破虚空屏障,以此进行“迁跃”。 宁奕若是没有抵达命星境界,那么这一次的“意外”,可能会让他葬送性命。 破开那一层境界之后,被妖君隔空的力量击中,其实倒不算多么大的问题……只不过他的运气实在不巧,在坠出之时,遇到了草原上的另外一场“劫难”。 被这只萍水相逢的“游骑”捡到,救下,是一个意外之喜。 这些天神高原的土著,说着生涩古老的方言,宁奕一开始有些不太习惯,这只队伍地位最高的那个人,是一个头花白,看起来“耄耋之龄”的老者,看得出来,年轻人都很拥簇这位老人。 他们喊那个老人……先知。 是先知救了自己,宁奕模糊记得当时的景象……自己被“那样东西”砸中,骨头都要被撞断了,重重跌在草原的霜冻土地之上,失去意识,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人灌了一大口烈酒,肺部煽动剧烈的呼吸。 睁开眼后,就是那个老人的面庞。 先知救了自己,给自己这些衣服,食物,却从没有过问自己的来历。 那个老人就在队伍的最前端,单独的一截车厢,两位年轻强壮的修行者护送在他的身旁,应该有第五境这样的实力,放在草原上,也能独挡一面了。 而宁奕身旁这个名叫“田谕”的年轻人,体内流淌的妖血似乎要特殊一些,境界也是第五境,但若是动血脉里的力量,应该会比那两位护卫要强大一些,这个年轻人一直在队伍的后方护送车队,时刻紧盯着四周的环境,中间遇到几次凶兽袭击,都是他提前警觉,避开了危险。 这几日,田谕一直在提防自己,审查自己。 而宁奕……也在审查着这只队伍。 他知道这里是天神高原,知道了这只队伍即将给草原最大的大姓送上一份礼物,也知道这些半人半妖的修行者们,汇聚在一起,似乎是要在天神高原上,召集一场盛大的集会。 大量的讯息,在宁奕的脑海里盘旋。 在破境之后,冥冥之中,宁奕似乎能够动用“命字卷”的力量,即便那卷古书不在自己手上,他这几日学习着草原上的古老语言,已经能够听懂,并且与人交谈,但是仍然保持着沉默。 他在这些人口中的对话里,得知了许多信息。 但是……他在神池之中的“狮心王结晶”之中,得到了更重要的讯息。 乌尔勒-额图。 在遇到“那样东西”的时候,狮心王沉眠的结晶生了异样的暴动,自己的脑海里响起了那位“暴君”的声音,宁奕闭上双眼的时候,看到了这样的一副画面。 冗长的烈潮在草原上蔓延。 漆黑的铁甲掠行。 万千的潮水,拥簇着一位披着大袍覆盖面具的男人,那人端坐马背之上,高高举起铁剑。 剑指之处,所向披靡。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乌尔勒……额图。” 宁奕困惑纠结于这五个字的意义。 他一直前行在风雪中,这几日苦苦思索……直到此刻,神池之中的狮心王结晶震颤,脑海里再一次响起这道威严的声音。 宁奕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而且苍白。 脑海中这道声音响起的时候,大地开始震颤,远方天际,飞云流淌,大日的光芒逐渐被掩盖。 田谕惘然琢磨着这极其熟悉的字词,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其中的意味,直到胯下马匹出不安的躁动,以四蹄擂打地面,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望向前方。 雪气变得干燥,而且迅猛。 大部分的同伴还没有察觉到异变。 田谕猛然扭头,这个陌生男人是最先察觉的…… 正在此刻。 宁奕的声音喃喃开口。 “那样东西……又来了。” 第六十五章 雪龙卷(第二更) “那样东西……又来了。” 宁奕的神情变得严肃而且凝重,这句话他不是说给田谕听的。 他望着远方,浩袤的大草原上,霜冻的野草,有旋律的颤抖起来。 空气的流变得快了起来。 田谕皱起眉头,他一只手向下按去,隔着袍子,五根手指按在刀鞘之上,他腰间配着一柄青铜古刀,刀鞘正面雕龙画凤,背面线刻卷草,此刻这柄质地沉厚的刀鞘,不断出细腻的震颤。 宁奕俯下身子,轻轻拍了一下胯下马匹的硕大脑袋,枣红色的大马极有灵性的嘶鸣一声,加快四足擂地的度,一冲一冲地向前掠去。 “喂!” 田谕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便加快度,从队伍的末端开始加,他连忙拽紧缰绳,跟在宁奕后面。 宁奕皱起眉头,回过头来,对这个不明所以的男人,做了一个“掉头”的手势。 田谕有些惘然怔。 草原上的车队拉得极快,并不紧密,宁奕双腿夹紧马腹,几个冲刺,穿梭在这群队伍诧然的目光之中,有护卫想要伸手阻拦,这些日子,对他心怀警戒之意的可不止田谕一个人,然而宁奕的度快得像是一道闪电,这匹“大红枣”鬃毛飞扬如流苏,驰骋在大草原上,划过一道颀长的弧线,在神性的刺激之下,仰奋蹄,像是一道贴地飞行的红色流星。 宁奕来到那位先知的车厢。 一位后知后觉的年轻护卫,猛地现这位不之客的到来,后背炸起一层汗毛,草原上的游牧一族,性格粗狂而且善战,二话不说,单手拔出腰间古刀。 刀光在凛冽的寒风之中炸响,下一刹那便被两根看似苍白,实则极其稳定的手指夹住。 “锵然”一声。 这位年轻护卫惘然失神,那柄古刀已经不在他的手中。 那个陌生人的毡帽在风中被吹落。 宁奕的长在霜雪里抛飞。 这是一张不属于草原人的,有些阴柔的面孔。 宁奕神情平静,持刀之手微微翻腕,在空中画出一抹刀花,古刀在一刹之间变转了方向,抵着原路返回,重新回归刀鞘,出沉闷的一声撞击声音,那个年轻护卫神情还是一片茫然,他下意识抬起十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面颊,心有余悸按压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吸了一口霜气,这个陌生人的刀法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从夺刀到还刀,只不过是眨眼之间。 听说刀法越快,杀人越是不带痛苦。 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只要微微转头,头颅就会掉下来。 直到宁奕拍了拍他的肩头,那个陌生人露出了一个还算友善的笑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谢谢。” 竟然不是哑巴? 年轻护卫松了一大口气,这个男人对自己说的什么……谢谢?谢这几日来的照顾吗? 看来他对自己并没有敌意。 年轻护卫心中吊起来的那颗石头,缓缓放了下来。 风雪之中,宁奕指了指车厢。 他再一次开口,认真道:“先知。” …… …… 这截车厢被复杂的秘纹包裹,这是不属于大隋天下的符箓秘术,草原上的半妖,在这片环境上生存,并且成为主宰,数千年来逐渐掌握了自己最舒适的生存之道,大姓之中的年轻权贵,若是出行,以上好的劲马驾驭车厢,再配上古老的符箓秘纹。 宁奕看到这截车厢的时候,眼神便凝重起来,这支队伍里没什么高手,想来背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来头,然而这节车厢的符箓秘纹,可以保护内里的那位先知,几乎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扰,即便有第七境,第八境的修士,也不至于一击毙命,还可以逃命奔波,甚至大有可能逃出生天。 这是什么概念? 当初在红山高原,三皇子给徐清焰配的马车,也不过如此。 大隋在这方面的符箓之术,可能要稍逊天神高原的土著,若是那几位大姓,掌控的秘纹,想必要更加强大且坚固。 宁奕的猜想并没有错。 这节车厢的内部环境,与外面的霜冻大寒,截然不同。 被奉为“先知”的老人,披着白,脑后束着一条雪白的蝎子辫,眼神浑浊,但神态安详,掀开车帘的那一刻,宁奕便在其身上看到了一股浓郁的死气。 命之不久。 那位先知在车厢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休息”,他实在是太老了,没有修为支撑,活到一百来岁的年龄,已是凤毛麟角,如果不是这一节“秘纹符箓”包裹的车厢,他可能在路途的颠簸之中便已经阖眸离开。 即便如此,他每天还是要睡上十个时辰以上,醒来的时间越来越短。 疲乏。 老态。 人的生命走到尽头,便是这个样子。 宁奕轻轻敲击车厢的声音将他惊醒。 在队伍里掌握着最高话语权的老人,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贴身护卫,正一脸怀疑地盯着这个陌生男人。 宁奕的语气极其笃定。 “让他们掉头。” 年轻护卫觉得有些纳闷而且费解。 自己这一行队伍,奔着“天启之河”前进,这一路上经历了诸多波折,就要抵达目的地了,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忽然就让自己掉头? 开什么玩笑? 宁奕抿起嘴唇,神情紧张盯住前方。 他还没有完全学会草原上的语言,而且他在这里并没有威信可言,想要救下这些人,必须要“先知”号施令。 老人掀开车帘,他望向宁奕。 宁奕指了指远方,言简意赅,沉声道:“要掉头,不然都会死。” 年轻护卫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宁奕。 然而老人昏昏欲睡的眼神一下子清醒了。 先知在温暖的车厢里依靠,面容红润,此刻逐渐变得苍白起来,老人清醒之后,像是看到了一副恐怖的画面,他用力拍击着车窗边缘,把头颅伸出车外,高声嘶喝了起来。 宁奕没有听清先知老人的音。 这似乎是草原上另外一种更加古老的语言。 他了解的还是有些少了。 但是宁奕能够感觉到,从先知老人嘶喝的那一刻起,所有人的神情都开始变了,原先看傻子一样看着宁奕的护卫,如临大敌,护卫拽紧缰绳,高喝着怒吼着调转马头,队伍最前方的车厢开始急转,紧接着一整条队伍长龙都不再继续势如破竹的前凿。 由于惯性,这条长龙的急转来得有些晚了,一时之间马蹄如雷,烟尘四溅,雪雾弥漫,显得狼狈不堪。 宁奕俯在马背上,跟着老人的车厢一同掠行,他俯下身子,望向先知,两人对视,这一次没有人再拦他。 最前方拽着缰绳,忙得无暇自顾的年轻护卫,硬生生抽出一个回头的空档,拿着复杂目光,像是看着鬼一样瞥了一眼这个怪人。 宁奕拿着不熟练的草原语言,真挚道:“谢谢您救我一命。” 先知老人微微一怔,笑着开口,道:“不客气。” 宁奕怔住了,神情有些微妙。 这位坐在车厢里的草原老人,对自己开口,说的却不是草原话。 而是大隋的语言。 宁奕看着老人,轻轻伸出两根手指,他认真道:“这是礼物……您先收下。” 这位老人体内的气机有些枯竭的迹象,禁受不起大风大浪,尤其是接下来……从这位先知口中说出的大隋语言,就可以看出老人的身上,还有不少的故事。 宁奕还有很多话想要问。 手指蕴含着磅礴的生机,“生字卷”一直带在身上,却没有时间去炼化,但即便是溢出的些许,也足够让一位没有修为的凡人,保住一口心血。 宁奕认真道:“等这场风波过去,我再答谢您。” 老人有些微滞,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宁奕五根手指轻轻在车厢上抹了一把,并没有用力,他指尖沾染着车厢上符箓秘纹的气息,脑海之中的大道长河已经开始流淌,从因果的本源,去推演这门阵法秘纹的来路。 车队最前方,那个年轻护卫的咆哮声音已经响起。 “快!撤!” 一整条急转方向的长龙,都感受到了地面的剧烈震颤。 此刻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怔怔出神,望向原先前进的方向,看见了自己一生难忘的震撼场景。 浩荡的飞雪遮天蔽日,将那轮地平线上的大日挡住,远方无数霜草连地拔起,阴云笼罩如摧城铁骑,蜂拥而来的大雪汇聚成为龙卷,像是潮水也像是蝗虫。 大红枣在队伍的最外围游荡,这匹壮硕大马,出不安而且暴躁的怒吼声音,而它背上的年轻主人神情还算平静。 宁奕不是第一次遇见“这东西”了。 至少现在,还有数十里地的缓冲,比起刚刚坠落在草原上,就跌至风暴中心,要幸运许多。 整条队伍都在忙着撤离,掉头,然而远方看似“缓慢”的那道雪龙卷,清扫着天地之间的一切生灵,所过之处,草皮都被连根拔起。 然而让宁奕神情凝重的,不止是这场天灾。 他面色紧绷,嘴唇干枯,死死盯着雪龙卷底层,席卷霜草的那层黑暗。 第六十六章 草原上的大君 (第三更) 风雪咆哮。 硕大的一头莽牛,在数十里外,被疾风卷起,一路裹挟,重重疾射向这只队伍的前方。 队伍最前方的那位年轻护卫,怒吼着拔刀出鞘,刀罡裹挟着劲气,然而那头莽牛的体型太过庞大,一瞬之间犹如泰山压顶。 刀尖触碰到那头莽牛身躯的刹那,年轻护卫就知道,自己恐怕扛不住这股巨大压力了。 古刀切开莽牛坚韧的表皮,入肉三寸之后便卡住,压得他后背重重撞在车厢之上,车厢的“秘纹符箓”瞬间激荡开来,这“大玩意”的体型太大,再加上雪龙卷把它卷到空中落下来的冲势,压得这位护卫胸口凹陷下去。 年轻护卫面色狰狞,像是被一块陨石砸中,他神情苍白看着前方,漫天的骤风之中,无数尸体如大雨一般砸下。 另外一位护卫还在嘶吼着咆哮着,指挥自己的族人撤退。 整条车队的长龙艰难拐弯,逐渐由撞向雪龙卷,变成一条扭转的平行线,两匹大红枣骏马跑断了腿,前膝狠狠折断,身子前倾,出痛苦的嘶鸣,上半身重重跌出,连着马背上的族人滑掠而出,一瞬之间就在雪潮之中被淹没。 田谕双目通红,天神高原上极少会出现这等异象,通常大姓的王帐会有一位阵法师,同时占卜卦象,预测吉凶,以避开这等凶厄天象,雪龙卷的来势太快,即便有所感应,也很难保全所有人。 他的反应已是极快,势大力沉的一刀,硬生生劈开一头坠落的莽牛尸体,在漫天骤雪之中夹腿策马,护在这条车队的最前方,急转之中,他胯下的良驹出一声惨嚎,与之前一般,马蹄在草原上打滑,侧着的身子一瞬之间垮塌,田谕狠狠一刀插在草地之上,单手攥刀,半边身子挂在外面,以自己为中轴,另外一只手死死撑住马腹,急转的侧翻变得缓慢起来,这个男人掌心力,硬生生把自己骑乘了六年视为“亲人”的黑马托了起来。 雪龙卷中,那匹黑马狂躁地抬起双蹄,险些折断的双蹄只是微微磕碰,失重的庞大身躯被田谕托起来,侥幸活了一条命。 田谕拔出古刀,二话不说,撒腿狂奔,那股雪龙卷还没有来临,但大雪潮的劲风已经扑面,氆氇大袍被他直接解开丢掉,露出一身漆黑的锁子甲,在短短的三四个呼吸之中,他竟然以双腿的度追上了那匹大黑马,单手按在马背之上,整个人并没有翻身上马,而是侧挂在马身上,拳头大小的雪块疾射而来,他以手掌遮住面颊,手臂由黑铁淬炼的护臂不断出叮叮当当的破碎声音,这些硬雪极其坚韧,像是投掷的石块一样狠厉。 “去队伍的最前方!!!” 他的声音在雪潮之中显得沙哑而又焦灼。 心有灵犀的黑马听懂了,踩着一线翻滚的雪潮狂奔。 在田谕心中,没有什么比“先知”的性命还要重要,沿途所过,他看着模糊的车影,马影,人影,高声嘶吼道:“卸货!卸货!不重要的货物全都卸掉!!” 整条车队正在被大雪潮追赶。 田谕神情阴沉。 整只队伍的转弯掉头已经到了最后的地步,等下完成队形,度加快,甩掉这场雪潮应该不成问题。 他的目光四下寻找。 他在找那个陌生男人的位置。 田谕骑着黑马,奔到了车队最前方的位置,先知大人的车厢秘纹已经动,无数银光散射开来,形成一道天然屏障,然而不妙的是,那位守护先知大人安危的年轻护卫,胸口被牛角刺穿,整个人被砸得嵌入车厢,铁皮都被砸得凹陷下去,因为这个原因……车厢露出了一个缺口。 田谕飞身掠出,以肩头狠狠撞在那头莽牛的身躯之上,同时一刀斩开那根牛角,还好,并没有刺到要害,只是刺入下肋,而且并没有洞穿身躯,这头莽牛的身子太沉太重了,他以肩头贴山靠,硬生生靠了三下,才撞开一道缝隙,借力将其从车厢前段丢下去。 莽牛下车之后,车厢的秘纹将那个缺口填满,度骤然升快。 田谕从腰囊里取出白色纱带,快在护卫的腰部缠绕一圈,伤势并无大碍,对他们这种中境的修行者而言,休养十天半个月便可以痊愈。 “那人呢?” 包扎之间,田谕快开口。 那个年轻护卫有气无力道:“在外面。” 外面? 队伍的最外围? 田谕皱起眉头,自己贴着队伍转弯的外沿奔来,似乎并没有看见那个陌生男人,在往外一层,就已经是雪龙卷的裹挟范围了。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刚刚天上有着被雪龙卷从数里地外卷起来的莽牛,这种生物从不独居,都是成群结队的生活……然而一路奔行,还算太平,除了带着杀气的巨大雪块,就只有狂风在面前嘶吼。 他顺着年轻护卫的手指望向远方,雪潮之中,模模糊糊有一道身影,背对自己,双脚踩在大地之上,这一行车队向着远离雪潮的方向狂奔,然而那个模糊身影却没有被立即拉远……那道身影抬起双臂,像是在扛着一个巨大的大鼎,双脚不断在雪地上倒退。 田谕下意识抬起头来,他的神情陡然苍白起来,像是见鬼一样。 那个年轻男人抬起双臂,像是拥抱着这片巨大的雪龙卷,穹顶上无数道密密麻麻的黑点堆积在一起,砸在他的头顶十丈之外,他像是撑开了一片崭新天地。 远远看去……那场本该被雪龙卷掷下的尸雨,全都被一人拦住。 …… …… 小无量山的剑阵,刀阵,星辉之阵,以及演变而出的神性之阵。 小霜山的剑意,叶长风老先生的剑意,剑湖宫的剑意,裴旻的野火,赵蕤的细雪,以及这一路修行所见所闻的剑气意境。 一整条大道,灿若星河,围绕着神池里的那颗微小尘埃。 须臾纳于芥子。 独自一人,对抗着这浩大天灾,宁奕在不断演化着自己的道法,竭尽全力,这些道果生根芽,此刻被催动到了极点,像是一只巨大铜炉,将所有的“道”都纳入其中,只需要时候到了,便可以融会贯通。 宁奕踩在大雪潮上,双脚紧贴地面,像是在与这场巨大龙卷角力。 他的面容时而红润,时而苍白,那袭氆氇大袍早就被风雪撕裂,露出灿若金刚琉璃的肌肤,肤色苍白,但此刻像是镀了一层金,看起来神圣而又端庄。 他艰难喘息着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只车队逐渐完成了掉头。 车队的度逐渐加快。 他们……逃过一劫了。 这里,只剩下自己了。 宁奕深吸一口气,他双脚踩定,不再后退,任由这场庞大的雪潮“吞没”自己,无数雪块砸在他的面颊,肩头,腰腹之处,在金刚琉璃面前破碎绽开,化为雪白的烟花。 宁奕双手垂落,单手轻轻落在自己的腰间。 细雪剑柄之上。 他的神情凝重而且严肃。 这场盛大雪潮,底层一片漆黑,浓郁的煞气凝结,就连宁奕的“金刚体魄”,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黑雾。 这场雪龙卷并不足以让所过之处的生灵全都枯萎,霜草的根茎在地底,拔了还可以再长,草原上的生灵总是顽强而且坚韧。 然而……宁奕此刻赤足踩踏的草地,就连霜草都枯萎了,一片煞气如瀑冲散,那些莽牛有些撞入雪潮,被煞气吞没,连皮带骨都被煞气侵蚀,再次被雪龙卷吐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具巨大且枯萎的骸骨。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拔出细雪,站在雪龙卷的天地中央,远方黑潮滚滚,6地震颤。 神池内,狮心王的结晶再次震颤。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乌尔勒!额图!” 宁奕喃喃道:“来了。” …… …… 剧烈的奔行,在大自然的生死危机之下,但凡有一丝灵智的生灵,都会逼迫出自己所有的潜力。 马蹄如雷。 完成了转弯的车队,逐渐开始并拢,破风,加,身后的那层雪潮,距离逐渐被拉开。 田谕蹲坐在先知大人的车厢前板,接过那位受伤伙伴的缰绳,身后传来了一阵陨石砸地般的骤响,不难猜到,被那个男人以一己之力拦在穹顶的雪潮,此刻开始坍塌,只不过只能追赶着自己一行人的末端,已经带不来太大的威胁。 车厢的车帘被拉开。 “先知大人?”田谕紧张看着老人,不知为何,他觉得先知的神情变得莹润了许多,下意识问道:“您没有受伤吧?” 老人摇了摇头。 先知的神情有些微妙,他看向田谕,不需言语,这个前些日子坚决反对救下“宁奕”的八尺男儿,惭愧的低下头来。 田谕这时候才意识到,救下这个陌生男人的重要性,这等如天神下凡一般伟岸的壮举,就算是八大姓里的“封王者”,也未必能做出来吧? 这是人族的流亡者? 等等……他之前说,他叫什么来着。 田谕嘴唇干涩,猛然想到了那几个字。 他喃喃道:“乌尔勒-额图。” 先知老人,那位受伤的护卫,正在持领缰绳的那个护卫,听到这五个字,怔了一下。 田谕喉咙一阵干涩。 他回想着那一副画面,有些失神,再次喃喃道:“他说他是乌尔勒-额图……” 老人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感受那股丰盈的生机。 “两千年前,天神高原上统领八姓的大君,唯一的‘真神’。” “乌尔勒-额图。” 第六十七章 狮心铁骑(第四更) “乌尔勒-额图……是你在草原上曾用过的名字么。” 宁奕喃喃自语。 当然没有回应。 但神池里的那枚“神性结晶”,不断震颤。 宁奕有些怔神。 他能够感到,踏上这片土地之后,这块神性结晶便开始不安分,自己体会到了一股违和的熟悉感,就算他曾经没有来过这里,依然能够接受到一份淡淡流淌的情绪。 就像是……重归故里。 狮心皇帝,曾经在北境的疆域征战。 他的铁骑,在天神高原所向披靡,剑指之处,诸敌皆伏。 这位“狮心皇帝”登基之后,没有多久,便在天都皇城遭遇了背叛,当年在北境征战的旧部,因为权术和“新皇”的算计,被埋葬在了这片大草原上,垂垂老矣的狮子失去了最锋锐的獠牙,便再也无法伤人。 新皇放弃了这片草原,修改了北境长城的方向,将天神高原拱手让出,作为与妖族南域的缓冲地域,这片连接两座天下的浩袤草原,地势逐渐抬高,最高之处,据说伸出手指,就可以触摸到穹顶,摸到那片大海。 杀死狮心皇帝之后,新皇在倒悬海的海岸尽头,设置高台,修筑城池,并下令不准再踏步天神高原,只不过这道禁令6续被修改,三司的大修行者在数百年的对抗之中,抢回了一片临近北境的土地。 红山区域。 宁奕依稀记得,九灵元圣沉眠的地方,那座海底寝宫,他看到了狮心王旧部留下来的痕迹,单论阵法造诣,那位两千年前的阵法师,相当不俗,能够自由出入妖圣布下禁制的海底寝宫,破开奇点,可谓是天纵奇才了。 当年的狮心王,能够征服这片大草原,麾下必然有着极其强大的能人异士。 宁奕记得在狮心皇陵里看到的景象。 那位张弓搭箭的阴柔大将军,数之不竭的铁骑,誓死追随的下属。 他攥拢细雪,剑光在黑暗潮水之中微微闪逝。 前方的雾气之中,猛地冲出一匹硕大黑马,撞出黑雾的刹那,便是马身高悬,马蹄踩踏而下的姿态。 宁奕当初遭遇空间动荡,跌出奇点,正好摔落在“雪龙卷”里,坠入龙卷底层的黑暗潮水,现这里有着极其浓郁的煞气。 那个时候他的意识一片模糊,身体状况奇差无比,体内的“狮心王结晶”出了指引,他却无法前行,躺在地上的时候,耳旁便传来了大地的轰鸣。 就像是有无数马蹄,正在组队冲杀。 躺在地上的宁奕,看到了当初在狮心皇陵里曾经见到的一幕,如潮水一般的铁骑,在雪龙卷的煞气之中凝聚,从黑雾之中冲出,随着这道龙卷冲向不可知的黑暗远方。 这就是大地震颤的原因。 他们早已死去,但还有一点灵智未散。 在狮心皇帝死后,太多的北境兵卒不甘撤退,然而新皇的诏令放弃了天神高原,他们只能回守高台。 但是仍然有一些铁骑,誓死效忠追随已故的狮心皇帝,选择在这片大地上游荡流亡。 胸中怨气,至死方休。 宁奕忌惮的,不是“雪龙卷”这样的浩荡天灾,而是这些数量庞大,而且难缠的“狮心铁骑”。 细雪的剑气将迎面踏来的铁骑切割开来。 今非昔比。 当日在狮心皇陵,宁奕只不过是一个中境修为的“凡人”。 如今已经踏破十境,成为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执剑者的神性,化为萦绕在剑锋上的风雷,瞬间照破这片黑暗,那道踩踏马蹄而下的铁骑,像是雾气一般破散开来,被剑锋切成两道,然后继续冲杀。 宁奕瞳孔收缩。 他已摆好了双手攥剑,准备一人迎战千军万马的姿态。 然而这些铁骑却无视了他,冲向远方,这些铁骑并不是“神性”要绞杀的“不死者”,所以白骨平原也没有丝毫的“兴奋”,神性只能把他们荡开,在这层雪龙卷之中,他们就像是虚无的影子,存活在这片随时可能崩塌的空间。 当雪龙卷散开,他们的“寿命”也走到尽头。 当下一次雪龙卷凝聚,他们或许还会出现,谁也不知道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但这样的奇观,恐怕已经在大草原上存在已久。 宁奕屏住呼吸,他站在千军万马驰骋的潮水之中,缓缓地收起了剑,有些惘然的站在草原上,回头看去,那些铁骑俯低身子,神情毅然决然,身上的甲胄还带着生前浸染的鲜血,这些冲杀的将士,在这一刻,给宁奕的心底,带来了一种悲壮的震撼感。 狮心王结晶指引着他向前走去。 宁奕行走在雪龙卷中,这道只有天神高原才会出现的异象,看起来“非人力可挡”,但其实撞入龙卷内部,并没有那么强大的撕扯力,宁奕如今的体魄完全可以承受,他默默走在雪龙卷中,与那些铁骑一一擦肩而过。 他抬起头来,望向远方,看到了三道魁梧的身影。 其中就有那一位当初在皇陵张弓搭箭,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阴柔大将军。 “当初狮心王的心腹么?” 宁奕喃喃自语。 千军万马之中,他与那三位大将一一对视,四周是磅礴的雪气和漆黑的煞气。 一位大将军,披着宽大蟒袍,背后背着一道细狭剑匣,身材高大,缓缓卸下剑匣,将其重重插在雪地上,双手搭按在剑匣上端,站在最中间。 一位腰佩双刀,身形粗宽,厚重的黑色鳞甲披挂在身,神情肃穆严重,肩头堆了一层蓬松的雪屑,站在左边。 还有一位,骑乘在大红枣骏马之上,身形瘦削,披着轻甲,遥遥远眺,手持长弓,背负箭囊,面色煞白,嘴唇殷红,坐落在右。 三位一眼看去,就非凡胎的“猛人”,尤其是站在最中间的那一位,单看衣袍,像是被敕封的某位北境异姓古王,他们立在一座土坡之上,这片雪龙卷不断翻滚,他们始终悬在铁骑的末端,不断缓缓推进。 宁奕眯起双眼,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狮心王结晶的指引就到此为止。 这里,就是终点了? 自己上一次在雪龙卷中昏迷,没有见到最后的场景。 而如今,宁奕的目光微微一错,看清楚雪龙卷尽头的画面之后,神情有些恍然。 那位坐在大红枣上的阴柔将军,一只手拽着一根长绳……而绳子的尽头,赫然是一口古棺!! 那口古棺,贴满了封禁的符箓,但即便如此,在拖移之中,不断与地面摩擦碰撞,棺口还是倾开一线,溢出漆黑的煞气。 原来雪龙卷中,所有的煞气,都是源自于此。 宁奕回想着当初的景象。 他曾经亲手打开过狮心皇陵里的那口棺材。 甚至再准确一点地说,他与那位左手握剑,右手握剑的狮心皇帝,实打实的见过一个照面,那位躺在棺木里的“皇帝”临死之前还面带笑意……然而此地,他的旧部,铁骑,仍然留有戾气。 这里还有一口棺。 宁奕在皇陵里得到的“结晶”,不断出指引的意念。 这是一种,迫切希望见到另一半的信号。 这世上有生,有死,有光,有暗,有善良,有凶戾。 狮心皇帝把“温和”的一面留在了皇陵里,于是千年皆寂,一片太平。 而“凶戾”的另外一面,愤怒的回荡在天神高原的大雪潮中,铁骑黑潮滚滚暴动,从未断绝。 宁奕感到了眉心有一股强烈的压迫。 他皱起眉头,望向远方。 那位阴柔大将军,已经将一手攥拢长弓,将箭镞搭在了弓弦之上。 下一刹那。 “轰”然一声,这一箭射出,如一条细密雨线,将前后奔掠的铁骑射得爆碎开来,阴雾之中,宁奕抬手举起细雪,挡在眉心,两根手指抵住剑面,整个人被射得向后荡去,双脚不断点地,数十下才止住退势。 持剑的虎口,被震得溢出鲜血。 细雪剑面还在连绵不断的摇摆。 宁奕面色有些苍白,他看着远方的那三道身影,披着蟒袍的北境古王已经开始拆解剑匣,那位身材粗壮的大将则是双手缓慢推出长刀,之前先射出一箭的那位阴柔大将军,则是已经搭上了第二箭。 “嗖”的一声。 宁奕的头皮一阵麻,耳旁已经响起了炸裂声音,第二箭比第一箭来得还要更快,他翻手劈砍下去,持剑如刀,一道磅礴剑光与箭镞撞在一起,两两碰撞,宁奕毫无悬念的倒飞而出。 那位阴柔大将军面无表情盯住不远处翻滚而出的“不之客”,第三箭连珠一般射出。 宁奕皱起眉头,不再选择硬碰硬,而是“驭剑”横移,第三箭擦着面颊掠过,即便自己高移动,那位阴柔大将,还是可以近乎完美的捕捉到自己的位置。 “这三位大将……是真实存在的么?” 宁奕落地之后,开始奔跑,他以肩头不断撞碎铁骑冲杀的雾气,同时一只手按在眉心,积蓄着山字卷的力量。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口棺木之上。 “狮心王结晶”的指引,就落在那里。 如果能揭开古棺,那么一切的谜题……都会得到答案。 第六十八章 北境古代王 “嗖”的一声。 疾驰的箭镞,射穿黑色的雾气。 剑光与箭光相撞,加奔跑的宁奕,单手翻转剑光,细雪的浩荡神性披挂在周身三尺,铁骑踏地的洪流之中,他像是一位手持纤长毛笔的大书画家,剑气狼毫挥舞之间,劈砍出飞溅荡散的浓墨,在铁骑洪流之中开疆劈野。 那三位看守古棺的大将,即便只有一缕阴魂,仍然具备着极其强大的战力。 皇陵里的那口古棺,有一枚狮心王生前积攒的神性结晶。 那么这口古棺里呢? 宁奕奔跑在雪原之上,他的头顶是掀卷洪荒的漆黑龙卷,漫天飞屑撞击在“龙卷”内壁,像是攀爬通天古井的魁梧蛟龙,众生匍匐,而万千铁骑在浩袤的雪原上征战,三位孤独的将军守护着逝者长眠的古棺。 那位身材粗宽的大将,双手按在刀柄之上,缓缓推出一抹银亮刀光,在刀光出鞘的那一刻,这位大将的身形陡然消逝在小山坡上,下一刹那,宁奕的额迎面撞来一座磅礴如山的漆黑身影,他抬起细雪,那道身影面无表情,双手高举战刀斩落,剑器被砸得出震颤铮鸣之音,宁奕咆哮一声,并没有后退之意,双脚踩在雪原之上,重重踩出一个凹坑,两人对捉厮杀,身旁是骑马驰骋而过的亡灵铁骑,马蹄洪流之中,宁奕双手持剑,如抬举重刀,行刀之势极沉极凶,招招砸剑,不留余力,两人像是千年前拼刀的古武者,一招一式抵押刀剑,剑气和刀光在大雪与铁骑之中炸开,宁奕不断前进,那位身材粗宽的大将神情仍然木然,但步伐蹒跚,不断被细雪剑气砸得后退。 宁奕的气势不断拔高,他的眼神冷冽而又凶狠,像是一头狮子,在这片霜冻万物的大草原上迎来了复苏,体内的神性劈挂砍出,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的对战了,在往生之地,处处受限,星辉封禁,神性枯竭,剑术厮杀,可用的力量相当短缺,步步需要计较考虑,如果是这般浩荡的对撞,毫无保留的倾泻,要不了十招,神池的积蓄便会捉襟见肘。 在这片大草原上,山字卷随着雪龙卷的狂风一同荡散开来,疯狂席卷着方圆十里的星辉和灵气,万物生灵之音在神池之中回荡。 宁奕手持山字卷,脚踩一整片浩袤草原,鞘中剑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给我跪下!” 一击砸剑,砸得那位粗壮大将招架不住,双刀交叠,被迫以汇聚的那一点来抵抗宁奕的剑气。 再是一击砸剑。 宁奕已然忘我,他气势拔高十八层楼,徐藏的剑术,本就是举世无双的杀人术,越战越勇,越杀越凶,这位已逝的“大将”,显然并不懂此间玄妙,选择以宁奕硬碰硬的对撞,在数十个回合之后,便被处处压制。 此刻,那位将军的肩头雪屑被剑气震荡地尽数碎裂开来,连同身上甲胄,一同出了清脆的破碎声音,他的神情第一次有了变化,不再是毫无表情的木然,而是微微张口,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古怪,他盯着宁奕,双手刀器不再招架,而是向前捅去。 宁奕侧身拧腰,腰身夹在两抹刀光之中,体魄在骤烈的刀罡之中生碰撞,溅出炽热的金色火光,整个人瞬间欺入这位身材粗壮的大将面前,一击砸剑横劈而出,如天上大河垂落,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大将的“血肉之躯”极其坚固,一击砸剑,非但没有直接砍下头颅,反而出了刺耳的金铁交集之音。 宁奕瞳孔收缩。 那位大将的头颅被剑器上的沉重力量砸中,瞬间拧转,险些翻了一个来回,被打得歪开,然而下一刹那便极其迅猛的重新“归位”,宁奕抬起头来,正好与那位大将木然的眼神生交接。 两人的姿态有些诡异。 宁奕舍身递出的一剑,此刻看起来就像是投怀送抱的“鸟雀”,而身材粗宽的这位阴煞大将军,递出双刀的双手就像是张开怀抱的迎接。 那位大将军极其顺利应当的松开双手十指。 两把抵砍而出的古刀顺势飞出。 大雪破风炸碎。 他双手环抱在一起,狠狠勒下,瞬间收拢。 宁奕瞳孔收缩,双手攥剑,狠狠刺向这位大将军的胸口,细雪古剑出长鸣,瞬间击得这位大将军的胸前甲胄支离破碎,接着宁奕的后背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压迫感,那位大将军面无表情的收拢双臂。 宁奕双手抵住剑柄,被迫将“细雪”刺入面前将军的胸口,对方丝毫不觉疼痛的积蓄收拢双臂,宁奕的细雪便截截穿透血肉,直至破开前胸后背的穿刺而出,带出一蓬鲜红的血雾,这些雾气不是鲜血,而是极致浓郁的煞气,被细雪的浩荡神性触及,不断出噼里啪啦的乱响。 宁奕的汗毛炸起,他再一次听到了呼啸而来的破空声音。 他双手按住那柄古剑,剑柄死死抵在自己胸口,金刚体魄出震颤的轰鸣,在将对方刺了个对穿之后,宁奕仍然没有挣脱这个“坚固”的怀抱,那道破风声音转瞬便至,射向没有办法移动的两人。 那位身材粗壮的将军,比宁奕要高出一个头颅,整个人像是一座小山,此刻抱紧宁奕将其提起,宁奕的双脚无法落地。 宁奕深吸一口气,神性下坠触及池底,整个人的身子如千斤坠般,硬生生砸落在地,如炮弹一般弹射开来,同时耳旁一抹鲜血炸开,宁奕双手抵住细雪,带着这座小山一口气向前奔跑,那位粗壮将军口中出了嗬嗬的声响,耳旁流云不断炸裂,眼前是急奔驰的铁骑和破碎的黑雾,他体内的煞气在细雪神性之下不断被荡散,在十个呼吸之后,气机即将卸尽的宁奕,顶着一座小山跑到了那座土坡的尽头,面前那位粗壮将军身上的甲胄已经尽数碎裂,不断在空中抛飞,整具身子化为浓郁煞气散开。 而自始至终,那位身披蟒袍的北境古王都没有出手。 剑匣连一线都未曾倾开,一袭猩红的巨大蟒袍在风雪之中摇曳,这位北境古王神情漠然,耳旁是麾下铁骑掀动的洪流与风声,双手轻轻搭在剑匣上。 而那位不断射出连珠箭的阴柔大将军,在射出一箭之后,更多的时候像是一位看客,注视着刚刚的那一战,如今只是搭弦,并不急着再度射箭。 宁奕撞碎那团煞气之中,猛地站定身子,他抬起头来盯着那座小土坡,身上满是戾气和煞气,旋即以手掌狠狠擦拭了一下面颊,掌心满是金刚体魄被炸碎的血污。 刚刚那一箭,如果自己没有及时躲开…… 恐怕已经死了吧? 看着那口神秘的古棺,宁奕的心头隐约有一座阴翳笼罩。 那个给自己压力最大的,披着蟒袍的古王还没有出手。 宁奕深吸一口气,微微眯起双眼,耳旁的风雪呼啸声音逐渐变得凛冽起来,那个被自己撞碎的煞气,有自主意识的,在风中凝结,先是凝聚成一团微渺的轮廓,而远方插在草地上的那两柄古刀,出了轻轻的震颤。 “杀不死么……” 宁奕的面色有些难看。 他的金刚体魄,已经有多处破碎,单单是一位双刀将,便让自己有些招架不住,如果那位蟒袍古王出手,自己挡得住么?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想到了自己在“往生之地”夺来,还没有来得及炼化的“生字卷”。 下一刹那。 宁奕瞳孔收缩。 风声骤烈。 那座小土坡上,蟒袍倒裹,那位一直无动于衷的北境古代王,脚尖点地,整个人化为一道拔地而起的红光,瞬间来到宁奕的面前。 两张面孔抵在一起。 宁奕的神念甚至没有跟上对方的度,但他清楚看到了这位北境古王的五官,一张惨白没有血色的面容,轻佻的眉眼,微薄的嘴唇,微微细眯起来的双眼像是一道月牙,也像是一抹剑光,那位蟒袍古王的一只手已经抬起,两根手指并拢,剑气汇聚在指尖。 宁奕的细雪瞬间横在两人面前。 蟒袍古王两根手指掠出,如一枚高空坠落的巨大玉珠,瞬间砸在细雪剑尖之上,这把重铸之后极其坚韧的古剑,强行承担了这份本不是宁奕这个境界能够承受的力量,剑尖被击打出了一个极大的弯曲弧度,重重磕碰在剑柄之上,弹成一个半圆,万幸的是,剑器本身完好无损,只不过在巨大力度的反弹之下,宁奕的双脚离开地面,一只手攥拢剑柄,另外一只手抵在剑尖卸力,整个人被打得抛飞而出。 宁奕的胸膛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整个人咳出一口鲜血。 他盯住那道蟒袍身影,那位古代王爷抬起手来,远方剑匣瞬间掠入掌心,微微倾开一线。 大雪磅礴,天地昏暗。 剑匣开匣的刹那。 宁奕闭上双眼,不能直视那抹璀璨金光,同时心底一股剧烈的不祥感涌了上来。 雪潮轰隆隆碾压而过。 第六十九章 雪鹫 剑气轰鸣,大雪纷飞。 大脑里一片空白。 面前是冷冽至极的劲风。 宁奕重重跌落在地,他觉察不到痛苦……狂风卷过,片刻之后,他惘然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片蔚蓝的穹顶,一碧如洗,雪龙卷过境之后,整座草原的上空像是大海一般澄澈。 他抱着细雪,艰难站起身子,摇摇晃晃杵剑而立,些许的云气还在空中回荡,缭绕,然而已经无法成型,那场浩劫来势汹涌,却以这样一种荒唐且真实的模样结束。 宁奕摸了摸面颊,有些龇牙咧嘴,那位在旁掠阵的阴柔大将军,箭法无双,箭力深厚且凶狠,仅仅是擦着面颊划过,自己的体魄便被压迫得碎裂开来,鲜血潺潺落下。 还有那位肉身厮杀的双刀大将,吃了自己“山字卷”的亏,若是没有无穷无尽的补给,宁奕在对拼之中会被处处压制。 至于那位最后出手的蟒袍王爷。 宁奕直到此刻,还有些余悸未泯,如果不是这场雪龙卷“恰到好处”的消散,自己被那道剑匣开匣之后的剑光砸中,会怎么样?命星境界的金刚体魄恐怕会被直接贯穿,如果炼化了生字卷之后呢,能扛得住吗? 他有些明白了……为何这场雪龙卷,能从两千年前一直延续至今,“有幸”遇到这场“浩劫”的幸运儿,能够逃生便已经是千难万难,至于见到这三位拖棺的古代大将,即便有命星境界的实力,也是九死一生,更不用说去揭开狮心王古棺里的秘密。 宁奕只觉得浑身疲乏,他双手按在细雪剑柄上,一瘸一拐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神池里的“狮心王结晶”,出了遗憾失落的震颤声音。 这场“雪龙卷”,可遇不可求,宁奕一开始遇上了开头,又一次遇上了结尾,下一次出现在“天神高原”,又不知是何年何月,还是否有缘能遇见? 觉察出了这枚神性结晶的意念,宁奕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也能感到,这是一场“大机缘”。 只可惜缘分二字,捉摸不透。 可能是时机未到。 宁奕一只手揉了揉腹部,低下头来,内视着那枚神性结晶,无奈道:“让你失望了……等我炼化了生字卷,再遇到那口古棺,一定不会让它再跑掉了。” …… …… “雪鹫一族保佑。” 雪水流淌,潺潺而过,田谕蹲在一条小河旁,双手掬起一蓬雪水,缓慢洗去脸上的血污。 车队停在这里歇息,大量的货物在雪龙卷来临之时被抛弃,这让整只队伍的重量大大减轻,度大大提升,最终极其惊险的在雪龙卷的追击下逃生。 但这也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大量的货物,资源。 许多人的神情一片恍惚,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刚刚的那一场灾难,实在太过于骇人,吞天噬地的龙卷雪潮,还历历在目。 高骅蹲在田谕身旁,这位守护着先知老人的年轻护卫,腹部受了重伤,被莽牛牛角刺伤,面色有些苍白。 “死了两个兄弟。” 田谕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波动,他垂下眼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加大了擦拭面颊的力度。 一路从高原的偏隅之地出,千里迢迢跋涉至此,路上遇到了几次险情,原先七八十号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五十余个。 “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我们全都死了。”田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双手按在河边冰冷湿润的冻土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下,那张洗去血污之后,变得清俊起来的面容,只不过那张脸上一片麻木。 高骅喃喃道:“死两个人……已经很不错了。” 他自责道:“如果我可以早一点现的话。” “是我的责任。”田谕拍了拍他的肩头,站起身子,他望向身后,这趟车队里,有着雪鹫的年轻“种子”,五到十岁的孩子,大约二十个人,还有一些妇女,老人还在西边的荒野之地生活,那些老人的年龄太大了,不愿意迁移,他们选择了牺牲自己,来换取年轻族人的未来……天神高原的西荒,草原的边沿尽头,自己原先的“家乡”,生了一场瘟灾,许多族人无缘无故染上了怪病死去,八大姓制定的规矩在这片草原上大过天,草原上的各小部落不得擅自迁移,他们这趟东行,一是为了禀告这等异象,天灾,二是为了让族内无辜的年轻人,能够拜在八大姓中“雪鹫”的帐旗之下,继续活下去。 这一行车队里,所有的族人,体内都流淌着浅淡的“雪鹫鲜血”,草原上的人们,不被两座天下接纳……便是因为血统的缘故,而所谓的八大姓,便是因为血统的不同,而划分出的八大势力,这八大势力驰骋草原,各自分据一方。 田谕的目光望向先知大人的车厢。 族内的老人,都选择以最后的生命守在那里,先知大人原先也做出了那样的抉择,但他的身份不同……如果没有先知,这只渺小的雪鹫队伍,已经埋葬在大草原的地底。 车厢有些许破碎,只不过问题不大,雪鹫一族留下来的秘纹还没有破碎,这个秘纹保住了先知的性命,如果没有秘纹,这节处于队伍最前方,迎面与雪龙卷硬撼的车厢,在第一时间就会支离破碎。 回想起那一幕的细节,至今还有些余悸。 田谕的肩头传来了温暖的温度,他怔怔出神了很久,直到一只苍老的手掌拍在他的肩头上,年轻人回过神来,看到了先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旁。 老人柔声道:“不怪你们……草原上天灾,异象,时有生,如果没有强大的修行者护阵,那么便要加倍小心,有些时候……天灾是躲不掉的。” 田谕抿起嘴唇。 先知大人的面容看起来好了许多,原先还是昏昏欲睡,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在车厢里休息的老人,此刻竟然不用搀扶。 老人披着旧黄的氆氇袍,吃力蹲下身子,只不过动作并没有堵塞,他精神抖擞的捧了一把水,轻轻擦拭着枯的面颊。 老人轻声道:“在这里汲取水源,我们还有足够的食用水可以使用,可以稍微延长一下路途的时间,中途捕猎野物,不用担心资源的问题。” 高骅小心翼翼道:“您的身体……” 老人摇头道:“你们无须为我考虑,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让他们活下去……” 说话之间,先知伸出一只手,轻轻指了指河流的下游,那些孩童沉默地蹲在河边,大部分人还处在肃然的环境之中,在逆境之中生存,生死之中逃离,这些孩童的心境与正常同龄人已经不再相同,他们刚刚从雪龙卷下死里逃生,就像是开过光的剑,见过血的刀,这些都是部落里最聪明的孩子。 “他们是未来。” 老人轻轻笑了笑,他的神情里既有苦涩,也有轻松。 “不要忘了我们这一路的牺牲是为了什么。”先知拍了拍左右两边年轻人的肩膀,开怀笑道:“更何况,我的身体好得很。” 田谕也现了这一点。 他亲眼看见了那个“陌生男人”,给先知大人“赐礼”的画面,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见过某位八大姓的大人物,带走一位“天之骄子”,当初也有这么一番“赐礼”的画面,把血脉里的力量馈赠给他人。 高骅见到了“宁奕”一人对抗雪龙卷的画面,虽然模糊,但仍然震撼人心。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先知大人捡回这个陌生男人,乃是神来之笔,死里逃生的后怕劲头过去之后,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忍不住问道。 “您知道那个人是谁?” 先知没有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田谕,眼神复杂。 田谕怔怔出神。 高骅猛地响起了,在车厢最后逃离雪龙卷的时候,田谕说的话。 乌尔勒-额图。 当时风雪太大,险些淹没了一整节车厢,磅礴的力量推着他飞快前行,再加上几乎贯穿腹部的伤口阵痛,他耳边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 但是他唯独听清了田谕的喃喃自语。 乌尔勒-额图……这是每个草原人都知道的名字。 两千年前,那位大君以莫大的胸怀,征服了一整片天神高原,八大姓尽皆臣服,这样的盛状,这两千年仅此一次,仅此一人。 如今天神草原风云动荡,各方势力激变,角力,哪怕分出了上三姓,下五姓,但依然无法有一个统一八姓的“大君”出现……“乌尔勒-额图”的名字已经变成了一个传说,一个逐渐被人铭记,也逐渐被人遗忘的故事,八大姓的铁蹄在两座天下之间兜转,彼此之间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矛盾,而无论是哪一位“王”,都不够资格成为“大君”。 田谕喃喃想着,自己在车队后头的时候,听到的是不是这五个字? 怔之时,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他身旁蹲了下来,随意掬了一捧水,擦拭着有些狼狈的面容。 那道有些生涩的草原语言在他耳旁响起。 “乌尔勒-额图……是谁?” 第七十章 天神……怎么会死? “乌尔勒-额图……是谁?” 这道声音,有些陌生。 田谕先是怔了一怔,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心底一阵狂喜,抬起头来,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个“若无其事”,蹲在自己身旁,缓慢擦拭面颊的年轻男人。 “你还没死?” 田谕的声音有些涩,他惊叹地看着宁奕,先前没有现,这个瘦弱的家伙,体魄竟然如此强大,宁奕上半身的衣袍都在雪龙卷中被撕破,腰间扎着一条布条,肩头、胸膛、腰腹都是赤裸的,展露出不多不少的肌肉。 这个男人身上的肌肤竟然泛着淡淡的金灿光彩,就像是南方那些人口中的“圣佛之象”,灿若神灵,或许是一人独抗雪龙卷的那副景象太过震撼人心,给田谕一种心理暗示,如今他再看宁奕,一眼看去便不是凡夫俗子,也不知当时是怎么“鬼迷心窍”,把这个天神下凡的猛人看扁了。 田谕讷讷揉了揉脑袋,他意识到自己言语之间的不妥,反应过来之后,这个男人神情严肃起来,恭恭敬敬以双手撑地,以额头叩击湿土一下,沉声道:“多谢救命大恩!” 宁奕被忽如其来的叩吓了一跳,他从那场雪龙卷过境的狂潮之中走出,神念轻松找到了这里,对他而言……这哪里算是什么救命之恩? 这些“陌生人”对自己施了援手,自己这是报答。 在这世上,江湖深浅,人心善恶,这两样东西,都是无法去探量的。 在西岭求存,在妖域行走,从小到大,宁奕从来都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但唯独这一次……在意识昏迷的情况下,遇到了“好心人”。 他沉默跟着队伍前行了好几日,现这些年轻人也只不过对自己表达出了“排斥”的情绪,自己一个外人,占用了不少的资源,他们有这个反应也是理所应当。 哪怕他们把自己逐出队伍,宁奕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然而这群年轻人,一路上骂骂咧咧的,却并没有哪位“好心人”,在某个月黑风高的雪夜,趁自己“睡着”把自己开膛剖腹,然后掷出队伍。 宁奕沉默片刻,他的余光里,瞥见了一大片身影,这些人原先站在河流下游,一些年轻的妇女,好些个受了伤的青壮男人,还有几十个孩童,这一片身影在田谕跪下之后,都纷纷跪了下来,双手抵在湿土之上,额头叩在地上,出不轻不重的沉闷的声响。 一片肃静之中,他看见了那些女子眼角的莹润泪光,这场天灾的忽然来袭,其实可以带走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因为他的出现,这些人活了下来。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心底有些复杂。 一片跪伏的身影之中,唯独那位“先知”没有叩,而是将一只手轻轻搭在胸口,微微揖礼。 这是“大隋”的礼仪。 宁奕神情凝重,这位老人当初在雪龙卷过境之后捡到了自己,他以这道礼仪还礼,拿着中州的语言,轻声问道:“先生出身在大隋?” 田谕和高骅听不懂两人的对话。 大部分人都有些惘然,这不是草原古语。 这个“陌生人”,不是草原人? 河流一片安静。 老人摇了摇头。 先知柔声道:“自幼在天神高原长大,已有一百余年,只不过幼年时候,遇见过一位大隋的‘圣人’,驭剑而行,仙风道骨,那位先生自称是游历天下的‘散仙人’,教我识了大隋那边的文字,还教我一些道理,停留了小半年,之后继续游历,此后再没见过面。” 宁奕有些动容。 他忽然想到赵蕤先生,留下来的那一部《东岩子游记》,字里行间,曾经提到过“散仙人”这么一个称呼,只不过其中涉及天神高原的种种事迹,并没有提到他教人识字的故事。 他心念一动,试探性问道:“您之所以救我……” 老人神情有些缅怀,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觉得您有些面善,身上虽有杀气,却不像是北方的大妖,占了一卦,卦象是‘吉’。” 宁奕笑了笑,不再去追问细节,也没有去提自己老师是赵蕤的事情……凡人能活一百余年,已经殊为不易,这位老人还学会了大隋的占卜之术,只不过他的记忆恐怕都模糊了,即便真的提及,也记不清自己老师的模样。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一行人收拾行李,收集资源,田谕和高骅去狩猎一些野味。 宁奕与先知二人登上车厢。 …… …… “乌尔勒-额图,是两千年前,草原上的统治者,也是两千年间,唯一的统治者。” 老人坐进车厢,在确保阵法秘纹已经启动,这里的声音无人可以听见之后,就直接开门见山,他笑着望向宁奕,眼神一片祥和。 他不知道这个来自大隋的年轻人是如何跨越那座天堑抵达这里的,但他知道宁奕好奇什么。 宁奕并不担心有人窃听,他的神念已经将这方圆都探查清楚。 他双手握拳,轻轻搁置在膝盖上,认真道:“还请先生详说。” 老人缓缓道:“两千年前,草原上的各方王帐还在厮杀,因为血脉的原因……分为两派阵营,有人坚定地认为,虽然背负妖族血脉,但生而为人,不用花费大量的时间启灵,草原应当追随大隋王朝的步伐。也有人认为,我等可以施展非凡的天赋力量,拥有非同寻常的‘野性’,是得益于妖族的血液,而人类卑鄙狡诈,不可轻信,应该站在妖族的阵营。” “那个时候,两座天下的战争处在最激烈的争端。” “直到一个男人出现……乌尔勒-额图。” “他以强大的武力和魅力征服了所有人,统一了草原,并且依据当时不同的血统,将追随者划分成为八大姓氏……白狼,金鹿,黑狮,雪鹫,云豹,银熊,火狐,青蟒。”老人顿了顿,道:“直至如今,这八大姓氏还统治着这片草原,依据着‘乌尔勒-额图’制定的制度分据在各地。” “乌尔勒被认为是上天赐下的‘真神’。”老人笑道:“他带领着这片草原北上,击溃了妖族,而且与大隋签订了和平的协议。这片草原迎来了一段时间的和平……因为他的缘故,这里被称为‘天神高原’,也被称为‘乌尔勒高原’。” 宁奕有些怔神。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想。 大隋的权贵狩猎,绝不会提到第二个称呼……乌尔勒在宁奕的耳中,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名字,他曾经在天都书库里阅读过大量的大隋古史,然而历史都是由胜利者编写的,宁奕绝不会看到一个“失败者”的名字。 有人抹去了“乌尔勒-额图”,连同这片草原的第二个名字,一同抹去。 红山区域被三司的官员镇守,即便是三位皇子狩猎,也绝不可踏出安全线,浩袤的草原八大姓,被视为无可救药的蛮荒,更不会有大隋的修行者能与其有接触的机会……于是这片草原上曾经生的故事,就这么被大隋修筑起的战线拦在了外面。 而被抹去的这一段历史……正是属于“狮心王”的时间段。 两千年前,没有人知道,这位北境的狮心王,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获得了最终那场战役的胜利,但从红山埋下的尸骨便可以看出,对抗妖族的南下,这一战必定极其惨烈。 从北境斩下“东皇”头颅之后,狮心王凯旋而归,在天都封号登基,然而北境的城头还没来得及换上新旗,巨大的叛变便开始了。 据说当时战争开始,皇城之中,无人愿意增援。 而狮心王硬生生打赢了那一战,不仅仅守下孤城,而且追击千里,在“天神高原”斩下妖族共主的头颅! 体内的“神性结晶”出悲鸣的颤抖。 宁奕闭上双眼,没有拒绝神性结晶传递来的画面。 浩袤的草原,万类霜天,大千生灵,追随着铁骑一同驰骋,浩荡的嘶喊声音,飞扬的狮心旗帜。 气血翻涌。 在绝境之中背水一战的“狮心王”,身旁的大将一线排开,接着便是白狼,金鹿,黑狮,雪鹫,云豹,银熊,火狐,青蟒,整片草原上的生灵都追随着这道天神下凡的伟岸身影。 先知的声音有些落寞。 “打赢那一战后,乌尔勒-额图离开了草原……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他死了。” 老人的声音有些激动,情不自禁攥拢双拳,骨节出咔嚓咔嚓的连绵脆响,他看着宁奕,高声问道。 “但真神又怎会死?” 先知抿起嘴唇,喃喃道:“他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 老人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拿着手掌擦了擦面颊,苦涩道:“风沙有些大了——” 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乌尔勒没有死。” 宁奕闭着双眼,脑海里是那副草原为之震颤的画面。 他轻轻道。 “天神……怎么会死?” 第七十一章 天启之河 天启之河,天神高原上的“母河”。 据说天神乌尔勒-额图,就是沐浴这条母河长大。 母河里沉淀着草原上的血脉祖力,河底埋藏着许多古代的宝藏,只有被认可之人才能取出,据说年轻的乌尔勒,就曾在母河里得到了某件强大的宝物。 “八大姓的会议,在天启之河召开。” “我们这一趟的西行,就是为了赶在八大姓会议召开之前,赶赴天启之河,找到雪鹫王帐。” 微风轻拂。 霜草飞扬。 轻轻颠簸的马车车厢前板,宁奕披着黑袍,背靠车厢,轻轻叼着一根霜草草屑。 他问道:“为了这些孩子?” 驾驭骏马的田谕点了点头。 他神情复杂,不经意间回头望向自己故乡的方向,轻声开口:“那里爆了一场‘疫灾’,很多人无辜死去,八大姓制定的规矩在上,我们不得擅自离开。这次寻找雪鹫王帐,便是希望王帐里的那些大人,愿意收留这些孩子,他们是年轻的种子,是草原未来的希望,如果有一天草原不再太平,总得有人提起刀剑,不是么?” 田谕顿了顿。 他看着身旁那个目光放空,像是在呆的男人。 宁奕与草原上的修行者有着气质上截然不同的差异,这个异乡人的个子并不算高,更不算强壮,但是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冷冽的杀气,像是藏在鞘中的宝刀,长久沉默,但若是一朝出鞘,便是杀人见血。 田谕沉吟片刻,问道:“乌尔勒,你呢?” 宁奕怔了怔。 从那条小河启程之后,这些被自己救了一命的草原人,便开始称呼自己为“乌尔勒”……无论大人,小孩,老人,妇女,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诚恳的就像是看着救世主,对此宁奕有些无奈,哪怕他并不是在草原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知道这三个字蕴含的意义。 “你要去哪?有目的地么?” 田谕见宁奕怔怔出神,补充了一句。 宁奕立即回过神来,笑道:“有啊,在。” 顿了顿。 “在……很远的地方。”他双手抱在脑后,身子向后仰去,上半身随着马车轻轻颠簸,口中含着草屑,语气有些模糊不清,“一时半会很难回去啦。” 田谕严肃道:“乌尔勒要去的很远的地方,是在南方?”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草原上的秘传,提到过那位大君的生前事迹。” 天神高原。 风吹草低见牛羊。 田谕缓慢道:“那位大君带领八大姓北上,抗争的是妖族,因此对于大君的身世,后世人产生了许多的猜测,怀疑……大家都认为,那位大君可能来自大隋,只不过连‘天启之河’都认可了他。” 田谕说话之间,眉心生出了一缕雪白的隼毛,他的瞳孔间距变得细狭,而且尖锐。 “这片草原上生活的,本就是两座天下夹缝间的弃子,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对于血统,出身,以及因此产生的偏见,厌恶到了极点……”面颊上生出雪白细小绒毛的田谕,感慨道:“其实我们想要的不多,只不过是平等的站在一起,和平的生活下去。” 宁奕知道两座天下的矛盾已久。 有光明皇帝开疆辟野的宏伟壮举,倒悬海千万年不朽的屏障,还有一代一代后世皇帝加固的北境长城,两族之间的矛盾无论再如何激烈,也不可能完成颠覆之举……然而在夹缝之中求生的混血种,便是这场矛盾里最凄惨的存在,这两千年来,在大君的统领下,情况变得好转,在这之前,这片草原上的原住民,就是南北予取予求的“牛羊”而已,因为血脉,身世,地理位置,诸多原因,造成了南北共同的歧视,厌恶。 无论倒向哪里,都不被接纳。 而如今不一样了,这片草原上的火焰被乌尔勒-额图燃起,两千年来越燃越大,八大姓已经可以主宰这片草原,看见未来的一角光明了。 宁奕能够预见。 当草原八大姓愈强大,大隋和妖族的角力愈艰难,直至陷入僵局,这时候双方都迫切的需要一个外力,来打破这份平衡。 那么这片天神高原,就是一份必争的宝地。 田谕眯起双眼,望向空中,鹰隼妖化之后,他的目力变得极其敏锐,捕捉到了雪气之中一道浅淡的影子,神情变得欣喜起来。 田谕喃喃道: “一个好消息,乌尔勒……先知大人之前说,你需要一些情报。” 他笑了笑,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含在口中,嘴唇微抿,出清亮而又绵长的啸声,吹起了一道洪亮长哨。 浩袤的草原上响起了回应。 长空之上,一道雪白的鹰隼身影,矫健如梭,双翼拍打穹雪,从后方掠来,这只鹰隼个头不大,约莫只有四尺,但生长地极好,尤其是一双眸子,眸光清澈且凛冽,像是倒映着一抹波光,迅坠降,在即将落在车厢上空之时,收拢势头的拍打双翼,同时田谕伸出一只手臂,任其停落在自己小臂之上。 “瘦鸽,好久不见。”他拍了拍雪白鹰隼的脑袋,笑着以额蹭了蹭毛,然后轻轻卸下隼爪捆绑的红绳,红绳舒展,坠落一小块玉佩,田谕将玉佩掷出。 靠在车厢的宁奕,伸出双手,接过这块蕴含神念的玉佩,他眨了眨眼,注意力集中在这头鹰隼之上,两两对视,名叫“瘦鸽”的鹰隼微微侧头,大大的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困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冷冽的杀意。 田谕笑道:“第一次见?大隋皇城包罗万象,没有草原鹰隼吗?” 宁奕摇了摇头,也笑道:“有,但很少见,我没见到过。南方的权贵,一般人可不会养它,这家伙虽然个头不大,但凶得很,单单是熬的过程,就能累死那帮养尊处优,又心浮气躁的大少爷们。” 田谕尴尬的笑了笑,道:“因为血脉的原因,在这片草原上,我们都是伙伴。” 宁奕伸出一只手。 田谕本想提醒,这“瘦鸽”个头虽小,但凶残暴戾的很,上一次有陌生人出手触摸,手掌直接被啄出了一个贯穿掌心的血洞。 田谕怔怔看着面前生的场景。 宁奕轻轻伸出了手掌,瘦鸽顺势探出了脑袋,极其亲昵地在陌生人的掌心蹭了两下。 田谕挠了挠头,想到宁奕一个人对抗雪龙卷的场面,心底立即就释然了。 他内心喃喃道:“毕竟这可是乌尔勒啊……” “为什么叫瘦鸽?”宁奕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笑着问道:“就因为个头小?” 田谕点了点头,他憨憨笑道:“大家伙,有个头比它大好几倍的,它站我肩头,我都嫌重,那些大家伙,都能载着我直上云霄了,听说雪鹫王帐里有纯血大妖,舒展身子,周身有数丈大小,背上能容纳数人骑乘,一直想见识见识,可惜没有机会……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惯了,就是不知道上天是什么滋味?” 宁奕眨了眨眼,双手比划了一下,笑着问道:“来这里之前,我骑着数十丈的大鸟……你信不信?” 田谕满脸懵逼的“啊”了一声。 数十丈大小? 那得是多大? 他回头看了看车队,心中默默计算着尺,丈,一丈,两丈,十丈……数十丈是几十丈啊? 如果说这话的不是乌尔勒,他一定认为对方在吹牛。 宁奕忍俊不禁笑了一声。 田谕嗔怒道:“真的假的,乌尔勒,别骗我。” “是真的。”宁奕立马收敛笑容,但眼里还有笑意,他拍了拍田谕肩头,认真承诺道:“有机会带你上天。” 田谕抓了抓头,老老实实应承下来,“好……有机会带我上天。” 听起来怪怪的。 这位老实人抬了抬小臂,雪白的鹰隼心领神会,重新展翅,向着穹顶飞去,他感慨道:“八大王帐在这片草原上建立了坚固的防御措施,阵法,符箓,多亏乌尔勒当年留下来的密藏,草原才有如今的和平……有时候,我们需要了解外面的世界,就要依靠这些鹰隼,他们是我们的眼,也是草原的眼。” 田谕指了指宁奕手中的玉佩,颇有自豪道:“这块玉佩里的阵法符箓可金贵着呢,在草原上,很少有人能买得起,白狼王帐的大阵法师,与雪鹫王帐的大先知有旧,于是这份符箓阵法便到了那位大先知的手上。” 还卖了个关子? 宁奕故意顺着田谕的话,笑着问道:“所以你怎么买得起呢?” 田谕眸子眯成一条线,回头望向车厢,笑道:“先知大人是雪鹫王帐大先知的弟子……虽然是不记名的那种,但总有一些好处的。” 譬如这份阵法符箓。 再譬如未来的“相助”。 这就是为什么这一行人,有胆量千里迢迢,奔赴雪鹫王帐的原因,车厢里的老人,与大先知有着一份香火之情的联系,如此危难时刻的求救,想必也能得到援手。 宁奕心中感慨,若是草原人性格都是这样,那他这一路上也能省心许多……怕就怕,这片草原,与大隋的内部一样,勾心斗角,暗藏玄机,一百多年前的香火情可值不了几个钱。 第七十二章 生比死难 其实宁奕想要的情报也很简单。 从西妖域离开之后,他一直对“金翅大鹏鸟”保持着极高的警戒之心,这位东妖域的霸主已经盯上了自己,如果自己的行踪暴露,便会直接惹来杀身之祸,这一族有好几位妖君,甚至还有妖圣坐镇。 只不过天神高原的八大姓王帐,也不是吃素的,两千年来安然无虞,说明这片草原上有着相当强硬的“后台”,到底是谁……宁奕还不知晓。 但他心中隐约有所直觉,这片草原上的太平,与当年的“乌尔勒-额图”有关。 狮心皇帝在这里起势,以铁骑征服高原,在战争之后,完成了他的许诺。 带给这片草原和平。 宁奕以神念浸入这块玉佩之中,片刻之后,神情有些复杂。 金翅大鹏族最近没有异动。 关于“往生之地”的消息,一点风声也没有走漏,一切就像是未曾生过的那样。 至于“白早休”被自己掳走的消息,也没有放出,自己捅了这么多刀,看来对方是准备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 越是这样沉默,便越是说明他们的杀心之浓郁。 越是杀心浓郁,便说明待在天神高原的安全。 因为被幽冥妖君击中,奇点的空间出现了裂缝,于是宁奕机缘巧合落在了这里……现在看来,金翅大鹏鸟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或者说,他们没有办法在这片草原上大张旗鼓的动手。 已经好些日子了。 以大鹏族妖君的度,如果能够动手,想必早就出手了。 宁奕轻轻松了一口气。 自己最忌惮的场面不会出现了。 只不过……白如来那个家伙,是一个难缠的角色,自己摧毁了生灭规则,小白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宁奕回想起往生之地的那一战。 自己破开十境,抵达命星境界,完成了生命本质上的晋升,同时领悟“后天道胎”,接着破境之势头,以大道长河一度碾压“小白帝”,在棋盘下找到了一线生机逃生。 而如今,那股玄妙的感觉已经消散。 如果被“小白帝”找上门来……恐怕是一场大麻烦。 不过,宁奕并不担心。 “等我炼化生字卷,便再无悬念。” 他现在需要找一个足够安静,像是当初东境大泽不老山那样的地方,安安心心修行,把生字卷炼化,在这之前,他得把草原上的势力分布,以及如今的局势摸清楚。 …… …… 这块玉佩里有两个消息。 一个是东妖域金翅大鹏族的动向,这个消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平淡无奇。 而另外一个消息,可以说是“石破天惊”了。 与天神高原毗邻的南妖域,几乎每个人都听闻了……灞都城的姜麟,被东皇击败,受了重伤,具体的细节尚不明确,至于东皇的伤势如何,也无人知晓。 在妖族天下游历的“东皇”,号称是两千年前妖族共主的转世投胎身。 而姜麟,白如来,则是与他并称前三甲的年轻天才。 大家一直对于三人的高低,强弱,有所探讨,而真正的实力高低,这些年来一直无法划分,因为这三位天才虽然一骑绝尘,但彼此之间没有比斗,没有厮杀。 姜麟和白如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被称为两位未来的妖域帝皇。 而“东皇”则是沉默寡言的在灰界战场厮杀了一番,定下了一个约定之后便飘然离开,孤独行走在四境之中,背后没有背景,也没有势力。 东皇击败姜麟,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三人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东皇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呢? 毫无疑问……还剩下一个人。 然而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白如来并不是东皇的“狩猎目标”,生死之间游走,宁奕有着很强大的感应。 白如来在盯着自己。 东妖域的“狩猎”并没有停止。 …… …… 宁奕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车队的行进稍稍停歇。 田谕下了马车,搀扶着先知缓缓踏出车厢,找了一个相对暖和的地方,生出一团篝火,大家围在一起,快要抵达天启之河,大家的神情都还算轻松。 天色不早了。 季节缘故,草原上的天黑得有些早,有人拎来两头壮硕的肥羊,动作利索的开膛破肚,把内脏清除,以清水彻洗,夹在篝火之上,羊肉的油脂被火焰烧得劈啪作响,羊油滴落在篝火上,火势更加旺盛,欢呼的歌声在夜晚的草原上响起,雪鹫的长鸣在空中回荡。 宁奕找了个借口,来到了不远处一个无人的地方,手腕微抖,袖袍里掠出四张符箓,把周围镇压起来。 他一只手按在眉心,剑气洞天轻轻开合。 一声鸟雀哀鸣响起。 “白早休”被他掷出,丢在地上。 这位白郡主,在宁奕破境之后,被逼迫出了“妖族真身”,妖力被封禁,血脉被囚压,可谓是凄惨到了极点,此刻坠落在地,宁奕也不再去施加外力,妖族本命真身逐渐褪去,白早休重新化为人形,她瑟瑟抖地环抱四肢,向后依靠在巨大山石之前,望向宁奕的眼中,连愤怒和凶戾都被抹去了,只剩下畏惧。 宁奕掷出一件大黑袍,平静道:“我问,你答。” 白早休嘴唇抖,神情苍白,置若罔闻。 “金翅大鹏族在东妖域监察生灵……用的是什么手段。”宁奕蹲下身子,凝视着白早休的眼瞳,“天神高原的鹰隼在盯着妖族,你们知道么?” 他并没有动用神魂法门,而是就这么看着白早休的双眼,这不是信任,而是自信,如果这个疯女人敢在自己面前撒谎,那么宁奕便会让她付出对应的代价。 白早休轻轻伸出一只手,扯过黑袍,罩在自己身前,她声音沙哑道:“‘燕巢’可以知晓四域之事……天神高原的土著,所用的手段,早就在掌控之中。”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 天神高原固然辽阔,但比起两座天下,还是差了太多。 不出自己所料。 这一切看似和平安详,实际上暗流汹涌,白如来手里仍然握着无数棋子,只要自己没有回到大隋,那么便要直面这场“狩猎”。 宁奕继续问道:“妖君不能踏入这里?” 白早休摇了摇头,她像是一个不含感情的木头人,道:“天神高原有一个难缠的家伙,实力太强的异族人,会被高原上的阵法直接斩杀……不过他是个将死之人,这片草原的和平维系不了多久了。” 与自己想的一样。 有个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很强的存在在守护这里。 与乌尔勒有关么? “是谁?”宁奕皱起眉头。 白早休摇头,道:“不知。” 宁奕继续追问,“‘燕巢’是什么?” 白早休摇头不语。 宁奕眯起双眼,“你能感应到白如来的位置?” 说到这里,白早休索性闭上了双眼,不与宁奕对视,摆出一副要杀要剐随你的姿态。 宁奕淡淡开口。 “姜麟被东皇打死了。” 白早休猛地睁开双眼,死死盯住宁奕,一字一句道。 “不可能。” 宁奕木然道:“没有打死,但半死不活……想必是有的。” 这位白郡主恨恨盯着宁奕,眼眶竟然莹润起来。 只可惜宁奕心底连半分怜惜之情也无。 他语气带着厌恶,缓缓道:“灞都城的事情我已听说了。若不是你在灞都城横行霸道,何至于此?姜麟也好,白如来也好,都是拜你所赐,如今东妖域的棋盘崩塌了,白帝还没有出关,如果得知了这个消息,你说……会不会被你直接气死?”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白早休气得咳出一大口鲜血。 她看着宁奕,一字一句道:“你回不去大隋了,也是拜我所赐。” 宁奕眯起双眼,他笑了起来,“是啊……我现在回不去了。” “我若是有机会,我不仅仅要杀了你,我还要杀了那个姓裴的贱人,杀了与你有关的朋友,亲人,把他们的皮肉全都剥开,抽筋剥骨,熬炖成汤,一口一口喂给你吃。”白早休的语言恶毒到了极点,到了此刻,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畏惧,只有愤怒,和无尽的怨恨。 宁奕只是沉默。 无动于衷。 他漠然注视着这张神情狰狞的面孔,毫无表情的赞叹道:“演得真好。” 从一开始的瑟瑟抖,到泪流满面,再到现在的怨毒诅咒。 这个女人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你想让我杀死你么?” 宁奕挑了挑眉,“大隋有个鬼修,身上有一件宝器叫琉璃盏,死者只要有一缕魂魄,便可以在盏中重生,你已经千百次流露出求死的意念……白帝修行生灭规则,想必做出一盏专门呈纳你魂魄的‘琉璃盏’,并不难。我若是杀了你,便是给了你解脱,对吧?” 白早休愤怒的神情已经昭示了答案。 “宁奕……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宁奕默默攥拢十指,他平静道:“杀死一个人实在太简单了……有时候,活着才是痛苦。” 只要白早休还在自己手上,白如来就不会放弃追杀自己。 “我在等那个救你的人……”宁奕微微屈起两根手指,他弯下身子,凝视着白早休的瞳孔。 宁奕看出了对方瞳孔里真正的惊慌,失措。 他由衷地笑了。 “白郡主,生比死难啊。” 大鹏的戾鸣响起,白郡主向后掠去。 然而宁奕的手指更快,刹那之间,指尖便点落在她的眉心,一声戾鸣剧烈的波动,荡开,然而在四张符箓的压制之下,这些声音化为虚空溅散的涟漪,逐渐平复。 剑气洞天开又合。 一切恢复寂静。 (本章完) 第七十三章 跳一支舞(上) 夜晚的霜雪,寒意,被篝火驱逐。 宁奕回到驻扎地的时候,这里的歌声和舞蹈,正在最精彩的时刻,孩子拍着手掌,摇晃着脑袋,齐声哼唱着古老的小调,声音并不激烈,有一种安详大同的温暖感,年轻的青壮男人,和身材窈窕的女子,扭动腰肢,随着拍子舞蹈。 一片热闹。 田谕一个人蹲在篝火旁,默默看看这一幕。 身旁有人站了起来,被莽牛角捅了一下的高骅,现在像是没事人儿一样,拍拍屁股,牵了一位漂亮姑娘的纤腕,两个人摇曳在人群中。 那厮还对自己挤眉弄眼,示意自己也来加入。 田谕有些无奈。 然后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乌尔勒。” 他微微一怔,看到来者之后,笑了笑,道:“你忙完了?” 田谕是一个聪明人,对于“宁奕”身上的“秘密”,他从不多问,也绝不好奇,就连真实的名讳也不想知道,直接以“乌尔勒”替代了。 刚刚升起篝火,宁奕就不见踪影。 在经历“雪龙卷”事件之后,田谕就彻底放下了“戒心”,在他看来,像“乌尔勒”这样的大修行者,想要覆灭自己一行人,实在太过简单,能与年轻天神一起同行,已经是一种荣耀。 宁奕点了点头,蹲在田谕身旁,老实人递来一只烤的金黄焦脆的羊腿,羊腿的小腿骨被丝帛相当精致的包裹着,大腿肉被切成网格,单单是这副卖相,便令人垂涎欲滴。 宁奕没有拒绝,接过羊腿,啃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赞叹道:“嗯……好吃。” 田谕嘿嘿笑了笑,道:“特地为你烤的。” 听起来怪怪的…… 宁奕又啃了一口羊腿,问道:“为什么不去那边?” 伸出手,指了指篝火。 田谕摇头,“我得看着,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了呢?” 说到这里,田谕犹豫片刻,望向车厢的方向,道:“乌尔勒,先知大人他没事吧……先前看他精神变好了,如今又嗜睡了。” 宁奕笑着摇头道;“一路奔波颠簸,好不容易能歇脚,他老人家现在睡得可香了。” 也是。 田谕神情复杂,他望向宁奕,遇到“乌尔勒”之后,一路上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放下了,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跟乌尔勒在一起,总是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宁奕打趣道:“我看那边,似乎有个姑娘,一直没有接受别人的邀请,一个人孤独蹲在篝火那边,时不时望向你这里……你小子该不会没现吧?” 宁奕眯起双眼,悄悄指了指篝火那边。 两位女子坐在一起,并没有加入歌舞之中,周遭一片冷清,与外面格格不入。 一位披着黑袍,长披肩,神情平静冷漠。 另外一位披着雪白大袄的年轻少女,身上带着草原独有的野性美,留着一头短,眉眼柔和,此刻双手环抱膝盖,捧着骨杯,一口一口小啜。 自从宁奕坐到田谕身边,便现了这少女小心翼翼,断断续续投来的目光。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田谕匆匆瞥了一眼,心头咯噔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乌尔勒,你就别消遣我了。” 宁奕笑道:“有贼心,没贼胆呐?” 田谕笑骂一声。 他性格有些沉闷,看起来一副不苟言笑的肃然模样,但是笑起来还算是五官端正,只不过平日里脸上写满了“生人勿近”这四个字。 宁奕啃完了那只羊腿,懒洋洋道:“喜欢就去表白啊,有好感就去追啊,你羊腿烤的那么好,哪位姑娘吃了不惦记?” 田谕无奈道:“有些事情说不得。” 宁奕眯起双眼,他忽然坐直身子,问道:“有什么事情说不得?” 田谕没有见过宁奕这副凝重严肃的样子。 他一时之间被问住了。 宁奕缓缓道:“大家活得那么艰难,今天过去,都不知道会不会有明天。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给自己留遗憾?万一错过了呢?” 他像是在问田谕。 也像是在问自己。 田谕默默咀嚼着这一句话,陷入了思考……一路东行,多少次在生死边缘游走,多少次就死在长夜里,再也看不到明天? 乌尔勒说的没有错…… 但是,这句话细细咀嚼,怎么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自己呢? 田谕揪了揪自己不多的头,望向宁奕,现乌尔勒的神情有些恍惚。 田谕试探性问道:“乌尔勒,你错过了那个人吗?” 月光之下,篝火之旁。 田谕看着正襟危坐的乌尔勒,轻轻喃喃道:“或许吧……如果我留在这里……或许就错过了。” 揪着头的草原汉子,不知道对方此刻心底在想谁。 他尽可能去脑补出一个“女子”,却无法想象出乌尔勒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模样。 等等……为什么是一个? 也许不止一个呢…… 既然如此…… 田谕甩了甩脑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迸出这个念头,不过像乌尔勒这样的人,应该有很多的仰慕者吧,他望向远方那个披着白袍的年轻少女,不知道为何,心里多了一些悲哀。 目光对接,后者对田谕吐了个舌头,然后恶狠狠的瞪眼。 田谕连忙避开另外一道目光,心乱如麻,连忙问道:“乌尔勒,你喜欢的那人……不会等你吗?” 宁奕笑着问道:“可万一我死在这里呢?” 田谕怔住了。 他没好气怒道:“说什么呢?你,你可是……乌尔勒啊!” 这声音有些大,引来了许多侧目的眼光。 田谕的脸上有些烧,他咳嗽一声,“喝酒,喝酒,我请你喝酒!” 老实人掷来一只“水袋”,好心提醒道: “草原上独有的叶子酒,很烈。” 宁奕接过酒袋,笑着喝了一大口,辛辣入腹,浑身暖洋洋的,通体舒泰。 田谕由衷感慨道:“乌尔勒,好酒量!” 宁奕闭上双眼,任由多余的酒液滑过下颌,中间没有停歇,一饮而尽,叶子酒初入口时,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像是霜寒打过,叶子割喉,接着便是万物化开的春日暖阳,热流从小腹升腾,蔓延到浑身四处。 闭上眼后,什么都看不见。 喝了酒,又像是什么都看见了。 比起田谕,这只雪鹫部落,宁奕才是真正的跋涉者,流亡者,他的家乡远在万里之外,想要归乡,路途漫长。 他的对手是东妖域的小白帝,灞都城的姜麟,灰界的东皇。 准确的说……是整座妖族天下。 每一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 而万里之外,的确有人在为自己守候,那扇归乡之门曾经一度开启,而后在自己面前被关闭。 还有机会回去么? 从踏出皇陵的那一天起,宁奕每天都会问自己。 这个信念一直坚定,未曾动摇,但那扇门关了之后……似乎有了一丝挣扎。 他猛地睁开双眼。 …… …… 田谕目瞪口呆。 这已经不能拿“好酒量”来形容了,草原上人人善饮,但能喝一整袋叶子酒的,已经是饮中豪杰,凤毛麟角,乌尔勒一口气便饮尽了,这算是什么? 怪胎。 田谕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自己的酒袋,他的酒量已是不俗,特地备了一个比常人大两倍的大酒袋子,满满当当出门上路,这些日子,叶子酒都是省着喝的,因为没有储备,喝一点少一点,他可舍不得。 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今日快到终点,还剩一大半,才动了“奢侈一把”的心思。 宁奕的这个举动,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正值芳龄的少女,她们注视着“乌尔勒”仰将酒袋一饮而尽的场景。 宁奕睁开双眼之后,便站起身子。 所有人都望向这里,一时之间,歌声和舞蹈都停住了,不知道乌尔勒要说什么。 宁奕的目光扫了一圈,望向篝火的角落。 那两位女子的神情有些微妙。 宁奕笑着望向那位披着雪白大袄的少女,两道目光对碰之后,后者的面容飞起了两酡红晕。 “敢问姑娘名讳?” 少女放下古杯,感激地望向宁奕的方向,认真道:“叫我灵儿就好。” 宁奕在田谕耳边传音道:“不要感谢我。” 众目睽睽之下。 宁奕拽起了目瞪口呆的老实人,在雪鹫族人的注视之下,对那位年轻少女出了邀请。 “灵儿姑娘……他想请你跳舞。” 出乎意料的。 一片安静。 寂静。 孩童们停下了啃羊肉,羊排的动作,怔怔看着这一幕。 少女脸上写满了问号。 田谕悲痛的声音极轻地响起。 “乌尔勒……这是我亲妹妹,田灵儿。” 宁奕的动作有些僵硬,他笑容不减,但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见鬼……你怎么不早说?” 田谕拿着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恨恨道:“你以为我会喜欢没胸没屁股的?” 宁奕挠了挠头。 周遭的孩童在努力憋笑。 少女的面容满是涨红。 田灵儿咬牙切齿道:“乌尔勒,我想请你跳一支舞。” 这次轮到宁奕懵然了。 少女站起身子,身上披着的雪白大袄随之滑落。虽是大雪天,但她穿的却相当清凉,带着野性气息,凹凸有致的轮廓,让宁奕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田谕郁闷补充道:“可能是长大了,我向你保证,之前不是这样……” 随着起身动作,少女的骨杯应声落地,里面原本装的是烈酒,如今空空荡荡,全部被她喝完。 借着酒劲,满脸通红的田灵望向自己哥哥,认真严肃道:“你要是说服乌尔勒,我就说服琴姐也陪你跳一支舞。” 第七十四章 跳一支舞(下) 琴姐。 田灵儿。 爱慕者。 亲生妹妹。 短暂的停顿刹那,宁奕望向少女身旁,一直沉默坐着的另外一位冰冷女子,看到那位冰冷女子,与少女形成鲜明对比的饱满身材之后,立即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宁奕幽幽望着田谕。 “你小子,大有可为啊……” 田谕哭笑不得解释道:“乌尔勒,你之前说的我都懂。该说的都说了,但可惜之前被拒绝了,出之后,一路上再没说过话……” 田谕苦笑道:“时至如今,我除了默默守护她,也没什么可做的,也见没什么可说的了。” 宁奕挑眉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今天就当我帮你一把。” 田谕咳嗽一声,有些脸红道:“乌尔勒……谢了。” 说完这句话 ,田谕便微微躬身,对着那位坐在地上的冷漠女子伸出了一只手,邀请她站起来跳一支舞,周围爆出雷鸣般的掌声,欢笑声,呼和声,孩子们吹起了口哨,敲打着拨浪鼓。 田灵儿俏脸飞上了一抹酡红,她还没有开口,琴姐便站了起来。 一只雪白细腻的玉手,搭在了田谕的掌心。 田谕有些微怔。 苏琴轻轻问道:“如果没有乌尔勒,你今晚就不会来邀请我了吗?” 老实人被这句话问住了,他一时语塞,此刻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道:“那个时候……你不是……拒绝我了么?” 苏琴将另外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四目相对,女子眼神里有一抹幽怨。 这趟东行,千难万难,生死关头,田谕肩头背负着整只队伍的生死……哪里容得了儿女情长? 只不过到了此时,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她柔声嗔了两个字。 “蠢货。” 田谕轻轻吸了一口气,两人贴地很近,篝火旁边的节奏变得柔和而又缓慢,这一幕温馨而又舒缓,他能闻到那女子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残留的凛冽雪气,大脑里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地随着对方摇摆。 田灵儿看着自己的哥哥,脸上挂着略显矜持而又憨厚的笑容,无奈摇了摇头。 她大大方方走到了宁奕面前,笑着伸出一只手,“乌尔勒。” 年轻少女的眼弯成了一轮月牙。 意味再明显不过。 该兑现承诺了。 宁奕笑着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其上。 他保持着极好的距离,既不疏远,也不亲昵,两个人一前一后,在篝火旁边摇曳,田灵儿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来自外乡的年轻人,与草原人粗犷的五官不同,宁奕的面容生得相对精致一些。 比不上洛长生这种谪仙人,但是还算清秀。 单单看外貌,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稍有秀气的年轻人,与草原上独抗雪龙卷的威武天神联系在一起,时至如今,田灵儿回想起那一副画面,仍然觉得心旌动摇。 而宁奕则是有些恍惚。 草原的歌声在耳旁缭绕,篝火摇曳,他的思绪飘忽到了很远的地方。 在红山的时候,他也曾与一个女孩“跳过舞”,只不过稍显滑稽,当年的一幕一幕,此刻都在心底流淌而过,宁奕想到了自己刚刚与田谕说的话。 自己在皇陵沉睡了三年。 那里仍然有人在等自己。 可若是他死在这里了,那里的人还会等……却等不到了。 叶长风先生曾经对自己说,剑修所修,不止是剑,而是剑心,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如剑一般挺直脊梁,所遇万物,世间规矩,都要抬头挺胸,斩切而过,这根脊梁骨,就是剑气所在,人可死,剑骨不可断。 道心若是动摇了,此后大道,该怎么去走? 宁奕深吸一口气。 杂念全都扔在脑后。 一道柔和的,湿润的声音,在耳旁轻轻传来。 “乌尔勒……” “你有喜欢的人吗?” …… …… 宁奕睁开双眼,他看着眼前那张面颊飞红,但相当直白的少女面容。 草原上的女子,与大隋截然不同。 绝不会藏着掖着,打机锋,拐弯抹角,偷偷暗示。 就这么直白的问了。 他笑道:“有啊。” 田灵儿有些受挫,仍不死心,好奇八卦道:“是南方的,还是妖族的?” 宁奕哭笑不得,田谕这妹妹真了不得啊。 似乎是看穿了宁奕的心思,说完刚刚那句话后,田灵儿立马补充道:“乌尔勒生得很好看,又如此的……‘强壮’,想必到哪都很受欢迎吧?” 宁奕轻声笑着,附和道:“是啊,我到哪都很受欢迎……无论是南还是北,都巴不得我赶紧死呢。” 田灵儿也笑了,认真道:“我哥哥说,你是天神下凡,先知大人也说了,乌尔勒以后是草原上的大君。” 宁奕直截了当笑道:“田谕和先知骗你们的。” 少女怔了怔,眨眨眼,没有说话。 宁奕随意开口道:“我以后可不止是草原的大君,我还要手握两座天下,执掌世间规则,万物生灭。” 田灵儿沉默了。 她顿了顿,认真道:“我信。” 宁奕哑然道:“这你也信?” “乌尔勒说什么我都信。”草原上的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忍俊不禁地噗嗤一声,“话说回来……乌尔勒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子的?” 宁奕语塞。 他头疼道:“你……就这么想知道?” 田灵儿眨了眨眼,认真道:“不可以问吗?我也想变成乌尔勒喜欢的样子……草原上八大姓的统领者,都是三妻四妾,要征服两座天下的乌尔勒,难道只喜欢一个女子吗?” 宁奕最头疼的就是这种情况。 他现在有些后悔,替田谕两肋插刀,早知道会遇到这种情况,不如当时插田谕两刀。 少女鼓起勇气,继续道: “乌尔勒,你看不出来吗,我喜欢你。”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宁奕只能无奈说道:“田姑娘,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 事实证明,这句话不仅仅在大隋实用,即便到了北境再北的这片浩袤草原,换了一种语言……其中表达出的语言真谛,仍然流传不减。 田灵儿屏住呼吸,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 乌尔勒拒绝了自己。 她的大眼睛忽然多了一些红晕。 眼神深处闪过了一丝黯然,但紧接着就变成了倔强,短暂的两三个呼吸之后,女孩摇头挤出了一个笑容,道:“乌尔勒,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只是想表达一些倾慕之情,如果乌尔勒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可以去改,听说南方的女子温柔婉约,性情柔和,但我恐怕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变成那副模样。” 宁奕叹气一声,认真说道:“田姑娘,你如今的样子就很好看,不用去改。” 四周忽然传来了热烈的欢呼声音。 鼓声震荡。 宁奕和田灵儿都微微一怔,望向不远处的方向,人群之中,苏琴依偎在田谕的怀中,两个人的嘴唇抵在了一起,火焰缭绕,映照得两张面容一片绯红,女子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头,另外一只手轻轻以指尖在胸口勾勒画圆。 一曲终了。 宁奕笑了笑,轻轻松开了田灵儿的手。 少女有一些失落,还有一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望着自己哥哥的方向,田谕和苏琴拥抱在一起,篝火燃烧,一切都恰到好处。 有人鼓起掌来。 眼里带着羡慕和祝福的少女,跟着人群一起鼓掌,人潮喧嚣,她看着身旁的“乌尔勒”,大家都在笑,乌尔勒也在笑,但是却不一样。 田灵儿有种感觉。 这个人不属于这里。 哪怕她如今就站在宁奕的身旁,两个人的距离很近。 但是她觉得很远。 她唯有抬起头来,才能看到“乌尔勒”的脸。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因。 原因很简单……他是乌尔勒啊。 能够对抗雪龙卷天灾的年轻天神,谁又会不喜欢呢? 田灵儿恍惚之间,现了许多羡慕的目光,那些与自己年龄一般大小的少女,此刻都望向自己和“乌尔勒”,她站在那些人想要站在的地方,却没有看见不同的东西……即便靠在一起,也只能仰望。 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像是草原上的霜草,与星空里的皎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少女有些自惭形秽,自己刚刚的表白,一定很可笑吧? 不用去想了,乌尔勒喜欢的女子,一定也是星空里闪烁光芒的繁星啊。 篝火缭绕,田灵儿揉了揉自己的双眼,望向身后。 人声鼎沸。 乌尔勒一个人离开了。 不远处,宁奕找了一个斜坡,轻轻躺在草坡上,双手抬起,搭在脑后,他眯起双眼,篝火的焰浪,欢呼的人群,此刻都离他远去。 刚刚那个少女问自己的问题,在脑后里回荡。 “乌尔勒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子的?” 宁奕无法回答田灵儿。 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回答。 而是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想到这个问题,他脑海里浮现了天都那一日的场景。 他问自己。 “喜欢吗?” “不喜欢吗?”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 第七十五章 八大姓会议 天启之河,天神高原的母河,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数千年来,这里孕育了极多的天才。 八大姓的核心族人,都在这条母河旁聚集,生存。 自从两千年前的乌尔勒,一统草原之后,八大姓的力量便凝聚起来,哪怕如今没有“大君”,也仍然有着乌尔勒制定的规则,约束着八座王旗,而一年一度的八大姓会议,便是天启之河最重要的时刻。 近些年来,草原里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在两座天下的夹缝之中求生存,这是一件难事,但依靠着乌尔勒留下来的“财富”,还有八大姓两千年来的努力,当年被南北厌恶遗弃的草原,如今变得“炙手可热”,无论是大隋还有妖族,都流露出了亲和的意思,这几年来,南北都“慷慨”赠予了一些物资,八大姓得到物资之后,尽可能约束着自己手中的力量,不去给大隋和妖族制造麻烦, 而草原里出现的“不和谐”声音,也正是因此而起。 两座天下都需要草原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在大隋和妖族面前,天神高原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但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一块骨头罢了,如果可以轻易转化为自己的同盟,何乐而不为? 于是便有了如今的争执。 天神高原上的上三姓,白狼,金鹿,黑狮,这三大姓的意见还算统一,当年的乌尔勒北上抗击妖族,如今由他们来统领草原,至少不可以违背当年乌尔勒的意愿。 但底下66续续爆出了反对的声音。 近日,这场会议正式在天启之河的白狼王帐召开,八大姓的执旗者,各自率领精锐铁骑,在白狼王帐前汇聚。 …… …… “王爷,白狼王还在处理王帐的事宜,请你稍等片刻,在八大姓会议召开之前,上三姓有一个单独的列会。” 王帐之内,一位披着白袍,脖颈烙印狼纹的年轻男人,微微躬身,为上座的“王爷”递上了白狼王帐独有的“特产”,精致点缀的雪白糕点。 坐在上座的,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肩头披着烙印雪白鸟雀的轻袍,身材瘦削,眼神锋锐,看到这份呈递上来的糕点,缓慢伸出一只手来。 手掌悬停在糕点上方。 雪鹫王微笑道:“很好看。” “但……这么一点,怎么吃得饱?这是大隋赏赐的么,长得好看,可惜华而不实。” 五根手掌下压,这份糕点被他按得稀烂。 白狼王帐的使者,神情有些微微的尴尬。 雪鹫王身边,两位随身婢女低下头来,二话不敢说。 “上三姓的会议召开了几日,我来这里几日?连白狼王一面都见不到?”雪鹫王轻轻叹息一声,掌心蘸满糕点碎屑,伸手拽住一位身旁婢女,将手掌轻轻按在其面颊上揉捏,涂抹,缓慢擦拭,同时柔声道:“遇到这等烦心事,你可不要惹我不开心啊。” 身体颤抖的婢女,强忍着不适,闭上双眼,两行清泪不受控制的缓缓流下。 雪鹫王皱起眉头,感到了掌心的湿润。 他还没开口。 帐帘被人拉起。 “报。” 来者是一位身材魁梧,极其高大的壮年男子,撞进王帐,走路带风,入帐之后直奔上座的雪鹫王而来,接着便是干净利落的“砰”的一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突突尔,无须多礼。”雪鹫王摆了摆手,示意婢女退下,他望向白狼王使者,轻声道:“明天就是篝火晚宴,白狼王宴请诸宾,我要在那之前,单独见他一面,若是你没通知到……惹了我不开心,那么这趟篝火晚宴,所有人都不会开心。” 使者冷汗潺潺,低头领令而去,出了王帐,一路疾走,直到离了雪鹫王帐的范围,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暗声怒骂,这位雪鹫王戾气不浅,目中没有上三姓立下来的规矩,只可惜如今连自己也见不到自家王爷,不然要好好告上一状。 那三位大人物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讨什么。 …… …… “突突尔,是那件事情办妥了么?” 雪鹫王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壮硕男人,即便自己示意了无须多礼,突突尔仍然没有起身,披着一身黑色鳞甲的男人,抬起头来,面色凝重道:“王爷,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位大人送来了这样东西。” 壮硕男人微微起身,仍然是低着头的姿态,他双手从腰间取出一片金灿的羽翎,压得极其平整。 雪鹫王神情平静,单手按在金色翎羽之上,不动声色将其收入自己腰囊之中。 他微笑道:“做得很好。” 突突尔柔声道:“王爷,庭账外面出现了一个小插曲……一行从天神高原西方边陲赶来的贫民,自称是我们雪鹫一族的子民,有要事相见。” 雪鹫王眉头也不挑,冷笑道:“西方边陲?我雪鹫一族的子民都在天启河旁,哪会有跑到西方边陲的难民?这世道,总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借着八大姓会议的风头,来给雪鹫族脸上抹黑,这种难民,不知道能从哪里扯出来十八代的血缘关系,借此攀上八大姓的高枝。” 突突尔犹豫片刻。 雪鹫王道:“直接赶走,驱逐回去,让他们有多远,滚多远。” 突突尔道:“他们说……是与大先知有旧,还给出了证明。” 雪鹫王挑起眉头,沉默下来。 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微妙,陷入了漫长的思考之中,帐庭外的喧闹声音有些清晰了。 他轻声道:“与大先知有旧,有点意思……不要拦他们,放几个人进来,我有话亲自对他们说。” 上三姓,白狼,金鹿,黑狮。 这三大姓,其实对他的威慑力并不算强,这些年来,雪鹫王帐一直尝试着成为上四姓中的一员,而能够有如此殊荣的,要得益于如今雪鹫王的父亲,还有那位大先知,上一任的雪鹫王打下了极好的根基。 而大先知,则是雪鹫部落的荣耀。 白狼王庭在草原处在执牛耳者的地位,依靠着那位天启之河的大阵法师,可攻可守,整体战力最强,于是漫长的草原边陲防线,都由白狼王庭的年轻阵法师布置。 而雪鹫部落的大先知,则是与白狼王帐大阵法师关系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大先知的实力也极为了得,多次帮助王庭渡过难关,避开劫难,若是没有大先知,恐怕如今雪鹫之旗还挣扎在八大姓的底端,远没有如今这般风光和体面。 …… …… 光线流转,帐帘掀开。 三个人踏进王帐,宁奕眯起双眼,看着油灯尽头,坐在上座的那个中年男人,他轻轻嗅了嗅,这里似乎残留着某道自己熟悉的气息。 突突尔把他们带到之后,合上帐帘,沉声道:“王爷,到了。” 王爷? 雪鹫王? 田谕扶着先知老人,环顾一圈,现这里并没有席位可供他们坐下,于是便只能就此站着,庭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以至于看不太清那位王爷的面容,但田谕还是老老实实行了一个恭敬的礼仪,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沉稳道:“见过雪鹫王。” 千里迢迢,东行至此。 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他见到了雪鹫的执旗者,心境有些小小的欣喜,偷偷望向乌尔勒,却现宁奕的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和波动,连礼也没有行。 田谕并没有意识到异常。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整理思路。 接下来便是禀告西方边陲的异变,那场瘟疫造成的伤亡,以及先知大人总结出的症状,对抗的策略。 然而他刚刚把手伸向腰囊,雪鹫王便开口了。 “你们说……自己是大先知的故人?” 田谕点头,扶着老人,肃然道:“王爷……这位便是大先知的弟子。” 雪鹫王望着老人,笑着点了点头,道:“听说你们有信物?” “自然是有的。” 田谕从腰囊里取出了老人给自己的“一封古信”,这封古信,数十年前,这封信送到了边陲,老人并没有东行天启,去拜到那位大先知门下,于是便做了一位不记名的弟子,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里面的每个字,都是大先知亲自写下。 雪鹫王接过书信,看了一眼,笑着喃喃道:“还真是,大先知何时收过这位弟子的,庭帐内竟然没有记载,我竟然也不知道?” 田谕笑了笑。 接着雪鹫王便双手力,面无表情地撕开这封信,当着田谕,宁奕,还有老人的面,将这封信一撕为二,二撕为四,然后片片如雪花。 老实人的眼神一片惘然,他不知所措的看着那位高高在上的雪鹫王,书信的碎屑被扬起,吹到了自己的面前,田谕想要弯腰去捡拾,却被宁奕按住了肩头。 田谕嘴唇有些干枯,他看着庭帐高处的身影,忽然生出一股无力感来。 油灯摇曳。 雪鹫王轻声道:“可是大先知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来干什么呢?” 宁奕轻轻叹息一声。 他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七十六章 骗徒?贵宾。 “可是大先知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来干什么呢?” 雪鹫王的神情一片平静,“我雪鹫旗下有规定,驻守西方边陲者,不允许擅自离开,你们带着族人来到天启之河,原先的驻扎地又该如何?若是遭遇了敌袭……谁来担负这个责任?” 田谕神情一片惘然,他嘴唇颤抖,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雪鹫王的问题。 字字诛心。 “王爷,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们那里爆了一场瘟……” “够了。” 雪鹫王没有等田谕说完,便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坐在王帐最高处的瘦削男人抬眼望向突突尔,那位恭立在一旁,高大威猛的壮士立马心领神会,走向宁奕三人。 雪鹫王一句话,便断绝了田谕所有的希望。 “你们这些人。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吧。” 话音落地的同时。 突突尔已经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伸出一只手,要去抓住田谕的肩头。 田谕的神情挣扎,眼神里说不出的憋屈。 他望向那个高大男人。 对方眼里是木然,冷漠。 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他怎么也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对待……那位雪鹫王根本就是一个刚愎自用的独裁者,一句话也听不进去,更没有丝毫礼贤下士的气魄。 田谕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平地惊雷一般,他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勇气,恶狠狠蹬向那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壮士,喉咙高喝一声。 “滚开!” 声音凭空炸开—— 神情悲愤到极点的老实人,就这么爆了,他体内的劲气忽然炸起,整个人不再温驯,不再恭敬,就这么与突突尔撞在一起。 “轰——”的一声。 庭帐内的器具,在这次撞击之中,震颤起来,有些脆弱的器皿,就此碎裂开来,劲风卷起,帐帘被震得向外吹拂。 而这次的对撞,竟然是田谕占据了上风。 雪鹫王神情阴沉,看着一屁股跌坐在地的,自己相当欣赏的护卫,突突尔也是满脸的愕然,抬起双手,不敢置信看着自己的手掌,脑海里一片空白,满是茫然,不知道刚刚生了什么。 就连田谕也惊呆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体内竟然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 田谕冷静了一下,他有些恍然,喃喃道:“是……是乌尔勒么?” 他下意识望向宁奕。 宁奕不露痕迹收回那只按在田谕肩头的手掌,轻轻缩在袖中,他神情不变,以眼神示意田谕不用害怕。 一片死寂。 因为劲气的缘故,漫天雪白的书信碎屑,在庭帐内翻飞,此刻像是漫天飞雪,一片煞白,坐在上座的雪鹫王,神情难看至极。 他缓缓站起身子,在他的身旁,左右两边,各自立着一个刀架,一个剑架,左手边的刀架,自上而下,自高而低,摆放着十二柄长短粗细各自不同的刀器,而右手边的剑架,就只供奉着一把长剑。 凝固到极点的庭帐环境。 雪鹫王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你想造反?” …… …… “西方边陲,生了很大的瘟灾,那里死了很多人,我的亲人,朋友,还有很多孩子,老人,都在瘟疫之中丧生。” “一路东行,我们在雪原路上也死了很多人……” 田谕瞪着雪鹫王,他高声把自己来这里准备的那些话,都喊了出来,胸膛剧烈起伏,这个年轻人说完这些话后,几乎用尽了自己大部分的力气。 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话。 现在话说完了。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好人”。 雪鹫王一言不,眯起双眼,注视着田谕。 收敛气息的宁奕,耳朵轻轻动了动,他听到了帐营外的脚步声音,不止是一个……约莫有数十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这些人在帐营外汇聚,将这里围住。 雪鹫王平静道:“在本王面前出手伤人,捏造事实,你要为今日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他微微抬手,营帐外立即涌入一大批人。 雪鹫部落的战士,披着银色亮甲,持长剑,重弩,肃杀而又无声。 雪鹫王站起身后,从刀架上随意抽出一柄长刀,一手握住刀柄,另外一只手推出刀鞘。 营帐之内,顷刻间被刀光填满,这抹刀光来势之快,令人来不及反应。 宁奕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作为草原八大姓的统领者之意,这位雪鹫王,修为境界相当不俗,若是他没猜错,雪鹫王应该有着顶级命星的实力,可惜却没有命星大修行者的“傲气”,对待十境之下的凡人还要出刀。 这一刀下去,哪里是田谕这种人能扛得住的? 宁奕已经准备出手。 紧接着,他瞳孔收缩,不敢相信的微微侧。 下一刹那。 营帐的劲气扭曲,翻腾,磅礴的热浪掀翻了四周的摆设,一道极其高大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三人的面前。 那个极其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宁奕,雪白的大袍在刀罡之中翻滚,额上戴着一座如狼骨头颅一般的装饰品,后脑之处,一条雪白的狼尾拖曳下来,此刻猎猎作响。 这道身影的出现,比起那抹刀光来得还要快一些。 宁奕心头一凛。 妖君。 绝对是妖君。 “呵……”雪鹫王看着那道身影,忍不住笑了笑,他略带嘲讽笑道:“白狼王,你总算是来了。” 宁奕神情凝重起来。 白狼王! 草原八大姓,八大王旗,目前公认的最强者,也是执牛耳者。 雪白大袍在庭帐内翻滚,白狼王两根手指将那道甩来的刀光捻住,轻描淡写,将其寸寸捏碎,他的身后,训练有素的白狼王庭修行者鱼贯而入,撑开摆出列阵进攻姿态的雪鹫战士。 雪鹫王将那柄长刀插回鞘中,看到这样的一副仗势,面色并没有变动,向下坐去,淡淡笑道:“怎么……你想插手?” 白狼王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他微微向后侧,看了一眼田谕,老人,目光扫过宁奕的时候,明显停滞了一瞬。 重新转过头来,白狼王微笑道:“大先知难道没有对你说过么?身为执权者,不可自大,需要时时刻刻去听外面的声音,容不得丝毫懈怠……西方边陲的确有瘟灾爆,而受到迫害的已经不止一处。” 田谕眼神一亮。 田谕身上流淌的是雪鹫妖血,与这位白狼王,并没有血脉上的联系,但对方,给自己的感觉像是一轮暖阳,无比的亲近,随和,离得近一些,便可以感受到温暖的照耀。 白狼王的这一席话十分重要。 若是没有这一席话,那么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如今田谕和先知的心也稍稍安定下来……八大姓能够重视边陲生的异变,便是一件好事。 雪鹫王继续道:“此人之前冒犯于我,按照规矩,应当严惩。” 田谕默默攥紧双拳。 白狼王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温和笑容,他不缓不慢问道:“你要把他逐出雪鹫?” 雪鹫王木然道:“不是他,而是他们……大先知死后,总有一些骗徒,妄图以雪鹫之名,在母河生存。” 这一次,就连先知也无法忍耐了。 老人的脸色一阵青白,身子颤抖。他带着信物而来,如今那封珍藏保管数十年的信件,被雪鹫王撕成碎片,自己还变成了贪图大先知名誉的“骗徒”……他这一生,活的简单,虽没有丰功伟业,但做事干净,从未沾染污垢。 “你……” 老人气得说不出话。 白狼王笑道:“他们可不是骗徒……他们是我白狼王帐的贵客。” 雪鹫王眯起双眼,神情阴沉下来。 贵宾? 白狼王转过身来,看着田谕,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头,掌心里有赞许,也有鼓励,其中意味已是不言而喻。 他望着庭帐内的那些白狼甲士,吩咐道:“他们是‘符圣大人’要见的贵宾,带他们去‘小元山’。” 此言一出,便再无人心存困惑。 在小元山潜修的符圣大人,正是白狼王帐背后的那位神秘大阵法师。 也是大先知唯一的朋友。 宁奕在田谕口中听到过符圣的名号,此刻隐约想起一些片段……那只“瘦鸽”带给自己的玉佩,其中刻下的阵法,便是传自于符圣。 不仅如此,在最开始遭遇雪龙卷之时,先知老人的车厢,曾经激出神秘的银色符箓阵法,这道符箓在极其恶劣的环境当中护住了老人。 也是出自当年的符圣门下。 宁奕当时投机取巧,以指尖轻轻抹了一部分符箓阵纹,放在大道长河之中不断推衍,想溯本求源。 只不过这门阵法道术相当玄妙,一时半会,难以逆流推衍,开出大道之花。 这位符圣,向来不参与草原争权,神龙见不见尾,但人人敬畏。 雪鹫王双手十指,按在桌案之上,他左右两边的刀剑木架不断震颤,两盏油灯火光摇曳,一度俯得极低,看起来随时可能熄灭。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放弃了追究下去的念头,看着三个人就此离开。 如今白狼王开口。 再加上符圣担保。 这件事情,无论自己多么想要“借题挥”,都注定了……只能到此为止。 而最令他愤怒的,是白狼王亲自出现在了自己的王帐,却没有留下来一叙的意思。 是不准备与自己谈话了。 既然如此。 雪鹫王长吐一口气,他取出那枚扁平的金灿翎羽,喃喃道。 “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 第七十七章 小元山符圣 一座小山头,并不大。 其中茂林修竹,流觞曲水,隐约有缥缈仙乐。 单单在外面看来,这座小山头并没有天神高原的那种杀气,反而悠闲自得,更像是大隋的某处洞天福地,里面住着某位“老神仙”。 白狼王的甲士,领着宁奕三人,还有雪鹫残旗的前行者,来到这里。 符圣大人,就住在此地。 在白狼王甲士抵达这里的时候,山上的缥缈声音便袅袅散去了,一片寂静无声,雾气缭绕之中,显出一道模糊的轮廓,看起来并不苍老,反而看起来像是稚嫩的童子。 然而这道身影出现之时,四周的白狼甲卫便纷纷跪伏,神情恭敬道:“符圣大人!” 宁奕神情有些讶异,还真的是符圣。 只不过对方身上的气机……有些古怪,看起来不像是手段通天的“大修行者”。 小元山云雾流淌。 老人在田谕的搀扶之下,神情激动,向前前行数步,单膝就要下跪,却被符圣托了起来。 老人颤声道:“多谢符圣大人……” “小事。” 符圣轻声笑道:“我与大先知有旧,他临行之前,曾与我说过,当年在西方边陲曾有一位相当中意的‘年轻人’,可惜缘悭一面,未能接至天启河畔,若是你不介意,此后便可住在白狼领地,收白狼王旗庇护。” 老人神情恍惚,闭上双眼,两行浊泪缓缓流下。 他喃喃问道:“那西方边陲的那些族人……” 符圣大人平静道:“我会亲自出手,解决那场疫灾,然后把你的族人都接过来,这一点,你无须担心。” 田谕松了一大口气。 他不是迂腐之人,雪鹫王旗待他如何,刚刚在王帐里已经看见了,若不是白狼王出现,恐怕那位性情暴戾无常的雪鹫王,已经出刀把自己砍成两半,自己这一行人,好不容易东行而来,都要被遣送回去。 田谕扶着老人,神情感激望向山头前的那道身影,道:“感谢大人!” 符圣笑着摆了摆手,“过些日子,便是天启河举族同欢的篝火晚宴,这几天,你们便在这里好生休息,届时白狼王会为你们安排席位,一同赴宴。” 几人领了好意,就要离去。 符圣站在云雾中,望向宁奕即将转身的身影,笑着问道:“这位‘异乡人’……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 …… 宁奕笑了笑,背对符圣。 他挥手示意田谕和老人先离开,去安顿族内的事情。 田谕临走之前,站在宁奕身边,拿着只有两个人的声音珍重开口,道:“乌尔勒,庭帐里……多谢了。” 宁奕怔了怔。 庭帐里,他借着田谕的手,把“突突尔”击倒在地。 他笑着摇了摇头,田谕这个老实人啊,看起来憨厚,但心眼可小着呢……每一笔恩,都记在心里。 宁奕笑道:“无事,我片刻就回。” 等到白狼甲卫送着田谕,先知,离开了小元山的雾气,这里边只剩下宁奕和“符圣”两人,准确的说,只有宁奕一个人。 自始至终,“符圣”都只不过是以一介虚影的形态存在。 “凝形阵法。”宁奕看着符圣,诚恳道:“草原八大王旗,方圆数千里,人人都敬畏的大阵法师,却从未在世人面前抛头露面……难道是因为,这位大阵法师,根本就不懂修行?” 那位“稚童”的身影没有开口。 他只是笑了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宁奕踏入小元山。 宁奕神情淡然,跟在“稚童”的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小元山。 山雾缭绕,如置身仙境,即便是蜀山的小霜山,在秋末季节,也不曾有如此大雾,遮人眼目,而宁奕能够感应到……这浓郁雾气,却不是阵法刻意营造的效果,这座名叫小元山的山头,应该是地承某处雾气之穴,被“阵法师”打通了地脉,于是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这道奇观,稚童走在前面,微微抬手,便有飞掠而来的托盘,茶盏从雾气之中掉落,不偏不倚落在托盘上,接着便是潺潺茶水倾泻,几乎在同一时刻,四五个呼吸,这些画面在宁奕面前如行云流水一般衔接。 宁奕笑着伸出一只手,接过茶盏,那张托盘便倏忽飞离。 这是阵法,在素华宫见过类似的“把戏”。 有些意思。 他一只手端着茶盏,轻轻吹气。 小元山符圣轻声道:“你觉得此地如何?” 宁奕笑道:“灵气氤氲,阵法丰盈,上好之地。” 符圣问道:“异乡人,你见过比这更精妙的阵法么?” 宁奕挑了挑眉,含蓄的笑了笑,没有回答。 蜀山山主6圣,乃是宁奕认知之中,绝对的阵法第一人,后山的阵法虽然只见过寥寥几次,但都是可镇山压海的大手笔,这座小元山的山头阵法,精致有余,大气不足,如果真要论阵法造诣,丫头也能做到。 并不难。 关于“小元山符圣”,宁奕已经有所耳闻,这位大阵法师在白狼王帐下静修,为天神高原的边陲防线布置阵法,想必真正大气磅礴的符箓法阵,这位符圣也是可以布下的。 然而“稚童”再一次道,“这里阵法如何?实话实话便是。” 宁奕笑道:“应该是您年轻时候所布,有些地方,尚有缺陷。” 符圣笑了笑,道:“你说的很对,但只有后半边对。” 宁奕微微一怔。 “稚童”轻声道:“这就是我真实的阵法造诣了。” 宁奕皱眉道:“天神高原的边陲防线,北拒妖族,雄伟壮丽。” “那不是我布置的。” 符圣笑道:“那是老师布置的,我只是一个借鉴者,把老师的智慧和心血,转化成实际的阵法……但其实,那并不是我的作品。” “老师?” 宁奕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困惑,追寻的某个问题,似乎已经揭晓了答案。 妖族天下,一直没有对天神高原动手。 草原边线的阵法,是一个原因。 而这片草原上,应该有位令妖族都忌惮的“强者”,就像是西海的叶长风,一个人能够代表某片地区的“独立”和“规则”。 符圣的老师……宁奕转头望了望四周,却没有现任何一道身影,或者是异常。 符圣笑道:“别看了……妖族天下费尽心机,想要证明老师的存在性,这千年来都是一场空,更何况你?” “没有人知道老师是不是活着,或者已经死去。”符圣轻声道:“小元山上留了老师的大量符箓,只要能够领悟入门的符箓,便可以66续续将后面的阵法破译出来,阵法虽然玄妙,但照搬照抄却不算难。这些年来,白狼王庭的历代‘符圣’,做的便是这件事情。” 符圣望向宁奕,道:“老师单名一个‘元’字。” 小元山的元。 宁奕没有想到,符圣竟然会对自己说这些,之前他便看出了,这座山头的阵法偏向于精妙,不像是高原防线阵法的大气磅礴,如今这一切都合理了……草原的守护者,“元”,在这里留下了可以慢慢破译的阵法。 知道了这些,对于符圣,宁奕的心中反而更加尊敬了一些。 一位在小元山潜修近百年的“老人”,能够把这些功名都抛开,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宁奕认真问道:“初次见面……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符圣笑道:“我能上小元山,因为当初有个云游天下的散仙人,曾经给过我指点,于是我破开了这里的第一层符箓。” 宁奕一怔。 “不仅仅是我,雪鹫王帐的那位大先知,也是如此。” 符圣神情里带着三分追忆,缅怀。 他望向宁奕,目光在宁奕身上的“细雪”微微停留。 “那位散仙人说,未来这片草原……会迎来一位真正的大君,与当年的乌尔勒一样。”符圣轻轻道:“我在小元山等了很久,雪鹫的大先知也等了很久,只可惜那位散仙人不肯泄露天机。” “不久之前,大先知以符箓,向小元山传了一条消息。”符圣望着宁奕,神情凝重,“草原上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他占了一卦,以测未来……而不久之后,他便离开了人间。” 宁奕眯起双眼。 大先知的死,有些蹊跷。 按小元山符圣的话来看,实在有些太巧合了。 符圣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提到大先知的时候,声音有些落寞。 他自嘲笑道:“符箓上有他的卦象。” “一片金灿的翎羽……草原会因为这片翎羽,陷入动荡。” 东妖域。金翅大鹏。 宁奕望向符圣。 符圣的背后,山雾散开,露出一道又一道的符箓,阵纹,这些是宁奕一直想要还原的车厢秘纹,符圣把这份秘纹全都拆解开来,化为最原始的道纹。 “天启之河的河底……有乌尔勒留下来的‘秘藏’,这些阵纹,对你有大帮助。”站在宁奕面前,由阵法凝聚而出的稚童影像,变得模糊,雾气的那一边,有一位老者坐在木质的轮椅上,双手扶动车轮,缓缓而来,落在了原先稚童的位置,两两重合。 老人轻声喃喃道:“我一直担心,我像大先知一样死去,那样我就等不到散仙人口中的‘大君’了。” 顿了顿。 “但是……我遇见了你。” 老人的目光,落在宁奕的腰间。 “你的剑很好看,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如果我没有记错,散仙人的这把剑,是叫……细雪么?” (ps:月底了,求一下月票……距离前五差的也不多,希望能把差距拉近一些。) 第七十八章 雪鸩 小元山上,雾气缭绕。 一道身影盘坐在山门之前,宁奕的黑袍随风摇曳,他神情恬淡,眉心上一枚“红枣”凝聚而出。 他此刻的坐姿,就像是当年坐在紫霄宫山顶的那位白道士。 青天在上,大道在下。 山门之中,一道又一道的阵法飞掠缭绕,在宁奕身旁凝聚,这些“蝌蚪”一般的晦涩符箓,现在看来,已经不是那么难以理解。 阵纹被拆解,在大道长河之中翻滚,成为长河江水之中的雪白浪花。 宁奕陷入了入定之中。 那位符圣,坐在木质轮椅上,默默看着那道坐在山门的年轻身影,神情复杂。 他轻声喃喃道。 “真像啊……简直,一模一样。” 当初那位散仙人,坐在这里拆解阵纹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 …… …… 日子一晃即过。 篝火缭绕,夜幕降临。 “明明说,去去就来……老哥,你是不是在骗我?”田灵儿蹲在田谕身旁闷闷不乐,怀疑道:“已经两天没看到乌尔勒,乌尔勒是不是被我吓跑啦?” 田谕哭笑不得,端起酒杯,刚刚要喝酒,差点一口气喷出来。 在田谕身旁的苏琴也被少女逗笑了。 田灵儿瞪了个白眼,用力捏了一把田谕的大腿,老实人一个激灵,浑身一颤。 “田谕,这都篝火晚宴了,乌尔勒怎么还没来?他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可要找你算账!” 田谕揉着青的大腿,纳闷道:“乌尔勒没来,为什么要找我算账?” 少女哼了一声,双手环臂,嗔道:“我不管我不管,看不到乌尔勒,我就怪你!” 田谕笑着摇了摇头,他望向身旁空空荡荡的席位,小元山的那位符圣大人,为自己一行人都安排了住所,而且还真的留了篝火晚宴的位置,这是草原八大姓一年一度的狂欢盛会,从小就是他想要目睹的场景。 今日真的实现了。 心境有些摇曳。 据说在篝火晚宴上,八大姓会进行一场“角力”。 母河上下,分别来自八座领地的年轻子弟,会赌上自己背后的荣耀,在此相互较量,而八位草原王会在青铜台的最高处观战,他们手中握着象征着八大姓血脉和权力的“王旗”,以此来钦定下一任的继承者。 只要能够获得“王旗”的认可,那么便是王旗下的“小可汗”。 这是一场宏大的盛会。 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只不过这几年来,八大姓的“小可汗”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地位,在族内基本上没了挑战者,不过在篝火晚宴上,也能看到这些人出手的场景。 田谕喃喃道:“不知道这些‘小可汗’,跟乌尔勒比,又如何?” 在他心中,乌尔勒是一个“天神下凡”般的人物。 但田谕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乌尔勒给他的感觉是很强,雪鹫王给他的感觉也是很强,这一路走来,直到坐在这里,他所见到的“符圣大人”,“白狼王”,乃至白狼王庭里一些强大的修行者,都给自己这种感觉。 强。 很强。 摸不到深浅的强。 没有办法,田谕一直呆在西方边陲,而这些人,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比他的“五境”要强大太多了。 他从小就被灌输着“母河”乃是草原领袖的思想,来到天启之河,时常会有自卑之意,这里的普通修行者,都身负纯真血脉,更不用说那八位小可汗,乃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顶级天才! 能够在八大姓的母河领地成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田谕只觉得仰望。 从小的思想原因,即便是如今,把“小可汗”跟“乌尔勒”放在一起,田谕也不觉得乌尔勒能绝对领先。 因为乌尔勒太年轻了。 年轻的有些不真实。 尤其是田谕见到了银熊,黑狮这两族,极其强壮的体魄之后。 他十分怀疑。 乌尔勒那般瘦削的身子里,所隐藏的力量,当真能够跟八大姓的野蛮血脉媲美吗? 田谕怔怔出神。 少女的身旁,有一道熟悉身影坐下。 高骅拎了一壶酒,笑意盎然,这几日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来了天启之河,顿顿好酒好肉招待着,更是赶上了一年一度的“篝火晚宴”,此刻看起来心情大好。 “据说乌尔勒在小元山修行……”高骅笑着对田谕挤眉弄眼,“我刚刚拎了两壶酒,从小元山甲卫那弄来的小道消息,说是他一人坐在山门之处,如坐雪山之巅,霜草飞掠,紫霞漫天,星辉瀑卷。” “符圣大人可是白狼王庭的‘脊柱’。”高骅仰头,酒液顺延脖子流下,咕隆咕隆,声音含糊不清,“所以……大可放心。” 田灵儿眨了眨眼。 霜草飞掠,紫霞漫天,星辉瀑卷。 她脑海里已经隐约浮现出了一副画面。 连忙摇了摇头,少女拿起酒壶,眯起双眼,狠狠喝了一口。 高骅大声笑道:“快哉,快哉。” 歌舞升平,夜宴长乐。 四周是喧嚣的器乐交击声音。 大家围绕着青铜台,而那八面王旗之下,白狼,金鹿,黑狮……依次坐落,八位小可汗在人群拥簇之中,已经准备出手,如今的青铜台上,乃是一些族内的年轻子弟,登场交手,互有胜负。 “听说雪鹫王旗的小可汗,实力很强,不输上三姓……”高骅笑了笑,道:“待会就要见分晓了。” 田谕也听说了。 如今的雪鹫王旗小可汗,名叫“雪鸩”,体内的血脉据说抵达了返祖境界,与上一任雪鹫王可以媲美,可见血脉之强,风头大盛,一时之间,隐约让雪鹫王旗,有了第四大王姓的呼声……这一次的青铜台,雪鸩若是可以击败上三姓的小可汗,那么对雪鹫王旗来说,便是一件大喜事。 只不过,田谕丝毫不关心。 他们这一脉,已经彻底脱离出了“雪鹫王旗”。 如今再想到雪鹫王的那副面容,田谕的心底只觉得厌恶。 …… …… 醉意朦胧的高骅,打了个酒嗝,他惘然抬起头来,现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位相当高大的身影。 “你,你是谁?” 田谕眯起双眼。 这道身影站在这里,就像是一座小山,单单是外放的气势,就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突突尔。” 田谕眯起双眼,他记得这个汉子,当初在雪鹫王帐内,此人似乎是雪鹫王的贴身护卫。 他的手臂,被苏琴握紧。 田灵儿也下意识向后靠了靠。 田谕的心头闪过一丝不祥。 他寒声道:“怎么,你想动手么?” 突突尔并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俯瞰着身下的两男两女,脸上露出了一丝轻蔑。 田谕轻轻拍了拍苏琴的手,示意无事,然后猛地站起身子,他与突突尔的距离贴地很近,此刻猛地站起,他的额头几乎抵在突突尔的下颌。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高骅顿时酒醒,护住了身旁的两个女子,如临大敌,看着面前的大家伙。 “篝火晚宴,青铜台外,不准动手,这是八大姓立下来的规矩。”田谕冷冷道:“你若是动了手,违了规矩,要被流放边境,雪鹫王也保不了你。” 突突尔咧嘴笑道:“我不会在这对你动手。” 田谕冷笑一声,并没有过多纠缠的意思。 “那么就请便吧。” 说完这句,他便不打算再理会突突尔。 “田谕。” 突突尔的声音带着三分冷漠,他站在这里,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此刻喊出了田谕的名字。 四周都是一滞。 突突尔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座青铜台。 “你可有胆量,与我登台,为大家表演一二?” 田谕笑了笑,道:“不好意思……我可没这个功夫。” 他可不会傻乎乎的答应。 突突尔平静道:“你再考虑一下。” “我都说了……” 田谕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瞳孔收缩,雪鹫血脉的潜在视野,让他看清楚了突突尔手指的那个方向,在雪鹫王旗的方向,一个披着白袍,满头霜白长的年轻男人,正坐在席位之上,那男人生了一张阴柔俊美的面容,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双眼,对自己微微笑了笑。 雪鹫王旗的小可汗。 田谕攥拢双拳,他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庞然大物”,喉咙里压抑着愤怒的低吼声音。 令他愤怒的……是那位小可汗身边,有一位神态苍老,恹恹不振的老人,此刻昏昏沉沉睡去,头披散。 “别担心,八大姓的规矩在这,我们没有对他做什么。”突突尔淡然道:“小王爷请他过去喝了盏茶,老人身体可能不太好,岁数大了,总是嗜睡……但如果你拒绝了,那么我可不能保证,他一定能醒过来。” 与此同时,一道连绵纤细的声音传来。 神情慵懒的雪鸩,睁开眼后,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他轻轻吹了吹茶盏热气,传音道。 “田谕,听说你傍上了符圣大人这座靠山,所以嚣张得很。这些年来,你是一个敢打雪鹫王旗脸面的人……” “我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丢的面子,一定要找回来。今晚我不为难你,只要你能在突突尔手上走过三招,这笔恩怨就一笔勾销。” 田谕望向青铜台,八大王旗的执掌者,此刻高坐青铜台上,有说有笑,似乎不曾觉察这里的异样。 他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白狼王知道?” 雪鸩浑不在乎笑道:“等你捱过今晚再说咯。” 阴柔男人没了什么耐心,懒洋洋道:“登台丢个人,换他一条命,很难抉择么?” 田谕额头青筋鼓起。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高骅,田灵儿,苏琴,以及周围的人群,都愕然看着对立的两道身影。 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 “好……我答应你。” 第七十九章 青铜台(求月票) “哥!” 田灵儿第一时间红了眼。 她想要站起身子,却被高骅压住了肩头。 这一路上生死相依,逆境厮杀,无人比高骅更了解田谕…… 田谕没有解释什么,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 “无事。” 但高骅却看到了他死死攥拢的双拳。 …… …… 青铜台上,比试完的两位年轻人,结束争斗,相互施了一个礼,然后走下台去。 突突尔面无表情,一只脚踩在青铜台上,然后双手按压台面,整个人翻身而上。 座下响起一片哗然。 八王旗都知道这位“猛士”,在雪鹫王旗之下的头号护卫,是雪鹫王不折不扣的心腹死忠,体魄极其强大,据说刀枪不入,即便被铁锤抡砸头颅,也不会受伤。 竟然有人想要跟这个家伙比斗? 是哪个猛人? 众目睽睽之下,田谕登上了青铜台,他翻转手腕,神情冷冽,心境有些忐忑。 田谕一直是一个对自己有清楚认知的人……他知道自己的实力有限,也知道自己对抗突突尔,即便拼出血性,也不可能打赢对面。 但此次的比斗,若是如雪鸩说的那般……扛过三招。 他觉得自己能够做到。 田谕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抵达天启之河前的那一天晚上,乌尔勒给了自己一样“东西”,那是一件如鸟雀翎羽的长袍,披上之后,大小便可以随心意变换,乌尔勒并没有解释这样物事的来历,而是直接将其慷慨的赠予自己。 只不过这件长袍有所破碎了。 田谕试过以自己的古刀,去刺向翎羽长袍,结果不可思议的一幕生了,自己的刀气被袍面震开,连白痕都难以划出。 他并不知道,这是东妖域金翅大鹏族郡主白早休的珍贵宝器,若是保持完好,十境修为都无法撕扯破坏,即便如今有所损坏,也足够防身。 宁奕赠予田谕“百鸟袍”的本意也是如此。 防身有大用。 “三招。”田谕望向自己的对手,调整呼吸,喃喃道:“我只需要抗住……三招。” …… …… 青铜台上,八面巨大的旗帜猎猎作响。 这里是八大姓的权贵汇聚之地,他们俯瞰着青铜台的“战况”,歌舞缭绕,八位执旗者就在青铜台的最前方。 如今青铜台上的对阵,被八位草原王看见了。 金鹿王笑道:“这个小子叫什么名字?竟然敢与突突尔对阵,难道不要命了?” 白狼王的神情难看起来,他望向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瘦削男人,如今青铜台上的“对阵厮杀”,想必背后有着复杂曲折的故事。 雪鹫王在青铜台上极少言,几乎不开口,三大姓的草原王注意力放在那个叫“雪鸩”的年轻人身上,这是雪鹫一族天资惊艳的小可汗,今夜若是不出意外,三大姓的霸主地位,便会受到挑战。 白狼王木然道:“他是我白狼王庭座下贵宾。” 几位草原王都有所动容。 “此人的修为有些薄弱……资质倒还算行,只不过他身上的血统,似乎是与雪鹫王旗……”金鹿王说到这里,便止住了,他望向雪鹫王,前些日子的营帐冲突,他们自然有所听闻,心念一转,便立即明白了。 雪鹫王淡淡道:“私人恩怨,青铜台上解决,八大姓的优良传统,在王旗战前,不妨给各位添些开胃小菜。” 坐在红木椅上的雪鹫王,肩头罩着一件极其宽大的白氅,双手缩在袖中,看起来像是环抱双臂,此刻一只手微微下垂,落在了腰囊位置,指尖摩挲,轻轻揉捏着那一片扁平的金灿翎羽,神情有些恍惚起来。 白狼王的声音,将他思绪拉扯回来。 “雪煞,不要忘了规矩,比斗可以,不可伤人性命。” 雪鹫王慢条斯理道:“这是他们的私事了……我可干预不了。” “我这个人一向宽容大度,从不记仇,此事可与我无关。”他笑了笑,淡淡道:“不过你说得对,不要忘了规矩……希望突突尔能告诉那个年轻人,什么是草原上的规矩。” 后面的几个字,雪煞几乎是一字一顿念出来。 几位草原王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从不记仇”这四个字,从白狼王口中说出来,他们还能接受。 从雪鹫王口中说出来。 令人想要笑,却又笑不出来。 …… …… 青铜台下,满是欢呼,吵闹,喧嚣。 不明真相的观展者,等待着一出好戏的上演。 而苏琴和田灵儿的神情紧张到了极点。 青铜台上,则是一片寂静。 田谕抽出了自己腰间的古刀,微微躬身,反手持刀,摆出了战斗姿态,他的脑海里万念皆净,浑身上下的肌肉都绷紧了。 突突尔活动着自己的身子,双手扺掌外翻,浑身上下,爆出炒豆子一般的脆响。 除了雪鸩以外,其他七位小可汗,看着青铜台上的那个庞然大物,神情都是一片凝重,像突突尔这样的悍卫,在草原上极其罕见,据说他跟在老雪鹫王身边的时候,八岁就曾经徒手打碎过狼王的头颅,觉醒血脉之力后,更是可以与“银熊”,“黑狮”这样的力量型血脉进行角力。 在当年的某场篝火晚宴上,年幼的突突尔,与人互换招式,被人以铁锤砸中头颅,只受了轻微的伤势,而那人却被他一只手臂掏空了心肺……在青铜台上杀人,老雪鹫王花费了很大的力量才保下他,从此作为“雪煞”的贴身护卫,伴随新一任的雪鹫王长大。 突突尔已经很久没有登上青铜台了。 这场战斗,其实没什么悬念。 大家都在好奇,这个叫“田谕”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有什么样的胆气,敢与突突尔在青铜台上厮杀。 雪鸩的神情满是笑意,悠然自得,双臂舒展,看着青铜台上完全不成正比的两道身影。 突突尔漠然道:“小子……你可知道,草原上的规矩是什么?” 摆出战斗姿态的田谕,耳旁传来了一道剧烈的破风声音。 那个身材高大的壮汉,脚底踩踏地面,狠狠疾射而来,整个人像是一株撞钟古木,脚底力之处,青铜台的地面似乎都被踩得裂开。 草原上的规矩,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若是低位者想反抗高位者……那么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下一刹那。 田谕便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撞中,根本来不及反应,架刀的姿态都被撞散,整个人被撞飞而出,他闭起双眼,双手攥住古刀,狠狠拧腰翻身,向着地面插下,刀尖重重插下,使得他没有直接飞出古台,整个人极其狼狈地磕在地面之上。 一片烟尘。 满是寂静。 这等骇人的力量,让观战者神情震撼……突突尔的体魄就像是莽牛一般,如果就这么被撞中,恐怕整个人的骨头都会撞碎吧?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呢? 骨架已经散掉了吧? 突突尔站在两者相撞的原地,他保持着一击肩头贴山靠的姿态,缓慢收势,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真是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脆弱不堪呢……一碰就碎。 突突尔忽然皱起眉头。 他望向烟尘之中。 那里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音。 不仅仅是突突尔的神情变了,台下所有人的神情都变了。 雪鸩的笑意凝固起来,他眯起双眼,神情陡然阴沉,单手力,轻轻捶打在小桌桌面,之前那盏茶盏无声的跳动一下,接着碎裂开来,茶水从破碎的杯具之中潺潺流淌。 “怎么可能?” 烟尘里,一道身影,摇摇晃晃站起了起来,然后沉重拔刀,刀身与青铜台严密地插在一起,拔出之时,带着刺耳的摩擦声音。 “哥!” 台下,田灵儿紧紧悬着的那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忍不住惊喜叫了一声。 苏琴更是死死攥拳,指尖几乎嵌入了掌心之中。 但见烟尘散开,并没有血气,那个站起身子的年轻男人,只是面容有些狼狈,但紧接着便挺直了脊背,身上似乎连伤口也没有…… 突突尔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被自己这么一撞,还能站起来? 他想到了上次在雪鹫王帐内的冲突,当时自己没有在意这个年轻人,两两对撞之下,还吃了一个小亏……事后回想起来,并不是田谕厉害,而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背地里动用了“阴招”。 果不其然,在被白狼王请去之后,那个家伙便不见踪影,据说是被符圣接到了小元山,当日自己会吃亏,恐怕是因为“符箓”的原因。 突突尔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叫田谕的家伙,竟然还真的有一身“强大体魄”? 青铜台上,田谕一只手擦了擦嘴唇,默默将溢出肺腑的血迹抹在漆黑衣袍上,这件衣袍之下,百鸟袍的翎羽轻轻嗡动,出阵阵脆响。 这个大家伙,莽劲厉害得很……即便有乌尔勒相赠的衣袍,劲气还是渗透进来,自己像是被一头莽牛撞了一下,虽然没受皮外伤,但一度窒息,脏器险些都要裂开。 只不过,刚刚的一撞,让田谕摸清了突突尔的底。 三招。 不成问题。 他咧开嘴,当着所有人的面,缓缓伸出一根中指,勾了勾,笑道:“还有两招,放马过来。” (求月票!) 第八十章 草原上的规矩(求月票) 青铜台上,一片烟尘,缓缓散去。 看着还站在自己面前“安然无虞”的田谕,突突尔的神情相当难看。 他能感觉到空气之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杀意。 雪鸩就坐在青铜台下,面无表情盯着自己,那位注定要接过雪鹫王旗的小可汗,性情暴戾而古怪。 突突尔暴喝一声,他整个人前踏一步,劲气从肌肉内迸,直接将衣袍都撕裂,一拳擂打而出,这一拳犹如战锤,隔空爆响。 田谕的耳朵都要被风声撕裂了。 田谕一刀递斩而出,刀光划出一道清亮弧线,然而那只包裹着罡气的拳头,如金刚钵一般,将自己的佩刀砸得咔嚓碎裂。 突突尔低吼道:“给我死!” 田谕闷哼一声,双手抬起,如金蛇缠丝一般,并没有选择去硬撼突突尔,他身上有“百鸟袍”,只需要化开这一拳的力道,便足以全身而退。 两只手掌,化为幻影,捉向突突尔的一拳。 田谕的血脉是鸟雀属相,身法敏捷,要论力量,肯定不如突突尔。 这叫一技之长,避敌之短。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句话。 一力破万法。 田谕的两只手掌,在贴近那只拳头的时候,他的面色骤然变了,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突突尔的拳头,单单是四周不断迸射的罡气,在尺余距离,便令他擒拿而下的双手手掌,皮开肉绽,鲜血四溅。 这股劲气,根本不是凡夫俗子能够抵抗的。 这一拳,狠狠捶打在田谕的胸口,“砰”的一声,将青铜台上的劲气都震散。 这一声闷响,就像是雷雨季节的穹顶落雷,声音沉闷而且响亮。 台下的一些观战者,神情都起了微妙的变化,这一声入骨捶打……不会出人命吧? 田灵儿神情惨白。 苏琴闭上双眼,身子摇摇欲坠。 青铜台上,短暂的死寂,这些烟尘全都散开。 有人惊呼道。 “他还站着……还站着!” …… …… 突突尔的拳头,被两只手掌按住,田谕的双手,已是惨不忍睹的血肉模糊,颤抖扶住那只巨大拳头。 嘀嗒嘀嗒的粘稠鲜血,在风中被吹成一小串连绵长线。 两人对立而站,一高一低,一个人巍然如山,另外一个人则是如风中浮萍,随时都可能被吹散了。 突突尔皱起眉头。 这一拳,就算是八百年的雪狼王,也能被直接锤杀。 这个出自西方边陲的年轻男人,身上的血脉无比低微,修为更是只有五境……怎么做到抗住一拳不死的? 田谕的丝垂落,他的眼眶里有血丝浮现。 后背被这一拳打得有些凸出,他的衣袍内,传来连绵不绝的鳞甲震颤声音,那一拳为点的磅礴力劲,被百鸟袍的无数鳞甲所分担,节节分散,化小……但即便如此,他也有些无法承受了。 再强大的宝器,也无法弥补境界上的差距。 实力相差的太大了。 突突尔的耳朵微微侧动一下,他隐约听到了风声,紧接着便明白了田谕能抗住两拳的原因,这个家伙身上披着一件不得了的宝器,相差如此之大,竟然硬生生化解了自己的拳劲。 “是宝衣么?”突突尔俯瞰着田谕。 田谕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夹杂着血丝,还有轻蔑。 “还有一拳,你打得死我么?” 突突尔神情一滞。 他听到了一声咳嗽,接着面颊上传来了湿润的温度,一口掺杂着鲜血的唾沫,被田谕喷了出来。 那个瘦小男人抬起头来,嘲笑道。 “……杂种。” 耳旁立即响起剧烈的破风声音。 突突尔的神情狰狞起来,抬起一只手掌,五根手指如蒲扇一般。 这一巴掌,对准了田谕的脑袋。 他何时受到过此等屈辱! 八大姓的戒律,青铜台的规矩,都被他抛在脑后。 你有宝器,但宝器护不了头颅。 “我要你死!”突突尔的暴喝声音在青铜台上炸响。 狂风席面,田谕闭上双眼,脚底微微一错,身子向后仰去,他的面颊生出了无数纤细的毫毛,四面八方每一缕的空气流动,都被肌肤所捕捉。 血脉,开启! 田谕的后背几乎要贴在青铜台上,他的腰身陡然力,像是一条蟒蛇,双手按在台面上,整个人匍匐掠出,刹那将自己弹射到了青铜台的另外一边。 而失去了理智的突突尔,则是一个巴掌抡空,整个人向前踉跄一步。 田谕双脚踩住青铜台地面,如弩箭一般射出,一瞬之间,便来到了突突尔的后背之处。 田谕猛地睁开双眼。 眼瞳之中闪过一缕霜白杀意,他瞬间从腰间拔出另外一柄完好无损的古刀,对准突突尔的后颈扎了下去! “铛!”的一声,金铁交撞的声音响起。 田谕神情阴沉,自己的这一刀,被一只翻转的手掌挡住,突突尔的肉身体魄实在太强了……自己的全力一刀,连掌心都无法扎破。 于是青铜台上,两个人的姿态便凝固,定格。 田谕一只脚踩在突突尔微微弯曲的小腿之上,双手持刀扎在突突尔后颈处……只可惜这一刀被挡住,否则便是一击漂亮的反杀。 他吐出一口鲜血,望向台下的雪鸩。 只有两个字。 “三招。” 三招的赌约,已经结束了。 雪鸩的神情有些微妙。 他此刻的目光并没有与田谕对接,而是望着随时可能跌下青铜台的“突突尔”,被田谕一只脚踩在膝弯处的巨人,眼里已是一片漆黑,整个人安静下来……这就是让雪鸩神情变化的原因。 对雪鹫王帐忠心耿耿的突突尔,其实是一柄双刃剑。 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呆的大家伙,如果受到了刺激,那么便会变成不可控的杀人机器……根本就不可能停止下来,除非精疲力尽,在一次外出之时,突突尔陷入了这种狂热状态,只身冲入莽牛潮中,杀死了数十头莽牛,才逐渐恢复理智。 为了能够更好的驱使“突突尔”,雪鹫王动用了王旗的力量,在突突尔的血脉之中种下了“雪鹫王令”,这道王令,可以让突突尔陷入狂暴,也可以让其从狂暴之中醒来……而如今,整座王帐之中,只有两个人能够动用这股力量。 一个是坐在青铜台最高处的雪鹫王。 另外一个,则是雪鸩。 雪鸩皱着眉头,看着即将陷入狂化的突突尔。 三招的赌约已经结束了……不得不说,田谕赢得很漂亮,无论他用了什么手段,抗住突突尔的三拳,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 雪鸩听说了那一日在王帐内的事情,也了解了西方边陲生的异变,此事如今由白狼王庭负责,但事实上,西方边陲的瘟灾,是关乎整片草原的重大事件……这一行人的确是来禀告异常的,在王帐内与雪鹫王起了冲突,故而遭受了驱逐。 “的确有罪,但罪不至死。” 雪鸩在心底默默衡量一二。 他平静道:“那么……便到此为止吧。” 他一只手按在自己眉心,雪鹫王令的力量波荡而出。 青铜台上的比试,到此为止。 约好了三招定胜负,突突尔没有打败田谕,自然算是田谕赢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那位老人,此事之后,他也不会继续纠缠,而是兑现承诺,将其送回住处。 雪鹫王令的无形血脉之力,扩散而出。 突突尔的瞳孔里,漆黑的色彩逐渐消散,意识逐渐回归。 他听到了小可汗的声音。 “突突尔,你已经败了。” 巨人的眼中有一抹惘然,微微抬起头来,望向青铜台上方的位置。 田谕松了一口气。 他松开踩住突突尔膝弯的那只脚,收起古刀。 然而,下一刹那。 田谕瞳孔收缩。 场台上迸出一股极其狂暴的劲风,神情惘然的突突尔,一瞬间重新回复了凶神恶煞的模样,瞳孔满是漆黑,回身便是一击重拳,狠狠捶打在田谕的腹部,打得田谕弯下身子,咳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倒飞而出。 坐在台下的雪鸩,听到了雪鹫王冷然的声音。 “雪鸩,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节课是什么么?” 青铜台上,白狼王神情难看,站起身子。 激了王令的雪鹫王,同时站起身子,不动声色,挡在了白狼王的面前。 “两个小辈过招,何必那么激动?”他微笑道:“更何况……死不了,掉层皮而已。” …… …… 坐在青铜台下的雪鸩,身子颤抖。 他神情挣扎,闭上双眼,脑海里回想起过往的画面。 在天启之河,大草原上,被钦定成为小可汗的那一天。 雪鹫王告诉自己。 草原上的规矩只有一个。 弱肉强食。 活下去,就要不择手段。所谓的气魄,风度,乃至于尊严……都是活着的人,强大的人,才能拥有的。 而他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雪鹫王赐予的。 他其实与突突尔一样。 一日不成为王旗的执掌者,他便一日不可以抬头,不可以忤逆。 他心中的确有着某道界限。 但……难道要自己要为了一个外人去违背雪鹫王么? 双拳徐徐松开。 雪鸩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他的神情重新变得冷漠起来,看着青铜台上的风暴,眼神里最后的悲悯也缓缓消散。 第八十一章 天神下凡(求月票!) 雪鸩漠然注视着青铜台上,陷入了狂化状态的突突尔,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那个叫田谕的男人,即便有宝器护身,也支撑不了十个呼吸,会被突突尔直接撕碎,浑身炸开。 然而青铜台上的风暴之中,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嗤然声音。 像是有人撕开了风。 不仅仅撕开了风,还带来了雪。 一枚冰屑飞掠而出,被雪鸩两根手指夹住,他皱起眉头,看着这一片雪屑在自己指尖冻结,连带着指尖的一小片肌肤都被冻上霜寒。 这是……什么? 因为罡气掀动的风暴中心。 田谕双手挡在自己的面前,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被要被磅礴的劲气撕开了,喉咙已经满是血丝,挤不出更多的声音,突突尔撞来的身影像是一座小山。 他闭上双眼,脑海里想到了苏琴,自己的妹妹,先知大人,一路上走过来,陪伴自己抵达天启之河的同伴们…… 还有乌尔勒。 田谕挤出了一抹苦笑。 自己这副模样,被乌尔勒看见,要笑话的吧……明明给了自己一件宝器,但实力还是太差了…… 那股威压瞬间便抵达了自己的面前。 与此同时。 他的耳旁,传来了轻微的撕裂声音。 迎面而来的罡风,瞬间支离破碎,化为一蓬又一蓬的狂潮,在田谕面前的三丈之外瀑散。 有一道身影,像是“撕裂”了空间,指尖微微勾勒,无数道符箓秘纹在风暴中心流淌,撑开了一道燃烧着神性的门户。 他从门中走来。 无数的光明围绕,匍匐,拥簇。 田谕感受到了炽烈的温暖,他下意识睁开双眼,看到了无比熟悉的那个背影,一瞬之间,鼻尖酸涩,喃喃开口道。 “乌尔勒……” 不是在做梦吧? 那个男人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宁奕的指尖,小元山的符箓秘纹如倒悬海水一般汇聚,即便是有“大道长河”去推演,他也花费了数十个时辰,才将符圣摆出来的秘纹破开,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这些秘纹在白狼王庭内连接着任意一处的空间,整座白狼王庭的地底,都是符圣当年布下来的阵法。 从小元山完成闭关,宁奕便觉察到了“百鸟袍”的震颤和哀鸣。 那件白早休的珍贵护身宝器,在赠给田谕的时候,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宁奕寄托了一缕神念在其上面,当田谕遇到强敌的时候,自己可以第一时间察觉……一念之间,宁奕便捕捉到了青铜台的位置,接着便是以指尖符箓阵纹,撕裂空间。 他没有迟到。 脚尖落在青铜台上的那一刹,宁奕便看见了那个迎面撞来的巨大身影。 那个在王帐内遇到过的,名叫“突突尔”的小巨人。 如果真要按境界划分杀力,突突尔的实力相当不俗,可能有着十境的力量,而此刻似乎陷入了某种狂化状态。 宁奕皱起眉头。 他望向青铜台上,雪鹫王就在那里……是他动的手脚么? 此刻的突突尔,有着可以与十境巅峰修士对捉厮杀的本钱,浑身血气燃烧,这是一种类似东境邪术的法门,燃烧精血,大量消耗寿命,来换取体魄和力量的飚增。 …… …… 青铜台上地面寸寸炸开。 突突尔双手攥拢如锤,转身拧腰,所有人的目光之中,看到了炽烈的圣芒里,在瘦削的田谕面前,似乎多了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站在田谕面前,要替他挡下这一击。 田灵儿瞳孔收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宁奕”! 轰然爆破的风流声音,从青铜台上炸开,在地面瀑散,离得近一些的观战者,伸出一只手来,几乎无法直视那台上炸开的光明……然而光明消散,所有人都看清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雪鸩的神情猛地变了。 田谕的身前,那个从天而降的年轻人,一根食指,抵在突突尔的双拳之处。 这一幕实在太具有视觉震撼性。 突突尔像是一座山。 而宁奕……像是一株草。 此刻以山撞草,更像是以卵击石。 宁奕的脚步连后撤一分也无。 他站在光明和浩荡之中,神情平静而又淡然, 一根手指抵压在突突尔的拳头之处。 接着,第二根手指轻轻搭在其上。 瞳孔一片漆黑的突突尔,出了野兽一般的怒吼,他高喝着踩踏脚底的地面,双脚踩住一张巨大的蛛网,整个人埋下头颅,却像是撞在了一堵厚墙之上,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前进一丝一毫……直到宁奕将五根手指都搭在他的拳面。 宁奕道:“跪下。” 五根手指按下。 突突尔的额头,青筋鼓起,他喉咙里的怒吼声音,逐渐变成了声嘶力竭的狂啸,再变成哀求,悲嚎。 坐在青铜台下的雪鸩,神情满是怔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突突尔在狂化之后,流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出这样凄惨的嚎叫……原来狂的野兽,也是会知道求饶的。 宁奕没有理会。 他五根手指力。 “噗通”一声,突突尔跪在了青铜台上,巨大的头颅艰难抬起,然而宁奕的声音犹如敕令一般再度响起。 “低头。” 那颗头颅在巨大威势之下,艰难对抗,上下起伏。 突突尔低下头颅的那一刻。 宁奕的另外一只手抬起,两根手指并拢,轻轻按下。 一缕剑光从天而降,如落雷般瞬间闪过。 一抹鲜血从突突尔后颈之中迸溅而出,连绵不绝,犹如细狭瀑布。 这头野兽轰然倒地,眼神之中的光彩逐渐消弭。 田谕跌坐在地,怔怔看着这一幕……他从未想过,乌尔勒竟然有着这般恐怖的体魄。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他竟然还质疑乌尔勒身体里潜藏的力量,平日里跟自己有说有笑的“宁奕”,此刻就像是一位黑衣修罗,沉默不语,杀意腾腾。 但世间的光芒,都围绕着他。 于是……他更像是一位天神,一位携带着怒火来到人间的天神。 宁奕的脚底,青铜台上,流淌蔓延着突突尔的鲜血。 一片死寂。 …… …… 青铜台上,白狼王的神情明显有错愕,也有惊讶。 那一日,他在王帐之中,见过这个年轻人,当时“宁奕”的修行境界掩藏的极好,他竟然没有看出此人的修为,事后只是得知,符圣留下了那一行中的某个人,在小元山参悟符箓……没有想到,这人便是宁奕。 即便是现在,他依然没有捕捉到宁奕的准确境界。 从他出手击败突突尔的动作来看,干净利落到了极致,没有丝毫的多余动作,从这一点来看,这个年轻人,是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白狼王的神情有些古怪。 这也太年轻了。 草原上有这种天才? 即便是妖族天下,或者大隋,在这等年龄,能够成为命星的,又有几人?不过屈指之数。 与白狼王神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之前阻拦其出手的雪鹫王。 雪鹫王眉心的王令一颤,突突尔的神魂被宁奕的执剑者剑气直接斩碎,作为王令的宿主,他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雪煞身子摇晃,翻身将双手按在青铜台上,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画面……青铜台上,跟随自己多年的突突尔,已经倒在地上,头颅被一缕剑气穿透,死的不能再死,地上潺潺鲜血汇聚如小河。 是那个人! 那个在王帐见面之时,便藏锋不露的年轻人。 雪煞痛苦的捂住胸口,喃喃道:“突突尔……突突尔……” 随自己一起长大。 自己许诺过的。 突突尔距离看到自己许诺的“那一幕”,只差最后一些了。 若是没有这场比斗,那么便不会有这场惨剧…… 而这一切,都要怪在那一行西方边陲的贫民身上。 雪鹫王攥拢双拳,他望着宁奕,一字一句,带着杀意。 “贱民,在八大姓会议上……出手杀人,你可知,该当何罪?” 青铜台上。 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置若罔闻。 田谕的神情满是焦灼,他捂着涩的胸口,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青铜台上,比试可以,但不可涉及性命,当初的突突尔便是因此险些被处刑…… 然而宁奕的神情一片平静。 他望着青铜台下,在篝火晚宴上的群众,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苏琴。 高骅。 田灵儿。 缓缓醒过来的先知老人。 当初跟自己跋涉草原,抵达天启之河的那些孩童,妇女,分布在篝火晚宴的各个角落。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 宁奕望向青铜台,轻轻开口道。 “告诉他,我叫什么。” 田谕怔了怔,下意识道。 “乌尔勒……” 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他的面色变了变。 这个声音同样从田灵儿的口中传出。 接着便是那些见过宁奕只身拦截草原雪龙卷的西方边陲之人。 像是呼唤和猜测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渺小声音,逐渐汇聚的声音,缓慢扩大,最终成为一道充满敬意的回答。 乌尔勒! 那个草原上,两千年来的大君,从未有人质疑的真神。 最高处,雪鹫王,白狼王,八位草原王,都愕然看着站在青铜台上的黑袍年轻男人。 宁奕体内的狮心王结晶轻轻震颤。 他抬起双臂,站在光明与浩瀚的狂风中心。 嘴唇微启,喃喃道。 “我是……乌尔勒-额图!” (求月票!) 第八十二章 八王旗之战(求月票!) “我是……乌尔勒-额图!” 青铜台上,响起了宁奕威严而又肃杀的声音,在这一刻,抬起双臂的黑袍年轻人,就像是世界的中心,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他。 乌尔勒-额图! 两千年来草原唯一的大君! 宁奕望向青铜台最上方的雪鹫王,他反问道。 “你要定我的罪?” …… …… 狂风渐渐消弭。 那道恢弘的声音,还在随着风气缭绕,扩散。 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这个回应。 田谕攥拢双拳,眼眶通红,看着宁奕,台下的那些人,那些一路从西边边陲跋涉而来的雪鹫旧部,此刻都是神情激动。 他们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在前往天启之河的路上,这些人全都称呼宁奕为“乌尔勒”,而宁奕从未正面回应过,最多只是笑着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他们信奉着先知的话。 而今天,此刻。 乌尔勒当着八大姓的面前,宣布了自己的身份! 白狼王一阵心神恍惚,他看着那个意气风的年轻人,想到了在小元山看到的一副壁画,那副历经两千年岁月的壁画,大部分的细节都已经模糊……但唯一可以看清的,是两千年前大君的姿态。 神韵何其相似? 气魄何等相同? 雪煞双手按在青铜台城墙上,指尖嵌入石块之中,他盯着宁奕,寒声道:“笑话……乌尔勒已经死了两千年了,你一个异乡人,胆敢亵渎草原的天神,我不仅仅要治你的罪,还要将你处刑!” 雪煞话音刚落,他刚刚准备翻身掠出,白狼王的手掌便轻轻搭在了其肩头,草原上的第一王,神情平静,此刻的局势与之前形成了逆转。 白狼王看着雪鹫王,平静道:“你不要忘了,乌尔勒……本就是异乡人。” 一片哗然。 青铜台下有些人,并不了解当年的历史,更不知道那位传说中的天神乌尔勒,是一个怎样的身份。 白狼王淡淡道:“当年草原陷入水深火热,内部仍在厮杀,乌尔勒的出现,让草原拧合起来,你不要忘了,我们在两座天下是何等的忍受屈辱,这一切都是因为血脉和地域带来的偏见……难道你已经忘了当初的教训么?” 雪鹫王的神情一片阴沉。 他寒声道:“你疯了?” 白狼王摇了摇头,“我没有疯……至少我比你清醒。在这片草原上,任何人都可以是乌尔勒,但这两千年来从未有人做到,原因很简单,在这之后,再无一人,可以同时获得八面王旗的认可。” 雪鹫王神情一怔。 “八面王旗,象征着草原上八道最强大的血统……当初的乌尔勒,虽然是一个异乡人,但得到了天启之河的祝福,也征服了八面王旗,他有着无与伦比的血脉力量。只有这样强大的王者,才配得上‘草原真神’的称呼。” 白狼王挑了挑眉,他望向宁奕,道:“你来的很巧。” 这里……正好有八面王旗。 这句话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白狼王站在青铜台上,他一只手按住雪鹫王,身旁的巨大白袍,猎猎作响。 他望着宁奕,眼神里带着复杂,既没有鄙夷,也没有信任,而是小心翼翼的谨慎,还有藏在最深处的期待。 你说你是乌尔勒……那么,证明给我看。 宁奕抬起头来,他看到了白狼王的双眼,也看懂了这双眼眸里蕴含的意味。 宁奕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他蹲下身子,拍了拍田谕的肩头,轻声道:“辛苦你了,下去休息一会……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田谕神情复杂,重重点了点头,他捂住一边手臂,缓缓站起身子,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转头道:“乌尔勒……要小心呐。” 宁奕笑着点头。 他站在青铜台上,目光环绕一圈。 今夜是八大姓的篝火晚宴,执掌八面王旗的小可汗都在青铜台下,等到各方势力的年轻人比试过招,一切都快要结束之时,这八位年轻天才,便会压轴登场。 上三姓,下五姓,这八位修行天才,背负着不同的妖族血脉,也拥有着人类的星辉修行法门……他们会代表背后的王旗,进行一场比斗,最终的获胜者,会给背后那面王旗带来无尽的荣耀。 宁奕眯起双眼,这所谓的“王旗”,有些像是执剑者的天书古卷……当然远远无法相比,但至少也是一件品秩不俗的宝器。 八面王旗,在八位小可汗手中。 但是……在暴露自己的实力之前。 宁奕望向某个方向,他在雪鹫王旗的下方,看到了那个白披散的阴柔男人,那个叫“雪鸩”的小可汗,此刻神情阴晴不定。 宁奕站在青铜台上,他背负双手在背后,望向雪鸩,微笑道:“让你两只手,敢上台否?” 雪鸩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雪鹫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不要给他机会……拒绝他,此人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再过片刻——” 声音就此中断。 青铜台上的雪煞,微微一怔,接着眼神难看起来。 竟然忤逆了自己? 断去两者之间联系的雪鸩,缓缓站起身子。 他无视了雪鹫王传到自己耳边的声音,而站起身后,行路之时,甚至一眼都没有去看那位青铜台上的真正执旗者,因为此刻雪鹫王旗在自己手上……而他修行至今,积攒的那份骄傲,不容许自己在此刻退缩! 雪鸩看着这个跟自己岁数差不多的男人。 他登上青铜台,双手扺掌,微微舒展身子,浑身上下爆出炒豆子般的脆响。 雪鸩只是木然说了四个字:“拳脚无情。” 宁奕笑了笑。 他仍然是那副背负双手的姿态,望着这位雪鹫王旗的小可汗,淡淡道:“有什么招式……你尽管施展。” 雪鸩低声说了一个“好”字。 声音爆破而出,刹那之间,这位小可汗已经出现在了宁奕的面前,他五根手指攥拢,在宁奕面门之处抓去,先前宁奕与突突尔的那一战,他看在眼中,这个异乡人的体魄很强,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雪鹫的纯种血脉,在此刻开启到了极点。 青铜台上,一阵狂风掀起。 这五根手指,下一刹那,就要抓爆宁奕的头颅。 然而宁奕的度更快。 他背负双手,脚步微错,比起雪鸩如疾射弩箭的前冲,他更像是闲庭信步,微微侧,毫厘不差的躲过这一爪。 雪鸩瞳孔收缩。 他继续前冲。 宁奕继续后掠。 两人一前一后,在烟尘之中相互纠缠,只不过宁奕只守不攻,神情平静至极,双手始终背负在背后,甚至连身子的左右摇晃程度,都降至极低,雪鸩已经双手并用,鹰爪如钩,掀起阵阵破风,却连宁奕的一缕丝都触碰不到。 雪鸩的眼瞳逐渐变细,在这个过程中,他的血脉不断攀升,到此刻激到了顶点,瞳孔缩细成为一条狭小的短线,指甲弯曲生长,变得漆黑且坚硬,招招抓破虚空。 “给我死!!” 雪鸩的喉咙里迸出愤怒的吼声。 一头白,如瀑狂舞。 场面看起来像是一边倒的压制,宁奕在漫天爪影之中被压制得毫无喘息机会,台下的其他几位小可汗,看到这一幕,都是神情凝重……今夜的篝火晚宴,便有传言说,雪鸩会借此机会挑战上三姓的未来执旗者,而且胜算不小。 白狼,金鹿,黑狮的三位小可汗,此刻都是满脸的严肃,雪鸩此刻的状态,杀力攀升,而且一口气机极其绵延……如果换做是他们来抵抗,此刻稍有不慎,露出破绽,便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是一种相当暴戾的打法。 而令白狼,金鹿,黑狮这三位上小可汗更加觉得震撼的,是那个自称“乌尔勒”的年轻人,展露出来的强大身法,在如此狂暴的进攻之下,完美的保持着闪躲和后撤,连一丝破绽也没有露出。 他没有动用双手……三位小可汗实在想不明白,放弃双手,还有什么机会在这种厮杀当中搏回上风? 这个自称“乌尔勒”的家伙,恐怕要食言了。 然而此刻的局面对他相当不利,很快就要被逼到青铜台的边缘,就算食言动用双手,又该怎么去抵抗雪鸩的攻势?这等杀伐之术,如浪潮叠加一般,越到后面,越是不可阻挡,此刻已经叠至高氵朝,气势如虹。 “给我死,死,死!!!” 雪鸩已经陷入了一种疯魔状态,他始终盯着宁奕背负在后的双手,漫天爪影笼罩着这个黑袍男人,这个男人再不出手,便会硬生生被自己撕碎。 已经抵达了青铜台的边缘。 宁奕退无可退。 雪鸩的周身三尺,全是指爪拍下的幻影。 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雪鸩狂啸一声,扑身而上。 宁奕双脚踩在青铜台的最后一块砖石上。 “砰”的一声。 一道沉闷而且有力的撞击声音。 一连串抛飞而出的血珠。 宁奕仍然是那副双手背负在后的动作。 他神情木然。 而面前的雪鸩,下颌被一击膝撞砸得扭曲,整个人双脚离地,向上飞出。 (求月票!!) 第八十三章 我要你臣服(求月票) “这,怎么可能?” “生了什么?!” 上三姓的三位小可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睁大双眼,神念掠出,捕捉着所有的细节……然而就在眼皮底下生的一幕画面,竟然没有看清? 雪鸩是怎样飞起来的? 三位小可汗神情恍惚。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而如何击破雪鸩的杀伐之术,宁奕已经给了他们最好的答案。 那就是比雪鸩更快。 …… …… “咚”的一声,重重摔落在地。 雪鸩看到了一袭黑袍,神情万年不变的平静,就站在自己面前,他面容狰狞,双手按地,向后掠去,然而落地之后,那袭黑袍还是站在自己面前,像是从未挪动过步伐,烟尘四溅之中,雪鸩狂啸着挪移,他的天赋秘术被驭使到了极点,而这座青铜台又极大,于是一道又一道的虚影在烟尘之中侧翻,扭转,显得极其狼狈。 无论他掠至哪里,那股巨大的压迫感始终存在,抬起头来,那袭墨一般漆黑的长袍永远在自己面前。 雪鸩的下颌被刚刚的一击膝撞砸碎了,血肉模糊,他那张阴柔俊气的面庞都毁了,此刻看起来相当狰狞,但这已经是宁奕收手的结果了……宁奕的本意,从一开始,就是要羞辱这位“卑鄙”的雪鹫小可汗。 以田谕这种老实人的性格,绝不会与突突尔交手。 田谕受的屈辱和痛苦,他会加倍奉还。 雪鸩狂吼着,在地上翻滚一圈,撞在了宁奕的脚前,他五爪狠狠抓下,只抓了一个空,五根手指的强大劲气将青铜台地面直接抓碎,带出一大蓬碎石,接着便被一只脚踩中,出凄惨的嚎叫声音。 宁奕一脚踩住雪鸩的手掌,那个激全部血脉的阴柔男人,又是狠狠一爪袭来,宁奕面无表情一脚踢出,脚尖撞在指爪间,体魄之间的对撞,宁奕毫无疑问的取得了胜利,只用了三成力的一脚,碾压之势的扫过,一阵爆碎的骨骼破开声音。 雪鸩喷出一大口鲜血,神情苍白。 他抬起头来,此刻他连宁奕的脸都看不见,只能看见黑袍的边角。 这个人是故意的……以这种体魄,一开始直接硬碰,自己根本奈何不了对方,他让自己蓄力,让自己起势,然后在自己最鼎盛的那一刻,狠狠迎面击倒自己。 宁奕面无表情。 “还不动用王旗么。”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这个念头刚刚萌生,身下便传来了一股狂乱的妖力紊流。 宁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雪鸩的双眸彻底白化,眼瞳和眼白融为一体。 他的长泛起寸寸银光,整个人的后背肌肤,内里如置两颗滚珠,扭曲跳动,然而将血肉缓慢撑开,在血雾迸溅里,生出一对巨大肉翅。 “王旗的力量?”宁奕有些讶异。 他看着悬浮而起的“雪鸩”,那个炼化了雪鹫王旗的家伙,身上的气息呈几何倍数的增涨,而这股气息,则让三大姓的小可汗都变了脸色。 “雪鸩与王旗的融合程度竟然如此之高?”白狼王庭的小可汗望向身旁的那两位,现对方眼中与自己一样满是惊骇。 八大王庭的王旗,有着强大的血脉潜能,而执旗者,手握王旗之时,便可以大大增涨自身的血脉浓度,以此拔高战力。 不同的修行者,对王旗的利用率自然也是不同。 据说当年获得八面王旗的“乌尔勒”,在同时激活八面旗帜之后,拥有了驱使草原万物生灵的伟大力量,在这片天神高原之上,剑指之处,所向披靡。 三大姓的小可汗,望向雪鸩,眼里满是忌惮。 如果说,先前只是认为雪鸩与自己有一战之力。 看到此刻的雪鸩,他们便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雪鸩能把王旗炼化到接近返祖的程度,与他一对一对捉厮杀,最后倒在青铜台上的,一定是自己。 “他……藏得好深。”金鹿王庭小可汗喃喃自语,一阵后怕。 如果是自己登台了,此刻又是什么场面? 或许自己在逼出雪鸩施展雪鹫秘术之后,就落入下风了……到了最后,双方各自施展王旗力量的话,他还真的不是如今雪鸩的对手。 手握黑狮王旗的小可汗同样神情难看,他望向青铜台上悬浮的雪白身影,隐约有着不祥的猜测……若是自己与此刻雪鸩角力,即便有黑狮血脉,恐怕也无法敌过。 小白狼喃喃道:“他这不是要争四大姓的位置,他这是……想争第一啊。” …… …… 宁奕眯起双眼,打量着自己面前的“雪鸩”。 在激王旗之后,雪鸩的气机变得浑厚,体魄肉眼可见的强大了,可见王旗的确是一个好东西,竟然把雪鸩最大的短板给弥补了。 宁奕喃喃道:“不知道集齐八面王旗,会有什么作用?” 执剑者的八字古卷,每一个字,都是天地之间至简的道理,此刻的草原王旗,给了宁奕一种“仿制”的感觉,八面王旗,每一面都蕴含着独特的血脉之力。 从先前白狼王的话中,可以知晓,两千年前的乌尔勒正是集齐八面王旗的唯一存在。 “这就是狮心王骑草原无敌的原因么?”宁奕低垂眉眼,他能够感应到,自己体内的狮心王结晶,正在不断震颤,这是一道跨越千年的呼喊,已经太久没有见到“王旗”了,只不过宁奕并没有打算放出狮心王结晶,更没有动用其力量的打算。 他仍然背负双手,但是此刻已没了玩下去的意思。 雪鸩在青铜台上悬浮而起,背后两只肉翅缓慢拍打,无数银色秘纹在头顶闪烁,汇聚,然后喷吐出一枚炽烈的“炮弹”。 轰的一声! 宁奕的面前,炸开冰冷的劲风。 三尺之外,一道圆弧形的屏障撑起,剑气从他的袖袍之中溢出,丝丝缕缕围绕周天。 宁奕看着雪鸩,那个激王旗的阴柔男人,还在蓄势着更大的“杀招”,天地四周的灵气都在向着他头顶飞掠,雪鹫王旗的力量凝聚成为一个细小的白洞,霜屑兜转。 青铜台上,寸寸覆盖霜雪,在数个呼吸之内,结满冰渣。 雪鸩高高飞起,双手抬天,然后托起那道雪白的白洞光球,狠狠坠砸而下。 迎风而涨。 整座天幕都如坍塌一般。 自始至终都没有动用双手的宁奕,抬起头来。 他面无表情说了一个字。 “去。” 下一刹那。 腰间细雪剑器自行掠出。 一抹长光如虹,劈卦斩开! …… …… 细碎的冰屑,四散炸开。 田谕一只手挡在面前,他微微侧身,将妹妹和苏琴揽在怀中,以自己的肉身,后背,去遮挡炸开的炽热光芒。 犹如惊雷炸开。 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银白。 耳旁嗡嗡作响。 而当一切都恢复的时候,仍然有冰渣不断掉落。 青铜台上,那道悬浮而起的身影,已经坠跌而下,跌出了与王旗之间的感应状态……雪鸩失去了意识,昏迷不醒。那张阴柔的面孔上,满是殷红鲜血。 这些鲜血,倒不是被宁奕击伤,而是他激王旗之后,求胜心太切,用力过猛所致。 宁奕蹲在青铜台上,手掌轻轻把玩着一面细小的王旗,那只王旗不过巴掌大小,看起来相当精准,雕刻着一头雪白的飞鹫,他轻轻掷了掷,掂量一二。 空气之中有穿梭而来的呼啸声音。 细雪剑光在漫天下落的雪屑之中辟易自如,然后“咔嚓”一声,重新归鞘。 宁奕缓缓站起身子。 他没有去动用“狮心王结晶”,而是以自己的力量去感应,可惜的是,这面王旗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雪鸩败了……台下已经有了唏嘘感慨的声音。 田谕望着宁奕,三大姓的小可汗也望着宁奕,他们神情复杂,等待着宁奕催动王旗,来验证自己的“大君身份”。 然而。 短暂的沉寂。 台上一片安静,“乌尔勒”握着王旗,自顾自端详,斟酌。 却没有生出异变。 宁奕看着王旗,他仍然没有动用狮心王结晶,而是坚持用自己的血脉去试探王旗。 他的神情阴沉起来。 宁奕拿着极轻的声音,一字一句开口质问道:“难道,你是觉得我……不够资格么?” 五指用力。 宁奕凝视王旗的瞳孔,浮现出一抹蔚蓝色的光华。 内里有一片大海浮沉。 雪鹫王旗的旗帜,开始出剧烈的震颤,像是俯,更像是悲鸣。 田谕怔住了。 宁奕只说了五个字。 “我要你臣服。” 五指攥拢旗杆。 雪鹫王旗的旗帜表面,无数雪白光华飞掠,在宁奕面前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雪鹫,雪鹫振翅,长啸,而宁奕只是缓慢压掌,于是这只象征着天启河一方血脉与荣耀的王旗,就此低头臣服。 在青铜台上的雪鹫王,胸口感到了一股郁塞,他望向宁奕,心中竟然多了三分畏惧。 这是什么力量? 站在青铜台上的宁奕,挥袖之间,那道雪鹫光华就此散去。 他微笑望向青铜台下的其他七位小可汗,“见笑了……各位是把王旗乖乖送上来,还是准备一起上?” (求月票啊~~~就快要追上了~~~) 第八十四章 宁奕,又见面了 宁奕手里轻轻掂量着雪鹫王旗。 青铜台下,几位小可汗的神情有些古怪。 小白狼先站了起来,他笑着望向青铜台,与白狼王眼神对接,立刻心领神会,对着宁奕施了一礼,笑道:“两千年来……无数人想要挑战乌尔勒的权威,想要成为第二位大君,只可惜他们都失败了。” 他顿了顿,认真道:“我想,比试就不用了……这里的确没有人是你的对手,能获得雪鹫王旗的认可,也不是一个巧合。” 八大姓的小可汗,虽然面色不太好看,但都认同了小白狼的说法,这里的最强者,就是三大姓,就连小白狼都承认了自己不如“宁奕”,他们又何必逞能……更何况,之前那个登台的,败地如此凄惨。 雪鸩躺在青铜台上,意识浑沌,全身是血。 他们可不想落得如此下场。 于是,清了清嗓子,小白狼望向自己身旁,同为小可汗的其他几位年轻人,他柔声道:“草原上的天谕曾经说过,获得八面王旗的认可,天启之河的祝福……如此便有资格,成为第二位受万兽拥簇的‘大君’。” 宁奕微微凝神。 八面王旗,集齐之后,听说有着驭使草原万物生灵的力量。 在这片地域,得到八面王旗的认可,基本上等同于横扫无敌。 小白狼挑眉道:“但王旗可不是凡物……这些年来,无数惊艳天才都尝试过,但他们都失败了,除了乌尔勒,便再也没有人能做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问道。 “你若是失败了,又该如何?” “乌尔勒”这三个字,对草原的意义极大,如今宁奕顶着这个称呼出现,在篝火晚宴上获得了所有人的瞩目。 他若是自证失败,这便是一种无法容忍的欺骗……不仅仅证明他是骗徒,也足以说明,连之前拥簇他支持他的那些人,也是骗徒。 田谕的心头咯噔一声。 据他所知,想要获得一面王旗的认同,需要强大的血统……八面王旗的血脉之力各不相同,所以导致了如今草原八大姓分据的局势,即便有某位草原王修为强大到足以镇压其他几位,也无法驾驭不同血脉的王旗。 这一点,也导致“草原大君”,这两千年,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连两面王旗的感应者都未曾出现。 想要同时获得八面王旗的认可? 简直是……痴人说梦。 …… …… 青铜台的最高处。 雪鹫王注视了整场闹剧的生,自己相当欣赏的“接班人”,无视了自己的谕令,选择上台与这个“异乡人”决斗。 然后,惨败。 不仅仅输了。 还将“雪鹫王旗”这般重要的东西,输在了那个家伙的手上。 雪鹫王的双手十指,按在青铜台面上,他的丝垂落,眼眸里的惨白霜意,流淌过一缕金灿意味……与此同时,他腰囊里的金色翎羽微微一颤,接着便是缓缓亮起,犹如明灯一般,在逼仄阴暗的小洞天内闪逝,四周的光芒凝聚成为一道涡旋。 白狼王看着自己身旁的雪煞,他微微眯起双眼,觉察到了不对。 雪鹫王的身上,似乎有什么异常? 一闪即逝。 白狼王背负一只手,默默在袖中掐诀,笑意不减,另外一只手仍然搭在雪鹫王的肩头,道:“雪煞……你猜猜,那个自称‘乌尔勒’的年轻人,能不能令第二面王旗产生感应?” …… …… 宁奕手中握着那面雪鹫王旗。 他看着小白狼,笑道:“你觉得我做不到?” 小白狼从腰囊里取出自己的王旗,那面王旗与宁奕手上的不同,虽然也是白色,但带着一股肃杀之意,黑色纹绣的狼形轮廓,潜在旗帜之下,光华流淌,比起雪鹫王旗要更多三分的威严。 草原八大姓之,白狼! 白狼王旗悬浮在空中,小白狼并没有刻意以心神去驾驭它,而是任其迎风飘摇,猎猎作响,呼啸拉扯,这面王旗来到了宁奕的面前。 宁奕并没有急着伸手去握他,而是望向青铜台下的那位小可汗。 小白狼笑着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请”的姿态。 宁奕淡淡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闭上双眼,体内的气血不再压抑,澎湃的血气在经脉之中炸开,宛若大江大河一般,一只手抓向那枚白狼王旗。 青铜台上。 等待着雪煞答复的白狼王,听到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闹剧……” 声音很小,但是其中绵藏的劲气却很足。 双手按在青铜台观台处的白袍男人,衣袍猎猎作响。 那双惨白的眸子,此刻浮现出一缕凌厉的金灿。 雪煞没有抬头,染了一层霜白的丝,不断被吹起,不断在面颊上乱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闹剧!” 这道声音第二次响起,用力更深,以至于雪煞的双手按压之处,那面青铜台,出咔嚓一声,瞬间平铺两张蛛网裂纹。 青铜台下的宁奕,瞳孔收缩,他的耳旁传来剧烈的破风声音。 宁奕仰起头来,面颊被一道风刃擦过,一角衣袍被撕扯破开。 他瞬间反应过来,以无比迅猛的度伸出那只手,想抓住那面悬浮在面前的白狼王旗,然而比他反应的更快,白狼王旗轰然一声,被无形气浪卷地抛飞而出。 小白狼神情一变,也反应过来,双手掐诀,以心神感应,想要拽回王旗,然而却喷出一口鲜血,面色惨白,向后蹬蹬蹬退了数十步。 漫天的狂风,在天启之河掀起,不仅仅是青铜台,座下的那些宴席,酒杯,瓷盏,都被掀得倒卷而出,轰然的破碎声音此起彼伏。 惊慌失措的人群,在此刻尖叫起来,这些风刃极其凌厉,所过之处,便带出一蓬鲜血,不多时,空气中便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漫天大风。 天启之河如开龙卷。 这晚宴的火焰尽数熄灭。 然而却有一场更盛大的火……燃起了。 在雪煞的眼中。 白狼王一只手按在雪鹫王的肩头,他背后的那袭大氅被风吹起,高高抛飞,他就保持着这个姿态,按在雪煞肩头的那只手,覆上一层寒霜,徐徐凝聚出冰渣。 青铜台上的其余六位草原王,此刻都站了起来。 以雪煞和白狼王为中心,一张巨大的,霜寒的蛛网,在青铜台的最高处蔓延,每位草原王的脚底,都结了这么一层霜寒,寒意凛冽,缭绕攀附。 狂风之中,雪煞缓缓松开双手。 他慢慢转身,望向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这几位草原王,喃喃开口,把未说完的话说完。 “这简直就是……一场闹剧。”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远方的宁奕,笑道:“你们不会真的以为,他是乌尔勒吧?” 雪煞望向宁奕的方向。 他漠然注视着这个人类。 然后准确的念出了“乌尔勒”的名字。 “宁奕……大隋的罪人,从妖族南下逃亡至此,一个凄惨到连家都没有的流浪者。” 宁奕皱起眉头,雪鹫王知道自己的名讳?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心头隐约猜到了一个不妙的事情…… “这般狼狈的一个人类。” 雪煞笑着望向白狼王,“你们竟然给他触碰王旗的机会?如果他真的成功了,那么我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白狼王眯起双眼,他缓慢握拢五指,自己小臂上的霜雪不断破碎,又不断生出。 这位草原上的第一王,只是轻轻问了一句话。 “雪煞。你想要……造反?” 背靠青铜台的雪鹫王,摇了摇头。 他认真而又悲悯地抬起双臂,这天地的风雪更大,霜寒更深,无数木桌被掀地而起,涌向天顶。 “这怎么能叫‘造反’呢?我……是想给这片草原更好的未来。” 雪鹫王眼里一片金灿流淌。 他轻轻呢喃道。 “我亲眼看到了的,那里是一片光明,正是我们的归处。” 那里……哪里? 白狼王皱起眉头。 雪煞疯了。 为了今日,雪煞藏得够深,隐忍够久,这个家伙的修为……竟然突飞猛涨,攀升了如此之多? 白狼王放出神念,他的神情陡然一变。 由雪煞掀起的狂风,掀动了草原上的星辉,连同白狼王庭的阵法,也剧烈摇晃起来,整片空间,都不再稳定。 有一道异样的气息,渗透进来。 安定了两千年的草原……迎来了“不之客”。 …… …… 小白狼喷出一口鲜血,面如白纸,他踉跄后退,被金鹿王帐的小可汗扶住,才堪堪止住后退身形。 “如何?”金鹿王帐的小可汗关切问道。 小白狼摇了摇头,嘴唇干枯。 他的心口像是被剜了一刀,喃喃道:“王旗……王旗呢?” 丢失了神念感应,只能四下环顾,一点一点望去。 他看到了青铜台上的宁奕,正在望着一个方向,神情满是肃杀。 于是小白狼也望了过去。 那里是天地大风汇聚的“奇点”,无数风气破碎,自己的王旗就卷在其中沉浮。 他神情欣喜,刚刚想要掠去。 无数狂风里,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一把握住“白狼王旗”。 他望向青铜台,声音之中满是寒意。 “宁奕……我们又见面了。” (求月票~~求打赏~~) 第八十五章 涅槃妖圣(求月票) “宁奕……我们又见面了。” 一身白袍的白如来,以指尖触碰奇点,在“雪煞”起动乱的这一刻,击碎了草原上阵法最薄弱的那一点。 他望向青铜台上,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那个黑袍男人。 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而是必然。 这场篝火晚宴上的伏笔,早早就已经埋下,燕巢捕捉到了宁奕的动向,所有的情报在东妖域的地底流淌,风声被扼杀在光明之下。 利用那片“金色翎羽”,完成与新任雪鹫王的合作,动这场草原政变,让东妖域的力量渗透进来。 白如来踏出狂风,吐出一口气来。 这一次,宁奕再也跑不掉了。 刚刚抵达天神高原,他的余光便瞥见了一道掠来的身影。 小白狼一只手挡在面前,他的血脉在此刻攀升到了极致,浑身的血气燃烧,他的四肢生长出纯白的狼毛,奔跑途中,逐渐变为四肢着地,在这一瞬间便扑了出去,化为一道势大力沉的炮弹。 那面王旗……就在那个“不之客”的身边。 “嗯?”白如来皱起眉头,他望向自己的手边,一面舒展开来的雪白旗帜。 他听说过草原上的八王旗传说。 也知道所谓的“乌尔勒”的故事。 白如来望着那道飞掠而来的身影,极其厌恶的低声开口。 “卑劣的血种……” 他一只手攥住大旗,极其随意的一砍而下。 “嗖”的一声。 漫天狂风被这一斩,切得爆碎开来。 小白狼的脊背汗毛炸起,风声响起的那一刹,他便头皮麻,四肢踏地,硬生生改变了自己的前进方向,擦着那道狂风而过,余光望向身后,那道浩荡斩切之气,连绵不绝掀破大地,带着霜草和地皮翻滚而起。 这是何等的杀力?! 他刚刚回过头来,面前便是一黑。 那个踏破虚空而来的身影,一瞬之间便抵达了他的面前。 甚至没有动用白狼王旗,只是一拳打在下颌,便打得他抛飞而出,鲜血在狂风之中滚出,瞬间便被湮灭,整个人的意识就此荡散。 “轰”的一声。 白狼王庭的小可汗,飞出了数十丈,一路上后背撞碎七八张古桌,最终撞在青铜台的壁面之上,昏死过去,比雪鸩还要凄惨。 其他的六位小可汗,在“白如来”降临的那一刻,便感应到了浓郁的危机。 六杆王旗,在此刻通通施展而出,六道颜色不一的光柱,在天启之河的河畔亮起,直通云霄。 金鹿王庭都小可汗,此刻双手不断掐诀,面色紧张,望向那个给自己带来极大压迫的年轻身影。 那家伙身上的气息……是个妖族。 竟然也是这般年轻? 与他心有灵犀的其他几位小可汗,都施展出了王旗的力量,六道光芒,在六个方位亮起,在短短两三个呼吸之内,便完成了掐诀结印,狂风之中多出了野兽咆哮的声音。 “给我镇压!” 金鹿,黑狮,云豹,银熊,火狐,青蟒……六道光芒,在云层之中凝聚,如雷暴一般,轰然倾泻而出,对准的目标只有一人。 白如来的身形,瞬间就被淹没。 雷暴翻滚,六道王旗的力量还在持续施加。 而青铜台上,一只手按在自己腰间剑鞘上的宁奕,并没有选择以“雪鹫王旗”的力量,加入到这场“镇压”之中。 宁奕望着远方的雷暴,喃喃道:“没有用的……” 声音刚刚落地。 雷暴之中,便传来了一道轻微的撕裂之音。 “倏忽”的风声,无形的气浪,瞬间便切斩而出,金鹿王帐的小可汗,甚至来不及躲避,半个肩头被风气斩中,接着整个人倒飞而出,喷出一大口鲜血。 连绵的“刀气”在风中交迭翻滚,而持刀的那个人只是随意挥舞手中的白色大旗,以旗杆作为刀身,一抹又一抹的刀气便绵延翻滚,化为一片一片的刀罡! 六道王旗光芒,被白如来的刀罡击打得支离破碎。 小白帝重重将白狼王旗插在地上,面无表情,轰然一声,六杆王旗的持有者,在同一时刻喷出鲜血,悬浮在空中的王旗彻底失去了色彩,坠跌在地。 “不过尔尔……土鸡瓦狗。” 白如来蹙起眉头,他看着自己手边的“白狼旗”,淡淡道:“这就是传说中乌尔勒的宝器……能驭使草原万物生灵的‘王旗’?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看来草原上所谓的真神,也不过如此啊。” 那六位小可汗,修行境界距离他相差太远。 但其实这八面王旗的杀力,并非如此不堪……此刻白狼王旗在他手中,被当成了一个斩切的工具,若是八位王旗齐聚,递斩而出的杀气,还会更上一层楼。 …… …… 六位小可汗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六人围攻一人,竟然都输得如此难看。 那人羞辱了“乌尔勒”……这是他们所无法容忍的。 小白帝笑了笑,掸了掸衣袍上的雪尘,淡淡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白如来,来自东妖域……是这片草原未来的征服者。” 倒在地上的六人,神情惨白。 竟然敢如此猖狂? 上一位征服草原的,是两千年前的“大君”。 但大君深得所有人的爱戴,故而征服这片草原……依靠的并非是武力,而是人心。 此刻的篝火晚宴,彻底陷入了动荡之中,雪鹫部落别有用心准备的暗部,在这场狂风动之时,第一时间突袭而出,阵法破碎,白狼王庭的甲卫在拼杀之中落入下风……这些雪鹫战士的杀力惊人,各个骁勇善战,而且悍不畏死,瞳孔之中烙刻着一抹渗人的金色。 是妖族的秘术! 四面八方,都是哀嚎声音。 在七大姓看来,这是一场毫无疑问的“叛乱”。 雪鹫部落,背叛了八大姓定下来的规矩。 而“雪煞”则是联手了“东妖域”的金翅大鹏族,早早蓄意谋划这场动乱。 …… …… 篝火晚宴的火焰已经熄灭了。 更大的,暴乱的火焰,却被点燃。 雪煞抬起双臂,他的背后,青铜台的最高处,一盏又一盏雪白的冰焰凝聚而出,他体内的力量还在攀升,而此刻让白狼王觉得压抑的……不是雪煞的力量,而是这片天地,隐约传来的压迫。 有人开口打破了青铜台上的寂静。 青蟒王的声音,带着三分沙哑。 “你说的光明……是什么?” 雪煞享受着血脉上的提升,他望向那几位草原王,目光里带上了怜悯的意味。 “看到了么……我身上的力量,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一点代价,便可以收获到如此巨大的回报。”雪鹫王轻声开口,“不仅仅是我,这片草原上的每个人,都能够享受这份力量……乌尔勒是一个卑贱的人类,他是一个无耻的骗徒,我们本该得到更多,然而人类给不了草原光明。” 青蟒王艰涩开口道:“你是说……妖族?” 雪煞笑了笑。 他没有否认。 而是将这个“妖族”的词语,范围缩小,使其更精准了一些。 “是……东妖域的,金翅大鹏。” 他的眉心,那一缕金灿的杀意,愈凛冽。 自己麾下,这些雪鹫战士,之所以能够以一抵十,悍不畏死……全都是“金翅大鹏”秘术的原因,这一族在东妖域是绝对的霸主,主掌五行之中的杀伐之术! 雪煞望着七位草原王,他喃喃道:“我们本该拥有更多的,血脉,地位,尊严……大隋能给我们什么?没有人瞧得起我们,导致这一切的就是血统,只需要从根源上改变这一切就可以了。” “只要大家愿意牺牲一部分的‘灵智’,换取足够多的血脉浓度……那么我们就可以被妖族认可了。”雪煞笑了笑,一字一句,无比认真,“东妖域会接纳我们,这片高原会迎来真正的和平……乌尔勒给不了的,真正的,和平。” 一片死寂。 没有人回应。 七位草原王,看着雪煞的神情,各自不同,有愤怒,有畏惧,有同情,怜悯…… 没有认同。 也没有理解。 这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白狼王站在雪煞的面前,他看着气势攀升到了极点的雪煞,轻声问道:“你……真的这么认为么?” “东妖域会把我们这些‘异种’接纳下去,视为己出……而且给我们公平对等的资源……” 白狼王看着雪煞。 他的身上,霜雪在不断破碎,不断凝结,重复着这个过程。 “你真的认为,当我们把性命教给妖族的时候,妖族会让我们活下来……而不是轻易捏碎。” 白狼王的声音越来越寒冷。 他的气势也越来越强盛。 这位草原的第一王,看着雪煞,从得知雪鹫王与东妖域联手的那一刻,他的心底就没有必胜的把握了,这些年来,草原能够在两座天下夹缝之中顽强生存,依靠的便是内部绝对的团结和凝聚。 如今,出现了一丝裂痕。 站在最高处,背靠天地霜雪的雪鹫王,笑道:“我们会被认可的,对吧?” 这个声音,并不是去询问七位草原王。 雪煞的胸口,一片金色翎羽缓慢飞出,悬停在青铜台的高处,无数风雪凝聚,从出现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以它为中心。 一个低沉沙哑而且苍老的声音在那片翎羽中响起。 “那是……自然。” 白狼王的脸色一片惨白,眼神中有些绝望。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之前觉得压迫的原因。 那片翎羽之中,乃是涅槃妖圣的意志。 (继续求月票~~) 第八十六章 老龙钟响,东皇再临 自妖族天下,凤鸣山再南,以至于人族北境长城,一条在地图上稍显“狭窄”的地带,天光难倾,黑白参差……而流淌于“黑”和“白”之间的颜色,便是灰色。 灰之地界。 妖族抵达涅槃境界的大能者,几乎都在凤鸣山留下了一缕神念。 凤鸣山于妖族天下之意义,等同北境长城于大隋,这是妖族南方边陲的最后一道底线,多年以来,两方对捉厮杀,都在凤鸣山以南,北境长城以北。 大隋的光明皇帝,留下了一道敕令,永镇北境,只要倒悬海之禁制一日不破,两族之间的战争就无法真正爆。 故而灰之地界的厮杀,只不过是“小打小闹”,这数千年来,从未有过妖族突破北境长城,或者人类打破“凤鸣山”的情况出现。 妖族天下虽然割地分据,各族争雄,但涅槃妖圣彼此之间的立场倒算得上清明,能站在最后那一步的大人物们,在大是大非面前拎得清算得明,各自留出一缕神念,虽然本尊不在,但也足以应对“突情况”。 今日之凤鸣山,并不太平。 金翅大鹏族的大长老“白长灯”,留在凤鸣山上的那一缕神念,似乎有所摇曳……这其实只是一件小事,放到平时,根本就不会引人注意。 但是在凤鸣山“老龙钟”敲响的时候,涅槃妖圣的神念都会凝聚出现。 “咚——” “咚——” “咚——” 钟声在凤鸣山的山顶响起,与此同时,一个披着宽大黑袍的“男人”,正在缓慢登山,他的衣袍上沾染了些许的金色鲜血,身材极其高大,步伐缓慢,钟声巍巍荡开。 山顶之上。 几位涅槃妖圣的意识,都凝聚成型。 第一时间,就有人现了“白长灯”的异样。 那一缕神念凝聚而出的“形态”,缥缈如烟,看起来相当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化散开来。这位东妖域金翅大鹏族的大长老,实力极强,功参造化,即便在涅槃境中,亦是难缠的角色。 而神念凝形至此,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 这些日子,东妖域的近况,在诸位妖圣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疑。 燕巢能瞒普通的修行者,哪里能瞒得住他们? 西妖域的棋盘崩溃了,金翅大鹏族这些年的谋划都如竹篮打水一般,尽数落空,导致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 而出了如此大事,睚眦必报的东妖域竟然没什么反应? 最令他们忌惮的“白帝”,更是连一点气机也寻觅不到了。 今日的白长灯,凝形都不稳定,这一幕让几位妖圣看在眼里,心中的一些想法,便隐约有了落实和证明。 白长灯见状,只是一笑,风轻云淡道:“诸位无需担心,白某并非是身体有恙,只是今日碰巧……需要动用神念出行一趟,不妨碍凤鸣山之事。” 他望向凤鸣山下,以一己之力,震响“老龙钟”的那个男人。 那个登阶的“年轻人”,身上肩负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岁月感,一种是年轻如初生,另外一种则是沉淀如大海,然而这两种相悖的感觉,糅合在了一起……凤鸣山的“老龙钟”,乃是两千年前妖族共主“东皇”留下来的宝器。 这个男人背负着如今天下最大的谜题。 而即便是他们这些妖圣,也无法证实他究竟是不是“东皇转世”? “距离上一次见面,那股岁月感更重了。”白长灯身旁,北域的一位妖圣喃喃自语,“他体内的血脉在觉醒,这的确是远古至强的皇血……” 顿了顿。 那位妖圣皱起眉头,“他身上的血……是?” 麒麟血! 凤鸣山上,无灞都城的修行者。 灞都老人虽然留了一缕神念,但已经太久没有亲自抵达凤鸣山,灞都城这样的大势力,更像是然入圣的“世外宗门”,灰之地界有着大量的冲突,也有大量的机缘,而这一切,都被放弃了。 一个凝结了古种异血,数量稀少的凡势力,的确没有办法在灰之地界,像金翅大鹏族一样呼风唤雨,毕竟那一片“金色翎羽”,往往就代表了整座东妖域。 如果此刻凤鸣山上,有灞都城的妖圣,那么他的脸色必定会十分难看。 西妖域棋盘一战,东皇击败姜麟,这个消息已经在妖族天下传开了,沸沸扬扬,众所皆知,然而这一战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况”,是双方力竭最终麒麟惜败,还是东皇以碾压之势取胜……这却是不可知的机密了。 而今日,登山的黑袍男人,身上连一丝伤势也没有……衣袍上斑斑的金色麒麟血,便已经揭示了答案。 姜麟在他手上败的很惨。 白长灯的眼神一片晦暗不定。 “姜麟败了……”他早已经在白如来那得到了消息,但如今亲眼看到“东皇”,心中还是有些许的感慨。 能够成就涅槃之身的,无一不是惊才绝艳的修行者。 而他们此刻看着登山的那个年轻人,看着对方体内澎湃滚动的气血,看着近乎完美的血脉结构,仍然有些心动……比起之前,年轻东皇变得更强了。 这个家伙从凤鸣山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取走老龙钟,而是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等我游历一趟,确认了天下第一人的身份,再回来取钟。” 为了这句话,在白如来奔赴东妖域汇报情况之后,白长灯特地给了这位东妖域太子两件极强大的宝器,以免遇上东皇,像是姜麟那般吃亏……如果此人真的是两千年前妖族共主的转世,那么无论是姜麟还是白如来,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至少目前来看,无法匹敌。 …… …… 山阶动摇。 凤鸣山脊,随着东皇的踏步,而微微震颤。 极其高大的身影,缓慢行走,但是每一步踏下,这座古山的核心之处,便似乎有什么要喷薄而出。 灰之地界的妖修们,纷纷抬起头来,仰望那道身影。 “是东皇……他回来了?” “他身上的血,是姜麟的血!是麒麟血!” “天呐,他竟然一点伤也没有?” 一道又一道声音,在凤鸣山地界传荡,这些妖修的神念相互碰撞,传递着东皇回归的消息。 “东皇”是这几年来,凤鸣山最重要的年轻人物。 他的出现,一扫妖族在灰之地界的颓态,甚至给了大隋狠狠的反击……大隋的曹叶二人,都曾经在灰之地界参与过“战争”,彼时横扫无敌,妖族几乎无人能够抵抗。 而东皇则是直接镇压了所有遇到的敌手,打得大隋不敢撄锋! 他今日回归凤鸣山,是要取“老龙钟”! 他要证明自己,而且……来履行那场赌约。 登上山顶。 黑袍男人的眼神里无悲也无喜,离开之时,他的血脉还不像今日这般强大,直至此刻,也依旧算不得完美,这离开的几年,他经历了许多生死,最终窥见了一片小圆满。 “东皇”看着比自己修行境界高出一大截的那些妖圣,眼里并没有敬畏,也没有仰望,妖族天下赌上了三件涅槃宝器,等待的就是自己的回归。 而今日,正是因果生花之时。 他微笑道:“诸位,久等了。” 是时候了。 东皇抬起一只手来。 他握住拳头。 天地之间,凤鸣山上,龙钟长颤,一条金灿魁梧的老龙,从云雾之间探出狭长头颅,怒吼咆哮着,在音浪之间附身,最终撞向山顶唯一的实体。 东皇闭上双眼。 凤鸣山内积攒多年的妖力,终于喷薄而出,两千年来积攒的力量在此刻灌顶而下—— 他感应着这两千年来的风霜,这件宝器与自己的灵魂正在合一。 先天灵宝。 老龙钟。 整座凤鸣山,一时之间,琉璃色彩,光明彻放! 滚滚钟声荡开。 千里之外,北境长城。 将军府邸,坐在书桌前静悬狼毫的沉渊君,眉尖忽然挑起,他桌案前的纸张轻轻一颤,无形的气机从窗外倾泻而来。 他轻轻搁下毛笔,一只手按住桌上长刀,缓缓站起身子。 笔落的那一刻,书房里已是空无一人。 整座北境长城,悬挂三件涅槃宝器的城门之处,滚雷一般连绵炸响,在三件宝器里刻下来的因果之力,反复长鸣。 当初两座天下约战,涅槃境界的大人物添加彩头,南北两边,各自添了三件涅槃宝器作为胜负的“赌注”,即便是悬空城中,涅槃宝器也极为罕见……可见这一战的分量之深。 沉渊君的身形瞬间便抵达北境长城城门之处。 他面无表情,双手按在城头之处,望向远方大地。 滚滚钟声,在灰之地界扩散。 北境长城的阵法自行触,无数如琉璃一般的巨大鳞片,在长城方圆周身升起,这些钟声滚至灰之地界边缘,便渐渐消散。 最终只留下一道身影。 东皇的神念犹如天神一般,在云雾之间翻滚凝聚。 那道巍峨身形,坐在天地最高处,俯瞰众生。 他头顶一座龙纹黑钟,木然道:“我来履行赌约。” 顿了顿。 “大隋,可有人来与我一战?” …… …… (今日状态不佳,只有一章……但还是希望大家能投一下月票。) 第八十七章 金刚钵,扶摇扇 “呲呲——” 青铜台的上空,那片悬浮着的金色翎羽,出了淡淡的震颤之音。 整片空间,都摇晃起来。 这是金翅大鹏族大长老“白长灯”的意识,而远在凤鸣山的白长灯,此刻意识摇晃,跨越了数千里抵达这里的时候,带来了一片震荡之音。 空间撕裂。 大钟长鸣。 他的本尊在东妖域闭关,但两缕心神彼此交融,那片“灰之地界”的景象,便稍稍浮现了一角。 虽然只是一角,但却被宁奕清楚地捕捉到了。 “这是……东皇?!” 宁奕的神念极其敏锐,他在那片金色翎羽撕开的空间裂缝之中,看到了此刻凤鸣山的景象,一个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独坐凤鸣山顶,四周天地灵气汇聚,无数妖灵跪拜臣服,一口龙纹黑钟幽幽长颤,出天地共鸣之音。 “难道,那场赌局约定的时候到了?” 宁奕心头一凛。 羌山神仙居的姜太虚大真人,曾对自己说过这场“北境赌约”,两座天下,在北境长城和凤鸣山,各自压上了极重分量的赌注,十二件星君宝器,三件涅槃宝器。 这一战,大隋必须要接下。 东皇游历行走妖族天下,在击败所有敌手之后,便重回凤鸣山。 此刻,应该是下了战书。 过不了多久,便是大隋迎战……而能够当东皇对手的,大隋只有一人,神仙居的谪仙人。 洛长生。 这一角光景,被宁奕看见,也被白如来看见。 身为东妖域的太子爷,白如来自负修行境界在妖族天下的年轻一辈之中,能够列入前三甲,而在见到东皇之前,他并不认为有谁能胜过自己,至于那头纯血麒麟,胜负也不过是五五之开,真要生死厮杀,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是西妖域棋盘,在大雪山上,东皇给自己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他从来不依靠宝器。 回到东妖域部署“燕巢”之时,他隐约觉察到了一股不祥预感,那位东皇完成了击败“姜麟”的举动之后,下一个目标应当就是自己,看到大雪山的麒麟血迹,白如来回府之后没有托大,立即从大长老“白长灯”那,取走了两件宝器。 一件名为“金刚钵”,另外一件则是“扶摇扇”。 这两件宝器的品秩相当不俗,远远强过一般的星君宝器,但可惜单独拎出来,都无法成为“涅槃宝器”,处于悬在一线不能突破的位置。 这两件是金翅大鹏族的古老秘宝,代代相传,数千年来,有些宝器蒙尘,有些宝器破碎,而“金刚钵”和“扶摇扇”,则是从未有丝毫损坏的痕迹,岁月似乎对这两件宝器不起作用……即便是自己的父皇,在成为“白帝”之前,也对这两件宝器爱不释手,只不过到了后来,金刚钵和扶摇扇,用处便不再那么大了。 据说这金刚钵和扶摇扇,不只是两件单独的宝器……似乎还有其他的功效,但这些年来,一直未曾被掘出来。 …… …… 那一片高悬白狼王庭上空的“金色翎羽”,迸出巨大的威压。 “白长灯”的涅槃意识,直接降临在这片王庭之地。 青铜台的最高处,白狼王,金鹿王,黑狮王,上三姓的三位草原王,在金色翎羽笼罩范围的最前方,他们的眼前,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然而便是一双巨大的金灿隼眼睁开—— 轰的一声。 妖圣境界的魂念,在他们的脑海之中炸开。 这是一种血脉,境界上的绝对碾压。 这也是雪煞带来这片金色翎羽的最重要的原因……这场草原的暴乱,需要他在青铜台上镇压七位草原王,而仅仅凭借他自己,凭借雪鹫王旗,自然无法做到。 所以这一切,在此刻爆。 在八位小可汗拿走王旗,在篝火晚宴上切磋之时,八位草原王随身携带的王旗,此刻都不在身边……这种机会,一年只有一次。 而剩下来的,就要交给自己的盟友了。 金翅大鹏鸟。 穹顶之上,空间破碎,鸟雀的戾鸣之音响起,天边阵阵金灿光雨,击穿虚空,打碎阵法而来,这些金翅大鹏鸟,从遥远的东妖域启程,在草原阵法被白如来戳碎奇点之后,跨越虚空横渡而来。 雪鹫王神情平静而又肃杀。 他望向穹顶,那一片又一片盘旋的金色光雨。 这便是他最大的倚仗! 雪煞的头披散下来,他拽着自己的衣袍,缓慢将其扯下,裸露而出的肌肤,金色与银色的毛一同生长,他的身上不止是雪鹫一族的煞气。 丝丝缕缕的锐利杀意,在血液里流淌 雪鹫王望着其他七位草原王,寒声道:“你们一个一个,还沉浸在乌尔勒给草原带来的美梦中……都已经过去两千年了,还没清醒吗?” 他吐出一口气来,双手十指垂落,锵然一声,钩爪破开肌肤,锐利生长而出。 “你们等着吧……等我证明给你们看。” 雪煞抬头望天,喃喃道:“等平定动荡,集齐八面王旗……我便是新一任的草原天神。” …… …… “嗖”的一声。 宁奕的耳旁掀起一道锐利的破风声音。 宁奕眼神一冷,他俯低身子,这道风刃擦着他的面颊划过,与此同时,白如来的身影已经鬼魅般浮现在他的面前,两者撞在一起,宁奕一拳打在白如来的下颌,白如来一记膝撞砸在宁奕胸口。 狂风呼啸破开。 两道身影被对方的巨大力道震退,宁奕躬下身子,双脚踩在地面不断后掠,白如来则是被打得高高抛飞,背后双翼猛地一拍。 下一刹那,两人又重新撞击在一起。 度越来越快。 声音越来越响。 狂暴的气流轰击之中,金鹿王帐和黑狮王帐的小可汗,忍受着伤势的痛苦,抬头看着不断被攻击余波溅开的气浪,此刻面容已经是一片煞白。 他们亲眼目睹了宁奕击败雪鸩的那一场战斗。 他们知道宁奕强。 却不知道宁奕竟然这么强。 随意一刀斩碎六王旗合击之力的“白如来”,被誉为妖族天下前三甲的绝世天才,此刻竟然奈何不了这个异乡人? “宁奕,给我死!” 白如来体内的气血澎湃翻滚,上一次在西妖域棋盘,他吃了一个大亏,在宁奕破境之时,他手里一件宝器也没有,恰逢对方浸入了悟道状态,打出大道长河的“因果”,险些把自己镇压。 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他知道宁奕身上有一柄极锋锐的剑器。 白如来一掌镇压而下,五根手指如番天印般,无数璀璨金光在那道“卍”字秘纹之中炸开,两者之间距离不过三丈,一步踏出,整个世界都被金光轰开。 他眼里闪过一道雪白剑光。 宁奕拔剑了。 细雪剑锋划过剑鞘,被单手攥拢剑柄,瞬间拔剑出鞘。 这一抹剑光划过一道弧形,磅礴的神性,化作风雷,崩裂开来—— 执剑者的剑气,境界够高,便可斩切世间万物! 宁奕眼神极冷,他盯着白如来的面颊,这一剑,自左而右的横切开来,接着便是自上而下的砍落! 瞬间便划出一道十字弧形! 然而咫尺之间,白如来的掌心,隐约有雷音翻滚,金光翻涌,在他面前如钵一般荡漾开来。 宁奕神情苍白,此刻脑海之中像是被一座大钟狠狠撞中,无数雷光如蛇狂舞,思绪全都被砸得抛飞而出。 这是神魂秘术……不,是宝器! 宁奕的余光瞥见了白如来掌心的那缕“卍”字佛印,与上次不同,这枚佛印带着一股浓郁的岁月气息,白如来的面前浮现出一座半圆形如铜钵倒悬的屏障,细雪剑气与之撞击在一起,出沉闷的破碎声音。 是一件护体宝器,也是一件神魂攻击宝器! 这雷音侵入了自己的脑海之中。 宁奕咬紧牙齿,唇角溢出一抹鲜血,他猛地一咬舌尖,神池之中猛地一道涟漪荡开。 万幸的是,他的神魂根基无比牢固。 刹那便回过神来。 “抗住了?” 白如来眼神微微收缩,这“金刚钵”,乃是他留着对付东皇的手段,大雪山上见识了东皇举世无双的体魄,他便想从神魂这一点下手,金刚钵的神魂冲击极其强劲,一般同境修行者,至少会出现一个呼吸的怔神。 这一个呼吸,便足以决定胜负。 宁奕竟然是瞬间破开? “那么……你再试试这个!” 白如来的面色阴寒起来,他一只手轻拍腰间,一缕风气从天地之中掠来,接着便是无数道无形之风,轰隆隆如雷鸣一般,在他掌心流淌。 宁奕面色苍白,但眼神明亮。 他望向咫尺之间的小白帝,左手金刚钵,右手扶摇扇。 金刚钵乃是一抹金灿火光,幽幽燃烧。 扶摇扇则是万千狂风凝聚,隐约汇聚成巨大羽翎长扇的形状。 这两件宝器的形态极其古怪……都不是实体,而是虚态。 宁奕闭上双眼,喃喃道:“我有一剑,可破万法!” 神池内的微小星辰,如尘埃一般,翻滚起来。 无数潮水,围绕剑气。 细雪如浩荡长光,被宁奕逆着天地大风递出! (ps:1,今晚还有。2,距离第五只差5o票了!有没有大侠直接一气破了,破了明天加更。) 第八十八章 小白帝之秘(求月票!) 细雪的剑气,与无数狂风撞击在一起。 宁奕的身形,瞬间就被轰轰烈烈的风潮所湮灭! 他屏住呼吸,双手持剑,直刺而出。 在“扶摇扇”挥舞而出的漫天狂风之下,宁奕脚底的土石,寸寸炸裂,四周的物事全都破碎,这不仅仅是“风”那么简单。 扶摇扇赋予了这些风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性。 “湮灭!” 宁奕隐约觉察到,这股力量,与自己在往生之地感应到的“灭字卷”,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是一种规则之力。 体内的那颗微小星辰,疯狂轰鸣。 神性输出提升到了极点。 与西妖域棋盘的那一次交手不同,白如来……变强了! 而且变强了很多! 不仅仅是这两件宝器带来的加持……宁奕心中隐约有个猜测,这位东妖域太子,很有可能在回府之后,利用这段时间,完成了某道意境的领悟突破。 宁奕的嘴唇溢出鲜血,越是在重压之下,他的眼神越是明澈。 他望向头顶。 那片金色翎羽,威严越来越大。 比起西妖域棋盘的境况还要糟糕,这是金翅大鹏族涅槃妖圣降临的意识,此刻在帮助雪鹫王镇压其他七位草原王……如果完成了对这七位草原王的镇压,那么便要轮到自己了! 而且,此刻已经到了镇压的最后关头。 青铜台的上方,已经有了破碎不堪的声响,天地狂风,金色翎羽的意志之下,这座青铜台都要坍塌,可见那七位草原王承受着多大的压力。 宁奕的耳旁,是无数射箭般的羽翼破空之音。 穹顶之上,一片又一片的金色光雨泼洒下来,金翅大鹏族未开启灵智的妖灵,从奇点处破壁,横渡虚空而来,此刻在妖圣翎羽的意志之下,在这片大草原上贴地飞行,帮助雪鹫部落完成镇压。 宁奕看见,田谕正在拼命举剑,抵抗着雪鹫甲士的进攻,而此刻一缕金色鹏影闪逝而过,他的肩头被两爪抓得血肉横飞,直接炸开一蓬血雾。 飞掠的鲜血。 愤怒的嘶吼。 整片草原都陷入了动荡……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片金色翎羽。 自己第一次踏入雪鹫王帐,就闻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果真应验了小元山符圣的那句谶言。 宁奕抿起嘴唇,他想要杀出这片青铜台,去救下田谕,救下先知,然而脑海之中始终有一片理智压制住自己。 在这片动荡之中,以自己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 金翅大鹏族的妖圣在上。 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田谕的双肩都被鹰隼攥住,他被拖曳着飞起,双脚离地,朝着青铜台的方向,面目狰狞的大吼。 宁奕的双眼有血丝浮现。 “乌尔勒!!” 田谕的声音被爆碎的风刃淹没。 数十张抛飞的古木桌案,在宁奕侧面砸来,三丈之外,便被剑气斩切开来,化为无数木屑,被直接打散,如瀑布一般倾泻滑掠而出。 宁奕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宁奕心中的声音越来越安静。 自己出关之前,那个坐在小元山山门之处的老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不断重复,不断放大。 “领悟阵纹之后……去天启之河!” 宁奕咬紧牙齿,深深望向远方的动荡烟尘。 他没有再犹豫,五指在面前划动,虚空出阵阵破碎之音,银色的秘纹在指尖绽放。 须臾之间,宁奕的侧身开了一扇四方门户。 他猛地一剑砍出,剑气与狂风撞击在一起,震得白如来向后一滞,借此机会,他踏入门户之中。 “想走?!” 白如来第一时间现了异样。 在西妖域棋盘,宁奕便动用了奇点逃生。 这一次故技重施。 他怎会犯下同样的失误? 这一次,绝不会放过宁奕! 小白帝长啸一声,收起扶摇扇,浑身燃烧金灿杀意,化为一道金色长虹,赶在这扇虚空门户关合之前掠入其中。 …… …… 浩袤草原。 莽莽大月。 八大姓的篝火晚宴,将这条母河的所有修行者,都吸引而去,于是此刻,草原上显得格外静谧。 一片空旷辽阔! 然而,一缕银色秘纹在虚空之中点落,接着便是如挥墨般的连点成线,迅勾勒成一扇四四方方的银色门户,一道身影从中奔出,宁奕单手护在面前,像是从火海之中遁出,无形的“罡风”在他体魄周围不断炸响。 跌出门户的那一刻,宁奕落在这片草原上,翻滚一圈,他隐约往后瞥了一眼,八大姓的篝火晚宴,已是在身后十数里地外。 紧接着他的面色便是一变。 背后汗毛炸起。 宁奕低下头来,瞳孔里有着燥热的光芒亮起。 这片草原上,原本雪白的霜草,此刻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红意。 下一刹那—— 汹涌澎湃的赤红火焰,便从背后门户之中席卷而来。 宁奕猛地转过身来,他双手攥住细雪尾,将其横在自己面前格挡。 “咚”的一声! 那个浑身包裹在火焰之中的瘦削身影,犹如一枚炮弹,狠狠以肉身砸来,裹挟着炽热的高温,撞击在细雪之上,磅礴的劲力化解了大半,但仍然撞得宁奕倒飞而出。 宁奕的双脚一度离地,他不断踩踏脚底霜草,才堪堪止住退势。 嗤然升腾的白烟,在剑面上流淌。 宁奕嘴唇干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细雪,又抬头望向远方包裹在火焰之中的那道悬浮身影,丝丝缕缕的火焰缓慢消散,白如来的面容逐渐显现而出。 “这是……火之意境?” 宁奕皱起眉头。 上一次在西妖域棋盘之时,并没有见白如来施展这道意境。 怪不得白如来的气息变强了。 境界抵达了命星之后,一般都是敛息,不显山不露水,如果在收敛之后,依然给人这种感觉……说明境界提升了很多。 “恐怕不止是‘火之意境’……”宁奕在心底喃喃自语:“白如来想要成为第二位白帝,他在修行路上的图谋必然极大,绝不可能修行单一的意境。” 像是剑湖宫的飘雪剑君,雪之意境修行到了极点,也不过是一个星君而已。 想要成为涅槃境界的妖圣,需要一条足够强大的“道”。 金翅大鹏鸟,主掌杀伐。 金之一字,天生圆满。 宁奕眼神一亮。 “很有可能是五行意境……而且是五条道路一起修行,之前在西妖域棋盘之时,未曾圆满,只展露了‘金’之一字。” 白如来乃是纯种的金翅大鹏鸟,即便不修行,也有着极强大的金字杀意,烙刻在眉心,而他修行五行之道,更是可以藏住其他的四条意境,只以“金”之一字,展露修行境界。 五行……是一条极其强大的道。 如果白如来修行的真的是“五行”之道,那么……此人的心机之深,便远姜麟。 以天赋秘术,遮掩其他四条道境,等到五行圆满再出手。 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 而此刻,悬在草原上空的白如来,身上的火焰愈弥散,最终缓缓湮灭,只留下了一朵婴儿拳头大小的猩红火焰,悬浮在肩头,与此同时,他的白袍一侧,滚出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水珠,大小与火焰相差不多。 如是这般,一共四朵幽光,悬浮在他的肩头,左右,前后。 水,火,木,土。 再加上眉心一缕金灿杀意。 金! “还真就五行啊……”宁奕抹了抹面颊,他望着那个悬浮在空中的白袍身影,笑了笑,默默攥拢自己的细雪。 在青铜台上,白如来动用“金刚钵”和“扶摇扇”,都不曾暴露他修行五行的秘密……可见他城府之深沉。 “我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了……” 宁奕笑了笑,“都说南姜麟,东如来,你们二人并驾齐驱,齐名当世,现在看来,似乎你藏得更深一些啊。” 姜麟的双刀,意境,血脉,还有一些杀伐手段,都被妖族天下的四境所知晓。 而白如来则是从不动用宝器,从不动用意境,只以天赋秘术杀人,被南域的妖修,认为是过度依靠天赋的天才,昙花一现,终将凋零。 他将“五行”这门大杀器藏得死死的。 悬在空中的白如来,衣袍翻飞,猎猎作响,他这一次没有急着动用金刚钵和扶摇扇,这两件宝器,早早就被上面钦定了赐予的人选,在他年幼的时候,便得到了这两件星君宝器。 只不过他从未动用过……从踏上修行路来,他所有猎取的宝器,全都“宠溺”的给了自己的妹妹白早休。 与世人所认为的一样。 他是一个天才。 与世人所认为的……又不太一样。 他展露出来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他可以接受姜麟与自己齐名,他一边渴望着证明自己是最强的那个人,一边压抑着自己的手段。 东妖域的白如来,并非不会动用宝器,并没有只有天赋秘术。 草原之上,那一缕金灿杀意,从小白帝的眉心缓慢脱离,化为一道金光灿烂的光团,一共五枚滚珠,便在他面前不断碰撞,直至被他一只手掌握住。 白如来俯瞰宁奕。 他漠然道。 “杀了你……这些秘密,便不会有人知道了。” (继续求票!还差2o票!) 第八十九章 咫尺飞剑(加更!) 五颗蕴含大道气韵的宝珠,在白如来掌心凝化。 五行之道! 天地之初,一片混沌,而支撑这座世界的根基,便是“五行”,金木水火土,构造天地万物……道宗里有着专门针对五行之道撰写的术法,在诸多意境之中,五行乃是直指本源的最强意境之一! 踏入命星之后,意境凝化,头顶的那颗“星辰”,会汲取源源不断的星辉之力。 此刻的修行者,对于自身的提升,更注重“意”。 十境的根基已经打下。 在长陵能够留下姓名和碑石的那些天才们,都是在命星境界,便领悟出一条强的道境,即便最终无法成为“涅槃”,也是最强那一级别的星君。 大隋的神仙居“姜玉虚”,“楚江王”,包括自己的师姐千手,都是有着极强大的道境作为倚仗,才能够横扫星君境界无敌手。 抵达星君的杀力极限。 而小白帝,在命星之时,便妄图执掌“五行”,野心已经不只只是星君这么简单了…… 草原上狂风席卷。 宁奕盯着白如来掌心的五枚本源法珠,神情凝重,这五行之力,如今连小圆满也算不上,只能算是凝聚雏胚,但已经极为恐怖,每个人对天地灵气的感应有限,能够掌握五行之中的某一条道境,已经足以成为极限星君。 像是剑湖宫大名鼎鼎的“飘雪剑君”,虽然自身的“雪之意境”不是最本源的五条道境,但是再加上“剑之意境”,仍然成为了那个时代最强的星君之一。 因为纯血金翅大鹏鸟的原因,白如来可以轻松掌握最强的“金”字杀意。 而其他的四条道境……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不仅仅要看自身对天地灵气的感应天赋,也要看后天的造化。 雏胚已经凝聚,这一条道路最难的那一步,第一步,已经踏出。 这五条道境,只要有一条抵达小圆满,白如来应该就可以晋升成为星君,一条大圆满,那么他便成为“飘雪”这样的极限星君。 五条道境小圆满,又是一个质变。 等到五条道境大圆满,彻底执掌五行……妖族的东妖域便会出现一位更强大的,新的白帝! “已经凝出雏胚了么……” 宁奕明白了白如来隐忍的原因了。 在西妖域棋盘,恐怕这位小白帝,已经有其他的道境可以施展打压自己了,只不过一直忍着没有动用。 因为五条道境全都凝聚雏胚,会有一个很大的提升。 白如来的天赋原因,金字杀意肯定为主,其他四条道境将五行填补圆满,此刻的杀力整整攀登了一个大台阶。 …… …… 漫天的杀意,被白如来握在掌中。 他望向草原上的黑衫身影,五根手指张开,磅礴的大道意境,化作天地威压,向着宁奕碾压而去—— 宁奕面无表情,瞬间拔剑。 细雪的剑锋划过一道弧线,宁奕的喉咙出一声闷哼,抵着这股巨大压力前行,然而在两个呼吸之后,他双脚踩踏的那片草地,便拔地而起,无数土石被磅礴劲气卷起。 宁奕被这道恢弘力量拍中,喉咙一甜,整个人倒飞而出。 这天地万物,都是由“五行”衍生。 掌控了“五行”,便是掌控了万物的衍生和崩离。 白如来连那两件宝器都没有动用,他的背后,火焰焚烧,水珠震颤,诸般异象缭绕,一双巨大的金色鹰隼眼瞳就此睁开。 接着便是一双数十丈大小的巨大羽翼,根根翎羽金灿透明,尽数是由金字杀意组建而成,这是五行之中他最为擅长的道境。 天赋秘术! “给我杀!” 其他四条道境,作为辅佐。 天地震颤,草原之上,宛若千骑冲锋,宁奕的面前身下,一道巨大沟壑炸裂开来,他狠狠一剑插入悬崖峭壁,借着反震力跃起,驭剑而行。 叶先生的“逍遥游”被宁奕催动到了极点。 这五行道境……实在太强了。 打不过。 宁奕在拼命向着“天启之河”飞掠。 然而背后的那股危机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浓郁。 宁奕微微侧。 身后展开巨大金灿羽翼的“白如来”,此刻五行意境护体,宛若神灵一般,全力追赶之下,度竟然不输“逍遥游”! 两者之间的距离并没有拉开。 白如来的神情相当难看,他盯着前方驭剑的那个人族剑修。 自己是何许人也? 世间极的纯血金翅大鹏鸟! 有风杀之力相助。 自己全力施展了,竟然还是追不上这个人类……开什么玩笑? 白如来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族剑修竟然还有这等底牌。 在宁奕眼中,白如来今日展露出了压箱底的手段,“五行道境”的“雏胚”宝珠……这位东妖域太子的心机之深,已经让宁奕觉察到了十分危险,若有机会,必须要趁早杀之。 而在白如来眼中,这个人族剑修,同样是一个心腹大患。 自己在西妖域棋盘就没杀掉他。 在草原再见面时,这个人类又变强了……虽然自己动用了“五行道境”,完成了对宁奕的打压。 但自己父皇的“生字卷”还在宁奕手上,目前还未被炼化,若是等宁奕再炼化“生字卷”,实力又会更进一个台阶。 越到后面,越难杀。 以雪鹫王雪煞给自己的情报,还有青铜台的现状来看……宁奕似乎还想集齐天神高原的八面王旗,这是想成为第二个“乌尔勒”? 这是绝不容许生的情况! 必须要杀!今日就要杀! 白如来握拢五指,一拳隔空对着宁奕的后背打去,漫天流水爆破而出,与剑气对撞,神性在境界落后的情况下,被打得一片乱沸,接着便是五行道法的凝聚转化,水火之道瞬间变化,宁奕的黑衫背后,凭空炸开了一场璀璨烟火。 驭剑而行的宁奕,身子踉跄,背后剑气被火之意境炸开一道口子,脚底微错,向下坠落,他一只手捂住臂膀,背对草原落下。 白如来与宁奕对视一刹。 “嗡”的一声。 白如来连忙闭上双眼,神魂之中,如同被一柄大锤砸中,他虽然凝聚五条道境雏胚,但神魂之术终究羸弱,但天赋预感到了危机。 掌心的那缕“卍”字火焰,呼啸澎湃。 金刚钵的“卍”字虚炎,在小白帝面颊毫厘之前熊熊燃烧,将这一击神魂攻击彻底拦下。 他再度睁开双眼,眉心有一股剧烈的压迫之感。 瞳孔之中,一缕极其狭窄的剑气锋芒,挤破“金刚钵”的火焰,刺向他的眉心。 即将坠落在地的宁奕,单手捂住一条臂膀,而那柄原先踩踏的“细雪”飞剑,则是化为一道雪白长虹,倏忽射出。 白如来的瞳孔陡然收缩。 这一剑来得太快,节奏太好,紧跟着神魂冲击的余波袭来。 白如来的喉咙里,吐出了一个极其晦涩的爆破音节,在千钧一之际,无数火焰席卷,金翅大鹏族的秘纹凭空铺展开来,细雪的剑气在眉心之前狠狠刺下,却如同撞上了一座大山,无数秘纹被剑气凿得支离破碎,只可惜这一剑终究没有刺入小白帝的眉心。 白如来两根手指并拢狠狠斩切而过,指尖撞在细雪剑锋之上,将这柄古剑的锋芒都砸得黯淡下去,化为一道流光钉入下方草原。 于此同时,宁奕也跌落在草原之上。他翻滚一圈,瞥了一眼插在十丈之外不远处的细雪,面无表情收回目光,紧盯着空中的那道“巍峨神灵”。 臂膀处的熊熊火焰就此熄灭,宁奕单膝跪地,挺直脊背,一根手指按在眉心。 “剑气洞天……开!” 眉心光芒绽放一瞬。 无数宝器,轰隆隆翻滚而出。 一枚古钟飞出,迎风而涨,雷音轰鸣,无数音节在其中流淌,神性翻滚。 一座大鼎,飞撞离开剑气洞天,瞬间便化为一座数十丈大小的小山。 数十件宝器,如同倒悬瀑布一般,从宁奕的剑气洞天之中汇聚,向着空中的“巍峨神灵”砸去。 白如来在看到这些宝器的时候,眼神便红了起来。 这些都是他多年厮杀,然后留给妹妹白早休的宝物! 宁奕打开剑气洞天的刹那,还刻意留了一抹虚影,让自己看到白早休的影像。 自己的妹妹,被封锁了妖力,打出了本命真身,囚压在这个人族剑修的小洞天中。 “宁奕!” 白如来的杀念攀升到了极点。 这些宝器,品秩都相当不错,他小白帝留给妹妹的,又怎会是凡物?只不过白早休懈怠修行,境界不够,挥不出真正的功效,而此刻在宁奕的神念操纵之下,这些宝器全都大放光芒,这个人族剑修的身上有一种比星辉更强大的力量。 白如来一件一件拍碎迎面而来的宝器。 他的理智都快要被愤怒冲散。 而蹲在地上的宁奕,始终眼神平静,他的手指始终按在自己的眉心之中,神念敏锐捕捉着方圆数里的所有动静。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神池之中,有三柄扁平飞剑,已经躺了很久。 但从未蒙尘。 就在白如来拍碎最后一件宝器,身子从高空消失,瞬间来到宁奕面前的时候。 宁奕松开了手指。 躺在神池数年之久的三把飞剑只是一颤。 由静入动,瞬间掠出。 神池之中已是空空如也。 白如来的眉心,有一抹雪白长虹刺入,剑尖刺入血肉之中,接着便是第二柄飞剑,头尾相撞,再是第三把。 白虹。龙藻。龟文。 咫尺飞剑。 (ps;1,依旧求月票!求打赏!2,月票领先了,感谢大家,感谢每一个投票的朋友,但是领先的太少,随时可能被反……加上今天,还有3天才算结束。目前是6396票,在结算之前,每多1oo月票,熊猫都会加更一章!拜谢!) 第九十章 寂灭 三把飞剑。 头尾衔接,撞在距离宁奕只有三尺距离的白如来面前。 眉心之处,有一只手掌,掌心向外,原本金光熠熠的“卍”字秘纹,此刻鲜血淋漓。 一柄飞剑刺穿掌心,剑尖抵在眉心之处,锋芒刺破了白如来额的肌肤,一缕歪斜的金灿血液流淌而下。 三柄飞剑的贯穿之势,叠加在一起。 只差一点点…… 然而这么一点点,便是咫尺天涯。 伤得了,杀不了。 宁奕的神情阴沉下来,他瞳孔收缩,双手猛地抬起护在面前,一击势大力沉的鞭腿横扫而来,耳旁是虚空的破碎声音。 他重重飞了出去。 脑海里一片意识震荡。 一击鞭腿扫荡而出的“白如来”,握拢五指,将那柄飞剑死死攥在掌心,其余两把飞剑瞬间便被气机荡开,在草原上切开两片草地,划出两道交叉的弧线。 宁奕被这一击打得倒飞而出,他双手十指掐诀,裴旻的“驭剑指杀”法门,在此刻施展开来,白虹被小白帝死死捏在掌心,不断震颤,激荡出绵密的剑气,若是白如来不肯放手,这些剑气便会侵入血液之中,再入骨髓。 白如来仍然攥拢“白虹”,他一脸阴沉地掌心力,试图想要以自身的掌力,捏碎应天府的坐镇飞剑,只可惜这把飞剑当年的主人,乃是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曹毗,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算是半件涅槃宝器。 如今的白如来只能让剑气意念震颤,却无法击碎这把飞剑。 “这个人族剑修,怎么这么多宝物?”白如来的掌心被剑气穿透,他倾泻全力到掌心,却无法像之前拍碎那些宝器一样,直接将这柄宝器摧毁,反而吃了一个暗亏,半条手臂被剑气蔓延开来。 他皱起眉头,以另外一只手将白虹拔出,狠狠以指尖叩击,一弹之下,白虹飞剑剑尖休养多年的剑尖气韵,直接被弹得破碎开来,显然在这场战斗之中是派不上用场了。 养剑千日,用剑一时。 咫尺飞剑之术,便是如此,裴旻当年修行“剑藏”,一半是浩浩荡荡的剑器浪潮,藏剑数量高达万柄,极其强大的神念操纵之下,剑器如海洋一般倾泻而出,可以以一己之力,攻城掠地,对抗数万大军。 这便是飞剑之术的一个流派,以一敌多,修行神魂之术,驾驭数量庞大的飞剑,直接以剑海将敌人淹没。 另外一个流派,裴旻也有修行,而且抵达了更高的境界。 在天都皇城的血夜之中,他险些杀死太宗,依靠的便是单体袭杀的飞剑术。 两个流派,一大一小,前者“驭剑”,后者“指杀”。 那柄“野火”在裴旻剑气洞天之中的篆养,相当耗费资源,与之前那些量大的飞剑截然不同,所以“野火”的单独厮杀能力,几乎抵达了“先天灵宝”的最强境界,也正是这样,才能在天都皇城的铁律和皇座之下,重创全盛时期的太宗皇帝。 其实当年裴旻,在妖族天下那一战时,斩杀妖圣,“野火”尚未抵达那层境界,但在此战之后,白帝龙皇都是拒战,裴旻的剑心才真正得见圆满。 宁奕对“飞剑之术”的了解并不深。 龙藻,龟文,白虹,这三把飞剑,一直篆养在自己的神池之中,几乎不曾动用,但在青山府邸那场厮杀之后,宁奕倒是对驭剑指杀的法门烂熟于心,闲来无事便会在心中默诵一遍,偶尔也会试着以指杀之术磨砺自身剑道。 神池的水涨船高,这三把飞剑的篆养条件自然也是越来越好。 在冰川高原“寂灭”的这三年,三把古剑也一度寂灭,此刻剑身之上,还带着当初的寂灭意味。 掌心被“白虹”贯穿的白如来,面色有些难看,他虽然拔出了那把飞剑,但是死气还是侵入到了他的血肉之中。 寂灭之道。 生死大道。 若说有什么意境,能够与五行相媲美,那么“生死”二字,便是其中之一,甚至两者单独拎一个出来,都可与“五行”争锋。 生与死,乃是天地万物,都逃不脱的亘古规则。 直接修行“生死”,而且成功圆满的……从古至今,两座天下,就只有一个人成功。 徐藏。 宁奕从冰川高原上醒来,身上隐约沾染了一些生死寂灭的意味,只可惜在北妖域一趟行走,后面到西妖域棋盘,摸滚打趴,这股寂灭意境便被焕的剑气抹去……只留下了浅淡的痕迹,偶尔回想起冰川高原“死去”的记忆,只能看到一片灰白。 无数大雪在头顶飘飞。 生命的温度降到了极致。 连意识都被冻得模糊。 这便是“寂灭”给宁奕带来的最大体会。 此刻,白如来的掌心,竟然隐约传来了一股寒意……五行道境在体内流淌,竟然无法化散这缕寒意,这像是死气的东西,虽然势小,但却是跗骨之蛆,随着那柄飞剑传递而来之后,便直接汲入髓中,无法再抹除。 “这是什么东西?”白如来的眼神厌恶到了极点,他望着宁奕,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草原上,三柄倒飞而出的古剑,在空中抛洒,如同有人牵线一般,重新交叉飞掠,回归宁奕的剑气洞天。 对于飞剑之术,宁奕修行的境界还不算高,面对白如来,此法一时奇袭,或许能够奏效。 但对方已经有了防备,若再施展飞剑,就是白白浪费心力。 这一次三把飞剑的动身,宁奕收获了一些“意外之喜”。 这三把飞剑,本身主人残留的痕迹已经极其浅淡了,而随着自己从皇陵走出,它们的身上,竟然沾染了一缕浅淡的“寂灭”意味。 宁奕在天都亲眼见了徐藏出手。 生死剑道的逆天之处,在于无数境界的差距,直接将对方的生机全都摧毁。 当初的太宗,若不是踏出迈向不朽的那一步,生机无穷无尽,便会直接被徐藏的生死剑道带走。 这世上,除非是不朽,谁又能逃得了“寂灭”的下场? 那一缕寂灭意境,在白如来掌心蔓延,只可惜并没有扩散,更没有办法像天都的那一剑,将死气成倍的传染,但始终有一缕寒意……白虹这一剑,做到的事情,就是让小白帝距离“寂灭”,近了那么一些。 通俗来说。 折寿。 白如来的眉心有一片阴翳,这缕挥之不去的剑意,无论他尝试什么手段,都无法抹去,冥冥之中已经有了感应。 自己的寿元,似乎因为这一剑,受到了不可逆的折损。 天下道法,寂灭之术,从未有过这等手段……让一个人慢慢“寂灭”。 他望向宁奕的眼神都有些变了。 如今他的修行路还长,一点寿元,算不了什么,若是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垂垂老矣,即将死去的人,捱了这一剑,又会如何? 这一剑不强,也强。 它无法立即杀死一个人。 但在某种特定的时刻……这不可抹除的寂灭,哪怕只有一缕,也可以杀死那些“绝不可杀死”的人。 …… …… 宁奕收起三把飞剑,他擦了擦唇角鲜血。 细雪拔地而起,化为一道流光,瞬间掠入掌心。 宁奕的背后,就是那片“天启之河”,波光粼粼,大月高悬,这条长河是草原的母河,连绵如老龙,此刻湍流激浪,一望无际,看不见其尾。 十数里地的奔行,执掌了五行道境的白如来,的确在境界上压了自己一头。 被小白帝打,宁奕攒了一口郁气,堵在胸口。 在收回“龙藻”,“龟文”,“白虹”之后,宁奕似乎隐约有所领悟。 他抬起头来,望向小白帝。 五行道境的力量极其丰盈,白如来浑身包裹在道境的威势之中,掌心的鲜血很快流淌殆尽,伤口结痂,在数个呼吸之中痂壳脱落,这种伤势的恢复力,已经可以与白骨平原的“紫霞”相媲美。 这是金翅大鹏族的天赋之一。 在妖族天下,强大的修行者,要么像是灞都城的那几位师兄弟,各自都是罕见的古种,要么是姜麟这样的皇血,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数量极其稀少的存在……几乎没有什么族人,因为血脉高贵,所以孤独。 但金翅大鹏鸟却偏偏是一个例外。 在妖族天下,几乎找不出一族,既比他们血脉强大,还比他们数量庞大。 这是一个接近完美的“种族”,整片东妖域都匍匐在金翅大鹏鸟的统治之下。 大隋迎来了太宗这样的强大皇帝。 而妖族天下没有被太宗击垮……是因为东妖域诞生了“白帝”,如果没有“白帝”,仅仅依靠“龙皇”一人,无法将太宗最巅峰的时期拖住。 白帝的出现,使得妖族完成了两座天下最强者之间的制衡。 若是没有他……那么天下的局面都会不同。 白帝出现之后,大鹏鸟的血脉似乎变得更加强大了。 据说白帝一直在做着与太宗一样的尝试……如果他成功了,如今的东妖域,实力和地位,都会提升到史无前例的高度。 所有的族人,血脉都将接近返祖,接受不朽带来的馈赠。 这一幕,对大隋来说,是一个灾难。 悬在空中的白如来,忽然皱起眉头。 他望着宁奕,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在西妖域棋盘上,宁奕破境之时,他曾感应到这股气息。 他望着那道缓慢盘膝坐下的身影。 四周的草屑,都飞掠起来,围绕宁奕旋转,犹如一条古老长河。 第九十一章 大道之争,你不行 天启河畔。 两道身影。 四周的风气缭绕,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宁奕缓缓闭上双眼,如灵山修行多年的老僧,结跏趺坐,衣袍飞扬,草屑流淌,草原上的雪屑,颗粒分明,在此刻被无形的神性凝聚。 像是一道古老河流。 大道长河! 一缕驳杂的念头,在神池之中荡开,宁奕抛开一切,试着去捕捉,后天道胎的领悟力已经极强,只需刹那便可捉住。 只可惜此刻并非是修行的静室。 他面对的,乃是东妖域的小白帝。 在宁奕结跏趺坐的那一瞬间,白如来便动手了。 “想顿悟?” 白如来五根手指抬起再按下,天地大势都随之一滞,五行宝珠的力量分散开来。 当初在西妖域棋盘,宁奕破境势头不可阻挡,再加上顿悟,把自己连削带打击飞了数十丈,相当凄惨,那个时候,白如来的五行道境只差一丝便可突破,即便被打出了火气,仍然死死按捺,没有暴露手段。 而此刻,五行道境已成! “镇!”小白帝的杀念从眉心飞掠而出,他不介意,再与宁奕来一场大道之争。 万千道法,凝聚五行。 金木水火土。 构造万物的五大元素。 五条道境,虽然连第一步“小圆满”都未能抵达,但此刻已是凝聚雏胚,打下了根基。 白如来两根手指并拢,一斩而下。 这是他的刀法意境。 与姜麟长年齐名,他多次观摩姜麟出刀,模仿麒麟的刀法,这一道意境已然有了一缕神韵,而附着了金字杀念,杀力便更上一层楼! 宁奕的面前,一道恢弘刀光,如大江一般披挂而下,砍破云雾,浩浩荡荡。 盘膝而坐的宁奕,头也没抬,仍然眉头紧锁,他抬起一只手来。 大道长河之中,当初结下来的道果,被他抛掷而出。 小无量山的“刀阵”! 漫天罡风碰撞。 轰然一声。 毫无悬念。 白如来两根手指凝聚的锋芒,直接将宁奕从大道长河里掷出的道果砍为两半。 坐在天启河畔的宁奕,唇角溢出一抹鲜血,他仍然置若罔闻。 只不过接下来,白如来的指尖挪移,便“缓慢”起来。 一枚又一枚道果,被宁奕毫不犹豫地从大道长河之中抛出,一一与白如来的“五行”碰撞,刀罡只是载体。 道法对撞,也是一场神魂的对决。 宁奕的道果虽然是圣山的心血,但几乎未经过推敲,更不用说在生死之中慢慢砥砺至圆满之境。 这些道果只不过初步诞生,远远比不上自行领悟的道境,更不用说与“五行”媲美,相撞之下,一一炸开,余波所过之处,天启之河的河水也炸开数十道连绵水柱。 白如来饶有兴趣看着这个在大道之争中,已经落入下风,不得不一一掷出道果的人族剑修。 当初自己硬生生接下西妖域棋盘的“大道之争”,一是情势所迫,二是自己的五行还差一丝圆满。 如今这个家伙,选择硬抗自己的道境,看起来不动声色,稳如泰山,但实则每一颗道果的破碎,都会对他自身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这是被架上了台,退不下去,还是“自尊心”作祟,打肿脸充胖子? 难不成,他还有一条能胜过五行的道境,只差一丝便可以圆满? 小白帝刻意放缓五行道境的碾压度,在与宁奕大道长河里道果碰撞的时候,他不得不感慨,这个人族剑修所修行的手段之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几乎都有涉猎,这么多的道法,这是怎么做到一一领悟的? 妖族天下并没有“后天道胎”这个说法。 于是在此刻的白如来眼中看来,宁奕是一个令他赞叹的,不折不扣的天才。在他心中的地位,甚至比起大隋的曹燃叶红拂,都要强上一些,可能是因为从未出现在“灰之地界”的原因……妖族天下根本就不了解宁奕这么一个人物。 关于宁奕的情报,少得可怜。 “来啊……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 白如来的眼神之中,一缕火光愈旺盛。 他隐约期待着宁奕能够取出一条能与“五行”媲美的道境,然而那条大道长河之中的道果越来越少。 宁奕的面前,一道又一道的剑气迸而出。 这些剑气与刀罡一一碰撞。 五行道境摧枯拉朽的,将宁奕的道果一一劈碎,最终一整条长河都迎了上去,与那道白如来信手拈起劈下的刀罡撞在一起,最终烟消云散。 虽然挡住了攻势。 但宁奕的面容,已一片苍白,嘴唇的鲜血嘀嗒嘀嗒,在风中被吹成长线。 大道长河尽毁。 无一是白如来“五行道境”的对手。 这场大道之争,就要走到尽头。 白如来已经没了再与宁奕斗下去的兴致,他看着这个之前让自己相当感兴趣的家伙,如今再看,索然无味,这些年横扫东妖域,除了东皇和姜麟,宁奕还是唯一一个同境之中,让自己吃瘪的修行者。 于是在棋盘输的那一招,今日找回来后,这一切都没了意思。 “那就……结束吧。” 他微微叩指,五行道境凝聚而出的水珠,不断汲取着草原上的星辉,妖力,一尊魁梧的神灵,缓慢凝聚而出,古老的盔甲,攀满木藤,水渍斑斑,而盔甲的深处,一缕火焰熊熊燃烧,这尊神灵的肩头随着踏步的震动,不断抖落细碎的尘埃。 这都是道境之力幻化的异象。 宁奕望着白如来的那尊神灵,直至最后,他还是没有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寂灭”道境。 有些可惜了。 他尽力去尝试了,没有留住这一缕感悟,三把飞剑带来的机缘在咫尺之间,指缝之中溜走。 那个由“五行”凝聚而出的红甲神灵。 让宁奕的眼神微微凝实起来。 他似乎见过。 他确实见过。 在珞珈山莲花道场。 扶摇与周游的那一战。 扶摇也曾凝聚出这样的一尊“神灵”,只不过……那是真正的神灵。 因为扶摇身上有着足够多的神性。 “神性……” 宁奕喃喃自语。 他望向那尊巨大的红甲巨人。 白如来道境神念凝聚而出的“神灵”,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长刀,盔甲的木藤,水渍,瞳孔的火焰,肩头的尘埃,还有这把刀,对应着五行之中的“金木水火土”,而全部的威势,都凝聚在这一刀之上。 刀光如雷。 一抹弧线。 …… …… 霜草飒飒摇曳。 以宁奕的身形为圆心,方圆十丈,草屑都已经湮灭。 刀罡与剑气的碰撞,所激荡而出的道火,将这些草屑上的霜寒都烧去。 此刻。 灰白的齑粉,在空中噼啪作响。 白如来的神情凝固起来,他眯起双眼,望着不远处的场景。 虚空之中,一缕蔓延的火光,凝聚出格挡长刀的剑器,而紧接着,便是一尊燃烧而出的古老神灵……这尊神灵的出现,与自己的“五行道境”截然不同,燃烧的火焰,也并非是“火之意境”。 这是……神性。 一尊同样巨大的神灵,缓慢拔地而起,而坐在身躯之中,被无数神性包裹着的“宁奕”,神情一片平和。 他反手握住细雪,插在地上,另外一只手,则是放在自己眉心之上…… 莲花道场上的扶摇讲道,每一秒,他都没有落下。 那尊神灵法相。 这世上的“道境”。 所有人所追求的力量…… 简化到极致,浓缩到极致,是什么? 宁奕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想。 山字卷将大量的星辉汲取到神池上空。 这些星辉被不断压缩,再压缩。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短短的瞬间,他想到了过往的很多画面。 他曾经在长陵看过无数碑石,每一道碑石之中,都有着一道强大的意境,这些大隋的前辈们,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选择把毕生修行的精髓,留在碑石之中,供后人参考。 大道三千。 都入长陵。 刀,剑,枪,棍,阵法,符箓……大隋数千年的先行者,踏入长陵之后,留下了自己的智慧,无论是修行哪一条道境的年轻人,都能够在碑石上找到自己的“方向”。 在踏入长陵之时,宁奕一直纠结困惑于,自己应该走哪一条道。 他握住了剑,却不知道该如何更进一步的修行剑道。 但那个时候,他还太稚嫩,不知道自己肩头的“执剑者”三个字,蕴含着怎样的重量,也不知道徐藏传承的细雪,象征着什么样的意义。 于是宁奕用了一个最简单,最直接,最笨拙的办法。 把长陵的碑石都看一遍。 都记下来。 这样,他便不会出错,以后无论如何选择道境,修行剑气,都有前人之经验可以参考。 而这种“笨方法”,在五百年前,也有一个人这么做过。 余青水。 这或许是一个很愚蠢的行为。 但或许……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做法。 因为,所有的道路,都需要一个根基。 凡人会用“星辉”。 而神灵,则会动用“神性”。 四面八方的风气还在翻滚,无数尖锐的风刃在剑气屏障外破碎,呼啸。 宁奕的面色逐渐平静下来。 他的心神归而为一。 整片大草原的声音,都在离他远去。 宁奕闭上双眼。 神池之上,无数的星辉被压缩,再压缩。 最终成为了一滴乳白色的,熟悉的液体。 宁奕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 那滴悬而未落的“神性水滴”,从高空之中坠落。 啪嗒一声。 滴落在“神性星辰”之中。 珞珈山主扶摇,在莲花道场上,成就最强星君之位,却没有展露出在道境上的偏向……因为她走了一条纯粹的“神性之道”,这条道境可以包容所有,容纳所有。 这条道境,就是道境的本身。 乌尔勒大草原上。 那一抹刀光,与磅礴的剑气撞在一起,咔嚓一声,前者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碎声音。 白如来的瞳孔陡然收缩。 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由“五行道境”演化的红甲巨人,身形在不断崩溃,如风沙一般,丝丝缕缕被吹得溅开。 那个人族剑修缓缓站起身子。 他的唇角血迹已经干涸。 宁奕擦了擦唇角,轻声笑道:“大道之争,你不行。” 最后三字,一字一顿。 剑气势如破竹。 将红甲巨人劈得破碎开来。 (继续求月票!) 第九十二章 神,道,剑 天启河畔,剑气将刀罡撞得截截破碎。 那尊魁梧雄壮的红甲巨人,五行道境凝聚的铠甲,直接被神性摧枯拉朽击穿,漫天的甲胄碎片四溅,宁奕背后的天启之河,被磅礴劲气压得向下凹陷,四边翻滚上涌,宛若一只无形大碗倒扣,层层水浪在他背后攀升叠加。 “神之道境”,凝聚! 单手持剑下压的宁奕,鬓飞扬,剑尖迸出炽热的光华。 浩浩荡荡一缕剑光斩过! 五行道境拧转飞掠,这乃是世间一等一的强大道境,但奈何白如来的修行境界还不够,只凝聚出了粗胚,即便是“金”之一字,也远远不够圆满! 宁奕的神性道境一凝聚,就将白如来的“五行”击溃! 漫天剑气飞掠斩切而下—— 白如来抬起双手,他体内的血液在密集燃烧,眉心的那缕金灿杀念,已经出现了一缕漆黑之意。 越是强大的妖修,体内蛰浅的血脉之力,越是浑厚。 宁奕瞳孔收缩。 他曾经在红山的海底寝宫,与姜麟肉身厮杀,而且逼迫姜麟施展了“本命真身”,姜麟乃是麒麟的皇血古种,当世仅有的麒麟血脉。 金翅大鹏鸟则不同。 东妖域的霸主,庞大数量的族人……它们的血脉强度各自不同,浓度也不一样。 白如来是白帝的子嗣。 是数以千万的金翅大鹏鸟中,血脉最完美的那一个。 而这一族中,有一门秘术,在不到最后最危急的时刻,坚决不可动用。 此术名为“爆血”! 调动血脉里的返祖之力。 来换取大境界的攀升。 此术……对妖修的身体伤害极大。 单单论修行境界,以大隋这边的境界划分,宁奕刚刚抵达命星,而且只凝聚出了一颗本命星辰,对这颗星辰的掌控力,以及道境的凝聚力,都不算强大。 而白如来,则比宁奕要提前跨入这个境界。 白如来凝出“五行道境”雏胚,就已经意味着,他可以在命星初期横扫无敌。 只可惜……他遇到了宁奕。 这世上,谁敢言自己是真无敌? 狂乱的风声之中。 白如来的白袍猎猎作响,身上的衣袍被凸张的肌肉撑起,裂开。 他双手的掌背之处,三根猩红的鹰隼利爪破开肌肤,锵然一声探出,原本瘦削羸弱的身形,此刻生了极大的变化。 小白帝整个人的上半身膨胀起来,胸膛不断鼓起。 在宁奕那缕剑芒抵达之时,他双手抬起狠狠左右撕开。 漫天狂风与剑气对撞。 “爆血”之后,白如来体内的大鹏鸟血脉,短暂晋入了先祖之境,这是最远古也是最完美的血裔,无论是度还是力量,都有了极大的提升,每一位怀揣金翅大鹏鸟血脉的族人……理论上来说,都能够完成“爆血”。 只不过血脉强度弱的妖修,会直接死在“爆血”之中,先祖的血脉是赠予,但容器本身不够强大,则会被直接撑得炸开,而能够承受“爆血”代价的族人,一般也极少会选择这种术法……他们能够召来的“先祖之力”并不多,持续的时间也有限,而一旦“爆血”结束,这股力量从身体之中抽离,原本的躯壳,将会极度不适应自身原来的血脉。 对于妖修而言,修行是一件将自己逐渐变得“完美”的事情,境界越高,他们的血脉就会越强,而“爆血”则是提前透支了强大。 这样的禁忌术法……会令人上瘾,欲罢不能。 狂风之中,白如来爆血之后的身影,就像是一道黑色的雷霆闪电,穿梭在风潮之中,下一刹那,就撞破烟尘,抵达了宁奕面前,狠狠一肘砸了下来! “轰”的一声。 宁奕拧腰提胯,他面无表情,肉眼已经捕捉不到白如来的身形,但他的神念却始终能够跟上对方的度。 拔剑,递剑! 撞在一起! 宁奕头顶的魁梧神性巨人,随着宁奕的出剑动作,频率如一的,极快无比的拔剑递斩。 一缕自下而上的掀地剑光翻砍而出,接着便被金翅大鹏鸟的璀璨杀意全面压制,爆血之后的白如来,双眸一片猩红,妖族真身的一些特性,譬如柔韧的毛,锐利的爪牙,都已经在他身上出现。 但他仍然保留了自己的意识。 野性与理智交织。 与宁奕的大道之争,还没有结束! 他今夜要狩杀这个人族剑修,将其埋葬在天神高原,把这个祸患永远除去。 不惜……一切代价! 漫天爪影,在宁奕面前浮现,白如来将自己的体魄淋漓尽致的施展而出,无数剑芒被他的拳脚捶打破碎,那尊庞大的神性巨人法相,已经有了崩溃的迹象。 爆血之后的小白帝,此刻更像是打出“千手”的宁奕,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致命的劲风,妖族体魄本就是生于蛮荒之中的馈赠,如果他的对手不是宁奕,换做大隋圣山或者书院同境界的命星修行者,此刻已经被这等攻势打成一蓬血雾。 宁奕与大隋走“星辉”修行路子的修行者不同。 他……有着不输任何妖族的体魄! 白骨平原加持,紫霞护体,如果没有爆血,小白帝在近身厮杀之中,未必能占得了宁奕的便宜。 大隋的修行者,很少会有同时修行“星辉”和“体魄”的修士,灵山的苦修者,一般只重视体魄,而不重视星辉……因为这两条道路,本质上是有些相悖的。 星辉之力,重在感应,从外界汲取,从天地之中取来,归还于天地。 而体魄则是自身锤炼,更像是一种“掠夺”,无数次的苦修,捶打,将自己的肉身凝练成为金刚无垢的“宝器”,无坚不摧。 这两条道路,对修行者的心性要求截然不同,苦修者在修行体魄之后,很难再找到汲取星辉的灵感,往往在星辉的修行上事倍功半,再去修行,也只能浪费时间,换而言之……圣山和书院的那些年轻修行者,大部分都是领悟星辉度很快的天才,但因为生在大隋中州,人族天下的环境太过温和,他们的体魄修行很缓慢。 上一辈的“神道剑”三人,扶摇,周游,徐藏,一个主修神性,一个先天道胎,一个生死剑胚,这三人能够跳脱出“正常天才”的道路,是因为他们找到了解决星辉和体魄不能兼容的办法。 扶摇以神性作为防御手段,当初在莲花道台,神性领域铺展开来,十丈范围,刀剑不入,这是比金刚体魄还要强大的力量。 周游则是一个完美的修行者,先天道胎带来的领悟力,让他只需要在紫霄宫静室闭关,便可以掌握世上所有的道法,星辉之术,体魄之术,都只不过是大道长河之中的一枚道果而已。 至于……徐藏,不说也罢。 徐藏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修行到极致一剑的逆天剑修,要斩的便是天地道理。 这世上的每一条规矩,每一条道理,都对他不起作用。 而宁奕……从踏入天都,登上星辰榜第一,便一直不被人看好,书院,圣山,天宫,地府,都不认为他如何耀眼的天才。 宁奕更像是一根摇曳的霜草。 他倔强地生长着,钻破土地,挤开岩石。 然后……在无数次风雨拍打之中,艰难活着。 最终在一次死亡后,迎来了重生。 此刻的宁奕,身上潜藏的那些“品质”,终于绽放了。 天启之河河畔。 那尊魁梧的神灵法相咆哮一声,递斩出最后一剑,剑气被狂风撕散,整座身躯化为嗤然破碎的飞烟。 白如来撞到了宁奕的面前。 他看见,那个人族剑修,双手握住细雪,重重插入地面。 漫天剑气炸开。 两者撞在一起。 白如来眯起双眼……那个人族剑修的背后,似乎传来了某种凝聚的“势”。 无数道拳风,撞击在一起。 金翅大鹏鸟的体魄,与宁奕的体魄,隔空对撞,一道又一道声浪翻滚飞溅。 宁奕施展出“千手”,他高声咆哮,额的鲜血被高温焚烧殆尽,带破碎,长在空中不断抛飞,双手的衣袍开始燃烧,直至小臂之处,露出滚烫如金的肌肤。 他的背后,像是遥遥站在三道身影。 大隋上一个时代最耀眼的三位天才。 扶摇,周游,徐藏。 神道剑。 神性,道胎,剑胚……这三种罕见的品质,都在宁奕身上展现。 大草原上,被野火燃烧,被罡风吹散,被剑气碾压,被妖血侵蚀,被破坏的不成形状的那些霜草,此刻拼命钻出头颅来。 宁奕咬紧牙关。 他的眉心一缕青色光芒在不断闪逝。 生字卷……天书的融化,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但此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宁奕生剥了这卷古卷,不计代价和后果,将其融入了自己的白骨平原之中。 整座草原荒芜的霜草,受到了某股力量的感应,狂野生长起来。 在宁奕背后幽幽凝聚的三道身影,看着这一幕,有些一颤。 因为彼此命运的交集,神道剑三人,都与这个当初不被看好的“少年”有了照面。 宁奕,不像是其他的天才那般耀眼。 他像是一根霜草。 起初默默无闻,被挤压在黑暗夹缝之中。 但他从不放弃,永远倔强地生长。 不断生长,不断生长。 直到破开草地,得见光明! 天启之河的河水,倒流席卷。 宁奕看着白如来,一字一句,咆哮道。 “我,绝不会败!” (求月票!!!) 第九十三章 至暗时刻 “千手!!” 宁奕的怒吼声音之中,他的面前,白如来的拳印已经贯穿天地而来,爆血之后的金翅大鹏鸟,在同境之中,体魄几乎无敌。 宁奕将脑海里所有的近身厮杀之术,全都打出。 在风雷山上,千手师姐曾经叮嘱自己,这一门秘术,适合在以一敌多,而且对方实力境界都不如自己的时候施展……每一拳每一脚,每一次出击,都能够击杀一条性命,千手师姐教自己的这些肉搏厮杀之术,都是绝佳的杀人技。 招招毙命,于是遇到低境界的修行者,便可以轻松横扫。 当初在天都客栈,打杀低境界的修行者,便是以此招轻松收官。 而千手师姐则是告诫自己,在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且对方的体魄也极强之时,切忌不可轻易动用这门术法。 因为很容易陷入气机之争。 谁先撤手,谁便是死! 即便是灵山的苦修者,也不敢保证自己的体魄天下第一……除了天都的太宗皇帝,可以肆无忌惮的动用体魄对抗一切宝器,谁还能像他那样? 体魄对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还是轻的。 宁奕与爆血的小白帝撞在一起的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自己骨骼的破碎声音。 白如来的喉咙里也出一声闷哼。 显然,即便爆血了,他依然无法承受这般冲击。 他万万没有想到,宁奕会选择体魄对攻。 从“篝火晚宴”的青铜台,追逐厮杀至此,两人之间的精气神,其实已经消耗了许多,此刻便是最后的“决胜”阶段,既分胜负,也分生死,两人之间已没了更多的手段。 白如来的“金刚钵”,“扶摇扇”,“五行道境”,以及“爆血”,全都施展了一遍。 而宁奕的“细雪”,“神性”,“大道长河”,“咫尺飞剑”……这些底牌,堪堪挡住白如来的杀机,在最后关头,他选择以体魄对攻。 然后强行吞下那卷“生字卷”! 宁奕的肌肤,生出璀璨的金光,他根本来不及炼化“生字卷”,执剑者的古卷,每一卷都堪比“先天灵宝”,改变了整片东境大泽修行环境的“山字卷”,宁奕当初用了十数天才彻底炼化。 而且“山字卷”还是无主之物,自行积攒的力量相当微薄。 不同古卷,蕴含的力量不同,炼化的时间也不同……像“命字卷”,余青水花费了五百年的时间,才将其掌握,虽然“执剑者”可以加快这个过程。 但“生字卷”! 乃是白帝布置西妖域棋盘,整座妖族往生之地的“压轴棋”。 这一卷“古卷”所蕴含的力量,远远过了宁奕的想象,那枚青光竹简被硬生生按入眉心之后,宁奕感到一股磅礴的暖流在体内炸开,这股力量之庞大,非凡人可以承受……白帝用“生灭”两卷,勾搭了一座永恒长生的“朝圣地”,无数年来的愿力都在这两卷古书之中流淌,这是生死之间的大桥梁! 与小白帝厮杀对撞的伤口,在一个呼吸不到的时间便恢复痊愈,“生字卷”的力量犹如野马一般,在宁奕体内冲撞,未按照步骤炼化古卷,宁奕的面色陡然狰狞起来,这股撕裂般的痛苦,平生罕见。 与白如来对拼时候的疼痛,连“生字卷”带来的十分之一也没有,而且后者的程度还在不断叠加。 生与死,贴地极近,两卷古书一直被束缚在一起,从未离开过……便是因为,单一拎出来的古卷,力量都太过猛烈,无法扼制。 这不是一件好事。 寂灭之人的血液,只需要恢复正常的流淌和温度便可以了。 宁奕的血液,则是不断沸腾,不断升温,化为血雾,渗出肌肤。 骨骼破碎,瞬间痊愈。 如果不击碎骨骼,那么这些骨头自己生长,自己碰撞,自己磨损……生字卷的力量在强行馈赠给宁奕。 而宁奕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把将这股力量打出去。 “千手”的招式,加快了度,而且加快了力度。 原本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宁奕现在完全无视了伤势……他现在想要把“生字卷”取出也来不及了,那股竹简烙入眉心,滚滚热流已经扩散开来。 就算是伤敌两千,自损五千……那又如何? 爆血之后,保持着压制之势的白如来,惊骇的感到了这股强劲的力量。 “该死的,你吞下了‘生字卷’?!” 他愤怒咆哮。 这是父皇最重要的东西! “生字卷”的力量有多强大,只要是见过那枚竹简的,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来,维系往生之地永恒生命的宝物,这里面蕴藏着大海一般的力量。 这个人族剑修是疯子!不要命了! 小白帝长吼着与宁奕拳脚撞击在一起,他咳出一大口鲜血,此刻的这个人类,比自己更像一头野兽,拳拳打出,都能听到浑身骨骼的破碎声音,而“生字卷”霸道的力量强行将骨骼和血液拧合,于是他不断受伤,不断痊愈,这个过程只不过是眨眼之间。 小白帝的金字杀念飞掠而出,重重砸在宁奕的额之处。 他怒吼道:“把‘生字卷’吐出来!” 然而这缕杀念像是撞上了一座大山,出“铛”的一声脆响,杀念四溅爆碎,宁奕的额被叩打地向后摇晃,瞬间重新归位。 宁奕面无表情盯着白如来,他的眼中只有这么一个影像,双眸已经赤红,所有的意念都拿去镇压“生字卷”,不断撕裂的痛苦,到了此刻,已经有了一丝麻木。 在风雷山上的历练,让他可以不用思索,就打出“千手”里的所有招式,拳脚如疾风骤雨倾泻而出,哪怕这对于缓解“生字卷”的痛苦,只能起到皮毛作用。 小白帝顶着宁奕的“千手”,爆血之后的金翅大鹏鸟体魄之强,的确骇人听闻,硬生生抗住了“生字卷”加持的宁奕。 一缕又一缕杀念飞掠而出,如长虹一般撞在宁奕的额之处。 “吐出来!” “吐出来!!” 爆血的力量抵达了最巅峰的时刻,小白帝的嘶吼声音越来越大,他双目亦是一片赤红之色。 宁奕不躲也不闪,甚至也不防御,任由白如来的杀念一缕又一缕撞击在眉心之处,每一次都被金色杀意凿得脑袋向后坠沉,这股疼痛能够让他短暂的回归“清明”。 小白帝一只手按住宁奕脑袋,那个吞下“生字卷”的人族剑修在他看来已经疯了,拳脚铺天盖地涌来,已然没了一丝理性。 他的肩头被打出一蓬血雾。 白如来喉咙一甜,他吞下一口鲜血,将宁奕的头颅狠狠按在地上,按着宁奕在草地上推行,草屑翻飞,接着便是泥泞四溅。 最后是一道水柱炸开! 白如来按住宁奕,推行直至水中,两道身影一上一下,在天启之河的河面飞奔,宁奕的脑袋被按入河水之中,身子不断颠簸,双手不断试着抓取借力之物,却始终失败。 轰隆隆的水雾扩散。 天启之河一连串水柱炸开。 河面上已然被拖出一条颀长的猩红痕迹。 宁奕的山字卷将河面汇聚在掌心。 剧烈的疼痛感将他的思绪从对抗“生字卷”中拽了回来,他猛的撑地而起,一击膝撞砸在白如来胸口。 小白帝被砸得双脚微微离开河面。 宁奕又是一击肘击从空中砸向他的脊背,白如来的脊椎骨出咔嚓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被打入河底,只不过下一刹那便从水面之中破开飞出,一击头槌,砸中宁奕下颌,将宁奕砸得倒飞而出。 爆血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白如来的意识愈清醒。 他看着宁奕,先前的愤怒,此刻竟然变得有了一丝……惊惧。 这个人类是个怪物,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 哪有天才,这般不惜命? 从宁奕吞下“生字卷”,决定与自己拼气机的那一刻起,这场厮杀就没有意义了。 即便他第二次爆血,也不可能赢得了“生字卷”的无穷生机。 白如来看着坠入天启之河的那道身影。 河水变得一片安静。 那个狂暴的身影,似乎变得安稳下来……但这一切都是表象,他已经感觉到了,整座天启之河的河底,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积蓄。 白如来的爆血状态缓慢退散。 返祖之血缓缓蒸。 从爆血的狂热状态中醒来,他只觉得万般疲倦。 小白帝幽幽抬起头来,望向天心。 既然宁奕吞下了“生字卷”,那么便是最坏的情况。 他必须要动用最后一张底牌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抵在自己眉心,然后指尖力,那里的肌肤流淌出一滴纯粹的金色血液。 白如来的掌心,腰间,金刚钵和扶摇扇化为一缕流火,一抹微风,幽幽漂浮而出。 像是一盏明灯上的“灯芯”,和“火焰”。 天启之河的上空,黑云压得极低,几乎要贴近河面。 当宁奕坠入河底之后,一切都变得安静起来。 野草还在生长。 远方有遥远的嘶喊声音。 这是草原的至暗时刻。 是暴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一缕灯火在小白帝的面前燃烧。 穹顶之上,阴云遍布。 “事态严重,如来谨以此灯火。”他望着上方,轻声道:“请大长老出手。” 第九十四章 元(求月票) 八大姓的篝火晚宴。 青铜台上,一片骤雪。 金色的流光在这片大地的上空驰骋,金翅大鹏鸟的杀念肆意纵横,雪鹫一族对于反抗者的镇压仍在血腥暴力的继续,然而这场“战争”的持续时间注定不会太长,因为场面已经开始向着突袭者倾倒……东妖域的秘术,打得七位王旗的修行者措手不及,有资格来母河这次盛会的,大部分都是“养尊处优”的草原权贵。 他们的实力其实很强,但很少有亲自去天神高原西方边陲,与妖族征战厮杀的经验。 于是雪鹫王请来的这份外力,轻易就打破了草原长久以来的平衡。 自古以来,无论草原内乱成什么样子,从未有人像“雪煞”这般,请求与大隋或者妖族大势力的帮助。 这等同于是将一整片草原,拱手让给别人。 而青铜台上。 七位草原王,神情皆是无比愤怒。 那片金色翎羽的威压,越来越强大。 东妖域的涅槃妖圣,金翅大鹏族的大长老白长灯! 世间的涅槃就那么几位,草原长期与南北拉锯,对于两座天下的大能,妖圣,基本的情报,都了如指掌。 悬在青铜台上的金色翎羽,绽放出一缕又一缕的璀璨光华。 白狼王的神情有些绝望。 妖圣级别的大能亲自出手。 他距离那个境界差得太远,甚至连涅槃的门槛都看不到…… 一缕光火,照亮草原穹顶的漆黑。 阴云压得极低。 雪煞抬起头来,他的面容满是狰狞,眼里被那一缕火光填满。 他抬起双臂,无数狂风在身前身后缭绕,席卷。 雪鹫王俯视着面前不远处的七位草原王。 充满威压的声音,从他喉咙之中喝出—— “参见妖圣,还不跪拜?” 白狼王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因为那一缕火光出现之后,他的膝盖已经不受控制的弯曲,妖圣的力量撕破了草原的阵法,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遭。 他望向小元山。 无数金色的大鹏鸟,从穹顶奇点破壁而出,蜂拥而去,将“小元山”层层包围,符圣的身影被淹没在金色狂潮之中。 小元山阵法激而出,一片又一片的鳞甲破土而出,在山体周遭雾气之中来回掠行,阵列围绕,只可惜并不能挡住无穷无尽的攻势。 远远看去,小元山亦是一片惨烈,大鹏鸟义无反顾赴死,身躯爆碎之后,金色的血色凝而不散,将整座山体染红。 这场战斗的胜负,在奇袭动的刹那……已经没了悬念。 白狼王的心中,只有一个困惑。 这些东妖域的妖修,根本就不畏惧死亡……这是为什么? 已经来不及让他更多的去思考。 穹顶上方,火光嗤然大作,一道燃烧着金灿火焰的身影从虚空之中踏步而来,单掌压下,整座青铜台顷刻之间倾塌下来,七位草原王的身子都被这股威压砸中。 白长灯遥遥一弹指。 “砰”的一声。 那座小元山的护山阵法就此碎开。 金色大鹏鸟掠入了山中。 坐在山顶的轮椅老人,神情平静,无所畏惧。 符圣的袖袍无风自摇,他看着满天的金色浪潮,这一劫避不开,逃不掉……东妖域的涅槃妖圣出手了,自己的小元山阵法,自然扛不住妖圣的力量。 接下来迎接自己的,是生是死,他并不在意。 符圣的双手搭在轮椅上,他的面前,山顶之上,一块又一块的山石拔地而出,护山大阵破开之后,仍然有着无穷无尽细碎的法阵升腾而起。 符圣的双手微微颤抖,从袖袍里取出一封书信,那是大先知从雪鹫部落给自己寄来的信谏,也是唯一的遗物。 他轻轻念着已故大先知的名字,笑道:“古陵……你说得没错,雪煞身有反骨,不该赐予他那么多的权力,但没有雪煞,还有会下一个与东妖域勾结的草原王。” “我们在中立的立场上停留了太久,是时候该做出抉择了……”符圣抬起头来,他的手中,那封书信,缓缓燃烧,无形的火焰在老人的衣袍之中溢散,整座小元山,都在随之燃烧,每一座阵法,每一张符箓,每一缕空气,都在沸腾。 “师尊,你传授我符箓阵法之道,大恩没齿难忘。”老人微微闭上眼,他轻轻道:“白狼王庭的符圣传承,一代又一代,恐怕今日要断绝在我这里了。” 先知一脉,已经断了。 万幸的是,他已经将小元山的秘纹,尽数传授给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 这么多年,小元山的符圣,一位接着一位,镇守白狼王庭,加固西方边陲,守御草原阵法,他们的符箓之道,都是在山门留下的篆刻之中学来。 他们的老师,都是“元”。 而可惜的是,没有人见过“元”的面容,没有人知道老师的模样。 乌尔勒是草原上的天神,八大姓的开创者。 元则更像是这片草原的守护者,以自身的传承,默默守护着草原的安危。 “有些遗憾啊。” 符圣笑了笑。 他也不例外,传道受业解惑,却从未目睹过恩师的模样。 小元山的阵法,符箓,在这一刻,沸腾燃烧,第一张符箓的符纸剧烈炸开,空气之中的震荡蔓延开来,接着便是无数符箓和阵法的连环爆炸。 白狼王面色苍白看着远方的小元山,淹没在一片火潮之中,漆黑的蘑菇云朵激荡升起,缓缓荡散。 而远远弹出一根手指的“白长灯”,只是瞥了一眼小元山,便再无多余动作。 他俯视着坍塌青铜台的七位草原王。 雪煞悬在空中,他施了一个大礼,恭声道:“我会将他们全部驯服。” 白长灯轻轻嗯了一声。 他全部的心神,并非是放在这里……平定八大姓的战事,此刻已经收官,东妖域的妖修抵达这片草原,胜负并无悬念。 将自己唤过来的,是自己最疼爱的那位小王爷。 未来要继承“白帝”衣钵的东妖域第一天才。 他的意识,本来在凤鸣山上,此刻极拉扯而回,甚至将一尊法身传送到天神高原,这些都是不菲的消耗,涅槃强者虽然可以做到打穿两地自由来往,但并非是随意征战,虚空之中的罡风对体魄会造成很大的损伤,即便有宝器护体,距离太长,也会伤到自身。 白长灯一步踏出。 下一刹那,便来到了天启之河。 他站在白如来身旁,神情复杂,看着身旁的年轻人。 白如来的面色有些苍白,身上的伤势瞒不过这位东妖域大长老。 金刚钵,扶摇扇,都动用了。 还有五行道境……那个人族剑修有这么强? 白长灯皱起眉头。 “你爆血了?” 为了与宁奕厮杀,难以想象,白如来竟然会选择“爆血”这种手段,而且最终也没有取得胜利。 白如来轻轻嗯了一声,他一只手擦拭着嘴唇,沉声道:“并无大碍。” 他盯着天启之河的河底。 “生字卷被他吞下去了。” 大长老眼神晦涩,此刻抵达天神高原,他并没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相反的,一股浓郁的不祥气息始终在心头盘踞,为了保险起见,他动用了自己的一尊法身,虽然杀力不如最强的本尊,但同样有着碾压星君的境界,即便对上涅槃,也丝毫不会畏惧。 “听说这片草原的阵法,都是出自一个叫‘元’的阵法师的手中……” 白长灯皱起眉头。 妖族天下的涅槃妖圣,在凤鸣山上,偶尔神念交流。 天神高原是妖族天下一直想要揽入掌中的力量,只不过一皇一帝在凤鸣山上,曾经提过醒,此事要柔和处理,不可硬来,于是这些年来,妖族对于天神高原,都处于怀柔态度。 几位妖圣的神念,都被阵法屏蔽在天神高原外。 西方边陲的阵法相当玄妙,妖族的大阵法师根本无法参破,而这座阵法的缔造者,“元”,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存在。 因为白帝龙皇的态度,这些年来妖族与草原一直相安无事。 而东妖域的入侵,白长灯的出手。 这是千百年来,第一次有妖圣踏入此地! 白长灯的袖袍无风自摇。 他眼神深处的那股不祥,越来越浓。 他往下看去,但神念竟然被拦住了。 整片天启之河的河水,都洋溢着草原边陲的阵法气息…… 而天启之河的最深处。 一个身影不断下坠。 再下坠。 生字卷的力量,在宁奕的体内纵横肆虐。 他的意识逐渐要模糊了。 恍惚之间,似乎有一片银色的符箓从面前掠过,熟悉的阵纹,烙刻的轨迹。 宁奕伸出指尖,缓慢与之触碰。 “咕咚,咕咚……” 他屏住呼吸,神情一震,在天启之河缓慢站起身子,双脚踩在河床,指尖触碰之处,一大片银色的阵纹蔓延而出。 宁奕的手指,不断勾勒,这片小元山的阵纹,便不断蔓延,不断纠缠,像是游鱼,飞掠,四散,而后……凝聚! 宁奕的思绪变得缥缈而又凝固。 “天启之河的深处,埋藏着诸多宝藏,当年的乌尔勒,就曾在天启之河获得了一件秘宝。” 符圣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对自己说。 “这片阵纹,对你大有帮助。” “去……天启之河。” 脑海里破碎的记忆,都在此刻被打通。 零零碎碎。 红山寝宫,那位刻下太乙救苦天尊法相的游客。 那个陪伴狮心王左右,却未在历史上留名的“阵法宗师”。 为草原刻下西方边陲防御大阵的神秘人。 宁奕轻轻喃喃。 脑海里,是小元山,坐在轮椅上的符圣,遥望远方山顶,缓慢回头的画面。 “他的名字,叫做……‘元’。” (ps:1,今天状态不是很好,就一章。2,新的一个月到啦,求一下大家手中的票票。9月有双倍月票,在15号左右,大家有大额打赏的可以留到15号。) 第九十五章 天启之祝福(求月票!) 天启之河的河底。 河水汇聚如龙卷。 而龙卷中心的年轻人,不断挣扎。 宁奕的神情愈痛苦,生字卷的力量太过庞大……这股力量在自己身体里四处冲撞,几乎要被神魂撑得炸开。 强行炼化“生字卷”。 终究是逆天而为,没有好下场。 宁奕的身旁,一片又一片的银色阵纹,正在蔓延,这是他以坚韧意志力,刻下的符箓,冥冥之中,天启之河的河底有一缕光芒升起,这缕光芒很是微弱,像是黑夜之中飘摇不定的火光,随时可能熄灭,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 这些火光摇摇晃晃,随波逐流。 在宁奕四周扩散开来。 “这是……” 宁奕的意识有些模糊。 …… …… 对宁奕而言,此刻的每一个呼吸,都是煎熬。 他脑海里已没了更多的念头……白如来没有追下来,天启之河的河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他只有一个念头! 刻完小元山的阵纹! 河底的水流,轰隆隆翻滚,火光的出现,给了宁奕一种温暖的感觉。 生字卷的痛苦还在继续,只不过他的意识却有些感觉不到了。 潜意识里,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对他说。 “睡吧……休息吧……” 天启之河温暖的河水,将宁奕裹起,他的指尖坚持着勾画出最后一缕阵纹,而小元山符箓与天启之河的感应彻底开启,璀璨的银光从地底阵阵升起。 宁奕的双眼缓缓合上,丝如墨溢散。 在意识陷入沉睡的最后一刻,他错过了一个机会,亲眼看看,这片阵纹打开了什么。 当初的“乌尔勒”,在这条母河,获得了“天启”的祝福。 据他所描述。 那是一种温暖的,如春风般和煦的力量。 也正是那股力量加持着乌尔勒,此后他在草原上经历的每一场战役之中,击垮所有敌手,铁骑踏过,无坚不摧,剑指之处,所向披靡。 …… …… 天启之河的河畔。 一老一少,站在河水旁。 小白帝的体魄,在与宁奕对捉厮杀的那一场战斗之中,受了不轻的损伤……他没有“生字卷”这般逆天的宝物,伤势的恢复度极其缓慢,再加上爆血带来的后遗症。 白如来掌背擦了擦唇角,寒声道:“不仅仅是生字卷,白早休……也在他的手上。” 这个人族剑修,必须死。 大长老白长灯,听了这句话,并没有回话。 白长灯神情阴晴不定,死死盯住那片看似表面一片平静,实则地覆天翻的“天启之河”,无数河水汇聚,一片又一片银色的阵纹,飞掠而出。 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强烈。 白长灯一只手搭在小白帝肩头,眯起双眼,道:“你先回去。” 白如来一怔。 大长老在族中的地位,仅次于自己的父皇,修行境界更是横扫东妖域,在妖圣之中,也算是不弱的存在。 这里竟然有杀机么? 小白帝放开心念,然而他无论如何去扫荡,都看不出“天启之河”,藏着什么危险。 他抿了抿嘴唇,一只手哗啦撕开奇点,在白狼王帐阵法破碎之后,草原的空间壁垒极度不稳定起来,尤其是在大长老的妖圣意志降临之后。 一条通道浮现。 白如来站在通道口,略微犹豫,认真道:“宁奕一定要杀。白早休的妖身毁了也不重要,父皇那里还留有一盏灯火,此番损失的道行,算是给她一个教训。” 白长灯轻轻嗯了一声,小白帝踏入通道之后,这位东妖域大长老的袖袍轻轻一拂,风气震颤,天启之河恢复如初。 “出来吧,道友。” 白长灯神情平静,他心头的那股预感,被强行镇压下来,论修为,他乃是涅槃妖圣,世上最强一级别的修行者。 更何况,他的背后,还有“白帝”,威震两座天下的最强者。 而眼前? 不过一条天启之河,一片天神高原罢了。 还有什么踏不平的? 白长灯看着一整条波澜平静的河水,淡淡道:“道友,你恐怕不知道,这些年来,外面两座天下的格局,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的身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天启之河仍是一片死寂。 白长灯皱起眉头,“狮心王座前的阵法师,为北境铁骑勾勒阵纹,为乌尔勒草原布下防御阵法……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东妖域不知道么?” 他顿了顿,认真道。 “东妖域的‘白帝’之名,想必你即便栖身这片草原,也不能隔绝于耳……妖族天下需要这片草原,道友不妨现身,你我好好一谈,以免刀剑相见,坏了和气。” 那片河水,终于不再平静。 有人轻轻叹息一声。 天启之河的水雾那边,缓缓走来一道身影,披着不像是这个时代的大长袍,两袖垂落至水面,衣袍被吹得向后摇曳,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瘦削。 至于面容,则是藏在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元。” 白长灯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看着天启之河雾气之中的男人,轻声道:“看来跟外面猜想地不错,你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地长眠……今日,既然你愿意现身,那么就说明,一切就都有的谈。” 一片又一片阵纹在河水上流淌。 “元”的神情一片模糊,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了按眉头,鼻尖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的确……他已经很久没有醒过了。 从“狮心王”死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天启之河的河水底下休眠,这条母河的河水,是他故乡的“水”。 只有这里,才能让他“活”地更久一些。 而今日。 宁奕以阵纹,开启了“天启之河”的密藏。 也唤醒了他。 那个人类,真是与当初的“乌尔勒”十分相似啊,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人类的身上,还带着狮心王的信物? 元的神情有些复杂。 比起“狮心王结晶”,他还看到了另外一样东西。 另外一样,让他遥想起许多年前故乡回忆的东西。 河畔那个老人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扯回来。 “把‘宁奕’交给我,东妖域会对这次的进攻表示歉意……我们会尊重草原的秩序,愿意与你一同拟定新的八大姓。”白长灯看着“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柔一些,“妖族天下的力量,会给草原带来莫大的助力,想必,这也是你愿意看到的吧?” 河水那一旁,元的神情有些困惑。 他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这位妖族修行者,把自己当成了草原的执掌者了么。 元笑了笑。 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自己为这片草原做了太多的事情,与乌尔勒一起征战,陪着乌尔勒成长,击败他最大的敌人,而当一个时代结束,他仍然选择了守护草原,布置了牢不可破的阵法,在长眠之前,在草原上留下了自己的传承。 那个叫“宁奕”的年轻人,获得了阵纹传承,也成功开启了“密藏”。 但他从来就不是这片草原的执掌者。 这些年来,他从未干预过八大姓的决策,也从窥伺过草原生灵的斗争,他闭上双眼,什么都不去想……睡了一觉,等待下次的苏醒。 能够学会“阵纹”的人不少,这份传承的获取不算难。 但要获得“天启之河”的认可。 这些年来,除了“乌尔勒”,就只有他了。 白长灯的声音还在继续。 “东妖域愿意给出金翅大鹏族的爆血秘法,扶持草原向大隋开战,帮助草原上的八大草原王在星君境界更上一层楼。在未来悬空域开启之时,会赠予草原两件涅槃宝器。” 他看着元,却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那个水雾之中的男人,神情似乎都没有变化。 难道这些条件……元全都不动心? 白长灯的眉头蹙了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这天启之河的过河风,只是吹拂而过。 元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 从河底长眠之中醒来,了一会呆的男人,缓缓从雾气之中前行。 白长灯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男人的面孔。 面色很白,白如莲花。 可能是因为太长时间泡在天启河水之中,元的容颜显得很年轻,很清俊,却并不阴柔,恰到好处……他的面颊左右,各自有一抹圆形的红点,就在嘴唇两侧。 绣着青蓝游鱼的水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物。 白长灯的记忆追溯,他认不出这是哪里的服饰…… 元的声音,打断了他。 从狮心王时代就活到现在的“年轻人”,轻声提醒道:“你猜一猜,我怎么活到如此之久的?” 白长灯眯起双眼。 人类的寿命……无法活到这个时代。 他的身上有妖血。 是什么血脉? 白长灯望着这个水袖年轻男人,一时之间大脑空白,对于这个“善意的提醒”,他没有反应过来。 元望向远方。 那是自己当初留下传承的方向。 青铜台嘶喊冲天,一片沸乱。 小元山的阵纹尽数引燃,火光迸溅,直冲云霄。 他目光重新挪回白长灯的身上,声音变得森冷起来。 “给你十个呼吸,滚出这片草原。” …… …… (ps:1,今晚还有。2,月初啦,求一下免费的保底月票~也求一下打赏~) 第九十六章 浩荡光明(求月票) 十个呼吸? 滚出草原? 白长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踏着天启之河走来的“元”,对方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随着缓慢踏来的步伐,水袖男人浑身上下都迸出清脆的噼啪声音。 这不是在开玩笑,而是认真地在警告自己。 白长灯笑了。 他双手拢袖,金刚钵和扶摇扇,恰如一缕微弱火苗,点在灯芯之上,老人笔直伸出一条手臂,掌心向上,那缕火苗便轻轻悬浮在掌心三尺之处。 要打架? 看来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可惜……和平谈判,果然在这片蛮荒草原上行不通。 元的声音在河水上方响起。 “十。” …… …… 青铜台的厮杀声音,一片狂乱。 有鲜血不断抛洒。 雪鹫战士体内的“大鹏血”,愈燥热,雪煞与东妖域达成协议之后,作为回报,金翅大鹏族将自己高贵的“血裔”分享给了草原上的雪鹫一族,这一脉极其善战,而且好战,越是厮杀到后面,越是悍不畏死。 血脉是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白帝”执掌生灭规则,在东妖域的都城之中,缔造出了类似“琉璃盏”这般的宝器,将核心族人的魂魄都汲取在内,肉身即便摧毁,留有一缕魂魄,仍然可以重塑体魄。 于是他们不畏死亡。 妖族天下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朝圣地”,迷失方向的人类,把白帝当初不朽的神灵,而在东妖域的金翅大鹏族中,更是如此。 白帝带领着东妖域走到了妖族天下的顶点。 而雪鹫则是不同,他们有着大鹏雪,却没有容纳魂魄的容器,若是死了……便是死了,这种征战杀伐之术,相当消耗生命力,此战之后,许多战士的身体将会受到不小的伤势,这种伤势往往是不可逆的。 雪煞,并没有意识到一个道理。 这天地间的万物生灵,存在皆有道理。 没有绝对的高贵和低贱。 只要道心足够强大,即便是一株草,也能够成为大地的主宰。 当他向东妖域低头的时候,他就失去了“登顶”的机会……同样的,他也违背了当初八大姓立下誓言的初衷。 乌尔勒曾经说过。 这片草原,不需要任何的主人,来带领他们。 每个人,生而作为自己的“主宰”,掌控自己的命运……雪煞把自己的未来送给了白长灯,把雪鹫王帐每一个信任他的同袍,献给了妖族。 他看到的,所谓的“光”,绝不是这片草原的“光”。 青铜台的废墟之中。 被妖圣力量压制着的白狼王,背上是一块巨大断石,神情痛苦,他死死盯着比自己岁数稍小,但如今走上一条歧路的“雪煞”。 完了…… 整片草原,都完了…… 白狼王的体内,血脉的力量攀升到了极点,只可惜徒劳无功,他根本无法挣脱白长灯随手布下的禁制,那片金色翎羽光芒笼罩的领域,所有人都是动弹不得。 “咚”的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音。 雪煞狠狠一击鞭腿。 白狼王应势飞出,撞在青铜台废墟之上,他仰面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气劲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 雪煞脱去了长袍,展露出流线型的体魄,他的修为其实在八位草原王之中,并不算强大,天赋更是比不上上三姓的那三位。 只不过……他有着最大的野心。 如今金翅大鹏血液融入肌肤之内,再加上妖圣的意念加持。 雪鹫王已经完成了蜕变。 雪煞看着曾注视自己长大的“兄长”,轻轻吸了一口气之后,他拎起白狼王的头颅,没有丝毫犹豫,将其重重砸入石壁之中。 揪出来,便是鲜血淋漓。 雪煞木然问道:“你也不希望看到太多人死……对吧?” “只要你愿意……” 顿了顿。 望向其他的六位草原王。 雪煞笑道:“只要你们愿意,那么今日就不会再死人了。” 没有回应。 他看到远方,六双猩红的眸子,而低下头来,白狼王满面鲜血,却以一种悲悯的眼神凝视着自己。 悲悯? 这是在同情自己? 雪煞的胸口升起一阵戾气,他攥拢五指,将这颗头颅再度狠狠撞向石壁,出“轰”的一声爆碎声音。 烟尘四溅。 他缓缓松开双手。 白狼王的头颅,镶嵌在青铜古台的断裂石壁之内,一张巨大蛛网在一侧绽开。 对于星君境界的修行者而言,这等伤势……并不致死。 雪煞寒声道:“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 白狼王的脑海里一片震荡,他喘着粗气,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去激怒雪煞,双手缩在袖袍内,默默积蓄着力量。 就在不远处的那位妖圣,对这里造成了太大的压制。 雪煞缓缓站起身子,他抬起手来,远方七道流光,倏忽掠来。 七面王旗。 白狼,金鹿,黑狮,银熊,云豹,青蟒,火狐…… 唯独没有“雪鹫”。 雪煞的神情难看至极,那面“雪鹫王旗”,还在宁奕的手上。 该死的。 那个人族剑修,逃到哪里了?如此之久都没有回应……东妖域的小白帝出手,竟然都无法奈何他? 宁奕炼化“雪鹫王旗”的那一刻,历历在目,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雪煞心境一阵动摇,那个人类,竟然在短短数个呼吸,就让王旗生出了臣服之意。 草原上的“大君传说”,会在一个人类的身上上演? 他不相信!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雪煞看着七面围绕自己旋转的王旗,他居高俯视,那七位草原王,原本与自己在青铜台上平起平坐,此刻都要低他一头。 “若是你们愿意跪下,接受金翅大鹏鸟血液的浇灌,那么这王旗……便重新赠还你们。”雪煞笑了笑,他虽然不能炼化其他王旗,但他如今握住了草原上的秩序。 此刻,他便是草原上的“新王”!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几位草原王,眼神一片猩红,他们死死盯着雪煞,体内的血脉被死死压制。 雪煞摇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若是不愿意,那么我大可以……” 声音忽然停顿。 雪煞皱起眉头。 他似乎听到了隐约之间,空气的爆破声音。 这是一道古怪的,有些异常的声音。 这里厮杀冲霄,刀剑相撞,而这道声音,比起弩箭来得更迅猛,就像是……一枚炮弹。 这就是一枚“炮弹”。 两道长虹撞在一起,披着一袭水袖的元,单手按在白长灯的眉心,无数神性燃烧,白长灯的面容一片枯败,金刚钵的火光疯狂摇曳,几近熄灭,无数涅槃道火和寿元都在此刻沸腾燃烧,两人一前一后,接连撞过草原大地,宛若一道彗星。 雪煞神情错愕,望着那道由远至近,掀翻无数草屑的流光,等到他看清这一切生的景象之后,整个人面色一片苍白。 接着便是极轻的“倏忽”一声。 单手按住白长灯面颊的“元”,轻轻弹指,那枚从宁奕身上现的“雪鹫王旗”,便化为一缕流光飞出,瞬息便掠到雪煞面前。 “噗”的一声。 雪煞低下头来,他不敢置信,看着一截贯穿自己胸口的王旗尖端,这只象征着雪鹫自由和不羁的旗帜,从后背刺入从胸口穿出,旗帜的前段鲜血淋漓,缓慢结霜。 他的意识模糊起来。 噗通一声,摇摇晃晃,双膝砸在地上,雪煞双手攥着王旗,一点一点,想要将其从自己体内拔出,最终无力跪在地上,额头垂下,弯腰躬身,王旗尖端抵在地面,形成一个平衡。 青铜台废墟的上方。 那片金色翎羽的光芒,极度不稳定起来。 在两三个呼吸之后,猛地炸开。 对七位草原王的压制,瞬间解除。 白狼王满脸鲜血,他怔怔看着穹顶飞掠而过的那道流光。 白长灯愤怒的咆哮声音,在空中响起。 金翅大鹏族的秘纹,一朵又一朵的“卍”字,在流光四周不断炸开。 都是徒劳。 元再度弹指。 远方的小元山,无数引爆的阵纹,逆向回拢,无数火光向着最初的“零”靠拢,那朵升腾的蘑菇云,逆流向下。 坐在山顶上紧闭双眼的符圣,双手紧张地按在轮椅把手之上。 他引爆了小元山所有的符箓,准备与侵入此地的金翅大鹏鸟,一同共赴黄泉。 而等待许久,竟然都没等到痛苦袭来的那一刻。 他睁开双眼,接着便是瞪大眼珠,怔怔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符箓回流,贴地靠拢,每一片符箓,都回归原先的位置。 老人坐在轮椅上,他看到了无数金翅大鹏鸟,体内炸出金色的血液,草原的穹顶开出了一扇通天之门,无数大鹏鸟放弃了进攻,向着那扇门户掠去,想要返回东妖域。 空中不断有金色血液炸开。 那道流光终于停住前冲之势。 一只手将“白长灯”按得支离破碎的元,悬在空中,他平静注视着无数金光从老人的身躯之中裂开,然后在远方重新汇聚,付出了极大代价逃生的东妖域大长老,极其狼狈,掠入穹顶大开的那扇门中,连“金刚钵”和“扶摇扇”都来不及带走。 元一只手握住那缕火光,还有灯芯,轻轻掂量一二,神情有些微妙,将其收入囊中。 他抬起头来。 草原上空,阴云荡散。 浩荡光明照耀而下。 披着一袭淡蓝色水袖的“元”,悬浮在天光之下。 小元山的轮椅老人,泪流满面。 他像是光明。 他就是光明。 第九十七章 生如野草,百折不挠(求月票) 倾盆大雨落下。 穹顶唯独有一拢云气散开,天光垂落,漫天雨丝在光线照耀之下宛若银线。 大草原上的鲜血,腥气,都被雨丝打落。 悬在白狼王帐上空的“元”,神情平静,他轻轻抬起袖袍,一张符箓自内飞掠而出,元的姿态像是一个踮起脚尖想要触碰屋顶木梁的“小男孩”,模样有些笨拙,并不飘逸,这具身子从数百年的沉睡之中醒来,实在有些麻木。 而刚刚与东妖域大长老白长灯的那一战,实在连热身都算不上。 他的面容虽然年轻,五官清俊,但眼神的最深处,却流淌着数千年光阴的岁月,此刻掩盖不住一抹疲倦。 元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身下,雪鹫部落接受了“金翅大鹏妖血”的修行者,在天光大雨的照拂之下,接二连三出痛苦的哀嚎,他们体内的血脉不属于草原,也注定要被这场大雨所清洗……而今日的这场动乱,给八大姓带来了巨大的重创。 这场奇袭,杀死了不少的修行者,鏖战之中,许多人断了手臂,损了修为,草原的青铜台宴席被毁地干干净净,鲜血流淌。 元轻轻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去触碰头顶。 头顶,是天。 那张符箓被他按紧贴牢在云顶之上,垂落的大雨,变得如金子一般璀璨,带着沁人心脾的香味,整片草原的死气,都被清扫一空。 元望向天启之河,他喃喃道:“这场风波因你而起……便借用一下……你的力量。” 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体内有着磅礴的生机,无从宣泄。 被贴在天心的符箓,出轻轻的震颤。 天启之河的河水汹涌而起,一截大江飞出,远方的河床之上,一个失去意识昏迷的黑袍年轻男人,四肢向下垂落,身子被水流温柔卷起,眉心之中,一缕金芒抽丝剥茧的飞掠而出,然而并没有丝毫衰竭的意味,反而是愈连绵愈壮大。 “生字卷”! 这缕金芒被“元”剥离而出,以符箓之力,揉入这场秋雨之中,肃杀的血腥气,都被温和的生机拍散。 荒芜的草原,生出了倔强的霜草。 万物复苏。 生灵醒来。 白狼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这些雨丝打在脸上,并不疼痛,反而伤口的伤势,有了一丝痊愈的迹象,痛苦大大减轻,就连精神也好了一些。 体内有一股温暖的暖流……这股暖流滋润着肺腑。 “这是……‘神’的恩赐吗?” 白狼王缓缓站起身子来,他的眼神有些模糊。 草原上的修行者,拖着疲倦的残躯,仰望着穹顶天心悬浮的那位水袖男人。 上一刻,东妖域已经取得了绝对的优势,而当这个男人出现,一切都改变了……就连金翅大鹏鸟的妖圣都毫无还手之力,直接溃败。 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场战局。 元揉了揉眉心,他望着那些眼神憧憬的“凡人”,这一幕似曾相识,当初与乌尔勒并肩行走的时候,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 元的声音在草原上散开。 “你们不用谢我……如果要感谢,就去谢那个人类吧。” 大雨之中,两片雾气,幽幽飘来。 元的水袖身形,逐渐被雾气掩盖。 草原的上空一片澄澈,阴云缓缓荡散,雾气破开之后,空中已是一碧如洗。 没有丝毫踪迹。 而元的声音,则在所有人心中回荡。 感谢……那个人类? 白狼王的脑海中,回想起了青铜台上的那道黑衫身影。 一只手捂住手臂,额满是鲜血的田谕,簸坐在草原上,他的身旁,高骅插着断剑,颓然无力地倒下,闭上双眼,就在“元”出现的前一刻,他精疲力尽,就要死在一位雪鹫修行者的长剑之下。 此刻,那位雪鹫修行者的身躯都被这场大雨消融,所有蕴含“金翅大鹏鸟妖血”的生灵,接受了东妖域馈赠的修行者,都被元的符箓所清理。 草地上的湿润气息,阵阵升腾。 田灵儿蹲在老哥的身旁,眼眶泛红,隐约可见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她咬着牙一言不替田谕包扎臂膀上的伤口,在青铜台上与突突尔力竭一战的田谕,为了保护她和苏琴,刚刚受了很重的伤势,若不是身旁还有苏琴扶着,此刻应该也跟高骅一样,躺倒在地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 “乌尔勒……救了我们么……” 田谕靠在苏琴的肩头,他闭上双眼,缓慢呼吸,感到肺部被榨干的空气,缓慢复原。 活下来的每一秒都是如此值得庆祝,即便从西方边陲出,抵达天启之河,路上遇到了诸多的生死劫难,也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如释重负。 “白狼王大人说,这是天启之河的‘祝福’……”苏琴在田谕肩旁轻轻开口,远方的人群汇聚起来,八大姓,准确的说,是七大姓的修行者,在这场动荡之中,活下来的伤者,在青铜台之前靠拢。 白狼王站在最前方,他的神情一片严肃,但望向田谕方向的时候,对那个从西方边陲跋涉而来的年轻人,投向了一抹温暖的目光。 田谕笑着摇了摇头。 他着实是没力气了。 耳旁还是厮杀和刀剑的余音,他的听觉可能在刚刚的那一战中受到了损失,就连此刻,白狼王的声音,都有些飘忽。 听不太清…… 苏琴两有些模糊,她轻轻拿自己的袖口,擦拭田谕的耳垂,那里流淌出猩红的鲜血,自己擦拭的动作并不轻柔,但田谕并没有丝毫反应,他已经对痛苦麻木了。 苏琴声音极轻,在自己未婚夫的耳旁,把白狼王说的话,一句一句复述。 “白狼王大人说……今日的这一切,都要感谢‘乌尔勒’……” “今日的叛乱之徒,将会被扣压起来,至于真正的处理,还要等到‘乌尔勒’亲自来裁决,雪鸩小可汗,部下未接受东妖域妖血的修行者,连同雪鹫王旗,都会等到乌尔勒回来……” 说到这里。 田谕的神情有些变了。 乌尔勒……没有回来? 他有些吃力地咬了咬牙,后背倚靠在苏琴怀中,麻木的感觉逐渐消散,痛苦立即袭来,尤其是双耳,一阵火辣辣的痛苦,之前的战斗之中,有一头金翅大鹏鸟,在自己耳旁纵声长啸,音浪席卷之下,几乎要让他聋掉。 绵绵细雨打在他的丝,面颊,胸口,浸入臂膀的绷带里。 伤势竟然有好转。 田谕轻轻嗅了嗅鼻子……不知为何,他竟然从这细雨之中,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与乌尔勒同行的时候,他有时会感应到,这像是春天来临时候,万物复苏的那股生机,乌尔勒看起来是一个很冰冷的家伙,但内心温暖,身上更是有一种融化雪山的气质。 田谕抬头望天。 这场救命之雨,也是与乌尔勒有关么? 那么……白狼王说了那么多,乌尔勒又去了哪里? 田谕的心头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坐在草原上,慢慢等待自己的伤势恢复,这场大雨还在持续的下,伤势的恢复度很快,白狼王的讲话声音逐渐能够听见。 但是直到这场“稳定军心”的谈话结束,白狼王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没有等到“乌尔勒”的出现。 田谕的心已经悬了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名字,叫做‘田谕’?” 那位披着雪白大氅的草原王,来到了他的面前,苏琴和田灵儿的神情都紧张起来,她们从小生活在西方边陲,听着天启之河的传说和故事,如果说“乌尔勒”是古代的神话,那么“白狼王”便是谱写如今传奇的人物。 白狼王领导着八大姓,维护着如今的草原格局。 那位面容上有三道伤疤的草原王,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不用紧张。 田谕的身旁,有一位对“白狼王”仰慕已久的家伙,高骅从小就视白狼王为毕生偶像,曾经誓有朝一日要去天启之河,亲眼看看白狼王的模样。 可惜如今这货躺在地上,看似在休养伤势,但鼻尖已经打出了阵阵鼾声。 紧绷的场面,有了些许喜感。 白狼王的身旁,有人扶着“先知”而来,老人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宁奕赠予的那份力量,在这场动荡之中,护住了他的性命。 田谕松了一大口气。 万万没有想到。 白狼王竟然微微躬身,一只手握拳放在胸膛,施了一个草原上最隆重的大礼。 他的身后,其他六位草原王,都是如此。 白狼王轻声道。 “感谢你……把‘乌尔勒’,带到我们的身旁。” 田谕怔住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握紧拳头,放在自己胸口,认真还礼。 田谕笑了笑。 他眯起双眼,老实人的面貌虽然长得不出众,但双眼眯起的时候,像是一片月牙。 先知看着田谕,这个小伙子的身上,有一股崭新的气息脱变而出……从西方边陲出,历尽了诸多苦难,看似平淡无奇的“田谕”,体内有着一股倔强和不屈的气质,就像是雨后的霜草,冒出了头。 “乌尔勒”的身上,也有这样的特质。 老人有些恍惚,这或许就是一路上,乌尔勒愿意跟田谕说话的原因? 这世上,有人活的像是一轮太阳。 而更多人,就是地上的霜草。 但太阳始终会落下,这片大地上长存的霜草,风吹不倒,火烧不尽。 生如野草,百折不挠。 第九十八章 时隔两千年的“答案” 微风吹过。 草原上阴雨连绵好几日,终于迎来了清明。 这场阴雨的来势有些奇怪,即便有时候穹顶一**太阳,仍然有雨丝瓢泼,而且始终没有令人心头压抑的感觉,磅礴的生机,在母河上下流焕,战后的重建工作进行地十分顺利,雪鹫王死后,部落的大量跟随者被彻查,草原的王律依法对有罪者施以刑罚,而直接参与到“青铜台”一役的谋划者,则是被羁押起来。 按照白狼王的话来说,在青铜台一战中,拿走“雪鹫王旗”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奕,那面王旗折服于宁奕,依照八大姓的律法而言,宁奕对雪鹫王帐的主要涉事者,有着最大的抉择权……这片草原上,已经多了许多拥簇“宁奕”的声音。 在篝火晚宴上,那个身影重现了两千年前“乌尔勒”的天神下凡,也的确折服了很多的民众,至于最后那位力挽狂澜的大修行者,小元山的符圣隐约透露了身份。 正是那位长眠在“天启之河”的“元”。 如果没有“元”,天神高原恐怕已经被两座天下各种蹂躏,当做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肆意玩弄。 而“元”的那句话,也间接钦定了“宁奕”的地位。 当然……宁奕是不是“乌尔勒”,还需要他自己来证明,同时获得八面“王旗”的认可,若是他可以重现这个奇迹,那么将会扫清所有的质疑。 然而就算失败了……影响也不大。 草原上需要“乌尔勒”,但时代已经变了,“乌尔勒”终究只是一个代号,人死而不能复生,草原上的天神其实已经死了,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两千年前,乌尔勒给这里带来了一片光明,还有长久的和平。 他们现在期待着,被“元”看中的“宁奕”,能够带给草原什么。 七大姓内部还在开着会议,即便对“宁奕”的反对声音已经很少,但几位草原王仍然不同意将实际的权力馈赠给这位异乡人。 …… …… 天启之河的河畔,微风吹起湿润的气息。 草叶摇曳。 田灵儿的双手搭在脑后,百无聊赖,踢踏踢踏的前行,脚尖踢着面前的霜草草叶,她的目光望向身旁右侧的河水,波光粼粼,有鱼儿潜游其中,斗折蛇行,光线照耀,晦暗明灭。 苏琴搂着田谕,将头颅轻轻靠在男人的臂膀。 “乌尔勒最后是去了这里……”田谕喃喃道:“我能感觉到,他现在是在‘天启之河’的河底沉睡吗?” 已经好些日子了。 一直见不到“宁奕”归来。 七大姓的草原王,对“宁奕”的争议仍在继续,但其实这些争议并不算什么,田谕相信,只要宁奕站在那几位草原王的面前,所有的质疑都会不攻而破。 而令人无奈的,是宁奕迟迟没有踪影。 “老哥,你放心好了……元大人的那句话你没有听到吗?很显然,乌尔勒并没有受伤。”田灵儿踢着一截又一截的霜草,望着近在咫尺的天启之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啊……在西方边陲的时候,她就曾经想过,如果有机会,来母河定居,这样每日都能够在天启之河河畔散步了。 旧部的瘟疫,符圣大人已经派人去解决,顺便会将自己的族人全都带回母河,雪鹫王帐基本上形同虚设,内部解散,领地被七大姓瓜分,而田谕被白狼王看中,收为了弟子,自己这一族的族人,都有了领地,就在母河的不远处。 美梦成真。 田谕苦笑道:“‘元’大人的话,我还真没听见。” 那一天,他的耳朵恰好受伤了。 打完之后,处于懵然的状态许久,直到白狼王的谈话结束,他才缓过神来。 田灵儿猛地回身站住,她看着自己的老哥,咕哝道:“我说老哥,你就没必要天天来天启之河了吧?我想,等乌尔勒破河而出的那一天,他一定愿意看到像我身材曼妙的少女在等他,而不是你这样的粗犷大汉。” 田谕笑骂一声,“你啊你,你要是真讨乌尔勒喜欢,不如去研究研究,南方天下的那些女子,到底穿什么衣,着什么妆。” 田灵儿咕哝道:“我才不要变成那样子哩,乌尔勒说的,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呀。” 田谕嗯嗯嗯一片敷衍,他看着自己妹妹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道:“乌尔勒要是哪天从天启之河醒来,就算我不在,恐怕你想象中的那一幕也不会出现……这方圆十里,还有未参加篝火晚宴的人们,都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 田谕刻意顿了顿,道:“你自己掂量掂量,比起母河的那些好看姑娘们……” 故意不说完。 剩下那半句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田灵儿的面色顿时变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长期跋涉,与风霜对抗,虽然五官生得好看,属于漂亮的那一类,但皮肤远远比不上天启河畔的那些女子水灵。 她咬了咬牙,有些犹豫,心想自己好像确实应该去化化妆了。 三人的背后,始终吊着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高骅拄着拐杖,走路度既别扭,又缓慢,像是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太太,可惜苏琴田谕田灵儿,都没有要搀扶他一把的意思,这个糙汉子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努力跟住那三人的步伐,不要拉得太多。 天启之河的河畔,响起了高骅幽怨的声音。 “喂……你们等等我……” “还有,田谕……你妹妹说的是不是真的啊,那天我昏过去的时候,白狼王大人亲自对我表达了感谢?” 田谕笑着回过头来,他一脸无奈,看着自己的挚友。 高骅愁眉苦脸,他这几日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没,原本醒过来的时候,这厮刚刚从死里逃生的惊险中平复,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田灵儿就给高骅迎面泼了一头冷水。 先是说了一句,白狼王大人刚刚离开。 接着便是绘声绘色,把之前白狼王大人如何如何表扬田谕,如何如何带着草原王和民众表达感谢,一点不漏,顺带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高骅的脸色有些错愕。 接着田灵儿又把高骅昏过去打鼾的画面细细描述了一番,说几位草原王看得直皱眉,白狼王大人更是苦笑一番,径直离开。 高骅的神情难看起来,他失魂落魄了好几天,都没有缓过神来,这几日,田谕反复跟他解释,前面的是真的,后面的没那么夸张,那几位草原王的气魄都非常人,对于他的鼾声相当容忍……尤其是白狼王大人,并没有田灵儿所说的那么不堪。 但这位老实人实在不会安慰人。 高骅从田谕的话中得知……自己在这么重要的场合昏过去后,竟然真的打鼾了?! 失魂落魄,更加失魂落魄。 再加上田灵儿时不时腹黑的刺激这个糙汉子,高骅的精神一度恍惚。 四个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当然还有一个始终失魂落魄。 天启之河,一条游鱼掠出水面,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游鱼沉入河底,逆流下潜。 水流荡漾,肆意纵横。 这条游鱼缓慢下坠,河流之中,隐约有着暗暗的水龙卷汇聚,只不过河面毫无动静,这场水龙卷,在河底只凝聚了一个很大的雏胚。 天启之河的最底层。 一个黑衫浸泡在水中的年轻男人,闭着双眼,神情平静,天光从河面照耀,透过水流,映照在他被泡的有些白的面颊上。 宁奕的四肢轻轻随着水流摇摆。 他的眉心,生字卷的力量,还在不断的被炼化,消融。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而无数游鱼,感应到了这股“磅礴”的生机,自然而然的追随而来,对它们而言,甚至不需要进食,只需要靠的离这个黑衫男人近一些,一日便不会觉得饥饿,那水流之中溢散的生机,便是最好的食物。 天启河底。 一位披着宽大水袖的男人,双手按在膝盖,悬浮坐在河底,他的面颊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浅淡的红点,长被水流抛散,摇曳如墨。 “元”平静注视着宁奕。 他的眼神有一丝疲倦,要不了多久,他便会重新睡去。 他的人生,在“那一天”之后,便是如此,醒来时日少,睡去时日多,但漫长寿命,也总有到头的一天。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寻觅到“答案”,在与乌尔勒一起的时候,他走遍了人间万里河山,看花开花败,却距离自己想要的“答案”,始终缘悭一面。 最后以睡去而收场。 而今日,一次偶然的苏醒。 他似乎见到了当时苦苦寻觅,一直不曾得到的那样东西。 “元”的身上,那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水袖大袍,此刻出浅淡的光华,一呼一吸,一开一合,像是在感应那个睡去的年轻人类身上的气息。 他像是看着自己熟悉的故人。 有些失神,喃喃道。 “所以,这是上天……安排的么?” 当初错过的那个“答案”。 时隔两千年。 今日,找到了。 …… ……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第九十九章 监察风影 天都的天气逐渐冷了起来。 顾谦看着院里的“万年青”,长叶的表层,逐渐生出一层霜来,天都降温之后,这盆青叶虽然还算“精神”,但叶子逐渐蔫巴,收拢。 他不知道,为什么公孙越这样的人,会养这么一盆万年青。 在天都,达官贵人,喜欢玩一些古物,玉佩,珍稀的植物,或者不嫌烦的,就亲自熬鹰走狗,像公孙越这样终日奔波的人,手上挂了好几件三司内部送来的玉器,偶尔也会把玩一些有趣的物事。 但屋子里一片死气,唯独的活物。 就是这盆万年青。 即便十天不浇水,青叶也不会有颓态,天都气候湿润,时常下雨,这盆青叶,在顾谦和公孙越外出之时,就被放在府邸的空地上,为了防止大雨浇灌过度,公孙越在临走之前,总是会小心翼翼将其挪到屋檐的檐角下,这样檐角的雨水能够滴落到青叶盆栽之中,不至于淹得太过。 顾谦眯起双眼,他仔细回想着,自己的档案在销毁之前,他曾经盯梢过一个住在天都剑行侯府的少年。 那个少年,府邸之中,也摆着一盆青叶。 是的。 宁奕也养青叶。 此刻想来,顾谦竟然隐约从公孙越的身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公孙越跟那个叫“宁奕”的家伙一样,时常沉默,时常被低估,命运多舛,步步艰难,但…… 但从未放弃。 公孙越活得很顽强,也很孤独。 自己是执法司中,唯一一个被他看上,选中的下属,而这些年来,公孙越时常会对自己说一些本不该泄露的“机密”,所有人都惧怕那个披着大红色少司麻袍的家伙,不仅仅是因为公孙越的那张脸。 太子赋予的权力。 还有所谓的第四司监察司的风声掠影。 但其实公孙越是一个很不想孤独的人。 顾谦时常看着红袍下习惯性系上面纱的那张脸,公孙越有时坐在车厢内,路过无人的漫山遍野之时,会露出浅淡的笑容。 之前有很多人同情自己,觉得自己跟在公孙越身边,一定有着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而跟随公孙越这样的一位活阎王,他也活不了多久……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顾谦安然无虞,原先的那股同情,慢慢也变成了一种畏惧,最终变成了隐约的愤怒。 公孙越是阎王。 顾谦则是小鬼。 虽然顾谦生了一副看起来温和可亲的面孔,但他时时刻刻准备着纸笔,书簿,天都的官员们听说了第四司监察司可能已经在筹备中,可能已经暗中完成搭建……这个传说中的影子司署,似乎正在搜刮所有“有罪之人”的证据。 而一直笑面迎人的顾谦,因为手持书簿的缘故,已经被人视作公孙越身旁,虚无缥缈的监察司记录官,一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很多人以为,顾谦和公孙越形影不离,时时刻刻,都在搜集着三司的罪证,随时为太子扳倒朝中敌人,提供最大的帮助。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公孙越是一个很神秘的人,他的行踪,除了顾谦,其他人几乎都不了解。 而即便是顾谦,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自己偶尔会有一个长达“十个时辰”左右的小长假,而且近来,这个频率越来越高。 顾谦心底知道原因。 他手中的书簿,并没有记录任何一位三司官员的潜在罪行,关于“监察司”的风声,他当然有所耳闻,但可惜的是,自己还真的无缘第四司的位置……公孙越将自己短暂调离,分开的时间,会单独约见一些秘密的人物。 至于这些事情,便与他顾谦无关。 这是一种隔离。 顾谦的心情有些复杂,世人都说公孙越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怪物。 但对自己而言,未必如此。 自己的书簿上,没有沾染太多的鲜血。 公孙越把自己从第四司中撇开了,臭名昭著的监察司,如今还在影子之中,当浮上水面的那一日,说不定会遭受剧烈的攻击。 公孙越曾经自嘲的说过,他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伴君如伴虎,在莲花道场扳倒宁奕之后,这个隐忍多年的“狼犬”,被太子重用,从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会做尽每一件天都见不得人的坏事。 站得越高,跌得越惨,在天都的官宦历史上向来如此。 这个位子是别人赐予的。 要收回,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顾谦心底隐约有着猜测……公孙越把自己从监察司撇开,想必是一种“保护”。 …… …… 今日,公孙越告诉自己,子时末来府邸等他。 如今已是丑时初。 公孙很少迟到,这个家伙非常准时,顾谦轻轻揉捏着青叶的狭长叶片,脑海里思绪复杂,他放假的时候,并不会真的去放松,休息。 在自己档案被沈灵销毁的那一日起,顾谦就再也没有放下那根紧绷的弦。 公孙越相信的是,是从一开始踏入执法司,就来到他身边的“顾谦”。 而不是在情报司捕风捉影数年的“顾谦”。 沈灵的那桩“谜案”还没有解开,当初太清阁的那一夜生了什么,这是顾谦苦苦追寻的线索,他的身份很敏感,太子的“影子”会跟随在公孙越的身边,只有被公孙越差遣开来的时候,他才能恢复自由身。 在那个时候,顾谦会抓紧每一个时辰,在天都的文献档案之中,找寻记录。 而可惜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远。 直到。 直到“监察司”的出现。 虚无缥缈的第四司,但本质上,乃是掌握天都所有秘密的影子机构,三司在皇城的太阳之下,是太宗皇帝的眼,耳,手。 而“监察司”,更像是城墙下的倒影。 是太子与残旧势力扳手腕的最大支撑点,如今的朝野之上,太子并不登上真龙皇座,故而只是替太宗陛下照看朝政,太宗陛下的“死讯”一日无法被证实,他便一日无法登上那个位子……而朝中,便总是有着最底线的那个理由。 名不正,则言不顺。 只要一天不坐在那个位子上,太子便无法动用所有的权力,看起来没有差别……而实际上,有着极大的差别。 天壤之别。 如今这座天都,是一局乱棋,太子则是唯一的执棋者,斩杀叛逆愚弟之后,驱逐李白鲸于东境千里之外,偏安一隅。 这三年,天都太平,太子得了一片清净,将局势拨乱反正。 太宗陛下的光芒太过耀眼,但太子在天都的地底制造出“监察司”这样的影子存在,无畏强光,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步棋会是什么。 而距离“监察司”只有一步之遥的顾谦,无数次对这个“第四司”心动。 只要他能够加入到“监察司”中,那么他便可以窥见大隋皇城的所有秘密。 包括。 太清阁的那一夜。 徐瑾,沈灵的真正死因。 顾谦的思绪逐渐凝实,他注视着眼前的青叶,指尖下意识揉搓着叶片上细腻的霜寒,脑海里,徐瑾,沈灵的影像,逐渐放大,两个披着大袍的男人,在胡同里对着自己回挥手的告别画面,历历在目。 好久没见了。 从档案销毁之后,他连上酒的机会也没有。 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漫无目的的去寻找所谓的“真相”。 顾谦的眼眶有些红润。 浑然不觉,已经有一道身影,来到了他的背后。 “想什么呢?” 一道稍显沙哑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 顾谦猛地一个激灵,他下意识的指尖哆嗦,掐掉了青叶的一片叶尖。 披着红麻袍的公孙越,皱着眉头,眯起双眼,注视着那片缺了一小角的青叶,听到了一个乏力的声音。 “没睡好……你怎么迟到了……说好的子时呢?等得快睡着了……” 顾谦顺势揉了揉双眼。 公孙越低垂眉眼,红袍下,看不清面容,似乎在思忖着什么,短暂的停顿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有些事情……所以耽误了。” 他蹲下身子,双手搬起盆栽,正如之前每一次出门的那样,他将这盆青叶搬到了屋檐的檐角下。 “这次要出去很久?”顾谦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衣袍,打起精神。 “这一次不会很久。但……” 公孙越回过身子,抬起头来,看着天都飒飒过境的寒风,道:“但天都最近气候不好。要下大雨了。” 他拍了拍顾谦肩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府邸,合上门。 落叶纷飞。 坐在车厢内,顾谦下意识拿起纸笔,记录每一次出行的信息。 他问道:“接下来去哪里?” 公孙越把他的笔按了下去。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不可记录。”公孙越轻声道:“顾谦,无论看到什么,烂在心里,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了。” 顾谦一怔,他的嘴唇有些干枯起来。 公孙越望向窗外,道:“最近天都来了很多人,因为北境的缘故……” 顾谦心头一沉。 北境的约战么。 此事已经沸沸扬扬,传遍全场,这场约战相当重要,事关大隋的颜面,自然有许多官员选择入天都,递交请柬,呈令。 公孙越顿了顿,道:“我刚刚从宫里回来。” 他神情有些复杂,“我看到了洛长生。” …… …… ps:1,接下来是一个铺垫已久的,连贯的大高氵朝,暂时没小宁子什么事,当然最终会回拢到他的身上。这一段涉及很多的人物,视角,需要缓慢谨慎的推进,关于更新度……我会尽力去保持一天两更。2,今晚还有一更,大概在12点这样。3,求月票~ 第一百章 谪仙人赴北境(求月票) 陈懿缓缓睁开双眼。 抵达天都的那一刻,他的耳边传来了熟悉的街道喧沸声音,令他怀念的天都子民,仍然在红符街摆着小摊,叫卖着零食,小玩物。 这一节车厢,并没有大张旗鼓,像是上一次入天都那般,以“教宗”的名号踏入此地,从西岭离开,一路上都极其低调,有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苏牧在身边,如今的四境在太子掌控之中又是极为太平。 一路行至中州,都是顺风顺水。 陈懿后脑靠在车厢软软的棉枕之上,隔着粗糙的麻布车帘,他隐约可以看见车厢旁边的光影,肩头扛着糖葫芦棒槌的手艺人,手中举着小风车欢呼雀跃跑过的孩童。 他不方便拉开车帘,露出自己的面容。 陈懿露出了笑意,轻轻吸了一口气,比起孤寂冷清的西岭,他的确更喜欢天都一些,这里……更有人情味。 “今天是什么日子?” 苏牧轻轻掀起一角车帘,小声嘀咕,“这些人都在赶着做什么?” “小灯节。”陈懿轻声道:“快到新年了,这些人去赏灯,只不过我们要走的路不是这一条,过了红符街右转,就入皇宫了。” 说话之间。 车厢轻轻转弯,之前的那一片热闹喧嚣,顷刻之间便与两人分离开来。 苏牧的神情有些唏嘘。 陈懿笑了笑,道:“世俗的热闹偶尔看看,就可以了……他们的喜怒哀乐,与我们是不相通的。” 苏牧看着教宗大人,他一时之间觉得眼前的道袍青年有些陌生,以前的教宗大人不是这样的,在天都政变之后,陈懿有了许多改变。 车厢停靠在皇宫门口。 金甲卫士交叉双戟,看到来者之后,刚刚准备抬起大戟放行,陈懿便掀起车帘,笑着说道:“无须麻烦,接下来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这一次来天都。 他的身后没有麻袍道者。 陈懿的身后没有人了,他是天底下的教宗,也只是教宗,三清阁似乎不再看好他,而道宗与天都皇城的棋局之中,他只是一颗稍大的棋子。 他这趟入天都,是想要改变一些事情。 然而陈懿从车厢下来的时候,神情一怔。 他入宫。 有人出宫。 神情有些苍白的白袍年轻人,并不言语,从皇宫之中匆匆离开,与陈懿擦肩而过,短暂的刹那。 陈懿第一次见到“谪仙人”的容貌,这位常年隐居在大隋境内的羌山大师兄,背负整个大隋的盛名,但因为生性低调的原因,几乎无人看见过其真正模样。 生得很俊。 陈懿确信自己没有在哪里见过对方,但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个白袍年轻人的身份。 “洛长生?”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三分讶异。 白袍年轻人微微蹙眉,看着车厢上下来的陈懿,他稍稍止住了脚步。 也是第一次见面。 洛长生看着道袍青年,轻声道:“教宗大人……” 陈懿刚刚要开口。 洛长生揖了一礼,道:“在下还有要事,失陪了。” 陈懿轻轻从喉咙里啊了一声,来不及还礼,那道白色身影离开皇宫之后,轻轻抬脚,踩在一柄飞剑之上,瞬间化为一道白虹,一闪而逝。 陈懿困惑道:“他要……做什么?” 为何如此焦急? 苏牧的神情有些凝重。 他的境界早已臻至命星,然而洛长生的身上气息,自己竟然连窥探一丝都做不到,就像是一片浩瀚大海,这位“谪仙人”如此年轻,境界已经可以轻松碾压自己了么? 洛长生匆匆离开。 这一路上,陈懿赶路,亦是风尘仆仆,未曾听说北境长城的老龙钟响,而踏入皇宫之后,海公公带路,中间便将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细细说了一遍。 “东皇叫战……大隋只有洛长生能够应战。” 知晓一切智慧,陈懿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件事情生的很巧。 自己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便与北境长城的对峙,妖族天下的格局有关。 …… …… “灰之地界”,双方约战之地,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符箓宝山,名叫“宝珠山”。 宝珠山,是当初两族对弈时古战场的遗迹,据说许多年前,灰之地界,南北两座天下,各自有一位大修行者出战,打得天昏地暗,双双力竭而死,直至神魂枯萎,肉身凋零,角力之争打到最后,也没有分出胜负。 如今东皇重新选取“宝珠山”作为决战之地,也有看重自己对手的意思,他已经在妖族天下的年轻一辈之中,打遍天下无敌手。 宝珠山上,当初大修行者布下的符箓,此刻已经黯淡,宝器破碎,一切斑驳狼藉。 这座古山,在灰之地界的最中央,既不靠拢凤鸣山,也不临近北境长城,是最好的约架场所,在北境城头展化法相,敲响老龙钟后,东皇便来到此地,盘坐宝珠山上,耐心等待着自己的对手。 老龙钟在他的背后,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靠在钟身之上,他远眺南方,北境长城的城头,这几日,66续续出现了自己所熟悉的身影。 散修曹燃。 珞珈山如今的小山主叶红拂。 大隋的年轻才俊,都来观摩此战,南方天下,在大隋的统治之下,铁板一块,这些天才们登上北境城头,都在等着这一战的到来。 妖族天下,东皇的背后,则是空空荡荡,那些所谓的妖族天才,这几年来,被他一个一个亲手拾掇之后,连见他的勇气都没了,哪里还敢来凤鸣山观战? 凤鸣山上,那些涅槃妖圣的意念,在目睹他取下老龙钟,便各自消散,各忙各的,商议之下,有一位涅槃妖圣亲自来临。 那是一位来自北域北荒的老祖宗,不知名讳,亲自坐镇在灰之地界,作为督战。 而北境长城那一边,战书高悬,却始终没有接下战书的意思,曹燃和叶红拂都出现了,但只可惜……他们都不够资格。 正主是“谪仙人”,洛长生。 一张血红色的敕令符箓,倒悬在北境长城的浩瀚阵法屏障之下,这是当初两座天下定好的神魂之约,饱含着涅槃境界魂念的誓言,从赌上宝器的那一刻起,便生效了。 大隋和妖族,各自赌上三件涅槃宝器,十二件星君宝器。 北境长城这边,三件涅槃宝器,分别是来自东土灵山的“金蝉杖”,西岭道宗的“道尊塔”,还有一柄历经漫长年月,锈迹斑斑,不知名讳的古朴飞剑。 十二件星君宝器,则是由中州的书院,还有四境的各大圣山,各自“捐献”一件,才凑齐十二件。 这是相当大的一场对弈,比这十五件宝器更重要的,是一座天下的颜面。 还有冥冥之中的“气运”二字。 胜负,兴衰,成败,起落。 当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灰之地界”,东皇气势如虹,约战大隋年轻一辈第一人,那么这一战,谁输了,谁便等同于丢掉了接下来的气运。 浩袤天下,当然有气运二字可言,花开花谢,因果之争,小处或许可以忽略不计,但往大来看,洛长生若是败给妖族,那么可以预见接下来的若干年里,大隋的修行者,都将处于一种异常难堪的颓态,被妖族压得抬不起头来。 …… …… “洛长生怎么还没来?” 曹燃站在北境城头,他的神情有些焦急,眼神之中已经有了困惑之色,得知老龙钟响,他第一时间赶赴此地,按理来说,那位谪仙人的度比起自己,应该是只快不慢。 他微微扭头,望向身旁。 “疯女人……连你都来了,他怎么还未到?” 而同样从珞珈山赶至北境长城的叶红拂,此刻神情犹豫,她看着曹燃,缓慢传音,吐字道:“听说……‘他’入了一趟天都皇宫。” 曹燃皱起眉头来。 入皇宫? 难道打这一架,还需要跟太子交待什么吗? “笑话……” 曹燃双手按在城头,他的神念放在宝珠山上那道巍然独坐的身影,神情阴沉道:“那个妖族修士在山上独坐好几天了,一副睥睨众生唯我独尊的神情,当真以为大隋无人了么?洛长生再不来,我可要忍不了了。” 叶红拂摇了摇头。 她望向北境长城阵法之上的那张符箓。 猩红之色,愈凛冽。 “你又不是没试过……那张约战符箓,你我都揭不开。”叶红拂看着那张符箓,曹燃的性子向来直接,抵达北境长城,看洛长生人还未到,便直接伸手去揭符箓,只可惜那张迎战符箓,根本不接受曹燃的请战要求。 叶红拂顿了顿。 “你我都与姜麟交过手,那已是妖族天下顶级的天才,扪心自问,一对一对捉厮杀,你能像东皇那样,毫无损的打赢那头麒麟么?” 曹燃沉默了。 东皇的战绩,北境长城已经知晓。 “这一架事关气运,虽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宝珠山上的那个妖修……很强很强,是那种乎境界的强大。” 的确。 坐在宝珠山上那个黑袍男人的强大,是曹燃在同辈人中,从未见过的强大。 一种不可撼动的,如大山一般的强。 而唯一能够与之媲美的。 便只有一个人。 正是此时。 北境长城城下,急促的鼓点响起。 一道白虹,从远方飞掠而来,烟尘滚滚而来,犹如雷霆一般。 城头的甲卫,敲起急促的鼓点,高声喝道。 “来者何人?!” 那抹白虹猛地悬停。 一袭沾染不少烟尘的长袍,在风中轻轻舒展开来。 风尘仆仆,从天都奔赴而来的“谪仙人”,神情有些疲倦,望着蔓延千里的浩袤北境长城。 他轻声说道。 “洛长生。” …… ps:继续求月票~ 第一百零二章 劝太子,破壁垒 立政殿。 陈懿的心头一凛,第一道鼓声已响,三声鼓,立政殿开……太子殿下知道自己要来,这是故意如此,只给自己留半个时辰的时间么? 在西岭道宗,三清阁内静修。 陈懿收到了一封书信。 是裴灵素姑娘写的。 那封信上,详细描述了她在风雪原这三年来做的努力……以及最近的那一次。 确认了“宁奕”的位置。 如果说,这世上,陈懿还有一些朋友,能够抛开他道宗教宗的身份,还可以在一起喝茶聊天,彼此视为知己,在逆境之时不会放弃对方。 那么宁奕一定是其中的那个。 甚至可能是唯一的那个。 被“幽禁”在三清阁内的时日,漫长而无趣的“静修”之中。 陈懿努力去回想,自己待在天都时候,被清除的那一段记忆。只可惜,大部分的存档都是空白,无论怎么去想,都回忆不起。 但安静的环境,最适合思考。 以他的心智,这三年来,其实隐约猜到了一些大概。 不能说是真相,但很接近真相……关于自己身体里另外一个灵魂的存在,他并非一无所知,因为从天都离开,住在三清阁后,他便一直觉得自己身体里少了什么。 像是有什么东西死掉,逝去,就此化为因果之间的碎片。 所有人都想知道“天都政变”的真相。 陈懿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想找到“宁奕”。 陈懿也不例外。 而他来到天都,抵达皇宫,即将踏入立政殿,便是为了这件事情。 而与东境琉璃山,与西境小无量山,与许多与宁奕接下仇怨的那些势力不同……陈懿要做的,不仅仅是找到宁奕。 更重要的是,救回宁奕。 …… …… 陈懿双手拢袖摆在胸口,缓步前行。 他的思绪缓慢沉凝,当今天下,最想见到“宁奕”的,就是太子,如果能够确定皇陵里上演了太子最愿意看见的“戏码”,太宗陛下已经死去。 那么天下大同,登上真龙皇座,太子便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那一步棋。 见到宁奕,确认真相……这个过程,可以很血腥,也可以很太平,这全都要取决于太子的想法。 如果宁奕在大隋,那么不仅仅是陈懿,所有人都会见到太子的态度,然而要找寻的那位当事人,位于倒悬海的另外一端……但从先前的搜寻来看,太子似乎也不想对“宁奕”动用最大的恶意。 陈懿此行,看起来像是说服,实则更像是一种赌博。 赌太子愿意“救”宁奕。 救与找,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陈懿的思绪愈沉郁,他试图把自己路上的所思,所想串联起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完成所有自己要表述的东西。 然而一道声音先传了过来。 “懿。” 太子的声音比起三年前,要浑厚的多。 他再也不用装成一副羸弱的样子,他就坐在立政殿的最上方,低垂眉眼,批阅着竹简,桌案上堆叠的书谏并不算多,遮不住他的面容。 李白蛟的神情有些难掩的疲倦,看起来他的身体并不算好,常日久坐,负荷处政,的确不是一件好事……但他“上位”以来,大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想要牢牢把权力握在手中,就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但李白蛟的眼神里,看不出丝毫的憔悴,对于这些事情,他并不反感,相反,他喜欢这种权力带来的疲倦感,肉体越是疲劳,精神越是抖擞,或许是大隋皇族血脉加持的原因,他的精神倒是越来越好。 太子停下手头的动作,微笑看着教宗,道。 “坐。” 两次开口,微微停顿,都只有一个字。 言简意赅。 陈懿从坐在立政殿最高处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压迫感。 还没有登上真龙皇座。 但已经有了大隋主人的气象。 大殿上,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陈懿老老实实坐上,坐下之后,他必须要抬起头,才能艰难望见李白蛟的面容。 之前凝聚的所有思路都被打乱了。 他刚刚想要开口。 李白蛟平静道:“天都乱局之前,我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来帮忙,那人大老远从北境赶来,最终在莲花阁前劈出了一刀,若不是那一刀,就不会有今天的你我相见。” 陈懿抿起嘴来,天都政变的大部分事件,都被三司的顶级人员封锁,由太子亲自审阅,放入太清阁内,这些资料,即便以他的身份地位,想要越过太子手脚去阅览,也不可能。 他一脸惘然。 太子注视着陈懿。 李白蛟想要从陈懿的眼中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教宗在天都承龙殿内失了忆,这件事情的真假,他用了三年,在三清阁内去试探,即便如今,仍然不放心。 陈懿皱起眉头,轻声问道:“是……沉渊君?” 这是正常的反应。 那个人并不难猜。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作为请他出手的反馈,我答应了他,要给他足够的力量,不仅仅是权力……还有军队,以及更多的地位,于是这三年,沉渊君在北境长城的名声威望越来越大,天都向着北境长城输送了大量的军资,宝器,修行灵物,还有阵法符箓。” 陈懿有些懵然。 他不知道为什么太子要对自己说这些。 “现在,圣山的年轻修行者,境界抵达中境之后,便会前赴北境长城,这些年轻人在‘灰之地界’厮杀,征战,毫无疑问……他们将会成为大隋强大的实战派,未来的中流砥柱。”太子笑了笑,道:“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如果他们愿意回归圣山,而不是继续留在北境的话。” 陈懿瞳孔收缩。 他已经猜到了太子的意思。 这三年来,李白蛟一直在回拢权力,西境和中州都被镇压,南疆也是如此……唯一没有去动的两个地方,一个是二皇子所在的东境,琉璃山为的势力扎根抱团,另外一个就是沉渊君做主的“北境长城”。 东境已经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三圣山联盟已经与琉璃山渐行渐远,明面上归属东境,其实早已经是天都的一把剑,随时可以刺向李白鲸。 而太子刚刚那番话的言外之意……是北境的力量越来越大,逐渐无法回拢了。 陈懿嘴唇有些干枯,他望向立政殿上方的太子。 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缓慢开口,“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踏入立政殿的第一天,并没有去批阅上书的奏折,而是在这里看了一宿的文献……两千年前,大隋有位厉害的‘北境王’,在长城的那一端击溃了妖族的四境共主,那位北境王单骑入天都,加冕为皇,只可惜这段封号实在太过短暂,没有多久,他便死去了,天都书库里也没有记载明确的死因。” 李白蛟笑了笑。 陈懿默默握紧双拳。 他听得出来,这说的是“狮心皇帝”,打赢妖族之后,死在新皇的叛乱之中。 “当初的大隋,局势也十分动乱,中州天都无人继任,权力分散,狮心王回到都城,便轻松砍下‘反对者’的头颅。”李白蛟的神情严肃起来,他望着陈懿,漠然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收拢那么多的力量……因为我的身下有无数人觊觎,如果我不够强,那么我就会被觊觎者砍下头颅。”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太子看着陈懿,认真道:“我给了沉渊君三年的时间,如果他想让我安心,他就该拒绝过于膨胀的力量,来证明自己的忠心。” 教宗看着太子。 背后已经有冷汗渗出。 “你我都知道,有光明皇帝的阵法在,再加上北境长城的修葺,妖族永远也无法打入大隋的高地,北境的战力部署,不需要无上限的投入。”李白蛟笑道:“他若是时刻告诫自己,手头应该握着多大的权力,那么事情会变得轻松许多……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道理。陈懿,无论是北境,还是道宗,还是灵山,都是一样的,从中州获得一些好处便足够了,要知道满足,要知道……月满则亏。” 陈懿看着太子,眼神恍惚。 太子知道自己是来说什么的。 太子知道宁奕的下落。 太子……什么都知道。 “我搜遍大隋,都看不到那个人……他一定在妖族,只能在妖族。”太子看着陈懿,居高临下,平静道:“你是想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让我来猜一猜……是紫山裴灵素告诉你的?那么……你应该知道某个确切的位置。” 太子双手压在桌案上,他缓缓道:“徐清焰从天都离开,前往紫山风雪原,想必也是为了救回宁奕。” 他微微眯起双眼。 “她们失败了,所以想来找我。” 太子笑道:“想让他回大隋,现在只剩下‘灰之地界’一条路了……你们想要借助北境的力量,从妖族救回宁奕?” 陈懿双手按在膝盖上,指节微微颤抖。 他抿起嘴唇,不敢置信的看着太子。 全都猜对了。 第一百零三章 第三声鼓(求月票) 太子自此之后,便不说话。 他笑着望向陈懿,但眼中什么神情色彩也没有,看不出丝毫的欣赏,也看不出分厘的憎厌,他的笑容时常挂在嘴边,但此刻看来,竟然隐约有些嘲讽的意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懿恍惚之间,没有开口,也没有承认。 从踏入立政殿以来,自己完全被掌控了节奏。 太子先是提点了自己,不要试图忤逆中州的意图,而且隐约之间暗示的意思,是北境长城的沉渊君,已经惹了他的不快。 前有裴旻。 后有沉渊。 坐在北境城主府的位置,的确要时刻警惕“功高盖主”这件事情。 而自己坐在道宗教宗的位子上呢…… 陈懿微微闭上双眼,这是要自己不要说不好听的话吗?还是要自己去揣摩太子的想法……那么太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睁开双眼。 看着李白蛟。 他指尖微微嵌入掌心,想到了自己入宫时候,撞见的那一幕景象,谪仙人从宫内匆忙走出,碰了个照面,只打了一声招呼,便驭剑离开。 陈懿恍惚之间。 第二声鼓响起。 已经有人在宫外等候,这些人来自书院,是为数不多的,与宁奕交好的势力……看来裴灵素姑娘不只只是送了一封信给自己,今日来到这立政殿的人,很有可能,都是为了此事而来。 陈懿看着太子,太子的眼神之中仍然是一片平静,他看着殿外慢慢汇聚的,影影绰绰的官员,这些人的到来,并不出乎他的意料。 之前,他的父皇,从不露面。 所有的想法,所有的意志,都需要下面去猜……李白蛟一直觉得,这种帝王之术,并无大用,而且尤为累赘,直到他真正坐在最高处。 他现自己父亲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无比正确。 而且给自己提供了完美的经验。 十几年前的天都血夜,大将军裴旻给自己父亲带来了巨大的重创……如今的沉渊君修行境界还只是星君,要是再高一些呢?因为沉渊君只是星君的缘故,他才放心给了如此多的权力,但仅仅是三年, 天平已经倾斜到他有些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他不希望沉渊君成为下一个“裴旻”。 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成为下一个“太宗”,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修行,更没有自己父亲那样的天赋和资质。 再出现一个裴旻。 他就要丢掉脑袋。 这样的意志,他要如何去对下面人说?他要如何去对沉渊君说?这里的每一个字,都不可言述,若是下面不懂,他便要施加手段,要对方懂。 他对陈懿说这些话,便是希望陈懿懂。 坐在立政殿唯一座椅上的陈懿,确实懂了,不仅仅懂了,而且看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他的手脚有些冰冷,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已经到了,来到立政殿半个时辰,他竟是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 那位年轻的太子,未来的大隋主人,主掌了一切。 第三声鼓,在殿外敲响。 拦在殿外的海公公,望向大殿最高处,得到了太子的点头示意,不再阻拦那些准备进殿的官员。 这些出身书院,连夜撰写进谏的等待者,许多是年轻士子,他们的修行资质并不算好,但仍然凭借着上好的领悟力,记忆力,拜入了四座书院,然后踏入大隋的庙堂,这些人时常会去喝茶,而如今天都最出名的茶舍便是太子的“春风茶舍”。 春风二字,如万物复苏,暖人心脾。 太子温润如玉的形象,已经在这些年轻人的心中立起……他们还没有见到庙堂的阴险之处,人心所向,在书院几位年轻领袖接到紫山书信之后,这些人便行动起来,他们制定了所谓的“破壁书”,把打穿北境通道的前因后果,以及营救宁奕的具体计划,全都列在纸上,极为详细,而且诚恳。 天下皆知太子所求之人,乃是宁奕。 此事迫切。 这封“破壁书”,无论结果如何,出点总是好的。 四座书院并力,于前不久将其完工,便等待今日立政殿三声鼓响,呈交给太子殿下,再行回报,祈求能够得到准许。 这些年轻人,踏入立政殿之前,便看见了殿下的那道身影,入殿之后,靠的更近一些……他们才现,这竟然是教宗大人? 教宗坐在立政殿内,独自一个人,神情有些怅然。 在三声鼓响之前,似乎与太子殿下谈了什么。 然而此刻一片静穆。 气氛有些沉闷,这些人入殿之后,隐约感到了压迫,他们心里有些忐忑,按照原先计划的那样,把那封“破壁书”递交了上去。 太子轻轻瞥了一眼。 他将其摊开,一字一句,平静看完。 然后叠起。 他没有说话,下面也没有人敢说话。 太子平静看着殿内的士子们。 果真……这些人入殿,要做的事情,就是劝自己,破壁垒。 …… …… “咚”的一声鼓响。 北境长城的阵法,正在逐渐撤去。 坐在宝珠山上的东皇,似乎有所感应,唇角微微翘起,背后的老龙钟,再次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道声音如滚雷一般,声势逐渐浩大。 连涅槃境界大能,都不一定有的“先天灵宝”。 东皇在如今境界拿到老龙钟,让他本就逆天的实力,再度攀登一个大台阶。 或许,在命星境界,便可以与星君对弈厮杀? 老龙钟的声浪,在灰之地界的浩袤大地上荡漾掠开,最终激那张“约战符箓”,溅出一片猩红之色。 洛长生和沉渊君两人并肩而立,缓缓站在北境长城的城头。 其他人站在背后,远眺二人背影,看老龙钟声浪在长城远方支离破碎,寸寸裂开,谪仙人和沉渊君并肩的景象……一时之间,波澜壮阔,撞在心间。 妖族有东皇。 大隋有谪仙。 这一架可有的打! 然而。 曹燃和叶红拂两人的神情不是很好看,但此刻在外人面前,并没有展露太多。二人怀揣心事,看着洛长生的背影……这一战开打之前,便已经觉察到了不祥的预感。 沉渊君正在和洛长生对话,只不过两人修行境界都是极高。 这些声音,外人听不见。 北境城头,老龙钟声音荡开。 东皇已经迫不及待要进行这一战了。 洛长生神情平静,他看着声浪溅开,这件先天灵宝的威能展露,并没有让他眼里流露出丝毫的惊诧。 “你从天都来?” 沉渊君站在他身旁,淡淡道:“似乎有心事?” 洛长生笑着摇了摇头。 “无事。” “不要影响到这场对局……你应该知道,这一战,你不可输,北境不可输,大隋也不可输。”沉渊君微微犹豫,道:“大隋和妖族各自赌上了三件涅槃宝器,十二件星君宝器,开战之后,这些宝器便会悬浮在宝珠山上空,分出胜负之后,胜者便会包揽所有宝器……” 他意味深长,看着洛长生。 “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立下来的誓言,与因果有关。北境长城若是过了约战符的时间不应战,或者对战之人主动认输,结局都是判负……除此以外,你与东皇在宝珠山上的那场厮杀,想要分出胜负,便只剩下一个标准了。” 洛长生眯起双眼。 分出生死。 自然就分出了胜负。 “我向来不看好在大隋境内静修,那些活得逍遥自在,闲瑜野鹤一般的‘天才’。”沉渊君淡淡道:“那些人像是温室里的花朵,一碰就碎,曹燃在北境历练之后,实力和心境都有了极大的提升,叶红拂斩妖之后,亦是如此,对于顶级的天才而言,生死间的厮杀是很重要的经验。” 他望向洛长生,道:“但你是一个例外……这一战,他们二人,无论谁上,结局都是一样,他们会死在宝珠山。” 洛长生微微蹙起眉头。 他望向沉渊君的双眼。 沉渊君意味深长道:“你就像是紫霄宫的周游……在某种意义上,你比周游要更稀少……大隋能够有你出战,是一种幸运。” 沉渊君的嘴唇轻轻嗡动。 神念掠过。 他说了其他的话。 洛长生的眼神有些讶异。 沉渊君拍了拍他的肩头。 “在这一战开启之前……似乎还有一个重要的人要来啊。”沉渊君低垂眉眼,轻声笑道:“我没想到,她会来北境找我。” 洛长生微微一怔,他回头看去。 远方的城墙,烽燧火光大声,鼓声再度炸起,轰隆隆的滚雷声音之中,北境长城内沿,烟尘滚滚,有一缕剑光,从远方地平线尽头掠来,一路贴地而行,裹挟无数烟尘,剑光穿梭。 北境长城的甲卫凝聚度极快。 城墙之上,弓弩手一排一排出现,拉弓搭弦一气呵成。 那缕剑光的度之快,匪夷所思,然而悬停在烟尘之中,只差一丝,便抵达北境城头的攻击范围。 一杆大旗从烟尘之中狠狠掷出。 “轰”的一声。 北境城头,被这杆大旗凿出一个孔洞,旗帜飘摇招展,一个杀意凛然的大字在旗面之上。 有些甲士的眼神一怔。 在北境长城驻守过十五年的老兵,眼眶有些湿润,手指已经颤抖起来。 那是一个曾经威慑天下的姓氏。 北境大将军的姓! “裴”字王旗,在城头猎猎作响。 沉渊君抬手下压,所有人都收起手上的宝器,弓弩。 踩在“野火”之上的那位紫衣女子,轻轻跳下飞剑。 大将军的宝剑,天地间杀力最强的指杀飞剑,悬在裴灵素肩头,被她两根手指捻住,轻轻放回眉心。 剑藏已经大圆满。 裴灵素的身上,已有了剑仙之姿,她从烟尘之中走出,望向当年将军府内,待自己最是温和的那个人。 正在此刻。 北境长城的第三声鼓,浩荡响起。 防御阵法完成撤离。 约战符箓轻轻摇曳,那张曹叶二人都摘不下的符箓,洛长生只是轻轻抬臂,便将其轻松摘下,揽入掌心。 第一百零四章 宝珠山之战 赤红色的符箓在空中飞掠而出。 北境长城的阵法撤离,一片又一片虚无的鳞甲,从空中消弭,这些都是天都大阵法师的心血之作,这些“鳞甲”,每一片都足以抵御大强度的宝器轰击,或者大修行者的攻打,即便是妖族出动了极强的杀伐禁术,北境长城也可以防御住突袭的第一回合。 而凤鸣山就没有这种阵法。 但凤鸣山有妖圣坐镇,想突破妖族防线,几乎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更何况……灰之地界的通道太狭窄,即便是大隋的涅槃出手,打下凤鸣山,后续的后续,也只是一场骤烈的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要光明皇帝的禁制在,那么凤鸣山和北境长城的对峙,无论生什么冲突,都无法掀动两座天下的战争。 这些年来的交战,双方互有盈亏,不是没有妖族占有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大隋打入深处的战况,但归根到底,都是余力不足,面对更大的版图,占据优势的那一方,无法站稳脚跟。 当然……自北境长城修葺以来,便没有被突破过的情况。 数千年来。 一次也没有。 那张约战符箓,摇曳出猩红的光焰,被洛长生握在手中,白衣如雪的谪仙人,轻轻合拢五根手指,像是掐灭烛火一般,轻轻抖袖,将符箓的光芒熄灭。 他站在城头,看着城下烟尘之中走过来的紫衣女子。 沉渊君听到了洛长生相当认真的评价。 “如果这场赌约推迟,再延迟三年,她或许比我……更适合宝珠山的这一战。” 谪仙人笑了笑,道:“那把‘野火’,现在还不够燎原。” 洛长生看着披着白色大氅,腰间环佩古刀的男人,轻声道:“沉渊君,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将燃的大火。” 沉渊君微微一怔。 洛长生笑了笑,“听说那三件涅槃宝器里……有一件出自于北境长城?” 沉渊君沉默了一下,苦涩笑道:“是一件很有年份的宝物。我很舍不得。” 洛长生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来。 约战符箓接下,这场赌约已经生效,漫天的因果丝线飞掠而出,从凤鸣山顶,北境城头,两端铺展,最终汇聚在一起。 烟尘硝烟滚滚而动,大地6震。 三道流光,从北境长城的上空飞出。 灵山的“金蝉杖”。 道宗的“道尊塔”。 还有流传自北境长城的那把古朴飞剑。 这是大隋赌上的三件涅槃宝器,此刻三件宝物,化为长虹,周遭缭绕着十二道细狭的流光,乃是星君宝器! 凤鸣山那边同样如此,三件涅槃宝器,再加上十二件星君宝器,在即将轰然对撞之时,因果之力在中心撕扯迸,一道纠缠的风暴云团就此酝酿而出,一共三十道大大小小的宝器光华,在这团风暴之中兜转。 正在宝珠山上空。 东皇缓缓站起身子。 他眯起双眼,看着远方,手指轻轻抬起,在身旁的老龙钟上叩击一下。 一道音波,掀翻而出。 北境长城的方向,一道白虹拔地而起,掀动声浪,老龙钟的钟声瞬间被那道白虹切斩而开,须臾之间,一缕白色流光已经落在宝珠山上,洛长生的衣袍还在翻飞,双脚踩落在地,落地的刹那轻轻抬袖,那张猩红符箓如箭镞一般疾射而出,东皇笑了一声,同样屈扣手指,两张符箓撞击在一起,于空中溅出一抹猩红光华。 符箓消融。 因果起势。 宝珠山上,若无认输情况……便是既分胜负,也分生死的局面。 输赢一旦分出,宝珠山上空的那团风暴,便会将所有的宝器,都送向胜利者的那一方。 …… …… 北境城头,有“通天珠”悬浮,将宝珠山的景象,模糊还原。 城头的甲卫,汇聚之处,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让那位姓裴的女子剑仙登上城头。 沉渊君看着裴丫头,神情复杂。 当初在天都匆匆瞥过一眼。 在天都的时候,比起将军府,已经不一样了,将军府还是牙牙学语的小妮子,天都再见,已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而如今又过了三年,裴灵素的身上多了一层凛冽的杀气,或许是在紫山修行杀伐禁术的原因。 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冰冷。 远远看去,一些圣山的年轻修行者,眼神恍然,对这位登城楼的女子容貌惊为天人,却又被其身上的凛冽剑气,惊出一身冷汗。 正如洛长生所说的那样。 裴旻给她留下了野火和剑藏。 叶长风也曾教导剑术。 紫山的山主则是将所有的技法倾囊相授。 再加上蜀山诸多山头的道藏,徐藏的剑气意境。 如今的裴丫头,已经是大隋年轻修行者中最顶级的那一类存在。 曹燃看见之后,眼神微凝,双拳不经意间微微攥拢,在剑行侯府邸之时,他以一敌二,面对宁奕和裴灵素,当时他修行境界碾压太多,只不过还是吃了这个丫头的小亏……在场的其他人可能不知道,这位将军府遗女,不仅仅有极强的剑道境界,还有极其惊艳的阵法造诣。 叶红拂瞥了一眼曹燃,缓缓道:“在北境游历的时候,我师尊曾说,裴灵素是大隋天下修行资质前三的女子,再加上造化了得,未来注定会一飞冲天,当初我还不信,后面每次见面,她都会让我心生感慨。” 裴丫头的修行境界,的确极快。 厚积薄。 一路上的际遇,又相当顺利。 就连珞珈山主,都忍不住夸赞一句“造化了得”。 “听说她在紫山闭关三年,为了宁奕……未曾见过风雪原外一缕阳光。”曹燃忽然皱起眉头,道:“她特地来北境城头观战?” 叶红拂怔了怔。 还是说……另有目的? …… …… 裴灵素抵达北境长城下方之时,便跳下飞剑,这是对北境军律的尊重,从小在将军府长大,她依旧清晰记得这里的每一条规矩。 登上城头之后,她望向这些面孔,大部分人都是一片陌生。 有熟悉的,曹燃,叶红拂。 她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因为身上的气场缘故,所有人都给她让出了一条道来。 北境城头,沉渊君的身旁,正好多了一个空位。 没有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来找“沉渊君”的,因为裴灵素从出现的那一刻,目光就没有变过。 “好巧啊……今天正好有一场架要打。”沉渊君笑了笑,他没有去看身旁的裴丫头,而是远眺宝珠山方向,东皇和洛长生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沉渊君说道:“你来的很是时候……谪仙和东皇的这一战,应该会是‘灰之地界’这百年来最精彩的对决。” 裴灵素吸了一口气,她的衣衫上还沾染了一些尘土,霜寒,写了几封书信之后,她便从紫山风雪原出,一路未曾停顿,风尘仆仆赶到北境城头。 她来找沉渊君之时,并没有想到灰界的这场约战如此之巧。 正好赶在此时。 她站在城头,此刻的时机有些不太适合,但赶到这里,已经容不得她再等待……她需要一点时间,去说服沉渊君。 裴灵素取出一张符箓,指尖星辉燃烧,符箓化为灰烬,薄薄的星辉在两人之间游掠。 静音符箓。 沉渊君挑了挑眉。 “宁奕在妖族,我知道具体的方位。”裴灵素看着沉渊君,道:“我要救他。” 沉渊君没有说话。 他仍然望着宝珠山的方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裴灵素继续道:“教宗陈懿,还有书院的修行者,朝堂上的官员,此刻都在天都立政殿……东厢的徐清焰也会赶到,要不了多久,太子的律令就会颁布。” 她看着沉渊君,轻吸了一口气,刚刚要开口。 沉渊君便抬手打断了她的对话。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话题……想必也很枯燥。”沉渊君淡淡道:“将军府一别多年,我不希望我们二人之间,立即陷入这种僵局。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妨与我一起把宝珠山的对决看完,之后的事情,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议。” 裴灵素咬牙道:“将军府是怎么被灭的?” 沉渊君的动作微微一滞。 裴丫头眼眶有些微红,“这十几年来外面的风风雨雨,只要不是一个聋子,谁听不见?我父亲怎么死的,千觞君在哪里?你不希望见面说这些,那你希望如何,像当年将军府那样,无论生什么,我只需要看着你,相信你就好?” 披着大氅的北境新任大将军,就此沉默下来。 裴丫头的意思,很简单了。 生了那些事情之后……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女子看着沉渊君。 那个之前一直巍然不动的身影,此刻有了些许摇晃,面色也有一些苍白,眼神深处的黯然一闪而逝。 沉渊君眼里的黯然,只是昙花一现,他微微阖目,紧接着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态,他不再去看裴灵素,而是漠然道:“你如果只是想说这些的话,那实在让我有些失望……如果说完了,就轻便吧。” 裴灵素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 沉渊君平静道:“如果你还像当初将军府那样相信我,哪怕如今只保留一丝信任……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把宝珠山的这一战,看完。” (今天就一章) 第一百零五章 因果道境 “你似乎消耗了不少的心力。” 宝珠山上,风云缭绕。 约战符箓的誓言建立之后,一共三十道流光掠入上空,交集撞击,不断出沉闷轰鸣之音。 盘坐在山顶的高大黑袍男人,笑着望向眼前的大隋谪仙人。 洛长生之名。 妖族天下闻之久矣。 这位渲染烘托了快要十年的大隋绝世天才,一路上打遍诸敌无敌手,以一种绝对霸道的姿态登顶年轻一辈第一人。 曹叶二人已足够惊艳。 但比起洛长生,还是要“稍逊一筹”。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东皇轻笑道:“我不占你便宜,你从中州赶来,一路消耗不小。你现在大可以在宝珠山上休息,直到精气神恢复至巅峰,你我再行对决。” 洛长生轻轻拂袖,淡然道:“谢谢你的好意……但,不需要。” “你的确比姜麟强……强很多。”东皇看着眼前的白衣男人,他有些感叹,目光放在洛长生的身上。 他在这位“谪仙”的身上,竟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整个人就像是浑圆如意的太极,锋芒毕露,但却不刺目。 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洛长生身上体现。 一种是柔和,另外一种则是霸道。就像是太极阴阳鱼之中的黑与白,这世上的光与影,这两种气质明明对立矛盾,却偏偏在一个人身上齐聚。 洛长生就是这么一个人。 仅仅是一眼,东皇就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修行者,的确当得起大隋天下第一天才的称号,这份修行境界和实力,的确要比妖族的姜麟要高出一大头来。 身材高大的黑袍男人,缓缓站起身子,他的眼神之中,闪烁着浅淡的金色光芒。 他想要看清洛长生身上的境界。 但无论如何动用术法,秘纹,都只能看到一片缭绕的雾气,如混沌一般,不可窥测。 瞳孔里的那抹金芒十分璀璨。 东皇眯起双眼,略有些戏谑的笑道:“难道你真是谪仙转世?” 他自称是“东皇转世”,东皇乃是两千年前的妖域共主,曾经试图征服草原攻破北境的那位雄主,死在了与狮心王的对决之中,威名曾经赫赫一世。 而这件事情的真相,至今无从得知。 即便是凤鸣山的妖圣,似乎也没有办法确认他的身份。 这位自称东皇转世的妖修,比起那位两千年前的雄主,身上的确有太多相似之处……更何况,他成功引动了“老龙钟”。 对于妖族的那些大能而言,他能驭使这件先天灵宝,便足矣。 至于真正的身份。 “东皇”这两个字,只是一种符号,象征。 在凤鸣山与北境的争夺之中,只要有这么一个人能站出来,击败洛长生,那么无论这个人的身份是什么,号称是“谁”的转世……都不重要。 “你相信转世?”洛长生望着东皇,淡淡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转世,你到底是不是两千年前那位……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清楚吧。” 谪仙人这个称号。 是他太过强大,压过大隋所有年轻人。 浑然不似此间凡人。 才得了这个称呼。 东皇笑了笑。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刹。 所有的对话都已经说完了。 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微微低头,似乎在思忖着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思索片刻,在确认自己实在没有话说之后,东皇肩头一沉,整个人便瞬间掠了出去。 宝珠山的山体,当年被两位大修行者打坏,这里的山石极其坚固,历尽数百年风雨不曾有丝毫动摇。 然而东皇脚尖点地刹那,原先站立之处,如镜面破碎,瞬间斩开一大张蛛网,那袭巨大的黑袍身影,便如一根疾射而出的劲弩弩箭。 他的体魄极强。 这一身体魄,硬生生在西妖域棋盘的大雪山上,以一敌二,打压了姜麟和白如来两人。 而大隋的洛长生很强。 但世人所知的强,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人知道洛长生到底擅长什么,修行什么……这一点倒是颇像是当年的紫霄宫周游,但其实两者却有截然不同的一点。 洛长生用剑。 用剑的剑修,一般体魄都不会特别强大。 像宁奕这样的怪物,数百年也见不到一个……若不是执剑者传承赋予宁奕金刚不坏的体魄,那么宁奕按照徐藏和裴旻的路子修行,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个体魄稍微不错的剑修。 哪里能与大妖扳手腕? 更不用说纯血皇族,甚至更猛的东皇。 宝珠山顶,一路上山石破碎,洛长生和东皇两者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大约只是十丈,而东皇一闪即逝,轰隆隆的踏地声音,掀动平行山顶横扫的小型龙卷。 洛长生面无表情,向后掠去,身子轻飘飘掠起的那一刻,单掌抬起按下。 下一刹那,掌心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像是按到了一块大江大河之中被急流冲击而来的顽石。 东皇的身高比姜麟还要高出一头……抵达宝珠山后,洛长生若是正常与东皇站在一起,可能只到对方的胸口。 而如今,洛长生掠起之后,却比撞来的那道身影,还要更高一个头。 然而这一掌,按在无尽龙卷流风之中。 就这么直接的,按在了东皇的头颅,三花聚顶之处。 东皇瞳孔收缩。 生了什么? 洛长生的掌心已然按在了自己的头顶,接着五指滑掠,抬掌下落,未有丝毫停顿,这漫天席卷而来的风气就像是随他抬手动作诞生的陪衬……这一幕连贯的看起来,不像是东皇踏地掠来,洛长生抬掌接下。 更像是……洛长生抬掌。 请君入瓮。 于是东皇便来了。 “轰”的一声! 骤烈的爆碎声音之中,东皇的头颅出了沉闷的撞击之音,洛长生的掌心,磅礴的劲气,在短短一刹那内,来回轰击横扫了七八十次,将这颗头颅直接按得嵌入宝珠山地底,与此同时,洛长生后掠的身子坠地,双脚踩踏在地面之上,整个人弯腰躬身,微微前倾,看起来像是施展了一式“袖中兜水”,只不过此刻的身姿动作,并不全是阴柔,力量蔓延至小臂之处,便是极其刚猛,五根手指按住东皇后脑,将这位约战宝珠山的妖族年轻第一人死死按在地面。 打人不打脸。 但这是比打脸更让人难堪的招式。 洛长生眼神漠然,他的身上还沾染着从中州驭剑而来的风尘,但大袖飘摇,浑身满是风轻云淡。 东皇的头颅被按在宝珠山上,啃了一口泥泞,他双手拍地,之前的风度顷刻之间消失,两两对弈,这一战的景象在两座天下都能看见。 谪仙人竟施如此下九流的手段? 这是什么打法? 江湖打法? 他一肩撞去。 洛长生仍然是抬掌下压,仍然如之前那般,自己的浑身劲气撞了一个空,而洛长生的掌心按压之处,又是按在了自己的额之处,接着便是再度刚猛的力,这位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谪仙人,体魄之中蕴含的爆力极其强悍,瞬间再度将东皇砸得头颅嵌入地面。 东皇抬头。 洛长生第三掌压下。 这颗头颅被砸入宝珠山,接着便是两者的角力之争,东皇被洛长生按住头颅,一路向后拖行,中间站起又被按下,招招带着怒气打出,一肩一膝一肘,看得北境长城的观战者心头揪紧,每一击体魄的轰击,都险些砸中飘飘荡荡的洛长生,而东皇的膝撞已经隐约有打碎宝珠山虚空的迹象。 若是被打中了,哪怕只是擦边…… 恐怕寻常肉身,都会直接被磅礴巨力打散。 洛长生就像是一条纤细银线上挪移扭转的舞者,神情平静而又漠然,穿花蝴蝶一般,而每一次对撞,他施力绝对不多,每次必然能够打中东皇身上最薄弱的那一个“点”。 一力破万法。 这个力,不是蛮力,而是巧力。 洛长生的眼中,东皇身上血气充盈,一片沸腾澎湃。 就像是一条又一条绵延的长线。 每一招,每一式,都有迹可循。 这是万物的轨迹。 也是“因果”的轨迹。 如果说……小白帝想要领悟一条凌驾诸天道境之上的无敌道境,那条道境名为“五行”。 那么洛长生看到的。 就是藏在虚无缥缈间,万事万物的联系。 因果。 站在因果长线上,远眺过去,可以预见未来……即便洛长生闭上双眼,也可以感受到“东皇”的力量。 不见不闻,觉险而避。 而这条道境……其实不仅仅是在厮杀对决之中,立于先天不败,在某种意义上,洛长生修成这条道境之后,便看到的比其他人更多。 众生为棋子,天地为棋局。 寻常人只能看到一步,两步。 洛长生能看见三步,四步,甚至更多步……这条道境给他带来了极其强大的推衍之力。 其实是一个很讽刺的事情。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了解洛长生,而真正熟知他性格的那几位修行者,都知道,这位谪仙最讨厌的事情,就是麻烦。 看到的越多,便会越麻烦。 宝珠山上,一道雷霆炸响。 洛长生再度一掌,按住东皇头颅,只不过这一次并没有将其按下。 他眯起双眼。 高大黑袍男人的身躯噼啪作响,炽烈的妖力焚烧起来。 洛长生轻轻咿了一声。 那些栖藏在东皇体内,数之不尽的因果丝线,此刻竟然绵密的断裂开来……遮蔽天机的秘纹,在东皇袖袍之中浮现而出。 漫天劲气凭空炸起。 洛长生身形被劲风扫中,瞬间消失,再度出现之时,已在十丈之外。 他双袖垂落,神情平静自若。 东皇抬起头来,双拳十指攥拢,这一架开打之时,他被打得极其憋屈……这一幕通过凤鸣山传到妖族天下,也是一笔耻辱。 而此刻,东皇的身上,一片气机沉凝,如万年大海。 因果踪迹,再也寻觅不到。 “是屏蔽天机的秘纹术法么……”洛长生挑了挑眉,轻声喃喃。 这种秘纹术法可不常见。 自己的“因果”道境,被看破了。 第一百零六章 天地做剑匣 宝珠山顶。 东皇的身躯噼里啪啦,出炒豆子一般连绵不断的脆响。 他的身体内,秘纹燃烧,将因果的丝线和轨迹全都烧去……这位妖族第一天才的神情相当不好看,当他与洛长生交手之后,才现这位大隋谪仙人,与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 在妖族天下,相互厮杀,大部分都是以体魄取胜。 自己在大雪山上与那头麒麟对决,直接以体魄碾压。 姜麟的双刀固然厉害。 但当他的巅峰一刀完美递出,仍然失败……那么那场对决的胜负,也就没了悬念。 彼时姜麟施展全部力量,以狩水和白狮子斩切在自己的“要害”之处,东皇不躲也不闪,直接硬接。 这一刀之后。 姜麟聚集精气神的一杀,并没有杀死东皇……反而是伤到了他自己的“道心”。 如果有人在大雪山上见到那一幕。 那么一定会震惊。 姜麟的那一刀,绝对够强。 刀罡裹挟着妖力,切开大雪,削中了东皇的脑袋,然而刀身震荡,姜麟自己却被强大的反震力击飞。 这一刀。 非但没有杀掉东皇。 连一丝伤势,也没有造成。 跌坐在地,看到这一幕的姜麟,心神惊骇,在这一战中的不败之心已破。 再之后便是一面倒的败退。 肉搏之中,姜麟被东皇险些折碎双刀,麒麟血抛洒在大雪地上,一路败退,最终捏碎锦囊符箓,逃离大雪山,返回灞都城。 此战之后,妖族天下已无对手。 东皇返回凤鸣山,取下老龙钟,期待着这最终的一战。 “因果道境……” 东皇喃喃道:“你能凝聚出这条道境,难怪能登顶大隋最强天才。” 他的衣袍上都是宝珠山的泥泞,之前被洛长生压制,全都因为自己身上遮掩不住的因果丝线,而如今秘纹燃烧,所有的“未来”和“天机”都被屏蔽。 东皇没有动用老龙钟。 那件先天灵宝,在这一战之中,实在太过碾压。 若是动用了,便会少了许多乐趣。 跋山涉水,蹚过妖族万里疆土,他遇山登山,逢江踏江,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细致入微的,一一丈量这片土地的大小,山水的深浅,对手的强弱。 万般术法,皆有破解之道。 “听说你是一位剑仙。” 东皇动用秘纹之后,并不急着再度出手,他望向洛长生,道:“剑在哪里?” 从北境城头驭剑而来。 一道白光,落地即散。 不见剑气。 其实从中州赶路亦是如此,没人见过洛长生的剑,但羌山神仙居的姜玉虚大真人,曾经亲自出面说过……洛长生修行的大道,与剑有关。 于是所有人,都默认这位神仙居大师兄,乃是一位不世出的剑仙。 只是大隋上一位惊艳的剑道天才,名叫徐藏,行走的乃是一条无比极端的杀人路子,洛长生展露而出的“温润如玉”的特质,实在让人无法把他与徐藏联系到一起。 真正与洛长生有过交手的。 在大隋的年轻一辈,其实就是曹叶二人。 宁奕在铁剑山上,曾与这位谪仙人留下的残念有过交战,只不过看见的手段实在太少。 …… …… 北境城头。 叶红拂轻声道:“他要出剑了。” 曹燃眯起双眼,他不修行剑道,但是对其中玄妙,略懂一二,剑修出剑,讲究气势酝酿,有些人藏剑在鞘中,十年不出剑,养剑千日,一朝出鞘,杀人崩血。 洛长生许久未出剑了。 剑势已起。 站在城头的沉渊君,依然是那一副神情平淡的模样。 裴丫头按耐住性子,她本不是急躁的人,但如今沉渊君已经不愿意再听她说任何的一字一句,接下来的后续……要等到这一战落幕。 当她的心念放在宝珠山上之时,便很难挪开。 那个身材高大的妖族天才,给她极强的压迫感,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人是一个很大的祸患,北境城头的约战她自然有所听闻。 丫头踏上修行路,从来就不是为了争夺强弱,或者登顶某条大道。 一开始,她只是想要看清楚将军府的真相。 到了后来,便是为了能够长久陪伴宁奕走下去。 此刻,她的心头隐约凝重起来,如果自己能够顺利从灰之地界穿梭到妖族天下,彼时计划行通,一定会遇到万般阻拦……很有可能,就会遇到这个妖修。 但洛长生如果打赢。 丫头眼神亮了亮。 自己说服沉渊君的可能性会大上许多,北境城头士气大增,自己的计划成功率也会大大增加。 她有些紧张起来,心中隐约有着期待。 沉渊君的声音缓缓在裴灵素耳边响起。 “有些事情的结局,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丫头皱起眉头。 她抬起头来,望向沉渊君。 鬓飞扬的男人,远眺宝珠山,轻声喃喃道:“宝珠山也好,天都也好……” 他笑道:“你觉得陈懿,书院的呈书,太子会同意吗?”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 而是一个风轻云淡的,带着些许轻蔑的反问句。 裴丫头有些惘然。 …… …… 宝珠山顶。 东皇再度动了起来。 这位体魄极其骇人的大妖,动起来竟然无声无息,像是一头黑夜之中的猛虎,罡风破裂。 洛长生的身形一瞬间便被撕裂。 原先站立的位置,瞬间便被一脚踩得土石飞溅。 那袭白衣同样无声无息,毫无预兆,出现在宝珠山顶不远处的一个位置。 东皇皱起眉头……这一次他已经切断了“因果”,但还是击不中洛长生,是对方的感知太敏锐了么? 黑袍再度消失。 白衣同时消失。 两人的动作保持着一致,瞬间一蓬土石炸开,接着便是再度的挪移,瞬切,“嗖嗖”的破空声音,极轻又极快的迸,这些声音原本还有间隔和停顿,到了后来,便是一蓬又一蓬土石的炸开,东皇不断瞬移,洛长生不断消失,一道又一道的虚影。 而天地之间,隐约多出了一道极其骇人的威压。 东皇的心头有了些许不祥之感。 他抬起头来,像是感到了天地之间,多出了一道无形的剑气,但偏偏寻觅不到隐藏之处。 天地为鞘。 剑气牺身。 剑修出剑之前,会酝酿剑势……而洛长生的这一剑,已经酝酿了很久。 东皇在灰之地界有过几次出手,大隋这边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情报,姜玉虚大真人,还有羌山老祖宗都帮忙推演,将这位妖族天才的修行之术推演的清清楚楚。 在东境大泽,与宁奕见面之时。 洛长生便曾说过。 东皇有着举世无双的体魄。 要杀死东皇,就必须要一击奏效。 宁奕的“执剑者剑气”,浩荡光明的杀伐之术,给了洛长生启示……于是他也隐约透露了,在未来的宝珠山约战之中,决定胜负手的,也就只是一剑。 他将直接一剑将东皇湮灭。 不会再有让对方恢复的机会。 大隋有着“东皇”的详细线报,而妖族天下,则是对洛长生一无所知。 情报隐藏的太好了。 不仅仅是妖族。 整个大隋都不知道,洛长生的真正手段。 北境长城的高层,对这一战相当重视,此战必须要赢,决不能输,甚至羌山老祖亲自出手,为自己弟子屏蔽天机,以防窥测。 洛长生所藏的后手若是暴露了。 那么这一战的胜算,会无限降低。 东皇忽然止住脚步。 宝珠山顶,无数烟尘,轰然荡开。 他望向四周,神念仍然捕捉不到谪仙的影像,一连串的音爆声音在耳旁响起,模糊恍惚的白影,在下一刹那也全都停住。 一道又一道的洛长生,围绕着山顶中心的东皇,站立不动。 东皇眯起双眼。 都是幻象?还是说……都是真的? 有一位谪仙人,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样狭长物事。 所有的谪仙人,似乎都在取东西……那是一道漆黑的影子。 东皇的脊背之处,汗毛炸起,下一刹那,他的衣袍便轰然炸开,一缕剑光从不知名之处飞掠而来,割开了这片衣袍的布料,狠狠擦拭而过。 东皇的眼前又是一道黑影掠过。 一缕鲜红,在面颊上迸溅而出。 血? 他瞳孔收缩,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擦拭面颊,接着便是第三道虚影呼啸如疾箭,掌心的体魄出刺啦一声脆响,又是一抹鲜血磅礴。 东皇连忙抬起双臂护住面颊,大臂小臂,胸膛腹部,肩头双腿,一袭黑袍,如同被漆黑长线拉扯一般,布料破碎,瞬息之间,有数百道疾影掠过。 是剑。 漫天飞剑。 无数丝线。 鲜血迸溅如细小连绵的瀑布。 宝珠山顶溅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这些飞剑被弹指击飞的刹那,原先的主人,一位又一位的谪仙人,便化作激荡开来的烟尘,最终宝珠山顶,只留下一道身影。 洛长生眼神平静,深处却藏着漠然的杀意。 这一杀已然开启。 他耗费三年凝练的数百把剑器,组成一座杀阵,此刻已经“镇压”了东皇。 这座杀阵,论爆力,在一瞬之间,其实已经可以秒杀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而此刻,每一把飞剑,都只是带出东皇一蓬鲜血而已。 其实这已经足够。 这些飞剑,不仅仅是一种消耗,更是一种“测量”。 洛长生轻轻点指,袖口掠出四柄古朴剑器,迎风而涨,缭绕在他身旁。 羌山四剑。 浩然,长气,静观,无字。 谪仙的衣袖,随着这四柄飞剑的掠出,沾染了些许墨色。 他望向宝珠山无数疾影飞掠的中心,那座剑阵镇压之处。 四把古剑,已经按捺不住。 洛长生轻声道了一个字。 “斩。” 第一百零七章 刀俎,鱼肉 “斩”字出口。 四柄飞剑,顷刻之间化为四道流光。 这四把飞剑的剑势,比起剑阵里的每一把细小飞剑,都要强大太多。 甚至可以说……一整座剑阵里的剑势,都比不上这四把剑里的任何一把。 被困在剑阵中心的东皇,面色难看,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身躯里不断有鲜血抛洒,一股寒意隐约在脊椎之中蔓延。 自己的身上,体魄,并非是一片无垢。 除非修行到不朽的地步。 否则没有人能够做到“完美”。 他同样也是这样,一身体魄,有最强大的地方,最不畏惧攻击的地方,自然也有着最弱的地方……而这个叫洛长生的修行者,将一整座剑阵压下,所有的飞剑,不计目的的攻击,覆盖了自己的全部体魄。 每一把剑,都能对自己造成伤害……这已经是一件极恐怖的事情。 当时在大雪山上。 坠崖及地的那一刻,姜麟倾力一刀,也只不过斩出了一道血口而已。 而令东皇隐约觉得“不安”的是,他在最开始,就感受到了若有若无的“剑势”,那个一身白衣的人类在某个地方藏了一把剑。 那把剑在哪里? 那道剑势在哪里? 是这座剑阵里的某把飞剑吗? 东皇无法确定……因为“捕捉”这件事情,实在不是他的强项,数量如此庞大的飞剑之中,他无法精准感应到每一把飞剑携带的剑势。 直到,洛长生动用了“羌山四剑”。 东皇现自己远远低估了这个人类。 他对“洛长生”的认知,只是高于姜麟和白如来,高出一点点,但不会太多。 但现在看来。 高出“一点点”,这其中的“一点点”,恐怕很难估测。 看山跑死马,这些年来,曹燃和叶红拂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他们不断追逐洛长生,始终现有那么一丝丝的差距,永远也无法填满,后来他们才现,能够做到永远只比你高“一点点”的人,其实要高出太多。 洛长生藏得太深。 连东皇也看走了眼。 四把古剑,瞬间破空。 “浩然”钉入了东皇的左肩头,“长气”钉入右肩头,这两把飞剑毫无阻拦的刺入血肉,旋转破空,一左一右,带着磅礴劲气,将东皇射在了宝珠山头横生而出的一面峭壁之上。 “静观”撞击在东皇的小腹之处,出咔嚓咔嚓的破碎之音,东皇的面色一片苍白,仍然是双手护住面颊的姿态,然而小腹之处的体魄只坚持了两个呼吸,便咔嚓碎开,“静观”飞剑上的铭文流淌如炽热岩浆,一整把古剑泛起火红之色,燃起滚烫雾气,随着洛长生的前踏动作,向前逼入三分,剑尖刺入鲜血里。 洛长生神情平静。 那里是人类的“丹田”,许多妖修的修行也会在这里进行,所以往往会凝聚出一颗妖珠,大隋这边称其为“隋妖珠”,根据妖修本身的修行分为阴阳两派。 然而在东皇的小腹之中,并没有感受到“妖珠”的存在。 是一个另类的修行者。 洛长生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因为丹田之处实在薄弱,而妖修的体魄再强,也很难直接硬撼剑修的飞剑,所以某些强大的妖族,在进化血脉之中,逐渐挪移妖珠位置……虽然做到这件事情的妖族极少,凤毛麟角。 但东皇能够做到,是一件合理之事。 第四把飞剑。 “无字”。 这一剑,直逼东皇的眉心而去。 四把飞剑同时掠行,反而第四剑的抵达度却最慢。 是因为“无字”的力量最大,最沉,而且“无字”要刺向的地方,是最重要的地方。 无论是人还是妖,启灵之后,神念积存在神海之中,眉心连接颅骨,神海便在这个位置,若是神海受损……那么便等同于“死”了。 一二两剑,分别刺向左右肩头,这两剑入骨入肉,都极其顺利。 第三剑已经有些艰难。 而不出洛长生所料。 第四剑,在隔空三尺之处,已经无法寸入,东皇的额是最重要的地方。 他微微眯起双眼,继续向前而去,之前的那座飞剑剑阵,度比起四把长剑要慢一些,此刻也“挪移”到了东皇的面前,漫天飞剑剑光如蝗虫一般,凿击着宝珠山的峭壁,被钉在山壁上的高大黑袍男人,喉咙里出沉闷的吼声,身体四处不断有鲜血迸溅,这些飞剑凿击石壁,不断击打在东皇的体魄之上,不断被弹开,不断再撞击,这个过程在短短的数个呼吸之中,已经进行了十七八次,而且度越来越快。 东皇的神情阴沉至极。 他闭上双眼,不去看眼前的景象,因为他知道,睁开双眼看到的,也不过是无尽的飞剑潮水,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无论外界如何嘈杂和喧嚣。 无论自己的身体传来何等的痛苦。 他的心念始终平静,如一片大海,不起波澜……他要找寻的那片“剑势”,仍然没有结果,无数潮水一般的小剑势,在四片大剑势之中,淹没了自己所有的感知。 而且,第四把剑,就悬在自己的眉心之前。 三尺。 此刻变为两尺。 他保持着这副“近似完美”的防御姿态,但要不了多久,第三把剑抵达自己眉心的时候……这副姿态将不能再保持。 那个被称为“谪仙”的男人,是在等待自己露出破绽的那一刻么? 东皇抿起嘴唇,神情凝重起来。 …… …… 北境城头,凤鸣山上,都是一片肃然。 这一战开战至此,每一幕的画面都清晰传递到两座天下的观战者面前。 洛长生展现了极其强大的压制力。 那座小剑阵出现的时候,曹燃和叶红拂的神情就有些恍惚了……他们把自己与东皇替换位置,然后现了一个很残忍的现实。 如果那座小剑阵落在自己身上。 那么他们能扛得住这细密绵延而且强大的剑势吗? 或许能抗住……那么接下来的羌山四剑呢? 不需要四把剑。 浩然长气两把,应该就足以奠定胜算。 曹燃更是惊叹于“东皇”的体魄,他难以想象,这位妖族天才的血脉到底有多么强大,才能在如此疯狂的攻势之下,仍然不受重创,这些鲜血的抛洒,并没有丝毫的精气意味……对于他们这些体修而言,只要没有被打出心头血,或者本命精血,那么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痛苦而言。 皮外伤。 不致命。 北境长城一片肃然,凤鸣山更是如此,妖修们的神情相当凝重,他们的眼神有些绝望,东皇在妖族天下打遍诸敌,如今竟然连洛长生的一角衣袂都摸不到吗? …… …… 宝珠山的峭壁像是一片砧板。 洛长生是刀俎。 东皇是鱼肉。 无数飞剑,予取予求,来回穿梭,这片峭壁升腾起炽热的烟气,此刻更像是一座小铜炉,而东皇则像是某块不开化的剑条,正在被洛长生无数次捶打,直至最终百炼成钢,凝形出炉,滚烫的血液缭绕扩散,飞剑一来一回再一来一回,这些血液便被击打成为红色的“水汽”。 温暖而又恐怖的画面。 而紧闭双眼的东皇,神情苍白,令他真正心生恐惧的,是第四把剑,已经抵达了他的眉心之前,只有毫厘,而且还在缓慢推进。 只有真正面对剑修,才知道“剑修”两个字意味着的强大和恐怖。 天都皇城,拥有铁律和皇座的太宗皇帝,在极近的距离,险些被徐藏绝杀。 而如今的宝珠山……几乎是同样上演了当初的那一副戏码。 剑气切断了所有的连接。 那座“老龙钟”,此刻就像是一个摆设。 体魄强大的修行者,似乎总是会犯下这样的错误……他们试图拿自身的血肉,去衡量剑修的剑,到底够不够锋锐。 …… …… 洛长生一直在行走。 他不断走向那片峭壁,不断走近东皇。 他走得越近。 “无字”便越近。 而那片磅礴的,不知在何处的“剑势”,也就越近。 “无字”的剑身之上,逐渐亮,而后浮现第一个字,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这些字不知出自何时,不知出自何处,但见一枚一枚精致如印,大片大片在剑身上浮现,如海水一半,连绵填满了东皇面前的整片三尺区域。 就像是……一片绵密的海。 或者是一片绵密的剑。 洛长生的袖口,那一缕缓慢浮现的墨色,已经从袖口之处,逐渐蔓延,及至小臂,而且还在继续蔓延,白色的袖袍,一小部分,已经如墨池浸染再拎出一般,如漆黑的长夜。 他的身上,那原先“温润如玉”的气态,此刻消失了大半。 眼神漠然,不含感情。 他忽然止步,不再前进,站在剑阵之前。 与那片峭壁的距离不再缩进。 与东皇的距离也不再缩进。 他双袖垂落,如今的姿态,就像是在注视,观看,等待。 那把“无字”,已经刺入了东皇的眉心血肉,一道极其狭小的血口,溢出了鲜血。 距离如此之近,仿佛都能听到神海的破碎声音。 洛长生的确在等待。 他在等待东皇的决定……是被“无字”戳碎神海,还是选择露出那个破绽。 第一百零八章 刺破神海的那一剑 这个决定,并没有让洛长生等待太久。 因为“神海”的破碎,只在一刹之间。 在洛长生再度踏步的时候,东皇动了,这位登顶凤鸣山,摘下老龙钟的大妖,上半身的黑袍全部炸开,肌肉膨胀,银色的秘纹烙满了整座身躯,胸膛的心跳如战鼓一般。 金翅大鹏鸟一族,有“爆血”之术。 此刻东皇施展的禁术,与“爆血”相差不大,他体内的血液焕了极其强大的生机,所有的伤口在这一刻尽数抹平,一整座剑阵的剑势,此刻击打在他的身上,便如挠痒,飞剑只能撞击出浅淡的白痕。 整座剑阵瞬间就被破去。 而身材本就高大的东皇,在施展银纹秘术之后,整个人再度拔高了一个头,微微向后仰,眉心脱离“无字”,因为身高的猛然拔高,以至于那把本来要刺入“神海”的飞剑,向着他的嘴唇刺去。 东皇无声的张开嘴巴,面容狰狞,狠狠咬下,牙齿与“无字”的剑尖撞击在一起,出铮然的刺耳声音。 凤鸣山和北境城头的观展者,都皱起眉头,双耳酸涩。 那把“无字”的剑身四周,密密麻麻悬浮着数之不清的秘纹字符,就像是一片剑势凝聚的海水。 东皇咬住了“无字”。 舌尖抵住剑尖。 无数字符剑势轰然迸,一整片剑势海水都摇摇欲坠。 上半身极其壮硕的东皇,左右肩头出“噗噗”的两道声响,浩然和长气被蛮横的血脉之力直接拔出肌肤,与此同时,腹部的那把“静观”同样倒飞而出。 洛长生面无表情,面颊两侧,两股劲风飞过,浩然长气二剑瞬间从他的面庞划过,接着便是迎面撞击而来的那把“静观”。 东皇体魄的瞬间爆力极大,这三把古剑,本来被洛长生所凝练,在被东皇拔出身体的那一刻,已经不受控制,承载了过于庞大的劲气,以至于剑身都出悲鸣。 东皇震出三把飞剑,瞬间脱困。 而他还没来得及从峭壁上起身。 那个本来站在剑阵边缘的白衣谪仙人,看着无数飞剑折损,反手握住了直奔面门的“静观”,双脚踩地蹬地,一瞬之间便抵达了东皇的面前,将“静观”狠狠戳下。 直奔神海而去。 东皇咆哮一声,他的口中还含着“无字”,于是从喉咙迸的声音有些模糊。 但他的眼中有着近乎疯狂的战意涌现。 双手抬起,挡在眉心之处。 “噗嗤”一声。 金刚体魄直接被洛长生一剑戳碎,双手叠掌,被“静观”刺穿,但剑势稍稍偏移,没有刺中神海,将抬起双臂的东皇重新钉回峭壁之上。 洛长生眼神冰冷,与东皇那疯狂的战意相比,他就像是一座冷静到极致的冰山,浩然和长气去而复返,瞬间重新钉下,原本愈合的左右两肩伤口,增强的体魄,这一次再度被破开。 那座破开的剑阵,之前所射出的每一剑,都是“测量”。 东皇的身体,到底哪里最强。 哪里能够被刺穿。 哪里的保护最严密。 而如今,洛长生已经找到了“答案”……在无字即将刺穿眉心,东皇选择规避的那一刻。 神海就是最容易被刺穿的地方。 也是东皇保护最严密的地方。 所以……洛长生必杀的这一剑,要刺入眉心。 被钉在宝珠山上的东皇,嘴唇有些干枯,他抬起头来,望着穹顶,天地昏暗,他有些恍惚。 自己一直捕捉到的那一片剑势。 还在酝酿。 仍然找不到出处…… 但是洛长生已经抬起了手,他的袖袍全都化为了黑色,不仅仅是袖袍,这一袭白衣,在他抬手的那一刻,墨色流淌。 白衣谪仙。 黑衣杀神。 东皇有些迟钝的明悟,他终于明白了洛长生身上这两股截然相反的气质,到底从何而来……从一开始见面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这股矛盾。 世间有光暗。 棋盘有黑白。 洛长生既是白棋,又是黑棋,既是温和,又是冷冽。 既是生,又是死……这样的气息,他似乎在其他的地方见到过。 在妖族天下游历的时候,他曾经去到过“东妖域”的某些禁地,那里有着大量的“朝圣者”,麻木不仁的半死人,整片禁地都是在生死两者的平衡之中游荡,原因很简单。 东皇在某座不知出处的奇点棋子之中,感应到了“生灭规则”的玄妙。 而此刻,他竟然在洛长生的身上,感受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生灭规则,生灭规则……这是他自己悟出来的吗? 如果是……那么这个男人,藏得太深了。 “因果”道境已是一条足够逆天的道境。 再加上“生灭”…… 东皇的瞳孔里,无穷无尽的战意汇聚,他想要挣脱飞剑的禁锢,但在这短短的刹那,只是徒劳,眼前的黑衣男人,哪里是谪仙转世? 明明是真仙下凡! 洛长生的一身白衣,在抬手的那一刻,尽数转为黑色,宛若天上的战仙,浑身杀意凛然迸,他面前的东皇,就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死刑徒,口中含着罪恶的枷锁。 无字剑海之中,飘荡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璀璨字符。 这把飞剑,本身蕴含着无数的符箓……之所以叫“无字”。 是因为所杀之人,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譬如此刻的……东皇。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洛长生的抬手姿态,像是在“拿取”什么。 剑阵已经崩塌。 四把羌山飞剑全都用掉。 他已经没有剑了。 他现在还缺一把剑……一把能够直接杀死东皇,直接将其打得湮灭的剑。 这一剑,不能只是重创,必须要确保“杀死”,就像是当年天都皇城,徐藏刺杀太宗皇帝的那一剑。 而这世上只有一把“细雪”。 如果宁奕在这里,那么他一定会惊叹,如今的这一幕,与天都皇城上演的那一杀,实在太像了,就像是洛长生亲眼看到了当初的天都杀局一般。 天都政变是太子极力遮掩的密卷,这一卷档案被藏在天都的最深处……圣山也好,书院也好,都无从触碰到,真正有权限开启档案的,或许只有大隋的皇族。 而即便洛长生真的看到了那卷密卷,从中学到了一些东西,譬如徐藏的杀招,或者剑势的奥妙,在此刻,他仍然缺少一柄,足够“杀死”东皇的剑。 他不是执剑者,没有浩荡神性,无法像宁奕一样,注入神性,杀死“不可杀之物”。 但洛长生曾经杀死过。 在兰若寺,取下“山字卷”的,不是宁奕,而是洛长生。 他借过宁奕的“细雪”。 递出过灭杀“不可杀之物”的那一剑。 对于一些“天才”而言,资质好的,一些招式,看过一遍,便可以体悟一个大概,亲自施展一次,便可以领悟到一大半。 而对于更强大的“天才”而言,他们可以做得更好。 比如紫霄宫的白道士周游。 先天道胎,看过一遍的招式,便可以轻松施展,握剑只需要一次,杀招便自行浮现。 “道胎”赋予了周游极其强大的领悟力,但坐在大道长河之中,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无数道果的采撷,相当消耗心力,周游年纪轻轻就白了,并非是他的推演之力不够强大,而是这些事情太过琐碎。 而有这么一个人。 他本身就是不输“道胎”的妖孽人物,看过一遍过目不忘,而且还能举一反三……更重要的是,他自行领悟到了“因果道境”,所有的推演,也变得轻松起来。 一种另类的道胎。 一种更完美的“道胎”。 如果不是洛长生的生性“懒惰”,不愿去麻烦的采撷道果,那么他此刻应该也可以坐拥一条大道长河。 周游是在各个大道上都有涉猎。 而洛长生则是一条路走到底。 剑道。 杀伐之道。 …… …… 黑衣猎猎作响。 洛长生抬手,取剑。 宝珠山上空,一片漆黑,多出了一缕光。 那缕光,不知从何处而来,又或者处处都有,这世间本来就充斥着光明,所以人们才能看见……也正是因为能够看见,所以人们才会忽略。 他信手取下了一缕光。 被钉在宝珠山上的东皇,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找不到那片剑势的原因。 那片剑势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说,那片剑势,无处不在。 就在光明之中。 一身黑衣的洛长生,神情冷漠而又平静,他握住一缕锋锐的光明,就像是回到了兰若寺千佛塔的那一夜,他握住了宁奕的“细雪”。 他在细雪里看到的,不止是锋锐的剑芒。 还有更多的东西。 代代传承的薪火。 如霜草一样百死不屈的坚韧和挣扎。 还有一片浩荡光明。 这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东西,万物生灵都有“寿命”,而大家站在光明之下,众生平等。 洛长生握住一片光明。 剑气呼啸,瞬间刺向东皇的眉心,神海之处。 无数银纹浮现,飞涌,试图抵抗,然而在一瞬之间尽数破碎。 摧枯拉朽。 无法抵抗。 东皇的瞳孔里,那片光明越来越大。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剑竟如此强大…… 洛长生神情冷冽。 他手中所握的,虽是一把无形之剑,没有剑尖,剑柄,剑身。 但却有着一柄所向披靡的…… 剑骨。 (ps:求月票!) 第一百零九章 皇之秘 一片浩荡光明。 对准东皇的“神海”刺了下去。 这是一柄无形之剑,只有剑意,只有剑势,没有剑身,没有剑形。 黑衣谪仙的这一剑,准确无误,刺穿了东皇挡在面颊额上的双手,血肉破碎,金刚体魄根本就无法阻拦这一剑的威能,在短短的一瞬之间,无形的光明,便洞穿了东皇的眉心,从前额刺入,从后颅穿出。 宝珠山上空。 风云震荡。 无数流光,一缕又一缕,从山顶飞溅而出。 被钉在宝珠山上的东皇,额被大片光明洞穿,持剑刺下的黑衣洛长生,身形还凝聚在半空之中,持剑下坠的姿态极其有力而且凶悍。 这一幕画面定格在所有人的眼中。 …… …… 光明乍裂。 旋绕在宝珠山周围的通天珠,被汹涌而来的光潮所铺盖,北境城头的观展者,眼中一片银白炫目,此刻站在城头,他们已经看不清宝珠山上的画面。 由特定阵法加持的“通天珠”,在中州皇城,各地圣山,都在使用,是极其名贵的“另类宝器”,能够清楚看见方圆数里的景象。 而此刻,在洛长生的那一剑下。 所有人的眼中只剩下光明。 只剩下光明,也就等于失去了光明。 什么都看不见了。 沉渊君眯起双眼,他的神情仍然没有变化。 裴灵素的背后还背着一把古剑,那是叶长风老前辈的“稚子”,从天都被带回,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如今离开紫山,便被丫头贴身带着,“野火”这种飞剑,可以收回剑气洞天,但“稚子”生性桀骜,而且需要时时擦拭,保持剑器明澈,所以便背在身后。 丫头望着沉渊君。 这个男人,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比试的结局。 所以……洛长生的这一剑,他也猜到了么? 裴丫头抿起嘴唇,双手下意识搭在城头的城墙石壁之上,指尖轻轻力,抠出一小片城墙土石碎片。 沉渊君道:“胜负分出来了。” 裴灵素轻轻踮起脚尖……以她的目力,能够越过北境城头,但只能窥见灰之地界的一角,看到宝珠山缭绕的浅淡云气,想要看清那里生了什么,如今还做不到。 沉渊君也做不到。 星君境界的修行者,也无法越过如此漫长的距离,去看到那座山上的画面。 而通天珠内又是一片银白。 所有人都在等待……无数光明持续不断的在宝珠山顶倾泻,伴随着洛长生的剑势,这一剑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源源不断的剑气,持续磅礴的灌注而出,轰隆隆的风云扩散,没有人能够看清,山顶的景象。 …… …… 这一剑的确刺穿了东皇的额。 一片光明,从额头刺入,从后颅骨穿出,将东皇钉在宝珠山峭壁之上,大片大片的剑气肆意翻滚,一缕又一缕的圣光,从东皇的额溢出,在钉在宝珠山壁上的羌山四剑剑身上逐渐明亮,就像是点燃黑夜的一把火焰。 剑身沸腾。 杀力重组,汇聚。 这是必杀的一剑,无论东皇的体魄有多么强大……他的神海总不可能如金刚一般,不可戳碎,而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太宗皇帝”。 况且,东皇如今的境界,距离太宗又差得太远。 这一杀,洛长生从三年之前就开始准备。 而细细看来,宝珠山上施展的手段,其实很是简单,飞剑压阵,浩然长气静观无字四剑点破东皇的金刚体魄,接着便是这借光明为剑的最终一杀。 但步步都大有深机。 凝练飞剑,组成那座小剑阵,便是一个琐碎而且浩大的工程……想要每一把飞剑都能伤到如今的东皇,需要把飞剑的品秩提升到极高的地步。 综上,环环相扣。 于是就有了现在宝珠山的画面。 黑袍高大男人的大袖,在光明的烈焰之中燃烧,他闭上双眼,神情肃穆,被光明戳碎头颅,却没有丝毫的痛苦之色,无悲也无喜,反而像是沐浴着圣光新生的“神灵”。 刺出那一剑后的洛长生,微微蹙起眉头。 他向后飘落,站在宝珠山峭壁的十丈之外,看着这无尽的光明从天而降,将东皇淹没。 然后……不出自己所料的,自己的剑气,将会把这位大妖直接湮灭。 从神海之处瓦解。 那里便是死亡的“一”,终焉的起始点。 但……接下来的画面,让他失望了。 东皇的额,并没有被光明直接消融,反而更加明亮,他的黑袍被圣光洗礼,大部分的破碎衣袍,在光芒之中绽放,化为飞扬的烈焰。 洛长生的神情有些惘然,在短短的停顿之后,他瞳孔收缩,感应到了剑势传来的画面。 那片光明刺入颅骨。 刺入“神海”所在的位置……然而,所有修行者都具备的那一片“神海”,用来思考和启灵的地方,凡俗智慧的酝酿与汇聚之地,他在东皇的颅骨之中,并没有看见。 一片空荡。 东皇的“神海”不在这里。 洛长生在这一刻,明白了这场对战之中的一些小细节。 东皇宁愿放弃左右肩头,腹部丹田,还要誓死保住“额”的位置……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洛长生的飞剑剑阵。 每一把飞剑,都是在试探他的弱点。 这世上,所有修行者都有弱点……只要这位修行者没有成为不朽,那么便可以被杀死,导致他可能会死去的那一个点,便是所谓的“弱点”。 洛长生要试探出那个弱点。 然后递出绝杀的那一剑,杀死东皇。 于是东皇……营造出了一个“弱点”。 神海。 那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在洛长生意料之中的必杀之点,要么找出“妖珠”,要么刺穿“神海”,用这两种方法去杀死“东皇”,直接将这位妖族第一天才湮灭。 飞剑试探不出“妖珠”的位置。 于是便只剩下了“神海”……当那柄无字刺向东皇额,被对方竭尽全力的拦截,这一幕更加坚定了洛长生要刺穿神海的念头。 磅礴的光芒,无尽的杀机。 还有酝酿三年甚至更久的剑势。 在东皇的身躯之上绽放,这些剑势,已经足以杀死任何一位与洛长生同境界的大修行者……只可惜如今遇上的乃是这位妖孽,本该切开神海豁口的剑势,在“欺骗”之下,失去了最好的杀死东皇的机会。 滚滚生机,与剑势做对抗。 漫天的银色妖族秘纹,在东皇的身上浮现,像是一张贯穿千年穿越而来的藏宝图,更像是一袭为高大男人加冕皇帝的大袍。 这是宝器还是秘术,在此刻的光潮之中,显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也难以分辨。 不过这些都已不重要。 洛长生好不容易营造出的无缺剑势,在东皇的反击之下,破开了一道口子。 在宝珠山顶安然不动的“老龙钟”,瞬间飞掠而来,化为一道流光,一路上摧枯拉朽击碎所有的拦路物事,狠狠撞向镇压东皇的那片光明与浩荡。 先天灵宝的撞击! “砰”的一声。 洛长生的面色陡然苍白三分,他的意念全都放在那一剑之上,虽然没有刺穿神海,但剑气仍然顺利蔓延到了东皇的血液之中。 他仍然有着直接打死这头大妖的机会。 东皇还没有挣脱那四把剑。 那些银色秘纹,化为一张铺天盖地的符箓藏宝图,将东皇裹了起来……从开战至今,洛长生第一次见东皇施展防御手段,这位妖族第一天才,绝不是一个莽夫,从他故意暴露神海的计谋,便可以看出。 如今他施展防御手段…… 是因为他怕了。 被钉在宝珠山石壁上的高大男人,浑身沐浴在炽光之中,神情看起来平静而肃穆,但他的嘴唇在不断颤抖,内里的牙齿,频率极高的打颤。 他的肌肤,血液,骨骼,都在剑势的传递之中震颤……因为光芒太盛,以至于遮掩了他面貌的苍白。 东皇像是被霜雪覆盖。 这些光并不让他觉得温暖。 反而……有一股寂灭的意味。 洛长生要找那个能杀死他的“点”……跟两千年前的狮心王一样,这些人类修行者,与大部分妖修不同,他们能出一刀杀死的对手,就不愿出第二刀,避免体魄上的纠缠。 大隋的天都书库里。 记载了两千年前天神高原的那一战。 狮心王将妖域共主“东皇”的头颅斩下。 这便是两千年前杀死他的办法……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他自然也不会。 所以在大雪山的棋盘边沿,他看到姜麟竭尽全力的一刀,劈砍向自己的头颅,他连防御姿态都不屑摆出。 这是他最坚固的,最强大的地方。 绝不可能……再被人砍下。 但他仍然有弱点。 那个人族谪仙的剑势,如果蔓延覆盖了自己的全身,那么一定能够找到自己的弱点。 东皇的神情一片阴沉。 他的喉咙里出愤怒的咆哮。 圣光瀑撒,洗刷大地。 老龙钟狠狠撞击着洛长生的剑气。 “咔嚓”一声。 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宝珠山的上空,风暴之中,约战符箓的誓言似乎有了感应。 (只有一章) 第一百一十章 君臣的权力游戏 圣光震荡。 眼前的光明遮掩了光明本身。 纯粹到极致的光,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也就是一种“黑暗”。 潮水一般的痛苦感,将钉在宝珠山石壁上的高大男人吞没。 所有的思绪如海草一般挣扎。 无数剑光在漆黑与光明之中游掠,像是在找寻着自己的“命源”。 在黑暗的最后一刻。 他隐约有着感觉。 那个叫“洛长生”的人族剑仙,找到了杀死自己的办法。 然后便是一片寂静。 潮水平复……一切归零。 宝珠山上的风雷,剑气,缓缓消弭。 东皇艰难喘息着睁开双眼,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生了什么,目前这还是一个徒劳的事情,他的眼眶一片猩红,有鲜血满溢而出,潺潺而下……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说明了一件事情。 他没有死。 眼前的世界轮廓,一点一点清晰。 老龙钟的钟身,斑驳的锈迹,在剑气的敲荡之下脱离,宝珠山的山顶,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息。 不只是东皇的。 还有那个人族剑仙的。 整片山顶,已经被这件先天灵宝的威能夷为平地,所有的树木,石块,都破碎成为齑粉……唯独东皇面前的三丈之地。 洛长生的四把剑,还钉在血肉之中。 只不过此刻轻轻一震,被脱落下来……失去了主人的操控,浩然,长气,静观,无字,这四把剑,都变得质地轻盈。 东皇从那面石壁之上缓缓落下,双脚沾地的刹那,膝盖微微弯曲,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前踉跄,他的面色罕见的苍白……与姜麟的那一战,大大增强了他的自信。 于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对手。 这位大隋的谪仙人,年纪轻轻,但自身所拥有的杀力,远不是姜麟可以比拟。 自己……险些就死在那一剑之下了。 东皇的眉心,一片殷红,尽管伤口已经被血脉修补,但眉骨的中心,一块血肉结痂之后,无法脱落……那里被洛长生的剑气,留下了永久的伤痕。 那个人类在找自己的弱点。 最后的感应是……他找到了? 但还是失败了。 东皇看着空空荡荡的宝珠山顶,那个黑衣男人已经彻底湮灭,连一丝气息都寻觅不到,这是他第一次全力动用老龙钟,这件先天灵宝近乎抽干了他体内所有的力量。 正如他所料的。 如果从一开始就动用这件宝器。 那么一切就没有意思了。 东皇的双腿有些软,从落地的那一瞬起,他便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虚弱过……他抬起头来,望着宝珠山顶的星云风暴。 汇聚了大隋天下和妖族天下,各自三件涅槃宝器,十二件星君宝器的那团风暴,是两座天下大能者签订因果的誓言……而此刻,这团星云已经开始了挪动,从宝珠山的山顶,云气向着北方飘掠。 胜负已分。 冥冥之中的因果已经按照规则,评判出了这些宝器的归属。 东皇如释重负地攥了攥拳,他向后倚靠,靠坐在宝珠山的石壁前,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有些空空荡荡的。 失落? 他总觉得这一战的结局……不应该如此。 “还剩下一个地方……我没有去过。”东皇闭上双眼。 那个地方,是他曾经留下过遗憾的地方。 如今诸敌扫荡,老龙钟也得见“圆满”,是时候重新回去,把最后那件未完成的事情完成,来告别过去,开启新生了。 那个地方……就是天神高原。 东皇曾经被斩的地方。 高大男人抬起头来。 那尊庞大的古钟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心念,嗡然长鸣,这件饱饮了谪仙人鲜血的先天灵宝,拔地而起,钟身震荡,一圈又一圈的音浪扩散开来。 …… …… 北境城头。 所有观战者,俱是面色苍白。 围绕着宝珠山顶观战的通天珠,在洛长生的最后一剑递出之后,直接被磅礴的剑气劲力所击碎,而为数不多残缺的寥寥几颗,缓慢将如今宝珠山顶的画面传递过来。 东皇一个人寂寞的坐在山壁悬崖。 老龙钟的咆哮,伴随着音浪滚来。 那团蕴含着十五件大隋宝器的云团,已经向着凤鸣山的方向去挪移。 曹燃怔怔看着这一幕。 叶红拂一言不,神情惨白,大红袖袍迎风飘摇,她腰间的剑器出了凄惨的撞击剑鞘声音,这位珞珈山的小山主,眼眶通红,深吸一口气,跳下城头,驭剑向着南方掠去,瞬间便化为一道长虹。 更多的人还沉浸在谪仙人败北的打击之中。 裴灵素恍惚地看着远方的宝珠山,缥缈的云气,飞掠的宝器,一切都有些梦幻……在通天珠破碎,光明消弭之后,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结局。 她抬起头来,看着沉渊君万年不变的侧脸。 那个男人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眼神之中似乎多了一些“悲伤”的意味。 他早就猜到了? “正如我所说的……很多事情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两人之间,立着一道隔音符箓。 裴灵素的余光,看到了城头大量的人影走动,来自诸多圣山,五湖四海的修行者,失魂落魄的离开,北境长城的甲士,兵卒,快步的行走,穿插,城墙底下似乎有着整齐而又沉重的声音,分散开来的铁骑凝聚,有马匹的嘶吼,马蹄的擂地。 这些都像是洪流之中泛起的浪花。 真正引起裴灵素注意力的,是沉渊君的话语。 很多事情的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丫头拿着颤抖的声音,轻轻问道。 “你知道洛长生会输?” 沉渊君低垂眉眼,没有回答,但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回到刚刚的问题,你我最初的问题……那个我不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沉渊君的长,被一根草绳在脑后栓系,北境长城迎面吹来了很大的风,他披在肩头的大氅随风飘摇,这个男人抬起头来,远眺北方。 北境城头的北方是灰之地界,是宝珠山,是凤鸣山,是妖族天下。 沉渊君问道:“你想请北境长城帮助你,引动灰之地界的战乱……好让在妖族的‘宁奕’回身。” 他笑道:“你觉得太子会同意这件事情吗?” 裴灵素怔住了。 …… …… 太子会同意吗? 呈递诏书的书院官员,低下头来,他们都在紧张而又焦灼地等待。 立政殿上明明没有声音,却显得异常焦躁。 有人的脚底在靴内摩擦,他们抿起嘴唇,回想着书简里到底是哪里写得不好,拗口,难以理解,竟然让殿上的太子看了如此之久。 没有人敢抬头。 所以没有人看到此刻的太子,是什么样的神情。 只有坐在椅上的陈懿,一直未曾低头。 他看着殿上最高处的太子,从接过书简之后,他的神情就一直没有变过……目光放空,略微一扫书简。 那书简里的内容,早就被他猜到了。 哪里还有什么好看的? 太子的神情一片木然,他像是在思考,更像是在呆,事实上,他就是在打立政殿这段无趣的时间。 他在等待。 等待有人问。 但无人敢问。 于是陈懿问了。 早就知道答案的陈懿,轻轻闭上双眼,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 “殿下……如何?”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 “写的不错。” 他笑道:“但是。不准。” 书院呈递书简的那些官员,身子有些僵硬,他们听到第一句夸赞的声音,按耐不住欣喜,紧接着面色便凝固起来,惘然地抬起头来。 太子收敛笑意,淡淡道:“你们的计划很好,本殿也同意……但军权大事,岂是儿戏?更何况,父皇不在,这等事情,不可轻易做决断。” 这是一个最简单最“客气”的借口。 当太子不想做某些事情的时候,那么这些事情,便成为了“太子”之位不可触碰的东西,大隋的律法在上,他没有登基,自然可以避开。 当太子想要做一些事情的时候……即便是律法,也阻拦不住,这是天都五百年来最特殊的时刻,李白蛟坐在这个位子上,进可攻退可守,已经不止一次用这样的借口,来拒绝殿前官员的建议。 这个男人,就像是他背后的“监察司”一样。 看起来春风和睦,但事实上,他的背后是一片未知的漆黑长影。 他可以笑着赞扬你,笑着拒绝你。 也可以笑着杀死你。 陈懿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离开立政殿的,但他走出皇宫的时候,脊背已经汗湿,如泥泞一般,通体寒。 教宗恍惚坐在车厢内,苏牧看到他的神情,便知晓了皇宫里生的一切。 马车缓缓启动。 陈懿默默攥拢搁在膝盖上的衣袖。 他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李白蛟的想法。 太子想接回宁奕,是因为他需要得到某个真相,来笃定他“登基”的念头……但监察司的风声,便昭示着第二种结局。 他已经不需要那个真相了。 如果有一天监察司出现在大隋的光明之中,那么便意味着,太子要击溃所有的旧势力,所有的反对者,把权力握在手中,重新塑造天都的世界。 北境只是一场棋局而已。 君臣游戏。 这场棋……与陈懿,与书院,与其他人都无关。 这是太子和沉渊君的对弈。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交易 马车颠簸。 顾谦的神情有些紧张。 公孙越说,要带自己去一个“不可记录”的地方。 这是顾谦,第一次,从公孙越的口中,听到“不可记录”这四个字……以往无论去什么地方,公孙越都会告诉自己,将见闻的事情,生的事情,都详细的记录下来,一个字不要差,越细致越好。 公孙越是一个万事谨慎的人物。 而顾谦就像是他背后的那双眼睛。 替他看着身后,看不见的事情。 而顾谦也一直未让他失望……从珞珈山开始,顾谦便帮助公孙越,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一次“逆袭”,之后得到太子任命,两人三年来,大大小小破了近百件的案卷。 每一桩案卷,顾谦都有记载。 坐在马车内的清俊男人,微微抿起嘴唇,车厢外的颠簸逐渐降低,好像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不可记录”的地方……指的是“监察司”的所在地吗? 或者说,接下来的事情,与第四司有关吗? 第四司真的存在么? 诸多的疑惑,那些未得到证实的答案,都在顾谦脑海里盘旋,但他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沉默是金的道理,大多数人不懂……但从见到公孙越的第一天起,他便紧守着这条规矩。 肩头传来轻轻的拍击。 顾谦回过神来。 带着面纱的男人淡淡道:“到了,下车。” 顾谦松开纸笔,下了马车,公孙越披着红袍,站在他的身旁,两个人的面前,是一片漆黑的甬道,篝火摇曳,猩红而又温暖。 顾谦下意识回头,背后是极窄的石壁,马车远去的声音在狭小的甬道内回荡。 公孙越平静道:“我们已经在里面了。” 顾谦看着前方……这辆马车直接把自己二人送到了里面,这里到底是哪里,他没有问,也不需要去问了。 公孙越轻声道:“因为某位‘大人物’的意志,我们会见到一个对天都很重要的人……” 顾谦提起了精神。 不用公孙越去提醒自己。 顾谦能够猜到,在这个地方关押着的人,一定是个十分重要的人。 公孙越率先前行,这片甬道很窄,但很长,容不下两人并肩前行,于是顾谦便跟在公孙越的身后,他微微躬身,想了很久,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最近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这个吗?” 他清楚公孙越的“底线”。 这个问题不算过分。 公孙越干脆利落道:“不是。” 顾谦轻轻哦了一声,心中隐约有些失望……他猜测,公孙越近来一直在忙着“监察司”的事情,如果今日带自己来,是与“监察司”有关,那么也许在不久之后,他也能参与到这个神秘组织之中。 届时,想要查清楚沈灵和徐瑾的案卷,便不算什么难事。 在前方猫着腰躬身前行的公孙越,没有回头,但却像是看穿了顾谦的心思,若有所指道:“有些事情,你不要掺和……那里一片浑水,所有参与进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顾谦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的前进,漫长而又死寂。 公孙越竟然又开口了。 “人们可能会对你有些误解……但你自己知道,你是干净的。”他平静道:“我没有让你杀过人,没有让你手上沾过血……这些年来,我没有强迫过你做任何你不喜欢的事情。” 顾谦怔了怔。 他低垂眉眼,心底五味杂陈,公孙越这个人,手上沾染的鲜血,已经与衣袍的红色一般无二,说出去可能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个冷血残忍近乎于没有人性的家伙,竟然对自己如此的“仁慈”。 (本章未完,请翻页) 正如公孙越说的那样。 这些年,顾谦没有杀过人,手上没有沾过血。 比在情报司的时候,还要干净……所有的肮脏龌龊事情,都由公孙越去做了,而大部分的骂名自然也有公孙越承担。 只不过人言可畏,世俗的舆论总是不计对错的倾泻,而顾谦距离公孙越太近,自然也就成为了被倾泻的那个对象。 他深吸一口气,道:“这次也一样么?” 公孙越皱起眉头,没有明白顾谦的意思。 顾谦苦笑道:“关在这里的家伙,想必一定是四境之内,最险恶的暴徒……这个地方应该没什么地方可回避。我应该会不可避免的沾染鲜血吧?” 顾谦的话音落下。 最前方的公孙越,神情似乎有些微妙。 他仍然板着脸,缓缓道:“关在这里的人,几乎以一己之力,掀动了南疆执法司的暴动,放出了好几位妖君……” 顾谦神情紧张起来。 公孙越却笑了,“但可惜的是,这次的‘审讯’,与以往不同,不会有鲜血……只有简单的问答。” 顾谦有些惘然,道:“那个人一定会回答?” 公孙越眯起双眼,道:“那个人,一定会回答。” …… …… 顾谦没有想到。 这里的尽头,竟然关押的是一个女子。 甬道走到头,篝火燃烧,一团酡红。 无形的阵法符箓,在甬道尽头,一圈一圈荡漾着猩红的波澜,公孙越轻轻以指尖触碰符箓,两个人顺利入内。 这片逼仄的空间之中,竟然囚压着一个披着白色素衣的瘦弱女子,丝散乱,眼神也有些黯然……李白桃的床榻十分简单,蓑草铺就,她体内的星辉全都被封禁,此刻就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弱女子。 符箓之后,便是铁栅栏。 顾谦跟随公孙越的脚步,站定在铁栅栏之前,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出身在情报司,他当然认识这位女子,情报司的每个成员,都见过这位南疆公主的画像,彼时太宗皇帝身体健在,四境之内各自有子嗣留守,而皇宫内的素华娘娘,为太宗生了一个女儿,尚在幼年之时,便被送去南疆当做“棋子”,未来用以与道宗和灵山结姻。 而世俗之间,隐约有着传闻。 李白桃与灵山的那位继承者,都不喜欢这桩婚事,于是就有了南疆的那场动乱……顾谦忽然明白了公孙越之前“夸大其词”描述的事迹来源了。 执法司的禁制被李白桃的符箓破开。 南疆的几头老魔逃窜到东境大泽,与二皇子的琉璃山针锋相对,当时还抗衡了好一段时间。 他有些紧张地望向公孙越。 这就是“不可记录”的原因么……此事已经牵扯到了大隋皇族的核心成员。 这是太宗皇帝的女儿。 也是……太子的妹妹。 而李白桃被囚压在这里,竟然无人得知这个消息……有如此力量去掩盖这个消息的,自然也只有一个人。 太子。 顾谦的脑海里,零零碎碎闪逝出了公孙越对自己所的话。 公孙越去了一趟皇宫。 那个所谓的大人物……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而公孙越看到了洛长生。 顾谦屏住呼吸,他没有记错的话……在情报司沈灵手底下接手过一些机密的卷宗,其中提到过白桃公主与洛长生之间的秘闻,李白桃一直抗拒婚约,而且明确与自己的父皇表示过她心中已有所好。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李白桃喜欢的,正是那位……谪仙人? 这么多的讯息,连绵细密的穿插而来,顾谦的思绪有些紊乱。 他隐约 (本章未完,请翻页) 觉察到,自己似乎在不经意间。 看到了一个庞大棋局的,真相。 公孙越蹲下身子。 他看着囚牢里的素衣女子,平静问道:“太子还在立政殿,但他很快就要来了……在他来之前,我们还有单独谈话的机会,今日之后,你我可能就碰不到面了。” 李白桃没有说话,靠在石壁边,一言不。 公孙越直截了当说道:“洛长生来找过你。” 沉默的素衣女子,皱起眉头,睁开双眼。 “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会把洛长生的事情告诉你。”公孙越木然道:“这是一笔交易。” 他了解“人心”。 再强大的人,也有软肋。 李白桃自然也有……他利用人心完成交易,而李白桃无法拒绝的筹码,就是“洛长生”。 果然。 那个面色有些枯槁的女子,眼神虽然凌冽,但听到“洛长生”的名字之后,还是流露出了一丝柔软。 李白桃沙哑道:“你想问什么。” 公孙越盯着李白桃,道:“案卷上说,你因‘窃取天都机密’触犯律令,太子把你压在此地……” 李白桃平静道:“我看了三年前那场政变的案卷。” 顾谦心头一惊。 三年前那场政变的案卷? 太子一直极力遮掩的“真相”! 公孙越低垂眉眼,面纱之下,却似乎掀起了满意的笑容。 他没有问李白桃在案卷之中看到了什么。 而是问了三个字。 “在哪里。” 在哪里能够看到。 摇曳的篝火,森冷的牢狱,温暖到令人昏昏欲睡的红光。 坐在草榻上的素衣女子缓缓开口。 顾谦作为旁听者,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这件事情的推进有些不讲道理,而且离谱……一个人敢问,一个人敢说,而自己竟然敢听。 顾谦有些恍惚。 李白桃说完之后,场面寂静了一小会。 她缓慢道:“我说完了……现在该你了。” 公孙越的脸上还是那副满意的神情,他还在消化着刚刚李白桃所说的话。 他轻声道:“洛长生在皇宫内,与太子进行了一番对话。” “他要保你。” 李白桃的眼神深处有些温暖,却是自嘲的笑了笑。 保她? 怎么可能?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洛长生确实做到了。” 公孙越顿了顿,他一直看着李白桃,到了此刻,果然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讶异的神情。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太子告诉我……对于你窃取天都机密的事情,既往不咎。” 他挑了挑眉,探出一只手来,两根手指,将那枚象征着“赦免”的令牌轻轻压在地上。 公孙越缓缓起身。 “你无罪了。” 坐在囚牢里的李白桃,怔怔看着那枚令牌。 她十根手指,陷入掌心之中,掐出一片红印。 “我本以为,你是太子的忠狗,但原来也长着反骨。”她望着顾谦,那张陌生的,苍白的年轻面孔,“这人是谁?你的心腹……你这样的人也敢有心腹,不怕有一天,他背叛你吗?” 李白桃木然盯着顾谦。 顾谦心头咯噔一声。 然而短暂的死寂之中。 “他不会。” 公孙越简单说了这三个字。 甬道之中,遮着面纱的男人转过身,拍了拍顾谦的肩头,道:“走了。” 只留下一枚令牌。 在李白桃的面前。 阵法破碎。 囚牢瓦解。 (本章完) 第一百一十二章 独孤的人 立政殿的人潮散去。 但这里的死寂却没有丝毫改变……这些人来的时候没有声音,走的时候更加沉默,坐在殿上的年轻男人,看着空空荡荡的大殿,之前独坐在自己面前的教宗陈懿也已经离开,他的面前摆着一张空椅子。 太子是一个很忙碌的人。 一直都是。 在“天都政变”之前,他要时刻保持着自己“浑噩度日”的形象,但在大家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的时候……他需要去自己的“酒楼”,“茶馆”,把春风茶舍的人才,通过莲花阁的权力,以各种渠道,悄无声息的输送到三司之中。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时间和心力的事情,他需要一一去看,一一核查,而能够帮到他的人……就只有他自己。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感觉,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直到……他坐在更高的位子上,现在的这个位子,是他一直渴望,一直努力,一直想要攫取的,而如今如愿以偿之后,在短暂的满足感消失之后……他感到了一丝空虚。 他第一次如此审视自己。 只有坐在最高的位子上,看清所有人之后,才能看清自己。 李白蛟忽然现……他原来是一个很孤独的人,身边已没了什么陪伴者。 好像从很久就是这样了。 只不过那时候的疏远感,远远比不上现在。 以前那些人,在与自己打照面的时候,至少会对自己笑一笑,不管是不是真心的。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抬头了。 之前陈懿抬起了头。 他在教宗的眼中,也不出意料的,看到了“畏惧”。 他不知道,这些人,包括陈懿在内,“畏惧”的是“太子”的名号,还是“太子”本身。 这个问题,恐怕很久都得不到答案了。 太子双手按在桌案之上,缓缓站起身子。 放空思维。 他想了很多事情。 他问了自己很多事情。 他问自己,如今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是自己想要做的,还是背后的权力推进着自己去做的……收拢力量,握住天都,握住中州,再握住这片天下! 这三年,他的“对手”有很多人,有三司,百官,书院,圣山,东境……眼前有十数副小棋盘,数之不清的对手,他一一对弈。 这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这三年来他一直做得很好。 至少大隋有很多人能够读得起书了。 至少大隋有很多人不会再忍受饥饿,衣不蔽体。 这些事情,是他一直想要去做的……在父皇“活着”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些底层的黑暗,而那个时候,他没有权力。 现在他有了,于是他做到了。 但他还需要更多。 所以…… 太子走出立政殿,海公公躬身在侧陪伴,两人一前一后,沿路上,宫里所有人弯腰行礼,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在海公公身旁低语两句。 海公公的神情变得很复杂。 那人走后,他轻轻对太子开口。 “北境那一战……大隋输了。” 太子嗯了一声。 李白蛟走在廊道内,两旁是洒落的斑驳阳光,他平静道:“公孙已经去那里了……我从来不是一个违约之人,所以答应洛长生的,一定会做到。” 海公公低垂眉眼,不敢多问。 这位大宦官虽然极少离开皇宫,几乎是足不出户,但看人看事都极其准确……北境这一架失败的后果,是一连串绵密而且严重的惩罚,大隋输掉的十五件宝器是一个引线,而借此事,殿下正好可以问罪北境如今的大将军沉渊君。 天都“忍”北境久矣。 殿下的确是一个极能隐忍的人物,他默默注视着皇城里生的一切,夜幕中的,黑暗里的,而当他需要的时候,曾经生的一切,被记录的一切,毫无疑问,都会成为致命的证据……而早些时候,殿下就已经准备对北境开刀了。 只不过沉渊君的身上,干净地一尘不染。 于是殿下“好心”的给出了一些提点,但沉渊君似乎置若罔闻。 太子最担心的事情。 就是天都血夜的再次生……而有“沉渊君”这么一个人物的存在,始终是令他觉得无法安心的事情。 太子轻笑道:“如果再早一些时候看到那封书简,或许我会觉得……那些人的提议不错。” 海公公打起精神来,疑惑地望着前方的白袍男人。 太子一路向着皇宫外走去。 他淡淡道:“陈懿来了,书院里与‘宁奕’交好的人也来了。许多人都在找他,那些人想知道我是什么态度……但事实上,我与宁奕在茶舍里见过面。” 海公公有些讶异。 见过面? 而且是在……茶舍里? “郁欢一直在茶舍里替我做事。”太子平静道:“前些年,已经有人在猜测茶舍背后的真正主人是谁了……很不巧,东境遣出一个叫‘庞山’的持令使者来试探,想要印证一些猜疑,只不过碰壁了,死在茶舍里,之后就没人再打这个念头了。” 海公公皱眉轻轻道:“因为怕死?” 太子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答案。” “杀死庞山的就是宁奕。”太子平静道:“但我出面帮宁奕摆平了杀人后续的麻烦,对于那时候正斗得不可开交的那两人而言,能够让我置身在风波之中,这枚棋子的牺牲便有了意义。” 海公公若有所思。 所以……太子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呢? 似乎是看穿了海公公的心思。 “我希望他能活着回来,而不是有某些人,带着零零碎碎的几句话,还有一具尸体来见我。”太子缓缓道:“我想要看到活人,所以……我当然不希望他死。” 弯腰随从的老宦官,神情稍稍柔和了一些,对于“宁奕”,他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 很庆幸,殿下的态度是柔和的。 但李白蛟顿了顿,木然道:“但在我得到答案之后……他的死活,就没那么重要了。” 海公公的面容一滞,紧接着就被他掩饰过去,他现在庆幸的是自己跟在太子的身后,而不是面对面对视,他的眼神里有些恍惚的神采。 他连忙转移话题道:“殿下要出去逛逛吗?” 太子意味深长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海公公。 “许久没有出去了。” 他平静道:“红露躲在莲花楼不肯见我,她在与我赌气……这段日子实在太忙,已经很久没有去看她了。” 海公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小的时候,红露陪着太子长大,这位性格率真耿直的小姑娘,从来就不会遮掩什么,太子做出人生的决定之后,失去了很多,唯独得到了那座酒楼和茶舍……之后红露就住在“莲花楼”,再也没有出去过。 在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莲花楼对她而言,是家一样的东西。 而太子,则是家人。 唯一的家人。 直到太子的地位变了,所戴的面具也变了,红露拒绝搬回皇宫……意味也很明确。 太子轻声喃喃道:“气也该消了?” 莲花楼里的那个女子,借生病为缘由,一方面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原因,她若是搬进皇宫,定然会有许多杂言碎语,另外一方面……或许是因为自己这些年来的隐瞒,或者说欺骗。 太子一直戴着面具。 登上最高位的时候,他撕下了面具,有人会惊叹,有人会愤怒,有人会折服…… 有人会伤心。 只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当他忙完一切,该惩罚之人一个也不会漏掉,而自己在乎的人……也会得到回报。 太子笑了笑,心情很好。 北境那个棘手的矛盾……终于被自己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手头的其他事情,终于可以短暂的放下。 虽然付出了一些代价,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站在阳光浩荡之中,看着屋檐下的鸟雀轻鸣,声音欢快,温暖的光芒拂在肩头。 自己孤独么? 太子坐上马车,道:“去莲花楼。” 他闭上双眼,轻轻听着车帘外的声音,去莲花楼很快,很近,一路上他想象着自己与红露见面的画面……红露的性格不算太好,一定会生气,但只要自己把这些时候生的事情,自己曾经的想法,一一告知。 她一定会消气的。 傻女人最容易哄了。 想到这里,太子忍俊不禁,唇角上翘。 直到他下了马车,来到了“莲花楼”前,他看到了一些来来往往神情肃然的陌生人,这里围着好些陌生的面孔……他已经很久没有到莲花楼了,这些人是红露后面招来的吗? 太子有些惘然。 而酒楼外的人,看到从马车下来的身影,他们先是一怔,接着莲花楼外,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跪拜声音。 太子看到了宫内的“御医”,看到了修行“圣愈术”的西岭道者,还有东土的苦修者。 他的心头忽然咯噔一声。 他一言不,神情难看至极,快步迈入莲花楼内,推开拦路之人,被退的人愤怒回身,接着把所有的脏活咽回肚里,惊骇地跪伏下去。 楼梯阁间满是哐哐的叩拜声音,除此以外一片死寂,人潮避让,太子的度越来越快,他的神情越来越焦躁,直至最后抵达了楼阁与人潮的尽头。 世界安静。 等他推开屋门。 一片阳光照耀在床榻之上。 面色枯槁的红女子,闭着双眼,躺在阳光之中,看起来很美,像是一朵花。 但已经凋零。 有人在说话,语气沉痛,细致的说了一遍红露的病情,这些噩耗,如今对太子而言,已经是无关轻重的东西。 李白蛟嘴唇干枯,向后靠去,靠在墙上,但后背已没了知觉。 整个人一片麻木。 他注视着眼前这片阳光,一点一点从红露脸上挪移,从莲花阁的窗口向西移开。 他不敢向前,不敢开口,不敢说一个字。 闭上双眼,向下跌坐。 他缓慢坐在莲花楼的空地上。 一点也不像是坐上“皇座”的掌权者。 像是跌落深渊,一无所有的失败者。 巨大的孤独感将他淹没。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三件宝器 宝珠山云气缭绕,缓缓消弭。 正如当年灰之地界战场上的那一战,今日……大隋和妖族最惊艳的两位天才在这里生死对决,如今已经落下帷幕。 东皇的心头,传来了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 “恭喜……” 千里之外。 凤鸣山上,一位老者枯坐在原先老龙钟的位置,老者眉须皆白,垂落及地,两缕长眉如柳叶飘拂,他手指轻轻捻住长,搁置在膝盖之上。 披着一身灰白麻袍的老人,看似气机寂灭,但实际上已经抵达了“妖圣”境界。 北妖域,白海妖圣。 东妖域的掌权者是白帝。 北妖域则是龙皇。 妖族天下的一皇一帝,彼此之间并无高低前后之分,只不过“龙皇”存在的岁月,年份,比起白帝要久远……而东妖域和北妖域,一直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凤鸣山上,时刻有两缕妖圣魂魄驻守。 而今日,白海妖圣则是本尊至此……凤鸣山和大隋北境的约战,对两座天下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此战既胜,那么按照规定,你的确有足够的资格带走老龙钟……”白海妖圣轻声道:“但先天灵宝的分量,你心里也清楚,如果只是在灰之地界,那么这‘老龙钟’你随意驭动,若是要离开凤鸣山方圆,你最好不要带它离开,否则,顶级妖君出手袭杀,你背后没有师门背景,基本上难逃一死。” 坐在宝珠山的东皇,缓缓站起身子,握了握拳头,神情平静。 “整座妖族天下,先天灵宝也是屈指可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白海妖圣的声音缓缓道:“如果你身负老龙钟的消息走漏,那么妖圣级别的大人物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毕竟这件先天灵宝,实在太诱人,即便有了一件,再来一件,也不会嫌多。” 这句话,其实就有那么一些的威胁意味。 只不过白海妖圣顿了顿,轻柔地开口。 “如果你愿意入我北妖域……到龙皇门下,那么龙皇大人会庇护你,九天十地,无人敢动你的主意。” 东皇面色仍然是一片平静,但心底却冷笑起来。 即便自己打赢了与洛长生的这一战,那些所谓的“妖圣”,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东皇”的身份么? 想要让自己拜入“龙皇”的门下? 但凡心中清楚东皇两千年前地位的人,就绝不会开口如此提议。 他如今的境界还不够高,白海妖圣说的不错……随便来一位顶级妖君,自己的老龙钟便会易主,甚至连这条性命都会丢掉。 他背后没有背景。 因为他自己就是最大的背景。 这几年游历妖族天下,因为与人族北境的那一场约战,使得妖族的大人物都留了一份目光在东皇身上,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不会“危险”,他迟迟不愿与洛长生交战,也是因此缘故……因为妖族内部的保护,他才能够如此顺利的修行到这个境界。 “你大可放心……在成为妖君之前,我不会把老龙钟带出灰界。”东皇平静道:“至于拜入北妖域的事情,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凤鸣山上的老人抖了抖眉。 他亲自抛出的橄榄枝。 一位涅槃妖圣的邀请……这已经是莫大的诚意。 但如今来看,东皇还是拒绝了。 他平静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就此揭过。” 一缕柔和的力量,从凤鸣山上飞掠而出,白海妖圣的妖力,掠过虚空,抵达宝珠山顶,在东皇周身缭绕。 “你是要留在凤鸣山,还是离开灰界?”老人问道:“如果需要疗伤,我建议你留在凤鸣山上。” 东皇眯起双眼,望向远方的凤鸣山。 那团裹挟着大隋十五件宝器的星云,正在缓缓挪向凤鸣山,想也不用想,此刻的凤鸣山地界,一定汇聚了诸多妖修,自己若是回归,会获得无数妖修的膜拜和崇敬。 但不知为何,在望向凤鸣山的时候,东皇心头有一种焦灼的预感,只不过一闪即逝。 “我不需要疗伤,老龙钟就暂放在凤鸣山。”东皇摇了摇头,道:“请你送我……离开灰界。” 白海妖圣木然点头,嗯了一声,道:“好。” 妖力裹挟住一人一钟。 “嗖”的一身。 虚空破碎。 白海妖圣自身修行的大道,与虚空有关,其实在凤鸣山上留有魂魄的几位妖圣,除了东妖域的白长灯,可以撕碎空间穿行,其他人都无法做到像他这般。 东妖域的法门极其独特。 白帝则是号称可以“缩地成寸”,一瞬之间出现在千里之外,而这种法门的原理也很简单,在一点的爆力抵达极致,便可以撕破空间,与“奇点”无二。 只不过能够以肉身承担如此压力的,在妖族之中,也只有寥寥的一些人能够做到。 数里地内的近距离破碎虚空,几乎所有妖圣都能做到……这并不是一件难事,但难就难在,长时间长距离的跋涉。 白海妖圣的妖身体魄极强,爆力又是顶尖,从北妖域赶到凤鸣山,并没有花费多久。 东妖域的大长老,虽然修为远远不如白帝,但种族天赋和秘术放在这里,做到这一点应该也不算难。 这算是妖族独有的一种“神通”了。 …… …… “轰”的一声。 白海妖圣的面前,原本空空如也的空阔山顶,忽然有一抹巨大黑影,突破虚空,无数道漆黑丝线陡然降临,将这位盘坐在地上的老人淹没。 接着便是“砰”的一道落地声音。 那座老龙钟坐落在凤鸣山顶,这件先天灵宝,对于凤鸣山有着很大的意义,两千年前直至现在,许多妖圣都试图催动这件宝器……只不过并不能获得认可。 也正是因此,东皇获得老龙钟的认可,这件事情,才对凤鸣山造成了如此大的震惊。 如果他带着老龙钟现身妖族天下,那么很多大修行者都会好奇……他的身上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术,能够催动这口古钟,直接将大隋的谪仙人轰杀成齑粉? 白海妖圣的另外一缕意念,则是包裹住东皇,那个年轻妖修的未来是一片光明,前途无量,不管他是不是东皇转世,只需要修行到妖君境界,来凤鸣山带走老龙钟,战力便可攀升一大截,甚至可以做到涅槃之下无敌手……届时,出于对即将诞生的新圣的保护,龙皇大人一定会重视他的存在,那个时候,涅槃境界的大能出手也会谨慎许多。 白海妖圣的意念将东皇送出灰界。 “往天神高原的方向去了么……”老人轻声喃喃,他有些可惜,东皇在刚刚拒绝了他的邀请,不然的话,北域将在很短的时间内,迎来新妖圣的诞生。 先天灵宝加涅槃妖圣,这足以让一方势力直接走向巅峰。 “为何白长灯还未到?” 白海妖圣皱起眉头,他的神情有些困惑,按理来说,今日不仅仅只有自己在场,白长灯也要来凤鸣山才对……见证妖族与北境这一战,如今东皇已经取胜,按照约定誓言,因果之力将会带着三件涅槃宝器,十五件星君宝器,易主凤鸣山。 这可是一件大事,若是只有一位涅槃在场的话,万一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念头刚刚生出。 他的身旁,虚空便“嗖”的一声破碎开来,一袭白袍缓缓从空中飘落,徐徐及地。 白长灯的神情一片淡然,他双手拢袖,站在白海妖圣身旁,白长灯的目光瞥了一眼那口老龙钟,紧接着便挪移开来,扫了一眼山上山下,无数神情激动的妖修,远远眺望。 那团星云缓缓而来。 他轻声笑道:“‘东皇’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白海妖圣皱起眉头。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白长灯似乎出了一些状况……这位东妖域大长老,在之前会面的时候,神魂就相当不稳固,妖身离开去往外地,如今真身来临凤鸣山,修为气息看似固若金汤,但实际上却有些强撑的感觉。 受伤了? 妖族天下,谁能伤他,谁敢伤他? 白长灯若是在妖族天下与人动手了,这个消息一定会很快传开,整座妖族的妖圣就那么些……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这些念头一闪而逝。 白海妖圣面色平静道:“这一战打得不是很漂亮,不过最后的结局……你也看到了,是一个好结局。” 白长灯笑了笑。 打得不是很漂亮? 那看来是一场焦灼之战……大隋的曹叶二人,他都有所印象,都是极惊艳的修行者,中州那里刻意把洛长生的消息全部藏住,想必就是为了赢下这一战了。 但终究还是输了。 白长灯轻声道:“三件涅槃宝器,我东妖域要一件。” 白海妖圣冷笑道:“你姗姗来迟,到凤鸣山的第二句话,就是要分走这一战的战利品?” 白长灯面无表情,缓缓挪头,望向白海妖圣。 凤鸣山不远处,那团因果之力缔造的风暴,夹杂着宝器轰鸣,缓缓而至。 三件涅槃宝器,若隐若现。 一尊宝塔,一根禅杖,一把飞剑。 白长灯看着那三件宝器,很是满意。 他缓缓问道:“怎么,你觉得东妖域不配……还是白帝大人不配?”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一瞬千里(大章) 北境长城,一男一女站在城头,城墙风霜飞扬,烽火摇曳,天地昏暗。 两座天下当初定下了这场约战,双方大能都动用了类似“因果”的誓言之力……而如今胜负分出,那十五件宝器,便被因果之力裹挟着,缓缓掠向北方的凤鸣山。 沉渊君的神情一片平静。 裴灵素微微失神,她的脑海里,还回荡着沉渊君刚刚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很多事情……结局都已经注定。” 沉渊君在这一战开打之前,就预料到了结果了么? 丫头有些恍惚。 自己驭剑而来之时,稍稍迟了一些……最终悬停在北境长城的城头之时,她似乎看见了洛长生和沉渊君并肩站在一起。 二人在说着什么。 她抿起嘴唇,望向身旁的男人。 由北境野兽毛扎束而成的大氅,在城头被大风吹起,沉渊君的身上,似乎跳动着一股无名火焰,他的面容虽然清俊,但浑身上下充满了一股“野性”。 整座北境地界都知道,沉渊君是一个极其富有侵略性的人。 但在裴丫头很小的时候,她的印象之中,沉渊君并不是这样的人……那个将军府的大师兄,总是温和地对人报以微笑,从不动怒,更不会出手伤人,而他身上的这股无名火焰,是从天都血夜之后才开始燃烧的。 相差太大。 太远。 以至于如今再相逢,再见面,裴灵素只觉得沉渊君是一个陌生人。 将军府已经破灭了。 那些人也不在了。 胤君死在了阳平洞天的瀑布里面,尸骨风化,剑气荡散。 千觞君至今下落不明。 徐藏也是…… 而将军府内唯一的存活者,就是如今的沉渊君,他站在北境的最高处,这三年来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有人说,沉渊君是如今北境的“新帝”。 太子名不正言不顺,权力还在缓慢收拢。 沉渊君身在北境,手握兵权……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是因为尝到了“权力”的滋味,沉渊君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裴灵素闭上双眼,她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轻轻问道:“你对洛长生……说了什么?” 沉渊君眯起双眼。 他的神情有些微妙,只不过一闪即逝。 沉渊君淡淡说道:“只是随意说了一些话。” 他笑了笑,柔声道:“洛长生是今日唯一能与东皇对弈的人,太子希望他输。” 丫头一滞。 两人之间,符箓隔绝了声音的传递,城头仍然有人经过,只不过已经不是走动,而是快的小跑,这章符箓也让两人之间的环境变得相当安静。 但她还是能够敏锐的感觉到,整座北境长城,似乎从那一战结局出现之后,氛围都变了……冷血,肃杀,而且悲哀。 沉渊君的这句话,如果没有这张隔音符箓隔绝,消弭在这三丈方圆内……那么传出去,逐渐蔓延,说不定整座北境长城都会因此而“暴动”。 “我没有证据。” “也不需要证据。” 沉渊君看着裴灵素,他低下头,即便十几年没有见面,这小丫头的身高窜了许多,但他还是没有改掉之前在将军府的习惯,一只手轻轻抬起,在空中微微僵硬,然后搭在了城墙的城头之上。 沉渊君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在三年前,太子拜托我递刀砍破莲花阁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会是最终的胜利者。而很巧的是,北境在那时候,也急迫的需要一位明智之君,来提供补给。” 沉渊君从来没有对其他的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情。 裴灵素微微一怔。 “李白麟是一个眼高气浅的稚童,且猜疑心重,即便他坐在天都最高的位置,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来扶持北境。李白鲸已经有了现成的东境莲华联盟,如果他胜利,那么大隋会迎来一段‘妖史’,东境会远远压过其他三境。纵观全局,太子得利,是北境愿意看到的最好情况,而太子李白蛟……的确是一个重视承诺的人。” 沉渊君心平气和道:“这三年来,中州为北境输送了大量的物资,人才,宝器,阵法,符箓……太多的资源向着北境灌注,可以看得出来,太子一开始是对我抱有‘感激之心’的。” “而我来者不拒。” 沉渊君笑了笑。 “于是情况……就变了。” “风有顺逆之时,曾经我是他的最大助力,如今天下太平,万事安康,北境长城的‘沉渊君’,就成为了他的心腹大患。”貂尾抹额男人自嘲笑道:“于是就有了今天的一出好戏,洛长生在宝珠山战败,北境长城丢失十五件宝器。” 沉渊君每说一句话。 丫头的面色就苍白一分。 她在赶赴北境之前,已经想过许许多多的可能,北境的格局,天都的朝堂,这两者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令人难以捉摸,推演起来,繁琐复杂,环环相扣……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温和平易的太子,竟然会采取这般“狠辣”的釜底抽薪之计。 自伤之术。 夺权北境。 可以预想到,今日之后,天都很快就要问罪沉渊君,而且会顺势撤职,将中州的心腹扶持上位。 这几年来,天都不仅仅是送给北境许多资源,更是送给北境许多“人才”,这正是太子惯用的术法,正如春风茶舍的年轻人已经在三司内遍地开花,当中州派遣的新任领袖抵达北境长城的时候,绝不会是一片反对之声……因为太子早已经在这三年埋下了伏笔。 沉渊君平静道:“很妙的一招棋,对不对?” 丫头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儿女私情,一人之事,放在天下面前……终究还是太小。”沉渊君轻柔开口,“有人曾经教我一个道理,有些事情……离得越近,越看不清。” “你想救宁奕,很多人都想救宁奕,所以你希望太子也成为其中之一。” “但你和他有一个很大的差别……那就是,你眼中只有宁奕,而太子的眼中,只有权力。” 沉渊君说完这句话后,微微停顿。 裴灵素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紫衣年轻女子咬着嘴唇,盯着披大氅的男人,问道:“那么你呢?你眼中又是什么?不是权力么?” 风气吹过。 沉渊君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看着一片飞扬的霜雪,从远方飞来,落在城头。 起大风了。 他只犹豫了那么一刹。 接着便平静回答了这个问题。 两个字。 “不是。” 裴灵素的心情很是复杂,她笑了笑,眼神里的意味再明确不过……她错了,错的很离谱,今日北境长城的谈判已经不需要继续了。 其实根本就没有开始过。 她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她对太子的认知严重错误。 而现在看来……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沉渊君”,这位将军府的大师兄,像是始终戴着一层面具,而曾经的自己,年纪太小太小,看人看事只看表面。 沉渊君想要什么……她已经没兴趣知道了。 裴灵素的神情有些落寞。 她微微转身,与沉渊君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 静音符箓破碎。 披着野兽毛大氅的男人,还站在城头,双手搭在城墙上,佩刀随风摇曳,目光远眺,望向北方。 那团裹挟着大隋十五件宝器的风暴,降落在凤鸣山上。 接着便是响彻数百里的一道恢弘闷雷,在凤鸣山顶炸开—— 刚刚背转身子的裴灵素,身子怔住,即便面朝南方,她的身后仍然有一大片白光追赶而来,目光眩晕,思维凝固。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够想象到……背后世界一片银白的画面。 电光如蛇一般,以凤鸣山为圆心,四溅炸开,瞬间掠出数百里地。 这是……生了什么? 裴灵素有些惘然。 双手扶在城头的沉渊君,声音有些沙哑,问道:“回到最开始的问题……你问我,将军府已经破灭,这十几年来,外面那么多风风雨雨,到如今,你是否还能信任我?” 裴灵素缓缓转过身子,神情苍白。 “我说,等宝珠山这一战结束……” 沉渊君从未动过,从一开始便站在这里,无数雷光炸开,轰然沸腾,整个世界一片银白,但他的瞳孔却是金灿如火焰。 “现在,我给你答案。” 裴灵素像是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将军府。 沉渊君微微侧过半张脸,语调缓慢而轻柔,一字一顿。 “丫头,能的。” 无论什么时候。 你都可以信任我。 裴灵素怔怔看着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她有些分不清楚,将军府的大师兄,和如今的北境领袖,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面具。 耳旁鼓声如雷,北境长城的阵法轰然响彻,一道又一道的圣光在城头亮起,轰然如白昼的太阳,刹那之间,数百道,数千道的阵法光芒,北境积攒了十数年的星辉,在此刻沸腾燃烧,城门大开,已经酝酿了许久的马蹄声音此刻如滚雷一般递溅而出。 她恍然想到了静音符箓内听到的那些“沉闷声音”。 原来那个时候,铁骑就已经在蓄势。 如今铁骑出城,数之不清覆着黑甲的北境铁骑如黑潮一般,各个额都系着黑色抹额,轻甲符箓,如脱弓而出的利箭,眼神森冷而阴沉,顶着凤鸣山射出的璀璨白光飞掠,几乎是贴地飞行一般,胯下的马骏,都佩戴了鸿毛符箓,四蹄踩踏之下,星辉迸溅燃烧,硬生生踩出一条波澜壮阔的星辉长河。 一道又一道的剑光从北境长城的城头拔地而起。 城头的敕令传递,漫长的北境长城,如沉睡的巨兽,今日终于苏醒。 缓缓睁开双眼。 沉渊君望向凤鸣山。 他在心中轻声默念了太子李白蛟的名字。 太子最怕自己成为第二个“裴旻”。 而有些不巧的是。 他已经是了。 沉渊君面无表情,轻轻伸出一根手指,点触虚空。 …… …… 城头“轰”的一声。 裴灵素的眼前劲气翻滚,她抬起一只手来遮住面颊,身子被这股劲气冲得向后微微撞去,而稳住身形,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白光消弭。 沉渊君的身形已经在北境长城的城头消失,无影无踪。 丫头跌坐在地,身下是无尽的洪流,滚滚的铁骑。 一切有如梦幻一般。 北境……出兵了。 这些年来。 灰之地界一向保持着“太平”。 而这份“太平”,是由大隋的长城,和妖族的凤鸣山共同“缔造”。 谁也奈何不了谁,消耗大量人力物力的北境长城,以及有强大妖圣坐镇的凤鸣山,是南北两座最难攻克的“壁垒”。 如果凤鸣山不破……那么大隋北境铁骑,注定无法冲破灰之地界。 谁能破? 那人……已经去了。 …… …… 凤鸣山上。 那团凝结了数十件强大宝器的风暴,在山顶坠落之前。 白长灯的话,刚刚说到一半。 而下一刹那。 这位东妖域大长老的神情便陡然变了。 白海妖圣同样如此,两人的目光望向那团凝结的风暴之中……在多年前因果之力缔结之时,双方大能都确认过彼此的宝器。 大隋的三件涅槃宝器。 都是无主之物。 东土灵山的“金蝉杖”,西岭道宗的“道尊塔”,还有一柄不知名讳的,锈迹斑斑的无主飞剑,被认为可能是“裴旻”的遗物。 裴旻的弟子,除了沉渊君,已无人在北境……而且将军府破灭,死的死,伤的伤,当年的旧部也已经解散。 而沉渊君,是一位刀修,数次在灰之地界出手,被认为是一位具备“极限星君”战力的修行者。 妖族天下这边,除了站在巅峰的那几位妖君,其他妖君出手,都只会被沉渊君一刀斩杀……而奠定了北境大将军的名号之后,沉渊君就再没出过手。 北境长城与凤鸣山之间之间的“小打小闹”仍然不少,但几乎牵扯不到妖君级别的人物了,更不用说妖圣。 大隋的修行者极其谨慎,绝不会远离北境长城的阵法,而凤鸣山级别有妖圣出手,在那座巨大壁垒面前,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此刻……那团风暴之中,原本被鉴定为“无主之物”的古朴飞剑,此刻似乎受到了某道意念的驱使,剑身剧烈震颤起来。 风暴之中,因果之力被牵扯着飞旋,一件又一件的宝器,因这柄飞剑而交撞,璀璨的白光在这一刻炸裂开来! 凤鸣山顶,一场轰轰烈烈的宝器爆炸,就此掀开! 道尊塔撞在妖族一件涅槃宝器之上,整座宝塔内部,充满了寂灭意境的死气,金蝉杖同样如此,这两件涅槃宝器,就在飞剑左右,整个剑气旋涡的中心,因果的丝线被剑气切斩开来—— 白长灯怒吼咆哮,伸出一只手来,大袖飘摇。 凤鸣山顶,一尊金色的大鹏鸟法相,展翅飞出,在他背后浮现而出。 白海妖圣同样抬起双手,山顶陡然浮现一片幽海,冰屑飞掠,一头老蛟额探出海面,咬向那团风暴。 “这是大隋剑修的飞剑!” 白海妖圣第一时间以意念传递,通知凤鸣山上留有魂魄的其他妖圣。 异变! 这是极其重要的事情,这一抹神念送到,只需要短短片刻,妖族四境的妖圣便会赶到此地! 而“锵”的一声。 像是拔刀出鞘。 也像是飞剑刺破虚空。 一道悬浮在空中的身影,撞碎北境长城和凤鸣山之间的千里虚空,一瞬之间,抵达了凤鸣山顶,风暴之中的那柄“无名飞剑”,在此刻暴怒长鸣,剑光落在那道身影的肩头,天地之间一道光柱。 那道身影燃烧着熊熊的金色火焰,像是沐浴天光下凡的神灵,背后的野性大氅同样如此,以肉身击碎虚空,是极其少数的妖族大能者才能施展的“神通”……而此刻,就在一个人类的身上展现而出。 一瞬千里。 拔刀出鞘。 拔刀的那一刻,人在北境城头。 出鞘的这一刻,已经抵达凤鸣山。 白海妖圣的面前,有一缕纤细黑光闪逝而过,他的喉咙里出一声闷哼,能够击碎虚空的妖圣体魄,竟然在这一刀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让他觉得荒谬的是,这个看起来极其羸弱的“人类”,明明刀道境界还只是妖君而已。 沉渊君的身上,沐浴着涅槃燃烧的火焰。 他的神情沉着而又平静,一缕刀气掀开白海妖圣的喉咙,紧接着另外一只手抬起落下,两根并拢的手指,点落在眉须飘摇的老者额之处。 风暴之中,一缕剑光从天而降。 世人都知道,他沉渊君是一位修行刀道的“星君”。 不仅仅大隋知道,妖族也知道。 在将军府破灭之前,他从未出过手,也从未展露过自己的修为。 他是入府最早的人。 裴旻传授他的技艺,修行之术,没有对外宣传暴露过……所以在天都血夜,将军府灭之后,再无第二个人知道。 定下这场约战的时候,北境长城赌上了一把飞剑。 洛长生在城头问他那把飞剑的来历。 得到的答案是,这是一件“很有年份”的宝物。 两根手指点落在白海妖圣眉心的沉渊君,眼神肃杀而又冷冽,他像是回到了幼年,将军教授自己杀人剑术的时候。 那时候将军府还没有人来。 一片冷清,孤寂。 裴旻教他修行,对他无比严格,他是大将军的第一个弟子,骨子里是绝不低头绝不服输的倔强……而当沉渊君这样的天才,能够遇到裴旻这样的老师。 就注定了他的成就。 四个低沉的字,在沉渊君喉咙里响起。 “驭剑,指杀。” 白海妖圣的眼神一片惘然,他的一只手还悬停在空中,准备去抹自己脖子上溢出的血线,如果说,刚刚沉渊君的那一刀,乃是妖君的极限一斩……而如今的这一剑,在熊熊道火的燃烧之下。 已是涅槃剑修的绝杀一击。 妖君境界的一斩,可伤涅槃,这已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 而那柄早在十多年前就作为赌注奉上的“飞剑”,今日终于掀起了当年的埋线。 白海妖圣看着悬在自己面前,近在咫尺的沉渊君。 这个男人……是早就看到了今天吗? 所以,大隋的年轻谪仙,也是故意输掉对决的……只是为了今日? 北境沉渊君。 只身奔赴凤鸣山,点燃道火。 白海妖圣的最后念头里,只有两个字。 疯子。 神魂咔嚓一声碎裂开来,老人的眉骨直接被这一剑递穿,凤鸣山顶的那片幽深大海,被剑气凿碎,那头雪白蛟龙出了苍凉的怒吼,一整条漫长身躯被冰屑覆盖,紧接着寸寸破碎,内里燃烧起猩红的火焰,接着“砰”然炸开。 沉渊君的两根手指,将这颗妖圣头颅直接点得炸裂开来。 体内的气机,像是被压抑极久的江水,一日破堤,汪洋肆意。 剑修,刀修,都是极其强悍的偏门修士……而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到,同时在这两条道路上成就“涅槃”。 刀剑双圣,一人加身。 那道即将抵达凤鸣山祠堂的白海妖圣神念,在这一剑的突袭之下,直接破碎,凤鸣山顶,除却那把飞剑之外,其余二十九件宝器,在此刻通通炸开。 轰隆隆的爆碎声音,在凤鸣山顶连绵沸腾。 一片银白。 白长灯的神情阴沉而又苍白。 他的神念也被锁死了。 整片凤鸣山的山顶,都被密密麻麻的剑气堵得水泄不通,这是剑修一脉独有的封锁气机之术。 那个浑身燃烧金色火焰的男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长刀插入地面。 飞剑穿透白海妖圣的颅骨之后,将那位老人直接燃成齑粉,接着悬浮在那男人的肩头,滴滴回掠,剑器蒙尘十三年,今日出鞘,锈迹破碎,尘尽光生。 大氅上的每一根毛,纤毫毕现,跳跃的火焰碎屑围绕着那个巍然如山的男人。 野性。 侵略性。 冲击性。 白长灯声音颤抖,沙哑问道。 “你就是如今北境长城的新主人?” 沉渊君没有说话。 他抬起一只手来。 千里之外。 北境长城,轻微的轰鸣声音,从城主府邸响起,从沉渊君一直静修的楼阁里响起,大风从窗口吹过,无数纸张飞出,化为一片绵延的瀑布,而这些瀑布之中,递出了第一缕纤细凛冽的剑意,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直至数之不清的比纸张数目还多的剑意。 这一战之前。 沉渊君一直在楼阁里写字,静修。 其实是在养剑意。 破涅槃。 他只写一个字。 无数纤细白纸,掠出窗口,卷向天空。 密密麻麻的“杀”字在北境上空飘摇。 紧接着,漫天的白纸在空中破碎,燃烧,熊熊的火焰遥隔千里,将沉渊君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化为灰烬,火焰瀑布在楼阁之中闪逝,这些剑器鱼贯而出,一柄一柄击碎虚空。 这些年来的隐忍。 这些年来的蛰藏。 在此刻都化为了火焰。 沉渊君的背后,一座恢弘庞大的剑气洞天轰然亮起。 密密麻麻的飞剑,跨越北境,抵达凤鸣山,悬浮在他的背后。 这些驭剑之术,这些隐忍和藏拙……都是一个人教自己的。 沉渊君看着白长灯,平静道。 “我不是北境的新主人。” 一字一顿。 “我是裴旻的弟子。” …… …… (祝大家中秋快乐~今天是双倍月票,大家别忘了投一下票票噢~) 第一百一十五章 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凤鸣山上,剑气缭绕。 一柄又一柄的飞剑,跨越千里而来,在沉渊君的肩头盘旋,每一柄剑器,都带着蛰浅已久的愤怒,隐忍。 山顶之上,剑气围绕如一尊开屏的火焰孔雀,翎羽怒张,剑气洞天一呼一吸,如鲸吞一般,飞沙走石,气象大千,蔚为壮观。 沉渊君此刻,人如其名。 多年潜龙在渊。 今日直上九天。 煌煌赤焰,在这个充满野性的男人身上燃烧。 这一百年来,大隋从未有一个修士,像如今的沉渊君这般,破开星君抵达涅槃的姿态,如此的嚣张而且跋扈。 飞剑在头顶。 长刀在身下。 顶天立地。 无畏无惧。 “你早就可以入涅槃了……” 白长灯面色难看,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类,恍惚之间明白了一些事情。 沉渊君的身上,数道纠缠在一起的力量,轻而易举的击碎了星君境界的门槛……之所以被誉为北境最强的极限星君,是因为沉渊君早已具备了,远远过这个境界的力量。 那么,为什么不突破?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得出。 因为天都血夜的缘故。 皇城内的继承者们,没有人愿意看到第二个“裴旻”。 如果沉渊君成就了涅槃境界,那么他绝不可能获得北境长城的权力, 这一切的隐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没有人知道。 但慢慢向前推去……便出现了很多个存在着可能的时间节点。 或许是在今天这声石破天惊的炸响之前。 或许是在太子登位之前。 或许是在赌上这把飞剑的那一天。 或许是在将军府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夜。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每当怒放的鲜花凋零之时,总会给下一次轮回留下种子……当在某个雨夜,那团野火在天都熄灭。 火苗仍然在。 北境将军府历尽枯荣,如今虽然破败,但聚散之间,火苗已经壮大。 这团野火还在蔓延,裴旻赠给了徐藏,徐藏赠给了宁奕,宁奕还会赠给其他人,风雷山的谷小雨,玉门关的短穗柳,剑湖宫的柳十一……那团象征着不屈的,坚韧的火焰,是永不熄灭的。 风吹不散。 雨浇不熄。 岁月也无法将其磨灭。 凤鸣山的山顶,虚无的火焰已经燃烧起来。 沉渊君沐浴火焰而立。 阴沉的声音,从白长灯的喉咙里响起。 “你的体内……有‘狂血’这种东西吧。” 白长灯盯住沉渊君,这位“肉身撕破虚空”的北境修士,给自己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东妖域有一种极其强悍的秘术,名叫“爆血”,这门秘术,是引燃自己体内的鲜血……而血脉不够强大的妖修,则是会直接死在血液的肆虐之中。 爆血秘术,不仅仅是妖族可以施展。 人类之中,也有血脉一说……大隋的皇族,就有着极其强大的“传承血脉”,理论上来说,具备特殊天赋的修行者,都可以施展类似的秘术。 只要体内具备独特的血。 狂血。 在天启河畔,小白帝就施展了“爆血”秘术。 越是纯正的血脉,施展秘术的后遗症便越小……有人在爆血之战中燃尽一切,最终获胜,体内的血液却已经焚烧殆尽,最终将自己燃烧成为虚无。 而眼前的“沉渊君”,就给白长灯“爆血”的感觉。 那个男人的身上,燃烧着狂野和侵略的虚无之火。 肆无忌惮的破开涅槃境界。 一刀斩杀白海妖圣。 而且身上的气势,还在持续不断的攀升。 白长灯眯起双眼,袖袍内气机不断鼓荡,蓄势,他观察着沉渊君的反应。 那个男人的神情一片平静。 当听到“狂血”两个字的时候,眼皮微微低垂,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拔出了自己的长刀。 …… …… 很小的时候。 被裴旻捡回将军府的时候。 他所学的第一件事,与千觞君,与胤君,与徐藏都不一样……裴旻教他们的第一件事是握剑,而教自己的事情,则是“收敛”。 收敛,一个听起来很模糊的概念。 他那时候还小,不懂太多的道理,但唯独记住了师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师父告诉自己,在将军府外,不要争论,不要动手,不要泄露一丝一毫的气机。 这就是“收敛”。 为什么要“收敛”? 因为他的体内……有一种难以控制的东西。 叫“狂血”。 如果他无法收敛“狂血”,无法压抑血脉带来的躁动,他便不可踏出将军府。 而从裴旻将他带回,悉心教导的那一刻起,他的性格也因此而改变。 裴旻给他赐名“沉渊”。 心静如水,坠沉深渊。 他变得安静,变得稳重,变得更像是一个普通人,一位性格温和儒雅的“君子”……裴旻允许他出府,允许他行走历练,而他也逐渐忘记了“狂血”的存在。 直到一次意外,他在生死危机之时,爆了这股力量……狂血爆之时,他回溯到了记忆深处的模糊地带,看到了自己被捡回将军府前的那段岁月。 猩红的火光。 呜咽,求救。 他杀了许多人。 裴旻对于他的身世,一直缄口不提,但“狂血”爆之时,收敛不够,便会下极重的杀手,当沉渊君从爆血之中醒来,他看见了之前把自己逼入险境的那些对手……已经化为一缕又一缕猩红的血雾,飘掠游荡在荒野之中。 他的至亲……应该也是这样死的。 而罪魁祸正是没有学会“收敛”的自己。 从那天起,沉渊君的身上便带着一股沉默的肃杀,他再也没有在世人面前动过手,时时刻刻以压抑“狂血”为自己最大的修行。 他拒绝血脉带来的馈赠,却始终无法走出曾经的阴影。 他变得沉默寡言。 很少再笑。 直到成年的那一天。 裴旻送给他那把飞剑。 “有些事情……我们生来无法选择。” 猜到了沉渊君为何变化至此的裴旻,对他如是说道。 “每个人都会犯错,但有人纠结于过往的错误之中再也没有站起来,于是越来越大的悔恨将他淹没。” 裴旻没有提到过去的事情。 也没有轻飘飘的让他放下。 那把飞剑由裴旻亲自递交,他双手接过的时候,听到的话是。 “沉渊……太多的壁垒,把人围住,会看不见外面的光明。” 那把剑,叫“破壁垒”。 从那一天起。 北境的那缕火苗在一个少年心中生根芽,被困在樊笼里的少年,周身是淹没一切的黑暗和孤独,但接过飞剑,抬起头来,却看到了头顶一片狭小却圆满的光明。 破壁垒。 将军府有了新的“师弟”。 他有了好几位“亲人”。 不苟言笑的“沉渊君”,脸上不再是冰山一片,他有了需要自己去照顾的人,也学会了如何去“爱人”。 …… …… 走马观灯一般的画面。 大雨,举剑,拎灯笼,庆生宴,黑暗,光明,襁褓,啼哭,鲜血。 送剑,拔刀,冷嘲热讽,流言蜚语。 他的前面小半段人生,历尽了太多的起起伏伏,裴旻教会他如何好好活着的老师……而将军府破灭之后,他便只剩下自己为伴。 他知道自己的隐忍为了什么。 他宁愿背负滔天的骂名,丫头的质疑,师弟们的唾骂……也不愿意看到裴旻的北境落入皇城那些贵族的手中。 至少在自己手里,他能好好替裴旻看着这座长城。 手掌掌心与长刀出清亮的交织声音。 “锵”的缓慢声音。 沉渊君轻声道:“裴旻以前对我说过,他有一个遗憾……当初斩杀妖族涅槃,没有顺便平掉这座山。” …… …… 刀罡蔓延,狂风龙卷在山顶肆虐。 “荒唐!” 金翅大鹏族的大长老白长灯,盯着缓慢抽刀的男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他感受到了这个人类身上气息的变化。 他的瞳孔变得一片金灿,双袖抬起,十根手指指尖燃烧涅槃道火,凛冽的杀意撕破虚空,从袖袍之中满灌而出。 凤鸣山顶,磅礴的杀念席卷而来—— 沉渊君面无表情,瞬间将长刀横在面前,刀罡出噼里啪啦的爆碎声响,数千道数万道的金色杀意,在他面前的三丈范围外炸开,如一蓬金色的瀑布烟火。 下一刹那。 白长灯的身形已然穿梭虚空,抵达了沉渊君的面前。 他一拳砸在刀面之上,那柄看似极其坚固的刀身,不知由何材质打磨,竟然有绵软柔韧之劲,在这一拳之下,非但没有破碎,反而刀身上溅起寸寸涟漪。 沉渊君喉咙里出一声闷哼。 他在破境之时,“一刀”斩杀了北妖域白海妖圣,而此刻这位金翅大鹏族的妖圣,给自己带来的压迫感,要比白海妖圣强大许多。 沉渊君肩头悬浮的飞剑如万千海水一般,在两人之间汇聚倒转,无数剑器撞击在白长灯的体魄之上,这位东妖域大长老的面色惨白如纸,袖袍之间不断出金铁碰撞之音。 煌煌龙卷,金灿赤焰。 凤鸣山外,传来铁骑轰杀之音。 璀璨的火光,在沉渊君瞳孔之中燃起。 狂血沸腾,再也不需要压抑。 “今日,我替裴旻,踏破凤鸣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天灾起源 苍鹰在空中斡旋。 草原的寒气仍然料峭,但最冷的寒冬已经快要过去。 田谕坐在马背之上,身子颠簸,缓慢在草原上“骑马踱步”。 他抿起嘴唇长啸,同时抬起一只手来,远方一道黑影越来越大,最终一头浑身毛雪白的鹰隼,从空中俯冲而来,一人一鹰撞了个满怀,瘦鸽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与他见面,所以格外亲昵,田谕哈哈大笑,宠溺地拍着瘦鸽的脑袋。 彼此头抵着头,田谕重重拍了一下瘦鸽,道:“你若是累了,不想出去,就留在这里,这里现在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瘦鸽清啸一声。 空中的一团团黑影,在云气之中,若隐若现,盘旋缭绕,还在等待它。 瘦鸽的眼瞳依旧清亮,却有了些许犹豫。 田谕笑道:“那就多回来看看我,我会想你的。” 他从瘦鸽的隼爪之上卸下红绳,取下情报玉佩。 瘦鸽拍击羽翼,重回穹宇。 这是草原的眼,也是他的眼。 田谕笑着挥手,与瘦鸽告别。 经历劫难之后,乌尔勒高原的新任王帐如今在重建之中,因为得知了“燕巢”的存在,符圣大人创造了一种崭新的符箓,可以让这些鹰隼潜行不受阻,在短时间内,不会受到东妖域“燕巢”的影响。 草原上,一道又一道的黑鹰,从四面八方游掠,携带着妖族天下四处的情报,向着小元山和白狼王帐汇聚。 这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无形的落网。 或者是一双悬浮在穹顶之上的眼睛。 草原上的生灵,以一种另类的方式,替他们看着这片世界。 田谕以神念缓缓扫过玉佩上的内容,同时向着白狼王帐的方向赶去,这一次的度不再缓慢,而是面色凝重,也加快了行进度。 在庭帐之前,田谕翻身下马,目光望向远方天启之河的方向……与今日一样,母河平和而又静谧,没有丝毫的异样。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乌尔勒还在沉睡之中。 已经接近半个月了。 …… …… 掀开帐帘。 传入耳帘的,便是白狼甲士汇报着最新的消息。 这座庭帐极大,极宽敞,方圆数十丈,油灯燃烧。 内里内坐着七位草原王,还有小可汗,几乎草原上的重要人物,都有一席之地。 田谕今日得到了诏令,白狼王点名要召见他,于是一路前行,即便是如此重大的场合,也没有人阻拦田谕……自青铜台事变之后,跟随“乌尔勒”的那些人都出了名,尤其是田谕,在青铜台上与突突尔死战的那一幕,令许多草原男人都记住了这张面孔。 田谕动作轻柔掀开帐帘,悄无声息,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安静坐下。 庭帐的最高处,几位草原王的神情相当微妙。 而且怪异。 那位单膝下跪的甲卫,明显是一路奔行,未有丝毫停滞,此刻气喘吁吁,声音艰涩,语极快。 “大隋北境的沉渊君,动了对凤鸣山的突袭。” 只是一句话,就让田谕明白了这些草原王神情异样的原因。 北境沉渊君动突袭! 大隋长城与妖族凤鸣山,这些日子一直太平,人族似乎一直有所传闻……那位沉渊君与上一任北境长城的执掌者裴旻性格大不相同,似乎是一位保守派,而今日的这场突袭,则是完全颠覆了沉渊君的形象。 “沉渊君突破涅槃境,斩杀北妖域白海妖圣,只身攻破凤鸣山,铁骑厮杀,如今大隋铁骑势不可挡,已经突破灰之地界的第一层防线。” 田谕倒吸一口冷气。 这哪里是传闻中的“保守派”? 这是比裴旻还要凶残的主战派! 攻破了有妖圣驻扎的凤鸣山,这是什么概念? 这道妖族千百年来固若金汤的防线,即便是裴旻在任,北境长城最辉煌的时代,也没有被正面攻破过。 这座凤鸣山,有诸多妖圣,留有魂魄,只要有一丝异变,妖圣的神念传递,便可以快抵达战场,被誉为几乎不可攻破的壁垒,能够做到正面击破,简直是奇迹一般的存在。 的确有种种原因造成了这次“破壁垒”。 而最大的原因显然是……沉渊君,立地成圣。 这个男人藏得太深,世人只知其刀修一面,却不知他还有一把飞剑,藏在北境与凤鸣山的约战符箓,因果之中。 宝珠山一战,大隋的谪仙人战败,那把飞剑横渡虚空,抵达凤鸣山,沉渊君便也抵达了凤鸣山。 刀剑双圣,一战惊天。 那位白狼甲卫,66续续,将鹰隼探勘到的消息传递了一遍,一些捉摸不定的,拿捏不稳真实性的,也报了出来,只不过做了备注,好让几位草原王有所判断。 东妖域的大长老白长灯,原本在乌尔勒高原,被“元”大人所打伤。 据鹰隼的消息……沉渊君踏破凤鸣山的那一战,白长灯出现在了凤鸣山顶,肉身被直接打碎,然而气机并没有完全消弭。 这一点令许多人想不明白。 可以确定的是,北妖域的白海妖圣,在沉渊君的刀下陨落了。 而白长灯竟然还没死? 但几位草原王彼此对视,眼神之中却没有太多的疑惑,这一点对他们而言不是秘密……元的境界实力还是未知数,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位守护草原两千年的大修行者,修行境界高的没边,而连他也没有选择出手杀死“白长灯”。 是因为白长灯本身,就是一个很难杀死的人物。 东妖域的白帝,篆养了一件品秩疑似“先天灵宝”的宝器,内里蕴含着金翅大鹏族核心族人的本命魂魄,等同于是赋予他们第二条性命……若是身死道消,或者遭遇了不幸之劫,那么仍然有着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 只不过这等宝器,举世无双,让人再来一次已是逆天。 至于一次再一次的重塑,便是妄想了。 这宝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弯曲了生死规则,在功能上,已经不输任何“先天灵宝”,留有魂魄,便是一大幸事,但若是“死”过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机会了。 白长灯绝对是留有一缕魂魄的。 沉渊君踏破凤鸣山,与白长灯的那一战……胜负自然不用多说。 白帝有这件逆天凝魂的宝器,而龙皇没有。 于是白海妖圣死了。 白长灯却活了下来。 这应该就是凤鸣山的“真相”了……几位草原王在短暂的对视之中,看到了彼此的意思,他们此刻的想法都是一致。 “北境战争”,就这么开始了么? 虽然大隋踏破了第一道防线……但他们还是不认为,这场灰界战争,人类能够真正撕开足够打入妖族的口子……灰之地界太长,凤鸣山破,妖族还有几道防线,而且关关难破,铁骑冲杀越深,越是孤入,对于两族而言,都是一种大忌。 现在来看,沉渊君并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 坐在席位上的田谕,听着白狼甲卫的回报,脑海之中已经将此刻“灰之地界”的画面勾勒出来……这位北境新任大将军,率领铁骑突袭,不断厮杀,似乎在“谋求”着什么? 田谕皱起眉头。 谋求这个词,有些不太恰当。 应该说,沉渊君在试图创造一些东西。 创造一些东西…… 田谕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自己与乌尔勒独处时候,乌尔勒表现出的,“强烈”的回家欲望……想要从草原离开,以乌尔勒的修行境界,显然无法突破倒悬海的禁制,唯一的一条路。 就是“灰之地界”。 他眼神一亮。 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田谕。 沉渊君在创造一个……混乱的,动荡的,可突破的环境。 像“乌尔勒”这样的人,对大隋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吧? 一切都只是猜测。 田谕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些无法得到证实的念头。 这些情报他都记在脑海之中,等到“乌尔勒”苏醒,这些情报一定能派上用场……而自己的猜测,应该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印证。 白狼甲卫退去之后。 坐在庭帐高处的白狼王,把目光挪向了那个沉思的“老实人”,田谕仍在拧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 一道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将他惊醒。 “田谕……你的家乡,如何?” 田谕恍然站起,他恭恭敬敬来到白狼王前,揖礼之后,神情凝重道。 “老师……他们前些日子都来了弟子的封地。”青铜台一战之后,他便被白狼王收为弟子,彼此之间的称呼,也变成了师徒之称。 田谕的故乡,西方边陲,爆了一场“瘟疫”。 这场天灾,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而且一直在蔓延,因此缘故,他才选择东行,得到白狼王的支持之后,他便将家乡的族人全都接来封地,有符圣大人的符箓和白狼卫的敕令,一路上物资丰富,而且行路度极快,这些人已经平安抵达。 “符圣大人替他们治好了身上的疾病……但却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田谕轻轻摊开掌中,他的掌心,缭绕着一团浅淡的黑气。 他的神情带着三分疲倦,道:“弟子查了许久……这是妖族的‘源煞’,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造成西方边陲瘟疫的缘故。” 源煞? 白狼王抬起一只手,那团黑气轻轻掠入掌心。 这些煞气,分量很少,但是难以清除,寻常人呼吸之间,会吸入丝丝缕缕,但时间一长,便会积少成多……体内的郁气迸,便会造成“不治之症”。 这是西方边陲的瘟疫源头? 几位草原王的神情都很难看。 源煞……他们都听过。 只要是了解“乌尔勒”历史的人,都知道“源煞”这两个字的意义。 这是杀死过草原最多生灵性命的“东西”。 这场天灾的起源,在两千年前,也终结于两千年前。 第一百一十七章 渺小和伟大(一) “两千年前,草原遇到了一场浩劫……那时候,乌尔勒还没有从母河之中醒来,一切都是蛮荒时代的未开化样子。” 凛冬将去,霜草仍然飞扬。 披着厚重大袍的年轻男人,一只手拽紧裹住面颊的袍面,另外一只手攥紧缰绳,马背颠簸,草屑和尘埃拍打着大袍的布料呢子。 他的身旁,十几匹马一字散开,一行十数人的队伍,在草原上奔行。 从白狼王帐出。 这一行人,现在正向着西方边陲进。 他们从白狼王的庭帐之中得到授令,接着从小元山接过备战的符箓和卷轴。 去西方边陲的“瘟疫起源地”,去探查情况。 田谕用神念,向自己的同伴传递着这些“情报”。 这一次,他以“白狼王弟子”的身份,参与到这项行动之中,队伍里有白狼王帐的小可汗作为领袖,其他的配置都是实力极强的修行者,而他则是作为提供情报的“辅佐”。 他在前些日子,一直在寻找家乡瘟疫来源的资料和卷宗,在符圣大人的帮助下,查阅到了许多珍贵的古籍……事态紧急,全部秘卷的交接,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所以这只队伍便带上了他。 这只白狼王庭的精锐队伍,并没有横穿草原,从母河前往西方边陲的经验,而田谕则是刚刚历尽跋涉,所以由他率领这只队伍。 “也是从西方边陲开始,与妖族天下的交界之处。”田谕面色凝重,以神念说道:“‘源煞’的爆毫无预兆,来的极其凶残。这股力量,是一种极富有侵略性的‘煞气’,就像是大泽里的沼气,吸入丝丝缕缕,并不会有所察觉,除非是源煞尽头,否则不会有浓郁的凝结之处,而寻常修行者根本就无法感应。” 小白狼恍然道:“所以……西方边陲的族人,全都吸入了‘源煞’,当他们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是的……”田谕的神情有些黯然,他轻声道:“死了很多人,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母河才现,而且一直束手无策,因为未知,所以恐惧。对于这种无形的死亡,草原当时的集权者做出了许多愚昧的对抗方法,他们认为一部分人是不祥的,将其烧死,就可以化解不祥。” 西方边陲的这段黑暗历史,在八大王旗诞生之后,就被抹去。 在偏隅的边陲之地,是绝对看不到的。 当时在符圣大人的小元山,田谕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面色复杂,手指颤抖。 将活人烧死。 因为吸入了“源煞”,这股煞气在火焰的高温之中会溢散出来,蒸出大量的黑雾,这更加坚定了集权者认为其是不祥的念头。 不幸之人,更加不幸。 令他们痛苦的“病”,因为无知的统治者,变成了他们的“罪”。 这段历史,或许在母河的核心族人之中,是有所教育的,但可惜的是,那些至今坚守在西方边陲的苦修者们,一直都不知道这段历史……所以当“源煞”第二次来袭的时候,巨大的恐慌再一次降临。 小白狼的眼神有些暗淡,显然他对此是有所了解的。 只不过历史的真相,总是会被刻意隐瞒一部分,让群众知道群众应该知道的那一部分。 田谕缓缓说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乌尔勒。” “至于古籍上记载的‘源煞’资料,都是由乌尔勒探索,且撰写的。那时候的天神尚且年轻,他追查出了‘源煞’的真相,并且斩下了无知统治者的头颅,让其为自己的愚蠢行为赎罪,当西方边陲的‘源煞’真正消失之后,乌尔勒获得了草原大部分人的拥簇……而没有过多,草原就陷入了战乱,这就是所有人都熟知的那一段历史了。” 田谕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几位骑乘在马匹上的修行者,衣袍纷飞,他们都点了点头。 在乌尔勒的带领下,草原的铁骑对抗妖族的妖潮,最终取得了胜利。 “事实上……我怀疑,这场‘源煞’,与妖族有关。”田谕皱起眉头,语锋微转,冷冽道:“在瘟疫爆的时候,草原还处于无形的恐慌之中,大家都不清楚这场天灾该如何解决……那个时候,妖族派出了使者,与草原进行了谈判。” “谈判的内容也很简单,妖族愿意为草原驱逐‘天灾’,但代价也十分昂贵。妖族需要草原俯称臣,当时的统治者虽然愚昧,但是又十分骄傲。”田谕笑了笑,讥讽笑道:“直接斩下了妖族使者的头颅,也正是因此……触怒了当时的妖族共主‘东皇’,下令以武力征服草原。” 几位白狼王帐的执行者,神情复杂。 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 在彼时的紧张局势之下,任何一丝对妖族的“不敬”和“冒犯”,都可能成为妖族踏入草原的理由……然而这些都是借口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正如前不久生的青铜台事变。 东妖域的进攻,绝不会打一声招呼,当金翅大鹏鸟的杀意布满整座天空,草原便再没有了退路。 道理从来只掌握在强大者的那一方。 对于弱小者而言……只有两个结局。 接受“招降”,便可以活下来,但是要失去故乡。 不接受“招降”,等待你的,便是强硬的“征服”。 绝不会有第三种结局。 绝不会有所谓的和平。 这行队伍在草原上奔行。 “这一次,白狼王大人觉得……可能与妖族有关?” 有一人谨慎开口。 田谕眯起双眼,道:“有可能。而且是很有可能。” 上一次的“源煞天灾”,就是草原战争爆的前奏。 “我们去往‘西方边陲’,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帮当地的人驱除体内的‘煞气’。”田谕捋了捋思路,轻声道:“然后便是探查‘源煞’的凝结地,把这场‘天灾’抹平。” 他顿了顿,道:“‘源煞’听起来十分恐怖,‘无影无形’,一天一天在体内积累,只要呼吸,便无法规避,而且煞气一旦凝结便难以消散……沾染者,最终卧床痛苦不起,百病缠身,严重者七窍流血,生机被煞气汲取殆尽。” “但当初乌尔勒清除‘煞气根源’之后,这些病人的痛苦便很快消散……不治而愈。”田谕沉声道:“所以请诸位放心,而且大家的身上都有符圣大人赐下的‘追煞符’,寻常肉眼看不到的煞气,这张符箓可以感应,想必抵达西方边陲之后,很快就可以解决这场‘瘟疫’。” 小白狼眯起双眼。 “还要几天?” 田谕微微思忖,道:“大概三天。” 这个度已经极快极快。 这个队伍里没有一个“累赘”,而且胯下骏马,还有小元山的备战资源,几乎用之不尽的鸿毛符箓,大约只需要三天,就可以抵达西方边陲地界。 小白狼微笑点头,道:“很好……我已经迫不及待要揪出‘源煞’了。” 田谕神情复杂,意味难明,附和的笑了笑。 他望向远方,眼神里是一片沉重。 “源煞”这样的灾难,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伟大的“救世主”。 当愚昧和盲目遮住了双眼,便会失明,忽略近在眼前的“答案”……西方边陲的生活一直很艰苦,那里的战士,不仅仅得不到资源,也得不到情报。 他们所得到的信息,是片面和间缺的,这是一个很致命的问题……而起因却只是意味统治者要巩固统治。 所以将一部分真相隐瞒。 西方边陲最大的“灾难”,不是源煞。 而是无形的鄙视链与阶层。 这些人生来就被当做“牺牲品”。 田谕的神情有些恍惚,而且苦涩。 在不久之前……自己也是西方边陲的“牺牲品”之一。 如果没有遇到“乌尔勒”,白狼王会接见自己吗? 雪鹫王对自己部落觐见者的态度……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 母河的修行者出身高贵,所以高傲,小白狼跃跃欲试,可以看出来,这位白狼王帐小可汗想要在西方边陲立功……田谕在小白狼的眼里看到了燃烧的野望,却没有怜悯。 这些人是去除灾的。 不是去救人的。 他低下头来,轻轻吸了一口气。 有温和的声音轻柔传来。 “别担心……我们会保护好你。”小白狼的声音平稳而冷静,冷不丁问了一句,“就要锦衣还乡,感觉如何?” 田谕苦笑一声,摇头道:“感觉不是很好……小可汗,这几日查阅古卷,实在有些倦了,容我休息一会。” 小白狼笑着点头。 队伍前进。 田谕俯下身子,感受着骏马鬃毛在面颊上肆虐而过。 他怔怔出神。 锦衣还乡…… 这个词还真是恰当呢,现在的自己,已是今非昔比,不仅仅成为了白狼王的座下弟子,也将自己的族人都带回了封地。 所有人都尊重自己。 当有一天。 自己成为利益的既得者,还会去埋怨阶层的不公平吗? …… …… ps:不知道追到这里的读者,有多少人曾经看了《浮沧录》,如果你们喜欢里面的老缪,老段,西关白,那么这一段不会让你们失望……但不得不遗憾的说,第二章仍然在写,但大家今晚可能等不到了,因为有一些细节还没有敲定,会把“渺小和伟大”的二三四五全写完修改完再(如果有三四五的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渺小和伟大(二) “雪鹫领……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程然背着竹篓,戴着斗笠,微微止步。 他站在林中,身旁树叶婆娑摇曳,他沉默地站在林中,看着远方汇聚在一起的年轻人,他们讨论着雪鹫领如今最耀眼的那个人。 田谕。 田谕得到了白狼王的赏识,成为了白狼王的弟子。 在母河获得了一片封地,据说即便是母河里的那些“权贵”,如今也十分尊重田谕……而这件事情带来的直接影响,是田谕把自己的亲人,朋友,关系亲近的族人,都接到了天启之河的白狼领地。 离开西方边陲,便意味着不用在这里受苦挨冻,不用忍受,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疾病”。 而这些人提到田谕的时候,神情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黯然。 当初雪鹫领东行,消息昭之于众,却没什么人愿意……因为这趟长途跋涉,实在太过危险,谁知道能不能活着抵达母河……况且,私自越境,可是大罪! 这些人觉得田谕是一个幸运儿。 觉得如果自己去了,那么自己便会成为下一个田谕……再不济,能够成为此刻母河里的一份子,不用在这里受苦受难。 程然只是稍稍驻足,只听了一两句话,确定没有什么新鲜事清,就默默离去。 他的神情一片平静。 如果他再停留下去……那么他就会在那些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一定会有人说。 他程然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 …… 这世上,最了解田谕的人,就是程然。 程然知道田谕喜欢的女子,田谕在雪鹫领里讨厌的人,田谕沉闷的性格,内敛的脾气,田谕的一切……之所以如此熟悉,是因为他们俩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朋友。 或者说,知己。 而田谕获得封地之后,母河的信谏传递而来,那个已然鲤鱼跃龙门,成为白狼王弟子的挚友,盛情邀请自己去母河居住……这是一个无数人艳羡的机会。 但程然拒绝了。 他选择留在这里。 “老爹,我回来了。” 推开屋门,内里一片安静,木屋的窗台上摆着一盆摇曳的青叶,但此刻长叶被风吹动,已经有了灰白枯萎的痕迹。 屋子里,有一股浓郁的死气。 躺在床榻上的,是一个身形如枯槁的男人,头花白,意识游离在混沌之中,已经很久没有睁开过眼,而他的仪容明显有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痕迹。 程然放下竹筐,掀开竹筐筐盖,他取出自己采摘的药材,放入砂锅之中,升起小火,缓慢煨炖,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也是他留在这里的理由。 他要照顾“老爹”。 把自己捡回来,抚养长大的那个男人,因为这场“天灾”的原因,除了还有浅淡的呼吸,其他迹象与一个“死人”无疑,身子骨像是一团风中的飞絮,一吹就散。 老爹经不起从雪鹫领到母河的长途跋涉。 老爹是一个采药人,在西方边陲,算是小有名气的药师,时常出入西方边陲的险山恶水,或者攀登悬崖峭壁,只为了采摘药材,这里时常有疾病生……而最近这场“天灾”来临的时候,老爹试着去救治那些前来求医的病患。 跋涉之后,再回来。 便开始生病,意识浑沌,最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这种“病”,得病之人往往不自知,而病之时,便失去了一切力量。 老爹尝试着去“破解”,似乎有了一丝进展,但…… 程然翻开密密麻麻的古页,他看着老爹曾经做过的笔记,手抄,一个一个药材划去,他走访了雪鹫领许多的老人,询问曾经是否出现过这样的“瘟疫”,但却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这个“瘟疫”让雪鹫领陷入无形的恐慌之中,听说西方边陲的其他地方更加狼狈,大规模的瘟疫,甚至在其他的领地全面蔓延。 而雪鹫领属于幸运的那一个。 大部分的人还没有“病”。 坐在桌案前的男人,列出了细致的纲目,在这场恐慌之中,仍然有人在尝试着对抗……这个时候,他忽然想到了在母河受封的田谕。 西方边陲的瘟疫上报之后。 符圣大人一定会有解决办法,那里有无数天才,无数资源。 如果田谕还惦记着自己。 那么就不会放弃雪鹫领。 …… …… 西方边陲,以八大王旗的血脉,划分了大大小小的领地,而这里处在天神高原的边缘之处,地貌变化,在与南妖域接壤之处,坐落着一条狭长山脉。 名为“龙牙”。 云气稀薄的龙牙山顶,霜白枯的长叶落在黑袍男人的肩头。 那个男人的身材极其高大,他总是给人一种“伟大”而不可直视的感觉,但这种伟大,却不像是光明浩荡的神圣,更像是黑暗之中的乌鸦,大袍飘摇敞开之处,胸膛里是凛冬的长夜。 沉默的跋涉者。 无言的攀登者。 从灰之地界战胜离开,东皇没有取走老龙钟,这一路上也很是太平,没有一个妖君找上门来,眼前耳前都是一片清净,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之中,他陷入了对过往事件的回溯与思考。 尤其是在宝珠山的那一战。 许多驳杂的记忆,沉淀在太久远的古代。 重新醒过来,他所经历的战斗并不多,值得他记下来的屈指可数,其中最“艰难”的一战,便是在宝珠山上。 那个“谪仙人”……最后的一剑。 东皇伸出一只手,轻轻摸向自己的额头,这一战虽然已结束,但他还是时常会感到“头痛”,那股几乎要将自己裂开的剑意,残留在眉心之内。 那片光明,像是镶嵌在眉心骨头里,一片取不出来的碎片。 自己似乎都不再“完美”了。 也正是因为这片光明的原因,每当他忍受痛苦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一剑的画面。 光明大放。 什么都看不见了。 再之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片破碎狼狈的宝珠山。 光明与黑暗都能蒙蔽人的双眼。 有些事情,明明在眼前上演,却没有办法“看见”。 那空缺的一段时间,到底生了什么? 东皇对于整场战斗的“复盘”,都是极其顺利的,直到这里,便堵塞住了,像是一个喝多了酒的酒徒,醒来之后,忘记了醉酒时候生的事情。 对他而言,这一战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是分出“胜负生死”这么简单。 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东皇触摸着自己的眉心,那里残留着谪仙人的一缕剑意。 他深吸一口气。 自己当初在妖族天下留下了几样重要的物事,“老龙钟”已经取回……而还有一个东西,被他埋藏在这片龙牙山脉之中。 白海妖圣曾经邀请自己,去北妖域的龙皇麾下。 这个邀请,对于所有散修而言,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造化。 对东皇而言,并不怎么样。 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 那些“妖圣”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们不相信曾经的“东皇”可以在两千年后重新醒来。 他们自然不会相信,这个境界只不过是命星的修行者,想要征服两座天下,把当年的遗愿完成。 从哪里失败,从哪里开始。 东皇登上了龙牙的山顶,他站在山崖之前,看着大面大面刀凿斧劈的岩石,远方的云雾之下,是蔓延开来的草原,霜色与绿色交融,凛冬与生机夹杂在一起。 他有些恍惚,轻声笑道。 “听说这里改了名字……叫乌尔勒高原。” 迎面有风,吹动高大男人的黑袍,他抬起一只手来,龙牙山的山壁出了轻微的震颤,这道声响,像是开启了某道“秘藏”。 漆黑的“煞气”,从山壁的峭石石缝之间渗透而出。 丝丝缕缕。 在石壁上汇聚如游鱼,这面有些荒芜的石壁,此刻布满了无数逆流而上的漆黑游鱼,煞气如瀑布一般冲刷,只不过并非是自上而下,而是如倒卷的水龙,向着站在山顶的男人掌心汇聚而去。 东皇平静注视着自己的掌心。 被藏在龙牙山体之中两千年的“源煞”,禁制已经有些动摇,泄露出了丝毫,只不过残留下来的也有九成之中,那道浩荡的源煞瀑布,撞入他的掌心,不断凝聚压缩,像是一片三尺的漆黑海洋。 这片至暗空间,有着令人压抑的死亡气息。 东皇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这股力量的洗礼,与境界和修行无关……这像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迁跃,让他从“凡人”,变得特殊。 过往的画面,一幕一幕,在脑后里间切,闪回。 长夜,母河,睁开的眼睛。 大雨磅礴,雷霆咆哮。 奔跑,厮杀,怒吼,撞击。 天昏地暗之中,大旗被斩切而下的画面。 接着便是一阵翻转。 头颅落地的沉闷声音。 血花飞掠而出,在空中化为一连串的滚珠,他看到了那个面带狮子面具的男人,沾染着鲜血与火光,站在草原上,举起那杆破碎的大旗。 披着黑袍的男人喃喃道。 “乌尔勒……还真是很久远的名字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渺小和伟大(三) “那么,就在这里分开,一切以神念玉牌交流。” 经历了三天的颠簸。 田谕横穿了草原,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白狼领的修行者将他保护得很好,抵达西方边陲之后,便是安全的区域。 抵达这里之后,白狼领的这一行队伍,需要分散开来,去不同的地域,以“追煞符”去寻找瘟疫源地,然后彻底地驱逐“源煞”。 “你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保护你的安全。” 小白狼骑在马背上,他就在田谕身旁。 现在田谕是白狼王的弟子。 而且因为“乌尔勒”的原因,田谕身上的某些特质,被白狼王看见,未来注定是草原上耀眼的新星。 此次去西方边陲“历练”,由他一起陪同出行,可以看出白狼王对田谕到底有多么看重。 田谕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坐在马背上,原地转了一圈,目送自己一路走来的同伴,在四岔路口“开枝散叶”,就此分开。 然后向着雪鹫领的方向前进。 两人之间有些安静。 田谕的性格有些沉闷,不善言辞,而在母河出,传递了必要情报之后,他便保持着沉默,看起来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小白狼忽然问了一句。 “听说你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不愿意来母河居住?” 田谕微微一怔。 他犹豫片刻,道:“是的。他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从小都是这样……他不愿意回到母河,是因为他要照顾一个很重要的人。” 小白狼挑了挑眉,“不能一起带到母河吗?这里的环境……实在有些恶劣。” 田谕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次见面,我会好好劝他。” 他看着四周,有些荒芜的古木,还有沾染兽血的冻土,如果说白狼王帐的领地,是一颗镶嵌在母河旁的宝珠,那么在西方边陲的雪鹫领,就是一块贫瘠荒芜的破烂布条。 的确。 这里无法与母河相比。 “你似乎有心事。” 小可汗的声音再次响起。 田谕低垂眉眼,他没有掩盖自己的想法,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可能会有些冒犯……” “但为什么,不把情报直接给他们。” 小白狼眯起双眼,他知道田谕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 西方边陲抵御着妖族,这里环境艰苦,资源稀薄,而“源煞”这种灾难的消息,更是一直被封锁在母河的古籍之中。 他轻声道:“田谕,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运。” 从西方边陲出生。 成为白狼王的弟子。 这句话明显有一些“提点”的意思了。 有些东西来之不易,得到了,便要好好珍惜。 田谕只是笑着摇头,道:“小可汗,我的运气可没有你好……你出生在母河的摇篮里,生来就衣食无忧。” 小可汗微微拧起眉头,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并没有生气。 这确实是事实,与田谕相比,他似乎才是运气更好的那一个,从出生之时便含着金钥匙。 “西方边陲,其实有不少的聪明人,他们放到母河,或许也能成为草原上的‘天才’。”田谕缓缓道:“我那位很好的朋友,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不过他性格倔强,认准的事情,就不会放弃。他没有离开这里,我想不仅仅是为了照顾亲人……他应该是,想要找到‘源煞’的破解办法。” 小白狼的眼神有些讶异。 “‘源煞’的破解办法?” 田谕点了点头。 “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报……但是对于未知的事情,总是要去了解,当年的乌尔勒可以拔除这场瘟疫,其实换做别人,未尝就不可以。” “你知道么?” 田谕神情复杂,笑道:“我与乌尔勒曾经一起跋涉,那时候我觉得他是一个越凡人的‘神’,每每出现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耀眼的光环,做出如天神下凡般的事情……但其实,他并不是‘天神’,他也是凡人。” “当他安安静静坐在你身边,与你一起烤着篝火,啃着羊腿,他也会说出一些无聊的冷笑话,也会踩着鼓点跳舞。”田谕轻声感慨,道:“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只与宁奕在青铜台有过一次见面的小白狼,听着田谕的话,面色古怪的点了点头,道:“是……是挺不可思议的。” 难以想象。 那样一个人,会说冷笑话吗? 小可汗皱眉问道:“所以?” 田谕笑道:“所以……乌尔勒,为什么是乌尔勒?” 这个问题问住了小可汗。 田谕轻声道:“没有人能获得所有王旗的认可,只是因为血统吗,还是因为其他更多的东西?我们如何成为更优秀的人?如何带领这片草原走向光明?” 小可汗微微张嘴。 他怔怔看着田谕,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犹豫说道:“带领草原,应该是……” “应该是白狼王大人的事情?你想说,这件事情轮不到你我,因为草原还有那些王者,还有符圣,先知……还是说,我们要等待乌尔勒的出现?”田谕笑道:“小可汗,白狼王会老,所有人都会生老病死。你未来会成为白狼王帐的领主,那个时候责任就会落在你的肩头……这是逃避不了的事情,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小可汗陷入了沉思之中。 “母河封锁的,不仅仅是‘源煞’的那一段历史,也不仅仅是历史。”田谕缓慢道:“我们封锁了西方边陲,还有草原除却母河以外,其他领地的‘智慧’。他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自然就看不到光明……不利于我们的一切都被抹除了,那么失败的意义又在于什么呢?这本该是拿来鞭策自己前行的‘耻辱’,却因为权力被抹去,于是母河的人生来便是完美的,偏隅之地没有教育,就没有思考,这辆马车之所以能够前进,是因为驾驭马车的主人找对了正确的方向。” “但如果出现了雪煞这样的人呢?草原又该怎么办?” “西方边陲的同胞,真的是同胞吗……还是说,这只是母河的‘奴隶’?”田谕的声音并没有放大,他的情绪也没有丝毫的波动,他看着小可汗,确定对方把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在了耳中。 小白狼的眼神有些惘然。 “这就是……最近,你在思考的东西?”小可汗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着田谕,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田谕的眼神有些黯然,“不……一直都有,从我在西方边陲,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 他笑道:“你觉得什么是光明?母河把边陲的贫民双眼蒙住,告诉他们,这就是光明,于是大家生活在贫瘠的荒芜之地,吃不饱,穿不暖,饱受痛苦。这是光明吗?” 小可汗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田谕。 他的声音有些无力,道:“所以你得到了答案吗?” 田谕顿了顿,“把过往的历史告诉那些人,把真相告诉他们。” “你疯了……”小可汗摇头,果断道:“这会引起暴动。” 田谕沉默下来。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小可汗的双眼,无比认真道:“如果只是母河活得好,那么这不是草原的光明,这只是权贵的光明,而身为权贵的我们,只需要负责剥削就可以了。没有人是这片草原上的主宰,你不是,我不是,白狼王不是,乌尔勒也不是,我们都会死去,但草原不会。在有限的时间里……想要让所有人都活得很好,那么先要把‘那些人’,看做是‘人’。” 他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不远处。 古树之下,藤蔓摇曳。 两人抵达了目的地。 西方边陲,雪鹫领。 …… …… 悬崖峭壁。 风声嘶鸣。 一个背着箩筐,戴着斗笠,此刻因为风气太大,斗笠被吹得在空中飘摇,被一根纤绳栓系,挂在男人的的脖颈后面摇摆。 程然踩着石壁的凹坑,艰难向着更高的地方“攀登”。 这对他来说,不算太难。 他的修行天赋,比起田谕,要好的太多,即便专心钻研“医术”,“药术”,仍然在修行境界上碾压了田谕,此刻的修为,大约是第六境左右。 可能是因为血脉的缘故。 这种险山,他攀登起来,并不费力。 然而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程然不是第一次攀登龙牙山,他记得这里生长着一种罕见的草木,医典里没有记载,老爹喊它叫“光明草”,光明草生长在龙牙山的峭壁石缝之中,想要采摘,就只能逆着石壁攀登。 这是被老爹列在纲目之中的药材,有可能医治这场“瘟疫”……虽然概率很低。 但程然是一个很倔强的人,希望再渺茫,他也不会放弃。 此刻身负箩筐的年轻人,皱起眉头,他感应着自己的掌心,生出丝丝的滑腻感,并不是掌心出汗了,而是星辉隐约有脱离的迹象。 竟然有些无法附着石壁? 这是什么情况? 敏锐的直觉告诉程然,这面峭壁与自己上一次攀登之时,不一样了。 生了改变。 他眯起双眼,望向头顶,自己眼看就快要“登顶”了,这块凸出的陡峭石壁,夹缝之中摇曳着一株霜白草叶,多出来的那块岩石,正好可以给自己休息片刻,恢复体力。 凛冽的风声之中,似乎多出了其他的声音。 黑袍摇曳,猎猎作响。 程然看到一只手,轻轻将那株“光明草”摘了下来。 那人声音沙哑,笑道。 “很巧,我也在找它。” 第一百二十章 渺小和伟大(四) 雪鹫领上空的寒风斡旋掠过。 小可汗的神情有些复杂,他看着不远处的护卫者,已经有人现了他们的到来。 他坐在马背上,轻声道:“田谕,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田谕困惑地嗯了一声。 小白狼看着田谕,道:“你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人,草原需要你这样的人……对于你之前说的那些话,我觉得不能完全认同,母河的前辈做出了他们的选择,至于对和错,只有时间来证明。” 田谕微微一怔,苦笑道:“您愿意听,而且能听进去,田谕就知足了。” 小可汗揉了揉眉心。 “白狼王帐内,有乌尔勒留下来的,解救‘源煞’的办法。” 田谕愕然看着小可汗。 他翻阅了大量的古籍,在小元山,在白狼王帐,能够找到的资料有限……他其实也有这么一个困惑,除了抹除源煞的凝结本源,难道就没有其他根治的办法吗?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乌尔勒当初就只有这种办法吗? “有一种名叫‘光明草’的东西。”小可汗低垂眉眼,道:“这种草叶很稀少,所以很珍贵,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那样,母河一直领导着这片草原,无论生了什么危险,先要保全的,就是母河的八大王帐,而当乌尔勒离开,草原王决定抹去黑暗动乱的历史之后,一些事情也要随之一同抹去。” 所以“源煞”的真相被掩盖。 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源煞”。 自然也不需要告诉西方边陲的人们,救治“源煞”的办法。 田谕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抿起嘴唇,耳旁嗡嗡嗡的回荡着风声。 一道惊呼。 前方的哨岗现了来者,而且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于是有人拥了过来,有人高呼着他的名字,有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一同生活过的人,如今拿着仰视和敬畏的目光望向自己,而他只觉得天昏地暗,耳旁的拥簇和呼喊声音都变得苍白。 逐渐演变成为人潮。 田谕颠簸着坐在马背上,神情木然而迷茫。 小可汗取出了白狼王帐的令牌,高高举起,这枚令牌,象征着母河至高无上的权威,在人群的注视之中熠熠生辉。 小可汗表明了身份,也表明了来意。 他们是来驱逐“源煞”的。 西方边陲雪鹫领的战士们,平民百姓,纷纷让道,膜拜顶礼,感激而又欣喜。 田谕沐浴着仰视前行,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目光疑惑地看着那些跪伏的人,有人在这场瘟疫之中失去了亲人,有人则是沾染了病症,不知何时会死去。 所有人都在恐慌。 田谕和小可汗的出现,就像是雪鹫领的救世主。 但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又一张的面孔,看着这些熟悉的,陌生的,痛苦的,欣喜的……一个个都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可如果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是源自于母河的疏忽,母河权力者的“自私”,对历史的掩埋,对他们的欺骗。 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 …… 风声回荡在悬崖峭壁间。 如呜咽。 如悲鸣。 那个采摘了草叶的黑袍男人,蹲在凸出的那块宽敞岩石之上,他两根手指轻轻揉搓着草叶,狭长弧线在他的揉搓之间,变成了一片凌乱齑粉,在风中飘零散开。 程然的神情有些苍白,他看着这个突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高大黑袍男人。 “光明草……” 东皇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收拢了龙牙山的所有源煞,心情很好,但当他觉察到这里存在的一股熟悉气息之后,心情便没有那么好了。 纷飞的齑粉,如银白的月牙碎屑。 像是星辰的光辉。 但更皎洁,更纯粹。 这株草叶里,蕴含着一种纯粹的,强大的,无垢的“能量”……很少有人见过光明草,但程然知道,磨碎这种草叶之后,在黑暗之中,能够看见一片驱逐雾霾的光明,这是与火焰不同的光明。 光明草的使用方法并不难,只需要用力揉搓,就会破碎。 不需要多么复杂,就可以看见“光明”。 熬煮成为药汤,能够驱逐一些琐碎的细小的疾病,只不过这种草叶,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只在古老的药典里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 东皇眯起双眼,看着这片溢散开来,熟悉而又令他厌恶的“光明”。 这株草叶里,蕴含着“神性”。 这是“源煞”最痛恨的“天敌”。 他面无表情,阴沉盯着那片齑粉散开,自己不在的日子,封锁在龙牙山的“源煞”,泄露了一部分出去,想必这里已经有人染上了煞气…… 他低下头来,俯瞰着那个神情苍白的采药人,这是一个药师,是来采摘光明草,替人治病的么。 那个采药人也在看着他。 两个人平静地对视了两三个呼吸。 程然努力让自己的思维保持平静。 他的直觉很敏锐,此刻浑身汗毛乍起,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衣衫被劲风吹得出沉闷拍打声音。 眼前的这个黑袍男人,是一个极其危险而且强大的角色。 逃命么? 不……不能逃。 自己逃不掉,况且在这里松手,自己也会死去。 他硬着头皮,再次望向那个给自己带来极大压迫感的男人。 风声呼啸。 东皇再一次伸手,将石缝里的另外一株“光明草”拽拉出来。 他面无表情问道。 “你想用它来驱逐‘源煞’?” 程然抿起嘴唇。 他现在的神情有些古怪,或者说惘然……他从未听说过“源煞”这个词,自己采摘这株药材,是为了寻找救治西方边陲无形瘟疫的办法。 东皇将这个男人的微妙神情看在眼里,捕捉到了这个有意思的细节之后,他已经猜到了这些日子生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讥讽道:“哦……是这样啊,这些年,草原依旧没有让我失望,还真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愚蠢,腐朽。” 程然谨慎起来。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不敢回答,冷静地打量着蹲在峭壁岩石上的男人。 东皇眯起双眼,他远眺前方,龙牙山的远方,丝丝缕缕的黑气,寻常人肉眼看不见,此刻在他的眼中,却是无比清晰。 “看来这些‘源煞’,也没有回收的必要了。”他轻声喃喃道:“你们被视为牺牲品,就先上路吧……作为我征服草原的开始。” 源煞。 牺牲品。 征服草原。 这几个字落在程然的心头,他心底咯噔一声,抬头看着黑袍男人。 东皇捏碎了手里的草叶,缓缓站起身子,黑袍如长夜一般舒展,光明湮灭破碎,似是脆弱的镜面,被山崖狂风卷走。 程然从嗓子里艰难的挤出了几个字。 “你是谁?” 这个问题在料峭山壁之间回荡。 年轻人的声音沙哑,带着血丝。 东皇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他俯瞰着这个自己踏入草原第一个见到的人类。 不止一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睁开双眼,杀死第一个对手的时候。 踏上灰之地界凤鸣山的时候。 横扫北境的时候。 击垮灞都城姜麟的时候。 他一直保持沉默,一直不予回应,因为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无法回答……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做什么。 而重回这片草原的时候,他回到了圆满。 一切的一切,就有了答案。 东皇平静道。 “征服者。” 三个字。 开口的那一刻,他脚底的那块岩石,出咔嚓一声的断裂声响,凸出的那一块部分,黑袍高大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 “两千年前‘源煞’的主人,死在乌尔勒手上的失败者。”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嘲讽。 “两千年后的……复仇者。” 他看着那个神情惘然,眼神惊惧的采药人,轻声道:“你应该猜到‘源煞’是什么了吧……很快,草原就会被‘源煞’蔓延,我会把这股恐惧带到母河,他们隐瞒了真相,否则你们不会如此凄惨。” 东皇平静道:“想要建立更加圆满的秩序,就必须要击碎已有的规矩。母河的权贵把‘源煞’的秘密藏起来,所以你们得病,你们受苦,你们死去,你们生活在恐惧之中……这一切都要怪罪于他们。” 他轻声喃喃道:“不要担心,我会帮你们把这些怨恨带到母河。” 东皇俯瞰着那个神情枯败的年轻人。 程然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但这几年来的思索,研究,似乎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那个黑袍男人的寥寥几句话,完美解答了他对这场瘟疫的猜想……也告知了他,所谓的“真相”。 东皇注视着他。 他像是对程然承诺,也像是喃喃自语。 “我会击碎这些规矩,废除已有的一切,给这片草原全新的未来。” 他笑了笑道:“比起乌尔勒,我才是这片草原上的王者。” 咔嚓一声。 那块巨大的岩石落下,砸中程然的身子。 鲜血迸溅。 坠落的沉重影子,急滑掠出猩红的轨迹,而踩踏巨石的黑袍男人,借着这股力道飞掠而起,像是一片沉重的阴翳,掠向了草原的中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渺小和伟大(五) “追煞符找到结果了么?” 从母河出的执行者,已经开枝散叶,抵达西方边陲的各个区域,以追煞符,去寻找“源煞”的根源。 田谕在雪鹫领内骑马前行,同时以神念沟通着令牌。 这里的确存在着浅淡的源煞气息,谁也不知道这股无形煞气,到底是如何分布,来自哪里,吸入多少会引“病症”……但只要驱逐了那片煞气的根源,那么这些病症,痛苦都会消散。 田谕眯起双眼,他身旁所过之处,是空空荡荡的屋楼。 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 两旁的屋楼,爬满了藤蔓,他翻身下马,望向有些破烂的木门,这里是曾经陪伴自己长大的地方啊……小可汗也翻身下马,他能够感到,田谕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丝怀念。 这一路走过来,让他看到了许多“母河”看不到的东西。 白狼王让他去西方边陲,临走之前,曾经有过叮嘱。 让他多看,多听,多去思考。 只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才能知道……此间竟然是如此疾苦。 母河富饶而又瑰丽。 西方边陲荒芜贫瘠。 如果不是亲自前来,他这辈子都无法想象到眼前看见会是这样一副画面。 而这其实并不怨他。 出生是无法选择的,有些人含着金钥匙坠地,阳春白雪,衣食无忧,哪里知道“何不食肉糜”这句话到底错在哪里? “前面就是‘程然’居住的地方。”田谕笑着摇头,“大家都走了,这里就只剩下他了,应该会很孤独吧。” 小可汗神情复杂。 两个人下马之后,牵着马绳前行。 “我离开的时候,老爹已经病得很重。”田谕轻声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以前救过许多病人,也照顾我和灵儿一起长大……程然不愿意离开这里,他身体不便,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马蹄声音太大,会吵到老爹。 而田谕这一次回来,没有与程然打招呼。 便是要给自己的挚友一个惊喜。 两人把马匹栓在了不远处。 田谕和小白狼的令牌得到了回应。 “金鹿领……无异常,一片太平。” “青蟒领,‘源煞’严重,追煞符指向北方。” “白狼领……” 66续续的声音,传递而来,田谕和小白狼两人对视一眼,神情凝重,西方边陲的地图在脑后里成型,开枝散叶的追煞符,此刻方向汇聚,勾勒出一道曲折的路线,这一路走过来,两人的追煞符也有所指引。 “指向的方向大概一致……”田谕皱眉,喃喃道:“很有可能,这片‘源煞’就汇聚在一个地方。” 那个方向,是西方边陲的龙牙山? “是好消息。”小白狼笑道:“至少这意味着,我们进行‘驱逐’的时候,不会太麻烦。” 田谕笑着点了点头。 “还有一会……去见见他?”小白狼犹豫片刻,提议道。 田谕轻轻吸了一口气。 其实他的心情有些忐忑,看着程然的屋楼,那里一片安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到来。 都说近乡情更怯。 但在抵达雪鹫领的时候,他倒没有这种感觉,只不过现在,反而心情复杂起来……从这里离开,如今再重逢,他已经不知该如何去与程然见面。 自己成为了白狼王的弟子,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老爹”的“病”,“源煞”的事情……又该去如何解释呢? 他推开屋门。 里面空空如也。 老爹躺在床榻上,瘦得不成人形,枯槁一般,床榻的木质柜台,还摆着一碗药汤,喝了大半,田谕坐在床榻旁边,神情恍惚,他轻轻按了按老爹的枯瘦手臂,动作轻柔,像是抚摸,眼神里满是心疼。 他脑海里想象出一幅画面。 就在之前,程然一勺一勺喂老爹喝下去,然后离开了这里。 看起来并没有离开很久……桌台上的书页随风飘拂,还有着新鲜的字迹。 小可汗的声音有些感慨,“你那位叫‘程然’的兄弟,还真是了不得,他列了上百种药材,一一尝试,针对煞气入体的症状……恐怕他留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照顾老爹的伤势,他真的想要治好‘源煞’?” 只不过。 在母河古籍封锁的情况下。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小白狼翻阅着古页,然后他瞥了瞥桌案上的厚厚书簿,密密麻麻的字迹,标注了这些药材的药性,适用性,大量大量的横线划去已经尝试着的失败品。 他的神情忽然怔住。 眼神变得满是不可思议。 小可汗的声音戛然而至,坐在床榻旁边的田谕有些纳闷,他站起身子,来到了小白狼的身边,看到了对方手指的方向,也怔怔站住。 书簿里,大量的删减,猜想。 最终得出了最后的几个答案。 而其中就有田谕和小可汗熟悉的三个字。 “光明草……” 小可汗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看着田谕,神情微妙到了极点,见鬼一般开口,喃喃道:“他……怎么做到的?” 田谕望向书簿,他的心头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书簿上,光明草的生存地,划去了好几个地点,还剩下一个区域。 他的神情陡然变了。 龙牙山。 …… …… “金鹿领追煞符,已抵达龙牙山脉。” “青蟒领确认无误,源煞来自于此地。” 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响起。 傍晚时分,黄昏落日,红光笼罩大地,这一行在西方边陲分别的队伍,重新在龙牙山脉汇聚,田谕和小白狼两人驱马赶到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完成了聚集,而追寻符圣大人的“追煞符”,抵达这里之后,大家的神情都有些古怪。 这里并不像是田谕说的那样。 追寻到煞气源地后,追煞符迸出强烈的反应。 无论如何去变换位置,追煞符的反应都只是一般……而靠近龙牙山断壁,那条湍流的位置之时,追煞符反应稍稍剧烈,但仔细感应,却找不到“源煞”的具体方位。 就像是……被人取走了。 一行人在焦急的寻找,符箓一直没有强烈的感应。 田谕神情苍白,心情愈焦灼,比起找“源煞”,他更在乎程然的下落,从屋子里可以得到程然出前往龙牙山的消息。 而他已经在这里找了大半天,呼喊无果,没有回应。 是错过了吗? 是擦之交臂吗? 他更希望是这样……而不是某个更坏的结局。 …… …… 夜幕降临。 西方边陲的穹顶,并没有月,阴云密布,沉闷的雷声回荡。 下起了雨。 丝丝缕缕的雨水,落在悬浮在空中的追煞符符纸之上,溅起连绵细长的雨丝。 原本寂静的追煞符,此刻忽然有了反应。 黑暗之中,浅淡的光华飘摇而起,一张符箓脱离而出,越过湍急的河水,向着那片巨大断壁掠出,呜咽的狂风声音,在山壁那一端响起。 田谕深吸一口气,踩在河水之上,他抬头望着上方,那张追煞符紧贴在山壁之上,吸附出一团浓郁的煞气,这场大雨,触了龙牙山“源煞”的倾泻……这是有人在此地刻意埋下的么? 他屏住呼吸。 一缕浅淡的血腥味道,透过雨丝传递过来。 味道很淡,很淡。 田谕忽然怔住,他极其缓慢地挪动头颅,向着自己身前,山壁的死角,那片漆黑之中看去,一块碎裂开来的巨大岩石,坠落砸在河床,砸出一个凹坑。血水被河水冲刷,只不过山壁上还有残余。 一个无力的,浮肿的身躯,被箩筐和麻绳别住,浮浮沉沉,飘飘荡荡。 穹顶一声炸雷。 田谕的脑海一片空白。 …… …… “找到了么?” 小白狼沉沉吸了一口气,蹚水来到田谕身边,声音陡然停住,他也看到了那个浮浮沉沉的身影……像是一朵凋零枯萎的花。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田谕。 田谕闭着双眼,肩头被大雨淋湿,面庞上布满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喉结翻滚,双拳紧攥,出沉闷而痛苦的呜咽。 他不用去看那个沉浮的身影是谁。 也不想看去那个沉浮的身影是谁。 河水鼓荡,漫过他的双膝,星辉与妖力覆上了一层冰霜,他站在龙牙山下的湍流之中,头顶的雷霆闪过大地,一片银白,映照出田谕苍白的面颊。 痛苦,纠结,悔恨,内疚?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绪,纠缠在一起。 田谕与小可汗并肩而立。 他轻声道:“他不该死的。” 如果母河能够公布“源煞”的历史—— 那么西方边陲,会不会有那么多人受苦? 这是一道蔓延的“因果线”。 见证了一切的小可汗,嘴唇枯白,不知道该说什么。 “节哀”两个字,到了嘴边,却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这两个字轻飘飘的显得可笑而又荒唐。 田谕继续轻声道:“都怪我。” 如果他可以早点下定决心。 如果他可以清彻真相。 如果他有能力,去推动一些事情,那么程然,或者像程然这样的人,就不会死去。 小白狼闭上双眼,咬牙沉痛道:“这不怪你……我们都是渺小的人……我们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田谕迈出一步,身子在大水之中摇摆,打颤,他继续前行,风雨吹打,最终抱起了那个软绵的身子,缓慢转身,最终来到了小白狼的对立面。 他轻声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都是渺小的人,我们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田谕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继续前行。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 田谕在心中问自己。 “总要有人变得伟大……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 第一百二十二章?千年宿敌 小元山。 “瞿离。” 山雾弥漫,一个伟岸的身影,坐在山顶,白狼王看着眼前的符圣,自青铜台之后,母河需要王帐处理的事宜大大增加,他每日都在与其他几位草原王商议,大大小小,事无巨细。 今日好不容易抽出了空隙时间。 符圣瞿离的年龄已经很大了,他的身旁,站着一左一右两位童子,一位捧茶一位奉剑,这些都是他以机关术制作出来的精妙傀儡,贴上符箓之后,栩栩如生,看不出有丝毫的僵硬之处。 宁奕第一次来小元山看到的那位童子,便是其中之一,符圣的本尊极其神秘,除却少数人外,并没有多少修行者见过他这副苍老的真实面貌。 在某种意义上,草原需要一些精神象征,譬如之前的雪鹫王帐大先知,再譬如白狼王帐的符圣。他们二人象征着庇护母河的古老传承……大先知和符圣如果一直“健康”,那么母河的修行者们也会安心许多。 毕竟这两千年来,妖族不敢踏足这里,是因为那位天启之河的存在。 元。 谁也不知道“元”是不是死去,还是活着,只不过陷入漫长的沉睡,但先知和符圣的这两脉一直延续。 几位草原王也相信,“元”大人在默默注视着草原。 白狼王神情复杂。 瞿离比起之前更瘦了,但是精气神却更好了,没有人能够抵抗岁月的侵蚀,即便是背负一半妖族血脉的草原修行者,符圣已经活了很久……作为一个不修行妖力和星辉的凡人,能够在紧密的“生活”之中活到一百岁,其实很不容易。 西方边陲的符箓,大部分的阵法,还有每年草原的优秀天才的修行……这些都需要小元山的帮助。 而如今,他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去麻烦符圣了。 是时候,让老人休息休息了。 瞿离坐在木质的轮椅上,他面前悬浮着一张四四方方的青木棋盘,这张棋盘没有任何的托物,两位侍奉左右的童子,距离棋盘有三尺之余,两钵棋子黑白坐落,悬浮摇曳,不如棋盘稳定,但是风气吹拢,只是摇晃,没有一枚棋子倾泻泼洒。 老人轻声道:“你想请我去联系老师……对吗?” 白狼王怔了怔。 符圣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坐下。 白狼王的身后,雾气之中,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去,身后已然多了一张木椅,他哑然笑了笑,这小元山处处禁制,处处符箓,机关,在青铜台一战之时,符圣曾引爆这些符箓,要与漫山的金翅大鹏鸟一同赴死。 白狼王本以为这里尽是杀伐机关,如今上山,却现老人在这里生活,哪里有半点杀机,闲云野鹤,逍遥世外,更像是一处长生洞天。 老人瞥了一眼,轻声道:“杀伐之术,都是老师留下来的,我悟性不够,算是愚笨,只能慢慢咀嚼,有生之年,能啃多少,便是多少……也算是对王帐有个交待。但这些‘机关’,却是我喜欢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小元山没什么人作伴,也就只剩下‘它们’了。” 白狼王摇头笑道:“您若是觉得无趣,回头我让王帐里选出几个聪明的年轻人,来侍奉您。” 符圣笑道:“如果他们能够像‘乌尔勒’一样,轻轻松松就把小元山的阵纹破开,那么我又怎会一直一个人呆在这山上?” 白狼王苦笑一声。 “元”留下来的传承,母河无数人想学,符圣也想要教,但奈何这是一件强求不来的造化事,那阵纹看起来晦涩至极,这些年一直有人来小元山尝试破解,但都是失败。 解不开阵纹,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 草原母河的几大王帐,培养出来的年轻强者,都是以武力为尊,修行人族的星辉,妖族的体魄,个个都是极其骁勇善战的天才,但遇到了这阵法与符箓之术,便只能抓耳挠腮,奈何不得。 白狼王端起面前悬浮的茶盏,双手捧杯,热气缭绕,他习惯喝酒,不习惯喝茶,所以只是捧着,热气升腾,这位草原王的神情有些犹豫,片刻之后,小心翼翼道:“能联系到吗?” 青铜台之后,那个击退妖族大能的身影。 烙刻在白狼王的心中。 草原能够有如今的太平,都是仰仗“元”,如果没有“元”……那么此刻的母河,已经是东妖域的掌中之物。 白狼王有些焦灼,他看着符圣,大先知死去之后,这便是唯一与“元”有联系的传承了……况且,青铜台的那一日,“元”大人还特地出手,抹除了小元山的符箓自爆。 这算是认可了瞿离吗? 老人摇头,干脆利落道:“不能。” 他向后靠坐,仰躺在木椅之上,两位童子立马上前,替他轻轻捶打着肩头。 瞿离缓缓道:“我是一个幸运儿……至少见到了老师的模样,以往的岁月里,不知有多少人枯守小元山,终其一生,未能见面。” 他顿了顿,苦笑道:“老师留下来的传承,如大海一般无垠,我只是挖掘了一角……我奉他为先生,他可不一定会认我这个弟子呐。” 白狼王的神情有些落寞。 他缓缓表达了来意,“草原的力量太过薄弱……乌尔勒还在母河之中沉睡,但即便他醒来,似乎也没有办法像两千年前那样,带领我们走向‘光明’。” 瞿离眯起双眼,看着白狼王。 白狼王犹豫道:“他还……太年轻了。” 与宁奕的几次见面,白狼王已经看清了宁奕的实力,人族的命星大修行者,放在这个年龄,是极其惊艳的成就,但是草原想要站稳脚跟,至少需要一个“涅槃”。 没有涅槃,就没有话语权,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羔羊。 “元”的寿命还有多久? 符圣不知道,白狼王也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一个道理,想要活下去,不能只是依靠别人,必须要依靠自己。 “草原需要一个能站出来的人……我想成为那个人。”白狼王的神情隐没在茶水雾气之中,他轻声道:“毕竟我是这草原上,距离那个境界最近的人。” 成为草原王,对修行境界的要求并不高,这是一种胆魄,实力,还有智谋的象征……八大王帐的草原王之中,白狼王的实力最高,已经是妖君境界,放到妖族天下,四座妖域,是相当强大的人物,但是想要独立带领草原,还远远不够。 瞿离神情凝重起来,隐约有了一些预感。 “你……准备做什么?” “草原的局势,不容乐观。”白狼王低垂眉眼,沉声道:“东妖域已经摸清楚了底牌,或许还会有下一次的袭击……如果下次来的不是大长老白长灯,而是那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白帝’,我们又该怎么办?” 符圣一滞。 “如果‘元’大人愿意出手指点,我想……试一试。”白狼王伸出一只手,指向头顶,严肃道:“试着成为涅槃。” 紧接着,他便摇头,自嘲道:“想必这么多年,不止我一个人有这个念头……我知道修行之事,容不得急躁,但眼下实在等不得了。我明日就会闭关,草原的诸多事宜,这几日已经安排好了。” 符圣轻轻道:“我劝你等‘乌尔勒’醒。” 白狼王问道:“他什么时候醒?” 老人沉默了。 白狼王摇头道:“他虽然在青铜台救了我们,但究竟是不是乌尔勒,能不能举起八面王旗,尚不可知……我并非不信任他,而是草原的未来,实在不可那么草率。与其等待别人来拯救,不如自己行动起来。” 小元山的两位木质童子,抬起头来,没有神智,却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人闭上双眼,思考了许久。 他叹了口气。 “或许……你说得对。” …… …… 大月高悬。 银光摇曳,水波如鳞。 盘坐在天启之河河底的水袖男人,像是沉睡已久的古代雕塑,他的面容精致,阴柔而又温和,面颊唇角旁边的两抹红点,在水光里折射出温暖的光华。 “元”缓缓睁开双眼。 抬起头来,平静看着这一切。 他一直都是是一个孤独的看客,这些年来,他不知睁眼多少回,长夜漫漫,这片河水折射出来的景象从未改变过。 水中月。镜中花。 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他已经见过一回……与乌尔勒在一起跋涉过的岁月里,他品尝到了这名为“情绪”的东西。 而此刻,元的心头重新浮现出这座熟悉的感觉。 他望向自己身旁,不远处,那个沉在河底,周身缠绕水草的黑袍年轻人。 元笑了笑,轻声喃喃道。 “那个人来了……你是不是,也该醒来了?” 天启之河的河畔,狂风卷过,枯叶摇摆,乌鸦尖啸,黑夜化为衣摆猎猎作响,风过之后,这里多了一道高大身影。 东皇面无表情,注视着这片母河。 他的袖袍间,翻滚着森森煞气……这源煞之力,如果投放到这条母河之中,那么整座草原的命脉,都将被他掌控。 只不过他并没有这么做。 东皇平静向下看去。 他的目光穿透河面。 他确定自己将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这条河水的河底,空无一物,除了一个“沉睡”的身影。 这正是自己此行寻找的目标。 他轻声笑道:“乌尔勒,好久不见。”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三天书执剑者,苏醒! 翻滚的水珠。 空白的思绪。 像是回到了,无数次梦境里看见的那个地方。 但这一次,不一样。 …… …… 磅礴生机,如野火一般蔓延。 八卷执剑者古卷,每一卷都蕴含着莫大的力量,从规则上来说……他们就是规则本身。 “山”,代表着“聚”。 “离”,代表着“散”。 生灭山离命运因果。 这些古卷,一卷一卷现身,在两座天下展露威能……而其中如果一定要按照强弱划分,那么“生”与“灭”,必然是要凌驾在“山”与“离”之上的。 每吸纳一卷天书,宁奕的实力都会得到巨大的增幅。 在东境大泽,他得到“山字卷”,跻身到十境,已经可以与命星境界的东境四劫之一,勉强厮杀,由此可见“天书”之强。 天都政变,在最后生命的将熄时刻,宁奕把“命字卷”从身体之中剥离。 但事实上,加上如今的这卷“生字卷”,他已经拥有了三卷执剑者古卷。 三天书的主人。 那副观想图的世界,生了一些变化。 …… …… 天启之河的河底。 水袖飘摇的“元”,缓缓抬起双臂,像是一条游鱼,排开水浪,摇曳至宁奕面前,那个站在岸边的黑袍男人,目光穿透母河阵法,破开虚妄,看得见宁奕,却看不见“元”……他的修为境界,已经远远过了此刻东皇能够感应的程度。 元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看着宁奕,像是在看着相识多年的“老友”,看着这张面孔上的气息,年轻稚嫩,却又饱经风霜。 缓缓抬起一只手来,触碰在宁奕的眉心。 生字卷那些未曾消融的残余力量,在“元”的指尖,加快了融化的度,化为醇厚绵长的神性,在宁奕的体内流淌。 宁奕的眉心微微颤抖。 他皱起眉头,浑身的肌肉都在战栗,这是一种不受控制的反应……生字卷的劲气刺激着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融入血液。 他的眼皮不断抖动,然后睁开。 …… …… 海水倒卷,白浪悬空。 宁奕有些惘然,看着自己的头顶,天幕悬浮着赤金的圣光,一整片星辰大海在头顶沉浮摇曳,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像是回到了万物死寂的摇篮之中。 而他就像是睡了一觉。 眉心还残留着一股酸涩,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记忆都出现了一些偏差。 空白的脑海里,生出了杂乱的野草。 凛冽的狂风。 一幕幕画面浮现而出,燃烧的灯芯,虚无的羽扇,爆血怒吼的白如来,巨大的金翅大鹏鸟妖身,炸裂开来的天启之河,坍塌的青铜台,倒飞而出的桌案和古觳……这些画面,先是间断的穿插,停顿,然后越来越快,变得流畅,所有的信息涌入宁奕的脑海之中,悬浮的失重感依旧存在,但这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宁奕握了握拳头。 “没有死……那么,就是我赢了。”他喉咙里沉沉嗬了一声,想到了自己最后时刻开启的小元山阵纹,还有一道模糊的水袖身影。 “是‘元’出手……救了我么?” 那道缥缈的水袖身影,给自己一种熟悉的亲切感,宁奕可以肯定……他从未与这位草原的守护者见过面。 如果在海底寝宫,看到那副“太乙救苦天尊”的画像……算是一种见面的话,那么他隐约猜到了自己对“元”心存亲近的原因。 “狮心王的麾下,曾经有一位古老的阵纹师追随,在红山战役打赢之后,那位阵纹师刻画了大量的法阵,为大隋的三司提供了此后两千年的防御工事……而唯一的禁地红山高原深处,九灵元圣沉睡之地,除了他,几乎也没有人能够踏入。”宁奕眯起双眼,喃喃道:“那里的阵法需要大量的神性……三皇子花费了巨大的代价。” 这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宁奕在揭开狮心王古棺之后,现了一个很小,甚至可以忽略的问题……神性这种逆天的物质,即便是剑器近,即便是大隋天都的皇族,也很难拥有,太宗皇帝最后就死在神性的燃烧之中。 不是每一位皇帝,都像太宗这般强大。 破开红山禁地,需要大量的神性,原因是红山主人“太乙救苦天尊”,本身就是神性的拥有者……像是徐清焰那样得上天垂爱的幸运儿。 于是红山的禁制,布置地理所当然,对于红山主人而言,神性只不过是她开门的钥匙……其他人没有这么多的神性,便无法开启禁地。 开禁地……很难。 但偏偏追随狮心王的那位阵纹师,做到了。 而且—— 宁奕在狮心王皇陵的古棺里得到了一个完整的“神性结晶”。 这位北境皇帝的一生坎坷,死因不明,最终竟然还留下了这么一颗神性结晶? 那个时代,很容易凝结出“神性”么? 还是说……狮心王本身,也是一个被上天垂爱的幸运儿? 前者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神性的修行,直接与最后一步的“不朽”挂钩,除非是诞生出不朽的远古时代—— 光明皇帝缔造的初代大隋,据说那个时代的灵气和星辉丰盈到满溢! 否则神性的修行都是无比艰难的。 而后者存在着可能……宁奕抵达草原之后,听说了许多狮心王的旧闻,这个在草原上被无数人敬仰的“乌尔勒”,当初登场,便是沐浴母河圣辉,以屠龙之姿站在了草原生灵的面前。 大家都称呼他是“神灵”。 那么……当初的狮心王,必然是一位天之骄子,修行出神性,能够解释。 那么“元”呢?不仅仅是“元”,宁奕在一开始踏入的那场雪龙卷之中,也隐约感应到了“神性”的力量,自己体内的那颗结晶因为雪龙卷而颤抖……那三位古代北境大将,身上似乎都有着类似的力量。 狮心王能够征服草原,依靠的……便是“神性”么? 混乱的思绪,在繁碎的凝结。 直到一枚漆黑的砂石,从凛冽的劲风之中吹来,划过宁奕的面颊。 那枚砂石的边缘极其锋锐,流线弧形,如刀一般,在宁奕面颊上刮开一道口子,但紧接着,不到一个呼吸,伤口甚至连鲜血都未曾溢出,便重新复原。 宁奕回过神来。 他抬起一只手,感应着自己体内充盈到近乎要炸开的那股生机……与刚刚吞下生字卷不一样,那时候的力量,是一团冷漠到要撕裂自己的狂躁劲气,而现在则像是温和的春风,悉听任从,只要自己轻轻吸气,便会迅鼓荡成一场席卷天地的龙卷。 “这就是……生字卷的力量么?” 宁奕喃喃开口。 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额的那片星辰大海。 天海交融。 倒悬星辰。 “古卷的观想图……似乎有了一些变化。”宁奕抿起嘴唇,他站在最高的山巅,凝视着穹顶那颗璀璨的星辰,他无数次跋涉古卷世界,砥砺神魂,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气息都无比熟悉……而头顶的那片星空,随着自己进入的不同,模样也会不同。 在自己未收集到山字卷的时候,这里是一片崩塌,末日来袭的模样。 执剑者的天书一卷一卷归位,白骨平原的世界规则也越来越稳定,至少没有漫天的流火,坠落的星辰,倒灌的海水……三卷古卷归位之后,宁奕像是回到了这个世界最初的,最太平的时刻。 但其实,不是这样。 天海已经有一些地方破碎了。 宁奕眯起双眼,当目光凝聚到一点之后,他感应到了一股极其厌恶的“气息”,就像是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对立。 在破碎的缝隙之中。 他看见了光,也看见了……影子。 一团坠落的,放大的,极砸至面前的,影子。 …… …… 天启之河的河水炸开,一团浓郁的黑雾破开层层禁制,如一柄利箭,陡然射入,水浪如圆形波纹,轰隆隆荡开,在他的身后不断扩散。 东皇的身子就像是一块玄铁,直接以体魄,撞碎天启之河残存的阵纹。 他的目标很是明确。 那个沉睡在河底的,黑袍男人。 “乌尔勒——” 河水之中,东皇的狂喝声音,如炮弹一般炸起。 他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狂热的神情,即便在与谪仙人对战的时候,他仍然保持着冷静。 当他苏醒,当他重新站起来。 他最大的遗憾,是输在了两千年前的那一战之中。 他最害怕的事情,是他击败当世的所有敌手,却失去了再与“乌尔勒”对弈的机会。 而现在,他盯着那团被水草缭绕的黑袍身影……那个男人身上的气息,与当初斩下自己头颅的狮心王,没有任何区别。 两者之间的距离,不断接近,再接近。 几乎是一刹之间,东皇就抵达了宁奕的面前。 天启之河的河水,爆碎肆虐,在他的身后,汇聚成一道清空的,颀长的螺纹龙卷。 黑暗之中,有一双金灿的双眼陡然睁开。 “轰”的一声。 天启之河的河底,沉闷的撞击声,水流的破碎声,将这片河底世界,如镜面一般震碎。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 东皇瞳孔收缩,他不敢置信看着自己全力递出的那一拳,此刻被对方五根手指攥拢,骨骼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音。 宁奕吐出一连串的气泡。 他幽幽抬起头来。 “你……喊我?” 第一百二十四章 复仇之战 天启之河,河水出沉闷的轰鸣。 东皇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水珠颗粒分明,两人中心,天地方圆,三丈,五丈,十丈……无数水流轰隆隆席卷,彻开,形成一片真空的球形领域。 黑袍破碎,无数“源煞”席卷而出,注入到这片真空领域之中,顷刻之间,无数黑气撞击这块球形,像是一团浓墨。 而炽烈的“神性”,从宁奕的掌心之中溢出。 宁奕攥拢东皇的拳头,他深吸一口气,吸收生字卷之后,他的体魄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五根手指用力,骨骼破碎的声音清澈响起。 “怎么可能?” 东皇瞳孔收缩。 他的体魄,纵观两座天下,同境之中,无人可以媲美。 大隋谪仙也不敢与自己撄锋! 竟然……打不过一个人类? 东皇狂喝一声。 又是一拳,重重打在宁奕的肩头。 这一次,宁奕没有躲闪,这一拳如炮弹一般,狠狠锤击在肩头血肉之处,炸得黑袍破碎,他喉咙出一声闷哼,在身形暴退之前,双手交错,狠狠将东皇的那条手臂卸了下来。 那片真空领域,破碎开来。 一条直线,撞击在天启之河的河内石壁之上,一路上破开水流,撞击之处,绽放一张巨大的蛛网。 真空领域的破碎,使得这片浓郁的“源煞”扩散开来,墨水注入清澈的母河河水,这片漆黑便如永恒长夜来临,以极快的度开始蔓延。 …… …… 东皇的一条手臂,被宁奕两只手掌拍得弯曲交错,不成一条直线,看起来相当凄惨。 他咬着牙齿,牙缝之间渗着冷气,缓慢力,将那条骨骼被拍碎的手臂续接回来……若是寻常的伤势,根本无需他自己动手,但此刻他的骨骼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渗入进去。 让他回想起了洛长生的那一剑。 是光明。 也是自己最厌恶的“神性”。 东皇沉沉吐出一口气,驱逐自己的伤势之后,这副受损的体魄,重新变得如金刚琉璃一般,而当他抬起头来,望向河水底部的远方,他的神情变得阴沉万分。 自己一拳,足以锤爆一位人族命星境界修行者的肉身。 甚至连神魂,宝器,都能够锤得破碎。 那个人类硬生生吃了自己一拳,这一击对拼,应该是双方各有盈亏,但总的来说,谁也不赚…… 但此刻,那一团浓郁的雾气,被噼里啪啦的神性击碎。 悬浮在空中的“宁奕”,眉心一团圣洁白光,如天神一般,周身缭绕着被神性驱动的雪白水流,化为一条雪白蛟龙,龙身蔓延,缠绕手臂,腹部,胸膛,最后将狭长的龙头,轻轻抬起放置在宁奕的肩头。 宁奕伸出一只手来,触碰着这条纯粹由生字卷生机凝化而出的“蛟龙”……这算是执剑者古卷力量抵达一定程度的显化,随着自己的心意,可以幻化万物。 他宠溺地拍打着那条雪白蛟龙的额,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势,东皇的那一拳,打得他肩头体魄就要破碎。 那一拳的确很强。 但生字卷的生机,在短短的几个瞬间,就将其治愈。 在生死厮杀之中……“生字卷”实在是一门太过于逆天的宝物,而这卷古书其实也并非是万能,如果宁奕去抵抗过自己当前境界太多的力量,那么肉身连同神魂,一同湮灭,即便是“生字卷”,也无法将其救回。 再者,就是“生字卷”的生机,也并非是取之不竭,这世上唯一无限的,就是无限本身,如今宁奕手上的生字卷,得益于“白帝”多年来的倾心培养,妖族天下无数朝圣地的积蓄,命星境界的厮杀,即便是断臂残肢,也可以轻松治愈。 但如果抵达涅槃境界,遭受重伤,那时候需要的生机,比起命星,要多出太多……再想要得到无穷无尽的“补给”,便有些困难了。 “是先天灵宝么?” 东皇眯起双眼,他松开双拳,又重新攥拢。 那个人类身上的气息,与当年的“乌尔勒”极其相似,但却又不太一样。 当年作为自己宿敌的“乌尔勒”,像是一片深海,难以看透深浅,但也没有棱角。 而现在悬浮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类。 就像是一把剑。 一把锋利的,要刺破万物的剑。 宁奕的声音,在天启之河的河底响起。 “这是什么?” 宁奕一只手触碰着生字卷游离在体外的生机,吸纳这卷天书之河,他能够感到呼吸都变得轻盈,微微转头,看清了天启之河的河底景象,他并没有看到“元”的身影……这位大能者没有现身。 是沉睡了吗? 还是不愿意出手? 此刻的天启之河中,流淌着一股令宁奕骨子里生出“厌恶”的气息……这些气息来源于那个“黑袍男人”的袖袍之内,无数煞气滚滚流淌,将天启之河的河水都玷辱,这里是母河最重要的地带,这些河水贯穿整片草原,是母河八大王帐所有人的水源补给。 宁奕丹田的“白骨平原”在咆哮。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出如此剧烈的“厌恶”,上一次是在东境千佛塔前,看到那团“影子”。 而不仅仅是“白骨平原”。 一直沉睡在宁奕神池之中的“狮心王结晶”,此刻前所未有的愤怒,整座神池都不再平静,一幕幕的画面,信息,如龙卷一般,在宁奕的神池之中翻彻,然后全部灌注到宁奕的脑海之中。 血与火的交织。 6地震颤。 铁骑轰鸣。 来自两千年前的记忆,还有一段“命运”,从宁奕在狮心王皇陵揭开古棺的那一刻……或许就已经注定。 那颗神性结晶,承载了狮心王的夙愿,还有残留的意志。 宁奕揭开古棺。 这段“因果”不可避免的生了……终有一天,他将抵达乌尔勒曾经守护的草原,见证“自己的”子民,接着奔赴战场,替古棺里的狮心皇帝,与他当年最强大的对手决战。 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他在这一瞬间,看完了神性结晶里所有的碎片。 然后念出了对方的名讳。 “东皇……” 看着那个高大黑袍男人。 宁奕轻声喃喃道:“竟然没有死,重新活过来了……是与‘影子’有关么?” 他伸出指尖,轻轻触碰着河水里的“源煞”,神性与之交触的刹那,雷霆灼目,指尖触碰的水流,直接在两股完全对斥的力量之下“湮灭”。 宁奕回想着自己在观想图中看见的那一副场景。 天海撕裂,黑暗将至。 自己在一开始看到的末日,是璀璨的金光坠落,漫天的神灵降临……而追溯这一切的开始,就是至暗之力撕碎天幕,带来“天海崩塌”。 这股至暗之力。 就是东皇身上的力量。 宁奕若有所思,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握住细雪的剑柄。 剑鞘之内,无数剑气撞击鞘壳内壁,只要拔剑,那么方圆一里地内,整片天启之河,都会被剑气撕裂……这些“源煞”不可蔓延,但宁奕无法阻拦全部的扩散,想要终结这一切,显然唯一的办法,就是终结眼前男人的生命。 东皇沙哑的声音,在河底响起。 “你与大隋的‘谪仙人’认识?” 宁奕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我在你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东皇笑了笑,道:“你的剑,似乎没有他的剑锋利啊。” 宁奕冷冷道:“你与他交手了?” 东皇置若罔闻,像是一个人在对话,他的眉心深处,颅骨之中,那一片光明仍然残余,而且无法被抹除,于是他总是陷入宝珠山的回忆之中。 他轻声笑道:“他的剑够快,够狠,但唯独多了一些‘仁慈’……所以他没有杀掉我。” 宁奕神情阴沉起来,心头有一抹不祥的预感。 “洛长生,现在在哪里?” 东皇低垂眉眼,略微有些自嘲,缓缓道:“他没有杀掉我,当然就是被我杀掉了。” “咔嚓”一声。 剑器暴动的声音。 宁奕的额头青筋鼓起,他压下胸口的剑气,不去相信东皇现在说的话,生死厮杀,心神绝不可以分散,但隐隐约约,想起了当初在蜀山,与姜玉虚大客卿的对话……洛长生一直在为“东皇”的那一战做准备。 在自己沉睡的时候。 那一战已经结束了么? 如果真的已经交过手了……那么东皇所说的,就是真的了。 因为他现在站在自己的面前。 宁奕长长吸了一口气。 不老山上,谪仙救过自己一命…… 那个衣袖飘然,不沾烟火气的家伙,的确是这世上最配得上“谪仙”二字的人物。 思绪全都抛开。 静心,归一。 宁奕平静而又漠然地看着眼前的黑袍男人,道:“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今天都会死。因为我不会有丝毫的‘仁慈’。” 东皇笑道:“是吗……只可惜,我今日来这片草原,不只是为了和你分出胜负的。” 宁奕皱起眉头。 他微微抬起头来。 沉闷的撞击声音。 6地的震颤,马蹄的洪流,这些声音隔着水流,隐约传了过来。 “我是来复仇的。” 东皇面无表情,道:“不仅仅是向‘乌尔勒’复仇,也是向这片草原复仇。” (今晚只有一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长夜 小元山。 白狼王忽然皱起眉头,“什么声音?” 瞿离的神情也有些变了,小元山周遭的符箓,屏蔽外界声音,但对于王帐领域内的气机,感应却是十分敏锐,就在两人谈话的时候,远方的大地似乎都在颤动。 白狼王神情严肃,站起身子。 老人抬起一条手臂,远方虚空的雾气之中,倏忽掠来一张符箓,被他五根干枯手指轻轻握住。 符纸摇曳,燃烧迸出金黄色的火光。 这张符箓名为“破妄符”,照破方圆十里的雾气与虚妄。 “轰”的一声,一副画面在两人面前燃烧升腾。 远方的大地,掀起如海水浪潮一般的轰鸣,远天的黑暗之中,有一抹更加漆黑的长线,如一线海潮般推进,草屑翻飞,鸟雀嘶鸣,这是一只浩荡而魁梧的铁骑长线,不知从何而来,却向着母河的王庭动了冲击,它们在黑暗之中驰骋,冲杀……或者说,它们就是黑暗本身。 “这是什么?”白狼王喃喃开口,他的大脑下意识陷入了空白,在他执掌草原权力的这数十年来,乌尔勒高原从未出现过任何能与王旗对抗的力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草原,而现在突兀出现的那只庞大军队,从未在高原上露过面。 一次也没有。 这是,从哪里来的? 符圣剧烈咳嗽起来,他一只手捂住嘴唇,指缝渗出粘稠的鲜血,大先知留下来的那封信,就在他另外一只手掌之中,被死死捏住,里面留下来的“传承”之力,被他强行以寿元催。 瞿离抬起双眼,盯住破妄符里照出的那一片景象,寒声道。 “是……亡灵。” 白狼王抿起嘴唇,有些恍惚。 亡灵? 他看清楚了那些奔掠在黑暗边缘的“铁骑”,那些极其彪猛的铁骑,各个面覆雪白骨骼面具,弯曲犄角,五官狰狞,一副择人欲蚀的凶戾模样,背负大剑,长刀,这些都是极其遥远的古代武器,甚至剑鞘刀背之上,还残留着那个时代的征服者的名讳。 “是东皇……他带着两千年前的铁骑来复仇了。”符圣闭上双眼,脑海里的前因后果串联起来,得到了真相。他苦笑道:“我们等到了‘乌尔勒’的回归,理所当然的, 也迎来了‘东皇’的复仇。” 白狼王闭上双眼,他只不过失神了那么一刹,这一切生的“丝毫不讲道理”,或许是因为先知死得太早的原因,草原的两场劫难,接踵而至,却没有人给出他一丝一毫的提醒……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这位在草原上个子最高的男人,盯住破妄符的景象,平静道:“看来我的闭关,是要推迟了。” 符圣笑道:“如果你早就把闭关提早的话,或许会更好。” 白狼王低声笑了笑,“西方边陲的‘源煞’出现之时,我就该意识到不对的……先知死后,我们这些草原王都变得愚钝了。” 披着白袍的男人没有犹豫,一把攥住“破妄符”,面无表情道:“如果东皇觉得,他可以像两千年前那样,随意蹂躏我们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符圣有些虚弱,仍然强打精神,柔声笑道:“去吧……祝你凯旋。” 那道白色身影转身离去,瞬间消失在雾气之中。 瞿离陷坐在木质轮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之上,两位宛若真人一般的侍奉童子,顷刻之间崩溃瓦解,化为一滩木屑,小元山上的符箓,禁制,都缓缓黯淡,老人没了更多的力气,胸口只剩下疲倦……那封大先知留下来的信谏,缓缓飘落,落在他的腹部。 他闭上双眼,似睡未睡,脑海里想着的是上一次见面,先知指着这片草原,对自己说的话。 老人轻声喃喃道: “不历劫难,如何涅槃?” …… …… 白狼王的身影穿梭在小元山的雾气之中,像是一柄疾射而出的利箭,迅破开雾气,没有丝毫的声息,在短短的数个呼吸就掠下山头。 远方已经传来了战鼓和吹号声音,白狼王帐麾下的战士们,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敏锐和警惕……自从青铜台事变之后,许多人“劫后余生”,心中满是庆幸,自己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而现在看来,大家都珍惜“活着”的日子。 白狼王的心情十分复杂。 雪鹫的反叛,已经给自己一个巨大的提醒。 大先知死去,草原少了一位能够指引光明的“先行者”,若是大先知还活着,那么东妖域的阴谋,乌尔勒的降临,以及东皇千年铁骑的复仇,应该都会得到“破妄”,这些线索其实早在一开始就昭现出来了……让这位草原王内心真正痛恨的,是自己不够敏锐。 西方边陲的“源煞”,若是一开始就能得到重视,那么“东皇”的突袭就绝不会像今日这般,让王帐陷入被动,一片狼狈。 这道宽大的白袍身影,在夜色之中掠入自己的领地。 白狼王的目光匆匆一瞥,战马怒嚎,披着雪白鳞甲的白狼甲卫正双手扶着头盔按下,银枪,弓弩,铁剑,都佩戴整整齐齐,此刻正是夜深休息之处,而如今篝火蔓延,夜色紧如搭弦的弓弩,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一片紧绷,甚至没有注意到草原王的到来。 “其他王帐通知了么?” 白狼王倏忽来到一位甲卫的面前,他的声音让这位负责传令的甲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头来,看清身份之后,立即低头沉声道:“大可汗,七座王帐都已知情,最先现异变的……是原先雪鹫王帐的留守者,如今消息已经传递开来,而且在二十五里外,已经生了第一拨交撞。” 白狼王道:“其他草原王在哪?” “金鹿王和黑狮王已经率先冲杀,其他几位草原王已经披甲整齐,在您的王帐等待。” 白狼王那个说出口的“好”字刚刚出口,身形便陡然消失。 他施展妖君境界的修为,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在这片王帐领地内掠行,如瞬移一般,撞破自己王帐的迎帘,接着步伐放慢,三四步如“踱步”一般止住前进趋势。 几一张巨大的地图,悬挂在最中心,除却金鹿和黑狮以外的几位草原王正在勾画着长线,灯火燃烧摇曳,他看清了那条长线蔓延的距离……这真的是一条漆黑如夜的长线,与母河近乎平行的黑色铁骑。 那几位草原王正在商讨着对战的细节,一道一道的神念,通过令牌传递,掠行在王帐之中,在短短的数个呼吸,数以百计的信息传递而来,各自领地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冲击。 “白狼。”青蟒王看清了来者,他沉声道:“小元山那边怎么说?” 今夜是白狼王上小元山,寻求那位大人帮助的时刻……而这场突袭的生没有丝毫预兆,几位草原王陷入了焦头烂额的应对之中,大家都在等待白狼王的回归。 如果能够带来小元山的“好消息”。 那么草原会得到一段相当太平的“庇护”,元很久没有与草原的修行者联系了,但至少在东妖域出手的时候,展露过一次真容。 然而白狼王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这一摇头,已是答案。 青蟒王苦笑一声,意料之中…… 他甩开其他念头,打起精神,声音沙哑道:“我想你需要知道刚刚生了什么……” 白狼王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桌案之上,平静道:“自东西长线,约莫十里,受到了不知名铁骑的袭击,这条长线还在扩散。” 青蟒王微微一怔。 白狼王松开按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破妄符的力量燃烧,这片景象在王帐之内升腾。 他深吸一口气,道:“是东皇的铁骑。” 几位草原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讶,而是对望一眼,眼中有些古怪。 “怎么……你们猜到了是他?”白狼王挑了挑眉,意识到了一些不对。 “不是猜到……”青蟒王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看着白狼王,轻声道:“而是有人提前告知了我们。” 青蟒王取出一枚令牌,轻轻推至白狼王的面前,他凝视着对方,眼神有些微妙。 “田谕,你最近刚刚收下的那位弟子……在西方边陲执行任务。” “他传递了一条讯令。” 白狼王伸出手,接过令牌,田谕传过来的神念波动,轻轻震颤,沙哑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荡。 “西方边陲的源煞清除已经完毕……我怀疑这场‘源煞’与两千年前的‘东皇’有关,龙牙山的主煞气已经被人取走。” 自己的弟子,声音似乎带着一股疲倦。 这条训令,传给所有的王旗权贵。 “我以白狼王的名义,请各大领地加紧看守,不要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诸位收到训令的时候,母河河水很有可能已经受到‘源煞’的污染,八王旗需要把所有的‘光明草’取出,严加看守,作为这场灾难的紧急储备,决不可丢失。” “西方边陲的灾难没有结束……这场浩劫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母河。” “长夜……已至。” 第一百二十六章 正视黑暗 “前面是什么?” “是黑暗。” “再前面呢?” “……” “是光明。” 马蹄的声音,剧烈的颠簸,在耳旁炸响的雷霆,让田谕从浑浑噩噩的沉睡之中醒来,他的半个身子挂在马背之上,骏马狂吼着在大雨之中狂奔,泥泞炸起,他的面颊上沾染了好大一块的泥污,闪电划过,照得这个男人面色苍白。 自从修行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无力,他趴在马背上,身子压得极低,十根手指酸麻,连攥拢缰绳的力量也没有,意识模糊而又混沌,说不清楚是梦魇还是回忆……他的脑海之中,总是回荡着幼年时候,他与程然对话的画面,坐在苍木的树梢,背着箩筐眺望黑夜的采药少年,回答了自己这两个问题。 那个时候,修行天赋远差程然,无法爬上苍木,气竭沮丧到极点的田谕,坐在地上,他努力抬头,拼命踮脚,却永远也无法比得上坐在苍木树上的程然。 他看到眼前是一片黑暗。 程然却告诉自己,再前面,是光明。 只要你能爬得再高一些。 后来田谕看到了“光明”,他东行跋涉之后,成为了白狼王的弟子,成为了草原上权力和位置最高的那一小批人,至少放到西方边陲,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爬上苍木树顶位置的人。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挚友,死在了黑暗之中。 后续的勘察任务,以极快的度推进,龙牙山石壁上的源煞存在气息,被追煞符一张一张的破解开来,整座山壁的源煞流淌情况,还有近十年来的泄露情况,都被完整的推演而出……而一个令人惊骇的真相也随之水落石出。 真正的“源煞”根源,已经有人比他们更先一步取走。 在两千年前,“源煞”是妖族用来打开草原门户的“礼物”,这份有毒的馈赠,是当初妖族共主“东皇”的力量来源,是一份近乎无解的毒药,而两千年后,重新将其取走的那个人……到底有什么企图,已经不言而喻。 这份“源煞”,封锁在龙牙山很久,这段漫长的时间内,并没有任何人现,这都要得益于“母河”对于过去黑暗历史的保护,以至于这个秘密能够长久的维系下去。 直到山壁在岁月的风化下破损,然后“源煞”泄露出去。 想要击败黑暗。 唯有正视黑暗。 田谕嘴唇干枯,在大雨之中,盯着前方的漆黑煞气,他已经听到了远方滚雷一般的马蹄声音,是母河所在的方向……由“源煞”掀起的暴动已经开始了么? …… …… “听到了么……这些声音。” 天启之河的河水,以东皇和宁奕为圆心,无数水流席卷彻开,化为一道磅礴龙卷,远方的声音,嘶喊,都清清楚楚传到了宁奕的耳中。 东皇缓缓道:“我曾倒在这里,也必将在这里站起。” 他抬起双臂,丝丝缕缕的“源煞”将方圆数里的母河河水都渗透,这一整条长河,被截下来,因为“源煞”之力的缘故,化为东皇的掌中之物。 宁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奕面无表情道:“你真的选错了地方……你在这里死过一次,也会有第二次。” 穹顶响起了沉闷的雷声。 大雨倾盆。 天启之河的河水倒开,因为两人悬浮的位置,被清空而出的河水,使得河面溢出一大截,而绵延漫长的雨线穿透两人之间的虚无。 宁奕在母河河水里浸泡了许久,汲取生字卷之后,他浑身都洋溢着一股温暖的力量。 衣衫徐徐变得干燥。 此刻穹顶降落大雨,这些雨丝落在肩头,溅出细腻的热雾。 东皇笑道:“哦……是吗?” 声音还没有落地。 一抹长光闪逝而过。 细雪的剑光,从剑鞘之中递出,一瞬之间,穿透大雨,骤烈的狂风,吹动穹顶瓢泼的大雨换了方向,几乎与地面平行,而这一剑的剑气,轻绵地就像是万千雨丝其中的一缕。 东皇的喉咙,飚出一道血线,这位两千年前的妖域共主,瞳孔收缩,以他如今的修为,竟然没有看清那一剑的轨迹,方向。 金刚体魄直接被这一缕剑气叩击,砸穿。 紧接着才是他的身躯,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陡然撞入身后的天启之河河水之中,这些被“源煞之力”渗透的河水,生出无数双搀扶的“手臂”,想要托住这位妖域共主,只可惜这些源煞手臂一条条的崩溃瓦解,还伴随着凄惨的鬼哭声音。 一道炽烈的神性风雷,击穿东皇的喉咙,带着他的身子直入河底,划过一道笔直的长线,正如穹宵之上划过夜幕的雷霆。 “轰”的一声。 宁奕面无表情,缓缓落在干枯的河床之上。 东皇以“源煞”搬空天启之河,落脚之处,能够感应到母河河底的“心跳”,这片大地本来温暖,而此刻因为“源煞”的附着,逐渐变得阴冷起来。 他居高临下,看着那个躺在河底的黑袍身影。 细雪剑已然归鞘。 拔剑不过一刹之间,当度快到极致,这缕剑光杀人无形……而作为剑主的宁奕,在外人眼中看来,甚至看不清拔剑的动作。 东皇躺在河底,面色无悲也无喜,他能够感到自己喉咙里的鲜血溢出。 大隋的洛长生能用剑气重创自己。 但没有想到……同境界之中,还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他平静感受着这股至强的“破坏之力”,自己的生机在源煞的弥补之下重生,汇聚,而这一剑则是源源不断的再破坏。 这是比“源煞”还要凶戾的破灭之道。 东皇轻声笑道:“你与当年的乌尔勒不一样。” 宁奕平静道:“我叫宁奕,我从来就不是两千年前的乌尔勒。但我和他有一点一样,我会在今天, 重新杀死你,然后还草原一片光明。” 东皇听到这句话后,微微失神。 他极复嘲讽意味的笑了笑,以相当“赞同”的腔调,沉闷地嗯了一声。 高大的黑袍男人,有些吃力的挣扎了一下,接着缓缓站起身子,同时伸出一只手,轻轻抹过脖颈,那缕剑光就在指尖的黑煞之中荡开,被他拎出来,掷向远方,数里之外立即传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来一声炸响。 河水鼓荡,漆黑与光明纠缠。 “你说得对……”东皇看着宁奕,戏谑道:“有一点,你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自诩‘光明’。” 宁奕皱起眉头。 东皇的喉咙裂开了一道血口,执剑者的剑气,是世上最强悍的灭杀之力,专门灭杀“影子”的浩荡光明,此刻竟然在东皇“源煞”之下,缓缓愈合,血肉可以重补,但留下来的伤势却很难彻底消除。 于是东皇的声音,听起来便像是撕开了声带。 他沙哑笑道:“你们觉得黑暗是坏的,光明是好的……你们口口声声说要给他们光明,那么当初的乌尔勒给了吗?他杀死我之后,草原得到光明了吗?” “世界可以迎来‘永恒的长夜’,永夜之时,一片漆黑。” “但世界决不会迎来‘永恒的光明’……因为只要有光,就会有影子。”东皇缓缓揉捏着脖颈,吐字声音愈低沉,“人站在光下,就避不开影子……为什么不去想一想,到底黑暗意味着什么?” 宁奕沉默下来。 “如果有一天,草原会毁灭。”东皇平静道:“那么造成这一切的,决不会是‘黑暗’本身,而是你们自己。” 他抬起一只手来,源煞之力在掌心汇聚如珠。 一副画面,扭曲升腾。 东皇向后缓缓退去,他的周身,水流翻滚,煞气凝聚。 平静的声音响起。 “在永夜来临的时候,人们不应该躲避,而是应该试着去学会……” “正视黑暗,接纳黑暗……然后,加入黑暗。” 天启之河的河水,轰然沸腾,翻滚。 宁奕神情难看,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景象。 漫长的长线,雾气隐约,缓慢扩散,两拨铁骑对撞,冲杀,入骨入肉。 披戴着雪白骨面的亡灵铁骑,“缓慢”推进,但势不可挡。 这样的一副画面,不仅仅出现在宁奕的“面前”,源煞之力所过之处,草原的各大王帐,所有的修行者,备战的战士,准备出的弓弩手,还有坐在王帐内的那几位草原王。 黑潮的冲击,缓慢停滞。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在雾气之中凝聚,浮现。 东皇抬起一只手,漫长的铁骑长线,在此停滞,厮杀仍然在继续,但所有的声音,都不在源煞的画面之中显现。 他的面容并不显得阴森,而是平静,真挚,而且温和。 踏入草原,跋涉千里。 汲取“源煞”之后,这股力量,渗透到了草原的绝大部分地域……而他所需要的,其实就是两个地方。 西方边陲,以及母河。 他让这副画面出现在这两处地域的人们面前。 西方边陲和母河,意味着贫穷与权贵。 这是完全处于上下级,压迫的两个阶层。 但事实上……上与下,在某个特殊的时候,会颠倒过来,就像是光与暗,从来就没有好坏对错之分。 跋涉在千里之外的田谕,忽然心头咯噔一声,抬起头来,他也看到了源煞雾气之中的画面。 (本章完) 第一百二十七章 燃烧火焰,成为黑暗 “如你们所见……” 低沉沙哑,而又浑厚的声音,在源煞的所过之地,整片草原的上空回响。 煞气围绕着东皇,他的衣袍在黑夜之中肆意鼓荡,群鸦缭绕。 这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人,悬浮在母河战线的上空,他平静俯瞰着自己身下的众生。 “我动了一场战争。” 亡灵铁骑,冲破黑雾,源源不断。 当年战败之后,这片草原埋骨的铁骑,带着极其强大的怨念,如今在源煞的加持之下,重新破土而出。 黑夜是他们的安睡地,也是他们的理想乡,刀剑破土,刺穿泥泞,重重击打在母河修行者的甲胄之上,两只铁骑队伍交撞,亡灵铁骑被银质剑器刺破之后,狰狞怒吼着化为齑粉,回归黑雾……而这样的一种死亡,不像是死亡,更像是重生。 因为“源煞”的缘故,所有人都能够直面这场战争。 母河的修行者浴血奋战。 而在战场之外的人们,得以亲眼目睹这一切。 …… …… 西方边陲。 风雨飘摇之际,雷霆炸响,许多人离开屋楼,抬起头来。 一双双眼眸望向空中。 源煞凝聚而出的影像,由模糊变得清晰,空间波动,阵阵荡漾。 东皇的漆黑身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的声音在整片草原上空回荡—— “我动了这场战争,但针对的不是草原……只是草原上的权贵者。” 他说话的语很慢。 微微偏转头颅。 望向某个方向。 于是西方边陲的所有人,都与他的目光,隔着千里距离,遥遥对撞。 那个身披黑鸦与长夜的高大男人,轻声笑道:“如果不出意料,看到这一幕的你们,现在一定想要杀我吧……西方边陲的‘瘟疫’,还有如今冲击母河的铁骑,都是出自我的手中……” 走出楼屋的那些西方边陲子民,一个个神情茫然,对望一眼。 他们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西方边陲的“瘟疫”,不是天灾吗? “你们尽管愤怒,尽管怨恨……但在这之前,我要很遗憾地告诉你们……一个真相。” “一段被母河,被八王旗掩埋,不愿意告知你们的,黑暗历史。” 俯低身子,在马背之上的田谕,神情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的心头彻底冷了下来,大雨拍打丝,他的衣衫全都浸湿,面容苍白。 穹霄雷霆闪彻。 东皇的面容被雷霆照亮。 “这场‘瘟疫’的直接引起者……不是我,而是你们眼中高高在上的母河。”东皇平静道:“他们拥有‘解药’,但他们绝不会赠予你们,他们知道一切的原因,但他们选择沉默……因为你们自始至终都不重要,只是一颗弃子。” 雷霆自西方边陲上空划过的时候,惊起一片哗然。 一道又一道困惑,惘然,质疑的眼神,望向那团漆黑的源煞雾气。 就连在战场上厮杀的那些铁骑,有些人也是目光诧异,不敢相信东皇口中说出的话……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此刻沉默肃静的白狼王庭,五位草原王齐聚的王帐之中。 早早奔赴战场的金鹿王和黑狮王,神情坚毅而冷漠,但眼神深处则是有一些躲闪,他们不敢抬头直视那道漆黑且庞大的身影,也没有去回应四周那些错愕的目光,两位上三姓的草原王,沉默低下头,按住自己腰间的长剑,一言不。 沉默。 就只剩下了沉默。 王帐之内,几位草原王的神情都是一般难看,他们作为草原最高权力的拥有者……对于过去的那段黑暗历史,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为了巩固母河的统治,为了塑造八王旗的神圣形象,他们自然而然的将过往的黑暗历史抹去。 迫害那些遭受“源煞”侵蚀的病者。 曾经犯下累累罪行,残酷无度的那些草原王。 沾染过血污的母河…… 以及“源煞”本身。 白狼王面色苍白,他怔怔看着源煞之中,悬浮在千军万马上空的那道身影,东皇的目光平静望向每一个人。 一个人,对视千万人,眼中浩瀚如深渊。 …… ……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 那么从东皇收拢“源煞”的那一刻起,结局就已经注定……草原输在了最开始,从他们决定隐瞒“源煞”真相之时,就注定无法对抗黑暗。 宁奕悬浮在天启之河的河底,无数河水缭绕,剑气不断与源煞碰撞,清开一道空荡的圆形领域,他平静看着远方的东皇,那个男人说的一点也没有错……黑暗不可能抹除。 因为畏惧黑暗带来的动乱,而选择欺骗,隐瞒,躲避。 只会带来更大的惨败。 他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天启之河,那团圆形的领域还在扩张,神性剑气不断衍生,与源煞做着炽烈的碰撞……这条母河的河水已经被煞气玷污,唯一能够对抗的,就是执剑者的浩荡光明,东皇留下了一角衣袂,宁奕也留下一缕剑气。 两两抗衡。 他的身形瞬间出现在王帐之中。 “乌尔勒——” 营帐的煞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宁奕的出现,重新将这份注意力拉回。 “我睡了多久,生了什么?”宁奕快扫视一眼,他望着那团煞气,“给我一份详细的情报,越细致越好……不仅仅要草原的,北境一定也生了大事。” 很快,一块玉佩便递了过来。 宁奕拿起玉佩,平静以神念汲取着其中的信息。 而东皇的声音,仍然在战场之上回荡。 “仔细回想一下……母河的权贵者,给你们带来了什么?锦衣,玉食,长生,安稳……还是战乱,动荡,谎言,疾病?”那个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声音轻缓,戏谑笑道:“他们不知道你们每天有多少人死去……他们也不在乎……毕竟这世上不存在所谓的‘感同身受’……对吧?” “除非,他们亲自经历这种痛苦。” 东皇俯瞰着这片浩荡的长线,平静道:“世间万物都需要‘秩序’,而当一切紊乱的时候,需要一个人将他扶正。” “我只是一缕火星……”他木然开口,徐徐说道:“而诸位被压迫者,才是真正的火焰,从来就没有黑暗,一切只因为我们还没有燃起,需要那么一个合适的时机。” 他微笑道:“这场战争开启,就不会停止,每一个人,每一刻,都可以选择加入……如果你想要推翻这场不公平,想要撕碎母河权贵的丑陋嘴脸,那么欢迎你们燃烧自己,加入黑暗,或者……照亮黑暗。” …… …… “他扭曲了事实,把母河彻底对立到了西方边陲的敌对方。”青蟒王盯着那团煞气,喃喃开口,“事实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样……” 王帐内的气氛极其压抑。 死寂到了极点。 “事实是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质问。 青蟒王被问得哑口无言。 “事实就是,我们隐瞒了‘源煞。’” 白狼王的额青筋鼓荡,他攥拢掌心,压抑几乎满溢的怒火,沙哑道:“谁会相信‘撒谎’的人?如果一个谎言被拆穿,此后即便所说的都是真话,也不会得到信任……” 那团煞气之中,黑袍翻滚的男人,保持着简单的缄默。 不再说话。 因为不再需要说话。 他已亲自将母河送上了审判台。 而正如他与宁奕在河底的那番对话……如果有一天,草原会被推翻,那么做出这一切的绝不是黑暗本身。 而是他们自己。 没有比“人心”更锋利的铡刀,如果想要推翻光明,实在太过简单,只需要证明“光明”是一个谎言,那么信仰就会动摇……当所有的人,都不再去追随这个方向,哪怕真的有光,也会湮灭,破碎,化为漆黑。 这些亡灵铁骑,与王帐之间的厮杀,只不过是一个开头。 攻打母河的结果,已经不再重要。 东皇口中的“复仇”,还有“征服”,绝不是以血还血那么简单,他要瓦解乌尔勒建立起来的一切,不仅仅是这条母河周围的建筑。 东妖域击垮了青铜台,还可以再建。 但母河的地位一旦被打垮,那么即便没有铁骑,草原也会自我毁灭。 这是狮心王留下来的最重要的东西……八面王旗,象征着光明的希望,西方边陲,还有各地的子民,可以放心的把未来交托给执掌王旗的权力者。 东皇击垮八面王旗的尊严。 只用了一个他们曾经翻下来的错误……一个很小的“谎言”。 在西方边陲,饱受“源煞”折磨的难民心中,种下了一个种子。 那些手握解药的权贵者,如果知道他们身上的痛苦,还会如此么? 想要知道答案,就要让母河权贵感受痛苦……那么,要怎么做呢? 网帐内,轻轻的声音回荡。 “燃烧自己,照亮黑暗,熄灭之后,成为黑暗。” 宁奕手中的玉佩,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草原生的事情,北境生的事情……此刻烙刻在宁奕的脑海之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与源煞雾气那一端的黑袍男人隔着虚空对视。 正视黑暗之后,怎么样成为黑暗? 把自己燃尽。 光明或许会有,但熄灭之后,什么也不会剩下。 (今天就一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吾之剑指,所向披靡 大雨滂沱。 一行从西方边陲奔行,全前往母河王帐的队伍,在大雨之中停下行进……这只队伍里的每一个年轻人,此刻都是神情惘然,他们身上披着的麻袍全都被雨水打湿,星辉燃烧,雨水袅袅化为雾气,身下的骏马躁动不安,以四蹄擂打地面,而后没过多久,似乎是感应到了各自主人的情绪,这些马儿逐渐由暴躁变得温驯,最后低下头来,咀嚼着寒冷的霜草草屑。 田谕淋着大雨,他的额头已经不再热,之前那种浑浑噩噩的梦魇感,此刻全部消散,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助。 母河执权者,在当年埋下来的“祸根”,现在形成了一场火焰。 田谕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自己的家乡,他将所有的亲人都接到了白狼王帐,而现在毫无疑问,他连同整片母河的“权贵”,都成为了人民的公敌,那个从两千年前复活的“东皇”,在这场草原的战乱之中,掌控了最重要的东西。 人心。 东皇想要的或许不是新秩序的建立。 他只是单纯想要摧毁母河,想要破坏乌尔勒建立的制度。 如果这场战争,继续蔓延下去,很快就会有西方边陲的人民加入到对抗母河的斗争之中,而且数量会越来越多,而它象征着的,并不是母河的战役会变得愈艰难,而是草原制度的崩塌,即便母河最终取得了胜利,也无法继续巩固统治。 小白狼来到了田谕的身边,声音沙哑:“现在有某个人,提前做出了你想要做的事情……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是无法挽回的,不可逆的。” 雨水的光芒,在两人身旁淡淡扩散。 “埋得越深,伤得越深。”田谕低垂眉眼,他摇了摇头,艰涩道:“事实上,如果我早一点就把这件事情告诉西方边陲……那么结果会截然不同。在‘源煞’一开始的时候,母河就出手解决这场灾难,没有造成太多的伤亡,没有造成太多家庭的破散,没有很多人死去,然后向着这些人公布我们的‘过错’,历史终究只是历史,掀掉这块遮羞布,王帐或许会耻辱,但至少能够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犯过错,我们正在改。” 小白狼沉默下来。 他抬起头来,道:“但是……现在怎么办?” 一切已经生了。 “与其担心‘母河’能不能回到最开始的地位,不如担心……这场战争该怎么结束。”田谕抬起头来,看着四面八方漂浮着的“源煞”,他痛苦的咳嗽一声,沉闷道:“东皇的铁骑正在冲击着母河的防线,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如果我们能够杀死他,那么这场动乱,至少能够告一段落,西方边陲的民意已经出现了问题……杀死东皇,我们还有机会去补救。” 整片草原,都弥漫着“源煞”。 这股瘟疫,象征着东皇的降临,而没有人比田谕更清楚,源煞的数量到底有多么庞大……在龙牙山以追煞符清缴当地煞气,足足花费了数个时辰,还只是一点残余,而根据后续的推演,整片龙牙山石壁,应该都被源煞所布满,真正的煞气凝聚,应该不是雾状棉絮,不是气态,而是水滴,甚至可能是凝固的结晶,这样的一颗结晶,掌握在东皇的手中,会带来比铁骑冲杀更大的灾难。 他是一个彻底的毁灭者。 而唯一能够制裁东皇的,就是两千年前,就站在黑暗对立面的那个人。 田谕望向母河的方向,喃喃道:“乌尔勒……” …… …… “嗖”的一声。 东皇的面前,多出了一道漂浮的黑袍身影。 宁奕也披着黑袍,只不过他的袖袍之间,溢出清脆的噼啪声音,灼目的雷光,神性,剑气,映照得他面颊时而白,他的身上没有东皇那样的阴翳,更像是一道纯粹的光。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里,却像是隔着一道天堑。 高空凛冽的风气,吹动东皇和宁奕的衣袍,鬓。 两人身下,是互相厮杀的铁骑,东皇的“旧部”——那些从不知名黑暗之中爬出的古老铁骑,数量源源不断,只要那团源煞黑雾未曾散去,这些铁骑似乎便不会穷竭,而母河的战力已经倾巢而出,漫长战线之中,已经有溃败的趋势。 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 黑与白。 暗与光。 “我已经……赢了。”东皇看着宁奕,一字一顿,声音愈宏大,道:“到了现在,你还能像之前那样,以为自己象征着光明吗?你看得到西方边陲那些人现在愤怒的神情吗?乌尔勒,到了现在,你还觉得……自己当初没有做错么,母河没有做错么?” 他看着宁奕,像是看着当初那个戴着狮心面具的男人,此刻像是回到了两千年前,脑海里浮现的,是在天神高原厮杀到最后的画面。 当时那个戴着狮心面具的男人,居高临下,对着自己宣布着他的胜利。 而现在情况反了过来。 东皇笑了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下,前赴后继的死去的人,那些被自己铁骑埋葬的生命,被吞没在源煞的洪流之中,复仇的快感填满了胸壑,现在他更想要看到“乌尔勒”的受挫。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宁奕,想从对方眼中看到痛苦。 然而并没有……宁奕的眼神深处有着诸多遗憾,知晓了前因后果之后,他便一直沉默。 那团悬浮在所有人面前的源煞气息,还在倒映着这里的景象,于是宁奕沉默,所有人都能看到他的沉默,这位在母河青铜台一战“天神下凡”的年轻人,被符圣,白狼王,认为是第二个“乌尔勒”的年轻人,在东皇的语言之下,已经无法开口,无法还击。 这样的一幕,已经印证了东皇所说的事实。 在西方边陲,更多不愿相信的人民,神情苍白,心神受挫。 大雨摇曳。 宁奕缓缓开口。 “母河错了。” 这四个字,如雷霆一般落下,宁奕说出口的声音很轻,落在王帐这些草原王的心头,却很重。 然而东皇却皱起眉头。 宁奕轻声道。 “所以我们正在承受着代价。” 白狼王嘴唇枯白,他注意到宁奕用的词,是“我们”,而不是“他们”……这两个词之间只相差了一个字,但真正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另外……我不是乌尔勒。” 宁奕看着东皇,他轻声道:“我姓宁,单名一个奕……但你说得没错,我与‘乌尔勒’有着一些很像的地方,比如我和他,都喜欢自诩光明。” 他悬浮在东皇的对立面,平静道:“人们总要去学会,总要去看见……这就是光明存在的意义,而没有黑暗,人们就不知道珍惜。我和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东皇轻声笑了。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有些好笑……尤其是从这个修行境界与自己一样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来,他有什么能力,他只不过是一个命星,他又背负了什么责任? 宁奕的眉心,一缕青灿的光辉,愈盛大。 “生字卷,开。” 他一只手指按在眉心之处。 磅礴的生机,轰然从眉心之中卷开,如当初“元”倾开天幕一般,这场骤雨洒落,生机也同时降落,来自母河的无数铁骑,感受到身上的痛苦,陡然减轻三分,伤口生光,剑气萦辉,他们抬起头来,望向这份馈赠的来源处,然后默默攥剑,继续前冲,与“源煞”黑雾撞击在一起。 漫天厮杀声音。 宁奕闭上双眼,继续轻轻道:“山字卷,开。” 第二抹青光跳跃而起。 远方的天启之河,无数缕漆黑的杀气,不受控制的飞跃而起,一整条漆黑的,受到污浊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分离开来,黑与白在“山字卷”的力量操纵之下,上下分离,漫天清澈的母河河水,重新哗啦啦落回河床。 东皇的神情陡然阴沉。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还有一卷命字卷……此刻在徐清焰的手上,自己未能炼化。 他缓缓睁开双眼。 充满威严的声音,在草原上空响起。 “王旗,归位!” 一道骤烈的鹰隼长啸,像是要击穿虚空,砸碎一切。 那杆插在雪鹫领地,无人触碰的王旗,陡然升空,化为一道疾射而出的流光,掠向雷霆闪烁的穹顶。 轰隆一声,雷光乍现。 与此同时。 王帐内,几位草原王手中的“王旗”,都不受控制的飞出,一道道流光,轰然飞掠。 如烟火一般炽热,逆着磅礴大雨。 这道雷光消弭之后。 一二三四……一共八道光芒,悬停在宁奕的前后左右。 白狼,金鹿,黑狮,银熊,火狐,青蟒,雪鹫,云豹! 他看着东皇,平静道:“乌尔勒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背后象征的意义。” 宁奕回想着当初在红山石壁上看到的那一行字。 吾王剑指,所向披靡。 他一字一顿道。 “吾之剑指,所向披靡。”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临 “吾之剑指,所向披靡。”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 一抹剑光,自天地之间浮现。 细雪出鞘。 八面王旗呼啸,风云聚变—— 草原上,自从两千年前的“乌尔勒”之后,便再也没有人能够获得这八面王旗全部的认可。 白狼王帐,几位草原王掀开布帘,看着那道闪过穹顶如雷霆般的剑气,神情恍惚。 东皇的咆哮声音,被盛大的雷鸣淹没。 悬浮在空中,身材极其高大的黑袍男人,并没有将“老龙钟”带离凤鸣山,此刻,他浑身上下并无宝器,只有溢满袖袍的“源煞”,于是抬起双手,掌心推出一片漆黑大海。 这片汹涌澎湃的源煞大海,与宁奕的剑气撞在一起。 一缕光明,破开黑暗,如电蛇一般摇曳,撕咬。 与天启之河的河底一样,东皇看见了这缕剑气,也感知到了这缕剑气……可是,无法防住这缕剑气。 这就是剑修的剑! 修行到大成之后,即便有人能够看见出剑的剑光,也无法挡住! 东皇怒吼着抬起双臂,以自己的肉身体魄,去硬撼宁奕的这一剑。 执剑者神性风雷,在三卷天书的加持之下,变得骤烈无比,破开源煞大海之后,与东皇狠狠撞在一起,下一刹那,黑袍男人的身躯便被这缕剑气贯穿,漫天猩红鲜血瓢泼,与大雨一同蒸,化为浓郁的雾气。 东皇额向下,保持着双臂护住额头的姿态,向着地面坠落,他的黑袍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胸口被神性一剑打穿,一道拳头大小的豁口,打通前胸后背,打出一个可以容纳一臂的空洞,而此刻,随着他的坠落,无数源煞煞气追随,将那袭飘摇的黑袍填补,接着涌向那块空洞的血肉。 宁奕微凝双目。 黑暗是东皇的归宿,也是他的起源……黑暗不灭,那么他就不会死去。 这是“影子”的特性么? 这算是宁奕第一次与“不灭者”真正意义上的生死厮杀,执剑者感应到了极大的威胁,狮心王结晶也无比高涨……到了现在,已经可以断定,从两千年前苏醒的东皇,与“影子”有着直接的关系。 坠落到战场中心的东皇,在空中翻转身子,最终双脚狠狠踩在大地上,敌我不分的震飞周遭数十丈方圆的所有“生灵”,雾气和铁骑都横飞出去,落地之时,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但面容却仍然苍白。 与“姜麟”和“白如来”厮杀,他根本就不需要防御……同境界之中,能够击破自己体魄的修行者,已经是凤毛麟角,而面对谪仙人洛长生的时候,他则是选择以肉身体魄对打消耗,如果宝珠山那一战,正常开展下去,那位大隋寄以厚望的年轻天才,应该会硬生生累死在气机角力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洛长生一开始就要摆出杀招。 而眼前的“宁奕”不一样。 与那些人,都不一样。 这个人类剑修,既有着能够击穿自己体魄的杀伐手段……也有着寻常人类所不具备的强悍体魄。 东皇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眯起双眼,寒声喃喃道:“这股力量,专门为了克制我而诞生么……” 他皱起眉头,脑海之中的记忆再一次翻搅起来。 雾气,嘶吼,咆哮,间断的,不连续的画面,最终停顿。 剩下来的只是痛苦。 与之前无数次的回忆一样。 他能够想起“死前”的画面,“醒后”的画面,却无法想起两者之间的时间线里,到底生了什么……一个极深的困惑,埋在他的心底,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他能够在这片大地上重新睁开双眼,重新站起身子。 而醒来之后,他的身躯之中,灵魂深处,便多出了一抹强大而不可磨灭的力量。 这股力量,与自己生前拥有的源煞看似“相似”,但实则“截然不同”。 而自己在龙牙山取得“源煞”之后,这股不灭之力,便彻底统御了“源煞”,同化而且将其大大增强……东皇能够感到自己实力的大幅增加。 然而这个人类剑修的剑气,竟然完全克制了自己。 他体内的那股力量,像是一面坚不可摧的盾。 而宁奕体内的神性,则是无坚不摧的“剑”。 坠落在地,东皇向前掠行,他的身材极其高大,奔跑起来,与骑在马背上的铁骑一个高度,两个呼吸的冲刺,一只手按住迎面撞来的铁骑,手掌按在对方面门之上,瞬息之间,那张躲闪不及的面容,因为痛苦而剧烈扭曲起来。 一张完好的人脸,冒出嗤然升腾的黑雾,血肉腐烂,整个人被迎面而来的东皇按住面门,掀翻下马,重重掼在地上,溅起一大滩泥泞。 而下一瞬间,一道剑光再次从天而降! 东皇抬起头来,他的吼声还没有出口,双手倒持剑柄的宁奕便坠落及地,“砸剑”之势如陨石一般,撕破长空的剑气弧线坠落如虹,将东皇的一条手臂连同肩头,直接切斩下来。 东皇仰天长啸,狂喝着以另外一边肩头撞击宁奕,两者之间体魄交撞,宁奕还是略逊一筹,被撞得向后飞去,双脚不断踏地,最终将剑器插入地面,滑掠了十数丈,才堪堪止住势头。 而另外一边,黑雾磅礴,狂涌。 东皇开始了在这场战争之中的“屠杀”,修行境界抵达他的程度,想要大开杀戒,已经无人可以拦住……即便是宁奕,也只能重伤他。 而东皇已经不在乎自己的伤势,他每杀一条生灵的性命,双手沾染多一份的鲜血,整个人的气势便会高涨三分。 “这是在逆噬生机?”宁奕眼神冷了下来,自己的生字卷,加持着这场战争,而东皇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自己的“生字卷”力量,附着在这些草原铁骑的身上,被东皇杀死之后,这些生机反而涌入了东皇的体内。 宁奕双脚踏地,整个人如一柄重锤,将东皇砸得倒飞而出,他瞳孔收缩,只不过数个呼吸的功夫,之前自己斩下的那条手臂,已经近乎痊愈,一袭宽大的黑袍在草原上倒飞,猎猎狂响,如夜孔雀开屏,无数源煞在这战场之中肆虐纵横。 “乌尔勒!再来啊!” 东皇的眼神之中,只剩疯狂。 他望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类,哪怕之前宁奕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不是乌尔勒,真正的乌尔勒已经死在了过去,但此刻,东皇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还是那个曾经战胜自己的身影。 他抬起双臂,向着宁奕撞击过去。 宁奕闷哼一声,这一次,因为距离太短的原因,这缕剑光闪逝之间,刺穿了黑袍,却只是撕破虚无,东皇撞得他向后抛飞,两人一前一后,他的双脚已然离地,脚尖不断沾点,但已经借不上力。 宁奕喉咙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他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的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耳旁响起痛苦的嘶鸣,连人带马,狠狠掀翻在地,东皇抬起一只手,架住自己的脖颈,推着自己不断在这片草原上奔跑,宁奕的后背撞在巨石,泥泞,黑雾,亡灵,或者草原的战士身上,这是一场纯粹的混战,厮杀了近一个时辰,母河的修行者已经杀红了眼,而亡灵的数量仍是源源不断,如果再这么打下去……不需要西方边陲的人民暴动,母河在今夜就会被“东皇”埋葬。 宁奕痛苦地低下头,他看清楚了东皇此刻的神情。 那张满是狰狞的面孔上,沾染了诸多鲜血,东皇的眼中倒映着熊熊火焰。 两个人在这条战线的边缘飞“掠行”,宁奕高高抬起细雪,向着东皇的肩头插下,却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听见,所有的痛苦都转化为复仇的快感。 意识逐渐模糊。 宁奕怒吼着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给老子……死!” 气机角力之争,宁奕转动掌心的剑柄,磅礴的神性化为风雷,向着东皇体内灌注而下。 东皇的狂啸声音响起,他仍然没有松手,但下一刹,他的半边身子都被“神性”炸开,两道紧紧贴合在一起的身影,在剧烈的轰鸣声中分开,宁奕被弹得倒飞而出,东皇则是摔倒在泥泞黑雾里,被源煞笼罩,掩盖。 铁骑的厮杀还在继续。 大地在震颤。 跌倒在地的宁奕,摇摇晃晃站起身子,他神情阴沉,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迹。 他眯起双眼,望向远方,眼神之中有些许疑惑……但紧接着便垂下眼帘,看不出任何的神情流露。 宁奕盯住远方那一团黑雾笼罩的方向。 东皇没有死……正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黑暗不灭,他便永存。 唯一能够杀死他的,是自己的“神性”,然而自己已经递了很多剑,却始终无法找到他的妖丹,神海,那个足以一剑致命的地方。 宁奕默默攥紧细雪。 他在等待,脚底的震颤声音愈强烈,强烈到,几乎可以将遥远之地所生的迹象忽略……他盯住源煞雾气,直到东皇缓慢站起的那一刻。 宁奕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细雪剑气如破开长空的战斧,狠狠凿在东皇的小腹之上,打出一片血雾,同一时刻,宁奕也撞在了东皇的身上,两人如之前一般紧密贴在一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东皇推动宁奕。 漫长战线,泥泞一连串炸开,草原的草屑和黑暗被清扫而出,螺旋炸裂的神性光芒,化作一道拔地而起的长虹。 宁奕带着东皇,狠狠掠向母河的远方……数十里外。 那里天地一片昏暗,夹杂着霜白。 漫天飓风与寒雪狂吼。 一片席卷天地的雪龙卷,正向着母河战场的方向缓慢挪移。 第一百三十章 飞剑之术,杀人诛心 漫天霜雪,掺杂着草屑,化为升腾狂舞的银蛇。 远方的天际,直冲云霄的雪白风暴,在数十里外,都能够看见。 驭马奔驰的田谕,在即将抵达母河领地的边沿,他抬起头来,看着这场“熟悉”的雪龙卷,神情震撼至极,紧接着他的面色陡然变了……这场雪龙卷,正向着战场“挪移”。 是巧合么? 还是……命运之中注定的。 田谕想起了自己初遇“乌尔勒”时候的景象,在一片狂风过境,满是疮痍的荒芜草原,先知大人对自己说,这里曾经被“雪龙卷”袭击过,好在那场龙卷已经消散……然后他们捡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个一开始被看做是聋哑人的幸运儿。 于是他们遇到了第二次雪龙卷。 也看见了宁奕天神下凡的场面,独自一人,对抗大雪潮。 在撤离的时候,田谕是距离那场风暴最近的人……而他在直面那场雪龙卷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刀剑撞击,还有洪流奔腾的马蹄声音,那场雪龙卷里,像是存在着另外一片战场。 …… …… “轰隆隆——” 雷声喧嚣,电光将天地渲染成一片白色。 宁奕推动东皇,掠向远方,这道剑气长虹,一路上摧枯拉朽,击垮源煞黑雾,所过之处,亡灵铁骑怒吼举刀劈下,然后在神性的冲击之下,一瞬之间便化为齑粉,死灰不可复燃的抛散滚落,清扫出一条数里长的爆破气流。 东皇面无表情攥拢双拳,擂击而下。 宁奕的肩头出“咔嚓”一声。 宁奕神情沉闷,咬紧嘴唇,体魄被东皇两拳捶散,但紧接着便有金光笼罩,生字卷光华飞扬,流淌血液之中,这是他能够与东皇进行气机之战的唯一倚仗。 “生字卷”在。 他也与东皇一样,有着近乎不死的身躯。 “乌尔勒——” 耳旁响起了愤怒的咆哮声音。 宁奕感觉自己肩头的血肉都被掏空,东皇猛地抬起双臂,“撕啦”一声,像是拔出了什么……双手十指鲜血淋漓,攥着一大块鼓鼓囊囊的黑袍,里面包裹着沉甸的“物事”,而宁奕的肩头两边,已经是空空荡荡,露出森森白骨。 两人撞向远方。 宁奕松开双手,骤烈的狂风如刀刃一般,切割着他的肌肤,尤其是落在肩头,血肉已经破碎,直击骨骼,便像是抵在灵魂深处磨刀一般,他面色苍白,死死咬住嘴唇,这场雪龙卷的寒意与杀意,比起自己之前遇到的那两次,都要强盛。 一团金光从生字卷中掠出,将他包裹,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抵消深入灵魂的痛苦。 宁奕以意念驭剑,将细雪狠狠射出,看着远方雪龙卷中,飚出一道血光,两人一前一后撞了进去,或者说……是被这场浩大风暴吞了进去,剑光去而复返,被宁奕一把攥拢,剑锋上还残留着漆黑的鲜血,在神性的流淌之下,化为袅袅雾气破散开来。 收剑归鞘。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身子像是一根漂泊的枯草,被卷地向上空抛去,这片雪龙卷之中,自己的星辉感应逐渐降低……失去了所有的外力,他索性就这么悬浮着翻滚着,以神念感知四周的动向。 天地昏暗。 “东皇”的身影消弭在这片雪龙卷的内部……但毋庸置疑的,宁奕最后递出的那一剑,对他造成了不小的伤势。 两个人就像是隐藏在山雾之中的猎人与猎物,小心翼翼的斡旋,将自己的身形隐蔽在黑暗之中,寻找一个先制人的机会。 然而……宁奕虽然很擅长等待,埋伏。 但东皇,就是黑暗本身。 后脑之处,一道轻微的破空声音,在骤烈的风暴之中,几乎可以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就像是一枚击破平静湖水的石子。 “撕啦”一声。 一袭宽大的黑袍,出现在宁奕的身后,无声无息,东皇手中攥着无形的风刃,像是一柄尖锐的长锥,源煞之力将其层层包裹,于是轻易的撕破虚空,贯穿而下。 宁奕耳朵轻轻嗡动。 他听到了。 但是已经晚了……有时候,眼睛和耳朵都不可信。 这句话,是千手师姐对宁奕说的。 在教导“六感”修行之术的时候,千手对宁奕说,眼睛,耳朵,鼻子,所有的一切感知,都可能会欺骗自己,或者会愚钝……而修行者修行的星辉,体魄,神念,归根到底,都是“修心”。 一颗明澈不染尘垢的心,觉察天地四方震动,得见万物生灵呼吸。 这就是六感修行的最高境界。 这颗心越清澈,那么便越敏锐。 世上再无一物,可以欺骗你。 无论黑暗,还是光明,即便闭上眼睛,也能够清清楚楚的看见,看清。 宁奕早就闭上了双眼。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四周的声音,画面,气息,却更加清楚,围绕着他的黑袍狂舞的霜草草屑,远方如洪流一般逐渐接近的马蹄奔腾,无数压低声音,却依然清晰可闻的“漆黑煞气”,在他的背后兜转,成形,化为一道庞大的黑袍身影。 猎物和猎人……在黑暗之中的区别,就是一个能够看见,一个看不见。 当宁奕变成了,看得更清楚的那一个。 他就变成了猎人。 “锵”的一声,丝毫不加掩盖的,狂烈的拔剑出鞘声音,宁奕并没有亲自拔剑,而是催动裴旻大将军的“驭剑指杀”法门,细雪剑气自行掠出,在东皇扑压而下的那一刻,化为一道炽烈的白光,与其狠狠撞在一起。 “撕啦”一声,黑袍被剑气切割开来,宁奕转过身子,他几乎与东皇面贴面的对立,两人之间的距离靠得极近,咫尺飞剑,这一剑刺穿了东皇的胸口,如之前一般,打出一道拳头大小的孔洞,说不清是源煞还是鲜血的血雾,在雪龙卷的上空弥漫开来。 宁奕看见了东皇那张愤怒扭曲的面孔。 仍然没有杀死……但足够让他痛苦的了。 宁奕抬起双手,东皇的坠击降落下来,双臂交叉,几乎挡在了面门之前,爆破的气浪在撞击之处荡漾开来,宁奕的脑海一片空白,同样的痛苦在他神海里炸开……两个人的厮杀与角力,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明显的上风与下风,就像是两个喝醉酒斗殴的亡命之徒,互相交换着痛苦和伤势,但谁也杀不死谁。 直到,第二道飞剑撕裂虚空的声音。 东皇瞳孔收缩,在这极近的距离之内,他几乎避无可避,宁奕的眉心之处,亮起了一道光华……在他神池之中,还躺着三把品秩极高的飞剑。 书院的宝器。 龟文,龙藻,白虹。 其中一把,在天启河畔,与小白帝厮杀之时,剑灵受了重创,无法飞离神池,即便强行动用,也无法刺穿东皇的体魄,而另外两把,在此刻便一前一后掠行而出,度之快,肉眼几乎无法看清,这两道粘附在一起的剑器影子,其实不是一把飞剑。 东皇瞳孔收缩。 避无可避。 只有硬接。 这位在灰之地界宝珠山,战胜大隋谪仙人的妖族年轻一辈第一人,之前遇到过几乎一样的招式……只不过洛长生的那一剑,浩浩荡荡,以四把羌山长剑钉住自己,在此之前,就等同于昭告天下。 我要如此杀你。 这是阳谋。 而宁奕眉心掠出的这两把飞剑,则是毫无预兆,在漆黑风暴之中,如一线天光乍现。 来的不讲道理。 出鞘之时,便是满幕杀机,倾泻而出。 这是阴谋。 宁奕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尤其是在这种生死之战,谁输谁死……他一直都不吝啬于藏住自己真正的杀招。 细雪能够正面击垮,那便动用细雪。 细雪不能。 那么……他还有着诸多的其他手段。 一柄飞剑,直接掠入了东皇的口中,黑袍男人的喉咙里响起一道闷雷般的炸响,剑气肆虐翻滚,几乎被他吞下肚子……而在执剑者神池之中沉眠的飞剑,其内究竟蕴含了多大的神性力量,只有亲身感受的人才能知道,那袭黑袍瞬间便被剑气撑大,无数源煞轰隆隆回荡,连绵不绝的声音在黑袍内荡开。 宁奕眯起双眼,他竟然没有看到鲜血? 刺耳的金铁交撞声音,还有剑灵的悲鸣呼啸。 一口灿牙,死死咬紧“白虹”。 东皇以口中满齿,钳住了第一把飞剑,而紧接着,第二把飞剑也击打而出。 这一剑,前后衔接只是瞬间,打在“白虹”的剑柄,以舌尖抵住飞剑剑尖,强行吞咽满腹剑气的东皇,喉咙里响起肆虐而尖锐的咆哮,他的后颈炸开一团血雾,这是几乎可以与洛长生那一剑媲美的痛苦! 两把飞剑穿透血肉,几乎将东皇的头颅掀开,在空中交叉飞掠,化为两条长线,在宁奕收手之时,掠回袖袍之中。 宁奕坠落在地,神情苍白,细雪也锵然回鞘。 他踩在草原大地上,四面八方是翻飞的草屑和雪气。 眼神沉重。 刚刚飞剑递出……已是他把握最大的一记杀招。 毫无疑问的,刚刚那两剑,足以给重生的东皇,留下一个深刻的记忆。 但还是没有找到“东皇”的死穴。 两把飞剑,在袖袍内不断颤抖,沾染“源煞”之后,原本蕴养的神性与灵智,都隐约有崩溃的痕迹……比起被小白帝以暴力打散的飞剑剑灵,这两把飞剑的现状更加凄惨。 第一百三十一章?狮心麾下,铁骑古棺 被两把飞剑,险些割下头颅的东皇,在雪龙卷的风暴之中坠落下来,他的脖颈一圈,血光浮现,口中的“牙齿”已经全部被剑气击落。 这种痛苦,已不是常人能够承受。 若不是那股“不灭”之力涌覆而上,他此刻已经“死去”。 东皇的神情狰狞至极,无数煞气向内崩塌,瓦解,重新凝聚成为血肉……即便有着近乎不死的力量,但也无法承受太多这样的杀招。 宁奕的藏剑之术,实在太过隐蔽。 或者说……太过阴险。 这两剑,差一点就杀死自己。 无数煞气在脖颈四周缭绕,东皇狠狠坠砸在地,他只剩下一根颈骨,其他的血肉都被剑气切开,看起来孤零零的,头颅随时可能会掉落……而这股锥心的疼痛,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幕。 当年乌尔勒,斩下他头颅的时候。 也是这般的……不能忍受的痛苦。 东皇艰难喘息着,双手按住自己的断颈切面,在短短的数个呼吸之内,煞气覆盖,血肉重连,筋膜塑造,骨骼复生……他的脖颈响起一大片绵密的咔嚓声音,疼痛如潮水一般退去。 而当年的回忆则是相反,在此刻轰隆隆的,密集地涌了上来。 东皇双手撑地,摇摇晃晃,站起身子,这袭宽大的黑袍,此刻已没了之前的压迫感。 他看着宁奕,这个让自己如此狼狈的人族剑修……难以置信,竟然如此的……年轻。 宁奕收起两把飞剑,一只手按在细雪剑柄之上,一言不,沉沉盯着东皇,抓紧每一个呼吸的时间,来弥补之前自己损失的气机……这一架是一场气机角力之争,如果自己找不到“东皇”的“死穴”,那么唯一取胜的办法,就是以强大的气机,将这个男人硬生生拖死。 他望向远方,母河战场的方向。 自己炼化“生字卷”之后,对于这种气机之争来者不拒,他可以坚持很久……但母河的那些修行者,王帐的那些无辜百姓,还能支撑得了那么久吗? 宁奕神情难看。 不远之处,东皇扶住双膝,缓慢直起身子,一双猩红眸子盯住宁奕,沙哑开口。 “两千年前的‘乌尔勒’……不会用这样的招式。” 暗藏飞剑。 宁奕冷冷笑了笑,寒声道:“很可惜……我不是他。如果两千年前你遇到的是我,你一定会死的更惨,绝不会有现在这样死灰复燃的可能。” 东皇无所谓的笑了笑,他轻声道:“是么……想杀我的人有很多,真正做到的,就只有当年的乌尔勒而已。” 他顿了顿,讥讽道:“可惜的是,现如今,他已经彻底死了,而我还站在这里。” 大地震颤。 龙卷翻飞。 宁奕的脚底,草屑起伏,石粒震颤,破碎。 他看着东皇,模仿前者的语气,轻声讥讽道:“是么……” 东皇皱起眉头。 他望向一侧,包裹两人的这场雪龙卷,来势之浩荡,内里空间之宽敞,闻所未闻,而即便是他当年踏入草原的时候,也未曾经历过这种“天灾”,这样的“灾难”,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一种灭顶之劫,而对于他和宁奕这样修为的大修行者,充其量,也只不过是给这副金刚体魄添些伤痕罢了。 东皇笑了笑,轻声道:“你不会以为……凭借这场雪龙卷,就能把我埋葬?” 宁奕没有说话,只是双脚死死踩住地面。 下一刻,东皇的面色陡然变了。 远方的雪白风暴之中,先是一抹黑光闪现,整片大地都不再平静,比之前要强大数十倍的震颤出现,6地起伏,雪白风暴的那一端,像是一道漆黑铁骑高高跃出,额覆铁甲的战马长声嘶鸣,奋蹄冲出一道长线,接着便是蜂拥而来的,数之不清的无数铁骑,不知从何而来,在这场雪龙卷之中,前赴后继,冲向不知名的“远方”。 而宁奕和东皇,像是两只拦在浩荡铁骑面前的“蚍蜉”,瞬间就被吞没。 …… …… “铛”的一声。 黑暗之中,火光乍现,金铁交撞的声音,即便早有防备,宁奕也被这股巨大的叩力砸得倒飞而出……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一撞把自己叩飞的铁骑。 上一次相遇之时,这些铁骑还只不过是虚影。 而现在,竟然变成了凝实的真正铁骑! 细雪剑锋旋转开屏,在宁奕一侧飞掠,一片一片的剑气,切割雾气,开出一大片光明,在这千军万马的洪流之中,宁奕像是一粒顽石,艰难抵御着洪流。 他眯起双眼,望向自己身边的另外一侧。 那个毫无防备,瞬间便被铁骑洪流吞没的男人,此刻正遭受着潮水一般的冲击,东皇嘶吼着不断拍击,他的掌劲浑厚至极,一掌震碎一头壮硕骏马,不断开路,此刻也捕捉到了宁奕的身形。 他愤怒咆哮着,向着宁奕的方向掠来,奔跑途中,被一袭铁骑从侧脸撞中,东皇显然低估了这铁骑的悍然冲撞力度,整个人瞬间向着铁骑掠行的方向拉扯而去,他猛地攥拢双臂,抱住这团身影向一侧掷出,清开一大片的清明。 接着东皇眼前闪过一道细狭的剑气影子。 “刺啦”一声。 他向下俯低身子,细雪剑气擦着面颊掠过,接着一记回掠,东皇试图以掌心攥住飞剑,最终只是徒劳,掀起一连串血珠的细雪“啪嗒”一声,重新回归宁奕剑鞘。 剑气回鞘。 嘀嗒嘀嗒的鲜血落地。 东皇神情阴沉。 宁奕面无表情。 两个人,隔着千军万马对视。 这些铁骑,并没有所谓的“敌意”,他们均匀而密集地冲刷着雪龙卷所过之处,没有目的,也没有敌人……他们就像是无主的宝器,这只浩荡的军队,在狮心王死去之后,就不再受任何人的掌控。 “阴兵过境……”东皇沙哑笑道:“还真是好手段呢……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宁奕笑道:“你难道不觉得面熟么?” 东皇眯起双眼,他略微一瞥,接着攥拢双拳。 这些铁骑的佩剑,马匹,铁甲,都充斥着自己极其熟悉的气息。 与两千年前的画面,如出一辙。 几乎一模一样。 “乌尔勒的旧部啊……不过都是死人罢了,机缘巧合汇聚的阴气,让他们短暂的重现人间,只要这场雪龙卷消散,他们也就烟消云散了。”他冷笑道:“在那之后,我会让这片草原,彻底湮灭。” 宁奕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他幽幽道:“好啊……那就来试一试。” 他开始奔跑,身旁传来战马的嘶吼,身材并不高大的宁奕陡然向下坠腰,双脚滑掠,面门向上,擦着这匹骏马掠过,整个人像是穿花蝴蝶一般,单手攥住细雪剑鞘,向下插入大地,即便没有出鞘,细雪剑气仍然震透鞘尖,极其轻松的穿透大地,切开一道细小沟壑。 东皇面无表情,他无法做出这样的动作……即便做出来,也不能像宁奕这样规避铁骑的冲击,索性迈步前踏,一路上拍开所有的挡路物事。 两道身影,即将撞在一起。 宁奕猛地拔剑出鞘。 细雪炸出一道清脆的细响。 东皇并拢两根手指,将全部劲气蕴含在指尖之上,与细雪剑尖撞在一起,炽烈的风雷声音响起。 宁奕双脚踩住大地,双手持剑,剑气快如乱麻,一团又一团的神性风雷,在两人周遭炸开,一前一后,穿梭在这铁骑浪潮之中,剑气与源煞撞击,荡开的余波,让铁骑在数丈之外就人仰马翻,两人不再像是在铁骑洪流之中艰难抵抗的顽石……更像是能够改变大江湍流趋向的一块堤坝。 宁奕眯起双眼,将六感提升到极致。 剑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一团又一团的炽光,在东皇面门之处炸开,两人的脸上升起阵阵惨白光华,在东皇的眼中,宁奕不再是双手持剑……这个人类剑修似乎生出了数条手臂,无数剑气不再是虚影,而是如千手菩萨一般,绵延伸长的手臂,施展出无数剑招。 大道长河,剑气道果。 剑湖宫,蜀山,应天府,白鹿洞,紫山……无数剑气修行的招式,在宁奕的掌心施展开来,风雷翻滚,执剑者的神性在这片铁骑洪流之中出怒吼和咆哮。 宁奕取得了“压制性”的上风。 而让东皇窒息的是,这个人类剑修的度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大,身上却没有展现出丝毫的疲态,他的眉心有一团满溢的金光,其内像是充斥着无穷无尽的生机。 在这团金光笼罩之下,这个人类越战越勇。 东皇在宁奕的眼中,看到了……一头愤怒咆哮的狮子。 最后一剑,剑气磕碎东皇的护体罡气,宁奕一剑插入东皇的肩头,与宁奕厮杀至此,对于这种疼痛,东皇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类竟然放弃了“乘胜追击”的好机会,没有拔出长剑,试着刺破自己的“要害”,而是借着这一剑的力量,狠狠将自己震得抛飞而出。 这是……为什么? 东皇的眼神有些惘然。 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飞出。 宁奕一掌印在东皇的胸膛,全部力量轰打而出,他抬起头来,抿起嘴唇。 面前一道长线,与上一次很是相似……擦着自己的耳旁划过,耳膜震颤,只剩下“嗡嗡嗡”的声音。 铁箭如花,盛开的无比璀璨,而又炽烈。 而与上一次不一样的是。 这一箭并非是瞄准自己,而是瞄准那个抛飞在空中,毫无防备的黑袍男人。 一缕长线,贯穿铁骑。 远方的小山丘上,三位大将军从雾气之中显现轮廓,那位面容阴沉的大将军,松开搭弦的那只手。 东皇面色愕然,他怔怔看着自己的胸口,一抹血光倒涌而出,源煞的力量,都被这一箭射得破碎。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斩东皇头颅! “咔嚓”破碎的声音。 这一箭,将东皇的胸口击得破碎,一瞬之间整具身躯血肉横飞,而那位阴柔大将军射出的箭,与宁奕的剑气有着明显的区别……箭镞尖头并没有所谓的“神性”附着。 所以这一箭,不能杀死东皇。 万千的铁骑冲阵。 宁奕拔剑出鞘,踏地掠出,在空中狠狠一剑劈下! 细雪神性在空中递斩而出,东皇不再抬起双臂去试着抵抗这浩荡剑气,而是竭尽全力坠落,以此来躲避宁奕的剑气。 长虹披挂。 两人掠出铁骑之后,便在这场雪龙卷的尽头厮杀,东皇的模样极其凄惨,胸口被箭气洞穿,源煞的恢复度已经大大降低,但即便如此,没有宝器的他,仍然能够以体魄硬撼宁奕。 生字卷带来的生机,也进入了极大的消耗状态。 一蓬又一蓬金灿的光火在两人之间炸开。 而宁奕的心神,则是一直放在远方的那座小山丘上。 那口古棺……那位背负剑匣的北境古代王。 这三位大将,都是极其棘手的角色,之前自己把东皇推入局中,让其毫无防备的中了阴柔将军的一箭,占领了先机,如今他步步杀招,不想给东皇一丝一毫的喘气机会。 这个从两千年前复活,打遍妖域无敌手的霸主,极其难杀。 找不到“死穴”,便只能以气机角力这样的方式,强行消耗。 宁奕眼神冰冷,他的耳旁传来“嗖”的一声,拔剑递斩的姿态在空中硬生生变换,他的身段柔软如水一般,猛地仰身后掠,一位身材粗壮的黑甲大将,将长刀横切劈砍而出,被宁奕躲开之后,狠狠一刀砍在了东皇的手臂之上。 “刺啦”一声。 并没有皮开肉绽。 而是如利器划过鳞片,或者手指扫过珠帘……这一刀带起的声音极其清脆。 却连东皇的手臂体魄都没有砍破。 宁奕瞳孔收缩,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东皇的体魄,是强大到了何等地步。 自己上一次在雪龙卷遇到这位双刀将的时候,打得难舍难分,极其狼狈。 而转过神来……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如今剑气境界的可怕之处。 轻易砍碎东皇体魄。 是“执剑者”的“神性”么? 这世上没有执剑者剑气砍不碎的东西。 专杀不可杀之物! 在炼化“生字卷”之后,宁奕的实力得到了极大的突破,只可惜,他从苏醒之后,遇到的对手,一直都是妖族最顶尖的天才,随着他实力的进步,所遇到的战斗也是愈艰难。 如果今日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在宝珠山击败洛长生的东皇……而是妖族另外两位背负盛名的天才。 姜麟或者白如来。 那么这一战的结果,不会有丝毫悬念……而且过程也会变得极其干脆,利落。 大道漫漫。 一个修行者的实力,往往与行过的山水,参悟的大道有关……譬如徐藏,在生死之间行走,递出必杀的那一剑时,便是天下无敌。 而再没有人,像宁奕这样,崛起于西岭的微末之间。 在死去之后,能够重新睁开双眼。 生死之中,冥冥有大造化。 锵然一声,金铁交撞,那位双刀大将的眼神阴沉起来,他盯着东皇,两柄长刀接连递斩而出,势大力沉,砸得东皇接连后退,然而他破不开“源煞体魄”,金铁火花刺啦刺啦飞掠。 论杀力。 他不及远方的那两位存在。 张弓搭箭的阴柔大将军,再次瞄准目标……而这一次,“幸运”的不是东皇,而是宁奕。 宁奕心中,“嗡”的一声。 神念预警。 他猛地抬起细雪,横着格挡在自己面前,另外一条手臂抵住剑面,整个人面目狰狞,作狮子咆哮状。 一缕长光闪逝天地之间。 下一刹那,箭镞撞击在细雪的剑锋之上! 扭曲虚无的洞穿之力,击打得“霜纹钢”颤抖,荡漾出层层涟漪,几乎要融解开来—— 宁奕的眼前,一片银白,他余光瞥见,那座小山坡的最高处,一袭大红蟒袍飘扬,自始至终不曾言语,不曾动作的那位“北境古代王”,此刻似乎有了动作,浩荡的箭气淹没了宁奕的视线,就连神念的感知,都吞没在疯狂肆意的潮水之中。 那位蟒袍古代王抬起一只手,搭在剑匣之上。 宁奕闭上双眼,渡过了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呼吸。 一半的概率。 要么是自己…… 要么是东皇…… 这是一场博弈,也是一场赌博。 宁奕神池之中,那颗“狮心王结晶”,不断颤抖,不断轰鸣,想要挣脱“白骨平原”的承载,脱离而出。 执剑者的“神池”,是唯一可以容纳外人神性的地方。 若是脱离了……那么,便是灰飞烟灭。 这或许不是一场“赌博”。 在宁奕闭上双眼的那一刻。 抬起手指,准备搭在剑匣之上的北境古代王,微微蹙起眉头,望向宁奕的方向,他犹豫了一刹,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却没有奔向宁奕的方向。 一座沉重剑匣,随着蟒袍男人的抬手动作,倏忽飞离地面,下一个瞬间,便如一柄重锤,剑匣重重击打在东皇的胸口之处,被“源煞”附体的东皇,毫无抵抗之力,被这一剑匣砸得倒飞而出,两人一前一后,凿穿铁骑,撞击在小山石壁之上。 东皇盯着这袭蟒袍,看着那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面颊,轻佻的眉眼,微薄的嘴唇。 他此刻的神情惘然而又困惑。 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但破碎的记忆,又中断了他的思考。 …… …… 箭气在细雪剑锋之上消弭,宁奕翻转手腕,震去所有余劲,将细雪锵然收回剑鞘,然后开始奔跑,那位阴柔大将军仍然搭弓,但在望向那位蟒袍男人之后,神情犹豫,停顿了那么一刹。 就是这么一个刹那。 宁奕踩着滚滚烟尘,如一只鹰隼,已经掠至了那口古棺附近,他抬起双手,打出“千手”,漫天的手臂虚影在那位阴柔大将军面前浮现,擅使弓弩之大将,近身厮杀,远远不如那位双刀将,而且以宁奕如今的实力……只要那位不知名的蟒袍北境王不出手,即便是以一敌二,面对其他两位大将,也不会落在下风。 “得罪了。” 他轻声开口,欺身而入,漫天掌风将那柄弓弩拆散,与此同时,宁奕一掌“轻轻”印在那位阴柔大将军的胸膛,掌心力,气劲迸,狮子咆哮的怒吼声音在脑后响起,那位阴柔大将军应声飞出,身子向后抛去—— 在这一刻,千军万马的声音,似乎都消弭了。 宁奕的面前,只有一样东西。 那口古棺。 东皇被那位北境古代王压制,蟒袍男人无法回身。 张弓搭箭的阴柔大将军被击飞。 双刀将还在奔掠的路上。 造成这一幕的原因,有五分谋划,五分运气……但无论如何,此刻这口棺木面前,只剩下一个人。 宁奕。 “给我开!!!” 狮心王的神性结晶,从未如此的配合过,磅礴的神性洪流,在宁奕的双臂之间流淌,宁奕声嘶力竭的咆哮怒吼,双手抬起古棺,那口密封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棺木,出了沉重的“轰鸣”,符箓燃烧破碎,雪龙卷的声势更加浩大,无数铁骑的呐喊声音在这一刻响起。 “咔嚓”一声。 古棺的棺木,被宁奕彻底掀开,那一口破碎的棺盖在风中瞬间就被拍散。 宁奕站在小山头。 宁奕垂落双臂,神情由狰狞逐渐变得惘然,再变得若有所思……他看着一口偌大的古棺,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只拜了一件“物事”。 宁奕弯下身子,轻轻将其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狮子面具。 他将其戴在了自己的脸上,覆盖了上半张面颊,他闭上双眼,凛冽的寒风滚滚而来,呛住了呼吸,他脑海里是一整片浩荡草原。 源煞翻滚。 万千的生灵,都在黑暗之中挣扎,此刻抬起头来。 雪龙卷的方向,天心之中,似乎垂落一缕光明。 他们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个……曾经给草原带来和平的安定的人。 …… …… 古棺揭开的刹那。 双刀将停止了奔跑,怔怔看着那个站在山头的年轻男人,从宁奕的身上,不断流淌出狮心王结晶的力量,这股神性汇聚到那张面具之上。 坠落在地的阴柔大将军,双臂撑起身子,神情惘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抬起头望向穹顶,像是得到了解脱。 他们的身形,都变得扭曲起来,逐渐虚无缥缈,阵阵如烟一般。 这口古棺的符箓,封锁了他们的“生机”,也给予了这场雪龙卷缥缈的活力,没有人知道这场雪龙卷什么时候会出现……或许十年一现,或许百年,而当宁奕踏上草原的时候,那颗狮心王神性结晶,勾动了“因果”长线。 于是便有了第一次相遇,第二次相遇……再到这一次。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就像是……光明与黑暗。 或者,乌尔勒与东皇。 被剑匣抵押在石壁上的黑袍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被自己视为宿敌的那个男人,一直佩戴狮子面具的那个男人,即便是最终一战,也没有得见真容。 但他不会忘记那双眼睛。 那双燃烧着炽热火光,从不动摇的瞳孔。 “乌尔勒……” 他的声音沙哑,还含带着血丝,然而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耳旁响起。 “我叫宁奕。” 眼前的虚影缓慢消弭。 东皇怔怔看着那道披着蟒袍的身影消弭,连同那座抵住自己的剑匣,一同纷飞,消散。 雪龙卷的内部,无数黑烟翻滚,一缕天光垂落,笼罩着自己……还有另外一道身影。 宁奕站在他的面前。 如梦如烟。 往事消弭。 宁奕戴着那张狮心王面具,他在这一刻,听到了草原上万物生灵的呼吸,也看到了两千年前的画面。 乌尔勒找到了东皇的“弱点”,将其杀死。 他平静看着眼前的黑袍男人,源煞翻滚,戴上狮心面具之后,东皇浑身是一片满溢的漆黑……而唯独眉心深处,一个极其细狭的“点”,那里有一片残缺的光明。 有人在这里留下过一剑。 这是可以杀死东皇的一剑……最终却没有施展全力。 宁奕眯起双眼,神情有些落寞。 是……洛长生么? 他不知道宝珠山生了什么,东皇的确是强大无比的对手,远姜麟和白如来这样的妖族天才……但从这一剑留下来的痕迹看,洛长生是不该败的。 他已经找到了“死穴”。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望着东皇,平静道:“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猛地攥拢剑柄。 拔剑出鞘。 一道纤细剑光割破黑暗。 接着收剑入鞘。 有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源煞开始破碎,不受控制的崩溃。 …… (今天就一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黎明曙光 源煞破碎。 天光凛冽。 飞掠的神性,围绕着石壁上的两个人旋转,雪龙卷的呼啸声音,变得缥缈而又空灵,这一切似乎都已经结束,黑暗逐渐湮灭,而光明已经降临。 东皇的额,那一缕神性风雷直击灵魂深处。 他的身躯,那些源源不断的“源煞”,不断修补自身伤势的那股不灭之力……已经开始了溃散。 这一切,都是不可逆的。 东皇的眼神,漆黑的瞳孔中心,多出了一抹光华,他看着那个戴着狮子面具的年轻男人,一如当年那般耀眼,无数光芒垂落。 他轻声笑道:“乌尔勒……你真是个令人憎恶的家伙啊。” 那人缓慢摘下面具。 所露出的,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与当年的乌尔勒气息绝不相同,那人身上带着肃杀,冷峻,还有丝丝缕缕聚而不散的剑气。 宁奕看着东皇,平静地道:“你败了,战争也结束了。” 东皇不以为然,低下头来。 这场雪龙卷里的铁骑,正涌向母河的战场,神性击溃了他的源煞……这便是这场“战争”的结局,这股不灭之力,并没有帮助自己击败对手,眼前的人类剑修,身上带着一股天生克制自己的力量,也正是因为那股力量的加持,导致如今的这一战,比当年的那一战更难以取得胜利。 但如果没有这股不灭之力。 自己就不会醒来。 他沉闷地咳嗽一声,沙哑笑道:“是吗……我已经败了吗?” 宁奕眯起双眼。 “或许吧。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东皇抬起头来,他沉沉笑道:“我告知了西方边陲的那些人,母河的真实面目……乌尔勒建立的制度将会被摧毁,从今往后,会有人怨恨,会有人愤怒,会有人反抗……而且会越来越多。” 宁奕沉默下来。 “我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很多事情……必须要承认,宁奕……你是一个比当年乌尔勒更有天赋的修行者。”东皇盯住宁奕,把这个人类的面容,五官,轮廓,身形,全都记在脑海里,他缓缓开口,语气之中却没有丝毫的赞同,反而是居高临下的戏谑,“但很多事情,不是靠修行天赋就可以解决的……譬如‘拨乱反正’……乌尔勒不行,你也不行……”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到了最后,喉咙里出“嗬嗬”的低沉笑声,这笑声越来越大,他看着宁奕,脑海里的那片光明愈盛大,浩荡。 嗬嗬嗬的笑声,在雪龙卷的中心回荡。 宁奕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男人的魂魄即将消散,忽然想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眯起双眼,冷声开口道:“宝珠山一战,洛长生死在了你的手上?” 东皇的笑声没有停歇,像是洪钟大吕一般。 他嘲讽地看着宁奕。 宁奕伸出一只手掌,按在眼前男人的额头,他的神念倾巢而出,想要得到“真相”。 被钉死在石壁上的东皇没有反抗,也无法反抗,任由宁奕出手,以神念在自己魂海之中,搜刮着所谓的“答案”,一袭宽大黑袍,在剧烈的狂风之中,湮灭化为齑粉,漫天飘摇的灰烬,在宁奕的面前破碎。 掌心按压下去,原本坚不可摧的金刚体魄,在这一刻却像是白纸一般,轻轻一按,便抵压到了石壁,神念所见的……东皇的魂海之中。 只有一片光明。 一片空空荡荡的光明。 “什么也没有看见……”宁奕掌心按在石壁之上,他看着那一袭黑袍飘飞如烟,东皇的身形在此湮灭,神情恍惚,喃喃自语道:“还是说……这就是真相?” 站在原地,任凭狂风吹打着衣衫,宁奕仰起头来,看着天心垂落的光芒。 长长吐出一口气。 东皇已死。 这场战争……也该拉下帷幕了。 他重新戴上狮子面具,抬起一只手来,紧接着,远方的黑雾之中,一道磅礴的高大身影嘶鸣着咆哮着踏地而来,那是一匹极其壮硕的古代战马,面覆狰狞青铜面具,顺应着狮子面具的感应,奔腾如雷鸣,在接近宁奕的刹那,俯低身子。 宁奕单手按在马背之上,极其干净利落地翻身掠上战马。 他神情平静,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狮心王两千年前血战草原的画面,铁骑冲杀,千军万马,生灵咆哮,而他是天地的中心。 现如今,仍如此。 宁奕举起细雪,那柄执剑者的长剑,在此刻象征着天地间唯一的光明。 他望向远方的亡灵铁骑,人声喧沸的母河战场,只是沉声念出了一个字—— “杀!” 雪龙卷内,无数狮心铁骑,轰然咆哮,向着那片战场起了冲击。 …… …… 刀剑交撞。 雪龙卷过境,几位草原王掠出营帐,试图在这场天灾之中尽自己所能的,拯救更多的族人,然而让他们万分惊讶的一幕出现了……翻滚的龙卷,在抵达母河的战场之后,轰然扩散。 天地之间,昏暗雾气中,掠出了第一道高大铁骑。 面覆狮子面具,浑身沐浴鲜血的宁奕,率先冲了出来,抬手便是一剑,劈开天地黑暗。 剑气如长虹,这道浩荡的光明碾压战场,所过之处,东皇的亡灵旧部,抬剑举盾,纷纷抵抗,然而不过一个呼吸,便化为扭曲的黑雾,在宁奕身后,无数马蹄声音翻滚,响起。 紧接着便是数之不清的古老铁骑,这些铁骑带着两千年前的怨念,愤恨,还有无从宣泄的杀意,狠狠撞击在东皇的铁骑之上,整片战场的局势,在这一刻立即扭转。 “是乌尔勒!” 有人认出了宁奕,在青铜台的那一战,宁奕力挽狂澜,击败了东妖域的小白帝,请出了母河河底的“元”,帮草原化解了一场大劫。 如今东皇来袭。 本以为是一场死劫,最后时刻,宁奕带着东皇坠入雪龙卷之中,最终领着数之不清的狮心铁骑出现。 宁奕出现在这里。 便意味着……他与东皇的那一战,分出了胜负。 白狼王站在营帐外,他的白袍随风飘摇,眼神有些恍惚。 他看着那一骑当先的身影,觉得熟悉的,不是宁奕的面孔……而是那张狮子面具,历代以来的草原王,都会记住这个名字,还有那一副跃马战场的画面。 “是……乌尔勒。” 白狼王轻声笑了笑,他闭上双眼,沉沉吸了一口气,下一刹那,神情变得肃杀起来,高声喝道:“草原的大君回归了,随我一同杀敌,迎接大君!!!” 漫天的厮杀声音,在母河的诸多营帐之内响起,磅礴大雨,鼓声如雷,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涨,直至满盈,无数铁骑从母河内部掠出。 与那场雪龙卷前后夹击。 那道漫长的战线,瞬间被冲击地扭曲垮散,在东皇死后,这些铁骑不再重生,那股虚无缥缈的不灭之力……似乎放弃了东皇,在被宁奕神性剑气刺中的刹那,袅袅散开,就此湮灭,于是铁骑之间的冲杀,几乎呈现了一面倒的倾向和局面。 …… …… 田谕策马奔腾,他的身旁,小白狼,一众修行者,呈现一条长线,一字型奔掠。 头顶大雨瓢泼。 但弥漫草原的那股“阴翳”,已经肉眼可见的消散了。 “源煞破碎了……”即便还没有抵达母河战场,田谕已经预知到了结局,他猛地一怔,高声道:“乌尔勒胜了!” 一列小队,迅抵达母河,眼前所见的景象,正是雪龙卷吞天噬地,将东皇铁骑全都吞入腹中,无数狮心铁骑冲杀的画面。 一行人,神情震撼。 田谕俯低身子,从腰间抽出长刀,第一个加俯冲过去。 百鸟袍在身,无数草屑和雪屑刮在身上,出叮当作响的清脆声音。 没有人比他更痛恨这场“源煞”灾难。 长刀劈砍,划出清亮的曲线,血肉翻飞的亡灵铁骑,被田谕冲杀地倾倒,一人一骑,冲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狭小长线,田谕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一刀又一刀不知疲倦的劈砍着,像是泄着自己胸膛里无处倾泻的愤怒,憋屈,程然的死,西方边陲的苦难,还有隐瞒历史真相的折磨…… 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远去。 最终厮杀声音渐小。 穹顶的那场大雨也渐渐变小。 尘埃落定。 一切都结束了……田谕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中的长刀不受控制的,“当啷”一声坠落,尸骸遍野,孤独的人群游荡在这片血色原野上,风气掠过。 一蓬一蓬的霜草飞荡。 长夜破晓,黎明将至。 田谕闭上双眼,他面颊上满是雨水,力竭之后,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次又一次尝试爬上苍木,最终总是失败。 他问程然。 前方是什么。 是黑暗。 “再前面呢……”田谕苦涩地开口,他的胸膛沉闷地震颤,身子抖动起来。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一袭大袍,披在了田谕的肩头。 他惘然睁开双眼,一骑高大的身影,正在他的身旁,戴着狮子面具的宁奕,指了指远天。 黑夜摇曳,黎明曙光如一线潮水,缓缓涨来。 宁奕轻声说道:“是光明。” (今晚只有一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带你回家 “乌尔勒……你准备回去了么?” 母河的河水,波光粼粼。 田灵儿的声音带着七分遗憾,她在田谕身旁,看到乌尔勒苏醒,自然是最开心的那个,但她此刻已经蹦跶不起来,小腿绑了绷带,被草原的药师叮嘱不可剧烈活动,此刻像是一根萎了的草叶,无精打采。 她小心翼翼问道:“草原还需要您的带领……” 一行人,行走在天启河畔。 战争已经结束,东皇的铁骑,全部被宁奕和母河修行者所杀死……而那场存在草原不知多少年的雪龙卷,在那一役之后,便徐徐消散,没有人知道它下次还是否会出现……但对于这场雪龙卷的去向,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大概的答案。 这是“乌尔勒”留下来的,?帮助草原的最后一把剑。 正如当年斩下东皇头颅一样。 当东皇的铁骑重现,乌尔勒的狮心旧部就会重现。 而至于这场“雪龙卷”是否就此消弭了……却不好说。 如果草原还要再迎来一次“东皇”的袭击,那么它未必就不会再出现。 田谕搀扶着自己妹妹,他的神情已经与当初截然不同,从西方边陲到母河,再从母河到西方边陲,两趟来回,让这位老实人变得坚毅而且“漠然”,他身上原先青涩稚嫩的那股气质,在风霜之中饱受折磨,化为了隐忍和智慧。 当然……他还需要经历更多。 白狼王并没有看错人,田谕身上有着如“金子”一般的品质,但世上物事,都需百炼成钢,田谕从西方边陲回归之后,与白狼王彻夜长谈,整整在营帐之内聊了两天两夜,没有人知道二人说了什么……但田谕走出营帐之后,获得了更大的权力,白狼王将与西方边陲干涉,平复的诸多事务,都交给了田谕。 战争已经结束。 战争也已经开启。 比起外界的进攻……金翅大鹏族的策反,东皇铁骑的袭击,更为致命的,是草原内部的倾倒,如果不去重视,那么总有一天,平衡的天平倒下,这一切都将无可避免的走向毁灭。 正如东皇所说的那样。 人要学会“正视黑暗”。 若不能做到这一点,毁灭草原的,只会是自己。 …… …… 宁奕看着田灵儿那双灵动的双眼。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是乌尔勒……从来就不是。” 在与东皇的那一战中,宁奕已经说出了这句话。 当着所有人的面。 但天启之河的几大王帐,已经默认的,习惯了,用“乌尔勒”这个称号,来称呼宁奕。 与东皇厮杀之后,宁奕在天启之河,盘坐休息了整整三天,这一战的消耗太大,若不是生字卷,那么他可能在一开始的劲气之争中,就落入下风……最终的结局自然不用多说,草原将不会看到眼前的这片光明。 他轻轻说道:“我无法带领草原……也没有人能够带领草原……” 说到这里,他望向田灵儿,目光一顿,接着望向田谕,笑道:“真正能够带领草原的,就是你们自己,乌尔勒当初帮你们建立了制度,但他却从未掌控权力,这是放权,是信任,也是最适合这片草原成长的方式……你们是住在这里的主人,没有人可以夺去你们的权限。” 微微一顿。 宁奕认真道:“即便是我,也不可以。” 这是一个有些死板的,不太讲人情的话。 田灵儿微微一怔,没有明白什么意思。 田谕则是低垂眉眼,细细咀嚼,默默思考下去。 少女咬了咬牙,“乌尔勒,只要你一句话,八大王旗便会回归,所有的王帐都会服从你的命令……你可以重新建立平衡,规矩。” 宁奕看着田灵儿,淡淡道:“那么……我与东皇,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孩神情有些愕然。 宁奕站定身子,在天启河畔,微风吹过,他的黑袍沾染了清晨的露珠,微微摇曳。 “东皇试图建立起新的秩序。但所有规矩的建立,都是基于破坏之上……他憎恶当年的乌尔勒,所以否决了这一切。”宁奕的语气放缓,声音柔和道:“他要破坏一切,规矩,将这里归于混沌,如果我收回八王旗,本质上便与他一样。” 看到田灵儿还是困惑的神情。 宁奕笑道:“我赞同乌尔勒的做法……或者说,我认为如今的草原,不需要外力的干涉,会自己走向光明。” 田灵儿有些明白了。 田谕在一旁沉默了很久,他缓缓道:“当初的乌尔勒,给了八面王旗,只是开了一个头……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干预过草原的方向……这两千年来,其实一直都是我们自己,在摸索着前进。” 宁奕笑着望向田谕,眼中的意味再明确不过。 是的。 就是这样。 “所有人都会犯错……母河的权贵犯了错误,自然有他们来承担。”田谕陷入了思考,他继续喃喃道:“所以就有了雪鹫部落勾结外界的翻盘,东妖域的入侵,东皇的复仇……这些都是母河权贵犯下来的错,如果这些错误会导致母河权贵的破灭,那么乌尔勒会出面吗?” 宁奕没有说话。 但田谕已经有了答案。 他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元”一直在天启河底,无论生了什么,都只是冷眼旁观。 因为乌尔勒也一样。 他们把权力交给整片草原,时代的更迭,王帐的兴衰,自此之后,便与他们无关,成就自己的,就只能是自己,毁灭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而“元”的这一次出手,单单只是为了宁奕而已。 这两场劫难的最终结局,与“宁奕”的选择,挂上了等号。 田谕望向宁奕,神情复杂。 “不用谢我。”宁奕笑了笑,眨眼道:“如果你们当初在雪龙卷里捡到我的时候,不是善意待我,可能会是另外一个结局……” 田谕其实是一个聪明人。 他所猜测的都没有出错。 而宁奕之所以会选择付出那么多,去“拯救”这片草原,不仅仅是因为“责任”,他在接过执剑者的剑气之后,并非就变成了一个兼济天下的大圣人。 让他选择担过这片草原的原因……很简单。 他觉得这些人的善意,不应该被埋没,从最开始的雪龙卷相遇,一路的护送,再到后面的相处,朝夕之间,宁奕看到了草原上这些修行者真挚,坦诚的一面。 这是夹杂在两座天下之间,一片未受世俗污染的“净土”。 而无论是妖族的铁骑,还是大隋的庙堂,两股力量,两股截然不同的“污浊”,都不应该沾染上这片土地……东皇和狮心皇帝,都不应该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而两者之间的差距就在于此,东皇想要征服,想要将其变成与自己当初麾下领地一模一样的地域。 而狮心皇帝,则是想要“带领”,想要“拯救”,想要给这片草原人民,能够自己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或许这才是光与暗之间的区别…… 宁奕站在天启之河的河畔,他隐约看见,远方有密密麻麻的人群涌来,那些人距离天启之河数十丈外站定,不敢扰了宁奕的清净。 白狼王为的几位草原王,都来到这里。 白狼王推着轮椅,符圣瞿离坐在轮椅上,望向宁奕。 田灵儿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了,这还真是她人生头一遭遇到这样的场面,备受瞩目,看到白狼王大人温和的眼神之后,少女面红过耳,双手缩进袖子里,紧张起来。 宁奕苦笑道:“没必要,真没必要。” 田谕也笑了笑,“师尊听说你要走……我们也就是试着来留一留,真正能不能留住,还得看你愿不愿意待。” “这里是个好地方……”宁奕认真开口,他微微停顿,道:“但……我知道北境生了什么。” 这几日,草原将有关“北境战争”的所有情报,都送到了宁奕的手中。 沉渊君动突袭。 灰之地界陷入混乱……这是他离开草原的最好时机。 而比起这一切,更令宁奕心神动摇的,是冥冥之中的一股感应。 从雪龙卷古棺之中,获得“狮心王面具”之后,那颗神性结晶,尽数融化在其内……那张面具是一件品秩极高的宝器,佩戴者不仅可以藏匿气机,也可以洞察极大方圆内的气息。 在这片草原上,能够聆听万物声音。 风吹草动,事无巨细,尽在感应之中。 而宁奕则是在戴上面具之后,于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本以为是错觉,但这几日休养生息,心中的那股预感越来越强烈……不需要任何的物事传递心神,这股感应已经跨越了距离。 从幼年时候,相依为命。 再到菩萨庙逃离,四处奔波,辗转。 在天都定居。 珞珈山罹难。 游离在生死之间,缘分却从未切断……如今天启河畔,人潮汇聚,忽然有人出一声惊叹。 远方有一缕紫色剑光,掠行在草原上空的雪气之中,轰隆隆的剑气,如潮水一般追随。 最终落在天启河畔的对面。 田谕怔怔看着那道身影。 万千长剑,在那袭紫衣之后追随,剑潮澎湃,纷纷叠叠,尽入一座紫光璀璨的剑气洞天之中。 剑仙姿态,蔚为壮观。 田灵儿攥着田谕的手掌,傻傻看着那袭紫衣,她猜过乌尔勒心仪女子的长相……却从没有想过,竟然可以如此的……惊艳。 “这不是欺负人吗……”田灵儿咬着嘴唇,委屈到了极点,怪不得乌尔勒看不上自己,与那位紫衣姑娘相比,自己就像是低到尘埃里的一粒小泥土。 田谕安慰道:“别难过……比起那位姑娘,你也……挺朴实的。” 田灵儿更难过了。 人声鼎沸。 又像是寂静。 所有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天启之河,相对而立的一男一女身上。 紫衣摇曳,黑袍翻飞。 宁奕鼻尖一酸,他从未想过,那个傻丫头,会千里迢迢,来妖族寻找自己。 这些日子的思念,点滴聚拢,波涛汹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连腰间的细雪,此刻认出了丫头,都不再安分,剧烈震颤起来。 裴灵素眼眶泛红,灿然一笑。 “哥,我带你回家。”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一点剑气,千里归乡 天启河畔,诸多目光,此刻都落在那道紫衣身影身上。 草原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样的“客人”了,一袭紫衣不染烟火气,衣袖飘飞,吊坠的丝丝缕缕剑气如流苏一般。 肤如凝脂,樱唇雪齿。 一别三年,裴丫头已经褪去了当年跟在宁奕身旁的那件旧布衫,不再是那个闷声钻研符箓的小丫头,出落地极其动人……一如当初在海底寝宫,符箓照见的那一幕景象。 宁奕有些失神。 不仅仅是宁奕失神,草原上那些修行者,看到裴灵素的这副容貌,都一阵恍惚,将这位紫衣姑娘记在了心中…… “乌尔勒……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们便会在。” 田谕看着宁奕,他微微上前,以肩头轻轻撞击宁奕肩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很是亲近,他沉声在宁奕耳旁道:“在这之前,草原在南北之间的选择……有过犹豫,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田谕望向宁奕。 眼中是再明确不过的意思。 宁奕低垂眉眼,认真地道:“这句话,我记住了。” 田谕微笑望向不远处的那些人,“你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但对于群众,我们不能这么交代……草原需要一束光,作为所有人精神的寄托,而那束光只能是你。” 宁奕若有所思。 田谕拍了拍宁奕肩头,深吸一口气,“乌尔勒……下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保证你会看到不一样的草原。” 宁奕朗声而笑。 “哈哈,好!” 田谕揉了揉脸,老实人诚恳道:“西去草原,越过西方边陲,再过一截路,才是‘灰之地界’,大隋那边动了越境之战,想要回去,这是最好的机会……我知道,以乌尔勒你的缜密,早就规划好了路线,但妖族那些人虎视眈眈,这一行恐怕不会太平。草原的铁骑,可以助你直抵灰之地界。” 宁奕摇头道:“不用,田谕,你知道的……铁骑追随,声势浩大,就像是一个活靶子,离开草原之后,我会隐匿气机,一路潜行。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田谕望向乌尔勒,点了点头:“好。” “还记得篝火晚宴,那一日……我对你说的话吗?” 宁奕这句话,让田谕陷入了回忆,老实人微微眯起双眼,想起了那一夜的景象。 大家喝了很多酒。 乌尔勒对自己说—— “大家活得那么艰难,今天过去,都不知道会不会有明天。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给自己留遗憾?万一错过了呢?” 田谕把握着了那个机会,而现在…… 他望向河畔对岸的那位紫衣姑娘。 这就是乌尔勒喜欢的那个姑娘吗? 的确般配。 田谕认真祝福道:“乌尔勒,祝你好运。” 宁奕笑道:“谢谢。” 他望向远方人群,山海一般,白狼王推着符圣,越过人群,来到他的面前,这位草原王从袖袍里取出一枚令牌。 那枚令牌呈现弧形,如一枚水滴,质地光滑而且莹润,倒映着银色波光,粼粼波光之下,隐约可见一头眼神阴沉的白狼。 “我想,该说的,田谕都已经说了。”白狼王笑了笑,道:“显然,乌尔勒你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白狼王的眼神望向河畔对面的那位紫衣姑娘。 接下来会生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这枚令牌,是小元山的‘心意令’。” 符圣瞿离坐在木质轮椅上,他望向宁奕,声音轻柔,“历代以来,只有白狼王才有资格佩戴……携带令牌者,象征着草原上三姓的王,有着莫大的权力,千里传音,心意相通,‘元’大人在这片草原上留下了足够多的秘纹,来支撑神念的传递,所以这枚令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失效。” “乌尔勒……如果你要离开草原,带上这枚令牌。” 白狼王笑了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即便回到了大隋……也一定有很多麻烦,相信我,草原在关键的时候,会成为你莫大的助力。” 宁奕微微思忖,没有拒绝,选择接过令牌。 他手指轻轻摩挲令牌,脑海里闪过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念头……的确如此,白狼王说得没错,自己在大隋境内还有诸多敌人,而仅仅依靠蜀山这个背景,已经不足以令所有人都忌惮。 妖族和大隋都想要争夺草原作为助力。 他望向白狼王,这位草原王的修行境界已经抵达妖君巅峰,可能接下来就要闭关冲击妖圣,如果成功了,那么整片草原的战力,会更上一层楼。 宁奕翻腕,将令牌收入囊中,沉声道:“谢了。” 白狼王摇头,道:“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他望向远方那些人,眼神一一对接,天启之河的河水,开始轻鸣,水流飞掠,黑袍年轻人的步伐向后退去。 宁奕抱了抱拳,轻轻吸气道:“走了。” 田谕抱拳。 田灵儿有些不舍,抿起嘴唇。 一缕剑光,掠过天启之河,细雪剑气璀璨银白,紧接着一缕紫色剑气相伴而起,宁奕与裴丫头二人一前一后,化为两缕剑气,消失在草原的地平线边缘。 “哥……我会想念乌尔勒的。”田灵儿苦恼地拽着田谕的衣袖,她看着那两道剑气,喃喃道:“你说乌尔勒和那女子成婚的时候,会把咱们喊去吗?” 田谕笑道:“这我不知道……但下个月,我和苏琴大婚,你可逃不掉。” …… …… 细雪出鞘,踏剑而行。 一点剑气,千里归乡。 草原的长风吹过面颊,冬去春来,霜雪化开,草屑摇曳,两道剑光贴地飞行,宁奕的一身黑袍在空中猎猎翻滚,他的目光并没有望向眼前的浩袤草原,而是一直放在身侧。 那位紫衣姑娘身上。 丫头轻柔软腻的声音响起。 “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里。” 宁奕笑了笑,摊开双臂,长风吹动大袖,剑气上下翻滚,他像是一只不羁之鸟,抿起嘴唇,出一声清啸,穹顶上的鸟雀,感应到了这片草原上“大君”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上空响起,黑影在大日的照耀下追随。 裴烦有些惊讶。 “是啊……我很喜欢这里。”宁奕朗声而笑,他微微拧转脚尖,双手虚搭在脑后,同时身子背朝地面向下仰去,“啪嗒”一声,沉沉靠在细雪剑身之上,压得剑器微微一坠,紧接着便恢复过来。 他眯起双眼,两缕鬓飘摇。 宁奕望向身侧,眼里是浩荡的春光,还有一道飘摇的紫衣。 丫头有些拘谨,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拘谨过了……在风雪原闭关的日子里,她曾无数次想过,再见宁奕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那时候,宁奕生死未卜。 她想过许多画面,但从未想过,会在草原上重逢,两人一同驾驭剑气,在春光浩荡之中惬意飞行。 “丫头……”宁奕的声音,轻柔地像是一阵风。 裴灵素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生了很多事情。”他笑道:“等回去了,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你会不会不耐烦?” 裴丫头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宁奕躺在细雪上,看穹顶风起云涌,他轻声笑道:“草原是一个与妖族,与大隋都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更纯粹,更干净,以后有可能的话,我们就到这里来住,好不好?” 裴灵素心神一颤。 她望向宁奕。 这句话的意思是…… 宁奕苦笑道:“现在还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我很想念师姐,瞎子,温韬,还有谷小雨,大隋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我。” 说到后面的时候,宁奕轻轻叹了口气。 他微微眯起双眼,在心底自嘲笑道:“像太子,韩约,小无量山那些人……应该也很想见见我吧?” 风声很大。 两缕剑光,穿梭在草原的天光与游风之间。 宁奕笑着望向丫头,恍惚之间,他想到了自己曾经在小霜山做的一个梦。 梦见万里河山,星河璀璨,自己坐在红雀的背上,怀里搂着丫头,天地云气尽在身下。 那个梦,带着一丝丝的哀意。 在皇陵里醒来的时候,宁奕似乎能够切身体会到那股哀意……没有什么,比生死之间的诀别,更令人绝望。 而从西岭到天都,十多年,生生死死。 他和丫头,两个人,已经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 宁奕眯起双眼,偷看着丫头那张微微泛红的面颊,后者故作不知,“一心一意”驾驭飞剑。 宁奕装睡一般,轻轻翻身,“毫无预兆”地跌下飞剑。 丫头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幕,连忙驾驭飞剑去接,然而一只手掌轻轻搭在剑器之上,宁奕顺势攀上丫头的飞剑,他哪里还有半点睡意,清醒地不能再清醒。 裴灵素俏脸通红,一言不。 宁奕一只手悬而未决,然后轻轻搭在了丫头的脑袋,揉了揉秀。 他想了很多,想说的话也很多,但最终声音枯涩,沙哑问出来的,就只有这一句。 “从大隋到这里,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丫头低垂眼帘,她眼眶有些红润,却笑了笑。 “为你,一切都值得。” 第一百三十六章 杀机 幽幽火焰,森森长燃。 一连串的火光,在青铜古殿的两旁燃烧而起,殿内原本阴暗漆黑的气息,在火焰燃烧之后,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阴森。 这与灞都老人本身修行的功法有关。 在妖族天下的然势力之中,灞都城是修行者数量最少的大势力。 灞都城本身,就像是一团迷雾,这个然大势力为何而存在……它与东妖域的金翅大鹏鸟,北妖域的龙皇殿不同,灞都城并没有血脉上的联系。 灞都老人寻找着妖族天下的珍稀古种,然后将他们都带入南妖域,凝结了一群古代纯血妖种……一开始以灞都老人为脊梁柱,这些纯血妖种逐渐施展潜力之后,这座古城便开始无人能敌。 灞都老人修行的功法,是一个极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灞都城为何能够悬空,以及灞都大师兄的身份,并列在一起。 …… …… 穹殿内,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聚集了灞都城一脉的所有师兄弟。 只有三人。 古道。姜麟。还有黑瑾。 一袭黑袍,在无数幽火的燃烧之下,缓慢飞掠,袖袍也如火焰一般袅袅燃烧。 师尊背对着他们。 老人的面前,是一副燃烧化开的景象……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瞳,从高处的云端,俯瞰着这人世间。 “大神通……”古王爷看着那一副画面,心有所感,轻声喃喃。 自己师尊的这副神通,恐怕是涅槃境界,也没几位妖圣能够施展吧? 就像是东妖域的“缩地成寸”,即便白长灯可以施展,但远远不如“白帝”,白帝可以一瞬穿梭于东妖域的任意一寸土地,而白长灯……显然还差得远。 师尊并没有吝啬这门神通的传授之术,修行的秘纹,典籍,术法,都在穹殿之中可以查询……这门神通名为“观众生”,听起来十分朴实无华的名字,然而想要初步修行成功,便需要极高的神魂门槛,推演门槛,因为这门神通不仅仅是洞察外界景象那么简单。 推演之术,大衍之数。 古道曾经试着去学习……半个月后就放弃了,他的天赋实在不在这一方面,还不如修行远古龙裔的“雪杀”之术。 古王爷的身旁,姜麟和黑瑾挨连着坐下。 两人前不久,在大雪山棋盘之处,受了不轻的伤。 姜麟与东皇决战落败。 黑瑾被宁奕斩下一条手臂。 而现在,两人的气息……根本看不出来丝毫下跌。 反而更加强大。 姜麟的身前插着两把古刀,在与东皇厮杀之后,水纹钢重铸的“狩水”,被打出了诸多裂纹,回到灞都城后,师尊耗费了天材地宝,助他渡过了难关…… 在灞都城,战败并不算什么。 最怕的是,伤了道心,不敢再战。 败给东皇之后,姜麟闭关了七天七夜,他把那一战完整地复盘,把自己所有的不足都列了出来,遇到那位两千年前的妖族共主,他的确输得不怨,体魄强度根本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一力降十会,自己的刀法,杀伐之术,再如何施展,也不可能取胜。 这一战,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 闭关之后,他的刀道境界更上一层楼,重整道心。 而师尊,也是出手将“狩水”再次淬炼。 坐在姜麟身旁的黑瑾,神情平静,近乎于死寂,她向来如此,脸上很少流露出表情……无论是悲伤还是喜悦,都看不出来。 如果说,姜麟的道心没有受阻。 那么她则不一样。 败给宁奕之后……她的心内,隐约形成了一道“执念”。 宁奕当初在星空古门内,要斩断她摘下“灭字卷”的右手。 最终被她逃离。 强行炼化“灭字卷”的黑瑾,在灞都城渡过了一段极其难熬的日子……这股痛苦究竟有多可怕,外人根本无法理解。 灭字卷与生字卷截然相反,象征着世间最纯粹的灭杀之力。 宁奕破开命星境界,在精气神最巅峰的时刻,选择吞下“生字卷”,即便如此,还是险些被“生机”所撑爆。 多亏“元”出手,宁奕才能在“天启之河”的河底,以最小的代价,将生字卷消化。 而黑瑾吞下的是“灭字卷”! 这股湮灭之力,自内而外的散,几度要将她神魂肉身一同寂灭。 外人无法帮助。 灞都老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让她渡过此劫。 从“死寂”之中醒来,黑瑾意识到生了什么,那个把自己从悬空城带回来的老人,还有这座看似冰冷的古城,在经历死劫之后,才显得温暖,珍贵。 对于弟子,师尊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 …… 穹殿之中,众火围绕,燃烧而出的,是一副草原上风气飞掠的画面。 “天神高原。” 姜麟双手按住膝盖,盯紧那副画面,沉声开口,“我去过那里……” “那个叫宁奕的小子,就跌落在那里?”古王爷眯起双眼,若有所思。 这几日,妖族天下,生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凤鸣山被攻破。 北境沉渊君率领铁骑,一条直线凿穿灰之地界,一连击破好几座壁垒,而妖族的几座然大势力,并没有急着派出涅槃,而是任由这条口子继续撕裂……这对妖族而言,并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灰之地界的地带太狭窄,这些铁骑越是深入,越是难以回归。 “这几日,金翅大鹏族和龙皇殿的大能,共同推演了‘沉渊君’的意图。” 坐在穹殿最深处的灞都老人,背对弟子,他声音沙哑,缓缓道:“这些铁骑踏破凤鸣山,还在向着灰之地界深处前行,看样子大有要打穿灰界,抵达妖族的意思……但事实上,这些铁骑,随时可能收拢。” 古王爷微微一怔,“收拢?” 灞都老人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子,缓缓回转,身下火焰汇聚,凝聚出一尊宝座。 灞都老人坐了下去,并没有丝毫执掌天下权势的力量感,反而像是一位身躯枯败,衰老不堪的老人,小心翼翼的缓缓坐下,触碰到宝座的刹那,?便释然地陷坐下去,他身上的气息的确带着太久远的古老意味……黑袍飘摇,看起来像是一团风絮,随时可能散了。 “沉渊君的铁骑,不是‘进攻’……而是‘接引’。” 古道眯起双眼。 姜麟眼神一亮,喃喃道:“接引……宁奕?” 老人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望着姜麟,黑瑾,轻声道:“其实妖族天下,打得再凶,再热闹,与我们又有何干……沉渊君就算打破了灰界屏障,也是白帝和龙皇的麻烦。” “我不关心沉渊君要做什么……我只关心你们。”老人神情真挚,道:“你们二人,道心并不圆满,想成就无垢的涅槃,道心之内,不能留遗憾。” 姜麟和黑瑾神情各自一怔。 古王爷神情微妙,师尊的这句话,说得十分委婉,看破不说破,隐约之间的点提……而此刻让他觉得好奇的是,师尊所指的他们二人,道心有缺憾,到底是什么? 黑瑾小师妹的道心,应该是由那个叫“宁奕”的人类引起的。 在昏迷时候,灞都城的师兄弟轮流照看黑瑾,古王爷曾不少次听到黑瑾带着怨念喊出这个人类的名字……其中饱含着莫大的杀意。 那断掉的半条手臂,后来被师尊重塑。 显然是被“宁奕”斩下的。 这是血仇。 那么……姜麟的道心呢? 古道有些恍惚,他望向师弟,看到那张清俊的面孔同样有些惘然,眼神之中,似乎倒映着一道朦胧的身影……是那个念念不忘的人族女子? 古王爷眯起双眼,他实在不能理解。 人间的爱恨情仇,生死别离,就像是一团风絮,握住就散,握不住也是散。 看看就好。 何必当真? 稚嫩童子挠了挠头,在心底低声喃喃:“不就是个炉鼎……至于吗。” 灞都老人的这一句话,让座下的三位弟子,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宁奕要离开草原,抵达灰之地界,届时,妖族的大能者,诸多的大修行者,都会出手,宁奕离不开灰界,沉渊君和他的铁骑也要为凤鸣山付出代价。” 老人画面抬起手来,指尖微屈,点落在火焰燃烧的“观众生”画面之上,无数丝线凝聚,扭曲,翻转,最终织成一张大网,密密麻麻交错纵横的丝线,汇聚到一起……最终指向了一个点。 “我以推演之术,赶在他们之前,定下了这个地点。” “在大鹏鸟和龙皇殿行动之前,你们有一个机会,自己出手,把道心的缺漏抹除。” 灞都老人看着自己的两位弟子。 黑瑾盯住那个点,二话不说,站起身子,离开大殿。 姜麟则是坐了很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拔出古刀。 最终殿内就只剩下古道和灞都老人。 古王爷神情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有些不明白……师尊把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小古。” 灞都老人轻声开口。 “若是他们失败了……” 古道神情一凛。 “你就踏入灰之地界,把宁奕,和那个人族女子抹杀。”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东厢对话 草屑飞扬,剑气缭绕。 宁奕和丫头两个人,驾驭一把飞剑,在草原上掠行。 看着这一片静谧,浩袤,而又安详的土地,宁奕轻声喃喃。 “很快离开草原……就不会这么太平了。” 宁奕心里清楚。 妖族天下,盯住自己的势力可不少。 带着红樱丫头,从朱雀域离开,抵达西妖域的时候,被东妖域当成一颗棋子摆布,如果自己离开草原,接下来定然是一场浩大风波。 灞都城十有**会找上门来。 黑槿的“灭字卷”还不圆满,那位妖族执剑者若是想提升修为,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到他,吞噬他。 同样的,宁奕也在等待着黑槿。 而之前把自己当棋子“玩弄”的那位白郡主,此刻还被囚压在剑气洞天之内……这是宁奕留下来的质子,东妖域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但有“白早休”在手中,他在最后关头,也会多出一枚谈判的筹码。 深深吸了一口气。 宁奕揉了揉眉心,思绪复杂,命字卷还没有归位,接下来的事情,可以预见的一团乱麻,却难以推演拆分成细致的景象。 “别担心……一切都会顺利的。” 丫头的声音传入耳中,与此同时,软腻的清香,丝的芳香,一同传来,宁奕此刻正踩在飞剑的后半段,他轻轻嗅了嗅丫头身上的香气,笑了笑。 宁奕缓缓开口。 “我刚刚斩杀妖族东皇,如今两座天下,年轻一辈,再无敌手……谁敢拦我,便是一个死字!” 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淡。 其中杀气却相当凛冽。 裴烦神情一凛,她望向宁奕,“你杀了……东皇?” 在北境长城,她作为观战者,亲眼目睹了东皇与洛长生的那一战……而那位妖族第一人的强大,历历在目,即便在紫山闭关三年,被楚绡称之为“不世之才”的丫头,也没有丝毫战胜东皇的信心。 她太了解宁奕了。 宁奕从不是一个喜欢夸大海口的人。 他轻轻“嗯”了一声,咧嘴笑道:“很难杀……但我杀了。” 说到这里,宁奕的神情有些落寞。 他顿了顿,“算是……为他报仇。” 裴灵素沉默下来。 她知道宁奕口中的“他”,指的是谁,现在北境战争动,北境城头一片肃杀,大量的铁骑越过凤鸣山,但比起肃杀,更多的是一股哀意,流淌在北境城头的修行者身上,曹燃,叶红拂,王异,珞珈,羌山,书院……聚集在北境长城,观看谪仙人与东皇那一战的修行者,亲眼目睹了那一团因果掠向凤鸣山的画面。 谪仙人战死。 对大隋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苦果。 “我斩杀东皇的消息,现在还没有传出去。”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木然道:“离开草原之后,会有人来,不知道是最先来的谁……但他们很‘幸运’。” 东皇是一个漂泊无定居的散修。 在凤鸣山,拒绝了好几座然势力的邀请。 即便是灞都城,也动过邀请他的念头……毕竟东皇完全符合灞都城修行者的形象,一个孤独的,强大的纯血种,以他的实力,血统强度自然不用多说,除却灞都城,北妖域的龙皇殿,东妖域的大鹏鸟,都有过邀请。 只可惜全都被拒绝。 东皇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他的背后没有背景……而这一点,就导致了,他倒在草原的消息,不会立即就被妖族得知,而妖族会大大低估宁奕的实力。 “离开草原,越过‘长缺山’,就可以踏入‘灰之地界’。”裴灵素微微抿起嘴唇,道:“我准备了好几座阵法,可以一瞬之间近百里。沉渊君的铁骑会迎接我们。” “希望……一切顺利。” …… …… 长夜来临。 莲花楼内,一位身披华服的年轻男子,坐在空空荡荡的屋阁内,他的面前,是一张孤零零的画像,画像上描绘的,是一位红妆女子,丝垂落,微微散在肩头,眉眼含笑,对着画外人侧。 这些日子,太子很喜欢来莲花楼。 哪怕莲花楼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会整夜整夜,坐在这间楼阁里,对着这张画像呆,神情恍惚,外面等候的侍者,宫内焦灼的群臣,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北境生了如此大的动荡,他只是置若罔闻,洛长生输掉了与东皇的对决,沉渊君动了一场极其猛烈的突袭。 北境战争已经爆。 而太子却像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不知情者。 那些人不知道。 只有在这里,李白蛟才是一个真实的人。 一个人犯了错,会后悔,会去尽力弥补……当他拥有这世上最大的权势之后,便没有什么补偿做不到,这便是李白蛟想要登上天都宝座的原因,他以为自己可以将一切都弥补给“红露”,但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的很离谱。 不是每一个错误,都有弥补的机会。 太子背靠着石壁,胸膛起伏,出沉闷的咳嗽,髻被他取下,凌乱的长垂落,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位“春风得意”的执权者。 落魄。 一如当年的落魄。 甚至犹有过之。 这样的一副景象,他怎么能让别人看到? 躲在这里,藏在这里,他却已经不是当年的李白蛟,能够在刀剑厮杀的天都光影之中,扮作一个孤独可怜的无助者,在莲花楼内借酒消愁,让世人贬他,讽他。 这只是长夜之中短暂的逃避。 从他坐上王座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逃避”这个词了,他总要站出来。 直至天明,莲花楼外,已经汇聚了数不清的等待者,翘以盼。 他们都在等待着一个人。 其中三司的各位机要官员,神情严肃,心思复杂。 他们有些人,担忧太子因为“红露”之死,任性地不出门,不见人,不令。 担心殿下一蹶不振。 担心大隋因小失大。 然而—— 黎明曙光落下之时,从漆黑的莲花楼内走出来的,还是那位神情平静冷峻,衣着丝毫不漏的“太子殿下”。 李白蛟匆匆瞥了一眼那些俯低身子等候的官员,眼神之中没有丝毫的悲喜,他拂袖上车,对驭马的海公公道:“送我去东厢。” 海公公连忙领令。 而那些等待着的官员,有些捏着冷汗,攥着袖袍内的竹简,等待着太子出楼,他们本想“以死请柬”,来递出自己对北境战事看法意见的奏折,直到他们等到太子,才现自己想法的错误之处……太子身上带着一股极其森然的杀气,即便神情没有丝毫流露,但这个压迫感几乎凝为实质。 就算是皇族的高位权贵者,也不敢在这时候搭话。 “殿下,这些人怎么办?” 海公公望向外面,他没有避讳,算是“好心”的替外面等候者问了这个问题。 太子坐在马车内,看也不想看这些借着北境战事鼓起胆气的“投机者”。 他冷笑一声,面无表情道:“这些人……他们既然喜欢等,就让他们继续等。” …… …… “剑湖宫宫主柳十前赴北境城头。” 这是太子推开东厢院门,对那扇门内的女子,说的第一句话。 东厢一如既往的平静。 或者说,死寂。 这里除了徐清焰,还有丫头小昭,便再也没有第三个人。 太子也很少会来东厢……但或许是因为“太宗”的原因,东厢如今已经变成了宫内的一处禁地,但凡是真正了解了“东厢主人”的宫内人员,即便是行路时候走至这里,也会特意避开,那位徐姑娘如今是宫内少有的“有实权”的人物。 虽然没有人知道,徐清焰到底拥有着什么样的权力。 但太子“器重”她。 这一点,便足够让人畏惧。 此刻的东厢院门,被大风吹得来回摇曳,太子站在楼阁之前,他没有推门,看着窗口模糊的伏案影子。 徐清焰明显因为他的话,微微一滞。 “不仅仅是柳十,诸多星君都前往北境长城,以‘助战’为理由。”太子木然开口,“书院的水月,蜀山的瞎子,沉渊君动北境战争之后,妖族的驰援已经抵达……很快就会有妖君级别的战力生对撞,但双方都在隐忍,想必你是清楚,这一切的原因的。” 太子微微一顿。 他平静道:“毕竟你去了紫山风雪原整整十天,花费了如此大的心力,只可惜你还是没能‘救’回宁奕。” 两人之间隔着一扇窗。 徐清焰的声音平稳传来:“宁奕有很多朋友,不希望他死……我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太子微笑道:“不用担心我会生气,在那一夜之后,我许诺过你的,我不会再干涉你,我给你足够的权力,足够的自由。我向来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但你也答应过我一些事情……今日来到这里,是想提醒你,之前的承诺,不要忘了。” 婢女小昭一直低头,隐在黑暗之中,一言不。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避开她,也不需要避开她。 缓慢的抬窗声音。 太子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绝世惊艳的面容。 徐清焰面无表情,道:“我要宁奕活。” 太子看着那张绝美面孔。 他无声的笑了笑。 徐清焰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自己说的那些话,已经让她明白,剑湖宫也好,蜀山也好,紫山,书院,这些势力加在一起,哪怕能够接回宁奕,最终决定他生死的,只有一个人的意志。 自己。 太子坐在天都的皇座上,无数人想要试探他的深浅,而只有少数的人,知晓他的一张,或者几张底牌。 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徐清焰是为数不多的,对他极其了解的人。 如果太子愿意点头。 那么这件事情,才算是真正的稳妥。 所以她开口了。 徐清焰知道,在如今这个“微妙”的时刻……太子不会拒绝她的请求。 “可以。” 果然,太子很是干脆利落,直接道:“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要求……” 说到后面,语气明显有些停顿。 徐清焰挑了挑眉。 太子微笑道:“但作为回报,我也有一个要求。” 第一百三十八章 道心长缺,一座山 长缺山。 一座横亘在草原和灰界之间的山脉,这座山脉其实很是偏僻,因为草原修行者的边陲防线,还有阵法的缘故,这里几乎无人来临,被当做是妖族和草原的缓冲地带。 而事实上,东妖域的“燕巢”,灞都城的“观众生”之术,在长缺山便已经可以施展……“元”的阵法并没有囊括此地。 “这就是师尊推演而出的那个‘点’么。” 两道身影,在火焰的缭绕之下,缓缓踏出虚空门户,落在长缺山上。 黑槿眯起双眼,她轻轻抬起一只手,一片青叶从地上如水流倒卷一般掠入掌心,在她指尖轻轻揉搓之下,青叶的叶脉变得苍白,短短两个呼吸,就失去生机,化为湮灭的飞灰。 姜麟站在她的身旁。 他看着自己的师妹,黑槿从棋盘回来之后,身上便多出了这缕令人忌惮的“意境”。 是纯粹的灭杀之力。 “白早休还在宁奕手上,东妖域也不会放过他。”黑槿指尖揉搓着苍白枯叶的飞屑,缓缓道:“他已经成为了我的心障……这一次在长缺山,我一定要杀了他。” 师尊说的没有错。 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已经成为了她的心障。 星空古门的那一斩,已成了耻辱……更何况,“生字卷”还在他的手上。 念及至此,黑槿的神情更加阴冷,她的丝被无形气机撩动,阵阵杀意从地面升腾,漫天青叶飞掠如小龙卷,伴随着她抬臂的动作,这些叶片如刀片一般掠向长缺山的阴影之中,青色生机瞬息被磨灭,苍白的湮灭之力,就这么丝丝缕缕切入黑暗之中。 “这是?”姜麟有些讶异。 他看着这片片归于漆黑的叶片,即便是自己,不以神念仔细辨认,也无法感应到这些“杀机”的存在。 极其隐蔽。 而师妹所修行的“湮灭大道”,藏在叶片之中,若是爆,造成的杀力,必然相当可怕。 黑槿声音清冷,幽幽道:“我在这里布下一座阵法……大概需要两三个时辰,以师尊推演的时间来算,完全来得及。等到宁奕踏入这座山脉,落脚的那一刻,便是杀机引动的那一刻。” 以有心来算无心。 即便取胜,也是胜之不武。 姜麟微微皱起眉头。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战术”,他是一个骨子里堂堂正正的妖修,更喜欢公平的持刀对砍,胜负生死,由双方实力来取决。 这就是为什么,姜麟即便败给东皇,道心也没有受损,反而更加勇猛的原因,他从不畏惧失败,正视失败,在修行路上,以强敌,生死厮杀,来不断淬炼自己。 而黑槿则不一样。 不是每个人,都像姜麟那般“勇猛精进”。 她的目的很单纯。 找到宁奕。 杀死宁奕。 只不过黑槿的心思也极其敏锐,一瞬便觉察到了自己师兄的心念和犹豫。 她平静道:“若是宁奕只有这点本事,连这座阵法都破不了……那么也无须师兄你出刀了。” 黑槿一边说话,一边操纵着“灭字卷”的杀念,生死劫难之后,她破开命星,拨开云雾见明月,这是因祸得福,但她却没有丝毫欣喜,生灭两卷相依相存,离开之后,单独攫取某一卷,似乎都会对其主人的心智,产生一些影响。 黑槿的“情感”,似乎都被“灭字卷”,无声无息湮灭了一部分。 而且这股影响,还在不断的扩大,只不过她没什么感觉,因为本来就是冷若冰山的人物……只不过在炼化灭字卷之后,她总是隐约觉得戾气翻涌,难以压抑。 阴阳调和,缺一不可。 她拿了“灭字卷”,想要中和,便必须要“生字卷”。 必须要宁奕! “嗖——” 轻微的空气震颤声音,黑槿微微含唇,她的丝缠绕指尖,拉紧绷直,饕餮的血脉之力,浓郁得像是一片化不开的漆黑,这一绺秀,根根拉扯开来,分明如漆黑的铁弦,被黑槿红唇含住,雪白贝齿抵死,舌尖轻轻触碰,便迸出清脆如雷霆一般的炸响,这些饱含饕餮血脉与湮灭之力的丝,一根根掠入山脉的雾气阴翳之中。 同样的。 这也是在打下阵法根基。 黑槿一边布阵,一边含糊开口。 “姜师兄……你的心障,也是宁奕么?” 她曾隐约听说,姜麟的第二把刀,也就是那柄名为“白狮子”的古刀,乃是取自于大隋三司严加看守的“红山禁地”,而当初姜麟单骑走千里,为了取刀,便与宁奕有过碰面和摩擦……这在灞都城内并不是什么秘密。 那时候,宁奕的修为还不算高深,但凭借着诸多底牌,姜麟并没有杀掉这个潜力无穷的年轻剑修。 于是宁奕才慢慢成长……直到现在。 以黑槿的思绪来说,在红山以高对低,没有杀死对方,很有可能就是师尊口中所指的,姜麟师兄的“道心缺憾”了。 然而。 肩头披着宽大白袍的姜麟,摇了摇头。 他轻声缓慢道:“不……不是宁奕。” 黑槿神情一滞,缓缓挪动头颅,望向姜麟。 姜麟苦涩笑道:“我的道心有缺漏,古师兄不知道,二师兄也不知道,灞都城里的那些师兄都很关心我……但这件事情,我谁也没有说过。或许师尊‘观众生’的时候,看到了我的心魔。” “是一个人族女子。” 他长叹一声,说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黑槿若有所思。 她来到灞都城的时候,被师尊从南妖域悬空城带回,那时候,灞都城内,才刚刚上演了一出好戏,东妖域的蛮横郡主白早休,被姜麟拒绝了好意,然后一怒出走……这才有了后续。 在灞都城居住的这一段时光,她隐约听闻了姜师兄的一些“琐事”。 古道对她说,姜麟似乎倾慕着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人族女子剑修。 与宁奕有关。 所以白早休,才布下了西妖域棋盘,如此疯狂的报复宁奕。 黑槿皱起眉头,缓缓道:“裴……” “裴灵素。”姜麟坦然开口,他握着白狮子缓慢上提,同时翻转刀面,平静注视着刀面倒映的银光,也注视着刀面倒映出的自己,他从未如此坦诚地对别人说过自己的这道“心障”。 “在红山寝宫,我于剑气符箓之中,见到了她。” 姜麟的腔调带着一丝沙哑,吐气声音逐渐粗犷起来,他压抑着胸膛里的一些郁气,沉沉道:“不知如何去描述……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见之后,便再难以忘却。” 他自嘲笑道:“是不是很可笑,从未见过面,说过话……这样的一个女子,就这么成为了我的‘心障’?” 黑槿神情有些古怪。 她望向自己的师兄……这可是被誉为未来南妖域主人的天纵奇才,妖族天下,不知有多少女子倾心,仰慕,为之疯狂,抛去灞都城年轻传人的这道身份,仍然有着麒麟古皇血,麒麟冢继承者等诸多的利害关系,足够令妖族的几大势力动心。 这几年,若不是东妖域的白早休早就摆明了对姜麟的追求,不知有多少婚媒之事,从北妖域到南妖域,一桩一桩,要拜入灞都城内。 姜麟是妖族天下,数一数二的年轻人物。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有“心障”吗? 这样的人,心障竟然是一位万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异族女子吗? 黑槿沉思许久,道:“很荒唐,但……并不可笑。” 姜麟微微一怔。 他摇了摇头,“既荒唐,又可笑。我不知这件事该对谁说,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觉得厌恶……我肩头背负着太多的东西,哪里还有其他的位置?” 重整麒麟血脉。 复兴古族。 带领灞都城,南妖域,走向辉煌。 的确,他的肩头扛着太大的责任……无论是师尊,师兄,还是南妖域底层的那些陌生妖修,都对“姜麟”怀揣着莫大的希望。 这正是他“喜欢”裴灵素的荒唐之处。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师尊知道我的心障……而他之前说,在长缺山,能够了却这一切。”姜麟笑了笑,他看着古刀刀面倒映出的那张陌生面孔,声音沙哑道:“说明……那个女子,也来了妖族。” 至于为什么会来妖族? 这一切的因果缘由,甚至都不需要去思考,答案便自行浮现。 姜麟又不是傻子。 北境的沉渊君,踏破凤鸣山,带着数万铁骑,在灰之地界孤军深入,为的是什么? 而裴灵素只身掠入草原,自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宁奕。 她是来接宁奕的。 “白狮子”的刀身,隐约有罡风缭绕,姜麟的指尖轻轻叩击,将刀面的那团雾气震碎,清亮刀光里倒映的那张自己的面容,也随之破碎。 轻声而愤怒的狮子咆哮,在刀身之中震荡。 姜麟像是释然了,解脱了。 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但攥拢白狮子的那一刻,眼神的深处,却涌出了一抹坚定。 “我会斩杀道心的缺漏……” 他轻轻喃喃道:“杀掉过往的我自己。” 第一百三十九章 截杀 长缺山上,云气稀疏。 姜麟眯起双眼,他望向穹顶,稀薄云气之中,有一抹漆黑的影子,从远方掠来。 那是一只黑鹰。 “来了。” 他轻声开口,攥拢手中白狮子。 远方的云层,轻轻震颤,隐约传来剑气的轰鸣。 有人驭剑而来。 黑瑾站在长缺山的阴翳之中,她面无表情,指尖缠绕着一缕一缕的黑,木然等待着那两人越过西方边陲的时刻……剑气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 她体内的那卷古书,隐约颤抖起来,两者之间,本来一明一暗,因为天书之间的感应……这些距离,似乎都清空了。 坦诚相见。 她布下的阵法,等同于是堂而皇之放在了那个男人的面前。 …… …… “长缺山有阵法气息。” 隔着数里。 就在草原的最边缘。 丫头望着远方,那座雾气之中若隐若现的古山,她平静开口,道:“有人先行抵达了。” 宁奕微微眯起双眼。 要论阵法和符箓之道,他绝对信任如今的裴烦,丫头的阵法天赋之强大,可以列入宁奕所见天才之中的第一,而且是遥遥领先,一骑绝尘的那种。 丫头蹙起好看的眉头,“打,还是绕?” 宁奕的神池之中,不再安稳,他感应到了一股宿命的召唤。 而这样的“召唤感”,“吸引感”,如果深究来源……抽丝剥茧,便可以现,来自于神池之中悬浮的那枚青绿色竹简。 生字卷。 能够使得生字卷产生如此大的吸引力的,就只有与之对应的灭字卷。 “是灞都城。”宁奕笑了笑,“既然布下了这座阵法,那么便是请我们入局。” 想要算计自己? 黑瑾恐怕没有想到,当她取走灭字卷,宁奕拿到生字卷之后,两人之间便产生了这等微妙的联系。 宁奕相当谨慎,缓缓道:“灞都城里有极强的妖君,不知在不在长缺山。” 这是他最忌惮的地方。 当古卷的感应生出。 想必黑瑾也觉察到了自己,这不是一个好消息……想要悄无声息绕路,也不可能了。 “黑瑾在,那头麒麟肯定也在。”宁奕揉了揉眉心,“我没有感应到‘妖君’的气息……你呢?” 以宁奕如今的境界,两卷天书加身,感知能力全面散开。 即便有打不过的人物,也可以遥遥“看见”。 除非是极强的极限星君,特意隐匿气机。 以宁奕的情报,在灞都城内,的确有着几尊强大妖君,但真正算得上“极限妖君”的,只有二师兄火凤,那头古凰种甚至触碰到了涅槃的门槛,如果是他在,世间极加持,那么宁奕想跑也跑不掉。 其他的几尊星君,都不是擅修“气机隐匿”之术的。 而且灞都一脉,行事相当高调。 丫头也摇了摇头,“我没有感受到过强的气息,一共只有二人。” “拦在这里,是想找我清算的么?”宁奕轻笑一声,向着裴丫头解释道:“前不久,他们二人追杀我到西妖域死角,可惜结局不遂他们愿,两人都折戟。其中一人被我斩下一条手臂,另外一个……则是被东皇打成重伤。” “被我斩下手臂的,名字叫‘黑瑾’。她虽受伤,却从我手中夺了一桩造化。”宁奕道:“若没猜错,她这次拦我,是想截杀我手里的另外一桩造化,来成全她的修行。” 丫头望着宁奕,道:“还有一个,是姜麟?” 姜麟,即便是大隋天下,也无人不知的妖族年轻天才。 妖族年轻一辈,前三甲。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他神情阴沉起来,想到了海底寝宫那场对决,姜麟看见丫头剑气时候的景象……据说姜麟在灞都城闭关,不近女色,隐约有流言说他喜欢上了某位人族女子。 宁奕在心底默默道。 既然只有你们二人…… 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 …… 一缕剑光,度愈之快,而且气势逐渐叠加,势大力沉,如一柄长矛,狠狠从西方边陲的云层之中穿出,凿向长缺山。 “被感觉到了。”黑瑾的心头咯噔一声,她神情难看,因为生灭两卷生出的联系……自己果然暴露了。 那缕剑光之上,踩着两道身影,逆着大日光芒下坠,一片剑气生辉,根本看不清容貌。 一袭紫衣的女子抬起衣袖,剑藏开启,大圆满的剑藏从袖袍之中哗啦一声撕开洞天,数之不清的飞剑密密麻麻布满穹顶,在一瞬之间,几乎将长缺山的山顶填满。 接着便是令人头皮麻的飞剑坠降之音。 世上有单打独斗,举世无双的杀人术。 也有以一敌万,陷阵冲城的屠城法。 裴旻的“驭剑指杀”是前者,而“剑藏”则是后者。 北境大将军留给宝贝女儿的剑藏,里面蕴含了数之不清的极品飞剑,若是剑气境界足够,举手投足,便可以以剑气屠杀一整座城池,这是当世最强的屠城法之一! 长缺山上,剑气坠落,如一场倾盆大雨。 黑瑾抬起双袖,长缺山雾气破碎,坠落及地的片片枯叶,在此刻锵然转立,如刀锋一般,逆着剑气飞掠而上,顷刻之间,化为一道席地磅礴的杀机龙卷,灭字卷之威能,不动则已,一动便如穹宵震怒,长夜滚雷,与剑气数量相差不多的飞叶漫天起舞。 整座长缺山脉一片漆黑,四面八方,尽是刀剑交撞的银光和刺耳金铁之音。 两道身影落在长缺山上。 一袭紫衣的裴灵素,背负双手,落在黑瑾的面前。 她看着这位面容惨白,颇有些“鬼魅”之姿的妖族女子,抛开肤色幽白这一点,对方的姿容五官,倒也算是上乘。 整座长缺山脉,都被这妖族女子的阵法所笼罩。 是杀阵,也是迷阵,落在山脉之中,便失去了方向。 只不过丫头神情平静至极,她望着这漫天飞叶,四面八方的杀机,与自己剑藏之中的剑器交撞,不断出蓬蓬之音,铁花飞溅。 这世上的阵法,都有破解之道。 在破阵之前……她对眼前的女子有着很大的兴趣。 宁奕说,她夺了一桩造化……在草原上相见之时,她便敏锐感应到了宁奕身上不同的地方,三年未见,宁奕的身上多了一些寂灭的气息,是因为在皇陵里燃尽神性的缘故。 而比起寂灭。 更令她瞩目的,是那股洋溢而出的“生机”。 极致的旺盛的,如朝阳一般沸腾磅礴的生机。 想必这就是宁奕所得到的的那桩大造化,得此生机加持,即便是与肉身近乎不灭的东皇厮杀,也可以长期角力,不会落于下风。 而这股力量……到底从何而来? 宁奕一直没有告诉丫头“执剑者”的事情。 因为这三个字,意味着太大的责任,也意味着无穷的麻烦。 外人得知“执剑者”的事情,只会徒增烦恼。 而且三年之前,宁奕的修行境界,还远远不足以支撑他向最亲近的人,坦白这个真相。 但事实上,即便宁奕不说……丫头也隐约猜到了所谓的“真相”。 她跟宁奕,一起在西岭生活了十年。 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那枚“骨笛”了,不知从什么时候,那枚来历神秘的骨笛叶子不见了……而宁奕也开始展露了其惊艳的剑道天赋。 在天都红符街击退青君。 小雨巷斩杀地府小轮转王。 再往后……一幕一幕,丫头陪着宁奕走过,她能够清楚看到宁奕的改变。 或许,这就是宁奕最大的造化。 而眼前的这位妖族女子,身上带着与宁奕“生机”截然不同的寂灭。 纯粹的寂灭。 “你的身上,也有那样的一枚骨笛么……”裴灵素看着黑瑾,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极轻的开口喃喃。 黑瑾盯着裴灵素,从这个人族女子的身上,她感应到了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 人族的修行者,竟然如此强大吗? 灰之地界的传闻,说如今的人族年轻一辈,最强的修行者是洛长生。 如今洛长生已经死在了与东皇的对决之中。 除了洛长生以外,人族还有两个强大天才,一个叫叶红拂,一个叫曹燃……而黑瑾一直以为,除了这三人,大隋便再也没有其他值得重视的人物。 直到她遇见了宁奕。 而且在宁奕的手上,狠狠的吃了一个亏。 然后她遇到了第二个人族天才。 眼前的这个女子剑修,单论气息,完全不输自己的师兄。 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灰之地界”的传闻都是假的? 大隋竟然有这么多的天才……随便来两个,几乎都可横扫南妖域了。 不知为何,黑瑾的心中,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次在长缺山的截杀,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剑气与湮灭龙卷对撞。 一袭黑袍飘摇,周遭无数寂灭气息,在三尺之外,便被无形弹开,顿时响起一阵清脆的破碎声音。 宁奕落在了姜麟的面前。 那位腰悬双刀的白袍大妖,双手按刀,神情恍惚,目光飘向远方自己师妹的方向,更是深深望向那道紫衣身影,一副心神摇曳的模样。 宁奕冷笑一声。 他轻轻叩击手指,将姜麟的目光吸引过来,戏谑道:“别看啦,眼睛瞪得多大的,瞧瞧你这损样。我很久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她跟我从小睡一个炕头的,没你的戏,再看也没用。” 第一百四十章 心魔 宁奕的这句话,令姜麟面色通红。 这位灞都城的得意弟子,此刻攥拢古刀,白狮子出一声怒吼咆哮,刀光如浪潮一般,层层叠叠荡漾而出。 宁奕飘身后掠。 他眯起双眼,眼神沉了下来……姜麟的刀道境界,比自己想象中要高上一层楼。 妖族天下前三甲。 东皇,白如来,姜麟。 这三人之中,东皇最强,因为本就是两千年前的妖域共主转世。 而白如来和姜麟,则应该是没有明确的高低之分,至少在灰之地界的传闻之中,两人一直不分伯仲。 而宁奕与白如来交手两次,一次在西妖域棋盘,一次在天启之河,那位小白帝的心机之深沉,手段之强横,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五行道境炼化之后,在宁奕的心中,已经过了那头麒麟。 姜麟是一个天才。 但是,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天才。 他与白如来有着明显的不同。 他从不藏着掖着,身上带着浩然之气,若不是敌人……那么这股气势,是宁奕所欣赏的品质。 他不走偏锋,不走弯路,走的就是最正统的大道。 刀之道。 世上三千大道,从来就没有高低之分,全都要看修行者的本心。 姜麟的道心很强。 这就是他一路走过来,击败无数敌手,自身几乎未尝败绩的缘故。 刀气纵横,刀罡翻滚。 姜麟出刀之姿态,极其端正,修行之人,尤其是境界破开命星之后,再使用兵器,便不会“拘于形态”,一般来说,修行者的宝器,在命星之后,便不再是简单的刀剑枪棍等等……江湖修行者的厮杀兵器,在命星大修行者的眼中,脆弱如纸,不堪一折。 白如来给自己妹妹的那些宝器,都是大钟,古鼎,这些宝器极沉极重,而且质地无比坚硬,一力降十会。 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驭动这种宝器,来镇压那些十境以下的修行者,几乎是弹指之事。 不需要任何的玄妙法门。 而刀修,剑修,这样的路,既需要天赋,又需要心力。 姜麟是一个极其纯正的刀修。 而宁奕则是一个所学驳杂的剑修。 并非是说,宁奕的剑道不精,而是他实在会的太多,单单一门“执剑者”传承,就足以让他跻身成为最顶级的剑修。 在蜀山拜师,于老龙山修行寻龙点穴之术,于风雷山修行星辰巨人,近身厮杀,再往后,长陵石碑尽皆观遍……宁奕的剑道,走的不是至简,而是囊括三千,应有尽有。 姜麟的刀,却只有一个字。 正。 一个“正”字。 出刀势头,杀意,以及接下来的每一步,都极正,极纯。 一抹刀光,流线划过,擦着宁奕面颊,两人一攻一守,宁奕一直将手指按在细雪之上,却不曾出剑,任凭姜麟刀光闪逝,无数次“险而又险”地擦过面颊,他并没有一次出剑。 姜麟没有露出破绽。 这头麒麟大妖,走的就是极其彪悍的对攻厮杀之流,一如当初自己在海底寝宫遇见的那样……只不过现在的宁奕,生字卷加身,在天启之河斩杀东皇。 他看姜麟,正如东皇看白如来。 不考虑其他关系,姜麟是一个极有天赋的修行者,天才。 但若是将其当做对手,便如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宁奕刀刀躲闪,姜麟出刀姿态并不紊乱,眼前那个人类按剑不动的姿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麒麟眼神阴沉,他并没有因此乱了道心,每一刀的度还在加快。 刀气狂乱如麻,宁奕已经避无可避,一道道影子在三尺之内,与刀光缝隙之间绽放,更像是一朵穿花蝴蝶—— 比起与姜麟厮杀。 或者说……比起击败姜麟,宁奕更愿意知道的,是关于妖族的情报动向。 灞都城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去向。 这绝不是“灭字卷”能够感应到的,灞都老人应该出手占卜了。 灞都城有秘术,那么东妖域呢,妖族的其他势力呢,如今北境战争爆……宁奕更需要知道其他妖族势力的意图。 他沉声开口。 “你怎么找到我的……是你师尊帮忙推演的?” 姜麟眯起双眼。 那道身影终于不再躲闪,而是指尖滑落至腰间,一把攥拢腰间剑鞘,细雪并不出鞘,锵然一声,以鞘身抵在白狮子的刀尖。 两人抵在一起。 周遭气浪翻滚,长缺山枯叶纷飞。 冲天龙卷,杀机沸腾。 姜麟没有回应。 宁奕的声音继续响起:“让我来猜一猜……灞都老人为何要耗费心力推演……灞都城向来独行独往,自然不会是因为‘北境战争’的缘故。” 他轻笑道:“那么,便只能是因为你。” 顿了顿,宁奕望向远方尘嚣之中的黑槿,淡淡道:“还有她。” “很多人都想杀我,但动机却不相同……” 东妖域想取回白早休。 黑槿想拿走生字卷。 大隋那边,韩约是积蓄已久的幽怨,太子则是动摇一念之间的抉择,可杀可不杀,若是嫌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么便是杀了最方便。 而姜麟…… 宁奕想不到太多,姜麟要杀死自己的理由。 有,但不够,这样的理由,绝对没有东妖域,没有黑槿,没有韩约,那么自己真正的死仇来得那么彻底。 所以……宁奕在姜麟的刀上,感受不到本该有的刻骨杀机。 “你此行的目的,果然不是我。”宁奕眯起双眼,他单手按在剑鞘之上,轻松便将落入下风的角力之争扳了回来,刀剑交抵,刺啦刺啦的金铁摩擦之音响起,原先压过宁奕一头的“白狮子”,在三四个呼吸的时间之内,缓慢下挪。 姜麟瞳孔收缩。 他感应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缓慢压过自己。 那个人类剑修是什么体魄? 能与麒麟古皇种媲美,甚至犹有过之! 宁奕幽幽道:“那么你就是为了她咯。” 他单手攥住细雪,仍然是剑不出鞘,一整把剑,连同剑鞘,就这么朴实无华的砸了下去。 姜麟双手攥刀,脊背汗毛乍起。 砸剑! “轰”的一声,如一座古钟,在极其逼仄狭窄的空间内,瞬间炸开,磅礴的音浪填满了姜麟的脑海,古皇种麒麟被这一击“砸剑”,砸得口鼻喷出鲜血,面色苍白如纸,双脚向下不受控制地踩去,长缺山脉,以姜麟双脚为圆心,一张巨大的蛛网裂纹就此裂开—— 白狮子嗡然长啸。 宁奕冷冷道:“让我来猜一猜……你师尊担心你道心有损,于是特地帮你推演出来,想让你圆满道心。” 他望向黑槿。 “显然,她的心魔是我。” 宁奕咧嘴笑了,袖袍里,一张剑气符箓滑掠而出,被他按在指尖,悬而不。 姜麟胸膛一阵沉闷。 他看着宁奕指尖捏着的符箓。 当初在海底寝宫,便是这张符箓,让自己落了心魔。 “而你的心魔是她。” 裴丫头。 宁奕表面平静,内心却万分不太平,他盯着姜麟,心头涌现出一抹复杂的情绪,是愤怒,还有……极难察觉的,不喜。 如果要细说,宁奕的不喜,到底来自于哪里。 来自于姜麟的心魔是丫头。 来自于姜麟此刻神情恍惚的默认。 来自于……他,证实了姜麟对裴烦的“喜欢”。 “很好。” 宁奕收起符箓,再不二话。 他拇指推动剑鞘,这一次,不再是只以剑鞘对敌厮杀。 出鞘。 一抹长光,饱含着神性,轰然拔剑出鞘。 天地之间,长缺山上,所有的昏暗,所有的混乱,都已经这一剑的出鞘,就此荡开。 姜麟的面前,就只有一道浩荡剑光。 如果说,姜麟的道,是“正”之一字,所行之事,都是浩荡的,无愧于心的。 那么宁奕的这一剑,则是完全胜过他道心的“正”。 姜麟道心的缺漏之处就在于……他有一件事情,是不可说的,是不能公布与众的。 只要他一朝,不在内心之中,把这个念头熄灭。 那么他的道,就不算完整。 …… …… 裴灵素神情错愕,望向那道剑光的方向。 黑槿则是一脸茫然。 丫头与黑槿之间的厮杀还没有正式开始……彼此都还在“试探”的阶段,谁也没有出手。 裴烦感应到了这座长缺山,暗藏着的无数杀机。 她一边分开心神,驾驭飞剑,另外一边,则是以神念,不断犁地,寻找着这座阵法的破阵阵眼。 然而宁奕的“这一剑”。 将整座长缺山的大地,都掀翻开来,龙脊翻滚,什么古木,什么巨石,什么阵法,全都被剑气撕破开来。 天地倾倒。 还复太平。 在这一剑之下,阵法全都破碎。 真正的一力降十会。 而让裴丫头皱起眉头,细细咀嚼的,是那股剑意之中的情绪波动。 她怎么觉察到了一些些的“醋味”。 宁奕……这是…… 天地之间,长光浩荡。 一声愤怒的长吟,逆着白光荡开,在执剑者的浩荡神性之中,一头金灿与漆黑交织的巨大“异兽”,撞击而出。 似龙,形如马,状比鹿,金黑色的麒麟秘纹燃烧如火云,将这头异兽层层围绕。 麒麟古皇血脉的真身! 宁奕盯着那头麒麟,像是回到了红山的海底寝宫。 他冷冷笑道:“好,很好……姜麟,继续来斗啊。” …… …… (出去旅游啦~接下来几天都是一更~)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吃掉小丫头 麒麟降世。 异象横生。 姜麟出生之时,在麒麟古冢之中,彼时未开灵智,跌跌撞撞,以幼麟之姿吞食了诸多天材地宝。 那些都是他父皇留下来的“宝物”。 正常的纯血麒麟,尤其是古皇种,往往是具备“水”,“火”,“风”,“雷”这四门属性,四种天赋之中,必有一种极其惊艳。 在妖族之中,如果按血脉强度来算。 金翅大鹏鸟,其实不算顶尖,毕竟大鹏鸟遍布东妖域,族群数量太多,单一而论,只有纯血如白早休,白如来这样的妖族后裔,才能够跟珍惜的皇种媲美。 而麒麟一脉,已经很久没有现世,其珍稀程度可见一斑。 而实际上,麒麟妖族真身的强度……的确比金翅大鹏鸟要强。 …… …… 宁奕眼前的这头麒麟,周身缭绕金黑秘纹,水火风雷四道属性,竟然在姜麟身上全都得到了体现……麒麟一脉几近灭族,谁也不知道古皇在麒麟古冢里留下了什么……而作为其继承者,姜麟以一把刀,就打趴了同龄的所有妖族修士。 若不是宁奕的那记砸剑太过猛烈。 他的麒麟真身绝不会展露。 可以肯定的是,姜麟在年幼时候,就在麒麟古冢里得到了父亲的“大造化”,那位麒麟古皇,号称可以媲美不朽,留下来的造化必定十分惊人。 “吼~” 金黑纹路的麒麟昂长啸,一道秘纹在宁奕头顶浮现凝聚,幻化成一张巨大道图,就此盖压下来。 宁奕拔出细雪,一剑逆着劈砍而去。 神性与之碰撞。 “水火道纹。”宁奕眼神一沉,肩头坠斜,单脚踩在长缺山大地之上,无数碎石就此裂开,那张巨大道图被剑气切割破碎,四面八方,是汹涌澎湃的水流,还有虚无燃烧的赤红火焰,这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此刻交织相依,镇压而下。 据说当年的那位麒麟古皇,便是手中攥拢风雷水火四道自然之力,横扫无敌。 姜麟这是得到了传承? 或者,吞下了他父皇留下来的道种! 宁奕喉咙一甜,一口鲜血被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抬起头来,盯住那头宝相森严的巨大麒麟异兽。 妖族的这两甲,果然都不是善茬。 白如来偷偷修行“五行道境”,姜麟则是极有可能,在幼年时候吞下了麒麟古皇的“道种”……若是遇到危机时刻,麒麟真身显化,那么道种便会浮现。 当初的东皇在大雪山重创姜麟,却被姜麟在最后时刻捏碎符箓,于是无须动用妖族真身,麒麟古皇的道种自然也不用显化。 是了……顶级的大修行者,对于自己唯一的子嗣,自然会留予底牌。 就像是裴旻的“剑藏”,在珞珈山消逝之前,一直庇护着丫头。 在罗刹城之时现身,一剑轻松打跪韩约。 麒麟古皇的这枚道种,便是姜麟的“护身符”,妖族被逼至山穷水尽绝境之时,才会动用本命真身……而当姜麟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便是这枚护身符登场之时。 …… …… “师兄的本命真身,被逼出来了。” 黑瑾望向不远处,她神情严肃,双手轻轻抹过腰间,两绺极细极长的“秀”被她攥拢在掌心。 阵法已破,剩下来的,便是正面厮杀。 裴灵素的脚底,忽然有一抹地面异动。 她皱起眉头,一截剑尖猛地刺破土地,这把剑不知埋在这里多久,毫无声息,藏得极好,躲过了她所有的感知……黑瑾与姜麟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她更像是妖族的宁奕,所做之事,不顾手段,也没有所谓的“公平”对决,只要给她时间,她便会充足的准备,埋下一个又一个的杀招。 “漆鸢”破土而出,裴灵素抬手摘下一把飞剑,将其狠狠掷下,两柄飞剑撞击在一起,出极其刺耳的爆碎声音,剑藏之中品秩不低的那把飞剑,在一个照面之间便被“漆鸢”戳得破碎,化为一团炸裂的金光,漆鸢继续向上,而掷出飞剑的裴灵素则是借着飞剑下坠之力,身子向上掠起,剑藏飞剑如潮水一般,她脚尖不断踏点,一柄又一柄的飞剑滑掠而出,为她借力,借着一柄接一柄撞在“漆鸢”之上。 飞剑对撞,若双方境界相聚不大。 那么便是品秩之争。 往往大修行者之间,以自身心血凝聚的飞剑,可以碾压十境修士的宝器……而同境界间,即便修为有所不低,也不会直接碎开。 然而那把名为“漆鸢”的古剑,实在太过锋利。 丫头眼神微凝,她面无表情盯着那把不断穿梭虚空,砍碎自己剑潮的古朴飞剑,一路交撞,三十一把剑藏飞剑,一个照面,全都破碎,爆开。 品秩很高。 至少是妖君宝器……甚至可能是涅槃宝器。 绝不是那女子以自身心力去篆养的剑器。 裴灵素神情平静,她微微侧,漆鸢擦着面颊飞掠而过,斩断一缕青丝,与飞剑擦肩而过的那一刹,她抬手叩指,“轻轻”磕碰在漆鸢剑身之上。 “咚”的一声。 其势极沉,其声如巨石落水涧。 漆鸢不受控制的飞掠而出。 裴灵素也向着地面坠下。 漆鸢被叩飞的那一刻,黑瑾拽紧双手长,两缕漆黑长线切割大地,从远方开始收拢,她开始奔跑,一路上飞剑全都被拦腰一条线切断,在那袭紫衣落地之时,她已经将丝丝缕缕的长收入掌心,欺身至裴灵素面前三尺范围,摊开掌心,原本白皙光滑如莲华的手掌,此刻一片漆黑,密密麻麻的黑色丝长线盘踞掌心掌背,十根手指如魔爪一般,按向丫头那张姣好面容。 裴灵素神情平静,身子微微后掠。 黑瑾瞳孔收缩,喉咙一声闷哼,腹部如受雷击,整个人来得快,去得更快,一柄飞剑撞击在其腰腹之间,将她带得向后飞去,一瞬之间向后掠出数十丈,重重撞在长缺山一块巨石之上,磕出一张破碎蛛网。 碎石翻滚,烟气升腾。 裴丫头皱起眉头。 这一剑,竟然没有击穿黑瑾的腹部……她的面色忽然有些变了,飞剑那里传来了极其痛苦的触感,飞剑受苦,剑主感同身受,那妖族女子的腹部,密布着极其可怕的“湮灭之力”,数个呼吸,飞剑便被灼烧出大小不一的孔洞,而这股湮灭之力,竟然顺延着神魂飞传递而来。 一灭俱灭! 裴灵素瞬间断开与那把飞剑的联系。 她神情难看,盯住那个烟尘之中,缓慢捂住腹部,将飞剑攥拢成齑粉的黑女子。 黑瑾微微躬身,她前行三四步,身姿逐渐挺拔,但面色却更加苍白……这不是受伤后的苍白,而是本命天赋动用之后的“反应”。 裴灵素微微眯起双眼。 “你……很好。” 过了半晌,黑瑾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更像是一个饱受沧桑的苦难者,黑被风吹散,露出那张还算清秀的面颊,只不过太过惨白,而嘴唇又是一片猩红,于是显得妖异而又充满戾气。 她的声音里满载着杀气。 “是一个很美味的‘东西’。” 丫头蹙起好看的眉头,眼前的这个妖族女子,用“美味”来形容自己? 短暂的沉默之后。 黑瑾瞥了一眼宁奕的方向,沉闷咳嗽一声,将那把大部分都被湮灭之力化为齑粉,堪堪留下一小截残骸的飞剑,轻轻塞入自己的口中,然后咀嚼起来,唇齿之间迸出细密绵延的咀嚼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啃噬骨骼,声音刺耳。 她出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然后望向裴灵素,诚恳道:“在吃掉他之前,我想……先吃掉你。” 裴灵素微微低下头来,她的心头咯噔一声,整片落足之地,方圆数十丈,此刻都是一片漆黑,不知何时,阴翳如沼泽一般。 星辉在飞流逝,这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一切机会,吞噬着一切。 她猛地抬起头来,望向黑瑾,脑海里浮现了两个字。 饕餮。 灞都城里都是怪物。 那位灞都老人收下来的弟子,都是极其强大极其稀少的妖族古代血裔……纯血麒麟被他找到了。 饕餮竟然还活着! 远方有一道破空声音,由远至近,去而复返的“漆鸢”在空中调转剑尖,瞬息掠来。 裴丫头抬起一只手,两根手指并拢,无数飞剑蜂拥汇聚,向着她疯狂掠来,漆黑的饕餮大泽被剑气打出一蓬又一蓬的黑雾,一柄飞剑掠至丫头脚边,瞬间就被饕餮之力吞下……湮灭之卷与饕餮之力相融,这两股本就极其相似的力量,此刻融而为一。 浓郁的杀念,扑面而来。 丫头的后心,那把“漆鸢”穿透剑潮而来。 而面前无数剑器拼凑而出的壁垒,被两只雪白手掌撕开,丝丝缕缕的饕餮长汇聚成一个黑茧。 黑瑾与裴灵素的面颊,几乎贴在了一起。 鼻尖轻轻触碰。 黑瑾轻嗅一下,入鼻满是少女的芳香,她双手按住丫头的肩头,使其避无可避。 那把漆鸢此刻就抵在丫头后心之处。 两两对视。 黑瑾轻笑道:“我要吃掉你……这个小丫头。” 她的唇角向着两侧撕裂开来,雪白面颊之下,是一张深渊般的饕餮巨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野火稚子 “我要吃掉你……这个小丫头。” 黑瑾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她那张雪白面颊,向着两侧撕裂开来,滑露出一张狰狞的猩红的血盆大口。 而下一刹那,黑茧之中,便传递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女子尖啸声音。 浓郁的黑气震颤起来。 一缕猩红的火焰,穿透茧壳,撕裂而出,接着便是第二缕,第三缕,一道又一道的赤红火花如黎明的光焰,方圆数十丈的饕餮沼泽,都回荡着凄惨的戾啸—— 一道黑衫身影倒飞而出,那张展露血盆大口的狰狞面颊,此刻已是收拢,露出那张清纯可怜,同时无比凄惨的女子面容,黑瑾双手死死攥住插入腹部的那柄古朴飞剑,漫天的火线汇聚,那把飞剑的剑体如一抹熄灭的灰尘,锈迹斑斑,此刻重新燃烧。 世上没有“野火”不能点燃之物。 一旦重燃,便是燎原。 黑瑾哀嚎着撞在一株古木之上,顷刻之间,一整株通天古木,自下而上,轰然燃烧起来,接着“砰”的一声直接爆碎开来。 这是世间至纯至阳的力量。 湮灭……有很多种。 有寒风吹过,将神魂吹熄的那种“湮灭”。 有深渊无垠,将人拉入黑暗的“湮灭”。 而这把飞剑身上,所附加的,便是“燃烧至死”的那股湮灭。 徐藏杀太宗。 裴旻入天都。 料峭春寒撕破长冬,万物死寂迎来新生。 有人畏惧长夜,而有人则是畏惧……光明,太阳,炽热,滚烫。 黑瑾便是后者。 站在原地,衣袂飞掠,自始至终一步也没有动弹的裴丫头,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那把抵在后心,拼命向后戳去的“漆鸢”,撞在了一柄品秩更高,质地更坚的古剑之上。 无鞘的稚子,悬停贴靠在丫头的脊背之处,少女的后背有一抹微微弯曲的弧线,而稚子则是亲吻着丫头的肌肤,将近身而至的所有戾气,全都撕裂。 裴灵素看着黑瑾,淡然道:“你似乎很想吃掉我,不知道你吞下‘野火’之后,还有没有胃口?” 漫天的妖气,肆虐翻滚。 丫头不再去看那个翻滚咆哮,极其狼狈的黑衫女子,这一战,在野火准确递入黑瑾的腹部之时……已经没了悬念。 她望向宁奕的方向。 …… …… 水火道纹,如一张巨大莲花浮现开来,丝丝缕缕的水火意境,一阴一阳,一冷一热,旋转凝聚成一座囚笼。 而那头金黑麒麟,神情愤怒而又威严,缓缓将头颅探下。 两颗巨大的瞳孔,凝视着宁奕。 姜麟的本身意识,还有着丝丝缕缕的残缺。 对于那个人类剑修……他的杀机愈沸腾,然后盈满! 麒麟的本命真身,张开嘴唇,一团炽烈的白光,在唇齿之间凝聚,无数狂风猎猎作响,湮灭之气在那团愈膨胀的白光之中拧压。 宁奕神情凝重,他被困在水火笼牢之中,不躲也不闪,而是单手拎着细雪。 水火之后……便是风雷。 麒麟高高仰,然后猛然将这团炽烈白光喷吐而出。 狂风过境。 雷光回荡。 站在牢笼里的宁奕,单手持剑,一剑狠狠劈砍下去。 神性风雷,与麒麟的风雷道境撞击在一起! 一道 “给我破!” 两道风雷,在一瞬之间碰撞。 站在水火牢笼之中的宁奕,膝盖微微弯曲,那麒麟古皇留下来的“道种”,威能之强,恐怕能够直逼三颗命星的顶级命星,此刻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生字卷之威能,在此刻倾尽全力的施展。 第二道咆哮的风雷,已是盖压而出。 宁奕再度递出一剑,他狂吼着举起细雪,剑身上的神性,肆无忌惮的贯穿而出,剑气盛满整座水火笼牢,麒麟古皇留下来的道纹,出了不堪重负的破碎声音,根根道纹古柱,几乎要被剑气拔动,拔地而起—— 然而,愤怒的长吼声中,那头麒麟探出一只单爪。 爪尖按下! 整座水火牢笼“轰”的一声,回归大地,重新将宁奕镇压。 风雷再次交撞,宁奕身上的黑袍支离破碎,他的面颊流淌出猩红鲜血,在一瞬间便被高温所蒸。 他抬起头来,紧紧盯着那头巨大的,金黑色的麒麟。 宁奕看到的,不是姜麟。 那是那位……遥隔数千年,早已死去的麒麟古皇。 这世上,有造化的,不止他一个。 庇护姜麟的“古皇”,比起狮心王,比起剑器近,还要更加强大。 而这道意念降临,已经锁定了宁奕,硬生生要以风雷水火四道意境,将宁奕抹杀! “想杀我?”宁奕冷笑一声,他重重将细雪插在地上,双手抹过面颊,指尖掌心全是鲜血,生字卷的秘纹,在眉心点燃,然后迅生长,金色的古老纹路蔓延至脖颈,在这一刻,宁奕也像是某位施展妖族爆血秘术的大妖—— 大道长河,在头顶盘踞。 神性,剑气,道胎。 宁奕屏住呼吸,脑海里掠过无数道藏,在长陵山上的所见所得,归纳在剑心之中的无数剑气法门,东境,西境,剑湖宫,蜀山,紫山……诸多道法,此刻在神性的演化之下,凝聚成为道果,而后破碎。 宁奕拔出“细雪”,他自下而上的切斩,惨白的剑光平淡无奇,毫无花哨。 递出起手式的第一剑。 这是“柳十一”的剑道。 至简的剑道。 这一剑的递出,不仅仅只有形,也蕴含了其中的意,只不过……宁奕不是柳十一,他对于这一门剑气意境的演化,只能至此。 接着便是第二剑。 自上而下的坠砸。 砸剑。 徐藏的砸剑,极其暴烈,极其迅猛,极其蛮横的剑招,这一剑的气势,与之前柳十一的那一剑,风格截然相反,柳十一的那一剑,像是在春风湖畔,无数柳枝之中,摘下一根柳枝,在乱花之中递出,滑出一道长线。 而徐藏的砸剑,就像是捡了一根铁棍,狠狠的砸下,砸破天地,砸破太平,砸破规矩。 这两剑前后衔接地极其违和……而先后递出这两剑,并没有任何的因果关系。 因为,宁奕的脑海之中,残缺着无数道这样的剑气影像。 他所要做的,就是将他们,全都打出来。 第三剑,平砍而出,由极沉极重,入极轻极柔,是应天府的剑术。 接着便是平地起惊雷,极其阴险,取自于地府的杀伐之术。 再是燎原劈砍的煌煌开山之势。 再是春雨连绵的沉舟破釜。 一剑又一剑,在一瞬之间,黑衫破碎飘摇的年轻男人,在水火笼牢之中,递出了数十剑,上百剑,整座牢笼之中,不再是空空荡荡只有一人,而是在这一瞬间密密麻麻挤满了“宁奕”,数之不清的黑影,因为“生字卷”的力量,肉身体魄得以承载如此巨大的阻力,于是递出了数不清的剑。 没有一剑是重复的。 大道长河,在这一剑之下,都要被榨干,道果破碎,瓦解,重新的剑道被拆解,推演。 递剑到后面,这些剑术,已经不知取自何处,来源哪里,被那位剑君施展过,或者有没有真实的存在过……这些已经都不重要了。 一道又一道的瘦削黑影,出剑即是风雷,落剑便是杀气。 风雷山上,千手师姐曾教授宁奕,把无数拳脚汇聚在一起,便可打出近身厮杀的最大杀器“千手”。 如一尊菩萨展开法相,拳脚指掌,尽是世界,无人可挡。 而此刻,千手招数演变到最后,便不再拘泥于所谓的拳脚,也不再拘泥于近身厮杀……而演变成了大道长河之中,数不清的剑气意境,汇聚而成的一股浪潮。 水火笼牢,在这一瞬间被剑气撕破。 那头金黑色的古老麒麟,眼神陡然变了。 无数道漆黑的剑修影子,在这一瞬间,切割长夜,剑气意境层层叠加,施展而出的杀力,也随之叠加,这一剑,或者是一千剑,如昙花一现,却无比耀眼。 一瞬之间,撕破风雷水火四道道境。 麒麟古皇残留的意志,灵智不全,他出了一声惊恐的咆哮。 宁奕的身形,陡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有的影子,全都破碎—— 宁奕高高跃起,双手攥拢细雪,剑尖向下。 这一幕定格。 麒麟惊悚看着宁奕。 他确信了一点。 眼前的这个人族剑修,是一个比纯血古皇种更加怪胎的…… 怪物! …… …… 灞都城,云雾缭绕。 一辆雪白辇车,悬停在楼阁云雾之间,坐在辇车上的古道古王爷,神情焦灼。 他在等待…… 师尊以寿元推演,想要杀死“宁奕”,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 而再三叮嘱古道。 无论如何,都不要在长缺山出手。 一定要等到宁奕和那个女子踏入灰之地界。 其中原因,古道不得而知,但隐约有所猜测……或许是因为其他妖族然势力的缘故。 但古王爷知道,眼下自己的师弟,正在长缺山与宁奕死战。 师尊让姜麟和黑瑾在长缺山破开心障。 这正是古道现在焦灼的原因,灞都城的师兄弟之中,他与姜麟的关系最好……曾收到过师弟的一件礼物,与寻常的传音令牌相差无几,但姜麟是一个性格孤傲的人,将这块令牌送给自己,便是真正的把自己当成了家人。 此刻……姜麟的那块玉佩,黯淡无光,时刻保持在玉内流淌的麒麟血液,逐渐凝固。 古道望向楼阁内。 那是二师兄闭关的地方。 火凤闭关已有一段时日。 师父告诫自己,二师兄不出关,他便要在这里一直等待。 古道咬紧牙齿,攥拢手掌,这块玉佩隐约都要被捏碎。 他已经准备出。 忽然之间,云雾震颤,一道清澈的凤鸣,响彻灞都城上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火凤出关 一道清澈的凤鸣,响彻在灞都城上空。 伴随着这道极其清亮的凤鸣,整座灞都城空中楼阁的云雾,都燥热起来,一缕缕的赤金之色,在穹顶凝聚,坐在雪白龙辇上的古道古王爷,神情一震,他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那道无数火焰缭绕汇聚,正缓缓展开双翼的……巨大凤凰! “轰隆隆~~” 那尊滔天的凤凰法相,沐浴火焰,涅槃而生,一双金灿的眸子睁开,整座灞都城的天地都为之色变! 风云彻动。 洪流滚滚。 这尊法相,并没有继续扩张,而是在“嗤嗤”的声音之中,自外而内的开始了坍塌,滔天的金灿火焰,原先笼罩灞都城楼阁的凤凰,最终都浓缩凝聚成为了一枚金灿的火焰妖丹。 这枚妖丹,被五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 红袍飘摇的俊逸年轻男人,推开楼阁屋门,身上的气息并没有“嚣张跋扈”的感觉,踏破修行者最难的那道门槛之后,火凤的身上干净地像是一块琉璃,纯洁无垢,所有的杂质,都被“涅槃之火”烧去了。 而且,他本就是天地之中,应运而生的“火种”。 虚炎是最干净的火焰。 燃烧所有,命运,因果,爱恨嗔痴,怨憎别离。 灞都城,一位崭新的涅槃妖圣。 诞生。 披着雪白大袄的古道,不再坐在辇车龙椅之上,他站起身子,神情肃然,双手垂落,手指掠过袖袍,沉沉揖礼,道:“古道!恭迎师兄出关!” …… …… 长缺山。 “咔嚓”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整片世界,被剑气,风雷,水火淹没,嘈杂声音交叠,然而一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寂静。 或是寂灭。 无数金黑色的秘纹,自麒麟古皇留下来的“道种”之中绽放,宁奕的最后一剑,将麒麟的本命真身击碎,剑气的豁口之处,喷涌而出的不是粘稠的鲜血,而是如海洋一般肆意的古老秘纹,大片大片的秘纹如瀑布一般,瞬间撞击在宁奕的胸口。 黑袍年轻男人,被打得倒飞而出。 空中一抹紫影掠过,裴丫头将宁奕接住,万千飞剑在身后跟随而出,如孔雀开屏,拼凑在她的面前,一柄柄飞剑,剑柄向内,剑尖向外,剑身平行于紫衣女子,十二柄成一个圆环,接着剑柄撞击在剑尖之上,一轮又一轮的剑气屏障在这一瞬间拼凑而出。 漫山遍野,都是“锵锵”的飞剑交叠之音。 宁奕咳出一大口鲜血,猛地睁开双眼,即便遭受如此冲击,在炼化“生字卷”之后,他仍然顶住了这道种的杀念,额一朵金灿莲花盛开,浑身绽放圣人气象,只不过他的面容十分难看,血色苍白,而且鲜血淋漓,显得异常狰狞。 宁奕单手攥拢细雪,插在地上,即便前方有万千飞剑开屏,但磅礴的冲击劲气,仍然可以透过剑气缝隙传来,狂风掠地,吹得前方裴丫头的紫袍翻飞,丝狂舞。 宁奕眯起双眼。 裴灵素面无表情,单手抬起,五根青葱玉指,按压在千剑屏障的最中心,一整拨剑潮,波澜起伏,平地起惊雷,在这一瞬间,出此起彼伏的粼粼撞击之音—— 扑面而来的金黑秘纹,轰击在这片剑潮之上,潮水被压得倾塌。 裴灵素小脸煞白,喉咙一甜,唇角溢出一抹鲜血。 她抬起一只手,那柄野火从“饕餮”的腹部飞掠而回,杀机满盈,在剑潮之中穿梭而出,直抵远方金黑秘纹的汇聚之地。 无数秘纹将“姜麟”层层包裹。 如一颗悬浮之茧。 麒麟古皇留下来的保命底牌……当道种被击破,就会出现现在的情况。 那位麒麟古皇,在传闻中是媲美不朽的妖族远古大能,手段的确滔天。 单单凭借这枚道种,就足以让姜麟在涅槃之前不受任何的性命之忧。 “野火”飞掠,刺穿那枚悬空的麒麟古茧,出一声清脆戾鸣,却没有带出鲜血,也没有将那枚古茧点燃。 丫头神情难看,飞剑穿梭而去的那一刹,作为剑主,心意相连,她看到了那枚茧壳里的景象……一个白袍破碎的高大男人,紧闭双眸,浑身鲜血淋漓,但被一股温暖气机包裹,野火只能刺穿茧壳,却不能伤害到其内保护之人一丝一毫。 这是……麒麟古皇留给子嗣的庇护! 裴灵素眯起双眼,望向某个方向。 黑瑾的尖锐咆哮声音也随之而来。 熊熊火焰,还在她的身上燃烧,不断将饕餮的妖气焚烧,那妖族女子身上带着一股强大的寂灭……但可惜的是,空有气息,显然是刚得到这桩大造化不久,还没来得及彻底将其消化。 这两人,都是妖族未来极强大棘手的存在。 若有可能。 她和宁奕……本想直接在长缺山,斩杀姜麟和黑瑾。 但现在看来,不太可能了。 麒麟古皇的秘纹彻底爆,要不了多久,就会淹没这里,整座长缺山,应该都会被秘纹焚尽,那饕餮也是一个难缠角色,真正要杀,还需要再打上数个时辰,将她体内的“寂灭”之力耗尽。 此刻,裴丫头的眉心,已经有了一股不祥预感。 剑藏所在,趋吉避凶。 这一路上,跨越灰之地界,抵达天神高原,都是依循“剑藏”的指引,丫头没有遇到丝毫的危险……父亲留下来的这道秘藏,的确有着冥冥之中感应危机的力量。 “走!” 她没有二话,挥袖收回那柄“野火”,拽着宁奕的衣袖,一柄飞剑破土而出,将两人托起,宁奕也感应到了那股“危机”,没有抵抗和拒绝,两人斗转方向,向着长缺山那一端急掠去。 下一刹那。 千剑屏障,在金黑色麒麟秘纹的冲击之下倾塌。 海潮一般的秘纹汹涌澎湃,将小半座长缺山淹没,那枚麒麟古茧悬浮在空中,不动不摇,荡漾着无形气机。 …… …… 身后传来急促的破空之音。 丫头全心驾驭飞剑,宁奕回过神来,看到一抹黑煞,不断破碎虚空,其势之快,且意念之凶,极其骇人,黑煞之中,一张惨白的裂口女子面容浮现,饕餮妖身和人面交叠,还缭绕着熊熊火焰,黑瑾此刻倾尽了全部力量,漫天黑线追随,灭字卷的寂灭气机,随着距离的缩近,愈浓郁。 宁奕回手狠狠一剑,细雪与漆鸢撞在一起。 剑器出脆响,那柄掠来的漆鸢被叩地倒飞而出。 宁奕瞳孔收缩,递剑之时,一角衣袖与黑瑾的饕餮之力触碰,收回之时,已经化为了齑粉。 彻底成为虚无! 裴丫头微微侧,瞥见了这道阴魂不散的身影,她没有说话,而是双脚微踏,飞剑猛地坠沉,砸入下方一大片古木林中,如一只穿花蝴蝶,两人穿梭在古木之中,飞剑斗折蛇行,上下扭曲,穿林打叶,而后方的那头“饕餮”则是一路摧枯拉朽,肆无忌惮地撞碎拦路所有物事,古木,巨石,生灵,全都被饕餮之力,在瞬息之间吞没。 从上方来看,整片林海,原本风波太平。 丫头和宁奕坠入其中,就像是一朵浪花,接着便是黑瑾掀动的黑潮,锥形的寂灭潮水扩散开来,随着最前方的那缕剑光,其后的山脉生灵,在短短数个呼吸就直接寂灭,草木枯萎,生灵化为枯骨。 “甩不掉么?”宁奕眯起双眼,他身上具备着“生字卷”的力量,只要不是相隔太远,便永远也抹除不了与“灭字卷”之间的彼此感应,即便能够甩出一截,黑瑾也会立即跟上。 这个疯女人。 为了“生字卷”,她能够追入灰之地界。 宁奕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心中那股愈接近的无形危机感。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灞都城,有大人物要出手了。 他和丫头要迅离开长缺山,抵达灰之地界。 裴灵素袖袍之中,掠出十二柄飞剑,这些飞剑的品秩,在剑藏之中属于上乘,拼凑出一座小型剑阵,此刻蜂拥而出,刺向黑瑾的面颊之中,煞气破碎,那张裂开的饕餮巨口,百无禁忌,直接将这十二柄飞剑直接吞下! 丫头面无表情,狠狠掐诀,指尖叩下。 黑瑾那张惨白妖艳的面容,神情陡变,腹中出轰隆隆的连绵炸响,只不过紧接着她的面色便恢复正常,这些炸响平复……也被饕餮吞下! 这一次轮到丫头神情难看起来,妖修的手段,比起东境那帮鬼修还要匪夷所思,饕餮的血脉传承,以及天赋之力,显然越了凡人的界限,这些飞剑之中各自蕴含符箓,若是在腹中引爆,即便是金刚之躯,也不会安然无虞。 偏偏饕餮,连引爆之力……也能吞下。 胃口太大。 且吃得下。 裴丫头的身后,传来了一道悠长的呼吸声音,宁奕背靠着紫衣,他调整呼吸,踩在飞剑之上,双手攥拢细雪,在掠行的这段时间里,“生字卷”已经将他的伤势尽数痊愈。 宁奕沙哑开口道。 “饕餮……交给我。” 第一百四十四章 此间生灭 “饕餮……交给我。” 深吸一口气,宁奕踩在飞剑之上,身形逐渐由抖动,变得稳固,他双手握拢“细雪”,剑锋之上的光华一点一点亮起,如黑夜萤火一般,缭绕不绝,丝丝缕缕的生字卷劲气,化为水流,缠绕着这三尺剑锋,虽然没有“寂灭”之意,但已经有光明盛开。 黑瑾眯起双眼,她隐在雾气之中,追随着裴灵素和宁奕脚下的这柄飞剑,眼神之中满是忌惮。 一路拍碎长缺山无数古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宁奕眉心的“生机”,意味着什么。 她刚刚炼化“灭字卷”,还没有彻底掌控……而这个人族剑修,已经将“生字卷”的玄妙参透大半。 或许是这两卷天书本身的特性缘故。 灭字卷向下渗透,修行杀伐之术,衍生出诸多道法,而生字卷则只需要提供源源不断的生机即可,要论掌控难度,生字卷的确不如灭字卷,但要论实战的效果,生灭两卷相差,却不会太远。 若是同等境界对战。 谁也奈何不了谁。 这就是在西妖域棋盘之中,白帝能够制衡如此多“朝圣之地”的缘故,上百年来,生灭两卷,都没有厮杀出一个胜负,而是缓慢相融,结合成为“阴阳鱼”。 黑雾之中,隐约有清脆的颤音。 像是有人拨弄琴弦,弹指之间,将古琴琴面上的竖弦扫荡出去。 一道音浪,穿金碎石,透过黑瑾身后的黑雾,一瞬之间掠行出去。 宁奕双手持剑,劈砍而下,与音浪对撞,丫头脚底的飞剑顿时倾荡起来,两人在空中翻转了一个巨大弧线,宁奕的剑锋之上,生机蜂拥而出,出刺耳的交擦之音—— 一根丝,细密到肉眼几乎无法看清,撞击在细雪剑锋之上,其间蕴含的巨大力量,冲撞地宁奕手腕出骨骼脆响。 但仍然无法阻止这一剑的劈下! 宁奕低喝一声,黑袍被剑气撑得翻飞,细雪笔直地切斩而下。 黑瑾抬起双手十指,仰天长啸,一道道音浪破开黑雾,数十道弧线在这一刹那,前后不分的撞击在宁奕的细雪剑上,针尖对麦芒,一道道黑线钳在惨白的剑气表面,瞬间便层层缭绕,试图包裹住宁奕的“生字卷”剑气。 宁奕抖腕,将这些丝全都震碎。 他抬起头来,眼前是一片急涌来的黑雾,磅礴的饕餮妖力几乎面贴面的袭来。 一道尖锐的嘶吼—— 紧接着一张姣好而惨白的女子面容便从黑雾之中浮现,狠狠张嘴,对着宁奕的肩头咬下。 “刺啦”一声。 细雪横切而过,被一只雪白手掌所阻,这一次,黑瑾没有再像西妖域棋盘那样,直接被细雪剑气斩断一条臂膀,她浑身覆盖了一层“寂灭”意味,与生字卷的剑气撞在一起,出炽烈的光火,细雪划开一道盛大的豁口,却没有鲜血迸溅,反而被女子单手攥拢剑锋。 “咔嚓”一声。 牙齿咬入肩头,鲜血喷涌,但紧接着便被黑瑾贪婪地吸入鼻腔之中,这张好看的女子面容,此刻满足而又惬意,一片痴态,像是一个数十年不曾进食的饿死鬼,终于开了荤。 这头饕餮咬紧宁奕便不肯松口,尖锐的獠牙直入骨骼之中。 宁奕喉咙里出一声低沉的闷哼,他攥着细雪,将剑尖转动,风雷鼓荡,黑瑾攥拢细雪的那只手,顿时一片血肉模糊,然而她并不在乎,而是将整具“娇躯”都贴靠上来,双腿死死缠住宁奕的腰身,另外一只手则是按住宁奕的后脑。 两两之间,极其“亲密”,而且旖旎。 只可惜宁奕和黑瑾的眼中,都只有杀意,并没有其他更多的东西。 “你喜欢吃?” 宁奕眼神之中闪过一丝阴戾,他一击膝撞,毫无花哨,更无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直接撞在黑瑾的小腹之处,以如今宁奕的体魄,单打独斗,即便是面对“东皇”也不会有丝毫畏惧。 在这一记膝撞之下,黑瑾的腹部出“咚”的一声,如敲闷鼓,后方脊背之处一团衣袍炸开,她的面色陡然变了,但仍然死死缠住宁奕,入口更加用力。 宁奕的肩头,像是被一柄铁纤刺入,而且愈来愈深,这像是一种深入骨髓,深入灵魂的“触觉”,痛苦慢慢消失,这种被汲取的感觉……有一种异样的“快感”。 是一种交融。 生字卷被黑瑾取走。 而不可避免的,她身上的“寂灭气机”,流淌到宁奕的血液之中。 只不过这样的交融,在此刻并不“和谐”,宁奕再是一记膝撞,打得黑瑾丝乱舞,嘴唇颤,面色青白,鼻腔之中溢出鲜血。 但即便如此,这头饕餮仍然倔强盯着宁奕,不肯松口,而且“缓慢”扭动头颅,试图将半个肩头都撕扯下来,吞入腹中。 宁奕神情也是苍白一片。 只不过他的眼神始终平静……仿佛这份痛苦,与他无关。 极致的镇定。 “锵”的一声,剑锋旋转,割破血肉的裂空之音响起—— 黑瑾瞳孔收缩! 两人的距离不过是咫尺之间,而细雪剑不知从何处消失,此刻再度出现,鬼魅一般,狠狠刺入黑瑾的腹部,将一大块血肉都凿穿! 剑身穿透小腹,一截剑尖穿透而出,已不是插入之前的雪白之色,而是带出一大片殷红瀑布。 黑瑾终于松开了牙齿,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而愤怒的嚎叫,然而她的头颅刚刚抬起,就被宁奕的手掌反手按住,重新压了回去,重重磕碰到肩头之处。 “继续吃啊!”宁奕的冷笑声音,在黑瑾耳中,听起来有些渗人。 磅礴的生机,在受伤之处蜂拥,单单是黑瑾唇齿离开的刹那,一大片之前几乎被咀嚼干净的血与骨,此刻已经痊愈了大半! 这是何等恐怖的修补力量! 连“寂灭”本身,都无法寂灭! 黑瑾的喉咙里出沉闷的吼声,在宁奕调整之中,磅礴生机贯涌而出,已经有些过她“吞食”的界限,贪多嚼不烂,真正想要吞下“生字卷”,而且有能力吞下“生字卷”的,绝不是饕餮。 只能是灭字卷。 而身为灭字卷主人,此刻的黑瑾,对这卷天书的运用。 远远不如宁奕。 “唔!”黑瑾出了沉闷的咳嗽,她抬起头来,眼神之中满是杀念,啃在宁奕肩头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她双手攥拢,按在宁奕的肩头,但这个男人的体魄远远过自己的想象! 她隐约听到了风声的呼啸。 丝丝缕缕的雷光,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照亮黑瑾惨白的面颊。 她不敢置信地向下看去。 那柄贯穿自己腹部的“细雪”,此刻剑势不断膨胀。 …… …… 从灞都城出关,到了解生了什么。 火凤只用了十个呼吸。 那块记载着所有情报的玉佩,在被他神念扫过之后,化为了掌心的一滩齑粉。 灞都城二师兄,眯起狭长的凤眸,他以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滩齑粉,风气掠过,灰烬抛飞。 “这件事情,师尊不方便出面。” 古道低声道:“姜麟师弟现在的情况……似乎出现了一些意外。” 火凤轻柔道:“姜麟在长缺山?” 古王爷点头嗯了一声,他站在雪龙辇上,沉声道:“师兄,你我一起出,以雪龙辇之度,只需……”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地。 那袭红袍,一步踏出,便从静室的门前,云雾缭绕之中走出,来到了那尊巨大的雪龙辇之前,火凤的修长手指轻轻搭在雪龙辇的辇车之上,他平静道:“我送你一程。” 古道神情一怔。 下一刹那。 整座辇车,出低沉的嘶吼,两条本是符箓匠器之物的“雪龙”,在这一刻似乎开启了灵智,昂奋爪,瞳孔之中燃烧赤红火焰。 辇车瞬间从灞都城上空消失。 滚滚涅槃火焰燃烧云团。 眼前是不断破碎的虚空,以古道的修为,此刻都有些支撑不住,他听到了自己体魄表面与虚空气流不断撞击的声音,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下跌坐。 在他刚刚坐在雪龙辇的刹那。 眼前的虚空支离破碎,化为一团清明。 拨开云雾见光明—— 这辆极掠驰的巨大辇车,轰隆隆划过天际,从穹顶驶出,单手按住雪龙辇的红袍年轻男人,一瞬之间破开灞都城和长缺山岭的数千里地,此刻面色也有些苍白。 入眼之处,是一片沸腾燃烧的金黑秘纹,如滔天大海一般。 遇山山崩,遇海海枯。 “麒麟古皇的道种!”古道面色苍白,坐在辇车上,看到这一幕,他已经明白了这里生的一切……姜麟和黑瑾截杀宁奕与裴灵素……在这里爆了一场战斗。 而最终的结果,是姜麟师弟败了。 于是激了麒麟古皇留下来的“道种”。 整座巍巍山岭,此刻都被这片金黑秘纹所淹没,万千麒麟秘纹,不断衍生,要不了多久,整片长缺山都会崩塌。 古道的耳旁,响起了一道“悦耳”的刺啦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撕破了空气。 他的眼前,被一片巨大的赤红影子所笼罩。 一双通天彻地的巨大羽翼。 “先天灵宝……天凰翼!”即便之前已有见闻,但此刻在火凤出关之后,再度施展,已与当初气势截然不同。 这两片羽翼,在火红长袍男人的背后展开,如两片凛冽的金灿刀锋,瞬间掠过长缺山,所过之处,麒麟秘纹汹涌澎湃,在一瞬之间化为须臾。 收翼。 古王爷怔怔看着眼前的景象。 长缺山脉,沸腾燃烧的“麒麟秘纹”,被天凰翼熄灭。 火凤漂浮在山脉之上,缓慢落地,来到了一枚黑茧之中。 茧壳表面有剑气撞击的痕迹,索性并无大碍。 火凤神情复杂,以一只手掌,轻轻按在茧壳表面,“咔嚓咔嚓”的绵密声音立即响起,露出了一张苍白的昏睡面孔。 “师弟……”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的皇帝 “师弟……” 火凤看着茧壳破碎,从内脱落而出的那个身影,他双手抬起,以臂弯轻轻将姜麟托住,然后将其放在地上。 古道掠下辇车,来至火凤身旁,他第一时间开口,极其关切地压低声音,道:“师兄,姜麟伤势如何?” 短暂的沉默。 红袍俊逸男子,两根手指轻轻并拢,以指节反面抵压在姜麟的额。 涅槃境界的感知力,在师弟的体内兜转一圈。 火凤略微犹豫,道:“并无大碍……但。” 古道松了一口气,但感应到了火凤的犹豫语气,道:“但?” “师弟身上,似乎有着一桩‘了不得’的造化。”火凤皱起眉头,轻声道:“他是当今世上唯一的麒麟血裔,那位古皇,似乎留下了一份很强大的传承,只不过姜麟一直拒绝接受。” 古道愣了愣,轻声喃喃:“拒绝……接受?” 火凤点了点头,眯起眸子,“姜麟身上没什么伤势,已经被‘道种’修补完全,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远比我们想象中要强……灞都城,东妖域,还有妖族其他的势力,都低估了他。” “北境沉渊君动战争,剑指妖域,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他。”火凤压低声音,道:“而且……东皇去哪了?” 东皇去哪了? 这个问题,让古道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他努力去思索,这个前不久让整座妖族天下都震颤激动的绝世天才,在打赢大隋谪仙人之后,就不见踪影……送东皇离开凤鸣山的“白海妖圣”,被沉渊君斩杀。 东皇又是孤家寡人。 北妖域的龙皇殿,东妖域的大鹏鸟,还有灞都城,都对他抛出过橄榄珠……只是他一直拒绝,在完成灰界对战之后,这个男人又去了哪里? 火凤抬起头来,望向远方,寒声道:“你在此地等我。” 古道点了点头。 红袍瞬间消失。 在古道点头动作完成到一半的时刻,大风刚刚刮起,这道火红身影便重新回归,与之前搂抱姜麟的姿态一样,只不过此刻,瘫在火凤怀中的,是一袭黑袍的黑瑾,这位刚刚拜入灞都城的小师妹,此刻身上衣衫不整,大块大块的布衫破碎,裸露出如莲花一样白皙稚嫩的肌肤。 而比起这一幕,更加令人侧目的。 是她的伤势。 黑瑾的妖力,不受控制的倾泻流淌,腹部的鲜血潺潺而下,顺延火凤白皙的手指滴落在地。 “一样的伤。” 火凤神情阴沉。 他望向远方,缓缓道:“黑瑾也受了剑伤……这个叫‘宁奕’的家伙,明明只是命星,剑气之中,却蕴含着大量的神性。” 古道皱起眉头,神性……这是涅槃境界之后,才能够掌控的力量。 这也是涅槃与星君之间有大鸿沟的原因。 成就命星,方知此前修行,渺小如蚍蜉,卑微如蝼蚁。 而成就涅槃,则是与“凡人”彻底不同……身躯之间,充盈神性,举手投足,已不沾染烟火气息,而是如“神灵”一般,涅槃境界的大能,往往身负某些“神通”。 譬如东妖域的白长灯,可以缩地成寸。 火凤就更不用说,之前在赐宝“天凰翼”之前,灞都老人便说过……若是火凤彻底炼化了“天凰翼”,再突破妖圣的门槛,那么他将直接拥有世间最快的极。 至少如今看来,这道“极”—— 两座天下,无人可以媲美! 古道已经切身体会过了……从灞都城,到长缺山,即便有阵法,也要好一段时辰,而火凤施展神通,数个呼吸,便跨越了一整座南妖域。 虽然从施展神通之后的面色来看,这等消耗,对火凤而言,也是颇不容易。 但……已经足够古王爷感叹了。 “师兄的这个度,忒快了。”披着雪白大袄的古道,揉了揉面颊,他是一副童子模样,此刻有些苦恼,想到自己距离“涅槃”境界还差了一大截,不知日后还要多久,才能成就与火凤一样的境界。 而体验了“世间极”之后,他望向自己的辇车,眼中已经有了一些“嫌弃”。 这“雪龙辇”……不争气啊。 古道摇了摇头,甩开其他的杂念。 “姜麟和黑瑾……他们都败给了宁奕。”火凤看着地上昏过去的二人,“但师尊的用意……根本就无关胜负。” 古道轻轻哦了一声,小心翼翼望着师兄,问道:“何意?” “修行路上,不可留有心魔。” 破开那层境界之后。 火凤的神情有了一些恍惚,没有人知道,他在闭关的时候,经历了那些事情……在成就涅槃之前,他先是炼化“天凰翼”这件先天灵宝,炼化宝器的过程并不复杂,也没有任何的危险,然而体内气机的增长,却让他出现了许多杂念。 有自己修行路上,曾经爱上的那个人。 也有死去过的,让他心怀愧疚的“故人”。 火凤曾经是凶名滔天的杀人魔头,在四大妖域大开杀戒……而之所以令所有人都畏惧,是因为他实力够强,手段够深。 而且,孤家寡人。 他没有软肋。 所以他无所畏惧。 而他……在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既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 也不是一个孤独的人。 因为失去,所以愤怒,因为愤怒,所以开始向着那些势力挑战,报复……直到拜入灞都城,师尊帮他把一切的恩怨都摆平。 那道心障,才就此消弭。 火凤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但直到“涅槃”的时候,他才明白一个道理。 “消除心魔,不是放下,不是忘记。” 红袍飘摇的火凤,轻轻抬起一只手,握住了一团风,他的五根手指,缭绕着浅淡的火苗,声音也有些缥缈,“而是拿起,是执着,是坚定……” “师尊让他们在长缺山,的确是来‘消除’心魔的,但这心魔,却与胜负无关。”火凤轻轻道:“姜麟和黑瑾若是不敢直面‘宁奕’,那才是真正的心魔。” 古道神情惘然,似懂非懂。 “姜麟还有整座麒麟古冢,他只要接受了古皇的传承……那么实力便会猛涨。”火凤轻声道:“黑瑾也一样……她的身上,有一桩不逊色于姜麟的造化,而且从西妖域回来的时候,已经开启了,她唯一需要的就是时间,还有足够多的‘执念’。” 古王爷抿起嘴唇。 火凤自嘲笑道:“支撑每个人修行下去的动力,各不相同,师尊再是厉害,也不可能参透所有人的人心,无论是拿起还是放下,只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好……师尊是把他们二人推向了台面,在妖族那些势力出手之前,让姜麟和黑瑾,提前与宁奕裴灵素交手。” 古道喃喃开口。 “做出选择……” 他虽是四妖域都闻风丧胆的大妖,实力极强的妖君,但始终与涅槃境界,差了一大截,这所差的,不是天赋,也不是机缘,而是“经历”,古道就像是一张白纸,说他性格暴戾也好,说他直率也罢……他从被师尊捡回灞都城,就没有经历过“人心”,因为血脉高贵,又是灞都城修行者,所遇之人,尽皆是俯客客气气,唯一能够亲近交往的,都是同门的师兄,在姜麟来之前,这些师兄们,把古道捧在手掌心,各个对其宠溺,于是古道没有经历过所谓的“痛苦”,更不知道火凤口中的“执念”是为何物。 对于修行……他所做的。 就只是修行而已。 而火凤破关之后,所说的这些话,都被古道记在了脑海里。 童子不明白师兄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隐隐约约,他似乎明白了一些。 “师尊让我去截杀宁奕,裴灵素……”古道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望向火凤,困惑道:“若是姜麟师弟,黑瑾师妹,真的因此破开心魔,或是立了执念,这两人,该杀吗?” 长缺山,被天凰翼熄灭的金黑秘纹火焰,还有一些残余,缠绕在树枝之上,破碎坍塌的古木,狠狠倒下,撞击在山脉大地之上。 “咚”的一声。 古道脚底的6地轻轻震颤。 火凤的面容,被赤红色的长所遮掩。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道:“该杀。” “而且是,必须杀。”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开始解释为什么。 “人族的北境长城,此刻已经凝结了一大批修行者,要不了多久,这些人便会涌入凤鸣山关峡内。”火凤蹲下身子,以手指轻轻抚摸黑瑾的面颊,指尖温暖的妖力,注入其身躯之中,让那张惨白面颊多了三分血色。 “而妖族……那些涅槃妖圣,强大妖君,届时也会出动。” “之所以灞都城,一直独善其身,是因为我们不够强。”火凤抬起头来,看着古道,很难想象,“我们不够强”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 但这是实话。 “师尊不出手,我们便只是顶着然大势力的空壳子……在浩大战争之中,勉强说得上一两句话罢了。” 火凤平静道:“现在不一样了。” 他看着古道,眼神之中的意味再明确不过。 像是在说——“我出关了。” 长缺山风声缭绕,缓慢呜咽。 火凤的声音回荡,响起。 “东妖域的白帝,至今没有消息,据说在闭关之中……出现了意外,而龙皇也已经足够老了。” 他轻声道。 “妖族需要一位新的皇帝。” “灞都城,也需要。”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有凤来鸣 逃。 宁奕此刻的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那股无形的危机感,已经由浅淡的感应,逐渐变得强烈,浓郁。 神池震颤,池水沸腾。 这样的“感应”,不仅仅在宁奕心头生出,丫头抿起嘴唇,不断加快驭剑度,叶老先生的“逍遥游”被她催使到了极致,剑气如一叶孤舟,在云霄大海之中继续掠行。 掠出长缺山脉,天地陡然开阔,身后滔天的麒麟古皇秘纹火海,以及那头饕餮释放而出的,不断追击的黑沼雾气,在数个呼吸之后,全都被两人甩在身后。 “有一缕气机,锁定了我们……是个很强的大修行者。” 裴丫头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神情凝重,全神贯注,飞剑陡然坠降,掠出长缺山脉之后,已经算是抵达“灰之地界”,前方是层层关峡,飞沙走石,山壁时而狭窄只能容纳飞燕,时而宽阔如刀凿斧削,这一缕剑光如点通灵犀,上下翻飞,踩在飞剑上的两人,“依偎”在一起,宁奕的黑袍沾染了层层鲜血,与麒麟和饕餮厮杀两场,即便是生字卷,也不可能保持永远的无伤,他的神情有些苍白,眉心的点点金光氤氲之中,治愈着鲜血。 宁奕的眼神仍然蕴着杀气,精气神处在巅峰……一只手拢袖,袖袍摇曳,内里的五根手指隔着袖袍按在细雪剑柄之上,若是肉眼仔细去看,便会现,这袖袍里的五根手指,正在轻轻颤抖。 这不是“伤”。 是递剑太多的“负荷”,每一次递剑,都是一往无前,有死无生,尤其是在对抗麒麟古皇道种,宁奕在一瞬之间,打出大道长河里的所有剑气道果,刹那芳华绽放,若换做其他一位剑修,没有“生字卷”的庇佑,早已经被榨成了人肉干。 裴丫头的声音,轻柔传来。 “抱紧我。” 宁奕怔了怔,他疲倦地笑了笑,没有“端着逞强”,轻轻伸出一只手,兜搂在丫头的纤细腰间,紫袍的布料极其细腻,而手指摩挲,隔着袍子触碰到肌肤之后,便是一片温软。 宁奕轻轻将下巴搁在丫头的肩头,“生字卷”的力量被他无声散而出,透过掌心,注入裴灵素的肌肤血液之中。 丫头眼神一亮,微微回,不敢置信地望向身后。 “别担心……我很好。”宁奕笑道:“灞都城的这两位,实在算不上什么……抵达灰之地界,接下来才是麻烦的开始。” 裴灵素微微眯起凤眸,她轻着嗓子柔柔道:“我在之前便已经传了一缕神魂,等掠至‘君临峡’,沉渊君的铁骑便会前来接引。” 灰之地界的版图,虽然在那些站在两座天下至高处的人来看,显得狭窄,而不足以动浩大战争,但实际上,也只是针对南北的巨大疆域领地而言,大隋的铁骑,还有妖族的兽潮,即便通过灰界踏入对方,也不能源源不断的输出战备。 两人一剑,与这片浩瀚地界比起来,还是太过渺小。 “距离君临峡……还有二十里。” 裴丫头的话音刚刚落下,飞剑就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她瞳孔收缩。 宁奕的神池剧烈沸腾。 在这一刻,两人的神魂,都感应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危机”。 单论神魂修行,或者感应力修行,宁奕和丫头,都曾在风雷山上,千手的教导下闭关。 再加上,丫头有“剑藏”,宁奕有“白骨平原”。 几乎都能做到“趋吉避凶”。 然而……这道感应来得之快,之迅,让两人从意识到“危险”,到做出应对……都不能完成。 一瞬之间。 真的就是在一瞬之间。 宁奕和裴丫头的面前,有一阵狂风卷过,飞剑罡气破碎,前方数十丈外,已经多了一道静静悬浮的大红袍身影。 那道披着大红袍的身影,周身火焰缭绕,如今徐徐散开,露出一张年轻且均俊逸的面容。 那是一张阴柔而又“凛冽”的面孔,五官带着些许大隋江南的水灵,但眉宇微微挑起,便是杀气沉重,一看就是位不好惹的主儿,哪怕如今唇角勾起,面上含着笑……宁奕第一时间也感应到了那股杀念。 整座天地,方圆数十丈,都被这个红袍男人的杀念布满了。 他并没有急着动手。 这是一种极其强大的自信……甚至可以说是,自负。 他抵达这里。 那么,这里的一切,便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妖族什么时候新出的这位‘妖圣’……如此年轻。”裴灵素眼神阴沉,拿着极低的声音开口。 宁奕盯住眼前对自己二人报以微笑的那位年轻男人。 他缓缓沉声道:“灞都城,火凤。” 裴丫头恍然。 灞都城一脉,除却城主之外,再无第二位明面上的“妖圣”,但其二弟子火凤,修行天赋奇高无比,是早已证实的妖族几位极限妖君之一,世有传闻,说这位“火凤”,卡在涅槃的那道门槛上久久无法破开。 但若是破开涅槃。 便会成为未来妖族最强的几人之一。 凤凰血脉,是可与“真龙”争辉的绝品血脉。 而那位悬在空中的赤足红袍男子,则是笑着点了点头,轻轻道:“不错,好眼力。” 他双手拢袖,不急着动手,轻声道:“你们二人,伤我师弟师妹,本来同辈之争,灞都城从不插手干预……但可惜的是,这条规矩,只在妖族境内有效。” 宁奕讥讽地笑了笑。 他们二人是大隋修士。 若是放了,便再也没有“寻仇”机会,这趟回归大隋,宁奕绝不会轻易踏足妖域,除非有朝一日成就涅槃境界,回妖族平定诸敌,扫荡风云。 “打了小的,惹了老的……说到底,灞都城终究还是不要脸了。”宁奕风轻云淡道:“既然做了这种事,就不要试图再蒙上遮羞布。” 火凤眯起双眼,眉尖挑了挑。 牙尖嘴利。 宁奕施施然道:“若是我没有看错,姜麟身上有麒麟古皇留下来的传承,若不是今日长缺山败于我手,他的传承道果想要开启,不知猴年马月。” 顿了顿。 “再加上黑瑾,你清楚她的修行,我可是帮了她一个‘大忙’。”他微笑道:“这两点,灞都城应该谢我。” 火凤不怒反笑,轻柔道:“是,说的不错。我可以不杀你,‘请’你去灞都城,好生喝茶,以后的日子里,吃喝无忧。” “你想捉我去灞都城,等姜麟修行古皇传承,再慢慢挑战我,直到能打赢我?”宁奕冷笑道:“那可惜了,我下次可不会留手,直接把这头麒麟宰了,连同古皇传承一起斩断。” 火凤神情阴沉,懒得再与宁奕废话。 对于宁奕,他是动了杀心,临时又动了“捉拿”之意,这个人族剑修的体内蕴藏着大秘密,若是留了活口,带回灞都城,到时候宁奕身上的造化,就都是灞都城的。 黑瑾师妹身上,一些关于修行的秘密,似乎也是与宁奕有关。 “嗖”的一声。 风气凛冽,这位年轻妖圣出手便是天地风云浩荡,火凤此刻的杀念被硬生生按下,瞬间出现在宁奕面前,抬掌按下。 这一掌,本该直接将这位年轻的人族命星,直接打成飞灰。 然而火凤收力了。 涅槃境界的灭杀之力,强行收拢,也足以将宁奕的“魂魄”震散,体魄打得支离破碎。 “轰”的一声! 这一掌如雷霆万钧,掌心缭绕赤红火焰,内里如同映照三千世界,直接叩击在宁奕的额之处,磅礴的劲气宣泄而出,飞剑上的一男一女,直接倒飞而出,这柄脚底的飞剑,在一瞬之间炸开,化为漫天的钢铁碎屑。 裴灵素的面色瞬间惨白。 宁奕挡在她的后背,替她将巨大的冲击力化散开来,但即便如此,这一掌的杀机倾泻而出,仍然将她的肺腑,经脉,气血,星辉,剑气,全都打得紊乱,隐约有破散的迹象。 她在空中转身,兜住宁奕的身子,极其慌乱。 “嗡”的一声,在耳旁响起,炽热的金光飞掠而出,漫天的生机丝线,如金蛇狂舞,将两人方圆十尺兜裹,猛地收拢。 丫头瞳孔收缩。 这是…… 源源不断的生机,从生字卷卷轴之中倾泻而出,宁奕一直在高负荷运转着这卷天书……同境厮杀,有生字卷,几乎无敌。 然而。 遇上了涅槃…… 天书出不堪重负的狂响。 火凤的这一掌,既没有打碎宁奕的肉身,也没有震飞魂魄。 但还是留下了越境界的,不可磨灭的道伤。 宁奕咳出一大口鲜血,他的额缭绕着丝丝缕缕的火焰,寂灭的意境席卷扩散,不断焚烧着天书之中源源不断的生机。 一声嘹亮凤鸣,在天地之间响起。 万千红光汇聚,火焰燃烧,最终凝聚成为一道年轻男子的轮廓。 红袍年轻男人,赤足踩踏大地,来到了坠落在地的年轻男女之前。 火凤的眼神之中带着三分诧异。 在他面前,裴灵素的气机被余劲震散,而当其冲的宁奕,此刻竟然杵着长剑,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看着宁奕,丝毫不掩盖眼中的欣赏。 “你竟然……还能动?” 在这一刻。 他已没了“捉拿”宁奕的心思。 这个人族剑修的身上,有着过自己想象的“造化”,而这恐怕就是大隋要接他回去的原因。 这样的人,即便捉拿了,也不可能安然无虞放在灞都城。 要杀。 必须要杀。 第一百四十七章 君临 红袍翻飞。 火凤的手掌抬起,掌心的凤纹飞溢而出,涅槃的凤火轰然掠出,在空中烧成一团火云,斜斜沉沉凝若巨山,在红袍年轻男子的翻掌之下,这座火云之山“缓慢”压下。 宁奕抬起头来,他的面前,一道巨大的赤红色阴翳笼罩下来。 他的瞳孔之中,熊熊燃烧着不熄的火光。 火云压盖天地,一片赤红昏暗之中,黑袍男子拔出腰间雪白长剑,细雪剑光化为锵然飞掠的宏伟光影,一大片席卷而出。 火凤的掌心,化为一片凝固的小天地,将宁奕和丫头都笼罩在其中。 任凭这片剑气如何冲撞,最后都只是徒劳。 无数剑气撞击在火焰缭绕的光柱之下,出脆弱不堪的破碎声音,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之下,宁奕的执剑者神性和剑气,已经无法派上用场。 火凤面无表情,缓慢攥拢五指。 这等姿态,像是要捏死两只蝼蚁一般。 的确。对他而言,想要杀死命星,如弯腰喝水一般轻松。 滚滚火云随着他的五根手指,一同收敛,这片火焰天地越缩越小。 细雪剑气不断崩塌。 就在那方火焰天地,坍塌收缩到宁奕头顶之时,攥拢手掌的火凤,忽然拧起眉头,他猛地望向身旁,毫无征兆的,一道铁骑踩踏而出,虚空破碎,巨大的战马额覆赤红鎏金甲,骑乘在马背之上的,乃是一位披着金色大氅的高大男人,男人额环绕着一圈紫色貂尾,金色大氅燃烧着纤毫毕现的火光,手中攥着一柄古老长刀,狠狠一刀斩下。 一道极其尖锐的凤鸣,在半空之中响起。 这一刀,刀尖所过之处,虚空崩溃坍塌,漆黑长线被刀罡翻滚砍出。 火凤尖啸一声,猛地攥拢掌心,他的身子向一侧掠去,肩头飘掠出一抹血线,紧接着,随着他掌心收拢,猛地坍塌的那片火焰天地,将宁奕和裴灵素二人直接淹没。 涅槃境界的火焰! 那位骑在高大金马之上的男人,身上带着一股极其霸道的蛮狠气势,眼中之中尽是凛冽与肃杀。 九天十地,舍我其谁! 他一骑撞去,虚空坍塌,一瞬之间抵达那片收缩的凤凰火焰天地,胯下战马亦是顶级的妖族血统,当年在灰之地界,被沉渊君收服,如今甘心沦为坐骑,这匹战马脚踏道火,沉渊君的涅槃气机释放而出,扫荡着火凤的“掌心凤国”。 火焰缭绕,丝丝缕缕的金色长线,缠绕包裹,犹如一颗古茧。 宁奕抬起双手,细雪悬浮在面前,双手十指犹如撑天一般,顶在这枚古茧的表面,无数生机丝线,从生字卷之中释然而出,滚滚沸腾,一圈一圈将两人包裹,而在这生字卷丝线之外,便是燃烧虚弥的凤凰道火! 宁奕的面色,被火焰映射地一片通红,他面颊尽是汗水,神性与剑气齐飞,竭力对抗着这位涅槃妖圣的“随意一杀”。 之前火凤的第一击,并没有动杀念。 这是自己能够活下来的原因……这位灞都城二师兄相当自负,觉得第一掌已经足以拍得宁奕神魂震出,将其乖乖擒拿。 火凤万万没有想到,宁奕身上有“生字卷”这般逆天的宝器。 于是他再也没了“生擒”的念头。 必须要杀。 这第二掌,因为“沉渊君”的出现,导致收杀之力,并没有如之前那般迅猛,宁奕的“生字卷”倾巢而出,抵抗了这位涅槃妖圣的一瞬杀力,而下一刹那,骑乘金马的沉渊君便呼啸而来,一刀砍破金光屏障,刀罡卷起千堆火焰,所过之处,凤凰道火尽皆破碎。 “轰——” 火龙卷长鸣,嘶吼,最终化为一团缭绕散去的滂沱火云,悬挂在宁奕肩头,最终徐徐化开。 宁奕缓慢坐下,换为盘膝姿态,他仍然保持着双手抬起顶天的姿态,神采奕奕,盯着前方那道横刀立马的恢弘身影。 丫头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声音三分苦涩疲倦,又带着七分的如释重负。 “沉渊……” 北境新任将军府主人。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这趟北境战争的起,绝不是一场偶然,在遇到丫头之前,他便借用草原的鹰隼,探查了情报,这趟北境战争……许多妖族大能虎视眈眈,但却并未动手,原因很简单,在沉渊君彻底露面,展露底牌之前,没有人愿意当第二个“白海妖圣”。 沉渊君似乎是来接人的。 既然如此……要来接人,就一定要有露面的机会。 妖族只需要拦人,就可以了。 至于沉渊君要接的是谁……此刻已经一目了然。 宁奕拍了拍肩头那些缭绕的火焰,将那些已经破碎的道火,彻底握在掌心,揉捏成为一团齑粉。 他站起身子,来到了这匹巨大金色古马的一侧,声音复杂,道:“沉渊君……” 这些年,沉渊君不知被多少人泼污水,说他是将军府的叛徒,是为裴旻蒙羞的孽徒,配不上将军府大师兄的名讳,人品和道德均为下下乘。 这个男人,正如其名,沉渊二字,不显其名,不露其声。 大氅飞拂。 沉渊君翻身下马,盯住不远处的火红长袍男人,轻声道:“上马,离开灰界。” 宁奕没有犹豫,背着丫头,跨坐上这匹金色古老战马。 远方虚空震颤,同样一匹金色战马,冲破虚空,只不过度比之沉渊君稍慢,这匹金色战马的背上,坐着一位不知容貌的斗笠男人,披着极其宽大的灰色麻袍,其麻袍笼罩的后背之处,隐约可见一个被撑起的方形轮廓,显然是一座巨大的“剑匣”,单单是剑匣之宽,便有一人半,而能够罩下这座巨大“剑匣”的灰袍,可见大小,而背着这副奇特“剑匣”的,只不过是一位身形瘦削的修士,看鬓角的两缕长,像是年龄很大的耄耋老人,但灰袍下露出的一角下颌,却显得皮肤光洁紧致,毫无苍老之感。 能够想象出,若是拉开灰袍,那张面孔,应是一位少见的美男子,只不过头已有霜白之意,身上也带着三分物是人非的沧桑意味。 这匹金色战马掠至宁奕和丫头身旁,那位灰袍男人的声音在两人耳边响起。 “走。” 沉着而有力。 被生字卷气机缭绕的宁奕,眼神一亮。 两匹金色战马瞬间动了起来,踏破虚空,须臾百里,耳旁无数铁骑洪流回荡,沉渊君的铁骑一路踏碎凤鸣山,不断推进,如今接到了宁奕,便可以宣告回守。 这位披着巨大灰袍的男人,一路掠行,指尖不断叩击,一道道的训令飞掠而出,在这只推进的铁骑之中四处撞击,魂火四溅,将他的每一条命令,都传递到应收的人手上,于是在短短的数个呼吸之内,沉渊君的铁骑大队,上上下下全都开始行动起来。 这只队伍不再如长龙一般推进,而是极其“缓慢”地兜绕一座山头,在峡口之间调转,最终浩浩荡荡冲刷在灰之地界的大地之上—— …… …… 凤凰火焰燃烧天地之间。 金色大氅的皮毛之上,也流淌着生生不息的“野火”。 火凤面色略微僵硬,他看着沉渊君,眼神之中带着些许的惊诧……出关之后,他得知了沉渊君击杀白海妖圣的消息,能够猜到,这位北境长城新主人很强,但他没有猜到,竟然如此之强。 沉渊君的身上,应该有两条道境,踏入了“涅槃”境界。 一加一,并不等于二。 在沉渊君的身上,是大于二的。 虽然刚刚踏入涅槃,但沉渊君此刻的修为,已经要过许多妖圣,而且……这样的人,只需要给他一些成长的时间,他一定会成为妖族的噩梦,就像是当年的“裴旻”那样。 刀剑双圣,这是什么概念? 这片大地……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 同时修行着两种兵器,而且还真的能够突破成为涅槃的,在大隋和妖族两座天下的历史之中,也不多见,而且他们都是先修行一门兵器,抵达涅槃之后,再去钻研另外一门,这种修行法,与双门兼修的难度也完全不同。 火凤赤足踩在大地上,他看着沉渊君,吐出一口气,保持微笑道:“听说你……杀了白海妖圣,是想要继承裴旻衣钵吗?” 沉渊君面无表情。 那柄“破壁垒”,滴溜溜绕着他旋转,如有灵性,像是一条不耐烦的小蛇,随时都有可能“出动”,只要他轻轻叩指,便会掠杀过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安静而又僵硬。 火凤轻声道:“我刚刚踏破涅槃,就遇到了你,真是有缘呐……可惜,如果是之前的我,还真不是你这位刀剑双圣的对手。” “而现在……不一样了。” 火凤缓缓抬起双臂。 沉渊君瞳孔收缩。 在他的视界之中,一双巨大的,赤金色的羽翼,从地平线升起,这对羽翼切割大地,带着生命气息与寂灭破败相互融合的大圆满。 一股古老的洪荒气息,在这片大地上升腾。 先天灵宝,天凰翼!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世间极速! 一双遮天蔽日的,巨大的羽翼,在地平线那一端升起。 在“天凰翼”施展而出的那一刻,整片大地,以火凤双脚踩踏的那一点为圆心,地面层层翻滚,被犁翻破碎,翻滚的碎石在一瞬之间被高温消融。 妖圣的涅槃意境,陡然降临,将这片大地的两人笼罩。 沉渊君神情平静。 他的四周,整片世界,都化为一片火红之色。 “先天灵宝……么。” 沉渊君默默攥拢自己掌心的那把古刀,虽然出身将军府,但他的手中,并没有媲美“天凰翼”这等品秩的宝器,即便是裴旻送自己的成人礼“破壁垒”,也只不过是一件雕琢精细的“涅槃宝器”,比起先天灵宝,还有诸多不足之处。 这天地之间,已知的“先天灵宝”数量就那么些个,使用者几乎都是涅槃境界的大能者,这些宝器钟天地灵运而生。 最强的宝器,自然应该被最强的修行者所拥有。 而此刻火凤的“天凰翼”,却从未出现在大隋史官的记载之中。 沉渊君眼神阴冷,长刀狠狠斜斩一刀,刀罡与火风撞击在一起,斩出一道数十丈的巨大沟壑,整片天地的炽热气息都被砍得向外撑开。 “这件宝器,是第一次登场……灞都老人前不久去了一趟悬空城。”他瞳孔深处,一抹光焰亮起,北境长城的情报能力十分强大,对于妖族那些大能者的动向,大多数都有着细密的探知,而悬空城作为两界夹缝之中极其重要的“秘境宝地”,自然不可能错过。 灞都城的那位老人,前不久亲自出手,去了一趟悬空城。 看来便是为“火凤”的闭关做准备。 火凤闭关,想要成就涅槃妖圣,而作为他的师尊,灞都老人便去悬空城试了一试,能否捞到一件称手的“宝器”。 能拿到这件“天凰翼”,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情。 …… …… 沉渊君能够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炽热的狂风。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感受“先天灵宝”的威能,立地成圣以来,他斩杀白海妖圣,靠的是涅槃境界的破境威势,与刀剑两缕精悍道境。 之后与白长灯厮杀。 那位东妖域大长老,岁数极大,修为老道,打起架来鬼精一样,数之不清的鬼蜮伎俩,乱七八糟的杀伐手段,可惜的是拳怕少壮,沉渊君一身金刚体魄,能够硬生生撞碎北境长城的虚空,瞬息千里,追着白长灯一路碾压厮杀,逼出这老家伙的保命秘术,这一架才算落幕。 灰之地界,凤鸣山内,到处都是妖族大修行者的眼目。 而沉渊君与白长灯的那一战,早已被各方的大能者看在眼里。 沉渊君的飚猛,是让妖族一直沉默的原因。 他的上限在哪里……单单凭借这一战,很难被估测出来,而时代不一样了,妖族如今处在一个“动荡”的时代,白帝龙皇不出面,谁都不想遇到人族长城的下一个“裴旻”,有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教训。 这些大能者放任沉渊君的铁骑踏破凤鸣山,一路突进。 他们绝非是懦弱……而是冷静,狡猾,谨慎的等待。 等到北境长城的新主人,展露了疲态,等到他受伤,等到有人能够试探出……他的上限,那么这头狮子,即将迎来一连串的扑杀。 妖族的大能者,会用一种最简单的,最小代价的方式,将沉渊君杀死。 在那些大能者的眼中,这场北境战争的起点和终点都很明确……沉渊君要接走“宁奕”,一个前途无量的人族剑道天才。 而事实上,能否杀死宁奕,在这场战争之中,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东妖域与宁奕有仇。 但其他妖域并没有,许多大势力并不在乎宁奕的生死……在他们看来,沉渊君是一头,已经气象大成的,更需要被扼杀在这里的“肥羊”。 天凰翼呼啸翻飞,化为两片巨大的,合拢的刀锋,足足笼罩了数里地,赤红色的火海之中,火凤双足不沾地,他轻轻悬浮,大袍翻飞,看着眼前的紫貂尾男人,平静道:“沉渊君……宁奕似乎对你很重要。” 沉渊君单手攥刀,他看着眼前的妖族年轻妖圣。 妖族想要“狩猎”他。 事实上,他也有着同样的念头。 狩猎妖族的年轻天才,或者大成的涅槃妖圣。 但那些老家伙狡猾的很,自己突破凤鸣山之后,便再无人露面。 现在终于露面了一个。 看似刚刚突破涅槃。 但事实上,加上这先天灵宝级别的“天凰翼”,从灞都城出关的火凤,绝对是沉渊君最不愿意见到的对手之一。 沉渊君拦在破碎的虚空之前,他的背后,那两匹金色战马已经破开虚空,飞掠行离开,此地距离约定好的“君临峡”,还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若不是自己赶来的及时,火凤的杀招落下,宁奕和裴丫头,可能已经化为灰烬。 但……火凤在沉渊君抵达之前,已经出手过一次。 让沉渊君也倍感诧异的是,宁奕竟然拦下了火凤的第一次出手,那个年轻人……是被徐藏看重的人,也是裴丫头最亲密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宁奕就是将军府的一份子。 沉渊君平静笑道:“害怕了么……他未来会成为你们的噩梦。” 火凤眯起双眼。 “如果我没有猜错,灞都城的年轻人,已经败在他手上了吧?姜麟败了,所以……即便骄傲如灞都城,也忍不住要对他出手了。”沉渊君反手握刀,刀尖贴着手臂肌肤,金色的大氅,随风摇曳,根根毛沸腾。 “于是你来了。” “所以我也来了。” “你和我,都是为了宁奕。” 宁奕两个字,说得格外认真。 沉渊君笑道:“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这就是北境铁骑来这里的原因……我们要接回宁奕,接回这位承载了我师弟寄托,将军府希望的年轻人。” 火凤面无表情,屈指弹出。 “锵”然一声,天凰翼化为无数流光,这柄巨大羽翼切斩天地。 沉渊君高高掷出古刀,风雷呼啸,赤红色与雪白之色撞击在一起,野火缭绕翻飞,一刀一剑,左右交接而出,化为两道流光,出怒吼和爆鸣。 古刀和“破壁垒”切割天凰翼,一刀一剑与这件先天灵宝的纹路不断碰撞,瞬间交接切斩一圈,左右翻飞而回。 沉渊君的肩头,两道纤细长光,去而复返。 火凤的面前,有两道轰鸣声音,“延迟”一般的响起,这位灞都城出关的二师兄,肩头两缕长线陡然浮现,但火凤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天凰翼是世间一等一的宝器,瞬间便收拢而回,不再去压制沉渊君,“刺啦”两道极其轻微的撞击声响,就像是钓线入海。 沉渊君眯起双眼,神情有些微妙。 刀剑之气,斩在天凰翼上……没有任何奏效。 这件宝器太强,硬生生吞下了这两缕刀剑之气。 试探性的递出一击杀招之后,沉渊君便不急着再出手。 两人之间,陡然安静下来。 风云席卷。 赤焰缭绕。 火凤忽然问道:“你觉得……你一个人,够吗?” 沉渊君眯起双眼。 那个披着红袍,悬浮在空中的年轻妖圣,微笑望向远方,他的目光掠过了那个披着金色大氅的男人,轻柔道:“你说得对,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都是因为……宁奕。” “说得对,但不全对。” “如今,妖族天下几乎所有大修行者的目光,都盯在这里。”火凤缓缓道:“这也是我出现在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所有人都在等你受伤,而我会代表灞都城,带给你第一道伤口,然后妖族会将你,连同越界的北境铁骑,一同吞食。” 沉渊君揉了揉面颊,没有说话。 火凤顿了顿,轻柔笑道:“在这之前,我要证明一件事情……我要杀宁奕,你拦不住,北境铁骑也拦不住,我火凤要去的地方,这世上,谁都拦不住。” 沉渊君瞳孔收缩。 一瞬之间。 他的面前,所有的火光,飞云,流风,都消逝无影。 那个红袍年轻男人,瞬间消失在他的面前。 沉渊君回过头来,望向自己的身后,火凤之前目光远眺的方向。 那是……金色战马离开的方向。 虚空破碎,火焰烧弥。 在一瞬之间,这片天地便变得空空荡荡,那袭红袍,连一角衣袂都没有留下。 沉渊君低垂眉眼。 他明白火凤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了……那个灞都城破境成就涅槃境的年轻妖圣,得到了“天凰翼”,增涨最大的,不是杀力。 而是度。 拥有了世间极,他要杀宁奕,谁都拦不住。 他无声地笑了笑。 …… …… 远方虚空,金色骏马撒开四蹄,踩踏大地,身躯不断撞碎流云,怒吼着咆哮着飞奔。 披着大灰袍,背后背“巨大剑匣”的男人,眯起双眼,微微望向身后。 一道红光,瞬间便至。 这道身影的度,甚至要胜过声音,人先至,然后才是轰隆隆的虚空破碎坍塌声音。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降临—— 金色战马长啸着止住身形,度猛地骤降,然后硬生生刹住。 而当这一切在短短的刹那定格之后。 火凤悬浮在两匹古老神骏的前方,神情精彩万分。 在他面前,有一件燃烧着沸腾野火的金色大氅。 额栓系着紫貂尾的沉渊君,双手杵刀,面色平静万分。 火凤到,他也到。 看着那位神情难看至极的灞都城年轻妖圣。 沉渊君木然开口道。 “对不起,我拦得住。” 第一百四十九章 灞都杀念 灞都老人曾经在穹殿说过。 若是炼化“天凰翼”,在突破涅槃境界,成就妖圣。 那么火凤,就是两座天下度最快的那个人。 事实上……的确如此。 火凤如今的度,已经抵达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妖族天下的大能之中,已无人可以与其媲美……除了那位很久没有出面的“白帝”,据说白帝可以做到“缩地成寸”,在东妖域之内,一念之间,抵达任何一寸土地。 若白帝真的有这等神通。 刚刚突破涅槃境界的火凤,也无法与白帝比拼度。 东妖域的金翅大鹏鸟,天生具备极高的“金字杀念”天赋,以及“度”天赋。 但可惜的是,这“世间极”,不仅仅是火凤具备。 东妖域的大长老白长灯,也可以说是具备世间极的大能者,但在凤鸣山破的那一战之中,被“沉渊君”追着碾压了数十里,最终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堪堪逃掉。 这样的人物,不仅仅妖族有。 大隋也有。 当年的西海老剑仙“叶长风”,“逍遥游”之术,一剑远游三万里,踏遍妖族山河,直抵北荒,看鲲鹏吞云海。 而如今……修出“世间极”的,不仅仅是叶长风。 一瞬千里,从北境长城,抵达凤鸣山。 这是一件,几乎无人可以完成的“壮举”。 沉渊君做到了。 …… …… 罡风席卷,灰之地界的云气缭绕。 残缺的剑气与刀罡,轻微到不可察觉,两片轻薄的赤红铁翼在火凤的背后舒展,“天凰翼”的刀锋像是具备灵智、生命一般,开阖之间,如同婴儿一般轻轻呼吸。 一呼一吸。 天凰翼的锋刃里,残留着沉渊君之前那一刀一剑凿刻,留下来的“道韵”。 火凤成为妖圣之后,想要击杀任何一人,凭借这极,都是一件无比轻松的事情。但如今偏偏遇上了“沉渊君”…… 披着红袍的赤足男人,神情阴沉,只能注视着那两匹金色战马,重新拉满力度,蓄势,迸,破碎虚空,再次向着大隋的方向奔掠。 火凤眯起双眼,他努力回想着自己刚刚“看”到的画面。 神念之中。 他甚至没有感受到沉渊君的掠行动作。 这是一件何等可怕的事情? 一个修行者,飞掠到十数里外,连一个动作都没有“展露”,这已经不是用“可怕”来形容,这就是一件违背了规则的事情。 火凤若有所思,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指尖摩挲着那片开阖呼吸的天凰翼锋刃,似乎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两人对立而站,一片沉默。 不需要说话,也没有人说话。 沉渊君仍然是那副杵刀而立的姿态。 他的面前,还是那道极轻的“破空”之音,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大海之中,火凤瞬间消失在沉渊君的面前。 天凰翼施展开来。 下一刹那,火凤赶在了那两匹金色战马之前,而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场景出现了……沉渊君杵刀而立,站在他的面前,两匹神骏这一次没有停歇,咆哮着奔腾着飞掠而去。 火凤再度消失。 而这一次……他不再去追击宁奕和裴灵素。 一袭红袍,破开虚空,落在一座狭窄的小荒山上,灰之地界,一直作为大隋和妖族的战场,这些年偶尔太平,大部分时间仍有战役,北境长城的铁骑时而与妖修冲杀,互有胜负,这片大地上满是疮痍,像如今火凤落脚的这座千疮百孔的小荒山,灰界恐怕存在着不下千座,从穹顶上空,绝对至高的角度来看,灰之地界就像是一块棋盘。 而这数千年来的博弈,使得这些荒山,看起来就像是一枚枚的棋子。 火凤落在山头。 他的面前,还是如之前两次那样……已经有了一位披着金色大氅的男人。 沉渊君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座山。 永远与他同行。 或者说……永远快他一步。 火凤柔柔的笑了,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手指不再去触碰背后的锋刃羽翼,轻声道:“看来我无法对宁奕出手了。” 是之前的那一剑。 沉渊君看似无用的斩切,在自己的“天凰翼”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道纹。 “破开凤鸣山,也是靠这一招么?”火凤挑了挑眉,直截了当开口询问。 沉渊君没有否认。 他抬起手掌,掌心向上,裴旻送给自己的飞剑,滴溜溜旋转在掌心三尺之上,一股无形的气机,隔空锁定了眼前的红袍男人。 无论火凤要去哪里。 他都能够在第一时间感知,而这把飞剑锁定了“天凰翼”……就像是破开凤鸣山的那一日,因果风暴绽放,他已从北境长城离开。 瞬息千里。 一只手轻轻抹过额的紫貂尾,沉渊君神情凝重,握住飞剑,缓缓道。 “此术……名为‘破壁垒’。” …… …… “他不会再追来了。” 两道金光,如长虹一般,在虚空之中飞穿行,一路上山川大河,这片灰界的风景,都在宁奕眼前倒流。 宁奕的面色有些苍白,先前硬生生承受了火凤的一掌,他浑身的气血,都要被榨干。 如果不是“生字卷”,他早就魂魄飞离了。 退一万步,如果“生字卷”,不是被白帝捉来放在往生之地,被无数朝圣者顶礼膜拜,汲取了数百年的生机,愿力。 宁奕也已经被打得魂魄飞散。 这种来自涅槃境界的掌力,根本就不是命星境界可以对抗的。 命星再强,也只是命星。 这就是为什么,徐藏要亲身体验“生死”,因为一朝不入涅槃,便一朝不能跨越那道鸿沟……再天才的剑修,只要不成就涅槃之身,再如何跨境,都跨不过那道境界。 云壤之别。 宁奕有“生字卷”庇护,情况还要稍微好一些,他背后的裴灵素,则是不同。 丫头的境界与宁奕相差不大,只是踏入命星要稍早一些……火凤的掌力渗透,侵入她的紫衫之中,此刻的丫头,无力地伏靠在宁奕后背,双手环住宁奕腰身,眸光迷离,神魂摇曳,面颊时而煞白,时而绯红。 是火凤的“意境”所至,这头涅槃凤凰,身上带着极致刚猛的火焰意境。 凤凰虚炎,无物不可燃烧。 背着剑匣的灰袍男人,面孔隐藏在大袍之下,他默默回头,望向身后的方向。 火凤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看样子,是沉渊君彻底拖住了他,火凤放弃了追击,接下来的这段路程,应该也看不见那只“凤凰”了。 是一件好事。 但他并没有放弃“警惕”,因为他知道……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宁奕的神情万分焦急。 他的后背阵阵滚烫,自己背后那具娇弱身躯,以双臂无力环抱自己,身上的气机不断溢散,即便以生字卷蕴养,也只能勉强维系现状。 与丫头朝夕相处,生活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她。 这道火焰意境,逐渐蔓延,需要赶紧医治。 宁奕的“生字卷”,全力施展之下,不是问题。 但……现在的情况,很难有这么一个安稳的机会。 “宁奕,在灰之地界,有一座山头,名叫‘小衍山’,可以帮你疗伤。” 灰袍男人望向宁奕,他的目光落在裴丫头的身上,眼神之中有一抹轻微的情感波动。 说话之间,他已抬手抛出一枚竹简,言简意赅道:“这是灰界的地图……你以神念扫过,便可得知。” 宁奕接过竹简。 他神念一扫,整副“灰界”的图卷,顿时印入脑海之中,如今的宁奕,得三卷天书,资质已与之前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尤其是神念强度,踏入命星境界之后,宁奕的神魂鱼跃龙门,如今如浩瀚大海般,深不可测。 所谓一法精万法通。 入目一眼,神念烙刻,便可全部记住。 宁奕闭上双眼,默念三个呼吸,然后神情感激,睁眼望向这位“神秘”的灰袍男人。 这副图卷,帮了大忙。 望向那灰袍男人,宁奕怔了怔。 他在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相当熟悉的气息。 他可以肯定。 这个灰袍男人,自己从未见过面。 但……一定与自己身上的修行功法,有所渊源。 那副灰界图卷之中,清楚标注了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还有一些独特的“标注”,这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拿到的图卷。 而灰袍男人口中的“小衍山”,则是在图卷之中,被神魂烙上了两把交叠的小剑。 “你应该清楚……北境铁骑出动,是为了救你回大隋。” 灰袍男人深深望向宁奕,道:“丫头的伤不算严重,虽然不知道你身上的那样造化是什么,但能帮你挡住一掌,自然也可以将火凤的残余意境化开……如果没有猜错,你现在需要的,就是一个安静的环境。” 宁奕点了点头。 “妖族的人,已经在出动了。” “不过你放心……北境将军府的面子,大隋那些人还是要给的。” 灰袍男人眯起双眼,手指轻轻向后摸索,隔着袍布,按压在那座“宽大剑匣”之后,他轻声道:“无论如何,你要平安回去,她也要。” 宁奕一滞。 下一刹那,头顶便有一道剧烈的波动,荡漾开来。 这是一道极其凛冽的杀念。 一道……来自灞都城的杀念。 “轰隆隆——” 一座雪白龙辇,划破虚空,降临天地之间,一位披着银色大袄的稚嫩童子,站在龙辇之上,位高而权重,宛若天地之间的皇帝一般,举手投足,寒气肆虐,冰封十里。 他背负双手,遥遥望向宁奕方向,漠然道。 “灞都城古道,前来取尔等头颅,还不跪下,乖乖伏诛?” 第一百五十章 千觞(求月票) “灞都城古道,前来取尔等头颅,还不跪下,乖乖伏诛?” 这道声音,蕴含大道之威,在宁奕头顶炸开。 古道! 灞都城极其出名的一位“杀神”,这尊大菩萨,当初在妖族成名,踩踏四域,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最终成就妖君,由灞都老人出面平定风云,才终结诸多纷争。 古道古王爷,是一位凶名昭著的大修行者。 古道的形象极其神秘,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而世传“古王爷”手段凌厉,杀伐果断,谁也想不到,站在那座雪白龙辇上的,竟然只是一位“童子”。 以妖族的寿元来算。 具备龙族血裔的古道,的确年龄不大,在灞都城之中,除了刚刚入门的小师妹黑槿,和老七姜麟,就是他的辈分最小,而且这位古王爷的修行天赋极其了得,年纪轻轻就成就了妖君之身。 要在四大妖域的妖修之中排名,古王爷绝对是妖君之中第一批次的存在,虽然比不上破境前的火凤,或者屈指可数的那几位极限妖君。 …… …… “砰砰砰”的破碎之音。 无数冰渣,在宁奕头顶坠落,一道无形的气浪屏障,在两人额上空撑起。 古王爷的雪龙龙辇降临,这片天地,冰雪飘摇,妖君境界的力量陡然降落,只可惜……这股力量,并没有对宁奕和丫头造成任何的伤害。 全都被那位灰袍男人拦下。 宁奕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之前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古道的气机,在之前已经被捕捉到了。 灰袍男人坐在金色战马之上,缓慢勒马,他一只手按在衣袍之上,隔着袍布,十指按压剑匣,并不急着出手,而是平静地释放“剑气”,一寸一寸对抗古王爷垂落下来的“领域”。 古道讶异了咦了一声。 童子的眼中,满是自负之神色。 二师兄出手,拦住了北境将军府的新主人沉渊君。 在他看来,接下来的“截杀”,便是如砍瓜切菜一般,再也无人能够阻他。 的确。 大隋的那几位涅槃不出,还有谁能够拦得住他古道? 灰之地界如此多年的对弈,妖族和大隋,对于彼此的纸面实力,都已经心知肚明。 古道居高临下,俯瞰着那位浑然陌生的灰袍男人。 他当初证道修行,在灰界大开杀戒的时候,可没少杀大隋的修行者,剑修,刀修,那些惊艳的天才,出自圣山的,书院的,就算当初没杀死,打了平手,也都认识……眼前的这位灰袍男人,竟然十分陌生。 偏偏释放出来的气机,却丝毫不输自己。 “你是谁?”古王爷皱起眉头,他重新坐在雪龙辇上,双手按在扶手之上,看似平静如山,实则已经在运转妖念。 师尊从悬空城回来,不仅仅给师兄火凤带了一件“先天灵宝”。 也给他带了一件涅槃宝器! 在他的妖珠丹田之内,冰雪浩荡,飘摇汇聚,小洞天里,一座四四方方的玺印,周遭缭绕着风雪,而这枚玺印看起来玲珑剔透,内里风雪气息汇聚,最终凝聚成为一条张牙舞爪的小蛟龙。 风雪如蛟。 在灞都城内,诸多师兄弟之中,除却大师兄不露面,无人知晓其真正实力。 其他的师兄弟,对于彼此实力,心中都有数。 老三老四,修行合击术法,与“阴阳”有关,分开各自是极强的妖君,但杀伐之术合二为一之时,会触禁忌领域,如今正在闭关的重要阶段。 老五则是不走“杀伐路”,他的本命妖身是一株极其罕见的古木,与宁奕的“生字卷”有异曲同工之妙,防御能力举世无双,这三位师兄,都是妖君境界。 但可惜的是,得到了“风雪玺印”的古道,彻底炼化这件涅槃宝器之后,单打独斗,杀力仅仅排在火凤之下。 这就是为什么,由他负责这场截杀的缘故。 已经在妖君境界横扫无敌,或许可以试着与“极限星君”厮杀,即便有所不如,也能够安然逃离。 这就是如今古王爷的实力,以他的修行年月来看,已是极其惊艳。 那件风雪玺印,在缓慢蓄势。 古道不动声色,望向大地上的那一骑,灰袍男人缓慢扯开遮住面容的大袍。 裴丫头有气无力,抬起凤眸,望向那张并没有多少变化的面孔。 她的意识在“火凤”意境的灼烧之下,有些迷糊,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脸。 脑海中,浮现了将军府里那副幼年景象。 徐藏与父亲舞剑。 母亲抱着自己。 沉渊君轻轻敲击着拨浪鼓。 千觞君抚琴,胤君背靠古木乘凉,怀抱青铜剑鞘。 那张残缺的记忆拼图,其实已经一块一块拼凑回来,在阳平洞天,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胤君”,在北京长城与沉渊君重逢。 当初的将军府三子,还剩下……一位。 …… …… “千觞……” 丫头神情恍惚,轻声呢喃,烫的那张面颊,无声滚落两行细泪,其实从见面的那一刻,她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想,这些年来,千觞君不知去了哪里,在天都事变之后,将军府少了一位抚琴奏乐的乐师,北境长城多了一个生活在沉渊君身旁的“影子”。 天都一直找不到“千觞君”的踪迹。 原因很简单。 因为把他藏起来的人,正是负责追杀他的人。 沉渊君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守护自己的“亲人”,如果不是“胤君”被那邪物附身,必须要遵从师尊的规矩,将其封印……那么所谓的“满门被灭”的将军府,将一点也不会折损。 真正的枝干,其实在地底下,沉默地保存了生机。 丫头泪眼婆娑,看着那揭开灰袍的男人,这十年来,千觞君的面容已经变了,他生了一副清俊的面孔,但脸上多了好几道伤疤,鬓角白灰,唯一没有变的,就是那仍然修长白皙的十根手指。 大袍飞扬。 “剑匣”露出了真实面容。 根本就不是剑匣,而是一座由漆黑长布包裹着的琴匣。 古王爷的神情有些恍然,他看到那座“剑匣”之后,立即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裴旻虽然死了,但将军府的那些人,倒活得顽强。” 坐在雪龙辇上的古道,神情淡漠,笑着开口。 恍惚之间,他竟然觉得,大隋将军府与妖族的灞都城,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孤独的人聚在一起,然后汇聚出了一股无形的凝聚力。 摘下灰袍之后,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响起。 “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千觞君背对宁奕,拦在那座雪白龙辇之前,像是一座横亘的大山。 古道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掌,那“风雪玺印”呼啸掠出,迎风而涨。 天地之间,平铺杀念! 千觞君抬起十指,轻轻一拂,琴匣匣开,黑布翻飞,如一道瀑布,逆流而出,击碎漫天的冰屑。 与灞都城杀念一同布满天地的,还有支离破碎的琴弦之音。 双手十指搭在琴弦之上,一道极其低沉的长音按压而下。 “嗡——”的一声。 按而不。 十根手指指腹,将琴弦按抵至底,左手微微拉扯至“龙龈”处,像是万千滚石落峡谷,偏偏悬在坠地之前的那一刻。 风雪玺印与古琴之间的无形碰撞,点到为止。 古王爷笑道:“啧,不得了,将军府人手一件涅槃宝器,真是财大气粗啊。” 看似在笑。 实则古道的心底已经滔天愤怒。 有这男人挡在面前,他今日的“截杀”,已经宣传失败。 千觞君没有理会雪龙辇上的那位童子。 他没有回头,平静道:“宁奕,我要看到你活着出现在北境长城。” 宁奕一怔,然后狠狠点头。 千觞君继续道:“如果不是丫头,我和沉渊,绝不会让北境铁骑,涉险至此……我看不得她受委屈,也见不得她受伤。” 宁奕看着灰袍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千觞君拦下了古道。 接下来的路,就只能靠自己走了。 步步杀机。 为了对抗灞都城,将军府把所有的底牌,都亮出来了。 而接下来,妖族的大修行者将会倾巢出动,北境城头的力量也会投入,这场沉默之中爆的战争,将会迎来一个轰轰烈烈的结局。 而整座战场的中心,不是固定的,而是移动的。 是自己。 是丫头。 宁奕一只手捏住丫头环在自己腰身的手掌。 “谁伤她,我杀谁。” 千觞君笑了笑,道:“好,不愧是徐藏看中的男人。记住你的承诺。” 宁奕再也没说话,狠狠拽动缰绳。 “轰——” 金色神骏瞬间启动,化为长虹,破开虚空。 宁奕抿起嘴唇,那卷灰界图卷的轮廓在神海之中浮现,他已经锁定了“小衍山”的方向。 两人向着“小衍山”的方向掠去。 对他而言,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足够安宁的地方,用“生字卷”,替丫头把火凤留下来的灼烧意境拔除。 他没有回头,没有去看千觞君的方向。 这是宁奕第一次与“千觞君”,“沉渊君”见面。 他曾无数次听丫头说过,将军府的这几位旧人,生得什么模样,什么性格,也曾听外面的流言蜚语,说“沉渊君”如何如何,“徐藏”如何如何。 听人千言,不如见人一面。 有些人白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 脑海之中,思绪万千,身后传来了一声剧烈的雷音,像是琴弦崩断,即便已经掠出了数里之外,宁奕还是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冲击,他神情苍白,仅仅回头了一瞬,又强行扭过头去。 前冲。 继续前冲。 山河变幻,风云呼啸。 恍惚之间,宁奕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裴丫头把头颅埋在宁奕的后背,肩头颤动,无人看得清她此刻的神情。 那把“野火”,晃荡在丫头的腰间,随风震颤,剑身悲鸣。 将军府的那些人…… “回来了。” “都回来了。” (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五十一章 钟声(上) 风雪呼啸。 一枚玲珑剔透的小小玺印,高悬天地之间,以这枚玺印为中心,方圆十里,无数雪气汇聚成一条又一条的蛟龙。 灰袍飘摇的千觞君,双手十指按压琴弦。 雪龙辇上的古王爷抬掌下压。 古琴琴弦,迸出铮铮长鸣——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千觞君灰袍衣袖之中,翻滚席卷出万千无形气浪,一一与风雪蛟龙对撞,飞沙走石,层层破碎,蛛网凝结,瞬息百折。 灞都城古王爷的实力很强。 但……他的思路很明确。 无须战胜。 只需要拖住即可。 只要倒悬海的禁制不破,妖族也好,大隋也好,都没有真正动摇对方根基的办法,如今成功接引宁奕,只需要把剩下的铁骑,安然无虞带回北境长城,这场风波,便算太平。 只是千觞君的心中,隐约有一个不祥的念头……自己可以从“古王爷”的手中抽身,沉渊呢? 沉渊君要面对的,不止是一个火凤。 灰之地界躲在背后的妖族大能,盯上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宁奕。 对他们而言,更重要的,是如今执掌北境长城的沉渊! …… …… 赤火缭绕。 天地轰鸣。 两道身影,一道浑身燃烧着熊熊火焰,背生双翼,另外一道则是披着金黄色的大氅。 两人撞击在一起,天凰翼与破壁垒擦碰,?迸溅出无数金灿光火,这两位拥有世间极的大修行者,在这片浩袤大地上不断游掠厮杀。 破空之音不断响起。 火凤的身形,出现在高山山顶,河流水底,树头,狭窄谷道,天凰翼彻底展开,掠行之处,山石破碎,河水焚烧,古木化为灰烬,而他无论行至哪里,始终会看到那个如跗骨之疽的梦魇身影。 那柄长刀,始终就悬挂在火凤的额,随时准备劈砍下来。 破壁垒的剑气,叮叮当当交撞了一路,打得天凰翼的锋刃不再如刚刚炼化时候那样“圆满”,锋刃的刀面上已经布满了霜痕纹路。 火凤神情阴沉,他从未见过这样难缠的对手。 破境之后,他自认两座天下,论及度,无人可与他媲美……但刚刚出关,就遇到了“沉渊君”。 这位以一己之力,掀动灰界战争的北境年轻领袖,早就在这片地界扬名,妖族中人对其评价相当之高……与火凤一样,沉渊君在破境之前,就已经被证实了,自身具备有“极限星君”的实力。 在星君境界,能够成就极限,这样的大修行者,往往涅槃门槛十分困难。 一旦突破,便不是普通的涅槃。 火凤便是一个例子。 而沉渊君……在某种意义上,是更强大,更逆天的存在。 西海的蓬莱岛,讲究顺境而修,剑湖宫讲究压境而行,但无论是顺还是逆,都只是一种辅佐修行的思路,在命星之后,无论是西海还是剑湖,都不再提倡门内修行者强行按压星辉。 十境之前,顺境可以增加体悟,压境可以打牢基础。 十境之后,则是另外一副天地。 而沉渊君,则是一路压境,直至涅槃,在破境那一日,刀剑双道一同突破,这样的一种掌控力,还有大毅力……以及,这样的一颗“大心脏”,已经完全违背了修行者的常理。 沉渊君一直都是一个,不可以常理来揣度的人。 火凤本以为自己是一个怪物。 直到他遇到了沉渊君。 “在凤鸣山斩杀一位妖圣,他的气血竟然没什么变化……他的体魄,剑术,刀法,都是人族之中最顶级的存在。”火凤在心底暗暗道:“怪不得妖族的那些老家伙们不愿意出手。” 刚刚破开涅槃,火凤的心境截然不同,就像是一口闷气,憋了数十年,终于舒放而出。 他成就妖圣! 两座天下,无处不可去得! 自然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而师尊有意让古道请自己出手截杀宁奕,应当是算中了,自己会遇到人族的“沉渊君”。 砥砺心境。 没什么比实战更有用。 如果破境之后,师尊来告诫自己,要好好认清自己,不要过于自大,火凤**成会表面答应,心底浑不在意。 如今遇到沉渊君,方知修行之路,切忌自大。 两人角斗厮杀,火凤以天凰翼抵住破壁垒。 他眯起双眼,道:“你难道不知道……北境铁骑尽出,从掀动这场灰界战争的那一刹,你便没了退路?” “最终的结局,哪怕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在妖族大能看来,宁奕可活,你一定要死。” 沉渊君面无表情,一刀斩下,凿地火凤胸膛闷,双手格挡,顺势倒飞而出,双脚踩在地上,犁出一道数十丈的沟壑。 “妖族或许会放弃追杀宁奕,一个气息初成的命星小子,但绝不可能放过你。”火凤缓慢放下双臂,他盯住沉渊君,缓缓道:“一位,已经成就涅槃的北境长城领袖。” 沉渊君收刀而立,平静道:“所以?”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火凤抖了抖衣袖,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双手拢袖,背负在身后,看似风轻云淡,但实际上袖袍之内,十根手指不住颤抖,艰难地攥了又松。 “因为我是将军府大师兄。”沉渊君淡然道:“宁奕接了徐藏的剑,便是我的家人。他要归乡,我来接他,这一点在你看来,很难理解么?” 火凤沉默了很久,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很难理解么? 好像不难理解,如果姜麟小师弟身处大隋,那么他火凤一定也会尽全力突破长城,把小师弟接回灞都城……沉渊君提到了“家”,对于火凤而言,原本不可理喻的事情,便一下子豁然开朗。 有些事情,不是单单以利益,生死,去衡量的。 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饱尝了孤独和折磨的人,才知道“家”的可贵。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们是同样的人。”火凤看着沉渊君,挑了挑眉。 他在这个披着金色大氅的男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孤独感。 不被认可,到被接纳。 或许沉渊君看待将军府,便如自己看待灞都城一般。 当初举世皆敌,唯有师尊,看自己如亲人。 师尊牵着自己的手,将他引入云中楼阁的那一副画面,永世难忘。 火凤稍稍停顿,遗憾道:“很可惜,你我是同样的人,却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注定为敌。” 沉渊君摇头道:“你杀不了我。” 火凤没有否认。 他的确杀不了沉渊,天凰翼的杀力无法破开那一刀一剑。 火凤道:“你也杀不了我。” 沉渊君却笑了。 他也没有否认。 沉渊君道:“我杀不了你,也不需要杀你。” 火凤的度比白长灯要快,自己的那缕剑气,如钓线一般坠入天凰翼锋刃之中,只要火凤还有追杀宁奕的念头,那么他便可以赶在对方面前拦住这缕杀念。 从头到尾……他要做的,就不是杀死火凤。 红袍翻飞,火凤沉默了片刻,他摇头道:“会有其他人来杀你。” “他们做得到么?”沉渊君单手按住古刀,他问出这句话后,轻柔笑道:“你不行,他们也不行。”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确。 他可以逃。 火凤追得上,但杀不死。 妖族的其他大能,追不上,也杀不死。 火凤微微一怔。 他忽然笑了。 看着眼前的沉渊君,火凤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像沉渊君这样的人,不应该死在灰之地界。 原先他还有些担心……但现在,他不再担心了。 哪怕妖族的那些大能布下了层层杀局,沉渊君也绝不会出事。 两人站在荒芜的大地之上,远方是层层叠叠的高山,翻飞的乌云,灰之地界一片昏暗,沙石翻滚。 “你还有很多秘术没有施展。譬如在凤鸣山杀死白海妖圣的那一杀……”火凤看着眼前金色大氅缓慢燃烧的男人,“或者逼迫白长灯燃烧神念遁逃的秘术,再或者你没有动用的某张底牌……为什么不用?” “杀不死你,用也没用。”沉渊君看着这只凤凰,他平静道:“你已有了防备……而且,你可以逃。” 是的。 眼前男人说的一点也不错。 火凤在遇到沉渊君的第一刹起,就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成就涅槃之后,他便清楚地认知到了这个境界的不同之处。 难杀,极其难杀。 想要杀死一位妖圣,除非是完全实力的碾压。 要么就是极其快极其迅猛的大杀招,让人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北妖域的白海妖圣,陨落在凤鸣山。 这件事情给所有想要袭杀沉渊君的人,狠狠敲了一记警钟……这个出身北境长城的人类,与当初的裴旻一样,具备击杀妖圣的杀伐之术。 火凤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沉渊君动用所谓的杀术。 他绝不硬接。 直接掠行离开。 天凰翼被沉渊君种下了飞剑的神念,但他破开虚空,掠行回到南妖域,如果沉渊君敢跟过来,那么便是十死无生。 灰之地界,沉渊君还有兜转斡旋的施展空间。 如果赴身妖族天下,那么便是必死无疑。 火凤忽然皱起眉头。 他望向某个方向,一道古老的,沉闷的,巨大的钟声,在远天响起。 那个方向。 是已经被沉渊君踏破的凤鸣山。 第一百五十二章 钟声(下) 凤鸣山破,古山上的灵牌桎位仍在。 这里曾是妖族大能者寄托神魂之处,而凤鸣山被沉渊君踏破,意味着这道防线彻底沦陷,如今整座古山,空空荡荡,北境铁骑所过之处,一往无前,遍地的尸骨,只不过在妖族意志的指引之下,属于四大妖域的妖修已经尽数撤离,留下来的,大多是一些没有自主意识,或是尚未启灵的蛮荒妖族。 古山云雾缭绕。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缓缓从云雾之中走出。 这两位男女,身上笼罩着浅淡的雾气,自肩头之上,便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容。 男的披一身宽大白袍,这件白色法袍,看起来圣洁如月,烙刻云纹,显得他气质出众,一只手背负在后,另外一只手则是轻轻抬掌,掌心向上,尺余之处悬浮着一座玲珑小塔。 雪白小塔,一共六层,袖珍如婴儿拳头一般,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白色法袍男子身旁的那位女子,气质则截然不同,与前者完全背道相驰,毫不内敛,隔着数十丈便能够感到一股浓郁的“煞气”,她的面容虽然隐在雾气之中,但背后法相时刻摇曳,肩头后背,九团紫色火焰滚滚翻腾,法袍上雕琢着的,乃是一头怒目圆瞪的紫色凤凰。 东妖域没有这号人物。 两人跨越虚空,自北妖域而来。 “那口钟还在这里。” 落在凤鸣山顶。 白袍男子看见山顶一片狼藉,野火缭绕,唯独一口古钟,钟身缭绕火焰,却不曾破碎,甚至连丝毫的裂纹都没有留下。 能在涅槃境界的厮杀之中,安然无虞的,只有先天灵宝。 凤鸣山的老龙钟。 沉渊君击杀了白海妖圣,铁骑越过凤鸣山,但……他什么也没有带走。 他什么都带不走。 这口古钟,放在凤鸣山上已有两千年,几乎无人可以撼动,不是没有涅槃境界的妖圣动过心思,但妖族的那两位至高存在曾经过话。 于是在一段漫长岁月里,老龙钟就安稳坐落在凤鸣山顶。 直到迎来新主人。 “龙皇大人承诺过,让你再见他一面。”白袍男人看着这口古钟,隔着数十丈,缓步前行,手托宝塔,轻声道:“现在龙皇大人完成了承诺……你的旧主人,带着你去宝珠山迎战大隋谪仙人,因果已定,尘埃落尽。而最后的结局你也看到了,他离开凤鸣山,没有带你走。” 言语之间,古钟起了反应。 老龙钟生锈的钟身,剧烈震颤起来,一层又一层的铁皮飞离,脱落,黯淡的钟身明亮起来,一条眉目生威的巨龙缓慢浮现,这条老龙蛰浅身子,在钟身上缓慢挪动,拿着悲哀的目光俯瞰山底风光。 大隋铁骑踏过。 山河破碎风飘絮。 满目疮痍。 一声悲鸣—— 浩荡钟声,在凤鸣山上响起,化为一道扩散的音浪,传遍整座灰之地界。 “我知道,我知道。” “你还在等他,会一直等下去……”白袍妖圣轻柔笑道:“那个人重活一世,的确盖压一辈,无人能敌,要不了多久,就能再现辉煌。” “但他已经死了,死在了一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手上。” 这句话,从笑意满盈的白袍妖圣口中说出,带着三分惋惜,七分嘲讽。 他手指摩挲着老龙钟的古老纹路,轻柔道:“北妖域不是没有给他机会……一次又一次的邀约,全都被推回,他拒绝了我等的好意。你要明白,时势造英雄,两千年后,这妖族已不是东皇的天下。更何况,就算他重现当年全部的威势,当真能赢得过我家大人吗?” 又是一阵钟鸣。 老龙钟宣泄着“器灵”的情绪,作为东皇当年的宝器,它与主人心意相通,在大草原上东皇被枭的时候,其实它便已经有所感应……而如今,这位白袍妖圣亲自来此,将真相宣布。 东皇死了。 老龙钟的器灵仰天长啸。 那头幻化而出的巨龙,眼眶湿润,眼眸里涌起水雾。 凤鸣山上,石屑悬浮,不断破碎,这道音浪越来越大,而且没有丝毫停歇的意味。 白袍妖圣揉了揉眉心,他倒是没有想到,这宝器的器灵竟然如此念旧。 “轰——” 飞沙走石。 这音浪临至耳边,若是换了旁人,境界低一些,恐怕此刻神魂都不能稳固,再甚者,肉身已经被冲击地破碎裂开,化为齑粉。 “聒噪。” 披着紫袍的女子妖圣,神情阴沉。 她缓步向前,皱眉看着遍地尸骸被音浪冲得翻飞。 这古钟,丝毫不懂得收敛。 女子妖圣望向白袍,她抬起手指,紫色的凰火浮现在白皙指尖。 “一尊宝器罢了,何许废话?” 她转而望向那头老龙,清冷道:“今日容不得你选择,要么收敛凶威,乖乖入小洞天,跟我等回北妖域,要么就坠入北海海底,永世不能得见光明,直至海枯石烂,宝器破碎,灵智腐朽。” “轰!” 老龙钟听了这句威胁,陡然愤怒,高声而鸣,一截钟身拔地而起,向着紫袍女子狠狠镇压而去。 先天灵宝,大多都孕育出灵智,根据岁月不同,灵智的成熟程度也不同。 这件“老龙钟”,显然比火凤的“天凰翼”,年份要长,这宝器灵智已然如人,能够通过言语,而且自主杀敌。 只可惜,站在凤鸣山上的,不是无名之辈。 而是来自北妖域龙皇殿的妖圣。 紫袍女子妖圣抬袖一挥,指尖的那抹紫色凰火在空中飞掠而出,轰然化为一道横扑而出的瀑布,迎面撞在老龙钟上,然后凰火幻化,一头紫色火凤凰撞在老龙钟的器灵之上。 凤凰与真龙。 从来都是难解难分。 须臾之间,女子妖圣抬起双手,十指掐诀,瞬息结印,那漫天火焰便随她心念千回百转,陡然分离,紫焰瀑布瞬间绽放开来,凝成数十根壮硕粗大的宝柱,猛地插入宝珠山顶。 大地6沉。 古钟的周身,出“砰砰砰”的剧烈撞击声音,古柱插入高山,顶端缭绕弯曲打结,就此化为一座火焰囚笼,将“老龙钟”困索在其中。 古钟的器灵,那头老龙,万万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个照面,自己就败下阵来。 这么多年来,凤鸣山的妖圣,从来都是对他客客气气,从未有人敢对它动粗。 但……其间的差距。 实在有些太大了。 老龙愤怒咆哮,只可惜它的声音都被凰火隔绝,在山顶站立的那两人看来,这头老龙,如今只不过是一头困龙罢了。 一只手搭在女子妖圣的肩头。 “紫凰。” 白袍妖圣皱起眉头,道:“别忘了大人的交待,不可伤此器灵。” 女子沉默不语。 她平静看着那座不断挣扎的古钟,冷笑一声。 紫凰火焰内,响起了女子的漠然声音。 “我家大人修为通天,你若是再反抗,把你带回龙皇殿,丢进熔炉里,灵智全都消融,再重新炼化宝器……仍不损先天灵宝的品秩,最多再重新孕育新灵罢了。” 这句话话音落地。 “在把你交给那位大人之前,你还要在小洞天里待上好一段时候。”女子妖圣微笑道:“我数三个呼吸,你动一下,我断一抹神念,若是三个呼吸之后不愿妥协,我紫凰说到做到,在把你交给龙皇大人之前,亲自动手,融了你的魂魄。” “三。” 那条凶威滔天的“真龙”,气焰陡然收缩,它神情愤怒而忌惮,想要张嘴咆哮,却猛地想到了那疯女人的威胁,喉咙里出憋屈的不甘声音。 没有等紫凰说完。 这头老龙便收敛全部心念,归于古钟。 幻象消弭。 一口大钟,不再动摇,也不再抗拒。 白袍妖圣有些错愕,他看着紫凰抬起衣袖,那口古钟轻松地拔地而出,掠入衣袖之中,落在小洞天内,诸多年来一直极难收服的这件宝器,就这么被收入囊中。 “这些灵宝,不愿认主,多半是有‘遗愿’。”紫凰看着白袍妖圣,她轻轻在小洞天内施展符箓,一层又一层的符纸围绕着古钟布置,将器灵的周遭气机全都屏蔽,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 做完这些,她继续道:“那位有大魄力。既不想折损宝器威力,也愿意等待,但事实上……如果老龙钟真的不愿离开凤鸣山,那么这件宝器的器灵就算摧毁了,也一定要带走。” 白袍妖圣神情复杂,点了点头。 “这古钟,两千年前,被认为是妖族天下最强大的先天灵宝。”紫凰眯起双眼,喃喃道:“北妖域和大鹏鸟相互制衡的这些年,双方各有觊觎,但谁也没有动。” 白帝和龙皇,都没有取下这枚老龙钟。 与“遗愿”有关,但成分不大,这两位登峰造极的大妖圣,若是逼急了,大可以重铸器灵,更大的原因,是不愿意挑起北妖域和东妖域之间的纷争。 还是那句话,龙皇和白帝若是打起来了。 那么……两座妖域,经不起失败。 “现在不一样了,浮图。”她轻轻念了一声白袍妖圣的名讳,淡淡笑道:“老龙钟,就这么被拿走了,东妖域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她站在凤鸣山顶,俯瞰众生,紫袍纷飞。 老龙钟的余音还在扩散,回荡。 天地大,苍生小。 紫凰妖圣讥讽笑道。 “他们都觉得,白帝可能是出问题了,受了重伤,或者修为倒退。” “但我觉得,白帝已经死了。” (继续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怨 最近东妖域很“太平”。 “太平”的表现在于,金翅大鹏鸟一族,在凤鸣山的诸次会议里,都保持了沉默,而且近来西妖域棋盘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矛盾和争议。 几位妖圣在意志交流之中,各有看法。 唯独向来极其强硬的东妖域,不再锱铢必较,选择缄口沉默……在那些有实力涉及妖域风云争斗的大能者眼中看来,这已经算是一个明显的信号。 而后一则秘闻,悄无声息的流淌出来。 一个叫“宁奕”的小子,在西妖域棋盘,把东妖域的造化窃走了。 具体是什么造化,无从得知。 但这件事情生至今,那个叫“宁奕”的人类,竟然还好端端的活着。 金翅大鹏鸟用“燕巢”隐蔽天机,致使这件丑闻没有传播到妖族天下的台面之上,可对于那些时刻盯着棋盘的妖圣而言。 这便是宁奕打在东妖域脸上狠狠的一个巴掌。 就像是一场骤烈的暴雨,在降落天地之前,必有第一颗坠下天心的水滴。 当这些妖圣心中生出了疑惑,那么这场暴雨的前奏便已经响起……接下来便是无声猜疑的蔓延,所有的矛头,东妖域低调的原因,都指向了那位至高的存在。 白帝。 如果白帝能够说一句话。 或者展露一缕意志。 那么关于东妖域的流言蜚语,乃至于那些微妙的试探,在一瞬之间,全都会崩溃瓦解。 哪怕金翅大鹏鸟受到了最大的创伤,只要白帝还安在,那么所有人,都会心存无上敬意,踏入东妖域这片土地。 但……没有。 一句话也没有。 一丝威能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 关于白帝的猜测越来越多,直到那个最大胆的猜疑诞生。 “白帝死了?” 浮图妖圣眯起双眼。 这个想法有些离谱。 这么多年来,妖族的这些妖圣,从没有想过……在他们头顶的那两位,会有一天。 死去。 他压着声音,极轻极缓地开口,想到那道象征着极致“杀伐”的白色身影,连忙摇了摇头。 浮图妖圣直接否决道:“因为东妖域的‘示弱’,所以你产生了这个念头?太过于想当然了,恕我不能认同。” 事实上,他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做事向来不忌惮示弱,如今东妖域的一系列反应,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故意的“示敌以弱”,看清楚盟友和敌人的真实嘴脸,如果白帝真的出关了呢? 浮图妖圣手指轻轻敲打宝塔底座,望向紫凰,在北妖域内,他很少出关,看似面容“年轻”,但实际上相当于人族活了数百年的老怪物。 这位紫凰妖圣则不太一样。 女子之身成就涅槃,按理来说,她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怪物,北妖域龙皇殿内的那些年轻妖族,见了面,都要恭恭敬敬称其为“紫凰老祖”。 但实际上,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能成就涅槃妖圣的,都是惊才绝艳之辈。 但她却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天才”。 紫凰,原本一直卡在妖君这道门槛,是因为受了“某道刺激”,闭死关,再出现之时,才成为妖圣的。 …… …… 收服“老龙钟”后,紫凰并没有急着赶路,她背负双手,站在凤鸣山顶,俯瞰着这片灰之地界的风景,尘土飞扬,不动用妖力,单单凭借一双肉眼,即便紫凰妖圣血脉天赋极其强大,也无法破开笼罩大地的阴翳,看清每一株草木。 她的瞳孔有些无神,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这片地界。 “如果他活着,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熄灭很多念头。”紫凰轻声道:“这些念头继续萌生下去,对东妖域对他,都没有任何好处。” 浮图皱起眉头。 “按原先的计划,我们现在应该要去摘下‘沉渊君’的头颅,终结这场战争。”紫凰柔声笑道:“但我现在并不想这么做……我不喜欢那头凤凰,他的天赋实在有些令人嫉妒。” 白袍男人默默捏了捏掌心宝塔,并不开口。 火凤是妖族天下,目前已知的,最年轻的妖圣。 而且是纯血的凤凰血裔。 比紫凰的血脉要更加纯粹,更加强大。 他沉默片刻,道:“误了事情,龙皇会不开心。” 紫凰轻轻嗯了一声,“他只是说,让我们终结这场战争,并没有说……要用什么方式终结,至于沉渊君的人头,是我来摘,你来摘,还是其他人摘,并没有任何区别。” 浮图妖圣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前不久,白长灯被沉渊君打得老脸丢尽,回东妖域,我不相信他不出来。”紫凰淡然道:“很快,妖族未在闭关状态的妖圣都会抵达灰之地界,他若是不来,自此之后颜面扫地,东妖域避战的名声便不可避免。若是来了,那么便正好让他去摘沉渊君的头。” 白袍男人沉声道:“他不是沉渊君的对手。” “但有人是。” 紫凰缓缓望向身旁的浮图妖圣,不带感情道:“譬如,那位白帝。” 浮图妖圣的瞳孔微微收缩。 “老龙钟主人身死道消的消息,妖族和大隋,似乎都不知道吧?”紫凰轻轻笑了笑,“在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比起沉渊君,我更喜欢这个叫‘宁奕’的小子。”紫凰念到“宁奕”两个字的时候,轻轻舔了舔嘴唇,她唇角浮现了一抹笑容,道:“他亲手杀死了东皇,这么大的消息,怎么能有人不知道呢?” 紫凰轻轻抬起一只手,远方山河呼啸,一株巨大古木破开狂风撞击而来,这株巨木根底撞在其莹润掌心,瞬间截截崩塌,化为数十截数百截的碎屑,悬浮在女子妖圣的面前。 “我要让这消息,传遍灰界,传遍妖族,传遍大隋。” 磅礴的魂念,在虚空之中传递而出。 紫凰妖圣大袖纷飞,她眼眸冷冽,一副画面在空中勾勒而出,漫天霜草飞扬,雪龙卷瀑散,阴阳交割之中,“宁奕”一剑斩下“东皇”的头颅。 乌尔勒高原,有着相当严密的阵法。 然而……这座阵法,在前不久,已经出现了裂纹,东妖域的金翅大鹏鸟,动了对草原的一次进攻,致使原本那座天衣无缝的阵法,不再完美。 而且“元”在沉睡之前,并没有对着阵法进行修补。 于是便有一些隐蔽的目光,渗透进来。 那些旁观者,不能看清草原上生的每一件事情,但那场雪龙卷,轰轰烈烈的源煞狂潮,实在太过瞩目。 于是便有了紫凰如今手上的这一幕景象。 北妖域龙皇殿,得到了“东皇”身死的消息,前来凤鸣山,了却老龙钟的因果,并且将其带走。 虚空震颤。 紫凰面色淡然,将这一幕景象,通过神魂之术,传递到这些木屑之中。 原本青灿的木屑,先是有着即将枯萎败坏之象,然后便通体变得一片赤紫。 紫凰轻轻拂袖,她的面前,虚空燃烧,出现一座紫红色的凰火门户,四四方方,这扇门户出现的刹那,门的那一端,顷刻间产生了莫大的吸力,无数木屑纷飞,掠入其中。 她做这些的时候,白袍浮图只是平静看着。 “听闻观世塔内,可看世间众相。”紫凰面带微笑,转向白袍男人,道:“想必在灰界之中,拘一抹魂魄,不算难事……今日可否让我开开眼?” 浮图妖圣掌心托塔,无奈道:“你我是妖圣之身,对区区一位命星出手,太掉身价。” 这尊宝塔,虽不是先天灵宝,但也极其珍贵,乃是罕见的灵魂宝器。 浮图妖圣专修神魂大道。 他走的这条偏门道路,极少有人涉足,极其神秘,难以捉摸深浅,也没有多少人,知晓其真正杀伐手段,只知道若是这尊宝塔,可以锁人魂魄,捕捉气息。 浮图妖圣的感知力极强。 找到宁奕,锁定宁奕……这就是紫凰开口的意思。 而浮图委婉的拒绝了。 的确。 他们二人的要任务,乃是配合出手,击杀沉渊君,现在紫凰的节外生枝,容不得他不谨慎。 “会有其他人截杀宁奕。”浮图试图劝说紫凰,道:“你我二人,还是先……” 没有等他说完。 阴沉的声音,便缓慢响起。 “你担心我,会放跑沉渊?”女子妖圣挪移目光,望向浮图,“你不要忘了……我的至亲,死在将军府裴旻的手上。” “没有人比我更恨裴旻,他虽死了,但他的徒弟,他的亲人还活着。”紫凰一字一句,缓缓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这女子指尖嵌入掌心,寒声笑道:“那叫‘宁奕’的人族剑修身旁,还有一女子,名叫‘裴灵素’,是裴旻的亲女儿。” “我要让妖族所有人都知道,宁奕杀了东皇,这条消息传开,所有妖修会为之疯狂,无人不想摘下宁奕的头颅,来证明自己。” “我要让大隋的人也知道……”紫凰笑道,“裴旻会死,裴旻的女儿也会死,他的亲人,好友,看重的人,但凡与将军府沾上关系的,都没有好下场。” (状态不好,今天只有一章!抱歉!) 第一百五十四章 北境城头,万千飞剑 柳十一踩踏在飞剑之上。 他孤身一人,掠过大江大河,在大隋四境之内,游荡了数月,一切的起因,都是那条“宁奕未死”的消息。 那条消息在大隋引起了相当剧烈的轰动,一时之间,无论是宁奕曾经的仇家,冤家,还是宁奕的师门,好友,哪怕是与这位蜀山小师叔毫无瓜葛的修行者,也会试着寻找其下落……但谁也不知道宁奕在哪里。 或许躺在某条不知名大江的江底,或许跌到了某座悬崖峭壁的山洞里,或许半截身子躺在小土坡的灰尘之中,已经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皇陵的那一端,连接着“奇点”。 “奇点”的背后,连接着什么,无人得知。 6续的,有人开始放弃。 如果宁奕真的还活着,而且待在大隋,这场拉锯战毫无疑问会一直持续下去……而坚持最久的,极有可能是宁奕的仇家。 东境已经被翻得底朝天了。 至少在柳十一驭剑赶赴东境的时候,那整座大泽,都被韩约的手下搜刮一遍,因为宁奕曾经住在不老山,而且与东境大泽的星辉有关,这一整片大泽都被极尽巨细的翻查一遍,确保没有丝毫遗漏。 柳十一有时候甚至觉得,这宁奕要不死了吧,省了一个祸害。 东境民不聊生的。 韩约恨宁奕恨到了极点。 那把“稚子”剑鞘,如今还插在琉璃山头,韩约真身据说已经触碰到了星君能够抵达的最顶端,只要一点距离,便可以突破那一步,成就前无古人的,得见光明的境界。 东境修行魔道者,尽皆知晓,甘露先生可以肉身示现,手捧光明如饮水,不用打伞遮蔽天光,堂堂正正出现在天都皇城。 这意味着,那一道对于鬼修者如死刑宣告的涅槃雷劫,还真的有可能被韩约渡过去。 前提是,那把稚子剑鞘,能够挪开。 当初叶长风插下剑鞘,设下禁制……唯一能拔出剑鞘的,理论上来说,除却叶长风老前辈以外。 只有宁奕。 别无他人。 如此来看,便不难理解东境的疯狂。 这根本就是韩约一人的疯狂。 临近破境,真身却被镇压在琉璃山的棺底之下。 韩约辛辛苦苦谋划近百年,到头来,却要化为一场流水,空荡流去。 他比任何人都要急迫,渴求找到宁奕——叶长风的那把稚子,已经认了宁奕作主人,若是不能砍断宁奕四肢将其带回琉璃山,便是直接杀了,解除这把剑鞘的誓约,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韩约了疯,太子却不在乎了。” 柳十一踩在飞剑上,他行走大隋,向来极其单薄,一袭白衫,一把飞剑,自此之外,再无二物,全凭双脚丈量,神念感应,也不知这几日的朝堂动荡,只不过如今踏入北境,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肃杀意味。 柳十一眯起双眼。 原本空空荡荡的穹霄,远方忽然出现了好几道剑光,剑修在大隋虽然数量不少,但因为疆域辽阔的情况下,像如今这般的场面,并不多见。 “是来自同一宗门的。”柳十一细细感应,立马觉察到了那几道剑光的气息相同,都是来自西境,而且还正是剑湖宫内修行者。 师弟。 他面无表情,踩踏飞剑,迅靠拢。 远方的那几缕剑光,距离逐渐拉近,驭剑而行的是几位剑湖宫内的年轻弟子,年龄不大,修为境界却相当精湛,已经攀入第六境,险些就要破开后境门槛,这其实已是相当不错的水准。 剑湖宫向来压境而行。 当初入世的柳十一,也不过是堪堪七境罢了。 “少宫主!” 踩在飞剑上的一位黑袍弟子,眼尖至极,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白衣剑修的身份,连忙招呼同伴,放慢飞剑度。 “嗯……”柳十一点了点头,他看着这几位弟子,有些面熟,皱眉道:“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是剑湖宫后山的剑修,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中州事变之后,他回到剑湖宫潜心修炼。 徐来留在了剑湖宫,教导了一批弟子,这些天赋极佳,有潜质的年轻弟子们,就群聚在剑湖宫后山,在修行境界未到后境之前,一般只是下山历练,不会离开西境,更不用奔赴北境,而如今剑光所指的方向……隐约是北境长城。 这是生了什么? “少宫主……您离开剑湖已有一段时日。”那位黑袍弟子双手抱拳,恭恭敬敬揖了一礼,道:“如今不仅是我剑湖,还有其他圣山,西境蜀山,小无量山,中州四座书院,珞珈,乃至琉璃山鬼修,都在向长城靠拢。” 柳十一离开剑湖,明面上是历练修行。 但实际上。 后山的这些弟子,心中都清楚,彼时正是全天下寻找宁奕的时候,而自家这位剑湖的少宫主为人沉默寡言,性子沉闷,几乎没有朋友。 但偏偏是宁奕的“生死之交”。 这次出山,必然也是为了寻找宁奕。 黑袍弟子声音有些颤抖,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大家都是为了一个人。” 不用等他说完。 柳十一的袖袍已经有些颤抖,拢住袖袍的那只手,按住剑柄的那只手,手指尖不受控制的轻轻抖。 他气得冷笑道。 “宁奕?” 那黑袍弟子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此刻会在少宫主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宁奕的消息终于出现了,少宫主为何不开心? “真是让老子好找。” 柳十一皮笑肉不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王八蛋原来在妖族天下?” 黑袍弟子神情惘然。 他第一次从这位少宫主的口中听到脏话。 然后他尴尬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地点了点头。 “徐来师叔已经去了,那些大修行者,已经先行一步。”黑袍弟子猛地想起了什么,他神情严肃,认真道:“不仅仅是剑湖一脉,蜀山的千手大人,齐锈先生,据说还有星君之上的大人物……” 话音未落,一道剑气,便陡然加,化为一道虚影掠出。 几位弟子瞠目结舌,怔怔看着这道一骑绝尘的剑气,瞬间便从几人身旁掠出,此等度,他们六境修为,根本望尘莫及。 “听说裴姑娘知晓消息的时候,从西境赶到北境长城,只用了十数个时辰。”一人喃喃道:“我觉得少宫主也可以做到。” 另外一人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或许……这就是爱情?” “我刚刚在少宫主身上看到了怨念……现在却好像有些明白了。”黑袍弟子肃然道:“大音希声,大爱无形。恨之愈深,爱之愈切。” …… …… 天都的诏令还在路上。 四境的剑光却已经落在了北境长城的城头。 叶红拂望向自己身旁,那道被圣光笼罩的大袍,悄无声息,带着神性光辉,单手撕开虚空,落在长城城头。 珞珈山的现任山主,扶摇,披着如月的大袍,神情肃穆,来到长城之后,望向远方,远方的尘埃飘摇,将灰之地界遮蔽,几乎看不清大地的景象,北境长城的阵法升腾,一片又一片的菱形鳞片在蔓延。 这是北境长城的阵法枢纽。 “沉渊君动了北境战争……凤鸣山已破。”叶红拂将这些日子的消息,一件一件,说给自己的师尊。 漫长的长城上,一道又一道的光华降落。 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破开虚空,身旁一左一右,跟着齐锈和温韬两位师弟,瞎子的头已满是花白,但腰间的那把铁剑,却毫无锈迹,破开命星境界抵达星君之后,他的精气神愈凝实,而且精炼,浑身如一块淬炼好的铁器。 温韬的脸上,则是没有丝毫的玩笑意味,这位研究风水寻龙术的三师兄,抛开那一身“绝学”,本身也是一位脱十境的大修行者,虽然杀力远远比不上瞎子齐锈和大师姐千手,但这门寻龙术,能够在灰之地界,寻找宁奕气息,派上极大的用场。 三人的背后,还跟着一个黄衫黄的小不点。 谷小雨双手抱着那把“断霜”,老老实实跟在师尊和两位师叔身后,他抬起头来,环顾左右,四面八方,一道又一道的剑气落下。 他从未想过,这大隋盛世,竟然有如此多的剑修。 万千飞剑,铮铮而鸣。 每位剑修的面色,都是一片肃然,凝杀。 “他们……都是为了小师叔而来的吗?” 谷小雨的喉咙有些干涩,他抱着长剑,轻声开口。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谷小雨的脑袋上,轻轻按了按。 “是的。” 这道声音,这个回答,并不是来自谷小雨的两位师叔,或者师尊。 千手微微回过头来。 飞剑落地,柳十一从飞剑上坠落,他拍了拍谷小雨的脑袋,神情淡然,呼吸却压抑不住的急促,掠行至北境长城,这位白衣剑修的脸色有些泛红。 他望着远方,心境颇不平静。 许久未出剑了。 眼前是被沉渊君踏破的凤鸣山,再前面,是那些久攻不下的妖族妖修。 听说那里有许多“天才”。 那些妖修的体魄很硬,不知道有没有我的剑硬? 柳十一的心中没来由的,迸出了这个念头。 他忽然笑了笑。 想来……左右四方,无数剑修,应该都有试一试的念头? 谷小雨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仰起头来,望向千手,问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没有回头。 她淡淡道:“接你小师叔回家。”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春光(上) 灰之地界,在两座天下之间,虽为夹缝,但实际疆域仍然相当广袤。 小衍山坐落在群山缭绕之中,并非一座孤山,千觞君所给的那副图卷,详细标注了灰界大部分山脉的名称,但唯独这片群山,大多损坏,名讳不详。 金色神骏接近之时,裴丫头枯白的神色,忽然有了一些动容。 她双手环着宁奕的腰身,喃喃道:“宁奕……我好像感到了,父亲的气息。” 宁奕眯起双眼,寻龙经飞快在心湖内运转,大片大片的符箓秘纹流淌,他眼中的世界剖析开来,一条直通小衍山方向的虚空古道开辟而出。 裴旻的气息! 的确,这座破败的古老山岭,坐落在灰界一处遗落之地,山体横陈而老旧,立在山岭最前方的一块老石,狠狠插入土壤之中,断壁纹路如血液一般猩红,有着剑气凿击的古老痕迹……即便过了数十年,仍然没有风化,消弭。 “当年裴旻来过这里。” 仅仅一眼,宁奕就可以断定,当初大将军北征妖族,绝对来过此地! 他一只手捏住丫头的手掌,加快度,飞快向着小衍山掠行。 “裴旻当初跨越北境长城,一路孤军深入……最终妖族三位涅槃妖圣,被他斩于剑下,一战封神。”宁奕喃喃开口,“难道这里是一处战场?” 实在有些难以看出。 这小衍山,群山上空,缭绕着一层淡淡剑气,笼罩的整片地界,虚空似乎都有了一些扭曲。 如果当初裴旻曾在这里战斗,那么……宁奕心中的一些困惑,便可以得到解答。 为什么千觞君会给自己这么一副图卷。 叮嘱自己,要来“小衍山”。 如今整片灰之地界,都是北境铁骑的战场,没有一处绝对的安宁。 唯独小衍山是例外。 因为裴旻大人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设下了禁制,此地的剑气屏蔽外界感应,致使整片小衍山地界都如同天都的“长陵”一般。 在有意的剑气和雾气笼罩之下,一旦有外人踏入此地,会在不知不觉绕开,或者冥冥之中穿过。 宁奕微微侧,他看见了丫头眉心的“剑藏”,那枚大红枣,此刻散着莹莹光芒,似乎与小衍山内的某样物事,生起了感应。 “是了。”宁奕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丫头的剑藏,正是开启小衍山阵法的“钥匙”。 宁奕的心中有一种预感,千觞君给自己的这份图卷,只有将军府中人才能得到……而小衍山内,绝对有着裴旻留给女儿的“遗藏”。 但当务之急,不是寻找“遗藏”,而是找一处安谧之地,替丫头把伤势治好。 宁奕的神情有些讶异。 刚刚踏入小衍山地界,这里枯山老岭,一片荒芜,但渐渐深入,便会现,这里不仅仅灵气氤氲,而且有山水瀑布之音。 “就是这了。” 宁奕拽动金色神骏缰绳,他选中一片瀑布,丫头双手环系腰身,两人撞入瀑布之中,内里是一座还算宽敞的小洞天,宁奕弹指击出四张符箓,掠行贴靠在小山洞的穹顶四方,皎皎光华如月一般柔和,垂落而下。 那匹金色神骏被宁奕栓系在瀑布内侧,缰绳并没有拴紧,这等神骏,乃是将军府之中不可多得的珍稀宝物,灵智极高,知晓生了什么,绝不会乱跑,此刻站在山洞内侧,俯下头颅,任凭瀑布水流冲刷着金色鬃毛,轻轻打着响鼻。 宁奕抱着丫头,找了一处干燥之地。 他抬起手掌,两根手指微微弯曲,贴靠在丫头的白皙额头之上,感受着那片温度。 “火凤的意境之中,带着相当凌厉的杀念……”宁奕神情苍白,极其谨慎地将裴灵素放平,脱下自己潮湿的黑衫,一抖之下,神性将内里水分全都蒸,宁奕将其折叠起来,垫靠在丫头的后脑之处。 黑衫脱下,宁奕露出了自己上半身的金灿体魄,吞下“生字卷”之后,他的体魄变得均匀而强悍,没有一丝一毫的赘肉,也没有过分爆炸的筋肉,胸口,肩头,腰腹,还残留着一道一道的伤疤。 这是吞下生字卷之前,在天启之河河畔,与白如来厮杀,留下的“记录”。 还有以往对敌,无数次的生死拼斗。 事实上,生字卷也不是万能的,这世上没有永恒和完美的东西……磅礴的生机供应着如今宁奕的这具身躯,气血源源不断,他的体内像是崩腾着一片不会枯竭的大海。 但不会枯竭,并不意味着,不会受到伤害。 宁奕也会疼痛,也会有触感,酸,麻,冷,热,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六感。 生字卷能够带来的,就是受伤之后,生机蜂拥的“充盈”……如果不是出境界太多的杀力,致使生字卷在一瞬之间,无法填满这个缺口,那么宁奕就不会死去。 这就是为什么,火凤意境,没有在宁奕身体里长存的原因。 而丫头不一样。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掌搭在丫头额之处,他的“生字卷”,在此刻毫无保留的运转起来。 “嗡——” 极轻的一声。 空气沸腾。 肉眼可见的金色光华,在虚空之中翻飞,如草叶一般,宁奕的眉心也亮起了一只“眼瞳”,与裴灵素的眉心一一对应,只不过两者颜色不同,生字卷是青灿与金黄交叠,而剑藏则是一片浓郁的大红。 温和的“生机”,落在丫头的身上。 一袭紫袍,袖口轻轻摇曳,风气掠过娇躯。 裴灵素的面色,缓缓有一抹红晕升腾,那缕火凤意境已经侵入了神海之中,她的意识此刻一片混沌。 如果不是宁奕的“生字卷”,她可能会陷入长久的梦境之中。 涅槃妖圣的杀念。 无论裴丫头到底有多天才,她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命星而已。 丫头的眼眶,一片莹润,宁奕并不知道,她此刻“梦见”了什么。 面色涨红,神情泫然,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那个小女孩。 这副神情,让宁奕有些怔住。 好看,但凄美。 “哥……” 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瀑布内的山洞响起,裴丫头的双手下意识的攥拢,在这个时候,她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叱咤大隋的紫山剑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 她凤眼迷离,微微睁眼,看见了宁奕那副熟悉的面孔。 神魂里浑浑噩噩。 “好冷……好冷啊……” 迎面像是有万千大雪,鹅毛一般飞掠而下,片片如刀,斩在身躯之上,衣袍也遮蔽不住,这片天地,都化为一座冰天雪窖。 宁奕的神情有些惘然,他措手不及,不知道该做什么。 冷? 为什么会觉得冷? 是“生字卷”与“火凤意境”抵消的原因吗? 要撤回生字卷的生机吗? 没有等宁奕做出抉择,那道沙哑的,悲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宁奕……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心头一酸。 像是被一柄刀剜下了一块肉。 丫头绯红的面颊,无声流下了两行泪水,她嘴唇干枯,喃喃道:“不要丢下……我……好不好……抱一抱我……”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他侧躺而来,贴靠着丫头的后背,像是之前很多年,在西岭菩萨庙床榻安眠时候的那样。 一声极轻的嘤咛响起。 裴灵素的紫衫,已经一路掠行,风尘仆仆,加上火凤意境附着,再加上刚刚破开山洞之时,沾染了瀑布水滴,致使有些潮湿。 而这股潮湿,逐渐变得干燥。 两人的温度,缓缓升高,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抵在她的额,生字卷的生机,因为此刻更加亲密的距离,得以骤烈地释放开来。 虚着搂抱着丫头。 宁奕的面色陡然苍白起来,他此刻感同身受的,体会到了那股“严寒”,像是猛地坠入了冰窖之中。 竟然是如此之冷。 他喃喃道:“我不会丢下你的……不会丢下你的……” 三年。 自己消失了三年。 大隋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冷嘲热讽……但丫头从未放弃过寻找自己。 不远万里。 跨越北境长城,来到天神高原。 为了接自己回去。 宁奕的声音有些哽咽,艰涩道:“我带你回家,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怀中的紫衫女孩,小脸煞白,整个人缩起身子,像是一只小猫儿,躲在宁奕的怀中,她满脸都是纵横的泪水,梦境之中,她回到了幼年时候最无助的那个雪夜,西岭大雪的菩萨庙里,宁奕没有把她抱走,于是大雪肆虐,哭声喑哑。 现在不一样了。 有人抱住了她,温暖的,源源不断的热流,从四肢百骸升起。 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冬天,没有来不了的春天……那个人的到来,就像是一缕春光,照破了人生最凄寒的雪夜。 丫头的神海,仍然是一片恍惚。 她的血液之中,那一缕入髓的寒意,正在缓慢化散,大雪飘摇,光芒将她笼罩,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 就像是躺在了柔光,和风之中。 而这样的舒服……是不够的。 她想要更舒服一些。 裴灵素的声音,在山洞里极轻极轻的响起,带着闪逝即过的羞赧。 听起来,像是恳求,也像是要求。 “抱着我……抱紧我。”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春光(下) “抱着我……抱紧我。” 这句话,像是一句恳求,更像是一句要求。 宁奕的神情有些惘然,而被他栓系在山洞内,那匹正在饮着山泉瀑布的金色神骏,神情更加惘然。 那匹极通人性的战马,瞪大眼珠,狭长马面上写满了疑惑,它皱着大浓眉,望向两人“依偎”的方向,不出所料的,看见了一副春光旖旎的画面……它极其嫌弃的,缓慢蓄势,“呸”的吐出了一大口瀑布泉水。 此举很不出所料的,没有引起那两位一丝一毫的注意。 金色神骏默默拉远了距离,直到把那根缰绳拽直,再也做不了什么,半边身子淋着哗啦啦的瀑布,金灿鬃毛一片潮湿,马面隐在瀑布里若隐若现,只能嚼着腮帮子,默不作声,神情复杂。 它应该在山下。 不应该在山内。 …… …… 在寒冬大雪之中,被一束光笼罩。 这股温暖的感觉,终生难忘。 裴灵素浑浑噩噩的神海,正在经受着火凤杀念的“灼烧”,原先的寒冷,在宁奕的“相拥”之下,很快就消失。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彻骨的“炽热”。 火凤,修行的是纯粹的火之意境。 这股炽烈的火热,在诞生之后,很快便迅猛攀升。 宁奕刚刚搂紧丫头,这股冰寒便陡然消失,他的面色猛地变幻,丫头冻人彻骨的后背,短短数十个呼吸,便成为了一座小火炉,炽烈的白烟从紫衫之间溢散而出,这一次,丫头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里满是痛苦的呻吟。 宁奕挑起眉尖,他面色焦急万分,一只手探在丫头眉心。 “嗤”的一声。 整张白皙面庞,此刻红的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苹果,但丫头面容之间满是无声的痛苦。 “热……啊……” 一头赤红如血的凤凰,在雪白的肩头浮现,这片如玉般的肌肤,都随之“腐蚀”,嗤嗤升腾的烟雾,宣告着这缕杀念消融生机的趋势。 宁奕二话不说,掌心按压在那头血凤凰之上。 他的心中除了痛苦和怜惜,还浮现一抹凌厉的杀念。 火凤! 火凤!!! 生字卷在艰难与这妖圣的杀念做着对抗,这个过程注定会有些“漫长”,而作为载体的那个人,此刻痛苦地已经嘶喊出声,血色凤凰在肌肤表面涌动,尖锐撞击着生字卷的神性。 宁奕面色冷了下来,他盯着血凤凰,两两交锋,那缕杀念自知不敌,便陡然收拢,不再与生字卷交战,准备蛰浅下来,转移战场。 “想逃?” 宁奕寒声开口,单指点住,刺啦一声,丫头的肩头,一缕血雾喷薄而出,这缕鲜血却不是她的,喷出肌肤的刹那,化为煌煌沸腾的火焰,瞬间被神性扑面,然而宁奕的神情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凝重。 那头血凤凰,断去了一条凰翼,但残留的大部分杀念,掠入了紫袍之内。 宁奕看着躺在地上,满面痛苦泪水的裴丫头,他闭上双眼,沉沉吸了一口气,内心有些纠结。 恍惚之间,他听到了哽咽的声音。 “哥……” 恢复了些许灵智的丫头,热得像是一只火炉,她痛苦地抬起双手,扯着紫袍衣襟,嘴唇干枯,狠下心咬牙道:“你在……犹豫什么?” 宁奕睁开双眼,内心的痛苦战胜了犹豫。 他轻声道:“得罪。” 说完这句话后,他两根手指掠过紫袍,紫袍衣襟自行解开,顷刻之间,一具凹凸有致,雪白泛红的娇躯,展现在眼前。 这是一副接近完美的身躯。 无论是定力多么高深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会心猿意马,神念摇曳。 宁奕狠狠咬紧舌尖,一缕血腥气息在口腔内扩散。 抖散全部邪念,眼神瞬间清澈。 那一缕猩红刺目的凤凰痕迹,触目惊心,血色凤凰侵入血液之中,火凤的那缕杀念即将扩散。 容不得犹豫。 宁奕一只手掌按压,接触到了一片莹润和温暖。 风波旖旎。 他连忙闭上眼不去看。 磅礴的生字卷,在此刻狂野生长。 闭上双眼的宁奕,掌心忽然感到了一阵阻力。 他有些惘然地睁开双眼,却对上了一双迷惑,浑噩,泪光朦胧的眼眸。 丫头坐起了身子,她一只手掌,轻轻按在宁奕的掌背,让那只手掌按得更深,更暖,紧接着她缓缓伸出双手,绕过宁奕脖颈,轻柔缠住,像是要把自己都揉尽对方的身子里。 亲昵如花朵一般。 缓缓绽放。 那只疯狂肆虐的血凤凰,在生字卷的神性绞杀之下,出凄惨的叫声,只不过这道声音转瞬便被两人抛在脑后……宁奕的大脑一片空白,温软潮湿,香甜生津。 他徐徐闭上双眼。 “不活啦!” 远方那匹栓在山泉瀑布的金色神骏,猛地口吐人言,竟然是一只能开口说话的妖灵。 他终于忍不了,此刻跳了脚,瞬间挣脱那根缰绳,在这一瞬间受了莫大的刺激,猛地窜出那片瀑布,高声嘶吼着冲向远方,泪流满面。 流水潺潺,符箓无声。 洞天之间,一片静谧。 …… …… 一男一女,蹲在灰界一座小土坡上。 “应该就是这了。” 白袍妖圣手托“观世塔”,他眯起双眼,淡淡道:“这是裴旻当初留下的禁制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没有被人看破。” 紫凰面无表情。 观世塔最终捕捉二人神念气息,一路追踪至此,再无了踪迹。 “这里的确是一个极隐蔽的地方,妖族古卷对此地没有丝毫记载。”紫凰站在小土坡前,她的眼前根本就空无一人,是浩袤蔓延的土地,然而她微微屈指,叩出一抹紫色火焰,那一缕凰火飞掠出去,燃烧虚空,像是作画一般,缓慢烧出一副“洞天”之内的奇异景象,枯山败水的轮廓,如山河古画一般脱墨而出,在紫凰妖圣的焚天手段之下,这道残存了数十年的禁制,终究还是被破开了。 “那两人受了伤。”浮图妖圣缓缓站起身子,他淡淡道:“来到这里,应当是想疗伤……裴旻既然设下了这道禁制,就一定留有后手。我不建议你现在就杀进去。” 紫凰面无表情,淡淡道:“裴旻再强,如今已是一个死人了,我还能怕一个死人不成?” 话虽如此,但她却迟迟没有踏步,站在这座小土坡上,紧紧盯着那燃烧而出的“小衍山界”,这片地界,因为裴旻的剑气而存在,数十年不曾显露端倪,这等手段,已是匪夷所思的神仙手段。 以自己剑气,勾搭剑之世界。 这是一个完整的“领域”,有着当初裴旻设下的规则。 而以裴旻的为人……想也不用想,自然有着禁制被破,小衍山界展露人间之后的手段。 紫凰妖圣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一个死人,还能逞什么威风?” 她猛地一步踏出。 而同一时刻,浮图妖圣不阻不拦,默默向后掠去,他抬起头来,望向远方“小衍山界”,紫凰踏出第一步的刹那,原本虚无如一面平镜的小衍山入口,此刻陡然溅起万丈波澜,镜面泛起无数涟漪,瞬息之间,紫凰的面色一片苍白。 一道粗壮剑气,如锁链一般,自虚空之中递出,狠狠撞击在紫凰的胸口,这抹紫色身影来得快,去得更快,猛地抛飞而出,撞在小土坡上,直接将整座小土坡夷为平地,后续在地上犁出数十丈的沟壑,才停住退势。 尘埃之中。 紫凰的神情一片惨白,难看到了极点,她的眼神满是震惊,望着那片枯山败水的景象,虚空镜面重新恢复平静,一切都如未生过那般…… 女子妖圣的唇角,缓慢溢出一抹鲜血。 白袍妖圣瞬息来到她的身边,蹲下身子,托着宝塔,淡然道:“不要小瞧裴旻……他可是当年打得白帝龙皇都不敢出面的人族战神,即便死后留下来的,只是一座禁制,也不可轻易小觑。” “更何况……那里庇护的,是他的后代子嗣。”浮图妖圣眯起双眼,轻柔道:“这片剑界,对涅槃妖圣有着极大的敌意,若是我等强行踏入,若是不能胜过裴旻留下的那些剑气,就算最终真能闯入,也是元气大伤,好好想想,到底值不值得。” 紫凰双手攥紧,她模样极其狼狈。 这位女子妖圣,紧紧盯着那片剑之世界。 “要么找来一片更强的领域,降临此地,把这座剑界从规则上压碎。”浮图妖圣在一旁,旁敲侧击,缓声细语道:“要么,就让那些年轻妖修们涌来吧。” 一开始,不愿意放弃狩杀沉渊君,来寻找宁奕麻烦的白袍妖圣,此刻的态度生了转变。 他笑眯眯望向神情苍白的紫凰妖圣,道:“我帮你散开消息,告知灰之地界的妖修们……宁奕的所在。一人再强,终究有限。要不了多久,妖潮会把整片剑界撑破,到时候,他们二人别无选择。” 紫凰望向浮图。 她皱起眉头,似乎在犹豫。 白袍妖圣则是咳嗽一声,图穷匕见,缓慢笑道:“你要裴旻女儿的头颅,我要那个叫‘宁奕’的。事成之后,裴旻女儿的遗物,整片剑界,都是你的。那人族剑修小子的造化,宝物,则是归我,如何?” 女子妖圣听到了这句话后,才放下了心。 她冷冷笑了笑,道:“成交。” (求月票!) 第一百五十七章 登场 北境城头。 一辆马车,自喧嚣尘烟中来,这辆马车度之快,堪比飞剑,几乎不沾地面,两匹赤红神骏拽拉车厢,四蹄踩踏虚空,掀动轰隆隆的翻滚声音。 北境城头的斥候,看见那节车厢,神情陡然变得严肃。 他们如临大敌一般,紧紧盯着翻滚破碎的尘埃,那节车厢上空笼罩着一层星辉华盖,而华盖气息之中,掺杂着浅淡的威压。 那是……皇族的气息。 来自天都的马车,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必然是皇城里的大人物。 沉渊君动“北境战争”,这是一手反将之棋,破开凤鸣山是一件大功,但归根结底,此事没有与太子相告,而且这场北境战争……更加证实了太子的猜想和怀疑。 沉渊君是一个不可控的人物。 这辆马车的到来,不得不令北境将士警惕,整片大隋天下,并非是铁板一块,如今二皇子袖袍兜拢的东境自成一地,而另外一片对王权“蔑视”的,就是北境长城。 太子这几年来,通过输送新鲜血液,在某种程度上,掌控了北境长城的一部分权力。 而这些血液,就像是他当初在天都内埋下的春风茶舍棋子一样,不到最后时刻,绝不会爆,此刻默默蛰伏在城墙内,一言不。 在所有的注视之中,那节车厢缓缓停下。 不仅仅是那些北境兵卒,悬停在北境长城的诸多剑修,来自五湖四海,各大圣山的修行者,都感受到了那股凛然的气息……他们转望去,那节车厢的周遭尘埃徐徐散开,露出了驾驭马车的车夫面孔。 一张宽大的斗笠。 身上的气息变得淳朴,圆融。 几位圣山的大修行者,神情惘然,彼此对视,不知道该说什么。 书院的那些修行者,神情最是复杂。 声声慢背后背着那把飞瀑连珠,古琴被黑布层层包裹,三年不见,她身上的气息更加圆润,面上仍然遮着一层面纱,只不过先前举手投足间具备的那股肃杀气,已经慢慢变成了一种空灵,淡雅。 不再那么难以接近。 声声慢神情复杂,在她身旁所站的,乃是一身水蓝色道袍的“水月”师叔,这便是白鹿洞书院此行抵达北境长城的最高战力。 至于院长苏幕遮……在破开涅槃境界之后,便一直隐于世间,愈的行踪缥缈。 她看着马车方向,还有那位“熟悉”的车夫,轻声感慨道。 “算一算……应该有四年了吧?” 周围的一些白鹿洞女弟子,神情困惑,她们并不认识那位马车车夫,但她们知道,那五彩华盖是大隋皇族的象征。 青君站在北境城头,他双手按着城墙,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周围的弟子,都围在他的身旁,看着那位曾经被院内所有人尊敬的大人,如今干净地像是一张白纸,浑身凌厉的剑气像是入池清洗一般。 他轻声喃喃道。 “师尊……” 马车车夫戴着一件破旧的斗笠,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清瘦的面孔。 朱候。 应天府府主,朱候。 四年前的青山府邸,雷声喧嚣,朱候意图吞并白鹿洞书院,将四座书院合一,最终败给了手持墨刀的苏幕遮,成就了大隋近百年来的第一位女子涅槃。 同时青山之上,朝天子和圣乐王,也败给了白鹿洞书院的老祖宗剑器近。 在这之后,太宗皇帝一纸诏令,将朱候打入红拂河。 应天府书院便跌至谷底。 红拂河是围绕天都皇城的那条小河,谁也不知道这条古河存在了多久,据说在光明皇帝开辟疆域,建立皇城的时候,这条小河便已经存在……历代以来,维护皇权的力量在中州散布,越向中心靠拢,这股力量便越是强大,这条红色护城河,从穹顶俯瞰来看,就像是一条抹额,栓系在大隋天下的额,护住最重要的“神海”。 除却“铁律”,“真龙皇座”,天都的执掌者,还有着诸多的力量,来维护自身……哪怕他的修为不是天下最强的那个。 像太宗这般,将自身武力攀升到极致的人,大隋开国以来,就只有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的一两个而已。 做不了天下第一。 仍然是天下第一。 这就是光明皇帝留下来的,最珍贵的东西。 它就是“皇权”。 整座天都皇城,在某种意义上,就可以视为初代留下来的遗藏,这座皇城若在,那么坐在皇城最高处的那个人,便握住了“皇权”,山河破碎,天都不朽。 皇权在三尺之外,万里之内。 …… …… 四年。 四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那位在青山府邸事变之后,被打入红拂河的府主朱候,这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因为没有人知道,在太宗皇帝口中的“红拂河”到底意味着什么,太子,李白鲸,李白麟,这三位皇子,这些年来都受着红拂河的庇护,护道者无处不在,却又像光一样无声无形。 那究竟是一处山清水秀的世外修行之地。 还是一座漆黑无声的炼狱牢笼。 或者……兼有之? 背负大隋皇族血脉的修行者,心甘情愿入红拂河,养老,庇荫后代子孙。 犯了大忌的罪人,在罪不至死的情况下,也会被打入红拂河内,为大隋皇族鞍前马后,偿还罪孽。 在登上那个位子之前,没有人知道……这是只有皇帝知道的秘密。 太子,李白鲸,李白麟,虽然受到庇护,但他们却不知晓其中真正的秘密。 毕竟,他们的“皇权”,都是太宗分出来的,馈赠的,而不是他们自己手中掌握的。 这座天下只有一个主人。 从来就只能有一个主人。 …… …… 朱候的眼神之中,并没有太多主观的色彩,看不出灰暗,失落,愤怒,痛苦,悲伤。 也没有喜悦,兴奋,激动。 一片木然之中,他勒马而停,走下车厢,替车厢内的那位揭开车帘。 北境城头,此刻悬聚了诸多目光,车帘拉开,走下了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一阵疾风很不巧的掠过,掀动她的帷帽皂纱。 这一刹那,所有人的目光都不再挪开,不论是男还是女,都将后续的眼神放在了她的身上……即便是朱候,木然的瞳孔之中,也有一些闪烁,连忙低下头。 所有人都知道她。 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她。 曾经在莲花道场,观摩扶摇与周游决战的那些皇族,回去之后,念念不忘,早已把那一日黑纱女子登场的景象,作成了画,纵然一掷千金,找来的画师手法极其高明,也只能画出三分神韵……即便如此,这位名叫“徐清焰”的女子,还是一日之间,就传遍了整座皇城。 眉眼惊艳,盖压大隋。 有人说这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 有人说这是大隋千年来最好看的人。 诸多流言蜚语,越传越多,而这位名叫“徐清焰”的女子,身世,经历,也随之被扒开,她是西境幕僚徐清客的亲妹妹,是被三皇子送到太宗宫内的礼物,是一个徒有美色的弱女子,也是一只纤细羸弱的金丝雀。 但她与宁奕有关。 这一点,便足以让人留意,谁也不知道“徐清焰”和宁奕是从何时认识,那位蜀山小师叔刚刚抵达天都的时候,两人似乎就有了交集……而且,似乎有谣传。 徐清焰和宁奕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在天都政变之后,太子“收留”了徐清焰,这位徐姑娘久居东厢,几乎无人能见到其容貌,除了阅书,就是去珞珈山跟随扶摇修行。 这是一个极其神秘的人。 在见到“徐清焰”真面目之前,许多人都会觉得,关于她的传言是假的,本尊定然好看,但绝不至于千年罕见,此间唯独一人…… 但今日见了,才知道。 名不虚传。 风声渐小。 披着黑纱衣袍,戴着帷帽的女子,连绵把帽檐压低。 她轻声对朱候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理了理衣袍,缓步向前走去。 徐清焰望向北境城头,那些如临大敌的将军府门客,高声道:“诸位,我来自天都皇城!” 大风之中,女子的声音飘散荡开。 然而这句话,却让那些警惕的人更加紧张。 北境的铁血军律,让这些将士更加警惕,他们是游走在生死之间的甲士,看着这女子,虽然生得绝美,但口中的那句“我来自天都皇城”,便让他们生起一股抵触。 北境最不喜欢的,就是来自天都的皇权。 便在此时,车厢内下来了第二道身影。 那是一个披着蓝色道袍,衣袍洗得有些旧,甚至白的年轻道士,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疲倦,憔悴,但瞳孔之内却毫无倦意,如碧水洗过的蓝天,熠熠生辉。 城头一片哗然。 他是一个比徐清焰知名度只高不低的人。 在很久之前,大隋的四境之内,乃至四境之外,都知道……在教宗的选择上,西岭道宗起了很大的争执。 最终三清阁选了一位极其年轻的少年。 陈懿站在徐清焰身旁,他看着那些困惑,警惕尽皆有之的将领,轻柔道。 “诸位……别担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衍山界 命字卷有着极强的推演之力。 徐清焰不是命字卷的主人。 但她的哥哥曾经是。 命字卷两任主人,都间接的与她有着联系,这股联系相当密切,而且最关键的一点。 她有“神性”。 足以催动执剑者古卷的,神性。 来到北境长城,是她自己的主意,没有任何人要求,太子自然也不会如此要求……事实上,李白蛟更愿意让这位徐姑娘老老实实呆在天都皇城的东厢内,哪也不要去。 但是事关“宁奕”,这件事情的选择,便没有什么悬念。 她一定要来。 她一定会来。 北境城头,风声缭绕,掀动黑纱女子的裙摆。 飞剑悬停,诸多剑修准备掠入灰之地界,去接应沉渊君的铁骑,同时迎战妖族的兽潮。 千钧一之际,那辆马车来了。 徐清焰看着城头的那些熟悉面孔,宁奕师门的长辈,那位在感业寺时常给自己送药的瞎子前辈,还有身旁披着黑白大氅的小山主。 一张张面孔。 他们都是来找宁奕的。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能找到……他在哪里。” …… …… 谷小雨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 他以前觉得,裴姐姐就是最好看的那一类了,后面下山几趟,在大隋人间走了好几座城池,也见过所谓的“漂亮”姑娘,但跟裴姐姐比起来,都差了一些意思。 开玩笑。 裴旻大将军的女儿。 容貌抛开不论,那股清冷剑气,便秒杀这尘世间的庸俗脂粉。 于是对裴姐姐容貌气质五体投地的谷小雨,时常在想,外界说宁奕小师叔摇摆不定,似乎陷在两段“感情”之中……他真的想不明白,这还有什么摇摆不定的? 还有人能比裴姐姐好看??? 还真的……能。 谷小雨的神情万分古怪,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徐姑娘的容貌,实在好看地有些过分,她应该归为天上仙人那一类,五官没有一丝一毫的缺陷……但真要鸡蛋里挑骨头,也能说出缺点。 缺点就是太过完美。 因为太过完美,所以让人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比如……人性? 或许是少年郎见过的东西不够多,他拽着脑袋头,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原因,总觉得这位徐姑娘身上带着一股然的气息,不像是凡俗间的人,双脚不沾地了。 但徐清焰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诸位想必就是宁奕的师门长辈了。”徐清焰登上北境长城,径直向这里走来,她认真施了一礼,毫无矫揉做作之意,诚恳道:“灰之地界纵横绵延,数千里之广,纵然千手前辈神通广大,踏入此地,也如大海捞针。” “我有一术,能为诸位指引方向。” 千手眼神一亮。 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这位蜀山小山主,虽然在宁奕下山之后,便很少有所交集,但她心中却一直记挂着这位师弟,对于宁奕所经历的一些事情,她也有所耳闻……丫头在她看来,是一个极好极好的良人。 至于徐清焰。 早些时候在感业寺,她也见过,生得极美,但为人如何,并不了解。 但千手的修行,与感知有关,只要见面,看人便是极准。 她看着黑纱帷帽女孩,眼里已经流淌出一抹欣赏,喜爱……这的确是一个值得她欣赏的小姑娘,这副容貌生来如此,无法抉择,生在逆境,却从未放弃。 她看着徐清焰,像是看着一团风中摇曳,艰难燃烧的火焰。 能够遇见这样的女孩,也是宁奕的福气。 如此……若一定要二选其一,便很难选。 难。 千手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自作主张的替宁奕设想,得此佳人倾心,的确不可辜负,若是如此,便只能…… 这些年来,大隋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只不过自己的这位傻师弟啊,似乎心中有太多修行的执念,反而把自身置之物外。 徐藏的死,对宁奕的打击太大了。 千手摇了摇头,把念头甩开。 她望向女孩,道:“若是能找到‘宁奕’位置,便是最好。” “稍等片刻。” 徐清焰抿起嘴唇,她轻轻伸出一只手,握住栓系在自己脖颈的那半片骨笛叶子……其实不需要动用“命字卷”,她已经能够感应到那个模糊的位置了,就在北边。 北方。 宁奕就在北方灰之地界的某一处。 她的喉咙里出极轻的闷哼。 动用命字卷,神魂便如遭受雷击。 这是需要“代价”的术法。 黑纱下的身躯微微颤抖。 神性如白蛇一般,在魂海里缭绕,命字卷的推演如抽丝剥茧,在偌大的迷雾之中掠行。 女孩白皙的额,缓慢渗出汗珠。 她的神魂里,线条拼接,扭曲,破碎,然后重组。 在几人的等待之中,徐清焰气弱沙哑的声音响起。 “宁奕现在,在……小衍山界。” 小衍山界? 千手眯起双眼,望向齐锈,再望向温韬,自己的两位师弟都摇了摇头,在他们记忆里,灰之地界的图卷之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小衍山界”。 徐清焰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搭在千手的掌心。 千手眼前一亮,她望向帷帽女孩,看到了皂纱下那坚定温和的眼神,命字卷的魂念摇曳穿梭,在千手的脑海里拓印,整片灰之地界的迷雾被命字卷拨散,一片不知名的地界,在这里显现。 小衍山界。 当初裴旻突破北境之时,曾在这里战斗,将其夷为平地……但事实上,则是施加了禁制,将这座地界封禁起来。 “原来如此……”千手喃喃开口。 …… …… 泉水啷当,瀑布作响。 山洞内,春光旖旎,热雾缭绕,丝丝缕缕的水汽,缠绕在两人赤裸的肩头。 那头血色凤凰,在生字卷的绞杀之下,彻底湮灭,执剑者的神性在丫头体内运转,这股暖流并未就此消散,而是被宁奕留在了其血液之中。 宁奕闭着双眼,专注的感受着唇前的温软香甜。 丫头的眼眸逐渐变得清明,当她意识到生什么之后,她的面色陡然升起绯红。 感觉到了异样。 宁奕猛地睁开双眼,他松开那只手掌,神念扫荡,确认那只血凤凰已经彻底被消灭,松了一口气。 他微微向后仰,准备分开,那双雪白的粉臂却没有松开。 裴灵素箍紧双臂,轻声呢喃道:“宁奕。” 这一声呢喃,像是石粒坠入春水,溅起万丈涟漪。 丫头闭上双眼。 甘之若饴。 瀑布水流潺潺,一切都恢复到之前那般。 良久之后,唇分。 两人对视,眼中只有彼此,已不需要说一个字,一句话。 坦诚相见。 裴灵素的眼中一片澄澈,眼眶却还有些湿润,她忽然低眉笑了笑,把下颌靠在宁奕的肩头。 “有些话,很久之前,就想对你说了。” 宁奕轻轻搂抱着丫头,他一只手抚着温顺的秀,还有光滑白皙的后背,紫袍脱落之后,两人便不再有什么间隔,距离。 宁奕轻轻以额贴靠在对方额,轻声道:“我知道,我也是。” 他知道。 当然知道。 什么都知道。 知道这一切,却不知道这一切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天都皇殿的生死之别那一刻起,还是莲花道场的以命相护,一幕幕往前推,不老山的相见,平顶山上的流萤,大漠黄沙,剑行侯府,两人在一起走过了十年的风雨飘摇。 或许在一开始,在那场雪夜。 就注定了,他们不能再分开。 在皇陵赴死的那一刻,宁奕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的画面。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 是否有遗憾……答案是没有……答案是,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 他有太多的遗憾了。 他完成了对丫头的承诺,却没有带丫头好好看过天都的风景,他活在复仇和修行的压力之中,从未有一刻真正的洒脱。 他一路上看见了很多人,很多事。 在神性枯萎,化为冰雕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不是“解脱”,而是不甘……如果让他重新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放开手,他不想死去,他想活着。 丫头在平顶山上,说要唱给自己听的那歌,还没有唱完。 千手师姐。 瞎子师兄。 温韬,谷小雨,一道道身影,这是留在心底的温暖寄托,这么多的执念……他怎能就这么轻易的离开这人世间? 还有比修行更重要的东西。 这就是修行的意义。 活着,还有……守护。 他从皇陵里醒过来,从死亡之中挣脱。 看清了自己的那颗内心。 剑心尘埃清开。 很多困惑,很多之前不敢面对,要逃避的问题,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 …… 宁奕深吸一口气。 有些话,他准备开口。 在他说话之前,已经有一道声音抢先响起。 “我们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丫头极轻极轻的开口,她的声音忽地又有了一些哽咽,却没有悲伤,“不是之前在一起的那种在一起……是另外一种意思。” 说话的语调很慌乱。 宁奕以手指掀起丫头的丝,注视着那有些躲闪的眼神。 他注视着丫头。 以额抵额。 “好。” 直截了当,无比干脆。 宁奕只说了这一个字。 那个十多年前,陪他从大雪夜走过来的女孩,“哇”的一声,哭成了一个泪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破雾 瀑布飞湍。 一男一女,穿戴整齐,符箓缭绕,两张避水符抬开垂落水帘,缓慢从山洞之内走出。 “那匹金色战马呢?”宁奕皱起眉头,原先载着自己来小衍山界的神骏,此刻已经不知道窜到了哪里,神念掠出,方圆十里,甚至都没有感受到那匹大马的气息。 不亏是北境长城的珍贵宝骏…… 跑得也忒快了。 宁奕神情有些无奈,他望向自己身旁,面红过耳的裴灵素,丫头咬着嘴唇,眼神迷离,似乎还在回想着刚刚山洞里的那些画面……她的面颊温度有些滚烫,委实是那一副画面太过旖旎,却挥之不去,始终缠绕在脑海里。 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她的额顶上,缓缓的揉了揉。 宁奕柔声道:“傻丫头。” 裴灵素眯起凤眸,享受着头顶的那份温暖,她嘻嘻笑了笑,往前跳了两步,从胸襟衣领那儿拽出了一根红绳,红绳摇曳,连接着一枚玉佩。 “还记得它吗?” 这枚玉佩被雕琢成一条红鱼,跃尾跳起。 虽然立意尚可,但……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是什么珍贵物事。 它的质地相当粗糙,看起来就是街边小摊贩那儿,随随便便,掷一贯铜钱,就可以买到的普通玩意儿。 因为它就是一贯铜钱买来的。 “记得。” “我当然记得。”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他的鼻尖有些酸,艰涩笑道:“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你还戴着呢?” 即将离开西岭的前一天。 那天阳光明媚。 他带着裴丫头,去买前往天都城的包裹,经不住丫头的软磨硬泡,最终买下了这枚红鱼玉佩。 丫头张开双臂,像是在清白城里,躲避天宫地府白袍修行者那样,轻轻搂住宁奕,把头颅埋在宁奕的胸口黑袍里,她拿着极轻极轻的声音,呢喃道:“从那天后,就一直戴着,没卸下来过。” 因为……这是你送我的啊。 你送我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会很珍惜,都会很宝贵。 怎么会丢掉。 宁奕和丫头,一起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十年。 经历了很多事情。 也说了很多话。 但现在,丫头似乎觉得,胸口有一股瑟瑟暖流,激动又紧张,却让她的每个呼吸都变得有了意义,她越望向宁奕,越是有话想说。 她想问宁奕,还记不记得,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她想问宁奕,在妖族天下是怎么走过来的。 但。 这几年在紫山修行……她不是这样的。 裴灵素可以一句话不说,一个人盘膝坐在风雪原里,研究碑文,石刻,经书,秘术。 一个人不说话,不是因为她喜欢沉默,而是因为那个能让她愿意倾诉的人,没有出现。 而现在,千言万语,汇聚而来,却有些堵塞。 裴灵素没有开口,是因为她知道。 现在……不是时候。 两人身处小衍山界,这里四周残留着父亲设下的禁制,但灰界的战争已经爆,大修行者和妖潮都将袭来,没有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小衍山界,也不例外。 “我感受到了妖气。”宁奕的面色有些严肃,他揉着丫头的脑袋,目光远眺,微微眯起眼眸,他的神念感知能力极强,掠出数里地后,接触到了小衍山界的边缘,紧接着就感应到了妖气。 “来的好快。” 宁奕有些困惑。 按理来说,有沉渊君和千觞君出手,把火凤和古道拦住,妖族截断天机的那两位大修行者被阻拦,灞都城没有再投入力量……不会有人知晓自己的动向了。 更何况。 小衍山界是一处相当隐蔽的“洞天”,千觞君的图卷里有标注这处地界,但其他人触及此地,没有“剑藏”破雾,那些人会如同踏入天都长陵一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绕开此地。 “是被人‘抓住’了么?”宁奕感应到了一股又一股细小的妖力,单一力量虽小,但胜在数量庞大,连绵不绝,令人头皮麻。 这些妖兽的修行境界并不高,纯粹是妖族天下在这场战争之中的炮灰,它们明显是受到了更强大的意志驱使,聚集在这里,只不过“小衍山界”的禁制雾气似乎还没有破开。 它们群起而聚,却只是徘徊。 …… …… 白袍摇曳,尘土飞扬。 小山头上,白袍妖圣眯起双眼,他轻轻吹着一根雪白骨哨,这枚笛子打磨地相当圆润,不知是由何物骨骼雕琢,被浮图吹动,七音孔内荡出阵阵幽音,似乎能够勾人魂魄一般。 笛声悠扬却诡异。 紫凰有些忌惮地看着这位老怪物,浮图的那尊“观世塔”,此刻就漂浮在其肩头,随着笛声一同摇曳,像是开了灵智,也会随着“乐声”击打节拍。 浮图妖圣在北妖域内,很少露面,极其低调。 此人修行神魂大道,是大家都忌惮的那类稀少修士,而且膝下没有弟子,在龙皇殿内也不收徒,也不汇聚麾下势力,以“散修”的身份,拿到龙皇殿客卿的令牌,找一处安静山头,大多数时间都是静修。 像这样的妖圣,自古至今都很少见,清心寡欲,无欲无求,而且没有“牵挂”。 没有家人,没有弟子,也不会留有羁绊。 谁都不会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物。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一般性子古怪,或者暴戾,但浮图却偏偏例外,他性格相当“温和”,而且颇有些老好人的样子,譬如之前替龙皇取钟,面对那件先天灵宝,他毫无架子,温声细语说了半天。 紫凰妖圣的暴脾气就忍受不了。 女子妖圣站在小山头上,她望着不远处,那座展露轮廓的“小衍山界”,像是山水泼墨画,浮图妖圣的笛声,则像是给这副墨画撒上了一些灰尘,6地震颤,烟尘四起,四面八方的妖潮,因为这只骨笛的奏乐而来。 浮图神情平静,收起骨笛,淡然道:“三千妖潮……想要撑破这片剑之世界,可能还有些不够,但在这方圆之内,能调动的,就是这些了。” “这些妖兽,几乎都未启灵。”紫凰皱眉,“那两个人族的修行境界可不弱,好歹也是命星。” 浮图笑道:“不用急……我先破开此界雾气。” 白袍男人收起骨笛之后,望向那片小衍山界,他神情肃穆,作为当年见证人族裴旻崛起的妖圣之一……他很清楚,这位北境长城的旧主,拥有的剑道杀力,在这千年以来,很难有人可以越。 他可不会傻到,以自身力量,与裴旻剑气做对撞。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小衍山界”的雾气破开,让这座小洞天,彻底展现天地之间。 浮图面色紧绷起来,他袖袍之内,又滑出一枚巨大毛笔,狼毫挥舞,空中泼洒,妖力星辉交叠如长河,在空中绘制出一副巨大图卷。 “山雾,破!” 笔走龙蛇。 浮图两个呼吸,笔锋自左而右,一蹴而就,收墨的那一刹,汁水四溅,神魂飞掠,这副图卷“嗡”然长鸣,呼啸着撞向那座小衍山界。 隐藏在灰之地界的那半座山门,出了剧烈的撞击之音。 “轰隆隆”的碎石摇曳。 这一撞之下,山雾果真破碎,裴旻的禁制,本就经受岁月消磨,神魂法门的撞击无声无形,也无从抵御,无数剑气飞掠,嗖嗖嗖从那副图卷之中穿梭而出,击了个空。 紫凰眼神一亮。 这是神魂术法……裴旻留下来的禁制,正好被此法抓住了缺漏! 天地摇曳,那些徘徊在“小衍山界”之前的妖兽们,此刻嗅了嗅鼻子,他们眼前的浓雾骤然卷开,一副前所未见的画面在眼前铺展开来……枯山败水凄凉地,但丰盈的灵气却洋溢而出,第一道吼声在小衍山界之前响起,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长啸和怒吼声音,大地震颤,这些妖兽开始奔跑,在狭小的谷道山壁上飞掠。 小衍山界的入口,被浮图打开。 站在小山头上的紫凰,饶有兴趣,望向那副妖潮奔腾的画面。 她轻轻咦了一声。 一缕火光在空中缭绕,接着徐徐燃烧,落在两人之前。 “嗖——” 这道身影,一位披着红袍,剃尽三千烦恼丝,看起来像位僧人,倏忽飞来,瞬间落在小山头前,神情肃然凝重,揖礼道。 “北妖域朱雀域,赤吾妖君,见过两位前辈。” 北境长城动了这场战争,四座妖域自然有所调动……而朱雀域必不可能缺席。 朱雀域只有两位妖君,大雀妖君要镇守朱雀主城,于是此次前来灰之地界的,便是赤吾妖君,那个在红离山闭关修行的年轻妖君。 就在先前,一道神念,跨越数十里,入他魂海之中。 而这道神念的主人,正是浮图妖圣。 紫凰有些恍然,瞥了眼好不容易见到妖圣,神情分外认真严肃的年轻妖君。 她再眯眼望向浮图,顿时明白了这厮的后手。 白袍妖圣微笑道:“不必多礼,若是我记得不错,朱雀域莲境火焰失踪……此事,朱雀城曾上报过龙皇殿。” 赤吾妖君面色严肃,点了点头。 “这便是我以‘观世塔’唤你来的原因。”浮图妖圣声音平静,缓缓道:“盗火之人,此刻就在那座小衍山界之中,一男一女,命星修为。” …… (卡文了,今天只有一章。) 第一百六十章 裴旻的遗物 赤吾妖君微微侧。 他望向不远处,那座山雾破碎,展露庐山真面目的枯山败水,这就是浮图妖圣口中的“小衍山界”? 这是什么地方? 以他的修为,得到的灰之地界图卷,几乎是完美无漏的,但在他的神魂认知之中,这片地界的所在之地,竟然是一片空白。 “是裴旻。” 白袍男人微微一笑,看出了赤吾妖君眼神之中的困惑,解释道:“他留下了一片剑之禁制,封锁此地,直至如今才被现,你可以认为这是一座隐蔽极好的小洞天。” 赤吾妖君恍然。 他眉头锁了起来,心底立即就动了心思。 对于“裴旻”这个名字,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虽然他在妖族,算是后起之秀,但这数十年来,恐怕无人会忘记那个站在北境城头所向披靡的人族剑仙。 灰之地界,七进七出,几乎横扫无敌。 赤吾望向“小衍山界”,如果此处真是那个男人留下来的遗迹……那么倒是合理的。只不过他可不是傻子,这两位妖圣不愿意进去,显然是忌惮裴旻留下来的后手,把自己喊来,难不成想让自己替他卖命? 浮图妖圣的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 他悠悠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你白跑。” 略微沉吟。 白袍妖圣道:“你朱雀域莲境失窃的那些地心火,都在那‘宁奕’的手中,你此行踏入‘小衍山界’,只需要把他逼出剑界,后续自然会有人收官。当然,你若是能直接杀了,拎着人头来见我,那是最好。” “此事之后,朱雀域的那些莲境地火,自然收回,除此之外,我会赠你一桩造化。”浮图妖圣微微抬袖,袖袍内两股黑白气流掠出,化为两道悬浮的光华,像是一副太极阴阳图,黑白两气抱团交叠,如游鱼一般尾衔接。 紫凰妖圣眼神微凝。 她环抱双臂,望向浮图,这老家伙的宝物……一件接着一件,先是观世塔,又是魂念骨笛,现在又掏出一副宝图,这件宝器的品秩虽然不到涅槃境,但绝对可以横扫妖君无敌手,拿此物当做赠礼,只为了让赤吾出手,稍显“奢侈”。 不过,比起那两人的性命,此物也值得。 不料,赤吾却是摇了摇头。 “浮图前辈……”他微笑开口道:“您这件宝物,的确珍贵,我也的确动心。但宝物虽好,我也需有命消受才行。” 说话之间,赤吾望向那座小衍山界。 “此地,裴旻设下禁制……那位大隋剑仙,我招惹不得,踩错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赤吾笑道:“此事,前辈还是另请他人吧。” 浮图闻言之后并不生气,而是抬起另外一只手。 “可认得此物?” 另外一只袖袍内,溢出的不再是黑白之气,而是金灿炽光,一片扁平的古旧羽毛,悬在浮图妖圣掌心,他看着赤吾妖君,淡淡道:“东妖域那些妖修,可以肆无忌惮厮杀,因为‘白帝’制作了一件顶级宝器,将他们魂魄都拘在其中,算是留了第二条性命,即便战死,仍然有着重头再来的机会……我虽没有‘白帝’的大神通,但保你一命,还是可以做到的。” 赤吾的瞳孔顿时收缩。 他当然认得此物! 这片金灿的羽翎,悬在妖圣掌心飘摇,纹路细狭,仔细看去,却能在翎羽之中看到诸多大道,纵横蔓延,残留如山般的沟壑。 须弥纳于芥子。 涅槃翎羽。 “你拿着。” 浮图妖圣弹指将其叩出,道:“此物炼化极快,一缕神魂放入其中,便可彻底掌控,踏入‘小衍山界’,就算触碰了‘裴旻’剑气,也不用担心,涅槃翎羽会护住你的魂魄,与东妖域那些妖修一样,你就算‘死’了,也有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 赤吾妖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浮图微笑道:“当然……若是你没有死,那么这片涅槃翎羽,依然归你。回到妖族,你可以慢慢参悟其中意境。” 这才是赤吾妖君心动的原因。 那片翎羽之中,藏着“涅槃境”的秘密。 若真的像白袍妖圣承诺的那样。 此行结束,回到红离山闭关,要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在妖君境界,大涨实力,甚至距离那“虚无缥缈”的涅槃,也能更进一分。 浮图妖圣说话之间,已经将这片翎羽赠出。 赤吾赶紧满心欢喜收下。 紫凰眼神古怪。 “不用拿这种眼神看我。”白袍妖圣淡然笑道:“你也知道,这东西虽然珍贵,但对我等已是无用了。” 剃尽三千烦恼丝的年轻妖君,心情复杂,双手捧着翎羽,像是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但不过用了三四个呼吸,就将这桩造化吞下,神念炼化之后,他的眼神陡然明亮起来,恭恭敬敬道:“两位前辈,赤吾这就前去……摘下那两人的头颅。” “好。去吧。”浮图妖圣淡然挥袖。 一道红光飞掠而出。 看着赤吾飞入小衍山界之中,一路上果然没有触裴旻的剑气……那剑之禁制,果真是针对涅槃境界大修行者所设。 浮图妖圣默默看在眼里。 颇有些戏谑的女子声音在耳旁响起。 “啧啧啧……你竟然这么大方?” 紫凰环抱双臂,倚靠在一株古木旁,从浮图“好心好意”帮自己散播消息以来,她就没插手过,唤来妖潮,喊来赤吾妖君,她全程旁观。 她倒是觉得,这浮图妖圣,有些好心过了头。 “这点身家还是有的。” 浮图妖圣轻声笑道:“一片翎羽,一件妖君宝器,不至于伤筋动骨。” 紫凰平静道:“你图什么?” 白袍男人摇了摇头,笑问道:“你我二人之前已经约好,小衍山界的事情,各自取走相应的造化,两不过问。你能杀掉裴旻后人,我宰掉姓宁的小子,不就够了?何必再刨根问底。” 紫凰沉默下来。 姓宁的那小子,身上一定有着“大造化”,让浮图妖圣甘愿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而且,在这之前,她隐约听闻一个消息。 据说沉渊君动北境战争,也是为了宁奕。 这姓宁的,到底什么来头? 但可惜的是,她的确对这大造化,不动心。 她只想把裴旻的女儿杀掉。 一报还一报。 念及至此,这位女子妖圣,索性闭上双眼,不去过多念想。 如若不出意外,剩下的时间,便是等待。 …… …… “雾气破了。” 大地开始震颤,而且这道震颤的声音,愈强烈,整片6地,似乎都要被掀起。 宁奕和丫头两个人,悬浮在小衍山界一座山头,两人脚踩飞剑,俯瞰地面,裴旻设下的禁制可谓“天衣无缝”,数十年来无人堪破,偏偏今日被现了。 “应该还有涅槃境的妖圣在一旁窥伺。”裴灵素很快就明白了现状,她皱眉道:“不过那人没有亲身前来,应该与父亲留下来的‘剑气’有关。” 这片妖潮,是那位妖圣引来的。 “小衍山界,这片领域的承载力有限,他想靠这些妖潮,撑破这片地界。”丫头望向远方大地,浩袤烟尘已起,那些妖兽飞掠而来,一路踩踏禁制,阵阵霞光飞掠,这片“小衍山界”,不是一处洞天福地,当初裴旻在布置禁制之时,处处留下杀机,只不过丫头有“剑藏”开路,这些禁制自然不会触。 如今有外来者闯了进来。 悬在小山头上,宁奕和丫头入眼所及,便是一道又一道的金灿剑气,冲霄拔地而起,血雾升腾,这些未开启灵智的妖兽,连阵法阵眼都找不到,自然被这剑气一阵乱杀,漫天血肉横飞……只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座剑之世界,消耗的是裴旻当初留下来的剑气,裴旻已死,剑气自然是越来越少。 可以看出,小衍山界最强大的禁制,还是在山门雾气之外。 用来“抵御”妖圣。 那位妖圣避其锋芒,不与剑气交战。 山界内的阵法,杀力并不算强,但诛杀这些小妖,不成问题,唯一的隐患……就是这妖潮任阵法虐杀,始终源源不断,但剑气却早晚会耗尽。 裴丫头沉默片刻,她揉了揉脸,然后从袖袍里取出了符箓,在这山头四周布置起来。 “小衍山界被父亲圈住,费了许多力气,才屏蔽天机。”丫头挥袖之间,符箓翻飞,如今晋入命星,她的符箓道法也更上一层楼,这些符箓如鱼鳞一般,缭绕扩散,悬浮成一座巨大壁垒,将两人囊括在内。 她一只手按在眉心,缓慢吐气道:“我能感应到……有一样东西,在呼唤我。” 她望向宁奕,面色诚恳,“我需要一点时间。” 宁奕笑着揉了揉丫头的脑袋,轻柔道:“放心,一切有我。” 他神情凝重,望向远方。 这片妖潮奔涌而来,在这小衍山界,无论躲在哪里,都是无用。 丫头说,需要一点时间,去感应那道“呼唤”。 出呼唤的。 是裴旻的遗物么? (只有一章)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赤吾 丫头需要一点时间。 宁奕看着身旁,原地盘膝坐下,紫袍轻扬的裴灵素,不再开口,保持了沉默。 小山头上,烟尘卷起,符箓动摇,远方大地震颤的声音,被屏蔽在外。 这里一片清净。 裴丫头眉心的红光阵阵波动,正在感应父亲留下来的“呼唤”。 宁奕站在山顶,像是站在天地洪流之中,他望着前方奔涌而来的妖潮,此处像是大江之中凸起的一粒石子,江水分流,波涛汹涌。 一头金灿凶禽,掠过长空,呼啸而来,面目狰狞。 越过小衍山界最开头的枯山败水,这片地界的“灵气”和真实面目,都展现在这群妖兽面前,妖灵虽未开智慧,却有着冥冥之中的感应,宁奕和丫头的所在之处,自然算是一片“福地”,因为山字卷的缘故,无数灵气缭绕。 宁奕瞬间消失在山顶。 再一次出现之时,他已然来到了那头金灿凶禽的面前,单手按住那头凶禽的额,掌劲迸,在半空之中按出一团血雾—— “砰”的一声。 像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实就此炸开,漫天金灿的妖血飞溅。 鲜血的气息迅蔓延,妖灵一旦闻嗅到血液,便会更加疯狂,然而在那头金灿凶禽炸开之处,一缕火焰浮现,黑袍年轻男人面无表情,悬浮在血雾之中,双手燃烧着赤红光火。 宁奕抖擞袖袍,这团火焰,乃是“山字卷”在朱雀域窃得,朱雀城地底莲境的珍惜火种。 传说之中,朱雀虚炎可以焚烧万物,即便是虚无缥缈的命运,也可以烧去,显然这团火焰还没晋升到如此境界,只不过遇上这毫无品阶的妖灵,短短两个抖袖的功夫,便将妖身,连同血肉,一同烧去,化为袅袅散开的飞烟。 “这莲境地心火……似乎还有其他妙用。” 宁奕在对敌之时,几乎从不动用这火焰,但以山字卷的品秩而言,虽然汲取天地灵气造化,却很少会有主动心动之物,偏偏这朱雀域地火是其中之一。 没来由的,宁奕想到了在天启河畔,对敌厮杀的“白如来”。 那位小白帝,图谋甚大,修行“五行道境”,金字杀念已然小成,而五行之中,便有“火”之一道。 这五条道境,分别拆开,都是一条大道,合拢起来,自然是最顶级的道境,一旦修成,可以轻松横扫同阶敌手。 “是火之意境的最终形态吗?” 宁奕喃喃开口,他看着自己掌心,火焰汇聚翻飞,虚无之形随心意变化。 的确,在火焰之道上,似乎修行到极致,便是“朱雀虚炎”传闻之中的样子了,这等术法,不仅仅只有朱雀一族掌握,那灞都城的二师兄火凤,破开涅槃境之前,就已经手握虚炎,同阶无敌。 若是如此……那么不难推断,能让山字卷心动,主动想要吞下的,应当就是那些强大道境推演到尽头,不断凝化之后的“终极形态”。 可以参悟。 也可以直接动用。 宁奕挑了挑眉,他身形猛地下坠,向着小山头底部沉去,顿时坠入一片妖潮之中。 这一瞬间,一道黑袍身影,周身缭绕赤焰,在妖潮之中穿梭飞掠,指尖所过之处,如利剑一般,直接将妖灵开膛剖腹,而与之前那头金灿凶禽一样,这些“浑然无惧”撞向丫头静修山头的妖兽们,血肉横飞,却没有腥气掠出。 那一抹赤红妖娆的虚无火焰,“嗤”然大作,缭绕山头而飞旋。 宁奕双手结印,他没有刻意去参悟这“虚炎”的内部造化,山字卷吞噬之后,仅仅是心意一动,莲境的地心火,便如臂颐指,轻松自如的翻飞,毫不费力。 只不过,万事万物,都有一个门槛,由浅入深,由生涩,变得纯熟。 翻飞火焰,焚烧妖灵身躯。 这些试图撑破小衍山界承载力的妖灵,自身修行境界,层次不齐,有的的确难杀,皮糙肉厚,有的却是遇上虚炎,就瞬间消融。 大隋修行者,不怕单打独斗,就怕陷入气劲之争。 人力有时尽。 这就是曾经叶长风老前辈对宁奕说的,剑修,一对一厮杀可谓无敌,但很少有剑修,能一人屠一城。 剑气满盈,取之不竭。 达成这等境界的,已经与资质无关,而是与造化有关。 宁奕……就是这个有大造化的人。 他身上的“生字卷”,可以保证自身气息悠长,“山字卷”则是可以确保星辉之力,绝不干枯,这两卷天书虽然对杀力没有直接增幅,但两两加持,宁奕若是陷入妖潮之中,那么便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他绝不会疲倦,也不会萎靡,陷入困顿之中。 这些妖潮,他可以一个人,杀得干干净净。 除非……出现一位能够拦住他的修行者。 …… …… “倏”的一声。 虚空之中,似乎有什么飞掠而来。 在妖潮之中大开杀戒的宁奕,微微眯起双眼,他的神念第一时间生出感应,脊背炸起一股绵延寒意,在抬手掀翻一头莽牛之时,他的面前,那头莽牛的下颌,忽然裂开一道血口,一缕剑光破开血肉,向着他的面门狠狠扎下。 没有预兆。 这一剑来得出奇的快,且饱含杀机。 然而宁奕面色却是始终平静,他抬起一根手指,叩在那飞剑之上,指尖劲气炸开,却只是将那飞剑周身缭绕的一层薄薄烈焰震开,露出雪白狰狞的剑锋。 “刺啦”一声。 剑器割破黑袍,刺穿血肉,滑出一道弧形,来回交叠,瞬间收拢,如钓鱼鱼线一般,拽拉住宁奕的那块肩头血肉,无形劲气化为钓线,想要将宁奕狠狠拽出。 宁奕喉咙里一声闷哼,双脚踩踏大地,浑身神性迸,瞬息之间,周遭十丈,土石飞溅,他一只手攥住肩头,掌心神性嗡然荡开,那“无形钓线”在刹那之间便被消融。 那柄飞剑去而复返,悠悠飞掠到穹顶。 宁奕抬起头来,神情阴沉。 一道火红色的身影,披着大麻袍,缓缓坠落及地,两人四周,无数妖兽奔腾,此刻似乎有了直觉性的警惕,撒开四蹄,向着四面八方乱窜,空出一大片清净地。 剃尽丝的年轻妖君,收回那柄飞剑,他轻轻咦了一声,伸手触碰那柄兜转而回的飞剑,剑身震颤,不断有炸裂的“罡气”。 赤吾妖君皱起眉头,这“罡气”的力量不容小觑,竟然能将“虚炎”都化散开来。 是神性。 这姓宁的人族剑修,不过区区命星,已然可以轻松自如的动用“神性”了。 怪不得……连妖圣都出动了。 沉渊君动北境战争……难不成真是为了他? 赤吾妖君心中默默将那个传闻的可信度,拔高了一些。 他环顾四周,看着飞掠的浅淡火焰,那些火焰的气息相当熟悉,浮图妖圣没有骗他,的确就是朱雀域失窃的那些莲境地心火。 年轻妖君望向宁奕,寒声道:“就是你窃了莲境的火……可知我族有多少族人,因为此事,启灵要拖延数年?” 宁奕眯起双眼,没有说话。 赤吾妖君盯着这些缭绕在空中的虚炎,心中已经有些讶异,这异乡人,出身大隋,显然不懂朱雀修行术法,怎么将“虚炎”炼化? 从此地缭绕的虚炎,焚烧的痕迹来看,他修行虚炎的境界,至少是登堂入室的级别。 赤吾妖君不是傻子,能让两位妖圣候在小衍山界前,能让浮图愿意付出“涅槃翎羽”,“太极图”这等宝器作为代价的,必然不是凡俗。 他也很好奇……宁奕身上,到底有什么造化? 若是在此地杀了,他吞下这桩造化……显然,这姓宁的身上,福泽深厚,比起那片涅槃翎羽,只多不少。 赤吾妖君心念闪逝,他微笑道:“你窃我族地火,已是大罪,不知从何处再窃来朱雀修行功法,再是一罪。今日难逃一死,小子,劝你最好不要抵抗,我可以让你死得好看一些。” 这句话落地之后。 他望向宁奕。 一声冷笑,徐徐荡开。 宁奕一只手捂住肩头,保持着刚刚的姿态,但面色却是舒展开来,他看着眼前的红袍男人,忽然笑道:“你就是朱雀族的赤吾妖君?怎么看起来像是东土的秃驴和尚?” 赤吾妖君的神情难看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够无耻的了。”宁奕叹了口气,他望向眼前的光头妖君,讥讽笑道:“但比起你来,还要差了十万八千里。杀人就杀人,还要冠冕堂皇加上一些罪名,真是比起那些秃驴还要不如……你眼馋我身上的‘造化’?那你倒是来取啊。” 黑袍猎猎作响。 宁奕挺起脊梁,他松开捂住肩头的那只手,掌心一片琉璃,其中一缕火焰,不断挣扎,这缕火苗在赤吾妖君的飞剑剑锋上栖息,割破血肉之后,便是“钓钩”,深入肌肤。 此刻宁奕抬起手掌,那缕火焰已经被抹除灵智,化为无主之物。 令赤吾妖君不敢置信的,是自己先前飞剑所划之处,本该是皮开肉绽,此刻已是一片莹润。 完好如初。 宁奕微微一笑,将那缕火焰捏得四散飞溅。 他余光瞥向那座小山头,丫头还在“感应”,那里一片安静。 宁奕望向赤吾,伸出一根中指,“缓慢”勾了勾,笑道:“来来来……我倒要看看,妖君境界的修为,是不是跟脸皮厚度有关?” (只有一章) 第一百六十二章 妖圣与涅槃的对话 赤吾妖君面无表情。 他抬起手掌,那柄飞剑嗡嗡音中,剑身一分为二,紧接着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就此打住,一共八道狭长飞剑剑器,悬在面前,如一线拉开的水帘瀑布,剑气靡靡,缭绕赤焰。 在妖族天下,也有剑修。 赤吾便是其中之一。 他算得上妖族天下小有名气的天才,能够成就“妖君”之位的,自然都是天才,但背景有限,比不上白如来,不仅仅是因为朱雀天赋不如金翅大鹏鸟。 在这天下,背后有位“白帝”罩着,的确事事巨易。 修行也是事半功倍。 他生死厮杀,向来小心,步步坎坷,也正是因此,才会应下“浮图妖圣”的入局邀请,这其实就是一桩交易,北妖域龙皇殿行事,他哪里在乎那“莲境地火”,若是没有那片涅槃翎羽,杀宁奕的事情,他赤吾有一万个自知之明,绝轮不到自己。 而现在,则不一样了。 至少涅槃翎羽到手。 而且,富贵险中求。 他踏入“小衍山界”,步步小心谨慎,一直暗中观察,若是现宁奕的修行境界,身上气息,与浮图妖圣所说的“命星”有半点出入,他会毫不犹豫,离开此地。 直至确认了宁奕是命星。 他笃信自己,要杀宁奕,如翻掌喝水,这才递出飞剑。 但一交锋……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宁奕不是一个简单的命星大修行者。 体魄,感知力,都绝非命星境界可以拥有。 赤吾妖君神情平静,他不动声色,任凭那八柄飞剑旋转蓄势,并不主动出手,即便宁奕出言嘲讽,他仍然稳若泰山……他的周身,妖灵肆虐,蜂拥飞掠。 一直拖下去也好,拖到这片小衍山界,被“妖潮”撑破,禁制破碎,也是一种破局方法。 他不介意这么与宁奕拖下去。 短短的几个呼吸,他脑海里翻来覆去,推演了这一战的诸多结果。 微微一笑。 这个命星若真的强到逆天的地步。 他也有“底牌”可以应对。 赤吾背负双手,望向远方的那袭黑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 声音还没有落地。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年轻人族剑修,一只手兜在袖内,像是拖刀一般,侧侧按着藏在腰间袖袍内的那柄古剑,这一幕早就被赤吾放在眼里,同为剑修……这是出剑之前的姿态,只不过宁奕的姿态有些别扭,两人已经公开对垒,一对一厮杀,还动用“藏剑术”。 赤吾看见他按剑的第一刹那,脑海里闪过一个疑惑,但很快就消逝。 他在藏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不重要。 他赤吾知道宁奕是一个剑修,全妖族的大修行者,都知道这小子是一个剑修。 藏剑已无意义。 但这一刻,赤吾知道自己错得很离谱。 一道炽烈煌煌,占据了整片小衍山界天幕的剑光,在那柄细狭的剑鞘鞘口喷吐而出,雪白的光华如倒涌的瀑布,随着宁奕拔剑前冲的姿态,瞬间布满整座天地。 一人,如千军万马。 赤吾妖君有些恍惚,他面前的八柄飞剑,就像是势单力薄的八只落单铁骑。 他面前的敌手,根本就不是一个只有命星境界的年轻人族,而是一整片浩荡冲撞的军队。 他的黑袍陡然裂开,随之一同裂开的,还有肌肤的纹理,朱雀一族的体魄虽然比不上顶级血脉,但也不俗,此刻咔嚓一声如脆弱瓷片,凝固的鲜血哗啦溢出。 肌肤和黑袍像是被打碎的镜面! 鲜血涌出,钻心的痛苦刻入骨髓之中。 赤吾妖君双手抬起,八柄飞剑在同一时刻破碎开来,势不可挡的磅礴神性,如决堤大坝的洪水,迎面冲刷而来,他的喉咙里出了一道尖锐的,不似人音的长啸。 朱雀啸声。 啸声与剑浪冲刷在一起。 赤吾妖君的头顶,多出了一道双手持剑,猛地下坠的黑袍身影。 这一瞬间的袭杀,来的实在太快。 赤吾妖君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自己“推演”的时候,宁奕也在推演……当赤吾妖君准备慢慢将这场战斗延长的时候,宁奕放弃了“生字卷”的优势,决定拔出神性之剑。 这一战,根本就不需要那么久。 他的剑足够锋利。 能够斩下东皇的头颅……自然能够斩下你赤吾的头颅。 一道冷漠的,森寒的声音,在赤吾妖君头顶响起。 “妖君……又如何?” 砸剑! 像是雨夜披着单薄黑衫,杀上小无量山的那个男人。 宁奕的剑,此刻多出了一丝生死无常的寂寥感。 他竭尽全力的砸下。 赤吾妖君竭尽全力的阻挡。 “轰”的一声。 整片小衍山界,剑气涟漪荡开—— …… …… 浮图妖圣眯起双眼,单手托塔,站在小山头上,望着远方的小衍山界,那里尘土飞扬,遮蔽万物,但他双目之中的神采却不断变幻,似乎看到了那里正在生的事情。 他唇角微微翘起,轻声感叹道。 “事情……复杂起来了啊。” 说话之时,他并没有回头,但悬在掌心的那尊雪白小塔,却缓慢转动塔身,宝塔的那缕灵智“望”向后方,靠在古木一旁的紫凰微微蹙起眉头,随即睁开双眼,后背离开古木树身,紫袍鼓荡起来。 “嗖嗖”的两道破空之音。 小山头不远处,空中土石悬浮,两扇虚空之门缓缓燃烧,同样是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从那扇古门之中走出。 “我知道北境长城出动了。”浮图妖圣转身望向那两道燃烧的虚空古门,缓缓感慨:“但我没有想到,大隋竟然出动了……不止一位涅槃,这是要为‘宁奕’,挑起更大的战争?” 那两扇虚空古门之内,踏出的男女,男子带着大斗笠,一身破碎蓑衣,腰间拴着一只青木酒壶,女子则是披着一身黑纱,腰间拴着一把墨刀。 “酒泉子,好久不见。”浮图妖圣望向那宽大斗笠的蓑衣男人,哑然笑道:“你还没死,真是可喜可贺……至于这位,是人族新晋的涅槃?” 女子声音平静,淡淡道:“苏幕遮。” 白袍男人脸上浮现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他笑了笑,“书院要介入‘北境战争’,这可是一个不得了的事情……如果我没有记错,某位老古董,虽然出身书院,但已经是长栖红拂河的人了,老老实实呆在棺木里安眠不好,非要出来打架,显然是那位执权者的意志了。” 被浮图妖圣称作“酒泉子”的蓑衣斗笠人,没有开口,依然保持沉默。 他是书院老古董的人物。 出身自嵩阳书院,不过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情,与应天府的“朝天子”,“圣乐王”一样,是已被记入史册的人物,上一次露面呼吸新鲜空气,都已时隔多年。 他的眼神如一口老井,波澜不惊。 但事实上,浮图妖圣猜得一点也不错。 北境的战争进行到这一步,已经不仅仅只有北境将军府一家。 还涉及了诸多势力。 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天都那位执权者的意志……酒泉子作为站在大隋最高处的那少数人,他住在“红拂河”内,知晓这幕后意志变幻的一些原因。 皇宫东厢内的那位徐姑娘,付出了一些代价,与太子完成了一桩交易。 于是,书院,各大圣山,还有如此盛大的人马增援,才能顺利抵达北境城头,不然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纸诏令,各大圣山便只能沉默。 即便那个叫“宁奕”的小家伙“人缘很好”,迎来的,也只能是毫无援手的绝境。 妖族天下,盯上这小家伙的不是少数。 单单是涅槃妖圣,就有好几位。 想凭将军府一家脱困,难上加难,除非当年裴旻未死,持剑归来,大杀四方。 忽然之间。 浮图妖圣抬起头来,他望向远天,穹幕之上,飞剑如雨,从远天如一线浪潮。 北境长城阵法大开。 来了。 都来了。 这些人马,都是来奔向小衍山界的。 浮图妖圣面色有些悲苦,轻叹一声道:“不仅仅是书院,那些圣山,也都来了?” 酒泉子平静道:“比你想象中多。” 白袍妖圣笑道:“你就不怕,来的越多,死的越多,然后都被我们吃下去……这些年来,北境长城不敢打开阵法,不敢在灰之地界大张旗鼓交战,但今日,偏偏为了一个小小命星破戒了?” 他有些好奇,道:“宁奕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为什么?” 披着黑纱的白鹿洞书院院长,杵刀而立。 她看着白袍,道:“北境长城不开阵法,从来就不是因为畏惧。我们守护着城墙背后的子民,但今天有人要回来,所以这面城墙开了,我们接他回家……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浮图妖圣有些哑然。 他实在不能理解,如此不理智的行为。 当然在他看来,这一幕的背后,仍然保有着许多冷静的情绪,比如最大执权者的意志,一定有着利益的对换。 但那个叫“宁奕”的人,的确撩动了许多人的不理智。 比如沉渊君。 立地成圣,铁骑踏破凤鸣山。 紧接着整座北境将军府,都疯了。 再比如。 此时此刻,那些飞掠而来的剑潮,漫天的剑雨,数之不清的剑修。 他们如此疯狂,就真的只为了,接一个人回家? 浮图妖圣陷入沉思。 揉了揉眉心,喃喃道:“人……真的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物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剑之世界 有一个问题,很值得深入思考。 宁奕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北境长城,诸多圣山,书院,大隋四境的剑修倾巢出动……为什么,凭什么? 还有就是,值得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就像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样。 宁奕有很多个身份,最为人所知的,就是蜀山继徐藏之后的小师叔。 其实他的人生轨迹,就像是一段自下而上的抛物线,从西岭孤苦,到一朝成名,宁奕从一开始是不被人认可的,天都的那些天才,自然不会承认,一个横空出世的同龄人比自己强。 这段抛物线是在不断上扬的。 宁奕慢慢被认可。 红符街,小雨巷,青山府邸,九灵元圣禁区红山。 大隋习惯了这个年轻的名字,他的敌人很多,朋友也很多,而如何评判一个人给世人留下来的记忆有多深刻……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他死去。 当你开始死去,全世界都怀念你。 就像是徐藏。 徐藏死讯宣布的那一天,大隋的所有圣山,所有大势力,全都前往蜀山前来吊唁。 恩怨抛开,化为云烟。 在宁奕身死道消之后,一切的真相被太子封锁在天都太清阁内静待时光生尘,于是无人知晓天都政变究竟生了什么……但毫无疑问蜀山小师叔成为了这场政变的牺牲者。 那个时候,大家才恍然,原来“宁奕”也是一个相当惊艳的人。 他给这世上留下了许多的刻痕。 宁奕跟在徐藏屁股后面学习剑术的时候,学到了一个浅显的道理,只要你用力的在这人间走一趟,那么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一点什么。 于是他竭尽全力的走了一趟。 也确实留下了很多……在天都政变之前,已经有人说宁奕会是徐藏之后最惊艳的剑修,宁奕会成为和曹叶洛长生一样的大隋骄傲,宁奕会如何如何,然而在那场风暴之后,一切的赞美声音都消散了,死去元知万事空,零零散散留下来的,还剩下东境一些鬼修戏谑的嘲讽。 “蜀山小师叔,历代都是短命鬼。” 火焰燃烧,熄灭。 但留下了余烬。 死灰可以复燃。 上一位蜀山小师叔……徐藏,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所有人都渴望“奇迹”。 在这个时候,宁奕就不再是宁奕,一个平凡或者伟大,平庸或者天才的人。 在逝去的几年里,他逐渐变成了一种精神象征。 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 或许是徐藏把影响力,遗传到了他的身上……或许他在天都短短时间内做的事情开始酵,书院和道宗的声音不断扩散,或许是,他本身就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 种种原因,造就了这一幕。 现在北境将军府的铁骑,诸多圣山的剑修,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接他回家。 而是见证。 …… …… “来的人很多。” 紫凰妖圣望向穹顶,浩浩荡荡的飞剑,铺天盖地。 她平静说了这一句话,然后遗憾的说道:“但再多人,都得死。” 灰之地界,很久没有迸出如此浩大的战争了……以往的摩擦,都是将军府的铁骑与凤鸣山的妖修交撞,在凤鸣山破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灰之地界虽然热闹,却从不会“倾塌”,妖族和大隋之间的角力,再是用力,都不会使两者之间的天平动摇。 蛰伏在人族北境的那座长城,如长眠巨兽,只要不开城门,便永远不会迎来那一日。 真正的战争。 妖族的东妖域,龙皇殿两大势力,共执牛耳。 在凤鸣山破之后,双方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原因很简单……龙皇殿和东妖域的大人物,在推演之后,便勒令放行沉渊君铁骑。 只要凿不破灰界……等到归途,便是爆之时。 这只铁骑踏入越深,归途越难。 龙皇殿,东妖域,早已有了后手。 请君入瓮。 等的便是此时。 “那可未必。” 酒泉子望向女子妖圣背后,那座模糊如山水画的小衍山界,他淡淡道:“这场战争,龙皇殿,大鹏鸟,再加上灞都城,愿意出动几位妖圣……” 紫凰皱起眉头。 酒泉子一只手按下斗笠,木然道:“我大隋,一位也不会少。” 你想一口吃下来这块肉,但也要掂量一二……贪心不足蛇吞象,龙皇殿和东妖域事先埋了后手不假,但他们是否能想到,大隋会压上如此多的筹码? 话音落下。 方圆五里,土石崩离,一片爆碎开来的悬空区域,将四位涅槃都包裹起来,在这一瞬间,浮图妖圣抬起手掌,掌心那座宝塔轰然变大,直悬九天,塔底镇压而下,而酒泉子则是按住斗笠一边,将其旋转掷出,片片炸开,漫天气劲撞在宝塔之上。 雷音鼓荡。 紫凰抬起双手十指,漫天虚焰在面前数丈之外炸响,她眼前一抹漆黑,一柄墨刀已经捅了进来,摧枯拉朽砍碎火海,只身飞掠而来。 在火焰屏障之外,硬生生刺入一截刀尖。 两人僵持不下。 苏幕遮浑身黑纱翻滚,面纱脱离,露出一张白皙面颊,她平静道:“宁奕踏入灰界,一路风波,按理来说,无非是小辈相争,就算妖君截杀,我都能理解,但你好歹是位妖圣,对命星出手,是不是有些太跌份了?” 紫凰冷笑一声,浑不在意。 她根本就不在乎所谓的名声。 “关于东皇的消息……也是你传播的吧?”苏幕遮一柄墨刀压下,她忽然笑了笑,看着紫凰的神情,已然知晓了答案,“你这头小凤凰,当年血亲死在裴旻剑下,所以想让将军府血债血偿?” 提及旧事,紫凰的神情陡然狰狞起来,她不再禁锢自己的妖凰血液,衣袍翻滚,袖口滚出磅礴烈焰,将两人团团包裹,一声极戾的凤鸣就此响起。 …… …… “轰”的一声。 翻滚的,磅礴的剑气,在小衍山界上空炸开,一缕剑光,将整座剑界的屏障似乎都要捅穿,这一抹神性,引动的雷光,翻滚不下,狂风呼啸。 砸剑! 宁奕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砸剑,竟然可以引如此轰烈的动静。 就像是……整片小衍山界的规则,都认可了他的出剑。 一缕又一缕的剑气,从穹顶汇聚而来。 这是裴旻当初留下来的意志。 磅礴雷光之中,虚无缥缈的剑气飞掠而来,呼啸奔腾,化为噼啪作响的雷光,就此绵延传递,叠加在砸剑之上。 而承受这道狂暴力量的,就是赤吾妖君。 凄惨的,暴怒的朱雀长鸣,在小衍山界荡开。 赤吾妖君的面容狰狞起来,他的五官一片扭曲,光洁肌肤生出朱红色的羽毛,衣袍撕裂,血液翻飞,同时一对巨大羽翼就此展开,眉心的那座小洞天倏忽裂开,一连串的宝器在咫尺之间跌落,被他双手掷出。 古钟,大鼎,飞剑,长刀。 就像是扑向垂落浪潮的石粒,在宁奕倾尽所有的砸剑之下,一一破碎。 这怎么可能? 这是命星吗?! 赤吾妖君狂吼着抬起双手,妖君境界的磅礴妖力,以及一整条赤焰大道道境都抵压而上,他最后的底牌,那枚接近圆满的“妖珠”,在无数火焰的汇聚之下凝形,逆着剑气,轰然砸了上去。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 妖君境界的妖珠,撞在了剑气之上,他像是看到了一位红衫古朴的儒雅中年男子,在剑潮之中衣袂翻飞,面容柔和但眼神肃杀,缓缓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这枚妖珠之上,指尖点落刹那,原本完整无暇的妖珠,登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破碎纹路。 赤吾妖君尖锐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炸开。 “裴……裴旻?!” 是幻象?还是真的? 他已经无暇去分辨,这诸天剑气与雷光齐名,在他看来,这小衍山界,哪里是一处造化地,分明是十八层炼狱! “浮图误我!”赤吾妖君心底狂吼,他妖珠破碎的那一刹那,眉心金光便开始翻涌。 涅槃翎羽的力量陡然催动。 他哪里还有再打下去的念头。 漫天都是剑气禁制,这里是裴旻留下来的大杀阵,浮图妖圣说只对涅槃起效,但刚刚那道幻象,显然就是“小衍山界”对自己动了杀念! 跑! 必须要跑! 妖珠悬在空中,抵住漫天剑海,赤吾妖君闭上双眼,他听到了自己身体里裂开的声音,在这个时候,他宁愿放弃这枚妖珠,也不愿久待……只要涅槃翎羽在,他便可以逃出一缕魂魄。 递出那一剑的宁奕,神情有些惘然。 他感应到了那股冥冥之中,加持下来的力量。 熟悉而又温暖。 而比起他来,更觉得温暖的……是此刻坐在小山头上的裴丫头。 丝轻拂。 剑气如春风。 裴灵素缓缓睁开双眼,她怔怔望向穹顶,望向四周。 她找了许久,也找不到那呼唤的具体来源……但现在,她找到了。 不是某座小山,某条瀑布,不是小衍山界里的哪一处。 而是小衍山界的每一处。 自己父亲,留给自己的,是一整座“小衍山界”。 是在裴旻剑藏内栖息已久的,一座完整的领域,一座完整的小世界。 剑之世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当年红衫在,不教朱雀鸣 一座完整的剑之世界。 这便是裴旻留给女儿的“礼物”。 亦是他在灰之地界,浩荡战线之中,埋下的一粒棋子。 他当初给裴灵素留了两条路,一条是普普通通,当一个凡人,就此安然无虞的生活下去,过完一生……另外一条,则是踏上修行路,若是选择后者,那么剑藏里的秘藏,便会一层一层开启,当她修行境界提升,再提升,就能够裴旻留下来的痕迹。 那是一位父亲呕心沥血的结果。 用心良苦。 剑藏里的飞剑,都是她的。 “野火”也是她的。 裴旻,人虽逝去,却仍然陪伴在丫头身旁。 他是北境长城前所未有的强大领袖,自身修行境界攀升到了极高的地步,在那个动荡混乱的时代,仍然可以跻身两座天下前三,不仅仅是剑术,还有诸多的术法……这些,从丫头自身的资质便可以看出。 这座小衍山界,埋下了诸多剑气阵法。 裴旻显然是对阵法之道,也有所了解,才能够缔造出如此完美的一片领域。 是了……若是不了解阵法,那剑藏里的万千飞剑,团团相依的飞剑法阵,自然也不会存在。更不可能会有化繁琐为极简的“驭剑指杀”法门,一心多用,驾驭飞剑以一杀万的屠城剑术。 这座“小衍山界”,一阵风,一缕光,一片柳。 都是她的。 丫头的眉心,金灿光华飞扬,她缓缓将目光收回,望向宁奕所在的方向。 整片剑之世界,都在呼啸,都在共振。 一切的原因,都是宁奕先前递出的那一剑。 “父亲……你也,认可他了吗?” 丫头轻轻吸了一口气。 赤吾妖君在这一击“砸剑”之下,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身形暴退,一瞬间舍弃妖珠,天地轰鸣,剑气牵引,但层层浪潮却被这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妖珠挡住。 涟漪四射,却无法突破。 朱雀戾鸣声音化为一道疾射而去的箭镞。 站在山底的宁奕,并没有去追,而是若有所思回过头来,心有灵犀的望向小山头。 两人对视。 裴丫头对他微微一笑。 丫头双手扶地,缓缓站起,她的身形瞬间从山顶消失,站起身子的那一刻,便直接来到了小衍山界的边线之处。 远天,一道长虹拔地而来,硬生生止住前进之势。 长虹火焰沸腾,翻滚难耐,此刻猛地悬浮,火光如铜炉里被铁匠抡凿一锤子的剑胆,崩裂之后,展露出内里的那副人形。 赤吾妖君神情难看至极,被紫衫飘摇的裴灵素拦在面前。 他面色苍白,这是第二位人族命星,在之前他神念放开,宁奕和这女子,都只不过是命星境界的普通修为……但生在眼前的事情已经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他好歹是一位妖君! 朱雀一族,也是有着强大度天赋的一族! 转瞬之间,那女子先前还坐在山头,怎么就来到了自己面前? 他想下杀手,但灵魂深处,有一种预感告诉自己……不可动手。 赤吾妖君看着不远处,云雾缭绕的那袭紫衫,他隐约感觉到,这年轻女子,似乎被整座小衍山界所“关注”,一举一动,都缭绕着气运。 两人悬在高空之中。 “你是什么人?”赤吾妖君的喉咙有些艰涩,他死死盯住眼前的紫衫年轻女子。 浮图妖圣只告诉自己,这小衍山界之中,一男一女,命星修为,却没有交代太多……男子他知道,在妖族天下传得沸沸扬扬的“宁奕”。 这女子,看着十分眼熟,面目轮廓,竟然隐约有些像…… “大隋天下,裴灵素。” 清冷的声音响起。 赤吾瞳孔收缩。 姓裴! 他呼吸变得急促,望向前方的那袭紫衫,心中浮现出一抹绝望,小衍山界高空云雾缭绕,他感应到了无处不在的剑气,虚空紧绷如镜面,而那女子的背后,似乎有浅淡的红色光华流淌。 一位衣着古朴的红衫中年男人,缓慢凝形。 雾气散开。 他见过的……在灰之地界,未成就妖君之时。 彼时他还不够出名,在妖族的天才之中,算是最末流的那一类,也正是因此,才逃过一劫。 顶级的天才,都被那个姓裴的大隋剑仙诛灭,不仅如此,那人心狠手辣到了极点,一路摧城拔寨,剑气抖开妖族山头,劈碎湖海,所过之处,无人能挡,死在他手上的妖圣,就有三位!! 裴旻这两个字,早已经在赤吾妖君的心中留下了阴影。 裴灵素缓慢向他走来,虚空云气在她脚底铺展,成一道云梯。 看起来,赤吾不像是妖君。 她才是。 而那剃尽丝的年轻妖君,此刻肝胆俱烈,双目死死盯着紫袍女子,像是一只失措的鸟雀。 他的目光不是放在裴灵素的身上,而是放在她的背后……红色云雾凝聚出的那道中年男子虚影。 不仅仅赤吾妖君看见了。 宁奕也看见了。 站在地上的宁奕,神情凝重,他轻声喃喃道:“是裴旻大人的剑气残形吗……” 这一幕倒不是没见过。 之前在蜀山修行,羌山来挑战,小剑仙王异抱着洛长生的三把宝剑前来求战,厮杀之时,就有剑气凝形的事情生,可见此术对修为要求并不高。 主要是“剑念”。 执念要强,意志越是强大,越是能够凝聚出具态的形态。 宁奕在出剑之时,就隐约感受到了这虚无缥缈的意志,整片小衍山界,都被裴旻的剑念所笼罩,难以想象,死去十数年,一位剑修,仍然可以保留着如此强大的剑念,不随岁月而消弭。 …… …… 距离越来越近。 丫头似乎都能够听到,那年轻妖君,心脏即将跳脱胸膛的声音。 堂堂妖君,竟然如此的紧张。 胆已经吓破了。 她没有说话,每前进一步,天地之间的回音便更大一分,整片小衍山界的风云都在向着她汇聚,正如宁奕所猜测的那样……庞大的凝聚的剑念正在靠拢,而这造就的后果,就是当初缔造小衍山界的主人,形态愈凝实。 宛若真人复活。 这就是赤吾没有任何动弹的原因。 不敢动弹,不能动弹。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视线,都被那道温暖的红光所占据。 裴灵素同样放空思绪,她抬起手指,轻轻落在赤吾妖君的眉心之处,那里金光疯狂翻滚,似乎在抗拒什么。 “别乱动 。” 丫头轻柔开口,像是在对赤吾妖君说话。 也像是在对那片翎羽说话。 这道声音,代表了整片小衍山界的意志,而在声音落地之后,那片金光彻底没了动静,纤细白嫩的手指抬离之时,一片狭长的连绵的羽翎,抽丝剥茧一般,就这么被丫头,从赤吾妖君的眉心之中牵扯出来。 她握住那片金色翎羽,将其收入剑藏洞天之内。 然后平静看着赤吾妖君。 整片世界,一片沉默,如同窒息一般。 丫头背后的那袭红衫也不开口,那朦胧的意识形态徐徐凝聚,红色衣衫的衣袖边沿一片模糊,虚幻如风,时而聚拢时而摇曳。 赤吾妖君恍恍惚惚,浑浑噩噩。 直到那片金色翎羽被抽走,他才如梦初醒。 他的第二条性命! 他得以踏足小衍山界的勇气! 朱雀妖珠,在剑潮之中,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嚓”破碎声音,圆润的表面,越来越多的裂纹绽放。 收剑而立的宁奕,站在地上,静静看着剑气风暴的中心。 妖珠破碎,命不久矣。 一切的结局都已经注定……而在小衍山界的领域之中,依靠裴旻残留的剑念,抹杀一位妖君,竟是如此的轻松。 就像是吃饭,喝茶一样简单。 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赤吾妖君的面目陡然狰狞起来,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巨大的妖灵体态撑破衣袍,轰隆隆的罡风破裂,这尊朱雀妖身毫无预兆的释放,挤破了一座较为狭窄的小山头,土石横飞,它扬起头颅,眼眶流下了两行血泪,抬盯住穹顶。 无数虚炎随风汇聚,在它的喉咙里缭绕积蓄。 下一刻,这漫天虚炎将会开花,在这小衍山界之内,竭尽所能的焚烧。 只可惜,裴灵素背后的那一抹红衫,瞬间原地消失,来到了巨大朱雀真身的眉心之处,悬浮在罡风之中,红衫中年男子,轻轻一根手指点落。 “嗡——”的一声。 整片小衍山界的安静,像是“声音”这件东西,被规则清空了。 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个瞬间。 赤吾妖君瞳孔一片愕然,困惑,还有不解……他的喉咙里,与生俱来的虚炎之力,在此刻变得空空荡荡,唯有狂风还在呜咽。 那根手指落在它的眉心。 很久之前,扫荡妖族的那位大隋剑仙,声音熟悉,烙入心底。 “在这里,不许有其他的火。” 赤吾的身子猛地一颤,那尊巨大的朱雀妖身,在震颤之后,向下坠跌,轰隆隆的剑气浪潮自内而外的倾塌,浓缩,那枚朱雀妖珠刹那湮灭,化为飞旋炸开的尘埃。 妖潮崩溃。 生灵大灭。 剑气肆虐狂风席卷,而天地之中,裴灵素艰难前行,她看着那道红衫身影原先悬浮的地方,此时一切已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剩下。 唯独悬着一柄孤零零的飞剑。 自己腰间当做“钓物”悬挂的生锈古剑,不知何时自行掠出。 丫头双手伸出,缓缓接过古剑,锈迹脱落,尘尽光生,整片小衍山界一缕天光垂落,剑之世界的意志和气运尽数奔向她一人。 小衍山界,唯有一剑。 野火。 在这里,只有这缕火,可以燃烧。 第一百六十五章 天海楼 裴旻的剑念,存在的时间,有些不可思议。 太长久了。 十数年来,埋藏在灰之地界,于灰雾和尘埃之中蛰浅。 今朝奋起,仍然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一位修行者,想要成为“剑修”,要的一步,就是凝聚出自己的“剑念”,这是无法被记载在书页上的必经之路,没有人知道剑念到底是什么,又该如何去定义……一般来说,宗门内的长辈,会极有耐心的教导后生,握住剑,然后感受剑。 天赋异禀的人,在握住剑的那一刻,气势都会改变。 一口剑气,千年不朽。 这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事情,除却裴旻之外,历史上也有其他大修行者,剑念强大到时间无法抹去。 比如白鹿洞书院当年的“剑器近”。 整片“小衍山界”,因为这口剑气,也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紫霞自地面涌起,阵阵霞光和剑气齐飞。 双手捧住“野火”的丫头,轻轻吸了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能感受到“圆满”。 “野火”这件被埋在珞珈山衣冠冢内的先天灵宝,曾被誉为杀力最强的飞剑宝器。 但隐隐约约,似乎缺少了什么。 就是这一缕剑念。 “大造化……” 宁奕的神情有些恍惚,他欣慰的笑了笑,剑潮汹涌澎湃,朱雀妖珠破碎,磅礴的妖力还没有荡开,便被剑气吞噬,他的山字卷飞掠而出,“饥渴”的扫荡着赤吾妖君身死道消之后的残留,同时一整座剑气洞天都破碎开来,内里的物事稀里哗啦散落,都被宁奕挥袖收下。 裴旻大人留给丫头一整座“小衍山界”。 放在两座天下,这都是一个极其珍贵的宝物,这片完整的剑之世界,在灰界被逆天手段藏了多年,今朝展现人间。 以野火为桥梁。 接下来的事情,应当就是“炼化”了,如果炼化完成,整座“小衍山界”都可被收入剑藏之中。 “这才叫做山河万里一剑藏啊。”宁奕揉了揉面颊,他吐了一口气,笑着落在自己面前的丫头,丫头双手捧剑,神情温暖而又复杂,她手指摩挲着飞剑,沙哑着嗓子轻声道:“宁奕,我能感应到……父亲的剑念,都在这里,他从未离开过。” 宁奕眼神柔和,顺势搂过丫头靠过来的身子,轻轻拍了拍其后背。 “是啊,他……一直都在。” 心底却压抑不住的轻叹一声。 裴旻离开人间,却没有离开丫头。 那袭红衫,一直都在。 妖潮嘶鸣,剑气飞旋,宁奕微微远眺,心情有些复杂。 如今这两座天下,灰之地界,战乱不休,与当年太平形成鲜明的对比。 但使北境裴旻在……谁敢踏出凤鸣山? 思绪嘈杂。 但紧接着,穹顶便是极其沉重的一道巨响。 天幕之上,一座“琼楼玉宇”驾临,雪白楼阁雕金镶玉,凌厉杀念满溢而出,这座“琼楼”降临之时,虚空之中掠出一片金灿妖潮。 而这等气息……宁奕再是熟悉不过。 “金翅大鹏鸟。” 宁奕和丫头抬起头来,整座小衍山界的剑气都因此紊乱,丫头听到“金翅大鹏鸟”这五个字后,神情立马严肃起来,她目光死死锁在那座悬在小衍山界上空的雪白古楼之上。 裴旻留下的“小衍山界”,是一片完整的小世界,内里有着自主制定的规则,这就是山界外妖圣不敢入内的原因。 想要破开这片地界,有几种办法。 一种,是以妖潮硬生生撑破禁制,这种小世界的容纳力有限,一般来说,承载不了太多的生灵。 如今的“小衍山界”,还是无主之物。 丫头没有将其炼化。 这里的规则,自然也不能动用。 而另外一种……则是以蛮力破除,想要摧毁一座小世界,那么就是以另外一座小世界盖压下去,两座领域的对撞,强大者胜出,弱小者失败。 而那座“雪白琼楼”出现之时,虚空破碎,金色道纹弥漫,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影子从虚空之中飞出,数量如潮水的金翅大鹏鸟,展翅飞翔,纵横翱掠在灰之地界的上空。 饱含戾气的啸声迸而出! 这座“琼楼”。 是另外一座小世界。 …… …… 小衍山界外。 酒泉子的瞳孔收缩,他盯住那座突兀降临的雪白琼楼,神情有些僵硬。 他的面皮阴沉下来。 “这是……东妖域的镇域圣物‘天海楼’。” 宝塔缩小,回归浮图妖圣掌心,两位涅槃悬浮而立,风暴翻滚,嘈杂的世界中心反而是一片安静。 白袍鼓荡,浮图的神情有些感慨:“听说白长灯在天神高原吃了一个大亏,他这老家伙记仇的很,别人打他一拳,他要记恨一辈子,但我没想到,这老东西把‘天海楼’都搬出来,宁奕这是刨他们祖坟了?” 天海楼之于东妖域之意义,如“铁律”之于天都。 这件圣物,坐落在东妖域的芥子山,镇压四方,由白帝执掌,轻易绝不动用。 浮图双眼眯起。 “天海楼”如今动用了……这是经过了白帝的同意,还是说…… 有些意思。 近些日子,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妖族四处流淌。 白帝“出事”了。 到底有没有出事……其实已经不需要讨论,妖圣级别的大能心中都有了定数,重要的是,出了什么事。 他们关心的,是那位白帝……是不是还活着。 浮图妖圣,此刻并没有觉察到那位至高存在的气息。 白帝出行,妖族天下,凡流淌妖血之生灵,方圆十里,尽皆臣服。 这是血脉上的压制。 即便是他这种级别的修行者,在面对白帝时,也能感到骨子里妖血的燃烧。 一皇一帝的称号绝不是虚名,除非是龙皇驾到,否则妖族再无第二人能与白帝分庭抗礼。 而此刻,天海楼之威能,在小衍山界上空旋转。 但白帝的气息,却迟迟没有展露。 在那座雪白琼楼面前,一起破开虚空驾临的,是一老一少两道年轻身影。 白如来神情平静,注视着身下的小衍山界。 他的目光凝聚在小衍山界雾气里的那一男一女。 他的身旁,大长老白长灯,神情肃穆,衣袍狂舞,漫天雷光如银蛇,金灿大鹏鸟围绕着两人飞掠。 白如来收回目光,望向远方,大地灰暗,剑潮光华一线袭来,蜂拥的剑修,在这片地界上厮杀,整座灰之地界前所未有的沸乱。 “北境铁骑已经开始了撤退,这些飞剑剑修是来掩护他们的。”小白帝面无表情道:“沉渊君打得一手好算盘,接完人就走……将军府从未想过与妖族真正的开战。” 白长灯双袖垂落,他的面目一片空白,看不出任何的神情,无悲也无喜。 “白早休还在宁奕的手里,决不可被他带回大隋。”老人注视着身下的那片小衍山界,他的声音里带着寂灭若死的意味,“大隋的圣山,有许多直接湮灭肉身与魂魄的秘法……你妹妹若是被带回大隋,那么妖身不保,芥子山的灯盏,也留不住魂魄。” 白帝在芥子山留了一盏灯。 东妖域的皇族们,都在那盏灯里留了自己的魂火,所以行事肆无忌惮,即便死去,仍然可以迎来第二次的生命……这就是金翅大鹏鸟气焰如此嚣张的原因。 但,此刻情况不一样了。 遥隔数万里。 若是被宁奕跨越灰之地界,将白早休带回去,那盏灯盏召引“魂火”的术法,能不能奏效,还是一回事,动用了白长灯口中所谓的“湮灭”之术,牵动因果,将肉身与魂魄一起灭杀。 那么白早休在大隋身死。 芥子山的那缕魂火,也会随之消散。 白如来向下俯瞰,他目光锁定了烟尘之中的那道身影。 小白帝平静道:“我会摘下宁奕的头颅,然后……把她安全带回芥子山。” “这是裴旻留下来的‘剑之世界’。”白长灯轻声道:“但这片小世界如今尚未认主,我会以‘天海楼’,逼迫这里规则尽开,芥子山之力会加持你。” 白如来神情自若,默默攥拢双拳,他的背后展开一双巨大金灿羽翼。 天启之河一战,他与宁奕之间没有分出结果……大鹏一族的“爆血”秘术,对抗宁奕窃走的“生字卷”,最终以大长老和“元”出手告终。 那位栖息在天神高原地底的那位神秘修行者,实力强得有些离谱。 本来东妖域的这一举动,就有试探的意味,结果庇护了草原不知多少年,被龙皇和白帝勒令不许靠近的存在,仍然活着……因为一皇一帝禁令的缘故,在白长灯失手之后,东妖域就放弃了对草原的侵略。 这不是大损失。 东妖域最大的损失,就在宁奕身上。 掳走了“白早休”郡主,还取走西妖域棋盘的古书。 东妖域已经错失了太多次机会……而如今的灰界战争,是最后一次。 如果让宁奕回到大隋,那么这个年轻人在涅槃之前,都绝不会踏足妖土。 说完这些话后,白长灯双手抹了抹面颊,自眉尖划过,两缕眉须变得雪白,衣袍震荡出金铁之音。 他的肩头,迎面落下了一片雪花。 东妖域大长老,神情肃杀,体内的鲜血缓慢沸腾。 面对“元”,面对沉渊君,他都没有竭尽全力去交战……因为他心里很清楚,有些战斗,是可以避免的。 而有些战斗,是不可避免的。 譬如此时此刻。 天地间第一片雪花落下之时,一缕潜藏已久,若隐若现的“杀念”,便悄然浮现。 这缕杀念存在很久了,只不过一直没有人现。 这缕杀念的主人也存在很久了,一直坐在灰界上方的云雾里,枕风沐雪,也一直没有人现……不仅仅是宁奕,裴丫头,也包裹先行来到这里的妖族双圣,还有书院的那两位涅槃。 直到此刻,她才现身。 云气摇曳。 穹顶云雾上,一袭红袍如海藻,“红衣女童”伸了个懒腰,她微撑手肘,起身跃了下来,同时撑开大红伞,如一叶苇草,晃晃荡荡,飘飘悠悠,最终悬停在天海楼前。 她的目光望向白长灯。 然后忽略白长灯。 楚绡望向那座雪白琼楼,轻声笑了笑,道。 “天海楼挺漂亮的,要不借我玩几天?” 第一百六十六章 风雪原 “天海楼挺漂亮的,要不借我玩几天?”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问白长灯的。 但楚绡根本就不是在对白长灯说话……天海楼是东妖域的圣物,她说要借来玩玩,语气听起来有些戏谑,但事实上并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她真的想动手“借走”。 而她“讨要”的对象,自然是天海楼的主人,东妖域的主人。 那位白帝。 从灰界上方,云端跃下的楚绡,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位所谓的东妖域大长老,她的目光落在那座雪白而宏伟的仙人楼阁之上,便锁在那片小世界上。 目光一层一层掠过,直至确认一个消息…… 那里没有白帝的气息。 紫山山主有些惋惜道:“你不会真的死了吧?” 她当然不会觉得惋惜。 如果妖族的白帝真的死了,楚绡甚至会在紫山上空放烟火庆祝。 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情……与其说是嘲讽,戏谑,侮辱,不如说是试探。 正如白如来所说的,北境铁骑已经开始了撤离,长城剑修的抵达,是掩护将军府修行者的撤退,也是这场战争的序曲……大隋“声势汹涌”的背后,其实是精心设计的围魏救赵,意图所指并非是力挫妖族。 而造成这一切原因的……是裴旻的陨落。 大隋顶级战力的缺失。 红拂河内,或许还有镇得住场面的“老祖宗”,但谁也不知道皇族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太子的意志虽然没有明确传达,但已经可以看出,他对整个北境行动表示了认可……并且从红拂河搬出“酒泉子”这样的涅槃妖圣,来支持撤离。 北境许多甲士,因为这件事情,会对如今的新皇城大有改观。 毕竟这些年来,天都一直大力扶持北境铁骑,提供了极多的资源,阵法,兵器,符箓,这些军备物资背后的主人都是太子李白蛟。 圣山齐动,飞剑共出,这样一幕震撼人心的画面出现在灰界的上空,此时此刻,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心神震颤,永久记下。 这些飞剑,这些圣山剑修,是来接自己回家的。 但除了少数的寥寥几人,绝不会再有人知道……在天都皇城的东厢内,徐清焰曾经与太子有过一番对话,那位执掌天都皇权,满脸挂满笑意的年轻殿下,实际上是造就这场“凤鸣山战役”的幕后推手,他所行之事的目的,最终指向将军府的沉渊君。 他终究有一日要亲手拿下北境。 只不过如今看来……与其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便宜妖族之后拿北境问罪,不如现在的这一套“怀柔”策略,既挽回了损失,也得到了人心。 太子在棋盘上临阵变招,唯一的变数……就是妖族的反应。 这场撤离,对他而言,就是壁虎断尾,损失越小越好。 书院的涅槃,红拂河的老祖宗,还有诸多圣山的剑修,全部出动……妖族天下想要一面倒的屠杀,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但始终还是存在着,能够影响战局的因素。 譬如。 白帝。 在这场北境战争之中,有人已经登场了,而且成功吸引了大量的注意力,成为这场战争的中心。 宁奕。 还有沉渊君。 他们是这场战争的因,是起源,是狂潮追逐的方向。 还有人一直不曾登场,因为他的登场与否,意味着这一切“因”结下的“果”,是终焉,是火光的熄灭。 能造成这个效果的。 就只有两个人。 一位在北妖域,一位在东妖域。 龙皇殿的那位龙皇,不可能来到灰之地界……原因复杂,但很简单的一点,若是他准备亲身至此,哪怕只是走一个过场,那么取走老龙钟的事情,都不会交给自己麾下的两位妖圣。 剩下的,就是白帝。 即便是灞都城的那位老人,也无法像白帝一样,以一己之力,改变这场灰之地界战争的局势。 …… …… “嗖——” “嗖——” 破空的声音,在浩袤大地时而响起,带着凛冽的罡风席卷呼啸。 舒展一对金灿羽翼的火凤,眼神凌厉,锋锐遮天蔽日,切割山脉,他瞬息飞掠十数里,而那位浑身燃烧野火的北境长城新主,也跟着瞬移数十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沉渊君的“追杀”……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可以确认,这个男人在“天凰翼”的锋刃之中种下了类似“剑气丝线”的东西。 如飞雷一般,他破开虚空,沉渊君甚至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顺延动作,那道无形的剑气丝线,便会牵引他跨越此间的层层距离,来到自己面前。 这样的一门术法,从来没有在两座天下出现过。 这是一门崭新的“术”,一门媲美凤凰极的道法,而缔造这术法的……只能是沉渊君本人。 惊才绝艳的修行者。 裴旻座下的大弟子。 火凤眼神阴沉,古道那边的神念也传递过来,追截宁奕的事情,不出所料的失败了,那两个年轻人身旁,还跟着北境将军府的另外一位星君,实力同样深不可测,拦住了自己师弟,在天机泄漏之前,灞都城的杀念已经无功而返。 火凤抬起头来,他望向远方。 烟尘纷飞,云层之中,一座“渺小”的琼楼高悬沙尘之中。 “东妖域的‘天海楼’?”火凤的嘴唇有些干枯,他皱起眉头,向着那个方向瞬移而去,同时耳旁传来一声炸响,古刀撕破罡风,斩切在天凰翼面前,两片巨大锋刃羽翼收拢,如两条手臂交叠,“叮叮当当”的炸裂声音在锋刃羽翼表面响起。 火凤松开交叠拦在面前的双手,他盯住眼前的沉渊君,没好气笑道:“看来你的宁师弟,似乎遇到了一桩大麻烦。” 说话之间,他伸出手指,指向远方“小衍山界”。 那里气息沸腾满溢,而且狂暴复杂至极。 已经有涅槃境界的妖圣去了……而且不止一位。 火凤怒而讥笑道:“我感应到了三位妖圣的气息……大隋那边顶得住吗?你就真要跟我死耗着,不如去那里助助拳,就算大隋下了血本,以涅槃境拦住这几位,就不怕万一没兜住,出了什么意外,宁奕死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句话说完,沉渊君沉默了。 他的沉默,并不是在犹豫,但神情的“缄默”却不难看出来,他在考虑。 片刻之后。 沉渊君平静道:“你不想去那里。” 火凤眯起双眼。 “为什么?因为那里有你不想见到的人……我感到了另外一头凤凰的气息。”沉渊君缓缓开口,他的神情无悲也无喜,明明是在说着自己的猜测,却像是在阐述一件笃定的事实,“或许是珍稀古种之间的血脉互斥,或许……你们俩之前有过某种恩怨,无法化解,而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不要见面。” 他说完之后,继续道:“所以你不想去那里……即便你真的很想杀死宁奕,也只能放弃。而现在看来,似乎我的解决方法也很简单,灞都城大概率会放弃这次‘刺杀’,我只需要放弃对你的牵引,抽身回到那片战场,那么胜利的天平便会倾向于大隋。” 但说完之后,他摇了摇头。 “但我也不想这样做。” 沉渊君木然道:“你不用白费口舌,如果你觉得‘天海楼’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你显然不清楚,小师妹在大隋的那位师父是什么样的存在。” 火凤有些无奈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 沉渊君的脑子和拳头一样好使。 而沉渊君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则是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叫裴灵素的女子,极其低调,明明身为裴旻的女儿,妖族却没有她任何的情报。 一片空白,干干净净,就连她的画像都没有。 她在大隋……还另外拜了师父? 不怪火凤不知晓。 紫山是大隋所有圣山之中最低调的势力,没有之一,紫山山主的地界之内,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聂红绫死后,紫山便被大雾笼罩,一片凄凄凉凉,生死禁术撑起道法屏障,就连愿意来拜访山门的“好友”,也都在楚绡修行的那个时代,就死得差不多了。 裴灵素在紫山闭关修行。 除却天都政变之前,就认识丫头的那些人,根本就没有人知道,她紫山山主亲传弟子的身份。 …… …… 紫山,一代只传一人。 一人,便是一个宗门。 楚绡悬在“天海楼”前,云层震荡反复,她微微侧着头,肩头倚着那柄大红伞,伞面像是盛开了片片红花,此刻却多了些许凄凉意味……苍白的雪片不知从何飘落,在这天地之间如流星滑掠。 “白帝真不在。”她轻声叹气,伸出一根手指,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大长老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袖袍翻滚,金色杀念释放而出,只可惜瞬间就被风雪淹没。 整座“天海楼”,上空飘落无数雪花。 不多时,风雪大如席,愈骤烈,愈汹涌。 从远方来看,天地之间像是下起了一场雪瀑,在那座琼楼顶上肆虐倾泄。 “天海楼”领域的释放,被楚绡拦在了“小衍山界”的上空。 而拦住这座东妖域圣物的……是紫山遗传数千年的宝地。 风雪原。 第一百六十七章 始祖之血 当远方那座天地,风雪意境祭出的时候,火凤就明白了沉渊君的“言外之意”。 “风雪原……” 火凤轻声喃喃。 “天海楼……风雪原……”他再次重复了一遍,然后轻声笑了笑,背后双翼无声的扇动,悬浮在空中,“原来如此……紫山山主竟然还活着,算算时日,应该不多了,她快活到人族的大限了吧?” 沉渊君单手按住刀柄,简单利落道:“大限……可以突破。” 火凤眯起双眼。 人族的涅槃,寿元大限是五百年。 但这道大限,并非是最后的禁锢……只要你足够强大,那么这条命,就连老天也无法收走,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人族那位活了六百年的太宗皇帝。 大隋四境之中毫无争议的最强者。 至于妖族的白帝和龙皇,的确在妖族天下,也是无敌的存在,但在太宗即位之时,极力避免与大隋的剧烈交戈……这一点在两座天下顶级战力的眼中,都是很明确的事实。 妖族在太宗时期,极力避战。 裴旻杀了三位妖圣,白帝龙皇仍然不出面……背后深究,便是因为人族还有一位太宗。 究竟孰强孰弱……因为未曾比试,所以永远也得不到答案。 但,妖族有两位皇帝。 人族只有一位。 这便足够证明一些事情了。 …… …… 天海楼的降临,被紫山山主阻拦。 妖族这边的杀念,被大隋尽数阻拦,诸位妖圣被同阶的涅槃拦住……于是那些妖族遣出,僭越命星境界的力量,此刻像是被一张巨大的纱网拦住。 站在小衍山界内的一男一女,虽然无法看清界外生了什么。 但那一些异象,即便透过剑气禁制,也可以看清。 “那是什么?” 裴丫头皱起眉头,她死死盯着那座雪白琼楼,从降临的那一刻,这座破碎虚空的古楼, 便被自己带来了极大的威压感。 “是东妖域的圣物‘天海楼’……庇护大鹏鸟芥子山的灵宝。”宁奕眯起双眼,他行走妖族,对各大妖域的情报相当了解,这等圣物在妖族城域之中被吹上了天,据说是与“灞都城”,“九龙殿”媲美的“界类宝器”,有大鹏鸟的先祖之力加持,芥子山内,大鹏鸟厮杀几乎无敌。 而那位白帝,本身修为境界就逆天,加上“天海楼”,只需待在芥子山,无论迎战任何敌手,都是立于不败之地。 搬出“天海楼”,是为了镇杀自己? 想也不用想,是因为天启之河被“元”暴揍的原因,宁奕冷笑道:“白长灯还真是一条老狗,妖族涅槃各方显圣,唯他把整座‘天海楼’都搬了出来。” 丫头轻轻揉了揉眉心。 “师尊出手了。”她是紫山如今唯一的亲传弟子,那座天海楼降临之时,万千杀念同时垂落,按理来说,整座小衍山界,应当都会受到冲击,而如今只有命星境界的自己,在这等圣物的压迫之下,根本无从抵抗……但现如今,小衍山界的禁制仍然万分稳固。 无数雪花在山界上空,如瀑布一般冲刷那座琼楼。 杀念对撞杀念。 “是风雪原……”裴灵素微微思索,就明白了山界上空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楚绡的声音在小衍山界内,穹顶上空响起。 “丫头,炼化‘小衍山界’。” 这道声音来得相当急促。 楚绡……并没有她展露出来的那么“风轻云淡”,即便她的修行境界,可以碾压白长灯。 风雪原铺展了小衍山界上空的方圆十里。 托住那座下坠之时“缓慢”落下的雪白古楼。 而风雪之中,一双巨大的,通彻天地的金色羽翼,撕裂霜雪与凛冬,唰啦一声斩开黑暗—— 一双金灿的眸子在天海楼阁内亮起。 盏盏明灯。 这双巨大的眸子出现的刹那,楚绡的心头便“咯噔”一声,她的神情不再是之前那么“轻松”,一点一点变得凝重。 白长灯的大袍充满气机,鼓荡收缩,再复鼓荡,雪白的须沾染风雪之中,更多三分肃杀意味。 他的眉心一缕红色徐徐飘出。 这缕红色飞出眉心,开始初如混沌,其后徐徐舒展,凝化羽翼,头颅,显化成为一尊“栩栩如生”的大鹏鸟,只不过这头袖珍的大鹏鸟,并非是一片金灿,而是猩红如血。 其中蕴含的“大道威压”。 尤其是“杀”之一道,仅仅展露些许,就让虚空隐约破碎。 这道杀念,有些过“涅槃”的意味……这正是令楚绡神情凝重的原因。 大隋的诸多圣山,追溯历史,在久远的开山之处,似乎都与传说之中“不朽”有着联系,而时代更迭,不朽的故事都被掩埋,浪潮拍下,越来越多的人,不相信曾经存在过“不朽”。 若是不朽真的不朽,那么他们又怎会死去? 但许多刚刚踏上修行之路,对“不朽”坚信不疑的年轻人,却坚定相信着“不朽”的存在……他们沟通天地,汲取星辉,从凡人踏上修行,这是由零到一,化腐朽为神奇。 那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法演变,命星,星君,涅槃,不朽,这自然是存在的。 据说紫山开山之初,是有不朽存在的。 据说……妖族天下,曾经霸占“芥子山”的初代大鹏鸟,就是一位不朽。 据说大隋的光明皇帝击杀过两位不朽。 这些都是“据说”……但背后的真相,唯一的见证办法,只有“亲眼去看”。 沙哑的声音,在天海楼四周回荡。 “看到了么……”白长灯单手托着那团“红色大鹏鸟”,轻声笑道:“这是初代始祖留下的血液,一滴,虽然就只有一滴,你能敌得过么?” 楚绡笑了笑,“那也得打了再说。” 她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经意间瞥过身下。 自己的弟子在小衍山界……那片山界是裴旻留下来的宝物,若是能够炼化,也是一桩极大的造化。 “你想让她炼化山界?”白长灯冷笑一声,“痴心妄想……如来已经去了。” 楚绡眯起眼来,她握拢手中伞柄,这是6圣送给自己的伞器,此刻伞面陡然旋开,万千道纹飞掠而出,风雪原大雪飞扬,她的身影陡然消失。 “飒”的一声。 红伞力透大雪,重重戳打在白长灯的胸口,老人的体魄虽然极强,但本不该安然无事,此刻在那滴“始祖之血”的庇护之下,浑身猩红血焰燃烧,竟然硬抗一击,毫无伤。 “天海楼”猛地震颤,白长灯伸出双手,攥拢那柄大红伞的伞骨,他面色枯寂,雪白面颊的肌肤之下,有着根根猩红血蛇游曳,随时可能破开肌肤钻出,一副择人欲蚀的模样。 这始祖之血,的确极强,但却不是没有副作用。 楚绡冷冷看了一眼,这白长灯的身上,到处都是疤痕,这位老妖怪的寿命比自己还要漫长,历尽大大小小的战斗,这副金刚体魄,早已是千疮百孔。 而如今“始祖之血”加持,也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在这个年龄,强行唤出始祖之血,对身体的损伤,是永久不可弥补的。 楚绡面无表情道:“不要命的东西。” “本来……就活不了多久。”白长灯张开嘴唇,轻声笑了笑,露出一口猩红牙齿,血液翻涌,他的七窍流淌出沸腾的“气机”,只不过凝聚成实态,看起来更像是丝丝缕缕的血精,说完这句话后,他缓缓闭上双眼。 天海楼内,供奉着初代始祖的血液。 搬来“天海楼”,借用“鲜血”,这些都是极其消耗“寿元”和“力量”的事情……这件事情,只能由他来做。 “生灭”两卷被取走,是一桩大错。 而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白早休犯下的过错,会逐渐酝酿,而这件错的后果,白早休和白如来已经无法去承担,唯有作为大长老的他,付出代价,才能挽回。 世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白帝”的身上,芥子山的那间静室一直没有开启。 没有人比白长灯更清楚“白帝”的状态。 老人的神情有些麻木,他握着楚绡的伞器,体内的力量一点一点复苏……白帝大人一直没有出关,到底是出了“问题”,还是想要给自己“弥补”的机会……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他可以“挪动”天海楼的时候,就已经清晰明了了。 “杀!” 震颤胸膛,喷薄而出乎的声音,从老人的口中喝喊而出。 满头霜白之,重新回归漆黑。 白长灯双手攥住“红伞”,猛地睁开双眼,他身上的气机,在这一刻重新回归,而且节节攀升,那滴始祖之血完美融入了这副苍老的身躯之中,于是他的战力不再萎靡。 岁月风化的痕迹,在那滴血液晕开之后,被直接抹平。 天海楼前,巨大羽翼铺展开来。 风雪震颤。 一头法相数里大小的金色大鹏鸟,抖开羽翼,霸占了整片苍穹。 “白长灯”的白褪去,脊背挺直,重新回到了最年轻的那一刻。 满面神光映照,始祖血液化散,犹如天神下凡。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同阶无敌小师叔 “杀!” 一字震颤寰宇。 九天之上,如有雷破,无数落雷围绕着那道白色身影,从天海楼前落下,直奔小衍山界。 白如来的精气神都攀至巅峰,“金木水火土”五道道境初胚,此刻都展现而出,在天海楼的领域之力加持之下,这位年轻的东妖域小白帝,如一尊神祇。 小衍山界,宁奕揉了揉丫头脑袋,他抬起头来,望着穹顶。 “好好参悟‘野火’……把裴旻留下的山界炼化。”宁奕轻声开口,“北境铁骑已经开始撤离,等山界炼化,我们就离开灰界,其他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丫头抿起嘴唇,望向上方,欲言又止。 宁奕笑道:“白如来……我跟他有些旧账要算,他正好找上门来。” 他的眼神阴沉下来。 红樱的死……他可没有忘记。 当初抵达天神高原,他曾立下誓言,在离开妖族天下之前,要斩下白如来的头颅。 而且,宁奕的剑气洞天内,还囚着一位东妖域捧在手里的掌上明珠,那位白郡主在手里,就不怕小白帝不来找自己。 裴灵素沉沉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她望着宁奕,柔声道:“好……你等我炼化山界。” 掌控了山界之力,她的杀力也会大大提升,至少……能够在这场战争之中,起到一点作用。 丫头很明白现在的局势。 几位涅槃大能在苦战,自己的师尊,也在为自己而战。 她最好的选择,就是静下心来,迅把“小衍山界”炼化,收入囊中。 …… …… 妖潮肆虐,一线剑气坠落,柳十一拎着谷小雨落在灰界地面,出乎他意料的,这位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少年郎,真实战力却相当惊人,完全不匹配年龄的龙象巨力,挥舞着那柄名为“断霜”的古剑,星辉灌注之后,剑面陡然翻滚,化为一道数十丈长短,三四人合抱的粗壮剑气,轰然横扫,四面八方的妖兽在撞击之中,前赴后继,化为齑粉。 血肉横飞—— 柳十一眯起双眼,他单手抬起,两根手指捻过一缕剑气,微微侧,望向黑暗之中袭来的那抹光亮……在这场战争之中,妖族的龙皇殿,东妖域,出动了极大部分的力量。 与其说是乱战,不如说是乱中有序。 王对王,将对将。 远方一缕光华闪逝,强盛的妖气迅将他锁定,一位修行境界破开十境的大妖从妖潮之中掠出,硬生生撞向柳十一。 剑痴面无表情,弹指将那缕剑气荡开,刹那姿态,如捻花弹琴的乐师,剑气一线连绵,将那头大妖的一半肩头削去。 柳十一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再度出现之时,便是拎着谷小雨的后衣领,拽拉出数十丈,而且脚不沾地,不断以剑气击碎虚空赶路,这等术法,如今对他而言,并不难做到,但只不过相当消耗剑元。 谷小雨惘然道:“柳师叔……我们要去哪?” 四周沸乱声连绵不绝。 柳十一淡淡道:“看到最远处的那道光了吗……宁奕就在那。” 谷小雨抿起嘴唇,这个挥舞着大剑的少年,停住了其他的动作,双手攥着“断霜”,怔怔望向天地之间最耀眼的方向。 那座雪白琼楼。 风雪缭绕。 “我们接他回家,不止是你,也不止是我……我们,有很多人。”向来冷漠的柳十一,轻声而舒缓地开口,他环顾四周,笑道:“看到了吗……都在往那个方向赶。” 谷小雨猛地回过神来,他感应到了许多熟悉的气息,四面八方,从那片剑气浪潮之中涌出,大红衣袍的叶红拂,脚踏火浪的曹燃,星君境界的那些大人物则是度更快,穿梭在虚空之中,只留下片片破碎之音。 柳十一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的宁师叔,真的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人。” “有时候,我恨不得锤死他。” “但转念一想,如果他死了……那这世间,真的会变得很无趣。” 柳十一挑了挑眉:“我以为只有我这么想……但现在看来,似乎受他影响的,不止我一个。” 宁师叔……许多人盼着他死,许多人希望他活。 谷小雨低垂眉眼,他忽然笑了笑。 宁奕,的确是一个让人记忆深刻的家伙,可恶又可爱,引无数人憎恶,却又令更多人喜爱……谷小雨永远记得在很多年前,两个人在西岭大雪里的初见……自己这条命,都是宁奕给的。 那时候,他还没拜入蜀山,宁奕也不是自己的师叔。 生命中的匆匆一瞥,定下了因果。 他同样印象深刻的,还有很多年后,宁奕下山之时,对自己说的话。 “蜀山很好,我很喜欢,这里有我很重要的人。” 谷小雨知道,自己就是宁师叔眼中,那些很重要的人之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远方烟尘之中,一缕熟悉的剑光,破开山界上空的屏障,同时一道黑袍飞掠而出。 “小师叔!”谷小雨神情激动,隔着数十里,他一眼就认出飞出山界的那道身形。 哪怕只有一个背影。 哪怕隔着如此远的距离。 仍然是一眼认出! 他在蜀山小霜山打扫楼阁三年,每日对着宁奕的旧物,在“宁奕死讯”公布之后,他是蜀山弟子之中,最不能释怀的人。 宁师叔……终于出现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中,盛大登场。 …… …… 凛冽的罡风,与呼啸的剑气对撞,小衍山界的上空,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震荡,一线浪潮化为虚无,如海啸一般扩散开来。 当一切归于寂静,小衍山界的上空,就只有两道身影。 宁奕和白如来。 “天海楼”的始祖之力,丝丝缕缕垂落,白如来的瘦削身子,带着极其古老的侵略意境,他的精气神相当饱满,看起来像是一尊战仙,只要出手,便无往不胜。 而跟他比起来,另外一边,单手握剑的黑袍年轻男人,便显得有些“羸弱”。 当谷小雨那句“小师叔”喊出口的时候,悬在空中的宁奕,微微转过头来。 肉眼看不清天海楼外的“景象”,但这道呼唤,在宁奕心湖之中荡漾……让他心头一暖。 北境城头的万千飞剑,如此盛大的场面,即便是风雪原和天海楼也无法阻挡,整片灰界战争的狂潮还在蔓延。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望向白如来,笑道:“我的师门来了。” “你的师门来了,所以呢?”小白帝面无表情,“东妖域的‘天海楼’降临,象征着大鹏鸟始祖的精神意志垂落,初代始祖庇护,我自战无不胜……宁奕,今日你万劫难逃,即便你口中的师门来了,也救不了你。” 宁奕看着白如来,那片熠熠生辉的金灿面孔。 他笑着摇了摇头。 “你显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宁奕握了握手中的细雪,他无奈解释道:“我的师门来了,不仅仅有很厉害的长辈,还有很敬仰我的晚辈……蜀山晚辈来看我这位小师叔,我怎会让他们来‘救’我。” 宁奕顿了顿,笑道:“他们来看我,是来看我杀妖的……” 宁奕的声音愈气粗,而且豪壮,“我以前跟他们说过,蜀山小师叔同阶无敌。” 白如来皱起眉头。 “初代大鹏鸟战无不胜?” 宁奕冷笑道:“就算是真龙,天凰,在这个境界与我一战,也要给老子跪下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奕握紧了细雪。 握住剑的那一刻。 宁奕整个人的气势变了,不再是之前那副松松垮垮懒洋洋的姿态,他的衣袍袖口,无数气机,都化为了天地间最凌厉的剑锋。 一瞬之间,小衍山界上空,杀念平铺。 细雪剑气如长虹一般劈砍下来。 浩浩荡荡的神性,如大江大河,满溢沸腾。 这是命星境界的一剑。 也不是命星境界的一剑。 这一次,“山界”内裴旻的剑念没有随之叠加,或许是丫头此刻正在炼化剑之世界的缘故,这一剑,就是宁奕的一剑。 毫无花哨,甚至不像是剑。 更像是一根棍棒! 自天地混沌之中萌生,要打破所有的规矩,打破所有的阻拦,极尽的狂暴。 宁奕高高跃起,重重将细雪砸下。 满腹的“戾气”,顺延着剑锋倾泻而出。 白如来避无可避,躲无可躲,那片金灿若神灵的面孔,闪过苍白之意,金翅大鹏鸟的两片羽翼交叠飞出,挡在面前,化为一片极其坚固的屏障。 “咔嚓”一声,屏障在与剑气接触的刹那,出了破碎的声音。 “怎么可能?” 白如来瞳孔猛地收缩。 那股沛然莫挡的力量,从上方灌注而来,他体内的血精轰然燃烧,但双脚踩踏的虚空已经有了凹陷坍塌之趋势。 两道身影一上一下。 宁奕一剑压在白如来头顶,他睥睨万物,单手攥剑,另外一只手极其自负的背在身后。 剑锋与金翅大鹏鸟的羽翼撞在一起,不断交撞不断嗡鸣—— 一道的怒吼响彻整片灰界。 “给我,跪下!” 像是敕令,不容拒绝。 第一百六十九章 谁是真无敌? 给我,跪下!” 这道声音如滚雷一般,在灰界上空连绵回荡,甚至是距离数里之外,都能听到此音。 被恢弘声音笼罩的,这片大地上的生灵,此刻,全都抬起头来,神情煞白望向那片雪白楼宇降落的结界之处。 大雪飘飞。 一人砸剑,另外一人则是被这万钧巨力压垮。 白如来嘶吼的声音同样响起。 “宁!奕!” 他是何人? 东妖域地位最尊贵的小白帝。 横扫年轻一辈的无敌者。 整片妖族天下,天资最高的年轻天才之一。 命星境界三重天,他修行五行道境之后,已经立于第二重天,以他的资质,甚至可以越一阶挑战那些命星圆满的大修行者。 他眼睁睁看着宁奕,从十境破开命星,走到这一步。 可无论如何,宁奕只有一颗命星。 只是一重天而已! “杀!!” 细雪的剑气,被两片金灿羽翼撕开,小白帝眼眸通红,两颗赤红星辰浮现而出,这一刻,什么宝器,什么道境,全都被他抛在脑后,他所动用的,就是最纯粹的,最直接的境界上的碾压。 “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音轰然响起。 宁奕横起细雪,双脚踩住大地,磅礴的妖力迎面灌来,狂风呼啸,他抱住一颗剑心,如一座小山,扎根在大地之上,巍然不动。 神池之中,那枚“细小”的,如尘埃一般的命星,缓缓缭绕。 不曾畏惧。 两者之间,距离不过十数丈,大雪纷飞,百草狂舞,在“天海楼”前呼啸的金翅大鹏鸟,纷纷俯冲而来。 宁奕重重将细雪插在地面,伸出两只手,掌心迸剑气,直接捏住两头大鹏鸟的脖颈,一瞬之间将其捏地炸开。 “砰”的一声。 血肉横飞。 那两头东妖域的金翅大鹏鸟,境界不弱,相当于人族的后境修行者,却连宁奕的一抓之力都无法抵抗,它们引以为傲的体魄,在执剑者面前,脆弱的像是一张白纸。 金灿血雾炸开。 宁奕合十一般,收回手掌,在“山字卷”的掌控之下,这些血雾缭绕如火焰,从朱雀域莲境取出来的“地心火”,此刻随着他“缓慢”拉开掌心,浮现而出。 根本不需要宁奕开口。 漫天的赤焰,飞掠而出,这些朱雀虚炎,凝化成为赤红妖雀的形状,在方圆数里之内飞掠,一一与金翅大鹏鸟交撞,山字卷肆意汲取着灰之地界的星辉,为这虚炎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力量。 刹那之间,四面八方一片哀嚎,这些金翅大鹏鸟,出身东妖域,但境界参差不齐,像刚刚那两头“胆大包天”的后境大妖只是少数,更多的,就是刚刚开启灵智,只不过是人族初境,中境的妖灵,凭借着体魄和度,在贴身之后,可以碾压同等境界的人族修行者……只不过它们哪里是宁奕“朱雀虚炎”的对手? 在交撞的刹那,足以焚烧虚无的火焰,便附着而上。 “砰砰砰”的血雨, 在宁奕头顶上空炸响。 一团又一团的金色血雾,垂落而下,此界像是下了一小片血雨……在大隋的修行者中,宁奕是极少数的,有着以一敌多能力的人。 “山字卷”汲取天地灵气。 同时还有着好几门大规模杀伐的术法。 此刻飞剑未出,仅仅是动用了虚炎,便造就了如此一幕“凄惨”的景象。 朱雀虚炎,清开太平。 宁奕双手拢袖,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过白如来。 从天海楼虚空中飞掠而下的大鹏鸟,直接在虚炎的攻势之下炸开,受到阻力之后,这些大鹏鸟高声嘶鸣,望向自己拥簇的那位“小白帝”。 白如来面色阴沉,抬起一只手,一道金灿的“卍”字便自指尖结印,袅袅散开。 那些悬浮在二人头顶的大鹏鸟,见到这枚“卍”字印记之后,拍打着羽翼,尖声长啸,不再继续俯冲,而是为他掠阵。 “单独一战。”宁奕淡淡道:“我不用剑,给你一个痛快。” 那片“卍”字印决,凝聚如小山,悬在白如来头顶。 这位小白帝杀机满溢,他缓缓攥拢双拳。 “同阶一战,你真以为你无敌?” 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在姜麟眼中,宁奕是一个极危险的存在了。 一开始他还有一些不屑。 但现在,宁奕隐约成了他的心魔,天启之河一战,双方各拼手段,但可惜打到最后一刻“收戈”,不了了之。 “我会斩下你的头颅,取回我妹妹的妖身……顺便告诉那些人,谁才是两座天下年轻一辈的最强者。”白如来缓步上前,神情漠然,浑身上下迸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一般的声音,说话之间,他望向不远处。 小衍山界外。 也正是宁奕之前所说的位置。 大隋的那些修行者都抵达了这里,他们二人的这一战,引的异象,应当避不开那些大修行者的神念。 这一战,是他的证道之战! 五颗翻滚的“道珠”,在白如来额缭绕,五行道境的雏胚翻飞而出,小白帝的修为,此刻又有了跨越……与天启之河见面时候截然不同,这五条道境,已经完全被他掌控。 这是一种恐怖的进步度。 白帝的后人,东妖域寄以厚望的第一天才。 的确无愧这个名声。 “金木水火土”,这五行之中,以“金”之一道最为强盛,因为大鹏鸟的天赋缘故,这五行道境,以金字杀念为主宰,小白帝唤出五枚道珠之后,并不急着直接以道境碾压,而是将其抬高至额上空,缓慢蓄力。 两片巨大羽翼,掀地而起。 狂风过境—— 宁奕面无表情,一脚踢在插入大地的细雪剑身之上,脚尖轻轻力,将细雪踢得疾射而出,面前万千大地被两片金色羽翼犁翻,土石爆碎,轰隆隆的洪流席卷,幻化成为一尊吞食天地的大鹏鸟法相……然而在下一刻,疾射而出的细雪飞掠而出,径直撞入那头大鹏鸟的眉心之处。 “铛——” 玉石破碎,金铁交鸣。 两道身影瞬间消失,虚空之中,迸出拳拳到肉的体魄撞击之音,宁奕果真没有动用细雪,他一拳又一拳,演化千手的近身禁术,背后一尊杀意升腾的“菩萨相”铺展开来,拳脚指掌,如开堂屏风,凝而不散。 而另外一边,白如来竟然是来者不拒,通通吃下,不仅如此,而且愈战愈勇,他袖袍之间盈满风雷,背靠天海楼,这位小白帝似乎也拥有了类似“山字卷”这样的力量,无穷无尽的源力加持着他,生机滚滚而来。 这一切——都是源自于“始祖之力”。 天海楼是镇在东妖域最古老的宝器,那位初代大鹏鸟,一手开创东妖域王朝的传奇人物,横扫妖域诸敌,同一时代,未逢敌手。 鹏祖二字,在那个时代内,就是“同阶无敌”的象征。 甚至有传闻说,在“不朽”凋零的时代,鹏祖试图跨越那道不可能的门槛,成就不死不灭之身……当然最后失败了,这位惊才绝艳的东妖域老祖宗,死后,在芥子山留下了大量的道纹,还有一个无限昌盛的种族。 一代天骄,身死道消,最后的意志和遗藏,就都留在天海楼内了。 此时的这一战,白如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与“天启之河”的那一战,正好相反,天海楼上,风雪大寂,时时响起令人心悸的撞击之音,这是两位涅槃之间的战斗……风雪原的轰鸣声音愈狂躁,但那座古老楼阁却是愈平静。 涅槃之间的战斗,不入那个门槛,根本无从观看。 但……从其中的细节,并不难看出一些端倪。 在天海楼的压迫下,紫山风雪原,并不占优势。 宁奕展开千手菩萨法相,与此同时,一尊星辰巨人巍巍拔地而起。 小衍山界之外,山头林立,罡风呼啸。 白如来神情平静,放任自己的两片羽翼与“细雪”颤抖,他看到那尊法相之后,不再硬撼,而是撤身后掠。 这尊巨人的面目轮廓已经相当清晰,眼眸空洞,但其内如有万千星辰旋转,如一片澄澈星海。 宁奕开始奔跑,那尊高达数十丈如山岭一般的巨人长吼一声,与宁奕一同奔跑,而且其度并不慢,根本没有丝毫“笨重”意味,一路上“摧城拔寨”,信手拍出,一座狭窄山头直接土崩瓦解。 这两位命星之间的战斗,已然越了当前境界的上限,如“神仙打架”。 这尊星辰巨人奔向第二座山头。 白如来就悬在那里,白袍翻飞,清瘦面庞被丝丝缕缕的雷光照亮。 他的额,那五枚道境滚珠,完成了蓄力,五道光柱从珠子内直射而出,在天海楼前如五道璀璨烟火,而且长久燃烧。 光芒垂落。 宁奕皱起眉头,抬起头来。 白如来伸出一只手掌,五枚珠子缓慢合一,五道道境……被他缓慢糅合在了一起。 等待多时,便是为了此刻。 小白帝居高临下,寒声道。 “宁奕……我要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无敌。” (今天只有一章) 第一百七十章 奉太子之令 第一百七十章 五颗雷珠翻滚,糅合之后的五行道境,化为滚滚天雷,直奔宁奕。 那压顶天雷,一瞬之间,便来临至“星辰巨人”额前。 极其霸道的“天海楼”之力,蕴藏在雷霆之中,陡然炸开。 那尊巨**相,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双手捶打胸口,狠狠擂向穹霄。 雷蛇四溅—— 穹顶上空,两片金灿羽翼与细雪交缠,飞剑穿梭,金色杀念追随。 两两对撞,难分胜负。 白如来冷笑道:“宁奕,你的剑不来,还能战否?” 剑修无剑,又该如何? 宁奕抬起双手,演化大道长河,冷声道:“杀你如屠狗,根本无需用剑!” 大道长河翻滚而出。 一位白道士,盘坐宁奕后背之处,衣袍宁静如海水,神情恬淡自若,盘膝悬坐,双手按压在膝盖之上。 后台道胎。 万法演化。 大道长河与五行道境,轰然撞在一起。 …… …… “少主修行实力攀升之快,世所罕见。” 天海楼方圆二十里内,在那片巨大虚空降临之处,东妖域的大鹏鸟肆意飞掠。 两袭黑衫,悬在空中,望向宁奕和白如来交战的地方。 幽冥二老。 身为白早休的护道者,他们二人在东妖域内实力不弱,白帝麾下的妖君有十数位,单论杀力,除却那位霸绝东妖域的“极限妖君”,无人敢说能够稳胜幽冥二人。 他们二人守在这里。 率了芥子山之令,天海楼降临之时,领域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有相应的大修行者驻扎,以此来应对人族的破局者。 “单论如今杀力,不知道那位灰界战胜谪仙人的东皇……如今是不是少主的对手。”幽冥二老的另外一人眯起双眼,“东皇”的死讯,极少数的妖族高层知晓,而龙皇殿放出消息之后,所有人都尽皆知晓,东皇死于宁奕之手。 这其间究竟生了什么……具体如何,尚不可知。 但毕竟草原事变,白长灯大长老都吃了重亏,据说草原有位极粗的大腿,在那片地界庇护姓宁小子的绝对安全。 幽冥二老猜测……东皇的死,可能也跟那位大腿有关。 有那位天启之河长眠者在,即便是妖族的涅槃,也不会轻易踏足草原,更不用说东皇……虽然天才,但毕竟境界太浅,还需要成长。 不过即便如此,东皇折戟在草原,死在宁奕手上……也是一个足够震撼的消息。 宝珠山一战。 东皇打败洛长生,已经被认定是两座天下,年轻一辈的最强者。 输给宁奕。 那……宁奕岂不就是? 只是这个消息虽然由龙皇殿传出,但难免有些空穴来风,且太过震撼,实在很难让人信服……比起东皇和洛长生在宝珠山,邀请两座天下所有年轻人来观看的旷世一战,东皇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死在天神高原。 太突兀了。 东皇的强大,许多人了解的有限……就像是一位登山者,他看着眼前那座山之高,却来不及亲自去尝试挫折,那座山便已经倒了,于是很多人心中会生出一个念头……这座山,不过如此。 东皇是一座山。 但这座山塌了。 而宁奕……在世人的眼中,从来就不是一座山。 只有与他交手的敌人才会知道,宁奕的可怕之处。 他不像是一座山,更像是一株百折不挠的霜草,你可以击倒他,却永远无法击败他,他会不断爬起来,不断变得更强大。 他已经成为了妖族好几位顶级天才的心魔。 在这一点上…… 他比东皇更强大。 “嗖嗖”的两道破空声音。 幽冥二老凝起神来,他们面前燃起两扇古门,两道身影一左一右从星火门户内走出。 “要攻破东妖域的天海楼界……就要先击败你们啊。”一位神情淡然的黑袍男人,手中拎着一盏雪白的灯笼,这是莲花阁的千机术。 徐来拎着灯笼,踏出门户之后,将这盏灯笼轻轻掷出,雪白内芯铺展,四面八方的魂念掠开,而另外一边踏出门户的白中年 男人,双目浑浊,面无表情道:“我虽目盲,心却澄澈,握剑之时,大千世界尽在心底,纤毫毕现……不需要你用‘千机术’为我照明。” 徐来有些无奈,自讨了个没趣,耸了耸肩,灿烂笑道:“这几年,被老剑仙留在剑湖宫,整天憋在大雪洞天,闷都闷死了,好不容易出来透透风……实在手痒。” 幽冥二老神情阴沉,盯住这两位不之客。 齐锈单手按住剑柄。 他眼神浑浊,但却似乎能“看见”眼前之物,此刻微微抬。 徐来也随着抬。 在徐来的面前,漫天寒霜,天海楼上那两位涅槃的战斗被风雪掩盖,几乎不可见,但宁奕和白如来的厮杀,在踏入天海楼地界之后,已经可以感知。 徐来认真感知,短短几个呼吸,便由衷感叹,啧啧道:“这姓宁的小子,几年不见,竟如此之强?” 齐锈笑道:“那是……他可是我的师弟。” 徐来笑了笑,这句话说起来有些“自吹自捧”的意味,只不过如今的宁奕,的确配得上所有的赞美之词。 他微微环顾一圈,道:“圣山的那些大修行者都到了……不如比一比,谁先突破这天海楼界?” 说话之间,那破碎的千机灯笼,洋溢的剑气碎片,已经在幽冥二老的四周环绕,一条墨意纵横的老龙凝化而出,昂俯瞰,神态威压,长尾摇曳节节舒展,最终悬停归于徐来肩头之位。 齐锈叹了口气。 他淡淡道:“你再逞强都没有用……最快的,一定是师姐那个方位。” …… …… 黑白大氅穿梭虚空,度之快,比起齐锈和徐来,还要更胜一层。 千手一只手拎着温韬,这位蜀山三师叔的面容一片惨白,因为度过快的原因,临近天海楼界,他的面颊已经沾染了片片雪花。 “是风雪原……” 踏遍大隋四境的温韬,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紫山风雪原的气息。 他的面容虽然苍白,但眼神始终明亮,而且光芒愈强盛,宁奕从青山府邸归来之后,便将完整的寻龙经撰本交予他的手上……随着他的念动,经文铺展开来,字字如滚雷,竟然凝聚成实体,漫天数之不清的细小符箓围绕着二人飞掠。 这部老龙山祖宗留下来的古经文,此刻不是用来“寻龙点穴”,而是用来确认宁奕的确切方向。 “紫山山主出手了。”温韬声音带着一丝喜色,这说明丫头也在此处,正好一起带回大隋。 千手的神情却是一片凝重。 她正在急逼近风雪原与天海楼的位置,但越是接近,一股不祥便越是靠拢……陡然之间,千手的方向急转,毫无预兆地俯低身子,脚尖狠狠踩地,向着右边疾射而去,在这一瞬间,硬生生横移了数十丈。 与此同时,虚空一道炸响,一轮巨大的战斧,轰隆隆击碎虚空,蹭着她仰面俯下的面颊滑掠而过。 温韬满脸煞白,这一次是真的满脸煞白。 刚刚那瞬间,温韬被吓得魂魄都快要离体了。 那**斧,最近的时候,就距离自己的眼皮只有尺余……千手师姐金刚体魄,所向披靡,自己哪经得住这折腾? 千手拎着温韬,淡淡安慰道:“别怕,不会死。” 不会死,这算哪门子的安慰……温韬欲哭无泪,他甚至想跑路,但这里是灰界,到处都是妖君大修行者,自己的杀力可不够看,还是跟在师姐身边安全。 那**斧轰隆隆划过,无功而返。 远方阴影之中,有人轻笑一声,拍了拍手掌,似乎是为千手的临阵反应而叫好,他缓缓从那片阴翳之中走了出来,天海楼的大鹏鸟血脉之力,在他的金色法袍内翻滚,妖气之甚,几乎满溢而出。 “不愧是蜀山千手,大隋感知力最强的极限星君……刚刚这一杀,换做另外一位人族星君,应该已经身死道消了吧?” 他拍手之间,那**斧在空中呼啸兜转,猛然回旋,就这么剁入他面前的大地上,金色法袍男人一只脚踩在大斧之上,微笑道:“在下东妖域‘极意妖君’。” “人族的星君,比你想象中要强得多。” 千手面无表情,平静回应。 但事实上,这一杀,的确很强。 她只在临阵之前,才感应到了这缕杀念,这位金色法袍男人的杀机屏蔽地非常好,是因为那“天海楼”的缘故么? 金翅大鹏鸟在此地,如回归芥子山,主场作战。 温韬有些紧张,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脑海里已经开始胡思乱想……知晓师姐名号的,还敢来只身截杀……等一等,东妖域“极意妖君”。 这是一位“疑似”极限妖君的人物。 而现在的登场,显然已经证明了,他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极限妖君。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那么很可惜,你拦不住我。”千手拎着温韬,道:“哪怕我带着一股拖油瓶,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极意妖君无所谓的笑了笑,他遗憾道:“那……我若不止一个人呢?” 千手蹙起眉头。 她的后背之处,一处虚无燃烧,一辆通体漆黑,燃烧黑焰的车厢,无风自动,驶出虚无,抵达此界,那截车厢的车帘都是一片黑焰,坐在车厢内的主人声音沙哑,幽幽如鬼火,道:“龙皇殿,白骨城主。” 白骨城主……是一位已经被证实是“极限妖君”的人物,在北妖域手握一座鬼蜮城池,颇有些大隋东境韩约的意味,只不过妖族的鬼修之术,似乎与韩约的南疆术法不太一样,这白骨城主坐在车厢内,只是阴森,却并没有那么多邪煞之气。 至少他先行登场,自报家门,没有选择无声无息的“袭杀”,这一点来看,倒还算是公平敞亮,那位“极意妖君”的暗杀,便有些阴险狡诈的意味了。 温韬的额冒出了冷汗。 千手低垂眉眼,她传音入内,到师弟耳中,“等会打起来就跑……不用顾及我,即便他们多我一人,也无法压制我。” 她心中那股“阴森”感觉,并没有因为极意妖君和白骨城主的出场,而消失,相反更加强烈了。 这里,可能还有第三位“极限妖君”。 温韬抬起头,望着师姐,他咬了咬牙,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他知晓自己在此刻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累赘,只不过论逃命之术……温韬纵横大隋数十载,各大圣山墓陵徘徊,被圣山山主追杀,他自信还是能够逃出这场杀局的。 “等老子出去了,一定要去东妖域拜访那白帝祖宗的破墓……”温韬有些头皮麻,两位极限妖君的“大驾光临”,这真是极大的场面了,希望接下来他使用符箓之时,随机传送离开,不要直接闯入那些涅槃的战场。 在他深呼吸之时,千手的身旁,一道浅淡的灰色影子,在地面上涌动,凝聚成为一道人形,这道身影的出现,让千手心底那股阴森的感觉陡然消散,云开见晴。 她一直提防的那道阴森气息,此刻在雾气之中摇曳站起。 只不过……并非敌人。 那人周身包裹在雾气之中,他的袖袍之间,有着浅淡的金色光芒流淌……这是大隋皇族留下来的符箓。 大隋皇帝直接掌控三司,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神秘且低调的势力。 天宫地府。 天宫地府,负责替三司处理那些修行界的争端,天宫站在光明之处,在四境之内设立不同阙属,而地府则是蛰浅在黑暗之中,培养顶尖的杀手,替大隋皇族清除一些藏在地底的,不必要的“麻烦”。 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天宫地府的主人,当然是一手将其创立的太宗陛下,但太宗在宫内闭关不出,天宫地府的运营仍然在继续……有人其实已经有了猜测,陛下将“天宫地府”交给了某位看重的年轻人。 三位皇子? 这个消息的真相尚不得知,但“天宫地府”逐渐变得低调,而且行事神秘……在天都政变之后,地府的杀手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天宫和地府,似乎随着太宗皇帝的死亡,一同死去。 但事实上。 这是某人的一张底牌。 在东厢答应徐清焰之后,这张底牌便被太子推到了“灰界”。 这道缓慢站起身的影子,望向千手,木然道。 “地府楚江王,奉太子之令,前来助战。” …… …… (今天也是只有一章,这几天状态出了一点点问题,容我调整一下……大家觉得不够看的可以攒住,下周一开始,会进行为期一周的加更。) 第一百七十一章 初代大鹏鸟 从风雪原坠落的一片雪花,落在小衍山界的上空,炽烈的高温也无法将紫山的死寂之意消融。 这片地界,前所未有的聚集了南北两座天下,最顶级的修行者。 北境城头的飞剑,一柄一柄插落,钉入大地,铮铮作响,密密麻麻钉出“小衍山界”的轮廓,这里的每一处赤土都是战场。 在沸盈的嘶喊声中,一缕炽烈的光芒,从远方的地平线升起。 刹那之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大道长河,升起一**日,无数光华汇聚。 那处战场,只有两人。 宁奕,以及东妖域的太子爷白如来。 那位白道士的衣袂向后飘去,消融在大道长河之中,宁奕的神池内,那颗本命星辰震颤。 他抬起头来,那五行道境铺展开来,一副巨大的浩瀚虚空在头顶展现,与自己在西妖域棋盘见到的那扇虚空之门,相当相似。 这白如来,如今修为暴增,回到芥子山,是继承了其父留下的传承? 当初在西妖域棋盘,数百颗奇点棋子,生灭两卷交叠相依,门内便是这样一幅震颤人心的星空画面,甚至不难推测,这便是“白帝”的大道。 如今这缕大道气息,在白如来身上也有体现。 “就凭这,你也想镇压我?” 宁奕冷笑一声,他抬起双手,长陵的数百条大道纷飞如锁链,在面前凝聚而出,幻化成一轮初生朝阳。 大道长河轰烈沸腾。 那五行道境已经无法镇压—— 然而悬在空中的白如来,面色并没有多少变化。 他轻轻震肩,白袍之上掠出片片金灿符箓,他神情淡漠,合掌的双手缓缓拉开,其内似乎有一片空间撕裂开来。 小白帝横扫妖族天下同阶修行者,几乎从未动用法器。 他斩获的宝器,都送给了自己的妹妹白早休,一方面,是他天赋太高,体魄极强,几乎不需要宝器,遇到同阶对手,只需要一缕金色杀念便可横扫,另外一方面,则是他出身芥子山,生来便是妖中王者,眼界之高,能让他看重的宝器,太难寻觅。 而如今,这片空间随着他掌心的抬挪,撕裂的虚空之中,竟然有两缕阴阳之气汇聚,一黑一白,一开始如游鱼一般,紧接着便交融在一起,幻化成一尊古朴的“小鼎”。 “阴阳之术……”宁奕眯起双眼。 这便是白帝的“道”么? 修行五行道境的白如来,此刻展露出的第二条大道,如混沌一般,那口小鼎展露天地之间,四周的空间都极度不稳定的震颤起来,这绝不是命星境界能够触碰的东西……这是天地之间的“禁忌”。 白如来的周身,数之不清的金色符箓飞掠狂舞,这些大鹏鸟一族的秘纹狂暴释放,最终尽数掠向那口混沌古鼎之中。 他双手压掌。 那枚古鼎倏忽掠下,瞬息之间暴涨其形,化为一座磅礴“大山”,鼎面翻滚,其内如注满金色熔岩,无数妖族符纹与杀念交撞。 一整片金色海洋倾注而下。 宁奕动身而上,后天道胎演化杀法,黑色长飞舞,一身炽烈衣衫瞬间消融在金色杀念海洋之中。 生字卷! 下一刹那—— 那璀璨的金色符文,出极其震耳的轰鸣,整片杀念海洋被荡得破散开来,那口巨大混沌鼎直接将宁奕倒扣在其中,连同整片大道长河一起吞下,轰然砸在地面之上。 白如来双手掐诀,想要合鼎收回自己洞天,直接将宁奕炼化。 整片地界,安静了那么一刹。 紧接着,一道如远古大钟的撞击声音响起。 白如来的面色陡然一变,胸膛像是被人狠狠撞了一击,一口鲜血逆势涌出,硬生生被他止了下来,小白帝神情苍白,不敢置信看着那被大鼎镇压的地面。 如囚压了一头暴怒狂龙,混沌古鼎表面缭绕的黑白阴阳气,不断炸开,一口气机四处乱撞,整座大鼎的厚重鼎身,在“咚咚咚”的狂乱声音之中,凸出一道又一道的掌印,拳印。 那个人族剑修……根本就不能说是人族剑修! 他的体魄天赋,甚至比妖族天下的纯血皇种还要强大! “给我镇!镇!镇!” 白如来狂喝一声,他猛地咬破自己舌尖,挤出一滴鲜血,与那大长老白长灯一模一样,他也从天海楼中,借了一滴“始祖之血”,那滴始祖之血瞬间消融。 战力陡然增幅一截。 那口混沌大鼎死死坐定,将宁奕压在地面,一片漆黑之中,同时那些被隔着鼎身,被炸散的阴阳气,重新缭绕回拢,想要将整口大鼎带走,炼化其内的那个人类。 只可惜,下一刹那。 一道剧烈的爆炸声响,在鼎内炸起,随之一同炸开的,还有这尊牢不可破的混沌古鼎。 宁奕催动“命字卷”推演之力,找到了这口大鼎最薄弱的地方,连续数十拳,拳拳竭力,靠着生字卷修补肉身,最终直接将这口大鼎打碎。 漫天阴阳气炸开。 白如来喷出一大口鲜血,他的眼前一花,那袭黑袍打碎古鼎,已经瞬间来到自己的面前。 宁奕此刻的气势,非但没有萎靡,反而更加强盛,他与白如来不同,后者浑身炽光闪烁,如一尊下凡天神,而宁奕则是披着一身至简淳朴的黑衫,杀意内敛,更像是一尊来自地狱的魔头。 “给我死!” 宁奕一拳打出,直接将白如来的一边肩头打碎,同时双手按住小白帝身体的左右两侧,想要将其直接撕成两半! 抛却了剑术,抛却了道法,他要以妖族最原始最野蛮最粗暴的方法,为这位白帝传人送终! 痛苦的嘶吼响起。 天海楼的虚幻巨力落下,白如来体内的血液轰鸣,爆血秘术陡然开启! 小白帝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要被这个人族怪物撕扯裂开。 他直视宁奕的双眼,在这一刻,白如来的双眼变得一片金灿,没有瞳孔也没有眼白,两只眼瞳便像是两轮炽烈的太阳。 但凡对视,敌方的双眼便会被灼烧失明! 杀念沸腾,神魂贯穿砸出。 宁奕“未卜先知”一般闭上双眼,神情沉静至极,他面色近乎于冷漠,硬生生接下这一击“蓄势已久”的神魂重创! 白如来尖啸一声,趁此机会猛地抽身,同时扭转残缺的一边身子,狠狠以一击骤烈的鞭腿,扫向宁奕的头部。 宁奕已经闭上双眼,而且收拢全部的神魂去抵御术法攻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到”外面生的一切,神态自若抬起一只手掌,接下这击鞭腿,同时掌心攥拢小白帝胫骨。 “咔嚓”一声,骨骼破碎声音炸起。 白如来神情痛苦至极。 他怎么也想不通,“天海楼之力”加上“爆血”的自己,体魄竟然还是比不上这个人族小子? 凭什么? 难道金翅大鹏鸟的体魄天赋,就这么不堪么? “呼呼呼”的风声撕扯开来,宁奕单手攥住小白帝的小腿,将其当成了一条麻绳,猛地转动起来,双脚踩在地上,如一枚陀螺,白如来的额一路“破釜沉舟”凿穿地面土石,度越来越快,他耳旁的罡风声音连绵成片,几乎要将耳膜都炸碎。 他想要抓住什么,可什么都抓不住。 他想要挣脱,可那个人类的手掌像是先天灵宝一样牢不可破。 小白帝尖啸着攥拢手掌,以意念之力,将那两片与“细雪”缠斗的羽翼唤回,刺啦一声,两片与主人意念相通的金色锋翼切割而来,宁奕面无表情,直接抡圆了,将其主人对着那两片锋翼砸出—— “轰隆隆!” 一道斜着爆碎的龙卷炸开,如璀璨的烟火。 白如来被掷出之后,犁出了一道数里的沟壑,险些撞入小衍山界之内,那两片锋翼在半空之中便被撞得破碎。 这场“烟火”,还没到谢幕的时候。 宁奕掷出白如来之后,并没有就此罢手,他开始奔跑,追着那道飞掠度极快无比的龙卷,一瞬之间便来到白如来的正上面,狠狠一拳,砸在其面庞之上,将其凿入地面,连同整片大地,都打出一张升腾飞溅的蛛网! 接着便是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这里的每一拳,都跟宁奕打碎那口“混沌古鼎”一般,拳拳竭力,拳拳到肉,只不过这一次所打的,不再是那口没有温度的死物,而是一张人脸,看着那张还算俊俏的面颊,在三拳之后皮开肉绽,金刚琉璃道法破碎,宁奕的眼神里并没有丝毫同情。 他脑海里闪逝的,都是红樱被金色洪流吞没的画面。 那个叫自己宁公子的女子,被白如来杀死在西域棋盘。 如今这里的每一拳,都是替她宣泄的愤怒,还有宁奕自己的悔恨。 他最后一拳,悬在白如来的面前,那张面孔已经不成人形,骨骼都被砸碎,但浅淡,微弱的呼吸还存在……只要神念不碎,小白帝就不会死。 宁奕面无表情,死死盯住那张血肉模糊的凹陷面颊。 一滴猩红的,触目的血液,由丝丝缕缕的血丝汇聚,缓慢凝固。 那滴血液内,蕴含着一股极古老的强大威严。 宁奕一字一句阴沉道。 “初代大鹏鸟?” (只有一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举世无双 “初代大鹏鸟?” 宁奕死死盯住那团凝聚的“鲜血”,他的面前,小白帝的那张俊俏面孔,早已经被打得不成人样,血肉横飞,即便芥子山有秘术可以修复……恐怕也很难痊愈。 宁奕在刚刚下手之时,还动用了自己在长陵上观摩的一些“生死意境”,尤其是他在皇陵冰川还死过一次,复苏醒来之后,体内的一些死气残留,并没有以“生字卷”完全扫荡清除,反而留了下来当做参悟。 这些死气,会不断附着在白如来的面部骨骼内……就算能救回来,这张脸也是毁了。 只不过,宁奕已经下了杀心。 下一拳,就会直接打爆这位小白帝的头颅。 然而,那滴“鲜血”的出现,改变了如今的局势。 那滴鲜血不断扭曲,里面蛰浅的意志缓缓复苏,竟然在一滴鲜血之内,展露出一尊猩红的大鹏鸟法相……虽然袖珍,但是其内蕴含的大道威压,却是无比强盛。 “年轻人……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只“大鹏鸟”竟然开口说话了,这股威压笼罩在宁奕四周,悬而不落。 这道明显来自于远古的“意志”降临下来,宁奕没有说话,而是保持着一拳悬停,不急着落下。 静观其变。 那滴鲜血不断扭曲,那头大鹏鸟悬在白如来的面前,丝丝缕缕的血气从“一滴血”中抛散,垂落,对应到小白帝的面颊之上,竟然开始修补那张破损的面容……宁奕眯起双眼,饶有兴趣观看着这一幕,他从未见过如此手段,后天道胎在“观摩”之时,默默将这位大鹏鸟始祖的秘术记录下来。 这似乎是涉及到初始精血层次的禁忌术法。 宁奕打碎白如来的血肉。 而大鹏鸟始祖,则是并非是将其重组,而是馈赠给其更好的,完全不需要担心“不兼容”……这一组的血脉不断进化,而最完美的那一只大鹏鸟,就是始祖本人。 “有点意思……”宁奕喃喃自语,他平静注视着这一切,白如来那张凄惨至极的面孔被修补之后,五官似乎也有了变化,原先小白帝的面孔带着一些阴柔,而始祖重新修补之后……这张脸变了,细细的眉尖变成了一双剑眉,气势浑厚而威严。 这不像是白如来……而像是。 始祖本人。 “人类。” 那滴鲜血之中的意志,再一次缓缓开口:“我留在芥子山的术法,可以收拢魂魄,即便你今日‘杀’了他,他也不会死,还有‘重燃’的机会。” 宁奕道:“那我就再杀他一次。” 那滴鲜血沉默了。 始祖在芥子山留下诸多秘术,大鹏鸟的历代领袖都有着核心族人的保命手段……只不顾如今的白帝更加强大,在这始祖秘术之上更上一层楼,铸造出一盏类似“东境琉璃盏”的宝器,可以庇护更多的芥子山修行者,不过无论有没有那盏灯,像白如来这样的族人,都一定在始祖秘术的笼罩范围之内。 今天他战败,即将身死道消,就连始祖之血,都为他出面……便可以看出。 小白帝是对东妖域十分重要的一个人。 “你的确惊才绝艳,有资格称霸一个时代。”始祖的声音变得冷漠起来,“但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的声音变得冷漠,那出声音的部位,也不再只是那滴鲜血,小白帝的意识飘散,浑身的伤势都被那一滴“始祖之血”修补。 而平躺的那道人影,双目合拢,胸膛却轻轻震颤。 “始祖”已经掌控了这具身躯。 宁奕唇角翘起,冷笑一声,他早就猜到了,东妖域的老东西,没一个好鸟,这骨子里的阴险狡诈都是这位大鹏鸟始祖遗传的,一开始看似“温声细语”的求和,事实上就是在争取时间,来修补这具身躯。 “哦?”宁奕故作讶异,笑道:“你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正是……你以为你很强,但还有更强者。”那滴鲜血的意志还没有完全转化,此刻那头大鹏鸟盯着宁奕,口若莲花,“荒古时代,真龙,天凰齐出,还有鲲鹏,金乌,饕餮,麒麟,诸多纯血皇种,只要走出一头,便可以横扫妖族,年轻人,你觉得你能打得过哪一个?” “这里怎么没有金翅大鹏鸟?”宁奕微笑道:“难道你也觉得,金翅大鹏鸟不配跟他们齐名?” 那位始祖微微一怔。 他旋即冷冷道:“纯血大鹏鸟,自然能与他们齐名。” “那么……白如来的血,够不够纯呢?”宁奕有些惋惜,道:“白帝的独苗,总不能说不纯吧?说好的纯血皇种横扫无敌,我看他明显不行啊。” “还有你说的麒麟,饕餮,他们也不够看啊……”宁奕盯住那滴鲜血,戏谑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在哪,天又在哪?” 都说东妖域的初代始祖,横扫一个时代,亲手缔造了这么一个巅峰族群。 他如今站在命星境界俯瞰众人,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始祖”的厉害。 一滴血,重塑一具身子。 这一点,就远非常人可以媲美。 躺在地上的那具身躯,此刻轻轻震颤起来,白袍翻飞,这具原本破碎不堪,随时可能炸裂的身子,此刻迸出清脆如炒豆子的声音,同时那滴鲜血失去了虚无的“托载力”,一双金灿的眸子陡然睁开。 巍巍的声音从那身子主人的喉咙里响起。 “我就是最高的那座天。” 初代始祖猛地坐起身子,狠狠一拳凿向宁奕,拳风凛冽,连同虚空一同破碎。 宁奕瞳孔收缩,这位始祖的力量的确比起“小白帝”要强的太多。 仅仅是一滴鲜血,便可凝化如此力量么? 宁奕的身形陡然消失在原地,他望向原先“小白帝”所躺的位置,那里已是空空如也。 再回过头来,那位“初代始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面抵面的位置……的确是极其强悍的存在,自己的感应稍有不慎,就会错失捕捉。 小白帝的身高比宁奕要高。 这具身子,本来有些瘦削,但始祖加持之后,就连肩头都拓宽了三分,看起来颇有些当初东皇的巍峨感,就像是一座小山。 “一滴血,演化大道。”初代始祖伸出一只手,按住宁奕肩头,他平静道:“只要一滴血在,我这缕意识便不会消磨,永垂不朽。” “不朽?”宁奕极其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字眼,他仍然是微笑道:“若你真的是最高的那座天,站在我面前的,就不会是一滴血……你已经死了,留下来的,就只是一缕残缺意识罢了。” 初代始祖面无表情,冷笑道:“那又如何?一滴鲜血在,我仍然横扫同阶,举世无双。” 宁奕笑了笑。 只要一滴血在,便横扫同阶,举世无双……这句话听起来好生霸气,但只可惜。 宁奕被始祖的手掌按住,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挪动,而是缓缓伸出一条手臂,轻声开口道。 “时代变了。” 初代始祖瞳孔猛地收缩,在这一瞬间,一缕圆月弧光斩切而过,他的一整条手臂瞬间支离破碎,磅礴的金色鲜血翻滚炸开,同时一道狭长物事掠入宁奕掌心。 细雪的剑锋之上,金色的鲜血顺延剑身缓缓汇聚,最终滴落,大团大团混乱的杀念,在三尺之中被剑气清扫开来。 初代始祖长啸一声。 他神情阴沉,寒声道:“你是剑修?” 白如来唤出那滴“始祖之血”后,他的意识便已经开始苏醒,同时旁观了这一场战斗……眼前的这个人族剑修,有着近乎媲美妖族古皇种的体魄,度,感知。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竟然是一位剑修! 剑气翻滚呼啸,大团大团的鲜血想要回归那具身躯,却被剑气追上,直接绞杀湮灭。 宁奕翻转手腕,转了一个剑花。 那位大鹏鸟始祖猛地后撤,不断踏地,拉开距离,丝丝缕缕的剑气在追击之中,一一与虚空杀念对撞,然后互相炸开,如此这般掠出数十丈来,一切才太平起来。 止住退势之后,这位始祖才仔细观看宁奕……这人族剑修的身上,带着远远不属于这个境界的一样东西。 “神性”。 数量极其庞大的“神性”。 始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当时闭关,只差最后一步,那欺骗了不知多少人的“不朽”之路,想要成就永恒,几乎是一个骗局,因为没有人能够获得如此多的神性。 若已成神,又何必成神? 但这个人族小子……凭什么,为什么? 他死死盯住宁奕。 同时,宁奕也盯住了他。 宁奕皱起眉头。 不得不承认,这位大鹏鸟始祖的造化实在了得,一滴鲜血所蕴含的“生机”,甚至能够比肩,如今拥有“生字卷”的自己,断了一条手臂,在短短数个呼吸,便重新凝聚……这么推测的话,传说之中的那些传言,很有可能是真的,缔造芥子山和天海楼的大鹏鸟始祖,当初无限逼近于“不朽”境界。 宁奕看着那借用“白如来”身躯,重新还魂的初代始祖。 他抬起剑锋,指向始祖,再一次重复道:“时代变了……” 剑意翻飞。 神性鼓荡。 “横扫同阶,举世无双的,是我,不是你。” 第一百七十三章 开山始祖 空间扭转,两股漆黑长虹不断纠缠厮杀,时而合拢时而分开,他们各自的对手,分别是一个握着铁剑的瞎子,还有一位拎着纸灯笼的黑衣剑修。 齐锈持剑大开大合,剑势极其汹涌,一往无前,仿佛要将眼前的漆黑混沌全都劈开! 这是蜀山一脉独传的剑意。 不仅仅是徐藏,他也修成了这么一颗剑心,无论敌手有多强大,他持剑之时绝不会有丝毫畏缩。 徐来的那枚纸灯笼,沾染风霜之意,不断飞掠,被他高高掷出,时而破碎时而凝聚,暗合大道,其合拢分离的频率,与幽冥二老几乎同步。 这两头大妖的杀伐手段极其诡异,神出鬼没,但无论出现在哪里,第一时间都会被这盏灯笼照亮。 这是莲花阁的不传之秘。 千机术这门术法,看似平平无奇,但修行到星君境界之后,却在战斗之中有着奇效,这门术法不仅大大增强了徐来的心力,灯笼所照之处,他自身体内的剑气,也能够直接捕捉到“归处”。 徐来一心驾驭灯笼,另外一心则是驾驭飞剑,大雪洞天内冰封的飞剑齐齐掠出,数量虽然比不上裴旻留给丫头的“剑藏”,但密密麻麻也有数百之数,把把飞剑玲珑剔透,如雪花一般萤亮,成群结队蜂拥飞掠,霜寒之意将两人的头顶笼罩。 幽冥二老的神情相当难看,这两位人族星君的实力不容小觑。 两道长虹回归大地,黑雾摇曳破散,露出两张阴沉面孔。 其中一人皱起眉头,回头望向小衍山界的方向,困惑地喃喃道: “始祖?” 另外一人立马心生感应,他不敢置信抬起手掌,掌心的血液缓慢涌动,如红蛇一般在肌肤内钻来钻去,时而凸起时而凹陷,而这些血液竟然隐约指向一个方向……以他们二人的血脉强度,能够唤起这种感应的,除了白帝大人,就只有。 芥子山,天海楼内的“始祖之血”。 “少主……”幽冥二老的神情立马变了。 白如来动用了“始祖之血”! 不仅仅他们二人的神情变了,就连齐锈和徐来,也感应到了一股极强的气势在崛起……瞎子的神情先是有些惘然,然后他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他所感应到的那股气势,像是一株破开泥土的霜草,展露身姿之后便再无法抑制,指向苍天。 直至参天。 这是剑势! 是一把带着死寂气息的古剑,尘尽光生之后的觉醒! “小师弟……” 齐锈握着铁剑的手松了又握紧。 他欣慰的笑了笑,三年不见,小师弟已经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了。 虽然没有见面,但这股剑势,他再熟悉不过,在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散出的剑势,与这几乎一样。 一样的霸道,睥睨。 齐锈抬起头来,他出身蜀山,感知力自然也是极强,除了小师弟剑势的崛起,还有另外一股极其锋锐的妖力在觉醒……之前他听到幽冥二老的喃喃自语,心中已经大概明白,这一次小师弟的对手,恐怕是那滴大鹏鸟老祖宗留下来的“始祖之血”。 千手师姐曾经给自己讲道,说过“涅槃”境界的恐怖之处,正如其字,这门大境界对于“生死”有着极其清晰的认知,越是走到高处,越是接近那传说中的“不朽”境界,自身的血液,骨肉,便越是远离凡人……留下芥子山天海楼的大鹏鸟始祖,据说当初已经半只脚踏入不朽。 一滴鲜血,可以见神。 借着东妖域小白帝的身躯,便可重现当初年轻时代的巅峰之姿。 小师弟,是那位始祖的对手么? 齐锈有些紧张。 …… …… 不仅仅是齐锈和徐来所在的那一片战场。 从那位大鹏鸟始祖借着血液显圣,一缕缕的金灿光芒便溢散开来,这不仅仅是肉眼所见的“光”,更是一种妖族血液上的压制,东妖域的所有生灵都抬起头来,望向始祖所在的方向。 “始祖显灵!” “这是有大战将至吗……始祖的对手是那个姓宁的人族剑修!” 一道道惊骇的声音从天海楼笼罩的地域上响起,与这些妖族一样震惊的,还有北境城头飞掠而来的那些飞剑剑修。 东妖域的大鹏鸟始祖借血显灵,要镇压宁奕。 那股从地面升腾的剑势,狂野而又睥睨,直冲云霄。 一袭红袍,穿梭在妖潮之中,腰间长剑甚至没有出鞘,她一脚踏地,身形轻盈如苇草,犹如疾射的利箭,瞬间掠过一片妖潮。 叶红拂奔跑在灰之地界的大地之上,她的神情一如往常的冷漠,这场战场如今沸乱到了极点,那些妖族的年轻天才,根本就没有人敢来拦她……在这片地界,谁人不知珞珈叶红拂的大名,这是与妖族姜白齐名的人族剑道天才,同阶之中,根本无人会来触她眉头。 她陡然停住身子。 望向那股剑势崛起的方向。 珞珈山的小山主,神情一怔,她的指尖不自主掐入掌心之中,这股剑势的气息……让她想到了很多年前那位姓徐的剑修,这两道剑势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但也有所不同。 徐藏的剑,是一种孤绝,还带着死气。 但宁奕的剑,同样凌厉,却……带着生机,还有一种无法掩盖的,唯我独尊的睥睨霸道。 …… …… 剑锋直至大鹏鸟。 宁奕陡然劈砍而下,一道半圆形的巨大剑气弧线从面前脱胎而出,整片地面都破碎开来,剑气所过之处,直接犁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米粒之辈,也放光华?” 那位始祖仰天长啸,浑身白袍炸开,露出上半身金灿如菩萨金刚的体魄,他根本没有要躲闪的意味,抬起双手,竟然要硬生生去夹住那道璀璨剑芒。 荒古时代,大鹏鸟的肉身体魄举世无双,他作为横扫一个时代的“无敌者”,无论是道法,神魂,还是体魄,都不曾输给任何人。 宁奕是剑修。 剑修最强是杀力。 那他便要硬撼剑修的杀念之剑! 磅礴剑芒碾压而过,那炽烈的神性光华,竟然真的被一道阻力所拦住,东妖域始祖的丝被狂风吹拂乱飞,每根丝之中都有着浓郁的神性流淌……很难想象,这位始祖在天海楼内留下来的那滴精血,仅仅是一滴精血,就蕴含着如此浓郁的神性! 宁奕眯起双眼。 大鹏鸟始祖的胸膛鼓荡,他双手合十,中间隔着一道数尺大小的“天堑”,狂暴的神性剑气在掌心不断乱炸,可以看到,他的掌心体魄不断炸出金刚碎片,片片如金瓷一般。 剑气过境的刹那,炽光便将始祖淹没—— 无人看见。 这位芥子山始祖,在双手触碰剑气的刹那,神情便陡然剧变,但双脚硬生生踩住大地,不曾后退。 “轰隆隆——” 这道庞大剑气,像是触碰到了世界的边缘,不能再前进一步,于是就在这片镜面上逐渐熄灭,无数烟尘鼓荡,一片尘埃之中,世界似乎都寂静下来。 宁奕站在远方,他的神情有些微妙,这是执剑者的神性剑气,第一次被人硬生生接了下来……而且还是徒手,不得不承认,那位大鹏鸟始祖年轻时候真的强大绝伦,远同辈。 一滴鲜血演化的命星修为,不知有没有完美复制当初的巅峰。 但这一滴血,确实足够横扫这个境界。 烟尘之中,一道身影缓慢走出。 金翅大鹏鸟的始祖,神情平静而冷漠,背负双手,身上看起来似乎连一丝伤势也无,只是气息“稍稍”有些紊乱。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笑道:“区区剑修,不过如此。” 背负在背后的双手,已经不受控制的颤抖,尤其是指尖,血肉模糊,一片凄惨。 在他说话之时,血液里的神性疯狂涌动,笼罩在双手掌心,之前硬撼宁奕剑气的那个部位……这些神性带着极其强大的治愈之力,想要把破坏的部位修补回来。 但他的神情很快僵硬起来。 这是什么剑气……竟然无法修补? 往常伤势,他运转神性,数个呼吸便可痊愈,而这剑伤,修补度极其缓慢,直至如今也只修补了一半! 这个人族剑修是什么怪胎? 宁奕此刻,?同样神情阴沉,他的双眼一刻不眨,死死盯着那位恢复年轻之姿的大鹏鸟始祖。 他实在很难相信,这世上真的有这种造化的命星人物,徒手接剑,体魄不损。 今日,由这位始祖的实力便可看出……那么荒古时代的那些大能,各自霸绝一个时代的古皇,全部都是逆天人物。 他的神念扫荡一圈,想要一窥究竟。 但那位始祖的周身笼罩着一层凛冽罡气,即便是自己的神念也无法侵入三尺范围。 然后宁奕的眼神忽然凝了凝。 他瞥见那始祖背负在后的双手,看似八风不动稳如泰山,但有一滴金灿的鲜血,徐徐凝聚,“啪嗒”一声滑落而下。 宁奕好歹松了口气。 他皮笑肉不笑的恭维道:“不愧是开山始祖,佩服佩服。” 东妖域一脉,行事风格极其霸道,而且极要面子。 宁奕现在终于知道,这一脉的风格,到底从谁身上延续而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巅峰对决 随着宁奕戏谑的话音落地—— “啪嗒”一声,金色血液从颤抖的指尖滴落,坠在地面,破碎开来。 年轻始祖的面色十分难看。 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族剑修的杀力,竟然如此之高。 而且这道剑气,极其古怪,重创自己肌肤骨肉之后,带着“灭杀”之意味。 就连自身神性,也很难修补。 他大吼一声,开始奔跑,同时抬起双手,璀璨金光涌上,将双拳笼罩,被执剑者剑气重创的双手十指,此刻只剩下十根模糊的指骨,但血气凌虐之余,一股极其强悍的杀念汹涌而去,将宁奕锁定。 大鹏鸟始祖双手演化东妖域原始秘术。 那宁奕无比熟悉的“卍”字印,浮现在他眉心,气吞山河一般,一头庞大的金色大鹏鸟在其背后展化。 “荒古顶级战力……” 宁奕深吸一口气,攥拢细雪,悍然迎上,剑气劈砍,那头大鹏鸟的身躯陡然一颤。 以杀对杀! 万千杀念,在这一刻如细雨入湖,宁奕不躲也不闪,他的黑色衣衫,原本平静,此刻溅起万千“涟漪”,凛冽的气机,顷刻间便撕碎宁奕体表的那层剑气。 这缕从荒古袭来的杀念,瞬间侵入肺腑之中。 宁奕喉咙里出一声闷哼,面色陡然苍白,但紧接着,眉心的“生字卷”便旋即亮起。 光芒大盛。 “这是什么?”大鹏鸟始祖的神情也变了,他瞳孔收缩,能够感应到,自己的杀念,在侵入这个人族剑修体魄之内,竟然被磅礴的洪流席卷,就此湮灭! 宁奕陡然睁开双眼,眼神灼灼如大日。 他喝声道:“破!” 在这一刻,他的漆黑衣衫,涌出密密麻麻的金色“水珠”,这每一颗都是杀念汇聚,这些水珠被生字卷“渗出”衣衫,随着宁奕抖肩,被直接弹飞,漫天杀念水幕爆碎开来。 轰隆隆。 飞沙走石。 天昏地暗。 宁奕持剑前行,欺身而入,剑势大开大合,与那位年轻始祖撞击在一起,那位大鹏鸟始祖的体魄如万年玄铁一般,细雪砍在其上,无数秘纹蜂拥而出,硬生生拦截而下,迸溅出金灿的光火! 两人如龙蛇一般纠缠,6地起伏,神性与妖力齐飞。 大鹏鸟始祖,一拳如炮弹般,捶在宁奕肩头。 血肉横飞。 宁奕胸膛闷哼一声,到了他们这种级别的互拼,单论体魄,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高下”可分,谁都抵抗不住对方的攻势,只能以意志力支撑,而无论是宁奕,还是那位大鹏鸟始祖,身上都背负着“圣愈”功效的神术。 宁奕一剑刺穿年轻始祖的胸口,剑气回转,他浑身被生字卷的璀璨金光包裹,一剑刺穿前胸从后背穿出,带出一抹金色血珠,同时双手攥拢剑柄,一剑穿插至底后,双手几乎触碰到那位始祖的胸口。 宁奕一击肩撞,之前被一拳打碎的那块肩头血肉,在生字卷神术的修补之下,金光翻涌,狠狠撞在大鹏鸟始祖的身躯之上,借此势头,两人就这么拔地掠出,宁奕以肩头抵住对方,化为一道长虹。 一路飞掠十数里,拦路撞碎两座小山头,大鹏鸟始祖高声怒吼长啸,两只手掌演化东妖域原始秘法,对准宁奕的后背,浑身,疯狂拍打而下—— 这就是意志力的对撞! 宁奕神情苍白,但眼中的狠戾,却丝毫不曾消减。 大道长河在周身三尺之内,回转涡旋,同时一道道意境展化,浮现而出,硬抗那位大鹏鸟始祖的体魄拳术。 大道雷音如屏障,瞬间被那位始祖拍碎。 大鹏鸟始祖的胸口肌肤,已经开始了寂灭。 神性与神性之间的对撞……他无法修补自身伤势的原因,是因为宁奕所动用的那股杀力,与他自身的力量,属于同一个层次。 两人之间的战斗,已经吸引了极大的注意力。 天海楼,风雪飘摇。 厮杀之中,剑修的目光纷纷望向那道拔地而起的璀璨金光。 “东妖域始祖出手了……但那道金光是什么?” “是剑气,是宁奕……等等,宁奕在压着始祖打?” 有人觉得惘然。 尤其是那些东妖域的妖修,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看错吧……初代大鹏鸟,那位横扫无敌的东妖域祖师爷,竟然被那个人族的剑修小子压着打?! 尖锐的嘶吼声音响彻穹霄。 此刻,这两位命星境界修行者的战斗,反而比涅槃境界大能的争斗……更加让人关注。 妖族和大隋的涅槃,都是屈指可数的顶级战力,这些老怪物心底的算盘一套一套,倒悬海禁制不破,两座天下永远不可能开战,他们背后有着各自的私人利益,今日开打,也绝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天下颜面”,来搭上自己性命,最多就是争个高下。 但涅槃境界的战斗,要么是实力相距太大,直接瞬杀。 要么就得打到法宝尽出,天崩地裂,最终一方力竭,分出结局……往往后者也伴随着大能的陨落。 今日的小衍山界之争,注定不可能出现这种局面。 各方势力的6续登场,东妖域,龙皇殿,将军府,中州皇城,一张又一张底牌的展示,那些涅槃之间的露面,反而构搭了一个相当“微妙”的平衡。 但……天平总有倾斜的时候。 有时候,只需要一粒小小的棋子。 …… …… 紫色的凰火飞掠,化为漫天火线,围绕一道曼妙的女子身影旋转。 然而这足以燃烧世间规则的戾火,却无法点燃那柄漆黑墨刀。 苏幕遮横刀在前,递刀斩出,收刀而立,每一个姿态都像是幻影,又像是真实存在。 她原地巍然不动,一步都没有踏出,却又好像无处不在。 这片撕扯开来的虚空战场内,无数凰火燃烧缭绕,紫凰妖圣颇有些“狼狈”的四处闪躲,因为她无论抵达哪里,都有一把墨刀在她头顶,劈砍撩拨。 黑纱狂舞,巨刀翻飞。 紫凰妖圣眯起双眼,她无心与这位书院涅槃缠斗,她抵达这里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那姓裴的丫头,以报血仇。 但现在看来……事情的展,已经过了自己的掌控。 她望向不远处,浮图与酒泉子的战场,那里被一片黑白色浊气笼罩,暴露“小衍山界”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浮图。 而东妖域的天海楼降临之后。 这里便成为了灰之地界的主战场。 大量的修行者往这里赶来,目睹宁奕和大鹏鸟始祖的这一战,但这些剑修从北境城头掠出,其实是为了驰援将军府铁骑,现在这些铁骑大大减缓了压力。 “浮图……到底想做什么?”紫凰抿起嘴唇,她隐约觉得,浮图所图绝非小事,东妖域插手,对于龙皇殿而言不是好事,在这场乱局之中,浮图到底是看中了什么?单单只是宁奕一个人的造化? 还是……有更多的东西? 一个混乱,无序的念头,跳入了她的脑海里——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这里。 而东妖域执掌战争之后,场面并没有出现一面倒的胜势。如果北境的铁骑即将回到长城,乱局愈演愈烈,而带着天海楼落至此地的大鹏鸟一族,已经无法挽回局势……那么芥子山的那团迷雾。 是否会在今日揭开? 她望向黑白色浊气的战场,白袍浮图妖圣与酒泉子厮杀交手,观世塔如飞剑一般灵巧,不断与那枚酒壶碰撞,涅槃境界的意念厮杀,浮图的面上却仍是挂着笑意,他似乎不在意这场战斗的输赢……只是希望这一切顺延的,展下去。 哪怕天平倾斜,逐渐落在大隋那一边。 他也不在意。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凤鸣山的老龙钟已经取回,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完美达成。 他平静观看着这一切的生,直至尘埃落定的那一刻。 他是一个点火者,也是一个参与者,但更多说话,他是一个观战者。 他在等待。 等待这场战局走向最后……当东妖域拦不住北境铁骑。 那位白帝,到那个时候,还能坐得住吗? 紫凰深吸一口气。 她的面前,那柄墨刀不再追随砍来,不远处,苏幕遮抬手收刀,神情肃穆,万千虚影在这一刻齐齐破碎,整片天地,只剩下一道真身。 白鹿洞书院的院长,望向天海楼方向。 风雪飘摇,万千璀璨红光从天海楼上空垂落,滴滴精血,都是那位初代始祖铸造天海楼时候留下来的“秘藏”。 此刻,天穹如降大雨,雨珠猩红。 初代始祖,与宁奕分离开来,他的胸口被细雪捅穿,破开了一道拳头大小的窟窿,但天海楼的原始秘藏飞掠而下,将他层层包裹。 年轻始祖的背后,一双巨大的猩红骨翼,铺展开来—— 他的眼眸已是一片血红,除却瞳仁一点漆黑,再无其他的神情,双手合拢,磅礴的杀念汇聚如风暴,但却不再是纯正的金色,而是赤红如血海一般! 骨翼震颤,血海下压。 风声狂吼,像是回到了荒古年间。 天幕倒垂,海水撕裂。 这一刻,世界喧嚣而又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穹顶。 一袭黑衫,高高跃起,手中长剑劈开混沌,狠狠斩出,与那片血海杀念撞在一起——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剑破万道 血海浮沉,支离破碎。 这一缕剑光,如开天之初的光明,劈开万钧波涛,所向披靡,直接凿穿一整片汹涌血海。 东妖域引以为傲的杀念海洋,在执剑者剑气之下,脆弱如纸。 “嗤”的一声。 一缕剑气洞穿年轻始祖的胸膛。 宁奕狠狠一剑扫过,将“白如来”的头颅斩下,虽是大鹏鸟始祖还魂,但这具身子还是小白帝的。 他长啸一声,悬在小衍山界上空,沉淀已久的愤怒,在此刻淋漓尽致的爆出来—— 白如来的头颅被剑气卷着削去,与此同时,一整具身躯剧烈起伏,紧接着一蓬金灿鲜血就此炸开! 这位荒古顶级的绝世天才,在命星境界的对决之中,直接被宁奕打爆! 一片片惊呼声,在远方的妖潮之中响起。 这怎么可能? 始祖大人,怎么可能在同阶败给其他修士? 一片哗然,有些妖修的信仰都崩塌了,作为东妖域芥子山和天海楼的缔造者,大鹏鸟初代始祖一直是后代修行者的精神指引……这位始祖横扫所有敌手,打遍妖域九天十地,留下了一个辉煌传说。 今日借一滴血展现当年雄姿,也应该是横扫诸敌才对! 怎会……怎会败给区区一个人类剑修? 而宁奕仰天长啸,吼声搅动风云,天海楼下的穹顶雾气之中,逐渐凝聚成一头暴怒的雄狮,狮心王的面具被他戴上,斩碎白如来那具身子之后,宁奕的神情并没有放松,而是更加专注地凝视着虚空的不远方。 在那个方向,一缕缕的金灿血气汇聚而来,逐渐扭曲,形成一个“人形”。 大地战场上,响起了观战妖修雷鸣般的欢呼之音。 “始祖没有死!” “我就说始祖怎会败,他亲手创造了芥子山的无上神术,只要有一滴血,就能重生!” 穹顶之上。 宁奕神情阴沉,他死死盯住远方,那一团模糊的金光。 自己斩碎的“白如来”的身子,血肉横飞,但那滴天海楼内的始祖之血,却未曾磨灭,就像是那些妖修口中所说的……这位东妖域大鹏鸟始祖,自己独创了一门无上神术,滴血重生,不死不灭。 年轻始祖的身躯重新拼接,一缕缕血红气息回归,杀念极其不稳,即便有这等神术庇护,他依然受到了影响……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是守恒的,这门神术的确厉害,但真要能让他“不死不灭”,大鹏鸟一族也不会只是待在东妖域称帝。 这位始祖早就成就不朽。 而大鹏鸟一族,也早就真正意义上的制霸妖族天下。 “宁奕……”年轻始祖的身躯,一团团杀念汹涌,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体魄也是意志,此刻他的喉咙里响起低沉的声音:“很难相信,荒古之后,还会出现你这样的战力……你想要一路走下去,走到最后的顶点么?” 笼罩在大鹏鸟始祖面容上的光芒点滴消散。 他看着宁奕,道:“你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我不会让你看到明天。” 在动用“滴血重生”秘术之后,始祖身上的气息先是不断下坠,然后在跌至谷底后,开始一点一点攀升,变得更加强大。 “我之所以能横扫那个时代,是因为……杀不死我的,都将使我更加强大。”年轻始祖面无表情,转动手掌,手臂出噼里啪啦如炒豆子的声响,他冷漠道:“而我……本就是杀不死的。” “是么?” 一道低沉的笑声。 宁奕盯着那位被血雾笼罩的大鹏鸟始祖,冷笑道:“我专杀不可杀。” 他二话不说,再一次驾驭“生字卷”,“山字卷”,冲杀而去。 一整片血海,被剑气劈斩开来。 这一刻,宁奕化身成了一道披荆斩棘的圣光。 他是开天的神灵,也是布施寂灭的魔头,是万物衍生的一,也是大千世界的终点。 一把细雪,剑身剑形在光华之中湮灭,徒留下一道狭长的剑意。 这一道剑意,印证着宁奕的那颗道心。 从长陵领悟石碑,剑行侯府闭关参悟,最终建立剑之世界。 万物归化,鸿蒙混沌。 这是一剑,也是一万剑,是虚无,也是所有。 “撕啦”一声。 与之前一般,这一剑打碎万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拦,大鹏鸟始祖的杀念,在这一剑下根本无从招架,也无从抵抗。 宁奕驭剑而行,叶老先生的“逍遥游”,此刻尽情施展而出—— 天地大道,一剑远游。 瞬息之间,便穿行数里,一剑斩下! 大鹏鸟始祖长吼一声,抬起双手,想要阻拦,他的眼前满是剑气,一道璀璨的,炽热的,占据整个眼帘,整个世界的剑光,就此轰轰烈烈的落下。 一切的重生。 都迎来湮灭。 万众瞩目之下—— 这位年轻始祖的身躯,刚刚凝聚,直接又被打爆。 那些欢呼的声音,刚刚脱口,还没有落地,便被这道剑气打得湮灭,这些妖修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生的一幕,那位黑衫白剑的人族剑修,就像是一尊魔头下凡,杀力恐怖绝伦,连续两次灭杀始祖,都只不过动用一剑! 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或者归结于那位始祖的“大意”。 但连续两次…… 已经有人想起,龙皇殿传播的消息,东皇陨落在天神高原,这个消息造成轰动的同时也引来了质疑……而现在,这一幕的两次上演,打消了所有人的质疑。 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人族剑修,在命星境界,有着横贯数千年历史的无敌杀力! 宁奕抱剑穿出杀念血海,那位始祖在他身后重新炸开,化为漫天“烟火”,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细雪的剑锋疯狂震颤。 他很久没有如此酣畅淋漓的战斗了。 每一处肌肤,每一寸骨肉,每一个细胞,都深深的呼吸,两卷天书的光华肆意澎湃,血液沸腾如岩浆。 他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作为执剑者存在的意义。 杀死那些“不可杀”的。 以及……为了胜利而战斗。 执剑者的传承,那枚骨笛叶子,那座神池,那些剑道的杀伐手段……其实都只是表象,那只是辅佐一个人强大的手段,而真正的武器,不是外在,而是内心。 是剑心,是剑骨。 愈战愈勇的意志。 宁奕回过头来,他再次盯住虚空的那个方向,金色血液汇聚之处极其隐蔽,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被他的感知锁住,始祖的血液,在连续两次被打爆之后,明显已经有了颓态……那位始祖说的不错,他可以一次又一次的重生,但每一次的初生都是低谷,始祖血液的力量需要时间去弥补,重填。 度如此之快的两次“寂灭”,已经让那滴鲜血不再充盈。 看着那位凝聚身躯之后,神情明显有些苍白的大鹏鸟始祖,宁奕举起细雪,压抑住骨子里随时可能跃出来的热血,沉声道:“你活一次,我杀你一次,活十次,杀十次,无论多少次,你都逃不过我的剑……就算你有一千条命,一万条命,也不够用。” “你……一定会死。”他顿了顿,“就像是你当年无法逃脱最终大限的死亡一样。” 这句话说完。 宁奕再不开口。 黑飞舞,轻衫狂猎,细雪剑气再次击穿无边血海,将大鹏鸟始祖的身躯凿碎,这道崛起的剑势,占据了小衍山界的半片苍穹,宁奕像是一头不知疲倦的野兽,驾驭飞剑,捕捉着那一滴不断重生的金色鲜血。 战场上,东妖域那些妖修的道心,经受着剧烈的冲击,摧残,还有折磨。 在他们眼中,那位所向披靡,无所不胜的大鹏鸟始祖,一次又一次,被那个年轻的人族剑修“蹂躏”,毫无还手之力,两人的血战,完全就是一面倒的景象——东妖域的各种秘术,都被那位始祖打出,漫天金光流转,诸多禁术带着荒古气息,演化诸天异象。 宁奕只是一剑破之。 这是不讲道理的一剑,也是不讲道理的一万剑。 在年轻始祖的眼中,早已没了之前的轻松自若,他的神情苍白如纸,满是不敢置信。 杀念海洋之中,万千道法涌上,那个持剑掠行的黑衫年轻男人,一剑又劈开了自己的“大罗道图”,这所有的荒古秘术,竟然都无法抵抗他的一剑。 “为什么?!凭什么?!” 年轻始祖的喉咙里出愤怒憋屈的吼声。 他紧紧盯住宁奕。 那个黑衫剑修,背后大道长河展化,在长河之上,三尊虚影交叠重生。 神,道,剑。 三法合一。 穹顶璀璨的金光迸,这一次,那滴不断灼烧,直至最后,连米粒大小也没有的初代始祖之血,被宁奕握住,握在掌心。 不再凝聚。 这一滴鲜血,已经到了最终的消弭阶段。 宁奕面无表情,扫视一圈,当着灰之地界所有修行者的面,直接攥拢手掌。 “轰”的一声。 气浪翻滚,东妖域的天海楼一阵震颤。 寄托在白如来体内的那滴“始祖之血”,就此炸开! 命星境界一战,大鹏鸟始祖,被宁奕硬生生打得湮灭。 至于他最终的一问。 为什么这么多荒古秘术,都无法抵抗宁奕的一剑。 宁奕的衣衫缓缓恢复平静。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早就告诉你了……时代变了。” (今晚还是只有一章,明晚12点开始爆更。) 第一百七十六章 铁骑撤退,万里洪流 天海楼,风雪原。 凛冽寒风,肆虐霜雪。 两位涅槃在这里展开了一场生死厮杀,而与宁奕和白如来的那场战斗不太一样……白长灯借用的那滴始祖之血,更加强大,力量也更加绵延。 且,他搬来了整座天海楼助阵。 在这片古代圣物的加持之下,他一度取得了战局的领先和压制,而在此刻,他忽然心神不宁,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出来。 “少主?” 白袍老人猛地挥袖,震退那位举着伞器的红衣女童,他神情震惊,连退数十步,从鏖战状态之中脱出,他的眉须立马渗出殷红血色,丝丝缕缕的血光将白袍染红。 白长灯的神情有着凄惨悲苦之意。 作为他最宠溺的后辈,他自然在白如来的身上留下了大道感应……天海楼降临小衍山界的这一战,是东妖域的最后一搏,也是他和白如来的最后机会。 少主的神魂,被宁奕打得支离破碎。 虽说……还有一缕神念留在芥子山,但这样的失败,结果已然无法承受。 他喷出一大口鲜血,心神在这个消息之下,受到了重创,但这还没结束……老人抿起嘴唇,双手拢袖,指尖不住的颤抖,他动用了天海楼内的始祖之血,是为了赎罪,也是因为这具身躯命不久矣,但少主不一样,少主是东妖域未来的希望。 原生的修行之躯,在始祖之血的寄托之下,被初代的皇血改造,从来诞生了一位命星境界横扫无敌的至强者……始祖借着少主的身躯重现巅峰,这是白如来所选择的最后手段,如果他在与宁奕的生死对决之中失败,那么他放下所谓的“骄傲”,请出初代始祖,也要将这位大敌击毙。 但……横扫荒古的始祖,在命星境界的厮杀之中,也败了。 不仅仅败了,那滴“不死不灭”的始祖之血,都被宁奕湮灭。 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 白长灯怎么也不敢相信,芥子山那位从来无敌的初代始祖,竟然会在同阶对决之中失败……这对于东妖域,乃至整片妖族天下,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宁奕的出现,完全颠覆了两座天下的认知。 两座天下,曾经还在宝珠山约战。 东皇和洛长生,代表了各自最强的战力……而现在看来,宁奕才是年轻一辈之中最强的那个,东皇战胜洛长生带来的士气增幅,远远不如这次东妖域的失败。 荒古始祖都败了…… 若白长灯能修行到涅槃的至高境界,双眼看清天地气运,他恐怕都不愿意去看,在经历东皇和始祖两场对决之后,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身上气运,应该浓郁到什么程度。 这世上,确确实实有气运只说。 一路出道,横扫无敌,道心便坚若磐石,即便是天雷降临也不会有丝毫畏惧,更不用说什么心魔,什么死气,什么浩劫……若是自身修行够强,通通都只不过是齑粉罢了。 白长灯仿佛看到了人族的第二位太宗皇帝,第二个突破五百年大限的惊艳人物。 宁奕……若是一直成长下去,别说突破五百年大限。 就算是成为第二个“太乙救苦天尊”,活出八百年的世间极限寿命,也未尝不可。 而且……他还如此的年轻! 白长灯长啸一声,他抬起一只手掌,向着身下按去,登时天地变色,一枚巨大手印,从云层上空凸显,要镇压而下! 此子,决不可留。 穹顶风云聚变,大地上的宁奕,也感受到了那股剧烈的威压,那只如泰山般的手印凝聚而出,杀念磅礴而汹涌。 涅槃境界的妖圣出手要抹杀自己。 下一刹那,一柄红伞,破开云层,直接从那只巨大手印的掌背穿透,去而复返,将这枚大手印的道韵全部击碎,重归楚绡手中。 红衣女童的唇角溢出一抹鲜血,她的寿元所剩不多,修行术法又全与生死禁术有关,不敢太过放肆施展。 虽然楚绡的修行境界极高,但白长灯不惜性命的燃烧精元,只为取得这场对决的压制……于是这一架,直至目前为止,她都打得相当憋屈。 “想动宁小子……你想得太美了。”那柄红伞被她掷出,此刻重新呼啸而回,被紫山山主攥拢在掌心,红衣女童冷笑道:“想要伤害他,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但可惜的是,哪怕你借了老祖宗的力量,也不够看呢。” 楚绡很是嘲讽道:“看来你们东妖域的那位老祖宗,不够看啊。” 白长灯的脸色一阵青白。 耻辱和愤怒,如一股烈火,在胸口蔓延。 但更多的,是挫败。 命星境界的生死一战……最后的胜者是宁奕,东妖域的荒古始祖,直接被打得神魂爆碎,血液彻开。 这是赤裸裸的现实。 红伞“蓬”的一声撑开,楚绡轻轻抬手,那柄红伞不需要有人去掌握,便轻盈浮起,悬在紫山山主的头顶。 红衣女童以一只手掌背,轻轻擦拭去唇角血液,笑道:“东妖域的算盘打得可真好……如果我没有猜错,妖族的涅槃在凤鸣山应该达成了某些协议……在这场北境战争之中,拦截大隋的铁骑,杀死足够重要的人物,就是你们的目标。” 楚绡轻轻望向身下。 浮图,紫凰,正在与小衍山界,与两位书院涅槃厮杀。 “他们本该出现在沉渊君的战场……截杀沉渊君。”楚绡轻笑道:“可惜的是,龙皇殿似乎对于自身利益看得更重要。” 白长灯神情阴沉。 的确。 楚绡猜的一点也不错。 在凤鸣山破之后,妖族的大势力,顶级的涅槃,妖圣,聚在一起,开了一次会议,天机泄露之后,大家“各取所需”,龙皇殿负责截杀沉渊君,而东妖域则是收取宁奕的性命……但如今的局面,却与当初所想的完全不同。 紫凰和浮图妖圣,选择先行一步,试图截取小衍山界的造化。 这是如同滚雪球般的连环效应……东妖域和龙皇殿挤在了一起,而那位同样被视为“要狩猎目标”的沉渊君,则是无人问津。 “灞都城的火凤正在与沉渊君对弈……但他可不是为你们卖命的人。”楚绡冷笑道:“火凤随时可能抽身,灞都城离开之后,这片战场的平衡能持续多久?” 原先截杀沉渊君的紫凰,浮图,此刻都被书院托住。 “事实上……龙皇殿也一样,他们只出动了两位妖圣,想走随时可以。”楚绡看着白长灯,讥讽道:“可笑只有你东妖域,倾其所有,连天海楼都搬了过来,芥子山方圆的战力齐出……难道真是觉得,金翅大鹏鸟称霸东妖域多年,所过之处尽皆臣服,所以大隋也会乖乖俯认诛?” 白长灯的面色,愈惨白,不知是血液反噬,还是心神紊乱。 楚绡继续开口,漠然道:“你放眼看看,北境铁骑,掠至何处了?” 白长灯的双手十指,深深嵌入掌心,滚烫鲜血在高空的凛冽寒风之中汇聚滚落,瞬间就被风雪原的罡气吹成猩红冰渣。 灰之地界,山河万里。 而小衍山界的四周,那些北境城头掠来的剑修,并不恋战,一缕缕剑光,已经有些开始撤离,远方的那座巍峨长城,响起了悠扬的战鼓声音。 那深入灰之地界腹地的将军府铁骑,在这些剑修的掩护之下,劈开一条直径,翻山越海,如同滚滚洪流,已经脱离了最为危险的地带……这些剑修吸引了大量的火力,而真正在这场战争中倾注所有的,就只有东妖域。 大隋赌上了一切。 妖族的其他势力,却在最后关头抽手。 白长灯的脑海,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他只觉得自己修行如此多年,事事精明,事事算计,唯独这一件大事,却犯了最低级的错误……他竟然信任了同为妖族的自己的盟友。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盟友。 只有利益。 在荒古始祖败给宁奕之后,妖族战场的士气跌落到了谷底,在小衍山界方圆两片地界的战场中,那两位龙皇殿的妖圣,看到了这副颓势局面,神情古井无波,但心中隐约已经知晓了未来的结局……北境铁骑的撤离,已经成了必然。 紫凰望向那片小衍山界,眼中仍然有着怨憎。 但她不蠢,也不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天海楼的白长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这些大隋的剑修,全靠东妖域的妖修阻拦。 如果白长灯落败,或者沉渊君回归……局势就不一样了。 这个书院女子涅槃,现在拦不住自己。 那个时候,自己想要离开这里,就未必像如今这般轻松了。 紫凰眯起双眼,单手在袖内掐诀,紫焰缭绕,已经准备抽身离开这里。 老龙钟已经取到。 至于龙皇杀死沉渊君的授意…… 她望向不远处。 黑白之间,浊气缭绕。 浮图妖圣以观世塔不断与人族酒泉子厮杀,他神情平静,望向远方战场。 大隋的剑修,士气层层高涨,这场战争打到这里,已经有了反扑的意味……这是人心,是无数意志汇聚的气势。 是妖圣这种级别的大能者,也无法改变的……大势。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大势至 这正是浮图妖圣想要看到的。 这股大势。 大隋的胜势……妖族的败势,准确的说,是东妖域的败势。 在这场棋局之中,白长灯只做错了一件事情,就是他把整座天海楼都搬了过来,至此,东妖域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 妖族从没有想过,以有心算无心,他们会输。 白长灯也没有想过,这场灰界拦截战,最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当然想不到,天海楼降临,也无法直接压垮小衍山界,大隋的诸多圣山,会愿意放弃成见,抵达北境城头,就连中州皇城的掌权者,也愿意遣动红拂河的涅槃,为这场战争保驾护航。 他更想不到……荒古始祖,会败给宁奕。 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 这就是东妖域失败的原因……计划不如变化快,而白长灯只准备了一个计划。 全盘压上。 他没有给自己,给自己的同袍,留一条退路,而现在北境铁骑退到了足够安全的地方……自己却无路可退。 …… …… 火凤和沉渊君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们的对决也没有持续多久。 天凰翼被沉渊君种下剑意,火凤也放弃了无意义的“位移”,他认清楚了当下的情况……即便他拥有着两座天下理论上最快的极,却不可能摆脱沉渊君的追击。 而当他放弃掠行的时候,沉渊君也放弃了出手。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这么一片,距离小衍山界,不算远,也不算近的战场。 涅槃境界的神念,扩散幅度极大。 火凤和沉渊君,都能够清楚“看到”那片战场生的一切。 “有人把这一切都弄砸了。”火凤看着沉渊君,他叹了口气,道:“我不想一个人跟你打,我打不过你……但事实上,这个时候,应该有至少三位妖圣一起出现。而你会死在这里。” 沉渊君笑了笑。 “三位妖圣一起来杀我,这就是妖族原先的计划么?”他的神情仍然平静,“像是当初对付我的师父一样……以血还血,了却旧怨。” “你不如裴旻。” 火凤神情平淡,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无比欣赏沉渊君,但却从不会说谎。 “三个妖圣杀你,足够了。” 沉渊君笑了笑。 他耸了耸肩,并没有反驳,而是轻笑道:“或许吧……但不得不说,你们的计划有太多漏洞,我以为妖族杀死我的念头足够坚决。” 而眼下,站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有火凤一个人。 “呵……他们这帮蠢货,会为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的。” 火凤望向龙皇殿的那两位妖圣,冷笑讥讽道:“我很清楚,如果你活着回到大隋,以后妖族的日子会有多难熬,你现在不是裴旻,不代表……你以后不会是。” 短短的交战时间。 在火凤的心中,沉渊君的地位,已经拔高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步。 没有与沉渊君交手,就不会了解这种恐怖……这个人类的性格相当隐忍,而且低调,不像是裴旻那样高调,无敌……但可怕的,就是这股隐忍。 火凤不知道沉渊君什么时候会爆,而下一次爆到底会抵达什么境界。 下一个裴旻? 性格不同,做事风格不同……但沉渊君执掌北境将军府,如果活着回到大隋,那么他能够做到的成就,未必就不能媲美当年的北境战神。 “我灞都城,不插手灰界战事,今日失手便失手了,对我而言,没有影响。”火凤漠然道:“龙皇殿和大鹏鸟,要靠灰界战事,笼罩人心,争扯妖族天下执牛耳者的地位……这片地界的背后,是那两位妖族皇帝的意志博弈,以后你成长起来,便是他们头疼的事情,与我无关。” 沉渊君眯起双眼。 他倒是没有想到,妖族的那些大修行者,各自的心思竟然如此不一,大敌当前,仍然谋求自身利益……不过的确也是,灰之地界的战争如何爆,在两座天下的浩荡棋局面前,终究是“小鱼小虾”,光明皇帝在倒悬海布下来的不朽禁制不破,两座天下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开战,那么“灰之地界”存在的意义,本质上就是一片棋盘。 大隋的皇帝修葺长城,抵抗妖族,磨砺后辈,锤炼军队,同时攫取人心。 妖族的然势力则是通过血肉厮杀,对敌战绩,相互博弈……以此来获得地位,声名,话语权。 沉渊君恍惚之间,听到了火凤的声音。 “我看到了大势,大势已至……今日这一战,已无人可以阻拦大隋铁骑,最终的结果,是东妖域一败涂地。”火凤望向远方,浩荡洪流,那些都是眼前这男人的麾下,他本以为,大隋是收手留余力的那一方,随时准备后掠,保全力量,及时止损,但今日仔细看清局势,他才现,真正收手的,是妖族。 东妖域满盘压上,其他人无人去跟。 龙皇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只在这场战争之中做“锦上添花”之事,若是下了大雪……那么龙皇殿绝不可能“雪中送炭”,只会微笑着在大雪中,注视着自己“盟友”的死去。 现在,正是浮图妖圣和紫凰妖圣想要看到的局面吧? 火凤拍了拍衣袍灰尘,他淡淡道:“如果我没猜错,龙皇殿的那两位妖圣,已经准备抽身了,最终的结局……就是留在这里的东妖域大鹏鸟,被大隋铁骑硬生生吞掉。” 沉渊君眯起双眼。 他微微皱起眉头,并没有开口,他的背后,已经传来了响彻天际的战鼓声音。 火凤感慨道:“如果我当初的那一巴掌,动用了全部的杀力……就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了,宁奕死,你也死。” 他望向宁奕所在的方向。 那个剑修小子……在命星境界的厮杀之中,打垮了东妖域大鹏鸟始祖的精血,也打垮了这场战争的妖族人心。 如果重来一次,他会毫不犹豫,在长缺山脉追出,第一时间便动用“天凰翼”,直接将宁奕,还有姓裴的丫头,全都斩杀,不留任何后患。 一个打赢荒古顶级战力的年轻命星,未来得有多么恐怖? “可惜了……那女孩也活了下来。”火凤有些遗憾,皱眉喃喃道:“出关之前,我还推演过一二,本以为她会死在我的手上……师尊说的不错,我虽成就妖圣,却还有诸多不足,不仅仅是修行上,还有道心,决策,等等。” 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落在沉渊君耳中。 火凤并没有避讳他。 沉渊君的眉头皱的更深,他隐约有种古怪的感觉,但却说不上来。 他单手搭在刀柄之上,蓄势待,随时准备出刀。 两人之间已经沉寂的太久。 “不用再打了。”火凤挑了挑眉,淡淡道:“你不妨抽身回去,把那两位龙皇殿妖圣逼走,然后好好享受东妖域这盘残羹剩饭……白长灯虽老,但剥开血肉,骨头渣子还是有一点的,这老东西身上的宝物可不少,至少那天海楼是个好东西。” “你要走?” 沉渊君冷冷开口,“不打了?” 火凤叹了口气,在这一刻,他的神情有些古怪,眼神也变得闪避起来。 他有些敷衍道:“打不过你,我认输,下次有机会……我们老地方再打。” 下一瞬间,火凤消失在原地。 沉渊君同样消失在原地。 火凤出现在一片山谷之中,这片山谷冰封万里,雪龙翻腾,琴音滚荡,雪龙辇的辇车之上已经浮现碎裂冰纹,那方风雪玺印,其内困缚的那条蛟龙,已经被古王爷释放而出,肆意翻腾,而不远处的虚空之中,盘坐一位灰袍男子,鬓飞扬,双手十指不断捻弦,琴音如海潮一般掀飞而出。 古王爷的面色一反常态的苍白,他的唇角甚至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色,双眼死死盯住眼前的人族星君。 千觞君的神情却是一片木然,如万年寒冰,没有丝毫表情,看不出痛苦,也看不出愤怒,全部心神都放在那座古琴之上,双手十指,此刻翻飞幻化成为一片光影,但仔细去看,十指的指尖,早已经血肉模糊,整座古琴的曲调一片凄凉,相当悲壮,气势截截攀升,与那方风雪玺印艰难对撞。 这两位顶级星君的对抗,正是最艰难的角力阶段。 火凤的出现,顿时打破了平衡。 他两根手指并拢,轻轻斩切而下,风雪纠缠不休的虚无琴弦,瞬间就被凰火点燃,汹涌澎湃。 千觞君闷哼一声,古琴琴弦根根破碎,他整个人向后仰去,被一只温暖而又力的手掌按住肩头,他的眼帘映入一道金色大氅身影,单手持刀上挑,山谷上空那条雪白蛟龙,连呜咽都来不及出,瞬间便被刀罡斩去龙。 风雪玺印也出“咔嚓”一声的破碎之音。 古王爷跌坐回龙辇之上。 火凤面无表情,道:“小古。走了,回家。” “走?”古道神情阴沉,他死死盯住那弹琴男子,杀念沸腾难消,他本就是灞都城内最弑杀的妖种,纵横妖域,在妖君境界,除却那几位极限妖君,便是无敌之境,今日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本以为可以好好一战,他还准备将其慢慢玩弄,缓缓虐杀,最终大卸八块。 这就要走? 看出了自己师弟的不甘,也清楚古道的秉性,火凤叹了口气,摇头道:“到此为止吧。” 他一只手按在辇车之上,劲气迸,将自己师弟震得晕眩过去,接着背后那对天凰翼施展开来,带着雪龙辇,瞬间在山谷上空消失。 第一百七十八章 山水春风,千剑相逢 沉渊君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山谷,呜咽的寒风在山道之间回荡,千觞君的琴弦已经破碎,但弹奏震出的琴音还未消弭,随着寒风一同四处掠走,撞击在山壁之上。 冰雪交叠。 火凤的抽身,极其干脆,可能是因为出自灞都城的原因。 这一脉的修行者,行事风格极其凌厉,从不犹豫,说到做到,雷厉风行。 火凤的离开,和到来,都无比突兀。 这场袭杀之中,最致命的,其实不是龙皇殿, 也不是东妖域,恰恰就是像火凤这样的人,越是干脆利落的对手,也是难以捉摸,灞都城对于宁奕的杀念,并没有那么多的利益因素,简单而直接,但可惜的是……这中间的过程,出了一点点小的纰漏,否则后续的故事根本就不会生……一切早在长缺山,就被火凤画上句号。 对于生性谨慎,做事谋划滴水不漏的沉渊君,赢下这场“对弈”,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他平静注视着之前火凤和古道所站的地方,那对灞都城的师兄弟,此刻已经离开灰之地界。 自己在“天凰翼”内种下的剑意,随着距离的不断拉扯,而迅消减。 火凤真的没有恋战,也完全放弃了“袭杀”宁奕的那一线渺茫机会,就此回到了妖族天下。 “走了?” 一声沉闷的咳嗽,从他的身旁传来。 古琴琴弦尽碎,千觞君的眼神却没有太多的悲伤,琴弦断了可以再续,人命没了就不可再燃,灞都城的撤离,意味着将军府的布局成功奏效……一切都向着光明的方向前进。 沉渊君点了点头, 道:“剑意消弭了,他们已经回到妖族。” 千觞君沉沉吐出一口气来,他站起身子,小心翼翼将那柄破碎的古琴撞入琴匣之中,然后亲手将黑布缠绕,这柄宽大琴匣在黑布包裹之后,看起来更像是一把大剑的剑匣……被他背在背后,披上灰袍,整个人身上的杀气顿时也收敛起来。 山谷一战,他与灞都城的古道厮杀至此,难舍难分,在星君境界,彼此都没有抵达最终的“极限”,虽然这一战的初衷,是因为“宁奕”而起,但交手之后,两人都忘却了外界的其他因素,眼中只有彼此……古道在妖族天下的妖君之中难尝一败,千觞君同样如此,出身将军府,修行天资和心性都是上上之乘。 “灞都城的修行者,是大敌。不容小觑。”他沉闷咳嗽一声,一只手轻轻捂住胸口,之前的鏖战,他的体魄稍有不敌,留下了一些暗伤,如今胸膛还在闷,古道的年龄在妖族之中相当年轻,是一个极其惊艳的天才,要不了多久……他的境界还会更上一层楼。 这样的敌手,的确值得重视。 “灞都城香火稀寥,门内就那么几个弟子,屈指可数,都是古皇种的遗脉。”沉渊君微微沉思,道:“他们未来或许会成为极强大的修行者,但终究只是个体……而不是所谓的领袖。” 千觞君轻轻嗯了一声。 南妖域的然大势力灞都城,一直没有所谓的“领袖”出现,像火凤,古道,这些名气极大的修行者,个人实力虽强,但性格随意,太过自由,根本不会选择放弃自在,去承担责任……而且真正成为领袖,也未必就能挥出匹配自己修行实力的效果。 沉渊君不再说话。 他看着火凤和古道离开的位置,谁也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千觞君收起古琴之后,默不作声,沉默站在师兄的身旁,他从师兄的角度看过去,那片山谷已经空无一人,寒风和琴音也都消弭,只留下了一片缭绕的凤火。 师兄在看那团火? 千觞君抿起嘴唇,他忽然生出了一些杂乱无序的念头……灞都城在这场战争之中,出现的最早,退场的也是最早,与其说他们干净利落,不如说他们敏锐过人。 他们最先出面,是拦截在东妖域和龙皇殿之前,想要收走宁奕的性命。 而现在的退场……是为了什么?不蒙受损失吗?整场战役,灞都城只有两位大修行者参战,以火凤的世间极来看,一心想要推回妖族,谁又能够拦得住? 连自己师兄都不可能…… 千觞君瞳孔收缩起来。 他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因为他的脑海里,缓缓浮现了一道身影。 他望向身旁,那个披着金色大氅的高大男人,正在这个时刻,沉渊君伸出一只手来,那缕在虚空之中燃烧缭绕的赤红凰火,随其伸手动作,倏忽一声飞掠而来,被他拘入掌心,没有实态的火焰,反而像是水珠一般,悬停在沉渊君手掌上空。 沉渊君凝视着那缕火焰,他五根手指屈起,指尖轻轻揉搓,凰焰破碎,虚炎绽放,被沉渊君牢牢握入掌心内。 金色大氅抛飞,落定。 男人平静地感受着这股凰焰内掺杂的东西……神念,魂火,还有情绪。 “他在……害怕。”沉渊君喃喃开口,“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隐约指向了小衍山界的方向。 沉渊君的神情顿时阴沉下来,他一只手搭在千觞君肩头,道:“我送你回去,让铁骑不要反攻,直接回归北境长城……另外,通知圣山,让所有剑修,撤离天海楼地界。” …… …… 宁奕捏碎了那滴大鹏鸟始祖的鲜血,他单手握着长剑,一个人孤独站在穹顶。 往身下看去,浩袤的战场,滚滚的铁骑,都在向着这片地界靠拢,这些铁骑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地带……而妖族的兽潮,在声势攀升的反攻之下,开始溃败。 天海楼领域,是这片灰界战场最后的壁垒。 东妖域的大修行者,镇守着这片天海楼的几大关口,但这场战争的天平……已经开始了倾斜,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宁奕有些惘然。 他的耳旁,风声呼啸,雷鸣炸响,隐约之间,听到了有人声嘶力竭,高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宁奕!” 那不是呼唤,不是喊自己去注视,而是一种情绪上积淀已久的爆。 一种宣泄。 “蜀山!!” 在这片地界,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死在妖族的手上,死在东妖域,龙皇殿那些天才的手里,在这里,大隋的诸座圣山得以真正放弃所有的成见,因为大家在灰之地界都是盟友,是绝对一心的齐力者,是可以互相依靠,让出后背的同袍。 而如此多的牺牲,如此多的死亡……让这片大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染鲜血,赤土之上,很久没有迎来像今日这般畅快的胜利。 东皇在宝珠山打赢洛长生的那一日。 北境的精气神,都快被打垮。 站在北境城头观战的那些修行者,像是被一柄大锤狠狠抡中,这简直是一场浩劫……而今日,这所有的憋屈,悲伤,痛苦,愤怒,都化为了炽热的吼声,呼喊。 那个悬在小衍山界上空。 年轻一辈真正无敌的人。 出身蜀山,出身大隋。 一道又一道的呼喊,从四面八方响起,宁奕攥着长剑,神情惘然,眼神却逐渐清醒,这些人是在呼喊自己……为什么,为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放空思绪,目光远眺,他在人潮之中,看到了极其熟悉的身影,浴血厮杀的白衣剑痴,挥舞着大剑的谷小雨,踩着焰潮的曹燃,驭剑飞掠的叶红拂,一道道熟悉的,有过交集的……自己在皇陵闭上双眼,以为再也见不到的身影。 出现了。 都出现了。 宁奕举起细雪,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是缓缓把那把剑,举过头顶,指向苍穹。 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开口。 这是势,是大势。 持蜀山细雪者,天下大势,为之辟易。 风雷交叠,天地浩荡,剑尖所指,所向披靡。 宁奕吐出那口浊气,缓慢落地,他的眼神不再饱含杀气,而是逐渐变得温柔,他落在小衍山界的入口之处,山雾缭绕,徐徐展开。 那片枯山败水,不再是之前那一副黑白枯槁的模样,站在入口之处,能够看到,一缕剑意如墨汁点落,渲染开来,整片小衍山界都有了色彩…… 哗啦啦的水流声音,清脆传来,这声音愈接近,听起来不像是水滴碰撞,更像是一些凌厉的物事交撞。 宁奕的唇角微微翘起。 他看着前方山水洞天,瀑布倾开,第一缕剑气飞掠而出,如羚羊挂角,接着万千剑气飞掠而来,没有杀意也没有凌厉气,交撞之时,如相拥如轻语,化作一道冲刷山界的剑气瀑布。 小衍山界上空,一道剑鸣响起。 雀跃而又欣喜。 这片山界有了新的主人……一道又一道的剑意,从蛰浅的大地上升起,掠向小山头上的那袭紫衫,并且随着她起身踏步,无数剑意追随,枯山败水不再荒芜,整片山界都有了颜色。 生机勃勃,万物复苏。 宁奕站在小衍山界入口,他笑着望向眼前,张开双臂。 山水之间春风缭绕,裴丫头满脸笑意的飞奔而来。 …… …… (之前状态低迷,感谢大家陪伴,这一周都将竭力加更,11月将争夺月票榜,届时会拿出匹配争榜态度的更新,希望大家能够多多捧场~)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战鼓煌煌 风雪缭绕,一座琼楼。 雪白古楼坐落在小衍山界上空,眉须皆白的老人,双手结印,四面八方,不断有流光升腾闪烁,片片符箓铭纹,顺延虚无的“气壁”,将整片天海楼领域都包裹起来。 楚绡眯起双眼。 白长灯的大袍不断起伏,吸气干瘪,吐气鼓荡,时如一根枯柴,时如一枚圆球,而随着这些印法的不断凝结,他自身的气息却愈干枯,那枚血红的大鹏鸟印记,随着他剧烈呼吸,颜色不断变得浅淡。 到了最后,这滴鲜血,便几乎清澈如水,看不出丝毫猩红。 老人的衣袍,渗出丝丝缕缕血迹,同时一张面颊不断增生褶皱,大鹏鸟的寿元被他不断“透支”,来催动天海楼,施展最终的秘术。 整片悬停在小衍山界上空的“领域”,原本罩地不过方圆十里,此刻边缘符箓飞掠,一点一点向着远方“挪移”,整片天海楼领域,都随着白长灯双手拉开的动作,舒展开来—— “轰隆隆”的雷鸣声音,在穹顶响起。 枯败的声音,从白长灯的胸膛里响起。 “老朽……愧对白帝大人的赏识,愧对芥子山的传承。”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沙哑,像是胸口塞了万千刀片一般,万分艰涩,同时低下头来,俯瞰身下,蔓延数百里的战场,北境铁骑洪流已经“去而复返”,准备将东妖域天海楼这块肥肉吞入口中。 …… …… “准备走了。” 浮图妖圣的声音,在紫凰耳旁响起。 紫凰神情不善,她抬起一只衣袖,震开那柄当头击落的巨大墨刀,然后扭头望向浮图妖圣所在的方向。 那片小天地,被一只巨大酒壶所笼罩。 酒泉子并拢两个手指,神情平静,立在自己胸前,指尖悬在唇前,以神念秘术催动印决,那只巨大酒壶壶口便喷薄出大量的黑白秘纹,散开如浓雾,将浮图妖圣层层包裹。 白袍妖圣神情不变,背负双手,头顶的那座观世塔不断绽放光芒,第一层塔底有一缕一缕的尖锐流光掠去,仔细一看,竟然是成年人手指粗细,小臂长短的“飞剑”,在妖族天下,剑修不少见,但像浮图这样手段奇多的人物,却是无比罕见。 素日里手托一座宝塔,以神魂法门闻名于世,极其低调,很少出手,即便是龙皇殿的同袍,也认为浮图妖圣专修神魂法门……但今日紫凰与其一同来到灰之地界,已经看到了浮图施展太多手段。 那观世塔内,竟然还内敕着种种宝器! 第一层是飞剑,第二层又是什么?此塔一共八层,难道每层都有宝物? 飞剑掠出,劈砍在黑白色浊气之上,为浮图妖圣的周遭十丈清开太平,白袍翻飞,浮图站定在大地之上,他轻轻抬起一只手掌,那座观世塔逐渐变小,变得袖珍,就此悬停在掌心上方三尺位置,而这漫天流光,则是如星辰表面的光辉,围绕着白袍妖圣这枚极其耀眼的“巨大星辰”。 酒泉子面无表情,抬手一指。 那枚酒壶飞掠而出,锁定浮图妖圣,就此悬在头顶,壶口倾倒出一大片黑白秘纹,直接将那片大地所淹没,灰之地界的大地,经历了多年的厮杀,浸染无数妖修和人类的鲜血,极其坚韧,但在黑白秘纹的撞击之下,浮图脚底的土地,顿时支离破碎。 紧接着漫天雪白流光回拢,不再是劈砍四周左右的十丈方圆,在无数黑白秘纹的压缩之下,这些观世塔剑气一层层收紧,最终只守脚底三尺。 这便足矣。 浮图妖圣的神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他脚底的那块狭窄石块,自行掠出,脱离这片被黑白秘纹淹没的大地,同时虚空之中,燃起一扇门户。 “想走?” 酒泉子眯起双眼,冷笑一声。 如今局势,对大隋大好。 龙皇殿想要放弃东妖域直接离开,他本不该阻拦,但如今看来……要不了多久,沉渊君就会返回战场,以那位北境新晋涅槃的实力,配合己方战力,还真的有可能让妖族付出惨痛代价。 那枚酒壶微微一颤,吐出一把飞剑,瞬间疾射而出,将那扇古门撞得破开。 浮图妖圣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看的神情,他狠狠瞥向酒泉子的方向,脚底那块窄石猛地加,整个人横移数十丈,堪堪劈开那把飞剑,但即便如此,他的袖袍还是被斩切出一道口子,雪白的法袍之内,符箓倾泻流淌,裂开的口子之处,片片金灿符箓凝聚如熔岩,将附着衣袖之上的“剑意”侵吞,消化。 笼罩在浮图妖圣周身的雪白流光,在刚刚那柄飞剑摧枯拉朽的闪逝之下,全都被摧毁破碎,一线潮般连环炸开,绵密的炸响声音在他身旁回荡。 浮图妖圣冷冷凝视着酒泉子。 在红拂河内“长眠”的书院老祖宗,神情平静至极,他淡然道:“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早在二十岁那年就被仇家杀死了。” 浮图妖圣不再开口。 他的耳旁,传来了紫凰的神念之音。 “现在走了,沉渊怎么办?”紫凰在另外一片战场,不断弹指击飞苏幕遮的墨刀,她已然没有心思去对敌,即便落入下风也浑不在乎,“还有小衍山界的那女子……我一定要她死。” 浮图妖圣吐出一口气。 他平静道:“用凰火带我离开。” 这句话,让紫凰怔了怔。 她皱起眉头,望向浮图,却看到了一双“木然”的眼眸。 这句话,不是请求,而是要求。 甚至语气听起来有些像是命令。 浮图妖圣的语气,带着极其严肃的意味,道:“不然我们都会死。” 这句话以秘术凿入紫凰的魂海之中,如一粒石子,溅起千层浪。 紫凰浑身汗毛炸起,猛地“警醒”,她抬起素手,层层凰火从袖口飞出,将苏幕遮包裹,墨刀砍火如帘,白鹿洞书院女子院长持刀前冲,势如破竹,杀至紫凰的位置之时,女子妖圣原先所站之处,在短短数个呼吸已经空荡无物。 漫天凰火,同样将酒泉子的视野遮住。 红拂河内的老祖宗冷哼一声,抬脚剁下,土石飞溅,那把酒壶内蛰浅的杀力极强的飞剑,再度化为虚影掠出,甚至带出了滚滚雷声。 凰火海洋之中,传来一道阴柔的女子闷哼。 飞剑去而复返,悬在酒泉子掌心,燃烧的凰火逐渐在雪白剑面上熄灭,还残留的火星噼啪乱跳,被老祖宗两根手指自剑柄抹至剑尖,擦出一连串赤红色的光火,然后这永不熄灭的“凰火”便就此熄灭。 酒泉子神情凝重,端详着飞剑,剑身上残留着浅淡的腥气。 而自己的指尖,自剑身摩擦而过,沾染了些许血迹……这妖血上明显带着凤凰的气息,他抬起头来望向眼前,黑白色浊气布下来的禁制,已经被紫凰的世间极所突破。 “有些可惜……没能拦住。” 苏幕遮缓缓降落,来到书院老祖宗的身边。 她收起墨刀,皱着眉头,望向远方的虚无之处,凰火收敛,破开的虚空正在“痊愈”,那两位龙皇殿的妖圣逃得实在有些快,尤其是那紫凰,最终实力骤增,似乎是动用了某种禁忌秘术。 酒泉子的神情却有些困惑。 他喃喃道:“这凰焰……有些古怪。” 苏幕遮皱起眉头,提着语调轻轻嗯了一声,老祖宗柔声道:“我认识浮图很久了……这个人藏得很深,在很多年前,他的观世塔内就摆满了宝物,只不过与我交手,只动用第一层的飞剑,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不愿意暴露‘底牌’,绝不动用二三层以上的物事。” 顿了顿。 酒泉子以神性逼出凝聚在指尖的凤凰血液,那滴鲜血就悬在空中,化为一个晶莹剔透的血珠。 他凝视着血珠,淡淡道:“今日出手,他还是如此,那观世塔内绝对有着可让他们二人,不需要付出代价,便可逃离此地的‘物事’,但浮图妖圣不愿暴露……宁愿吃亏。” 苏幕遮冷笑道:“吃亏?他又没吃亏,受伤的可都是那头紫凰。” “受伤的都是那头紫凰?”酒泉子眼神凝重,他缓缓摇了摇头,道:“那可未必。” 苏幕遮有些惘然。 但她没有去细究书院老祖宗话语内潜藏的意思。 她转过头来,望向远方,洪流滚滚,铁骑踏地。 墨刀轻轻向下插入地面。 苏幕遮柔声道:“老祖宗,这一战,大隋已经赢了。” 酒泉子轻轻嗯了一声。 龙皇殿也放弃了北境战争,两位妖圣的退出,意味着大隋铁骑,可以肆意侵吞东妖域的力量……天海楼搬至此地,东妖域想要退出,已是千难万难,几近不可能。 滚滚的战鼓,在天地之间响起。 这是进攻,是厮杀。 是冲锋。 战鼓煌煌,如雷鸣! 灰界上空的阴云,有一线曙光倾撒,缓缓推进,光明如潮水,黑夜破碎裂开。 远方北境城头,有一道灰袍身影,背着极大的“厚重剑匣”,竭尽全力的飞掠而来,瞬间掠过城头,夺过鼓手的重锤,在战鼓法器之上,狠狠敲下一击爆破之音—— 煌煌战鼓之音,顿时散开,城头的所有人,都望向这道灰袍身影。 一道蕴含了巅峰星君修为的声音,扩散开来,压过了所有的鼓声。 这一声。 尖锐如灯碎! 第一百八十章 回巢 一道身影掠过北境城头,度之快,如弓弩上蓄满力劲疾射而出的重装弩箭,隐约带着空气破碎之音,瞬间将城头的一小块土石击碎,脚尖踩踏到北境城头地砖之后,动作却是无比“轻柔”,虽然背负巨大“剑匣”,但仍然极其轻盈的转身,没有撞伤任何一人。 在远方数里地外,那袭披着金色大氅的燃烧身影,保持着一臂“掷出”的姿态,看着被自己扔至北境城头的师弟,他沉沉吐出一口气,立即向着灰之地界的战场瞬移而去。 沉渊君目光极其凝重,望向前方。 那是……小衍山界的方向。 …… …… 灰袍翻飞,一柄重锤,狠狠锤砸而下,击打在战鼓法器之上。 “咚”的一声嘶鸣! 这一声重锤,夺走了北境城头所有人的听觉,闻者面容恍惚,这一声重锤,蕴含了极其深厚的神魂法门,但却并不伤人,只是其内蕴含了一种“警示”意味。 那袭灰袍脱落,露出一层细密的漆黑软甲,修长的身形。 “剑匣”重重插在城头地面,砸出一张不浅不深的蛛网。 被夺走战锤的那位将军府兵卒,跌坐在地,双手撑在地面,他神情苍白,望向那袭遮掩自己视角的灰袍,风吹而过,千觞君的面容展露而出……这张白皙的面孔,对城头的将军府年轻甲士来说,还有些陌生,但他腰间的那枚令牌,却没有人会不认识。 将军府,以下往上,所有甲士,将领,都受沉渊君之命。 但还有一枚“令牌”,见此令者,如见沉渊,这枚令牌在沉渊君重振将军府后便配下去,据说由一位极其神秘的“夜行者”所持,向来锦衣夜行,替将军府做一些光天化日不好去做的事情……那枚令牌形如雕龙,牌面上被沉渊君亲笔,以极深笔劲刻下一个“影”字,以示灯下黑影之意。 北境城头明灯高悬,灯盏长燃,光明之下影卫蛰浅,铲除潜患。 “影卫大人……” 跌坐在地上的那位战鼓鼓手,瞳孔收缩,认出了那枚令牌! 一片哗然。 灰袍男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他就是那位北境城头极其神秘的“影卫”,在沉渊君身旁环伺,驱狼逐虎。 然而,在北境城头,曾见证了战神裴旻时代的老兵,眼神一下子红了起来,有人拎着长剑,呼吸急促,手臂颤抖,剑器“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有人认出了灰袍脱下后的那张白皙面孔。 将军府灭门,沉渊君执掌北境长城,当年的府邸破败,旧日师兄弟,已经离散,北境长城当年的战歌,最终只剩下一片凄凉……胤君生死不知,千觞君消弭人间,徐藏四处逃亡。 这些老兵,怎会忘记,当初在北境城头抚琴奏乐的那位“千觞君”! 原来他一直没有走。 原来他就是将军府的影卫……沉渊君挡在他的面前,把当年太宗杀律的光明遮挡,让他能够安然无虞的生活在北境。 一颗心,从来未变过。 夺过战锤之后的千觞君,卸下灰袍,在北境长城的诸多甲士门前,展露了自己的“真面容”,这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想法,也是沉渊君的意思……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仅仅凭借一枚“影卫”令牌,还稍显不足,他需要一个更加令人信服,更加令人尊敬的身份。 将军府的二君子千觞。 剑匣也随之倾开一线,露出丝丝缕缕的逼仄气息……这缕气息做不了假,他身上的境界也做不了假。 “啪嗒”一声,一只膝铠重重砸叩在北境城头,一名身披甲胄的将军府老兵,单膝跪下,双手抱拳,颤声高呼道:“恭迎将军府二先生!” 二先生? 二先生! 将军府的二先生……年轻的将士有些惘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将军府哪里来的“二先生”,但紧接着震撼的情绪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将军府的“二先生”消失已经很久了。 十多年前就不见了。 但……将军府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二先生。 千觞君。 此起彼伏的跪地声,呼喊声,在北境城头响起,浪潮掀翻,千觞君平静看着身旁,一道道甲士下叩的身影,他闭上双眼,感受着头顶落下的光明……这么多年来,他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在世人面前出现,来迎接这人间的曙光了。 吐出一口浊气。 他又是重重一锤砸在鼓面之上。 整片北境城头的声音荡散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这里,悠悠传荡开来的鼓声,原本壮烈煌煌如大日,却在他那一锤之下,夹杂了一丝“尖锐”的警音。 千觞君握拢战锤,望向四周的将士,沉声下令道:“将军府铁骑不可再攻,退回长城。” 顿了顿。 “立即!” 这道声音在北境城头扩散开来。 四周的将士面面相觑,对视一眼,有些惘然。 他们是实在不能理解,如今正是两军对弈,气势大盛之时,大隋铁骑忍辱负重完成了初步的撤离,随时可以回巢,如今出其不意,杀一个回马枪,将东妖域的天海楼吞下,岂不美哉? 局势大好,为什么要撤退? 这等命令,若不是出自于“影卫”和“千觞君”的口中,实行起来断然会受到层层阻力,北境将军府的沉渊君不在,本来没有其他人可以直接了当说服长城高层的那些领袖……但如今千觞君的声音落下,烽燧燃烧,这道训令便以极快的度绵延开来。 将军府从不拖沓。 军令如山,如雷,如火,如风。 战鼓声音响彻穹宵,隆隆的声响,传递数百里,抵达小衍山界之外,那些铁骑凝结的洪流之处,同样引了剧烈的震动……率领铁骑的将军府将领,皱起眉头,按照原先计划,若是妖域中计,分离,出现了人心不齐的情况,那么大隋将会迎来一个最佳的反扑局面。 就是如今的局面。 天海楼近在眼前,漫天的金翅大鹏鸟,都将沦为北境铁骑的狩猎之物。 然而这道战鼓之中传来的意味再明确不过。 撤退。 在战场上,绝不会有出错的军令,军令下达,就要执行。 在短短的数个呼吸之内,巨大的铁骑洪流,完成了新一轮的合并重组,马蹄声音震颤6地,原本倾斜回掠,准备包裹天海楼战场的铁骑队伍,在这极短时间内完成变阵,然而化为两片滑掠的“羽翼”,擦着这片地界就此掠过,而且一往无前,根本就没有回头的意思。 “撤退!” 北境将军府的战旗高高飘扬,在这片大地上空,铁骑的度奇快无比,在这片大地上汇聚如流星,奔向南方的长城阵法。 而与此同时,这道训令,也传递到了诸多圣山剑修的耳中。 …… …… “将军府铁骑放弃进攻了。” 酒泉子站在小衍山界之前,他的嘴唇忽然有些干枯,喃喃道:“沉渊君觉察到什么了?” 这等强大的实行力,贯彻到数万铁骑每一个人的铁血指挥,让这位红拂河老祖宗有些恍惚,他虽然久居皇城地底,过着世外散仙的日子,但当初也是在灰之地界浴血厮杀的人物,早在裴旻出世之前,他就在这片战场上,斩下诸多大敌的头颅。 当初的北境执掌者,同样是一位惊才绝艳的人物,兵法之高,令人赞叹……但驭阵在外,却绝不突进,因为决策再正确,传递需要时间,执行也需要时间,在这片灰界战场,最值得珍惜的就是两样东西。 时间和空间。 孤军深入,会埋下极大的隐患。 沉渊君的铁骑踏破凤鸣山后,甚至一度触碰到了妖族南妖域的边境堡垒,远在万里外的天都观战者,在沙盘上复盘这局战争之时,总是触目惊心, 因为这只铁骑很有可能在触底反弹之前,就被妖族直接掐死……想要安然无虞的抽身,等同于痴人说梦。 大隋那边的文官,已经有好几位登上立政殿,“死谏”太子,意图问罪沉渊。 的确,犯此打错,几乎不用等待结果,已经可以定罪……沉渊君将北境数万的铁骑置之物外,选择孤注一掷的“赌博”。 但谁也没有想到,沉渊君不仅仅赌赢了,而且还是大胜。 铁骑付出了最小的伤亡代价回巢。 甚至……有机会反扑。 但在“反扑”机会来临之时,谁也不知道沉渊是怎么想的,如今北境城头的训令,哪怕不是他亲自传递,也一定由他做出。 放弃反扑。 立即回巢。 苏幕遮攥着墨刀,神情也有些惘然,她面色凝重,望向天海楼方向。 在她看来。 这是一个离谱的选择……离谱的程度,就像是当初她得知沉渊君踏破凤鸣山继续前冲的消息一样。 第一次,放弃大胜,冲击凤鸣山后的妖域领地。 第二次,仍然是放弃大胜,果断丢掉眼前的那块“肥肉”。 但这一次,苏幕遮已经不再将“沉渊君”看做一个赌徒。 她知道。 赌徒是永远不会知足,永远不会收手的。 沉渊君一定是提前预感到了什么。 酒泉子望向头顶,那片天海楼领域,忽然开始了扩散,风雪飞掠,对抗着黎明与长夜的更迭,在此刻轰隆隆席卷开来—— 要将整片天地,包裹那些后退的铁骑,都吞入古楼光辉笼罩的地界。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赎罪 穹顶之下,白袍老人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什么。 拥抱切割肌肤的寒冷霜雪。 风雪原的雪屑,片片如刀,就连他的金刚体魄也难以支撑,原先只是丝丝缕缕的红意渗透肌肤,但紧接着便是咔嚓咔嚓的软绵声音响起,衣袍被冻得渗出了水,然后结出冰渣……一位涅槃境界的妖圣,除非是力量燃烧透支到了极点,否则自身的生命体征,会被“星辉”或“妖力”一直维系。 但老人的眉眼低垂,呼吸绵长,而且羸弱。 他的体温很低,以至于风雪原落在其身上的雪屑,还没有来得及消融,便立即重新生出一层冰屑,因为他体表的温度,甚至比这些紫山堆积数百年的霜雪还要寒冷。 即便没有风雪原的雪落下,只有罡风刮过,极冷的空气,遇到肌肤,也会直接凝结。 于是白袍老人的眉须,在数个呼吸的功夫内,都挂上了一层下坠的冰雪长帘,风吹即散,断断续续,碎了又凝。 他在拥抱霜雪,在拥抱寒冷……也在拥抱死亡。 白长灯的不远处,撑开大红伞的红衣女童,小脸蛋儿紧绷,她的衣袂也挂上了些许霜雪寒意,但令她神情阴沉的,是四周“天海楼”领域的扩散,这股领域之力辐射开来,逐渐由十里开始扩张,十五里,二十里,二十五里……这座天海楼坐镇东妖域芥子山,按理来说,动用妖力去撑开领域,能够达到方圆百里尽在掌控的效果,这白袍老人是疯了? 拼命燃烧寿元,就为了撑开天海楼的领域? 他想做什么……拖住自己,然后破开东妖域虚空,让那些大鹏鸟来吞下北境的铁骑? 不……绝不可能,事已至此,龙皇殿撤手之后,东妖域便已经不可能拧转局面,高层战力完全不能与大隋媲美,接下来的战争,已经不可能迎来转机。 除非…… 楚绡瞳孔忽然收缩。 她望向那座古楼,神情变得极其难看,原先唇角悬挂的笑意,此刻陡然消失,连一丝一毫也没有剩余。 那座如天上白玉京的“天海楼”,楼阁漆黑,一片死寂。 但此刻,却有一盏烛火,隔着“窗户纸”,缓缓燃烧而起,点亮了其中一个漆黑至暗的屋阁,紧接着,这缕光火复燃,光明的燃烧只需要刹那,光明的传播连刹那都不需要,几乎是在这个念头从楚绡脑海里迸出的那一刻,漆黑的天海楼便彻底的燃烧起来,轰轰烈烈的虚无之火,将四面八方的沸扬霜雪全都点燃,一束束的惨白光芒照破虚妄,来回拧转。 这缕光明不是日光,也不像是月光。 雪白,惨白,带着人间极致的寒冷……比风雪原大雪还要寒冷的寒冷。 这正是白长灯所拥抱的东西。 “大人……” 白袍老人的神情有些扭曲,他近乎于梦呓一般的轻声低语,像是痛苦的哀鸣,又像是欢愉的呼唤。 张开双臂,被无数的光明所穿过。 拥抱着寒冷的同时,寒冷也抱住了他——老人的身上顿时结出了层层冰渣,妖圣的力量在虚无之中燃烧,此刻就连这涅槃之火似乎都被冻结。 他彻底的失败了,白帝大人给了他好几次机会,在西妖域棋盘的“生灭两卷”失窃之后,关于东妖域白帝的猜疑便越来越多,越闹越大,最终这个事情的处理,在向着一个不受控制的方向直奔…… 所有人都在猜测。 白帝……已经遭遇不幸。 若非如此,在白早休郡主失踪之时,为何不展化魂念。 在凤鸣山破之时,在天神高原东妖域受挫之时,在小衍山界展露之时……这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对于东妖域而言既是机会,又是试探。 白帝是否还活着。 这就是龙皇殿的浮图妖圣,一直想要探究的问题。 答案……在天海楼点燃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昭然。 有人提前预感到了这一切。 譬如灞都城的火凤,这头凤凰不知道是自己的预感,还是师门中人的“卦算”,放弃了与沉渊君的对决,也放弃了纠缠这位北境新主的念头,直接离开灰界。 而不仅仅是火凤……龙皇殿的浮图,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 直接放弃眼下的战斗,即便有所损失,也决不恋战。 为此,浮图观世塔内第一层的所有飞剑,被酒泉子击毁,而且离开之时,浮图妖圣和紫凰妖圣二人,似乎还受了不轻的伤势。 即便如此,也要果断离开。 因为“天海楼”的领域一旦真正铺散开来,那么……将无人能够离开。 这便是最严重的的后果,所有的试探,之所以会生,是因为这些试探者的心中,那个他们所希望看到的结果,远远要大于这个严重后果……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替他们尝试过了,数次在东妖域头上动土。 那位白帝,就算没有死……恐怕也无法离开芥子山了。 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不仅仅是火凤,浮图,灞都城,龙皇殿……还有大隋的一些大能,关于“白帝”的传闻和猜疑表面上波澜不起,但暗地里已经席卷了两座天下。 …… …… 白长灯原本漆黑的瞳孔,在燃烧涅槃之火后,逐渐变得金灿,像是一盏炽热燃烧的长明灯,但天海楼亮起之后,他眼中的金灿光芒便被更大的白光所盖过……紧接着,森寒的雪霜拥抱了他,他眼眸之中的金灿意味一点一点消弭,不是熄灭,而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燃烧。 由金色……变成白色。 惨白的霜雪颜色。 不……准确的说,比霜雪还要白。 这是一种纯粹的,没有温度的白色。 楚绡神情阴沉向前俯冲,但刚刚起步,额头就撞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壁”上,她转身回掠,狠狠以伞尖戳去,却只是出了一声刺耳的空气爆碎之音,伞面扭曲,伞骨出痛苦的尖啸,她抬起双手猛地向左右两边撑起,然而头顶脚底,像是被无形的石壁卡死。 楚绡尖声长啸,以意念驭使那柄红伞。 6圣留给她的红伞,内里蕴含着大量的符箓,此刻轰隆隆如洪水一般倾斜而出,金灿的符箓撞击在雪白的虚无壁面之上,金灿符箓如熔岩,却无法消融这件凭空出现的逼仄楼阁……楚绡的身子骨极小,像是一个四五岁的稚嫩女童,若是换了一个成年人,此刻恐怕已经被硬生生压得胸膛炸开,整个人化为一枚压缩的肉饼,饶是如此,这片楼阁不断收缩,仍然将楚绡挤压出骨骼的裂响声音。 白长灯垂落双眼,神情既有温馨,也有森然。 他怀中搂抱的虚无,只有一个四五岁女童的大小……天海楼内万千楼阁光火生焰,但唯独一间楼阁没有点亮,那件楼阁……也只有他怀抱的这个大小。 这片领域所笼罩的地界,一个也逃不掉。 白长灯轻轻吸气,他的胸膛已经干瘪到向内凹陷,此刻喉咙里出“嗬嗬”的怪响,竟然连骨骼都随着吸气声音破碎开裂, 他硬生生将怀中的虚无又“搂紧”了三分。 他不需要杀死楚绡,也无法杀死楚绡。 但他……只需要困住这位紫山山主,就足够了。 意识到接下来会生什么的人,只是少数……龙皇殿的那两位修行者逃得够快,有些可惜,不然被天海楼领域罩住的话,应该也逃不掉了,那枚名为“老龙钟”的先天灵宝,是一件价值极其珍贵的宝器。 不过……大人在闭关结束之后,应该也不需要这样的灵宝了吧? 白长灯自嘲的笑了笑。 他的魂念在极度的低温之下,就连思考都有些困难,闪逝的思维零零散散,像是坠入冰海里的白蛇,挣扎着身子不被冻僵,最终只剩下闪电般的几个回忆片段。 为白帝大人捧剑。 与白帝一同登山。 俯瞰芥子山下万千生灵。 世人都会衰老,妖修也免不过,逃不掉……但他太了解自己侍奉的这位大人,修行天赋之高,即便放到荒古,也是一等一的大妖,绝不会逊色于荒古的那些怪物们,在荒古年代之前有妖修成就不朽,那么白帝大人也可以。 大鹏鸟始祖做不成的事情。 白帝来做。 在最后的一次闭关之前,白帝大人将芥子山,还有两位子女,都托付给了自己。 他当初信誓旦旦,要让白如来成为妖域的第一人,绝不会让白早休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但如今看来,他食言了,曾经许诺的那些诺言,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没有做到。 不仅仅没有照顾好郡主,也没有护好少主。 而西妖域棋盘的“谋划”也被打断……那两卷古书,一直为芥子山闭关的白帝大人,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愿力”,维系着巨大消耗的生机,而在那天之后,诸多流言席卷,他也动过请“白帝”出关的念头。 芥子山静室,死关门前,石壁封死。 生机还在,浑然如意,大道气运极尽溢出……这是一种即将功成圆满的大气象。 那一日,白长灯立了决心,决不可让白帝为身外之物操心。 他以涅槃之身出手杀一介命星小辈,但在天神高原受挫,身受重伤。 接着便是凤鸣山破,白海妖圣身死道消,他再度被沉渊君打伤。 此后背水一战,搬来天海楼……白帝残留的那缕意志没有阻止他。 他便知道,自己还有机会。 那位大人,是想看到自己,去将功赎过的。 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少主输给宁奕,东妖域输给大隋,这一切他已经无法挽回……只剩下最坏的那个结果。 让那位大人出关。 老人闭上双眼,苍老干枯的面颊,有两行湿润滑过。 他轻声喃喃。 “大人,我要……赎罪。” 第一百八十二章 白色皇帝(上) “大人……我要,赎罪。” 衰老的声音,从胸膛里挤出,像是挤压出了老人的最后一口气。 随着这句话的话音落下,整座天海楼的光芒陡然炸开,在穹顶上方如一场掀翻的骤烈雪暴,平铺着与风雪原撞击在一起—— 楚绡瞳孔收缩。 …… …… 小衍山界。 春风缭绕,山水瀑布一线洞开。 这世间的万物,春暖花开,如归三月,草长莺飞有雀鸣。 宁奕轻轻张开双臂,他站在山界门口,看着面前的一片枯山败水被剑意荡开,藤蔓摇曳,山水瀑布的那一边,一道披着紫衫的娇俏身影,从万物复苏之中醒来,向着自己跑来。 在这一刻,时间都变得很慢。 宁奕笑着眯起了眼,笑着抱住了丫头,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额抵着额,身后是无数迎接他归乡的同袍,剑修,耳旁还有铺天盖地的呼喊声音,天海楼的领域就要被大隋铁骑攻破,这一程千里山水,行路迢迢,千难万难……也总算走到了“终点”。 修成正果。 在这短暂的刹那,天海楼的那道骤光还没有炸开。 北境尖锐的战鼓嘶鸣还没有彻响。 一切都是美好,温暖的。 像是梦境一般。 抱住丫头的那一刻,宁奕的指尖有些颤抖,他轻轻吸气,然后用力地吐出一口气,指尖是真实的温热的触感,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梦。 …… …… “轰”的一声。 天海楼地界的一道窄口被攻破。 披着黑白大氅的千手,施展出数十丈如小山般的菩萨法相,直接将极意妖君钉在一座小山山壁之上,大鹏鸟血液流淌,几近干涸,极限与极限之间的战斗,本来不该如此之快的分出胜负,但是这场原本二对二的厮杀,却以龙皇殿“白骨城主”的临阵脱逃而画上句号,东妖域遭遇了龙皇殿的巨大背叛,而极意妖君在两位极限的实力碾压之下,根本无法镇守住天海楼地界最重要的那个入口,败下阵来。 楚江王周身缭绕在一团黑雾之中,他悬在山壁之前,一刀插入极意妖君的肩头,他的背后悬着十二柄飞刀,这位地府极其神秘的二殿阎王,不言不语,将飞刀一柄一柄插在极意妖君的身躯之中,同时动用秘术,封闭四周的空间,以防凄惨凌厉的妖嚎传出。 大鹏鸟的妖身被他逼出,地府杀手的手段极其残忍,而且行事风格向来肆无忌惮,只看结果……如今楚江王并没有直接了却极意妖君的“性命”,一是他知道,这头大鹏鸟有一缕魂魄留在芥子山,即便杀了也是白杀……第二点,就是受人嘱托,要让东妖域的妖修,好好吃一点苦头。 楚江王神情平静,从腰囊里取出一枚细针,两根手指将其轻轻捻住,黑雾摇曳,那根银亮细针闪逝着刺目光芒,悬在极意妖君的额,随着他手指的轻盈动作,缓慢旋下,刺入极意妖君的眉骨之中。 戾鸣几乎要撕裂楚江王的耳膜。 他神情仍然平静,将银针一按到底,然后注视着这位极限妖君的怨憎目光。 沙哑的声音从极意的胸膛里传出。 “我记住你了……人类。” “砰——”的一声,他面前的那具强悍妖躯,就此炸开,化为一蓬金灿血雾,铺天盖地的雾气之中,楚江王神情平静的挥了挥手,将这蓬血雨驱逐。 这位地府极限星君,转过头来。 他望向天海楼的核心区域,一只手轻轻擦拭嘴唇,细细回味大鹏鸟的妖血。 北境的战鼓声音,好像熄灭了。 天海楼的寒光越铺越远。 不知为何……他的心底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 …… “师弟!” 温韬的喊声,在远方惊喜的响起,道士一身法袍邋遢,乱七八糟,头上的紫金冠也东倒西歪,他被千手师姐拎着,一路从北境长城飞掠而来,过五关斩六将,最终以寻龙经叩定宁奕方向,现在终于如愿以偿,看见了小衍山界的那两道相拥身影。 黑白大氅随风飘摇。 千手的身上沾染了诸多灰尘,面颊肌肤还带着些许伤势,她轻笑着一只手按在温韬的肩头,示意不要过去……让那两人好好享受这难得的独处。 温韬怔了怔,眼神慢慢变得柔和,他笑着挠了挠头,立即安静下来……那片山雾摇曳,小山头上,两道身影相拥在一起,虽然看不太真切,但这一幕实在令人觉得温暖。 裴丫头……是一个好姑娘。 温韬的胸膛里生出了诸多感慨,他看着宁奕,又想到了自己的上一位师弟,这一幕画面在很久之前见过,这些年来,蜀山的生活一直有些无趣,直至徐藏带回了宁师弟。 他还记得叶长风前辈来蜀山的那段日子。 丫头的笋肉焖锅。 大家一起喝酒,一起划拳,比划剑道,跟宁师弟谈论墓陵风水。 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期待着这一幕的上演。 大家都说……宁师弟死了,命珠破碎,消失在长陵的奇点之后,他温韬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寻龙点穴,推演之术举世无双,这三年来,他不知踏遍了多少圣山禁地,甚至去天都试探皇族禁忌,只为了找到自己失踪的小师弟。 温韬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艰涩道:“师弟还活着……太好了。” 肩头被千手狠狠拍了一巴掌。 千手师姐笑骂道:“这叫什么话?” 她的眼神也有些湿润。 又有两道身影破开天海楼的入口,瞎子齐锈和徐来两人,倏忽落在千手和温韬所在山头,两人望向小衍山界的那片摇曳雾气,面面相觑,然后看见了温韬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的神情。 瞎子虽然看不见,但仍然做出了“望”的动作……他的浑浊眼珠里闪过复杂意味,神情复杂的笑了笑,心底的那些不开心,担忧,怀疑,全都被欣喜所掩盖。 “师弟还在……丫头也在。” 他轻声感慨道:“这三年来的等待,是值得的。” 徐来环抱双臂,他轻轻向后靠去,后背倚靠在千机术凝聚的那盏灯笼上,这位剑湖宫如今的话事人,神情有些复杂,他回想着天下大雪的那一幕,笑道:“这小子抱得美人归,也不枉老子奋力杀敌至此……之前有些困惑一直想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怪不得将军府倾尽全力要保他。” 天海楼地界的入口,一个一个都被突破,大隋的星君战力,赢得了这场攻防战的全面胜利,而随着地界入口的破碎,一道又一道的身影落在小衍山界前,看起来“漫长”,但事实上这些界口的破碎都生在几乎同一个时刻。 参与到这场突破站的大修行者,都是与宁奕有过交集的人物,看见这一幕,神情既温暖,又感慨。 曹燃拍手叫好,脚底的那条火龙缓慢化为燃烧火星,整个人徐徐落地,神情精彩,对着叶红拂挤眉弄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那位珞珈山的小山主,无视了曹燃的目光,身上红纱缓缓落定,飘身来到了师尊身旁,看着宁奕和裴灵素相拥,面无表情,默默将出鞘染血的古剑重新插回剑鞘中。 声声慢在水月师叔身旁,率领白鹿洞书院的剑修,破开天海楼的一处界叩,她望向那相拥的璧人,眼里诸多情绪闪逝,但终究唇角还是微微翘起,自内心的,替宁先生的归来而感到开心。 柳十一拽着谷小雨,来到小山头前。 挥舞着大剑的少年郎,将断霜插在山头,喘着粗气,一只手手背擦拭着额的汗渍,露出了憨憨的笑容,他看着那道朦胧模糊的影子,叹气道:“裴姐姐也太好看了吧。” 心底暗暗道。 小师叔也太有福气了吧? 白衣剑痴的眼里有些许的复杂,他想了想自己习剑的这一二三四……十几年来,似乎没有与什么女子说过话,而离开剑湖宫下山游历的这几年来,不乏有年轻貌美的姑娘找自己搭讪,却通通被他拒绝,三句话也说不到。 他本觉得孤身一人,心无旁骛,直指大道便可。 “我心中只有剑道,没有其他。” 这句话当时是宁奕跟自己说的……彼时柳十一细细回味,只觉得宁奕道心无比坚稳,这句话听起来相当有道理,于是自己记下来,但不曾想,如今这个姓宁的家伙摇身一变,就把什么大道,什么剑心,都抛在了脑后。 就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柳十一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他默默咀嚼,回味,这些问题实在还是让人想不明白……只不过如今宁奕身上的气息,明显变得更强了。 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剑痴低垂眉眼,他一心追求剑道,追求变强……但卡在瓶颈之后,便再难突破,如今竟然隐约有所感悟,这世上的凡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也躲不过爱憎别离,若是一味的修行,连自身的心境都感受不到,又如何能够修成正果? 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 谷小雨满脸小心翼翼,轻声问道:“柳先生,我家宁师叔和裴姐姐,是不是还蛮配的?” 柳十一沉默片刻。 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得到了这个回应,小不点笑意盎然,心境轻盈,果然果然,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这么看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白色皇帝(中) 小衍山界前,各大圣山的大修行者踏破天海楼界口。 山雾之外,有如隔海。 战鼓煌煌,有如潮水。 然而这样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 当6续三四位大修行者踏入天海楼地界的时候,千手的神情便有些变了,她蹙起眉头,望向四周……这天海楼乃是东妖域最强大的宝器,此刻降临灰之地界,哪怕大隋气势再盛,攻破这界口,也绝不可能都赶在这么一个时刻。 镇守天海楼的东妖域妖修,哪里会这么巧合的……同时败给大隋? 东妖域的那些妖修,在芥子山受令于大长老白长灯,白帝生死未卜之际,那位大长老,如今正在天海楼上空,与紫山山主交战。 而此刻,天海楼的骤光猛地扩散开来—— “不好!” 千手的神情陡然阴沉下来,她以一道神念扩散开来。 “走!” 远天战鼓煌煌,飞沙走石,千觞君在北境城头捶下的尖锐轰鸣之音传递至小衍山界,这道饱含警惕之意的神念汹涌翻滚。 在小衍山界山头,攻破天海楼地界的众人,只觉得神情恍惚。 下一刹那,山雾倾开。 天地之间,多了一道身影。 一道惨白的身影。 …… …… 一柄尖锐的,狭长的,如剑一般锋锐的物事。 刺破了自己的胸膛,极其轻松的挤入了自己的肌肤之中,然后从后背穿透而出。 宁奕的神情有些惘然。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的喜悦之中,怀里的那袭紫衫是那么的温热,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毫无保留……然而这柄如刀刃一样锋锐的“物事”穿透宁奕后背之后,陡然拉扯,血肉破碎的声音便在魂魄深处响起。 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神池破碎了? 好像是的……自己那颗千难万难凝聚的“神池”,在这一刻出了痛苦的嘶鸣声音,低下头来,宁奕这才看清楚,刺穿自己血肉的是什么。 是一只惨白的尾翼,有些像是成年男人的粗壮手臂,雪白尾翼的椎骨截截立起,包裹着浅浅的肉膜,上面层层叠叠布满了鳞片,看起来枯瘦如柴,偏偏灿若金刚,闪烁着银亮的光泽。 这一瞥,让宁奕的心都破碎了。 穿透自己血肉的伤势……带来的痛苦很是有限。 这只不过是肉体上的痛苦。 而他眼中看到的景象。 却让他的道心,几乎崩溃。 丫头的胸口,被这只锐利的“尖爪”穿透,呼啸的风声伴随着利爪的抽出,她的喉咙里出了极轻的一声闷哼,一条狭长的白尾抽出,带出一连串的血珠。 两个人相拥着重重倒下,磅礴的鲜血喷薄而出。 宁奕的大脑一片空白。 沉重的呼吸声音在大雪地上翻滚。 在这一刻,他连痛苦都觉察不到了……他的神念根本就没有捕捉到这道身影的来临,倒下的刹那,他的余光才看清,在小衍山界的山门前,到底站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浑身包裹在燃烧的雪火之中,尾翼摇曳竖起,如响尾蛇一般嘶嘶作响,尖锥之处,一滴滴的鲜血汇聚,这就是刚刚刺穿自己和丫头的“武器”。 一张惨白的面容展现在面前,那怪物幽幽吐着冷气,五官狰狞,四肢纤细而狭长,通过些许零散的翎羽,还能捕捉到些许大鹏鸟的特征……但更多的,是趋向于真龙血脉的显化。 宁奕痛苦的攥紧十指。 这位闭关在芥子山的东妖域帝皇,根本就没有死。 只不过……确实出了一些问题。 世人都说他老了,年岁快要接近大限,事实的确如此,但比起衰老来的更可怕的,是修行境界的阻顿。 没有人会甘心面对死亡,尤其是像白帝这样的雄主,他能够接受一切的失败,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没有重来的机会。 于是就有了最后一次的闭关。 破开大限,迎来新生。 此刻的“白帝”,看起来似乎成功破开了那道寿元上的大限,他的浑身燃烧着数之不清的生机,滚滚涅槃火焰沸腾,这样的新生,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的灵智像是回到了混沌之中,此刻不知还保留了多少分的清醒。 好在这并不是一种不可逆的过程。 妖修从未开灵智到慢慢通明,需要的只是时间,但很显然,此刻的白帝并没有展化出太多的“智慧”。 他刚刚破开芥子山。 指引他来到这里的,就是本能。 指引他做出这一切的……也是本能。 白帝的神情一片漠然,他闻嗅着天地寒气间缓缓弥散开来的血腥气息,两个人类的血液闻起来都异常香甜,他追寻着自己的“生字卷”而来,但意外之喜是,那女子的气息,带着一股久远的熟悉味道。 当初有一位人类,大肆屠杀他麾下东妖域的妖族子民,甚至还斩落了大鹏鸟一族的妖圣。 白帝缓缓挪移头颅,望向那个前胸后背都被凿穿的紫衫女子,他的口中极其沙哑的吐出两个字来。 “裴……旻?”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那个在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让自己觉得忌惮,心中生出了“避战”念头的年轻剑仙,但好在这样惊艳的人物没有活太久,很快就死在了尘土黄沙之中。 今日,白帝见到了裴旻的女儿。 他感受到了血脉的延续,那股剑仙鲜血的传承……不曾断绝。 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头顶的“小衍山界”,这片领域内充斥着裴旻的剑意,这是那位年轻剑仙留给自己子嗣的礼物,要将这片传承一直延续下去的宝物。 已经被炼化了。 丫头就是小衍山界的主人。 他落在小衍山界之后,漫天的剑意便如雷霆一般奔涌而来,之前那一道剑意便可震飞紫凰的杀念,此刻噼里啪啦尽数砸落在白帝的肩头,溅起了一阵惨白的雪雾。 他面无表情,承受着“剑念”的击打。 若是裴旻还活着……他不介意与那位剑仙走上两招,但如今人都死了,单单凭借剑念,怎么可能撼动自己?可惜他的女儿修行境界太浅,连涅槃之火都没有点燃……即便炼化小衍山界,也不够看。 白帝的唇角,浮现出惨白的笑容,他幽幽望向那倒下的一男一女,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没有再出手,而是木然观看着这一幕。 …… …… 雪雾尘埃翻飞,宁奕的手指万分颤抖。 他的胸膛被剖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生字卷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汇聚而来,却被他拒绝。 宁奕翻身在丫头的身前,一只手撑着地面,他看着那张娇俏而又绝美的面孔,因为失血过多变得苍白,像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 指尖的金光不断挤出,“生字卷”的力量汹涌澎湃,向着裴灵素的身上灌注。 “醒……醒醒……” 喉咙像是被刀狠狠割开了一口子。 宁奕说话之时,万千寒风倒灌,话音艰涩,泣血一般。 原本无往不利的生字卷生机,在此刻竟然变得无力,这些金光落在丫头的胸口,轻轻摇曳,只是徘徊,却不能入内,最终化为飘摇的烛火,重新回到宁奕的胸膛。 为什么…… 为什么? 宁奕的眼神怔住了,他头一次变得慌乱,低下头来,眼前的紫衫姑娘,胸口生出了层层寒冰,鲜血也不再喷涌,这些冰渣的覆盖度之快,过了鲜血的溢出,紫衫破碎的胸口,像是绽放了一朵猩红色的冰花。 宁奕的体内,因为沸腾燃烧的神性……即便神池破碎,仍然保留着无比顽强的生机。 他是一根霜草。 霜草绝不会被冻死……白帝的那一击,就像是从生命层次传递出“湮灭”的训令,于是即便是执剑者的神池,也无法在命星境界去抵抗这道训令。 神池瓦解。 池水汹涌炸开。 而“湮灭”的训令继续传递,却被宁奕血液内,如野火一般的神性所阻拦。 极寒与极炽,是一种相悖的力量。 宁奕的嘴唇变得苍白,他的体内燃烧着滚滚野火,这股火焰永不熄灭,即便是白帝的“湮灭”,也无法将其冻结。 他抬起一只手来,那柄细雪呼啸而来,被宁奕单手握住,“撕啦”一声,在手腕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宁奕的面色更加苍白,但更多的是麻木,是焦灼。 他摇摇晃晃,将手腕的豁口对准丫头,用神念汇聚自己的鲜血,对准丫头的嘴唇。 猩红的血液落在枯白的嘴唇上。 化开。 消融。 女孩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偏偏嘴唇殷红,像是含了胭脂,明媚动人,楚楚可怜 只是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睡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丫头……” 宁奕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大量的鲜血倾泻而出。 不再动用生字卷修补伤势,但体魄的自我修补功能还是极其强大,手腕上的豁口在几个呼吸之后就有了止血的趋势,于是宁奕再度狠狠挥剑,再一度剖开肌肤。 他俯倒在丫头的身前。 一道微弱的声音,在风雪之中响起。 “哥……” 有人轻轻呼唤着宁奕。 一只苍白的,冰冷的手,搂在宁奕的后脑。 宁奕怔住。 嘴唇温热,鲜红。 映入眼帘的,是裴灵素泪流满面的笑脸。 “哥。” 第一百八十五章 白色皇帝(下) 骤烈的霜雪在小衍山界外席卷。 “白帝”降临的那一刻,磅礴的威压倾荡开来,涅槃境界之下的修行者,直接被这股威压,自血脉层次上碾压,翻滚的气浪将千手所在的小山头直接打得支离破碎,一干修行者被这股气浪掀得东倒西歪,因为距离“稍远”的缘故,也因为白帝的杀念根本就没有向那个方向倾注,各大圣山和书院的星君修行者,驭使护体罡气,笼罩住身后的师门众人,不至于受到伤害,一枚枚巨大的罡气气球升腾而起,将诸人包裹起来。 霜雪翻飞。 温韬的修行境界虽然不高,但他的探查能力却是极强……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小衍山界的血腥气息,那道霜雪散开之后,大地上多了一道“盘踞”的大妖身形,而之前相互依偎的一男一女,此刻已然躺在血泊之中。 温韬顿时怒吼一声,双目赤红,怒冲冠,想要飞掠而出,却被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掌拽住,千手狠狠拽住自己的三师弟,将他一把掷在地上,然后声音低沉,无比痛苦道:“走。” 温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走? 他望向师姐。 千手的掌心血肉已经被自己攥得一片模糊。 她死死盯着宁奕的方向,但吸引所有眼神的并不是自己的宁师弟……而是那道傲立在天地之间的,雪白的身影。 白帝。 制霸东妖域的白帝。 山雾破碎,霜雪倒开,宁奕和裴灵素两人相拥的画面,被雪白的杀念撕碎,就像是一场易碎的梦境……上一刹那,大家还沉浸在战鼓煌煌的胜利之中,下一刹那,那位白色皇帝降临,铺天盖地的杀念席卷而来。 千手终于明白。 为什么头顶的天海楼,要如此拼命的铺展领域了。 为什么这片地界的各处界口,会在同一时刻,如此巧合的被攻破了。 这是东妖域的釜底抽薪之计。 天海楼领域铺展之处,便是白帝的绝对领域,领域之内,绝不会有人是白帝的对手……若是北境的将军府不及时下令,大隋的铁骑将在一瞬间被拉入领域之内,任人宰割。 这场看似大隋稳胜的战争……东妖域还有最后一枚筹码。 就是那位白帝。 一枚足够改变败局,逆转乾坤的砝码……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是东妖域的主人,所有的宝器,所有的性命,都归他只手执掌。 只要他出现,那么东妖域低迷的士气便不算什么。 只要他出现,那么大隋牌面上的这几位涅槃……也不算什么。 天海楼的降临,绝不是白长灯的“莽撞”之策,相反,是经过这位大长老生死熟虑之后的“艰难选择”……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扩散天海楼所需要的那股磅礴妖力。 天海楼上空,一袭白袍,正在疯狂燃烧自己的命元。 这便是代价。 这便是……白长灯的选择。 …… …… 那道惨白身影出现的刹那,突破天海楼地界的其他大隋修行者,毫不犹豫,立即开始了撤退,一道道流光以疯狂的度向着天海楼地界外掠去……宗门内的大修行者,在隔着数里地看到那道雪白皇帝身影的时候,已经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恐惧。 他们的庆幸就是,那位白帝的力量,只笼罩在区区一片狭窄地界。 只笼罩在……那两个年轻人的身上。 温韬冷静的度极快,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认,千手师姐的抉择是万分正确的……因为如今的蜀山没有任何资本,没有任何力量,没有任何胜算,可以去迎战白帝。 他如果真的冲出去了,连一刹那都无法坚持,恐怕会瞬间被消融,在白帝的杀念洪流中化为齑粉。 千手面无表情,催动星辉,带着几人以最快的度离开。 谷小雨怔怔回头,他惘然看着那片大雪起起落落。 盖在宁师叔和裴姐姐的身上。 小不点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 他问道:“宁师叔怎么办。” 千手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沙哑道。 “大隋有涅槃,这不是我们的战场。” 谷小雨的目光没有转移。 那两道身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看到了宁师叔捧着裴姐姐嚎啕大哭的模糊影子。 心底一恸。 谷小雨傻傻问道。 “那些涅槃,他们……会把宁师叔带回来吗?” 他不是真的傻子,那道惨白的身影,是谷小雨见过的气息最强大的修行者……千手师父就像是一轮皓月,在师父面前,大隋所有涅槃以下的修行者,都黯然失色,而师父在那头风雪席卷的魁梧大妖面前,却像是一枚渺小的星辰。 差距就是这么的大。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 …… 白帝平静地端详着眼前生的这一幕。 他没有去截杀那些四散逃离的人类,在他眼中看来……星君和初境一样,都是蝼蚁,被囚压在天海楼地界,无从逃离,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去“屠杀”。 他更愿意去观看如今近在咫尺的这一出好戏。 不出他所意料的,人类的喜怒哀乐,万般情绪,总是比妖族来的强烈,这些年来,他闭关修行,慢慢接近那一步,却也慢慢丧失了一些东西……他逐渐品尝不到喜悦,也品尝不到痛苦,这人世间的情绪,一点一点离他而去。 但此刻的“观看”,却让他生出一些恍惚。 因为眼前的黑袍年轻人,实在哭得太伤心。 大悲无声。 宁奕的喉咙里已经挤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胸膛干瘪震颤,血洞流淌,几近枯萎,身躯的气态萎靡到了极点……但他浑然不在乎,所有的意念都汇聚到双手。 宁奕的双手捧着一张易碎的娇俏的面孔,就像是捧着一团风絮,生怕风一吹就散了。 丫头就像是一团风絮。 风吹,会散。 雨落,会化。 紫衫上开满了雪白如冰的花朵,冰花结晶内封存着鲜红的血丝……还有白帝的怨念。 当年裴旻杀东妖域妖圣。 如今他杀裴旻子嗣。 一报还一报,一杀还一杀……这是因果,是报应,是轮回。 是将军府和东妖域永世也不可能化解的仇怨。 第一百八十五章 梦碎 宁奕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红雀的背上,上下四方,皆是莽莽,无垠的星空,璀璨的星河。 怀里搂着丫头。 丫头没有去看漫天的星河和云流,只是把头埋在胸膛里,轻轻喊着自己的名字。 “宁奕……” 这声音听起来柔和而又悲伤。 带着一丝丝的哭腔。 那场梦其实很美好,因为一切的景象都太美了,不仅仅是头顶的穹云,身旁的灿星,还是怀中的丫头,美得让人忘了呼吸,也不想醒来。 在那场梦里,宁奕搂着小丫头,裴灵素说了很多的话,但出口便化作风中的流云,一个字也听不清。 天下大雪。 身前身后四万里。 一片茫茫。 …… …… 梦碎了。 梦醒了。 宁奕捧着女孩的面颊,看着那具身躯里的火焰,一点一点在消弭……丫头的生机被极致的严寒所冻结,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通过鲜血的喂服,生字卷的力量艰难渗入丫头的身体里,勉强保住了最核心的那一缕魂念。 就像是风中随时可能破碎的飘絮。 宁奕勾着脊背,卧在风沙霜雪之中,他从未有过如此安静的时刻……能够仔仔细细,去看一遍丫头的眉眼,小时候他总嫌丫头烦,到了后来,丫头跟他去蜀山,去天都,在剑行侯府看书研习,再也不吵人不闹人,变得安安静静。 他又有些不习惯了。 人总是会变的……丫头的五官长开了,眉眼却依然清稚,粉白的面颊上还有些许的婴儿肥,嘴唇殷红,轻轻开阖,就像是那场孤独梦境里的画面。 她的声音含糊不清。 宁奕努力去听,却捕捉不到。 他不断的“嗯嗯”,不断的点头,其实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一只手用力按住丫头的胸口,那道贯穿伤势已经覆盖上了一层霜雪,这是比流血更可怕的事情……白帝的大道意境之中带着无从忤逆的“湮灭”,或许是西妖域棋盘那卷“灭字卷”的缘故,身负生字卷的宁奕能够抵抗,但丫头的鲜血被霜雪冻结之后,浑身散出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 宁奕在徐藏身上见到过。 死气。 她在不可逆转的,走向死亡。 这些霜雪驱除不掉,那么这“湮灭”意境便会不断扩散……不断蔓延,直至将她所有的魂火都熄灭。 宁奕能够做到的,就是以那唯一渗透进去的“生之力”,守住丫头的一点灵识。 两个人,血液相通。 宁奕能够感到,丫头的身体里,那些汹涌澎湃的剑气,这些剑气的数量之多,存在之密集,远远过了宁奕的想象……他本以为,丫头在紫山风雪原闭关的这三年,修行境界再强,跨越再多,也很难比得上自己,但如今看来,这些剑气根基之扎实,能够确保丫头一路直通大道,若是不出意外,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就可破开星君门槛,就连点燃涅槃之火,也要不了太久。 但……一物降一物。 剑气可杀人,不可救人。 在这“湮灭”意境之下,这经脉之中蛰藏的剑气,已然预兆到了危险,沸腾乱窜,却无法击碎这无形蔓延的“死亡”……直到宁奕的生之力揉入血液。 它们没有抗拒。 “湮灭”意境的扩散,不断冻结着丫头身上的肌肤。 她的手指,小臂,都结出了一层冰渣,这缕冰霜不断蔓延。 丫头一只手轻轻揉着宁奕的面颊,她的嘴唇血色一点一点消散,还在轻声念着什么言语……宁奕忽然一怔,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丫头。 丫头体内的那些剑气,本是桀骜不驯,杀念陡然,之所以会温顺……是因为主人要它们温顺。 而这些“含糊不清”的话语,并非是生死消弭之间的柔情蜜语,而是声音极小的秘术印决,两人之间的血液相通之后,宁奕像是看到了一座更大的世界……一座恢弘的剑气世界,山水洞开,瀑布飞掠,剑气萦绕,规则秩然,而万千虚无丝线从两人之间相搭而起,整座世界的掌控权,都随着丫头的话语,不断向着宁奕这里“挪移”。 白帝皱起眉头。 他木然回头,看着身后的那片“山水”,虚无的世界之力,压在自己身上,裴旻的“剑气”不断交撞,这座小世界的主人修行境界不够,无法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是现在似乎有些变了……他竟然能够感到自己肩头的压力在变重? 白帝漠然注视着那一男一女。 他很清楚。 裴旻的女儿……被自己的“湮灭”道境侵入身躯,摧毁心肺,只是时间问题。 除非真的有不朽降临,否则谁也不可能保住她的性命,而那个叫“宁奕”的小子,在西妖域棋盘取走了自己的“生字卷”,湮灭之力对其伤害不大,那些道境,不算什么大碍。 裴旻的女儿,死到临头,想要把这“小衍山界”送给那小子? 白帝面无表情。 人类的悲喜,他无法感受,只不过觉得这一对男女实在太蠢……在临死之前,还要做一些所谓的“为别人好”的事情,他们互相付出,互相依靠,难道就能改变什么? 人类总是以为,会有一个人,能让自己所向披靡,成为自己的信念,成为自己无坚不摧的“盔甲”。 的确是这样。 爱一个人,能让你不再畏惧痛苦,不再害怕失败,不再退缩,不再放弃…… 但更致命的,这是一个不攻自破的弱点,是盔甲,也是最脆弱的“软肋”。 白帝平静看着那一男一女。 他经历过人生的所有阶段。 经历过年轻时期的意气风,爱过,被爱过,痛苦过,到了最后慢慢变得麻木,在涅槃的最后一步,他审视自己的道心,看过往的自己,是一片一片破碎的镜面,得出了一个答案。 无欲无求,是大道。 尾翼摇曳,霜火收敛,他身上的鳞片,那龙化的妖族特征,一点一点褪去,霜雪在他的身上汇聚,化为一件铺天盖地的大袍。 白帝就这么看着,平静看着。 一言不。 他很想知道,一位道心坚毅的修行者,在信仰,梦境,所有的一切坍塌之时,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是,执剑者 一位道心坚毅的修行者,在失去一切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有人,都有“活着”的理由。 有修行的原因。 而活了漫长岁月如白帝这样的老怪物,只需要一眼就能够洞穿人心,他轻松地看出了,这个夺走自己“生字卷”的年轻男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白帝是一个很“公平”的人。 既然修行无上大道,那么自身也就代表着某种规则,秩序。 宁奕夺走他最重要的东西。 他会夺走宁奕最重要的东西。 风雪之中。 那个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摇摇晃晃,缓缓站起身子。 白帝挑了挑眉,从芥子山离开,抵达天海楼,他的那一点灵智,缓缓荡漾开来,此刻他逐渐由妖化状态,成长为化形人类,而五官舒展之后,显化出一片覆盖霜雪的惨白面容,看起来非男非女,既有阳刚也有阴柔……这张难辨雌雄的面容之上,诸多大道气息流淌,已经失去了“人”或者“妖”最直观的体征。 他的确走到了涅槃的最后一步。 只不过与太宗走的路不太一样。 又殊归同流。 他已经不再像是此间的“生灵”,而更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天神,到了他这个境界,要做的就是把凡人身上的累赘都脱去,他有着最坚韧的体魄,最无情的道心,丢弃了爱与恨,如今所做的一切,哪怕确确实实是在“宣泄情绪”,也可以说服自己的道心,说这是大道所归,因果使然。 宁奕,裴灵素是因。 而他是果。 那颗本来波澜不惊的道心,在宁奕转过身后,忽然震颤起来。 披着巨大风雪白袍的白帝,皱起眉头,注视着那位黑袍人族剑修,抬起一只手掌,剑气洞天轻轻开合,一只袖珍的,沉睡的金灿大鹏鸟,就蜷缩在那片剑气洞天的禁制之中。 白早休在长眠之中。 她的妖力已经无法支撑化形,山字卷日日夜夜抽取她身上的妖力,让她保持着最原始的妖身,而此刻剑气震颤,这具妖身身躯的影像浮现而出。 白帝面无表情。 但实际上……在真正踏出那一步前,他不可能真的无所牵挂。 他心底,还是在乎一些事情的……譬如血脉,譬如芥子山的香火,譬如东妖域的壮大,大鹏族的未来。 像他这样的人物,想要诞生后代,是一件极难的事情,这么多年来,他一共就一对儿女,而且在妖胎孕育之时,他就动用了极大的力量,将这两尊妖胎寄存在天地灵气丰盈之处。 白如来在芥子山山腹之中,日夜汲取“天海楼”之力,顺便消融初代始祖留下来的鲜血,日后修行必定一帆风顺,横扫同阶无敌。 而白早休,则是被他放在麒麟古皇的古代洞天之中,与那头幼年麒麟一起成长开化灵智,未来也是一片光明。 白帝是一个通天人物。 他在很久之前……就卦算过未来的妖族天下。 自己的儿子白如来,会成为妖族最耀眼的那颗新星,而唯一能够与其子争辉的,正是那位麒麟古皇幼子,于是他将自己的女儿放在麒麟古冢内,伴随古皇子长大,东妖域牵桥搭线。 自己的一对子女,占卜命运之时,似乎不顺,命中有一杀劫隐约浮现。 白帝这么做,是为了避开那一线杀机,于是两枚妖胎在山中,古冢中,缓慢孕育,直至一个“安全”的时刻才觉醒灵智。 来到了这个时代。 但现在看来……命中因果,越是想逃,越是逃不掉。 之前小衍山界生的事情……他已经感知到了,这个年轻的人族剑修,在拿了自己的“生字卷”后,实力突飞猛涨,已经抵达了荒古层次的顶级战力。 荒古时代的那些大妖,因为周遭环境灵气丰盈,血脉传承尚未衰落,自身的天赋和杀力都难以复制……在后续的时代里,只有寥寥数人可以重现当年光辉。 毫无疑问,他执掌东妖域之时,也是横扫无敌,被认为可以媲美先祖。 但……宁奕竟然正面击溃了大鹏鸟始祖。 单凭这一点,他便不可能“留”下这条命。 沙哑的声音,在风雪之中传来。 “这是你亲生的子嗣……” 黑袍在风沙之中乱舞。 宁奕摇摇晃晃,一只手按住细雪,将剑身插入大地,缓缓稳住了身形。 一声长叹。 “涅槃境界的大妖,想要再生出子嗣,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吧……尤其是荒古纯血种。” 白帝神情阴沉。 那一缕摇曳的画面,只是剑气展露的景象。 “你恨不得出手杀了我……但你也知道杀了我的后果。”宁奕行尸走肉一般,幽幽道:“我把‘白早休’囚压在剑气洞天的虚空里,以符箓连接着一处奇点,我知道芥子山有着续魂的灯盏,如果我杀了她,她可以再生……你一定盼着我出手杀死她吧?” 白帝寒声道:“凭我的手段,杀了你,那座剑气洞天拦得住我?” 宁奕沉沉笑了,他缓缓抬起头来,眼神直逼白帝。 “你可以试一试……如果你觉得有把握的话,也不会等到现在了吧?” 宁奕抬起一只手。 白早休的身上,亮起了一团又一团的金光,剑气洞天内符箓飘摇,数量如汪洋大海一般肆意,围绕着她掠荡。 “你如果出手杀了我,那些符箓将瞬间触,直接将她送走,我可以向你保证,哪怕你真的成就不朽,也绝对找不到奇点背后连接的那座天地。” 那头在剑气洞天内沉浮的大鹏鸟。 已经失去了意识。 就像是一件器物。 白帝没有开口,没有说话,他冷冷凝视着宁奕。 “你在跟我谈判?你想要什么?” 浑厚的声音,从他的嗓子里传递而出。 这更多的是一种大道之音,直接作用在宁奕的神魂之上,黑袍肩头落下的一层厚厚积雪,都被这声音直接掸开,宁奕闷哼一声,神情苍白地摇晃一下,然后抬起头来,悲哀地看着白帝,一言不。 白帝继续道:“你想活命,还是想要她活命,如果你肯跪下来求我的话……那么一切都有可能。甚至你的同袍,也能活下来。” 宁奕只是笑了笑。 他眼中的悲哀,更多的是一种嘲讽。 是一种蔑视。 他沙哑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跟你谈判?” 白帝蹙起眉头。 他有些不明白眼前人类的想法了,把自己女儿的妖身影像展露出来,难道不是为了增添一枚筹码? 他看着宁奕,像是看着一团迷雾。 他不知道宁奕下一步要做什么。 那个年轻剑修的身上,洞穿的孔洞,被无数的生机填补,那些都是自己“往生地”积攒多年的香火,本该是自己冲击最后一道门槛时候的造化……但此刻都被宁奕掠走。 那道饱含“湮灭”意境的杀念,已经在宁奕的身体里,被缓慢消融。 不想开条件? 不想谈判? 那他…… “咔嚓”一声。 白帝的瞳孔顿时收缩,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东妖域帝皇,眼神极其冰冷,注视着宁奕,那被剑气投射而出的影像之中,蜷缩着的大鹏鸟,一点一点裂开,金色的剑气纹路顺延羽翎蔓延。 在短短数个呼吸之内,白早休的妖身,就此裂开。 白帝怔了怔。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如释重负的笑容。 宁奕的声音幽幽飘来:“你大可看一看,芥子山里的那盏火,还在不在?” 白帝的神情顿时僵硬。 他的感应之中,芥子山的那盏灯火里,保留的那缕白早休魂念,竟然并没有重新凝聚,而是幽幽飘散。 “不仅仅是白早休……”宁奕笑了起来,他看着白帝,一字一句地问道:“还有之前被我以剑气打爆的白如来,你那得意的独子。” 白帝的眼神第一次变了。 白如来的那盏灯火,已然熄了,就连灯盏都一同破碎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自己的这一对子女,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能够触动他内心的东西。 “我之前一直不敢动手……因为没有把握,但似乎就在之前的那一战,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宁奕握着长剑,拦在白帝面前。 他看着白帝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宁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带着讥讽,冷漠,还有厌恶,笑着说道:“只可惜我和那些人不一样,只要我足够强大,那么被我‘杀’死的人,就绝不会再复活……连同魂念一起,都会消散天地间。” 宁奕看着白帝,平静道:“因为我是‘执剑者’。” 白帝双袖垂落。 他出关至此,原本还有一些捋不清的事情,如今全都捋清了。 为什么宁奕能从西妖域取走自己的生字卷。 为什么他能战胜滴血重燃的大鹏鸟始祖。 为什么……他的杀力如此强盛。 因为他是“执剑者”。 白帝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他漫长岁月中,遇到过一位独自行走妖域的黑袍剑修,彼时西海叶长风已经涅槃,成为让妖族大能十分头疼的剑仙存在,而那位不知名讳的黑袍剑修,与叶长风一样,被列入高危名单之中……唯一庆幸的是,“他”并没有任何的倾向性,既不倒下大隋,也不倒向妖族,从来都是这么孤独的一个人行走。 白帝与执剑者交过手,那人手里的剑……不讲道理的, 可以灭杀世间万物,但凡有灵,便可抹除。 第一百八十七章 金雷 过往的回忆,在脑海里闪逝。 执剑者…… 黑袍…… 剑气…… “嗖”的一声。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璀璨的金色雷霆。 白帝的面前,多出了一柄洞穿虚空的长刀,这把长刀来得毫无预兆,度极快,刀身缭绕滚滚风雷,刹那刺破虚空,直奔他的眉心而来。 这位白色皇帝,面无表情,猛地挥袖,一整柄长刀在他面前寸寸扭曲,化为废铁,连同一道金色大氅身影,都被无形的巨力击打出去。 沉渊君倒飞而出,但姿态并不狼狈,他的双脚踩在大地之上,深深犁出一道数十丈的沟壑。 他落在宁奕的身前。 从北境长城掷出千觞之后,火赶赴小衍山界的沉渊君,没有回头。 他知道生了什么……事实上,他是第一时间意识到那位白帝可能会降临的修行者,而他万万没有想到,降临天海楼的白帝,没有选择去打压大隋的那几位涅槃,而是直接来到两位小辈的面前。 须知,在这场战争之中,真正能够决定天平倾斜的,其实是那几位踏足涅槃境界的大能。 如果白帝能够凭借登场袭杀的良机,直接击杀一位大隋的涅槃……那么之前刚刚扭转的局势,将会重新逆转回来。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白帝第一时间来“袭杀”宁奕和裴丫头……这其实是一个完全不合常理的事情。 沉渊君站在狂风之中。 他身后的那人,喉咙里传来了痛苦的响声。 他轻声道:“不怪你。” 宁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攥拢双拳。 “拿你的‘神性’,护好丫头的魂魄……带她回大隋,中途,切不可再出任何问题。”沉渊君微微抬手,躺在血泊之中的“野火”倏忽飞掠而来,他从腰间拔出第二把长刀,然后“破壁垒”和“野火”交撞在一起,盘旋在男人的头顶。 沉渊君缓缓道:“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宁奕一怔。 他听出了这句话里极其隐约的意思。 拿生字卷……护好丫头的魂魄,这是什么意思? 宁奕的嘴唇有些干枯,他连忙回身搂抱住那具极其脆弱的身躯,丫头的四肢无力垂落,整个人像是一团风絮,随时可能消散,那具被白帝杀念冰封的娇躯,在胸口之处,开出了一朵妖艳猩红的花儿。 但……这些杀念,在神海之处,却无法入内。 生字卷的神性,包裹在神海之外,形成一层薄薄的膜层,圆融如意,这些杀念在神海之外结了冰,但神海却没有收到一丝一毫的侵蚀。 而免受于“白帝杀念”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字卷,还有一层浅淡的流光,如华盖一般,覆盖在神海四周……丫头的面色愈苍白,而眉心的那一抹剑藏便愈鲜红。 这是? 宁奕的手指立马颤抖起来,他望向沉渊君,一道平稳的声音在风沙之中响起。 “还不快走?” 细雪拔地而出,瞬间挤入宁奕脚掌底,四周狂风大作,罡气呼啸,一柄飞剑推动两人向前飞掠,这一道流光度之快,甚至突破了命星所能抵达的极限,虚空破碎,天海楼地界的上空,无数璀璨白光落下,如一道道彗星,覆盖整片灰界大地。 金翅大鹏鸟在天海楼的加持之下,妖血燃烧。 撤退的北境铁骑,还有剑修,遭遇了极大的阻力。 而那位白色皇帝,则是屹立在大地之上,平静注视着自己子民带来的“屠杀”,这场战争之间的天平,从他登场的那一刻,便回到了平衡的位置。 一个人无法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败……是因为那个人不够强。 如果强大到了白帝,龙皇,太宗,裴旻这种地步。 那么他一个人,就是一片战场。 …… …… 耳旁狂风呼啸,雷霆炸响。 宁奕的耳边,却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听不见,也不想听见,他的脑海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 他望向前方沙尘之中,若隐若现的那座巨大城池。 北境长城。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送丫头回大隋。 漫天狂杀之中,一道金灿的身影俯冲下来,那是一头气血饱满的大鹏族妖修,驾驭十二把飞刀,流光四溅,从天海楼撑开的穹幕之上,陡然袭来。 这头大鹏族妖修来的极快,而且借助“天海楼”的领域,将身子全都隐藏在虚空之中,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宁奕连抬头都没有抬头。 他怀中抱着那道脆弱如飘絮的身躯,脚底细雪切割风沙,如一座飞舟。 陡然之间。 一缕剑气撕裂虚空,从宁奕的衣袖之中振出,化为一道连绵长光,瞬间远掠而去,前方数十丈外,一蓬金色血雾炸开,那具精气神极其饱满的大鹏族妖修,刹那便被这缕剑气切割开来,直接炸开—— “砰”的一声。 宁奕面无表情,朱雀虚炎轰隆隆席卷,烧开血腥,一柄飞剑须臾之间便穿梭而过,他根本就没有把心力放在这来袭的敌手身上,他抬起头来,感知力中,天海楼垂落茫茫天光,如大雪飘摇,而那座琼楼玉宇之下,无数金灿之点奔逝如雷,全都向着自己汇聚。 宁奕抬起一只手,大道长河,剑气呼啸。 黑袍年轻男人扫视一圈,两根手指并拢,在虚空之中落点成线,勾画出一个饱满的圆弧,紧接着这一抹圆弧便结出道果,化为一座悬浮的剑气洞天,漫天的飞剑剑气喷薄掠出。 裴旻的不传之秘。 驭剑指杀! 一人屠一城,只要星辉足够,那么便是绝对无敌的以一敌多之术。 大杀法! 驭剑指杀唯一的缺陷,就是汲取剑主太多的元力,一旦施展,身躯都会陷入强大的负荷之中,以人族的体魄,星辉,还有积累厚度,根本无法承载这门术法带来的巨大代价……所以即便在剑修法门之中,有人推演出了类似裴旻“驭剑指杀”这样的飞剑术,也不敢轻易施展,在各大圣山之中,这等杀人术一直被列为禁术。 施展之后,自己会被抽干,而且此术太过血腥,实在有悖天道。 但此刻,“驭剑指杀”法门,被宁奕毫无保留的施展开来,一缕缕剑气如游鱼一般,他的周身半里,顷刻间炸开数十道金灿血雾,这些鲜血如烟火一般璀璨,东妖域的妖修仍然悍不畏死的蜂拥而来,这片天海楼地界的上空,虚空之门大开,根本数之不清的金灿鸟兽不断加入战场……大隋的铁骑陷入了苦战,圣山的剑修也大多染血。 战争是残酷的。 东妖域的反扑,让这片大地升起一片血雾,而血雾之中,一缕雪白剑光冲杀而出,就像是一头被钓线捆缚的“巨鲸”,鲜血的气息,吸引了无数尾行的鱼虾,哪怕没有致命之伤,没有生死之敌,但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 一头大鹏鸟,已然近身到了宁奕的背后,他化形成一尊九尺身材的金灿“神灵”,手持三叉戟,狠狠向着宁奕后背戳去。 踩在细雪之上的宁奕,猛地回头,抬起一臂,五指并拢化为手刀,“噗嗤”一声,这尊金灿神灵的头颅便被切斩开来,头颅狠狠跳起,带出一抹灼目滚烫的热血。 宁奕拽着这枚头颅,猛地丟掷而出,清出一条空荡过道。 飞剑剑气化为一片连绵海洋,无数大鹏鸟疯了一般追赶,不惧生死,朱雀虚炎的焚烧度极快,可即便如此,都赶不上这些妖鸟死亡和奔涌的度……方圆半里一片金灿海洋降临,剑气疯狂杀戮。 一袭黑衫踩在飞剑上,神情无悲也无喜。 看起来平静到了极点。 宁奕的怀中,丫头的呼吸逐渐羸弱。 他低下头来,飞剑浮沉。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袖口之中自行掠出两张符箓,不是什么杀力巨大的符箓,只是最简单的“静音”和“屏气”符,用以屏蔽三尺空间的外界干扰。 在两张符箓飘掠而出之后,丝丝缕缕的神性光辉闪烁。 漫天的喧嚣和血腥气,就此远去。 宁奕抱着丫头,脑海里回想着的,是天神高原,那袭紫衣,落在母河之畔的场面。 宁奕轻声笑道。 “丫头……我带你回家。” 他抬起头来,万千金灿汇聚如海,仙之人兮列如麻。 在这一刻,宁奕体内的剑气,神性,道法,境界不断攀升,破碎的神池内,那颗本就濒临崩溃的命星,再一度迸出轰烈的光芒。 强行催动修为,会带来巨大的后遗症……而这颗神性尘埃,在白帝的重袭之下,几乎快被打散,当务之急是不要动用太多神性术法。 狮心王的面具出了悲鸣。 白骨平原也悲恸长啸,宛若婴儿哭泣。 但这其中的情绪……在悲伤之后,更多的是,一种如野火般燃烧的愤怒。 黑衣踩踏飞剑,望向悬浮在面前的金色海洋,他轻声开口。 “拦我者,死。” 破境。 穹顶之上,一道金灿雷霆,怒吼咆哮,蛰浅在云层之中,上苍的“意志”都注意到了这个太过耀眼的人族剑修。 荒古年间,逆天之人,一旦突破,必要遭受雷罚。 宁奕的身上,丝丝缕缕血气溢出,这些都是他在灰界造下的杀孽。 因果轮回,必有报应。 随着他此刻境界的破开,那一缕圆满天机,终于倾泻而出。 第一百八十八章 伐妖 骤烈的风雪,在天海楼的穹顶上炸开。 白长灯的身躯,像是一块破碎的旧布,大袍里倾泄倒出如江河般肆意的粗壮长流,一位妖圣修行数百年的毕生妖力,在此刻毫无保留的倾泻而出,随着这漫天妖力的扩散,天海楼地界的扩张,已经抵达了方圆百里之广,在灰之地界的上空看去,天海楼撑开的雪白屏障,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白伞。 而那座古楼之前。 一把猩红的“小伞”,徐徐撑开。 楚绡的唇角溢出鲜血,她还是那副玲珑身躯,但扎着羊角辫的绳断裂开来,一头秀顺延长风浩荡铺展,如一小座瀑布,随着丝的垂落增长,她体内的气机也随之水涨船高,那柄“红雨”被她撑开。 蜀山有两把伞器,举世无双。 一把细雪,一把红雨。 这是6圣和赵蕤师兄弟的佩剑……在6圣远游之前,把这柄“红雨”,交给了紫山山主楚绡。 其中心意,已不必再多说。 “红雨”之中,寄存着6圣当年刻画下来的多重符箓,而即便时隔数百年,已然威力绝伦,此刻绽放开来,在咫尺之间,风雪呼啸,一片片金灿剑意凛冽地喷薄而出,像是暴雨梨花一般,瞬间将天海楼囚压的禁制炸碎,同时将那位白袍老人射成了“筛子”。 白长灯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的一身白袍,早就被内里渗出的鲜血染红,此刻血迹斑斑,披着大麻袍,悬在空中,像是燃烧到尽头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老人的眼神里,一片灰暗。 他笑了笑,“白帝大人来了……你们都得死。” 楚绡的神念,在打破天海楼禁制之后,终于得以释放。 她神情难看,往着身下匆匆一瞥,然后看到了自己不愿意看到的场面……紫山山主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闭上双眼,想到了收下上一位弟子时候的情景。 白长灯的胸口,忽然涨大,化为一个滚圆的大球,他的肌肤表面生出雪白的毛,大鹏鸟的金灿杀念,还有同阶无敌的那股精气神,在此刻都被消磨殆尽……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划散不开的死气。 这股死气诞生之后,便不可化解的蔓延开来。 楚绡神情阴沉,盯着那袭不断胀大的“红袍”老人,她毫无顾忌,狠狠一剑戳了过去,红雨的伞尖,直接戳碎白长灯的胸口,那袭染满鲜血的红袍炸裂开来—— “轰”的一声。 磅礴死气在天海楼上空铺展。 当其冲的,便是紫山山主。 羊角辫脱落,一头秀铺展的楚绡,面容异常平静,她竖起两根手指并拢,立在胸前唇边,轻声念了一个“破”字,诸天死气如洪流,但她是那座开天的利剑,死气撞在楚绡的“红雨”伞尖之前,自行分开,化为两片沉浮的红海。 这世间三千道法。 紫山只修行生死禁术。 白长灯死前准备自爆,以浑身死气,拖着楚绡共赴黄泉,他的算盘打得好,若是换了大隋其他的哪位涅槃,倒还真的有可能中招……但不幸的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是紫山的山主。 楚绡轻抖红雨,这些“威力极大”的死气,非但没有被她震散,反而是如河流般汇聚而来,随着楚绡另外一只玉手的抬起,虚空化开,洞天吞吸,将这位东妖域大长老临死前的死气都“收纳”起来,妥善保管。 她做完这些,没有犹豫,立即沉身,化为一道红色长虹,奔向身下的“小衍山界”。 …… …… “轰隆隆”的震雷声音。 白帝和沉渊君“对峙”,这位白色皇帝,孤独地站在大地之上,他双袖垂落,大袍飘摇,看起来颇有些“风雨飘零”的孤寂意味,但他的神情却端的是万般平静。 漠然注视着这人间。 大白袍,卷风雪。 这个男人浑身上下,皆是一片风雪般的雪白,看起来有些惨然,有些触目惊心,当白帝缓缓闭上双眼,他的面容也变得一片凄白,唯独嘴唇的血色相当浓郁。 他的眉心,镶嵌了一枚雪白的鳞片……一枚不知质地,不知来历,甚至不仔细去看,根本就不会注意到的“鳞片”。 大鹏鸟,是不会有鳞的。 沉渊君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握着长刀,两把飞剑环绕围掠,出“嗡嗡”之音,这道声音听起来极其凌冽,像是杀念饱满,随时可能迸……但作为剑主,沉渊君很清楚,这是一种极其警惕的声音。 飞剑如临大敌。 这位不动不摇,如山屹立的妖域雄主,还没动手,就几乎在气势上,要把这两把飞剑压倒。 沉渊君的耳朵轻轻动了动。 穹顶之上,有震雷声音。 不曾停。 且那道震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白帝仍然是闭着双眼的姿态,他的大袍忽然飘掠起来,脚底的土地陡然裂开一张巨大蛛网。 沉渊君瞳孔收缩。 在他面前,一道大红色的身影,手持红色伞剑,猛地俯冲下来,度之快,掀动雷霆,之前的震雷声音便是由此传来……下一刹那,白帝的头顶,便有一层涟漪气浪炸开,楚绡抱剑而下,伞尖刺碎虚空,溅起四周磅礴的大雪,方圆十丈,二十丈,百丈,所有的土石,都在这一剑的穿凿之下破碎震起—— 这是几乎避无可避的一剑。 几乎。 “轰!” 雷声喧嚣,剑气一穿到底,并没有开膛剖腹的鲜血炸开,也没有楚绡刺破白长灯那样的干净利落,这杀机饱满至极的一剑,最终将大地的百丈地面犁了一边,也只是将大地犁了一遍。 红雨狠狠插入地面,只留下一把伞柄在外。 楚绡面无表情,单手攥拢红雨伞柄,将其狠狠拔出,然后望向这片剑气蛛网的远方……层层叠叠的碎石铺展,而一道高大的雪白身影,大袍翻飞,脚尖轻轻踮起,缓缓落下,不偏不倚地就站在这张蛛网消逝的一条线上。 白帝仍然闭着双眼,但唇角却微微勾起。 “缩地成寸。” 楚绡拔出红雨,她平静看着那位“许久不见”的老熟人,都是那个年代的涅槃人物,她虽然不是白帝的对手……但对于这位东妖域皇帝的手段,还是十分清楚的。 当时人族的几位天才,各自展露头角的时候,白帝也在东妖域立足了脚跟。 叶长风在大成之后,与白帝交手过一次,胜负未分,那一架据说打得相当激烈,彼时在妖族游历的叶长风,意气风,北荒悟化“逍遥游”之术,本以为纵横两界无人可挡,但在东妖域……叶长风险些吃大亏,甚至差一点陨落在白帝的手上。 这世上的“极”,本就是用来不断被打破的。 总会有更快的人出现。 而在天海楼,芥子山,不会有人比白帝更快。 叶长风在那一战后,给大隋天下的高层送来了一份极其重要的情报……他在这一战内,记录了东妖域白帝的大部分杀伐手段,其中最值得忌惮的,就是白帝的“缩地成寸”,叶长风认为这是白帝在芥子山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凭借。 没有人能够在东妖域杀死白帝。 曾经的大隋,在太宗皇帝抵达最强战力的那段岁月,有过一个极其大胆的“备战”计划……人族的战力储备抵达了极限,而各方圣山,势力之间的平衡,也近乎于圆满,没有内战和消耗,于是那个计划便应运而生。 当大隋随着太宗走上至高点的时候。 皇帝看到的就不再只是掌中的这一片天下。 他会觊觎更大的那片天下。 如果倒悬海枯……光明皇帝的禁制失效,那么对于大隋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在抵达巅峰之后,将最大的敌手摧垮,从而完成前辈数十代数百代都没有完成的壮举。 征服妖族天下。 这就是“伐妖”计划,至今还安静地躺在莲花阁的最深处……只有寥寥的那几位大人物才知晓。 那位太宗在年轻时候,气吞万里如虎,其胸膛内沸腾的野心,滚烫到几乎要把整片穹顶都点燃,而叶长风从妖族归来,送入皇宫的这份情报,则是给大隋的高层头顶,泼了一盆大大的冷水。 龙皇殿和东妖域大鹏鸟,也抵达了巅峰。 那位不死龙皇的实力,不容小觑。 而白帝的“缩地成寸”,根本就没有克制的办法……白帝如果不死,那么东妖域主场作战便是无敌。 而“伐妖”计划想要施展,这个庞大计划之中的每一环,都注定是精细,缜密,不可出差错的……在越来越多的情报堆叠之下,三司的成员找到了这个计划之中存在的诸多漏洞。 天时,地利,人和……大隋对于妖族版图的掌控,还远远没有到能够动这场战争的时候。 即便倒悬海的光明禁制失效……贸然动战争,也只会给自己的子民带来痛苦。 于是……被太宗亲手写下“伐妖”两个字的策划书,便安静躺在莲花阁内。 随着岁月蒙尘。 再也无人提起。 (新的一个月~求月票~)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人之力 白帝闭着双眼,他的周身,缭绕着呼啸的雪气。 楚绡收剑而立,她没有去想其他的事情……她的眼前,就只有一个人。 只有白帝。 面对这位妖域最强大的修行者,没有人能够分心。 一旦分心。 下一刹,迎接自己的……就是死亡。 之前自己的那一剑,几乎完美到天衣无缝,突袭的时间,力度,还有杀机的倾泻,都没有丝毫的漏洞可言……在剑锋刺破虚空的刹那,那位白帝都没有察觉,可是在即将触碰到肌肤的时候。 他动了。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个画面。 灞都城的火凤突破涅槃境,收复“天凰翼”,被灞都城主认为是两座天下度最快的那个人……这个说法听起来有些自大,即便在灰界,面对沉渊君的时候,火凤吃了亏。 但其实这个说法并没有错。 在“天凰翼”的加持之下,火凤的度抵达了极高的那一线层次,如果不出意外,两座天下所有的修行者进行一场比试,从北荒南下再北行,用时最短的……一定是火凤。 天凰翼带来的不仅仅是短暂时间内的爆。 更多的还是一种持久,高度的持久。 沉渊君的“世间极”,则更多的是一种“跟随”属性,他相当依赖“破壁垒”的剑气,有剑气标记之地,他会直接打破两地的虚空,如果距离太长,那么剑气会失去感应……这一点特性就决定了,他的“世间极”是有范围的。 同样有“范围”的,还有白帝。 白帝的范围,就在天海楼领域之中。 那座初代始祖留下来的圣物,在白帝数百年来的炼化之下,已经圆融如意,几乎与他融为一体。 一念之间。 天海楼光辉可以辐射到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白帝的领土。 而在这片土地上,作为至高无上的“王”,白帝自然拥有一切话语权,他可以做到近乎媲美“不朽”的神迹……而最令人瞩目的,就是缩地成寸。 叶长风悟出大成的“逍遥游”,才让他在觉察到不对之时,险而又险地逃出东妖域。 如果换做当年人族的任何一位修行者,都没有这个可能……如果战败,那么便是埋葬在芥子山下,化为一抔黄土。 而现在…… 现在不一样了。 人族有沉渊君。 楚绡望向自己身旁,那位披着金色大氅的年轻男人,她的眼神变得柔和,之前与火凤之间的那场拦截战,沉渊君打得十分漂亮,为大隋的涅槃大大减少了压力……也正是因为裴旻的这位大弟子,这场北境战争才能迎来如今的局面。 把白帝逼出关。 一度要吞下东妖域的天海楼。 沉渊君注意到了楚绡的神念,他的身上燃烧着野性的神火,但此刻却温润如一块璞玉。 沉渊君轻柔道:“多谢前辈照顾……舍妹。” 将军府内,他的辈分最高,往下去看,千觞,胤柔,徐藏,还有丫头……都是他的晚辈。 丫头就像是他的亲妹妹。 这些年来的蛰浅,隐忍,不断提醒沉渊君,他必须要沉住气,在时机未到之前,决不能去“看望”裴灵素,但不见面,并不代表他不在乎。 事实上,他早就留意到了紫山山主,这位山主是相当靠谱的人物,如果没有楚绡的照拂……那么将军府也不可能隐忍到如今这个时候。 他的谋划,等待,还有藏了十年多的锋芒,可能在之前,就被逼得先出鞘了。 如今见面,沉渊君心怀感激。 他揖了一礼。 “丫头是不是受伤了?”楚绡的面色有些苍白,她握着红雨,与沉渊君并肩而立,望向远方大袍飘摇的那道身影,“我刚刚在上面,虽然神念被屏蔽,但……还是感受到了。” “是东妖域和将军府的旧怨导致。” 沉渊君低垂眉眼,他吐出一口浊气来,“不管如何……先把她送回大隋,有您在,想必也有转机。” 楚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她的神情猛地沉了下来。 白帝袭杀宁奕裴灵素。 这位东妖域皇帝的选择……十分不理智,但不得不说,这是对大隋而言最好的结局。 如果他选择袭杀涅槃……而且成功得手,那么这场战争,将完全失去悬念。 “北境的铁骑在撤退,只要突破天海楼领域,那么……这场战争就结束了。”沉渊君站在风沙之中,他平静道:“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与妖族正面冲突,踏破凤鸣山也好,直入妖域领地也好,都只不过是佯攻……倒悬海枯之前,北境铁骑永远不可能真正踏足妖族的领土。” 顿了顿。 沉渊君木然道:“但不意味着,我没有杀心……如果我的有生之年,能够迎来那一日,那么妖族一定会为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闭着双眼的白帝,笑了笑。 他缓缓睁眼,望向那个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道:“这些话,听了太多次,后来那些人都死了……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多少年前。” 两座天下之间的仇恨,已经不需要用愤怒来表达。 沉渊君的语气平静至极。 白帝同样如此。 人族有着“伐妖”北上的谋划……妖族同样有着南下征服大隋的想法,而在天都看来几乎无法攻克的“东妖域芥子山”,其实就等同于,妖族眼中的“天都皇城”,大隋铁律和真龙皇座的加持之下,人族的皇帝拥有着至高无上的伟岸力量。 在天都内,谁都不可能将皇帝掀翻。 妖族并不知道……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被人精细谋划,而且完美无缺地上演了,一环一环的杀机倾泻下来,最终收官,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只要筹码加得足够的多,只要谋划的那个人,足够的有耐心。 白帝望向沉渊君,幽幽道:“所以你的目的,就是逼我出关?” …… …… 这场战争,不可能真的打响。 北境战争打得再热烈,死的人再多,终究也不能代表什么……正如所有人的认知那样,那座倒悬海,横亘在两座天下之间,光明皇帝的禁制永存不朽。 在时间面前……战争只是儿戏。 沉渊君看着白帝,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他不是妖域中人,但关于白帝的猜测,也有所耳闻。 事实上,北境的平妖司,对于妖族情报的把控能力相当强大。 这么多年,哪怕有倒悬海阻隔,妖族和大隋,还是不遗余力的尝试去渗透对方……而哪怕妖族的集权力量再强大,血脉制度再森严,也无法阻拦人族的耳目入内。 同样,大隋一样如此。 “很多年前,我的师父踏足妖土,他杀了好几位妖圣……但其实他的目标并不是那些妖圣。”沉渊君低垂眉眼,笑道:“他想要斩杀龙皇殿的那位龙皇,或者东妖域的白帝,只要杀死两位皇帝其中的一位,那么大隋的‘伐妖’计划,便可以尝试去施展……想必‘伐妖’计划在芥子山看来,不是一个秘密,你们一定也谋划着对大隋的侵略。” 白帝面色无悲也无喜。 这样的计划,在漫长岁月里一直存在……没有人会忘却对面那座天下的大敌,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族之间尚有内斗,更不用说完全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类。 虽有念头,但想实施,却是千难万难,哪怕妖域的雄主一代代展现,但整座天下的实力,却一直没有到足够施展谋划的地步……即便是两千年前的东皇,险些一统妖族,也没有走到那一步。 东皇倒在了从草原开辟疆野的第一步,他想打穿两座天下之间的某些隔阂,将中立的势力也都吞并……事实上这个想法也没有错,但实行起来的难度却异常的高。 因为“元”的存在。 草原的意义,不再是半妖的群聚地。 而是“元”的休息场所。 “元”如果死去,或者离开,那么这片草原其实就是一块无主的,令人虎视眈眈的肥肉,大隋和妖族都会在这里投入力量,这里将成为两座天下最重要的棋盘……但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唯独没有如果。 东妖域上一次的“试探”,已经付出了代价。 “我的师父,曾经是‘伐妖’的坚定拥簇者。”沉渊君笑道:“但后来他奔赴妖族,来回一趟,便慢慢产生了改变……他不认为战争是一件好事情。” 白帝平静道:“裴旻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 “是。” 沉渊君淡淡道:“师父从不心慈手软,他反对战争……但不意味着,他反对杀戮。” 白帝皱起眉头。 沉渊君的肩头,一左一右,悬着“破壁垒”和“野火”,他缓缓道:“我师父认为,他只需要杀死妖族的皇帝……那么妖族将失去最大的倚靠……而当新的皇帝出现,再杀之,慢慢的,这座天下的精气神就会流失,整座妖族都会陷入颓靡之中。” 这样的一句话,不仅仅是白帝的神情变了。 连楚绡的面色也变了。 只身奔赴妖域,刺杀妖族皇帝? 这是多么疯狂的想法? “师父他不是开玩笑的……而且他从妖族回来之后,他确认了,自己有这个实力。” 沉渊君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的悲伤,他笑道:“于是师父把这个念头告诉了太宗,他需要天都的一部分助力,去完成这个计划。” “后面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 沉渊君收敛了笑容,“一个人,凭借自己的力量,可以刺杀妖族的皇帝……颠覆一座天下,那么反过来,他也可以让大隋陷入动荡之中。” “如果师父杀死了妖族的皇帝,那么他将获得这世间最滔天的声望……在两千年前,有这么一个人物出现,那个人叫狮心王。” 狮心王! 北境斩杀东皇,回天都直接加冕为王……这样的陈年旧案,已经给大隋皇族一个深刻的教训。 裴旻杀死妖族皇帝之后,谁还能制约他? 于是……天都血夜,就这么生了。 第一百九十章 命劫 天都血夜,对两座天下的顶级强者而言,不算秘密。 虽然其中具体的细节,至今都无人知晓……但这件事情直接导致了北境将军府的破灭,还有剑仙裴旻的死亡。 对妖族而言,这是一件大好的消息,在裴旻的压力下,妖族凤鸣山一度喘不过气来,在太宗亲自终结裴旻性命之后,妖族终于迎来了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 但对于人族而言,这个消息很不好……裴旻的死去,大大加重了北境长城的压力,妖族强者如云,而大隋这边虽然从不逊色,但少了那位一人镇压妖域的至强者,便开始“由盛转衰”,裴旻死后,将军府的旧部一蹶不振,在沉渊君的重整之下,这十年来才慢慢走出阴影,解开心结。 虽然裴旻死在太宗手上……但无人可以质疑那位皇座上的掌权者。 因为,“纵容”裴旻活着,到底是不是一个更好的结局,谁也不知道。 站在最高处的那些人,决定着这座天下的生死,他们站的够高,看的够远,这也是天都血夜十大圣山齐出的原因。 功与过,两相提,太宗陛下执意要杀死北境剑仙……若不这么做,那么将来裴旻击杀妖族皇帝之后,颠覆了大隋的统治,带来的未来,可能就是十大圣山的清洗,整个大时代的浪潮都会卷起。 于是就有了这个决定。 …… …… 沉渊君平静看着白帝。 白帝站在“红雨”剑气的边缘,大地龟裂,而他巍然不动。 白帝的背后,那座小衍山界,已经被丫头炼化,但可惜的是,山界的主人受到重创,这座裴旻留下来的小天地,并没有来得及被带走……宁奕此刻带着丫头奔向北境长城,根本无暇收回“小衍山界”。 沉渊君,白帝,小衍山界。 三点一线。 披着金色大氅的年轻男人,平静道:“师父当初要踏破凤鸣山,我做到了。” “师父还想斩下你的头颅。” 沉渊君看着白帝,认真说道:“我想试一试。” 白帝看着眼前的男人,确认沉渊君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这位新晋的大隋涅槃,是认真的。 他睁开双眼之后,整张惨白的面颊都有了血色……因为那双瞳孔如猩红的深渊,看不出喜怒哀乐,却令人直堕地心。 他幽幽道:“你既然如此认真……总不会觉得,凭借两位涅槃,就能办到这件事情吧。” 白帝叹了口气。 他望向远方,之前小衍山界,还有两位涅槃,那应该是大隋如今掌权者的那一方,在龙皇殿脱离之后,这两位涅槃,并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白帝笑道:“如果再加上他们,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沉渊君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酒泉子,苏幕遮……书院的两位涅槃,在北境战争之中,拦截了龙皇殿的两位妖圣,那两位龙皇殿妖圣,本是奉令袭杀自己,如果不是这两位的拦截,那么被火凤拖住之后,他将在灰界遭遇一场极大的杀劫。 但事实上,这件事情的本质。 沉渊君十分清楚……书院与将军府从来没有交集,苏幕遮个人与宁奕有所交集。 这一次,书院的出手,虽然帮自己拦截了伏杀,但实际上只是巧合,那两位龙皇殿的妖圣临时起意,想入小衍山界击杀宁奕裴丫头,所以才会引出书院的那两位涅槃。 书院。 是太子的书院。 沉渊君是将军府的沉渊君。 而如今的这一战……书院的两位涅槃即便加入,对于战局的影响也有限,而那两位大能的选择也相当正确,他们直接离开了这片战场,去冲击天海楼地界的领域,这片领域笼罩了许多圣山的剑修,还有北境的铁骑,这些是不应该牺牲的无辜者。 北境是沉渊君的,也是太子的。 沉渊君笑了笑。 书院奉太子之令行事,而那位站在天都最高处的年轻殿下,平静注视着灰之地界风起云涌的战局……太子心中最好的结局,应该就是自己死在小衍山界吧? …… …… 金雷滚滚,一线天光。 宁奕傲立在金色海洋之中,他眉宇之间的气息愈凝结,愈沉郁。 在两张符箓的温和力度之下,裴丫头在宁奕的怀中,睡得很香,她安静闭上了双眼,胸口的坚冰还在不断地扩散,而胸口那朵血红的花瓣,愈妖艳,凄美。 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宁奕看着无边杀念,这些大鹏鸟在“驭剑指杀”法门之下,仍然不惧死亡,他是不知疲倦,而这蜂拥而来的金色海洋,亦是不知畏惧。 生死之间的恐惧,都被他们抛却。 在白帝的意志之下,天海楼地界的所有妖兽都狂热起来,沸盈的吼声,嘶鸣,击碎剑气刀罡,血雾和尸骸齐飞。 宁奕抬起了头。 他感应着自己破碎神池内,那颗微小星辰的旋转。 “古来多有劫……” 他喃喃自语,望向那道凝聚的金色雷霆。 “这是我的劫,躲不开,逃不过。” 逆天而修,顺天而为,只在一念之间。 叶老前辈曾经告诫他,一步一个脚印,不要贪高望远,一个十境无敌的洛长生,不如一个逍遥涅槃的叶长风……这个道理,宁奕懂。 但他等不了了。 他凝聚命星,横扫妖族诸多敌手,斩杀东皇,击败姜麟黑槿,打碎白如来的五行道境,与大鹏鸟的初代始祖公平一战,然后将那一滴不可化灭的鲜血,硬生生打到湮灭。 即便放到妖孽辈出的荒古时代。 此刻的宁奕,也是在同阶之中,横扫无敌的存在。 可与纯血皇种媲美,不落下风,甚至犹胜一筹! 而这样逆天的修行者,修行到涅槃境界,那么便真的有望“不朽”,抵达那不被天道包容的“长生”之境。 这是世界规则不允许的境界。 天罚,自然要将其抹除。 大鹏鸟的妖潮之中,传来了一片哗然,这些妖修已开了灵智,此刻耳旁传来轰隆隆的雷声,觉察诡异,抬起头来,现金色雷霆如潮水一般,在天海楼的上空浮现,连绵如大海。 神威浩荡,巍巍如山。 这是一场雷罚之劫,亦是一场命运之劫。 不可避免。 唯有硬接。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一章 牢笼 剑气如海,大鹏鸟如海,穹顶的金色雷霆,亦是如海。 在层层叠叠海潮之中的宁奕,神情平静,几近麻木。 而那些将他包围的妖修,却不这么想……它们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恐惧”这种东西。 芥子山的灯盏,在白帝大人的炼化之下,可以容纳极多的神魂,这就是它们悍不畏死的原因,战死之后犹有重生之机,东妖域向来对于妖修奖罚分明,即便被那个剑修杀了,它们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事实上……在被宁奕剑气抹杀之前,这些境界极低的妖修都不知道,它们在东妖域的眼中看来只不过是送死的炮灰。 这一场战争结束之后……白帝是否愿意花费巨大力量,为它们重塑身躯,还要打上一个问号。 但被宁奕剑气所斩杀。 那么一切都不会再有悬念。 执剑者剑气杀死的生灵,将不会再有重生的机会。 这是斩杀不可杀的极致之剑! 这些妖修自然不会明白……它们死去的那些同袍,已然化为了天地间的齑粉,在规则之力的碾压之下,彻底湮灭。 但它们知道一点。 这穹顶凝聚的金灿雷霆,是天劫。 它们见过天劫……在白帝大人闭关之时,芥子山上空便时常有雷劫浮现,被雷劫触及的生灵,无法抵抗劫力,便会被直接消融,打碎。 绝不会有再生的机会。 这就是它们“惊恐”的原因……在皇血的驱使之下,它们冲向宁奕,而此刻的雷劫,却让它们生出了退缩的意念。 一旦被雷劫劈中,那么它们就直接灰飞烟灭。 活在人间谁不惜命? 而在这些妖修的眼中看来,那个抱着女子的年轻剑修,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因为穹顶这场雷劫的浩大,即便是在芥子山的大鹏鸟看来,都匪夷所思,白帝大人的境界之高,也就只是偶尔落下一两道雷霆,被天海楼硬抗,化解。 此刻的穹顶,纷纷扬扬的金雷,凝而不落,竟真如一片汪洋大海。 这是老天要他死啊! 就在刹那之间,宁奕动了。 他猛地踩踏飞剑,细雪轰鸣,直接撞入一片大鹏鸟的妖潮之中,与此同时,穹霄的雷罚轰然落下,将此地化为一片雷池! 炽热的妖血,在炸裂的那一刹,便被金雷消融。 整片大地,方圆数里,彻底沦陷。 宁奕抱着丫头,穿行在雷海之中,他面无表情,肩头血肉炸开,生字卷的生机疯狂倾泻而出,却没有向着他的身上流淌,而是一层又一层,将丫头护住。 他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凭借自己的身躯去硬抗。 神池已经破碎。 白骨平原的紫霞在鲜血白骨之中飞出,化为一大片古老符箓,将宁奕罩住,然而那道金色雷劫,杀力实在太强,就连紫霞也无法抵抗,仅仅支撑了数个呼吸,就被劈得溅开,宁奕的肩头血肉彻底炸开,露出冉冉白骨,极其可怖。 而他的神情却丝毫未变。 平静。 极致的平静。 如一块冰山。 宁奕眼神冰冷,扫视着那些四处逃窜的大鹏鸟,这些妖灵,之前悍不畏死,追着自己来截杀,此刻终于知道了害怕……可惜太晚了。 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放过这些东妖域的妖修。 细雪驭剑度奇快无比。 叶老先生的“逍遥游”,被宁奕催到了极致,山字卷的吞吸之力,将整片大地的妖力和星辉都汲取过来,在这一刻,宁奕的度甚至越了穹霄坠落的雷劫。 他所过之处,身后一道一道的光柱炸开,小山崩塌,古道破碎,湖泊蒸,而这些雷霆追击飞剑,逐渐汇聚成一条昂奋爪的金色雷龙。 宁奕从大鹏鸟的妖潮之中穿行而过,他收回了“驭剑指杀”的所有剑气,再也不以自身的杀伐手段,来击杀这些妖灵,而是引动雷霆。 他所过之处,雷劫一路扫荡。 凄惨的嚎叫声音,连出的机会都没有,一大片澎湃雷洋便直接降低,将方圆数十丈的大鹏鸟妖修直接湮灭—— 再无重生的机会! 宁奕踩踏飞剑,兜转出一个极大的圆,而在这短短的刹那,这些大鹏鸟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这位人族剑修渡劫之方式跟他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有人,在渡劫的时候,能够甩开雷霆? 这是什么度?! 他在带着雷霆扫荡妖潮。 一声戾鸣,一头大鹏鸟再也不顾皇血之令,转身就逃,生死危机之刻,谁也不愿意招惹那尊杀气腾腾的人族大魔头。 “他被雷劫盯上了,他已经必死了!” 一尊十境大妖长啸一声,他的修为在芥子山中已经相当显眼,在这场截杀战中,他负责率领千妖,来阻拦宁奕,此刻他的面色也变了,转身就跑,同时传出了这道意念,指挥妖潮不要再围攻宁奕。 “嗖”的一声。 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一道黑衫身影。 传出神念的刹那,他的身形便被宁奕捕捉到,这些妖潮的背后一定有操纵者,宁奕一直在找……如今终于找到。 “你——” 这尊十境大妖刚刚开口,还来不及施展妖术,眼前便被一枚金灿拳头占据。 宁奕一拳打出,直接将他的头颅打得爆碎开来,金血四溅,而他只是在原地停留一刹,便立即闪现离开,那头十境大妖之前的所站之处,立即有一道雷霆劈落,将整具妖身都劈得炸开湮灭。 妖潮的神念肆意传递开来。 宁奕面无表情,他在此刻真正化身成了一尊大魔头,蜀山的感知法门铺满了方圆十里,所有后境以上的大妖,一旦传递神念,便会立即被他捕捉到,然后直接一拳打爆! 妖潮四散,在此刻彻底崩溃。 这些大鹏鸟本以为自己包围了宁奕,但万万没有想到,反倒是它们自己,如今被雷劫包围,想要撤离,都变得千难万难。 在短短数十个呼吸之中,前后有好几尊大妖,被这位人族剑修直接打爆。 与当初的裴旻完全不一样。 裴旻用剑杀人。 境界低的不杀。 而如今的这个人族剑修,根本就是一尊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 他不忌惮任何的出力成本,也不计较敌手的强大与弱小。 只要是东妖域的。 那么便要死。 他只有一个目的。 那就是……杀光这些妖修! …… …… 铁骑长鸣,一线潮水,与黎明曙光竞跑,却跑不过天海楼的白光。 在北境长城的那一边,传来震天的战鼓声后,这些铁骑便意识到了不对……他们开始极快的撤离,但即便如此,还有着接近一半的兄弟,被那扩散极快的天海楼光芒所笼罩。 被那道光笼罩,意味着什么? 没有人知道……但绝不会是一件好事。 在此刻,唯一庆幸的是,被笼罩的不是“极少数”,否则北境长城很有可能会直接抛弃这些“不幸者”,来换取相对完整的撤离。 圣山的大部分剑修。 还有进攻天海楼核心地界的大修行者,此刻都在那道圣光的笼罩之中。 谷小雨神情惨白,他被千手师姐拽领着后衣领,那袭黑白大氅的度极快,穿行在所有修行者的前方,一左一右,拎着谷小雨和温韬……千手没有回头。 他们追上了驰骋的铁骑,也抵达了天海楼地界的长光边缘。 千手神情冷冽下来,她的背后,星辉汇聚,一双巨大如玉的手掌凝聚而出,狠狠拍击那片光幕,然后出了一道极其沉闷的“轰”然爆鸣之音。 谷小雨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这道声音所震碎。 天海楼垂落的白光,插入大地,一缕缕汇聚成屏障,从上方看来,灰之地界的战场,被白帝的这件宝器直接笼罩……就像是一座牢笼。 自己,圣山的剑修,还有这些残余的铁骑,就被困在笼牢之中。 外界的铁骑,“侥幸”离开天海楼地界的,回过头来,不敢置信望向身后的同袍,有人奋力拔出长剑,狠狠插向那片光幕……然而。 在刺耳的撞击声音消弭之后。 灰尘散开。 那片天海楼垂落的光幕,在重创之中,绽放出了一道若隐若现的“裂纹”,看起来有了些许破碎的迹象,然后在下一刹那,这些裂纹便呼吸一般,恢复了太平之貌。 一切安然无虞。 谷小雨悬着的那颗心,猛地坠沉下来……他怔怔看着自己的面前,那袭黑白大氅轰击出的屏障,竟然只是微微凹陷,破裂的纹路,在白光摇曳之间便重新恢复。 师尊都无法打破的禁制? 谷小雨被轻轻放下。 温韬则是一屁股跌坐在地,像是见鬼一样看着这道笼牢“栏杆”,在他看来,千手师姐的杀力,已经足以在大隋排上名次,除了那些涅槃的老怪物,谁还敢说能稳胜师姐? 这么一巴掌,没有拍碎这道天海楼禁制? 温韬骂骂咧咧,他纵横天下,踏遍古墓,从来都是来去如风。 还有禁制能拦得住自己? 他捋起袖子,施展宁奕所念的寻龙经,然后眼神熠熠生辉,取出一张符箓,念念有声,然后贴在额头。 谷小雨眼神讶异,他看着自己的三师叔,难道温韬师叔真的有办法过去? 温韬神情凝重,深吸一口气。 加,一头撞向那座天地笼牢。 “奇点”的光华,在额亮起,璀璨的光芒绽放,让谷小雨都睁不开眼。 千手则是微微蹙起眉头。 “过去了……” 光芒消散。 尘埃落尽。 谷小雨挠了挠脑袋,看着额肿起大包的温韬师叔,喃喃道:“晕过去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好好活着 “宁奕……是宁奕!” 天海楼地界的边缘,铁骑和圣山的修行者,都注意到了那道恐怖的雷劫威压。 一袭黑衫,沐浴在炽烈雷光之中,凭借一人之力,将大鹏鸟妖潮冲刷的一片溃败! 而大隋的铁骑,那些披着甲胄的将卒,则是预感到了一丝……不祥,那穹顶的雷劫之力浩荡席卷,凝聚如龙卷一般。 那渡劫之人……在往这里移动。 谷小雨的神情有些苍白,他喃喃道:“师叔这是……” 宁奕的眼神一直很平静。 他从杀戮大鹏鸟的那一刻起,神情就没有变化过,极致的平静,极致的冰冷……妖潮破碎,金雷浩荡。 他望向人海,敏锐的捕捉到了那些熟悉的身影。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的身后,是一片金色雷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妖灵被雷劫劈得破碎,直接湮灭。 而此刻,他的面前就是北境铁骑。 有人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会生什么。 “轰”的一声。 雷霆宣泄,落在那袭黑衫的头顶,与此同时,宁奕抬起一只袖袍,满袖剑气炸开,脚底的细雪顺势掠出,与稚子一左一右交接飞起,化为两道纠缠的长虹,迎上那道雷霆—— 璀璨的金光在空中一线爆碎。 宁奕没有再前进。 他神情木然,抱着丫头,悬浮在天地之间,缓缓弯曲膝盖,结跏趺坐。 飞剑掠阵,神池飘摇。 渡劫。 就在此地渡劫。 “他是在为我们阻拦妖潮!” 有人恍然明白了“宁奕”此举的深意,铁骑抵达天海楼边境,无法再前进,被逼至死路,而身后就是那些东妖域的妖修! 宁奕悬在这里,就像是一道天堑。 金雷滚滚,化为天海,在这片地界之上,没有什么比天地间的法则更加强大……即便是那位初代始祖炼化的“天海楼”,也无法阻抗天雷。 这道天雷,汹涌澎湃,向着宁奕头顶而去。 天地规则,容不下宁奕这等逆天之人。 要抹杀,彻底的抹杀。 …… …… 在宁奕坐下之后,谷小雨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提起了心,并没有如释重负,相反,一颗心在此刻提到了嗓子眼里。 齐锈神情凝重道:“这等天劫……小师弟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竟然招惹如此大的劫力?” 千手没有说话。 她平静回想着,在天都的小山头上,徐藏复活的那一日。 同样是雷劫浩荡。 生死规则,是世间最极致最不可忤逆的道理,修行者可以长生,但不可永生。 这个道理,是不可违背的。 人死如灯灭。 但……有人偏偏要逆天而行。 吹灭一口灯,然后再将其点燃,这就是逆天二字。 徐藏这么做了,他从那口棺木醒来的时候,就意味着……他成功欺骗了天地规则,也成功的“向死而生”,脱胎换骨。 若是没有被规则现,自然是一片天平。 而若是被现了。 那么雷劫便要将其抹去。 “小师弟的身上,有杀孽,但不至于到这种程度……”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温韬悠悠醒转,一只手扶了扶自己额的紫金冠,痛苦地从地上坐起,然后怔怔看着那片金色雷海,喃喃道:“宁奕是盗了光明皇帝老子的墓陵吗,这么大的仗势……这是想要他死啊。” 不仅仅是蜀山。 此刻被天海楼屏障困住的修行者,都看见了这一幕“蔚为壮观”的场面。 珞珈山主扶摇眯起双眼,她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的劫力,作为“生而赋神”的神种,自从踏上修行之路,她便一路顺风顺水,从未遇到过丝毫的瓶颈,阻拦,而神性加身,大道垂怜,破境之时,更不用说雷劫,就算是她杀了人,积攒的业力也少得可怜。 按理来说……不应该的。 扶摇在宁奕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己一样的“东西”,宁奕在十境之前就修行出了神性,按理来说,是被上苍垂青之人,怎会招惹如此大劫? 她的身旁,叶红拂忽然开口道:“师尊……宁奕现在,是不是远远过了我的境界?” 扶摇一怔。 她看着自己的弟子,眼神有些复杂。 作为自己最疼爱的人,小叶子一直在追逐着年轻一辈第一人的位置,追逐着至强的剑道,也追逐着自己的本心,在宝珠山之前,她所追逐的是谪仙人洛长生。 宝珠山,东皇胜出的那一刻,对叶红拂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因为这意味着,她心中那个不可被战胜的谪仙,其实并没有那么“强大”。 有人可以做到战胜谪仙,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做到? 没有最强,只有更强……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但真正明白,而且想通的人,实在太少。 扶摇沉默片刻,道:“你不用想得太多。” 叶红拂摇了摇头,道:“我没有想什么,我只是觉得……他很不容易,得到这一切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扶摇一怔。 她望向自己的弟子。 小叶子的神情,很罕见的不是一片冰山,她的眼神里有些许悲伤的情绪流淌。 “在珞珈山莲花道场之前……我打开通天珠,让宁奕和裴灵素踏入墓陵。”叶红拂声音极轻,道:“其实我隐约猜到了……将军府和她的关系,在天都见面之前,我就查阅了宁奕的身世资料。” 扶摇抿起嘴唇,道:“是因为徐藏的原因?” 叶红拂轻轻点了点头。 其实她追逐的,不是别人,不是洛长生,不是年轻一辈第一人的虚名……而是幼年时候,那个拦在自己面前一剑劈开神魔妖鬼的男人。 追逐的,是徐藏留给自己的那句话。 “好好活着。” 什么叫好好活着……这就是叶红拂一直在思考的,追逐的,然后去做的事情。 她在珞珈山岭帮了宁奕一个忙,原因很简单。 徐藏收了宁奕为弟子。 于是这位珞珈小山主,很是好奇地调查了宁奕的资料……在那之后,她逐渐明白了徐藏当年那句话的意思。 好好活着。 就像这个西岭穷苦少年一样。 叶红拂看着宁奕,她轻声道:“但他活得太苦了,老天不应该这样对他。” 第一百九十四章 城内城外 万千金雷垂如海,剑气游鱼倒开天。 一袭黑衫悬坐天地间,神情不变,搂抱着怀中的丫头,丝丝缕缕的生字卷,将裴灵素包裹起来,然后宁奕缓缓站起身子。 他轻声道:“等我片刻。” 大袖飘摇,黑衫起伏,宁奕轻轻弹指,袖袍内蛰浅的剑气一二三四如游鱼一般掠出,迎风而涨,化为一条条粗壮蛟龙,迎撞雷劫。 细雪和稚子,在雷光的照耀之下显得苍白且坚硬。 宁奕抬起左右两只手,两柄长剑瞬间掠回,细雪踩在脚下,稚子握在掌心,一人一剑冲天而起。 迎战天劫。 …… …… “太子答应过我的……要让宁奕活下来。” 北境城头,铁骑轰鸣,尘土飞扬。 所有人都看到了天海楼迅扩张的那座领域,也看见了边界之处不可打破的牢笼。 还有那沸腾的金色雷海。 徐清焰神情阴沉,隔着一层帷帽面纱,盯住她面前的大红袍男人,昔日应天府的府主朱候,此刻身形瘦削如一盏摇曳烛火,站在风中,红衫飘摇。 朱候的声音也像是一团风中飘零的火焰。 “太子殿下只答应了你……愿意遣动圣山,还有红拂河的大能。”朱候的面色像是一团白雪,他轻柔而又耐心的解释道:“这世上没有人谁能够保证另外一个人的生死……即便是太子也无法做到。徐姑娘,你要清楚,天都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徐清焰沉默下来。 “如果不是酒泉子和苏幕遮两位涅槃的出手,宁奕已经死在小衍山界里了。”朱候看着徐清焰,他的目光并没有在这位女子身上多停留,而是望向其身后的那场壮观雷劫,轻声感叹道:“而这般浩瀚的天劫,人力又怎可阻挡?” 就像是青山府邸的那场大雨。 逆天之人,必有逆天之劫。 朱候柔声道:“就算是涅槃出手,也无法保住他……因果之中,自有结局,何必操心?” 短暂的沉默之中。 徐清焰只是斩钉截铁说了四个字。 “我要他活。” 朱候叹了口气,道:“太子最多只能帮你打碎天海楼的禁制……临行之前,太子嘱托过我,但凡你有想要的,那么便一定要答应下来,但这件事情太子做不到,我不可应承。” “打碎天海楼的禁制……” 徐清焰有些嘲讽地笑道:“这是在帮我吗?太子不把北境铁骑当人命?不想把长城握在自己的手掌心?” 这句话的嘲讽,朱候没有去接,只是微笑望着这位帷帽女子。 徐清焰平静道:“天都的那两位涅槃……根本就没有迎战白帝的意思,沉渊君是将军府的沉渊君,铁骑是北境的铁骑,但太子只想要北境,不想要将军府。” 朱候仍然只是微笑,不予回答。 徐清焰冷笑一声。 她也不再开口,而是默默攥拢双拳,将其搁在城墙之上。 搭桥相见,距离越来越近。 她连宁奕的情绪都能感受得到。 愤怒,悲伤,痛苦……她不知道在灰之地界生了什么,也看不清远方的雷海里是什么样的景象,她只希望宁奕能够平安归来。 闭上双眼。 放空思绪。 徐清焰深吸一口气,道:“既然太子帮不到我,那么就请你回去吧,等到事情尘埃落定,我自然会回到天都,把我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朱候笑了笑,没有说话。 城头有风掠过,吹动红衫摇曳。 朱候眯起双眼,他站在徐清焰身旁,没有离开,也没有急着开口,而是远远将目光投向天海楼,望着那道璀璨的金色雷海,黑衫持剑迎战雷劫,而无数柔和生机裹挟着一道孤苦伶仃的紫衣身影,那道身影的气机已经竭尽干枯……看起来像是一朵随时都会凋谢的鲜花。 朱候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这件事情做不到……但总归还有其他的事情,是太子能做到的。” “既然你不希望见到我……那么我便先离开。”他望向徐清焰,轻声道:“希望宁奕能活着回来,想必那个时候,你还是会需要太子的。” 朱候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城头,转身离开之时,一枚令牌被他轻轻按在城墙头上。 那是一枚镶嵌着雪白鳞龙的长令。 白龙令。 徐清焰神情复杂,她凝视着那枚令牌,最终将其收下。 …… ……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盛大的雷劫了。” 天海楼地界,雷劫之外,几乎没有生灵敢靠近。 但唯独两人是例外。 酒泉子背着那尊巨大酒壶,在与浮图妖圣一战之后,他并没有急着收敛这尊法器,而是仍然保持着这副巨大化的姿态,而且不断汲取周遭的星辉,黑白色的浊气在酒壶虎口流淌,其内洞天拧转如瀑布。 苏幕遮望向那金色雷海,神情感慨,“宁奕是一个很不错的小家伙。” 酒泉子望向苏幕遮,他轻声笑道:“是啊……他很不错,在我那个时代,是没有这样敢与天道争辉的年轻人的。” “修行一路,没有止境,但寿命会走到尽头。”酒泉子轻声呢喃道:“大家修行都是为了‘不朽’,但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从一开始就走错了。我要走的是一条逆天的路,哪里能够处处顺着天意而行?走到最后,终究失败,连一线希望都看不见。” 苏幕遮神情古怪,看着书院的这位老祖宗。 平庸之辈? 酒泉子前辈说自己是平庸之辈……那么这世上,还有谁配得上“惊艳”? “他的师兄是徐藏吧……”酒泉子忽然有些恍惚,他虽长眠红拂河,但对外界所生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那位惊才绝艳的天才剑修,一度引起了这位老祖宗的注意。 酒泉子喃喃道:“一脉相承,难怪如此……徐藏是一个很惊艳的年轻人,可惜死的太早。” 苏幕遮嘴唇动了动。 这位老祖宗,在天都政变之时,恰好陷入了深眠之期,所以并不知道……徐藏在蜀山阖目之后,又重新醒来,而且刺出了惊艳天下的那一剑。 “陛下做了很多错事,他错杀了很多惊艳的晚辈。”酒泉子望向苏幕遮,看到后者惊愕的神情之后,笑着解释道:“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陛下年轻的时候,强的有些离谱,而他在巅峰时期又处得太久,见过陛下的人,最终都无一例外的,走不长远。” 苏幕遮有些恍然。 她明白酒泉子的意思了。 “很久之前,陛下来过一次红拂河,与我聊过‘徐藏’。”酒泉子轻声道:“陛下说他很欣赏徐藏,很希望能够看到这位剑修功成圆满的样子……所以天都给了徐藏很多‘照拂’,而陛下却未在公众场合表露出这些意味,他认为徐藏是一个可塑之才,是一个值得大隋花费时间精力去培养的人物。” “而这样的一个人,需要天都为他提供‘造化’,敌手,造化,道侣,或者仇恨……”说到这里的时候,酒泉子望向苏幕遮,他的面容虽然“年轻”,并不苍老,但眼里却像是一片活了千年的大海,什么情绪都有。 苏幕遮的神情有些困惑。 紧接着她的嘴唇有些干枯。 “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像陛下那样,自身成就无敌的境界,然后手握大隋所有的权力,那么他一定会很孤独。”酒泉子低垂眉眼,笑道:“渴望对手,也渴望失败。所以在那件事情之后,他亲手塑造了一个环境,来让徐藏‘成长’……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陛下做得到。” 酒泉子说的这些话,彻底击溃了苏幕遮的认知。 她根本不能相信。 徐藏的成长……竟然是太宗在背后推助,为了什么? 为了培养出一个足够强大的剑修,刺向自己? 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孤独吗? 酒泉子只是平静的阐述,并不带任何的个人情绪。 “我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知道,陛下就是这么做了。” 顿了顿。 “就像是当初的‘天都血夜’。” 四个字。 苏幕遮神情一凛。 酒泉子缓缓道:“你应该是知道‘天都血夜’的真正原因的……陛下容不下裴旻。” 苏幕遮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天都皇城,十多年前的那件旧事,是一件禁忌之事,向来不允许被人讨论……而作为白鹿洞书院院长的苏幕遮,更是三缄其口,绝不会提。 事实上,关于真相……世人所知道的,少得可怜。 酒泉子望向苏幕遮,他淡淡道:“裴旻要只身去北境袭杀白帝。” “如果这件事情生了……那么事情的后果,很有可能是白帝直接陨落,最差的情况,也是白帝城主重伤,东妖域一蹶不振。” “但事实……并非如此。” 酒泉子皱起眉头,颇有些琢磨的开口,“血海深仇?个人恩怨?还是……一些更单纯的东西?我猜不透陛下,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陛下一直是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男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渡劫 太宗是一个令人无法捉摸透的人。 因为他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一个住在皇宫内,没有第二个说话之人……或许在以前有,但是漫长的岁月里,这些人死得都差不多了,除了莲花阁的袁淳先生。 在皇帝晚年的时候,才考虑到“诞子”这件事情,曾经的太宗意气风,甚至考虑要平定北方的妖族天下,成就自身不朽的传说境界,那样一个气吞万里如虎的男人,怎可能想过“晚年”如风烛,偌大王朝的继承问题……所以到了大限将至之时,太宗开始纳妃。 入宫女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这个男人的心中,始终有一面棋盘,棋盘上的棋子随着岁月老去,但他的对手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他自己。 只要他要活得足够的久。 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 …… 雷海之外,两位涅槃结束了关于“天都血夜”和“太宗皇帝”的对话。 有些问题,在人死之后,将永远得不到答案。 探寻太宗是什么样的人……在太宗“死”后,其实已没了意义。 对与错,功与过,都不可再修正,亦无法再弥补。 酒泉子微微凝神,他望向远方金色雷海。 “如果我不出手……看他的样子,是想引动雷劫之力,打破‘天海楼’地界的屏障。”书院老祖宗的神情有些精彩,他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啊。” 苏幕遮看着沐浴雷海的那道身影。 “既然如此……不妨就让他试一试。”酒泉子轻声喃喃道:“天海楼地界的始祖规则再大,难道还能大得过天?我很好奇……宁奕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他回头望向小衍山界的方向。 “老祖宗……这样不好吧?”苏幕遮有些担忧,她顺着酒泉子的视线望去,在小衍山界,紫山山主和沉渊君正在与白帝厮杀,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珍惜。 酒泉子平静道:“记住……书院也好,北境也好,都依附于皇权之下……那位太子让我们尽力救下宁奕,保住铁骑,只要我们完成这件事情,其他的结局就不重要。” 老人的神情有些惋惜,但还是开口道:“将军府势大,终究不能让太子安心,那位殿下的意思你应该也清楚。” 苏幕遮沉默下来。 太子的意思……是保住北境铁骑。 但无须去保沉渊君。 酒泉子平静道:“你放心,我不会拿北境铁骑开玩笑……只要宁奕的第一道雷劫没有轰开天海楼屏障,我就会出手。” 他的背后,那尊酒壶不断汲取四周灵气,内里的杀力时刻汇聚,只等绽放。 …… …… 金色雷海之中,一袭黑衫,驭剑而行。 剑仙气象,在此刻已然巍然大成,宁奕踩踏细雪,双手不断结印,剑气洞天倾开,大道长河之中的丝丝缕缕剑气,在此刻被他展化而出,长陵石碑内的那些剑道意境,化为一条又一条的洪流,围绕着这一人一剑。 神池破碎,但剑心还在。 宁奕的肩头,紫霞横飞,原先破碎的骨肉,在此刻极快的“修补”起来。 “轰”的一声。 一道金灿雷霆落下,这一次宁奕没有躲闪,硬生生迎接而上,稚子长啸,剑尖对撞雷霆,针尖对麦芒,刹那绽放出一蓬金灿光火,整柄稚子剑身都被炽烈金光所淹没,出“叮叮当当”的淬炼声音,在雷劫洗劫之后,这把飞剑非但没有丝毫折损,反而变得更加坚固,更加不可摧毁。 宁奕飞身而起,细雪从脚底掠出,迎接第二道雷霆。 雷光呼啸连绵成海。 将这袭黑衫吞没。 雷光之中,宁奕放出所有的飞剑,将山字卷的神念,寄托在每一把飞剑之上,让其能够自行汲取雷劫之力,那些品秩不够的飞剑,在接触雷劫的第一个刹那,就支离破碎,直接被劫力打得破碎,剑身炸开。 养剑如养人。 在生字卷和山字卷两卷天书的庇护之下,极少数的飞剑“存活”下来,它们在第一波雷劫之下被“洗髓伐骨”,剑身金光熠熠,蕴含雷霆之威,而这次洗礼,直接让这些飞剑的品秩拔高了一个层次。 除了细雪和稚子。 这两把剑,本就是当代最强级别剑修的佩剑。 细雪是蜀山历代大剑修的传承之物,在宁奕之前的上一位主人是徐藏,再上一位则是东岩子赵蕤先生。 而稚子的主人,则是名震两座天下的西海老剑仙叶长风。 雷劫固然强大,但想要摧毁这两把飞剑,几乎不可能。 稚子出了锵然的震颤声音,对于这道雷劫,剑灵甚至展露出了兴奋……看样子,在跟随老剑仙的日子里,他可没少经历这些雷劫的洗礼,然而真正遇到金雷之时,剑身还是出了痛苦的铮鸣。 劈向宁奕的雷劫,实在太逆天了。 或许叶老前辈所经历的雷劫,杀力更大,但单单要论天道规则的杀念……叶老前辈这种想要突破极限的逆天者,和宁奕这种“死而复生”的逆天者,显然是后者更招惹仇恨。 而细雪则不一样,细雪经历过“折断”,与宁奕一样,是死而复生之物。 天道并不在意一件器物的“死活”。 但细雪与宁奕,有着比稚子更密切的关系……这么多年来,它与宁奕形影不离,执剑者的神性也好,宁奕的剑气也好,都浸入剑髓之中。 细雪迎战雷劫,剑身自内而外,都绽放出炽目的光芒。 它在怒嚎。 在宣战。 与那个悬停在空中的黑袍男人一样。 宁奕抬起头来,他注视着九天雷霆的汇聚之处,那片穹顶的最高点,规则的起源地。 他长啸一声,抬起双手,细雪和稚子双双掠入掌中。 “杀!” 啸声搅动风云,宁奕不退反进,直接向着穹顶杀去。 你以雷劫渡我? 我以剑气渡你! 穹顶雷海,被一道剑气刺穿,雷霆翻滚,粗壮如蛇的雷光,被大江大河一般的剑气劈卦破碎,紧接着被宁奕攥住“三寸”,狠狠挥舞一圈,向着人间丟掷而出,化作一条大鞭! 第一百九十六章 弑神 “轰隆”一声。 金色雷霆被宁奕死死攥住,挥舞一圈,化为一条炽烈大鞭,向着天海楼边界的屏障贯穿砸去! 无数铁骑的凝视之下,一道黑衫,跨步而出,如天神一般,在渡劫雷光之中屹立不倒,而且抓住雷劫—— “师叔这是想打碎天海楼屏障?!” 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连谷小雨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也太疯狂了吧? 在明白了宁奕的真实意图之后,诸多圣山的剑修,眼神震撼。 这是要以规则硬撼规则? “砰”的一声,天海楼的屏障,出剧烈的震颤之音,这条金色雷劫所化的大鞭,狠狠击打在白色屏障之下,打得天海楼牢笼“皮开肉绽”,而挥出大鞭的那个人,宁奕,此刻也正遭受着层层雷劫的洗礼。 黑色的衣衫,几乎是刹那之间,就被雷霆劈碎。 无数剑器在雷海之中遨游,围绕着宁奕旋转。 天海楼地界,在天道规则的压迫之下,隐约震颤,快要裂开。 宁奕高喝着再度伸出一只手,如法炮制,“捏”住第二道金色雷劫。 他很清楚,白帝施展“天海楼”是要做什么……他的血液之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压迫感,而这股压迫感极其熟悉,曾在西妖域棋盘,宁奕感同身受的体验过一回被压制在“笼牢”内的感受。 往生之地。 无数朝圣者。 就是这么诞生的……被白帝以“生死规则”禁锢,然后奉献血肉,精神,还有不朽的信仰。 白帝想要硬生生炼化这片地界内的生灵,开辟出一片史无前例的“朝圣地”。 规则已经降临。 此刻的北境铁骑,座下骏马,大多暴躁起来,不断以四蹄擂地,但是抬起头来,猩红眸子里望向天海楼的边界,却带着一丝恐惧……他们想要挣脱这座“笼牢”,却又畏惧白帝血脉的压制,这便是西妖域棋盘山脉里如出一辙的景象。 而将军府的这些将士们,虽然觉察到了异常,但却没有觉察到异常来自于哪里……他们其实都是极其敏锐的人,游走在生死边缘,对于危险的感知极其敏感,但这些日子,驰骋在“灰之地界”,无处不是危机。 白帝生死规则的降临,来的并不强烈。 就像是温水煮青蛙。 所以牢笼里的铁骑,圣山的剑修,感应到这股危机的只是少数。 千手当然是其中之一,她神情担忧望向不远处,目光与扶摇,徐来,等境界破开命星的那些大修行者一一对撞,都现了对方眼神之中的那股“焦躁”。 牢笼不破,便无法逃出规则。 如今是“温水煮青蛙”,但火候掌握在白帝手上。 如今的局势……其实与远方小衍山界的那场战斗有关。 白帝,紫山山主,沉渊君。 如果这一战的胜负分出,想必那位东妖域的妖族皇帝,并不会吝啬规则之力,要炼化天海楼如今辐射的地界,可能也要不了多久。 …… …… “所以你觉得……你凭什么能杀死我?” 幽幽的声音,在大雪里回荡。 白帝睁开那双猩红的眸子之后,轻轻舔了舔嘴唇,他眉心的那片白麟,似乎有了呼吸,缓缓开阖,像是鱼鳍一般,在轻柔开阖摇曳之后,这片如海藻一般的“鳞片”,便缓缓变了颜色……不再是惨白如霜的雪色,一抹猩红荡漾开来,紧接着便化为一片柔软的,浸染鲜血的红鳞。 更像是一只眼。 他睁开了眼,整片小衍山界的光芒便陡然变了。 像是一轮落日。 带着温暖的红色。 要将这片大地,拉入黑暗之中。 白帝向前俯冲。 紫山山主撑开“红烛”,踩踏大雪前行,与此同时,沉渊君也在雪地之中拔刀,刀罡卷起一蓬雪屑,整个人的大氅燃烧金光,一左一右,一道红光,一抹金光,迎面撞向那道雪白身影。 白帝面无表情,抬起两只手,一左一右伸出手臂,几乎是刹那之间,两道沉闷的撞击声音,便在其左右响起,东妖域皇帝的左手五指勾起,攥拢成拳,狠狠在“红烛”伞面之上击打而下,右手则是化掌猛地攥下,逆着刀气抓住沉渊君的涅槃之刀。 楚绡的神情陡然变了,她的面前,“红烛”坚韧细腻的伞面,像是迎接了一场从九万里高空坠下的冰雹,拳头大小的“冰雹”迎面撞击伞面,自外而内的,瞬息凹陷出数百道拳印,骤烈的气机,被伞面硬生生抗住,接着从“红烛”的伞边倾泻而出,撞入周身三尺之内,连同一身护体的紫山罡气,全都打得支离破碎。 楚绡神情苍白,胸膛起伏,撑着那柄红伞,像是在狂风暴雨之中,飘荡在万丈海面的一只小舟,白帝的攻势越来越快,而红烛的伞面已经出了“撕啦”的破碎声音,金色的杀念如流水瀑布一般,从伞面旋转掠开,大雪纷飞,一抹猩红血珠抛飞而出—— 另外一边,沉渊君的长刀,在递斩而出的那一刻,刀罡恢弘如大日,紧接着便被一只无情铁手“钳”住,这只手掌像是万年不化的寒铁,将所有的炽热,所有的温度,全都熄灭。 长刀刀身狂颤,被紧贴而上的手掌按压。 沉渊君狂吼一声。 长刀的震颤频率非但没有降低,反而愈强烈,只是在白帝的掌心按压之下,频率越来越高,但振度却越来越小。 一整柄长刀,递出之时,势如破竹,长虹贯日,刀身上还燃烧着璀璨的金色光火,如那件金色大氅一般,象征着北境不熄野火的战意,在白帝的压制之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的熄灭。 这其实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但却让人绝望。 沉渊君注视着自己的刀身,野火熄灭,一层霜雪覆盖,紧接着这层霜雪层层蔓延,从刀尖到刀身,到刀柄,到自己的手掌。 在数个呼吸之后,他的金色大氅变成了银色,火焰仍在,但不断燃烧拂动的焰火表面,笼罩了一层浅淡的寒意,如毫毛一般摇曳晃动,笼而不散。 眉须同样如此。 那双剑眉冻结出一片霜雪白色。 紫貂尾的抹额,生出冰冻霜痕,然后变得质地干脆,咔嚓一声生出蛛网,接着支离破碎,风化成烬。 紫貂尾破碎的那一刹。 沉渊君怒吼咆哮如狮子,双手持刀,体内的狂血燃烧而起,他不再抑制那股禁忌之力,沸腾的血液被心脏狠狠挤压,然后送到浑身四处,这具被霜雪逐渐冻结的身子,如同生锈的水泵,在此刻尘尽光生,释放出涅槃本该有的生机。 “去你 妈的!” 一句肮脏而愤怒的咆哮从沉渊君口中怒吼而出,狂血爆之后的男人,像是一头雄狮,那件大氅上的火焰震碎银白霜雾,像是狮子抖擞寒冬的鬃毛,他注视着眼前的白帝,手起刀落,长刀狠狠在白帝的掌心划过一抹弧线,一路火花带闪电,这只手掌根本就不是修行者的手掌……白帝的肉身,也根本就不是修行者能够修出的肉身。 沉渊君的体魄之术已然大成。 以人族之身,抵达媲美妖族最强者的那一层次。 他很清楚,在这世间,人类和妖族的修行者,天赋决定了下限,努力决定了上限,而无论是谁都有一个极限……如今的白帝,就突破了这个极限。 在三年前,一刀斩碎莲花阁禁制,释放出大隋铁律的沉渊君,虽然没有亲自参与到“刺杀太宗皇帝”的计划之中,但他算是半个目睹者,他知道越极限的“修行者”到底有多么恐怖。 道宗和灵山压上了所有,进行的这场博弈,最终以失败告终。 在涅槃境界越极限的那些人。 已经不能说是人。 他们只需要施展出自己的“力量”,那么便会在人世间收复一大批的“信徒”,因为对人而言,这就是神迹本身。 太宗断臂能重生,被细雪洞穿心脏依然可以复苏。 如今的白帝,与当初的太宗,究竟孰强孰弱,无法比较……但这两者必然是一个层次的修行者,越了“人”的范畴。 半步不朽? 这个说法很不恰当,但沉渊君已经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因为同为涅槃的自己,和太宗,白帝,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即便燃烧“狂血”,可以把这个距离拉近。 也永远无法做到“抹平”。 沉渊君凝视着白帝,他脑海里回荡着的都是那枚被太子送到北境将军府的“通天珠”,在莲花阁劈出那一刀后,太子兑现了他的承诺,那位天都新主是一个极其信守承诺的人物,说到做到,他答应沉渊君,送给北境将军府自己所有的一样东西。 随意挑选。 哪怕自己索要的是“天都政变”的机密文件,太子也没有拒绝。 于是沉渊君便拿到了那副徐藏剑杀太宗的画面。 在承龙殿的那一战,画面实在模糊,因为方圆数里的土地都被摧毁,而皇都周遭的通天珠也在那一战中,损坏的七七八八。 但仍然有“幸存”之物。 沉渊君要的不是细节,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师弟徐藏,是怎么做到的? 险些杀死太宗。 一个刚刚破境的涅槃,凭什么杀死一位脱极限的“神”? (经读者提醒,前文提到,紫山山主楚绡的“伞”,应叫“红烛”,而不是“红雨”,多谢指正,已经修改。)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通往不朽的战争 沉渊君拿到了那颗“通天珠”,然后他仔细观摩了那枚珠子内承载的内容。 从徐藏师弟拔剑,到递剑,再到剑碎,即便画面模糊……仍然能够看出满溢的剑意。 他试图弄清楚那个问题。 一个刚刚破境的涅槃,凭什么杀死一位脱极限的“神”? 这个问题本来是无解的。 直到他看了这段画面……他知道了答案。 这世上总有人能做到“不可能”的事情。 而这就是天才存在的意义。 徐藏的剑意,他现在学不来,以后也永远学不回……这位将军府年龄最小的师弟,身上满溢着通天的剑道天赋。 那一剑饱含了太多的隐忍,愤怒,还有仇恨。 徐藏牺牲了一切,才凝练出那一剑。 他做不到。 从兼修刀剑的那一刻,就注定无法做成了。 这就是太子放心把通天珠给他的原因,哪怕有人看了徐藏“弑帝”的那一段画面,也绝不可能效仿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个徐藏,如今灰飞烟灭,自人间消弭尔。 但沉渊君看到了“另外一种方法”。 徐藏的这一剑,不仅仅是一剑。 是天时,地利,人和,处心积虑,阴谋阳谋,叠合在一起的一记杀招。 这一剑,不仅仅是“剑”……也可以是一刀,一拳,一掌,只要在对方最脆弱的时候,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出现啊,那么便可以完成“杀死”的目的。 这就是沉渊君所看到的“办法”。 …… …… 白帝的手掌与长刀划过。 狂血在沉渊君的身体里沸腾。 第一刀斩落之时,第二道连绵的刀影便悬浮抬起,汹涌澎湃地落下,化为一道炽烈的长虹,雷光四溅,第二刀的度快得几乎看不清,犹如一道幻影,在虚空之中斩落,斩落之处与第一刀如出一辙。 因为度太快的原因,以至于两道炽烈的刀光像是在同一时间拔出递砍而下! 白帝的掌心,一抹金灿的血线抛飞而出。 沉渊君狂吼着砍出第三刀。 刀罡呼啸,被巨大的重压挤地破碎,在第三刀砍下之时,这把长刀的刀身已然碎裂,在空中炸开。 与古刀一起炸开的,还有白帝的那只手掌。 血雾轰鸣。 雪白大袍飘扬。 白帝抽回那只“手掌”,后背撞破血雾,他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袖口,神情阴沉而又平静,眼神的最深处还夹杂着一抹不可思议……这个叫“沉渊”的人族涅槃,刚刚是怎么做到的? 这等品秩的宝器,就算炸开,也不可能伤及自己。 竟然斩了自己一只手? 令人觉得恐怖的,是这位妖族皇帝,神情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痛苦,落在数十丈外,大袍在风雪之中飞掠狂舞,落定之后,他木然看着自己那只空荡荡的袖口,狂舞的风雪蜂拥而上,鲜血都被冻结,所有的伤势在“死寂”之中归零……就像是“朱雀虚炎”可以焚烧万物一样,极致的寒冷则是可以冻结一切。 他失去的“那只手”,并没有像天都皇城的太宗一样,直接以极其磅礴的生机,硬生生重塑而出,而是被风雪覆盖之后,冻结成一片雪白,然后冰屑破碎,从中剥离出一只纯粹如白玉的“手掌”,这只手掌比之前要足足大了三四倍,更像是某种大妖的利爪。 沉渊君眯起双眼,嘴唇干枯,双手攥着一柄空荡荡的刀柄,刀身已经在风雪之中支离破碎吹散而去。 他盯着白帝的那只大袖。 那只“利爪”,像是……真龙? 这位东妖域皇帝的闭关,到底生了什么? “红烛”在骤烈的海潮之中飘摇。 楚绡的身形,一度被白帝压至地面,她艰难撑着红伞,伞边旋转飞快,不断卸力,终于在白帝撤力的那一刹,攻守异位,爆出来,紫山山主收拢伞尖,将其重重戳出。 数十丈外,一道黑白剑气闪逝而过,迸出“尖锐”的炸响。 侧过面颊的白帝,细眯起眸子。 那道剑气掠过后颅,一路撞向远方,最终在一座小山头引爆,直接将山头夷为平地。 缓缓回过头来。 他的面颊有一道狭长口子缓缓裂开,殷红的鲜血流淌而出。 “紫山生死术……不过尔尔。”他轻声笑了笑,“这些年,你似乎没什么长进。” 楚绡神情阴冷。 白帝望向沉渊君,轻声道:“你也不错,只可惜这辈子没希望抵达裴旻的境界了。” 沉渊君无动于衷。 白帝淡淡道:“如果只有这些术法的话……那么就请二位,随北境铁骑,一同死在天海楼内吧。” 他神情漠然,望向远方。 但悬在头顶的那座雪白琼楼,不再太平,轻微的震颤之后,一盏又一盏的光火,在天海楼内密密麻麻的阁楼单间里响起,这些光火从四面八方汇聚,掠出楼阁“窗台”,然后凝而不撒的来到白帝面前,化为一盏幽幽光火。 白帝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轻轻拎起“灯火”。 他吹了一口气。 于是那凝聚的天海楼之光,便倏忽掠开—— 一盏灯火熄灭。 千里生机消弭。 这座天地间的光芒,就此消散。 楚绡瞳孔收缩,她能够感到自己体内,生死之气的平衡,在那盏灯火熄灭之后,开始了“倾泻”,头顶之上,一股极其强大的威压,铺展开来—— 沉渊君同样神情阴沉。 “这是……”他抬起手掌,掌心野火燃烧的纹路,在此刻黯淡下来,光火仍在,但生机开始消弭。 天海楼上是穹霄。 天海楼下是笼牢。 “他要炼化这座‘熔炉’里的生灵?”楚绡眼皮一跳,她猛地意识到了,对面那个男人要做的事情……天海楼力量的扩散,还有笼罩北境铁骑的“自大之举”。 这场战争,根本就不是东妖域与北境铁骑的战争。 白帝从容的放走“宁奕”,平静的面对自己两人……甚至不在意另外的那两位涅槃,是因为他自始至终都看清楚,这场战争的本质。 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 是他……走向不朽的战争。 …… …… 大道长河,金雷呼啸。 云顶之上,持剑独行。 细雪与稚子,一左一右,宁奕的周身,缭绕着炽烈的雷光,剑气荡开雷劫,仍然有粗壮如蛇的雷光砸落在身,一身黑衫破烂的不成样子,但宁奕浑不在乎。 没有痛苦。 也没有悲伤。 雷光之中,他独自一人走向云端,雷云积淀的穹顶,四周金雷如梯,云雾破碎,这条金光大道,步步是劫,神池破碎,每走一步,都是喋血。 宁奕的丝散乱。 唇角的鲜血早已干涸,即便是生字卷,在对抗这等天劫之下,也有了“枯竭”的迹象……没有人是永生的,这世上有天道轮回,有报应循环,有劫力轮转,数之不清的金雷,还在不断积蓄,抗下了第一道,还有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直至一切的结束。 这是送宁奕通向终焉的雷劫。 送他去往他本该去的地方……在皇陵冰川,他就该死去。 如今……天道来渡他。 站在那团金色雷云面前。 宁奕笑了笑。 这是他能在天海楼领域,所升到的最高的位置。 他握着长剑,道:“想渡老子?” 一道粗壮雷龙咆哮而来,瞬间从宁奕面前被惨白的细雪剑光一切为二,化为两段抛飞消弭的白色霆光炸开。 身后轰隆隆的炸响,淹没在云潮之中。 宁奕面无表情,讥讽道:“上一个要渡的人,还记得吗?他叫徐藏,他是我师兄。” 如果这团雷云有意识,那么此刻的表情,一定异常愤怒。 宁奕缓缓举起一只手,那把剑的剑尖,无数神性缭绕,举剑的动作极其缓慢,又极其显眼……在这偌大的天地之间,除却那座雪白琼楼,就只剩下宁奕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衣衫。 他举起剑,像是挑衅。 而那团脱一切的金色雷云,明显更加暴躁,愈来愈多的雷光在天海楼领域的上空汇聚,这是最极致的天地之力。 天海楼这座笼牢,拦得住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却拦不住劫力。 这道劫,要落在宁奕头顶。 天海楼拦不住,白帝也拦不住……这是天威,而天威不可抵抗。 宁奕高声喝道:“来啊——” 绚烂的,夺目的金色雷海,在“缓慢”下压,它轻而易举的挤破了天海楼最上方的禁制,万千雷蛇呼啸,奔涌,压抑,等待着最终的爆,那座雪白琼楼“竭力”抵抗着这片雷海,却根本无法阻拦片刻,哪怕一丝一毫。 宁奕举起长剑,他盯着那片雷海,眸子里一片金灿。 除了雷,什么都看不见。 他再度长笑道:“来啊!!!” 决绝而又嘲讽的长笑,回荡在整片天海楼地界! 北境铁骑怔怔抬头,那团夺目的金光从遥远的高空坠落—— 一直面无表情的宁奕,笑出了癫狂,愤怒,悲伤,痛苦,还有不甘! 他举起长剑,向着苍穹刺了出去。 像是一只不羁的烈鸟,一根不屈的霜草。 若前路,有死无生。 那便,有死无生。 (求月票!) 第一百九十八章 桀骜之气 灯盏破碎之后,生死法则在天海楼地界铺展开来—— 穹顶云层坍塌。 本来如一线潮水,即将抵达天海楼的曙光,在此刻也坍塌下来,一片圆弧地“避开”这片地界,化为层层浪潮。 天黑了。 如往生之地的长夜降临。 白帝拎着那盏飘摇破碎的古老灯笼,他的神情悲苦而又凛然,轻声道:“所以你看……结局都是一样的。” 无论他放谁走,让谁留。 结局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寂灭”。 沉渊君背对天海楼,他没有回头,一只手擦拭唇角鲜血。 他看不见背后生了什么。 但他问白帝。 “是这样么?” 以红烛伞尖撑地的楚绡,袖袍在风雪之中摇曳,攥拢伞柄的手指藏在袖内,不住颤抖,她忽然开了开口,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嘴巴,眉尖先是挑起一抹困惑之意,接着便舒展开来……浮现了一抹释然。 白帝蹙起眉头。 他站在两位人族涅槃的面前,随着狂风的席卷,风雪漫过大袍,也吹碎这盏“功德圆满”的灯笼,流光飘向远方。 远方金雷呼啸。 天海楼“坚不可摧”的禁制,在这一刻,被凿打出了一个“缺口”,更加强大的规则压了下来,漫天雷劫追随着一道年轻的黑衫身影,劈向天海楼牢笼的边界。 古老的天神,曾经以一把生锈斧头,劈开淹没世界的大海。 宁奕在此刻就像是那个扑向大海的“天神”。 只不过他更像是一头义无反顾的孤鹫。 他没有开天辟地的斧子。 他只有自己。 以肉身开辟那片神海。 “轰隆隆——” 金色雷霆从那片悬浮的规则之海中抽离,一道接一道,像是空中尾衔接的飞箭,撞击之后擦出火光,合二为一,更加气势磅礴的汇聚。 这些金色雷霆,汇聚之后,更像是劈开神海的那把斧头。 在宁奕的牵引之下。 一道足以震颤方圆百里的,骤烈的声音,撞击在天海楼的牢笼之上。 …… …… 北境铁骑,战马长啸。 圣山剑修,佩剑铮鸣。 谷小雨抬起头来,竭尽全力睁大双眼,“凝视”着那片璀璨苍穹,眼前瞬间一片空白,脑海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磅礴的气浪瞬间便碾压而下。 少年怒吼着从背后拔出断霜,狠狠插在地上,双脚踩下,鬓在气浪翻滚之中肆意飞扬,一身古朴衣衫如浪潮层层叠叠。 他怒目圆瞪,直视着看不见的穹顶。 面颊被两行眼泪浸满。 谷小雨此刻脑海里并没有愤怒,悲伤,诸如此类的情绪,强光太过于刺眼,即便是修行者也不可能去直视雷劫……那是上苍的愤怒,是天意的惩罚。 凡人,不可直视。 所以没有人抬头。 连千手也没有,蜀山的小山主神情平静,低垂眉眼,避开了肉眼与雷光的对撞,但面容阴沉,伸出两只手,左手拽住谷小雨的衣袍。 她望向自己的弟子。 在这浩荡雷光之中,这黄毛小不点竟然还敢直视天劫? “眼睛不要了?”千手沉声怒吼。 雷光之中。 谷小雨的声音,瞬间就被嘈杂淹没。 “我要看小师叔……递出那一剑!” 千手怔了怔。 递出……那一剑。 那个看起来像是“飞蛾”一般,扑向天海楼地界的年轻人,在之前出那般不甘,愤怒的狂吼。 他绝不是赴死的。 他要活。 那么便要递出那一剑。 但是此刻……千手已经没有丝毫犹豫的时机,她攥着谷小雨衣领,磅礴星辉卷动小不点周身三尺的所有物事,连同那柄深深插入大地的“断霜”,也拔地而出,锵然凛冽的剑气被星辉压缩,谷小雨的身子像是地里的“萝卜”一般瞬间被拔出。 千手再度怒吼道:“走!” 这句话是对齐锈说的。 也是对周围的圣山剑修,还有身后的北境铁骑说的。 话音咆哮出口的那一刹,千手的右手已经攥住了温韬后衣领,这油滑道士“自作聪明”地在雷劫降落之时,往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张符,平日里盗墓走陵,沾染阴气,“恶贯满盈”,最怕的就是上天开眼,收了自己,下地府与那些圣山大人物见面相聚,此刻雷劫降临,温韬生怕自己一不小心遭了报应,于是赶忙贴了这张“死人符”,结果贴上之后整个人顿时滑倒在地,像是一条死鱼,浑然没了意识,化为半具活尸。 千手左手拎起谷小雨,右手攥住温韬,脚尖点地,将大地踩出一个极深的凹坑,瞬间疾射而出。 “没了意识”的温韬,忽然打了个冷机灵,天劫自然不会与死人计较,但就在千手刚刚起步之时,之前的落脚点,一道金灿雷霆从“战斧”之中分散,劈落而下,轰然将大地打了一个焦透……由此可见,这张死人符的充其量只能是骗骗自己,骗不了老天。 一瞬之间。 千手已经冲击到了天海楼的牢笼之处。 她猛地撞了过去。 这一次……与之前的尝试不一样。 那座“坚不可摧”的牢笼,底部看似安然无虞,但实际上,被黑衫身影撞击的那一片区域,已经龟裂开来,大块大块的妖力根柱迸溅炸开,这片地界的共性便是这样……要么一起碎裂炸开,要么便坚如泰山。 那柄巍峨的金雷战斧劈砍在天海楼牢笼边界。 千手,齐锈,徐来,扶摇……圣山的剑修飞剑,还有莽莽的北境铁骑,在这一刻,全都冲撞而出。 远天战鼓长鸣。 牢笼破碎。 即便被师尊拎攥在手上,仍然瞪大双眼,死死盯着穹顶的谷小雨,看清楚了此刻天幕上的那一道决绝身影。 那道身影高举长剑,向着天地间的秩序,规则。 狠狠地砸了下去。 …… …… 什么是规矩? 规矩是拦住你前进的东西,可以是一句话,可以是一座山,一片海…… 所以天海楼是规矩。 穹顶的那些金色雷霆,也是规矩。 在很久之前的那个雨夜,徐藏背着那把包裹黑布的长剑,带着宁奕穿梭在安乐城的大街小巷,即将奔赴杀人战场之时,向宁奕演示过一击朴实无华的剑招。 宁奕闭上双眼。 回想着那一剑的景象……这就是他学会“砸剑”的那一刻。 徐藏说这是蜀山最霸道的剑法。 事实上,有些差错。 因为不仅仅是蜀山。 “砸剑”是整座天下,包括妖族在内……最霸道的剑法。 它没有章法,也没有什么技巧,有些人可以一瞬之间领悟,有些人则是一辈子都学不到精髓,徐藏演示这一剑的时候,裴丫头也在场,以丫头高绝伦的剑道天赋,即便是现在,仍然无法使出“砸剑”。 但宁奕只看了一眼。 因为他的胸中有那口气。 可以说是“怨气”,也可以说是“剑气”。 但其实,是那股蔑视规矩的,与徐藏一样的,桀骜之气。 砸剑没什么道理。 它就不是用来讲道理的,所以不讲道理。 它是杀人剑,也不只是杀人剑……徐藏用“砸剑”来杀人,是因为那些人拦在徐藏面前,这一剑,是用来“杀规矩”的。 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是规矩。 天都城的太宗皇帝也是。 拦在徐藏前面,束缚他,折磨他,使他不得开心颜,不得舒展眉,不得自由身,不得压抑胸膛痛苦,满藏骨内桀骜的,都是“规矩”。 现在换到宁奕。 一样。 砸剑是用来杀规矩的,天劫要收他性命,白帝要夺他魂魄,那座古楼封他去路……这些是拦在眼前的规矩。 这些…… “给老子砸开!” 怒吼着,狂喊着,声音在雷霆之中传递,在疾风骤雨之中扩散。 一道剑光劈砍而下。 天海楼的牢笼,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千手神情错愕,她看着自己面前,一线光潮涌现入内,浩荡的铁骑冲出牢笼,北境的战鼓高响震颤天际,无数飞剑在牢笼外掠行,锁住长夜的囚笼就此裂开一道“狭小”的口子,但已经足够这些铁骑突破,轰隆隆的人潮奔袭而出。 谷小雨仍然死死盯住那片金色雷海,泪流满面。 酒泉子和苏幕遮两个人,在铁骑和剑修的最后,两个人站在撤退人潮的末端压阵,神情复杂而恍惚。 书院老祖宗喃喃道:“我低估了他……也高估了我自己。” 他身旁的那只酒壶,裂开了一道口子,在他的面前,那道天海楼禁制的屏障,被轰砸出了一个极大的凹口,但可惜的是……并没有轰开这件圣物。 在宁奕引动雷劫之前,生死规则降临的第一时间,酒泉子就已经出手。 以……失败告终。 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大隋有涅槃在战场,这是一计定心针,而白帝的天海楼地界到底能不能扛得住涅槃的全力一击……其实在那些圣山的剑修,还有千手的心中,是有明确的答案的。 所以他们在等待。 等待涅槃的出手。 酒泉子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天海楼破碎的牢笼。 他神情复杂望着远方雷海之中的宁奕,不敢想象……如果不是这个年轻人,这一战的结局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人之已死,其念犹存 苏幕遮有些失神,她嘴唇干枯,道:“白帝是一个自大到有些自负的人,我本以为,设下天海楼是他的狂妄之举……但现在看来,他的自负并不是空穴来风。” 妖族的这位皇帝,实力之强,远远过了她的预计。 酒泉子竟然无法破开“天海楼”? 这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 在酒泉子尝试失败的时候,苏幕遮脑海空白,她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这位书院前辈做不到的事情,自己一定也做不到。 那么谁能做到? 宁奕。 涅槃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 利用了“规则”的力量。 用天道之力,劈开了天海楼之力。 …… …… 白帝有些失神。 他猜过几种结局,最好的结局,就是这些天海牢笼内的人族,全都被生死规则炼化,最终成就自己。 最坏的结局……就是这个过程,产生诸多不顺,以至于结果有了些许偏差。 譬如沉渊君的“杀招”真的重创了自己。 或者紫山山主拼尽一切,拖住自己。 这些“不可控”因素,会让自己生死规则降临之后的炼化成果出现不同的差异……但他从未想过,会像现在这样。 在芥子山,很久没有人挑战他的威严了。 天海楼结界的强度,他很清楚……大隋抵达边界的那两位涅槃,并不具备“普度众生”的力量。 所以他留下了紫山山主和沉渊君。 这是两个,在这场战争之中,可以创造“奇迹”的人物。 但他唯独漏了第三个……可以创造奇迹之人。 哪怕只有命星境界。 但他拥有着那两位涅槃所不具备的……天道的仇恨。 就连白帝也奇怪,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 他望向远方的雷海,轻声笑了笑。 人族的铁骑,已经突破天海楼的边界……由这个结果来看,白长灯真的死得很不值得。 只不过白帝的神情,并没有出现多么痛苦,或者愤怒的异样。 沉渊君看着这位东妖域皇帝,像是在看一个怪物……芥子山的那些妖修,因为这场战争,死伤太多,而这个家伙居然还在笑? “我最疼爱的子女,都死了。” 似乎是感应到了沉渊君的目光,白帝幽幽开口。 “他们死在宁奕的手上。” “但事实上……这就是‘因果’。就像是裴旻的女儿一样,前人的因,落在后人的果上,因果轮回是不会停歇的,一段结束之时就是新的一段的开始。”白帝平静望向远方的雷海,他抬起一只手,整座天地之间的生灭规则重新回拢,化为一只灯笼凝聚。 覆水难收。 但这只灯笼却丝毫不差的重聚了。 白帝将其轻轻掷向空中,飘摇的火星四溅,整座漆黑的天地重新被点燃,那盏灯笼在空中跌跌撞撞,碰在天海楼楼阁之处,化为一滩烟花,漆黑的楼阁,顷刻之间有无数光火传递。 死灰复燃。 天海楼的禁制不再蔓延,而是“缓慢 ”收拢。 无数大鹏鸟的呼啸声音在空中传荡,金铁破碎一般,这场战争之中,无论是大隋还是东妖域,都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漫天的血气肆虐,这些妖鸟之鸣叫,此刻带着极度的怨憎,泣血一般,飞向天心开启的那座古楼虚空之中。 “我并不‘怨恨’宁奕,他结束了一段前因,但他的身上却留下了‘后果’。”白帝看着沉渊君,平静道:“他心底有魔,想要除去,就只能来找我。” 沉渊君杵着长刀,死死盯住白帝。 “我会在东妖域等他。他一定会来。”白帝微笑道:“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说话之间,他已经向后退去,天海楼禁制破碎,已经没有再战下去的意义,他并没有在此地浪费“生灭规则”的想法。 所剩无几的时间,和残余不多的力量,是白帝如今仅存的仰仗。 他或许可以在这里杀死沉渊君和紫山山主……但又有什么用?对他而言,人族的大能死去多少,活着多少,都与自己无关,那道倒悬海的禁制不曾枯竭,大隋始终是远在万里之外的“理想乡”。 妖族的旗帜不可能插在那片土地。 他不想浪费力量。 这一次的“战争”结束了,但更加浩荡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有的是耐心。 然而,一道低沉的,愤怒的声音,在沉渊君的胸膛深处响起。 “你所期待的?” 同时一道璀璨的剑光,在白帝眼前炸开。 白帝面无表情,看着那道剑光破开风气,层层壁垒,最终在眉心之处悬停。 他两根手指,将“破壁垒”截住。 气机滚滚翻腾。 后背之处,衣衫破碎,一柄燃烧着赤红烈焰的“野火”,戳碎了白帝的护体罡气,还有那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却无法突破贴身的那缕寒气…… “这就是你所谓的‘杀招’?” 白帝摇了摇头。 “我说过,你不可能成为裴旻那样的人。”他幽幽开口道:“如果名字没有记错的话……大隋那个叫徐藏的剑修应该可以做到,但你不行。” 沉渊君盯住那道惨白的身影。 他笑了笑,露出灿烂的牙齿,道:“我一个人,当然不行……但我想要试一试。” 白帝忽然皱起眉头。 这两把“杀意凛然”的飞剑,在他看来,貌似是沉渊君最后的手段了……刀剑成圣,这个消息他不是不知道,整座妖族天下都传疯了,在沉渊君第一次展露杀力之时,白海妖圣因为毫无防备,被飞剑斩落头颅直接殒命。 这个新任的北境领袖,曾经是将军府的大弟子,除却极强的刀法之外,还藏了一手裴旻的绝学,咫尺飞剑。 但在绝对的实力之下,所有的手段,都显得可笑,荒唐。 飞剑连他的体魄都斩不开。 那么……还有什么可打的? 白帝是这么想的。 当初天都皇城的太宗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远方拔出破碎古刀的沉渊君,对着白帝轻声开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 …… 在这道声音落地之时,白帝的背后,那座枯山败水,产生了一些异变。 瀑布洞天,似乎有了一丝丝的摇曳,在“小衍山界”认主之后,这座小天地的剑气便收敛起来,以至于整座小世界的存在感降低到了极点。 白帝甚至忘记了,自己站在裴旻的剑界之前。 他的面前是那把“破壁垒”。 背后则是“野火”。 野火是连接“小衍山界”的钥匙,这片世界不仅仅需要钥匙,也需要认主……裴旻残留的意志,在山界之内游荡,即便是有人“抢夺”到了钥匙,也不可能获得山界的认可。 这座山界,不会留给外人。 沉渊君不是外人。 这两把飞剑,根本就不是用来“击杀”白帝的……沉渊君很清楚,哪怕他在当前的涅槃境界,再突破一层,也不可能以自身的力量,赢下这场对决。 刀剑双修之时,就决定了,他的杀力无法与徐藏这种纯粹剑修走到底的人物相比。 他很强,但有极限。 无法像徐藏那样,以杀意凛然的剑气,强行突破那层天人之隔阂,去尝试杀死“白帝”这种级别的禁忌人物。 但他有一种另外一种办法。 …… …… 白帝瞳孔收缩,他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炽烈”的意志。 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拥抱感”了。 潮水一般。 四面八方的风雪,在向着他汇聚,也向着他溶解。 这股感觉很“熟悉”……很久之前,有一位剑修,杀到妖族天下。 他选择在芥子山闭关,不去交战,但却以一缕神念观战。 这正是他所信奉的“因果”的开源,想要奉行“伐妖”计划的裴旻,没有得见白帝和龙皇本尊,只能“遗憾”的在妖族击杀了三位涅槃妖圣。 这是将军府和东妖域恩怨的起始。 东妖域那位涅槃死的时候,精魄破碎,闭关的白帝,便收纳了裴旻的一缕剑意……很温暖,很炽烈。 是一缕野火,一缕永不熄灭的北境野火。 …… …… 白帝的背后,丝丝缕缕的剑气,从山水洞天之中掠来,最终汇聚成为一道飘摇的红衫。 人之已死,其念犹存。 那位已死之人的剑念,在这座山界之中显化,他握住“野火”,其内蕴含着沉渊君满溢而出的“涅槃之力”,红衫剑仙望向自己当初收入麾下的第一位弟子,眼神之中满是赞许。 他的面前,有一样物事在震颤。 那柄野火在震颤,在燃烧……最终有一只虚无的,又凝若实态的手指,搭在剑柄之上,像是握着钥匙,要打开某扇大门。 于是轻轻旋转—— “噗嗤”一声。 毫无阻碍。 直接洞穿了白帝的大袍,刺穿了白帝的后背,从小腹之中穿透而出。 这样的一股“温暖”感,白帝想起来了……他的眼神不再惘然,而是慢慢有些恍惚,他笑了笑,颤抖着声音,说出了两个字。 “裴……旻?” 第一章 大梦 风铃啷当摇曳。 被人一把抓下,在掌心摇出一连串的晃荡乱响。 那张映入眼帘的笑靥如花。 漫天草屑飞拂,宁奕双手枕在脑后,睁开双眼,看着那张俯低身子压过来的好看脸蛋儿,白里透红,像是一枚熟透了的蜜桃。 他的面色有些泛红。 裴丫头俯低身子,在宁奕耳旁摇晃着那枚清脆的风铃。 “哥……” 她一只手攥着风铃,轻轻压在地上,另外一只手则是抚摸着宁奕的面颊,手指指尖轻轻缭绕,拽起一缕丝打结,纠缠。 笑意盎然。 宁奕的神情有些恍惚。 是梦吗……如此真实。 他轻轻伸出一只手,揽在丫头的后脑,轻轻揉了揉,然后力。 两个人的距离陡然拉近。 毫不讲理的,宁奕吻在了那两瓣温软,湿润的嘴唇上。 裴丫头的口中出含糊不清的“呢喃”,甘甜的像是四月的温泉,来回推拒,欲拒还迎,女孩儿的手指愈无力,最终一点一点挪移,来到了宁奕的胸膛之处,手指颤抖的准备解开这件黑衫。 就在此刻。 “乌尔勒——” 遥远的呐喊,还有马蹄的嘶鸣,踏破了这片草地的宁静。 裴丫头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眼中的迷乱顿时清醒,手忙脚乱开始整理自己乱糟糟的衣衫,双手捋过丝,然后揉了揉自己滚烫的面颊,她望向宁奕,眼里既有羞愤又有遗憾,那位手脚不老实的登徒子,险些扯烂撕碎自己的衣裙下摆,她一只手“不动声色”把紫裙向下拽了拽,遮住自己春光乍泄的某些白皙肌肤。 宁奕则是尴尬的咳嗽一声,两个人原本一上一下贴合在一起,然后急忙站起身子,宁奕很是自然的伸出一只手,搭在丫头的纤细腰身上,然后顺势滑落。 远方草原一匹骏马奔腾而来—— 田谕长啸着勒马。 裴灵素满脸通红,狠狠瞪了宁奕一眼,压低声音道:“有外人在呢!” 宁奕面色自若,手掌用力捏了一把,轻描淡写道:“你怕啊?” “我……我怕什么?”丫头先是一滞,语气堵塞,然后还是努力压低声音,挑眉道:“哥……别这样嘛,田谕看见了影响多不好……” 宁奕恍若隔世。 真的不是梦吗……丫头服软了。 丫头破天荒喊了自己一声哥,声音既羞愤又无奈,宁奕望向那张绯红绝美的面颊,一瞬之间有些惘然。 四目相对。 丫头的眼神也有些惘然。 两个人站在莽莽草原之上,背后立着一件草屋,檐角还挂着另外一只孤零零的风铃,随风摇曳。 安静而亘久。 直到马蹄声音刺破平静—— 田谕翻身下马,恭声道:“乌尔勒,裴姑娘,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呢……二位准备什么时候莅临小元山?” 宁奕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 他看着裴丫头,像是过了一万年,那张羞红的面颊,细眯起眼,笑出了花儿,却不说话。 裴丫头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示意他说话。 宁奕轻轻“啊”了一声,从怔神的状态之中醒来,他像是睡迷糊了一半,呆呆看着田谕,道:“外面很多人等着……什么时候去小元山?” 他只是下意识重复着田谕的话。 外面……什么外面? 很多人等着,在等自己吗? 去小元山做什么? 脑海里窜出了一连串的疑惑,问题,在这一刻挤在一起,让宁奕说不出话,他努力组织着思绪。 田谕笑眯眯道:“乌尔勒,这次来的人可多了,八大王帐的草原王都来了,大隋的蜀山,你那边的师门长辈,亲朋好友,西岭道宗,天都书院,还有皇城的使者……” 宁奕仍然是一片惘然的状态。 他喃喃道:“他们来,做什么?” 田谕一怔,挠了挠头,古怪道:“当然是给你贺喜啊……大婚之喜。” 贺喜。 大婚之喜。 宁奕的心头“砰”的一声,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老实人,田谕从不会说谎,他连忙转头望向裴灵素,丫头的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像是弯弯的月牙儿。 这真的不是梦吗? 宁奕握住丫头的手掌,触感一片温热,不是冰凉如雪的寒冷……他用力攥着手掌,像是要证明这一切的“真实”,颤声道:“丫头……我们要成婚了,这是真的吗?” 丫头怔了怔。 感受着男人那浑厚的力量,她踮起一只脚,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宁奕的后背,柔声道:“当然呀……我们要成婚啦。” 所以,不是梦吗? 宁奕只觉得这道声音的柔腻,温暖,令人心旷神怡。 那些雷劫是假的。 穿透前胸后背的冰锥也是假的。 在天海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不断拍着宁奕后背的裴灵素,眼神悲伤而又喜悦,她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刚刚躺在草地上,究竟是梦到了什么……醒来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 “我刚刚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颤抖的声音,在宁奕口中响起。 裴灵素拍打宁奕后背的那只手,有些停顿。 宁奕哽咽道:“梦见……我失去了你。” 裴灵素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安静地听着宁奕的话语。 像是一只安静的猫。 田谕也怔怔站在马儿旁边,他的神情有些复杂,他从未见过乌尔勒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更没有见过天神一般的那家伙,竟然还会流泪……宁奕的面颊有些湿润,他艰涩笑道:“现在看来,那些都是梦……梦醒了,你还在。” 丫头声音极轻道:“我一直都在的。” 她喃喃道:“以后也会的。” 怀里的女孩抱得很用力,把脸蛋埋进胸口,像是在天都城离开前的那一日,宁奕闭上双眼,两个人依偎在风声之中。 风声之中。 田谕面带笑容,望向那对璧人,他轻轻戴上帽子,压低帽檐,无声的向后退去,不愿打扰这份宁静。 “嘶——” 慢慢的。 田谕的身影被野草吹得拉扯,飘忽。 整片草原像是一团飞絮,摇曳碎开。 …… …… 梦醒了。 回归现实。 宁奕怔怔睁开双眼。 他平静看着床榻上的帷帘,帷帘上雕刻着细密的碎花,轻柔的穿堂风拂动四周的帷帘,空空荡荡,也一片安静。 原来这就是美梦破碎的感觉。 梦境太真实,让人怀疑现在所处的现实……因为现实实在是太苦了。 宁奕尝试着坐起身子,但他浑身的骨骼似乎全都碎了,意念艰难地抵达指尖,却连动弹一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了。 他只能躺在这里。 但终归有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他没有死,仍然能够清楚的感知痛苦,那场雷劫的影像,直至此刻,还在眼膜之前回荡,一道道狂舞如金蛇的雷霆,犹如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之前所生的一切,与甘甜的梦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强行攥拢十指,以极强大的意志力,压盖过了痛苦。 床单被捏起。 宁奕喉咙里出一道艰涩的闷哼声音。 他闭上双眼,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 黑衫早已经在雷劫之中碎的不成样子。 有人细心的为他换了一身干燥衣服,肩头,到腰部,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绷带,甚至还打了一盆热水,替他细心擦干净身上的血污。 便在此时,一道轻柔的声音传来。 “宁先生,你醒了?” 有人推开屋门,捧着一方托盘,玉瓷托盘上放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水”,但端入房内,便是一股苦涩之味。 很苦。 宁奕皱起了眉头。 是药……很苦的药材,仔细去闻才现,屋子里一直萦绕着这股药材的苦味,而之所以点燃龛堂的檀香,便是要遮掩这股味道。 端着托盘的那位女子,虽然有些陌生……许久未见了,但宁奕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 小昭。 徐清焰曾经的贴身婢女。 小昭端着那枚托盘,缓缓行至床榻前,她神情平静,将托盘放在床头的红木柜上,望向被宁奕双手十指攥得折起皱的床单,认真道:“医师嘱托过,不可力,这些日子须得好好休养……以免旧伤复,宁先生体内虽然有‘神力’庇护,但最好不要逞强。” 宁奕皱起眉头。 他看着小昭,没有说话,后者顿了顿,幽幽道:“你若是再昏过去,可又要有人日夜操心,不能安眠。”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的神海,此刻一片搅动,满是痛苦,想要回忆一些什么,却是什么也记不起来,从那片金色雷海之后,到现在,竟是一片空白。 倒是那场甘甜悠长的梦境,每一个细节,都记忆如新。 宁奕看着小昭,沙哑问道。 “我……睡了多久。” 放下托盘,端起药盏,试着“喂服”宁奕的小昭,神情平静,看着后者说话之后便紧紧闭嘴的态度,她缓缓将茶盏放下,道:“十五天。” 宁奕痛苦地闭上双眼。 十五天…… “小昭姑娘不必喂我……我自己会吃。”宁奕的额,渗出了一些紧密的汗珠,在这些日子到底生了什么,对他而言很重要,而开口询问的过程便变得异常艰难。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 …… …… (1,第五卷卷名《涅槃》,是很重要的一卷,目前很多细纲还在整理,不敢冒进,所以今天就只有一章。2,求一下月票~) 第二章 旧陵 穿堂风无意掠过,拨弄轻纱。 站在床榻前的那位女子,神情隔着一层轻纱,看不真切。 宁奕躺在榻上,脑海里无数问题争先恐后迸了出来,他艰难开口道。 “丫头……” 还没有等他说完。 小昭便轻轻道:“裴姑娘被将军府的铁骑带了回来,这里是北境将军府邸,静气山……至于她伤势如何,还不清楚,紫山山主设下了禁制,其他闲杂人等杜绝靠近,所以我等也无从得知。” 紫山山主……宁奕抿起嘴唇,山主回到了北境长城,这就意味着与白帝的那一战? “沉渊君受了很重的伤。” “北境长城的阵法已经收拢,铁骑撤回边境,凤鸣山一片狼藉,战事告落,如今整座长城上下一片沸忙,所有人都在忙着处理战后琐事。”小昭木然道:“能够被将军府信得过,且有空闲来照顾宁先生的,只有少数闲人了。” 宁奕吃力道:“丫头在哪,我要去见她。” 小昭笑了笑,“之前不是说了……宁先生最好不要逞强。” 宁奕用行动打断了小昭的话语,他看着这个言语之间带着些许“厌恶”意味的女子,他不知道这股“厌恶”从何而来,床榻出一声轻微的震颤,他“艰难”撑起手臂,坐直身子靠起,然后拽起床头的一件白衣套在身上。 小昭看着宁奕,眼神古怪,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前不久,宫内派来的医师,认真诊断了宁奕的“伤势”,浑身大小骨骼,几乎全被雷劫打碎,但是血液之中却流淌着一股无形之力,不断修补身躯。 这等伤势放在任何一人身上都足以致命……但在这个人类身上,却只需要躺上十天半个月便可以无碍。 医师唯一的忠告便是,不要轻易力,否则旧伤复,后患无穷。 宁奕的手指有些麻,即便以意志力压迫肉身行动,骨骼与骨骼之间的交接处,还是有些酸涩,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 小昭冷冷道:“药。” 宁奕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苦。 很苦。 非常苦。 苦到宁奕都忍不住皱起眉头,轻轻唔了一声。 “这是苦灵参。” 小昭冷冷道:“我家小姐熬夜煮的,这十五日来,小姐操碎了心……讨要了不知多少药材,守着府邸不让外人入内,你睡得香甜,醒来之后,连一句却也不曾过问。” 宁奕默默看着空了的茶盏。 清焰也来了北境。 果然,怪不得小昭语气之中带着幽怨,她之前口中那个“操碎了心”的人,就是徐清焰。 自己的这身衣服……应该也是清焰换的了…… 宁奕沉闷咳嗽,沙哑问道:“徐姑娘现在在哪。” 小昭一下沉默了。 宁奕坐起身子,找到那柄悬挂在龛堂处的“细雪”,还有脱鞘之后被奉在通风处的“稚子”,卸下一条黑布,将稚子细细捆缚起来,一左一右挂在腰侧,艰难前行,迈步离开大堂前,身子微微一顿。 他背对小昭,柔声道:“宁某有事出去一趟,烦请你告知清焰,片刻后宁某便回……” 小昭看着宁奕离开的背影。 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说。 她看着那盏被喝空了的苦药,怔怔出神。 她还想说,小姐已经很久没有为其他人笑过了,但铁骑回归之时,小姐破天荒的笑了。 小姐也很久没有哭过了。 这几日,小姐照顾宁奕,红着眼眶,时常黯然。 她想对着宁奕大喊。 你还回来做什么? 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最终整片厅堂,一片死寂。 …… …… 北境战事告终,整座北境长城“乱成一锅粥”,但其实并不是毫无秩序的沸乱,这乱锅里的“粥粒”井然有序,陷入一种极度压抑的忙碌之中,上至将军府领将骑谋士,下至北境长城庇护的北境平民,都在竭力去弥补战后的伤损,伤员被送往阳雪府,那里驻扎着四境派遣而来的最好的医师,靠着城墙的南方,安置死者的白甲坡,在这一场战役之后多立了一片墓陵,牺牲的将士的衣袍,尸骸,都埋在白甲坡朝阳的那一面,这些日子,白甲坡比之前要“热闹”许多,因为住在北境比较近的一些人家沉默地携家带口,离开原来的城池,前来这里看望自家死在战场上的男人,一片肃穆和沉寂在这片长城周围弥漫……与妖族毗邻的日子,这样的时刻并不少见,每一次北境生冲突和摩擦,总会有人死去,有人抛头颅洒热血,有人离开这个世间。 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北境将军府永不遗忘。 这些死去的甲士,每一个人的姓名都雕刻在石碑之上,密密麻麻立在这片白甲坡。 在抵达这片长城的时候。 所有人都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一片肃杀和哀伤,在初春之中弥漫。 事实上,这是一场大胜。 自裴旻之后,北境已经很久没有取得这样盛大的“战果”,妖族的两位涅槃,折损在此次战役之中,沉渊君跨越凤鸣山时斩杀的“白海妖圣”,还有引爆自身,试图扩散天海楼的东妖域大长老白长灯,这两位妖族天下顶级战力的陨落,是极大的胜利。 逾越凤鸣山的铁骑,在涡旋一周,触底回掠之后,仍然保留了九成左右的战力,折损地极少……虽然依然是一笔大数目,但是作为对手的妖族,则是元气大伤,凤鸣山破,妖圣身死,在灰之地界部署的战力完全被北境铁骑打碎。 整座妖族天下都将迎来一次洗牌。 但这般大胜,却没有让将军府的众人开心起来,因为带领北境打出这场“胜仗”的沉渊君,在此战之后便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将军府传出的消息是,沉渊君在与白帝对决之时,受了很重的伤势,也给予了那位“白帝”重创。 天海楼地界破碎之后。 东妖域的大鹏鸟不再进攻,没有去尝试冲击北境长城的阵法。 由此来看,不难推断……在白帝和沉渊君之间的对决中,东妖域吃了很大的亏。 但北境的子民关切的,并不是白帝受了多重的伤。 而是沉渊君是否安好。 在裴旻大将军之后,北境需要一个新的英雄站出来,成为整座长城最高处的旗帜……在凤鸣山破之后,沉渊君成为了那面旗帜。 他们不想看到旗帜这么快的倒塌。 所以沉渊君一日不露面,这份沉重,便一日不会消解。 静气山的府邸之前,两位甲士神情凝重,立在府邸左右两侧,他们知道这座府邸内“居住”的是谁……也知道那人对于这场北境战争的意义。 已经十五日了。 静气山从山脚到山顶,都被“重兵把守”,许多圣山的“大人物”前来,都被道宗和将军府的人马拦下,要论话语权,在北境自然是将军府最大,而教宗大人也派遣了西岭的麻袍道者,为那位宁先生保驾护航。 极少数能够得到允许入内的,就是宁先生的师门中人,还有一个特殊的“存在”。 天都皇城的徐清焰姑娘。 “铛啷”一声,门环轻轻摇晃。 两位甲士立在府邸左右,中间的那扇大门被人轻轻拉开,披着单薄白衣的宁奕,一边踏出府门,一边双手束着乱,同时轻声道:“辛苦二位了。” 这道陌生的声音,带着一些沙哑。 两位甲士瞳孔收缩。 他们望向宁奕,连忙躬身,颤道:“宁先生……” “不必多礼。”宁奕平静开口,站在静气山顶,看着山下蔓延而去的茂林修竹,北境将军府邸内,一片安静太平,这里曾是裴旻静修的诸多小山头之一,灵气丰盈,养人养魄,只不过如今显得有些萧条,因为整座静气山府邸就只有自己一人居住。 树叶沙沙作响。 宁奕眯起双眼,从山顶俯瞰,整片将军府地势尽入眼底,起伏如卧龙,这里曾是裴旻的“点兵之地”,寻龙经在瞳孔里流转,如今看来,这数十座山头各自连绵,有阵法之势,而且呈现阴阳斗转。 当初的裴旻,也曾研究过生死之术? 自己所处的地方,是一处生门,怪不得要把自己放到“静气山”……想必自己当时的模样极其凄惨,半死不活,将军府的谋士便连忙安排了此处。 宁奕有些恍惚。 远方一座山头,风雪缭绕,寒气隐约,一眼望去,极其显眼。 那里也是一处生门……但此刻,死寂之气缭绕,裴旻当初布下的“生门”之力似乎已经在某种抗争之下,逐渐透支,就要消散。 一声轻呼,把他的思绪拉扯回现实。 “宁先生……” 宁奕望向那位呼喊自己的甲士,后者神情诚恳道:“宁先生的身体确实好了么?” 宁奕点了点头。 两位甲士面面相觑,那人犹豫片刻,道:“裴姑娘在‘旧陵’……这是将军府的图卷。” 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副古老的羊皮卷。 宁奕并没有拒绝,但接过羊皮卷后,却没有摊开,而是轻轻将其塞入怀中,柔声说了一句谢谢,而后缓慢向着山下徒步前行。 他低垂眉眼,以细雪当做拄拐,步伐缓慢而稳定。 旧陵……那座小山头,就叫“旧陵”吗? 第三章 女孩在笑 旧陵的风雪很大,寻常人根本无法入内。 就如同在西境的紫山……风雪覆盖,山路艰难,在涅槃境界的意志之下,这里的规则甚至都生了改变,忤逆了四季的变换更迭。 楚绡在旧陵山下布置了阵法,小衍山界一战之后,“风雪原”虽然没有被天海楼直接打碎,却仍然受损,大战落幕,被带回大隋的风雪原顺势在“旧陵”铺展开来。 这座紫山传承已久的“领域”,有着锁住生机的力量。 这里,又恰是裴旻布置的“生门”所在。 一口黯淡的,由风雪汇聚而成的“古棺”,悬浮在旧陵风雪原的空中,离地三尺左右,一根根粗壮的锁链,在虚空之中蔓延,风霜攀延,结成冰屑,将这口古棺拉扯,牵引,固定。 古棺轻颤。 坐在风雪原草地上的红衣女童,头花白了一半,她的容貌已经有了些许衰老,但面色仍然红润,仍然可以用“鹤童颜”来形容,只不过衣衫之间已经有了凋零的气息……在天海楼的那一战,她与沉渊君联手对决白帝,此战的细节不为世人所知,但是白帝受了重伤,其他二人,一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楚绡盘膝而坐,神情“悠扬”,她看着那口摇曳的古棺,神情无悲也无喜,这五百年来,她走过了世间最漫长的长路,看过了人世太多的聚散离合,所以即便心底再是绞痛,她的面色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枯白的丝,已经说明了一切。 一柄红伞,插在楚绡的身旁,伞身插入霜雪大地,猩红的伞布,在与白帝的那一战,被那位东妖域皇帝撕碎,此刻像是一面大旗,旗面浸透风雪与寒意,凛冽的舒展,不断抛飞,作为整座“风雪原”的核心,“红烛”的伞尖插入大地,连接了那口古棺,还有楚绡本身……幽幽的光火在楚绡身旁摇曳。 红烛……红烛…… 她就是那根燃烧着的红烛。 瀑散的丝垂落及地,这位紫山山主本就不多的生机正在不断流逝,行至此间山水尽头,本就要渡过大限之日,每一个呼吸的时间对于楚绡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这关系到她能不能成功渡过那场大限之劫。 但此刻,她已经抛却了一切。 或许那场劫难的结局,她已经知晓了。 她不想当下再留有遗憾……那口冰雪棺内,躺着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孩,紫衣不再摇曳,鬓也不再飞扬,躺在棺里睡着了,一个人安静如春光,唇角还挂着浅淡的笑意。 只不过胸口的霜雪凝聚成一朵凋零之花,蔓延出猩红的悲伤。 丫头的时间不多了。 白帝留下来的杀意,似乎是浸入骨髓里的……这不仅仅是杀意,还有一些复杂的大道意境,楚绡研究生死禁术,她很清楚,像白帝这种层次的修行者,想要杀死一个人,那么就没有人能够将其从阴间拉回来。 白帝不想直接杀死裴丫头。 他想“折磨”她,让她饱受痛苦,让将军府也饱受痛苦,做出无数尝试,最终以失败告终,然后看着这条性命的凋谢。 “剑藏”和一股无形的生机,护住了丫头的神海。 这就是楚绡现在还在尝试注入生机的原因……肉身的活性在不断的降低,神海内的思维仍然活跃,自己心疼的丫头,还能思考,还能感应,但却不能开口说话,也无法操纵这具身躯里的任何一个部位。 就像是一个活死人。 白帝的道境像是密密麻麻的刀片,堵塞了这具年轻身躯内的鲜血……根本就没有办法彻底清除,这些道境开始结冰,如果丫头的身躯被“冻死”了,那么大罗金仙来了,也无计可施。 这就是现在,“生机”对裴丫头的重要性。 风雪之中,有另外一把伞,撑了起来。 一把白伞,像是一朵小白花。 撑伞的那个人,没有穿黑,一身轻薄的白衫,面色也有些苍白,看起来与风雪原的霜雪很是相搭,这是宁奕第二次来风雪原。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送走了自己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徐藏。 第二次来,那口风雪馆内,躺着丫头。 他不想再送走丫头了。 他不能失去裴灵素。 “前辈……我来得晚了。” 宁奕将细雪“啪嗒”一声收起,插在红烛旁边,然后站在楚绡身旁,他轻轻抬起一根手指,点落在自己的眉心,黯淡的金光丝丝缕缕从眉心的“生字卷”中剥离而出,替代了楚绡的力量,缭绕在那口古棺之前。 像是风雪中的萤火虫,缭绕飞拂,若隐若现。 楚绡看着宁奕,距离那一场战争,已经过去了十五日,她知道生了什么,宁奕突破了天海楼地界的笼牢,带着北境铁骑“赢下”这场战役。 “你来的不晚……如果有人死了,那么才是晚了。” 楚绡低垂眉眼,站起身子,她的骨骼出苍老的拉扯声音,生机顺着红烛顶端掠出的火光原路返回,丝丝缕缕融入这具娇小身躯之中,紫山山主的衰老痕迹,便在短短数个呼吸之间,消磨的一干二净。 她伸出双手,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像是抹平皱纹一般,轻描淡写将岁月的痕迹就此抹除……这五百年来,她重复这个动作已不知多少次,每次她都会回归十来岁的清稚模样,只不过这一次,她的面容虽然回归,但丝的枯白却是没有倒退。 半头霜白,昭示着山主的老去……是不可逆转的。 “我不想再失去了……”宁奕站在山主身旁,他看着那口风雪古棺,怅然若失,拿着故作轻松的语调,笑道:“上一次徐藏骗了我,他后来从棺材里跳了出来,希望这一次丫头也一样。” 楚绡轻柔道:“她快死了。”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十天,二十天,一个月?”楚绡望向宁奕,平静道:“你身上有很多生机,但没有用,即便把我的生机搭上,也没有用,她跟徐藏不一样……徐藏走的是一条疯魔的剑道,燃烧所有寿元之前,给自己留了一条道路,徐藏是自愿上路的,她是被逼的。” 楚绡把丫头身体的现状,跟宁奕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宁奕原本脸上挂着的笑容,在听完之后,便僵住不动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再度浮现艰难的笑容。 “神海被‘剑藏’和‘生机’护住了……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楚绡面无表情,平静看着宁奕。 宁奕继续道。 “至少还有希望……对不对?” “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丫头可能还有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但至少,不是现在,对不对?” 他的嘴唇本来就干枯,现在挤出了艰涩笑容,更加没有血色,显得整个人很是枯槁,在风雪原的大雪吹拂下,肩头衣衫落满苍雪,像是一根摇曳的霜草。 “你心底清楚的,何必问我。” 楚绡看着宁奕。 她不是一个会拐弯抹角的人,也不是一个会编制谎言的人。 所以她说了这句话。 宁奕的面色更加苍白,他缓缓来到了那口古棺之前,看着棺内那张覆了一层薄雪的女子面孔,丫头还在对着自己傻傻的笑。 神海被冻结。 所以还有思绪的……她看不到自己,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吗? 宁奕轻轻道:“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丫头的手掌上,整具身躯都凉凉的,像是一块冰,手掌也是,没有丝毫温度,宁奕用力地握住那只白皙小手。 像是在梦境里一样。 他再一次开口道:“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顿了顿。 宁奕笑道:“你也答应过我的,你不会离开,所以……给我一点时间。” 不知道能不能听得到。 但是这些话,一定要说,不管能不能听见。 说完之后,宁奕就陷入了沉默。 他站在那口棺木前,握着那只冰凉手掌,试图让它变得拥有温度,一团又一团的柔光,像蜀山平顶山的流火萤光,将两人摇曳包围。 宁奕轻声问道:“等你醒来,我们去成亲,好不好?” 楚绡怔了怔。 她看着这道白衣身影,忽然有些心酸,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好像听过熟悉的话。 插在风雪原的红伞轻轻晃荡,布面飘摇。 一道醇厚的声音,在楚绡脑海里荡漾。 “等我回来,我们去成亲,好不好……” 已经很多年了。 她等在紫山很多年了。 楚绡失神地看着宁奕,那个白衣年轻人,紧紧握着丫头的手掌,似乎想要得到某些回应……但神海冰封,他能够等来的,就只有一片沉寂。 风雪呜咽。 那个女孩在笑。 宁奕轻轻俯下身子,这一次,唇瓣接触的不再是温软,而是一片冰冷,他颤抖着手指,捏了捏丫头的脸蛋儿,笑道:“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有机会说给你听啊。” 没有回应,一点也没有。 宁奕的身后,传来了一道恍惚的声音。 楚绡一字一顿,道:“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第四章 白龙令 “所以……你终究还是来找我了。” 茶雾缭绕。 披着大红袍的朱候,坐在茶室之内,天都的人马抵达北境之后,各行其事,并没有急着离开,作为“护送者”的朱候,在北境长城与徐清焰分别之后更是如此,他履行着“红拂河”的意志,但出行在外,并不意味着皇族限制了他所有的自由。 所以这些日子,朱候与应天府书院的门生见了一面,也与自己最欣赏的弟子青君莲青对座喝茶,一同论道。 茶室内还残留着前面那位的瓷器。 青君刚刚离开。 “莲青真的是一个很棒的人,他很清楚他想要什么,为此需要付出什么……”朱候看着拉开茶室侧门,还站在黑暗之中的身影,缓缓开口道:“比我当年要强很多,在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享受当下的一切,却不知道这一切早就被命运提前标注了价格……于是我付出了代价。” 徐清焰缓缓走出黑暗,来到朱候的面前。 她坐在朱候对面,仍然戴着帷帽,但目光却一刻没有离开过这位前任府主的眼睛。 与人对视,可以知心念,通晓谎言。 朱候一直在笑,他被罚进入红拂河后,身上便很少再出现“愤怒”,“不甘”这样的情绪,直到这些年的岁月磨砺,他已经像是一块圆润的石头,没有棱角,却也没有漏洞,他的双眼笑起来像是两片银月,根本看不出眼瞳深处的意味。 当初在北境城头。 徐清焰说的话很是笃定,她单方面切斩了与朱候的联系。 而现在主动找回来……朱候眼中的笑意,似乎有着对此事的隐约嘲讽。 但仔细去看,绝不只是嘲讽,戏谑的意味只占了极少数,更多的是同情,还有感叹。 “在红拂河的日子,你难道只学会了讲述禅理?”徐清焰坐在朱候对面,她平静道:“我不想听你教我怎么做人。” 朱候双手捧着茶盏向后靠去,面容隐在雾气之中,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吹着茶气,轻轻道:“因为这些道理你都懂……但终归还是有你不懂的,这就是你要来找我的原因。” 徐清焰皱起眉头,把那枚白龙令取出,按在桌案之上,缓缓推了过去,同时说了三个字:“裴灵素。” 朱候咧嘴笑了。 这抹笑容与之前的不一样。 他由衷地笑了,感慨道:“喏喏喏,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还是需要天都的。”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人。”徐清焰直视着朱候的眼睛,“青山府邸事变之前,你视自己利益为最高之处,眼中固然有皇族,但却绝不是为太子鞍前马后的奴仆,但你现在变了……红拂河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能让你乖乖静修几年,然后这么死心塌地的,把‘自己’和‘天都’画上等同关系?” 朱候啧啧感叹道:“我本以为对于我一开始所说的,你是完全明白的……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并没有理解。我早年做的那些事情,就是我现在坐在这里的原因,至于红拂河里有什么……我只能说,在那里,我看清了命运标注的代价,于是我努力去握住自己的‘命运’。” 徐清焰心底咯噔一声。 这句话里的一些字词……在那一夜东厢的对话之中,她也曾听太子提到过。 是太子改变了朱候么? 这位应天府的前府主,笑着以手指轻轻叩击了一下白龙令,并没有顺势将其收回,而是再一次将令牌推到徐清焰的面前,“在一切的谈判开始之前……我希望徐姑娘你明白,不仅仅是一件事,是所有事,你都可以相信天都,相信太子……所以这枚令牌,你好好收下,今日之后,还会有用得到的时候。” “不会了。” 徐清焰再一次开口,她平静看着朱候,道:“我只用这一次。” “那么这一次你是为了宁奕……” “下一次呢?” 朱候吹散茶雾,缓缓前倾身子,将面容撞破雾气,面带微笑看着隐在帷帽皂纱之后的那张绝美面孔,很是轻描淡写地问道:“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就会有无数次……更何况,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对不对?” “徐姑娘,或者我该喊您一声‘徐大人’?”朱候戏谑嘲讽道:“凡事……不要说的太绝对。” 那枚白龙令,安安静静躺在桌案上。 徐清焰没有伸手去拿。 她摘下帷帽,不再戴着那层黑纱,而是直接以真面容示人,徐清焰注视着朱候的眼瞳,亲眼目睹真容后,府主的双眼眯地更加用力。 她冷笑一声。 开门见山。 “我要她活。” 桌案上一片沉默。 朱候看着徐清焰,看着这位太子嘱咐无论如何,都要完成其心愿的女子,他的眉尖挑起,不解困惑地望向徐清焰。 “当初在北境城头,我是不是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没有谁能保证另外一人绝对的生死。”朱候的声音带着隐约的压抑,“即便是太子也不能。” 在他看来。 徐清焰是一个非常不懂得把握机会的人。 太任性。 太子那枚白龙令,可以做到很多事情……而徐清焰总是提出一些让太子无法做到的事情。 “我本以为你来这里,会提出一些别的要求,比如修补宁奕身上的伤势,帮助他重新凝聚神池……”朱候咬着牙齿,一字一句道:“你希望裴灵素活,为什么?” 徐清焰看着朱候的眼睛。 “没有为什么。” “我就是想要她活,她不该死。” “这世上不该死的人多了!”朱候双手按在桌案上,他高声道:“路边冻死的乞丐,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这些人都不该死,但裴灵素是将军府遗孤,旧案未翻是因为太宗怜悯,按大隋律法,她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早些时候。 朱候经历过许多的打压,其中就有“裴旻”的打压。 那位北境大将军,来天都一趟,把应天府的前辈,打杀的干干净净,朱候的师父也在其中,他巴不得将军府的旧人全都死绝,以偿还当初的血夜之仇恨。 在宣泄情绪一般的言之后,朱候的额,忽然溢散出一圈极其金灿的光芒,像是一圈金箍,浮现刹那,便自外而内压缩,瞬间勒出一道猩红血痕,周遭的丝都燃烧出干焦的痕迹—— 他痛苦地低喝一声,双手猛地抬起,死死攥住那圈金箍,然而只是徒劳,这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瞬间便被抽走了精气神,站起的身子陡然跪下,双膝砸在地面,砸出一张蛛网。 朱候不断以额叩砸地面。 一时之间。 静室之内,土石飞溅。 徐清焰胆战心惊看着这一幕,连忙伸出一只手拎起帷帽,护在胸前,向后退去。 她有些担心,这位无端暴躁的大修行者,会出手伤人。 但事实上……那圈金箍的效用十分强大,在金光勒紧的过程之中,修行境界几乎臻至化境的朱候,与一个废人无异,他痛苦地怒吼,声音却愈低迷,越是抵抗,这股压迫便越是强大,红色衣衫都被气劲炸开,最终朱候颓然靠在石壁上,一圈金箍将额勒的快要炸开,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 放弃了抵抗。 也放弃了痛苦的呼喊。 进气声。 吐气声。 还有低沉的,极其嘲讽的笑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那圈金箍消散,其实只不过是数十个呼吸之后的事情,但朱候仿若经过了数十年的煎熬,他眼神里一片灰白,没了丝毫色彩,恍恍惚惚,抬起头来,木然注视着徐清焰。 像是一个死人。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捂住自己的面颊,然后低低笑了起来。 “你之前问……红拂河里有什么……” 朱候的眼瞳,通过一只手掌的缝隙,注视着女孩苍白的面颊,他的笑声变得痛苦而又扭曲,另外一只手攥着额的丝,颤抖道:“看到了吗?这是什么……奖赏,惩罚,这就是红拂河里的‘东西’。” 朱候的两只手掌,像是洗脸一般,狠狠擦拭了一把面颊。 他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消失了。 这样的动作,在过往的几年里,他不知做了多少遍。 收敛神情。 收敛情绪。 朱候眼里的灰色也随之消散。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我不怒,是因为不可动怒。但凡生出丝毫怨憎之气……便会出现之前的景象。” 朱候看着那个绝美女子,他声音之中的颤抖,不是害怕,不仅仅是害怕,还有一些疯狂,他轻声道:“所以你大可放心……即便我个人再恨裴旻,再恨将军府,也不会误事。” 他舒展蜷缩的身子,大红袍扫过地上的茶盏,之前那般痛苦的挣扎,那盏瓷器坐落在木板地面的凹坑上,“运气极好”的逃过一劫,此刻被他抬袖掠起,仰面饮尽,然后“砰”的捏碎。 朱候的额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的情绪缓缓平复。 他看着徐清焰,道:“其实我有一句话是说错了的……这世上,没有人能决定一个人绝对的生死……其实是有的。” “在大隋境内,天都可以帮你杀死任何一个人。”朱候笑道:“太子能够决定一个人绝对的死……但是‘生’这一点,谁都做不到。” 第五章 渡苦海 “神海被冰封……并不是没有办法。” 朱候柔柔笑了起来,“南疆十万里大山,什么奇药,灵物都有,其中有一灵药,名为‘渡苦海’,灵山的修行者,一般重视体魄,忽略神魂,所以修行到后面,一些‘大师’往往神魂羸弱,时常头疼,于是灵山花费了巨大力气,在南疆大山里寻找能够安固神海的灵物。” 徐清焰神情凝重起来。 “寻常的灵物,能够解乏,延梦,但是‘渡苦海’不同,只需要服用一株,甚至可以将神魂裂开的濒死之人救活。”朱候轻描淡写道:“这是南疆最难寻觅的宝物,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这世上了……十万里大山,你也知道的,那里都是一些山野鬼修,大隋放之养之,没有人会深入南疆,在执法司统辖之下,这些鬼修成立的宗门山头,每年缴纳定额足够的药材,南疆宝物,也算是代替四境其他子民的一种‘赋税’,即便太子要求去寻找‘渡苦海’,也不一定能够找到。” 徐清焰皱起眉头,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事情很简单……就算宁奕有天大的本事,想在南疆找‘渡苦海’,也是一件千难万难之事。”朱候幽幽道:“那个姓裴的女子,活不了多久,如果想救活她,需要现成的药。” 徐清焰沉默下来。 她平静问道:“太子手上有?” 朱候轻轻笑了笑,图穷匕见道:“当然。这世上出现过的珍稀宝物,如果只有一份,那么一定在天都,一定在太子的手上……就算是‘渡苦海’,也不例外。” 他注视着徐清焰的眼睛,问道:“只要你开口,太子就会给。” 徐清焰陷入了纠结之中。 朱候的话,让她怔怔出神。 “丑话说在前面……‘渡苦海’能够解放裴灵素的神魂,但再这之后,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的病症,我不敢保证。”朱候正襟危坐,一字一句自嘲道:“应天府精通济世救人之术,但终究不是神仙,那女孩命格破碎,在我看来,渡苦海救活之后,未必就能活多久。” 徐清焰盯着那枚雪白鳞甲的白龙令,然后伸出一只手,将其攥住,朱候说的不错,自己还是需要太子的。 她猛地起身。 “不过……人总是要死的。”朱候揉着自己的额,苦地喃喃道:“早死晚死,都一样……对不对?” 徐清焰拉开茶室的门,她回头看着朱候那张纠结和恍惚的枯瘦面颊,道:“宁赴死毋苟活。” 朱候听懂了这句嘲讽。 他浑不在意,道:“以前觉得死了没什么,直到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就不想死了,我还想多活一会,苟活的人不会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朱候忽然问道:“为什么要救她。” 他补充道:“救活了她,你难道真的会开心?” 徐清焰快步离开,根本就没有回答朱候的问题。 她在黑暗之中戴上帷帽,帽檐的黑纱脱落,在风中坠跌。 胸口的半片骨笛叶子,在黑暗之中如流火一般,抛飞出莹亮的光火。 没有回头。 越走越远。 其实徐清焰要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理由,也没什么原因。 她很喜欢宁奕,便见不得宁奕不开心。 宁奕不开心,她便不开心。 更何况……在静气山照顾了宁奕十五日,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时时刻刻,她听着他呢喃了无数句,嘶哑了无数句,都是追悔,都是痛苦。 徐清焰吸了吸鼻子。 狭窄的茶室走廊里,一串晶莹的泪珠洒落,无人看见。 …… …… “渡苦海。” 宁奕默默念着这三个字。 他从楚绡的口中,得到了一个希望渺茫的办法。 动身离开前,他把生字卷留在旧陵风雪原,蕴养着那口古棺……事已至此,宁奕已不好意思再让楚前辈再耗费寿元,这件事情,他正好有余力,而且不费力。 生字卷里的生机不知道还有多少,在北境城头的那一场雷劫,他能活下来,全靠生字卷,如今不再去想用完了该怎么办,至少护住丫头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他转身回到静气山,很巧,在山底之时,看到了一位背影恍惚的黑衣登山女子。 宁奕三步并作两步,步伐极轻地来到了徐清焰身旁,帷帽摇曳,徐清焰似乎在怔怔出神。 宁奕主动开口,“在想什么?” 徐清焰吓了一跳,她看着神不知鬼不觉来到自己身旁的白衫年轻男人,先是惊地跳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在胸口拍了拍,松了一大口气。 “你醒了?” 在离开静气山之前,她还在照顾宁奕,煨着的“苦灵参”快要完工,于是嘱托小昭再等候片刻,拿给宁奕喂了喝了,下山去找朱候,但万万没有想到,一来一回,宁奕就醒了。 不仅醒了,看起来精神还算饱满。 徐清焰关切道:“怎么样,身体好些没?小昭没把药送来吗?她没跟你说,医师叮嘱过……” 她说了一大串,然后忽然停住了口,意识到这有些不妥。 她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但此刻堵在了一起。 “苦灵参很苦,但是很有用……”宁奕笑了笑,他站在徐清焰身旁。 离开静气山的时候,脚步虚浮,需要以细雪当做拐杖,如今不说健步如飞,至少丹田能够沉下来,看起来与寻常人无异。 “所以我下了一趟山。” 宁奕轻声道:“我去找丫头了。” “裴姑娘在旧陵。”徐清焰低声道:“之前我去探望了一下,情况似乎不太妙……现在呢,裴姑娘好些了吗?” 宁奕摇了摇头。 “神海冰封,肉身寂灭。”他低垂眉眼,把自己所见的景象,稍稍描述了一下。 有些人,是值得宁奕去信赖的。 徐清焰一定是其中一个。 宁奕对于徐清焰的情感,有着诸多的纠结,诸多的难舍,因为“神性”的原因,二人就像是阴阳鱼的两面,在“神性”层面上,谁也离不开谁。 宁奕一口气说完,苦笑道:“但幸运的……终归有一个办法。” “渡苦海。” 这三个字,从徐清焰口中说了出来。 宁奕眼神有些讶异。 “渡苦海……解救神海之灵药,世所罕见,极难寻觅。”带着帷帽的女子,在山阶上站定身子,她望向身旁一同前行的宁奕,柔声道:“宁先生在为‘渡苦海’愁么?无需担心……清焰能拿到。” 宁奕沉默下来。 楚绡前辈,告诉自己,想要拿到“渡苦海”,有两个办法……第一个就是去南疆的十万里大山找,这个办法并非不可,但是概率太小,即便有生字卷庇护,丫头神魂能够支持多久,也不可知,如果宁奕没有找到“渡苦海”,或者找到的时机晚了,那么一切都是白费。 第二个办法,就是找到现成的……大隋有一个地方,什么都有。 天都皇城。 拥有这一切的人,是太子。 两个人不再一同登山,而是各自侧转身子,对望凝视……宁奕现,这三年,徐清焰变了很多,原本就纤瘦的身子,此刻更瘦了,但身上多了一些凛冽的果决之气,虽然跟自己说话之时,还是柔柔弱弱,但这三年来一定经历过不少曲折。 徐清焰的身上,多出了一些,她本不该有的气质。 跟自己有些相似? 执着,坚毅……像是一株草。 宁奕开口道:“好久不见。” 徐清焰笑着嗯了一声,哪怕强颜欢笑,也仍然压抑不住低落,黯然道:“风雪原的那一次,若是我再尽力一些……或许结果不会像如今这样。” 风雪原的失败,导致裴姑娘,拎着一把剑跨越灰界,直接去了天神高原。 而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她没有办法去做到更多……但是现在不一样,渡苦海,药材,资源,还有太子的力量,只需要她开口,就可以要来。 …… …… 徐清焰欲言又止。 其实她不需要说,这三年经历了什么,宁奕也能够猜到。 宁奕拍了拍她的肩头,柔声道:“灰之地界,那么多的圣山剑修……是你找太子求来的?” 徐清焰没有点头。 也没有摇头。 宁奕笑道:“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了解太子,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天都如今最大的赢家,是有原因的。他是一个分得清‘得到’与‘失去’的人。” “太子虽然不愿意付出那么多北境铁骑的性命,但也绝不愿意看到沉渊君活下来,如果这件事情没有外力的干预……那么圣山的剑修,是绝不会被容许抵达北境长城,干预战事的。” 徐清焰心头一颤。 “所以这场战争的结局,是沉渊君一定会死。”宁奕洒脱一笑,道:“至于我,活不活,无所谓。” 徐清焰低下头来。 说的一点也不错。 太子就是这么想的。 “辛苦你万里迢迢至此,我送你回天都。”宁奕平静道:“至于‘渡苦海’,你不用开口,我会找太子要,这是我与太子之间的私事,我不希望你因此而背负什么。” 第六章 取药 天都的云气稀薄。 春光在云层之上跃动,垂落洒下,如鱼鳞一般,在皇城的屋檐楼瓦上掠过,清风吹拂,噼里啪啦的清脆瓦片声音响起。 骏马踏地,护卫开道。 一行车队从天都的正北门入内,不算风尘仆仆,但度很快,自始至终都没有减的意思,直抵皇宫。 披着大红袍的府主朱候在车队的最前方。 他神情平静,近乎漠然,没有回头,驾马开辟道路……能够让这么一位星君开道的,整座天都,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人。 …… …… 鸟雀清鸣。 罕见的清闲日子,太子推掉了一些不太重要的事务,独自一人坐在天都的自在湖旁,长亭风声缭绕,一只青雀在他肩头跳窜,李白蛟的面色比前些日子要好看许多,苍白里带着些许红润……看起来心情不错。 太子一只手揽住青雀,另外一只手捋动青色毛,那只原本活泼的雀鸟,入了太子手掌,便不再弹跳,而是乖乖低下头颅,任其玩弄,若仔细去看,可以看见翎羽之间的轻微抖动,频率极高,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太子轻轻学着青雀的叫声,咕咕咕地逗弄着这枚玩物。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音。 他挑了挑眉,身后的侍卫上前,小声禀告了一些事情,太子的眉尖逐渐舒展,抬起手来,放那只青雀离开,小雀儿奋力张开双翼,扑腾两下,却坠入自在湖中,泛起一圈圈涟漪,最终消弭归于平寂。 一件熟悉的,陌生的,久别重逢的黑衫,出现在自在湖畔的长亭那一边。 太子笑着伸出一只手,示意宁奕过来坐。 李白蛟笑意盈盈望向宁奕。 一别三年,宁奕并没有生太大的改变,容貌,五官,衣着,各个方面……除了身上某些气质,当初还没有展露,如今却已像是一把剑,不可掩盖的凸显出来。 锋锐。 坚韧。 不可摧毁。 可以想象,这三年,宁奕到底经历了哪些“历练”,成长至此。 “宁先生……好久不见。” 太子相当感慨地开口,他看着宁奕,由衷道:“你似乎变得更强大了。” 宁奕神情平静,望着太子,这句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会显得有些做作,但是在太子的口中,宁奕却感受到了十足的尊重。 这世上存在着两种对立的人。 真小人。 伪君子。 太子到底是哪一种?宁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恍惚觉得,太子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君子”,只不过很快这个念头便被排除,能够在天都安然无虞生活数十年的人物,绝不可能是一个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他一定要有隐藏的手段,以及足够令人忌惮的“阴暗面”。 真小人,绝不担心自己以最丑陋的一面示人。 伪君子,则是一定要把自己标榜的清清白白。 太子……也不是这两种人。 他感慨看着宁奕。 认真称赞宁奕。 其中并没有调侃,戏谑,嘲讽……没有因为他的强大,而“揶揄”如今的宁奕。 太子如今是天都之主。 是真正的大隋主人。 宁奕来到自在湖的长亭,他的面前,那张红木桌上,摆着一方漆黑木盒,盒子由金色秘纹漆烫,气机浑然不外露, (本章未完,请翻页) 就这么摆在这里……太子在来到自在湖前,就已经准备了这枚盒子,等待宁奕的到来。 “我知道宁先生要的东西。” 太子开门见山,伸出一只手,将那枚木盒推向宁奕,他笑了笑,并没有拐弯抹角,道:“打开它。” 宁奕皱起眉头,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秘纹边缘轻轻刮擦,然后“锵”的一声,剑气与秘纹碰撞,这枚木盒出了轻微的颤抖声音。 “可要小心一些……毕竟整座天都,也就只剩下这么一份存货,这是十五年前南疆执法司上供之物,机缘巧合,没有用掉。”太子挑了挑眉,调侃道:“‘渡苦海’不难找,但即便我遣派人力去寻,极尽所有……至少也要十天,才能在南疆寻到。” 黑盒倾泻露出一缕光芒。 宁奕眯起双眼。 他凝视着这枚黑盒,秘纹破碎之后,里面躺着一株安静如“雏龙”的药材,须摇曳,丝丝缕缕的秘纹将它封存,在古籍上记载,“渡苦海”的形态与年份有关,一开始便是最寻常的药材,形似萝卜,年份越大,便越显“化龙”之姿。 这的确是“渡苦海”。 而且还是最顶级的那一种。 大隋皇族,什么宝物都有……太子如今执掌天都,极尽天下宝库,但宁奕没有想过,自己此行竟然会如此“顺利”? 太子就这么把“渡苦海”给自己了? “宁先生请收好。拿去救治裴灵素。”太子笑了笑,他看到了宁奕眼神之中的疑惑,不缓不慢道:“渡苦海已经拿到,想必宁先生再忙,也不至于一盏茶的功夫也没有。” …… …… 茶雾缭绕。 自在湖长亭,两个人保持着沉默,已有一段时间。 宁奕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你想知道那一日,长陵生了什么?” 这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原因。 而他的对面,太子仍然不慌不忙喝着茶,看起来并不着急,听到宁奕的话语之后,他摇了摇头,道:“想……但现在,又没有那么想。” 宁奕皱眉端起茶盏,轻轻吹着雾气。 太子微笑道:“‘渡苦海’虽然难找,可不及宁先生,我遣人在大隋四境之内,找了整整三年,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不能安眠……彼时我最想得到的答案,就是‘长陵’里生了什么,‘父皇’是否还……” 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其中意味却不用多说。 太子顿了顿,自嘲道:“宁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现在的答案,对我影响已经不大了。” 宁奕轻轻抿了一口茶,他缓缓道:“你想拢和北境,而且已经付诸行动。” 太子嗯哼了一声。 李白蛟浑不在意道:“我只是在做,我这个位子一定会做的事情……你不用在乎过往生的那些,在我看来,普天之下,都是棋子,我也不例外,大家都在努力活的更好,并没有错。” 太子口中的……过往生的那些。 宁奕知道指的是什么。 太子想要在大隋内找到自己,那个时候,他疯狂地希望自己能够活下来。 而后面他不在乎了。 他便连同自己的性命,一同都不在乎了。 “我与宁先生,从来都不是敌人。”太子微笑看着宁奕,道:“仔细回想一下……你我并无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仇怨,而你现在活着,享受着人世的风,光,这里有大隋那些圣山剑修的努力,还有北境铁骑的努力,以及,我做的一点点努力。” 宁奕淡淡道:“你的那一份,我算在徐姑娘的头上。” 太子哑然失笑,摇头道:“说的不错,这样也可。” 太子忽然又道:“‘徐姑娘’这三个字,是不是喊的有些生分了?” 宁奕沉默下来,“作为‘救我’这件事情的代价……你要求清焰做什么。” 太子眯起双眼,他的神情并没有敌意,也没有警惕,更没有刻意伪装的痕迹。 他喃喃道:“我要求她做什么……你恐怕理解错了,我什么都没有要求她,她要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不会强求,更不会干预,从前是这样,往后也是这样。” 太子笑道:“想必……不久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宁奕皱起眉头,道:“她还住在宫里……你是想要?” 太子的笑意忽然凝固了。 他低下头来,平静到几乎漠然,缓缓道:“宁先生,你可真是让人看不透呢,你既然急切的拿着‘渡苦海’,想要救回裴灵素的性命,为何又表达出对徐清焰‘越界’的关注……我本以为,你像徐藏一样,心中只有一把剑,只有紫山一个人,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呢。” 太子木然看着宁奕。 “那么,你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本殿有些好奇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想说什么,就请直接说出来,何必藏着掖着?” 宁奕沉默不语。 审视内心,这是他最痛苦的……一个事情。 他张了张嘴,却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太子的问题。 “你在犹豫什么?” “在纠结什么?” “在逃避什么?” 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 宁奕根本就无法开口,更无法思索。 直到气氛一片死寂,陷入极致的冰点。 对面的那个人忽然笑了。 太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的脸上严肃意味,顿时消散,化作了一片纯挚的笑容。 之前的咄咄逼人,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宁奕怔怔出神。 这位登顶天都的年轻殿下,像是多年没见的老友一样,拍了拍宁奕的肩头。 太子沙哑开口,一字一句俯身道:“这世上,没有谁规定,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所以宁先生如果还喜欢谁,没什么可顾虑的,以你的身份地位和权力,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 宁奕皱起眉头。 太子幽幽道:“不用担心还有别人会跟你抢,他们抢不过你,也不敢跟你抢……至于本殿,在红露死后,心便死了。只有失去一个人,才会知道,‘得到’是一个多么可贵的事情。” 宁奕有些恍惚。 太子轻声道:“我送你‘渡苦海’,是不想看见你那么苦……我的确需要你为我做一些事情,作为等价交换,我从不强迫任何人,总有一天你还会回到天都来见我。那个时候,我会和你好好的谈一谈。” “但不是现在。” 太子意味深长瞥了宁奕一眼。 他转身离开,没有停留。 …… …… (今天只有一章,因为有事要外出,所以周六,周日,应该都是一章。回来之后会补上。) 第七章 我还是很喜欢你 早晨还是春光明媚。 傍晚便是雷雨滂沱。 穹顶风雷呼啸,一袭黑衫,踩踏飞剑,跌跌撞撞,极其狼狈。 宁奕没有撑伞,他一身衣衫都被淋湿。 从未如此“凄惨过”。 这一路的抵达,和离开,都太过的顺利。 也太快。 宁奕像是逃避一般,绕开了过往相识的故人,书院,珞珈山,他都远远绕开,从北境返程的路上,他送徐清焰回到天都,像是完成一个“目标”。 然后默默离开。 他根本就没有面对清焰姑娘的勇气……就像是太子说的那样,他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纠结什么,逃避什么。 或许他是一剑劈开天海楼的那道光。 或许他现在是蜀山小师叔,无数大隋年轻人心中的向往。 或许他现在是剑修敬仰的“精神信仰”。 但……在内心的深处,他更像是一个迷惘的,痛苦的,不知方向的跋涉者。 一个懦夫。 这场雷雨夜,谁都看不到这个狼狈的身影。 但有人看透了他。 太子。 在自在湖,那一番对话,连盏茶的功夫都没有。 太子把“渡苦海”给了自己,宁奕原先准备了很多……他准备谈判,准备取出等价交换的物事,准备说服太子,但他现在现,这一切与自己的预期根本就不一样。 他“杀气腾腾”的去。 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太子道破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也根本没有与他做交换,直接把“渡苦海”送到了自己的手上。 宁奕无法拒绝。 宁奕不可能拒绝。 他确实在逃避……他甚至不想再回到天都,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徐清焰,在风雪原,在北境长城,徐清焰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哪怕她没有开口。 宁奕都是知道的。 …… …… 东厢院门。 大雨滂沱。 小昭下了马车,撑开雨伞,她的神情有些疲倦,这几日的车马劳顿,包括北境城头诸多事务,都让主仆二人有些心神过劳,她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小姐…… 戴着帷帽的徐清焰,走下马车,头顶的雨伞出沉闷的撞击声音,这场骤雨来得毫无预兆,而且势头凶猛,雨势太大,她拎着裙子一路蹚水回到院子里,合上屋门,点燃蜡烛,摘下帷帽,怔怔出神,想着一些琐碎心事。 远方有人一路小跑,冒着大雨,声嘶力竭喊着什么,最终在准备合门的小昭面前猛地停住,神情凝重,大声的交流。 小昭全程没有说话,随着对方的话语,她的神情愈难看,愈愤怒。 她沉默地听完了那位小太监的话语,然后用力合上东厢的门,来到小姐的面前。 “宁奕回去了。” 连敬词都没有用。 可见小昭有多么生气。 徐清焰很是疲乏的“嗯”了一声,拎了拎湿透的裙摆,挤出水滴来。 看样子并不意外。 小昭再一次提高声音,重复道:“宁奕在找太子要到‘渡苦海’之后,就直接离开天都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似乎想要提醒自家小姐,她刚刚说的这件事情是什么,意味着什么。 但徐清焰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小昭不用再说了。 小昭怔怔出神。 她喉咙动了动,忽然鼻子酸涩,带着哭腔,道:“小姐,你这三年来,每个月都给那个姓宁的写信,每个月都念念不忘,日日夜夜睡不安稳,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他怎么能够这样对你?他难道不知道……” “他都知道的。” 温和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 徐清焰无奈望向小昭,笑道:“你要理解宁先生,他很累了,我也很累了,大家都需要休息……好好的睡一觉,明天我们要去珞珈山修行。” 小昭哭了起来,满脸泪水,道:“小姐,姓宁的有什么好?” 没有回应。 徐清焰轻轻道:“我累啦,早些休息……” 小昭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知道自己失态,然后抽泣着离开屋门,替小姐把房门关上,然后后背靠着石壁,缓慢跌坐下来,看着屋檐的骤雨连绵成线,长夜被雷光劈开。 屋内一片宁静。 徐清焰没有熄灯。 她是很累了,但她睡不着。 她需要安静……像是很久之前的那样,每次到深夜难眠的时候,她就会取出抽屉里的笔墨,信纸,写上一些什么。 这一次同样。 徐清焰在桌案前,摊开雪白信纸,缓缓写道。 “宁奕先生,许久没有见面,很多话想说,但缘悭一面,路上你送我时,飞剑悬空,你我没有机会开口,离别之时又太匆匆。” “清焰知道,你并非不愿与我开口,只是如今……如今不方便。” 她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写下去,写写删删,划了横线,缓缓写道:“你与裴姑娘,都过得太苦,如今成功取了‘渡苦海’,惟愿以后万事安好,太平,幸福,美满。” 她又划去。 将整面纸都揉碎。 重写,已经有晶莹的泪珠落下,点在信纸上,晕开一团墨。 徐清焰咬着牙齿,颤抖着肩头,一笔一笔,用力极深,歪歪扭扭写道:“宁先生,我还是很喜欢你。” …… …… 今夜是雷雨夜,天都有许多人彻夜不眠。 数十人提心吊胆,等候在那座小楼的门外,这一整座小楼,在那位女子死去之后,便空空荡荡的再也没有人进来过……除了如今天都最尊贵的殿下。 太子拎着一壶酒,去了莲花楼。 其他的随行者,只能等楼外。 下着极大的暴雨,但他们不敢躲闪,更不敢回家避雨,权贵者还能缩在车厢内,微微闭目养神,而更多的仆从,便是双脚踩在积水里,一双靴子浸泡雨水,满是粘湿,哆哆嗦嗦,却仍然抖擞精神……其实太子并不喜欢他们跟在后面。 但有一次,太子前往莲花楼,这些人便候在楼外,等着太子出来之时,商议“要事”,那一次,是太子罕见怒的时候,他一巴掌狠狠打飞了某位不要命的言官,打得那人喷出半口的牙齿,然后面色阴沉,吩咐三司,把这些在场的“热心人”都记录下来。 以后每一次他进莲花楼,这些人都要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到场。 他在莲花楼里待多久,这些人就要在外面等多久。 一个也不能少。 少了谁,谁就永远也不要来了。 所以,当太子第一次深夜来莲花楼,三司的成员把这些人从睡梦之中喊醒,并且告诉他们……这样的事情不会有第二次。 这些人便开始“担惊受怕”,没有人知道太子会在什么时候来这里。 莲花楼里什么也没有。 红露姑娘已经死了……太子为什么还要执着来这里? 太子可以白天来,也可以深夜来,但他们如果不来……就像是三司字面的意思一样,他们将不会再有机会来。 从此之后,没有一天,是睡得安稳的。 龙有逆鳞,即便是“明治”如太子,也有着自己愤怒的时候,这些言官用自己作为例子,来提醒了朝堂上的其他人。 这世上若有一片安魂乡。 对太子而言,就是莲花楼。 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打扰李白蛟。 莲花楼里的确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副画像,挂在石壁上,暴雨夜,偶尔的雷鸣闪逝,满堂如白昼,会映照出那副画像里温婉动人的女子面容。 红露面带微笑,双手交叠垂放在腹部,笑意绵绵。 太子靠着石壁,他一只手拎着酒壶,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醉眼迷离,聆听着暴雨的声音。 他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半是痛苦,半是欢愉。 巨大的孤独感将他吞没……事实上,在失去红露之前,他便时常有这种滋味,只不过如今,这种痛苦便加倍的增长,像是烙刻在骨子里的,不可避免的东西,在登上这个位子之前,一种名为“隐忍”的情绪在压抑着一切。 或许体内流淌大隋皇血的人,都会有这种痛苦。 他想要获得更多的,更好的,更强大的。 而在获得之后,才现失去了更多。 太子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但命运恰好击中了他的软肋……时间过去,红露的死亡,对他带来的痛苦,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刻骨铭心的增加。 因为不可替代,所以足够深切。 在这里,他能够得到真正的安静。 他可以剖开自己的“肚皮”,审视自己的内心。 “这世上,很多人都活得很苦。” 太子看着那副画像,他笑了笑,自嘲道:“我要做的那些事情,很快就要拉开帷幕了……我需要一个很重要的人,宁奕是最好的人选。” “但可惜,现在的他……还不够跟我坐在桌子上谈判。” 这些话,像是在说给画像的女子听。 太子笑道:“这一次我没有算计他,我送给他‘渡苦海’,算是个人交情,不求有多少回报……我等他回天都的那一天,如果他连自己的‘本心’都无法面对,那么他也配不上我的欣赏。” 自言自语。 雷雨作奏。 太子幽幽道:“红露,那天快要来了。可我真的不想忘掉你。” 他笑着叹气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多希望你陪在我身边,见证这一切啊。” 可惜。 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如果。 第八章 眉心鳞 宁奕心中没有什么更多的想法。 他不想见任何人。 他不想面对任何事情……他只想,把“渡苦海”带回旧陵。 然后让丫头醒过来。 这或许是一种躲避,或许是一种“懦弱”,但没有人的成长是一夜之间的。 宁奕不能失去裴烦。 飞剑连绵成一线天光,这个神池破碎的凄惨剑修,在飞行的途中,甚至无法保证飞剑的平稳,细雪摇摇晃晃。 他的心神不再安稳,无数画面交织,摇曳,闪躲。 宁奕的剑,从不逃避。 宁奕的道,一往无前。 但现在,似乎有些变了……他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点向自己的神海,把那些过往的,犹豫的,纠结的念头,全部封锁起来,不再去想。 这并不是一个好方法。 因为不去想,并不代表着,这些事情就消散了。 宁奕的眼神变得迷茫,变得澄澈,变得干净,飞剑不再摇晃,化为一道长虹,怒吼着掠过长空,斩过雷霆。 他深深地向后望去,望向身后那座渐渐缩小的天都皇城。 没有回头。 …… …… “师兄,你醒了。” 沉渊君昏睡的时间很长。 他睁开双眼,第一时间就看到了千觞君的面容,师弟的神情十分苍白,看来自己昏睡的时间很长,将军府想必已经炸锅了……对于北境的将卒而言,最期盼的不是自己给予那位白帝多大的重创。 而是太平。 沉渊君的脑海里,纠缠着那一战的画面。 他痛苦地沉吟一声,想要坐起身子。 有些困难,但并非不能做到……身体里响起了绵密的碎裂声音,沉渊君的神情忽然有些变了。 千觞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怎么了?” “……无事。” 沉渊君低沉的咳嗽一声,挤出笑容,“我睡了多久。” 千觞君这些日子的事情,都细细说来。 师兄弟二人,在屋室内渡过了“漫长”的半个时辰。 “教宗等在外面,还有诸多圣山的其他人物。”千觞君沉沉吐出一口气,意味深长道:“他们都很关心你的伤势。” “关心?”沉渊君靠在木榻一侧,他勉强笑道:“教宗普世济民,心怀慈悲,这些人里,应该只有他是真的关心我……至于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没有死在北境,太子一定很失望。” 这句话略有些讽刺意味。 千觞君也笑了,他心底的那口大石总算落地。 “替我取一把刀……然后扶我起来。” 沉渊君开口嘱咐。 …… …… 片刻之后,将军府外的等候诸人,便看见了一位身着轻便黑衫的年轻男人,额仍然覆着一条熟悉的紫貂尾,神情平静恬淡,给人带来极大的威压。 沉渊君单手杵刀,明显能够看出,在与“白帝”的那场对决之中,受了很重的伤。 圣山的人群里,有极少数的修行者,眯起双眼,掩盖自己失望的神色……沉渊君受了很 (本章未完,请翻页) 重的伤,但没有死,这是一件让天都觉得遗憾的事情。 奉太子之令的,可不止是地府的楚江王,这些圣山剑修,如此大量的抵达北境长城,太子想要安插力量,实在太过简单。 “诸位,久等了。” 沉渊君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大部分修行者的心底算是松了一口气,对于这位北境战争的“大功臣”,更多人心中分得清功过。 裴旻在时,妖族锐气大挫,那个时候北境极其强盛,大隋国运也足够昌隆。 如今的沉渊君,在对抗白帝归来之后,声名威望都极大的登上了巅峰……虽然不及当初的裴旻,但配上“将军府”大先生的旧名,已经相差不大。 下一位裴旻。 真正意义上的,北境领袖。 更何况,他身旁的影子,千觞君,已经在这一场战争之中,表明了身份。 将军府二先生。 千觞君在城头敲响重鼓,千钧一之际,勒令铁骑回掠,替大隋挽回了极大的损失,不然被天海楼笼罩的铁骑数量恐怕会抵达九成之多,白甲坡要新添的墓碑,也会翻上一倍。 沉渊君扫视一圈,道:“北境战事的战果……我已不想再说,这是十年来,北境长城取得的最大的胜利,诸位等待在这里,想必也是要见证这一幕。” 沉渊君顿了顿,微笑道:“北境野火,永不熄灭……诸位,在经历了与东妖域白帝的对决之后,我还活着。” 这句话后,先是一片寂静。 一道道目光,对视,互望。 有人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城头的烽燧,在此刻熊熊燃烧,一道又一道的刀光,剑影,在此刻倒映而出,野火璀璨占满每个人的目光,沉默而肃杀的剑鞘撞击声音,锵然传递,荡散开来—— 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这道寂静又铁血的意志,在圣山剑修的心中轰隆隆传递。 北境战争的结束……对于亲身经历了这一场战争的修行者,是一场意志和体魄上的考验,也是一次锤炼。 是一次无声的涅槃。 应天府的莲青,神情严肃,同样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他认真开口,一字一句道:“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他的背后,一片书院弟子举剑的声音,如潮水一般。 这道意志,火焰一般倔强燃烧,是裴旻留下来的不屈和坚韧,只需要一点火星,触之即燃,点之即烧,轰隆隆扩散,而且愈演愈烈。 一片烈潮。 沉渊君笑着望向身前的人群,他忽然觉得……自己所做出的这些牺牲,在谋略和棋局的背后,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 哪怕抛却与太子的博弈本质,这场战争,若是能让这些大隋未来的年轻人领悟到失去的痛苦,然后更加坚强的活着……便很足够了。 沉渊君是一个很冷血的人。 也是一个很博爱的人。 千觞君望向师兄的眼神却难免有些心疼,师兄他懂得如何爱世人,却不懂得如何爱自己……与白帝的鏖战,“侥幸”逃得一命,回到将军府后,险些神魂破碎,就此离开。 将军府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损失。 沉渊君看出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千觞君眼中的意味,他笑着拍了拍师弟的肩头,眼里尽是安慰。 然后他继续开口,望着满目高高举起的长剑。 他也举起一只手。 “这是……我在白帝身上揭下来的东西。”沉渊君咧嘴笑了笑,他摊开手掌,那片粘粘在白帝眉心的“鳞片”,沾染着干涸的鲜血,此刻就被他攥在掌心,松开之后,悬浮在空中。 男人沉声道:“他想杀我……但失败了。我从他眉心摘下了这片鳞片,他受了很重的伤,东妖域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很长很长。” 雷鸣般的轰动响彻长城。 这简直是神迹一般的消息……谁人都知道,沉渊君勇猛过人,踏破凤鸣山的那一日,刀剑双圣,斩下北妖域白海妖圣的头颅,直接让一位涅槃境大能命陨灰界。 但没有人想到,沉渊君竟然能够与白帝一对一,不吃亏。 甚至揭下眉心鳞。 这件消息,很快会传出北境,传到大隋的每一个角落。 沉渊君,就是下一个北境战神,裴旻。 …… …… 喧嚣之后,一片安静。 城主府的茶楼,一间单独的静室。 沉渊君在这里,找到了自己为数不多的,能够信任的人。 “师尊曾经告诉我,西岭道宗值得将军府去相信……”他看着眼前的少年教宗,“我想,这就是徐藏师弟愿意把‘细雪’都托付给道宗的原因。” 陈懿穿着一身,洗得白的道袍。 他轻柔笑道:“徐藏先生愿意把‘细雪’托付给道宗,并非是信得过道宗,而是信得过周游……不过,您大可以相信我。” 沉渊君的身旁,千觞沉默站着,他的身份虽然暴露,但此刻仍然像是一道影子,不言不语,安静栖身在漆黑之中。 “这片‘眉心鳞’……我想摆脱三清阁的阁老,仔细查阅一下西岭的道典。”沉渊君诚恳道:“白帝是纯血的金翅大鹏鸟,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身上会出现‘鳞片’……这确确实实,是我从他眉心摘下来的。” 陈懿看着那片,推到自己面前的猩红鳞片。 他没有拒绝,而是郑重的将其收回袖袍之中。 陈懿一字一句道:“道宗如今局势复杂,未来可能会有所动荡,我隐约有失势之趋,但大先生可以放心……陈懿会把此事如实禀告阁老,兹事重大,西岭不会忽视。” 沉渊君笑着点了点头。 陈懿犹豫道:“大先生的面色很难看。” 沉渊君无奈道:“刚刚与白帝打了一架。” 教宗抿起嘴唇,环顾一圈,确认四下无人,他才艰难开口道:“陈懿的修行天赋虽然不高……但有些事情,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白帝,龙皇,是妖族天下的两位皇帝。大先生修为虽强,但绝不可能是其对手,若是撕下了一片‘眉心鳞’,那么一定付出了更大的代价。” 他直视着沉渊君的眼睛。 “大先生的修为……是否全都毁了?” 黑暗之中,千觞君的心头咯噔一声,瞳孔收缩,不敢置信。 沉渊君沉默了很久。 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章 春花 “大先生的修为……是否全都毁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懿的心情十分忐忑,在这件事件之中,能够预见的结果就只有几种……白帝受了重伤,眉心鳞被沉渊君揭下来。 那么沉渊君安然无虞? 不可能。 陈懿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看着对面这位刚刚收获无数呼声,无数拥簇的北境新任领袖,很难想象这种“跌落谷底”的滋味。 “陈懿先生,其实我并不难受。” 沉渊君笑了笑, 他看出了教宗眼神里的情绪,平静道:“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陈懿微微一怔。 沉渊君背后的千觞也怔住了。 不是坏事……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破开涅槃之后重新跌落更痛苦的事情? “就像是我之前说的那句话……北境野火,永不熄灭。” 沉渊君双手捧着茶盏,神情温和而又淡然,从容地像是一团春风。 “野火永不会熄灭,只要还有一点火星,就可以继续燃烧。我想要看到的,是整座北境长城的凝练,成长,大隋的铁骑,只靠一个人,只靠一座将军府,是不够的……我想要看到更多,更多的‘火苗’。”沉渊君笑了,“妖族的皇帝,没什么可怕的。下次还会有人抽刀迎上去,北境的野火永不熄灭,将军府的铁骑绝不遗忘。” 陈懿有些失神。 他没有想过,沉渊君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说,在见面之前,只是闻名,他会觉得,这位自天都血夜之后崛起,一举掌握整个北境的男人,是一个懂得隐忍,极有野心的战争家,但现在看来,沉渊君似乎是一个藏在阴翳里的“捧火者”。 对于北境……他倾注了太多的情感,付出了太多的心血。 这样的“付出”,有些太过无私。 “大先生,这样不好。”陈懿微微一顿,犹豫道:“言多必失,但陈懿有些话,实在想说……太子殿下是不会容许北境脱离掌控太多的,您渴求的北境大同,到头来,可能会……” 沉渊君凝视着陈懿的眼睛,看着这位教宗眼神之中的焦虑,担忧。 他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话。 于是整片屋子,陷入沉默。 “所以我去迎战白帝了。” 陈懿陷入了真正的沉默之中,他有些惊叹地望向沉渊君,眼神之中只有敬佩,还有讶然。 千觞君恍然大悟地看着自己师兄。 许久之后,教宗起身,认真揖了一礼。 “先生大智。” 陈懿一字一句,道:“那片‘眉心鳞’,我会请三清阁阁老鉴别,替将军府查明。” 沉渊君也起身,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笑道:“自保……而已。” …… …… 陈懿离开之后。 茶楼静室,被人推开一扇纸窗,沉渊君身子半倚在窗口,向来稳重的他,如今做的这个动作,倒是有些洒脱,背对纸窗外的天空,衣衫凛冽作响,微微后仰,看着檐角与一线长天。 出神片刻之后,沉渊君回过身子,他揉了揉自己眉心,望向黑暗之中的千觞。 “我怀疑白帝距离‘不朽’,只差最后一步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咔嚓一声。 千觞君单手扶在木壁之上,随着沉渊君的话音落下,这面木壁微微裂开,一道不经意间泄露出的力劲,险些把单薄的木板击碎。 千觞君用了好几个呼吸才平稳情绪。 这句话实在惊人。 也不可能对其他任何人说。 北境长城如今的情况,前所未有的鼎盛,军心之凝合,锐意之喷薄,实在不适合面对这则消息。 “不朽”这两个字,几乎是遥远的荒古故事。 但沉渊君从不说谎。 而且……他经历过三年前的天都政变,见证了某位差点载入史册的丰碑人物,成就不朽之位。 “所以我必须要跟他打,要把这片鳞揭下来。” 沉渊君苦笑一声,望向自己的师弟,把小衍山界的那场战斗,简单复述了一遍。 “幸亏有师父的剑念,如果不是师父,我和楚前辈二人,一定揭不下那片鳞。”很罕见的,沉渊君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名叫“后怕”的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白帝施展出了非东妖域的荒古秘术……我可以肯定,这位老怪物在尝试着最终一步。他不想死。而且,他就快成功了。” 微微的停顿。 斟酌。 “生机。寂灭。” 沉渊君细细咀嚼着记忆里的对战碎片,缓缓道:“我感受到了这两股大成的力量……他似乎在走一条极其偏锋的道路,但是只差一点就能成功了,但是有所缺失。” 有所缺失……千觞君舔了舔干枯的嘴唇。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沉渊君心有灵犀的提了一件事情。 “宁奕在妖族天下,被东妖域疯狂追杀。”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这个消息背后的“有趣点”,就在于东妖域到底为了什么,去不死不休的追杀宁奕。 有很多原因,白早休是一个。 而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就是宁奕身上的那股“生之力”。 这个极大的造化,到底从何而来? 沉渊君笑了。 千觞君也笑了。 一人背靠着无数洒入茶楼的阳光,一人栖身在将军府的阴暗之中,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白帝放弃袭杀一位涅槃,为的是宁奕。 是宁奕身上的那股“生之力”。 他所缺失的一部分。 “不止是‘生’,还有‘灭’。”沉渊君略微沉吟,道:“缺失的另外一部分,应该在妖族天下,可以预知的是,白帝在未来会挑起一场战争,但是这场战争……会在妖域先揭开序幕。” 沉渊君眯起双眼,望向窗外。 将军府茶楼,大旗飘摇。 昨夜一场大雨,今日雨歇天晴。 目光所向,群山之间,雾气破散,一片清明。 “宁奕在哪?” …… …… 北境的诸多小山头,都是一片雨后清净,初春气象,百废俱兴。 唯独“旧陵”是例外。 紫山山主的阵法, 在旧陵山一直维系着极寒的气候环境,春光落在旧陵山体四五里外,便被薄薄的冰雾所阻 (本章未完,请翻页) 拦,雾气摇曳,光线笼罩如一层华盖。 将军府的禁令,已经勒令修行者,不准踏入旧陵方圆五里。 旧陵的八个方位,都有甲士把守,事实上这些甲士并没什么作用……一位涅槃的阵法,已经足够保障万事太平。 “嗖”的一声。 一道剑光撞入旧陵的光罩之中,度之快,几乎肉眼捕捉不清,那些镇守在冰雾之外的甲士只是一恍惚,觉得有什么异样,但抬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一片澄澈。 …… …… 宁奕掠入旧陵,直奔那口风雪棺。 细雪瞬间从他的脚底分离,宁奕踩落在地,细雪在分离之前被轻踩一下,自行立起,在空中滑掠,轻轻插入霜白草地之上,剑身摇曳,弯曲成一个不大的弧度,正好插在红伞身旁,摇晃之时与“红烛”轻轻交撞,出一声清亮的剑鸣。 楚绡前辈盘膝而坐,雪白长及地蔓延,宁奕离开的这些时辰,她一直闭合双目,维系阵法和古棺。 整片风雪原,与宁奕留下来的“生字卷”,托住了这口古棺。 也拖住了这口古棺里脆弱的生命。 跌跌撞撞的黑袍年轻男人,落在风雪原上,他的步伐仓皇而又焦急,取出那枚小黑盒,“咔哒”一声以指尖敲碎盒身,使其中的“渡苦海”显身而出—— 一声稚嫩的清响,这条卧踞如小龙的“药材”,在破开所有禁制之后,被宁奕的神性拢住。 “前辈,我回来了。” 宁奕嘴唇干枯,楚绡睁开双眼,这位紫山山主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她松了口气,喃喃道:“这就是‘渡苦海’?” 那条小龙,挣脱束缚之后,如有灵智。 一股淡淡的威压,铺展开来—— “轰”的一声,像是荒古时代传来的龙鸣,在“渡苦海”的龙躯之中缓缓响起,同时伴随着一阵如朽木破碎的拉锯声音,整株药材,支离破碎。 古棺里的那条生命,脆弱的像是一朵随时可能飘散的花儿。 裴灵素的面颊一片雪白,双眸合拢,嘴唇一点殷红。 娇俏可人,却又带着凄美。 渡苦海破碎之后,丝丝缕缕的青木光芒,掠向风雪汇聚的那口古棺。 宁奕屏住呼吸,用力攥拢手掌,指尖掐入血肉之中,骨骼都出咔嚓的轰鸣。 他不敢说话,不敢开口,不敢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紫山山主的神情同样紧张,这位活了近五百年的涅槃大能,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弟子的痛苦,此刻满怀希望望向风雪棺木的方向—— “嗖嗖嗖”的风雪弹开声音,青木光芒在棺木上方凝结出一片三尺圆形结界。 那口棺中,生字卷的生机之力萦绕成一片藤蔓。 这个世界,初春降临。 这口馆内,四季如冬。 但此刻……不一样了,“渡苦海”的醇厚力量,拧结成一条细狭瀑布,落入丫头的眉心,溅不出丝毫浪花,直抵神海之中。 “哗啦啦——” 古棺内,一朵春花,缓缓绽放,就开在丫头的左手手边。 裴灵素嘴唇轻轻颤抖,然后睁开了双眼。 第十章 长生法 春花烂漫,盛放在冻雪之中。 丫头的左手手边,一只颤抖的花骨朵,在风雪之中盛放。 她的眼皮轻轻颤抖,而后……缓缓睁开。 胸口的那朵血花,在寒风吹拂之中,噼里啪啦的碎裂,随着女孩坐起身子的姿态,化为漫天飞掠的齑粉。 “渡苦海”,帮人渡过苦海。 被封锁在神海之中的那一缕意识,在雏龙药的药力之下,挥散开,终于艰难的突破了那一层结界。 “咔嚓”一声。 魂海厚厚的冰层破开。 起身。 女孩惘然四顾。 赶到旧陵山,踏入雾气之中的沉渊君,还有千觞君,一路径直而来,没有耽误,此刻正好目睹了此刻的画面,披着紫衫的女孩,从大梦之中醒来,望向雾气那一边的宁奕。 两相对望,一眼万年。 …… …… “所以,即便她醒了,仍然不容乐观。” 一片沉默。 空旷的茶楼静室里,气氛凝沉,犹如阴云。 楚绡前辈的白,在收敛“风雪原”,以簪拢合之后,重新变得漆黑,但其实她剩下来的寿命并不多了,大限将至,沉渊君在小衍山界的那场对决之中,修为全都被打散……她同样受了重伤。 岁月从未在紫山山主的脸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伤势亦是如此。 她看起来还是那个稚嫩而又年轻的羊角辫女童。 只不过身上多了许多浓郁的寂灭死气……初春已经来临,但楚绡像是要倒退回去,回到凛冬,然后拥抱风雪的死去。 时候不多了。 那把红伞,并没有再被她随身带在左右,而是给了从古棺之中醒来的丫头。 细雪红烛,本就最是登对。 当初她和6圣,缘悭一面,聂红绫和徐藏又是如此……紫山和蜀山,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因果,在牵扯,拉拢,而又捉弄命运。 这一次,她希望宁奕和裴丫头,能够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至少能让这两把伞,重新合璧,团聚在一起。 茶楼静室里,有四个人。 楚绡,沉渊君,千觞君,还有宁奕。 没有丫头。 紫山山主在说完那句话后,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花有开时,亦会凋落……所有人都会有死去的那一天。”楚绡自嘲地笑了笑,“丫头醒过来了,但她的身体状况很不好,非常不好。” 将军府的两位师兄,神情难看而又黯淡。 沉渊君攥拢拳头,沙哑问道:“可有天材地宝可医?” 这一次,与之前不一样,若是还有什么“渡苦海”,那么他大可以派遣将军府的人手,甚至亲自去找,把那些最珍贵的药材全都找到,高价买完,不断为丫头续命……对他而言,丫头是将军府最宝贵的那个人,是师父唯一留下来的子嗣。 不惜一切代价。 “有。” 楚绡轻声而坚决道:“而且不需要去找……就在他的身上。” 沉渊君和千觞君都是一怔。 望向宁奕。 宁奕沉默低下头来,他以两根手指轻轻点在眉心,一片青芒流淌,生字卷浮现而出,幽幽旋转,同时溢散出丝丝缕缕的光华,这些生机,是最纯粹的“长生造化”。 没什么比生字卷更强大的“续命宝物”了。 宁奕握紧“生字卷”,一字一句道:“我会一直陪着她……这样就可以了吗?” 楚绡只是木然问道:“你觉得你会死么?” 这个问题没有任何疑惑。 所有人都会死。 宁奕也一样……就连“生字卷”的主人都会死,那么他身边的人,自然也逃不过这命运。 宁奕咬牙道:“我可以把所有的生机,都给她。” “那也一样。”楚绡长叹一声,道:“若无意外,就只剩下三年了。” 三年。 宁奕有些恍惚。 对凡人而言,平生数十年,可能活了一甲子岁月,便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但对修行者而言,尤其是宁奕,裴丫头这样脱十境的大修行者,只要一路修行下去,那么便可以活到两百年,三百年,四百年。 三年,实在太短。 短的就像是,春光里一闪即逝的风。 宁奕在皇陵冰川,一昏迷,就是三年……那个时候丫头在风雪原闭关修行,不闻不问,就这么渡过了三年的时光。 这个消息,像是一柄重锤,在宁奕胸口狠狠敲下。 他的面色有些难看,即便服用了“渡苦海”,丫头的寿命,也只剩下三年了吗? 楚绡柔声道:“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转机……三年很短,但也很长,这三年来,也许还有其他的‘机缘’,也说不定。” 她努力拿着温和的口吻,去说这句话,想要给宁奕一线希望。 但事实上,她黯然的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的想法。 宁奕是一个很敏感的人。 他自嘲笑了笑。 “东土的灵山,有证道的高僧。”沉渊君犹豫片刻,缓缓开口,欲言又止,“灵山和道宗,是两个极其特殊的宗门,这世上所谓的‘长生法’,就流传自这两宗之中,若这世上真的有‘长生术’,连死人都能复生,那么救活一个将死之人,未必就没有可能。” 宁奕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怔。 楚绡揉了揉眉心道:“是……的确如此。那两宗的确有着‘长生法’,但三清阁和大雷音寺,都是世上最古怪的狂热之地,那些道士,和尚,倔的就像是牛鼻子,拉也拉不动,只要在西岭,东土,他们对于天都的皇族都不给面子……更不用说四境的其他人。” 她看着宁奕,认真道:“我的寿元,所剩不多……当然不止三年,但恐怕也多不到哪里,我有预感,天劫要来了,若是再行走尘世,沾染是非,恐怕连三年都撑不到。” 宁奕立马站起身子,严肃道:“前辈需要我做什么?需要为您准备渡劫的法器,符箓么?” 宁奕站起来的那一刻,沉渊君,千觞,都起了身,神情凝重。 楚绡前辈,在天海楼之战,掠阵白帝之战,受了重伤……如今面临大限之劫,实在是一件非常重要 的事情。 沉渊君凝声道:“前辈若有所需,尽管开口,将军府上下任凭差遣。” 楚绡只是摇了摇头。 “不……你们帮不了我,任何人都帮不了我。” 她幽幽道:“这是我一人的劫,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宁奕,我把‘红烛’留给了丫头,她的神魂虽然被‘渡苦海’解救,但时常会乏,会困,你须得百倍耐心,千倍呵护,守着她,护着她,不可让她受半点委屈。”楚绡从未如此碎碎念,她喃喃道:“原因很简单……要你这么做,是因为在风雪原闭关的那三年里,她念了你不下万遍。” 宁奕心头一恸,悲从心来。 他鼻尖一酸,沉沉点头。 此刻的丫头,还在将军府的楼阁里沉睡,正如楚绡前辈说的那样,她刚刚大梦一场,神魂被渡苦海所救,药性虽温和,但始终免不了一些副作用。 变得嗜睡,困倦。 从古棺之中坐起身子,紧紧搂抱住宁奕,便沉沉睡去。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这副景象。 …… …… “灵山的大雷音寺,道宗的三清阁,都有‘长生法’的记载。你身上的那件生机宝物,能让丫头延续寿命……这件宝物显然与你的修为有关。”楚绡缓缓道:“神池破碎,可以慢慢凝聚,修为跌了,还能再修回来,你若是境界越高,那么丫头的时日便越长……” 顿了顿。 紫山山主笑道:“若是你真的成就了不朽,那么想必拔除一个人身上的病孽,不会有什么难度吧?” “南疆除了‘渡苦海’,还有诸多天材地宝,十万大山之中,魔头诸多,机缘造化也多,这些宝物,不能起到雪中送炭的作用,但至少还能‘锦上添花’,我口中说的三年,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若是你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么三年或许会变得‘漫长’一些。” 宁奕有些惘然。 三年变得‘漫长’一些,变成十年,二十年? 他的心底忽然有了一些摇曳,像是希望的种子,在土壤里扎根,生长。 然后变成了渴望。 楚绡认真凝视着宁奕,道:“曾经有一个人,让我等了许久,这种滋味不好受……我当初看着丫头在风雪原等你,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如果有机会,就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要松开。” 宁奕心神一动……楚绡前辈口中的那个人,是指6圣山主吗? 一去,便再无踪迹。 “我与西岭道宗向来没有联系,所以三清阁那边,我不熟络,要寻西岭长生法,只能靠你自己……”紫山山主顿了顿,“但东土那边不一样,我与灵山一位老人,乃是故识,关系不算差。” 楚绡略微犹豫,从指尖挤出一滴鲜血,虚空之中立马汇聚风雪,凝作符箓,这滴鲜血在雪白符箓上铺展开来,熔炼成一个冗长古朴的蝌蚪文字。 “若去东土,可凭此符,去找‘虚云’。”楚绡轻轻弹指。 那枚符箓,掠入宁奕的掌心,四周的雪屑袅袅散开。 “灵山的长生法……他应该有所了解。” 第十一章 放下一切跟她走 长夜漫漫。 醒来之时,朝光落下。 落在床榻上,女孩睁开双眼,她从寒冷的梦中醒来,又梦到了西岭的那个雪夜。 但这一次不一样的是……她醒来的时候,不再寒冷。 温暖。 柔和的阳光,还有柔和的臂膀。 宁奕搂着丫头,沉沉睡去,面容疲惫而又憔悴,他好些日子没有合眼了,从静气山醒来,一路奔波,到天都来回,直到返回旧陵,他几乎是彻夜不眠,一刻不停的驾驭飞剑……而且这一路上,经历的心路思索,实在太沉重。 裴灵素的身躯微微一颤。 她抿起嘴唇,感受着这股暖流。 裴灵素背对着宁奕,就像是很久之前,在西岭时候的那样,她“瘦小”的身子弯曲成一只虾米,佝偻着不敢翻动。 生怕扰醒了旁边的那个人。 宁奕搂着她,呼吸均匀而又温热。 丫头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她的肩头轻轻颤抖,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这不是梦,这是真实的。 女孩的面颊,两行湿润潸潸而下,她的记忆一片斑驳,碎片般拼凑出“小衍山界”的画面,风雪寂灭,而现在春光明媚。 一觉睡醒。 很庆幸……真的很庆幸……她还能睡醒。 裴灵素艰难地翻转身子,然后面对宁奕,她深吸一口气,认真看着宁奕的那张面颊,明明没隔多久,却像是很久没见。 她将头颅靠在那人的胸口。 像是一只小心翼翼的猫。 然后伸出一只手,挂在对方的身上,大字型的,缓缓的,轻柔的,搂抱上去。 丫头眯起了眼,笑出了声音。 宁奕还在沉沉的梦乡之中,她轻轻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两卷古书,让宁奕“脱胎换骨”,洗尽铅尘,身上带着清淡的草叶香气。 宁奕此刻脱去了黑袍,露出**的上半身,肩头至腹部,还包裹缠绕着白色的绷带。 只不过丫头身上还罩着一件紫袍。 裴灵素皱起眉头,略微思索,然后轻轻从对方的怀中钻出来,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 窗外的光线倒映,折射出少女柔和舒展的上半身,像是一株海草。 摇曳。 褪去衣袍。 再重新钻回宁奕的怀抱之中。 穿着衣袍,很不舒服。 这样就舒服啦~ 丫头嘻嘻笑了笑,料峭春寒,屋外的风声呜呜,两个人相拥而眠,此刻……已没了时间概念,只要能够在一起,又何必去管白天,黑夜。 裴灵素眯起双眼,极近距离的凝视着宁奕,手指指尖轻柔划过面颊,每一寸肌肤。 直到困意沉沉来袭。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然后本就眯起的双眼,摇摇欲坠。 这一次,没有梦到大雪。 是个好梦。 …… …… 梦醒之后,丫头伸了个懒腰。 还算宽敞的床榻。 她陡然羞红了面颊,眨眨眼,看着眼前还在安眠的那家伙……一只不安分的大手,就摆放在自己的蜜桃之处。 此刻宁奕也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看见了丫头红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那张面颊 (本章未完,请翻页) ,忍住了自己一口要把这张娇俏脸蛋啃掉的冲动,“嗯哼?” 丫头身子僵住了。 宁奕意识到自己的手掌,放在了一个不该放的位置。 他连忙抬起手掌。 同时目光下掠,掠入被褥深处,一片眩晕。 宁奕讶然地“啊”了一声,现这小丫头,竟然脱光了衣袍,钻到自己怀里,什么时候这么大胆的? 紧接着想到了自己草原上的那个梦。 他噗嗤一声笑了,那只大手又重新落了回来,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 丫头脸蛋通红,下意识伸出一脚—— 下一刹那。 某位不正经的登徒子惨叫一声,飞出了床榻。 …… …… “宁先生,裴姑娘。” 城主府内廊道一旁,一位手持簸箕和扫帚的弟子,神情古怪,看着“漫步而来”的一男一女。 午后时光,还算安逸。 这位名动北境的宁小师叔,据说受了重伤,一直在静气山休养。 现在看来……伤得不轻啊。 宁奕坐在木质轮椅上,被裴灵素一路推着缓慢前行。 大隋莲花阁的机关术,不说独步天下,也算是绝妙无双,这些年来,太子向着北境长城输送了大量的物资,除却符箓,阵纹,就是莲花阁机关术的产物。 当初从西海蓬莱远道而来的徐来,在漓江上就施展过一门术法,名叫“千机术”,这门术法便是机关术的一种变形。 “宁先生怎么坐上轮椅了?”这位弟子认真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丝的难过,道:“先生在天海楼劈出的那一剑,惊为天人,宏伟壮阔。如今大隋许多剑修都奉先生为敬仰目标……如果看到这副画面,恐怕会很伤心的。” “小事,小事。”宁奕笑着哈哈摆了摆手。 他总不能说……这伤跟天海楼无关,是被丫头打的吧。 其实还真的是小事。 丫头那一脚,只不过把宁奕踹下了床,伤筋动骨都算不上。 只不过裴灵素知道,静气山的医师曾经叮嘱过,宁奕在受伤之后,神池破碎,不可轻易动用修为,也最好不要过于操劳,以免伤了身子。 丫头很是“内疚”的讨要了一把轮椅,让宁奕老老实实坐在轮椅上,不让他下地,美其名曰“养伤”,其实的确有养伤的成分,裴姑娘心疼宁奕来回天都的数千里路,也不希望他的身子再出什么波折。 两人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 宁奕倒是挺享受这种感觉。 从屋室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午后,丫头提议去将军府看望大师兄,便收拾一下,立即出,这一路上和风徐徐,屋檐铃铛作响,一切都如同草原上的那个美梦。 宁奕眯起双眼,脑袋向后靠去,享受着柔和的时间流逝……其实他的心底很清楚,“渡苦海”让他如愿以偿地复苏了丫头,但接下来并不意味着,这场美梦会一直延续下去。 长生法。 东土……西岭……这是宁奕现在的希望,也是他走下去的动力。 “北境的琐事处理之后,我们出去走一走吧。” 宁奕抬起头来,回去看裴灵素。 丫头一路走走停停,时而俯身捻花,时而拨弄檐角风 (本章未完,请翻页) 铃,这条通往沉渊君府邸的廊道,装饰的相当精致,并没有杀伐气,反而一派儒雅,带着书香墨意。 “去哪?” 丫头下意识的问道。 她紧接着就笑道:“算了……去哪都不重要,有你在身边就好。” 宁奕怔了怔。 他笑了笑,轻声道:“还记得很久以前,咱俩在西岭,窝在菩萨庙里,那时候我说,以后有钱了,要带你去看这世间风光,万千山河。” 裴灵素轻轻嗯了一声。 宁奕一字一句,认真承诺道:“现在我带你去。” 推着轮椅的少女,站住了脚步。 她开心的笑了,像是一朵盛开的柔花。 “一言为定。” …… …… 一个下午的时光。 宁奕和丫头,在将军府内,见到了沉渊君和千觞。 叙旧,喝茶,闲谈。 关于昏睡时候生的事情,北境如今的现状,不过盏茶功夫,便已经交代清楚。 还有一些琐事,宁奕要带丫头“游历”的事情,也通知了将军府,至于钱财,行李,都很快的安排妥当……这一场谈话罕见的温馨,将军府破败至此,还活着的旧人,都聚在一桌上,在战事结束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安稳的时候,能够好好的聊天。 留在将军府吃了晚饭。 然后迎着夜风星光离开。 至于丫头身体的“伤势”,还有楚绡前辈的断言,几人都选择了心有灵犀的隐瞒。 有时候,沉默不是一件怀疑,隐瞒也比欺骗要强。 关于丫头的师父,楚绡前辈的身体情况,沉渊君隐约也有所提及,与他的修为一样,这位将军府大师兄,从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含糊地说了过去。 丫头放心不下,离开将军府,便前往旧陵。 风雪原已经收敛。 楚绡也准备离开北境。 宁奕陪着丫头在旧陵见了楚绡一面,一番交心之言,楚绡让丫头好好出去走一走,自己需要“闭关”静修一段时间。 师父的年龄的确大了…… 五百年大限……总不能避免,但师父说这场劫不算什么。 这一点,丫头没有产生怀疑。 在她看来,楚绡的确有着渡过第一重劫的实力,师父的修行境界极高,是大隋涅槃之中最强大的那几个存在。 五百年大限,只要师父自己道心稳固,那么便可渡过。 在处理了一切琐事之后,裴灵素的心情变得很好,很开心,一路推着轮椅小跑,哗啦啦的山风呼啸,宁奕很配合的坐在轮椅上,夸张的张牙舞爪,小心翼翼回过头,观察着身后那个女孩的神情。 他记下了这份纯挚无暇的笑容,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有过这种感觉……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 皇权,剑道,修行,长生。 肩头背着再多的重担,都想放下。 遇到了一个很值得珍惜的人,然后放下一切跟她走。 现在就是了。 宁奕笑着揉了揉面颊。 他只想陪着丫头,安静的走下去。 (这章斟酌很久,也写了很久,久等了,稍有抱歉,今天可能只有一章。) 第十二章 江湖一杯酒,山水有相逢 北境长城将军府,风和日丽的一个晴天。 披着灰袍的千觞君,登上城头,与师兄一起,远眺城门之外。 自北而南,城门缓缓开启。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离开北境长城。 “宁奕是一个很不错的人。” 千觞君很罕见的开口,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他很少评价他人。 作为将军府的“影子”,千觞君这些年不在人前抛头露面,从来都是默默注视着人间百态。 关于丫头的生活,以及那个姓宁的小子的情报,他不知在多少个深夜里翻阅,在莲花道场之前,将军府其实就已经“知晓”了这个秘密。 如果三年前,宁奕没有站出来,将军府也会站出来。 但结果到底能不能保住丫头……就不好说了。 沉渊君双手按在城墙上,“师父像是一团野火,永不熄灭,亘久燎原……宁奕像是一根霜草,永不屈服,绝不低头。” 恍惚之间,沉渊君看着那辆远去的马车,以及在离开之时回过头来匆匆瞥向城头的那道身影。宁奕的那一瞥,与某道身影临行之前的画面,渐渐重合。 沉渊君笑了笑。 野火和霜草,本质上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 …… 天都太子势大。 掌握三境。 四境之内,唯独东境,一直不受天都管辖。 李白鲸距离离开天都已有三年。 他亲眼目睹了那一日天都皇城的剧变,太子以极其强硬的手段,摧枯拉朽的,击垮了他数十年来的布局,成为了三龙夺位的最终胜者。 那天之后,太子拢北境,收南疆,将西境纳于麾下,全盘接手三皇子李白麟的地盘,势力,成为了大隋天下的执掌者。 太子是一个让人无法捉摸的人。 他在接手天下之后,并没有急着对曾经的敌人下刀,动手。 东境在天都皇城里埋了棋子,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浑然不觉的维系朝政,哪怕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也从不插手东境的事务……这是一件好事。 至少李白鲸,在东境境内,还是“皇帝”。 琉璃山扶持。 他就是东境的天。 天都不去干涉李白鲸的执政,太子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里,东境地界的鬼修数量再不断提升,琉璃山在天都的放养之下,不断壮大势力,李白鲸知道,总有一天天都的铁骑会抵达东境,既然现在太子“眼中无人”,那么他便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他需要培养出一股,能够对抗天都的力量。 至少,能够自保。 他手里最大的底牌,就是琉璃山。 鬼修正好又是最快提升修为的途径,向邪而修,只需要付出极小的代价,就可以换取强大的力量,他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会一纸诏书,下令平了东境,他只能拼命的衍生力量……琉璃山方圆百里,已经是一片鸡犬不宁,靠着生灵血气来换取鬼修的修为境界,这里已经成为比南疆十万大山更要诱人的鬼修修行圣地。 不少南疆宗门,在东境大泽魔头降服之后,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甘露先生”,而韩约来者不拒,尽数纳入琉璃山内,三年来,东境的势力膨胀了数倍。 红拂河内的大能者,碍于光明皇帝 (本章未完,请翻页) 立下的律令,不可参与到正统皇族血脉的厮杀之中,若太子真的具备太宗皇帝当年的战力,恐怕他已经只身奔赴琉璃山,摘下自己二弟的头颅……只可惜,他很难在击破东境防线之前,取走李白鲸的性命。 东境与天都的格局,就这么僵住。 遭殃的,是东境城池的黎民百姓。 鬼修势力的扩张,哪怕在二皇子的勒令之下,已经绕道远离城池,大部分鬼修会出没在东境境外的大漠之中,但仍然会有走火入魔至失心疯的修行者,掠入周遭的小城,大开杀戒。 东境的三圣山联盟,已经隐约与“二皇子”产生了切割之念。 民意在向着天平的另外一方倾斜。 但仍然没有人期盼着战争的爆,哪怕天都的武力能够碾压东境,但如果爆战乱,仍然会有大量的百姓死去……无家可归,这个过程势必要持续一段时间。 没有人希望看到这一幕。 …… ……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一路向南,从北境长城出,地势渐低,高山变平原,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桃枝城,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也没什么特别的突事件。 这倒是挺不可思议。 东境地段不太平,宁奕早有耳闻。 这一路上踩了狗屎运,没遇到哪一位所谓的“魔头”不开眼来打劫,也没遇到什么坏人动心思,反倒是遇到了一列商队,态度诚恳的询问,要不要好心的要载他们一程。 风沙很大。 宁奕和丫头的车厢,看起来很是“脆弱”,孤零零的,形单影只,但事实上有符箓加持,哪怕宁奕不坐在前面驾驭骏马,也能够自行驰骋,加起来,甚至能够在短时间甩开十境以下的飞剑一大截。 因为宁奕和丫头并不着急,所以度始终平稳。 那列商队从后方“追赶”而来, 小小的洪流之中分开了一骑,来到宁奕车厢附近,一开始宁奕的神念感知到这道“不之客”的身影,还稍稍有些防备,但紧接着就松开了心神。 那人敲了敲车厢。 浑厚的声音隔着铁皮传来,“不用担心……在下不是坏人,我是甲子铺的镖师,护送万福商队,东境最近风沙大,坏人多,若是您不想遇到麻烦,可以跟在商队后面前行,不需要报酬,商队到桃枝城停驻,您随时可以离开。” 粗犷大汉说完这句话,就准备离开。 风沙呼啸而过,车帘被人拉开,露出一张稍显苍白的面孔。 “啊……您是?” 粗犷汉子有些眼熟,却记不太清这个人是否与自己见过,这个年轻人与自己印象中的某位书生,气质很是相似……但面容完全不一样。 三年前,宁奕来过这里。 那个时候他背着书箱,戴着面皮,跋涉千里,来找“山字卷”。 风沙滚滚,他遇到了一位好心人。 “郭大路。” 宁奕笑着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郭大路的神情有些惘然,他挠了挠头,“我与先生见过?” 宁奕笑道:“见过的,我姓宁。” 郭大路噢了一声,恍然大悟,实际上还是想不明白,他根本就对这张面孔没印象,姓宁这一点倒是有些巧了……那位叫“宁臣”的书生也姓宁。 只不过这位宁先生,与宁臣可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点也不相似。 宁臣看起来应该是出身普通人家,负笈求学,这位宁先生的衣袍也好,马车也好,都算得上大手笔,在东境,这种孤零零的有钱人,最容易招惹是非。 所以他才好心提醒。 郭大路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与这种“有钱人”打过交道。 “这位……是?” 微微俯低头颅,看清了车厢内的景象,郭大路更确定了宁奕身世显赫的猜想。 车厢里坐着一位容貌极其动人的年轻女子,一身紫袍,倚靠在宁奕肩头小睡,此刻迷迷糊糊睁开双眼,面颊好似一朵灿烂桃花。 “这是……在下的未婚之妻。” 好美。 这是郭大路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他再望向宁奕,心底暗暗腹诽道,这厮的容貌看起来也就一般般,与这位紫衣姑娘比起来……要不是个富家子弟,真就说不过去了啊。 丫头的面颊登时通红,她望向宁奕,有气无力的,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合双眼,看似继续去睡,心底其实乐开了花。 宁奕就跟在这列商队的后面。 漫漫黄沙。 一路太平。 这个叫郭大路的男人,驭马与车厢保持平齐,有一句没一句跟宁奕聊着天,两个人三五句后便渐渐熟络,似乎是多年未见的朋友。 郭大路惊奇的现,这位宁先生,虽然看起来是富贵子弟,但举手投足,话语之间,浑无高位的那种自负,狂傲,反倒是谦逊柔和,如一块璞玉……说到东境如今的动荡,沸乱,宁先生言语之间满是感慨。 是从底层走过来的人。 郭大路很是好奇……这位宁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很快便到了桃枝城。 酒逢知己千杯少。 郭大路目送万福商队,进入桃枝城城门,他坐在马背上,倚靠着宁奕马车的车厢,打趣笑道:“宁先生,您瞧瞧,在下说得没错吧,老郭身上自有福气,无论东境多乱,只要老郭我出手护送啊,一路上便安然无虞,绝不会横生意外。” 东境如今的确很乱。 这一路数十里,郭大路护送商队全程恐怕百里。 路上虽然孤独寂寞,但万分太平。 说这句话的时候,郭大路一只手拎着酒壶,另外一只手探进衣襟里,揉捏着当初那位叫“宁臣”的书生送给自己的贴身符箓。 符箓柔弱似水,摸起来如四月清河。 那枚符箓内,蕴着执剑者的神性,剑气,是最克东境鬼修的东西。 宁奕坐在车厢内,神念带着生字卷的生机,围绕郭大路转了一圈,为那枚符箓重新输送了更加充沛的神性与剑念。 他附和着笑道:“老郭,一心向善,自有阳光庇护。” 宁奕轻声道:“走了啊。” “江湖一杯酒。”郭大路笑了笑,把酒壶塞入车帘内。 宁奕没有拒绝,喝了一口,递换回去,另外一只手,掌背擦拭唇角,爽朗笑道:“山水有相逢。” 郭大路微微一怔。 他目送那辆马车离开,心底有个直觉……这位宁先生,可能根本就不需要自己的护送。 郭大路翻身下马,牵着骏马的缰绳,压低帽檐,轻声在心底开口。 宁先生,祝你一路顺风。 第十三章 望月 “当时你在闭关……我就一路从蜀山离开。” 星月皎皎。 风沙飞旋。 从桃枝城,与郭大路分别,丫头也迷迷糊糊的睡醒。 她身体里的寒气,正在逐渐消散,白帝留下来的杀念曾经重创了神海,被“生字卷”和“剑藏”挡住,所以丫头变得“嗜睡”……但现在开始慢慢的好转,刚刚从北境离开的时候,丫头一天甚至能够睡上十个时辰。 现在越来越清醒……但这其实不是好事。 因为白帝留下来的,密密麻麻如刀子一般的杀念,没有被刨出来,而是收敛进了骨子里,神魂痊愈,伤势却再难好了。 裴灵素把下巴搁在宁奕一边肩头,一动不动凝视着宁奕,认真听他说话,像是一只安静的小猫。 宁奕笑着把当初下蜀山找生字卷的事情说了一遍。 “郭大路……”裴灵素感叹道:“他是个好人。” 自内心的感慨。 这世道,已经很少有人像郭大路这样了。 丫头的这句感叹,让宁奕脸皮有些抽搐。 想了想,三四年过去了,老郭好像还是个单身汉,原因似乎已经水落石出了……郭大路这样的人,无论是谁见到了,都会下意识的给他一句好人,来当做称赞。 已经步入黄沙大漠。 宁奕选择了一条最稳妥的路径。 他的最终目的地是灵山,手里捏着楚绡前辈的那张符箓,从北境离开,也就是为了寻找“虚云”大师,去求得佛门所谓的“长生法”。 但是……他不希望丫头这一路上过得不开心。 关于丫头身体里的伤,宁奕和沉渊君,还有知情人,都选择了隐瞒。 这一路上,无须着急。 就当是一场围绕大隋的周游历程。 …… …… “听说东境境外的大漠,有一口井,名为‘望月’。” 丫头缓缓掀开车帘。 她望着头顶的那**月,东境的夜晚,大漠黄沙呼啸,总觉得头顶的那轮月亮,明亮的有些不太真实,虽然初春已至,但黄沙仍然有冻寒之意,粗粝而冷糙,刮在脸上如细小连绵的刀锋利片。 宁奕心神一动,“你怎么知道‘望月’?” 这个小故事,在东境境内流传的很广,但天都知晓的很少。 “在剑行侯府的时候,很无聊,读了很多书。”裴灵素微微一顿,笑道:“多多少少有所耳闻。” 宁奕恍然地笑了笑。 他化名宁臣,在东境找寻“山字卷”的时候,四处打探当地奇闻异事,才知道“望月”的故事,那个时候,李白鲸还在与西境角力,他要向太宗展示自己的治世才能,整个东境被管控的服服帖帖,三圣山也都在东境的拢和之下。 “望月”曾经是大漠很出名的一个景点……事实上,也没什么特殊的,许多年轻男女会赶赴那口井旁,在月圆之时,去应验世人口中的传说。 “月圆之时,俯瞰井底,真正心诚相爱的恋人,能够看见自己和心爱之人的未来。” 宁奕缓缓道:“你相信有这种东西吗?” 丫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头。 他们俩都是越了十境的大修行者,其实很清楚,在这世上的确有着占卜未来的术法,宝器,但都是逆天挑战规则的存在。 看见“未来”并不是一件好事,看得越远,看得越多,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我只是……好奇。” 裴灵素轻声呢喃,“我想看看,我们俩的未来。” 她忽然笑道:“当然,那口井多半只是个噱头,可能什么也看不见。” 宁奕面色严肃,一只手拍打身旁折叠的木质轮椅扶手,“我们俩的未来,那可是一片光明,就像这辆马车,哐哐向着康庄大道直奔。” 丫头忍俊不禁的笑了。 宁奕也笑了:“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就陪你去,想看什么风景,我就陪你看……反正咱现在可有钱了,不行自报家门,谁没听过蜀山宁奕,谁不知道紫山裴灵素?” 丫头被逗乐了,没好气道:“瞧你贫的,瞎显摆。” 宁奕乐呵呵道:“若能富贵还乡,谁愿锦衣夜行?” 他轻轻眯起眼,收敛了笑容,道:“那口‘望月井’,原先名气大,还算热闹,周围开了不少客栈,但现在可不一定了,李白鲸纵容手底鬼修占据琉璃山方圆的山头,逼迫了三圣山领地的缩减,还有百姓们的栖息地,东境境外的流寇也大大滋生。” “也挺好。”丫头轻轻道:“没人,清净。” 宁奕笑眯眯揉着丫头的脑袋,“都依你。” …… …… 望月古井的所在地,原先还算富饶,虽是大漠,但一群人群聚,围绕着这口小井开辟了一座小镇,但如今整座小镇都破败风化,屋阁被风沙摧垮的摧垮,掩埋的掩埋,一片死气,毫无生机。 那口井底也早已没水。 干涸见底。 黄沙翻飞,一位披着麻袍的少年,踩着一双破烂布鞋,搂抱着肩膀,艰难踩踏大漠前行,他孤零零一个人在月光下跋涉,面容坚毅。 麻袍少年的衣袍很破,很旧,破烂的边角在风中飘摇。 一直来到破败的古镇,风声才渐渐小了起来。 他松开死死搂抱的臂膀,抬起双手,揉搓着冻得紫的耳朵,一个人行尸走肉般,漫步在这座“熟悉”的古镇,镇里已经没有人了,当初的一幕幕画面,还都在脑海里萦绕。 娘亲那时候会抱着自己,坐在屋脊上,背对黄沙,望月轻语。 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世道很难。 爹也很难。 所有人都很难……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生活。 那个时候小镇很热闹,会有很多人,他还不太能理会到娘口中所说的“世道很难”,是什么意思。 直到娘走了。 再也没有人搂着自己,在屋顶絮絮叨叨,念着一句又一句的琐碎故事。 直到“失去”,他才知道,“拥有”是一件多么珍贵的事情。 少年郎来到了一件破败的古屋,伸出手来,拉开那件沉重的木门,古屋虽然破败,但灰尘不多,因为经常有人来打扫的缘故……木屋咿呀一声被拉开,少年熟悉地拎起靠在墙角的簸箕,扫帚,默默扫着灰尘,然后拎着一个空桶,推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屋门,才想起来,前不久这座小镇历经一场沙尘暴,“望月井”里,已经没有水了。 他重新又将空桶放了回去,动作轻柔。 合上屋门。 坐在黑暗之中,他的呼吸变得艰难,眼神自始至终没有挪移,一直凝视着屋内的那个小小牌位。 双手捧香,幽幽火光燃起。 插在了牌位前。 呼吸沉重,像是裹了沙尘。 忽然咳嗽起来—— “咳!” “唔——呃。” 少年痛苦而又沉闷的咳嗽着,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音像是一个几近耄耋的暮年老人,沙哑而又沉钝。 他跪倒在地,像是一只佝偻的虾米。 当一切归于平寂,他的情绪,随着身体的平复,也缓缓平复,眼角因为剧烈咳嗽而流淌出的泪水,浸染了小小的一片地板。 这是他每个月都要做的事情。 或者说……这是他一有空,就会来做的事情。 徒步十数里路。 来这座破败镇子,来见一见他在这世上,最怀念的人。 少年双手按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好几个头。 “娘……我过得很好。” “他最近不管我了,本来他也管不了我……我要走的,迟早要走的。”少年平复情绪的度很快。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牌位,喃喃道:“娘,离开之前,我会把牌位也带走,你会理解我的吧……我不想活成他的样子。” 屋子里一片安静。 少年的后背却忽然汗毛乍起。 他像是一只灵巧的夜猫,猛地窜了起来,一只手拔出香火,反向插入灰坛,屋内唯一的微弱光源就此熄灭,他摘下布鞋,赤脚在木屋内挪移,几乎没有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将身子贴近了纸窗。 透过破烂的纸洞,少年眯起双眼,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风沙很大,斑驳了视界。 一辆马车停在了望月井旁,那辆马车没有马夫……他听说过,大隋的修行者,可以动用符箓,代替人力,极快的前行。 那辆马车一看就是显贵人家的物事。 因为种种原因,古镇已经破败至此,还有人来这里,是为了“望月井”? 少年心头一凛,看到马车车厢上,下来了两个年轻男女。 他们……就只有两个人? 这里现在是“赴死山”的地界,这两个年轻的富家子弟,难道不怕死? 少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换了一个角度,能够更加清楚的看到不远处的景象。 男的披着黑袍,看起来平平无奇。 至于那女子。 “好漂亮……”少年一下子有些出神,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因为谋生的原因,他见过了太多“江湖客”,什么神仙眷侣,什么宗门仙子,富贵小姐,但没有一个,能与此刻的紫衣女子媲美。 这是一种脱的,凌厉的美。 有剑气,有柔骨,还有一种隐约的病态美。 (欠着大家三章,本来准备这周末补上……但这周末要去年会……所以……我先尽力不要再欠了,剩下的慢慢补tat。) 第十四章 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这口井……已经枯了啊。” “月亮倒是很圆。” 宁奕抬起头来,望了望天,又低下头看了看井。 裴灵素眨了眨眼,一动不动望着宁奕,眼中的期盼意味溢满而出。 “好嘛好嘛。” 宁奕从兜里取出两张符箓,笑眯眯道:“不要眨眼哦。” 松开手。 两张符箓,飘荡在井口之上,大风吹过,来回飘摇。 山字卷的青灿光芒,在宁奕的眉心柔柔掠出,瞬间扩散至方圆十里,风沙粒粒分明,整片十里天地,都陷入宁奕的掌控之中。 每一缕风,每一颗沙,每一滴水……这片大漠很枯,但仍然有着水灵气的存在。 再加上这两张聚水符。 “哗啦啦——” 空气之中,狂风裹挟,像是夹杂着一场滂沱的骤雨,但汇聚而来的,只不过是一条细狭的水龙卷。 躲在屋阁里的少年,瞪大了双眼,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干枯嘴唇,不让自己出声音。 这是什么? 那个年轻男人,是修行者吗? 他见过很多修行者,那些来来往往的江湖客里,不乏有修为高深的年轻天才,甚至还有三圣山的天骄弟子,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像这个黑袍年轻男人一样,挥手之间,从干涸大漠,招来一团小雨云。 “噼里啪啦”的坠落声音。 大珠小珠落玉盘。 原本干枯的望月井,在数个呼吸之间,便被一场小雨填满,宁奕心满意足挥了挥袖,这团雨云顷刻之间烟消云散,化为袅袅雾气。 丫头很是配合地感慨道:“宁师叔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啊。” 宁奕老脸微红,十分受用地拍了拍袖袍,“谬赞,谬赞。” 裴灵素嘻嘻笑了笑,低下头来。 望月。 井水荡漾,一**月。 宁奕也和丫头一起低下头来。 宁奕眯起双眼,神海微微一颤……这缕异常很快就被抹平。 他望向那面水镜,波光粼粼,画面流转。 那**月折射而下的柔光,在此刻变得模糊起来。 …… …… 宁奕有三卷天书。 山字卷 (本章未完,请翻页) ,命字卷,生字卷。 但此刻,神海之中,只有两卷确确实实的归位,炼化。 命字卷一直在徐清焰的手中,陪同徐清焰一起回天都的路上,宁奕脚踩飞剑悬空,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清焰,送清焰回到天都之后,他选择了逃避……至于“命字卷”,也不重要了。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再拿回那卷天书。 那是清客先生留给自己妹妹的遗物,虽然最终送给了自己。 但宁奕觉得,对于“命字卷”而言,徐清焰是比自己更好的归宿。 尽管如此,他的神魂,还是因为“命字卷”曾经短暂归位的原因,起了很大的变化,这卷天书已经找到了宿命之中的主人,哪怕宁奕没有将其彻底炼化……它似乎也认定了主人。 在这之后,宁奕能够敏锐感知到,其他神魂修行者的术法。 望向“望月井”的时候。 他便感受到了……井水波澜荡漾,一种冥冥之中的魂念随着水波荡散开来。 “嗡——”的一声。 宁奕眼中的那口井,水面变化,像是有无形之火徐徐燃烧,烧开了一副壮阔的画面……草屑翻飞,牛羊低鸣,大红盖头被风吹过。 山呼海啸一般的庆祝声音。 他和那位女子牵着手,走过人山人海,千手师姐,二师兄三师兄,还有谷小雨,蜀山的同袍,其他圣山的交好,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之下,两个人走到了尽头。 缓缓拥抱,额头相抵。 然后他,揭开那层柔软的红纱。 映入眼帘的是…… …… …… 宁奕猛地惊醒。 “你看见了什么?” 丫头细腻的吐气声音,在耳边响起。 宁奕啊了一声,他的目光没有丝毫挪移,而是怔怔看着那口望月井。 宁奕艰涩笑道:“我……什么也没看到。” 裴灵素眨了眨眼。 她轻柔笑道:“真的假的?” 宁奕没有反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这口井……似乎是被人布下了神魂阵法。”宁奕无奈吐出一口气,道:“你能觉察到吗?” 裴灵素声音极轻的嗯了一声。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她低声道:“不是阵法,或许是某件宝物,又或者……是这个地方比较特殊。哪怕是修行者来到这里,只要放轻松神魂,就能看见自己心中所想的,它根本就没有‘预见未来’的力量,只不过是让人顺遂心愿的照见自己的梦境。” 顺遂心愿? 宁奕的嘴唇有些干枯,他看着丫头,对方浑然不觉,笑意盈盈地踮起脚,揉了揉自己的面颊,道:“所以我看见了未来很多美好的事情……我们俩一起去天南海北,大漠黄沙,碧海古岛,然后我还看见了那条母河。” “……母河?” “嗯……那片草原,我去接你的那条母河。”丫头的眼里尽是柔和,“那里真的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草色青青,玉壶金钟,白渔樵,老月青山……总而言之,这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宁奕一把将她拢入怀中。 丫头微微一怔。 “我们以后去那里成婚……好不好?” 宁奕的声音有些颤抖。 裴灵素怔了怔,然后低声笑道:“好呀。” 声音也带着一些颤抖。 她其实,骗了宁奕……她看到的景象,并不是这样,这口望月井内的神魂会引导着修行者,无意识冥想。 “渡苦海”的药力化散之后,她的神魂便被层层保护起来。 望月井的魂力,根本就不能侵入神海之中。 所以她看到的……就只是一口井。 井中月,镜中花。 什么也没有。 还有井里倒映出的另外一张面孔,神情恍惚,惘然不知所措,所有的表情,她都看在了眼里。 宁奕抱着丫头。 他说了谎。 他看见了丫头看见的景象……的确是很美好的一切,草原上的那场盛大婚礼,早在梦境里出现了无数次。 可最后掀开红帘,看见的却是一具骷髅。 在他的心底……对于最终的结局,已经有了一个念想。 哪怕他再坚强,再抗争,好像都无法敌得过命运。 宁奕声音极轻,喃喃道:“这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这会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第十五章 赴死山 躲在屋阁内的少年郎,神情警惕。 他默默凝视着那口望月井,他的目力很好,全程目睹了一切的生,看到这一男一女相拥的画面……他的心底莫名的有些触动。 少年的心中有一根弦,他能够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是真挚,什么是虚假……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 这一男一女。 是真心相爱的。 少年郎保持着沉默,他不知为何,从那两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悲伤的氛围,那个漂亮女子明明笑得很开心。 他忽然睁大双眼,打了个寒颤。 相拥的两个人,破败冷清的古镇,这一副画面原本足够美好,足够安静……但是却有一抹寒光,打破了这缕安静。 “嗖”的一声。 一只箭矢,从远方的黄沙之中射来。 那个黑袍男人,头也没有抬,只是抬袖叩指,那根箭矢便“砰”的炸开,化为数十丈外的一阵齑粉,纷纷扬扬落下。 有人来了……少年的神情有些焦急,理智告诉自己,现在从屋阁的后门离开,一路逃窜,能够避开这场风波,江湖争斗,切忌观战,若没有实力,很容易沦为池鱼,以自己如今的能耐,无论被哪一方现,都是一场大麻烦。 他从来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但现在似乎不一样了……少年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名为“好奇”的情绪,他从未见过像宁奕这样挥手招来一片雨云的修行者,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敢三更半夜来看望月井的家伙,到底是不是知道“赴死山”的存在,然后浑然不惧? …… …… 射出箭矢的,是一个身材瘦削,但是修为精悍的中年男人。 他骑在一头壮硕的栗色大马之上,背短而直,鬐甲长且突出,皮毛柔细,这匹栗色战马的马尾高高竖起,高过马背,铜铃大眼瞪得滚圆,喷着粗气。 射箭的男人,**着上半身,一身精悍肌肉,还带着斑驳的刀痕,剑疤,面容淡漠而又轻蔑,背对一**月,居高临下,隔着半里地,缓缓而来。 “二位好雅兴。” 他的说话声音很粗,很糙,刻意模仿了大隋境内那些公子哥们的说话风格,语气之中还带着轻佻,蔑视。 宁奕笑了笑,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把丫头拦在了身后,示意她上车。 裴灵素轻轻叹了口气,登上马车。 风沙很大。 这个男人没有下马,缓缓来到宁奕七八丈外,他恢复了自己原本的腔调,漠然道:“这里是‘赴死山’的地盘。” 宁奕刚刚要开口。 男人直接打断,继续道:“我是赴死山的二当家。” 宁奕微微一笑,索性不再说话,等对方一口气说完。 骑在马背上的赴死山二当家,目光漠然,俯视着这位衣着明显富贵的“公子哥”。 对方的身形笼在黑袍下,看不真切,但看这苍白面色,一眼就知道,这厮是个羸弱且不堪一击的家伙,这种公子哥,现在已经很难见到了,东境动荡,很少会有人只身出 (本章未完,请翻页) 行,大部分人会雇佣镖局随同,但镖局的行价越来越高,只有大商队才舍得下血本。 至于离开东境,去往境外,要么就是想看看大漠风光,要么就是接了大买卖,千里迢迢去灵山送物资,拼了命来赚钱的……这黄沙地底,不知埋下了多少白骨。 宁奕等了半天,对方都没有再开口。 于是他柔声笑道:“在下是中州人士,来东境境外游玩,无意冒犯,这就离去。” 中州人? 二当家笑了,他有些悲哀地看着这个年轻家伙,年纪轻轻的脑子就坏了,放着好端端的太平中州不去游历,偏偏要来东境,这送上门来的羔羊,要是不玩弄一番再宰了,都对不起自己这十来天快闲疯了的百无聊赖。 男人声音沙哑,笑着问道:“原来是中州的公子哥,我说呢,看起来就是书香门第,白白嫩嫩的,兜里有多少银两,知道规矩吗?” 宁奕无奈笑道:“大哥若是手头紧了,我这里还有一点盘缠,你尽管拿去。” 他取出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直接掷了出去。 马背男人伸手接过,掂量一二,“嚯”了一声,露出了笑容,这锭银子的分量可不轻,能抵得上山头好几天的开销了。 不愧是中州来的富家公子哥,这世上估计还有好些宝物。 他扫视一圈。 宁奕的衣袍,扒了应该值些钱,这人倒是与自己之前见过的几位公子哥不太一样,身上没挂什么玉佩,金锁,来显摆身份地位,仔细去看倒是朴实,只不过腰间的那把雪白纸伞……但凡是中州来的,随身携带的物件,一定是好东西。 这把伞是好东西。 赴死山二当家笑眯眯道:“这里方圆三十里,大漠黄沙,荒僻无人,都是我赴死山山头的势力范围,大当家是十境巅峰的修行者,背后是琉璃山的‘五灾十劫’的‘尘劫’大人,尘魔君是脱了十境的大修行者。至于再背后……你也应该清楚,甘露先生,这四个字,在大隋境内是什么分量。” 五灾十劫……宁奕倒是没有想到,短短的三年多,在雪灾被周游先生斩杀之后,东境的势力竟然又扩大了,而且扩张了接近一倍多。 三灾四劫,在雪灾死后,韩约的麾下,竟然又多出了十位大修行者。 宁奕恍惚了一小会。 而在这位赴死山二当家的眼里来看,这位年纪轻轻,从中州来东境游玩的公子哥,显然是被“甘露先生”的名号吓傻了……不过琉璃山的势头的确吓人,在东境境内,韩约就是穹顶的天,再也没有比他更大的规矩了。 连天都皇城都管不了东境。 谁还能管,谁还敢管? 马背的男人慢悠悠道:“刚刚那女子,是你的小妾?好像还挺好看啊,公子哥,看在这锭银子的情面上,我请你去赴死山做客,也请你的小情人喝杯茶。” 宁奕摇了摇头。 二当家眯起双眼。 “这是我的娘子。”宁奕叹了口气,道:“在下跟书院有所交集,若是想要银子,我可以再给你一些。” 宁奕在离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北境长城之后,就没有动过细雪了。 他本以为,去天都皇城讨要“渡苦海”,会动用武力……但事实上出奇的顺利,这一路游历,若是能不出手,那么便不出手。 他也有砥砺道心的意思。 从西岭的最底层来,现在他就只想当一个普通人,能用钱财打,就用钱财打,若是随随便便就拔剑,杀一些没什么修为的凡人,对宁奕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细雪”是这世上最锋锐的剑。 自然只会用来杀最难杀的人。 宁奕不想动手,他只能与这位匪头讲道理。 “世道不易,你杀了我,书院也会找你的麻烦。”宁奕想了想,报出了一个名字,“我认识应天府的青君,白鹿洞书院的声声慢。” 他微微思忖,没有报出“苏幕遮”这样的名号,一来是大隋的涅槃就那么几个,搬出一位的确唬人,但对方出身东境泥沙之中,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苏幕遮……就算知道,也只会觉得这位远在天边的涅槃大人物,实在离得太远,自己多半是在瞎编。 所以他报了当世的两位天才。 青君莲青,还有白鹿洞声声慢。 “我知道,也听过他们的名号。”男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这两位是脱十境的大修行者……年轻人,你不会觉得,你随便说些什么,我就都信了吧?你怎么不说你认识‘苏幕遮’呢?” 宁奕乐了,无奈道:“我还真认识。” 二当家哈哈大笑,感叹地遛马围绕宁奕转了一圈,认真说道:“韩约先生前些日子请我喝茶,我没去,忙着睡觉呢。” 宁奕傻呵呵的跟着笑。 他拎起一袋银子,笑道:“这够你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很久很久,至少半年不用愁……你我就此别过,各自后退一步,可好?” 说完,掷了出去。 二当家来者不拒,笑眯眯接下来,“好啊,公子哥好魄力……这等银子,恐怕天都皇城一般的富贵人家,都不太掏得出来。” 对方越是认怂,他越是笃信了一件事实。 这个年轻人,根本就不会修行,而且完完全全是个初入江湖的小虾米……但凡懂一些修行,走过江湖,都知道这种局面很难化解,需找一个机会,自己刚刚遛马之时,故意露出了几个破绽,而那人还是无动于衷。 有些人啊,不知道天高地厚,就一头钻到江湖里。 结局就怨不得别人……被江湖淹死了,阎王爷可不会管你什么身世背景。 赴死山的二当家,收好沉甸甸的银两,轻声开口道:“多谢公子哥的救济……可是。” “我还想要更多。” 宁奕神情平静,波澜不惊。 心底却是叹了口气。 那人目光先是望向宁奕的腰间,幽幽开口,“这把纸伞是好东西,我要了。” “还有……” 他从腰间取出一把长刀,连同刀鞘一起递出,缓缓挑起车帘。 “你的那位俏娘子。” 第十六章 银月客栈 车帘掀起。 这位赴死山的二当家,看清车厢里那位紫衣姑娘的面容之时,瞳孔收缩,呼吸都变得紧促起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女子。 而下一刹那。 一缕血线便贯穿而过—— 他的喉咙像是豁开一条细狭瀑布,磅礴的鲜血挤压着飞掠而出,却没有沾染到宁奕和马车一丝一毫,在空中就化为飞灰,徐徐燃烧。 宁奕一只手按在那匹骏马的额之处,神情木然,手掌力。 轰然一声。 那匹足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马,膝盖砸地,七窍流血。 飞剑去而复返,掠回车厢里。 裴灵素柔声道:“你不方便出剑,我替你出了。”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掌心再力,一人一马被磅礴劲气打得倒飞而出,噼里啪啦砸在一面石壁上,化为一滩猩红的血泥。 宁奕木然注视着那面石壁。 在跟着徐藏学剑的时候,丫头和他曾经走散过一次……他永远记得那一夜,自己放走了那位马匪二当家,最后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祸患。 现在不会了。 对待敌人,宁奕再也不会“心慈手软”。 “走了。” 宁奕轻轻揉了揉自己马车前的那匹马儿,压下受惊的情绪,登上马车之前,他漫不经心望向破败小镇的某个方向。 隔着纸窗破洞,窥探着夜色与古井的少年,心神俱裂,被这道目光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寻个客栈吧,有些累了。” 裴灵素打了个哈欠。 “好嘞。” 宁奕笑着附和,驾驭马车,缓缓离开。 直至那辆马车离开,少年才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爬起来,推开屋门,透过一线月光,望着空空荡荡的小镇。 石壁上,血肉模糊,那赴死山的二当家,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 …… 银月客栈。 方圆十里内,就只有这一家客栈。 赴死山是一个很霸道的山头,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与其说这山头上住着的是修行者,不如说是一群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土匪,的确有着一些修行境界高深的存在,譬如那几位当家的,但更多的匪帮帮徒,都是喝酒混日子的流氓无赖。 东境的世道太差。 流氓无赖,也比杀人魔头要好。 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于是这周围还是有一些小镇。 赴死山的马匪倒是拎得清楚,他们收了税金也不找这些平民百姓的麻烦,大家相安无事,若是真的逼急了,山头内无人了,吃亏的还是自己人,这片大漠物资贫乏,生活艰难。 赴死山的山主看得很明白,也很清楚。 走马行货的可就需要讲究了,东境大漠,路途迢迢,有些人不得不从这里过。 按理来说,交给赴死山匪帮一定的税金,便可求个平安,可具体过程,真正还是双方角力的心理博弈,如果护送的镖局背景够强,那么大家和和气气,各取所需,这座小山头取了商队的货物,也难消化掉。 正所谓财不露白。 没有人会为还没开匣的黑箱子拼上性命,匪帮打生打死,最终惨烈打开商队的货箱,里面万一不是珍珠宝物,而是女人嫁衣,他们拿了也没地儿用,更不用说弥补亏损……在这世道,匪徒也讲义气,所谓义薄云天,山头上的每一条性命都是重要的。 大月高悬,一辆马车停在客栈门口。 马车上,下来了年轻的一男一女。 打尖的江湖客,时常住店,宁奕以往四处奔波的时候挺多,但是住客栈的经历倒是稀缺,在西岭的时候穷困潦倒,无论忙到多晚,都得回菩萨庙里跟丫头挤小破木床,后来跟着徐藏跑路,被周游先生的红雀送到了西境长城内关,住了几晚客栈,没过多久,徐藏这厮就花了一笔银子,租下安乐城的小院子。 其实真正住客栈的,就屈指可数的几次。 因为再后来,就去了蜀山,从蜀山离开到天都,教宗就送了一座府邸以供居住。 所以在宁奕的印象之中……大隋江湖的客栈,相当不太平。 因为他永远也忘不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天都郊外的那一场雷雨夜。 与韩约的第一次见面。 时过境迁。 推开银月客栈的门,宁奕倒是松了一口气,与之前不一样,客栈里没有配刀带剑随时可能出鞘杀人的恶徒,底层的桌椅擦抹的干干净净,一片太平。 客栈的底层,就只有一个瘦削男人,带着布帽,佝偻身子,趴在柜台上,点着一盏黄灯,缓缓写着账簿。 他听到推门的时候,才连忙起身,笑意盈盈道:“这么晚了,二位住店?” 宁奕笑着推过去一锭银子,打趣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瘦削男人无奈苦笑道:“平时早睡了,今儿要算账,所以要熬夜。” 宁奕瞥了一眼柜台上的账簿,继续笑道:“这店儿就你一个?” “不是……还有我儿子,他估计已经睡了。”男人温和的笑了笑,小心翼翼接过银子,姿态放得极低,略微犹豫,把银子搁在嘴边轻轻咬了一口,柔声道:“楼顶有上好的客房,二位,这是门牌,钥匙,待会我给二位泡壶热茶。” “热茶就不必了。”宁奕接过门牌,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老板,“客栈生意挺好?” “是挺好。”男人弯腰躬身,拎着一块麻布搭在肩头,说话之间登上楼梯,动作轻柔,笑道:“我带二位去客房。” 上楼的时候,店老板絮絮叨叨,喃喃自语:“能赚到一些钱,够开销,够吃饭,只不过想招伙计可难得很,这世道,大多心眼高,看不起客栈打杂的……好些时候,我看到一些配着铁剑的游侠,穷困潦倒,住不起客房,也会把空闲的卖得便宜些,也好言相劝过,在小店干个半年数载的,安安稳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不过没人理我,哈哈……” 丫头安静听着。 宁奕不置可否,笑道:“人家可有大好前程,在小客栈里待着总没盼头。” “那是。”男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停住身子,伸出一只手,做出欢迎的姿态,微笑道。 “二位客官,到了。” 第十七章 阿宁 一剑斩开山水瀑布。 收剑。 向下按压斗笠,摆出一个潇洒的姿态,不回头也知道那座瀑布被剑气斩断,小半座山头都会垮掉。 井宁按住木剑,准备回身。 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他的额头,小鸡啄米一般打着瞌睡的井宁猛地惊醒,连忙用袖子擦拭自己唇角连绵成线的口水,客栈里来来往往的江湖人脾气可不太好,自己大白天打瞌睡,若是惹恼了哪位高手,可要倒大霉。 井宁抬起头来,睡眼朦胧,看到了一张模糊逐渐变清晰的笑脸。 “帮我倒壶茶,谢谢。”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浑浑噩噩准备站起身子,然后浑身汗毛炸起,身子僵硬。 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宁奕笑着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少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让自己看起来十分朴实,接着起身一路小跑,端茶送水,动作极其麻溜,同时望向客栈的窗外,已是正午了,忙碌了一上午,大部分的活儿都干完,他才赶紧抓紧时间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 井宁实在是太累了。 昨夜从望月井赶回来,一路上小心翼翼,三更才回来,还得躲着老爹,溜回自己的房间,睡了约莫一个多时辰,鸡鸣之时就被喊醒,先是下楼去马厩里喂马,然后就是端茶送水熬粥的老一套。 客栈里的江湖客,来往密度很大,有人来了就住店,第二天大早就风尘仆仆离开,很少会有正午才起床来楼下吃饭的住客……而这一男一女,身上带着一种风轻云淡的气度,好像一点也不赶,不着急,来这片荒芜大漠,像是度假的。 井宁在心底咕哝着,哪里会有这么奇怪的人? 看起来是一对神仙眷侣,身上一丝烟火气都不染。 可他昨晚可看得清楚,这两人修为高的可怕,那位赴死山的二当家,瞬间就被飞剑斩杀……这修行境界,恐怕自己只有在梦里才能做到吧? 思绪恍惚。 井宁来来回回,上了一盘切得齐整的卤牛肉,两碟小菜,一壶茶,然后从浑噩中醒来,挤出一个朴实的笑容,准备躬身离开。 “怎么称呼?” 桌那边忽然开口。 井宁吓了一跳。 他低垂眉眼,根本就不敢去看宁奕的眼睛。 少年老老实实道:“阿宁。” 宁奕挑眉道:“阿宁?” 少年再度轻声道:“井宁。” 阿宁,井宁。 “别担心,我不是什么坏人……”宁奕轻轻嗯了一声,微笑道:“你我还蛮有缘的,我名字里也有一个‘宁’字,不过是姓。” “宁先生……”少年忽然觉,对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可怕,至少笑起来还挺和善的。 井宁也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然后他就听到了宁奕的下一句话。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井宁的笑意有些僵硬。 桌底,裴丫头有些无奈的掐了一下宁奕。 宁奕立马正襟危坐,拍了拍有些吓到的井宁肩膀,在桌上放了一些碎银,轻柔道:“放心坐下来,闲 (本章未完,请翻页) 着无聊,咱俩唠一会。” 井宁有些担心,望向柜台的方向。 老板对宁奕笑了笑,目光触及宁奕摆在桌上的碎银之后,一副点头哈腰,连忙挥手示意阿宁可以坐下来陪这位阔客好好聊一会,自己连忙拾掇抹布,去别的桌忙碌,端茶送水。 井宁的目光有些厌恶。 他可不会跟那卑微男人客气,也不会跟银子客气。 少年郎直接把这些碎银攫到自己的腰囊里,大大方方坐了下来,故作无事的问道:“宁先生想聊些什么?” “没什么,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想问问周围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宁奕笑着开口。 “这个我熟,东行十五里,有片绿洲,集市,那里人多,热闹,许多来客栈打尖住店的,大多是要赶去那集市里做些小买卖,偶尔也有大商队。”少年郎收了银两,老老实实坐在板凳上,颇有些指点江山意味的,絮絮叨叨说了起来,他在这生活了十多年,每一粒尘土都了如指掌,说话之间带了些沧桑意味,“北边有座小城,城里有茶楼,酒馆,只不过离得太远,约莫四十里?而且那边的物价可贵了,贵的离谱。西边原路返回,大漠连天,不过我知道有个地方,在大漠交界处,就他妈离谱,整的山清水秀的,还挂着座小瀑布,据说以前还有剑仙在那留过石碑,忒好看。” 宁奕笑着不说话,拿筷子夹着牛肉,细嚼慢咽。 裴灵素戴着一顶白色帷帽,今天不是一身紫衣,而是一身白纱,佩剑竖在身侧,轻轻靠在椅子腿旁,像是一位安静出尘的世外仙子。 井宁就浑然不觉的,一路从南讲到北,从东念到西。 直到他说完。 宁奕还是那副笑脸。 井宁有些惘然,眨了眨眼。 “说完了?”宁奕微笑给他倒了一盏茶,缓缓推过去,“听说这周围有一口‘望月井’,很出名,你怎么没说?忘记了?” 阿宁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接过茶盏的手指开始抖。 宁奕继续笑道:“而且这里似乎不算太平,昨晚有人跟我说,赴死山是这里最大的匪帮头子……是这样么?” 阿宁哭丧着脸,索性也不装了,有气无力道:“你们都看见了?” 想想也是。 这两个年轻男女,一看就是厉害角色。 宁奕摇了摇头,若无其事道:“喏喏喏,记住,我什么也没看见,你也什么都没看见……在江湖上行走,口风要严,不然可会惹上大麻烦。” 井宁如释重负,松了一大口气。 他攥紧衣袖,这个时候才现,衣衫后背已经全湿透。 “哥,别吓唬小孩。”裴灵素忍不住笑出声音来。 以他们二人的修为,早在一开始就知道了那小镇里躲着的少年。 宁奕和裴丫头的神魂之强,方圆之内,哪里容得下有其他窥伺之人? 甚至连他的栖身之所,都看得清清楚楚,那破败木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碑位……这可怜孩子是赶了一晚上的夜路,给他娘亲的碑位上香的。 宁奕拍了拍井宁的小脑袋,淡淡道:“之前那些话,不用放在心上。我在这里暂住几日,你爹开个客栈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容易,惹来了赴死山,我大可以拍拍屁股走人,这客栈到时候就逃不掉麻烦了。” 阿宁有些惘然,然后立即明白了宁奕的意思。 他拼命点头,小鸡啄米一般,然后露出了傻笑,“宁先生……我可以喊您宁先生吗?” 宁奕摇头,板着脸,“不行。” 阿宁又傻眼了。 这个少年身上带着一种很独特的气质,聪明而又木讷,在大漠黄沙里艰难求存,学会了猜测人心和小心翼翼,却始终没有恶念,像是一块璞玉。 宁奕很少这样去“逗”一个人。 他笑道:“喊我宁大哥就可以,不用那么生分。” “宁先……宁大哥。”井宁挠了挠头,他从怀里把那些碎银取了出来,一枚一枚数着,一颗不落的摆在桌子上,认真道:“这些银两您还是留着吧,无功不受禄,昨晚的事情我是不会说的,至于介绍周边风景,只是小事。” 宁奕挑了挑眉,他淡淡道:“我缺钱吗?”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 在过往的十几年来,宁奕在西岭穷困潦倒的时候,做梦都想像今天这样财大气粗的说出这种话。 他看出了少年把碎银摆在桌子上的时候,眼里的不舍,还有窘迫。 以及果决。 阿宁没有去动桌子上的银两,他端正身子,认认真真问道:“宁大哥,您……是修行者吗?” 宁奕笑着反问道:“你说呢?” 井宁的目光扫过了裴灵素身旁的剑,还有宁奕腰间的那把纸伞。 直觉告诉自己。 这位宁大哥是一个很厉害的修行者。 事实上,那一夜,出剑的根本就不是宁奕,而是车厢里的裴丫头,只不过飞剑之术,咫尺杀人,一个没接触过星辉修行的少年,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哪怕阿宁的目力异于常人,也只是看清了一连串血线从赴死山二当家喉咙里飙射而出。 在他看来……这位宁大哥,显然是驭剑杀人的那位主儿。 至于身旁,柔柔弱弱的姐姐,虽然带着一把剑,但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修行者。 在阿宁的世界里。 修行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大漠里灵气干涸,无师无门,不走魔道,很难沟通天地灵气,连初境都无法破开。 而来来往往,在客栈里的修行者们,大多很是冷漠,他们从不低头,更不会关注到这间客栈里还有一个卑微的,等待着机会的少年。 所以井宁鼓起勇气。 他拿着颤抖的声音,对宁奕哀求道:“这个要求可能有些过分……宁大哥,求求了,您能不能教我一些皮毛功夫,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宁奕平静看着阿宁。 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当初有那么一些相似的少年郎。 的确是有些相似的。 只要吃过苦……身上就会带着这种挣扎。 这就是他把阿宁叫到桌子前的原因。 但是听到这句话后。 宁奕皱起眉头。 他摇了摇头,缓缓道了两个字。 “不行。” 他拒绝了阿宁的请求。 第十八章 窝囊废 “不行。” 宁奕很干脆的拒绝了阿宁的请求。 少年的神情很古怪……他大概是没有想到,这位看起来十分好说话的宁大哥,竟然拒绝的如此干脆利落。 井宁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但不是那种愤怒,而是一种羞愧。 少年的心思十分敏感,他开口的时候就已经斟酌过了,在这个刚刚见面说话不过十多句的陌生人身上,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踏实,于是下意识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看来,这个要求很过分。 阿宁自嘲地笑了笑。 宁奕看着这个少年郎。 江湖最忌讳交浅而言深。 他只是平淡说了句,“路还很长,不要轻易求人。” 宁奕倒不是吝啬教人剑术。 而是……井宁的那句话,让宁奕对他的印象跌了许多。 宁奕本以为,这是一个骄傲的少年。 但是井宁的脊梁骨,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硬朗。 …… …… 阿宁怔住了。 少年的指尖陷入掌心里,他肚子里有很多的话想说,譬如他年少时候的悲惨遭遇,多么渴求得到力量,多么希望能够得到机缘……只能在大漠客栈打杂的憋屈,还有对这个窝囊废父亲的怨憎。 井宁目光缓缓偏转,望向客栈的不远处。 一桌黑衣大汉,四个人围绕桌子而坐,畅快大笑,饮酒捧杯,桌上都是吐出的骨头,还粘粘着唾液,口水,而自己的父亲,那个卑微的男人,弓腰驼背,拿粗糙手掌替那些人拾掇桌面,脸上堆满了褶子和笑容……在一桌桌的呼唤声音之中忙活来去。 他厌恶了这样的生活。 一片喧嚣声中。 少年默默低下头,丝掩盖,他轻轻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自己父亲的方向,漠然对宁奕道:“我不想成为他这样的‘窝囊废’。” 裴灵素沉默下来。 宁奕也不说话了。 那个躬身忙碌的中年男人,还不知道这里生了什么,他的抹布被一位壮硕大汉拿走,那人高高悬着一张银票,哈哈笑着逗弄着这个身材畸形的矮子……井宁的父亲,这家客栈的老板,身材的确不高,面容也不好看,满脸都是岁月沧桑的痕迹,现在吃力的跳着,脸上却仍然挂着笑容,并不恼怒,也不生气,只可惜他的五短身材有限,跳来跳去也够不到那张银票。 井宁猛地推开座椅,沉默着大踏步前行,气势汹汹,来到了那个大汉的面前。 他二话不说,在行进之间,抄起了一个沉甸甸的茶壶,然后在距离数丈左右,猛地丟掷出去。 那位逗弄井宁父亲的大汉,神情忽然阴沉起来,他猛地站起身子,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将这只灌满沸水的水壶被拍得炸裂开来,滚烫的热水溅了大汉一身,水壶炸裂的刹那,大汉衣袖间的星辉也旋即掠出,层层叠叠浮现,兜揽袖袍,如同施展“雀不飞”的招式,只不过稍有变形,一整壶沸腾热水凝而不散,在大袖旋转一圈之后,原原本本对着井宁倾泻而去—— 少年低下头来,倔强不后退,他咬着牙齿,脑海里满是愤怒。 裴灵素已经准备起身,却被宁奕一只手按了下来。 丫头回头望着宁奕,眼神里是诧异。 宁奕神情平静。 下一刹那。 井宁的面前,多出了一道“伟岸”的身影。 “哗啦——”一声。 热水泼烫在男人的背上,井宁父亲并不高大,但他紧紧护住了自己的儿子,后背的破旧衣衫顷刻湿透,滚滚热气沸腾溢出,这张丑陋的面孔因为剧烈的痛苦变得狰狞起来。 “嘶……” “嘶……” 井宁神情木然,双袖垂落,任由自己的父亲抱着自己,没有开口,也没有说一个字。 他只是沉默。 额前的长遮住了眼帘。 没有人能够看清少年的神情。 井宁父亲的身躯一阵触电般的颤抖,抽搐,他终究是勉强转过身子,挤出了笑脸,抬头望着那个高大的黑影。 一张银票,在那个男人的手里被捏得几乎不成形状。 打翻茶壶的壮硕大汉,双手攥拳,面无表情道:“别拦路。” 井宁父亲颤声笑道:“我儿子……我儿子……年纪小,不懂事……大侠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孩子计较呗……给我一个面子……” “我给你妈 的面子?你是谁,跟老子谈面子?” 壮硕大汉面色狰狞,狠狠一巴掌拍了过去,响亮的风声过堂而起。 “啪”的一声! 井宁的姿态僵住。 他的父亲,丝之间的汗珠,都被这一巴掌打得震飞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缓慢了一刹。 汗珠落地。 时间恢复正常。 那张苍老的面颊立马高高肿起。 掌柜艰难的呼吸着,他还在笑,只不过半边面颊肿胀,青紫一片,连牙齿都有些摇晃。 他缓缓伸出手,从兜里取出了宁奕先前给的那一锭银子,赔笑着开口,道:“给个面子……哈……” 打人不打脸。 还是一张笑脸。 大汉沉默下来,他看着这张实在难看的面孔,只觉得鄙夷之余,讽刺又好笑。 起初之所以生起逗弄心思,也是因为这掌柜的看起来就毫无骨气……几位同伴打了赌。 实际上的确如此。 一张小小的银票,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尊严了。 这样的人,连尊严都不要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大汉幽幽道:“银子我不要,银票给你,你收下。” 那张被攥得几乎要碎裂开来的银票,缓缓飘落。 井宁的父亲,神情麻木,目光随着那张银票一起坠落。 落地了。 井宁父亲伸出一只手。 大汉喉咙里一阵翻涌,伴随着洪亮的吐痰声音,一口浓郁的痰液,溅在那张银票上。 井宁的父亲停住了向下伸的那只手,抬起头来,惘然看着眼前的男人。 大汉微笑道:“捡啊……捡起来啊。” 少年的肩头已经在颤抖,他的面颊有两行泪水无声的落下,心底什么情绪都有……愤怒,恐惧,想要杀人的冲动,想要豁出去一切的念头。 他的父亲微微停顿。 没有愤怒,也没有其他更多的情绪。 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 井宁父亲伸出一只手,捏着银票的一个边角,然后神情陡然变了。 “啪”的一声,一只靴子带着泥泞,狠狠踩在他的干枯手掌上,大汉面无表情转动脚腕,踩住井宁父亲的手掌,同时环顾客栈的四方。 这一幕闹剧,吸引了许多目光。 大汉双手抱拳,笑意盎然道:“诸位兄台,在下绿洲城鹰会的‘仲虎’,别的没有,就只有钱,今儿请大家喝一顿酒,哈哈,都别客气。” 说话之间,脚尖继续力。 井宁父亲的喉咙里出嗬嗬的声音,痛苦不堪。 鹰会仲虎,这的确是一个足以令人忌惮的名号……井宁刚刚所说的不远处的那座绿洲,是一座重要的集市,而鹰会的背后就是赴死山,赴死山的背后又是琉璃山……背后势力错综复杂,总而言之,这是一个能够压得住场子的名号。 于是整座客栈立马就没了声音。 一片死寂。 井宁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几个时刻……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他的背后,会有那么一桌,在默默看着这一幕。 少年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梦。 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刻,有人挺身而出……昨晚他在望月井看到了宁奕挥手剑杀赴死山二当家的画面,以宁先生的实力,想要出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只需要站出来。 一拳头。 然后一句话。 就可以改变这一切。 但是他没有等到这一幕的生,因为宁奕自始至终都是坐在桌子前,一只手轻轻按着裴丫头的肩头,不缓不慢吹着热气,神情平静而又自若,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 在今天的闹剧之中,他只是一个看客。 没有人出头。 宁奕也没有出头。 所以这一幕……理所当然的,就自然展下去。 仲虎的靴子,踩得那只手掌扭曲,与痰液混合在一起,然后缓缓抬起,离开的时候,出了“啪嗒”一声的脆响,骨骼似乎都碎了。 井宁的父亲,掌背坍塌了一块。 他的神情很低落,努力抬起头来,想要挤出招牌式讨好的笑容,却只看见那个高大阴影敞开衣袖,洒出了好几张银票。 “走了。没意思。” 仲虎笑了笑,一丝停顿也无,直接转身离开,顺手拿起桌面上的长刀,招呼几个伙伴,前前后后离开银月客栈。 鹰会的几位修行者,走过之时,伸出一只手,按了按井宁的脑袋。 零零散散的笑声,刺入井宁的耳朵。 没人会跟一个孩子计较。 尤其是他的父亲,又这么的……可笑。 井宁不知道,这些笑声是在笑谁,笑自己还是那个卑微的男人。 那张被痰液浸透了的银票,被掌柜拎起来,他咧着嘴,无比厌恶的,把这张银票丢进了垃圾篓里。 男人痛苦地咳嗽一声,他把那只受伤的手缩回了袖袍里,缓缓转身,挤出笑容望向自己的儿子,伸出双臂,想要抱住井宁。 井宁向后退了一步。 男人怔住了。 井宁咬着牙齿,泪流满面的说了三个字。 “窝囊废。”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 (今天去年会了,连着四天,可能都只有一章,大家体谅一下熊猫……先欠着,回来真的补!) 第十九章 宁先生,带我去杀人 “窝囊废。” 井月。 井宁的父亲。 他的脸上,第一次笑容消失。 鹰会仲虎,沙包大小的拳头,打在身上的时候,他在笑。 脸被打肿的时候,他在笑。 被侮辱,被践踏的时候,他也在笑。 但是这个时候,他有些笑不出来了……银月客栈的掌柜,缓缓弓起脊背,半蹲在地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默默捂住自己的伤口,一瘸一拐,在地上收集着仲虎洒下来的银票,那只还算完好的手掌一直颤抖。 他独自一人忍受着嘲笑。 那个少年已经跑远。 …… …… 大漠黄沙。 井宁一路狂奔,直到他跑不动了,双手按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粗糙的沙粒拍打在井宁的面颊上,这位少年郎的面容,其实还算俊俏,他的容颜一点也没遗传自己的父亲……不难想象,他的母亲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子。 井宁愤怒的低吼一声,像是一头幼嫩的狮子,宣泄着自己心头的怒火。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道漆黑的细长影子,迎面打来,直接将他击倒在地。 少年摔得七荤八素,在小沙坡上翻滚下去,他努力抓着身子,跌跌撞撞站起身子,看着大漠小沙丘上站立的一男一女。 黑袍纷飞,白纱轻舞。 宁奕面无表情,将细雪剑鞘插入沙丘尖头一点点,单手杵剑。 裴丫头的面前环绕一圈白纱。 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井宁的面前。 井宁呸了一声,哈哈笑道:“我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不过也是个胆小怕事,见死不救的窝囊废。” 宁奕的神情平静至极。 他居高临下看着井宁,背后是一轮灼烫的大日,炽烈的光华将他的面容掩埋。 井宁看不清他的脸。 只觉得他是一束光。 “我说过,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宁奕注视着井宁,“你觉得我会挺身而出……凭什么,为什么?” 井宁怔了怔。 宁奕的声音继续从沙丘的上方飘来。 “因为你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对你笑了,我给你银子了,你没有要,所以我欠你什么?” “因为我没教你几招剑术?” “还是因为,我比他们强,打趴他们只是弹指功夫,所以我就站出来?” 连续的问句,让井宁的面色愈苍白。 少年张了张嘴,却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无从反驳。 是的。 他与这个姓宁的修行者,根本毫无瓜葛……唯一牵系在一起的,就是虚无缥缈的,随时可能会断裂的缘分。 宁奕的语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冷。 “你看不惯你父亲,你觉得他窝囊……可是如果不是他站出来,你想过你会是什么结果吗?” “不是你口中的‘窝囊废’,替你挡下了这些,你还能站在这里吗?” “你口口声声说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但你远远不如他,因为你连‘承担后果’的勇气也没有。”宁奕毫不客气的讥讽道:“你自己惹出的祸事,却奢望会有别人替你摆平,如果你父亲不出面,你自己做好了承担最坏后果的准备了吗?” 井宁嘴唇一片枯白。 他做好准备了吗? “你可以冲动,可以热血,可以不顾一切。”宁奕漠然道:“但你需要明白,在做出这些举措的时候,你要赌上一些东西。” 井宁的大脑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看着小沙丘上,那团灼烫的光。 宁奕平静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可以让你学到一些东西。” …… …… “他有点像你。” 客栈的屋阁内,只有丫头和宁奕两个人。 此时已是夜深。 灯火摇曳。 两人坐在桌前长谈。 这一日过得很有趣,正午之后,宁奕和丫头二人驭剑来了那座绿洲城,看了戏班表演,四处闲逛,又买了一些琐碎玩意儿,重新回到了客栈。 桌上,黄灯下,摆着摊开的红布包裹,丫头笑意盈盈的把玩着包裹里的细碎物事,一件红玉簪,好几串玛瑙手串,还有看起来就十分廉价的玉质项链,哪怕去了天都之后,钱财已经不再是丫头担心的问题……她仍然没有浪费的习惯。 她很喜欢买地摊货。 那种便宜的小玩意儿。 哪怕很便宜,裴灵素还是会鼓着一张脸蛋讨价还价,而且享受着讨价还价的乐趣。 乐此不疲。 在丫头看来,买的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而压价则会给人带来很大的“成就感”。 “有一点点看到自己当初的影子,不是很多。” 宁奕揉了揉眉心。 裴灵素笑了笑,她很少看见宁奕会“多管闲事”,只不过在这个叫“井宁”的少年身上,她看到了原因。 “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宁奕笑着解释道:“还有一个别的原因。” 丫头提着音调哦了一声,有些疑惑。 宁奕卖了个关子,笑道:“现在不告诉你,你要是觉得这地儿无趣,咱俩明后天就可以走,顺手帮一帮这孩子,之后还要赶路去东土。” “咦——”裴灵素拉长了声调,她故作嫌弃道:“还跟我卖关子呢。” 丫头顿了顿:“我觉得……挺好的。” 宁奕有些微怔。 “毕竟那小家伙还挺俊气的。”裴丫头笑眯眯道:“我们以前不就是想成为现在这样的人吗,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今儿在客栈没动手,我倒是没想到。” 宁奕苦笑一声,他摇头无奈道:“我被人羞辱过,我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这种痛苦不仅仅是一时存在,被侮辱的这一幕会始终在脑海里回放,一辈子都不会再忘记。” “如果我当时出手了,以后他不一定会感谢我,我带着他去杀人,他才会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宁奕叹了口气,淡淡道:“至于井宁这个少年,一切都好,就是少了点傲气。” “他在大漠。” 丫头幽幽道:“如果错过了你,再等下一个,不知道又要过多久。” 宁奕沉默下来。 “他的父亲,很不容易。”丫头回想着踏入银月客栈到现在,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掌柜,总是一副笑脸,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客栈能在大漠开如此之久,与这掌柜的隐忍脱不开关系。 有人就是以羞辱弱者为乐。 但是当羞辱一个人,得不到回应,这样的乐趣也不会长久。 这就是井宁父亲的聪明之处,相反,井宁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他越是反抗,越是倔强,那些恶徒就越喜欢把他拽到泥泞里,打得一身泥污。 如果你无法给予还击,那么就报以微笑。 哪怕……这并不意味着你此刻的心情。 “三更了。”宁奕有些恍惚,他眯起双眼,看着窗外,大月皎皎。 到了他与井宁约定的时候了。 “你猜他会不会赴约?”宁奕伸出一根手指,“不许动用神念。” 丫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奕皱起眉头,他缓缓回头,看着一颗露在窗外的头颅。 那颗头颅,在风中摇晃。 “宁先生,我来了。” 艰难的声音,从井宁的口中传出,他趴在窗台,努力攀着客栈,脚底摇摇晃晃,面色苍白,“不用担心我,这客栈我陪我爹一起盖的……我很熟。” 宁奕有些恼火,“谁让你爬窗了?不是说好三更在楼下等着的?” 外面的风沙很大,所以井宁的声音也有些含糊。 少年的声音有些委屈,“谁知道您三更会不会在睡觉,是不是还有要紧的事情没做,会不会把我忘掉?” 宁奕用力揉着眉头,压住额头的青筋,咬牙道:“谁会在三更有重要的事情没做?” 声音忽然止住。 宁奕的神情有些古怪。 裴灵素俏脸一红,原本一只手摘着白色帷帽准备带上,此刻忽然抬起另外一只手,没好气的冷哼一声。 “嗖”的一声。 丫头袖袍里掠出一柄玲珑飞剑,剑身不出鞘,但毫无花哨的撞在窗口,叩砸出一小块木屑,井宁顿时失去了扶力,身躯向后跌了下来,大字型跌倒在风沙之中。 他有些失神,背后背着的行囊散落开来,一些花里胡哨的破烂玩意儿都零散露出。 几乎是井宁跌下木楼的瞬间,沙地上已经多出了两道身影。 宁奕蹲下身子,两根手指捻起行囊里散落的一件细长物事。 “桃木剑?你以为是去降妖除魔的?”宁奕没好气道:“带这个做什么?” 丫头也忍不住笑了,她手指颤抖的拎起一张符纸,上面的墨迹刚刚干涸,显然是前不久才刻上去的,“鬼画符?你画的?” “还给我。” 井宁“愤怒”的爬起身子,他用力夺过宁奕手中的桃木剑,恼火咕哝道:“桃木剑就不是剑了?” 他还想拿回那张自己胡乱作画的符箓,结果望向裴灵素,有些畏惧,嘀咕道:“那符……送给你,便宜你了。” 之所以“畏惧”。 是因为刚刚那把飞剑的度太快了。 他根本就没看清……直接就被打得跌到地上。 但是这一抹弧线,他却永远也忘不掉。 原来在望月井杀死赴死山二当家的,不是这位宁先生。 而是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袖里飞剑,这是一位女子剑仙吗? 裴灵素笑意盈盈,以指尖勾动星辉,在符箓上轻轻描了两笔,递还给井宁。 “喏,还你。” 井宁瞪大双眼,还在犹豫。 “不要就算了。”丫头的话音刚落,这个鸡贼的少年就一把把符箓掠了过来,塞入自己的腰囊里,这一次他长了个心眼,没有与其他符箓混在一起,特地找了个空的兜囊,小心翼翼塞了进去。 井宁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他认真望向宁奕。 “宁先生,带我去杀人吧。” 第二十章 生死有命 大月高悬。 三个人在大漠“艰难”的跋涉。 宁奕和丫头两个人倚在一起,脚底踩着一柄“缓慢”前行的飞剑,飞剑半截剑身在沙里徐徐推进,这个度已是极慢,但即便如此,身后那个少年还是气喘吁吁。 井宁身子骨不算弱。 但他一路已经跑了好几里路没停歇,那个大大的包袱,早就被丢到不知道哪里。 少年红着眼,看着这对前面慢慢悠悠驭剑飞行的二人,心底万般情绪流淌,十分复杂。 这还要被喂一口狗粮。 东行十五里。 他估摸着还有一大截。 井宁的心底,已经大概猜想了今晚的场景……宁先生带着自己去绿洲城大开杀戒,把鹰会杀得丢盔卸甲,然后飘飘然离去。 先,要去绿洲城。 徒步跑过去,对他而言,问题不大。 正当井宁准备提起一口气的时候,前方的那把飞剑忽然卸力,宁奕和裴灵素两人停在了一座小沙丘上。 “到了。” 井宁有些怔住了,这就到了? 这里是茫茫大漠里一个无名的落脚点。 而他的目光顺着宁奕的方向望过去,那座小沙丘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把长剑,一个男人口鼻被捂,身材壮硕,此刻却像是一只脆弱的羊羔,双手被反绑,跪在沙地里,后背紧贴着那把长剑,肌肤被风沙拍打,渗出了密密麻麻的血迹。 仲虎。 阿宁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幕。 宁奕来到他身旁,平静道:“这是侮辱你……准确的说,是侮辱你父亲的人。” 宁奕递给他一把刀,“现在他就在面前,你可以动手了。” 阿宁没有接过那把刀。 他看着宁奕,神情困惑,纠结,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 井宁声音沙哑:“宁先生……您是认真的吗?” 宁奕仍然保持着递刀的姿势,神情没有变化。 白日在绿洲城闲逛,傍晚要离开的时候,宁奕顺手把这个叫“仲虎”的家伙拎了过来,扔在了这里。 对宁奕而言,鹰会和绿洲城只不过是一个花里胡哨的空架子。 他可以打人,可以杀人,可以选择任何一种方式……带井宁去“复仇”。 但正像是少年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一样,井宁根本就没有猜到,宁奕口中的“学到一些东西”,竟然会是在这里。 他怔怔看着宁奕递过来的那把刀,确定宁奕要让自己接过这把刀。 井宁旋即愤怒道:“他跪在这里,我一刀杀了他,能学到什么?” 能学到什么? 好问题。 宁奕微笑道:“你不是恨他吗?” “您把他绑在这里,给我一把刀,我杀了他……这不是我想要的。”井宁盯着宁奕,像是一头愤怒的小兽,恨恨道:“我不会觉得有任何的高兴。” “所以我带着你去绿洲城,打杀鹰会的其他人,你就会开心一些?”宁奕风轻云淡点破了少年郎的心思,直截了当问道:“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区别。” 井宁怔住了。 这。 他再度咬牙道:“我恨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宁奕再度道:“那我把在客栈侮辱你父亲的所有人都拎过来。” 井宁沉默了。 宁奕 (本章未完,请翻页) 俯视着少年,平静道:“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井宁,你既想要复仇,又想要得到承认,如果我带你去鹰会杀人,第二天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会觉得你很厉害。” “这是你想要的。” 宁奕冷笑道:“想在江湖上当一个配刀带剑的大侠,还是只想享受大侠走到哪尽显风光的派头?” 井宁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宁奕的话语击中了他的内心深处。 宁奕把刀递到了井宁的手里。 他的眼里没有蔑视,只是平静,如万年长湖。 每个人都有所谓的“虚荣心”,其实这不是坏事……尤其是在年少的时候,人人都会艳羡好的,想要更好的,有时候只是因为太年轻,所以看不清。 “这世上没有无条件的得到。” 宁奕淡淡道:“就像我说的……你需要赌上一些什么。” 井宁握住这把刀,他感到了四周尘土间,沙粒的震颤,那把束缚着“仲虎”的长剑,剑身摇曳,剑气迸,捆着男人的布条在这一刻尽数碎裂。 痛苦不堪的仲虎,双手终于挣脱了枷锁,他喘着粗气,跪伏在沙地上,畏惧地抬起头来,望向宁奕,颤声道:“前辈……是这小子的师父么?” “当然……” 宁奕没有去看仲虎。 “不是。” 宁奕面对着井宁,他伸出一只手,握在少年的手上,使他攥紧长刀。 他背对仲虎开口道:“杀了井宁,我放你回鹰会,此事兹了。” 仲虎有些惘然,他的眼中,那个黑袍年轻男人就像是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阎罗,在大漠纵横十余年,他见过太多的高手,但从未见过像宁奕这样的存在……从绿洲城到十里外的大漠,驭剑飞行,不过十数个呼吸,而且看起来极其轻松。 这是什么境界?十境,十境巅峰,还是命星? 想都不敢想……要真是命星,那在整座东境都是屈指可数的大人物,跺一跺脚,琉璃山的灾劫也要给三分面子。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食言吧? 仲虎跌跌撞撞,站起身子。 他的衣袍破破烂烂,到处都是血口,迎风舒展,舒展筋骨的同时,经脉出噼里啪啦的乱响,仲虎的嘴角拉扯,神情有些痛苦。 “放心……我不会食言的。”宁奕确认井宁握住了那把刀后,缓缓转过身子,平静道:“但毕竟他只是一个孩子,封了你的修为,公平对决吧,生死有命,我不干预。” 宁奕拍了拍井宁肩膀,淡淡道:“握住这把刀,死,也不要松开。” 井宁嘴唇干枯。 他看着那道面色苍白,但眼神猩红的男人。 仲虎的身躯,被宁奕点碎了好几处穴道,根本就无法施展星辉……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打死眼前的少年。 他出身武学世家,拳掌指肘,浑身四处,都是利器。 仲虎花了七八个呼吸,熟悉了这具被捆缚了半天已经麻木的身体,直到从肩头到臂膀到指尖,每一处的鲜血都能够连贯流通。 他长吼一声,在大漠黄沙之中开始奔跑,如一头猛虎,一瞬间就扑下了小沙丘。 井宁就像是一朵随时可能被风折断的野花。 少年长啸着举起那把长刀,狠狠对准仲虎刺了出去,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握刀,第一次对准真人,很小的时候他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客栈的马厩里立了一块木牌,每天举着木剑劈砍。 木剑很轻,钢刀很重。 几乎是风声席卷过来的一瞬间,井宁听到了刀尖擦破血肉的声音,这一刀毫无目的,只是对着仲虎刺过去,对方的度很快,而且浑不在乎,在俯冲的时候调整了一个角度,以肩头擦过刀锋,掀起一抹血花。 “刺啦”一声。 仲虎肩头绽放一抹鲜红弧线。 而同时,一道极其沉重的“闷响”,在井宁的胸膛之处响起,一枚炮弹出膛的拳头,在仲虎贴身之时轰砸而出,毫无花哨的砸在井宁羸弱的胸口。 少年的瞳孔登时收缩成一条线。 他咳出一大口鲜血。 仲虎的眼神之中带着困惑……这一拳,已经足以打穿一个成年人的心脏。 为什么…… 他听到了清脆的骨骼断裂声音。 井宁的意识几乎都要被这一拳打散,无边的痛苦钻心袭来,一缕青灿的光华在大漠黄沙之间释放开来,贴身放在兜囊里的那张符箓,嗡嗡震颤,星辉翻涌,少年怒吼着攥拢长刀,狠狠向下劈砍—— “擦”的一声。 这把刀很锋利,几乎是一瞬之间就将仲虎的半边臂膀斩开,大块大块的鲜血喷薄而出,溅落在井宁的面颊上。 “啊啊啊——” 少年痛哭流涕,然后是愤怒咆哮。 他像是一头狮子。 仲虎纵声长啸,一巴掌拍在井宁的脸上,这一巴掌掀动磅礴劲风,咔嚓一声脆响,连颈椎几乎都要拍断。 少年被打了一个空翻,那张符箓仍在震颤,磅礴的星辉支撑着他的骨骼,可以破碎,但绝不会因为这致命伤而死去……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所换取的就是愤怒支撑的行动力。 一人一刀跌落在地。 井宁像是一个沙包,在地上翻滚,头颅无意识的转动,天昏地暗,但是他仍然死死攥着长刀,刀锋刺到了自己,浑身都是鲜血。 他在沙漠上翻滚着,像是一个迎风乱飘的沙袋,但是双脚却忽然生了根,猛地站起身子,不等仲虎接近,便又倒下,接着再度摇摇晃晃站起,站起之后又倒下,重复了好几次,井宁跌跌撞撞向着仲虎的方向冲了过去,压低脊背,毫无章法的就是一番乱砍。 蹲在地上捡起断臂的仲虎,一脚将他踹开。 井宁拿着刀再度扑上去。 一刀刺中了小腹。 再度被踹开,井宁拔出长刀,又抛飞出数十丈。 仲虎痛嚎着捂住小腹,望向宁奕,声音凄凉,绝望喊道:“前辈!这不公平!你给了他刀!” 宁奕无动于衷。 沙尘席卷。 少年像是一头狮子,也像是一只孤狼,更像是一只秃鹫。 一次又一次扑上去,被打得跪下,抛飞,然后再扑上去。 嚎叫声,怒骂声,嘶喊声,全都落幕。 最终沙尘散尽。 世界重归清净。 井宁那身洗得白的麻袍染了一身血。 他半跪在地上,双手用力的倒持长刀,刀尖插入地上男人的胸口,只有刀背还停留在外面。 井宁将额头低下,磕在仲虎的胸前,听不到任何的心跳声音。 他仰头怒吼,喉咙里满是宣泄而出的不甘和憋屈。 泪水夺眶而出,被风沙打掉。 第二十一章 我知道 感觉怎么样。” 黎明未至。 屋内一片漆黑,灯火幽幽。 宁奕看着躺在床榻上的井宁,这个少年......刚刚在大漠的表现。 比自己想象中要好。 如果井宁后退了,怂了,宁奕倒也不会真的让仲虎杀了这个少年,他可能会对阿宁十分失望,直接把他扔回客栈,至于仲虎……鹰会的某位大人物,听起来好像十分了得,但事实上就没被宁奕放在眼里,宁奕根本就懒得理会这种垃圾货色,对井宁失望至极的衍生后果就是直接离开这里,所以客栈也好,鹰会也好,绿洲也好,宁奕直接一走了之,这些事情就当做没有生过。 但现在不一样了。 事情生了微妙的变化。 …… …… 宁奕抬起一只手,悬停在井宁的额头三尺之处。 生字卷的光华,在狭窄的楼阁里亮起。 “感觉......还不错。”阿宁骂骂咧咧笑道:“哈......哈哈,就是不知道,老爹要看到我这样子,会是啥反应。” 井宁的笑声, 他的话音忽然停住。 少年的神情变得很古怪。 宁奕悬在他额头上方的那只手,缓缓按压而下,掌心迸出柔和如湖水的光芒,像是一粒石子滴入神海......溅起千层浪。 这也是井宁第一次感应到“神海”的存在。 这种感觉,就像是启灵。 原来自己身上什么都有,就像是一扇又一扇的门,只不过他从未觉,而宁奕将手掌按在他额头的那一刻......所有的门,就全都开启了。 躺在床榻上的井宁,瞳孔瞪大,他感应着这股玄妙至极的力量,一开始如溪流,后面渐渐如滚雷,在四肢百骸里流淌,翻滚,喧嚣,沸腾---- “这是?” 井宁喉咙沙哑,不敢置信盯住宁奕。 宁奕淡淡道:“星辉。” 生字卷替井宁疗伤。 山字卷则是汲取着大漠为数不多的星辉,如春水拂柳一般,在阿宁的经脉里缓缓游走。 “宁先生......您……”阿宁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他想说,您可以教我修行吗。 灯火摇曳,他看见了宁奕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在火光之中显得苍白而阴森。 像是地府阎王。 “嗯?”宁奕冷冷哼了一声。 井宁心神一颤,连绵把要开口的那句话咽了下去。 怂了。 他不敢啊,这宁先生笑起来显得令人颤,不笑又格外森严。 井宁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东境这么多山头,赴死山算是小有名气的一座了,大家背后都是琉璃山的五灾十劫,那几位高高在上的大魔头,分别统领一方,而宁先生根本就不在意赴死山,好像连赴死山背后的“尘劫”都不在乎…… 难道宁先生,也是一尊大魔头? 这个想法一旦形成,井宁的心中便再也难以平静,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他越看宁奕,越觉得对方是一尊十恶不赦的东境魔头。 再想到之前宁奕的开场白。 “别担心……我不是坏人。”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井宁打了个寒颤。 “别动。” 宁奕一只手按在少年额头,他淡淡道:“要是不想让你老爹,看到你鼻青脸肿的样子,就乖乖在这里躺上一个时辰。” 井宁怔了怔。 “还有……”宁奕板起脸,伸出另外一只手,指了指屋子里角落的那个小火炉,上面架着一壶药材,正冒着幽幽白烟,苦味弥漫。 “这壶药,起来之后自己喝掉。” 井宁眨了眨眼,他望向宁奕,登时觉,这位宁先生似乎不笑的时候,也挺温暖的。 交代了这些事情之后,宁奕和裴灵素就离开了房间。 井宁的意识昏昏沉沉,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 他受到的伤不算严重,生字卷轻易便可将其痊愈。 一个时辰之后,他自会醒来。 …… …… 飞剑悬空,一男一女前后相拥。 丫头从后面抱住宁奕的腰,她闭着双眼,咕哝道:“干嘛要教一个小孩子杀人?” 宁奕轻声道:“免不了的……在东境这世道,当一个好人,只会死得很早。” 丫头沉默不语,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宁奕的念头。 人善被人欺。 尤其是东境,魔头横行,恶人肆虐。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叫‘井宁’的少年,他的心里有‘侠气’。” 宁奕顿了顿,轻声笑道:“他跟我不太一样,我是一个明哲保身的人,很少会站出来声,我只想自己过得好,身边的人过得好。有‘侠气’的人,会站出来为别人说一些话。” “这你也能看得出来?”丫头笑道:“不过才见个面而已。” “能看出来的……从他的眼神。” 宁奕有些恍惚。 他低声道:“徐藏其实是这样的人,只不过他后面慢慢学会了去‘伪装’自己,但眼神骗不了人,拔剑的时候像怒狮一样,绝不只是为自己出剑。” 宁奕摇头道:“他们都说,我是下一个徐藏……其实我真的不是,我跟徐藏不一样,至少现在不一样,我没师兄那么的勇敢,有些事情我选择了躲避。” 丫头隐隐约约有些猜到,宁奕说的是什么事情。 宁奕向后面伸出一只手,反手握住了裴灵素的手掌,十指相扣,他温和笑道:“我要跟你说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飞剑之上,阵阵流光溢散开来。 大漠的月光,平铺而下,落及宁奕的头顶三尺距离,便像是遇到了阻力,自行化为了一层薄薄轻纱,如一片银色华盖。 “白骨平原”的力量,在大漠铺展开来。 宁奕神情凝重,抬起一只手,精准的掌控着“骨笛”的力量,以他如今的实力,已经足以掌控执剑者的秘藏,若是掌控力差,恐怕白骨平原的力量会将方圆一里地全都淹没,天翻地覆倒不至于,但肯定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裴灵素感受到这股澎湃力量的时候,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纤纤素手抬起遮住嘴唇。 她吃惊的望向宁奕。 飞剑掠入沙地。 两个人落在地上。 宁奕缓缓抬起一只手,无数光华向着那只高举的手掌汇聚而去,轰隆隆的声响如水流一般,只不过在宁奕绝伦的掌控力下,限制在了方圆数十丈的沙地之中。 剑气洞天旋即打开。 这是宁奕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对别人展开这副图卷。 他看着丫头,眼神诚恳,带着一些歉意。 “这是……‘执剑者’的世界。” …… …… 在很早的时候,宁奕得知了“执剑者”的存在,从懵懵懂懂, 变得不再稚嫩。 他很清楚,这份秘密的重量。 更清楚的是,这份秘密背后带来的巨大的“危险”。 在蜀山后山,丫头和自己已经差点死去一次……影子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是不可预知,而且毫无线索的,即便是叶长风老前辈,能够给出的指点也不足以让宁奕放下戒备。 他必须小心翼翼的生活。 步步如履薄冰。 这样的消息,知道的人越多,自己的危险越大,他们的危险也越大。 所以……宁奕选择了对丫头保密。 叶先生帮助宁奕开启魂卷的时候,曾经说过,历代以来的执剑者,每一任都是孤独行走世间的存在……都是神秘而强大的大修行者,唯有如今的宁奕是一个例外。 世上最年轻的执剑者。 一个不得已而站在光明处的少年。 其实宁奕之前说的是真心话,他不是一个立志要拯救世界的人,他只不过遵从他喜欢的,他想要做的,对抗这那些条条框框,束缚着自由的规矩……他拿起剑,拔出剑,斩下剑,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身边的人,活得更好。 那个时候,他的身边,就只有一个人。 丫头。 他是一个独善其身的“执剑者”。 宁奕会帮助自己看到的,至于那些看不到的……他帮不到,也不会刻意去帮。 所以到目前为止,宁奕从来都没有做出,在初心上就是为了“改变世界”而行动的决策。 因为没有人是一夜蜕变的。 少年要经历一些事情,才能变成男人。 苦难,折磨,失而复得。 死去,活着,死而复生……这些都可能是成长路上的刀锋,逼迫着一个人“改变”,哪怕他没有意识到,就好像是现在的宁奕。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劈开天海楼的那道光。 他会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蜀山小师叔。 他只是遵从本心……但一步又一步,走自己的路,其实也可以改变世界。 大漠黄沙。 月光飘摇如华盖。 “我知道‘执剑者’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裴灵素低垂眉眼,她的神情被丝挡住,风有些大,沙粒吹打女孩白皙的面颊,她欲言又止,轻轻笑道:“其实,有些话,不方便对别人说,就不要说啦。”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我很清楚的,毫无保留,并不是一件好事……” 裴灵素抬起头来,看着宁奕的双眼。 “宁奕。”她认真道:“我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 宁奕深吸了一口气。 他用双手捧起裴灵素的脸蛋。 他声音颤抖说道:“丫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裴灵素笑道:“我知道。” “你可以永远相信我。” “我知道。” 宁奕把额头抵在女孩额头上,感受彼此的温度,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 风沙呜咽。 “我……爱你,很爱很爱,不能失去的那种爱。” 风沙很大,女孩早已泣不成声。 她紧紧抱住宁奕,毫无保留,声音绵软而又含糊。 “我知道。” “我……都知道。” (ps:年会结束了,今天晚上坐飞机回的合肥,写完这章实在有些疲惫,明儿起恢复更新,开始补更,一共欠了大家七章……若无意外,预计两周补完。) 第二十二章 等待宁先生 井宁爬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他先是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看到纸窗飘摇,外面还是一片寂静,处于清晨万物复苏的萌芽时刻,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做客栈生意的,必须要起得够早,自己晚上不睡觉倒没什么,之前跑夜路给娘上香,睡得少些,精气神还算饱满,只要在天亮之前赶回来,老爹也不会有所察觉。 他最怕,自己跟宁先生去大漠的事情,被现了。 松了一口气。 井宁觉得有些头痛,脑海里隐隐约约要炸了一样。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伤口,但低下头来,少年的眼里,不受控制的闪过骇然之色。 那位宁先生不知道对自己用了什么术法,浑身暖洋洋的,至于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被仲虎打的,被自己刀锋误伤的,还有被风沙割破的。 此刻竟然全都好了! 痊愈之后的肌肤,结出了猩红的痂,轻轻一揭便掉落,露出了白皙的皮肤。 井宁傻傻抬起双手手臂,翻来覆去的看。 “宁先生是神人啊。” 少年捏了捏自己大腿,现这不是梦,他连忙双手撑着床榻跳下来,虎虎生风打了一套王八拳,在大漠的“那一架”打完之后,自己身上非但没有落下伤势,反而腿脚更加利落,行起路来步步生风。 “嚯!”井宁眼神亮。 他猛地收拳,深深吐出一口气,喃喃道:“宁先生会不会是给我传功了?” 若是宁奕在,恐怕会忍不住笑出声音。 讥讽的声音。 这小子纯属想多了……他从未点燃星火,身体里残余着太多的杂质,而宁奕的“生字卷”又是当世神物,运转一圈,修补伤势的时候,顺带洗精伐髓,将体内的污垢全都排去。 井宁傻乎乎笑了笑,摸了摸脑袋,把那壶煨炖的古药倒在茶盏里,双手捧着茶盏,坐在窗边,看着悠悠风沙,远方驼铃响起,大漠的地平线升起一线曙光,脑海里的疼痛也随之消散。 遥远的大漠那边响起驼铃。 少年眯起双眼,怔怔出神,将药盏小口小口喝了下去。 他等了片刻,直到鸡鸣声起。 宁先生和裴姑娘,一直没有回来。 少年将瓷盏,药壶,清洗的干干净净,放回原位,然后蹑手蹑脚离开,退出房门的时候,他踮着脚尖,不敢出声音。 像往常一样下楼打理马厩,老爹今日睡得比较沉,没自己起得早。 井宁清洗马背,喂这些马厩里的大东西吃草,在圈地的那一片鸡笼里取出几枚鸡蛋,同时捉住一只胡乱扑腾的老母鸡,几下宰杀了,烫掉鸡毛,摘干净零零碎碎的残余,然后开膛剖腹,取掉杂质,清洗血水。 井宁擅长的东西不多。 但都做得很好。 以前他没杀过人,但他杀过很多鸡,手法娴熟,前前后后,不过井宁老爹睁开眼,简单洗漱,披上外套来到后厨的功夫,少年已经在柴火灶台旁边架起了一个小火炉,那只宰杀干净的母鸡在瓦罐的清水里上下起伏,因为肉质足够鲜嫩,所以只加了两片姜片,井宁很耐心的拿勺子撇开杂质浮沫,然后盖上 (本章未完,请翻页) 瓦罐的盖子,转上了最小的火,慢慢煨炖。 井月神情复杂。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沉默。 男人的一只手,捆着白色绑带,没什么力气,吊在胸前,小臂的布条绷直,他的面色有些憔悴,酝酿了很久,也只是沙哑说了一句。 “醒的这么早?” 井宁的回应是轻轻嗯了一声。 男人欲言又止,最终转身,准备离开。 “如果我跟你说,我想把昨天那些人都杀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井月的脚步忽然停住。 少年站在灶台旁边,他看着自己父亲苍老的背影。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井宁,你还年轻,戾气不要那么重……” 井宁打断了他,平静开口道:“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你总是这样,对别人很宽容,人善被人欺,他们踩在你头上,骂你,打你,羞辱你,你只是一味的忍让。” 井宁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大声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反抗,那么我以后会替你反抗!如果……你真的是我的父亲,你不应该活得那么憋屈,那样只会让人更看不起你!” 井宁父亲安静听完之后,思考了一会,幽幽问道。 “包括你么?” 少年怔住了。 没有回应。 井宁父亲沉默的离开了这里。 站在后厨旁边的少年,缓缓蹲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把脑袋埋得很低,他痛苦的思考这个问题,喉咙里出挣扎的低沉吼声。 …… …… 一整个白天。 好几个时辰。 井宁都在忙碌之中度过。 他没有看到宁先生,客栈里来来往往,今儿很是忙碌。 他憋了好多话想要说……他想要去鹰会,想要跟着宁先生后面学习,那种一瞬杀人的剑术,哪怕只学会皮毛,也应该足够杀死鹰会的那帮恶人了吧。 宁先生没有回来。 井宁晚上端着鸡汤,来到了宁奕的房门口,他站了好久,鸡汤在小炉里续着,少年进了屋门,却不敢躺下,怕被宁先生认为是贪小便宜,品行不正的人物,于是吊着脚,靠在石壁上,双手拢袖缩在胸前,等着宁奕回来……就这么等了一夜,半夜额头猛地下坠,让他意识浑浑噩噩的惊醒,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只觉得心里一片空寂,冰凉。 宁先生走了吗? 井宁的嘴唇有些干枯,他揭开一大早就煨炖好的鸡汤瓦罐,煨汤讲究火候,时长,这一天一夜过去,鸡汤已经错过了最鲜美的时候……井宁是一个很节省的人,但他此刻根本就没有胃口。 胸口满是那种等待的焦灼。 痛苦。 一个人,越是渴望得到,越是容易失去。 他脑海里忍不住想了许多未来……他大胆的跟宁先生提出自己的想法,无论对方是什么想法,随便教自己一点,也足够“报仇”的了,他能吃苦,昨夜跟仲虎的厮杀也证明了自己,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他不想再煎熬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真的不想再煎熬了,在大漠里苦苦等了十几年,终于遇到了一个贵人,他怎可错过? 但事实上是……这一夜,宁奕和裴灵素,都没有再回到这座客栈。 房间里始终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井宁靠着石壁,瓦罐小炉里面的火焰熄了,快要天亮之时,少年的神情满是恍惚,泪流满面的靠在墙壁上,失魂落魄。 端着瓦罐,里面的鸡汤已经凉了。 井宁全都倒在了后厨的泔水木桶里。 他颓唐地坐在地上……等待真的是一件很让人焦灼的事情,越落空,越磨人。 这一夜,让井宁明白了一件事情。 宁先生,可能真的走了……这世上千山万水,不可能每座山头都会回头,哪怕他心中还有一些“侥幸”,心想住客栈的银子对那位宁先生而言,根本就不重要,那两位只是去周边的地方游山玩水了。 之前宁奕问井宁,周遭有什么好玩的。 井宁一一回答。 宁奕付了银月客栈相当一大笔的银子,那一锭银子,足以包下一个月的客房。 结果只住了一夜,第二夜就没有再回来。 黎明与曙光交接之时,井宁这个心思敏感的少年郎,一个人自怨自艾想了许多琐碎的事情,收拾好心情之后,重新忙碌……但他并没有放弃希望。 接下来,还是如此。 他在等待着那位宁先生……哪怕对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的时候,他没有去宁先生的屋子,下了很大的决心,放弃了那一夜的守候,一个人跑去了望月井古镇。 井宁很担心,自己没有等候的那一夜,宁先生回来了,但是他必须要给娘亲扫屋,上香,这是每一周都会去做的事情……于是提心吊胆,路上一刻不停。 到了镇子,他现了一件令人值得琢磨的事情……二当家被打碎的那一滩血肉,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这里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为母亲上香之时,井宁咬着牙做了一个决定,被“生字卷”洗髓伐骨之后,少年的身体变得强健了许多,离开之时,他抱着那块牌位,还有小香炉,顶着风沙一路往回跑,一直跑到客栈,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宁先生有没有回来…… 仍然没有。 井宁有些绝望。 直到第七天。 那一天风沙很大,客栈很空,日过三竿,盛光刺目,井宁眯着双眼,肩头搭着毛巾,嘴里叼着一根草屑,望着门外呆。 从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和老爹说过一句话,两个人在客栈里时时刻刻见面,虽为父子,却形同路人,彼此如同死寂的沉默,让两人之间,拉开了一道天堑般的隔阂。 在少年望眼欲穿的视线之中,忽然有沙子闪逝了一下。 他下意识伸出双手,揉了揉眼。 再睁开。 远方风沙之中,有一男一女,缓慢“跋涉”而来,飞剑在沙地之中掠行,几乎是须臾之间,便来到了客栈。 井宁如死灰一般的眼神,重新燃烧起来。 他喃喃开口,“宁……宁先生。” 第二十三章 琉璃山贵客 “啪嗒”一声。 熟悉的感觉。 宁奕一只手按在了少年的脑门上,他笑道:“好久不见。” “宁先生!” 井宁的声音带着颤动,他简直都快哭出来了……等了一周,心境的大起大落,让这位少年的神情不再淡定,他连忙站起身子。 宁奕打趣道:“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井宁这个小家伙,看起来很坚强,但看到宁奕的时候,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周,没睡好过一次。 总是睡不着,一开始是焦虑,后面是失落。 而现在,见了面……所有的情绪都被击碎了。 阿宁颤声道:“宁先生,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这话说的,像我死了一样。”宁奕翻了个白眼,他没好气道:“在这的租金,还没用掉,我怎么舍得离开,就算要走,我也会把那锭银子退掉。” 井宁有些愕然。 在宁奕身旁的丫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才是宁奕的作风。 这一周,宁奕和裴灵素,没回客栈,倒不是刻意吊着井宁小家伙,而是两人的确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 游山玩水,不受规矩约束。 这就是宁奕想要的。 那一夜,在大漠,他向着丫头,坦白了自己所有的心事。 两个人驾驭飞剑,没有回这间客栈,而是去了一趟绿洲城,又围绕着大漠四周,踩了许多景点。 两人腻在一起,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宁奕眼里哪还有井宁? 这小家伙苦等着,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其实……压根就是被宁奕忘掉了。 现在见了面,宁奕想明白了这少年眼神的意味之后,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毕竟他倒是挺看好阿宁,只不过前些日子,实在不方便带着这厮。 试想一下,在二人共处的甜蜜时刻,正是你侬我侬之时,窗外钻出一颗顶着风沙的少年头颅,宁奕恐怕会忍不住把阿宁的脑袋敲烂掉。 …… …… 裴丫头找了一张木桌,井宁连忙端茶送水,跑前跑后,少年的脸上恢复了笑容,可以看得出来,他是由衷的开心。 这些日子,不知怎的,生意不太行。 来来往往,没什么人从银月客栈走道了。 “掌柜的,续房。” 宁奕起身来到柜台,把那一锭银子推到井月的面前。 他现,井月的脸上没什么笑容了。 这个曾经满脸堆笑的男人,如今神情很苍白,很憔悴。 看得出来,生了很多事情。 井月看着宁奕,摇头道:“宁先生,劝你不要住房了。” 宁奕的笑容微微僵滞,他提高音量好奇的哦了一声,仍然坚持把那锭银子推过去,环顾一圈,现客栈里的生意衰减了许多,仍然笑眯眯道:“最近怎么了?” 掌柜的神情有些愁容。 他缓缓道:“来客栈住店的少了,打尖的原先还有些,现在也少了……许多商队都饶了路,原因很简单,赴死山最近了疯一样,在找商队的麻烦。” 宁奕挑了挑眉。 井月继续道:“绿洲城也不太平……前些日子,仲虎失踪了,至今尸体还没找到,鹰会派遣了好几位高手,在大漠里来来回回找了几天。” (本章未完,请翻页) “赴死山似乎死了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他一边与宁奕说话,一边拨弄算盘,缓缓道:“他们在找凶手,请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卦师,据说能通过蛛丝马迹,找到因果。” 宁奕忍不住冷笑一声。 他想到了自己点燃星火时候,做的一桩坏事。 自己劫了三皇子的货。 李白麟当时还没大驾光临西境,刚刚从道宗三清阁离开,那个时候,剑湖宫和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就已经开始行动……动用的也是差不多的术法,卦算之术,其实无非就是透支一些命元的“占卜”术法。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预见之术。 就像是那口望月井一样……要么是假的,要么,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大卦算师,数量极其稀少,凤毛麟角,而且每一位都很少出手,像是草原的那位大先知,被当做活菩萨供着,除非遇到大事,否则根本不轻易开卦,除去草原,大隋也有这类存在。 莲花阁的袁淳先生。 还有年纪轻轻的徐清客。 袁淳先生,上定国运,下平四境,卦算扫清大隋迷雾,五百年来,作为大隋天下的定心针。 徐清客……则是成为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颠覆者。 这才是真正的大卦算师。 宁奕出手杀了这两个喽啰,时隔如此之久,还要追查,换了徐清客倒是还有可能,至于赴死山请来的“大人物”,根本就没戏。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宁奕的眉头皱了起来。 …… …… 客栈的门外,传来了颠簸的震动声音。 端茶送水,刚刚忙活完的井宁,耳朵敏锐的动弹一下,他刚刚坐下来的身子,立马警觉地挺直脊背,望向大堂门外。 木门被风吹得哐哐作响,风沙之外,模糊而且密集的影子,在远方“缓慢”赶来。 可以预见,这就是直奔“银月客栈”而来的队伍。 裴灵素背对大门,戴着斗笠,一圈白色面纱垂落,她神情平静,一口一口喝着热茶,置若罔闻。 宁奕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掌柜,继续笑道:“赴死山的来了,你一点也不怕?” 坐在柜台的井月,揉了揉脸。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井月幽幽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他们不是来找我麻烦的。赴死山按时来收税,我把税交了,他们就走了。” 宁奕恍然的笑了笑。 远方的那一行人马,近了客栈数十丈距离,好几头烈马,拉着一节车厢,后面的随从,林林总总,有数十号人。 宁奕调侃道:“收个税,至于要这么多人?” 井月的神情也有些变了。 马车停靠在银月客栈的门前,牌匾倒映寒光,大旗飘摇舒卷,那些沉默着的扈从,有些披着宽大的黑袍,身上还带着浓郁的血腥气,有些则是披着紧窄的绿色袖袍,戴着大高帽子,面颊都被遮住。 距离客栈大门最近的井宁心底一惊,暗暗道:“绿洲城的人也在里面?” 他连忙上前,去恭迎赴死山的修行者。 几位马匪,从车厢上迎接了一位白袍老人,老人的年龄很大了,胡子花白,须蓄养的极长,几乎要脱落至地。 他的身份尊贵,在人群之中一眼就能看出来,老人下了马车,被几位扈从护着,前前后后所有人都下了马,有些站在客栈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外,而另外一些人,则是众星捧月的将其护送到客栈之内。 停在门口的那节车厢镶刻黑色金花。 此人……出身东境莲华。 那么只需要稍稍思考,就知道……这位白袍老人,就是赴死山请来的贵客,那位所谓的“卦算师”,车厢上黑莲花的雕纹,其实也象征着背后那座令东境所有人都畏惧的圣山。 琉璃山。 脑海里闪逝无数念头的井宁,此刻挤出了一张笑脸,忙着迎上去打招呼,结果直接被无视掉,一个人很不客气地抬起一只手,顺势将他推得飞起,砸在地上。 一个满脸刀疤的年轻人,来到了井月的面前。 他只说了两个字。 “银子。” 来收税的。 井月担心地望向自己儿子的方向,看到阿宁揉着腰重新站起身来,他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点头哈腰,从抽屉里取出准备好的银两。 满脸刀疤的年轻人将其收下。 事情并没有结束。 “这次要多交一倍……”刀疤年轻人语气冷漠至极,他看着这个满脸堆笑的男人,眼里满是轻蔑,“如果你想问为什么的话,就可以闭嘴了。” 井月乖乖的闭了嘴。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抽屉,看着里面堆叠的银子。 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与自己儿子闹过的不愉快,还有一些琐事,让他生出了离开的念头……这些年来,他省吃俭用,在交完赴死山税银之后,还剩下一些为数不多的积蓄,足够让父子二人离开这里,去寻下一个地方。 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离开了。 但是现在,赴死山来了,要多交的税银,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 井月有些严肃,认真问道:“少交一些行不行?” 这个问题的抛出。 让空气死寂了那么一个刹那。 接着便是极快的,极炽烈的,“啪”的一声—— 刀鞘拍击面颊的声音,热风呼啸,轰隆隆的气流翻卷。 抽屉里的小额银票被刀风压得乱飞,刀疤男人一只手按住刀鞘,刀鞘将井月脑袋狠狠拍到了桌面,一只手按住刀面后,他皱眉道:“为什么就不懂呢……你明明闭嘴掏钱,就可以不用挨打的。” 井月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面颊流出鲜血来,男人下意识想要挤出笑容,内心猛地一痛,想到了自己儿子前些日子对自己说的话。 他一点一点收敛了笑意。 井月声音艰涩,带着哀求道:“大人,总要给人一条活路吧?” 刀疤男人沉默了。 一拳擂砸而下,隔着刀鞘,力劲传递,井月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鼻腔里喷出一道鲜红血柱。 井宁怒吼着站起身子,被一脚踹开。 刀疤男人很满意的看着不再声的井月,点了点头。 很好。 他挥了挥手,有人上前,把抽屉里的银票,银子,全都攫走。 掌柜的神情已是一片麻木,双眼失神,被刀鞘按在桌面上不能动弹。 刀疤男人回过头来,看着被一脚踹出三四丈的少年,平静道:“放心……死不掉,小子,去把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喊下来。” 他抬起一只手,无形劲气拉来一张长凳。 男人望向白袍老人,轻声道:“待会查人的事情,就麻烦卓先生了。” 第二十四章 蛛网 卓先生,那位白袍老人。 在赴死山和鹰会帮卒的拥簇之下,显得格格不入,这位老人身上的戾气并不深,相反,单独拎出来,有种世外高人的气魄。 风轻云淡。 从容不迫。 只不过这种“从容”,并非是温和派的平等相视,而是自高而低的漠然,俯视。 白袍老人踏入客栈之后,便再也没有看过其他人,有人替他把桌子擦干净,然后卓先生便自顾自坐了下来,井宁被一脚一脚踢着推搡着上楼,不多时,银月客栈楼上的住户,便全都被鹰会和赴死山的修行者赶了下来。 宁奕在此刻,倒像是一个被忽略的人。 这些帮派修行者,把事情闹大,这倒有点不合理……以他们平日里的行事风格,也不该如此嚣张,一山更有一山高,总有赴死山惹不起的人。 直接把客栈里的人都轰下来。 显然,他们觉得自己背后的那座靠山,足够大。 足够大到,无视一些意外因素。 这可能就是他们忽略宁奕的原因……因为如今这副打扮的宁奕,实在是太普通了,在风沙里蹚了一趟,身上沾染着泥沙,黑袍还带着匆忙的气息,面容清秀但不出众,怎么看也不是需要特别留意的主儿。 于是宁奕就默默站在角落里,动用了敛气术法,像是融入了黑暗之中。 他下意识把目光望向门那边,丫头还在自顾自的喝着茶,遥遥对着自己举杯。 宁奕无声的笑了笑。 他望向掌柜井月,神情变得有些微妙,这几日,他和丫头俩人游走大漠,在绿洲城,夜市,集会上,听了一些大漠的故事,还淘到了一本古旧的画谱,那本画谱很有意思,被自己花了些细碎银子,直接买了下来,就贴身放在衣襟之内。 画谱里有一个……值得回味的故事。 楼上传来了怒骂,痛喝声音,紧接着刀剑出鞘的利响,让那些觉得自己被冒犯的住客,直接噤声,一言不,双手抱在脑后,极其窝囊的被赶下了楼……银月客栈的生意的确差了很多,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共也就六七个住客,大商队似乎都聪明的绕道,不再从赴死山的方圆赶道,也不会选择在大漠留宿。 基本上也可以猜出来,现在被赶下来的这些人,大多是消息不灵通,又没太多银子的窘迫家伙,从他们的衣着,马具,还有佩剑就能够看出来。 井宁在楼上最后一个下来,他眼神隐忍而且沉默,双手抱在脑后,看到了平静靠在柱子背面的宁先生,极快的将眼光掠过,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宁先生还是老样子,他在看戏,但这出戏是什么,阿宁已经猜到了。 赴死山的二当家死了。 他们在查人。 让少年阿宁觉得困惑的点只有一个……赴死山的二当家,难道就这么重要?能够让整座山头,一寸一寸犁翻大漠,连银月客栈这种流通性极大的地方,也要盘查。 思绪飘忽,阿宁已经来到了大堂。 那位白袍卓先生,喝着茶水,抬起一只手,手指指尖触及虚空,泛起阵阵涟漪。 一道猩红的长线,从指尖飘掠而出,在空中飞舞,连点成线,化为一座小型阵法,默默站在黑暗里的宁奕,挑起眉尖,觉得有些意思……这门术法,倒还真不是劣质的探查术法,这个白袍老人颇有些手段。 在望月井的那一夜。 宁奕杀死了那位赴死山的二当家。 他倒是没有太过留意……因为那纯粹是一场意外的偶遇,对于对方的身后,究竟牵连着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所以即便杀死了那个家伙,宁奕也不屑于去探查其身上的遗物。 他根本就不是为了拿走什么,而杀人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宁奕对于赴死山二当家身上背负的“东西”,有了极大的兴趣。 因为那位白袍卓先生抬手布置的阵法之中,竟然有着熟悉的气息,红线缠绕,如毒蛇一般吐信,森寒的气息瞬间平铺整座客栈,连地面都铺上了一层青霜。 在望月井杀人之时,那位赴死山二当家,身上也是这道气息。 原来……不是修行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气息,而是某件“物事”的气息? 一位二当家的死,可能会让赴死山很愤怒。 但不至于此。 那么,到底是他身上的什么“物事”,让琉璃山的卦算师都出手了。 卓先生出手,显然是一定要将二当家身上的“物事”找回来,不然也不至于大费周折了。 宁奕眯起双眼。 那一夜,他随手杀死二当家后,根本就没有搜刮腰囊,直接离开了事。 但很显然,现在的情况是,那样东西牵动了巨大的琉璃山势力,卦算师直接将杀死二当家的凶手与物事的丢失挂钩。 那座猩红的小型阵法,结印完成。 “轰”的一声,火蛇四溅,缭绕成一团火海,卓先生的雪白眉须,在猩红火光的映照之下,显得威严而又可怖。 他眼瞳深处,映照着“不可知”的未来。 在大堂的这些人身上,一个一个的看去,将过往的那几日,迷雾拨开。 卓先生的袖袍翻飞。 他的确在找一样琉璃山丢失的“重要东西”。 看似养尊处优,安然不动的白袍老人,随着视线的缓慢挪移,将这几人的“嫌疑”都排除,他的神情愈难看,阴沉。 那样东西。 已经找了好几日了。 一无所获。 作为琉璃山还有那么一点分量的人物,他作为“那个计划”内的一分子,深知蛛网铺开将会笼罩的范围到底有多大。 而任何一个细微环节的“失误”,在未来可能都会放大。 这是每一个卦算师都知道的一点……因果因果,前因后果。 就连皇子殿下都开口了。 卓先生的眼神忽然凝练起来,他望向那个白衣少年,阵法燃烧,他的瞳孔里,闪逝过了火红的画面,迷雾被火焰烧开,他看清了井宁的一部分魂念。 老人站起身子。 阵法的烛火摇曳,映照这位苍老身躯,如地府冥神。 他幽幽道:“你前些日子……去了望月镇?” 第二十五章 十二把刀 井宁一下子怔住了。 接下来生的一切,根本就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 老人面无表情道:“搜这间客栈,搜他的屋子,把他铐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击狠狠的重击,便叩在少年的后脑之上,一道痛苦的闷哼响起,闪烁着雷光的镣铐,还有符箓的阵纹之力,便在虚空之中激荡而起。 井宁高喝着试图挣脱枷锁,却被一下子狠狠踩到在地。 老人手持阵法,缓步上前,他对视着井宁的双眼。 魂念摇曳如火光。 猩红色的阵法,已经来到了阿宁的面前。 …… …… 脸上布满刀疤的年轻男人,坐在了裴灵素的对面,他拎着酒壶,笑意盎然,看着眼前一口一口平静喝着茶的女子,即便带着斗笠和面纱,也能够看得出来,这女子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间尤物,身材窈窕,若是揭开白纱,里面必是一张国色生香的绝美面孔。 他横横坐着,正好把井宁拦住。 “不用去看……脏了眼睛。”刀疤男人淡淡道:“我姓吴,你可以喊我吴三。” 说到这里,他挤出了一道诡异的笑容,“姑娘,一个人喝茶,好雅兴,不若我请你喝酒。” 他替裴灵素倒了一杯酒,推到了对方的面前,柔声道:“赴死山,这名号,您多少听过,给个面子,把酒喝了。” 吴三的身后,传来了少年痛苦的喝喊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裴丫头一只手握着瓷盏,缓缓放下。 她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 神念飘至宁奕的耳旁,明显带上了愤怒。 “你还要等?” 阿宁的神魂正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 那位卓先生,出身东境琉璃山,修行神魂之术,那座阵纹越是靠近阿宁,越是逼迫神魂。 井宁目睹了自己和宁奕那一夜的景象。 但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开口,神魂守的极其严格。 这个少年,守口如瓶。 事实上,宁奕的剑鞘已经在轰鸣,他已经按捺不住出剑的意念了……作为剑修,他可以在客栈里旁观一次,因为那纯粹是井宁自找的麻烦,他乐于见到少年吃亏之后,明白什么是担当,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井宁在为自己受苦。 但宁奕没有出剑,他眼神极致冰冷,站在黑暗之中。 每一个呼吸,都是等待。 每一个等待,都让他十分失望。 他望向那个软绵绵 (本章未完,请翻页) 瘫倒在客栈柜台的狼狈男人。 他在心底默默自语。 如果那个画谱里的故事是真的。 那么他不应该出剑。 他想再等一等。 他应该再等一等。 …… …… 井月的身上都是血污,他木然趴倒在柜台木桌上,双臂无力,屈伸,半边面颊鲜血淋漓,此刻缓缓地抬起头来,双目无神,望向那位卓先生。 井月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 楼上传来了打砸声音,有人抱着一块牌位,从二楼快步踱步而来,高声道:“卓先生——这是这小子的。” 一阵哄闹声音。 卓先生松开揪着井宁丝的那只手,这小子的神魂比自己想象中要坚固得多。 自己的“搜魂术”,还没有修行到那些大人的境界。 这小子,如果强行搜魂也未尝不可,但搜魂会给人的大脑带来巨大的震荡,以自己的修为,强行搜魂,很有可能造成一个糟糕的结果……既没有搜到“真相”,又破坏了这少年的神海,导致其变成一个白痴,再去逼问,都无法得到答案。 他索性不再以阵法去强行压迫神魂。 卓先生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人潮分开,那块灵牌被帮卒从香火坛子里挖了出来,递到了他的手上。 白袍老人眯起双眼,对着这块木质碑牌,一字一字念道:“苏水镜之碑位。” 六个字。 极致的简单。 “名字很好听。”老人望向柜台那边,那个沉默着趴伏身子的男人,至今还是没有丝毫动作,卓先生面无表情道:“可惜嫁了个窝囊废,所以死得早,也不算意外。” 井月的身子微微抽动一下。 这句话戳在了他的心底。 老人不以为意,冷笑一声,挪开目光。 他俯视着少年,道:“你娘有没有教过你,有些人在这世上,你惹不起?” “你或许觉得,得罪了赴死山,运气好能跑掉。” “但你不知道,东境有多大,这件事情有多严重。” 老人蹲下身子,手指摩挲着阿宁的脸庞,轻柔道:“甘露先生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井宁满面鲜血,他死死盯着卓先生手指捏紧的那块木牌。 “把我娘的牌位……还给我……” 少年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挤了出来。 显然不会得到回应。 老人只是自顾自分析,完全忽略了这个愤怒的少年郎。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你没能力杀死他。” “更不可能……有这个胆子,偷东境的东西……” “所以,我只要你把你看到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我给你三个呼吸的时间考虑。” 井宁没有说话。 卓先生等了三个呼吸。 又等了三个呼吸。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青红交接,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这个小家伙。 然后“咔嚓”一声,木牌出了碎裂的声音。 再然后,是“砰”的一声—— 苏水镜的牌位,直接在卓先生手里炸开,化为四溅的飞屑。 客栈的大堂内,聚集着绿洲鹰会,还有赴死山的帮卒,他们看着这一幕,有人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笑声叠加如浪潮。 每一道尖锐的声音,都像是一把刀子,狠狠插入井宁的心脏。 呼吸都变得艰难。 在这混乱的,动荡的客栈之中,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敢话。 有人杵着刀,高声而笑,神情戏谑。 昏暗的,破败的,摇摇欲坠的阴影里,有一道满脸浸染鲜血的,矮小的,平凡的身影,在柜台的那一边,缓缓站了出来,他双手撑在木质的桌面上,整座巨大柜台应声倒塌,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烟尘之中,井月背后的十二座巨大酒坛,轰然破碎,醇香的酒液炸裂迸出。 银月客栈建立之时,就被列为非卖品的十二座酒坛,此刻坛身炸开。 十二把飞刀,从井月的背后掠出。 这个衣衫单薄,神情漠然的中年男人,在刀罡与酒风之中站立。 阿宁神情惘然,望着烟尘那一端,自己的父亲。 鲜血迸溅,滚烫的,溅在了自己的脸上。 十二把飞刀,在这座客栈内,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ps:说一下自己的想法,这本不该在收费章节说的,我尽量缩短篇幅。1,今天的更新就这些,无论如何,欠大家的7更,都会补完,这一点请相信我,2周之内,也就是14天左右,现在才过去2天而已。2,我这两天回顾了以前所写的二百余万字,觉察到了很多写作上存在的“瑕疵”,这几天会有一个22o万字小结,跟大家聊一聊这些有趣的问题,至于这个篇章,大家请耐心看下去,是一种全新的写法,同时也改变一下对我的“期望”,不要只是追求爽快,或者度快,我希望大家能参与到整个故事里,一个独立的,足够看两遍的故事。) 第二十六章 月魔君 十二把飞刀,将藏身的酒坛击碎,击穿客栈的大梁,如一轮缺月,斩开破碎的头颅和鲜血。 “嗖嗖嗖”的碎裂声音,清脆欲滴。 刀罡伴随狂风。 倏忽收回。 十二把刀,悬成一条线,列阵轻颤。 一根手指从刀锋之间掠过,指尖与其出金铁交撞之音,杀人饮血,刀锋仍然银白,锋锐到能够切开虚空。 很难想象,驾驭这般凌厉的十二把刀的,是一个面容平平,甚至有些丑陋的中年男人。 一瞬之间,客栈便安静了许多。 跪倒在地上的那些住客,被这一幕吓破了心神,他们呆呆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态,看着自己面前,被一刀直接腰斩的人身。 赴死山,鹰会,如土崩瓦狗。 卓先生的衣袍,已不是雪白,而是一片猩红,面颊上斑斑点点的血迹,映照的这位老人神情苍白。 就快要跌坐在地。 他没有死。 刀锋擦着他的面颊划过,没有取他性命。 卓先生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他一屁股坐在了木椅上。 身旁是背对他的赴死山刀疤男人。 对面是自顾自饮茶的裴灵素。 裴灵素的手边放着一把长剑,她一只手按剑,另外一只手把茶盏放下,与对坐的刀疤男人平静对视。 刀疤男人戏谑的神情已经凝固。 脖颈上一条纤细的血线。 堂前风吹,整具身子如倾塌的提线木偶,就此一节一节的破碎,垮台。 满堂的断肢残骸。 …… …… 井宁怔怔看着这一幕,他根本无法从眼前的景象之中抽离出来。 少年的身躯都僵硬了,他一点一点,挪移头颅,去望向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收敛了所有笑容,神情漠然的男人。 自己的父亲。 一道无奈的叹息声音,从黑暗之中传来。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窝囊废’。” 宁奕一只手按着细雪剑柄,缓缓踱步而出,他抬起一 只脚,迈过一具横尸,施施然站在了大堂的光明之中,大漠干燥的涩风吹过,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还没有沁入鼻腔,就被袖袍里掠出的一张静气符拍散。 宁奕望向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二十五年前,从南疆大山走出,杀死命星一位,十境鬼修三位,后境鬼修十七位,屠灭了一座南疆小山头。” “东境琉璃山曾出过邀请,给予‘琉璃山劫位’……这是甘露的好意第一次被拒绝。” “如果你当初顺从韩约意志,归位琉璃山的话,现在应该在东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不是缩在一间小客栈里,当一位被儿子天天嫌弃的窝囊废掌柜。” 他站在了井月的面前,微笑问道。 “我是该喊你一声‘月劫’,还是喊一声‘月魔君’呢?” 井宁的大脑一片空白。 宁先生的每句话,每个字,他都认真听到了耳朵里,却根本无法转化成为对应的画面。 因为他根本就不能够把自己父亲的形象,跟宁奕所说的“月魔君”联系在一起。 对于宁奕的调侃,井月摇了摇头,他把这句话认真思考了一下。 然后木然回答道:“我不会归位琉璃山。” 月魔君看着宁奕,很认真的夸赞道:“你很年轻。” 宁奕笑道:“我是宁奕。” 这是一句没有太多意义的话。 我是某某。 一般来说,说这句话的人,大多都是想要完成某个目的。 一个简单的,直接的目的。 让对方折服。 而自报家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需要建立在足够知名度的情况下。 比如在东境,报琉璃山韩约的名头。 像是赴死山的那帮人,他们自报家门的方法就很简单,报出赴死山,然后再报出背后的琉璃山,这条顺藤摸瓜的直接联系,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韩约。 宁奕的这句话,让客栈里为数不多的生还者,神情都生了显著的变化。 井宁回过头来,神情之错愕,比知道自己老爹是魔君还 要严重。 客栈里的住客,听了这极致简单的四个字后,觉得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而坐在板凳上,双腿之间一片湿漉的卓先生,则是喉咙里嗬嗬作响,看着黑袍年轻人,神情就像是被人喂了一坨屎那样精彩。 东境的信息传播,是不对等的。 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就是宁奕的名字,绝对属于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一类……“宁奕”造成的影响力,在东境也仅次于甘露先生韩约。 这几年来,东境琉璃山,找宁奕找的快要疯了。 整座大隋,都希望见到宁奕。 太子希望宁奕活着回到皇宫,蜀山希望宁奕带着细雪出现在小霜山,每一方势力,都与宁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东境,则是盼着找到宁奕,然后杀死宁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宁奕斩开天海楼的消息,已经在北境轰轰烈烈的传播开来,而东境的这片大漠,显然还没有彻底的传开。 因为井宁的神情很古怪,他看着宁奕,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于是宁奕听到了自己最不愿意听到的一句话。 井宁下意识看着他,喃喃道:“宁先生,你还没死啊?” 宁奕的脸皮抽了抽。 这句话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他跟在徐藏身后,行走西境的时候,蜀山的弟子见了徐藏,就是这么问候的。 井月的神情有些古怪,即便窝在这座客栈,也不代表这二十多年来,他一无所知,相反的,行走大漠的江湖客,言语之间所提到的那些风云激变,他都有所耳闻,大隋这些年来的大事件,几乎都被他记录下来。 他知道宁奕。 因为……他也知道徐藏。 “我很好奇,当初能够跟师兄交手,而且得到他认可的人物,为什么会一步一步沦落至此?” 宁奕向后坐去,他理所应当的坐在了卓先生的身旁,伸出一只手,很是“友善”的搭在了卓先生的肩头。 他看着那个矮小男人,认真道。 “月魔君,徐藏跟我提到过你。” 第二十七章 借火 宁奕没有说谎。 徐藏的确跟他提到过这个男人。 在安乐城摇椅里的某个长夜,徐藏缓慢而又平静的念出了自己记住名字的那些对手。 井月是其中的一个。 在徐藏并不漫长的岁月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对手,能够让他记住名字……这其实已经足够值得骄傲。 因为徐藏从不记那些废物的名字。 像是应天府书院的青衫湿。 或者是顺承盛名,在大世之中饱受推崇的一些天才。 以徐藏的性格,看不起就是看不起,他不会浪费自己一丝一毫的时间给那些庸才。 如果井月不是出身南疆,默默无闻,那么他应该在莲花阁的星辰榜上,排到前十的位置,这个排名很高,来自诸多圣山书院的圣子就不止十位,在加上“神道剑”死死霸占着前三的席位……能够在那个年代进入前十,已经是一位散修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我认识徐藏。” 井月平静道:“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宁奕很开心得到这样的评价,因为这一路走来,太多人给自己的赞扬是有望成为下一个徐藏……事实上他跟徐藏的路确实不一样。 只不过宁奕很快就皱起眉头。 他望向卓先生,一股湿漉漉的骚臭味从对方的身上传来,宁奕看着这位年逾耄耋的白袍老人,老人浑身上下哆嗦的厉害,裤裆已是一片湿润,两股战战,几欲跌倒。 卓先生哪里能不怕? 他这个年岁的人,当然听说过“月魔君”的凶名。 而宁奕这个名字……比月魔君还要更凶一些。 专杀东境鬼修,敢从韩约的嘴里抢东西吃,专从韩约的嘴里抢东西吃,在莲花道场盛会之前,宁奕还夺走了东境大泽一场大造化,甚至坑杀了琉璃山的一位星君! 雪灾的陨落,一度将琉璃山击落谷底。 韩约恨不得生啖其肉,而谁能够想到,这个姓宁的年轻人丝毫不怕,在东境如今的怒火之下,还来横渡大漠? 宁奕的声音轻飘飘传到了老人的耳朵道:“你本来是一定要死的……你应该也清楚吧。” 卓先生怔了怔,肩头传来了轻轻的拍打声音,宁奕指了指客栈满地的尸骸,轻声道:“就像是他们一样,都该死的,但是……” 多了一个但是。 卓先生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望向宁奕,眼神里满是哀求。 “宁先生……若有吩咐,在下一定做到。” 卓先生就快要跪下了。 他哪里还有丝毫的颜面可言,之前的仙风道骨,万人拥簇,此刻更是一个笑话。 井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讽刺而又可笑。 在老人卑颜屈膝之后,宁奕的声音停顿一下,微笑道:“但是你如果愿意说出一些‘秘密’的话,我可以改变一下主意。” 图穷匕见。 卓先生的神情变得很古怪。 秘密……这两个字,很值得回味。 自己刚刚在客栈大堂所施展的手法,是瞒不住宁奕这种大修行者的,而自己的言行,也的确暴露了东境的一些计划。 他刚刚想要开口。 “赴死山的人是我杀的。”宁奕就直接开门见山道:“那‘东西’有什么用。” 卓先生的面色变得一片灰白。 他看着宁奕,所有要隐瞒的念头,在这一刻都被击得粉碎。 老人坐在木椅上,如坐针毡,似乎经历了巨大的折磨。 过了许久。 他幽幽道:“宁先生,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关于‘韩约’的密谋,全盘托出,但只有一个请求。” 宁奕笑着嗯了一声,忍不住在心底讥讽,这姓卓的老头,倒是为了求生,无所不能,胆大包天,百无禁忌,被自己捏在手里,就彻底把东境卖了,连韩约的大名也敢直呼。 不过这样的墙头草,倒向自己,也没什么不好。 敢捏着鼻子骂韩约,还真的能讨宁奕欢心。 “此事之后,把我送到中州,我想与东境彻底脱离关系。” 宁奕望着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 卓先生犹豫片刻,伸出一只手,从自己的眉心,拽出一道猩红长线,就像是之前施展那座魂念阵法一样……这道猩红长线出现的刹那,虚空便燃烧起来。 这是一股奇异的力量。 “琉璃山的那位大人,称它为‘地狱火’。”老人的瞳孔在火焰燃烧之下,逐渐变得猩红,声音也变得燥热,这一缕极小的火苗,都蕴含着恐怖的高温,似乎放其燃烧,可以将整座客栈都烧起来,难以想象,若是火源在此,会变成什么景象。 “如你所见,这缕火焰的力量极其强盛,就连虚空,都可以焚烧。但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失去了火源,其他的火种存在不了多久。” 宁奕眯起双眼,仔细端详。 的确,这缕被称作“地狱火”的东西,不负盛名,要论焚烧的剧烈程度,似乎可以与“妖域”的朱雀虚炎媲美,但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区别。 本质上的区别,就是朱雀虚炎,是极其纯粹的火焰。 而这缕猩红之火,则像是掺杂了诸多杂质,极其不稳定的爆炸物,随时可能炸开。 易燃易爆炸。 “你们要找‘火种’?”宁奕面无表情道。 “东境的大部分山头,都分到了一缕火苗,受命寻找火种的消息,那位大人对此事看得很重……七天之后,就是火种收回之时。”卓先生纠结之后,老老实实道:“这缕火苗,是从灵山内部流出的,如果被灵山现了,后果会很严重。” 宁奕不动声色,平静望着老人。 “东境灵山的盂兰盆节,会在半年之后举行。”卓先生轻声道:“琉璃山的某位大人,原本想找灵山‘借’一点火。” “这缕火苗的‘失踪’,直接关系到灵山的反应,此事的成败。”老人幽幽叹气,道:“宁先生,我地位卑微,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宁奕微笑着点了点头。 这里的话,他当然不会都信。 其中真假,自会慢慢去辨……至于灵山的“盂兰盆节”,宁奕是早有耳闻的,一年一度最盛大的节日,他此行要去寻的虚云大师,就在灵山宗门之中,支持各项事务,东境的“借火计划”,这一点多半是真的,届时见了面,一定要将之告清。 “宁先生……不知我?”白袍老人有些口干舌燥。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卓先生瞳孔微微收缩,神情还是故作愕然,道:“等什么?” 宁奕淡然道:“当然等你要请的那位‘靠山’到啊。” 第二十八章 宁先生才是真剑仙 这句话,话音落地。 卓先生的面色陡然变了。 也几乎是同一时刻—— 客栈之外,风沙席卷,声势浩大。 井月神情平静,站在地上,抬起一只手,十二把飞刀瞬间掠出,护在自己儿子的面前,铛铛铛的沙粒敲打在刀身之上,竟然带着极其浓烈的肃杀意味,若不是飞刀护体,井宁的面容恐怕瞬间就会被毁去! 下一刹那,整间客栈,拔地而起,木屑抛飞,无数沙尘如浪潮一般,将几人淹没,除却井月,井宁,宁奕,裴灵素,卓先生之外,其他的所有生灵,在沙粒的吞噬之下,连一个呼吸都没有支撑过去,直接化为破碎的白骨。 黄沙席卷。 狂风呼啸。 鬼哭狼嚎。 最终归于平寂—— 一位磅礴身影,在沙尘暴的中心凝聚,隐约成型。 东境五灾十劫。 尘劫,尘魔君。 宁奕在望月井,听那位赴死山二当家,颇有些炫耀意味的提到过这位命星大修行者的名号,此刻他一只手按在卓先生的肩头,这位老人的面色已是一片煞白。 “这就是你要等的‘救星’?”宁奕有些惋惜地开口,“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借着释放火焰的机会,传递出一缕魂念,这是宁愿在东境苟活求生,不愿去天都享受荣华富贵咯?” 事实上。 他也根本就没有要放走卓先生的意思。 老人的神情一片青白,到了此刻,他的语气竟然还强硬起来。 “宁奕……你得罪了韩约先生,现在迷途知返,说不定还有得救……” 被宁奕捏在手里,老人的身子都在颤抖。 但是多年的认知告诉他,这里是东境。 宁奕在东境的名声很差,这厮是个杀人狂魔,他根本就不相信,泄露了东境的秘密,自己还能安然无虞回到天都,就算宁奕肯放人,他也没办法活着离开这里。 宁奕哈哈笑了起来,他看着老人,遗憾道:“也就是说,你刚刚说的话,完全不能信了……那真是有点可惜呢。” 宁奕的手指微微力,“咔嚓”一声,卓先生一整块右边肩头,直接被金刚体魄捏的粉碎,他痛得额头渗出冷汗,几乎要跪在地上,面色白得能渗出水来,耳旁却传来了漠然的声音,“我不会杀你……但你很快会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感觉。” 卓先生跪倒在地,他眼前掠过了一道黑影。 井月快步走到了宁奕的身前,十二把飞刀,化为一道虚影,倏忽掠来,随着他抬起手指的动作,在面前化为一片刀锋屏障。 矮小男人的背后,井宁咳嗽着趴在黄沙之中,周遭是一片废墟,被黄沙打翻的客栈,断壁残垣,半截露在沙尘之外的桌椅,少年郎找了一个长凳,重重竖着插入沙中,他靠着长凳站起身子,揉着双眼。 十二把飞刀,在空中纷飞,掀起一连串黄沙珠帘。 “原来是东境琉璃山尘魔君大驾光临。” 井月站在宁奕身旁,看着那漫天黄沙,一边开口,一边以神念传音。 “东境新立的五灾十劫,修为境界相当不俗……这尘劫实力,相当于命星二重天的大修行者。”月魔君缓缓传音道:“我这些年修为下跌,但拦住他不成问题,你们二位就不必犯险了,多谢这几日对阿宁的照拂,今日之后,山高路远。” 宁奕没有传音,而是直接开口笑道:“难道月先生还准备另外寻一处客栈,带着井宁跑路之后,让他当一个客栈小厮么?” 井月怔住了。 他微微转头,看着背靠黄沙之中的少年。 “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你肯定拦不住他。”宁奕淡淡道:“况且,我很想知道,到底生了什么,让你如此的……心灰意冷?” 月魔君沉默下来。 裴灵素放下茶盏,望着宁奕,幽幽道:“哥,风沙太大了,有些迷眼。” 宁奕对井月笑道:“稍等片刻,再行闲叙。” 远方沙尘呼啸,那位东境新上位的尘魔君,在“卓先生”的传令之下,从山头赶来,几乎是一刻未曾停歇。 那道磅礴的身影,脚踩漫天黄沙,掠至地面之时,一整座客栈尽数被掀翻,漫天碎屑,木桩在空中纷飞,无数龙蛇狂舞。 也这是这一瞬间。 宁奕一只手端起桌上茶盏,对月魔君说了“稍等片刻”这四个字。 另外一只手拔剑出鞘。 细雪的剑锋迸出清脆的炸响,连绵如瀑布水流。 神池破碎,不可轻易动手……这是离开北境长城之前,沉渊君对宁奕私下里的叮嘱,劈开天海楼后,宁奕像是走到了一条狭窄的死胡同之中。 当初的徐藏,舍弃了所有,只修行剑道。 于是剑心无比的纯粹。 现在的宁奕,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颗剑心。 但他面对命星境界大修行者的时候,仍然没有丝毫的畏惧。 拔剑。 出剑。 一道恢弘剑光,如大江大河,横扫而下,神性的光芒几乎要将整片天幕都砍得破碎。 黄沙倒卷龙蛇炸开,随着尘魔君降临而盖压下来的一整座黄沙城池,都在这一剑之下支离爆碎,后背靠在长条板凳之上的井宁,瞪大了双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 天昏地暗,一缕剑光。 收剑。 尘魔君的身子,那具命星二重天境界的鬼修身躯,直接被执剑者剑气劈砍的炸裂开来,连一声惨嚎都无法出,连同体内的血水,怨气,都被浩荡的神性消融—— 沙尘之中一**日炸裂。 磅礴的炽热温度波及开来。 井宁的双眼流淌出滚烫的泪水,他后背抵靠着竖起的板凳,双脚深深插入大漠黄沙之中,劈头盖脸是无数沙尘,连同嘴里都满是拍打而来的沙子,少年呸呸呸怒骂着擦拭唇角,眼睛死死盯着宁奕端坐的背影,那把“细雪”出剑收剑之后就被按在桌边。 轰然一声。 天地之间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什么是剑仙? 驭剑飞天,三尺杀人,这些年来见得不少,用剑气派的,潇洒的,数不胜数。 那些都不配叫剑仙,连剑修都不是……但今天井宁见到了。 宁先生才是真剑仙! (纵横出了个集卡活动,里面有熊猫哦~大家可以试着做一下任务,看看有木有幸运鹅能抽到熊猫,集齐12张卡片好像礼品还挺丰厚的。ps:听说打赏可以增加抽中概率) 第二十九章 画簿(上) 剑气在空中炸开。 纷纷扬扬的黄沙,随着那**日的爆碎,在空中如倾盆大雨。 宁奕仍然保持着一只手握茶盏,另外一只手按剑的姿态,只不过剑气迸,木桌的方圆十丈,地覆天翻一般,无数剑气斗射而出,像是撑开了一座华盖,将头顶的沙尘全部撑开—— 井宁背靠长凳,缓缓跌落至地,他双手按在滚烫的黄沙地上,神情苍白,眼里满是那道残缺的剑光,挥之不去。 月魔君回头望向自己的儿子。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徐藏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徐藏的剑,若是不曾亲眼见过,那么便无法想象。 这世上有这么一门气势壮举杀伐果断的剑法。 徐藏是赵蕤先生和裴旻将军教导出来的弟子,蜀山和将军府两脉的术法融会贯通之后,便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剑道”。 宁奕的身上,还有着当年徐藏开启剑道之路时候留下来的“精粹”。 井月望向眼前的黑袍年轻人。 “宁奕”的名字,已经响彻了大隋四境。 他当然知道。 这个被誉为继洛长生之后,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徐藏的师弟。 蜀山新任的小师叔。 在这个年纪,破开了十境的瓶颈,一剑就斩杀了东境的尘魔君! 即便是当年的徐藏,好像也没有抵达这个高度……当年的神道剑三人并驾齐驱,都是不世出的天才,在那个时候,他们三人是只能仰望的存在。 井月所在的那个时代,是百花盛放的盛世,而如今,大隋似乎迎来了一个新的盛世—— 宁奕比当年的神道剑三人,还要强大。 井月望向那白衣女子,如果没有猜错,宁奕的身旁,就是将军府裴旻先生的女儿,紫山未来的山主,也是一位破开十境抵达命星的人物。 他轻声感慨道:“花开花落,新的时代来了。” 宁奕平静道:“永远都是这样……我也会老去,而总有新人,要站出来。” 他望向井宁,少年郎的神情还是一片惘然,根本就听不懂宁奕的话中之意。 “对于这个老家伙,你准备怎么处理?” 井月望向跌坐在地,双腿抖得像是筛子一样的卓先生。 以他的性格,十二把飞刀掠过,这条东境走狗,直接就斩于刀下。 他平生最厌恶的,就是像“卓先生”这样的卑鄙之徒,没有下限,没有准则。 宁奕一剑斩杀尘魔君的画面,实在太过震撼。 卓先生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瞳深处还是那道闪逝的剑光,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浑浑噩噩,想要磕头求饶,身躯却因为恐惧不住的颤抖,根本无法做到。 他想不通,宁奕……怎会强大至此? 那可是东境的灾劫!!! 脱十境的大修行者,一剑,就只有一剑? 直接灭杀。 “鬼修有一门术法,名叫‘搜魂’,其实这门术法在各座圣山都有记载,只不过施展手段不同,原理大抵一样,通过强行搜刮神海,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宁奕微笑道:“关于‘地狱火’的事情,你也听到了,我的确杀了赴死山的人,但事实上那缕火苗并不在我手上。这条老狗说的话,我很难再相信……所以,他要受些苦头了。” 卓先生听了这句话,晴天霹雳一般。 他身躯震了震,拼命想要挣扎,却现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片方圆空间之内,连动弹丝毫都无法做到。 井月闻言之后,点了点头。 他面无表情望着这个老人。 这是“卓先生”应得的下场……施展“搜魂”术法,一般是双方魂念差距极大,而被“搜魂”的那人,即便不死,也会沦为疯疯癫癫的白痴,与死了无异。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宁奕倚靠木桌,他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本画簿。 “那口‘望月井’里,到底是什么?” …… …… 一周前。 宁奕驭剑离开银月客栈。 在大漠之中,与丫头坦诚相见,把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告知了对方。 在那一刻,道心之中一直破损的那个缺口,也顺利补全了……“执剑者”的身份,对于宁奕而言,其实是一个负担,若一日隐瞒丫头,他的心境便一日不能圆满。 “后山的影子……青山府邸的狮心王陵墓……白鹿洞书院剑器近……” 裴灵素与宁奕,从西岭一路到天都,她本就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在“天书”的秘密揭开之后,宁奕身上曾经让她困惑,不解的迷雾,也全都散开。 她一下就明白了,为什么最初在徐藏葬礼上,自己和宁奕会遇到“不死不灭”的怪物,再仔细去想,将军府的“胤君”,之所以被困在阳平洞天,也豁然开朗。 “执剑者图卷全开之后,也只能看清一角光景……我不知道,那是即将到来的未来,还是曾颠覆过世界的过去。”宁奕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天幕破碎,海水倒悬,这是一场巨大的浩劫,而掀动这一切的,就是‘影子’。” 这就是自己一开始,就看到的景象。 还有那株巨大的,如流火一般的生命之树。 梦境之中的永恒国度,看起来并不像是大隋,或者妖族这两座天下。 “执剑者的传承,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继承。”宁奕轻声道:“我在梦境之中感知过其他执剑者的气息,他们的身上,满溢着令人窒息的孤独,就像是失去了一切的‘亡国者’,游荡在崭新的时代,却无法找到同伴,随着神魂的一步步觉醒,追寻着‘影子’,最终走向‘死亡’的终焉。” 执剑者,可能和“影子”一样。 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就像是“图卷”里的那副景象,遭遇了影子的毁灭。 “八卷天书,目前已经归位的,有山字卷,离字卷,生字卷,灭字卷,还有‘命字卷’……山字卷在东境大泽被我炼化,生字卷也被我所得到。而离字卷和灭字卷,在妖族灞都城的黑槿手上,她的身上似乎还有着执剑者另外一部分的图卷秘密,在她出现之前,我本以为这两座天下,只有一位‘执剑者’。” “三年前的天都政变,太宗的‘陨落’,很大一部分得益于徐清客的‘命字卷’谋划,如今这一卷天书,在‘徐清焰’的手上。”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奕的面容有些憔悴,“这本就是她哥哥留给她的遗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回去天都。” 这一路上,丫头好几次欲言又止。 宁奕还活着的消息,传到大隋的第一时刻,徐清焰就从天都风尘仆仆赶到了紫山。 风雪原的“拯救计划”,是两个人一起制定,实行的。 最后北境战争,太子麾下的大修行者,诸多圣山的剑修,赶至北境长城,才有了最后的撤退洪流,以及最终对决。 而太子之所以会改变主意……也是因为徐清焰。 在三年前,刚刚落脚天都的时候,裴灵素并不喜欢徐清焰……原因很简单,在很久以前,她和宁奕之间的情感,就不再是纯粹的“兄妹”,两个人经历了太多的生死之后,凝结出了比道侣还要坚定的情谊。 她也不知道这算是什么,但是这份感情在一点一点的转变方向,随着年龄,还有两个人身份的变化,宁奕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而自己也越来越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在一切都坦白之后。 裴灵素也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坦诚说了出来。 这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宁奕。” “我在旧陵昏睡了很久,不能开口说话,却能够听得见,感知得到。” 丫头笑了笑,“你陪我走了人生十几年的路……现在去灵山,也是要找到延续寿元的‘长生法’,沉渊,千觞,师父,都在帮你瞒着我,但是我是知道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我……可能活不过三年了。” 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宁奕的心底像是被一根尖刺,狠狠戳了一下。 她知道。 她全都知道。 “这世上,只有你的‘生字卷’,能帮我续命。” 丫头继续笑着开口,轻轻道:“徐姑娘如果知道了缘由,她不会怪罪你的,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三年的时间不算长,等我离开了,你一定要回天都去找她,好好解释清楚。” 宁奕神情苍白,踉跄了好几步。 “你在说什么,什么‘离开’?你会活下来的……我会让你活下来!” 他的声音愈沙哑。 丫头只是摇头。 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一个修行者,能够活上百年,像宁奕,像徐清焰,能活到四百年,甚至更久。 丫头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她也知道,宁奕对自己心中满是愧疚,如果自己有一天离开,那么他或许会一个人孤独的走下去。 她轻声道:“人生的路还很长,你要好好走下去。” 这句话,像是在对宁奕说。 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第三十章 画簿(下) 当生命只剩下不多的三年。 你会做什么? 宁奕想过这个问题,无数次,他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 他不想丫头留下遗憾。 而在一切都说开之后,这个问题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丫头想要怎么过,他就陪着怎么过。 “我不想那么着急的去灵山。” “生命那么美好,我想要慢慢的去走,不管‘长生法’有没有用,它就摆在那里。”在大月高悬的沙丘上,裴灵素很认真的对宁奕说:“我们一路慢慢的走去灵山,从小到大,在将军府,西岭,没有像模像样闯荡过江湖,这一次好好的去走一趟。” “不要不开心,要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她很认真很严肃的开口,“宁大侠,听见了没?” …… …… 两个人离开银月客栈一周。 井宁口中说的那几个地方,宁奕和丫头都去了一遍,既然是云游四境,那么就无须那么拘束,天地四方,无处不可去得。 而“云游”的意义,也不只是散漫的行走。 宁奕其实很好奇一个问题……那口“望月井”,到底是如何做到,牵引自己魂念,引导自己看到神海里那些画面的。 要知道。 他的神魂力量之强悍,当世的同辈之中,凤毛麟角,几乎横扫。 那口干枯的望月井,连命星大修行者的神海都可以影响……在行走这周边地方的时候,宁奕收集了这里十多年来的故事,坊间的传闻,还有一些细碎的琐事。 这口井本不出名。 但来的人多了,就出了名。 其实在踏入“银月客栈”的时候,宁奕就已经捕捉到了异常,那位客栈老板,深夜不睡,点灯算账,但事实上笔墨干涸,应该是早有“防备”。 那十二座酒坛里的气息,浑浊难以堪破,却隐约带着凌厉。 十二把飞刀的轮廓,在宁奕的感知之下能够捕捉到一个大概……而最让他觉得“有趣”的,是这位掌柜的行事风格。 在江湖之中,最清楚一个道理,人善被人欺。 越是和善,越受委屈。 在东境,活得最不长久的,就是大善人,要么当面被人打死,要么背后被人捅刀子……偏偏这位掌柜,怂到了极致,却安然无虞的活着。 宁奕观察了井宁父亲一段时间,现这位掌柜的,看似浑无修行气息,但侮辱他的人,却永远不会上升到“出格”的地步,他会吃亏,会受伤,却从没有登门客,是来要他性命的,这一点十分不合常理。 但……如果再往深处去想象一步,就合理了。 神魂之术,控人心弦,潜移默化的影响一个人,从而让一切顺延自己的想法去展。 这位掌柜的,是一个修行神魂术法极强的修行者,所以他能够“卑微”且“从容”的生活在这里,鹰会也好,赴死山也好,没有人来找他的大麻烦,因为在这些修行者的意识之中,对于“银月客栈”的戾气,已经被井月抹除。 他们宣泄了自己的情绪,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 这个男人,在默默承受着痛苦,以及自己本不该受到的屈辱……他选择的生存方式很奇怪,让宁奕觉得很费解。 知道宁奕无意间看见了那本画簿。 偶然的一次机会,在绿洲城的夜市集会,一堆零零碎碎的破烂物事之中,宁奕现了这本画簿,就连集会摆地摊的主人,也不知道这本画簿从何而来,所以只花了一点碎银,就直接买了下来。 之所以能够被现……是因为这本画簿带着极其强烈的“神魂气息”。 只要是修行神魂术法的修行者,便能够捕捉到异常。 宁奕翻开画簿,现里面刻录的图画,并不复杂……寥寥几笔,大漠黄沙,一男一女,就在画簿之上跃然浮现,按照翻页,时间顺序,串连成线,一连串的场景在画簿之中连绵浮现,罗刹古寺,破败庙宇,生锈佛像,大月小城,还有一口干枯的老井,这一男一女的人生,在这本画簿的翻页之中缓缓流逝。 只可惜,这其中的“神魂力量”,似乎被岁月腐蚀,阅读之时产生的岁月沧桑感,也已经消散的差不多了。 如果这本画簿,一直停留在魂念饱满的状态,翻开之人,应该很快就会沉浸在神海代入感之中,置身处地的感受画簿里的内容……这样的一种手段,在中州各境,未曾听闻。 似乎与“望月井”,很相似。 东境的境外,连接东土,佛门的修行者,术法与大隋迥然不同。 都说东土佛门的修行者,重视体魄,个个都是金刚体魄,其实不然,想要修成正道,得证果位,神魂决不能羸弱,罗汉也好,菩萨也罢,个个都是道心坚毅无比的苦道者,神海之牢固,几乎不可撼动。 宁奕能够感受到这画簿里的“佛道香火气息”,而让他惊讶的是作画人的神魂境界,以及描绘故事的完整性……这本画簿里的那口老井,就是“望月井”,整个故事串联起来,宁奕想要寻找的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剩下的悬念,无非就是这画簿中一男一女的身份。 这就是他回到“银月客栈”的原因。 …… …… 画簿很古旧,宁奕取出之后,轻轻将其掷出。 井月伸出一只手接过,露出了有些诧异的神色,他眯起双眼,翻开画簿,眼神之中有些恍惚。 “第一次见?” 宁奕笑道:“我还以为这是你自己画的。” 井月沉默着翻完画簿,他摇了摇头:“不是我画的……这人的神魂造诣很深,画簿里有很强的魂念残存。” 说到这里,月魔君露出了一种很微妙的笑容,“我大概知道,画这副画簿的人,是谁了。” 宁奕正襟危坐。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这是一个有些漫长的故事。” 井月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将那本画簿轻轻甩了出去。 风沙里,井宁吃力地蹲着身子,捡拾着破碎的牌位碎片,他接过那本画簿,大风吹动画簿,他艰难地按住画页。 井月轻轻道:“阿宁,这是你娘亲的故事。” 第三十一章 井中月,镜中花(上) 【“人道长生,算来世上何曾有。” “玉樽长倒,早是人间少。” “四百年来,历尽闲烦恼。” “如今老,再看年少,镜花水月,轮回叠倒。”】 …… …… 星辉垂落在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内,披着轻薄白衣的少年郎,合上泛黄书页,平静看着镜子里那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面孔。 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瞳,到鼻子,再到嘴巴……没有一处,单独拎出来,算得上好看。 他的身材也相当矮小。 相反,他并不自卑,反而感谢上天给的这副容貌。 正是因为这张脸,他才能够平安无事的生活在巨灵宗内,才能够在南疆诸多魔头风云争霸的旋涡之中,安身立命,当一个最默默无闻的小角色,看管宗门内的一方灵药圃,每日只需要打理一些低阶品次的灵草,便可以领到补贴。 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角色,也没有人会刻意为难这么一个小小的蝼蚁。 像这样的人,就是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影子。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够放开所有顾虑,全身心的投入到“这件事”里。 南疆很危险。 这里很安全。 长夜漫漫,黄灯古卷作伴。 这就够了。 …… …… 井月合上书页,脑海里还是“珑圣君”留下来的那些字句。 “人道长生,算来世间何曾有?” 这一问,有些落寞。 “珑圣君”并不是一个很有名的人,井月侧敲旁击的问过宗门内一些相熟的修行者,他的性格十分谨慎,为了提防被人现异常,连询问的方式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大隋历史上,能够被称为“圣君”的,一般都是在南疆开宗立派的魔宗巨擘,因为“圣君”这样的名号,实在有悖天理,如果被大隋天都的皇族修行者听到了,在四境之内,恐怕会遭到雷霆之劫。 只有南疆,十万大山,逍遥王法之外。 由此可见,起“圣君”这个名号的,一定是位极其强大的修行者。 井月琢磨这几句话,已经琢磨了很久,这位“珑圣君”在思索的东西……他目前还没有办法理解,只不过能够大概看懂一二。 与“长生”有关。 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吃饱,不饿肚子。 其实井月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至少凭借着自己现在手上的这半部“仙法”,哪怕离开巨灵宗,也足够吃饱肚子了。 拜入巨灵宗七年。 他捡到“珑圣君”的秘典,也已经有七年。 这位在大隋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来的“大修行者”,在南疆留下的这部秘典,竟然与魔道修行无关,看样子是一部纯粹的神念修行秘术。 不需要点燃星辉,便可以修行……只不过修行神念的时候,需要承担巨大的痛苦。 修行,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灵山和魔宗的修行者,锤炼体魄,其实就是将自身的肌肉撕裂,然后凭借着生机再重组,在痛苦之中一次又一次的变得强大。 人就是这样的一种物种。 这部秘典名叫“大衍”,一共有十层境界,井月如今已经修行到了第九层,这十层境界,想必对应的就是巨灵宗内的十境,他很清楚,在十境之上还有更高的层次……但是这部秘典,就只记载到这里。 一部残缺的,但对井月来说完全足够的秘典。 他修行大衍秘典之后,利用自身的神魂,窃学了巨灵宗的基础聚灵法门,也开启了星辉修行的道路,谁都没有想到,在南疆巨灵宗,一座不起眼的药圃里,竟然会有一个少年,藏得如此之深。 每日笑面迎人,唯唯诺诺。 井月待在巨灵宗药圃内,几乎不出门,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神魂秘典带来的巨大便利,就是能够听得清方圆数里内的风吹草动,宗门内的大人物绝不会来这种地方,取药的事情,也都是由他们贴身的童子来做,而这些侍奉童子,就是巨灵宗内消息最灵通的探子。 井月知道宗门内,有哪些惊才绝艳的天才,师兄,突破了七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也知道巨灵宗的那位大长老,又收服了何等宝贝,放在哪座殿内炼化,等待着宝物归位的那一刻。 宗门内的派系之争,几位天才为了资源,宝器,女人,打得不可开交。 他就像是一个翻书人,待在巨灵宗,平静看着一切的生。 这一切都与他有关,因为就生在他的身边,派系之争也会波及到这座药圃的存亡,变动。 这一切也与他无关。 因为他从来就只是一个过客。 在捡到《大衍秘典》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井月的命运。 他会在巨灵宗渡过人生最卑微,也是最平稳的一段岁月,等这部秘典修行大成,就会离开这里,也离开南疆。 这七年来井月不曾修行魔道,他会把自己的过往抹除的一干二净,这样就能在离开南疆之后,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到时候去中州,去天都皇城,寻一处安稳而怡人的地方生活。 离开南疆真的很难。 不修行魔道,也很难。 这两点,井月觉得自己能做到。 躺在床榻上,井月觉得有些失眠,今夜是他十八岁的生辰之日,来到这世间十八年,看似人生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变化,但事实上这样的平淡,是一件极好的好事。 至少他已经很满足当下……每每听到药圃外的那些童子,拿着酸涩的语气讨论着在巨灵宗饱受推崇的那些准圣子们,再想到这些“天骄”,修行境界也不过是七境八境,井月的心情就会很美好。 在自己看来,巨灵宗的天才不过是土鸡瓦狗一般。 还比不过一个小小药圃里的采药人。 书上说……这是锦衣夜行。 嗯。 锦衣夜行。 他很喜欢。 …… …… 巨灵宗的派系之争,其实倒也不复杂。 大长老苏长澈一脉,贯彻着老宗主顾侯的思想,不愿意分散山头,要坚持把宗门钉在“蜉蝣山”,南疆诸多魔头争霸,这一脉被称为保守派,他们不愿意去涉险。 少宗主“顾全”的这一脉,则是在老宗主病重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后,提出了要接受蜉蝣山的意思。 如今的南疆,正是斗争最激烈的时代,十几座宗门,势力层次不齐,但凡有能力分一杯羹的,都想要站到台面上……因为那位“甘露先生”,从北境斩龙而回,获得了天都的敕封,成为了南疆有史以来第一位站在光明之下的鬼修。 南疆无数大小宗门,前赴后继,想要贴到东境琉璃山,去为那位鬼修第一人效命,替琉璃山添砖加瓦,如今看来是一件大好事,东境的灾劫还未归位,麾下的力量仍需填充,想要离开南疆,那么投奔韩约,便是最好的办法。 这就是“顾全”的想法,留着蜉蝣山作为根基,分开势力,去与韩约先生完成谈判,试着找到一座最大的靠山,然后结束巨灵宗在南疆不高不低的尴尬地位。 苏长澈当然是坚决反对,当年韩约离开南疆的时候,含着满腹怨念,南疆诸多山头曾经给这位“甘露先生”不少的苦头,如今风风光光证道而回,背靠势大的二皇子,但怎可能不记旧账?韩约明面上说是“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但春风吹逝野火犹存,巨灵宗如果真的去了东境,那才是真的“有死无生”,这位甘露先生的手段看起来不像是鬼修中人,反而像是灵山的仁慈菩萨! 这怎能信? 这两脉,之所以能够“势均力敌”的争执,是因为巨灵宗宗主“顾侯”,留下的旨令。 老宗主修行出了差错,如今神魂紊乱,许久没有出关,在闭关之前,曾经留下过一道旨令,宗内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大长老打理。 在井月眼中看来,这一切的走向并不难预测。 如果“顾侯”一直这么睡着,那么整座宗门的权力,会倾向于顾全这一方……这位少宗主的为人足够狠辣,而苏长澈根本就不像是一位魔教中人,被顾侯托孤之后,反而畏手畏脚,怕背上盗宗的骂名。 南疆的鬼修,表面上把义气挂在嘴上,真的像苏长澈这样两肋插刀的,基本上找不到第二个了。 但……井月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赞扬的。 在心底他只觉得这厮蠢不可耐。 春光灿烂的,十八岁生辰的这一天。 药圃里没有像平时这么安静,今日不是进药的时日,所以井月简单打理了药田,站在春风之中,舒展了一个懒腰。 正当他准备打开门吹吹风的时候。 “吱呀”一声。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嫩到,能够捏出水的俏脸蛋儿。 井月怔住了。 他的面前,站着一位披着宽大黑袍的女子,女子背后背着一件巨大的“狭长之物”,黑布包裹,收拢之后像是一卷卷轴,烫着黑漆,她长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娃娃脸,脸颊两边还留着浅淡的婴儿肥,但故意板着脸,像是要威吓到开门的那人。 看到井月之后,女子也有些微怔,紧接着她就蹙起眉头。 “我是……” 自报家门。 在女子开口说完之前,井月就开口说了她未完成的话,“苏水镜,大长老苏长澈的女儿。” 苏水镜挑起凤眉,“你以前见过我?” 井月还没有从独处的状态之中回复过来,他看着女子好看的面容,如此近的距离,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声音,下意识笑道:“见过,在宗门大典上,当然……你没见过我。再说,就算没见过,也听过你的名字,看过你的画像,试问巨灵宗内,还有谁不认识水镜姑娘?” 说这些话的时候,井月的笑容越来越盛,心脏跳动声音越来越大。 但这绝不是“心动”的声音。 相反,随着思绪的清醒,井月的心底已经沉了下来。 自己所在的这片药圃,平时里来来往往,会串门的,就是一些奉剑童子,侍奉大人物药炉的药童,或者年轻的书童,最多就是宗门的外门子弟,混得差劲的,去不了药殿,只能来这等破烂药圃里兑换药材……从来没有内门弟子会来到这里,更不用说像苏水镜这样的天之娇女。 她来做什么? 宗门内留意到自己了……是因为自己神魂释放的时机不对么? 不,不可能,自己每一次释放神魂,都是极其短暂,一闪即逝,而且踩准了时机,如果被现了异常,自己早就暴露了。 井月的心思一念百转。 对面的女子幽幽开口,道:“井月,入宗七年,在‘白草圃’看守药材七年,今年生辰十八,看守药材四百一十二株。” 井月点了点头,道:“是。” 他低下头,连忙做出诚惶诚恐的神情,道:“您认得我?” “当然……” 对于这个问题,苏水镜根本就没有犹豫,她皱起眉头,干脆利落道。 “不认识。” 她怎么可能会认识这个药圃小厮? 而且长得还如此的……普通。 只不过第一眼的印象,却没有很差,这个少年与自己推开门看到的其他人并不一样,替巨灵宗看管药圃的,有着犯下重罪将功赎过的恶人,也有着年逾近百的老人,这些人的身上都沾染着腐朽的破败气味,这就是苏水镜为什么要板着脸的原因,她想要跟这些人划开界限……而眼前这个叫“井月”的少年不一样,他的五官虽然不好看,但身上却带着一股空灵的气质。 在南疆山门内,竟然会有这么“干净”的人。 一身洗得白的布衫,干净利落的打扮,给人的第一眼印象就是干净。 纯粹的干净。 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人,如果单独拎出来仔细的看,也会现不普通的地方。 苏水镜站在白草圃门前,皱着眉头审视着井月,少年低下头来,避免眼神的交接对撞,内心无数念头闪逝,耳旁响起了这位大长老独女不容抗拒的声音。 “抬头。” 井月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傻笑笑容。 “我在宗内名典之中看过你的名字,你不要误会,每座药圃的看守人,我都记下了……今日替父亲盘查药圃,每个人都要查,你也逃不过。”苏水镜淡淡道:“虽然你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但也不要心存侥幸。” “药圃有药材失窃了?” 井月下意识就开口问了一句。 苏水镜皱起眉头,冷哼一声,“不该问的不要问。” 井月连忙低头,侧身让开一条道路。 苏水镜进入白草圃,她看似无心的问 (本章未完,请翻页) 道:“寻道草在哪,养了多少株。” 井月迅道:“左侧十三排,养了十九株,前些日子给天水峰书童拿走了七株,如今还剩下十二株。” 苏水镜一路前行,背负双手,步伐缓慢。 她再问道:“合一草……” “右十七,四株,合一草无人问津,养了已有一年之久。” 女子眯起双眼,这片药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四百一十二株药草,多则近千株,少则三四株,南疆没什么好的,就是奇材异宝数之不清,巨灵宗内像这样的药圃,还有数十座,这还是最低阶的养药园,提供的都是低阶的药材,炼丹时候所需要的种类密密麻麻多达上百种,大小药殿还有十来座。 苏水镜在父亲的指导之下,从小对这些药材耳濡目染,烂熟于心,她一路在药园里行走,一路开口询问,语越来越快,问的东西也不再只是局限于药材的数量。 “噬毒草养了几年,到了哪个阶段,开了几片叶,有没有长出‘琉璃心’?” 而跟在苏水镜身后的井月,面对这些盘问,同样语极快的回答。 “六年,初成,十三片叶,至于‘琉璃心’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白草圃不可能养出这种品阶的噬毒草。” 井月一边回答,另外一边思绪早不在此。 大长老一脉的人来盘查药材。 自己刚刚的试探没有得到回应,但其实答案已经明显……想必是有药圃的药材失窃,引起了巨灵宗高层的注意,而能够得到大人物关注的,本质上已经与药圃无关。 而是与那位昏睡的宗主有关。 顾侯每日都会有人送药,而这位宗主什么时候醒来,直接影响到了派系之争。 短短的一小截路,井月的脑海里,已经脑补出了一出烂俗的权力戏码。 他轻轻叹了口气。 “你……” 苏水镜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子,思绪飘飞的井月,来不及止步,下意识撞到了对方的胸怀之中,身材矮小的某人,只顾低头走路,忽然觉察到一片绵密的温暖……当他意识到生了什么的时候,浑身炸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狂风席卷,百草折。 那道巨大的狭长之物,被苏水镜瞬间反手握拢,黑布炸开,将他击飞而出—— 毫无防备的井月,下意识就想动手反击,这股念头紧接着就被他死死扼住,同一时刻,他看清了那道漆黑物事……黑布抖散之后,露出了一柄巨大折扇,里面叠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然而面对一位看守药圃的下人,苏水镜根本就没有施展符箓。 “轰”的一声。 石灰簌簌。 身子骨羸弱的井月,后背重重撞在一面石壁之上,他揉着自己的胸膛,痛苦的咳出鲜血来。 收扇之后,苏水镜讶然的“啊”了一声,俏脸通红,她愤愤看着眼前被自己打飞的少年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刚的一番盘问。 她现眼前的少年,与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这七年来看守药圃,这个少年竟然能够清晰的记得每一株药材,甚至连一些进阶的秘闻,都有学习,这一点简直匪夷所思,前些药圃,看守的那些人,一个个浑浑噩噩,把这个事情当做消磨生命的无趣任务,一问三不知,连盘查清楚也很难做到。 这个少年不一样。 很不一样。 她刚刚想开口夸赞一下,紧接着就感受到了“异常”,作为巨灵宗的天之娇女,最柔软的地方遇到了“侵袭”,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摆出了防守反击的姿态。 然后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白草圃的不远处,那一面石壁,少年痛苦地靠在壁面,灰头垢面,烟尘从墙头落下,那件干净的衣衫也落满了灰尘。 井月咳嗽着,断断续续道:“水镜姑娘,在下若没有记错,三天前,‘秋荔圃’似乎有一些异样……若真的是药材有所丢失,你可以从那里下手。” 苏水镜的面颊有些烫。 烟尘摇曳之中,那个少年揉着胸膛坐了好久,似乎是在沉思什么:“三天前子时深夜,秋荔圃有夜客到访,在下睡得浅,那一日正好睡不着,提灯出来闲庭信步,恰巧听到了秋荔圃内的对话……大概是约了再过一周,还会见面,或许是在下多疑了,水镜姑娘若是有心,便可亲自去问,若是对方坦诚以待,那便无事,若是有所隐瞒,那么一切便清晰明了了。” 苏水镜皱起眉头。 她有些狐疑的看着井月。 井月缓缓扶起双膝,柔声道:“若是不信,屋内黄灯可作证,素来熬夜,阅卷看书。” 女子微微偏转头颅,望向井月所在的木屋方向,门户摇曳,里面摆放着一张残破的书桌,黄灯如豆,浓浓的油垢做不了假。 她轻轻呢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这个叫“井月”的少年,谈吐也好,学时也罢,比起药圃的其他人,要好上太多。 她点了点头,把自己脸上的歉意收敛。 父亲曾对自己说,在宗门内做人行事,无须太过和善,升米恩斗米仇,若是从来不给人好脸色看,偶尔施展好意,那人便会一直记着自己的好,若是一直待人好,一日若是不如往常,反而会被人念着“恶”,好人想成佛需要千难万难,坏人想成佛只需要放下屠刀。 这些大道理她还听不太懂,但板着脸走就没错了。 苏水镜故作淡漠道:“知道了。谢谢。” 井月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水镜瞪大双眼,凤眸含怒,嗔道:“你在笑我?” “没有没有。” 井月连忙摇头,咧嘴道:“我想起好笑的事。” “你分明在笑我,你都没有听过。” 井月索性不再掩盖,哈哈笑了起来。 苏水镜沉默站在烟尘之中,鼓起腮帮子,攥着巨大折扇的手指,骨节噼啪作响。 井月连忙收敛笑意。 苏水镜拽着折扇离地,黑布倏忽飞来,重新化为一片片符箓,将扇子包裹,背负在背后,一言不的离开。 离开院门的时候。 她的心微微悬了起来,拎起了莫名的期待。 而井月没有让她失望。 井月躬身一揖,认真建议道:“水镜姑娘其实可以多笑笑,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本章完) 第三十二章 井中月,镜中花(下) 是夜。 庭院寂静。 井月一个人坐在书桌前,黄豆灯火摇曳扑闪,他翻阅《大衍秘典》,头一次因为心境紊乱,觉得读不下去。 珑圣君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在大衍秘典之中,留下神魂修行的术法窍门,也在书页上刻录了一些零零散散的人生感悟,这些年来,井月修行着神海,也咀嚼着这部秘典里的琐碎信息……据他的猜测,珑圣君肯定是脱十境的人物,至于到底走到了哪一步,到底有没有跻身星君,还是走到了更高层次,就不得而知了。 井月知道,南疆里的那些大魔头,能够开山立宗的,都是脱十境的人物。 而如今风头最盛的那位“甘露先生”,则是打遍东境无敌手的魔君。 珑圣君,敢自称圣君……怎么也该有个星君修为吧? 毕竟也是经常在书页里探讨人生终极价值的存在,什么长生啊,轮回啊,听起来怪唬人的。 以往,井月还会顺着珑圣君留下的字句,思考一二。 神海向下蔓延。 今天他没心情。 苏水镜离开白草圃之后,井月其实很想知道,在她去往秋荔圃之后,生了什么……但井月向来是个无比谨慎的人,哪怕修行神海有成,也绝不会轻易释放神念,以免招来麻烦。 他对苏水镜说的话,全都属实。 只不过他可没有闲庭信步,而且窃 听的习惯。 他都是光明正大的放出神念去听。 秋荔圃内有异样……看守那片药园的,是一个名叫“古三”的中年男人,当初在宗门内犯了戒律,被贬至此地,那个男人曾经修行过鬼道术法,只可惜学艺不精,大约只有五境六境这个样子,而且在人前喜欢藏拙,宗门内大部分的修行者,都觉得这厮只有三境修为,就连“中境”的门槛也不曾踏破。 巨灵宗内的等级制度森严。 苏水镜是大长老的独女,身上肯定还带着诸多保命宝器,像那把折扇……今日白日里的见面,井月险些就出手反抗,若是出手了,那便露馅了,他一个看守药圃的小厮,从未修行过巨灵宗功法,断不可能拦得住苏水镜的招式。 那把折扇,看起来品秩不低,大长老留给自己女儿的宝贝,在十境之内恐怕是横扫无敌了。 那几位准圣子,应该都没这等待遇。 念及至此,井月不禁啧啧感叹,投胎还真的是一门学问,这要是落户在富贵人家,许多事情,无须奋斗,伸手便可轻易拈来……在巨灵宗待了七年,他慢慢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年幼时候,他曾天真以为,没有什么,是“努力”不可去跨越的。 现在他倒是看清楚了,哪怕有人把热血都抛出胸膛,洒满衣裳,也没有办法去逾越生下来就注定的那道沟壑。 …… …… 井月推开门户。 心烦意乱。 他脑海里有一张慌乱失措的面容挥之不去,那位高高在上的苏水镜大小姐,今日意外的来访,让他的心境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可不行啊……” 他打了一盆冷水,用力拿湿毛巾在自己的脸上擦拭着。 “大衍秘典还剩下最后一个境界,离开巨灵宗,恐怕就很难找到下一个如此安静的栖身之所。”井月看着水井里那张摇曳的面孔,井底的那个少年也凝视着自己,眉眼里满是淡漠和平静,心境随着水波荡漾的消散,一点一点恢复平静。 “但留在这里,还要多久才能破境?” 他的心底有些挣扎。 按照他的计划,以他药圃小厮的身份,离开巨灵宗,也不算难,总不会有大人物刻意来为难自己,只不过南疆十万里大山,长途跋涉,实在是前途未卜,他不清楚自己的修为,放在南疆到底算得上哪号货色……井月在做一件事前,总得做好应对最坏结果的打算。 如果能在巨灵宗,把大衍秘典修行到最高境界,那么便是最好的结局。 没有之一。 他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到的一切。 还有什么,比安安静静的苟在这破烂宗门里,更安全的事情? “井月啊井月,要冷静下来……” 他用力的拧了一把自己面颊,沉声对井底的少年开口嘱咐道:“大道修行,不可分心,儿女情长,终究只是浮云。” 沉默了片刻。 井月又自言自语的嘲讽笑道:“才见了一面而已,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 …… 一个人有心事,是睡不着的。 除非足够的累。 在井月的《大衍秘典》里,有一门神魂修行法,叫“渡苦海”,这门术法与南疆某个极其罕见的灵药撞了名字,是珑圣君独处的法门,事实上这的确是一门无比玄妙的修行法门。 封锁神海的所有入口,把所有的神念引到一起……由气态凝聚,压缩,修行者不断感受“神海”的存在,若是能够感到“水滴”的诞生,那么便算是成了。 这是一种极其艰苦的,修行神海的方法。 《大衍秘典》上明确说了,这是一种万分危险的,不建议单独尝试的修行法门。 井月第一次尝试修行“渡苦海”,是在一年之前,神海封闭之后,他艰难凝聚出了一滴水滴,整个过程的确难熬,神魂如同坠入万丈深渊。 此门术法,如渡苦海。 此后整整一年,他都没有继续尝试“渡苦海”。 今夜是他的第二次尝试。 凝聚出第二滴水滴,比之前要容易许多,但……仍然无比煎熬。 好在,井月本就不是为了修行的,做完这件事情之后,他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又是春光灿烂的,崭新的一天。 还有那个如沐春风的,熟悉的人。 井月有些错愕地看着推开白草圃,把这里当做自家家门的水镜姑娘,一大早他刚刚睡醒,打了清水洗脸,炖了花草粥,还没来得及吃,这位苏大小姐就“大驾光临”了。 还拎了两壶酒。 大大咧咧踹开井月白草圃的苏水镜,环顾一圈,找了张小破烂木桌,把两壶老酒往桌子上一坠,笑盈盈道:“特地来谢你的。” 井月神情无奈,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他来巨灵宗,就是为了低调修行的,这苏水镜大小姐自带光芒,往这一赶,大家都留意到了“白草圃”,这对自己而言,可不算是好事。 苏水镜正襟危坐,连忙解释道:“昨天去了‘秋荔圃’,大有收获。” 井月“嗯哼”了一声,问道:“古三全都招了?” “不不不……”苏水镜笑着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摇了摇,“相反,他一个字也没招。” 井月默默蹲下来,拿着自己的小瓷碗,盛了一碗粥,细嚼慢咽,平静看着这位大小姐。 “他说这一周都无人来‘秋荔圃’。”苏水镜笑意不减,“他对我说了谎,所以我咬定他了。现在就差证据,你昨天说的是……时隔一周,还是深夜子时?” 井月低垂眉眼,“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的。” 苏水镜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小木桌上的那两壶酒,“喏,我老爹最喜欢的‘竹节酒’,特地拎来送给你的,这酒可宝贵着呢。” 井月摇了摇头,道:“这么宝贵的东西,我不能收。更何况,我不喝酒。” 井月从不喝酒。 他绝不会做让自己“不清醒”的事情。 他不知道自己酒量多少,也不想去冒这个风险,如果在“微醺”的状态下,他露出了破绽,让人现了自己身上的秘密……那么等待自己的,就是死亡这一条道路。 “啧……”苏水镜眯起双眼,她试探性问道:“姓井的,你准备在白草圃待一辈子?” 井月心底一震。 他皱起眉头,缓缓思索起来。 少年拧眉苦思的面容,落在了苏水镜的眼里,这位大小姐很顺理应当的认为,这位打理药圃的少年,待在这里只不过是没得选。 于是她抛出了自己的橄榄枝。 “我可以让你正式成为巨灵宗的弟子。” 苏水镜认真道:“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你很聪明,天赋应该也不会太差,只要你愿意修行,很快就可以由外门踏入内门。” 她顿了顿,看着这间破旧的茅草屋,幽幽道:“到时候,你就可以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 井月抬起头来,他顺着苏水镜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石壁,这件草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破烂的古籍,一面有些生锈的铜镜,一张随时可能倾塌的木床,还有数量庞大的,整整齐齐堆放在地的书卷。 井月沉默片刻,生硬的回绝,“我觉得这里很不错……更何况,我只会打理药圃,而且我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 他根本就不想与这宗门内的人扯上联系。 外门弟子?内门弟子? 就算是把巨灵宗的圣子让给他……他也不感兴趣。 只不过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开口,如果眼前的苏水镜起疑了,那么原本很简单的事情,便会变得复杂起来,自己辛辛苦苦的蛰浅,就功亏一篑,离开巨灵宗的计划被迫要提前,而且恐怕会横生事端。 他只能拿这个理由去拒绝。 “拜托……这里是南疆啊。”苏水镜有些无语,她一手扶额,看着眼前缄默的白衣少年,没好气怒骂道:“你不会以为,看几本书,就能考个探花郎,然后被大隋的朝堂接走吧?” 井月默默不说话。 他还真的有这个念头……如果能去到中州的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 苏水镜对着井月说了好些时候,这位极尽宠溺于一身的大小姐,很少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上心,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想改变这位穷苦少年的人生。 井月的心底,其实感受到了一些温暖。 他看得出来,苏水镜是为了自己好。 最后事情的演变,不得不通向一个“摇摆”的结局。 “水镜姑娘……此事,容我再考虑一二。” 苏水镜咬了咬牙,看着这个榆木脑袋。 她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竟然会变得如此复杂,而且艰难……以她的身份,随便去到哪件药圃,找哪位童子,让其加入外门当弟子,谁不是感激流涕,谁不是跪下来哐哐磕头? 这天大的狗屎运,落在井月头上,这厮怎么就不知道珍惜? 巨灵宗的门规极其森严,她的父亲又是一个看重条条框框,诸多规矩的人。 苏水镜一只手放在衣襟内,取出了一本泛黄古籍,她沉沉道:“我知道你记性好,这本古籍,你拿去看了,记下来,不要对外宣扬。” 井月瞳孔微微收缩。 这本《聚灵术》,是巨灵宗内上乘的修行术法,原本苏水镜准备,今日清晨来叩门,说出此事,井月同意之后,就传授术法,算是领其上路,现在这榆木脑袋一拖延……不过也没什么,先教了,不告诉他人,难道这姓井的还真准备当一辈子药圃小厮? 井月的眼底有些动容。 南疆术法往外流传,是大罪,巨灵宗门规森严,偷偷传授术法给自己……这件事情若是被现了,恐怕在派系之争中,会连累苏水镜的父亲。 他沉吟一二,准备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样不妥……要不。” “要不什么要不?”苏水镜瞪眼,一拍桌子,“给老娘学!” 井月脸皮哆嗦了一下。 他其实早就以神魂之术,窃学了星辉术法,只不过苏水镜给的这门《聚灵术》,的确比自己窃学来的要强太多。 默默念了一遍,井月现自己的星辉境界,还可以更加扎实一些,稳扎稳打,替换法门之后,拔高一个小层次,不成问题。 “看完了?记住不要外传。”苏水镜阴沉着脸,起身准备走,想了想还是叮嘱道:“以你的资质,初境应该不成问题,好歹有些自保能力,在巨灵宗谁敢欺负你,就报我苏水镜的名字。” 井月苦笑着点头,提醒道:“酒。” 苏水镜摆了摆手,道:“留在你这,这几日我跟山头那边的人起了些矛盾,到时候想喝酒就找你。” 井月挠了挠头。 他目送这位水镜姑娘离开,还有木桌上的两壶酒。 井月觉得心神不宁。 …… …… 接下来的一周,几乎每天苏水镜都会来找自己。 只不过让井月还算放心的是,这位大长老的独苗,还算聪明,每次来的时候都悄无声息。 苏水镜在“监察”秋荔圃。 她每日偷偷下山,在井月的“白草圃”待上一会,教导这位药圃小厮的修行,顺便去秋荔圃布置阵法,她的符箓之道,修行的相当不错,每日偷偷去转悠一圈,把各种各样的监察符箓都贴靠在古三的那座庭院内。 另外……苏水镜还是一个小酒鬼。 井月没见过女子喝酒的。 苏水镜说他见识短浅。 井月没反驳……因为他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样。 别说女子喝酒,就是这世上的女子,他也没见过几位。 这样的日子,一开始有些担心 ,井月时刻提防着这位大长老独女,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担心着自己白草圃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但这一切都没有生……苏水镜待的时间并不长,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刚刚踏上修行路的小白。 而井月也顺延着她的想法,找到了“拜入巨灵宗”的解决途径。 只要你足够的废物。 那么就没有宗门会愿意收你。 苏水镜给自己《聚灵术》。 好。 我学。 苏水镜给自己“启境丹”。 好。 我吃。 这位大长老的女儿,家底丰厚,资源优渥,她用尽自己一切力量,去帮助井月修行,但井月的表现……就像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再珍贵的丹药,吃下去也没有反应,再强大的功法,也不能生出感应,这世上的修行法,像是对这个少年关上了大门,连一丝希望都看不到。 苏水镜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井月的表现十分平静,他适度的表露出了自己的失望,还有贴心的劝慰。 “要不……就算了吧?” 苏水镜忽然觉得很恍惚,她看着自己面前那个神情温和语调轻柔的少年,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上天抛弃的修行弃婴。 井月在安慰自己??? “井月……你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比脱十境的大修行者还少吗?” 太离谱了。 这么多的资源,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上天关上了井月所有的门,然后把窗也锁死了。 井月露出了深藏功与名的苦笑。 他的境界高出苏水镜一大截,刻意隐藏修为……这些丹药,术法,自然不会展露出所谓的效果。 他要做的,就是让苏水镜看清楚。 他井月是一个不能点燃星火的废人。 这样,巨灵宗就不会再收留他。 他觉得苏水镜会死心。 “等这件事情结束……我就去问问我爹。” 黑衣姑娘痛苦的揉了揉自己的脸,“像你这样的人,比命星还稀少……但很不巧,我爹就是一位命星,你的‘病症’,他应该有办法治。” 井月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苏长澈是命星。 在大修行者的面前……自己伪装不了。 “顾侯宗主,每日会有专人喂服药物,此事由顾全负责……我其实觉得,宗主的昏睡不醒,与少宗主有关。”苏水镜眯起凤眸,寒声道:“只不过我爹是个老顽固,他不准我说这种话,煽风点火,影响宗内的情谊。” 井月在心底止不住的冷笑。 这大长老,何止是义薄云天,简直是腐朽愚善……自己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世上没什么情谊是利益不能取代的,哪怕是父子之情,也要看天平那一端的筹码是多少。 他没见过顾全。 但若是能做出荼毒生父这种事情,这位少宗主,面对自己的敌人,定然是更加残暴。 苏长澈若是失败了,连同这一派系,全都没有好下场。 就算井月要在巨灵宗扎根……也会考虑清楚,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似乎跟顾全这种站在一边,才是明智之举。 回转念头过来。 他看着苏水镜,试探性道:“你要找出证据?” “秋荔圃是一个线索,背后一定会牵扯出一条巨大的脉络。”苏水镜平静道:“药殿里炼药的药师,还有这一连串意志的传递……我拿到这些证据之后,我爹应该就会相信我了。” 幼稚。 太幼稚。 井月在心底想,这小姑娘跟她爹实在有些像,出身魔宗,身上却还带着春花一样的灿漫。 这实在是一种悲哀。 找到证据又怎么样,人家已经开始下手了……还怕暴露吗?揭开证据的那一刻,应该就是彻底“开战”的时刻—— 由此看来。 自己能够待在巨灵宗的时间,的确不长了。 派系之争,毫无疑问会涉及到利益的重新划分,自己所在的药圃再小,也是一块肉,到时候全部资源的重新洗牌,也会牵扯到自己,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目光。 井月用小拇指去想,也能猜到最后的得胜者,必定是心狠手辣的那一方。 这位纯良可爱的苏水镜姑娘,还有其愚善的父亲,一定会被顾全狠狠击倒。 他觉得有些惋惜,因为要收拾行李准备走人了。 大衍秘典的最后一层,还差一个小小的隔阂。 最后一道门槛,看来是无缘在巨灵宗踏破了。 井月恍惚之间,听到了少女的声音。 “喂……” 他回过神。 苏水镜叩着桌面,“凶神恶煞”,恶狠狠道:“你说的啊,今夜子时,那人还会再来的,对吧?” 他下意识点头。 “要是没来,我这一周的布置白费了,到时候要找你算账的。”苏水镜有些紧张,她一只手按在巨大黑布包裹的折扇一端,吸气吐气,“要是来了,算你立了大功一件,我一定会带你进内门,就算没法修行,跟我爹说清楚,也可以破例的。” 井月苦笑道:“已经浪费了这么多资源……” “不是这样的。” 他忽然怔住。 一只手按在折扇上的少女,缓缓起身,她认真望着井月,“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不要看低自己,也不要放弃自己。” 井月低垂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纠结了很久,叹气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苏水镜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离开庭院。 白草圃有风刮过。 井月孤零零站在院内,他披着单薄衣衫,回头看了看。 其实也没什么行李可收拾的。 这些古卷,早已经背完了。 一面铜镜。 一盏枯灯。 几件旧衫。 如果要走,那么就一个人走好了。 井月默默地想,或许……还可以再加上一个人。 屋阁内的铜镜,波澜不惊,倒映出满世界的光线曲折。 十二个时辰,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井月在这里待了七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孤独。 白草圃内,草屑纷飞。 古井里的月光聚了又散,铜镜里的春花开了又枯。 如果你不伸手,去握住井底的月光,去攥拢镜里的花瓣。 那么一切都是虚妄。 第三十四章 大婚 旷野荒草飞扬。 三把枯刀,插在地上,随风摇曳,生锈的刀身倒映出斑驳的月光。 井月站在旷野之上,黑衣猎猎作响。 他看着陈龙泉跪倒在地,缓缓匍匐,额头磕在地上,最终没了气息。 井月缓缓回头,看着被自己束缚住的“苏水镜”,叹了口气,他已经用神念改变了自己的气息……想来苏水镜是认不出自己的。 事实上,他现在就想离开巨灵宗。 但是,就这么带着苏水镜走的话。 井月很清楚,这是一个下下之策。 自己隐瞒身份的行为一旦被现,惹祸上身且不说……恐怕没有人能够接受这种欺骗,到时候,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苏水镜解释。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那么……苏水镜一定会很厌恶自己吧? 自己和苏水镜的相识,说白了,还不到十天而已。 井月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他让自己的大脑不再烫,恢复到了绝对冷静的境地……自己竟然在巨灵宗内出了手,杀了人,而且所杀的那个人,还是罗浮殿的殿主,宗门内屈一指的天才,未来的圣子。 井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早在十八座药圃布置好了阵法,今夜的出手天衣无缝。 得益于陈龙泉的“自以为是”,他离开罗浮殿到秋荔圃,没有通知任何人,取药的事情也做得滴水不漏,以至于如今被人杀了……都无人知晓。 井月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在苦恼烦闷之时就会有这个动作,然后低头望向苏水镜,黑衫女子的衣袍有些破烂,露出白皙的肌肤,春光乍现,让人心神有些摇曳。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刹。 苏水镜的脑海还是一片空白,她看着眼前身份不明的“黑衣少年”,对方说的话,以及陈龙泉的反应……她都看在眼里,整个巨灵宗背后的风云,谋划,似乎都揭开了,至少这条主要的脉络被那位少年掀了起来。 零零碎碎的细节,在她脑海里拼凑,那些平日里觉得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的“点”,现在也能够说通了。 顾全端的是一位大孝子,但实际上“喂服”毒药给自己的父亲去吃,自己的思路被引到了这里……若他真的想要弑父,还有更加直接残酷的办法。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父亲上钩。 宗内斗争,是为了巨灵宗更好的投入东境韩约的怀抱。 思绪百转之后,她抬起头来,望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黑衣少年,对方身上的气息完全没有记忆,但是举手投足的一些动作,习惯,似乎曾经见过。 “喂……” 井月抬起一只手来,将袖袍内的符箓掷出,一圈一圈银光飞掠至女子额前,化为绳索,将其束住。 “束缚你的符箓,半个时辰之后自会解开。” 井月声音低沉,极其沙哑,“你我萍水相逢,今日一别……” “井月!” 女子嘶哑的声音,从胸膛里迸出来,她恶狠狠道,“把符箓解开!” 黑衣少年的声音微微一滞。 井月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他只是平静看着苏水镜,再也不说第二个字。 片刻之后,苏水镜的神情有些落寞。 井月只是摇了摇头,直接向着南方掠去。 踏江而去。 这里是巨灵宗的最南之处,离开这条大江,就等同于离开了巨灵宗。 阴云散尽,风声呜咽。 半个时辰之后,苏水镜身上的符箓化为破碎的银光,她咬牙站了起来,揉捏着自己酸涩的双手手腕,一瘸一拐,向着外宗的药圃方向走去,身上的星辉缓缓燃烧,与陈龙泉的“厮杀”,她倒没有受什么伤,只不过被这银光符箓捆缚的有些久了,身躯都觉得陌生了。 苏水镜神情阴沉,脚步逐渐恢复正常,当星辉能够在经脉之中正常流通,她的度便越来越快,直至化为一团黑影,踩在树头不断飞掠,最终停住身子,站在一株三四丈高的大树树梢,向下俯瞰。 层层云影,落在十八座药圃的上方。 秋荔圃内的血腥气息,已经被掩埋的干净……可能是符箓的原因,登高望远,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苏水镜的目光望向“白草圃”。 …… …… “吱呀——”一声。 破旧的木门,被人猛地推开。 苏水镜用力很大,她气势汹汹推开院门,两旁木门出了“砰”的声响,险些就被推碎,而迈入院门之后,苏水镜的脚步忽然怔住。 她神情古怪,看着破旧茅草屋内亮着的窗口。 灯火摇曳。 那里探出一枚头颅,同样面色古怪的望着苏水镜。 三更半夜。 有风吹过。 一男一女,在白草圃的万千草屑飞掠之中对视。 一切尽在不言中。 “找你……来喝酒。” 苏水镜的声音有些磕磕巴巴,她挠了挠自己的头,实在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到白草圃,其实她的心底……就是想印证什么。 井月平静看着苏水镜。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少年的身上很及时的换回了那件白衣,离开大江南去之后,他施展了自己全部的身法,绕了一大圈,重新回到药圃,那件夜行黑衣已经被自己丢在了荒野之中,燃成了灰烬。 他思忖半天,道:“正事办完了?” 他在努力扮演一个合适的角色……在苏水镜眼中的“井月”,只是一个药圃小厮,遇事不惊,知晓一些宗内的秘闻,记性很好。 所以他绝不会忘记,今夜苏水镜是要去秋荔圃的。 女子怔了怔,才慌乱道:“嗯……办完了。” 井月捧着古卷,他默默将书卷放下,然后取出了苏水镜寄存在自己这里的酒。 “进来说吧……免得别人看见生疑。” 苏水镜踏进白草圃,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她的目光始终落在井月的身上。 井月知道她在想什么。 每走一步,她都在把自己与旷野杀人的那道身影进行比对。 “我没有听到秋荔圃有杂音……你动手了没,古三就直接乖乖交待了?”他下意识揉了揉眉心,好奇问道:“算了……宗内斗争的事情,还是不要告 诉我了,我实在怕死。” 苏水镜坐在井月面前,她幽幽道:“你一个药圃小厮,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井月哑口无言,笑道:“是啊……说的也对。” 他拎起酒壶,取出两个瓷盏,给苏水镜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两个瓷盏可是珍贵物事,他药圃小厮的身份自然买不起,前段时间苏水镜拎酒来的时候,来顺便带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茅草屋的角落。 瓷盏就是其中的一件。 “你不是不喝酒么?”苏水镜再一次开口。 井月无奈道:“庆祝你立功咯,我以前尝过酒的味道……只不过那是劣酒,肯定没法跟你带来的比。” 他继续絮絮叨叨,“我没喝过酒的,所以待会你体谅我一下,我也尝不出好和坏,捏着鼻子就当是陪你消遣了。” 井月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但事实上,他只是习惯沉默。 并不是喜欢沉默。 苏水镜来的日子,他现自己原来也很喜欢说话,原来絮絮叨叨说一些话,也很开心。 不怕孤单,只怕无趣。 井月真的捏着鼻子,喝了一口酒,他的面容有些微红。 井月的酒量的确不行,他在苏水镜的面前,是一个活的很真实的人,他很久没有在别人面前卸下过伪装,说一些自己不该说的话……但是在她的面前,他可以。 什么话都可以说。 什么事情都可以分享。 唯独……不能暴露自己的修为。 以及有关《大衍秘典》的秘辛。 这是他无论多么迷恋当前的现状,都不会去触碰的底线。 苏水镜凝视着自己手中的瓷盏,她按住瓷盏缓缓向前推进,推到了井月的面前。 井月怔怔看着女子。 苏水镜伸出另外一只手,拎起那壶酒坛,咕隆咕隆一饮而尽,酒液顺延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在月光之下连绵生辉,像是羊脂白玉,香气四溢。 井月的大脑一片空白。 有些微醺。 时间好像就凝固在了这一刻,月光之下,白草圃中,一张简陋的木桌,两个对视的人,少年的脑海里生出一种原生的冲动,他想伸出一只手,去触碰苏水镜那张酡红面颊。 然后一道带着酒气的,细腻柔软的声音,在自己耳旁响起。 “井月……你有没有想过,离开巨灵宗?” 这道声音,如一道雷霆。 将井月瞬间拉扯回现实之中。 他是一个活得太小心翼翼的人,任何一句敏感的话,都会让他生出警惕。 井月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他看着苏水镜,声音涩,“什么意思?” 苏水镜的眼神有些迷离,她轻笑着摇了摇头,烦闷道:“没什么意思……就是问一问。” 她顿了顿,立即道:“我想离开这里。” “有时候,觉得我的父亲,是一个太过死板的人,他其实什么都看得见,但他不愿意做出改变……我曾经试过去改变他,但最后都失败了,受伤的只有我自己。” 苏水镜喝了酒,声音变得沙哑,她痛苦地伸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 井月一下子酒醒了。 他看着这个坐在自己面前,揪着自己丝的女孩,忽然现,这天下间的所有少年少女,都只不过是没有长大的花朵,在魔宗之中修行的人,也会受到七情六欲的苦恼……井月不知道苏水镜经历了什么。 但是他可以想象到。 像苏长澈这样的父亲,宽以待人,必定严以待己。 越是亲近的人,反而会受到最多的伤害……在魔宗之中,几乎找不到像苏水镜这样心思澄澈的人,井月虽然没有去过中州,但他觉得,恐怕把这位苏大小姐扔到书院,也没什么太大的阻碍。 有时候看苏水镜,哪像是魔宗女子? 简直一位小活菩萨。 她爹是一位大活菩萨,小恩小惠记得明白,大是大非却拎不清。 “他很好,但也很不好……我其实劝过他的,离开巨灵宗。” 苏水镜的胸膛一阵起伏,道:“离开——南疆。” 然后是长久的无力。 她抬起头来,仰靠在木椅上,望着穹顶的孤月,缓缓道:“我娘死的很早,这么多年,都是父女相依为命,他的境界那么高,天下哪里去不得……因为巨灵宗主当年的恩惠,他执意要留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南疆啊,虎狼环伺,他哪里能改变整个宗门?” 井月心底一恸。 苏长澈执掌巨灵宗之后,要守住蜉蝣山,然后彻清门脉……其实他也想带着宗门离开南疆,只不过与顾全看到的远方不一样。 想离开南疆,绝不是投奔东境的韩约。 而是把自身“魔宗”的标签洗去,不再让中州的权贵者,生出厌恶的心态。 顾侯“昏睡”之后,苏长澈开始下令,不许滥杀无辜,不许私杀耕牛,要护住宗门内的附属小山头,还有一些南疆的山野荒民,这一条条律令颁布之后,引起了宗门内的巨大波荡,南疆的修行者,大多都是饮人血,吃人肉,现在居然连牛也杀不得了? 甚至有人在嘲讽苏长澈,说他是济世的大圣人,想在南疆开第五座书院。 井月一开始也觉得好笑。 但是从苏水镜的口中说出来,他便不觉得好笑了……因为她的父亲,真的是这么想的。 仔细代入进去。 能够带着巨灵宗,离开南疆,离开这片荒芜之地……这才是唯一的,正确的办法。 获得南疆三司的认可。 脱离本身冥顽不化的标签。 然后走向一个和平的,不需要饮血吃人的地界,接受大隋皇族的认可,春风秋雨的洗礼……这就是苏长澈带领巨灵宗要做的事情。 也是井月自己默默在做的事情。 井月忽然觉得,苏水镜的父亲其实很聪明。 这件事情,是唯一的正确的道路。 想要“脱胎换骨”,那么必然要经历痛苦,想要从野兽变成人,那么就要把自己的獠牙利爪都剔除干净……这些嘲讽着苏长澈的人,一边不愿意改变,一边又做着踏入天都,光明正大成为第二个“甘露先生”的白日梦。 井月幽幽道:“我也想离开这里,在这里,我活的不开心。” “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说的是南疆外面。”苏水镜笑着抬起头来,她伸出一只手,捏了捏井月的脸,“像你这厮,要是到了外面,一定会大放光彩,虽然脸蛋不够好看,但是才华实在横溢……” 井月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他以前从来不觉得,长得不好看,是一件坏事。 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些自卑。 他很想修行一部能改变外貌的秘典……至少让自己的长相,能够配得上苏水镜。 “本大小姐要是哪天逃离巨灵宗,一定带上你。” 女子一拍酒桌,大大咧咧道:“记住这句话啊,酒后吐真言。” 井月怔怔看着苏水镜,他一本正经伸出小拇指,“拉钩上吊。” 苏水镜哈哈大笑,没理井月的那根手指,而是双手按住小木桌,缓缓站起身子,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井月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瞳孔对焦的厉害,那张白皙红,像是水蜜桃的面颊,离自己不过是毫厘了。 那双迷离的,醉醺的,双眸。 倒映在井月的瞳孔深处。 她轻声吐气,柔柔道:“该说的,都说了。我没什么秘密了……现在轮到你了。” 苏水镜缓缓侧过面颊,两人的唇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那个人,是不是你?” 她悬停着一丝的距离。 井月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僵硬住了。 他的大脑停止了思考。 无数个念头,如刀一般,穿插在脑海里,痛苦的搅拌。 把这个秘密说出去。 然后……隐藏。 那张唇就在面前。 一个毫无保留的苏水镜,也在自己面前。 井月觉得这个选择很痛苦,自己坚守了很多年的“秘密”,一个坚持了七年即将抵达尽头的计划……还有一个改变的,可能是救赎的机会。 最终。 所有的思绪,所有的热血,所有的感性,都被血液深处,骨子深处的冷静所击败。 他故作惘然的开口道:“谁?” 苏水镜的眼神变得很失望,她双手按住井月的肩头,缓缓向后跌坐而去,酒也醒了三分,摇头苦笑道:“没什么……我喝多了。你不要当真。” 井月如坐针毡。 他轻轻的嗯了一声。 苏水镜失魂落魄的起身,摆了摆手,“走了啊。” 井月继续坐在那里,大脑空白,血液沸腾缓慢降温。 他再一次嗯了一声。 目送着女子离开白草圃。 向来万年如冰山般冷静的井月,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整座木桌按得倾塌,他另外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掌心,气劲翻飞,掌心生出猩红的血痕。 庭院内空空如也。 他拎起那壶残留的烈酒,一饮而尽。 …… …… 睡醒,是第三天的事情。 井月睡了整整一天,十多个时辰。 这是他人生头一次喝醉。 井月没有动用修为去解酒,他在喝完烈酒之后,浑浑噩噩的催动“渡苦海”秘术,去炼化自己的神海,疯了一般的凝练神魂,直至所有的魂念耗尽。 纠结,后悔,苦恼。 所有的情绪,都被抛在了修行之后。 井月疯狂冲击着《大衍秘典》的第十层境界,然而越是心急,越是无法突破,明明就只差最后一个瓶颈。 明明就只差最后那么一丝…… 他醒来之后,心境恢复了太平,然而内心底空空荡荡的,像是少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宿醉之后,他的身躯有些软绵绵的,提不起劲,脚步都有些虚浮……可能也跟自己昏睡前,动用修为斩杀陈龙泉有关。 井月的第一次杀人,第一次喝醉,赶在了一起。 杀死“陈龙泉”,看起来毫不费力,事实上……也的确毫不费力。 只不过井月用上了自己的全力。 哪怕陈龙泉真的是一只兔子,井月真的是一只狮子,他也不会留一丝一毫的机会给对方。 竭尽全力的催动《大衍秘典》。 井月推开纸窗,他披上单薄的白衣,一夜之间,忽然天就冷了。 要加衣了。 他沉默地翻了翻茅草屋,找出了一件破旧的厚重布衣,只不过实在有些破旧了,穿上也太难看……井月其实不是一个追求好看的人,只不过现在他似乎有些变了。 毕竟苏水镜会来这里。 他从苏水镜留的那堆物事里,翻出了一个小木盒子,里面有一些碎银,这是一开始就留给自己的……井月吐出一口气来,捏着碎银,巨灵宗内,有着易物的交易处,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装,便离开了白草圃,向着外宗出。 十八座药圃,真的很偏僻,一路上都没什么人,直至到了外宗,百宝阁所在之处,人才多了起来,巨灵宗在南疆不算是最顶级的宗门,但因为有命星坐镇,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内泱泱数万弟子,戒律森严,所以蜉蝣山内,明面上几乎没有打杀抢掠的事情生。 井月捏着这些碎银……这些银两虽细碎,但数目其实不少。 井月很少来这种人流攒动的地方,众所周知……有人的地方就有麻烦。 他很怕麻烦。 来百宝阁门前,他忽然蹙起眉头,主动往着一个人多的地方挤了过去。 这些人,聚在百宝阁的通告栏前,惊叹声中不断响起“阔主啊”,“郎才女貌”,“真是般配”的声音……巨灵宗内的弟子,戾气不浅,很少会有让他们主动心服口服生出赞叹的人物。 而井月挤到人群的最前方,看到了那张通告之后,神情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顾侯宗主,旧病痊愈。” “林意击败罗浮殿殿主陈龙泉,登顶戒律山,成为巨灵宗执掌戒律的圣子。” “大长老苏长澈,将自己的爱女苏水镜,许配给新一任圣子林意。” “三日之后,便是大婚之日。宗内大庆,诸峰共喜,百宝阁内宝器,符箓,一律半价,仅限今日。” 井月面如枯槁,盯着那张大字报, 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句话。 三日之后,便是大婚之日。 苏水镜……和林意的大婚。 第三十五章 你看那漫山鲜花(上) 三日之后……大婚之日。 苏水镜和林意的大婚。 站在百宝阁前的井月,看着这张大字报,久久长立。 修行《大衍秘典》,养气功夫深厚的少年,胸口如同被一柄重锤砸中,面色苍白,直到人群的推搡让他有些站立不稳,他踉跄着几乎摔倒,然后转身逆着人潮艰难离开,有人拿着古怪的眼光看着这位布衣少年,像是看着一条狗。 井月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白草圃。 他就是一个下人。 巨灵宗内最下层的仆人,即便是看守药殿的童子,也能够随意的对他呼来喝去……这样的一个下人,自然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没有人知道他离开过药圃。 也没有人在乎,他要做什么,去哪里。 然而,在井月离开白草圃,来到外宗的时候,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山林树荫,走道黑影,一位披着黑袍的瘦削影子,处处贴着黑暗行走,直到井月站在了百宝阁前,他才微微止住脚步,所有人望向井月的目光都是一闪而逝,而他则是死死盯住这个“极尽卑微”的药圃小厮,直到井月离开。 神魂再强大的人,也有恍惚的时候。 比如现在的井月。 少年失魂落魄,行尸走肉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他撬开了自己茅草屋内的小地窖,铜箱里空空如也,要离开巨灵宗时候的黑衣,三把古刀,都已经用了。 但是现在要离开,似乎也不需要什么了。 院门空旷,野风吹拂。 一片寂静。 “吱呀”一声。 白草圃的门开了。 井月浑身汗毛乍起,有人来了! 他竟然连对方的行踪都没有察觉到。 站起身子的那一刻,一只手已经按在了他的额,身后那道极瘦极瘦的影子转身走了出来,白草圃门开的那一刻……他已经掠入了这座极狭窄的小屋。 这简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被一只手按在头顶,井月身躯僵硬,他还在思索着接下来的对策,耳旁便响起了一道枯败沙哑略带杀意的声音。 “你叫……井月?” …… …… 大婚之礼,在蜉蝣山巨灵台举行。 宗主顾侯出关。 林意当位圣子。 苏水镜出嫁。 三喜临门。 如今宗内最是意气风的,正是这位戒律山圣子林意,披着一身白袍,翩翩不染尘埃的年轻男子,负手站在峰顶,俯瞰蜉蝣山景,雾气层层叠叠,遮不住他的目光,南疆的山河尽收眼底。 林意站在山顶,轻声感叹。 “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的身旁,同样立着一个男子,容貌看起来并不苍老,但鬓角却是两缕灰,整个人气质阴沉,与林意的意气风形成鲜明对比。 少宗主顾全。 顾全阴沉沉道:“陈龙泉死了,但你真觉得苏水镜有本事杀他?” 林意微笑道:“宗主本意是让我和陈龙泉光明正大厮杀,无论谁死了,都能掌控戒律山,指向大权独揽的局面,现在无须出手,陈龙泉死了,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谁杀的他,那么重要么?” 顾全面无表情。 苏水镜回到蜉蝣山后,便被大长老责令不准出门,交待了在秋荔圃生的一切……陈龙泉的尸体在南宗旷野上被现,死得极其干净利索。 按照苏水镜的说法,她与陈龙泉厮杀至南宗旷野,然后决出生死。 事实上那具尸体的死法相当干脆,陈龙泉身上的确有着诸多伤痕,只不过都是细微小伤,最致命的是三道前后叠加的刀痕,旷野草丛之中找不到任何一把刀质宝器……而苏水镜从来不修刀道,那把折扇在旷野上被打碎,找到了残缺部位。 这就是顾全一直无法理解的部分。 因为井月杀“陈龙泉”用的那三把刀,根本就不是宝器,没有经过任何符箓和秘术的加持,砍完就碎,旷野大风随便吹上半个时辰,这些刀器碎片便散落到天涯海角,修行者的捕捉术法,也根本捕捉不到这种凡品武器。 就算是在旷野上找到了零零碎碎的刀器碎片……也不可能有人相信,有人能拿普通的刀,直接杀死“陈龙泉”。 在南疆年轻一辈之中,陈龙泉都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巨灵宗本就不是小宗,放眼南疆,陈龙泉这样的年轻天才,若是执掌戒律山后,得到修行资源,再进一步,甚至可以跻身南疆前十。 成为圣子,得到戒律山的“蛮血”灌溉,虽不能直接拔高境界,但这是罕见的“提高资质”的造化。 蛮血入体,洗髓伐骨。 妖族讲究血统,其实人类也一样,只不过大隋皇族的血脉太过强大,而且正统,以至于许多人忽略了其他的“血脉”,在大隋境内,血脉事实上可以拿另外一个词来概括…… 传承。 一个大宗门,想要长久,就必须要有稳定的传承。 这是道统,每一位走上宗门高位的修行者,都能够获得稳定变强的资源。 这样宗门才能长长久久的展下去。 戒律山的蛮血,每十年,就只能有一个人灌溉,这是整座蜉蝣山最珍稀的资源了。 林意和陈龙泉打生打死,当然不止是为了一个“虚名”。 “我已是圣子了,何时能入戒律山,受蛮血洗礼?” 林意转过身子,望向顾全。 “我说林意啊……你可真是一个木头。”少宗主笑了笑,“苏水镜那张俏脸,我见犹怜,三日之后就是大婚,‘蛮血’的事情可以推一推……你就这么着急?” 林意面无表情道:“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我入苏长澈一脉,替他做事,鞍前马后,但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与苏水镜说过几句话。” “哦……你的身份暴露了?” 林意皱眉:“不……” 他缓缓道:“从来就没有暴露……苏长澈似乎一直都知道,我来他身边的目的。” 顾全淡淡道:“那老头的确聪明,只不过他仍然想把巨灵宗往火坑里推……父亲诈死的时候,他推行的法令,已经让南疆诸多同行嘲讽我宗,禁杀耕牛,这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么?” 林意没有说话。 在入宗之前,他就已经与少宗主顾全见过了面,他本是南疆山野里的一介散修,得到了这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入巨灵宗,拜入大长老门下,以他的资质,自然会得到重用,在宗内两位大人物遮风避雨,行事一路通畅。 少宗主为的是大局。 无论陈龙泉和林意谁赢,戒律山仍在顾姓手中。 而林意跟在苏长澈身后修行……他看大长老一言一行,看似朽木,明明是南疆中人,身上却带着极多的中州习性,极少杀人,极少见血。 这哪里是魔头,用温润君子来形容也不为过。 林意本是一个嗜血之人,但跟在苏长澈身后修行数年,自身的戾气也淡了许多。 他总觉得,这位大长老看透了一切。 少宗主口中的“往火坑里推”,其实才是巨灵宗离开南疆的唯一办法。 想要获得大隋的认同,想要光明正大站到浩日之下……正确的办法,绝不是掩盖自身的肮脏。 只有彻底的改变自身,把嗜血和野蛮蜕去,才能与光明并肩。 苏长澈真的是这么想的。 但林意不这么想。 他觉得这样太蠢。 这里是南疆,这世上总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在大泽里想改变蛆虫的人,不是疯子,就是白痴。 绝不是圣人。 “这场大婚,是顾侯的意思,他要卸苏长澈的权,这件事情便是试探……大长老没有反对,便算是同意了。”顾全言语之间尽是惋惜,他望向林意,幽幽道:“既然你对女人不感兴趣,这苏水镜大婚之后,不如送到我这。” 林意缓慢挪移目光,望向顾全,他嗯了一声,没有表示反对。 在大泽里的蛆虫……可不会想改变。 林意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我等不及了,今日便开戒律山,受‘蛮血’洗礼吧,今日两日,再出来,也差不多是大婚之礼,到时候……走一个过场便是。” …… …… “我宁死,亦不嫁林意。” 石壁枯关,犹如牢狱。 一位面色憔悴的少女,盘坐在牢狱之中,她的身旁摆着一套叠放整齐的嫁衣,这件牢狱之外,有数人看守。 就在顾侯宗主出关的那一夜。 巨灵宗内的派系之争,彻底失去了悬念……以大长老为的一派修行者,被卸下了所有的实权,而这一切推行的极其顺利,因为苏长澈根本就没有下令抵抗。 这间牢狱,本来是用来扣押战俘,以及巨灵宗内的叛徒,如今坐了好些位宗内的实权重人,被囚压在这的人,哪怕被通知了,无须担心生命安危,时隔几天便会被释放,但此刻仍然神情枯槁,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萧瑟。 苏水镜回到蜉蝣山后,被她的父亲亲自送到了这里。 苏长澈把这套嫁衣放在了她的面前,离开“牢狱”。 然后是与顾侯的一番谈话,再之后,便是这三则喜讯,传遍巨灵宗内上下,以及南疆的一些交好宗门。 巨灵宗圣子即位,再加上大婚之喜,自然会宴请各路“神仙”。 三日虽有些仓促,但实际上也是刻意而为……在南疆这片地域,人心险恶,若是给了充足的准备时间,这些魔头真来赴宴,不知道会闹出哪些幺蛾子。 苏水镜坐在“牢狱”之中。 杀陈龙泉的那一夜,那个黑衣少年所说的,竟然一点也不错。 所有的线索,只都指向自己的父亲……这场宗内权斗,在陈龙泉身死道消之后,仍然可以动,只要那位宗主大人醒来。 陈龙泉死了。 于是这一切便显得有些生硬,图穷匕见,这场夺权之策实在有些难看,顾侯算准了自己父亲的秉性,一位堂堂正正的君子生在南疆宗门,若是做出了违背本心的举措,那么无须动手也无须见血,自会把权力交出来。 但事实上,这位巨灵宗宗主,把一切想得太复杂了。 他想要什么,只需要对苏长澈说,便可以了。 顾侯对苏长澈说,他想要巨灵宗离开南疆,想要苏长澈帮他……只可惜,他与苏长澈想的不一样。 他要的是舒舒服服的改变,顺应大势的享受。 还有炽热的当下。 他不要痛苦的“涅槃”。 那场谈话的内容,其实也很简单。 两个人对于自己的理念,想法,进行了交换。 然后苏长澈选择了放手……顾侯是一个执掌欲很强的人,他得到了一,就会想要二,苏长澈和和气气的松手了,他还要想更多。 苏长澈提出了要带自己和女儿离开巨灵宗。 但是顾侯要投奔东境,争夺灾劫之位,宗内若是只有一位命星,将来巨灵宗能够得到的利益也会大大缩减……他不能接受苏长澈的离开,至少在当下不能。 于是就有了这场婚约。 他要求苏长澈,在巨灵宗投入琉璃山前,不可离开,以这场婚约作为束缚……等到韩约彻底接纳了自己,届时这对父女的去留,他将不再干涉。 苏长澈的确是一位温润君子,孤独一生,亡妻已逝,唯一的牵挂,就是自己的女儿……顾侯当年对自己有恩,自己纪念这份恩情,来巨灵宗报答,然而日久之后,现不过是与虎谋皮。 “水镜丫头很可爱,我曾送了她一份礼物,若是你执意要走……那丫头恐怕活不过半月,若是你助我完成了这份心愿,那么你我之间,一笔勾销,就此两清。” 一位豺狼之心的谋权者。 自己视其为好友。 反而……落得如此下场。 苏长澈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如此选。 顾侯太了解这位老友的性格……苏长澈把女儿送入蜉蝣山地牢之后,一个人默默闭关,在洞府之内,自锁了三日。 苏水镜一滴水也没有喝,一口饭也没有吃。 没有人来看她……她的父亲没有,井月也没有……想到那个白草圃的小子,苏水镜的心里就一阵绞痛。 那家伙,看到自己和林意大婚的消息,会是什么反应? 苏水镜痛苦的笑了笑,她抬起头来,望向自己面前,唯一来看望自己的人。 顾侯。 他是唯一来到此地的人,也是唯一有权限来到此地的人。 “我宁死,亦不嫁林意。” 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很可惜……你的生死,不在你的掌控之中。”顾侯坐在木质的轮椅之上,少宗主扶着他,来到此地,这位重新执掌巨灵宗的老人,两鬓花白,身为命星,才一百来岁,已能看出暮年之气,浑身上下一股腐朽死气,他抬起手掌,牢狱那边关押的女子,顿时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苏水镜的额头,浮现出一朵漆黑莲花。 前年,顾侯送了她一朵莲花挂坠,这其实便是一道“魂念宝器”,待在颈上,悬挂三日,魂念侵入神海之中,便会自行结印。 苏水镜的面色本就苍白,这朵莲花印记浮现之后,她神海瞬间失守,整个人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干。 就连动弹一根手指,也无法做到。 “小丫头,这是琉璃山赠来的‘结魂法’,你生得好看,这副皮囊也好看,我见犹怜。”顾侯缓缓开口,“再加上你的父亲,与我是多年好友……我不为难你,只要乖乖与林意成婚,便可好好活下去,若是忤逆,到时候老夫把你做成傀儡,你这辈子的意念,就只能被困在神海里,看着肉身腐烂,生不如死。” 苏水镜的手指不断抽搐。 推着老人背后轮椅的顾全,幽幽开口,笑嘻嘻道:“你呀,不用担心,那个林意不喜欢女人的……一个名分而已。” 苏水镜趴伏在地上,十指攥拢沙石,掐出猩红的血印,她的眼角倾出泪珠,打湿破败的牢狱尘土。 顾全心疼道:“啧啧……何必折磨自己,本少爷可心疼你了。” 苏水镜双眼通红,蹬向这位年逾五十的少宗主。 顾全的眼里满是毫不掩盖的渴望。 老人抬起一只手来,掌心的那片法印,缓缓悬空,挪移,转接到顾全的手中。 这位少宗主笑眯眯收下。 他望向苏水镜,阴柔道:“我已与林意说了,大婚之后,将你送到我的府里……只要你乖乖听话,认真服侍我,我便会好好待你,‘结魂法’不会再起效,你也无须忍受痛苦。” 他叹了口气,道:“父亲,听说您想要抱个孙儿……我觉得水镜这小妮子,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很好。”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眉开眼笑,乐呵呵道:“好……好,小丫头刚刚入宗的时候,就讨人喜欢。” 苏水镜浑身颤抖,她看着这一老一小,把自己当做一个物品一般讨论。 那件嫁衣就摆在自己的面前。 “结魂法”催动之时,神魂冰封,她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命运在她眼前,一点一点枯萎。 她却连终结自己的权力都没有。 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到了那个白草圃的少年小厮。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对井月做出的承诺。 离开南疆……还能离开南疆吗? …… …… 红绸铺地,十里锦缎。 锣鼓起名,鞭炮奏响。 蜉蝣山地界,方圆十里,一派大喜。 今日是圣子林意,和大长老女儿苏水镜的大婚之日。 戒律山开。 蛮血血池之中,一位上半身赤裸精炼的年轻男子,披头散,缓缓走出血池。 林意经受了“蛮血”的灌溉,身上的气息,比之之前,天差地别。 “怪不得陈龙泉拼了命想夺下‘圣子’之位。” 林意握了握拳,前踏一步,对准眼前空旷的山洞,递出一拳,腰跨力,连绵不绝的劲气在一瞬之间传递到拳头,震劲如雷,轰然一声,面前的十多尊倒悬钟乳石,隔着十丈之外,被林意一拳打得爆碎开来—— “噼里啪啦”的石屑,溅落在林意的肩头,胸口。 他面无表情,自言自语道:“先前,我与陈龙泉最多只是五五之分,现在来看,若是陈龙泉没死,站在我面前,只需要一拳,就可以打爆他。” 蛮血灌溉。 林意缓缓舒展双臂,他的浑身都迸出炒豆子般的脆响。 “不知我现在,放到南疆年轻一辈之中,能否排入前十……不,前五?” 他露出了一个舒畅的笑容,身旁有娇媚的侍女递来了一套贴身的白衣,然后又有人端来一枚方盘,上面叠放着大红的新郎服饰。 “哦……今日还是我‘大婚’的日子。”林意面无表情接过衣服,嘲讽道:“还真是一个好日子呢。” 他穿戴整齐,走出戒律山。 外面是人山人海,万人瞩目,一条坦荡的长道。 通往蜉蝣山的巨灵台。 …… …… “三十六个时辰,过得还真是快呢……” 喧嚣声隔着十里地都能够听到。 一向厌恶吵闹的井月,默默睁开双眼,他在白草圃中醒来,身旁是一块铜箱,箱口打开,里面是堆叠整齐的黑衣,长刀,佩剑,劲弓,箭镞。 他的神情有些疲倦。 因为三十六个时辰没有合眼。 腿脚也有些酸软。 因为他奔波了近二十个时辰,昼伏夜出。 井月是白草圃的看守小厮,是这片地界中最不起眼的角色。 没有人会记住他的脸。 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 他在这里待了七年,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 他什么都知道…… 井月知道巨灵宗的药殿有几座铜炉,那位客卿偷偷炼化了什么宝器,知道万宝阁那些秘密的符箓放在什么位置,这些琐碎的,细微的,大大小小的讯息,这七年来,一直被他记在脑海里。 其实没有人会记这些。 宗主不会,圣子也不会,他们站得太高,这些碎片太繁琐。 而其他人……也记不住这些。 井月是唯一的,那个例外。 这些消息……有用吗? 用处不大。 但是汇聚在一起,汇聚到一个人的手里,尤其是那个人还是井月。 那么便有用了。 丝捋起,束上,铜箱里的物事一件一件被取出,品秩极高的长刀,指弹之时铮铮作响,被井月插入腰囊。 最后背上劲弓,挎上箭箙。 井月在铜镜前,最后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一身利索的黑衣,与那一夜割开芦苇荡的少年一模一样。 这套经过符箓和大修行者术法加持的黑衣,很贴身。 “锦衣夜行……” 抬头望天。 外面是大太阳。 井月顿了顿,微笑改口道:“井衣月行,我很喜欢。” 第三十六章 你看那漫山鲜花(下) 漫山遍野,盛满鲜花。 大晴天,艳阳光照如瀑。 戒律山水帘洞开,林意迎着万千目光施施然走出来,宗内的弟子眼神之中满是艳羡。 年轻如此,已身为圣子,在南疆亦有一席之地,这是无数人所仰望而又不可抵达的高度,苏水镜是命星的女儿,结成姻缘之后,林意的背后,又会多一位大靠山。 命星可以在南疆横着走。 即便是甘露先生,麾下也渴望着命星大修行者的加入,留存着空缺的灾劫席位。 接受了戒律山蛮血灌溉的“林意”,修行境界和资质,都远非之前可以比拟……他的未来一片光明,哪怕是破开十境,成为巨灵宗的下一位命星,也未尝没有可能。 喧嚣声。 嘈杂声。 无数纷纷扰扰的声音,在山道两旁响起,巨灵宗数十座分殿的修行者,都齐聚于此,大婚之日,诸峰送上了丰厚的礼物,随着林意前进的步伐,那祝贺声一道接着一道的响起。 “骑鹤峰,送上紫霄飞剑一对,隋珠十颗。” “天险峰,送上小法海剑阵一套,伽罗金衣一套。” “混元山,送上……” 林意背负双手,步伐缓慢,他微笑着应对这些祝贺声音,一步一步向着山道之上走去,蜉蝣山的天气很好,微风吹动林意的鬓。 一步一步,从低谷走到山顶。 巨灵台,早已经搭建好了婚堂,少宗主微笑迎接林意,这位戒律山圣子经过蛮血灌溉之后,果然实力突飞猛进。 林意是一位无父无母的孤儿,而婚堂拜礼,双方父母都需要出面。 披着大红盖头的女子,坐在苏长澈身旁。 收留林意的是巨灵宗,坐在林意父席之上的,就是如今巨灵宗的大宗主顾侯。 顾侯的双腿,早年受过重伤,虽然成就命星,但若是不迸修为,那么行路还是稍稍有些艰难,一般由顾全推动轮椅前行。 这位大宗主,眉须全白,此刻面上挂着浅淡的笑意。 “林意成为戒律山圣子的那一刻,便算是吾儿了。”顾侯坦坦荡荡笑道:“林意与水镜,也算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长澈,你我相识多年,如今也算是亲家,以后可要多多照拂啊。” 大宗主的开怀笑声,在巨灵台上空回荡。 苏长澈的神情一片平静。 这位父亲微微转头,望向自己女儿的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份至柔。 他的面容既没有太多喜悦,也没有如何的悲伤……像是淡漠,又像是看开。 他忽然笑着问道:“顾侯,你我相识多少年?” 大宗主怔了怔,若有所思道:“五十有一,当初你还是一位药童,险些跌落山崖,我曾救你一命,若没有我,你已死在了山底,化为白骨。” “这一点你果然是记得很清楚……你我相识五十一年了。” 若不是踏上修行之途,破开十境,成就命星之身,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十一年? 苏长澈点头,感慨道:“顾侯……我一直记着你的恩,书上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长澈此后获得机缘,未敢忘却,所以在你闭关破十境,诸敌来袭的那一日,我赶到巨灵台替你挡了一箭,神魂受损,此后数十年,未有一个好梦。” 顾侯眯起眼来。 苏长澈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继续说道:“在你被南疆合欢宗以落魄阵镇压的时候,我替你挡了三刀,跌境一层,终生修为止步命星一重天。” “在你巨灵宗开台汲取星辉之时,我以秘术笼罩方圆百里,寿元减少十年,换来蜉蝣山百年的香火鼎盛。” “顾全招惹了鬼崖山蝠王之时,是我动用‘中州卷轴’,千里迢迢赶到,以书卷洞天送走他,不然贵公子便折寿在二十年华。” 这位坐在巨灵台高台之上的老人,面色有些苍白。 他的身上,并没有沾染太多的戾气……在这南疆地界,都是鬼修之身,偏偏苏长澈的身上,衣袖之间,溢散着浩然正气。 他也杀过人。 舌尖有龙泉,儒道杀人无须见血。 这几字几句,开始还算柔和,后面慢慢语调变得激烈,声音愈低沉,杀意便缓慢倾泻而出,苏长澈仍然双手按着椅把,不曾起身,但整个人似乎都拔高了数尺,像是一尊巨大神灵,整片巨灵台上,无数狂风倾泻着从四面八方掠出—— “呼呼呼。” 林意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望着那位素日里气度平和的大长老。 苏长澈柔声问道:“这滴水之恩,如此涌泉,以命偿命,还了五十一年,够不够?” 顾侯缓缓望向他。 大宗主一字一句问道:“老友,大喜的日子,偏要说这些话么?” “你拿我当老友——” 苏长澈忍不住笑道:“说这话时,当真不害躁吗?” 苏长澈没有压抑自己的声音。 所以这位命星大长老的话音,在整座巨灵台的上空荡散。 不仅仅是巨灵台……整座蜉蝣山,都能听得到苏长澈的声音。 顾侯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 “你什么意思?” 大宗主寒声开口。 “没什么意思……我来报恩。” 苏长澈面无表情道:“欠你的那条命,今天还给你,顺便把你欠我的,也拿回来。” 大长老掌间力。 “轰”的一声。 整座婚堂被掀翻开来。 巨灵台的两旁,准备了许多烟火,此刻在苏长澈的星辉扫荡之下,不合时宜的炸散开来。 冲天烟火,白日喧嚣! “嗖”“嗖”“嗖”的炸散声音。 漫天焰火消融于大日之下。 世间陷入一片喧嚣。 与此同时,一位背负三把古刀的少年,来到了万人瞩目的这条蜉蝣山山道前。 出现在巨灵宗弟子面前的,不是那位在白草圃唯唯诺诺的药草小厮。 而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少年杀神。 三把古刀,几乎在同一时刻出鞘。 井月从未如此肆意的施展过《大衍秘典》,磅礴的神海,被压抑了七年,第一次毫无顾忌的释放开来。 即便是与陈龙泉在南疆旷野上的对捉厮杀,也需要掩盖气息,小心翼翼,以免招惹注意。 而现在。 不需要。 他是堂堂正正要杀上山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火山喷薄,肆意爆。 两把凌冽的刀锋,在血肉之间释放出绝美的弧线,井月的神念操纵着这两把长刀,如两朵蝴蝶一般,穿插在山道两旁的人群之中,巨灵宗的宗内弟子,有资格来到蜉蝣山观看婚礼的,至少是点燃星火的修行者。 而那道身材矮小,而且瘦弱的黑衣少年,双手持刀,在山道之上奔跑。 漫山遍野的野花,被狂风吹起。 许多年前,巨灵宗曾有过这么一场盛大的婚宴。 野花,鲜血,还有焰火之中,一位少年拔刀狂奔,踏上蜉蝣山的山道。 这是一位朴素的少年。 他的面容被黑布遮挡。 但他有一双清澈的双眼。 奔跑起来,像是一道春天的闪电。 井月压低身子,他的耳旁响起一道炸雷声音,一位反应过来的巨灵宗中境修行者,怒吼一声,同样拔刀向他冲来,这位巨灵宗鬼修,身躯猛地胀大,三两步的冲刺便化为一座小山,足足有三四人高,那把拔鞘而出的古刀缠绕漆黑烈焰,也随之变大,刀锋如一片火 海,狠狠向着井月的头顶斩下—— “锵”的一声。 一道刀光破体而出,黑衣少年“收拢”刀光从对方的身躯之中开膛破腹掠过,一片血海被古刀斩破,而踏地掠出的井月,黑衣之上连一丝血垢都没有沾染。 一整条山道,瞬间迎来了十多位修行者,来自诸峰的弟子,还不清楚巨灵台上生了什么,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诛杀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黑衣少年—— 第一反应,也是最后的反应。 事实上井月从没有练过刀,他的力量也不算多么强大,因为刀锋很锋锐的原因,他在递刀的过程中现,在这条山道上杀人,不需要再像砍死陈龙泉那样双手持刀,这些人的体魄在这把刀的面前脆弱的像是一张纸,一捅就破。 一碰就碎。 连绵的刀光在白日之下呼啸成一片片的月牙,井月面色苍白,在喷薄的血海之中奔跑,他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鲜血,但心神却并没有丝毫的后怕。 他是一个大毅力者。 给自己刀的人说……井月是一个天生适合修行的人。 如果井月想,那么他可以走到这条修行路的很后面。 他之前的确很想。 但那样太孤独。 井月先前太怕死,但拔出刀后,便无所畏惧了。 如果一个人很怕死,怕得要死……那么他一定是只在乎自己,如果还有比他自己更重要的东西,那么失去生命也不会觉得可怕。 井月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 “苏水镜。” 一字一顿。 一字一刀。 直到掠出了数十丈,人们才现,这位黑衣少年,背后竟然还背着一个不小的铜箱,他的身姿看起来实在太凌厉,而这枚铜箱,在奔行数十丈后,显得有些赘余……于是少年回身一刀,将铜箱栓系在自己肩头的红绳斩碎。 那枚铜箱,高高在空中抛起,狂风吹动飘摇的箱盖。 大量大量的符箓,在风海之中席卷,肆虐—— 数之不清。 抬起头来,望向那枚铜箱的巨灵宗弟子,在这一刻,面色变得煞白。 “轰隆隆”的火海,将整条蜉蝣山的山道淹没,爆破声音响起的那一刻,无数焰火随着符箓一同起爆! 一道瘦削的黑衣身影几乎是擦着最后一片炸裂的符箓掠出火海,卸下铜箱之后井月的度更快了,他的大腿还绑着一枚箭箙,背后挎着黑布包裹的长弓,双手抬起将古刀含在口中,井月抬起双手,做了个挽的动作,一只手攥拢长弓,将黑布震得崩碎,露出那柄精悍的大弓弓身,另外一只手则是顺势卸下了绳。 这枚束绳,在卸下之后,一个呼吸之内便连在大弓尾两端,将其绷紧。 箭箙内的细长箭矢瞬间便被拔出,按在弓弦之上。 搭箭。 井月屏住呼吸,双脚踩踏地面,在这个瞬间,时间仿若静止,无数爆破迸溅的灰屑,火浪,擦着他的面颊衣衫滚滚掠出—— 一同掠出的,还有那枚疾射如虹的箭光。 蜉蝣山道,无数云气都被这道箭光射得破碎。 这一箭,来到了蜉蝣山的山道尽头。 站在山阶前的林意,背对山道。 符箓起爆引起的火海浪潮,让他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颅,也正是因为微微的转动,使得他“逃过一劫”。 一枚裹挟着火海杀气的箭矢,在他的面旁掠过。 狂风卷过。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半边面颊的血肉就此炸开,耳畔的声音被这爆破声音卷地稀碎。 他还站在原地。 但是心湖已经被这一箭射得炸起万丈波涛—— 林意的身后,一道怔立的身影,直接被这一箭射中,身上披着的法衣,与箭矢交触的那一层迸出数十道炽烈光彩,但仍然经受不住这磅礴的神海之力。 少宗主顾全的胸膛里迸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他双手抓向那枚箭矢,却抓了个空,法衣炸裂,箭矢穿透胸膛,带出一大蓬鲜血,带得他倒飞而出,狠狠撞在巨灵台一旁悬立而出的陡峭山壁之上。 大宗主顾侯眼眸通红,他刚刚起身,无数修为之气,就被身旁的苏长澈镇压下来。 一身白衫的儒雅老人,淡淡道:“小辈之争,你就不要掺和了。” “吾儿若是死了,我要你血债血偿!”顾侯嘶声怒吼道:“苏长澈,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 儒雅老人低垂眉眼,笑了笑,“自从你对镜儿下了‘结魂法’,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两人之间的空间,寸寸燃烧,自成一方结界。 顾侯抬手弹出一道杀气,仅仅掠出数丈,就被苏长澈的星辉拦下。 天圆地方。 苏水镜就在这片结界的外侧,她的身躯不住的颤抖,疯狂的挣扎,然而“结魂法”的力量不断束缚,大红盖头被风吹得飘摇,两行泪珠洒落,女子终究只能保持着“端坐”的姿态。 苏长澈凝成结界之时,为了防止大宗主的力量波及到她,只能如此。 两位命星之间的战斗,在这片结界之中炸开—— 顾侯抖擞双袖,七八尊宝器迎风而涨,不为击垮苏长澈,轮番轰炸结界,只想“脱困而出”,只可惜……无论他如何轰击,这片结界固若金汤。 八风不动。 老人以神念高喝:“全儿,快动用‘结魂印’!” 苏水镜的那枚“结魂印”,在地牢之时,被转交给了自己的亲子。 而被一箭狠狠钉在石壁上的顾全,神色慌乱,他连忙伸出左手,探向自己的衣襟,这枚印法的法决已经掌握,只不过他的魂念不如父亲,还需要一物配合才能动用此印。 顾全的衣襟内,留存着一枚细小的黑色莲花令牌。 他刚刚抬起手来。 第二道破空箭矢,便呼啸而来。 这一次没有“一箭双雕”,而是直接奔着顾全而来。 “砰”的一声,这位少宗主的左手在空中直接炸开,第二枚箭矢并没有直接取了他的性命,而是彻底击垮了顾全的心神。 见此情况,大宗主更加疯狂,不断以法器轰击,然而仍是徒劳。 他癫狂嘶喊道:“你从哪找来的帮手?苏长澈,你这伪君子,竟如此丧心病狂,勾搭外宗,你是想造反?!” 尖锐的言语,落在大长老耳中。 苏长澈自始至终,都没有对顾侯动手。 苏长澈的目光带着愤怒,带着怜悯,最终变成了讥讽。 他只是平静开口道。 “他不是外宗的。” 大宗主的神情微微一怔。 他转头望向山阶之外。 那个张弓搭箭已经射出两箭的家伙,一路奔跑,因为这两箭需要消耗极大的力量,中间停顿了两次,此刻终于抵达了“终点”。 一道极其陌生的,饱含杀意的身影,出现在大宗主的面前。 在这一刻,顾侯的脑海里掠过无数道记忆之中的影子……他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在蜉蝣山修行多年,每每途径宗内,脑海之中印入的弟子面孔,他都会以神魂之术去记住,哪怕是外宗弟子,也不会有所遗漏。 但是这个人。 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苏长澈仿佛看穿了顾侯的所有心思。 “这个少年在巨灵宗已经待了七年。”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满是嘲讽意味,“你觉得不可能?但事实上……就是这样。” 井月来到了山阶的尽头。 也来到了林意的面前。 林意的半边面颊,被刚刚的那一箭,炸得血肉模糊,对于修行者而言,这只是皮外伤……但是这位圣子的脑海,此刻还是一片紊乱。 那一箭,似乎蕴含着某种玄妙的力量。 像是……神魂之力。 林意有些眩晕。 他刚刚来到人生的至高处,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一切。 就出现了这个黑衣少年。 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很不起眼。 林意对于宗内大部分的人,都有印象。 但……他是谁? 这是巨灵台上,所有人此刻的想法。 林意看着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井月把大弓放下,看也不堪那被两箭摄破了心神的少宗主顾全,他缓缓来到了林意的面前,两人一高一低,衣着也形成鲜明的对比。 井月先是与林意对视了一秒,然后挪开了目光。 他的视线越过了林意,来到了那片炸开的婚堂方向,木屑废墟之中,披着大红盖头的女子,身躯轻微颤抖。 整个世界,仿若寂静。 林意的声音,从喉咙里愤怒的挤了出来。 “你……是谁?” 狂风吹过。 井月口中含着第三把刀,他将古刀插在地上,然后抬起双手,缓缓扯下了自己的遮面黑纱。 露出了那张十分朴素,十分朴素的面容。 五官单独拎出来,除了那双清澈的眼瞳,没有一处算得上好看……而拼凑起来,也只是稀松平常的路人。 他扯下面纱,就是对林意那个问题的回答。 “我是井月。” 林意双手攥拢拳头,再一次嘶哑道:“我没见过你。” 井月微笑道:“你当然没有见过我……因为我只是一个看守药圃的小厮,你是圣子,所以不会有机会见我。” 井月问道:“你要娶苏水镜?” 林意怔了怔。 少年看了看这位圣子身上所穿的婚衣,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 “你可以去死了。” 林意的耳旁响起了这道杀意饱满的刺骨声音。 笑意盎然的井月,挑起眉尖,衣袖之间的剑气瞬间沸腾。 井月没有练过刀。 他当然也没有练过箭。 更不会练过剑。 但是他看过很多书,知道刀该怎么握,箭该怎么瞄,剑该怎么砍……而做出这一切的,杀上蜉蝣山时所依靠的,不是多年修炼武器所积累的“经验”,而是极其深厚的神魂底蕴。 一力降十会。 那枚铜箱里,有长刀,有劲弓,有箭矢。 还有一把剑。 他的最后一样武器。 这一剑,快得就像是一道影子,瞬间从林意的眉心穿出,将这颗大好头颅射穿,飞剑掠过一条长线,闪逝即回。 这是井月的身上,第一次沾染鲜血。 林意的瞳孔松散起来,他的手指刚刚才搭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之上,想要力,却现力量无论如何也汇聚不起来了。 “按理来说,我杀了陈龙泉,圣子应该是我来当吧?” 递出这一飞剑的井月,神情万分疲惫,拿着只有自己和林意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于是将死的林意,眼神之中忽然有些恍悟。 他想到了自己在蜉蝣山顶与顾全的对话……他当时天真的以为,是否找到那个杀死陈龙泉的人并不重要……现在看来,自己错的很离谱。 井月拔出了地上的长刀。 他没有去看缓缓跪在地上,然后匍匐死去的“林意”,这位人生停留在极致风光之中的圣子,死去的姿态,与罗浮殿主陈龙泉倒是一模一样。 井月缓缓向前走去。 他行路姿势很慢,看起来很有把握,但事实上……从山底一路杀上来,已经耗尽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心力。 哪怕他已经在最后的三十六个时辰里,破开了“九境”,将《大衍秘典》修行到圆满。 仍然精疲力尽。 但是巨灵台上已经无人敢接近这位少年。 井月缓缓来到苏水镜的身旁。 他声音沙哑,一字一顿道:“是我。” 月光旷野芦苇荡。 长夜醉酒白草圃。 她曾经问井月,那个黑衣人是不是自己? 当时他犹豫了,现在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井月掀开苏水镜的红色面纱,他看到了一张泪流满面的女子面孔。 苏长澈的声音,在结界之中传荡开来。 “带她走——” 井月深吸了一口气,他背起苏水镜,快步来到了顾全的面前,一刀插入这位少宗主的胸口,结束了他的煎熬,然后从衣襟之中扯出了那枚黑色莲花令牌。 井月没有解开苏水镜的束缚。 女子趴伏在他的肩头,嘶声艰难道:“爹——” 井月背着女子,环顾一圈,巨灵台还有极多宗内的修行者,戒律山的难缠角色也都在场,只不过此刻碍于那两位命星,还有井月刚刚的杀伐果断,此刻还在犹豫之中。 井月背着苏水镜,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平静道:“离开前,请诸位看一样东西。” 他在心中默数三二一。 叩下印决。 短暂的延迟之后,一道炽烈的火柱,从骑鹤峰山底之下掀起,直冲云霄,将骑鹤峰药殿直接炸得支离破碎,接着便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埋藏在地底的符箓,在这道总印决的触之下,连绵起伏,井月磅礴的神海,在这一刻蔓延到整片巨灵宗。 他知道每一处药殿,每一处偏僻的,无人问津的修行楼阁,也知晓每一位主人的习性……他是巨灵宗黑夜之中的窥伺者。 挑灯夜读的药圃少年,是一个沉默的守夜人。 而这宗门内,还有一个与井月很相似的“老人”,同样的挑灯夜读,同样的聆听万物。 找到院子里,给井月这枚铜箱,长刀,古剑,劲弓,还有这些符箓起爆印决的……那位老人,站在愈狭窄的结界之中,面容枯槁,双目缓缓流出血泪。 他注视着自己的女儿。 苏长澈的声音再一次在井月神海之中响起。 斩钉截铁。 “带她走。” 南疆的狂风,掀翻了整座蜉蝣山,无数符箓掀起连绵的火海,巨灵宗在这一刻陷入了几近倾覆的巨大动荡之中。 混乱,嘈杂,狂吼,怒喊。 背着苏水镜的少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快奔跑起来,纵身跃下了巨灵台。 狂风席面。 井月死死搂住女孩,凝聚所有神魂,在背后凝化一双巨大羽翼。 苏水镜嚎啕大哭的声音被狂风淹没—— 坠落,像是在向着深渊坠落。 然后展翅,飞出黑暗。 碎裂的光火在眼前汹涌而来,飞出火海之中,井月回头,望向身后。 那场铺天盖地的焰火。 埋葬了蜉蝣山的一切过往—— 地牢。 戒律山。 巨灵台。 白草圃。 漫山鲜花。 火光燃起,人们憎恶的,痛恨的,还有喜爱的。 都将化为尘埃。 …… …… (ps:1,今晚就一章,这个支线明天就会完结。2,推荐一个朋友的推书公众号:偶得一本好书,书荒的朋友们可以去关注一哈~。) 第三十七章 一生安宁 这个故事……如果在这里结局,应该还算美好。” 沙哑的声音,在大漠之中飘散。 大旗飘摇。 宁奕坐在裴灵素身旁,风沙吹过衣衫。 他的手中捏着那本画簿……他知道,这个故事在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这本画簿的主人,还没有出现。 丫头轻声问道:“后来你带着苏水镜离开南疆,到了这里?” “不……” “我带着她离开巨灵宗,离开南疆,一路北上,去了中州,去了大朝会,去了很多地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年的井月,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沙地之上,神魂掠出,那枚炸开的木质灵牌,倏忽从沙漠的地底掠出,四面八方的木屑在这位大修行者的手上重凝。 当年的那位朴素少年。 变成了后来大开杀戒的月魔君。 “你娘的身体一直不好……是因为‘结魂法印’的原因。” 风沙之中,井月缓缓转身。 “我带着她四处求医,想解开琉璃山留下的‘神魂法印’。”井月低声痛苦道:“但是一直无果。” “我炸了巨灵宗蜉蝣山一半的山门,所以巨灵宗一直追杀我。”月魔君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我破开十境的那一日,在南疆大开杀戒,杀了许多人,从那天之后,就没人敢招惹我了……在那之后,他们喊我‘月魔君’。” 阿宁的身躯一震。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 那个矮小的,随时会被风沙吞没的身影,平静至极的说出了这句话。 井宁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卑微至极的人。 井月的确是这样的人。 小心翼翼,事事谨慎。 因为这是他最真实的一面……而在江湖上,在这大隋的世人眼中,他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嗜血魔头,那残酷的暴戾的一面,被他深深隐藏起来。 “琉璃山对你抛出橄榄枝,为什么不去?” 宁奕忽然开口,“苏水镜的‘结魂印’是琉璃山赐下的,如果加入韩约,那么……她的病,就可以治了。” 宁奕笑了笑,道:“虽然见面不过数天……但我很了解你,如果琉璃山能解开‘结魂印’的话,那么你绝不会犹豫。” 月魔君望向宁奕,会心一笑。 他手中的那块木质灵牌,已经重新凝聚,这位魔君从衣襟之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子,望向自己的儿子,没好气道:“憨货,哭什么,你当老子真是傻子?你娘亲的遗物,那些东西,我都宝贵着呢,哪舍得放在望月镇?” 井宁擦了擦红肿的面颊,看着自己老爹,欲言又止。 井月给了自己儿子脑袋一个爆栗。 “你天天跑夜路去望月镇,以为我不知道?” 阿宁捂着脑门,头顶传来沉闷的一声“咚”响,他的额头肉眼可见的鼓起一个包。 又一声“咚”—— 井月没好气继续道:“老子魔君白叫的?晚上记账白记的?你见过哪个在我头上拉屎撒尿的人,第二次踏过客栈的?” 阿宁目瞪口呆。 狂风席卷。 银月客栈的地底,不知埋了多少白骨……而这片大漠地界,无人看管,即便是富贵人家死在这里,也查不出结果来。 这么一句话说出来,让少年郎遍体生寒,望 向自己的亲生父亲。 自从知道自己老爹是当年在南疆大开杀戒的“月魔君”之后,井宁颠覆了自己之前对老爹的看法……表面上唯唯诺诺,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再重拳出击。 所以那些在客栈张扬跋扈的恶人……最后…… 老爹每天晚上趴在柜台上算账,拨算盘,算的不仅仅是客栈的流水账……还是…… 阿宁打了个哆嗦。 月魔君一把搂住自己儿子的肩头,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温暖,阿宁的个头长得很高,比自己要高,他揉了揉少年满是沙尘的乱,“我在第一次遇到徐藏的时候,有过交手,他是当时最负盛名的天才剑修。即便有《大衍秘典》,我仍然不是徐藏的对手。” 月魔君说出自己的败绩,倒没有丝毫的难堪。 阿宁小声道:“那可是徐藏呢。” 井月微笑道:“是的……输给他,并不冤枉,但是在那之后,我开始好奇‘珑圣君’的身份,这世上似乎只有我才有这份道统,‘珑圣君’是谁?剩下的半部秘典,如果我拿到了,徐藏还是我的对手吗?” 阿宁又轻声嘀咕了一句话,结果被他老爹毫不客气又给了一个脑瓜崩。 宁奕听得很清楚。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宁说的是,“你怎么可能打的赢——” 行走大隋,宁奕现,有些人即便离去,仍然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这些年轻人啊,一个个迷信徐藏迷信的要死…… 看出了他的心思,丫头轻声笑道:“现在换了时代,但其实也一样,宁奕……你在很多少年的心中,跟当年的徐藏没有区别。” 宁奕有些恍惚。 他望向阿宁,对方眼中的炽热,崇拜,还有盲目的相信。 与自己当年望向徐藏的时候,是一样的。 “我背着水镜四处求医的时候,曾经踏足过琉璃山,韩约对我抛出了橄榄枝……”井月面无表情道:“我与他的化身面对面谈判过,只不过他无法满足我的要求。” “我的要求很简单……苏水镜因为‘结魂法’,导致神海封塞,神魂缓慢萎缩,我要救活她。” 神海封塞! 宁奕瞳孔猛地收缩,他的心口像是被这四个字扎了一刀。 他下意识望向丫头。 裴灵素神情平静,微笑道:“然后呢?” “这是无法挽救的……”井月摇头,“韩约为我解开了‘结魂法’,但因为当初种下法印,已过三年,这种术法造成了神魂伤,永远也不可弥补,我只能看着苏水镜的寿元一点一点消逝,若非我修行《大衍秘典》,她恐怕离开南疆,也活不了多久……这就是顾侯和顾全的可恨之处,他们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实话,而‘结魂法’暴露的时候,苏长澈就看穿了一切。” 宁奕的嘴唇有些干枯。 这个故事……他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面对可见的未来,无力,最终只能接受。 “她只剩下五年寿命的时候,我和她来到了望月镇,然后定居。” 井月平静道:“在这里,我遇到了‘画簿’的主人,他为苏水镜续了五年的寿元。” 宁奕喃喃道:“这里,画簿主人……能够续命?” 井月低垂眉眼,自顾自笑道:“人生最大的幸事,应该是所谓的‘失而复得 ’,其实我和苏水镜,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准备享受接下来的岁月,但是我们遇到了一位‘大师’。” “那位大师出身灵山,德高望重,离开东土,在大漠找了一处偏僻寺院,独自修行,一开始只是偶尔来此地,免费为孩童作画,同时化缘,我和水镜也并未在意……赠予吃食,饮水,直至后来,这位大师一语点破了水镜的神魂情况。” 月魔君的声音有些萧瑟,他摇头道:“我从未想过,灵山的佛门大德,竟然还真的有这种玄人,因果布线,未卜先知……我以‘大衍秘典’试探,竟然试不出他的深浅,于是我便动了念头,带着水镜去寺中拜访他。” “那位大师人品极好,各方面俱是上乘,那座偏僻古寺,只有他和不足五岁的年幼弟子相处修行,他对我说,苏水镜的神魂虽然‘冰封’,无法靠外力解开,但他有一门术法,可以让苦主自行解脱……自内而外,把伤势化散。” 说到这里,宁奕的神情已经有些激动,他按住性子,等待着月魔君的后续。 “就是……作画。” 井月皱起眉头,语气有些古怪,“时隔几日,他会来镇子化缘,以那门术法,让水镜陷入‘梦境’之中,我一开始不甚放心,后面现,我以《大衍秘典》勉强掌控的伤势,竟然真的有好转的意味。” 月魔君笑了起来,“从那天起,我便开始相信……上苍是真的有眼,水镜的神魂之伤,可以治好。” “后来,我们便要了一个孩子……”他望向阿宁,幽幽道:“你的出生,其实是一个意外。” 阿宁的神情万分“受挫”。 “那座寺……叫什么名字?” 宁奕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小巽寺。” 井月一字一句认真道:“那位大师法号‘戒尘’,是灵山大德‘虚云’的徒……灵山在世人的眼中一向神秘,但‘虚云’大师的确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早有耳闻,而且万分敬仰。” 宁奕的心头震颤不止。 此去灵山路途迢迢,他本是不抱希望。 但万没有想到,竟在此地,便有如此收获。 若是“戒尘”大师,便可治愈神魂之伤,那么“虚云”前辈更不必多说。 “后来……为何?”裴灵素的声音有些苦涩。 “五年后,‘戒尘’大师坐化了,寿元尽了,一切都是一场空。”井月低声道:“我带着苏水镜去灵山求见‘虚云’大师,只可惜名声太差,踏不进佛门香火地,后来万般通融,见了虚云大师的其他几位弟子,他们未曾习练神魂术法……当时‘虚云’大师正在闭死关,已经闭关二十三年,苏水镜不愿再浪费时间,便回到了大漠。” “她对我说……人生能多一个五年,已是奢求。” 说到这里,月魔君的声音有些苦涩起来。 “此后路长,只愿一生平淡安宁,不要再有波折。” 安宁。 阿宁。 井宁。 (ps:今天只有一章,明天正式把小宁子连上灵山主线……这条灵山线构思了很久,‘地狱火’,‘长生法’,‘韩约’,‘虚云’,从铺垫到高氵朝,写法会跟之前有所变化,慢工出细活,会像是之前浮沧录那样的‘反转’再‘反转’,该埋的伏笔这几章也都埋下了,微微有些紧张,敬请期待,也求一下月票。) 第三十八章 望月(终) “所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 风沙之中,一个准备匍匐身子,把自己埋在沙尘里,偷偷溜走的苍老身影,忽然身躯僵住—— 一只脚踩在他的后背上。 “啪嗒”一声,整个人垮掉。 井宁一只脚踩在“卓先生”的脊背上,他皱着眉头望向宁先生。 “这老家伙想逃。” 卓先生的面容挤出苦涩的笑容,他之前以令牌透露此地讯息,招来了琉璃山的灾劫大修行者,但没有想到……这个黑衣年轻人,竟然就是名动四境的蜀山宁奕。 宁奕站起身子,淡淡道:“说搜魂,就一定搜魂。” 他望向月魔君,“你来,还是我来?” 井月摇头,“我对‘琉璃山’的事情不感兴趣。” 宁奕一只手按在老人的头颅顶上,脑海之中的执剑者图卷猛地铺展开来,磅礴的神魂之力在卓先生的颅海内掀起万丈波涛。 “轰”的一声。 犹如海啸。 卓先生的双眼顿时翻白,整个人失去了行动能力,四肢不断抽搐。 宁奕仍然面带微笑,天书之力在搜刮着老人神海里的“记忆”,关于“地狱火”以及琉璃山的一部分图谋,已经掠入宁奕的神海之中。 这是魔道手段。 但宁奕从不是善人。 卓先生想要自己“死”,那么他送这个老人一路,也是“报答”。 宁奕一边搜魂,一边继续问道:“我杀了尘魔君,以你的实力,离开东境,会有麻烦吗?” 井月笑道:“宁奕……你也太瞧不起我了,我当初与韩约面对面谈判过,敢在东境扎根,就不怕琉璃山的鬼修。” “如今的韩约,与当年已经截然不同。”宁奕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有机会,还是远远离开东境,世人觉得你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他们对你有所误解……其实你到中州那边,会生活得更好。” 井月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是一介魔君,他们对我没什么误解。” 宁奕反问道:“一介魔君,端茶送水,在大漠开客栈?” “我也杀人。” “天都也有人杀人。”宁奕笑着说道:“四处都有人杀人……这是蜀山的令牌,如果不想去中州,就去西境吧,那里人少一些,蜀山也是一个好住处,这枚令牌会让你少很多麻烦。” 井月眯起双眼,接过令牌,手指摩挲着令牌的粗糙质地,试探性问道:“蜀山的千手……不会因为我的身份,驱逐我?” 宁奕直截了当的摇头,“阿宁是个不错的好苗子,蜀山也有足够强大的资源,你若是愿意,蜀山甚至可以为你挪一座山头,至于外人的眼光如何去看,我不在乎,师姐不在乎,蜀山也从不在乎。” 宁奕很了解井月的为人。 这位“月魔君”,虽然背负累累血债,但其实都是被命运逼迫。 一个人的本性如何,其实三言两语,就能看得出来。 井月虽然说的轻松,但如今的东境……已经不像是他成名时候的那样,连灾劫之位都不齐全。 琉璃山与天都抗衡,分庭抗礼,已经有数年之久。 三灾四劫,都变成了五灾十劫。 若是招惹了灾位的 星君,那么井月和他的儿子…… “你怎么办?” 阿宁有些紧张。 宁奕笑着摆手道:“我是谁?你就别瞎操心了,我自有隐匿气机的法门,琉璃山找不到我,这趟顺路来东境,其实也就是来看看,哪个倒霉蛋运气不好,劫位的命星遇到一个我杀一个。” 说话之间,宁奕的眼里已经溢出了些许杀气。 “我还有一样东西落在琉璃山……迟早有一天,会亲手取回来。” 叶长风先生的“稚子”剑鞘。 不……现在是宁奕的“稚子”剑鞘了。 当年的传道授业之恩。 对韩约来说,是磕头下跪之耻。 这是宁奕和韩约之间的恩怨,韩约破誓杀他,就是不想让他跨过十境,跻身成为大隋最强的那一批修行者,如今的宁奕已经越过那道门槛,琉璃山根本奈何不了他。 “等我成就星君……应该就是去琉璃山亲自拜访的时候了。”宁奕在心底默默开口,他抬起按住某人脑颅的手掌,紧接着卓先生便如一条死鱼般瘫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站起身子,望向井月,伸出一只手,捏了捏眉心,将那些复杂的信息消化,幽幽叹气道:“月先生还是早早带着阿宁离开东境,琉璃山的‘借火’之事,恐怕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掀起一阵动荡……到时候要离开,会麻烦许多。” 劲风吹动井月的黑衫。 他点了点头,“既如此,那就在此别过。” 阿宁望向自己的父亲,有些不舍的问道:“老爹,要走了吗?” 月魔君点了点头。 少年阿宁艰难的伸出双臂,前踏两步,拥抱了一下宁奕。 宁奕的身子有些僵住。 阿宁又象征性的去抱了抱裴灵素。 丫头的眼里满是柔和,起身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井宁深深道:“宁先生,裴姐姐,真的很感谢你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宁奕笑而不语,伸出一只手,指了指月魔君手中的那枚令牌。 阿宁望向自己的父亲。 井月双手抱拳,道:“我带他游历,修行,若是有麻烦,我真的会去蜀山登门。” “尽管登门。”宁奕笑着同样抱拳,两人揖了一礼。 阿宁双手搂抱着木盒,跌跌撞撞,跟在月魔君的背后,一步三回头,不断回头望向宁奕和裴灵素,最终两个人的身影都被风沙淹没。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并肩而立。 黑衫与白衣衣袂共舞。 目送月魔君和阿宁离开,宁奕双手抬起虚搭在脑后,两个人转了一个方向。 茫茫大漠,两行足迹,烙下又散。 风吹,沙起,日升,月落。 “月魔君的故事很有些意思……他炸了巨灵宗的山门,可是我记得,你曾跟我说过的。” 丫头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在天神高原狩猎的时候,遇到过‘银雀’,还有南疆诸宗的鬼修。” 宁奕微笑道:“是的……巨灵宗也在其中。” 井月的故事只到婚宴结束。 苏长澈和顾侯的结局……他并没有说。 但宁奕心底隐约猜到了。 他在东境 狩猎之时,与巨灵宗的弟子交过手。 不仅仅是巨灵宗,南疆的原生宗门,譬如合欢宗,鬼崖山,那些宗门内的天才弟子,都在那次行动之中露面……这些宗门的弟子,各怀鬼胎,合欢宗的女弟子想爬上二皇子的床榻,鬼崖山和巨灵宗,是想博得二皇子好感,但归根结底,想振兴宗门大业。 鬼修万万人之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位“韩约”,站在了阳光底下。 而这世上,也只有琉璃山,得到了大隋的认可。 其实苏长澈看到的远方,并没有错,想要站在光明下,先要成为光明……然而褪去血污和肮脏的过程永远是痛苦的,能完成这一切的人,必将承受数百倍的折磨。 他的想法很美好,但是注定是巨灵宗无法承载的“蜕变”。 井月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药园小厮,他从未与这位大长老见过面,然而举宗上下,只有他与苏长澈的想法,不谋而合。 井月是一个信奉独善其身而且能够真正做到的人—— 所以……也只有他,真正的摆脱了南疆。 其他的那些人,那些义无反顾投入韩约怀抱之中的……已成为了东境光明下更深的黑暗,为了更小的牺牲,做出了更大的牺牲。 “对了……哥。” 丫头忽然跳到了宁奕的对面,她好奇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宁奕漫不经心的“嗯哼”了一声。 “望月井,望月井啊。” 裴灵素鼓起腮帮子,“那口井……里面到底是什么?” 宁奕笑眯眯道:“你猜。” 丫头瞪大眼珠子。 宁奕说了句完全无感的话,“你猜……当年一无所有的井月,为什么会捡到《大衍秘典》?” 两人一前一后,宁奕双手虚搭在脑后,丫头面对宁奕倒着走,大漠风沙吹过,本该萧瑟又孤独的身影,此刻却多了三分温暖。 …… …… “爹,为什么又回到了这里?” 狂风席卷,沙粒翻飞,望月小镇早已荒废多年。 怀中搂抱着木盒的阿宁,有些困惑,看着自己的父亲。 月魔君柔声道:“拿一样东西。” 这口小井,前些日子,被宁奕以搬水术填满,只不过没有后续的水源填补,大漠这些日子又是异常干燥,不过几日,水井的水面下降的厉害。 一颗少年脑袋,透过井口,望向水面。 阿宁的眼神有些恍惚。 水波粼粼,倒映出模糊的画面。 月色之中,有轻柔温暖的声音在耳旁呼唤。 “阿宁……娘希望你好好生活,一生喜乐安宁。” 那是娘走之前对自己说的话。 恍惚之间,一样物事的破水声音啷当响起,刹那井宁便回到了现实之中。 月魔君手中拎着一本湿漉漉的古籍,他一只手轻轻拉住阿宁的后衣领,道:“不要跌下去……像我当年一样。” 井月顿了顿,低声笑道:“虽然跌下去,也未尝是件坏事。” 两人走后。 古井水面摇曳。 重新凝聚出一轮模糊的圆月。 …… (今晚还有一章) 第三十九章 小巽寺 云无心以出岫。 鸟倦飞而知还。 悠然白云,鸟雀清鸣。 偌大古寺,一个人默默清扫着寺内的灰尘。 这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僧,生得很是清秀。 他的名字叫云雀。 云雀的师父死的很早。 他的法号甚至还没来得及取…… 师父离开的那一天,像是睡了一觉,做了个安宁的长梦,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此后的日子,他便待在这里……履行着师父临终前交代自己的事情。 那些佛经抄写二十遍。 每天只需抄一个时辰,要静下心来,切忌浮躁。 挑水砍柴,一个人生活,一周出去化缘一次,决不可多。 如此,数十条谨言,都铭记在心,只不过抄写经书的事情……每日都只有一个时辰,抄完二十遍,已经是好几年过去。 完成这些……他就可离开这里,去往灵山。 把那件“东西”,送还回去。 今天……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云雀清扫完院门内的灰尘,他忽然心有灵犀的顿住,缓缓抬起头来,挪移目光,望向寺门,目光停留在那面轻轻颤抖的木门之上,目力极好的他,甚至可以看清木门在风中的震颤频率。 云雀深吸一口气,怀中搂抱着扫帚,缓缓向前走去,然后推开寺门—— 风吹过。 衣袂起。 小僧保持着寺门“推”开的动作,他抬起头来,看着登门拜访的那位黑衫年轻男人。 推开寺门并没有费力,因为对方在同一时刻拉开了木门,“吱呀”的声音中,院门墙头的落叶纷纷扬扬的落下。 初见。 云雀看着这张微笑的年轻面孔。 宁奕看着云雀,赞叹道:“你就是戒尘大师的弟子?” 云雀哑然,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喜欢沉默的人,但此刻心情十分复杂。 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当下抱着扫帚,一步三后退,让出了道路,一边观察着登门的男女二人,同时小心谨慎的点头,示意自己正是“戒尘”的弟子。 师父在东土很有名,但是在此地,倒不是有多少人知晓“戒尘”的名号,来小巽寺拜访的人也不多,每每有来客,也多半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添置一些香火钱。 只不过他知道,这两人,不一样。 宁奕迈步跨过门槛,他轻声问道:“不好意思,我是来找戒尘大师的,但是听闻大师已经坐化了……是这样么?” 云雀点了点头,并无悲伤神色,反而柔声道:“师父走了好几年了。” 宁奕叹了口气。 他颇有些调侃意味的问道:“烧出了佛骨舍利吗?” 云雀一怔。 然后他看着这位一眼看去,颇有些大隋皇族气质的年轻男人,抱着双臂,在小巽寺内兜兜转转,逛了一圈,喃喃自语。 “某座古寺,某位讨人喜欢又惹人憎恶好似主人公的家伙,与某位眉清目秀小和尚的初遇……” “怎么与我在天都看过的某本三流志异有些相似呢?” 宁奕嘀咕道:“不过这里没有牌匾,没有梨花, 也没有佛塔,喂……小和尚,你法号叫什么,不会与某种颜色的石头有关吧?” 云雀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他确定自己听清了宁奕的每个字,但是连在一起,竟然完全无法理解。 这位施主在说什么…… 看着云雀困惑的神情,与宁奕一同看过那本“三流志异小说”的裴丫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微嗔道:“好啦好啦,你别为难人家了,你跟大隋皇族可八竿子打不到一边。” “那倒也是……”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笑眯眯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宁奕,从很远的地方来,背后没有追杀的人,就算有,他们也打不过我。” 云雀眨了眨眼,他怯生生道:“在下云雀……法号……师父未赠法号,便已离去,但‘佛骨舍利’这件东西,确实是有的。” 宁奕的神情有些滞住。 云雀放下扫帚,想起了师父的嘱托,他低声道:“两位稍等……我去殿内取个东西。” 披着青衫的小和尚,转身小跑,入了大殿,然后端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刚钵。 他柔声道:“这枚金刚钵,师父放在殿内第三个蒲团下……说是让我在这里抄佛经,入禅定,然后等有缘人来……结一个善缘。” 金刚钵……第三个蒲团……宁奕的眼角微微抽搐。 那位“戒尘大师”,是神魂修行境界极高的大人物,就连月魔君也无法堪破,这样的一位大德,能够堪破未来迷雾,倒不是没有可能。 宁奕信手接过金刚钵,这里没什么玄妙,也没什么钵中青莲的手段……就是“戒尘大师”与自己开的一个玩笑。 结善缘。 宁奕面色有些复杂。 未曾见面,但他心中已经相信,那位大师的确是十分高深的存在。 “有缘人?”宁奕望向云雀,苦笑道:“你看我像是吗?” 云雀尴尬的挠了挠头,“您就是。” 宁奕挑了挑眉,“‘戒尘大师’这也算到了吗?” 云雀想了想,觉得有些失礼,最终犹豫着开口,“师父对我说,在这殿内,来来往往,都是香火客,添置香火,赠予铜币,要么就是有求于人。” 宁奕平静道:“我是后者。” 云雀点头,道:“我知道。” 宁奕继续道:“我找‘戒尘’大师,是想来治病的。” 云雀点头,继续道:“我知道……” 宁奕看着这位小和尚,“我完全可以不来‘小巽寺’,直接去灵山,没人拦得住我,我可以去找戒尘大师的师父,他老人家也会见我。” 云雀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耐心等待着宁奕的话语,然后还是那句平稳的回应。 “我知道……” “您见不到。” 宁奕眯起双眼,“哦?” “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师祖,但是师父跟我说过……”小和尚凝视着宁奕,道:“师祖闭关已有数十年,有资格见他的人虽少,但这世上仍然存在……只不过这数十年来,谁成功见到了?” 云雀的这番话,其实表达的意思很明确。 虚云大师,并非是不愿见人。 而是不能见人。 这句话…… 其实理解起来,并不难。 宁奕手握紫山山主的符箓,入灵山,见虚云,按理来说,无人会拦……但如今的情况是,哪怕楚绡亲自来了,恐怕也见不到自己的老朋友。 这世上有两种人,无法见人。 一种是死人。 一种是将死之人。 “在我抄完佛经二十遍的时候,是我要离开小巽寺的时候,也是你们会来这里的时候……”云雀声音平静,他看着宁奕,道:“宁先生,师父对我说的不多,但我知道您就我要等的人。” “这就是缘。” 小和尚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精致的小木盒,他干巴巴道:“这是师父的骨灰,还有舍利。” 佛门的大能,若是真的得证了“果位”,哪怕即便死去,身躯亦会留下宝藏。 宁奕神情复杂,并没有打开木盒。 他从未踏足过东土,但是关于遥远灵山的传闻,倒是了解不少……东境长城之外,无数狂热的苦行者,为了信仰千里跋涉,得证果位之后的大能者,似乎与“长生”也有了联系。 有人说,这些大德的死,并不是真正的死。 他们还活着,只不过换了一种活法,继续注视着人间。 灵山的大小雷音寺,都有着“捻火”感应的香火圣地,当地新生的婴儿,都会被送过去,看看是否能够触“捻火”感应……若是生出感应,那么便是“转世”的活佛,菩萨,罗汉。 那位大客卿宋雀,便是一位“捻火”传承的长生者,几乎未费一丝一毫的力劲,就成就了万人艳羡的涅槃之身。 东土的长生法,西岭的长生法,早就了宋雀和辜伊人这一对夫妇。 宁奕早就听说过东土的“妖”……徐藏在很久之前跟他提到过。 徐藏说,东土有些妖人,不可以常理来度之,这里的“妖”之一字,并非是褒义,哪怕是当年徐藏提到,神情也是颇有忌惮。 宁奕现在深有体会。 人都化成灰了,还算计自己…… 他哪敢去接那位戒尘大师的骨灰盒,打开验货? 连忙摆手,示意不用了。 宁奕幽幽道:“这位大师算的倒是准啊……我要是前脚踏进寺,后脚二话不说就离开呢?” 云雀想了想,乐呵呵道:“我知道您要看的是什么病。” 不等宁奕开口,小和尚便认真道:“是神魂之伤,堵塞之症,此病天下无解,唯师祖和师父可解。” 宁奕的神情一凛。 云雀憨憨道:“师父教我的,但我觉得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师父只会看这种病,而其中最难治的症状便是神海自封。” 宁奕吐出一口气,一字一句问道:“小师父,可有办法?” 云雀看着宁奕,平静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望向裴灵素,宁奕自始至终都只是说自己要看病,却并没有说是谁得了病……这个看起来并无丝毫修为的小僧,目光澄澈,已然看穿一切。 “整座东境,师父已逝,除了师祖……就只有在下,能帮这位姐姐续命。” (ps:这一章宁奕和丫头的吐槽,其实是对上一本书《浮沧录》的调侃……没读过的,可以略微翻阅前三章,会心一笑) 第四十章 站在光明中的那个人 咔嚓”一声。 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大殿的深处,是极致的黑暗,而潮水在灯芯的莲花台中来来回回,席卷着无数飘荡的亡魂。 某样东西碎了。 于是琉璃盏的莲花灯芯,亮了。 自叶长风登门东境,把“稚子”剑鞘插入琉璃山顶之后,琉璃盏主人的修为境界,就再也没有增涨过……莲花台内的魂魄换了又换,肉身不断更迭,然后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稚子”剑鞘上那一缕剑气的捕捉。 这件事情的解决方法,似乎只有两个。 要么,死在稚子剑鞘的镇压之下。 要么,等待着那位宁姓少年来拔剑。 然而时过境迁,现在称呼“宁奕”少年,已经不太合适。 “那位问鼎大隋新时代的小剑修……真的成长起来了啊。”黑暗之中,端坐在王座上的男人,半边面颊缓缓在火光的照耀下亮起,这具最钟爱的书生肉身,披着单薄的白衫,每一片都是破碎的布片,那一日以生命誓言起誓,“书生”魂魄四碎,最终韩约花费了无数心力,找了一具还能入眼的替代品,将破碎的衣衫重新拼凑回来……他是一个念旧的人,过往的每一幕都记在脑海里。 人生之中最“难忘”的事情。 除了北境斩龙而归,应该就是这份巨大的耻辱了。 韩约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攥拢掌心的瓷盏,“砰呲”的清脆碎裂声音旋即响起,鲜红的粘稠的血液,蔓延着指缝流淌,落在书生苍白的衣襟,下摆,四处。 琉璃山大殿内空无一人。 书生轻柔自言自语道:“新就位的‘尘劫’,就这么死了……宁奕的成长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呢。” 本尊仍然被稚子死死镇压在琉璃山底。 韩约会心一笑,书生的面孔本就生得一片和善,此刻笑起来更是春光灿烂。 “若是当初天都大雨,你愿意拿一滴剑道本命精血跟我做那笔交易,似乎我的确是大赚了……”甘露缓缓站起身子,他望向摆放在桌案之中的“琉璃盏”,那一缕幽魂在灯芯之中摇曳,琉璃盏内,留存有魂魄之人,可以死而复生,再来一次,强如五灾十劫,坐镇东境重位,自然有资格名列琉璃盏中。 其实当年南疆打生打死,诸多脱十境的大修行者,都想归于韩约麾下,正是因为“琉璃盏”的这一特性。 再来一次。 越了生死之间的规则,再加上二皇子这座厚重的靠山。 这就是南疆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保障。 韩约捏碎瓷盏之后,伸出两根鲜血淋漓的手指,探向琉璃灯芯,捻起那缕魂魄,一幕幕画面如电光般飞掠……即便坐镇琉璃山之巅,底下诸事,他也并非是一一做主,大小分工,放权自如。 韩约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他手握强权,也懂得放权。 而“翻阅”了尘魔君的记忆之后,这位白衣书生的面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他一字一句低沉道:“‘借火’……是谁的主意?” 尘魔君的魂魄,剧烈颤抖起来。 这位新上任,分得东境大漠一片疆域的魔 君,虽说脱十境,在身下众生眼中看起来万分风光。 但实际上他的实力,与韩约这种站在东境顶端的大人物,还是差的太远。 白衣书生的五根手指收拢,捏住这缕魂魄,像是捏住之前的瓷盏,同样刺耳清脆的声音,在尘魔君的魂魄内部响起,这枚精致的命星魂魄,就像是之前的瓷盏一般,缓慢绽放裂纹,韩约凝视尘魔君的双眼一片平静。 他要捏死尘魔君,就像是捏碎一块瓷盏那么简单。 而随着手指的力,这缕魂魄的神情愈痛苦,而且扭曲,一缕一缕黑焰从其眉心溢散而出,在琉璃山大殿的穹顶盘踞,最终凝化成为一团漆黑的“影子”。 只有人形。 没有失态。 像是不断燃烧的黑烟,又像是随时会破散的迷雾。 他的声音有五分阴柔,又有五分沙哑,饱含着神魂之力,开口便让闻者如聆“大道”,神海之上,似乎有人拨弦一般。 韩约松开紧握“尘魔君”的那只手,身子向后靠去,懒洋洋倚靠在王座之上,像是扔一枚鱼饵般将尘魔君重新扔回琉璃盏中,正入灯芯中央,火焰蒲扇,然而这缕魂魄并没有就此复生,而是被一团黑雾围绕。 韩约轻轻叩指。 下一刹那,无数老人妇女壮年的扑了上去,尘魔君宛若溺入深海的婴童一般,抬起双手不断挣扎,口中嗬嗬作响,却是根本无法出声音,片刻功夫便被分食的干干净净,连一片衣袂的残缺都不剩。 这些幽魂,口中咀嚼着尘魔君神魂小人的骨骼,血肉,如行尸走肉一般,缓缓游荡在这座琉璃盏的灯芯莲花台上,没了食物,顿时变得“缓慢”起来。 “须臾纳于芥子……韩约先生果然是好手段。” 那团漆黑的影子,站在大殿之中,微微躬身,示意自己对黑暗之中那位存在的尊敬。 书生面带微笑,“东境急需力量与天都对抗,灾劫之位的即选实在仓促,被你这种污垢之辈钻了空子……既然你丝毫都不在乎他的死,说明‘借火’的事情,不止有他一人。” 那团影子笑了笑,并不言语。 韩约继续自顾自说道:“我曾听说过,脱涅槃的那些大人物,都在追查某个神秘的‘族群’,无形又无迹,就像是光明之下的黑暗,永远不会死去。” 书生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带笑容。 “由于不可灭杀的原因……所以叫做不死者?影子?” 殿下的那团影子,仍然是恭恭敬敬的姿态。 “或者……你可以换一种称谓,不朽。” 韩约仍然是面挂笑意,但是听到“不朽”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眼底明显出现了一抹讥讽。 那团影子置若罔闻,开始叙述自己的来意。 “如你所见,我们不会死亡,不会离开,不会低头,不会妥协,两座天下无数的大能都想杀死我们,而我们……永不覆灭。” “我们是黑暗本身,极度憎恶光明。” 这团影子说着说着,笑了起来,他望向王座上的书生,缓缓开口道:“在这一点上,我们‘影子’……与先生你是一样的啊。” 他站在黑暗之中,琉 璃山大殿的深处,没有一丝光明可以照射进来。 这里让他觉得异常的安全,舒适。 于是这团人形的影子,轻轻转动了自己的“脖颈”。 真的出了骨骼交撞的咔嚓声音。 他吐出一口气来。 “天都和东境的局势……如今已经很是明了。”影子缓缓开口,“太子不动手则已,一动手,那么便是东境倾巢尽覆,琉璃山若是想要寻求力量,不妨考虑……加入我们。” 他直视着王座上的白衣书生,姿态放到了最低。 黑暗的最深处,那个人笑了。 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掠出—— “你刚刚说的是……” 影子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他略微更改了说辞,“先生你不妨考虑……与我们联手。” “所以‘借火’的事情,与我的麾下无关,完全是你们的想法。”韩约笑如春风,淡淡问道:“对么?” 影子一怔。 “是……” 对方的动作打断了他的话语。 王座上的书生,抬起一只手,缓缓下压,同时另外一只手,将身子支着站了起来。 “既然你要寻求合作……那么‘借火’的事情,怎可擅作主张?” 韩约的笑容一点一点消散。 “这是我的琉璃山,不是你们的……” “而这世上杀不死的……不仅仅只有你们这些‘影子’,还有大泽里的蛆虫……” 话语之间,韩约身旁的琉璃盏,那缕漆黑的灯芯,似乎有风吹过,燃起了点点的火光。 大殿的最深处,不再是极度的黑暗。 “不要侮辱‘不朽’这两个字了……令人厌恶的蛆虫。” 韩约的声音愈讥讽,“你说……你们是黑暗本身,极度憎恶光明……”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也会是这种下贱的存在?” 白衣少年站起身子,王座上的光明陡然绽放。 穹顶大殿的光柱轰然迸溅,整座琉璃山的天顶之上,无数圣光瀑散而下,琉璃盏的火焰如炽热浪潮一般,将整座大殿层层围绕。 韩约站在光明之下。 以鬼修之身,站在光明之下。 衣衫在燃烧,血肉亦如此。 然而这位“甘露先生”的神情,却是异常平静,他直视着那团在光明之中扭曲挣扎的“影子”,一瞬之间便来到对方面前,伸手掐住那枚纤细的脖颈,入手并非是一团浓雾,而是一团腐朽的肉身。 韩约拿着无比厌恶的口吻,一字一句道:“甘愿堕落成为‘影子’的下贱东西,你也配与我见面,你也配与我谈‘合作’?” 影子的喉咙里,一阵翻涌。 他艰难吐出字来。 “共赴……灭世……永灾……” 一个巴掌,狠狠拍打在影子的面颊之上。 韩约面无表情,五指如钩,狠狠按在这团影子的天灵盖上,施展“搜魂”秘术—— 数个呼吸之后。 韩约收回手掌。 在无数光明的照彻之下,这团影子轰然炸裂开来。 (今天就一章) 第四十一章 云中雀 “师父让我出寺那一日……把这尊佛像,送到‘小雷音寺’。” 小巽寺微风吹过。 落叶飘荡。 云雀伸手捻了一片落叶,握入掌心,然后恭恭敬敬揖了一礼,“宁先生,裴姑娘,我想麻烦二位送我一程……东境凶险,小僧心中忐忑,离开小巽寺,若是只有孤身一人,别说带着佛像到东土,就连长城都过不去。” 他望向宁奕,诚恳道:“四月初八,释迦牟尼佛诞辰,也是每年一度的‘浴佛法会’,小僧想把这尊佛像送到小雷音寺,算是师父的赠礼,也算是了却师父的遗愿。” 宁奕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 “治病。” 他来这座小巽寺,就是因为“井月”口中的戒尘大师。 月魔君的妻子,也是神魂之症,与丫头如今的症状几乎无二。 若说虚云大师的弟子“戒尘”能够医治,宁奕倒是还算相信……可站在自己面前的,就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佛门少年。 云雀注意到了宁奕的神色,他双手合十,诵了一声佛号,然后恭恭敬敬揖礼道:“宁先生,出家人不打诳语,裴姑娘的病,在下真的‘治’。” 他抬起头来,与宁奕对视。 小和尚的双眼一片澄澈,像是万年碧波的大海。 宁奕在云雀的眼神之中,想起了西岭的某位熟人,当初在小霜山初遇时候的教宗陈懿,眼神亦是如此,令人觉得可靠且信服。 “没有问题。”云雀缓缓道:“师父教我诵经,教我抄写佛文,这几年来日日如此,师父夸向来夸我聪慧,虽未觉察,但自问不算愚笨,幼年时候跟随师父行医,已算是掌握根基……只要是‘神魂’之伤,那么便可试着医治。” 小和尚再度弯腰,他柔声说道:“裴姑娘是宁先生的……妻子?” 裴灵素俏脸微红。 她犹豫一下,望向宁奕,然后无奈点了点头。 宁奕补充道:“未婚妻。” 云雀笑道:“怪不得宁先生如此心急,此行正好去东土,浴佛法会之后,小僧也不会再回‘小巽寺’,师父留下了一些典籍,要带回灵山……哪怕小僧的技艺不够,宁先生也可去灵山找师祖。” 宁奕点了点头,“我送你去小雷音寺,不成问题,佛像的事情也好说。” 他抬起头来,望着寺内矗立的那尊佛像,并不算高大,与真人相比无二,只不过面容风化,石屑斑驳,经历了诸多岁月。 “早年时候,师父带我至此,小巽寺内只有这尊石雕佛像……”云雀低垂眉眼,柔声苦涩道:“师父日日诵经,以愿力加持此像,据说有不可思议之妙用,是‘小巽寺’最重要的物事,若我离开,必要将其送往东土。” 宁奕“哦”了一声,他淡淡道:“我曾去过东境大泽,那里一片倾塌庙宇,菩萨像,佛像,罗汉像,八面落尘,灵山的道统曾经越过东境长城,大肆掠入境内,只不过最终似乎遇到了一些‘挫折’……这段历史被大隋皇族抹去了,但其实不难推测,灵山的狂热者似乎并不满足于东土。” 云雀摇头道:“小僧在东境境内长大,听师父说过,灵山曾经分为两宗,‘禅’与‘律’,一派主张修行己身,明心见性,另外一派则是稍有激进,修行金刚佛法,势如雷霆,与中州的关系并不算好。当年的律宗执掌者捻火之后,动了对大隋皇族的战争,只不过最终结局凄惨。” 宁奕眯起眼来。 他若有所指的笑道:“戒尘大师还真把你捧在手心当宝贝了,这些秘史也对你说?” 须知,大隋皇族封锁消息,一般是不希望底下群众得知……譬如当年的“乌尔勒高原”,狮心王因众叛亲离而战死沙场,天都皇城直接将整片草原都驱逐出境,抹去了“乌尔勒”的名字。 灵山动对境内的战争……亦是一场浩劫。 想也不用想,代表着世上两大道统的“灵山”,若是最高执掌者捻火,成为涅槃境界的顶级战力,会成为何等可怕的存在。 若是不在天都皇城内展开搏杀,那么大隋的皇帝,失去“铁律”与“真龙皇座”,想要杀死对方……已没了优势。 当初宁奕化名“宁臣”行走之时,现东境大泽,无数破败古庙,若干年逐渐演变为鬼修喧嚣聚集之地,亦无佛修存活……其实心中便有了这个疑惑。 这两大道统,能够长久存在于世,靠的是什么? 愿力。 愿力不在,所以古庙破败。 他隐约猜想,当初的那个时代,战争如火如荼之时,皇帝直接以大魄力,拔除愿力,扫荡灵山,把东境大泽方圆的信仰踏平……极有可能,打碎古庙神灵香火,就是那场战争分出胜负的关键手。 “师父从不把我当外人。”云雀认认真真道:“他教我要正视历史,直视过往,这样才能更好的成就自己。” “灵山曾经的那位律宗大能,所做的事情,本就不对……历史的失败,便是证明一切的结果。”小和尚低垂眉眼,摇头笑道:“所以如今禅宗当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过往历史如尘埃,身前白雪如明镜,照见未来,需得照见己身。” 宁奕看着云雀,感慨道:“这也是你师父对你说的?” 云雀恭恭敬敬道:“小僧一时之间的胡话,不得当真。” 宁奕望向小巽寺的那尊佛像,心情复杂,认认真真揖了一礼。 “戒尘大师是一位脱者……。” 云雀微笑拂袖还礼,根本就不像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 熟读佛经,早年开慧。 这样的一位少年,如何不讨人喜欢? 运送佛像的事情,只需要再买下一辆马车便可……宁奕去了一趟不远处的绿洲城,回来之时,便买回了东行所需的东西。 其实以神性搬起佛像,直接飞离小巽寺,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这种办法实在太费心力,而且宁奕如果以此法离开,必然会招惹注意……他虽无惧东境,但也不想招摇过街。 更何况。 路上还需要从“云雀”的口中,了解神魂之症的救治办法。 …… …… 马车颠簸。 云雀坐在裴灵素和宁奕的对面,这位少年神情严肃,伸出一只手,隔着衣袖,轻轻按压裴灵素的手腕。 神魂术法再强,也需要触碰,这一点从“搜魂”便可看出,搜魂一般是以神念汇聚在掌心,按压在对方的神海之处……淬炼魂念的修行者,哪怕成就了“阴神出游”的状态,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直接将一人的神海抹去。 当年的徐清客,便以“阴神”出游,夜探蜀山小霜山,窥探到那三句谶言之后,被赵蕤先生留下的字迹所伤。 神魂是生灵最脆弱的地方。 这里的“病”,也最难治。 这世上有许多医师,可以医治许许多多的疾病,眼疾口疾五脏肺腑手脚腰背……唯独“神魂”,想要医治,条件太苛刻。 这门术法的传承,稀少程度,比起紫山的“生死禁术”,也不遑多让。 云雀的指尖按压在袖袍之上,隔着衣袖,少年的魂念小心翼翼的探入一缕,他的面色瞬间就变了。 神情仍是严肃,但嘴唇的血色顷刻消散。 这是一门极耗魂念的术法。 云雀的魂念顺延着裴灵素的手腕向上,直抵神海,他闭上双眼,却像是看到了一副更加浩瀚的壮观世界。 剑藏隐于神海之中,万千利剑悬在神海外,幽幽沸云凝化天宵。 “渡苦海”的药力化散,盘踞如一条老龙。 蔚为壮观……世说裴府将军的遗女,是一位身负大造化的天之娇女,现在看来,的确如此,无数密藏都蛰浅在这神魂之中,隐约还可见得一座仙雾缭绕的“山界”,墨色山水画地自成,瀑布洞天,惹人出神。 云雀凝了凝神,在这副恢弘至极的画面之下,他第二眼看到的,才是“神魂”的破损之处……在这片神海之外,纵然有无数“重兵”把守,无数“密藏”镇压,但是仍然掩盖不住那缕“死气”。 神海自内而外的“腐烂”。 世上圣手,生死人,肉白骨,或许真有。 云雀下意识揪住自己的一角衣袍。 但若是神海腐朽,该如何医……这世上谁人能够救下一个“命数已尽”的人,这世上,谁人从阎王手中夺人? 小和尚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睁开双眼,望向神情紧张的宁奕,露出了一个还算温和的笑容。 “裴姐姐受过重伤?” 裴灵素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微微张口,准备说些什么。 天海楼地界,白帝那一刺……导致了这一切。 云雀乏力的摇头说道:“因何落下病根,无须对小僧说……小僧刚刚以‘神念’入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宁奕直视着云雀的双眼,道:“如何?” “很难治……” 小和尚揉了揉眉毛,剃尽三千烦恼丝,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然后露出了一个干净的笑容。 “但是小僧……似乎找到了一个办法。” (今天也只有一章) 第四十二章 愿力之火 “四月初八是‘浴佛法会’,在小雷音寺,会有无数佛门弟子前来。” 云雀抬起一只手,掀开窗帘,马车颠簸,他轻轻道:“东土灵山境内,有无数菩萨庙,各自送来‘佛像’,比拼愿力。” “灵山每一代会有一位‘佛子’,师父希望我能够成为……下一位。” 小和尚低垂眉眼,笑道:“那尊佛像若是送到了小雷音寺,那么应可压过诸敌,送小僧直入灵山。” 宁奕问道:“你们佛门,不是说修心,心境如水,不争不抢。”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性格恬淡如水的云雀小和尚,不动声色说出了这么一句略带杀气的话来,他伸出手掌,掌心向外,车外传来一声幽幽雀鸣,一只扑腾而来的白色小雀儿落入掌心,被小和尚收回手臂,取回车内,他一只手轻轻抚 揉着雀儿的毛,掌心散出淡淡柔光。 这只小雀的翅膀,带着斑驳血迹,看起来有些可怜。 宁奕眯起双眼。 在云雀掌心柔光的笼罩之下,小雀轻轻叫了一声,展开翅膀,挣脱小和尚的手心,飞出车帘,掠向两旁的高林之中,不见踪影。 云雀苦笑道:“我虽不喜争抢,但总要为师父遗愿……斗上一斗。” 说完之后。 小和尚正襟危坐,双手按在膝盖上,“宁先生,裴姑娘,我知晓你们二位乃是此间极难寻觅的天才大修行者……并无威胁之意,我愿为裴姑娘治病,但不敢保证立马见效,这一路风土迢迢,若我能顺利拜入灵山,那么二位想见到‘师祖’,也会容易得多。” 宁奕懒洋洋道:“‘佛子’……小云雀啊,你倒是想得美,灵山那么多人抢了十几年,一个东境境内无名小寺走出来的,轮得到你?” 话虽然这么说。 但宁奕的眼中倒没有开玩笑的意味,他认真去审视着云雀的筋骨。 这身皮囊之下,似乎有着不得了的“秘密”。 云雀是一个宁奕无法看透的“人”。 在陈懿的身上,他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而陈懿……是西岭的教宗。 “师父让我试一试。”小和尚有些无奈地说道:“既然出寺了,那么我便带着佛像……去试一试。每年浴佛法会,胜出的那尊佛像,会被送往灵山,我若是胜了,那么便可踏上灵山,见证‘佛像’送往浮屠山至高点的那一刻。” 浮屠山,是灵山最高的那座山。 十万佛像,屹立山窟之中,飞天壁画,描绘三千世界。 宁奕笑道:“你与我的一位朋友有些像……只不过你是个榆木脑袋,大可不必说得一本正经,我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所以哪怕你不能为丫头治病,我也会帮你。” 云雀立马严肃道:“裴姑娘的病,我一定全力而为。” “真是服了。”宁奕没好气笑骂道:“明明是江湖上拔剑相助的意气之事,被你说的像是一场交易……徐藏说的果然没错,你们都是一群牛鼻子,倔的很。” 云雀有些尴尬,讷讷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门。 “我送你到小雷音寺 。” 宁奕挑眉道:“不仅仅要送你到小雷音寺……” 云雀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宁奕微笑道:“我还要看着你,到底是怎么坐上‘佛子’位置的。” 他眯起双眼,望向云雀的身后,隔着一节马车,身后那节运送着“小巽寺佛像”的马车,所有的挡板,在宁奕的眼中,形同虚设。 那位双手合十结跏趺坐的石塑佛像,微笑隔着虚空,与宁奕对望。 石塑的胸口,似乎有无形的火焰在燃烧。 这缕藏在石塑佛像之中的“火焰”,极其熟悉。 宁奕似乎有些明白,戒尘大师在小巽寺内,每日围绕石塑施加印法的原因了……他搜魂那位“卓先生”,在其神海之中,得到了相当重要的一些讯息。 东境的灵山,似乎有着一种极其独特的“火焰”。 被琉璃山的鬼修称之为“地狱火”,因为这种火焰,堪比朱雀虚炎一般的焚烧程度,事实上,在宁奕的两卷天书剖析之下,这缕火焰的特质,很快就被分解开来……之所以能够焚烧一切,是因为其中蕴藏的“愿力”。 愿力的诞生,是一门极其古老而又神秘的禁忌秘术。 在东妖域,也只有白帝一人,动用愿力,为自己提供加持。 或许北妖域的那位古老龙皇,也有着庞大的信徒,和愿力祭坛。 但“琉璃山”这种鬼修聚集地,绝不可能诞生出“愿力”,鬼修各自为战,内心狡诈恶毒,强者为尊,韩约能够聚拢这批亡命之徒,是因为自身强大绝伦的实力,而“地狱火”无法被琉璃山掌控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琉璃山没有“愿力”。 所以五灾十劫之中的某位存在,才会想要谋取“灵山”的原始火种。 而浴佛法会,事实上就是灵山聚集“愿力”的一种办法。 “戒尘大师这辈子的心血吗?”宁奕收回放在那石像上的目光,他明白了云雀师父的意思,如果拿着这尊佛像去浴佛法会,想必的确能够横扫诸敌。 他吐出一口气。 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自己面前—— 指尖“嗤”的一声,掠出一缕猩红火苗。 云雀皱起眉头。 裴灵素望向身旁,皱眉道:“这是‘地狱火’……” “不……” 宁奕笑了笑,望向云雀,“戒尘大师,怎么称呼它?” 小和尚紧锁眉头,望向宁奕,缓缓吐出三个字。 “‘盂兰火’。” “盂兰火……盂兰盆节?”宁奕眯起双眼。 “师父告诉我,这是在灵山境内都极其稀少的火种,是希望的源泉。”云雀望着宁奕,神情平静道:“我看见过他以神魂术法,向着石塑内封锁佛像,他告诉我,若是我等不到那个送我的人,一个人孤独上路,遇到危险,便把佛像打碎,能够保我一命。” 宁奕笑道:“你的师父……看来也不是神机妙算啊,至少他也给你留了一个备选方案,佛像碎了,你就无法参加法会了,到时候怎么办?” 云雀笑道:“放弃就好了。” 宁 奕有些错愕。 “师父告诉我,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小和尚双手合十,揖了一礼,笑眯眯道:“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缘分到了,那便是我的,谁也抢不走,缘分未到,如何绞尽脑汁,亦是不能遂愿,不如想开一点。” 宁奕揉了揉眉心,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哥……东境所说的‘借火’?”说到这里,丫头的神情却是有些严肃起来。 “是的……如果没有猜错,那么琉璃山应该是瞄准‘小雷音寺’了。”宁奕喃喃道:“浴佛法会,无数佛像,盂兰火种,在这个时候动手,时机最佳,只不过离开东境长城,他们还有机会吗?” 他闭上双眼,试图去推演未来。 只不过所见一片迷雾。 命字卷未归位,有些时候尝试推演,会灵光一现,看到一角未来。 显然不是现在。 宁奕很快便放弃了“推演”,他收回指尖火苗,缓缓道:“东境要借火……我倒要看看,怎么个借法。” “是韩约吗?”裴丫头皱起眉头。 宁奕摇头,“肯定不是……韩约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 灵山可不是大隋境内的圣山,比起东境三圣山联盟,这尊庞然大物更令人生畏。 别的不说……就以宁奕认知之中的那一对夫妇。 宋雀,辜伊人。 这两位捻火坐忘的道侣,无事不会踏足大隋境内,但是实打实的涅槃境大能,有他们坐镇,东土一片太平,若是琉璃山真的想要“借火”,那么事情败露,那位背后主使者要遭受的,就是灭顶之灾。 “东境的扩张,度太快。”宁奕面无表情道:“看来韩约连自己的手下都无法约束……他的本尊必然不可能动手,若是招惹了灵山,那么他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涅槃出手,哪怕碍于铁律,也能让他一辈子出不了那口棺材。” 宁奕大抵知晓此事的结局。 若是琉璃山那边暴露了……韩约应该会直接将那位灾劫推出来,灵山的涅槃哪怕亲临,只要韩约本人与此事无关,看在二皇子的面子上,也不会直接动这位东境第一人。 “韩约藏得太深,东土也相当忌惮他。”裴灵素有些担忧,她缓缓道:“在紫山时,师父曾对我说,崤山居士在天都推演过,这位琉璃山主未来有一线希望跻身涅槃,一旦破境,那么东土的那两位涅槃,哪怕联手,也是胜算渺茫。” 宁奕低垂双眼,他很了解“韩约”……哪怕只有过几次交手。 甘露先生是一个极狠的人,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 鬼修之身,试图拥抱光明。 他与月魔君这种修行者可不一样,井月一开始踏上修行之路,乃是捡到《大衍秘典》,而韩约则是实打实的沾染因果,尸山血海之中杀出路来,他身上的灾劫堆积无数,能够走到星君境界已是奇迹,苟活便是奢求。 若是破开涅槃,捱过天劫……韩约甚至能够一跃跻身,成为世间最强的涅槃之一。 这条逆天之路,与徐藏的生死剑意相比,更加坎坷,而且更加艰难。 (只有一章) 第四十三章 如雀 “盂兰盆节,七月十五,在大隋境内被称为‘中元节’。” 云雀感受着身下马车的颠簸,他缓缓说道:“中州境内祭祀先人的节日,也有民众称其为‘鬼节’,说是阴气大盛,百鬼夜行……事实上,这是灵山的盛大节日,《大藏经》里曾记载过这么一个故事——” “佛陀十大弟子之中,有位‘目犍连尊者’,容貌端正,品行凡,被誉为神通第一。”云雀回忆着自己脑海之中的经文,掀开车帘,望向车外,说话的声音相当有感染力,让人闻之如坠画境,“这位尊者证道之后,惦记亡母,以大神通看到了自己母亲的业报,因贪恋深重入故而坠入‘饿鬼道’,过着吃不饱的生活。” 灵山香火,千万年不绝。 佛经之中阐述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六道轮回,因果报应。 所谓六道,便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而贪念过重,便会坠入“饿鬼道”。 云雀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神情无悲也无喜。 “目犍连尊者将其神力化作食物,送至母亲身边,只可惜其母贪念不改,见到食物生怕其他恶鬼抢食,一起贪念食物入口即化为火焰,焚烧身躯,无法下咽……本是好心,却只能徒加痛苦。” 宁奕饶有兴趣听着这个故事。 “后来呢?” 云雀顿了顿。 “目犍连尊者请教佛陀,佛陀告诉他,‘七月十五,结夏安居,静心修行,法善充满’。”车厢内始终半阖着眼的女子,神情未有变化,梦呓一般低声开口,“目莲遵佛旨意,盆罗百味,供奉僧众,凭此慈悲心,救渡其母。” 丫头微微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来,望向宁奕。 “这就是‘目莲救母’的故事,灵山信徒把‘因果’看得很重,万事万物皆有起源,那位尊者的故事在东土无人不知,只不过到了大隋,皇权之下,‘盂兰盆节’的佛教气息便被冲散了。”裴灵素望向云雀,道:“大部分中州人,‘佛陀’是知道的,但‘目莲尊者’可就不清楚了。” 小和尚笑着合十,道:“裴姐姐懂的真多。” 宁奕笑眯眯道:“那可不是,上通星辉,下通符箓。” 他望向车窗之外,感慨道:“其实……小僧想说的,不是‘目莲救母’。” “嗯哼?”丫头挑了挑眉。 三人从小巽寺离开,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丫头的“嗜睡”症状虽然有所减轻,但仍然每日需要睡眠五六个时辰,而佛门讲究“入定”,云雀经常像是一块石头,坐在车厢上闭合双眼,便没了气息,若不是宁奕神魂探查,还能感受到小和尚微弱的鼻息,他甚至可能会觉得……这厮已经死了。 小小年纪,能有如此“造诣”。 戒尘大师收了一个好徒弟。 云雀的身上还有青涩气,只不过举手投足,谈吐之间,那股掩盖不住的“灵气”,实在很难让人不喜欢。 除了有些傻乎乎的倔,其他一切都很好。 小和尚已经把“裴姑娘”的生分称呼, 改成了“裴姐姐”。 他微笑道:“裴姐姐,小僧知道您博览群书……不知,是否掌握‘古梵语’?” 丫头犹豫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云雀的眼里已经有了讶异的意味。 “只是略通一二……”裴灵素低沉的咳嗽一声,蜷缩身子,往宁奕的怀中靠了靠,一只手放在宁奕掌心,两个人十指相扣,她勉强笑道:“‘古梵语’在世上早已无人使用,记载的典籍也很少。” 宁奕会心一笑。 很久以前,在蜀山后山,两个人被困住的时候……破开6圣符箓的关键,就是“古梵语”,丫头后来对自己说过,古梵语在世上已经丢失,6圣山主在符箓上,用古梵语刻下了“小子母阵”的核心。 而小霜山的道藏里,恰好有不多的密藏记载,能够支撑着丫头破开符箓。 刚刚拜入蜀山,那时候的宁奕虽然刻苦,但神海未开,资质一般,丫头则是令千手师姐都惊叹的天才,阅卷一眼,便可记住,小霜山的所有道藏,尽皆烂熟于心。 也正是因此,两人才能从后山离开。 云雀看出了二人的甜蜜,却不明白这对视一笑里,到底蕴含了多少柔情。 他正襟危坐,严肃说道。 “‘盂兰’二字的意思,在古梵语中,释为‘倒悬’。” 宁奕眯起双眼。 倒悬……倒悬海的倒悬? “我知道宁先生在想什么。” 云雀柔柔笑道:“但其实——” “在这里的意思……乃是指悭贪堕落饿鬼道,咽喉细如针,肚大如鼓,莫说食物不能吞,即使水也不能入,常为饥火所烧,纵有食物,一入口中便成火炭,其痛苦如人被倒挂,头向地,脚朝天……此为‘倒悬之苦’。” 小和尚有些困惑的摇头,“这就是目莲尊者母亲所忍受的痛苦,炽火入腹,胜过千刀万剐……佛门以此‘盂兰’取名,便能够解释了。师父当年对我提过,这一日是结夏安居的最后一日,若这世间真有‘六道轮回’,那么‘百鬼夜行’的事情会生,也未尝没有可能。” 他缓缓望着宁奕,裴灵素,问道。 “小僧有一问……这世上,当真有轮回吗?” 云雀的眼神十分澄澈。 宁奕能够看出来,这位看似诸法精通的佛门少年,实际上……还是有着不解之惑的,只不过云雀的困惑,困扰着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道:“我……不知道。” “没什么……小僧只是一问罢了。” 小和尚的神情有些惋惜,他从小在小巽寺内生活,师父逝去的早,所见之人,入寺之客,在奉上香火钱之后,大多是来找他解惑, 他并非没有疑惑……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 师父已经走了。 这世上很多的相遇,不需要问原因,只要遇到了,那么便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宁奕和裴灵素,是很可靠的人。 云雀苦笑一声,道:“若是真的有轮回,那么死去的人,或许还能重新活过来 ……” 说到这里,他一只手伸向自己的衣襟,那里塞着一枚小小的木盒,离开小巽寺时,云雀把师父的骨灰盒子带了出来,他口中的“佛骨舍利”,也在盒子之中。 小和尚手指摩挲盒面,轻轻道:“我或许和师父还有再见的机会。” 宁奕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看着云雀那张清秀又黯然的面孔,忽而想到了一些事情,低声道:“这世上……生离死别,总免不了,只不过‘轮回’的事情……” 言尽于此。 其中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他没有去提“长生法”。 灵山和道宗所谓的“长生法”,在宁奕看来,根本就不是所谓的轮回,这只是一种力量的传承,神魂的延续,在大道长河之中,尽皆能够寻觅源头。 世界的本质,始终还是那一条河,逝去的再也不能捞回来。 其实,在宁奕的心中,也有很多重要的人……徐藏,周游,剑器近,傅清风,红樱,他也经历过“生离死别”,他也希望这世上有云雀口中的“轮回”,哪怕相隔生死,还能再见一面。 他曾经也是像云雀一样的少年。 只不过时间会让一个人成长,时间也会教会一个人“死心”。 所以宁奕变得愈“成熟”,他再也不会在人前展露自己的“悲伤”,“软弱”,把这些掩藏起来,就成为了如今大隋剑修人人敬仰的“蜀山小师叔”。 宁奕喉咙有些酸涩。 但事实上……自己真的有那么强大么? 掌心很罕见的生出了汗,纤细的手指被紧紧握住。 与宁奕心有灵犀的丫头,合上双眼,把额靠在宁奕的肩头,似乎有了一些倦意,但她的那只手,却缓慢而用力的回应着宁奕。 就像是在说…… 我知道的。 他才不是不在乎,他比谁都在乎。 如果丫头有一天也离开了宁奕…… 那么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 展开双翼的鸟雀,在空中翱翔。 大漠的黄沙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马车颠簸着驶向东方。 丛林,灌木,山石,在车厢两旁倒流着掠过—— 车厢里的云雀,闭着双眼,像是在入定,但是轻微的鼻息均匀而有规律,他的一只手保持着塞入衣襟里的姿势,即便是睡着,仍然是一丝不苟的端庄姿态,手指捏着那枚四四方方的骨灰盒……那里躺着他年少时候的启路人,孩童时代的梦。 神海的力量,一圈一圈波荡开来。 宁奕和丫头相依而眠。 这一路东行,心事重重的宁奕,罕见的陷入了梦境。 丫头则是缓缓睁开双眼。 她抬起头来,看着宁奕的侧脸,车帘随风摇曳,春光落在心上人的脸上,一如当年,寒冬雪融,从蜀山离开,奔赴天都。 搭乘教宗陈懿的马车。 那个时候,宁奕也是一个如雀一样的少年。 (12点还有一章) 第四十四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 “前面就是东境长城了。” 日出时分。 当云雀从瞌睡之中醒来,他听到了宁奕稍显浑厚的声音。 小和尚连忙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瞬间从昏沉的状态之中挣扎出来,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两句…… 本来在心底念着佛经的,竟然睡着了。 师父知道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宁奕一眼看穿了小家伙的心思,他大大咧咧伸了个懒腰,哈欠道:“喂喂喂,小云雀……想开点,一呼一吸,皆是修行,吃饭睡觉拉屎撒尿,人之常情,睡个懒觉,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只不过睡了六个时辰而已。” 云雀呼吸一滞。 自己竟然睡了六个时辰! 他愁眉苦脸低下头来,不断拨弄掌心佛珠,心底默念,罪过罪过。 宁奕哈哈大笑。 丫头没好气道:“哥,别逗云雀了,从申时到卯时,哪里是六个时辰,明明是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 云雀瞪大双眼,看着笑意盈盈的裴灵素。 你是魔鬼吗? 他又狠狠掐了一下自己,八个时辰啊八个时辰,云雀你是猪吗?! 深呼吸一口气。 从申时的午后,到卯时的清晨,的确睡了八个时辰……云雀这几日来实在有些累了,以往在寺里,他的生活极其规律,哪怕守夜念佛也形成习惯,而如今在车上,颠簸起伏,车马劳顿,想要睡一个安稳觉都很难,他向以往那般要求自己,难以入眠之时便在心底默诵佛法,刚开始还算有效,后面心烦意乱,愈难以静心。 云雀可不算是什么修行者。 虽然神海里装满了戒尘大师传授的佛经,但这位少年的身子骨,也只不过与凡人无二,哪能像宁奕这般不眠不寐。 如今好好睡了一觉,精气神重新回到了饱满的状态。 他也伸了个小小的懒腰,听着自己身躯里响起轻微的筋骨爆破之音。 云雀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不知为何,自己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虽然云雀不通修行,但是神海强大,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好梦”,与对面的“宁先生”有关。 其实他的直觉一点也不错。 是“生字卷”的缘故。 宁奕的生字卷,能够为周围人带来无形的生机。 换句话说,若是一个凡人,长久与宁奕待在一起,不仅仅每日好梦,心情愉悦,就连寿命都会被延长。 这就是“生字卷”的厉害之处。 那道懒散而又浑厚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小云雀,掀开车帘看看——” 少年怔了怔,然后抬手掀开车帘,颠簸起伏,有沙子飞来,他伸出一只手挡在面前,连忙探出头颅,望向车外。 远方山关耸立,风沙掠过,一座浩瀚长城在风沙之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东境长城? 云雀尚在襁褓安眠的时候,便被师父背着穿越东土,千里迢迢来到东境境内,到小巽寺安身立命,在这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那座寺的方圆二十里,每日都是做着规律守一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 而按照师父的话来说。 这不是离家。 而是归乡。 少年眯起双眼,隔着指尖缝隙,望向远方那座沙尘席卷的浩袤长城,那座长城之后,就是自己的故乡……东土。 在东土的某座寺庙出生。 而长大之后,回归故里。 少年的声音有些艰涩,“宁先生,我听说,大隋境关的盘查极其严格……若是没有身份,那么无论是出境,还是入境,都不被允许。” 云雀虽然久居寺内,但并非一无所知。 而他说的……一点也不错。 大隋的四座境关,各自修葺了四座长城,其中北境长城用来抵御妖族,最为壮观,其他的三座长城与其相比实在不能媲美,东西二境的长城,将道宗和灵山的信仰香火分割开来,为这两座然大宗门画上了一个清晰的分界线。 不可越界。 南疆的长城,则是暴力镇杀着失去理智的鬼修,月魔君之所以拼了命想离开南疆,便是因为在大隋三司的镇守者眼中,南疆十万山脉里走出的“修行者”,连条人命都不是,这些魔头罪孽深重,若是想要逾越长城,被执法司秘术探查出因果血线 ,便会被毫不犹豫的镇压。 在南疆长城的阻拦之下,鬼修无法祸及凡人,也正是因此,南疆周遭才如此太平。 只不过经历律宗大战,一片荒芜的东境大泽,因为韩约的出现,让皇权打开了一扇“宽容之门”。 投靠韩约,可以拥抱光明,呼吸境内的新鲜空气。 这就是如今东境一塌糊涂的原因。 四座长城,东西南北,包裹着天圆地方,大千众生。 太平。 共生。 以及……皇权。 可以预见的未来,当太子和二皇子彻底的爆战争,五百年来在天平中间屹立的“皇权”,将不再对着鬼修倾斜……如今琉璃山能够如此之快的扩张力量,也正是因为“唇亡齿寒”的道理。 四座境关长城的盘查,极为严格。 没有身份之人,若是可疑,甚至会被当场杖杀……而云雀的面色隐约苍白起来,被“戒尘大师”带到境内的时候,他可没有什么身份。 他总不能说,自己的师祖是灵山的“虚云”,而师父“戒尘”已经在小巽寺坐化…… 要是取出“骨灰盒”试图证明,恐怕非但说不清楚,反而会导致……师父的骨灰都给人扬咯。 小和尚连忙摇了摇头。 甩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宁奕慢慢悠悠的声音响起。 “你说的不错……东境长城的盘查的确极其严格,要是排队,负责盘查的兵卒若是心情不好,审核的慢,恐怕我们就要排上数个时辰,若是没有身份,再走程序,就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宁奕望着云雀,笑眯眯问道:“是不是觉得很麻烦?” 云雀心情忐忑的点了点头。 “我听说……杖杀……” “有的有的。”宁奕笑道:“没身份的,一律打死。” 小云雀的面容果然惨白。 丫头幽幽吓唬道:“每年不知道多少僧人借着‘虚云’,‘戒尘’的名号想要越境,被杖杀在长城,埋骨黄沙里。” 云雀都快哭出声音了,“师父没跟我说过这茬啊……我不要佛像了,我要回去。” 宁奕忍俊不禁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小家伙的脑门,“好啦好啦骗你的。” 云雀不开口了,怨怼盯着宁奕。 仰着身子望向窗外的黑袍年轻人,心生感慨,喃喃道。 “很久以前有位前辈对我说过一句话……” “若是站得够高,那么所有的门,都会为你打开。” …… …… 浩瀚长城,城墙头上,一位披着黑甲的青壮男人,抬起头来,望向远方。 镇守东境长城的严家长子严世臣,被誉为大隋四虎之一,三十余岁便抵达十境,只差一步便可破开命星,虽未经历北境战场的厮杀,但仍然是大隋军界的中流砥柱,青年一辈的猛虎。 男人沉声道:“列阵,点烽燧。” 身旁响起一阵连绵呼和之音,烽燧之火陡然蔓延。 弓弩台的弩手在三个呼吸之内准备就绪,他们的目力极佳,顺着将军目光望向西方,隐约看见了一团模糊的影子,心中不禁感慨,将军的感知能力实在太强……这至少隔着数里地,那团影子即便是现在望去,也容易被忽略。 重弩上膛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响起—— 严世臣就将抬起的那只手掌下压,再度沉声道:“熄了……我认出来了。” 东境长城的沙尘拍打而过,巍巍长城城墙斑驳,历久弥新,地上的众生如蝼蚁,裹挟沙布摇摇欲坠,抬起头来,眺望上空。 “嗡嗡嗡”的剑气呼啸之音,在东境长城上空,如雷暴雨一般。 数以千万的飞剑,在空中翻滚。 这些百姓抬起头来,嘴唇干涩,难以相信……这些飞剑之上,竟然有骏马奔腾? 两辆马车? 无数飞剑如长虹,铺出一条长路! 踩在东境长城城头的严世臣,微微下蹲,整个人如一柄重弩疾射而出,原地留下了一张破碎蛛网。 “轰”的一声,云气排开,这位东境镇关的年轻将军,来到了飞剑之中,这万千飞剑如有灵性一柄一柄来至他的脚下,严世臣起跳之后,身子轻柔如猿猴,三两下踩踏便来到车厢一旁。 掀起车帘正对严世臣的,是一位面容错愕惊讶到无以复加的小和尚。 严世臣神情微凝,他望向车厢内那位笑意盈盈的黑袍年轻人。 还有……他的夫人。 “宁先生,裴小山主。” 宁奕是蜀山的小师叔,裴灵素是紫山的小山主……这一点,哪怕是远在东境镇守长城的严家,心中亦是有数。 严世臣刻意选取了这两个称呼。 “严世臣,大隋四虎?”宁奕隔着车帘,微笑望着这位黑甲男人,虽然他的年龄更小,但是他却没有放低姿态,飞剑相迎,两人处在一个高度,平等相见。 “正是!” 严世臣双手抱拳,沉声道:“在下曾在幼年时候,见过徐藏前辈,裴旻将军,神往已久……宁先生果然有当初徐藏前辈的剑仙之姿,裴姑娘亦如将军,英姿飒爽。” 他说话字字铿锵,毫不含糊,没有丝毫夸大和矫揉之意。 宁奕也双手抱拳,“将军过赞了,此行途径长城,去灵山一趟。” 严世臣一怔,看着自己身前身后的无数飞剑,神情古怪道:“先生……这趟出行,声势如此浩大?” 宁奕哈哈一笑道:“东境人多,飞剑甚快,飞剑甚快。” 严世臣心领神会,认真道:“这是在下的‘流火令’,先生下次若是途径此地,只需以神念激令牌,方圆十里,便可感应,省去麻烦。” 空中一条抛物线。 宁奕接过令牌,笑道:“多谢严将军了。” 严世臣摇头笑道:“哪里的话,宁先生下次若是有空,严某必摆下豪宴,邀先生共醉一场。” 宁奕拱手,坦诚道:“下次一定。” 两人之间的对话结束,两柄飞剑下坠,载着那位严世臣将军掠下高空,重新回到东境长城的城头,而无数飞剑就此东行而去。 城墙下的民众目瞪口呆,不知是哪位神仙过路。 而严世臣回到城墙头,几位老兵油子试图套近乎问问那位是何方神圣,被严世臣没好气拍了脑门瓜,然后这位名列大隋四虎之一的狠人,终究还是没忍住拉扯嘴角笑着透露了一个信息。 “是大隋如今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至今单身的严世臣,仔细回味车厢里的男女姿态,神情微妙,紧接着恶狠狠补充道:“剑仙道侣!” 神情恍惚的严世臣,离开城墙头的时候拎了一壶酒,和了一大口,喃喃感慨道。 “宁先生……” “天下谁人不识君?” …… …… 剑仙出行,万千飞剑。 的确是一副蔚为壮观的仙人场面……至少看起来很好看。 也只是看起来很好看。 飞出东境长城城头,又飞了数里地,直到那些目力极好的站在长城至高点弓弩台的弩手,也看不清飞剑去向的时候,无数飞剑轰然回收,一柄柄回到了裴丫头的眉心,丫头的神情倒是一片平静,倒是以“山字卷”驾驭飞剑的宁奕,面色陡然苍白,大喘气起来。 山字卷汲取着周遭的所有星辉,涌向宁奕。 衣衫之下渗出汗水,一口气驾驭如此之多的飞剑,造成如此盛大的场面……只有宁奕的“山字卷”能够做到。 而始作俑者,看似一片淡定,实则累的够呛。 宁奕毫无风度的瘫坐在椅子上,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挪动,却畅快淋漓的哈哈大笑。 丫头无奈的嫌弃道:“德行……就知道人前显贵,不知道人后遭罪。” 宁奕笑得眉要挤出一朵花来。 云雀还没有从刚刚的错愕之中恢复过来……无数飞剑,抬着马车飞起,然后便是腾云驾雾一般,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位宁先生的实力,可不止是自己口中的“赞美之词”那么简单。 宁先生是真的剑仙啊! 那位镇守东境长城的严世臣将军,姿态竟然放得如此之低。 云雀有些明白宁奕那句话的意思了…… “若是站得足够的高,那么所有的门,都会打开。” 宁奕瘫坐在颠簸的车厢上,他抬起头来,想起当年周游对自己的话,忍不住心头一触。 如今……自己也能做到那一步了。 这世上,谁人不识蜀山宁奕? 他望向曾在西岭大雪里一起捡拾破烂的裴丫头,缓缓笑着说道:“若能富贵还乡,谁愿锦衣夜行?” 第四十五章 鸣沙夜雨 四月初一。 小雷音寺的浴佛法会即将开始。 再有七天,便是法会召开之时,鸣沙山已经聚拢了一大批苦修者,各自背负着“愿力石像”,在东境长城之外,这片信仰的净土,孕育着大量的愿力。 佛门的修行,与中州不太一样。 因为“灵山”这高高在上且独一无二的存在—— 能够成为灵山的弟子,便是这片浩袤疆域里每位苦修者的梦想……灵山内笼数百座山峰,单论山门之大,哪怕是中州的“珞珈山”,也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灵山的修行者本就稀少,真正能够拜入“禅宗”,或者“律宗”的,更是少之又少。 浴佛法会,是整片东土的盛会,不仅仅是灵山子弟,其他佛宗散修,出身无名的,亦能来此盛会,只要能够踏入小雷音寺的鸣沙山山门便是。 这是“愿力盛会”,而踏入山门的条件便是带来“佛像”。 能够触动鸣沙山门愿力感应的“佛像”。 此次的浴佛法会,非同小可。 虽是每年都召开,只不过今年的法会,与以往不同,自虚云大师闭关,灵山的佛子陷入空位,整片灵山便隐约有着“风雨欲来”的感觉。 太宗六百年寿诞,道宗的少年教宗前去贺寿,而佛门佛子空悬,使团庆贺,群龙无,偌大佛门不免有“香火凋零”之意,然则并非如此,东土苦修者数万,资质根骨上佳者更是数不胜数,只因虚云大师闭死关,灵山的住持之权高悬不落,于是“佛子”之位,无法决定。 禅宗与律宗,争执不下。 两大派系,纠缠多年,当初律宗曾一度势大,掀起过对大隋境内的“战争”,也就是被史书抹去的那段过往……大泽那三千座破败佛庙,证明了佛门由盛转衰的那场战争,律宗的理念曾一度激进,只不过经此一战,被那位皇帝打压地低到了尘埃里。 过了许久许久,这才慢慢缓过一口气。 律宗和禅宗的两位年轻“领袖”,争斗激烈,难分高低,本来灵山的佛子之位,该从他们二人之中选出……只不过虚云大师闭关前所说的那句话,改变了这一切。 浮屠山十万佛像,三千世界,佛陀菩萨的神念久居于此。 虚云大师闭关前留下一句话。 捻火之人,下任佛子。 “捻火”儿子,直接断绝了律宗律子和禅宗禅子的希望……他们二人的修为和天资,皆是灵山这一辈中最强大的两位,只不过能否“捻火”,全看先天。 佛门把“捻火”看做佛陀菩萨的转世。 而虚云大师的这句话……意思很明显。 律子和禅子,都不是佛子位置的继承者。 …… …… “神秀师兄。” 鸣沙山,小雷音寺,山门前。 披着黑袍的年轻人,戴着宽大斗笠,拿着沙哑的嗓音开口,他的腰间悬着三把古刀,下压的斗笠遮住了年轻男人的面容。 穹顶飘着小雨。 细腻的雨花被一柄撑开的黑伞挡住,厚重的伞面溅起雪白的水灵气,在小雷音寺这片星辉纯净之地,百草丰茂,万物琉璃,除却灵山的几座主峰,便只剩下“小雷音寺”,算得上是佛门的圣地了。 这袭宽大的黑袍,看起来不像是东土的风格,只不过与中州也相差极远,衣袍边缘沾染着粗粝的杀气,而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身上也并没有佛门的静心之气。 与此地格格不入……但却又十分相融。 被他称一声“神秀师兄”的,是一个同样年轻的僧人,他的面容生得温善至极,双手合十,认认真真揖了一礼,“许久不见……净莲师弟。” 净莲笑了笑,伸出一只手,将斗笠按压的更低,“确实许久不见……师兄已经尊为‘禅宗禅子’。” 神秀无奈道:“师弟……” 他望向净莲的身旁,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道:“什么时候从那边回来的?” “半个月前。”为净莲撑伞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黑衣人,他也戴着一座大斗笠,遮住面容,声音沙哑的轻轻道:“接下来的浴佛法会,我们不方便出面……但是我们希望你能赢。” 神秀微微一怔。 净莲的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白皙的下巴,雷光闪逝,神秀看清了师弟微微勾起的唇角。 “因为许多复杂的原因……律宗的‘道宣’如果取胜,会给灵山带来很多麻烦,虚云住持还在闭关,浴佛法会若是你败了,那么禅宗就真的无人能够与他为敌了。”净莲的语很快,他说话的时候,伸出一只手来,按住腰间的三把古刀,缓缓道:“新一任的律宗律子,似乎有着当年那位的‘想法’,哪怕没有‘佛子’的实位,击败你后,他仍然掌控了灵山大部分的力量……如今的大隋形势很紧张,没有人愿意重演历史。” 神秀皱起眉头,“你是说……道宣对境内有想法。” “所有人都有想法。”净莲淡淡道:“皇权压制着你我,若是有可能,我也想一刀砍碎那尊皇座……” “轰”的一声。 雷光闪逝,紧接着就是大雨滂沱。 神秀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师弟,早年时候曾经一起去殿内抄写经文,不知何时,净莲师弟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人……说出这等“大逆”之语。 “只可惜,我做不到。” 净莲微笑道:“论迹不论心,论心天下无完人。那位律宗律子若是上位了,恐怕就会真的付诸行动了,道宣这几年云游东土,多次宣扬了痛恶皇权的看法……中州那边已经留意到了。” 神秀的反应很快。 他喃喃道:“如今的中州,太子正在和二皇子对立,而东境琉璃山已经数次派遣使团来灵山,甚至还找到过我。” 这位极其聪慧的禅子,立即就明白了师弟的意思。 他的面色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不错……”斗笠人声音沙哑道:“东境的破败庙宇或许还会重铸……如果道宣与韩约站在一条线的话,那么……灵山就完了。” 神秀的瞳孔猛地收缩,他下意识重复着对方的话。 “灵山就完了?” “你不会真的以为……凭借琉璃山,再加上灵山,就能够对抗大隋的皇族?”净莲有些无语,他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穹顶飘零成线的雨丝,喃喃道:“太子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他甚至不想动用自己的力量清除琉璃山……这就是他止戈三年的原因。” 他回过神来,凝视着自己的师兄。 这位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钻研佛法,以至于忽略了“领袖”的事情。 独善其身,可无法成为佛门的领袖啊。 “灵山对于中州的情报很多,很密,三龙夺嫡的时候,唯独对于‘太子’,情报少之又少,根本无人留意他的‘春风茶舍’,‘红楼’,事实上他才是最后的赢家……登顶天都之后,直接把西境握在手中,一步一步压缩北境,同时应对东境,三年之后,大隋天下的棋盘,已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雨水掺杂着年轻男人的肃杀声音。 “北境沉渊君在天海楼战争之后,元气大伤。” “东境三圣山已经开始与琉璃山割裂距离。” “然而太子还在等待……他在等待其他人的态度,到了这个时候,局势似乎还不明了,二皇子似乎还有一战之力……而太子放任东境拉拢盟友,就是想看清楚,还有多少敌人,一口气跳出来。” 净莲伸出一只手。 攥拢一蓬雨水。 “砰”的一声,握拳。 雨水炸裂。 他缓缓说了四个字。 “全都捏死。” 没有人知道太子的底牌,没有人知道太子的想法,天都的洪流之下,似乎还有无数人在徘徊,摇曳在站队的问题之中……太子要看到的就是这一切。 仍然有人认为太子是弱者。 仍然有人认为太子的“才能”,“想法”,“理念”,都不是李白鲸的对手。 这位天都执掌者的惯用伎俩再一次生效了。 示敌以弱。 神秀盯着那张斗笠下明灭不定的面孔,他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双手拂袖,缓缓问道:“我与‘道宣’之间的胜负……关系到了灵山的存亡?” 满脸严肃的净莲,看着师兄。 他忽然笑了。 净莲身旁身材矮小的持伞人也忍俊不禁笑了。 神秀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他有些疑惑道:“等等……这一切,都要建立在道宣与琉璃山联手的情况之下,你们已经掌握证据了?” “所以……只是怀疑。” “然后许久不见,顺便吓唬一下师兄,没想到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淳朴。”净莲伸出一只手摘下斗笠,露出那张白皙俊秀的面庞,然后拍了拍师兄肩头,“其实是我背后的‘那位’,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小道消息……怀疑两宗之中,有人与东境勾结,所以让我俩来小雷音寺查一查。” 神秀翻了个白眼,道:“我迟早有一天拿棒槌敲死你丫的。” “不过师兄……” 净莲收敛笑容,缓缓道:“哪怕只是怀疑,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你要赢下与‘道宣’对决。” 那位律宗的律子,辩法,神魂,体魄,修为,俱是同辈之中佼佼者。 神秀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放空思绪,“我尽力而为。” 大雨之中,三人擦肩而过。 就此分别。 一路离开,半个时辰亦是沉默,然后持伞的小个子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呢?” 重新戴上斗笠的净莲,摇了摇头。 “不是神秀。” …… …… (只有一章) 第四十六章 杖杀 道宣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破晓黎明。 大雨已停。 他布质衣袍上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腥……身前身后,十数具尸体躺在血泊之中,这些尸体的死相相当凄惨,身躯残缺不全,头颅被打碎,四肢被打断,那场疾风骤雨冲走了大地上的血腥,但是因为先前的那场“屠杀”太过惨烈。 所以道宣的身旁,仍是一片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这位律宗的年轻领袖,缓缓站起身子,他的身旁立着一根禅杖。 这位律子的身材极其高大,一身布衣被内里贲起的肌肉撑得几乎要裂开……那根金刚禅杖深深插入大地,顶端的金冠还沾染着殷红的鲜血,看起来像是猩红的琉璃。 “噗”的一声。 道宣拔出禅杖,伸出一只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颊。 五官凌厉而坚韧,眼神深邃而沉默。 只看面相,就知道这位“律子”,是一位金刚般不动如山的狠毅角色。 道宣蹲下身子—— 他一把攥拢地上沾染泥泞的麻绳,伴随起身动作,缓缓踏出一步。 那根坚韧麻绳瞬间拧实,绷紧! 大地传来“轰隆隆”因摩擦而起的震动声音,远方的阴影之中,“缓慢”驶出一尊巨大的佛像,在这根经受符箓加持的麻绳拽动之下,于大地上开始滑掠。 道宣就这么开始了奔跑。 而那尊佛像,也逐渐开始了“加”—— 大地上。 凡人拖动巨大佛像的景象……极具震撼力! 大佛只剩下一颗头颅,但即便如此,也近乎于一座小山头。 这位律子在佛像头颅之下犹如蝼蚁一般,但拖行之时面不改色,脚步生风,度隐约还有加快的趋势,耳旁是呼啸撕碎的破风声音。 时候不多了。 他要赶往“小雷音寺”。 而此地……距离鸣沙山也不远。 道宣面无表情,开始在这片茂密高林中奔跑,身后的那尊佛像摧枯拉朽,将一切阻拦在面前的物事全都击塌……只听声势,甚至给人一种错觉。 有一只形体堪比山岭的巨人,在此地撒野奔跑。 他的头顶,无数鸟雀飞起,漫天的嘶哑声音遮盖苍穹。 道宣的耳朵微微一颤。 他奔跑的姿势并未停滞,一只手拽拉符箓麻绳,另外一只手攥拢锡杖,奔跑之时拧腰提胯,陡然将那根锡杖投掷出去—— 这一掷,如力士在高台拉开龙角大弓,锡杖轰的一声掀卷风雷,射入长林之中! 从高空俯瞰,一石惊起千层浪! 整片茂密丛林,被这根锡杖撕裂,一道锥形裂口不断蔓延,最终这根势大力沉的锡杖,在凿碎数十株巨木之后,钉在一面陡峭山壁之上。 一道瘦削黑影,踩在禅杖之上。 黑袍飘忽而起。 这道瘦削影子,脚踩禅杖掠行而出,而隔着数里地的律宗道宣大师兄,猛地收拢掌心五指,那根禅杖轰隆隆拔出山壁,重新化为一道雷霆。 丛林密影之中,黑袍如穿花蝴蝶,步伐轻盈而迅捷。 身后的那根禅杖,就当真宛若雷霆,周遭劲气粗壮如龙蛇,无视地形障碍的推进,一来一回,无数巨木崩碎。 那道黑袍影子,瞬间来至律宗律子的面前。 “唰——” 拔刀。 下斩。 极快的刀法。 道宣眯起双眼,他的面前是一道璀璨压过整个世界的刀光。 这一刀很快。 但可惜,不够快。 出刀要杀人,刀光闪过眼帘之时,那人的头颅便要落地……而这一位的刀法虽然饱含杀意,却明显还不够层次。 这一刀的递斩,就让道宣明白了,眼前的家伙到底是谁。 风雷滚荡—— 那根禅杖在最终时刻到来,横切进入两人的三尺范围之中,“铛”的一声,硬生生接下这记刀斩。 刀光翻滚着砍在禅杖之上,清冽的罡气与横插进来的禅杖截截碰撞,迸出穿金裂石的尖锐声音。 电光火石之间。 道宣看清了来者的面孔。 一面巨大的斗笠,斗笠下露出半张略有些苍白的面颊,以及微微勾勒笑意的唇角。 果然是他。 “锵!” 第二声清脆拔刀出鞘之音—— 掠出长林,数十丈外踩出最后一脚的黑袍年轻人,自此之后再无借力,整个人如长虹一般压倒之势迎面砸来,而双手拔刀却像是闺秀女子,极其阴柔且花哨,但唯独身处刀光之中,才知道其刀意凛冽,料峭杀意。 禅杖格开第一道刀光。 道宣松开那拽着佛像的麻绳,因为惯性的作用,那尊在地上飞快滑掠如浪潮起伏的佛像头颅,继续前行,两人就像是被推到了悬崖边角之上,道宣完全放弃了防御,他空出的那只手在瞬息之间便抬起,掌心燃烧着赤金色的佛门“卍”字印决。 炽烈金光之中,黑袍斗笠年轻男人的第二刀,在狂风之中燃烧沸腾,就此被格在头顶三尺之外。 耳旁是洪流般越来越近的爆碎声音。 眼前是那尊巨大佛像飞驶带来的阴翳。 两只手握住两把刀,年轻男人的黑袍铺展开来,他被架在了空中。 他的腰间还有第三把刀。 明明只有两只手……他却带了三把刀。 谁也不知道,这第三把刀该怎么拔出,该在什么时候拔出。 至少此刻,是来不及拔刀了。 黑袍年轻人的身躯忽然“不受控制”的扭转,他的眼神陡然变了。 道宣单臂力。 沛不可挡! 狂风呼啸,黑袍年轻男人整个身子都被掀翻,在空中转了一大圈,狠狠向着佛像掷出—— 黑暗来袭。 道宣的面孔,与那张斗笠几乎贴在一起。 律子面无表情开口。 “净莲,好久不见。” 听了这句话。 黑袍年轻男人无奈的叹息一声。 紧接着就是“蓬”的一声。 撑伞声音。 那尊巨大的佛像即将撞向“净莲”的时候,他的背后出现了一位身材矮小同样披着巨大黑袍的“男人”,撑开沉重大伞,格挡在净莲的背后,这个矮小男人双脚踩在大地之上,以伞尖狠狠戳向那尊巨大佛像的头颅。 “咔嚓”一声。 石屑破碎的声音。 矮小男人黑袍下的面容一片沉着,只不过双脚瞬间便深陷地面,整个人被钉入大地,身子保持前倾,却止不住后撤趋势,双手攥拢伞柄,支住三角姿态,两三个呼吸便被巨大的阴翳淹没—— 但这尊佛像的飞驶势态竟然极骤降,被大伞抵住头顶之后,轰隆隆的雷鸣声音逐渐熄灭。 …… …… 一根禅杖从空中探出,抵在黑袍年轻男人的胸口位置。 净莲的后背抵靠在佛像石塑的头顶,手中的双刀“啷当”落地。 他无奈抬起双手,笑道:“我认输我认输……果然还是打不过你。” 道宣的目光从“净莲”身上挪走。 他的脖颈前有一抹寒光。 在佛像去势停滞之后,那柄大黑伞的力劲便不再需要,此刻伞柄被一只靴子踩住,靴子主人的姿态像是酩酊大醉的醉汉,脚踩黑伞,符箓触之后伞面收拢,而上半身则是回马刺枪一般。 净莲腰间的第三把刀。 被他抽了出来,此刻正在悬在道宣的脖颈位置。 “收刀收刀,他有佛门大金刚体魄,砍也砍不死。”净莲哈哈一笑,那根抵在胸口的禅杖劲气实在太沉,压得他有些说不出话,说出这句话后,那个矮小男人便极其听话的收回长刀,瞬间刀光入鞘,而禅杖也同一时间的松开。 净莲落在地上,他笑眯眯的捡起双刀插回鞘内,揖了一礼,指了指北方,“从那边刚刚回来,特意来参加此次浴佛法会……道宣师兄别来无恙?” 律子神情平静,“一切如常。” “想我当年离开东土的时候,师兄还不是这副模样……”净莲啧啧感叹道:“如今快要十年未见,律宗近百年来,应该都没出过像师兄这般惊艳的天才,这身金刚体魄,同境之中谁人能破?” 道宣仍然是那副木然面孔。 他把目光投向那把抵在佛像上的伞。 “这就是师兄拿来参加法会的‘东西’了?”净莲眯起双眼,他的目光望去,那尊佛像头颅之中蛰藏着汹汹愿力火焰,整座小雷音寺入寺的修行者,几乎没有一人,带来的佛像可与这尊石塑媲美。 黑袍年轻男人拍了拍身上灰尘,意识到道宣神情阴沉的原因。 他哑然笑道:“放心,伞剑戳不坏佛陀。” “这把伞……”律子沉声道:“伞剑?” “唔……从一个朋友那看到的,觉得很有意思,就自己做了一把,的确很好用。”净莲拔出那把黑伞,递交给身旁的矮小男人,那个不露面容的家伙抬手便是一圈漆黑符箓,将黑伞层层束起,重新背在身后。 作为律宗的律子,他自然知道……这大隋天下,有一个人,是惯用伞剑的。 “朋友?” 道宣的声音刚刚响起,就被净莲不动声色的打断,“我说师兄……这尊佛像里,如此庞大的愿力,从哪寻来的啊?” 净莲笑着指了指佛像,然后向上推了推斗笠,露出大半的面容。 那双饱含笑意但深处一片严寒的双眼,直视着律子。 “还有……师兄你身上的血腥味,从哪来的?” (只有一章) 第四十七章 净莲与持伞人 黑夜退散。 一线光潮缓缓推进,落在此刻道宣的身上。 律子的神情很是平静……他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线,很快便被光明笼罩,整个人身上散出一种无形的圣洁庄严气息。 只不过……大雨之后。 血腥犹存。 净莲背靠那尊大佛,看似漫不经心的说出了血腥味三个字…… 虽是提问,但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定论。 “我与师兄虽然时隔多年未见,但我还是很了解师兄的。” 净莲自嘲笑道:“律宗门下弟子极其团结,哪怕参加‘浴佛法会’,也不会让师兄你一人孤身出行……那么,那些弟子呢?” 道宣的神情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最终深深道:“与你无关。” 捡起缰绳,符箓触,噼里啪啦的金光乱跳,整尊巨大佛像,再度出轰鸣之音。 “嗡——” 净莲眯起双眼,身旁矮小男人一把扯过他的衣袖,净莲的身子就像是一团被大袍笼罩的风絮,被拽得“踉跄”跌倒,黑袍如灰尘般破碎,下一刹那,被巨大佛像撞碎的两人,便出现在佛像的头顶之处。 道宣把目光锁定二人,一言不,只是默默握紧了禅杖。 将三把古刀重新收回鞘中,摆明了不想再打架的净莲,扶了扶斗笠,微笑道:“师兄不说无妨……这件事情,师弟我自会探查清楚。” 律子握拢五指之中的缰绳,金光蔓延,整尊佛像迸出炽热光华,熠熠生辉,像是一团骤烈的火风,而炽华散尽之后,两袭黑袍已经不见踪影。 …… …… 狂风在耳旁呼啸。 穿梭在密林之中,杂乱的枝干迎面砸来,两团轻若无骨的黑袍身影,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脚尖只是轻轻一点,便可掠出十数丈的距离。 “我很了解道宣……很小的时候,被关在浮屠山,与道宣一同闭关,我差点以为他是一个哑巴。” “那个时候,律宗钦定的准律子有五位,但我从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其他四个人,注定会被淘汰。” 净莲望向身旁的“持伞人”,“他的眼里有‘金刚’,而恰巧的是,律宗已经很久没有‘伐折罗’的出现了……” “伐折罗?” 净莲身旁的“持伞人”,不以修为掩盖嗓音的时候,说话声音细细的,听起来有些困惑。 “古梵语里的‘伐折罗’,意译金刚。”净莲瞥了身旁持伞人一眼,笑道:“主领夜叉众,守护佛法……是佛门主杀伐的‘神灵’。” 持伞人陷入沉默。 让他沉默的,不仅仅是净莲口中的“伐折罗”,而是眼前这副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烈景象。 大雨冲刷世间一切尘埃,却唯独带不走这里的血腥……地上瘫倒着一片一片的断肢,残臂,如花朵一般盛放绽开,无形的业火似乎在这里燃烧过,于是这些尸骸便像是被“命运之钉”死死压在大地上。 大雨将这片大地染得更加猩红。 净莲的面色有些惨白。 他终于明白,律子道宣身上的鲜血气味究竟从何而来。 这片倾塌的高林中心,树木也因为剧烈的战斗 而破坏,唯独有一片空地,曾经有人歇息,那里的血腥最浅淡,而这些面目全非,只剩下身上律宗布袍的“尸体”,围绕着这个盘坐空地的男人,进行过激烈的搏杀……道宣曾经盘坐过的空地,这些尸骸便如花瓣一般,片片盛放,而花苞的中心,堪称清净,一尘不染。 “是道宣。” 净莲站在树枝上,蹲下身子,即便是微微下降这等高度,他也被如此气味熏得快睁不开眼,“道宣在这里杀了人……所以身上沾染了血味,律宗的同袍死得干净,他却一个人坐在这里,独坐了一宿,为什么?” 持伞人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 “破境。” 净莲恍然大悟。 “破境……”他想到了那根疾射而来的禅杖,道宣面容稍显疲倦,但身上的气劲却始终完整,师门之中,禅律之争,神秀师兄与道宣二人始终持平,二人谁也难以胜过谁,只不过刚刚的交手,道宣所展露的实力,已经过了自己的想象。 净莲的神情忽然有些凝重起来,他回头望向鸣沙山的方向。 “律宗的随行者,都死光了么?”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双手结印,一枚通天珠从袖袍之中飞掠而出,将这副画面记录下来。 净莲收回通天珠,喃喃道:“如此,这也算是一份证据,等到法会结束,若是神秀师兄胜了,这些证据便可派上用处……” 持伞人犹豫片刻,道:“你的意思是……法会之后,要整合两宗么?” 净莲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持伞人的脑袋,温声细语,“这就跟咱俩无关,灵山如今的不太平,与中州境内的风云动荡有关,高层的大人物去了皇宫,自会有他们的‘行动’……这趟法会,若是能够选出诸方心怡的‘佛子’,那么便是一件大好事。” 持伞人再次试探性问道:“神秀?” “神秀师兄虽好,但实在有些木讷……他终年就只是闭关。”净莲无奈道:“灵山大部分的事务交给他,恐怕打理不好,况且虚云住持曾经有过交待的。” 持伞人笑了,他记得虚云大师的话,笑眯眯重复道:“继承‘佛子’之位的,必是捻火之人。” “捻火之人,这年头了,哪有谁能‘捻火’?” 净莲没好气道:“真以为人人都像宋雀一样,人生前半辈子就只顾吃喝玩乐,无事去一趟浮屠山,落了一位菩萨的道火,然后就立地成佛了?” 这世道,如今两座天下加在一起,捻火成圣的人,也不过五指之数。 辜伊人和宋雀这对夫妇,是东西两宗庞然大物的联姻,也是万里无一的幸运者,他们见证了古老信仰里“长生法”的存在,也是道宗和灵山实权的手握者,屹立世间最高处的“涅槃”存在。 持伞人连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前,示意这话说不得。 净莲大大咧咧哈哈笑道:“有什么说不得,他还能听见不成?” 持伞人仔细想了想,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神情。 两个人离开这片血腥之地,一路在密林之中穿梭,向着鸣沙山折返。 空中一声清脆的鸟鸣。 净莲抬起头来,他眯着双眼,目光透过细碎的树叶间隙,望向穹顶流云,一团雪白色的“云朵”俯冲下来,清脆的鸣叫声音伴随着俯冲越来越近。 净莲啧啧道:“小玩意儿自从离了长白山,越来越可爱了。” 他伸手去抓,那团小白雀儿极通人性的看出了意图,身子虽然有些臃肿,但极其灵活,一个闪躲便避开了净莲的五指,“跌”入持伞人掌心,打了一个滚,撒娇卖萌一般拿着细狭头颅去贴蹭持伞人的肌肤。 净莲没好气破口骂道:“吃里扒外的家伙,老子白养你了,真该把你放铁锅里炖了。” 小雀儿翻了个白眼。 持伞人也翻了个白烟,护住小雀,抬起一脚。 净莲极其配合的倒飞出去,后背撞在一棵百年巨木之上,树叶簌簌作响,哎呦哎呦捂着胸口。 “还没使劲呢。”持伞人讥讽道:“飞的倒是快,别拿你糊弄‘道宣’那一套糊弄我。” 净莲嘿嘿一笑,“被你看出来了啊。” 先前象征性的交手厮杀,双方都未尽全力,以刚刚那片血腥地的景象来看,道宣若是真有把握,未必就会轻易停手,而彼此都极有默契的选择止戈,是因为净莲被禅杖“戳飞”的那一下,根本未受丝毫伤害。 禅杖始终距离胸口有一毫之差。 最终抵死之时,劲气已然全卸,净莲最擅长的除了出刀杀人,就是收刀装死,这是在外地远游十几年学到的本领。 最懂他的就是这位持伞人。 手里轻抚白雀的矮小男人,掌心不断有轻鸣,二人之间宛若有神魂沟通,搭建起一座桥梁,其实这只小雀已经远非寻常兽灵,在长白山捡来之时只当玩物,天材地宝不要钱一样塞到肚子里,后面有了感情,小家伙也启了灵。 这趟从北境南下,小家伙也跟了过来,只不过启灵之后,便不再以笼牢束缚,所谓天高任鸟飞,这厮爱去哪去哪……穹顶万里,能多一只移动的“通天珠”,似乎也是一件好事儿。 持伞人望向净莲,“一个有意思的事情……” 他缓缓开口道:“宁奕来东土了。” 净莲原本还是揉捏胸口故作痛苦的模样,听了这句话,脸上的神情陡然变了,讶异和错愕尽皆有之。 “天海楼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我实在想不通,他现在来东土是为了什么?”持伞人蹙起眉头,“宁奕的方向似乎很明确,就是鸣沙山,小雷音寺。” “他来参加浴佛法会?” 净莲喃喃自语。 他眨了眨眼,脑海里迸出了“长生法”这三个字,恍然道:“我大概知道了……” “千山万水,重逢是缘。” 净莲轻轻一跃,重新回到持伞人的身边,他故作坦然的伸出一只手,搂住持伞人的肩头,笑眯眯道:“既然宁奕和裴姑娘要莅临小雷音寺,我俩自然要好好接……引引引——” 净莲的面色陡然扭曲。 持伞人保持着掰着净莲搭在肩头的手指向外错开的姿态,平静道:“大庭广众,不要搂搂抱抱。” 净莲鼻涕眼泪都快出来,“荒山野岭,除了我俩,还有别人吗?” 一声不合时宜的,略带炫耀的雀鸣,在此刻响起。 “你可别给爷逮着了,你要是给爷逮着了……” 净莲瞪大双眼注视着白雀,恶狠狠开口,然后手指再一度响起咔嚓声音,又是一阵面目扭曲,呼喊求饶。 第四十八章 宁兄弟,好久不见 “鸣沙山,小雷音寺。” 到了。 一路颠簸。 车马劳顿。 四月初四,抵达小雷音寺,一切跟预计的没有差别,路上万分顺利,越过东境长城之后,沿途便是一些山岩戈壁,荒芜之中偶然有菩萨庙,内里倒是干净,香火也不会断,看来一直有人打扫,这点与大隋境内截然不同。 宁奕早年时候栖身的西岭,菩萨庙都是破破烂烂,清白城周遭甚至有闹鬼一说。 一人不进庙。 而东土则无这个顾虑。 东土与境关长城的接壤之处并不繁华,大部分想要翻越境关的偷渡者,都死在黄沙之中,风若大些,甚至会吹出白骨沙粒,想入东土难,想出东土也难。 这里仍属于大隋。 这里已不属于大隋。 那座境关长城,拦住了佛门的香火,也限制了皇权的延续……大隋皇族的威信,在这里便显得“力有不逮”,灵山是绝对的主人。 而“宁奕”的名字,也不再像是大隋境内那么好用,越过那座东境长城,在严世臣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有人,因为“蜀山小师叔”这个称号,来给宁奕面子。 这是好事。 宁奕和裴丫头终于可以卸下那些“伪装”,坦坦荡荡的以真面目示人……因为这里根本就无人认识他们,这里的苦修者认识每一位寺庙里供奉的菩萨,佛陀,但却绝不会有兴趣认识“大名鼎鼎”的境内来客。 蜀山小师叔也好,紫山未来山主也罢。 在这里。 宁奕就是宁奕,裴灵素就是裴灵素。 鸣沙山的山门之下,已经有了许多苦修者,这些人大多带着“愿力石像”前来,想要在“浴佛法会”之中改变自己的人生。 除了“盂兰盆节”,这便是东土最盛大的节日。 灵山的诸多大人物,都会到场,许多苦修者在偏僻庙宇之中修行,愿力细分,亦有区别,能够在这场法会的对决之中崭露头角,便有机会得到更多的关注……东土是苦修者的圣地,但一样是竞争残酷的修罗场,这世上的资源总是属于少部分人的,若是不争不抢,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一无所获。 中州是如此,东土亦是如此。 想要拜入灵山,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有些事情,是要去争取的。 灵山据说有三万六千座寺庙,三万六千柱人间香火,佛龛菩萨,有意来参加浴佛法会的弟子,也极少数是“孤身一人”,大多背后已有师门的支持……一人得道,拜入灵山,便是极大的幸事。 这些苦修者,同样追求“长生”,没有人会嫌自己活得不够长,而他们更在乎的是“心的距离”,与大乘佛法的距离。 大乘佛法,就在灵山。 …… …… “打扰了。” 马车行至鸣沙山的山门,排队并没有太久,僧人虽然拥挤,但很快便有人注意到了宁奕的两辆马车,一位僧人和小沙弥结对而来,来到宁奕的车厢一旁,小沙弥踮起脚尖,掀起车帘,那位僧人恭恭敬敬环视一圈,问道:“三位的佛像在后面的车厢?” 宁奕和裴丫头面带微笑。 云雀同样笑着点头。 小沙弥抬起头来,努力想看清车厢内的景象,只不过身高有些矮了,努力跳了两下仍是未果。 丫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沙弥摸了摸脑袋,并不恼火,也不好意思笑了笑。 僧人无奈道:“例行检查……诸位莫怪。” 说罢,他环视一圈,顺便与三人对视,望向云雀的时候,神情有些恍惚。 这位少年的眼里,似乎有着一片大海。 僧人回过神来,按捺心中讶异,好奇问道:“这位法号是?” 云雀在车厢内坐着,微微揖了一礼,柔声道:“师父早逝,并无法号,小师傅喊我‘云雀’便可。” 僧人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他接过车厢车帘,挥手示意小沙弥去后面的车厢检查佛像。 及腰高的小沙弥,屁颠屁颠一路跑到车厢那,手中的符箓亮了又熄,又屁颠屁颠跑了回来,努力压下喘气的声音道:“师兄,没问题。” “好……放行。” 僧人在两列马车的车厢旁边都贴上了一张符箓,然后抬起一只手,远方的山门守卫立马明白,马车缓缓驶离,僧人继续去检查,只不过那位小沙弥却没有离开,而是一路小跑跟在马车之旁,半边身子坐在木板上借力。 宁奕好奇笑道:“小师傅这是做什么?” 小沙弥认真道:“方丈说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浴佛法会期间,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都要好生招待,像师兄那样身强力壮的,就去检查车马,验查身份,像我这样的,就只能替客人拎一拎行李,包裹,顺便说一些注意事项。” 宁奕有些哑然。 他倒是没有想到,小雷音寺竟然想得如此周全。 东土的这些苦修者,的确与中州大不相同,普遍心思比较单纯……这里是一片信仰者的狂热之地,却也是一片琉璃无垢的净土,因为真的有人为了“信仰”而去奉献一切。 想到这里,宁奕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 “小雷音寺的方丈,法号‘具行’,虚云大师年事已高,接近大寿时限,而收下的弟子亦是如此……”裴灵素压低声音,“虚云的三位弟子,具行大师在小雷音寺,邵云大师在灵山修行,而‘戒尘’……” 云雀神情平静,拿着神魂对宁奕和裴灵素开口道:“我的身份,还请二位暂时保密,等法会结束,我若是胜了,不辱师名,届时去见具行师叔,也算是一桩小圆满。” 宁奕点了点头。 他忽然好奇问道:“小和尚,每年浴佛法会,鸣沙山都是这么多人?” 来来往往,一片熙熙攘攘。 甚是喧嚣。 在大隋中州,除却“大朝会”,否则很难看到这副景象。 “其实我也奇怪……”小沙弥挠了挠光溜溜的脑门,道:“以往没那么多人,今儿奇了怪了,山上的客房都快不够了,还有三天法会就开了,师父在殿里准备了被褥,若是人实在太多,咱们就把房子放出来,给客人们住。” 马车在山路上缓慢前行,入了鸣沙山门,一片空旷的长道,远方一座寺庙燃起袅袅白烟,周围十几座山峰环绕,如此多的人都住满,可见今年的确是异常“热闹”。 云雀哭笑不得,“小师傅,今年的浴佛法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沙弥眨了眨眼。 他怔了两秒,然后像是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提高声音,“啊……我知道了。” 小沙弥很是聪慧地探出脑袋,看了看山道两旁无人,然后顺势爬上了车厢内,云雀给他挪了一个位子,小沙弥很是舒服的把屁股坐稳,拍了拍身上烟尘,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师兄对我说了……禅宗和律宗的两位大师兄,要在今年的浴佛法会之上,一决高低,这场对决似乎涉及到灵山的‘佛子’之位。” 他顿了顿,有些愁眉苦脸,“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佛子’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大人物……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呀。” 宁奕和裴灵素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讶异。 东土对于大隋境内的了解甚少。 就像是宁奕哪怕现在告诉这位小沙弥,自己的身份是大隋蜀山传人,在北境天海楼如何如何,恐怕这位小沙弥也是一头雾水…… 同样的,大隋对于东土灵山之间的内部斗争,了解的也是很少。 几乎于零。 宁奕对“灵山”的了解,仅限于寥寥的几个字词,浮屠山,虚云大师,盂兰盆节……而禅宗和律宗之间的代表人物,一概不知。 东西两座庞然大物,对于宗内的态度,向来很是保守。 除了他们刻意推到世俗眼中的特殊存在……比如紫霄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宫主周游。 他们只让世人看到,他们想被看到的地方。 如果这次“佛子”角逐出来了,那么想必要不了多久,整个大隋都会知道那位佛子的姓名,这就是灵山的力量。 只需要一夜,就可把那人推到万千目光之下。 宁奕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掀开车帘,望向山道之下,那些僧人堆叠拥挤的人潮。 小沙弥自顾自开口,咕哝道:“以往的检查……也没这么严格的,今年查的可严了,从凌晨到正午,就只吃了一个馒头,饿死我了。” 他叹了口气,瘫坐在马车的椅子上。 一道略有些调侃的声音响起。 “小家伙,肚子饿了,请你吃羊腿。” 小沙弥头摇的像是拨浪鼓,道:“那可是破戒的!” 说完顿了顿,意犹未尽的回味道:“羊腿太油了……不过味道还可以。” 他望向宁奕,现面前坐着的一男一女并没有开口,而是拿着一种古怪的神情望向自己。 声音是从……车帘那边传来的。 小沙弥一屁股窜了起来。 他瞪着掀开车帘,优哉游哉盘膝坐在一把飞剑,与车厢保持平齐的黑袍年轻男人,飞剑低空掠行,剑尖摇曳,几乎随时可能撞在地上擦出火花。 这位黑袍年轻男人笑眯眯伸出一只手,从车帘那边伸手揪出小沙弥,“上次偷吃羊腿的果然有你吧?” “净莲师叔绕了我吧,再也不敢了!”小沙弥快要哭出来了。 “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净莲拍了一下小家伙屁股,将他掷在地上,看似随意,实则极其小心,飞剑的度刻意放缓,但还是使心眼的推了一把,让小家伙摔了个狗吃屎,哈哈笑着回头扮了个鬼脸。 他重新加快飞剑,来到车厢平齐的位置,摘下斗笠,露出了那张白皙的面孔。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颇为感慨。 “宁兄弟,好久不见。” 第四十九章 不自由,毋宁死 寻常来鸣沙山,参与这次法会的僧众,最多也不过两千人。 浴佛法会虽是盛大集会,但小雷音寺所处东土的西边,算是偏僻之地,从东土四方赶至此地,相当不便。 因为禅律之争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所以此次法会,赶来参与的人数,竟然达到了四千之多!鸣沙山几座山峰全都住满,甚至“僧房”都有可能要挪出来,给客人入住下榻。 此刻的鸣沙山,可谓是“高朋满殿”,只不过宁奕马车所行的山道,却是一片安静。 风吹春木,阳光斑驳。 这一截山路,有专门的僧人杵着法杖看守。 坐在飞剑上的“净莲”,带着马车来到此地,远远挥了挥手,那两位僧人便躬身揖礼,让开道路。 此刻风声沙沙作响。 宁奕望着车厢外的那厮……神情古怪而又讶异。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这家伙。 “怎么,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净莲”保持着盘膝坐在细狭飞剑剑身上的姿态,斗笠摘下,笑眯眯道:“某位宁姓剑仙跨越东境长城时候,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宁奕以手扶额,“果然……我就该猜到的。” 虽然他的名声还没传播到灵山这边……但有心人还是会留意到,东境长城的那数千柄飞剑浩荡过境。 不过也没什么。 宁奕这一行,本就没想着藏着掖着。 在东境大漠,出手斩杀“尘魔君”之时,其实就是对韩约的“挑衅”了,甘露本体无法脱困,仅仅凭借分身,若是脱离琉璃山来追杀宁奕,宁奕如今的“逍遥游”已然小成,山字卷汲取无穷无尽的星辉,想要逃跑,世间极,随时可以离开韩约掌控范围……而东境的局势之紧张,一旦韩约离开坐镇的琉璃山,届时诸多“变故”,便可能会生。 但若只是灾劫这种级别的修行者来杀宁奕。 那么不可控的因素就太多了。 在命星境界,谁能与宁奕一战? 一刀斩杀尘魔君,换做东境其他的命星,其实也都一样。 韩约的出身,似乎就榨干了东境和魔道的气运……这些年来,没有一位鬼修天才再出世,在这个大世,能与宁奕同阶争锋的,就只有最顶级的天才。 南疆这些年,出了一个“余青水”,出了一个“韩约”,其他修士,与之相比,不过是繁星与皓月,云壤之别。 …… …… “给你安排了一个上好的客房,依山傍水,月牙泉边,晚上要是有闲情逸致,可以一起泡温泉。” 絮絮叨叨的声音在车厢那边响起。 盘坐在飞剑上的斗笠男人,拿着懒洋洋的腔调开口,“几年没见了?我都以为你死了呢。” 宁奕看着车厢外的男人,他坦然笑道:“其实前几年跟死了没两样,只不过命比较硬,脾气又比较臭,估计地底下也不想收我,所以我又回来祸害人间了。” “祸害人间。” 斗笠男人若有所思的念了这四个字,回想着宁奕这一路从妖族天下南下,传到自己手中的情报,窃朱雀地火,斩白帝子嗣,征服天神高原,以及最终劈开天海楼……他略微有些感慨,“祸害人间”这四个字,放在宁奕身上,倒是无比的 恰当。 “说回来……你这厮也是一个祸害。” 宁奕眯起双眼,想到了某件陈年旧事,恶狠狠道:“当年给你躲婚的‘小子母阵’符箓,没想到你直接把南疆执法司炸了,老魔全跑到东境大泽……老子差点死在那里。” 摘下斗笠的“净莲”,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当初被执法司镇压了……家里的那两位不方便动手,我和李白桃,还有朱砂丫头,再不动用‘小子母阵’破壁,恐怕你就见不到我了,三个人逃实在太显眼,所以就把南疆执法司的牢狱全部炸开了,把那里的魔君全都放了出来。” 年轻男人净莲的法号,放在天都,或许无人知道。 但在东土,这个法号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他的辈分很大,在灵山同龄人中,只有两个人是他的师兄,一位是当今的“禅子”神秀,还有一位则是“律子”道宣。 净莲的父亲,是当今佛门唯一一位“捻火”涅槃的俗世客卿。 宋雀。 所以他还有一个响彻中州皇城的名字。 宋伊人。 大隋最出名的……“仙二代”。 天都皇城一别,已是四年有余。 彼时刚刚从红山回来,还不算名动天下的宁奕,已经与宋伊人相识匪浅,一见如故,赠予“小子母阵”,助其逃离南疆笼牢。 宋伊人有些自嘲的笑道:“从那之后,你应该就没听过我的消息了吧?” 宁奕坐在车厢里。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的确,自己在东境大泽斩魔,推断出了那些魔君是因为自己“小子母阵”的缘故脱困,却不知道宋伊人到底去了哪里。 李白桃曾经给自己带过信。 却也没有提到他。 “我和朱砂丫头去了长白山,父亲说是‘避风头’,因为‘悔婚’的原因。”宋伊人望着宁奕,目光略微扫了一眼车厢里的那个小和尚。 云雀有些不好意思,闭上双眼,轻声道:“小僧入禅定了,三位但说无妨,不用理会我。”说完他便双手合十,鼻息逐渐变得微弱。 宋伊人看着这佛门少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短短三四个呼吸,云雀的鼻息便将至纤微之境,真的是说“入定”就“入定”。 “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过几天应该就能揭晓。”宁奕笑着卖了个关子,既然答应了云雀,那么他便不会说漏嘴,“这次浴佛法会,我很看好他,所以送他来小雷音寺。” “哦?”宋伊人笑了笑,“这次可是禅律之争,若他真的很厉害,想必也会收到灵山的关注……” 宁奕笑着摇头,“拭目以待吧……你之前说到‘悔婚’?” 提及“悔婚”,宋伊人的神情缓缓凝重起来,“我和朱砂被关禁闭,整整三年,父亲不让我与外界有丝毫的接触……那段时间,南疆公主李白桃出逃,太宗皇帝钦定的婚姻破裂,灵山帮我抗下了炸毁执法司地牢的事情。” 他自嘲的笑了笑,“外人问到我……宋雀的回答还真的就是,我已经死了。” 宋伊人叹息道:“我在长白山被困了三年,宋雀知道我为什么悔婚,也知道我想娶谁……作为两宗利益的交接点,其实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我未来的那个道侣很重要,因为我身上背负着的是 灵山和道宗两大派系的‘权力’。” 宁奕的瞳孔微微收缩。 宋伊人这样的身份……道宗和灵山两大宗未来的力量都汇聚到一个人的身上,中州的皇族绝对不愿意看到这种场面,一位天池圣主和佛门俗世客卿生下来的孩子,作为两大宗的权力纽带,未来能够挥的力量,是极其恐怖的。 而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姻。 唯一的人选,就是大隋的核心皇族……这样才能完成“制衡”。 只有一个人。 “李白桃。” 宋伊人苦笑道:“我能怎么办?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虽然我在长白山的时候,知道你在天都做了那件了不起的事情……但其实对于我而言,这个问题始终无法避免。” 宁奕摸了摸鼻子。 那件“了不起”的事情……天都政变。 “听说你把那位皇帝干挺了……”宋伊人的语气也变得有些奇怪,他小心翼翼问道:“是真的吗?” 宁奕不置可否,嗔怒道:“你觉得呢?” 宋伊人啧啧摊手,“反正我爹把我关了三年禁闭,让我好好反省。在长白山的那三年,也正是太子即位,忙着稳固局势的三年,等万事太平,到时候也要对‘灵山’动手了……我如果不去联姻,那么就是一桩逃不掉的‘罪’。” 他笑眯眯道:“半个月前,我想通了一些问题,所以离开了长白山。” 宁奕挑了挑眉,“你怎么离开长白山的?” 宋伊人面色坦然道:“我用‘小子母阵’炸的,只不过被宋雀逮回来了,他要狠狠抽我,我确实打不过他。” 宁奕彻底无语了……在两位涅槃的眼皮底下,用“小子母阵”,就算能跑掉,也不是长久之计。 至于“打架”,那就真是扯犊子了。 宋伊人这身根骨,继承捻火之后的两位涅槃大能,未来成就星君应该不成问题,如今已是命星二重天? 但能不能迈入“涅槃”,还要看自身机缘,这一点,就算宋雀和辜伊人一起出手,也未必能够帮到他。 宋伊人微笑道:“我对宋雀说,要么打死我,要么我继续炸炸,直到炸穿长白山,告诉全天下人,我没有死。” 宁奕道:“然后呢?” “然后?”宋伊人觉得有些好笑,他耸肩道:“然后我就被踢出了家门,带着丫头屁颠屁颠到了这里,我老子让我护好浴佛法会,至于‘联姻之事’,看我表现。” 宁奕又问道:“你想通了什么道理?” 马车兜兜转转,到了半山腰,一座隐藏在竹林之中的木屋雅居,那里盘膝坐着一位红甲女子,双手按在膝盖上怔怔出神,一别三年,朱砂丫头还是天都时候那样,身姿窈窕,英姿飒爽,宽大黑袍被脱了下来,叠放整齐,黑伞就倚靠在脚边。 坐在飞剑上的宋伊人道:“大概就是,人生在世不称意,莫使金樽空对月……不自由,毋宁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他抬起一条手臂,满面春风的跟朱砂丫头打招呼,同时沉声对宁奕道:“要么来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要么让老子悄无声息的死在长白山。” 宋伊人面色淡定,“我帅不帅?” 远方传来朱砂的声音。 “白……痴。” (只有一章) 第五十章 长生锁 月牙山半山腰,修筑着一座竹楼,这场浴佛法会虽然是来者不拒,但小雷音寺也会根据来者的地位,尊卑,来准备相对应的“客房”。 显然,那些小沙弥让出来的“殿位”,应该就是给那些远道而来,而师门又不太出名的行脚僧准备。 即便如此,小雷音寺也是十分厚道了。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这个道理,真正能够切实做到的,世上能有几人? “这间,给宁先生和裴姑娘。” “这间,给这位小师傅。” 朱砂伸手指了指相邻的几座竹楼,分别点指了中间和靠边的两座,一共三座竹楼。 她柔声道:“竹楼里的物件,茶盏,我都已收拾过了,三日之后就是法会,若宁先生不嫌弃,就在这住下吧。” 宋伊人笑眯眯补充道:“这月牙山是鸣沙山区最出名的地方,山顶还有一座露天温泉,我动用了一些小小的权力,这段时间,整座山都是我的静修之地……晚上大家可以好好放松一二,享受一番。” 丫头拉着宁奕的手臂,眼里倒是有些惊喜。 这一行,倒是颇有惊喜。 一是他乡遇故知。 二是宋伊人“夫妇”为自己几人准备的这份“小礼物”,须知一路东行,风尘仆仆,二人从抵达大漠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洗一个澡,哪怕裴灵素的境界足够的高,宁奕又身负“山字卷”,随时可以聚拢水元素,但在大漠里匆匆的冲洗,跟浸泡在温泉里沐浴,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女孩子……总是比较精致的。 裴灵素望向朱砂,相视一笑。 “小僧……就不去了。”云雀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刚刚脱离“入定”的状态,此刻还有些意犹未尽,他缓缓揖了一礼,认真道:“小僧回去闭关修行,已经好几日没有抄写经文,心中自觉愧疚。对小僧而言,此事重大……不打扰诸位了。” 宁奕笑眯眯道:“小云雀啊,你可是要在三天后法会上‘出人头地’的。” 云雀笑着又揖了一礼,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是?” 朱砂丫头好奇的问道。 “某位灵山大德的弟子,没有法号,所以也无从得知到底是谁。”宋伊人淡淡道:“宁奕不肯泄露丝毫,但其实不难看得出来……这小子身上的‘佛性’,绝不是简单的山野荒庙能够培养出来的。” 宁奕笑道:“不愧是大隋最厉害的某二代啊。” 宋伊人没好气给了宁奕一刀鞘,怒道:“丫的少来这套啊。” 宋伊人顿了顿,道:“这小家伙想去灵山?” 宁奕点了点头。 宋伊人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点,他把目光从宁奕身上挪开,望向裴灵素,缓缓问道:“话说……二位来东土,也是为了去灵山?” “这就说来话长了……” 宁奕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声。 “打住打住!” 丫头有些着急,她连忙抬起双臂,比划着跳到了宁奕面前,可怜巴巴道:“哥……温泉!温泉!” 裴灵素的脸蛋有些泛红。 她眨了眨眼,按丫头以往的性格,这种动作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大概率是掐一下宁奕的腰,然后恶狠狠威胁一下……她也不知怎么了,似乎思考的方式,还有一些行为,默默就改变了。 是因为宁奕在车厢熟睡的某个时刻,阳光落在他脸上,自己凝望的时候,不由自主想到的“未来”吗? 她脑海里的未来,是温暖的,绵长的,柔和的。 所以……她也在努力变成一个温柔的人。 宁奕一时之间有些怔住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丫头的这一面……一个挥舞着双手,努力跳跃着吸引自己目光的女孩。 占据了自己眼里的全世界。 “温泉温泉……”宋伊人贱兮兮的模仿着裴灵素的模样,可是话音刚刚出口,咔嚓一声就被朱砂踢到了小腿肚,整个人啪嗒扑倒。 朱砂笑意满面,缓缓道:“我也有些乏了……恰好,我让寺里准备了一些吃食,放在山顶,大家更衣沐浴吧。” …… …… “舒服啊……惬意啊……” 热腾腾的水雾。 宋伊人双手抬起,搭在温泉旁边的石块上,他长叹一声,扬起脖颈,望着袅袅升腾的雾气。 月牙泉,顾名思义,就像是一轮弯月,只不过分为阴阳两座,分别给男女沐浴……宋伊人和宁奕躺在泉水里,他幽幽长叹:“在长白山待的跟鬼一样,老子已经八百年没有碰到过热水了,平时就拿把雪水洗个脸,再顺便漱漱口,身上都要馊了。” 宁奕的胸口,一直积攒着一股郁气。 此刻也长长吐出。 修行者,内练神魂,再捶筋骨,然后抵达皮囊,其实星辉的修行,就是一口“劲气”。 此刻宁奕幽幽吐出的那口浊气,在温泉水面席卷凝形,化为一头雪白狮子,精纯至极,四足踏风一般,轰隆隆席卷而出,化为破散的云烟。 宋伊人有些诧异,他凝神望向那头“狮子”,看到了丝丝缕缕的杀气。 在天都离别之前,宁奕虽承徐藏衣钵,身上却没有如此多的杀气。 “在妖族天下,犯了太多杀孽。”宁奕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疲乏,“业障缠身,偶有察觉,此间轮回或许没有,但昭昭天道却始终长存。” 宋伊人低垂眉眼,附和笑道:“是啊……不然怎么来的‘天劫’呢?” “我听说你劈开天海楼的事情了……北境战争之后,将军府走向了世俗声望的顶点,沉渊君成功把裴旻都无法引出的‘白帝’击退,北境铁骑以最小的代价,胜下了这场战争。”宋伊人幽幽道:“但这并不是好事,击退白帝,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顿了顿,道:“我不是要打探北境的情报……你也无须跟我说沉渊君付出了什么代价,我只是想告诉你,灵山能掌握的消息,天都一定也能掌握。太子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不会容许还有权力流落在四境之外,无法收回。” 所以……太子迟早会对北境下手。 宁奕点了点头,他望向宋伊人,“这一点……沉渊君比你,比我,都要清楚。” “也是……”宋伊人笑道:“我在北边游走猎妖快十年,自小在北境荒原巡狩,托家父的面子,也见过沉渊君几次,我知道将军府大师兄为人可靠,而且极其稳重。战事之后的处理,想必他的心中已有计划,惟愿北境一切太平。” 他双手搭在脑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忽然开口。 “来找‘虚云’大师?” 宁奕有些微微讶异。 他没有否认,点了点头,“裴丫头受了伤,神魂之伤。” “他老人家已经很久没有走出那座石室了。”宋伊人眯起双眼,缓缓道:“十五年?我很小的时候在灵山待过一段时间……也见过老人家一面,只不过仅此一面,久远到我已经忘记了老人家的面孔。但有些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神’,那么‘虚云’大师就算不是神,也是最接近的存在。” 宁奕瞳孔微微收缩。 “或许他跟神灵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无法不朽。”宋伊人黯然笑道:“所以他走入那间石室,灵山没有人知道他还会不会走出来。” 宋伊人声音沙哑道:“很小的时候,我得过一场病,是师祖救的我,我记不清病了几天,只记得最后宋雀抱来了朱砂丫头,说是给我暖床的,就这么陪着我一起长大,我一开始只当是找了一个婢女。后来我才知道,我的病与父母有关,我爹是佛门客卿,我娘是天池主人,他们俩都是捻火坐忘窃取的道果,我作为子嗣,遗传两位涅槃的气运,资质拔高到上上之乘,但凡人身躯,根骨却承接不了,导致阴阳断续……需要找一个能镇得住这‘逆乱之气’的长生锁。” 宁奕喃喃道:“朱砂?” “是的……”宋伊人笑道:“朱砂就是那把‘长生锁’。” 他无奈道:“想不到吧……这就是我和朱砂的故事,她作为一个乡下野丫头,不知道从哪里被宋雀找到,然后就成了‘镇’着我的存在,这多离谱啊,我宋某人,大隋跺一跺脚,天都也要颤一颤的,偏偏对她无可奈何。” 话虽如此。 但宋伊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笑。 他轻声道:“可惜了,这丫头跟着我,不会有好果子吃。” “不过……” 宋伊人忽然没心没肺的笑了,露出牙齿,咧嘴道:“我才不管那么多破烂规矩,什么皇权,什么灵山,什么道宗,什么狗屁的联姻……通通给老子滚蛋。我什么都不要,我就只要朱砂,她是我的长生锁,她就是我的命。” “她活着,我活着,就这么简单。” 宁奕一阵沉默。 他忽然觉得,宋伊人跟自己,是很像的一类人。 虽然出身背景不一样……但是的确有很多方面,是很像的。 “所以啊……姓宁的,不要想那么多。”宋伊人缓缓扭转脑袋,望向宁奕,一本正经道:“无论是什么病……虚云大师一定能治。” 宁奕心底一动。 他重重嗯了一声。 如果能够见到虚云大师的话……那么丫头的病,一定能够治好的。 第五十一章 禅律之争 温泉热气,袅袅升起。 宋伊人惬意地将头颅枕靠在水边,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懒懒问道:“宁奕……你和裴姑娘从东境长城跋涉而来,路上有没有遇到麻烦?” 宁奕摇了摇头。 “韩约没找你?”宋伊人挑了挑眉,他望着空荡荡的雾气,笑道:“这倒是不符合他的性格……” 宁奕柔声道:“我在大漠杀了琉璃山一位魔君。” 宋伊人的眼神微微收缩,他在水流中“哗啦”一声坐起身子,有些不敢置信的望向宁奕。 宁奕仍然是那副懒散模样,躺在月牙泉内,山字卷不经意间的呼吸,月牙泉的灵韵,丝丝缕缕浸入肌肤之中,他淡淡道:“应该是琉璃山排名最末位的‘尘魔君’……杀了他,顺便还得知了东境某个不得了的计划。” 宁奕把目光挪向宋伊人。 “小雷音寺如此戒备森严……也是与琉璃山有关吧?” 一路走来。 每座山峰,都有专门的僧人来看守。 这些与门外负责检查的小沙弥可不同,这些是实打实的苦行者,是灵山的“战力”,而小雷音寺本身应该不具备如此多的苦行者战力。 “这次法会,宋雀担心会有意外……”宋伊人揉了揉眉心,他缓缓道:“从灵山挪了八百僧兵,镇守小雷音寺,你也知道的,这么多的法会修行者,如此多的愿力,最终都要送往灵山浮屠洞窟,容不得有意外。” 宁奕闭上双眼,后脑微微沉下去。 宋伊人的话,顺着水流声音,一同在耳旁流淌。 “我和朱砂奉命来小雷音寺,其实就是以外人身份,来见证‘禅律之争’。” “禅宗的禅子神秀,律宗的律子道宣,都是与我从小一同长大的‘小’,只不过相别多年,两人与当年已经完全不同……”宋伊人回想着自己前一夜的两次相遇,喃喃道:“神秀师兄小时候初露头角,但如今锋芒完全内敛,看起来如一块璞玉,道宣则是化身成了佛门的‘伐折罗’,浑身杀伐之气,我很担心若是道宣胜下这场比斗,灵山将重现千年前的局面。” 宁奕从水面上浮了出来。 他睁开双眼,幽幽道:“你说的是……律宗执掌灵山,踏入境内,在大泽修葺佛庙,建立战线,与皇权对峙开战?” 宋伊人缓缓点头。 “如今的琉璃山,正缺少一股强大的战力……太子与二皇子的对立,已经有了明显的优劣,在我看来,哪怕灵山全力支持,也不可能胜得过天都。”宋伊人的声音满是担忧,“律宗一派主掌杀伐,天都这些年来的打压,最令他们不满,琉璃山一定会许于好处,但此刻灵山若是押注了,那么便注定满盘皆输。” 对于这一点,宁奕倒是没有否认。 他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太子有十座圣山,外加西岭道宗,无数内应,还有红拂河作为压箱底的底牌,二皇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至于个人的谋略,隐忍,两人也不在一条线上。这场战争,没有悬念。” 所以 东境的三圣山联盟,在太子掌权,看清局势之后,连忙与韩约撇清了关系。 这场天都与东境的对峙之争。 其实就是太子摆在所有人面前的“站队”问题。 “战争还没有开始……太子在等灵山表态,‘佛子’的位置一直空悬,所以太子的态度一直是宽容的,而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宋伊人深吸一口气,“神秀师兄若是赢了,那么万事还算好说,但若是道宣师兄赢了,局势就不太妙了。” 宁奕问道:“宋雀呢?他的力量,不足以干涉这一切么?” “我的父亲只是俗世客卿……”宋伊人摇头,“他捻火之后,享受灵山万千尊崇,却不可直接插手事务,以个人的武力来威胁‘苦修者’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放在中州或许还行,但放在灵山,这是行不通的。只要登顶的那个人说出一句话,山下的无数生灵便会奉为真理,誓死追随。” 宁奕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手掌,山字卷的力量在掌心汇聚,指尖“倏忽”一声,窜出猩红色的火苗。 月牙泉的雾气,触及火苗,嗤然扩散,清扫出一片清明。 宋伊人的神情严肃起来:“这是……‘愿力之火’,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 …… 半柱香的时辰之后。 “尘魔君……东境琉璃山……借火计划。” 宋伊人揉着自己的眉心,他细细咀嚼着宁奕方才所说的话,然后头疼道:“不得不说……宋雀的预感,真的很准啊,东境果然要动手了。” 琉璃山的某位魔君,盯上了愿力之火。 至于这位魔君是谁,尚不可知,尘魔君位列东境五灾十劫,十五位魔君的末位,以他一个人的力量,也根本不敢生出对灵山的邪念……至于琉璃山主韩约,就更不可能。 韩约不会去招惹灵山。 若是此事直接查出与韩约有关……那么身为佛门俗世客卿的宋雀,大可以借着此次机会,抛开身后的背景和顾虑,以私人仇怨,直接将这位鬼修共主永封琉璃山下。 事情反而会变得简单。 灵山的八百僧兵,就是为了防止“东境”插手此事。 “琉璃山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宋伊人眯起双眼,“灵山是如今东境不可招惹的存在……韩约既然不动手,应该也会勒令自己的手下才对。” “这就是‘鬼修’才会出现的问题……这帮人,根本无法以常理去揣度,也没有什么规矩能够约束。”宁奕淡淡道:“得罪了灵山,被揪出来,就只有灰飞烟灭一个结局……宋雀是涅槃的存在,琉璃山根本不可能有人能与他对抗,连韩约都要惧之三尺……而这些人明知如此,仍然要‘借火’。”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韩约怎么去约束?” 宁奕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事实上……我怀疑这件事情,还有更深层次的关系介入。” 宋伊人与宁奕对视。 作为宋雀的儿子,这世上有许多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不可避免 的被宋伊人知道了。 譬如—— “影子。” 从宋伊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宁奕倒不觉得意外,他点了点头,“只是直觉……大隋知晓‘影子’存在的人很少,而灵山亦是如此,只有站在足够高的那些大人物,才知道这些纯粹黑暗与污浊的存在,如果是‘影子’盯上了灵山的火种,那么便能够解释清楚了。它们能够不死不灭的原因,或许也跟‘愿力’有关。” 说到这里,宁奕的眼神亮了亮。 白帝在往生之地,利用生灭两卷天书,勾搭了一个完美世界。 让众生信仰他。 而这股“愿力”,就为白帝的“永生”提供了保障。 道宗和灵山的这些先灵,还有所谓的“长生法”,都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载。 愿力! 就是愿力! 宋伊人喃喃道:“借火……借的是愿力之火,是那股愿力,可是他们具体要怎么做呢?” “三天之后就是法会了。”他沉声道:“那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机会……是等到禅子和律子分出胜负吗?” 忽然有些恍惚。 紧接着就明了。 他微微抬手,远方山石之间飞来一颗通天珠。 通天珠内,倒映出一副朦胧画面,宁奕皱起眉头,看着雾气之中婆娑摇曳的树叶,还有一片猩红的血迹。 “这是什么?” “律子道宣拖行佛陀石像,跋涉及至鸣沙山,在那之前,我与他打了一个照面。”宋伊人神情严肃,“律宗同袍尽皆身死,尸骸遍地,唯他独活……恐怕随他同行的弟子,已经全都罹难。” “律宗……道宣?” 宁奕若有所思道:“这一路上,我隐约听说了禅律之争的事情……大家对于‘神秀’的看法倒是一直,都说神秀是天生的佛种,不愠不怒,舌灿莲花,辩法无人能及,备受喜爱。而对于律宗的‘道宣’则是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杀伐果断,从不拖泥带水,是佛门未来能担大任的‘伐折罗’,也有人说他杀戮成性,已经坠入魔道,不配踏入灵山,所以这些年来,律子道宣一直在外游历,几乎没有回到灵山。” “两位师兄,在继承‘禅律’之位的时候,就没有再回灵山了。”宋伊人摇了摇头,道:“直到此次争出胜负,二人才会重回灵山,这个时候……佛子的位置已经定下来了。其实立这个规矩,是为了不让灵山的主观意志,影响到禅律之争的结局。” 宁奕有些明悟的点了点头。 “但事实上,我很不希望‘道宣’取胜。” 宋伊人喃喃道:“若是他胜了,在法会之后,其实就等同于掌控了‘佛子’的权力……若是他与东境有所图谋,那么‘借火’这件事情,就会变得十分简单。” 若是琉璃山看清楚了这一切。 那么只需要扶持律子……支持他取得胜利。 宁奕顺延着他的思路,缓缓道:“那么‘借火’甚至会变成……” “送火。” 第五十二章 修罗 四月初七,浴佛法会。 小雷音寺大殿前,聚集了大量的修行者。 这次浴佛法会之盛大,参加人数之多,堪称百年之最。 四千多位苦修者,一座小雷音寺大殿的空地,已经无法容纳,此次法会的比试便以“符箓”来决定对手,分别在十六座山峰设立擂台,而“愿力”的比拼,也与武力无关,只需要以“神魂”驾驭石像,愿力对决很快便可分出高低。 月牙山。 宋伊人推开竹楼竹门,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整了整衣衫,来到宁奕的竹楼前,刚刚手指放在门口准备敲下,竹门就“哗啦”打开—— 宋伊人有些讶异。 他挑了挑眉,看着面色红润的宁某人,挤眉弄眼的咳嗽道:“在下会不会来的不巧,坏了什么好事?” 丫头满面通红,捏了捏宁奕衣袖。 宁奕没好气望着这厮,道:“看到你就不是一件好事。” 宋伊人有些讪讪。 “朱砂姑娘呢?”宁奕拎起细雪,栓在腰间,在鸣沙山住下的这三天,他休息的非常好,修行者也是人,也需要睡眠,长久跋涉,神魂紧绷,在此地休息既安静,又太平……紧绷着的那根弦,也终于松下来了。 “她早早便起了,布置法会。” 宋伊人揉了揉眼,“十六座山峰,全都设立了后境的修行者看守,鸣沙山的周遭,全都需要严密的布控……法会的比拼会持续好几天,一直到分出胜负,都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交谈之间,最旁边,一直安静的那座竹楼,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云雀穿着一身干净的麻布僧袍,他的精气神也休养到了相当饱满的境地。 小和尚缓缓来到竹楼前,揖了一礼,“见过宁先生,裴姑娘……多谢净莲师兄的款待。” 在东土,这些苦修者,一般不会直呼其名,而是会互相称呼法号。 宋伊人的法号是“净莲”……云雀对这个法号可不陌生,净莲先生是佛门有名的“幸运儿”,能够住在月牙山这种净地,全要仰仗这位先生。 “休息的如何?” 宋伊人笑了笑,“宁奕说你会在这次法会上一鸣惊人,我倒是很期待呢。” 云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柔声道:“小僧尽力而为。” 马车早已候在一旁。 四人坐上车厢,宋伊人继续道:“东境的鬼修,真的能潜伏到鸣沙山?要真有鬼修,戾气与怨念能藏得如此之深?” 这三天,两座竹楼一直在商讨如何针对东境的“借火”计划。 对宋伊人而言,浴佛法会是他向宋雀证明自己的重要一步,绝不可出错。 而对宁奕而言,在“借火”事件里,追查出“影子”的真实意图,则是比打压东境琉璃山更重要的事情。 “此事难说。按我们之前所商议的,十六个方位,布下小周天阵,那么法会开始,外人杜绝入内,便不再会被外力攻破。”宁奕屈指推演,缓缓道:“宋雀先生当真不来鸣沙山?” 宋伊人摇了摇头,“如今东土正是琐事缠身之际,若是他能来,东境推演者哪里还敢动邪念?” 宁奕沉默下来。 宋雀若是亲身能至此,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此地。 坐在车厢内的云雀,有些惘然,他听着宁奕和宋伊人的对话,似乎意识到了一些“危机”。 小和尚喃喃道:“听二位先生的意思……说的是,此次法会可能会有意外?” 裴灵素拍了拍宁奕肩头,示意他不要在云雀面前提这些,以免影响他的心境。 她柔声道:“无需担心,一切有我们。不会有意外。” 云雀抿起嘴唇,有些不安道:“鸣沙山的‘落雁阵’闻名天下,具行师叔手握‘落雁阵’阵眼,难道有人还敢窥伺?” 落雁阵…… 小雷音寺建成之时,有位活菩萨精通阵法,在此地立下此阵,若是启阵,那么鸣沙山方圆数里,大阵之内,鸟雀不能飞行,威压布施,如金刚降临。 持阵者,在阵法之内便有“世间极”加持。 一念之间,几乎可抵阵法任意一处。 宁奕和宋伊人对视一眼。 这就是两人所担心的……在禅律对决之后,佛子之位决出,按照规矩,具行大师会将“落雁阵”的阵眼移交。 律子道宣若是取胜。 那么情况就不妙了。 …… …… 十六座道场,进行比试,因为人数太多,故而动用了“符箓”,小雷音寺的几位阵法师,负责推演符箓的阵列,十六座道场内,每位参加者手持一面符箓,两张符箓为一对,持有相应符箓的则为对手,愿力对拼,只有一次机会,失败者便被淘汰。 小榷山。 云雀的道场,便是这里。 那座运送“小巽寺石像”的马车,与云雀一同来到了道场,小榷山的山顶极其开阔,道场被分开,分出了三十二座擂台,阵法师按照顺序,触“符箓”,手中符箓生出感应的,便来到擂台之上对敌。 一共四千余人。 分出十六座山峰。 每座山峰再分出三十余座擂台,如此一来,今日的初选,只需要每座擂台进行八场对决,便可结束……看似“轻松”,但实际上大量的分化工作,仍然消耗了小雷音寺极大的人力。 背负愿力石像的苦修者,早早便来到小榷山。 这场浴佛法会,乃是这“禅律之争”的背景下进行,若是能够“脱颖而出”,必然会得到灵山的关注……也正是因此,吸引了大量的“高手”。 小榷山的高台之上,俯瞰三十二座擂台道场。 以宋伊人“净莲”的身份,在这小雷音寺内,拿到这样的席位实在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事实上,四人在踏入小榷山方圆之时,便已经分别。 是云雀主动提出来的。 因为“净莲”身份特殊,若是随其一同进场,便会吸引大量的目光……云雀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确是要在这里“一鸣惊人”,但却绝不是因为“宁奕”,因为“净莲”。 如果能够在浴佛法会被人看见……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他的神魂之术足够强。 “浴佛法会的对决……与石像本身积淀的愿力有关,还与修行者的‘神魂’有关。”宋伊人翘着二郎腿,淡淡道:“云雀的神魂强度,与年龄完全不成正比,除非灵山瞎了眼,否则绝不会埋没这种天才。” 道场上,一场又一场的对决正在进行。 大部分来到鸣沙山的苦修者,怀揣着的目的都是一样的……证明自己。 然后被灵山现。 而这里却有一个很残酷的现实。 灵山根本就不会看到他们。 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够耀眼。 更因为……灵山没有一位大人物,会去注意这些人。 四千余人。 哪怕真的能够吸引到注意,也是最后的几轮,那寥寥的十数个人。 而在大比开始之前,怀揣着美梦和狂热的大部分苦修者……会在第一轮就止步。 云雀手里捏着“符箓”,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第一次外出的少年,孤身一人站在会场之中,身旁是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僧人,或是面容狰狞,或是不言不语,东土境内鱼龙混杂,拜入灵山对很多人而言是一种不可及的野望……这些散修在本质上与“慈悲”已经脱离了界限,在偏僻荒野求生,为了活下去,他们也会杀人,而这种杀气,是掩盖不住的。 下一场就是云雀登场了。 他的目光锁定了远方的一位瘦削僧人,那个僧人还有三个同伙……其中一人,恰好就在擂台上。 这四个人,在拥挤的会场之上,显得相当“显眼”,周遭数丈,都是一片清净,无人敢与他们接近……因为身上浓烈的,毫不掩盖的“煞气”。 站在台上的,是一个面容白净,看起来一片和蔼的胖头陀,单看面容,与台下的三位同伴完全不是一个类型,他反而像是正宗佛门出身的活菩萨。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中年僧人,两人登台行礼之后,对视一眼,便再无动静。 看似平寂如山,但其实早已陷入了“愿力”和“神魂”的缠斗……那位胖头陀一直面带微笑,而数十个呼吸之后,这位中年僧人的衣袍便开始剧烈的颤抖,他的眉心忽然裂开一道血色纹路,整个人都如同一尊雕塑,干涸到极致便开裂,“咔嚓咔嚓”绽放出蛛网般的裂纹。 胖头陀仍然面带微笑,他的眼神早已恢复了“清明”。 神魂碾压之后,抽身而出。 这场对决,他已胜了……只不过他却并未就此松手,而是继续操纵神念,将这个远不如自己的男人彻底的“击垮”! “砰”的一声。 中年僧人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的眼神彻底涣散,擂台上摆放着的那座石像忽然开裂,整个人也如石像一般,神魂破碎,道伤难愈,他步步后退,连退三步,已是七窍流血,满面血污,端的是神情平静,双手合十盘膝坐下。 胖头陀有些惋惜,望向负责裁决胜负的阵法师,得到了肯定的点头之后,摆了摆手,放弃继续以神魂绞杀的念头—— 与此同时,一个青衣少年飞奔着爬上擂台,来到了中年僧人的身旁,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喊了好几声师父,却没有回应。 神魂破裂,这是最重的伤势。 哪怕是“宁奕”,也寻觅不到好的办法……更何况这个师出无门的中年僧人。。 胖头陀看到这一幕,笑意满面的点了点头,轻盈跳下擂台。 一片喧哗声,却无人敢说出什么……只不过距离这四人更远了一些。 “这种人,灵山也要啊……”宁奕平静看着这一幕,他自嘲笑道:“不怕脏了名声?” “宁兄弟说笑了,灵山有什么好名声?” 宋伊人忍不住笑了,风轻云淡道:“这种人无论是放到中州还是东土……都会很吃香,替主子坏事干绝,骂名背净的野犬,混口饭吃而已,如此廉价,谁又会不要呢?” 宁奕沉默下来。 这四位僧人,身上带着狠戾之气,显然是从东土的偏僻之地杀将过来。 他们与其他人不一样。 从浴佛法会一开始,就展露了自己强大的力量……这种方式,的确更容易得到关注。 擂台上,那个满面流涕的少年,不敢摇晃自己的师父,眼睁睁看着两位小雷音寺的僧人,将师父抬到了符箓担架上,在听了某一句话后,整个人宛若雷击,僵在原地。 多半是得知了师父“活不久”的定论。 他呆若木鸡,直到执法者将他拖走,整个人的神情都还是麻木的。 阵法师有些无奈,以往也有这种情况……在东土的偏隅之地,灵山笼罩不到,又时常遭遇鬼修的侵蚀,那里的苦修者见惯了生死,戾气极重,被称为“修罗”。 那四个家伙……显然就是从修罗场里走出来的。 对于这种身怀“杀气”的对手,若是自觉不敌,就该早点认输,执意对决,就要预料到最坏的下场。 阵法师叹了口气。 他望向对阵表,声音有些沙哑。 “下一场……小巽寺云雀,对阵散修寂空。” 第五十三章 神海,大海 “下一场,小巽寺云雀,对阵散修寂空。” 阵法师开口的时候,便皱起眉头。 因为阵法符箓生出的感应,让他望向场下某个方向。 小巽寺……云雀。 一个身着麻布僧袍的少年,看样子年龄也不过十五六岁,满脸的稚嫩。 而另外一边,从东土修罗场走出来的那四位僧人之中,煞气最甚的瘦削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整片道场,气温都骤然降了下来。 旁观的僧众,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之前胖头陀与中年僧人的对决……所有人都看到了,在 “愿力对决”中失败的那个男人,连同神魂一起被打碎。 这四个人,是来法会“狩猎”的。 名为“寂空”的散修,缓缓登上了道场擂台,他的目光望着台下看去,看到那个面容稚嫩的小和尚,皱起了眉头。 执掌符箓的阵法师有些看不下去,他匿去身份,以神魂传音,在云雀耳旁柔声提醒道: “少年……你不是他的对手,要不就在此刻认输吧,不必登台了。” 云雀转动头颅。 几乎在神魂传入脑海的第一时刻,他便将目光望向了符箓台。 那位阵法师的神情一怔。 自己……是被找到了吗? 云雀微微一笑,向着阵法师行了一礼,在众人的目光中缓缓前进,来到了那个呆若木鸡的青衣小僧身旁,他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方手帕,然后轻声叮嘱道:“好好照顾你的师父……‘神魂之伤’并非不可治,比赛结束之后我会尽力帮他医治。” 这声音很轻。 只有二人可以听闻。 青衣小僧微微一滞。 “我住在月牙山,第三座竹楼。”云雀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擂台,“至于那些恶人……我不会让他们好过。” 说完之后,他便开始前行。 没有人想到,“寂空”的对手竟然是一个少年。 如此的稚嫩,而且认真。 云雀爬上擂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与这些偏隅境地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修罗”不一样,他从未杀过生,甚至没有见过血……戒尘教给他的修行之术,就只有“神魂法门”而已。 这个少年双手按住擂台地面,缓缓撑肘将自己支起。 然后登台。 那尊小巽寺的佛像被人抬了上来,就摆在云雀的身旁。 少年看着这尊陪伴自己十数年的石像,心中涌起了一阵暖流,他望向面前的瘦削僧人,揖了一礼,平静道:“请赐教。” 寂空望向符箓台的阵法师,然后又面无表情的望向少年,“你真该听那个家伙的话……如果不登上这个擂台,你的神海就不会被我撕碎。” “活着,不好吗?” 云雀只是沉默。 然后再一次开口,还是那三个字。 “请赐教。” 寂空点了点头。 他闭上双眼的那一刻,磅礴的神海之力便翻涌而出,卷向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整座道场,掀起劲风。 两座佛像,一尊是戒尘大师以毕生心血浇灌的“ 金刚坐佛”,双手合十,结跏趺坐,正如此刻陷入神魂之争的少年,二人姿态几乎如出一辙,另外一尊,则是寂空从修罗境带出来的不知名石佛,单手托钵,另外一只手抬掌如要镇压世间恶鬼。 无畏印。 两人的神魂掀起狂风,整片擂台在神海的铺展之中碎裂开来,化为无数海水浪花,而滔天骇浪之中,云雀就像是一块坚韧的礁石,在“寂空”的神魂击打之下,不曾后退过半步,也不曾挪动过丝毫。 他缓缓睁开双眼。 望向寂空。 把被无数海浪包裹着的“瘦削僧人”,不可避免的,与云雀的双眼对视。 化身惊涛骇浪的寂空。 看见了……一整片大海。 …… …… “比我想象中要强。” 宋伊人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下意识伸出两根手指,敲打着横在膝盖上的刀鞘,喃喃道:“这是他自身修行出来的魂力吗?竟然……如此厚重。” 脱十境。 这世上踏入命星的,就只有那么极少数的存在。 哪怕不是主修神魂的,也不会有太差的短板,而即便是专精刀法与杀伐之术的宋伊人,也能够感受到那两尊佛像对决之时的气势。 一种完全“碾压”的大势。 那个浑身杀意,满面戾气的瘦削僧人,在云雀的神魂之下,就像是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不是一个级别的对决……” 他有些讶异望向宁奕,道:“你从哪捡来的宝贝?” 宁奕笑了笑,“机缘巧合……说来话长。” 顿了顿。 宁奕的眼神也有些复杂,他喃喃道:“不过我倒也没想到,小云雀的魂力竟然如此的强悍。” 这个小巽寺少年,曾经对自己说,有办法医治丫头的神魂之伤……现在看来,似乎不像是“夸下海口”,这一路上他都在为浴佛法会养精蓄锐,但每每醒来,都会与自己说一些关于治伤的想法。 需要用到“符箓”,“阵纹”,还需要一些时间准备。 在抵达鸣沙山,入住小竹楼的时候,宁奕就托人开始准备,想必等法会结束,也是时候给丫头“疗伤”了。 擂台上的对决,在短暂的死寂之后,迎来了结局。 这场对决,比上一场要快。 也比众人想象中要快。 在观战者的眼中……这场对决的胜负结局其实已经没有悬念,只不过最先睁开眼的不是“寂空”,而是云雀,这位少年睁开双眼,对着仍然怔若石塑的瘦削僧人揖了一礼,自顾自整理衣袍,缓缓离开擂台。 而寂空的背后。 胖头陀三人的笑容逐渐凝固,他们的神情一点一点变得严肃起来,在目力可及的细节之处……寂空的衣袍竟然出现了“石化”的迹象,一角衣袂,在不知名力量的作用之下,竟然化为了石片,好在这样的迹象并没有蔓延到肉身之上,寂空的身躯微微颤动,碎裂的衣袍石屑噼里啪啦掉落,在地上弹跳,这个满面戾气的僧人睁开眼后,五官变得惘然,困惑,眼里的那股子锐利之气彻底的消弭。 “……寂空?” 胖头陀有些试探性的开口。 在死寂的道场里,并没有得到回应。 寂空踉踉跄跄,在擂台上来回走了两步,宛若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与胖头陀对视的刹那,三人的心底皆是凉了一截。 他的眼神已经彻底涣散,对着自己的同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温暖的笑容……很难想象,寂空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是神魂被重创了? 三人对视一眼,迅找到了原因。 然而找到原因之后,他们的眼里却涌起一抹骇然……这是那个叫“云雀”的少年做的? 胖头陀连忙窜上擂台,他喃喃道:“寂空……你怎么了?” 瘦削僧人仍然只是傻笑。 他的眼神涣散,瞳孔深处已经不再是一片漆黑……反而是呈现如大海般的碧蓝之色。 他的记忆定格在与云雀对视的那一幕。 “我看见了……” 寂空痴痴傻傻的望着胖头陀。 “我……真的看见了……” …… …… 云雀离开擂台之后,一路前行,他来到符箓台的阵法师面前,揖了一礼,神情疲倦说道:“多谢先生提醒……小僧有一问,今日胜出之后,还有比试吗?” 阵法师显然是没有想到云雀会来。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台上寂空的身上,那个傻子竟然兜兜转转的对着四面八方鞠躬,猛地回过神来,声音都不利索,“啊……没什么,今日只有一场比试。” “那么,我便回去休息了……”云雀又揖了一礼,柔声道:“若是方便,还请托人帮我把石像送到月牙山,第三座竹楼。” 阵法师小鸡啄米的点头。 他忽然想到了“月牙山”在小雷音寺的意义……这次大会,住宿的地方供不应求,像月牙山只有灵山的贵客。 而住在月牙山的似乎是……净莲师兄? 阵法师的神情变得恍然起来,这位“云雀”小师父,是净莲师兄看中的人,难怪年纪轻轻,魂力便如此卓越! 那么……多半也是与灵山有关的大人物了。 他连忙站起身子,恭声道:“您只管休息,其他事情,无须操心。” 云雀离开了道场。 主掌符箓台的阵法师,神情冷了下来,他望向那四个“修罗”,果不其然,胖头陀三人在接下自己的同伴之后,目光便没有离开“云雀”。 看样子……他们四人,乃是“过命”的交情,一人受难,其他三人便想用“修罗”的规矩,来泄心中之愤,若是不出意料,这几人多半会想方设法在比试结束之后拦截“云雀”。 他很清楚,这次浴佛法会的“重要性”。 好几位大人物,都强调了法会的戒律,不可有乱。 而像“云雀”这般的贵客,更是不可有失。 他挥手招来一位僧人,在耳旁叮嘱了几句,便重新坐下。 按照规矩,道场里的每一场对决,都要由他来宣判胜负。 阵法师吸了一口气,以神念加持声音,朗声道。 “云雀对决寂空……” “小巽寺,云雀胜。” 第五十四章 追逐光的人 小榷山。 云雀完成比试之后就离开了这里,一个人搭乘净莲安排的马车,回到月牙山第三座竹楼。 对他而言,完成这场对决,意义很大。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与人“对捉厮杀”。 哪怕只是神魂之争。 因为太生疏的原因,他犯了很多的“失误”,而他也低估了自己的“魂力”深厚程度,寂空是一个远预计的对手。 他本以为,动用自己脑海里的秘术,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魂力。 盘坐在竹楼木地上的云雀,喃喃道。 “大意了啊……” 神魂被抽干的滋味,可不好受。 幸好今天就只有这一场比试……他要抓紧时间,蕴养魂力。 深深吐出一口气。 云雀的眉心,一缕金灿的光华流淌,师父传授的神魂秘术缓慢运转,丝丝缕缕的云气从袖袍缝隙之间溢出,短短十数个呼吸,便将他层层包裹。 …… …… 鸣沙山的“法会”还在继续。 一个叫“云雀”的少年,已经进入了大众的眼中……从东土修罗场走出来的杀僧,是法会里最棘手的存在,他们来到小雷音寺,就是要向灵山证明自己的“用处”。 拜入灵山,成为执法者。 不仅仅是“小榷山”,十六座山峰,四千余位僧众,东土的年轻才俊,那些蛰浅蛟龙,也都在这场法会开始崭露头角……如此庞大的人数之中,能够得到“灵山”关注的,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天才,灵山的僧兵镇守八方,而披着麻袍的数十位苦修者则是穿梭在山峰之中,捕捉着“有价值”的信息。 小榷山的雅座。 云雀的对决结束之后,接下来的几场,也都没什么意思。 宁奕懒洋洋坐在席位上,他倒是很“享受”这种闲散时光,与裴灵素二人一同观看法会,看年轻人在擂台上神魂对决。 事实上,虽然姿态很放松。 但宁奕的神念却铺满了整座小榷山,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被称为‘修罗场’的南方边境,有着许多的鬼修,因为管辖把控艰难……所以许多苦行者,与‘鬼修’一同跋涉,彼此感化。”宋伊人缓缓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修罗’,按理来说,佛门与鬼修是绝不相容的,要么我度你成佛,要么我坠入魔道,事实上这些‘修罗’虽然杀意凛然,但心中大道却是坚韧不拔,从未动摇。若是动了邪念,身上的‘气息’就会变味,他们这种低境的修行者,根本无法掩藏‘鬼修’的污浊之气。” 这一点倒是容易理解。 东土是一片净土。 而鬼修则像是浑浊的蛆虫,在浩荡大日的照拂之下,只需片刻便会消融,哪怕能够有所伪装,也难以在阳光下立足。 “真正‘堕入魔道’的僧人,会从南方边境离开东土,去往南疆,或者奔赴东境,看看有没有机会投奔琉璃山。”宋伊人笑道:“毕竟在东土被抓到了,就是烈日灼心,十死无生,这场法会,按理来说,不会有胆大包天的鬼修潜入会场。” 他顿了顿,“当然……是‘按理来说’。” 这四个字,他加重了声音。 “ 除了我和朱砂以外,无人知晓宁兄的存在。”宋伊人望向身旁,宁奕和裴灵素二人,都戴上了斗笠,遮掩面容,而且完全隐藏旗下,在灵山的外人看来,这两人就是“净莲师兄”请过来的高手。 至于究竟是谁,无人得知。 “我们在小榷山,避人耳目,真正要盯住的,是‘道宣’……” 宋伊人抬起一只手。 他的掌心,一阵光华流转,翻手便取出一枚通天珠,内里的影像倒映而出。 一座四四方方的擂台。 “按照小雷音寺的比试规矩,哪怕是‘禅子’,‘律子’,也不可直接规避,而是要一步一步去前进……而那些在一开始就‘走大运’的家伙们,非但不会放弃,反而会更加兴奋。”宋伊人轻笑一声,“毕竟是出人头地的好机会,纵然不是禅子律子的对手,也能让所有人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比起他们拼死拼活对决神魂,精疲力尽也不知能前进几轮,这样的对决,反而效果更好一些。” 通天珠内,道宣还未登场,其对手已经登台。 站在擂台上的是一个面容悲苦的灰袍男人,粗壮的八字眉,神情“悲天悯人”,但即便隔着通天珠,也能感受到身上的“势”。 裴灵素挑眉道:“道宣的对手,也是一位‘修罗’。” “那必须的……”宋伊人咧嘴笑了,“要知道,我来到小雷音寺的那一刻,就掌握了这里所有的资源,阵法,符箓,以及赛程安排。” “我希望‘神秀师兄’能够战胜道宣,所以我做了力所能及的安排。” 宋伊人盯着通天珠,平静道:“神魂之争,与肉身厮杀不同,愿力对决,胜者亦是会有受损……我会给他安排最强的对手,让他每一轮都无法休息。” “很卑鄙啊……” 宁奕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卑鄙,但是有用。”宋伊人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极轻极细的揉捏空气,道:“哪怕只有一点点用,都足够。” …… …… 朱砂戴着斗笠,披着宽大黑袍,怀中抱着那把收叠包扎后如长刀一般的黑伞,沉默靠在看台的一侧,无视周遭的嘈杂声音。 她离开竹楼,与宋伊人兵分两路,提前出,前去安排十六座山峰的僧兵部署,之后便来到了这里……她的肩头悬浮着一枚不易察觉的通天珠,记录着接下来会生的这场对决。 律子道宣。 这场“禅律之争”中的主角。 最被人看好的,佛门百年一遇的“伐折罗”。 这里没有多少人,比朱砂更明白,“伐折罗”到底意味着怎样的一种变态存在,在古老的梵语文献里记载过灵山历代的“伐折罗”,一旦问世,继位,便默认是为金刚佛法的执掌者,麾下的“夜叉众”,是灵山最精悍的一股战力。 无论“道宣”能不能成为“佛子”,夜叉众未来都是他的。 而双重的声名推叠之下,他突破成为星君的那一天,便是灵山明面上的“大德”,都无法干预他的决策。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权力。 当一个人拥有的太多,就不是一件好事。 朱砂知道自己和宋伊人来到这里,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宋雀对自 己二人交待了寥寥的几句话。 宋雀隐约推演到了琉璃山将要在这上演的“阴谋”。 而他更加语重心长的叮嘱……要“制衡”禅律之间的倾斜。 禅子神秀,实在是一个太过于内敛的人,在道宣这些年顶着无数光辉前行的时候,神秀师兄仍然还是那副模样,在远离灵山的深山老寺里苦读禅经,钻研佛法,不问世事,这样一个不与世俗争锋夺权的“苦修者”,在对决之中,怎么可能赢得过“伐折罗”? 制衡。 限制“道宣”,真的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律子本身的修为境界,远远出所有参加法会的年轻人,在灵山收集的情报当中,有意参与法会的那些“天才”,大多已在觳中,漏网之鱼少之又少,那些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没有在法会中被灵山钟意的年轻人……其实只是不愿意接受那个残酷的事实。 他们不够天才。 没有天才到能够让灵山注意到的程度。 这个世道,许多人会埋怨皎月一般人物不过如此……而事实上他们根本连相提比论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放开手脚,撇开“神魂之争”的限制。 以律子道宣的实力,大开杀戒,甚至可以将这一整座山峰的修行者,全都屠戮完毕……而这位未来的“伐折罗”,也不过二十余岁,在东土境内一百年来,是最为年轻的命星修行者了。 这样的一位“天才”,才能成为律子。 先成为天才,再成为律子。 许多人想拜入灵山,但他们心境太杂,不够纯净,想得太多,又做得太少。 看起来不过是一座山门,一道门槛。 但有些人,一辈子都跨不过去。 朱砂从小就在灵山长大,被宋雀从荒野里捡回来的时候,她还不谙世事,后来便陪着“少爷”一同成长,一同读书,练刀,再到离开,她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看遍了灵山的众生,无论是离开若是回来,她其实都没有太多的归属感。 这里只是一个住所而已。 进入灵山,不算什么。 离开灵山,也没有什么。 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对于“灵山”两个字,有着如此执着的追求,以及狂热。 尤其是在南方边境打生打死的那些“修罗”,杀了不知多少鬼修,背了不知多少罪孽,当她接受宋雀旨意,召集了一批南方边境的精锐练魂之士,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 竟然无一反对。 在“浴佛法会”用神魂对垒律子道宣。 这种动辄“神魂破灭”的危险买卖,这些人几乎没有犹豫,而提出的条件就是在事情结束之后,离开南方边境,进入灵山修行。 若是神魂被道宣打散了。 那么就成了一个废人……进入灵山,还有意义吗? 朱砂看着擂台上的灰袍男人,斗笠下的神情有些复杂,对她而言,这些陌路人,像是在黑暗之中厮杀拼搏的“求生者”,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稻草。 灵山对他们而言,就是“光明”。 若是能够奔向光明,脱离南境。 那么或许就是“解脱”。 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了。 发个单章 很久没有单章跟大家说作品外的事情了。 最近的生活过得很不好。 已经持续快3个月,大概就是许多毕业学生都会遭遇的挫折。 从1o月开始,这种痛苦的情绪就一直干扰着我的写作。 这是我写书以来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了。 作者的写作来自于生活,我非常不想请假,但是昨晚坐在电脑前面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段时间,真的不适合写作。 灵山篇的大纲其实已经订好了,只要按部就班去推进就可以了,但原谅我真的无法静下心去写作,写出来的质量越来越差,想必大家也只会觉得失望。 所以我想请假。 出去走一走。 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时间不长,从昨天开始算,昨天,今天,明天,一共三天。 (另,剑骨群元旦的时候可能会开展一些游戏活动,譬如王者,再譬如云顶,峡谷之类……具体还没有想好,大家若有感兴趣的,可以踊跃参与~) 很久没有单章跟大家说作品外的事情了。 最近的生活过得很不好。 已经持续快3个月,大概就是许多毕业学生都会遭遇的挫折。 从1o月开始,这种痛苦的情绪就一直干扰着我的写作。 这是我写书以来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了。 作者的写作来自于生活,我非常不想请假,但是昨晚坐在电脑前面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段时间,真的不适合写作。 灵山篇的大纲其实已经订好了,只要按部就班去推进就可以了,但原谅我真的无法静下心去写作,写出来的质量越来越差,想必大家也只会觉得失望。 所以我想请假。 出去走一走。 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时间不长,从昨天开始算,昨天,今天,明天,一共三天。 (另,剑骨群元旦的时候可能会开展一些游戏活动,譬如王者,再譬如云顶,峡谷之类……具体还没有想好,大家若有感兴趣的,可以踊跃参与~) 很久没有单章跟大家说作品外的事情了。 最近的生活过得很不好。 已经持续快3个月,大概就是许多毕业学生都会遭遇的挫折。 从1o月开始,这种痛苦的情绪就一直干扰着我的写作。 这是我写书以来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了。 作者的写作来自于生活,我非常不想请假,但是昨晚坐在电脑前面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这段时间,真的不适合写作。 灵山篇的大纲其实已经订好了,只要按部就班去推进就可以了,但原谅我真的无法静下心去写作,写出来的质量越来越差,想必大家也只会觉得失望。 所以我想请假。 出去走一走。 忘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时间不长,从昨天开始算,昨天,今天,明天,一共三天。 (另,剑骨群元旦的时候可能会开展一些游戏活动,譬如王者,再譬如云顶,峡谷之类……具体还没有想好,大家若有感兴趣的,可以踊跃参与~) 第五十五章 寂空之死 灰袍男人站在擂台上,精气神完全内敛,抱了一个拳桩,头正,颈直,挺胸,塌腰。 所有的神魂聚集在一起。 他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个年轻僧人,毕生从未有过的紧张,在反复数次深呼吸下,便压了下来……悠长的吐气,吸气,像是回到了一个人修行的深夜。 周围的所有声音,所有景象,都慢慢虚化。 他的全世界,就只剩下“道宣”一个人。 律子四月初四回到鸣沙山,便闭关修行,谁也不见,直到今日才第一次露面……以禅律二人的地位而言,这样的行为并没有任何的不妥。 道宣披着一件简单的粗布麻衣,贲起的肌肉撑起布衣,他的神情一片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木然。 两道目光缓缓对视。 “嗡——” 对决开始。 看台上的偏僻角落。 朱砂抱着怀中的黑伞,皱了皱眉头,在随身携带的便签簿上唰唰写了两笔,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在朱砂的身影消失在廊道之中。 擂台上一道剧烈的轰鸣响起,灰袍男人身旁的佛像瞬间炸开,而连愿力佛像都没有带来的道宣,平静转身,离开擂台。 这场对决便就此拉下帷幕。 人群纷纷为律子让出道路。 直到道宣离开,才有声音缓缓出现—— 寂静到落针可闻的道场,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感叹声音。 …… …… 沉重的呼吸声音。 越来越沉重。 黑暗之中,狭窄的密林,被抵在树木上的男人,身体阵阵抽搐,瞳孔不断扩大再收缩,重复着这个过程,脑海里一幕一幕的画面逐帧闪过。 无数的海浪拍来,席卷,几乎要窒息—— 沙哑的声音焦急的传来。 像是在呼唤他的名字。 “寂空!” “寂空!” 远离小榷山道场的某处偏僻角落,鸣沙山的某片深林之中。 在比试结束之后,三个男人习惯性带着寂空离开,像在南境生活的那样,栖身在黑暗里。 遮阳符在头顶撑起,气机也收敛到了极致。 三人围着那个瘦削男人。 胖头陀死死盯住寂空那双溃散的双眼。 他神情艰难,缓缓开口。 “在那个人的神海里……你看到了什么?” 胖头陀的面色很是苍白,他的宽大额头,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他在开口的时候,能够观察到“寂空”眼神的变化——原本一片惘然的瞳孔,漆黑色缓慢扭转,如一个深坠的旋涡,填满细密的恐惧。 让一个“傻子”听懂自己的话。 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需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他们匆匆离开道场,来到这个无人之地的原因。 三个人的神魂,在此刻毫无保留的释放出来,将寂空的神海兜裹起来。 神魂离体,尤其是完全离体,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稍有不慎,那么神魂无法收回,这三个人会同时失去意识,沦落成 跟“寂空”一样的傻子,显然他们不会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做出这种毫无保障的举措……四面八方旋转着数十张符箓,而三个人之中始终有两人保持清醒,只祭出少许的魂力,作为辅佐。 此刻主掌神魂的,正是胖头陀。 在“修罗场”生死厮杀,他们曾经把后背都毫无保留的交给对方,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的患难兄弟。 而此次来到鸣沙山参加浴佛法会,也是为了共同博求一个“前程”。 “我绝不会把你丢下……”胖子喃喃自语,同时努力以神念钻探进入寂空的脑海中,他本以为自己能够“还原”那一战的景象,看看那个叫“云雀”的少年,施展了什么手法,然而当他真正进入寂空脑海里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一片幽深的,无垠的大海。 这就是……寂空看见的? 大海? 这是神海?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到底是修行了何等的秘术,才能够修行出如此庞大的“神海”? 胖头陀的心底忽然涌起巨大的恐惧。 他明白为什么,寂空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落败……这个少年的神魂,根本就不符合这个年龄,像是继承了某位佛门活了数百年的大德。 云雀……这个家伙没有法号吗? 小巽寺……从未听过的一处寺庙,是在东土? 他的师父是谁? 下一刹那。 符箓的连绵声响,打破了三个人的寂静,这些指引符箓,在外界出现丝毫变化的同时,便会警惕阵法内受到笼罩的布施者。 三道出窍的神魂同时回归,而胖头陀的全部神魂回归度较慢,当他迅回归神魂,睁开双眼的时候,就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剑芒。 “唰”的一下刺破阵法。 这道剑芒像是一滴雨水,又像是一整片苍穹坠落的大雨,在一瞬之间便将连同痴傻寂空在内的三人全部贯穿,密林的古木树身转眼便溅上了一大片猩红。 收剑,离开。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不到十个呼吸。 …… …… “来晚了……已经死了。” 密林传来断续的脚步声音,而还没有接近那片猩红之地,一道低沉的声音便缓缓响起。 四位结伴的苦修者,沉默走在落羽林内,他们其中的领头者忽然皱起眉头,望向远方,他的修行之法与“感应”有关,这也是为何他会来到此地的原因……一道密令从小榷山的道场传出来,与小雷音寺权力最高的“净莲”有关,由高到低,层层叠叠,于是这只四人小队便出了。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道“密令”其实与“净莲”本身的意志无关,小榷山道场的那位阵法师,在洞悉“月牙山”之后,便传递了自己的想法,保护这个叫“云雀”的少年,于是他动用了自己的力量。 等到密令传到这四人的耳中,已经与“云雀”无关,他们只知道遵从道场符箓的“感应”,来寻找“猎物”,然后杀死。 小雷音寺布的每一块符箓令牌,都有着独特的标记。 历代的“浴佛法会”皆是如此,看起来风平浪 静,但实际上作为主办方的小雷音寺,有着应对一切意外的策对能力。 “寂空”四人身上残留的符箓气息,能够让小雷音寺直接追寻到根源,派出的这四人小队,目的也很简单。 上层的意思是“肃清孽徒”。 其实就是“杀人灭口”。 “有人替我们做了……”领喃喃开口,走了片刻,果不其然,浓郁的血腥味遥遥传了过来。而站定之后,大块大块的血斑烙刻在树木身上,四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一剑封喉?” 他蹲下身子,检查着这几具尸体,细微的创口,却是一击致命。 “是剑器,用剑的……等等。”这位队伍的领头者,经常执行“刺杀”任务,毕竟佛门也不是真的“大慈大悲”,在这规则与秩序的和平之下,总要有人牺牲,匿身暗处,抹杀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经验丰富的领,两根手指捻起血液,放在鼻尖轻轻闻嗅。 “怎么了?” 身后的三位同伴,效仿着他的动作,同样捻了捻指尖,却闻不出什么异样。 这血迹……有问题吗? 他们皱了皱眉。 唔,似乎有些苦……是什么味道? “血里有‘剑锈’的味道。”领缓缓道:“‘剑锈’里有股特殊的苦味,如果你们去过南境就会知道……鬼修的血是苦的,带着腐蚀性的,只有一把剑杀死了很多鬼修,才会沾染上这种腐蚀性的剑锈。” 身后一位披着青衣的年轻男人,两根手指捻着剑锈,血液在指尖温度下缓缓蒸,化为青烟,他思忖片刻,试探性问。 “您的意思是……杀死他们这四个修罗的,也是南境的修罗?” 微微的沉默。 那位领摇头,沉声道:“灵山对于这次‘浴佛法会’的重视程度很高,你们也知道,是因为‘禅律之争’的原因……每一位进出鸣沙山的修行者,都会受到严格的盘查,这四个人在名单上有所登记,想要在法会上崭露头角的南境修罗,大约有一百余人,‘寂空’四人的实力在上游层次,若是没有意外,灵山应该会收纳一批修罗,作为填补的血液。” “他们很强,这就是派出我们四人的原因,在小雷音寺,能够安稳杀掉这四人的‘苦修者’队伍,实在不多,屈指可数。”他眯起双眼,将指尖抹擦在一块干净的树皮之上,淡淡道:“但是这位用剑高手只是一个人,一个人杀掉寂空四人,虽然有位神魂受伤的傻子……但也绝非易事。” “‘榆山’最后一个死去。”他伸手指了指胖头陀,道:“他的双眼里一片惘然……没有惊骇,恐惧这类的情绪。南境跋涉而来的修罗本就不多,彼此眼熟,他们这种心狠手辣的角色,绝不会招惹强大的存在,所以对于修罗之中的佼佼者,记得极其清楚,若真的出手者是修罗,他不会是这个神情。” 他顿了顿,笑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断。总而言之,上面的密令是要我们亲手杀死‘寂空’四人,这四个人不是我们杀的,那么便是任务失败,关于这里的一切,都要上报,净莲大人应该会来此地探查,这里的血液,尸体,还有残余的痕迹,都瞒不过那位大人的眼目。” 第五十六章 密林雾火 日落余晖,照在密林里。 宋伊人把那份报告递给宁奕。 现场已经被小雷音寺的僧人封锁。 这场“杀人案”生的有些特殊,本不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这四位修罗,应该被小雷音寺的执法部门悄无声息的杀死,埋藏……而因为局外人的出手,导致了如今的情况。 这片密林已经严禁外人入内。 “雷部的推测是对的……剑锈上有‘鬼修’的血迹,他们怀疑杀人者的身份。” 宁奕翻阅着这份报告,小雷音寺的执法部门,也有着类似大隋“执法司”的高低等级划分,其实这来自于灵山,而秘密的行动队伍,则是冠以不同的“代号”。 比如风。 再比如雷。 “寂空四人的危险性很高,单独拉出来,都是在南境修罗当中数得上号的强者,抱团的话,则是能够在这次法会之中被列入高危行列,对于这种不可控的因素,在确定被灵山吸纳之前,必须要处在掌控之中……”宋伊人接过宁奕的话,解释道:“所以小榷山道场的阵法师,在觉察出他们对‘云雀’的杀念之前,提前组织了‘雷部’暗杀。” 宁奕合上卷轴,将其递给丫头。 裴灵素极快的翻了一遍,度大概是宁奕的三四倍,看似随意敷衍,但其实这份卷轴上的每一个子,都映入了她的脑海。 裴灵素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笑容。 其实她不需要翻阅这份案卷轴,雷部的报告,与自己想象中的没有太大区别。 “杀死大量鬼修的,按理来说,只有不断与之对抗的,处在南境边沿的那些‘修罗’……”她将卷轴送还到宋伊人的手上,缓缓向前走去,现场被保存的相对完好,血迹溅射的痕迹,还有残留的剑锈,都停留在它们应在的位置。 蹲下身子,指尖沾染锈迹。 “但对抗鬼修的,不仅仅是修罗。” “还有鬼修本身。” 裴灵素根本就没有闻嗅,捻起之后立马揉捏手指,将其捏得粉碎,淡然道:“是刻意留下的,这种气息的捕捉,十境以上的大修行者,都能够顺延‘根源’追寻。只需要寻着‘气机’去找就可以了。” 宋伊人眯起双眼。 裴灵素似乎对这件事情燃起了兴趣,她喃喃道:“我的‘小衍山界’似乎生起了感应……”说着她望向宁奕,“从天海楼离开,‘山界’就蛰伏在魂海里,它的觉醒应该是一件好事,我有一种预感,我会因此而受益。” 宁奕面色不再轻松,他望向那条在自己感应之下,若隐若现的途径……杀人者留下了痕迹,通向远方密林的深处。 “那里就是很正常的老林……很小的时候,我在鸣沙山抓猴子玩。”宋伊人怂了怂肩,无奈道:“就是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去看一看便可知晓。” 确定了主意。 三人缓缓向前走去。 修行破开十境,自身便会具备某种强大的“直觉”。 随着密林的深入,三人对望一眼,神情逐渐凝重,竟然都是预感到了一丝“不祥”,雷部封锁现场的决策是正确的,如果正常的修行者误入此地,或者原先的小雷音寺执法部负责探查,可能会遭遇不幸。 “你们听到什么 声音了吗?” 宋伊人的耳旁忽然有“嗡”的一声,他已经破开了命星,绝不会出现“幻听”这种情况,而环顾四周,满目的树影婆娑,无数的落叶障目,竟然让他生出了些许的眩晕之感。 “像是……遥远的呼唤。” 裴灵素的神情凝重起来。 她的耳旁也有恍惚的声音响起,她下意识一只手按在腰间。 宁奕则是面色平静,因为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在丫头和宋伊人耳旁响起的诡异声音,则是丝毫没有传入他的耳中,但他已经展开了思考……声音的传递是不会自主选择对象的,干扰宋伊人和丫头的,是主动释放的神魂么? 没有选择自己……是因为魂力不够,还是其他的原因? 微微思忖。 宁奕也摆出了半战斗的姿态,他握住了细雪的剑柄,微微侧身缓慢前行,不论如何,能够激“命星”危险意识的,都不会是低品秩的物事,或许是因为自身“执剑者”的特殊性,外来的力量在触及自己的那一刻,就被化解了。 如果幕后真的有“掌控者”,宁奕又表现出了浑然无谓,丝毫不受波及的模样,那么就可能会引起特殊的关注。 “星辉开始减少了……灵山的某些禁地是会布施‘星辉封禁阵法’的,只不过鸣沙山不在其中,有人在这里重新布置了阵法。”宋伊人的目力逐渐缩减,因为星辉被逼迫压制的原因,密林的深处泛起了迷雾,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 他隐约有些担忧,道:“朱砂对‘阵法’之道有些了解,要不我们先行返回……” 宁奕噗嗤一笑。 宋伊人有些惘然。 裴灵素平静道:“不用担心,如果误入‘迷阵’,我可以破解。” 他这才猛的恍悟。 宋伊人想起了那张如今躺在自己腰囊里的“小子母阵”符箓,此时此刻,能够帮助自己把南疆执法司阵法都炸开的那位阵法大师,现在就在自己身边,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讪讪一笑。 “话说,姓宁的,你能感觉到吗,我背后凉飕飕的。”三人呈现一个锥子型推进,宋伊人在前,宁奕和裴灵素两人并肩,一左一右,他嘀咕道:“这不合常理啊……鬼修胆子包天了,敢对命星设局吗?” 宁奕平静道:“你背后有我,不用担心。” 这种凉飕飕的感觉,他也感受到了。 生字卷的力量无形扩散,宁奕的周围,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无形涟漪。 这股力量的释放相当奏效。 宋伊人抖了抖肩头,道:“好多了……” 裴灵素望向宁奕,眼神复杂,但却没有暴露什么……关于执剑者的秘密,她如今也是知情者,这股力量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一直温养着自己的,“生机之卷”。 宁奕则是保持着握住“细雪”的姿态,走在这段漫长的密林迷雾之中。 六感释放,不断收缩,在数尺之内。 但他已经陷入了沉思。 这的确不合常理……东境琉璃山,也不过是五灾十劫,自己三人的力量,足以横扫东境,韩约的手底下那些魔君,绝不会轻易在鸣沙山布置杀局,这太冒险。 是猜准了自己会来吗? 不…… 不可能。 宁奕这一行几乎没有暴露行踪,在灵山境内,也只有“净莲”这种级别的人物,才能从东境长城得到情报,推测出自己的目的地是小雷音寺。 布局需要时间。 自己还不一定会入局。 宁奕目光微微凝缩,放在了宋伊人的身上,如果不是自己和裴灵素“碰巧”与他同行,那么以宋伊人的性格,负责探查此案,就会抵达此地。 这座阵法,这隐约的“神魂”之力,还有所谓的“不祥”,是为他准备的。 虽然只是一个猜测,但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一切很快就将得到印证。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念头,在下一刻,雾气就轰然破开。 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把自己伪装成一副“胆小如鼠”的宋伊人,他此刻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一片平静,瞳孔微微收缩,看清了撞破雾气的物事究竟是什么,一盏大红灯笼,两只抬起僵硬的手臂,雾气本就压缩的极近,而撞破雾气之后,这盏大红灯笼几乎甩的飞起,要砸在他的脸上。 宋伊人瞬间拔刀,自上而下的斩切而过。 一道清亮的刀光划破雾气,他单手持刀,面无表情的面颊闪过冷冽刀罡,灯笼直接被劈砍的炸开,炽烈的火焰旋即倒灌而出,像是一头洪荒猛兽,从头盖下,直接要将这位佛门客卿的独子吞噬。 “地狱火!” 裴灵素极其讶异的低喝出声。 随着大红灯笼一同推进的还有一位披着古老官袍抬起双手的干尸,撞破雾气之后猛地提高了度,双脚僵硬,双膝几乎不能弯曲,在大地之上拔地而起,倾斜着疾射而出,狠狠撞向宋伊人。 一蓬火海倒射,宋伊人拔出第二把刀,递斩而下,这一缕缕火焰被刀罡劈开,却不曾像凡火那般破散,边缘火焰直接贯穿着四散而去,化为迷雾之中镇守四方的火焰星辰,而是内敛的那缕精粹,则是轰隆隆在刀刃上席卷,试图炼化这把古刀。 “开什么玩笑……”宋伊人冷笑一声,这三把刀可是父亲宋雀亲手淬炼的,区区愿力之火,怎可消融。 但紧接着,他的笑容就有些僵硬。 作为古刀主人,他能够清晰感受到“刀刃”的哀鸣,在这猩红火焰的灼烧之下,短短三四个呼吸就卷了刃。 这怎么可能? 他抬起头来。 那头巨大干尸,已经抵达了宋伊人的面前。 恶鬼一般的咆哮声音将他淹没。 他的身后,一道黑影跨步而来,只一瞬间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接着便是“蓬”的一声。 撑伞的声音。 宋伊人保持着半蹲站起,准备拔出第三把刀的姿势,他怔怔看着面前的宁奕。 收伞。 那具干尸直接被撑伞的力道砸得暴射退回,隐入黑雾之中。 两根手指捻过,不知是何等力量,这刀刃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竟然就此熄灭,如水流一般掠入宁奕的指尖,像是归去了一个安逸的空间之中。 “这火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只要愿力够强,那么没什么不可摧毁的,涅槃缔造的兵器亦是如此。”宁奕淡淡道:“这个地方是为你设的,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小雷音寺,有人想要你死。” 第五十七章 古梵语诅咒 “有人,想我死?” 宋伊人这才一怔,他的后背,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猛地回头,那头干尸不知从何时转换方向,来到了其背后,比之前度更为猛烈的冲击而来,身上的戾气还未真实刺入,便带来了猛烈的冲击感。 他想要提剑,却下意识的滞涩了一刹。 那股熟悉的“阴森感”从头顶灌落,宋伊人打了个寒颤。 “锵”的一声—— 第二抹剑光劈砍而下,宁奕站在原地没有动,裴灵素淡然挥袖,一缕精灿剑光极快的掠入这具干尸的头颅眉心之中,轰隆隆扫荡出一片数十丈的空荡区域,将这具干尸钉在古木之上,浑身气机都溃散开来,化为漆黑雾气席卷地面荡散。 宋伊人“惊魂未定”的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他这才觉得,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限制了自己力量的挥。 刚刚那具干尸的体魄的确不俗,但真要是生死厮杀,绝不可能与“命星”对敌,换做平时,自己早已经一刀将其劈得粉碎。 是这片雾气吗? 还是……一直在自己脑海之中回荡着的,呢喃不休的耳语? 那声音越来越密麻,越来越复杂,一开始根本无法听懂,等到度越来越快,频率越来越高,也愈清晰。 宋伊人喃喃道:“是古梵语。” “古梵语,用作布施阵法,也曾被用作‘诅咒’,南疆的鬼道出现过类似的手段,其实佛门的愿力,与南疆原始魔头的那些‘诅咒’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聆听着“古梵语”的裴灵素,神情却一直平静,她缓缓道:“通过不可知的业力,来完成自己的‘愿望’,成就一个人,或者杀死一个人……现在情况已经很明了了,有人提早在这里布好了阵法,等待入局者,古梵语的诅咒只是其中一环。” 宁奕赞同的点了点头,未表意见。 丫头与自己想的一样。 “焚烧古刀的愿焰,也不难解释……这种火焰看似纯粹,但事实上不同的愿力,能够诞生出不同的火焰。”她望向宋伊人,道:“很久以前,你生过一场病……对吧?” 宋伊人瞳孔微微收缩。 “朱砂是你的长生锁。”裴灵素指尖轻轻掠过那把卷刃的刀,缓缓道:“宋雀为你准备了保命的东西,可不止是她而已。那场病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想必一直没有人告诉你……两位大修行者的子嗣,体质相冲,所以大病一场,听起来似乎很合理,但事实上仍然有不合理的地方,或者刻意隐瞒的地方。” 宋伊人抿起嘴唇。 这一句话,似乎戳到了他曾经无法理解的某个点。 在拜访虚云大师之后,宋雀让自己远离灵山。 病已经好了,为什么要远离灵山? 如果是体质的原因,离开灵山就能改变什么吗? 从那之后,他就带着朱砂丫头去往天神高原,他本来就不喜欢束缚,而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没有深究过最根本的原因。 “是因 为‘古梵语’的诅咒么……”宋伊人在无数耳语的围拥之下,恍惚响起了记忆片段里破碎的过往,这种无力的感觉如潮水一般袭来,即便他破开了命星境界,仍然不可避免的陷入了痛苦之中。 因为身份的特殊性……招惹了妒忌的目光……被种下了“古梵语”的诅咒…… 那人一直在等着自己。 等着自己回来。 宋伊人的神情有些痛苦,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念头回转,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同时攥拢了刀鞘里的第三把刀。 他已经可以确定。 影响他最大的因素,就是脑海里永无止境的耳语。 他痛苦地抬起头来,却现自己虽然握住了长刀,却很难递出去。 裴灵素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兀自痛苦的家伙,她柔声道:“你只需集中魂念,对抗这股力量,破开阵法的事情,交给我们。只要阵法破了,这‘诅咒’自然就破了,如今的你已不同当年,曾经的‘诅咒’可能会要了你的命,但如今最多只能让你失去了一些力量。” 这就是……阵法缔造者,还在这里炼化干尸的原因。 宋伊人的额头,渗出颗粒分明的汗水。 他艰难的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裴灵素旋即挪开目光。 她顿了顿,望向宁奕,低声道: “一个好消息……小衍山界的感应越来越强烈了,我似乎需要这里的‘压阵之物’。” 丫头抬头,望着镇守八方的地狱火焰,一颗一颗灿若星辰,布下阵法,魂念的收束声音越来越大,她的眼神虽然平静,但面色却有些白了。 “这是我没见过的阵法,年代很古老……与古梵语有关,破开需要一点时间。” “我需要集中精力。” “我能感觉到,你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她望向宁奕,诚恳道:“布阵者可能还有其他的手段。” 宁奕点头,道:“交给我了。” “好。”不再多说第二个字,裴灵素立即坐下身子,释放魂念,顶着古梵语的魂念波动,将所有的意念收缩在一点,她望向头顶,瞳孔无意识的扩散,一座模糊的山水世界出现在其背后。 宁奕的神情有些讶异。 这与自己在天海楼所看到的“小衍山界”,竟然已经不同。 一柄柄的细小飞剑,悬浮在山水的泼墨环层之上,而且并非是静止,而是缓缓飞掠,像是记录着时间的钟摆,只不过转不同各异,如果仔细去看,能够捕捉到奇妙的韵律感,像是接近大道的暗合之音…… 白帝留下的“道伤”,呈现冰山般的封锁,这座小衍山界,更像是丫头神魂的聚现物,虽然外表冰封,但内里却是绽放的春天,无数花朵,鸟雀,在这座虚幻的世界里迎来新生。 丫头刚刚说,小衍山界生出了感应。 与“古梵语”有关? 佛门古老的长生法,据说对于神魂的愈伤有着奇效。 宁奕松了口气,保持着握剑的姿态,他等待 了片刻,并没有如之前那般突兀的袭击,只不过这座阵法的雾气,却是在一点一点散开。 是“破阵”的原因? 他的思维,再一次陷入了轻微层面的思考,因为“丫头”陷入破阵的原因,他必须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守护裴灵素安全的事件之上。 只不过闲散的意识,在努力思考踏入这片密林的不合理之处。 古梵语对自己无效…… 是“古梵语”无效,还是这道诅咒背后的力量对自己无效? 宁奕想起了自己在蜀山后山被困的那一幕,6圣山主的符箓能够把自己困住,古梵语作为古老的先知之语,没有理由会对自己不生起效果。 那么,是背后的力量? 会对“宋伊人”年幼时候就设下诅咒的,在此地突破小雷音寺布施,悄无声息布下这座杀局的,那个人? 是一个人,还是一股势力……宁奕想到了那具体魄颇强的干尸,炼制这种干尸的势力实在太多,南疆的每座魔道宗门,几乎都掌控着“炼化活尸”的法门,而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具尸体的服饰,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物,正如丫头所说的,这座阵法也是很古老的阵法。 存在了很久了…… 宁奕忽然心头一动,生出了某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皱起眉头,全部的思绪回到现实之中,眼前的雾气一点一点扩散,密林的深处,这片鸣沙山的无人老林之中,露出了真实的那副面貌,一座古老的如枯井的石堆,就在宁奕的面前十丈距离。 这座石堆,看似杂乱,但每一块石头,都烙刻着古老的梵语,以鲜血和黑墨沾染,显得尤为邪异。 此刻堆砌在一起,雾气破散之后,周遭的空间都在隐约扭曲。 像是一座祭坛。 “剑锈”的线索,就断在这里。 而原因很简单……在石堆之上,躺着一个面对大地,将头颅深深埋在“祭坛”之内的黑袍人,浑身的气机早已经溃散。 死得不能再死。 杀死寂空的那个人。 “他已经死了……”宁奕喃喃自语,脑海之中的那个想法再一次浮现,像是得到了完美的验证,“连丫头也没有见过的古老阵法……存在了很多年的干尸……是我所想的么,还是说只是巧合?” 因为“雾气”阵法的原因。 如同当年的“长陵”。 鸣沙山的这片极其狭隘的空间,存在于无人触碰的虚无区域,今日被他们撞了进来,而引向这里的,就是杀死寂空的线索……那个杀人者已经死了。 宁奕的神情凝重起来。 “还是说,都有,至少指向这里的线索,是人为的故意的,想要让我们现,还是单纯的想要杀死一个人……” 宁奕喃喃自语的同时,把目光挪向单手杵刀痛苦闭目的宋伊人,如果真的是蓄意杀人,那么将一切指向这里的那个谋划者,一定十分清楚宋伊人的幼年过往。 还有最深的那个秘密。 “古梵语诅咒”。 第五十八章 八衍阵 过了许久。 颤抖的手指逐渐恢复平静。 宋伊人脑海之中的絮语,像是抽丝剥茧一般,被缓缓拉扯剥离,他抬起头来,现周遭的雾气早已经散开,而自己的痛苦也随之远去。 古梵语的诅咒……退散了。 他不敢置信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现不知何时,掌心的汗水已经干涸,自己的手臂有些酸麻,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那把卷刃的刀锋深深插在泥土之中。 他沉沉的吐出一口气,以手扶额,现自己竟然有些眩晕,真是有些好笑,修行破开十境之后,身体竟然还会出现这种不适,就像是生了一场病,这种浑噩的恍惚,让他想起了遥远的童年,过往。 模糊的片段间切闪过。 雷霆。 暴雨。 漆黑僧袍的苦修者。 古梵语的低沉诵唱,冗长的原始字节,烈焰一般跳动的猩红色光火。 他猛地回过神来,才现自己的肩头,搭了一只温和而有力的手掌,宁奕轻轻拍醒了这个梦魇的之中的家伙,罕见的柔声道:“看见不好的事情了?” 宋伊人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也不算……应该就是,梦魇?” 梦魇? 宁奕挑了挑眉,若有所思道:“其实是‘古梵语’诅咒所蕴含的意象,没有猜错的话,可能是你以前看见过的景象。” 宋伊人掂量着缓缓道:“说起来,的确有点像,但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把自己看见的意象,告诉了宁奕和裴灵素,但很可惜,宁奕也无法堪破迷雾,如果“命字卷”在手,那么应该能够有所收获。 站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 宋伊人看清了这里的环境,雾气破开之后,那个显眼的,死去的尸体,已经尸体扑倒在的那个漆黑石堆,空间扭转,愿力波动,他下意识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是祭坛?” 灵山祭祀的时候,在浮屠山窟之中,也留存着类似的“祭坛”,在被大隋近千年时间证明不朽都已死去的年代,信仰仍然能够存在,便是因为“神迹”的原因,这世上不止有“道宗”和“佛门”两大信仰,而南疆之地,觊觎愿力的魔君,也会抱着开坛的念头,无数年来被荡平的魔头,都会留下类似的“祭坛”存在,被收回浮屠山之后,以佛门大乘愿力镇压。 这是邪恶的,扭曲的,负面的情绪。 而在那些异教徒的眼中,这些是“神迹”的体现,因为只需要献祭,他们便可以得到某种“力量”……在大隋境内,异教徒几乎没有出现,皇权的力量镇压所有,而在信仰滋生的东西两片疆域,则是有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盗火”之人。 从灵山的愿力里分一杯羹。 裴灵素此刻的怀中,正抱着一个细长的,被黑布包裹着的“东西”,这是破阵之后的所得物吗? “是将军府曾经的‘遗物’。”裴灵素抬起一只手,眉心的“剑藏”散出淡淡的光芒,剑气洞天倏忽打开,这件细长物事就这么被摄入其中。 在宋伊人昏迷的时候,她和宁奕已经打理了现场。 她问道:“这是一件压阵之物,是把飞剑,名为‘苦梧’。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流出的,那个时候,将军府曾经在一次运输之中,遗失过一大批宝器,大部分都是飞剑,过了半年,遗失的物事在大隋各境出现的拍卖会中66续续开始露面,你也知道,北境的敌人不少……而截取宝器的那批寇徒在大师兄查明真相,赶到之前,就已经死了个干净。” 她的神情有些无奈。 本以为,这次破阵,收获的压阵之物,配得上存在极久的阵法。 对自己有好处…… 但事实上,直觉并没有错,的确有好处……收回了将军府早年遗失的旧物。 剑藏里的数千数万把藏剑,也不差这一把“苦梧”。 宋伊人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眉心,此处仍然觉得有些疼痛,他有气无力道:“将军府的旧案,说明这人与当年的案子有关?” 丫头笑着摇头,“其实倒没有,这件压阵之物,并没有扩增多少阵法威能,只不过提供一个持续的阵法起源罢了……放下这件东西的原主,做这一切的意义并不大,比起试图杀死,更像是‘挑衅’。” “挑衅?” 宋伊人眯起双眼,喃喃重复着这个词。 他的脑海中,刚刚经历过的场面,听过的话语,逐渐回掠,最终伸向了某个方向。 “杀死寂空四人的凶手,尸体就在这里……他不是修罗,而是不知名的某位鬼修。” “这座阵法存在了很久,很久……” “而古梵语诅咒是针对自己的。” “还特意寄放了无意义的,象征将军府的飞剑。” 这个人,布下这场局的人,想要表达的意义很简单。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自己会来。 自己身边的宁奕,裴灵素……将军府的人,也会来。 “可以确定的几点,第一,鸣沙山的布控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森严。鬼修已经突破了防线,这位潜入小雷音寺完成刺杀的鬼修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裴灵素捏了捏眉心,道:“原主并不在意‘鬼修’的暴露,说明他对这次计划的‘志在必得’。” 说完她望向宋伊人,“作为压阵之物,那把‘苦梧’是至关重要的线索,小雷音寺需要收回吗?” 宋伊人苦笑着摆了摆手,道:“这件案子由我全权负责……作为将军府的遗物,能够找回,自然是物归原主最好。至于线索……也要在对的人手中才能挥作用。” 裴灵素微微一笑,“我有一个想法。” …… …… “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 “天地雷风水火山泽,是为八个卦象。” 缓和的女子声音在密林的尽头响起。 裴灵素踏着一种缓慢而又违和的步伐,看似随意的行走在大地之上,泥泞之中泛起土黄色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气浪随即激荡而起。 她抬起素手,袖袍里飞掠出一柄又一柄的飞剑,形态大抵相同,约为正常人两指并拢粗细,婴儿小臂长短,剑身上裹挟着干枯的符纸,随风飘摇时震出猎猎作响的符箓之音,丫头抬起两根手指在面前轻轻转了转,一共八柄飞剑,随着她下压手指的动作,瞬间插入大地。 阵法符箓之道,不仅仅可以御敌,攻守,还可以用来“推演”。 宋伊人和宁奕两个人,远远站在阵法之外,对于“符箓”之术,他们二人的造诣距离正在布阵的那位实在差的太远。 “这叫‘八衍卦算’。”宁奕笑了笑。 先前在妖族天下闯荡的时候,在阵法上狠狠下了一番功夫,虽然不能布下高品秩的阵法,但仍然认出了此刻丫头正在布施的法阵。 正在布阵的裴灵素一边结着法印,一边补充道:“八衍阵,起源于八卦占卜,是一种古老的推演阵法,对于修行者的境界有着很高的要求……如果不及命星境界,很有可能会引起阵法反噬。推演类的阵决都是如此,想要窥测天机,就要付出代价。” 宋伊人感慨道:“这就是你所想的办法?” 丫头点头,“这个阵法远比你想象中要强大,来自于大隋古代的‘不朽’,如果实力够强,可以推演出一个庞大的世界,只不过动的条件比较苛刻,要推演的东西不复杂,我的修为也足够支撑。正好这里留存着古梵语波动的痕迹,还有东境最终猎求的‘地狱火’,死去的鬼修尸体,以及特意摆放在这里压阵的‘苦梧剑’……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原主。” 她微微一顿,望向宋伊人,道:“最重要的是……还有你。” “我?” 宋伊人怔了怔。 裴灵素不再答话,她点头之后便闭合双眼,站在阵法的最中间,八柄飞剑各自镇压一方,裹挟在剑身上的符箓随风散开,袅袅如烟一般升腾,最终平躺着悬浮在空中。 “嗡”的一声。 神魂荡开的声音。 插入大地的飞剑剑身剧烈震颤起来,符箓破碎,“八衍阵”就此施展扩散开来—— 一道柔和的魂力,化为指引,落在了宋伊人的神海之中。 “放轻松……” 温暖的指引声音,让他闭上双眼,缓步来到了阵法之中。 破碎的符箓碎片,围绕着飞掠的衣袍。 神魂落入了安定之中。 “迷雾之中,诸方照显。” “迷雾之中,诸方照显。” 身为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宋伊人觉察到了自己的魂力正在一点一点流逝,他下意识放弃了抵抗,放任自己的魂念浸入阵法召唤的那个方向。 猩红火焰燃烧。 古老梵语低吟。 八衍阵,将密林深处的迷雾指向“真相”—— 迷雾之中,他看见了一袭巨大的,摇曳的僧袍,背对着自己。 还有一根插入大地的僧杖。 那个模糊的,朦胧的身影,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双凌厉的眸子。 那是…… 宋伊人喃喃自语,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道宣。” 第五十九章 天赋异禀 “八衍阵的推演方向……指向了道宣。” 睁开眼后,宋伊人立马将自己受到的指引说了出来,他描绘了自己在阵法之中神魂所见的景象。 “猩红之火,应该就是东境意图谋取的‘愿力火’,阵法最终昭现出了模糊的身形。” “我看到一个身着大袍的年轻僧人,站在高山之顶,眼里一片猩红,满是火光。” 宋伊人揉着额头,喃喃道:“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是律子道宣?” 他忽然联想到了在鸣沙山外目睹的那一幕惨象。 律子的同袍,全部死于非命,死相极惨。 …… …… 月牙山,第三座竹楼。 月光朦胧,照在屋楼前,一个青衫少年焦急的等待着。 竹楼的木门并未闭合,有风往来,吹动屋檐檐角的风铃,淡淡月光如蛟龙起舞。 白日在小榷山道场,浮岩的师傅受了“胖头陀”的重创,他按照云雀的话,在比试之后,就小心翼翼来到了月牙山,这里的守卫提前就接收到了第三座竹楼主人的意志,并没有阻拦,查看了一下道场的令牌符箓就直接放行。 师傅受到的乃是“神魂之伤”,真的能够治愈吗? 浮岩抿起嘴唇,自己来到月牙山的时候,那位年轻的云雀先生亲自出来迎接,但看起来面色有些疲倦,想必经历了白日那场神魂大战,任谁都不会那么好受……自己来访的时间间隔实在有些短了,不知道云雀先生恢复的怎么样了? 他实在不敢打扰疗伤。 透过纸窗,他能够看到竹楼里模糊的景象,师傅自上午的比试之后,神魂受了重创便一直闭口不言,此刻意识一度陷入浑噩,被浮岩搬到屋子之后,维系着低姿态,半跪坐在地上,云雀先生则是盘膝而坐,抬起一条手臂,五指贴靠在其后背之上。 蜂拥而来的月光便围绕着两人荡漾。 一圈一圈的气机。 很难想象,神魂之术竟然能引动如此异象。 “神海破碎,龙阙重塑,皎皎明月,引铸天魂。” 若有若无的声音,随着云雀的嘴唇嗡动,在竹楼的 四周响起,这道声音先是微小,再是扩大,最终笼罩在竹楼的上空,化为一片白色的浅淡结界,神圣而威严的气息在此凝结。 他的脑海一片宁静。 关于“神魂之伤”的治疗方法,数十条“可行”的方法在神海里纠缠,此刻一条一条剖析开来。 云雀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对宁先生许下了尽力治愈裴灵素的承诺……在去往灵山的路上,他会竭尽所能的,尝试自己想到的办法。 裴灵素的神魂,处于半封闭的状况,因为“白帝”的出手,导致神海的外层覆盖了一层坚冰,无法彻底破碎,坚冰不碎,那么神海便愈惨淡,直至有一天无法抵抗侵蚀,神海沦陷。 而在小榷山道场,选择帮助这个叫“浮岩”的少年,不仅仅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 这对相依为命的师徒让云雀想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还有一个原因……他需要尝试自己的理论。 这并不是一种不负责,相反,这是一种负责。 浮岩的师父,如果就这么抬下去了,那么即便小雷音寺慈悲为怀,面对如此程度的神魂之伤,恐怕也爱莫能助,更何况每一年,浴佛法会,都有修罗伤人的事件,遇上修罗量力而行已经成为了不需刻意去提醒的规矩。 不会有人搭救。 不会有人救得了。 云雀只对浮岩说了一句话。 “我尽力而为,若结果不好,你不要怪我。” 对那个少年,他实在无法给出圆满的承诺……师父传授给他许多神魂术法,而且以封印之术,烙刻在魂海之中,在离开小巽寺后,似乎是无意间破除了封印,每每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大量的记忆便倒灌涌入,关于“戒尘”早年救人,积攒下来的经验,如今在他的身上,就像是无师自通,根本不需要再教导。 浮岩的师父,神魂是被人以外力击伤。 就像是一个完整的瓷器,出现了裂纹。 想要弥补,就很简单,把裂纹修补好即可……这种神魂伤势,修补的难度,与裴姑娘的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啊。 云雀在 心中默念了一句,他动用了师父记忆之中的“引月法”,将月光星辉引动,借助魂念,能够对破碎的神魂起到极佳的治疗效果,唯一的缺憾,就是耗费自身的魂念太大。 他明日还要去参加大比,尽力而为,如果透支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蹚水过河。 在详细探查了浮岩师父的神魂情况之后,云雀的心底其实稍稍放下,在他看来,这伤势比自己想象中要轻,“引月法”哪怕不能直接治好,也能稳住伤势,自己等大比之后,心力稳固,也可将其治好。 既然如此……那么便无须太急。 把自己的想法,都尝试一遍。 云雀在小巽寺闭关修行,也曾点拨过入寺的香火客,也曾出手搭救过“有缘人”,但这算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拔除“神魂之症”。 宁先生对自己有大恩。 他不可轻易尝试。 大量的神魂记忆,需要一个载体去消化。 浮岩的师父,就是目前最好的人选,云雀轻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轰隆隆的雷鸣声音在神海里回荡,一条条清晰的脉络翻滚,除却“引月法”,还有“合流”,“分渠”,“归一”……诸多神魂圣术,在记忆之中浮现,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词语,伴随着逝去师父的苍老声音,在云雀动用意念的时刻流淌起来,他的手指万分稳定,神情愈平静。 这就像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天赋。 睁眼。 年轻的云雀,眼瞳深沉如大海,他的背后,一位披着古老麻袍,面容和蔼的老者,似乎幻化出了一副袅袅飘烟的姿态,与他做出一样的动作。 抬臂,落指,像是在棋盘上落子。 浮岩师父的后背,就是那面棋盘,无数的经脉,勾搭成为棋盘上纵横的沟壑。 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云雀脑海里轻轻响起。 “这病,要这么医。” 少年怔了怔。 他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与此同时,背后无数月光聚化的幻象随即破散,抬头回望的少年什么都没有看见,微风呼啸,星辉缭绕。 好久……没有听到师父的声音了。 第六十章 证道 当年明月依旧在。 只是故人不复。 云雀的心神恍惚了那么一刹,很快便恢复平静。 他在浮岩师父的神魂之中,一枚一枚的落子,将神念抽丝剥茧,拉扯开来,一道一道实验着自己的想法,每个人的神魂构成都不通,要想在神魂之中医治病症,就像是在迷宫之中问路。 浮岩师父的神魂“迷宫”并不难走,云雀很快就找到了正确的途径。 他要做的,是积累经验。 小半柱香后—— 眼前的中年人,肩头轻轻震颤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听起来极其虚弱。 云雀的神情温和了一些。 神魂受损,有些人这辈子都不会再开口……这个反应,是自己的方法没有错。 果然,如自己所料。 魂念在体内兜转了一圈,云雀的眼神凝重起来,他仍然保持着五根手指搭在后背上的动作,但前面的那位中年人,却竭力让自己打破平寂,先是指尖,再是手腕,密集而快的震颤,最终聚集到了脖颈,他艰难的转过头来,涩声道。 “先生……是您,救了我?” …… …… 竹楼外焦急等待的青衫少年,不敢出声,他自幼与师父相依为命,没有安稳的住所,东土之大,四处云游,父母弃他而去,师父捡到了襁褓里哭泣的自己,这世上唯一的倚靠,也就只剩下师父了。 “浴佛法会”在小雷音寺举行。 恰逢禅律之争。 师父与自己在四月游历,至鸣沙山,因为云游缘故,大部分寺庙,其实不愿过多收留这种只是短暂休息,注定离开的苦修者。 唯有小雷音寺,四月之时,收纳游客,散僧—— 而此番决意参与大比,也是师父的意思。 浮岩其实不懂,为何师父执意要上台比试,南境的修罗是何等的手段,以师父的修为,或不算弱,但几无胜算。 思绪翻转,一片沸乱。 竹楼里响起缓慢的起身,踉跄,最终云雀扶着中年男人,缓缓走出竹楼,站在月光下。 中年男人的双目已经闭合,但气血颜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仍然苍白,但至少嘴唇不再没有血色,稍多了些红润。 “他的神魂仍然有伤,而且不轻,接下来三天,每日你都带他来此,三日之后,应该就可恢复神智,中途会有清醒,不要嘈杂,切忌噪声,很快他便会继续‘睡去’……”云雀的面容也有一些苍白,动用神念,对他而言,消耗颇大,他缓声道:“你叫‘浮岩’,可有一座单独住处,若是没有,离开月牙山时,报‘净莲’的名号,可让人帮你安排。” 浴佛法会第一日后,便会有一部分人离席,挪出一间空阁并不难。 浮岩接过自己的师父,已经是一千个一万个感谢,抬着重人,仍然弯腰揖礼,声音颤抖,感激道:“多谢云雀先生,多谢云雀先生……浮岩无以为报……” “无事。”云雀笑着摆了摆手。 浮岩抿起嘴唇,极其敏锐的捕捉到,自己的师父似乎还在昏睡,小心翼翼问 道:“之前师父醒过了?” 云雀点了点头。 神情有些担忧,更像是犹豫。 他望着青衫少年,最终还是开口道:“你的师父,希望你能找一个安稳的住所,不要再随他四处漂泊,云游散修,看似自由淡泊,但实则浮萍无根,对你而言不公平……” 浮岩微微一怔。 他还没从云雀的话中反应过来。 “若是你想过得好些,我亦可帮你安排,请求‘净莲’帮忙,找个清净的念佛地,不算难事。” 云雀双手合十,低垂眉眼,将这些犹豫的话说完。 其实他很清楚。 自己与那位净莲先生,并不熟络,只不过他识人有数,无论是宁先生,还是那位净莲师兄,都是很好的好人,他们遇到此事,也会尽自己所能的帮助。 这话说完,他注意到,对面的“浮岩”,竟然连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 云雀变得困惑了。 青衫少年艰涩开口,字字缓慢道:“谢先生好意。我……过得很好。” 少年努力把头颅低下,不露出自己的面容,但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在哽咽。 浮岩知道自己的师父为什么要如此拼命了。 浴佛法会,灵山的诸多大人物都有留意。 师父是害怕自己未来走得坎坷……要借这个机会,为自己谋一个去处。 他深吸一口气,连忙转过身子,抬着师父一起一伏的离开,在即将离开月牙山的时候,眼前的阴翳里多了几道身影,他抬了抬头,态度极低的揖礼,顺势拿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带着中年男人快步离开。 宋伊人回头看了一眼背影:“早上小榷山道场的少年。” 宁奕自然也不会忘,他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其中故事。 三人从密林离开,回到月牙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回来了?你们经历了什么,气息怎会如此?”云雀迎了上来,他看着宁奕三人,气机起伏,虽未修行,但神魂之术境界颇高,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宋伊人与宁奕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隐瞒,“寂空四人死了,牵扯到了‘东境’,鸣沙山已经有鬼修混进来了。” 云雀的神情变得相当讶异。 寂空……与自己早上交手的那个家伙? 死了? 宁奕接过话头,安慰道:“他的死与你无关,是鬼修做的。” 云雀一下子沉默起来,片刻之后才沉声道:“我没想伤他如此之深,只是……在神魂对决之时,刹不住力,师父似乎给了我很强大的东西,而我才刚刚开始掌控。” 宁奕眯起双眼。 云雀抬起手来,重现了给浮岩师父治病时候的景象。 风气渐起,月光聚拢,掌心的纹路曲折荡漾。 袅袅的魂念,在其背后上空,勾勒出一个笼统的影像,大袖飘摇,衣衫飞舞。 “戒尘大师?”宁奕感受到了云雀神魂上的剧变,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 受力。 风停,月止。 云雀吐出一口气 ,眉心已是极为酸涩,他平静阐述着自己的归纳,“意念初始,便有无穷魂念为自己所用,如一片浩瀚大海,师父的意志似乎一直在加持我,在小榷山道场上,我并未还击,只是释放神海,准备自守,那寂空撞了上来……便成了这个样子。” 宁奕和裴灵素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看着这个少年,像是看着半个怪物。 宋伊人一直不知云雀的师门,但刚刚那副景象,让他一下猜到了某位存在。 这个少年的师父,绝对是一位了不起的佛门大人物。 裴灵素有“剑藏”,裴旻留下来的剑之遗藏,只要动用,便有无穷无尽的剑气。 而这个叫“云雀”的,师父给他留下的,是无穷无尽的“魂藏”。 在灵山之中,修行魂念的人物本身就是极少,而最强大的,毋庸置疑乃是虚云师祖,除此以外,能够拥有这般规模的魂念,灵山数百年来,也只有一人。 “你的师父……是戒尘?” 云雀一颤,他望向“净莲”。 宋伊人的这番话,虽然带着些许的疑问,但并没有任何不确定的意思,更像是一种不敢置信的感叹,他呢喃道:“数十年前,戒尘大师离开灵山,风尘仆仆,除了师祖,没有人知道戒尘离开是为了什么……也没有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是否留下传人。师祖曾经说过,三位弟子之中,各从他那学了一样本领,各有其长,而座下的戒尘,最擅长的……便是‘神魂’之术。” 他看着云雀,一下子就明白了宁奕帮助这位少年的原因。 如果是戒尘的弟子,那么在师祖闭关的时候,能够帮到裴姑娘治愈伤势……思路到这里,变得豁然开朗。 宋伊人笑道:“怪不得今日小榷山道场,那寂空败的如此狼狈。” 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已经点明,云雀也不再躲闪,他大大方方揖了一礼,承认道:“师父确是戒尘。” 顿了顿。 他神情黯然道:“只不过……还未来及取法号,便长阖于世,此次来东土,便是为了替师父遂愿。” 宋伊人还了一礼,轻声道:“既如此,你我辈分也是平齐,喊我一声‘净莲师兄’便是……禅律之争,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带你回灵山,见师祖。灵山上上下下,四处寻觅,均是未果,我的父亲也在疑惑……这些年来,戒尘师叔离开灵山是为了什么。” 他望向少年,希望得到一个回答。 云雀的眼神本来澄澈,但此刻忽然变得有些迷惘,像是染上了一层水雾。 他合十的手掌缓慢松迭。 自己的师父……对自己说了许多过往,但有一些事情,却是不愿交代的。 离开灵山。 为了什么。 他低下头来,想起了师父在大漠里艰难跋涉的景象。 他曾问过一个类似的问题。 于大漠黄沙之中安身,所为何求。 他记得师父说的那两句话。 “为了……证道。” “为了证明,自己的道。” 第六十一章 斋宴 证……道?” 宋伊人咀嚼着这两个字。 他是佛门俗世客卿宋雀的儿子,身份高贵,与佛门的顶层大人物均有关系。 但……因为幼年时候重病的缘故,虽在灵山生长了好些年,却没机会与那些大人物有多少见面机会,终日困于病榻之上,古梵语诅咒消弭之后,童年的记忆也消散了许多。 关于“戒尘”,就只剩下模糊的片段记忆了。 戒尘师叔,在自己短缺的印象之中,是和善的,温柔的人,似乎在自己生病之前,见过几面,此后就没见面的机会了……自己病好了,戒尘也离开了灵山。 是去追寻自己的“道”了? 他看着云雀,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不免有些感慨,有些时候,看似平淡的离别,可能就是最后一面,这世上的生死太过难测,当初与戒尘师叔的别离,都已经忘了具体的景象,但许多年后,已是阴阳两隔。 宋伊人拍了拍云雀的肩膀,“替人治愈神伤,慈悲为怀,你是一个很好的弟子,师叔会为你自豪的……明日还要大比,好好休息吧。” 云雀抿了抿嘴唇,他点头应了一声,没有逞强,回到自己屋子前。 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云雀转过身,然后对宁奕和裴灵素开口,“宁先生,裴姑娘,我已经找到了大概的办法……相信我,等法会结束,神魂之症的事情……会有很好的进展。” 宁奕听到这句话,心里也淌过一条暖流。 他笑着点了点头。 云雀回到了屋子内,闭上竹楼,休养精神。 宁奕三人则是继续向着月牙山顶漫步而去。 已备好了衣物。 抵达山顶,便男女分开,去了温泉洗浴。 历经了一日的疲倦,宁奕和宋伊人在泡温泉的时候并没有多言,只是放任自己浸泡在水中。 宋伊人似乎在思考什么。 宁奕也一样。 他感受着水元气的浸入,闷闷的吐气,这一次没有再引动异象……密林深处的迷雾此刻像是在温泉水面重演,炼化的干尸,存在多年的阵法,象征神秘的祭坛。 没有命字卷,无从推演。 指向了一个看似明晰的猜想。 八衍阵能够提供一个模糊的方向,但仅凭这个,还不足够。 …… …… 沐浴更衣,然后饱餐。 月牙山顶,小雷音寺的僧人为净莲准备了斋饭,未有荤食,却极丰盛。 “唔……这素的毛肚,拿何材质做的,竟如此好吃?”宋伊人浸泡温泉之时神情阴沉,看起来满腹心事,但拾起筷子之后晦暗神情一扫而空。 宁奕倒是没想到,这厮竟然还吃得下饭。 特意请人准备了这么一大席丰盛佳肴。 “人生在世须尽欢。”宋伊人没有抬头,猜到了宁奕的心思,他稍有风度的控制了姿态,不算是狼吞虎咽,但声音模糊,“我爹对我说过,世上如此多的修行者,本心不稳,便是因为他们找不到该做的事情。” 宁奕挑了挑眉。 找不到该做的事情? “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修行是修行。”宋伊人一边咀嚼斋菜,一边抬起头来 ,与宁奕对视,淡淡道:“有些人,吃饭不是吃饭,睡觉不是睡觉,修行呢……也不是修行。” 宁奕低眉沉思了起来,片刻之后,他轻笑着回味道:“有些意思。” 忙碌了一天的朱砂,比宁奕三人回来的稍晚一些,她更了衣来至山顶,揉捏着眉心,心事重重,但坐下之后,便习惯性的吃饭,沉默,专心的投入到“吃饭”这件事上。 世间诸多琐事,事事皆为修行。 而清净心境,排除杂念,则是最重要的事情。 宋雀一门的修行法门,主讲的便是修心,宋伊人和朱砂,都是一颗琉璃无垢的修道之心,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宁奕一边咀嚼着宋雀留下来的那句话,一边吃饭。 周游先生曾经在珞珈山传道给自己,为自己拆解大道长河,剖析圣山道法,而大隋四境,各地道术不同,修行的宗旨也不同……宋雀先生是佛门最强大的存在之一,涅槃境界的术法已经自成一派。 这应该就是某种修行之术的“意”。 宁奕的大道长河里,承载了许多道果,大部分都是周游为自己开启的秘藏,那位紫霄宫主身死之前,尝试着为自己打开“后天道胎”的大门……在妖族天下成功突破,但宁奕的道藏储存并不多。 宋雀的这缕修行之意,很快便落入长河,像是一枚石子。 落河之后溅起波澜,然后便被无数河水蜂拥,汇聚,化为一枚玲珑剔透的道果。 宁奕闭上双眼,尝试去做到宋雀所说的。 吃饭就是吃饭。 这不是修行,也是修行。 “小雷音寺的斋饭的确好吃……” 放下了杂念之后,宁奕的思绪似乎都变得干净起来,那些复杂的,紊乱的,没有头绪的谜团,全都抛在脑后。 这是他第一次吃斋饭。 以往在西岭清白城的时候,虽多寺庙,但正统的僧侣却不多,而且那时荒乱,宁奕和丫头多是狩猎野兔,潦草充饥,或是偷人钱财,省吃俭用买下许多便宜食材,绝不可能吃斋饭这种东西……只有在东土,香火旺盛而又太平的寺庙,才会做出精致的斋饭,有资格吃到这种斋席的,也都是颇有名望地位的大人物。 幼年时候的宁奕,下意识觉得自己再苦,也不会当僧人,只能吃素,不可食肉,剥夺了人生的诸多乐趣,但现在看来“乐趣”一词因人而异,有人因食肉而乐,有人因戒荤而乐。 佛门大多食素,但也有证道成功的佛陀,菩萨,不在乎肉糜禁忌,提出了自在极乐的想法,古佛心中坐,酒肉穿肠过,道心只要稳固,那些条条框框的,便不再重要。 修行所为何物? 便是跳脱大道之外。 那么这些规矩,到了后面,就不再是规矩。 诸多思绪,转瞬便过。 宋雀先生的道果,已经凝结出了一个幼嫩的雏形,漂浮在长河之中,起起伏伏。 吃饭之时,宁奕已经放空思绪,但这些念头不受控制的掠来,却与之前不同,无论是回忆幼年,还是联想道法,都未引起心境的丝毫波澜。 像是以外人的身份,审视着自己。 本我在吃饭。 真我在修行。 一下一上,真我 俯瞰本我,两两不相交融,却又源于一体。 “这就是宋雀的法么?”宁奕有些恍惚,心生感叹道:“不愧是佛门当世最强的客卿……” 这是他第一次动用大道长河,以后天道胎的能力,去拆解涅槃境界的道法。 宁奕在感慨宋雀强大的同时,并没有意识到……仅仅凭借宋伊人一句话,便拆出一枚道果的自己,是一个更可怕的妖孽。 很快,斋宴吃完。 四人两两对坐,把今日的情报进行了交汇。 “即便有灵山的僧兵把守,有具行师叔的‘落雁阵’镇压,仍然被鬼修混进来了。”宋伊人坐在朱砂身旁,他整理了一下仪容,取了锦帛擦拭唇角。 他先开口,把今日的所见,所想,全都交代了一遍。 如今浴佛法会正开,数千人齐聚鸣沙山,想要彻查鬼修,已不可能。 不知东境用了何等手段,瞒天过海……但最有可能的,就是与佛门的执掌者勾结。 这也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 如果鸣沙山的高层有人“腐朽”……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异常复杂。 “我今日亲自去安排的八方镇守。”朱砂刚刚到场之时,便看起来忧心忡忡,她今日一人外出,以“持伞人”的身份去行事,安排了灵山的僧兵,这是只受宋雀调动的精锐力量,净莲在小榷山道场露面,打消一部分人的注意。 知晓东境有“借火”意图的,按理来说,整座鸣沙山,就只有他们四人。 此事若是传出去,便会造成恐慌。 “灵山的僧兵,不受其他力量的调控,鬼修潜伏的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便簿,沉声道:“还有一事,我今日去观看了律子的战斗,按照原先计划,律子在这场大比上,会不断遇到南境强大的修罗,神魂之症无关境界,他总会疲倦,如此这般,到最终的决战,至少会造成一定的折耗。” 宋伊人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事先就商议好了的。 “律子出手,直接将那修罗的神魂击溃。”朱砂皱起眉头,喃喃道:“他似乎现了我……” 宋伊人淡然道:“这没什么,道宣师兄很了解我。在鸣沙山外碰面的时候,他就知道我们会这么做,大可不必担心,他不会在乎这些。” “道宣很强,非常的强。” “因为‘禅律之争’的缘故,这带来了潜在的利益,也有隐约的站队……许多人赌上了许多东西。”朱砂的声音有些沙哑。 敏锐的捕捉到了“赌”这个字。 宁奕挑眉,道:“佛门也有这种东西?” 宋伊人平静道:“哪里都有,佛门又不是真的极乐圣地,有利益,就有赌徒。” 朱砂双手按在桌面,缓缓开口。 “观看了这一战,我很确信,此后不用去看了,南境的这些修罗,就算全部一起上,也不可能对他造成一丝一毫的损耗……而当我对最终一战抱有悲观态度的时候,我去了禅子神秀的道场。” 朱砂有些恍惚。 她脑海里还回荡着神秀那一战的画面。 “我认为……闭关已久的禅子,并不比四处征伐的律子弱。” “甚至要更强。” 第六十二章 借势 夜已深。 斋宴仍未结束。 四周的灵山侍者已经退散。 月牙山顶一片寂静。 对于宁奕,裴灵素,宋伊人,朱砂,一夜不眠不算什么。 修行者引星辉入窍,破开十境,凝聚命星,便具备了越凡人的力量,宿夜不寐,不食谷物,都无大碍,在道宗的经卷之中,称其为“辟谷”。 佛门亦是有“禅定”一词。 这些都是修行的手段,辟谷,禅定,帮助修行者脱离凡身。 “本以为,这一战,神秀师兄很是危险。” 朱砂取出了一枚通天珠,将律子与禅子当日分别对决的影像释放而出。 律子击败那位修罗,只用了数个呼吸,神魂荡出的那一刻,朱砂便转身离开,而另外一座擂台,温文尔雅的神秀,竟然更快,登台之后双手抬起揖礼,整座道场擂台地面便寸寸炸开,土石飞溅。 “性格内敛的神秀,这一战打得极其凌厉。”朱砂喃喃道:“世人都以为,主掌杀伐的伐折罗‘道宣’,是灵山年轻一辈的最强者,而此次法会,日的比试,则是颠覆了大家对于禅律之争的看法。” 沉默。 短暂的沉默。 宋伊人捻着酒杯,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琼浆,眼神在波光里摇曳。 “宋雀之前对我说,神秀……太内敛了。” “禅律之争,若是他不在乎,就不会去争,直接放弃。”宋伊人轻笑道:“若是他在乎,就不应该如此内敛……鸣沙山夜雨的那一日,我和朱砂去见了神秀,我对他说,此次法会于情于法,禅宗一脉都要胜过律宗,不可让律子接手灵山未来。” “所以?” 朱砂有些明白了。 宋伊人伸出一只手指,他单手持杯,空出的那只手缩在袖内,轻轻摇了摇,指向头顶的四方,做了个挪晃的动作,若有指道:“他要争,要胜……当然要这样去做,此次法会之后,便不会再有人小觑禅宗一脉,也不会有人小觑神秀师兄。” 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起身,慵软道:“便到这里了,休息了。” 宋伊人一人离席,双手枕在脑后,从山顶返程。 朱砂微微锁了锁眉头,不言不语,收拾书簿跟随离开。 斋宴的席位上。 宁奕眯起双眼,端着酒杯,目光放空,若有所思。 …… …… 第二日的比试,仍是如此。 宋伊人和宁奕,裴灵素在道场观战。 云雀再次击败了对手,只不过这次没有遇到凶神恶煞的南境修罗,而他也控制住了“戒尘”的魂藏,一触便退,轻松取胜。 云雀的魂魄,正在慢慢变得稳固,他本就是天才,再加上师门的赠予,领先了同龄人不知多少的神魂修行。 就连宋伊人也感叹他的造化。 “若不是赶上‘禅律之争’……说不定此次法会,他真的有望夺魁。” 鬼修混入法会,不知何时难。 朱砂调动灵山的力量,雷符在手,八百位灵山高手阵列御守,若是出了意外,也可抵御外敌,哪怕鬼修真的混入了此次法会,内部的修行者数量,也不足以掀翻法会。 宋伊人本以为宁奕和裴灵素藏在暗处,是一张压箱底的底牌,关键时候祭出, 便可扭转局势,奠定胜负。 但密林深处的将军府飞剑,正是那位布局人的掀局之子,他示意自己已知晓了将军府来人的信息……既如此,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在绝对实力的面前,东境又有何等力量,能够搅乱法会? 接下来的数日。 一切都风平浪静。 比试相当顺利。 云雀的神魂愈稳固,愈凝练,就连观战的宁奕三人,都难以看清,这位身负大造化的佛门少年,到底有着多么深厚的神魂传承。 天赋固然重要,但这世上有的大造化,遇上一桩,便可省去无数年的苦修。 裴灵素的将军府剑藏。 云雀的魂藏。 都是如此。 律子和禅子的比试,引起了空前的关注,两位在十数年间天各一方,出门游历,为人性格行事风俗截然不同的年轻天才,在这次法会,终于开始走近,一场场的对决,拉近了禅律之间的距离,而道宣每场动辄打垮敌手神魂的行事风格,则是引起了一部分的舆论争议。 律子出身律宗,归山之后,未来注定要执掌灵山戒律。 而道宣又是百年一遇的“伐折罗”,雷厉风行,若是与他对敌,必不可善终,而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另外一边的神秀,每每出手,天地异象,诸多手段,即便对手羸弱,也不会潦草止手,神秀把自己这些年闭关的底牌,以神魂之术施展开来,十几年来,外界只听闻道宣不断征伐,打压敌手,横扫四境,却未曾听闻禅子的消息。 这位安静闭关的禅子,真正展露修为,亦是天人之姿。 绝代天骄。 但神秀绝不伤人。 打倒,困缚,让对手心甘情愿的说出“认输”,主动投负。 而道场的无数观战者,则是见证了神秀的玄妙境界。 这是在大比之前,主持法会的几位谋划者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宋伊人和朱砂试想过如何替神秀师兄扳回劣势,以他们来看,万分为难,但今日这桩大难事竟然就这般迎刃而解。 又是一日结束。 返程路上。 几人共乘马车,云雀如之前一般闭目入定。 神魂闭死,听不见外人声音,他身为戒尘大师的弟子,东境的借火之事也不必瞒着他。 他的身份很重要。 若是宁奕和宋伊人不在其身边,必定会拜托小雷音寺的雷部,专门照顾这位佛门少年。 在宋伊人确认其戒尘弟子身份之后,云雀已经被看做是佛门的宝贝,无论法会结果如何,都要保他平安入灵山。 “最终的那一战,道宣与神秀……胜负难料,他们二人都藏得很深啊。” 宁奕在阅览了密令卷轴之后,将其合起。 他是最后一个阅读的。 在他看来,无论是道宣还是神秀,都是难缠的角色。 宁奕笑道:“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与二位交手。” 宋伊人连忙摆手,“别,姓宁的,相信我,你绝不会想扯进禅律之争的风波里……你哪怕赢了,也会惹上诸多麻烦。” 宁奕耸了耸肩,“我已经在风波里了。但抛开这些,其实我好奇的不是他们的修为,而是他们背后的真正意志。” 宋伊人微微一滞。 “你不会以为,神秀真的像表面那 样温和无害吧?” 宁奕忍不住笑了,“宋伊人,你丫是不是在长白山跟傻狍子待久了,人也变迷糊了,当初在北境厮杀,难道没见过人心险恶?” 宋伊人沉默下来。 “一位禅子,偌大权力,无数支持,在狂呼浪潮的挺举之前,默默闭关,不与律宗道宣争锋,为什么?” “一心向道?若是真的一心向道……怎会参与此次法会?”宁奕双手环抱,身子向后靠去,“你告诉我,灵山的佛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宋伊人长叹一声,缓缓道:“灵山佛子,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况且那一人,还远在万里之外的天都。” 以往太宗在时,道宗和佛门,每年都要进都朝圣,而如今大不同,三清阁软禁钦压了当世的教宗陈懿,因为根本无须进都,天都皇城门禁森严,太子又尚未即位,储君一日不登真龙皇座,那“一人之下”的“一”便一日不会提上戒律,无论是西岭还是东土,登上这两大宗俗世领袖位置的人,等同于登上这世上最高的那座山。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抬手挥下,便有无数人前赴后继,为你去死。 意味着这世上一切的抱负,都有机会去施展。 意味着野心,强大,还有被膜拜,被尊重,被敬仰……在某种程度来说,世上已经没有不朽的修行者,每个人都会生老病死,停止呼吸,而有人则会一直被记住。 这就意味着另外一种意义的“不朽”。 失败的人,再过百年,再过百年之后的百年,要么化为一抔黄土,要么化为墓下白灰,没有人会记得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每个修行者,都有追逐的……而这另类的“不朽”,永垂史书的位置,则是许多人都不敢追逐的。 这是权力,最诱人的那一种。 鸣沙夜雨,宋伊人对神秀所说的那一番话,只不过给了他一个顺应道心的理由罢了。 这是宋伊人担心师兄放不下芥蒂,不愿去争。 但如今来看……神秀师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明”。 车厢里的宋伊人,神情有些复杂,他在心底喃喃自语。 若自己不开口。 应该……也一样。 只不过那些话,会从神秀师兄的口中说出来,道宣征伐多地,以“伐折罗”的身份杀戮邪孽,清除党派之敌,被律宗扫荡的苦主,自然会顺着这番言论,在法会之中投靠禅宗……这就是师兄目前所作的。 神秀要拿一样东西,压过道宣。 势。 大势。 车厢里落针可闻。 “这世上的权,都是争出来的,灵山也不例外。” 宁奕一字一句,缓慢说道:“若是不争,就不会来小雷音寺。” 说到这里,气氛几乎凝固。 云雀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 他从入定的状态之中醒来,看着宁奕,这个举措也吸引了很多目光……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摸着光滑的脑门,不知道生了什么。 他笑得很开心,像是想到了一件非常了不得的事情。 云雀的双眼直直盯着宁奕。 他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宁先生,我想到了……” “医治裴姑娘神魂的办法。” 第六十三章 魂宫 月牙山竹楼。 浮岩照例带着师父前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感谢,师父如今的病情,在云雀先生的治疗之下,不过短短几日,便恢复了一大半。 浮岩的师父法号叫“了然”。 世态炎凉,了然于胸。 觉察到浮岩师父神魂破裂的症状之后,云雀用“引月法”作为主引,辅佐以诸多神魂医术,其实作为主治之师的他,只是想在了然的身上多尝试一些秘法,当然是在自己有把握的情况下,引月法初见成效,患者的伤势自然好转。 “师父已经能醒来了,每日会清醒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都在安睡,睡得极香。” 浮岩盘膝坐在竹楼的光滑地面,神态相当拘谨,他看着前方抬手示意自己继续说下去的云雀先生,咽了一口口水,在青衫少年的面前,或立或坐,或倚靠墙壁壁面,有着四道阴翳之中的“影子”,两男两女,其中的三位他曾遇见过。 第一次来竹楼的时候,他驮着师父哽咽离开,在树影婆娑间撞见了这几位,当时心境摇曳,只顾匆匆离开,打了个短暂的照面……事后回想,月牙山的山腰一共就三座竹楼,云雀先生独占一座,而剩下的两座,其中必然有一座竹楼是“净莲先生”的,这几日疗伤看病,从竹楼外小心翼翼等候,到慢慢挪入屋子里打盹,后面能够与云雀先生放下谨慎的聊上几句,浮岩得知了最后那座竹楼里的住客。 云雀先生口中神秘无比,极其强大的“宁先生”。 净莲的名字,在东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禅子和律子二人是年轻一辈的翘楚,而净莲亦是如此,云雀先生提到了宁先生是净莲的座上贵宾,若无提携,他亦不可入此竹楼……年少的浮岩便开始想入偏偏。 他有些畏惧的看着这四道月光与夜雾中含糊不清的身影。 这是一个时代的浪潮湍流之尖。 年轻的天骄。 而最让他心旌动摇的,是这四人不言不语,立在这里所散的气场。 一股足以笼罩整座月牙山的,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存在的领域。 宁奕四人,正在观看云雀治病。 观看云雀找到的那个……方法。 年逾五十的中年男人,颓然坐在地上,意识混混沌沌,头颅低垂,冰凉的后背,传来了一股温暖的热流,他下意识呻吟一声,缓缓挺直脊背。 云雀将手掌按在其后背之上,动用魂力,驱逐杂念,这是一种必要的接触。 杂质破碎。 神魂引月……如之前那般,浮岩师父的神魂之症,已经到了快要收官的时刻,云雀的神念运用的愈熟稔,他睁开双眼,一心二用,对着身后的四人开口,解释自己的医治思路,“神魂如迷宫,若想治病,必先探路,想要浸入对方的神念之中便是一件难事,这世上能做的便是少之又少……杀人容易救人难,想要治好‘神魂之症’,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摸清楚他的神魂纹路。” 宁奕眯起双眼,“那座‘迷宫’?” “正是。”云雀毫不犹豫的回答,“‘了然’的神魂迷宫我已经摸索清楚,他的病症是因为受外力挤压而破损,明确了这一点,对应的医治方法自然浮现……无论是‘引月法’,还是‘合流’,都可以有效医治,而 其他的术法,则是见效甚微。” 这些日子,他不断总结,不断排除错误。 到了现在,终于凝聚出一个大概的框架,戒尘大师逝世太早,还未来得及将一切都传授于他, 能够在浮岩师父身上如此快的“自学”,得出成效,不得不说,云雀真的是一个天赋极高的天才。 “想要治疗一个人,当然可以不断去尝试……但神魂与其他病症不同,很难看出反馈,而探索神魂迷宫又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所以我努力在思考,如果我能够有一个办法,将神魂迷宫看清楚,那么……所有的病症,是不是都会变得简单?” 云雀一边以引月法,治愈了然,一边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轻且柔。 但宁奕的双眼却是愈明亮。 他听明白了……神魂之症之所以难治,是因为医者往往不知病情,只能凭借运气,去尝试医治,所以极难成功,而云雀口中所谓的‘探寻神魂迷宫’,便是寻常医师的望闻问切,看清病根。 他沉吟片刻,忧虑道:“但难就难在……探寻病根。” 云雀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松开那只搭在浮岩师父后背的手掌,轻柔扶住两侧,将中年男人交给了青衫少年,浮岩搂住自己的师父,松了一大口气,他不敢告退,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神情犹豫,看到远方阴翳里一位背靠石壁的斗笠男人,伸出一只手对着自己轻轻下压,示意自己不用担心……于是浮岩便咬了咬牙,挪出手臂认真揖礼,拖着师父无声来到了一个拐角处,事关神魂之症的医治,即便他没有云雀先生那般的手段,也想要多了解一二,以便自己能够派上用场。 云雀和宁奕都没有刻意驱逐他。 “探寻病根,的确是一大难题。”云雀的额渗出了一些细密汗珠,引月法消耗魂力,即便他已经消化了不少魂藏,仍然有些困乏,但说着说着,精神抖擞,抬起一根手指,呼啸月光立即围绕指尖,凝聚成一枚雪白如棋子的虚无物事。 “我的魂力,可以揉入裴姑娘的魂宫之中,缓慢探索……之前隐约见过,如天上仙阙一般,繁琐程度比起之前的那个病人,要胜过千倍万倍。”云雀声音有些无奈,但并不见受挫,反而有些期待,“不过我可以尝试,有这枚‘棋子’,我可以随时止步,不必伤害自己的神念,养精蓄锐之后找到标记点,继续去探索,很快便可将‘魂宫’的地图绘制而出,以此来找到病根。” “这枚‘棋子’……是什么?”宁奕好奇问道。 “是我的魂念,没有实体,却又真实存在。”云雀老老实实开口,同时松开指尖,向上抬掌,收拢五指,将棋子握在掌心,像是攥住了什么,左右晃动,摊开手掌之后却就此消弭,不复存在。 无声无息的来。 无声无息的灭。 没有实体,却又真实存在……浮岩的眼神充满了震颤,这世上竟然还存在这种东西,这就是云雀先生的魂术么? 像是……雷?风?光?影子? 某种精神上面的元素。 宋伊人和朱砂的瞳孔也亮了亮。 这倒是不可思议的手段。 云雀伸出一只手,擦拭了额的汗珠,他微笑展臂,“裴姑娘, 我想试一试。” 裴灵素听明白了这些,她点了点头,卸下腰间古剑,坐在云雀的身前。 云雀平静道:“放开神念,不要多想。” 丫头闭上双眼。 云雀抬起一只手来,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风声,如之前那一幕重新上演,数个呼吸,一枚雪白的棋子,便凝聚在云雀的指尖位置,他另外一只手隔着衣衫搭在裴灵素的后背之处,两个人同时闭上双眼,像是坠入大海。 整座竹楼,顷刻间寂静下来—— “嗡”的一声。 层层气机在二人盘坐的地面荡开,是月光也是微风。 浮岩的衣衫被吹得飞起又落下,他连忙将其按住,屏住呼吸,然后抬起头来,神情诚恳,小心翼翼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三位年轻大人物。 这三位,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站在世俗顶端的人啊。 浮岩有些恍惚。 宁奕不敢再开口说一句话,缓缓结跏趺坐,在竹楼气机荡开之后,便默默将丫头的佩剑捡起,横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十指交叠,低下头颅,以手肘压住剑鞘,做了个合十的动作,不知在默念什么。 朱砂低下头来,拿着纸笔记载着一些琐碎的事情。 宋伊人则是像木雕一样,平静凝视着裴灵素和云雀。 那两位,才是真正的木雕。 …… …… 每个人的神魂是一片大海。 只不过修为的不同,这片海所展露的面貌也不同,有的人是一条干涸的小溪,有的人是一面平静的湖镜……而曾经有位强大的神念修行者说过,每个人的神魂都可以成为大海,因为那正是我们本来的样子。 修行的本质,到底是脱凡俗,还是回归本我? 人的本质,到底是人,还不是人? 这些问题在这近千年来被翻来覆去的拿出来争吵,而问题所探讨的意义则注定不可能争吵出结果……天都的几座书院最终得出了一个盖棺定论式的结论。 不要去探求神魂。 修行神魂的人,大部分都会变成“疯子”。 追寻意义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修行神念,变得强大,追求起源不如掌握现在……从那之后,书院的修行者不再探讨“神海”的根源,而是着力于让自己拥有那片大海。 他们要做的,就是修筑自己的“魂宫”。 神海之外,建起魂宫。 这就是神魂秘典的作用,释放出那片强大的神海……每个人都逃不过这一步。 一位身披麻袍布衣的少年,站在雾气之中。 他的面前,是浓浓的白雾,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头顶,是两面高的看不清穹顶的墙壁,几乎通天,压迫着自己站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前进和后退,都不知道能够通往哪里。 “云雀”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一切。 他很确定,这就是他在车厢里,第一次内视所看到的景象——飞剑悬空肆虐,一座泼墨的悬空山,还有一条苍老的蛟龙……只不过放大了无数倍,或者说,自己缩小的无数倍,来到这里。 这就是魂宫。 他要找寻病根的地方。 (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六十四章 菩萨心思 半个时辰。 浮岩在这里等待了半个时辰,他几乎快要睡着……这座竹楼里的大人物,或许神魂造诣了得,能够看懂生了什么。 但对他而言,从云雀先生入定的那一刻,便再无声响出,这里也与他再无关联。听力不错的青衫少年,能够听到的声音,就只有自己师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那位半坐在地上的斗笠女子,提笔与纸张摩擦出的沙沙声。 好困…… 好无聊…… 但是他又不敢走,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的观看那三位年轻大人。 一颗心拎起来又坠下去,浮岩的眼皮打颤,像是灌了铅,快要无力支撑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道悠长的呼吸声音,他连忙睁开双眼,看到云雀先生口中的“裴姑娘”,从打坐姿态之中醒来,睁开了那双灵动的美眸。 “如何?” 宁奕开口打破寂静。 裴灵素站起身子,她喃喃道:“似乎身子轻了一些,魂海前些时候总觉得沉重,冰冷,现在能够明显感到好转,像是抽走了什么……” 云雀虚弱笑道:“小僧用了‘合流’之术,修补了一些裂痕……裴姑娘的魂宫实在太大,如仙人宫阙,今日的尝试,证明了刚刚的想法并没有错,接下来的便是时间,我需要好好休整,等法会结束,去灵山路途,见师祖前,应当就能把魂宫的地图绘完。” 宁奕的眼神有了些许动容。 选择东行,是正确的……灵山的“长生法”,或许真的能够医治丫头。 他压下声音,努力保持平稳,沉声道:“多谢……这几日,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云雀伸出一只手,摇头道:“宁先生,客气了。” 他的声音明显带着疲倦。 半靠在墙壁上的宋伊人,看出了他魂念的透支,幽幽道:“既如此,就不打扰休息了。” 浮岩跟着四位年轻大人一同出了竹楼。 他担着师父,心里憋了许多感谢的话,临到关头,却难以启齿,云壤之别的身份鸿沟让他无法开口,几次欲言又止。 宋伊人目光掠过一眼,他停下脚步,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令牌,柔声道:“你的名字叫‘浮岩’?” 小和尚微微一怔,忙不迭点头。 “云雀对我说了……你的事情。”宋伊人望向青衫少年,“佛门讲究缘分二字,几次见面,的确有缘,若无心怡去处,便拿着这块令牌,去灵山山门,自会有人安排。” “不不不……” 浮岩有些惶恐,他抬起双手,下意识要拒绝,这个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 此次的浴佛法会不知道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要拜入灵山。 而自己只不过走了运,一介散修,没读过多少佛经,也没有多少修为,如何配得上踏进灵山那片圣地…… 朱砂木然开口,不含感情,“机会只有一次,不替你自己考虑,也替你师父想想。” 浮岩被这句话凿中心底,如触电般,咬了咬牙,接过了这枚令牌。 “多谢……多谢四位大人。” …… …… “法会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在这场愿力与神魂之争中,走到最后 的,都是人中龙凤,与灵山事前的情报相差不大,唯一的例外,就是你带来的‘云雀’。” “一共八人,除却禅子律子,还有戒尘的弟子,其余的五人,早就在灵山的‘招揽’名单之中,每年法会,灵山都能在东土境内搜刮到强大的天才,这次一共会招揽二十余人,有些时运不济的,或是不善神魂的,也已经投出了橄榄枝。”宋伊人与宁奕并肩同行,他平静道:“那个叫‘浮岩’的少年,天资根骨,俱是中庸,按理来说与灵山无缘,只不过宋雀曾对我说,佛门修行要看缘分,有缘者一夜可以开窍,无缘者终生无关大道。” “这句话的意思倒也简单,宋雀在‘捻火’前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要论天赋,根骨,估计放到灵山连个打杂的小厮都比不过。”说到这里,宋伊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只不过宋雀的运气比正常人要好一些,意外来了一趟浮屠窟,就当上了活菩萨。” 宁奕无奈道:“宋雀先生的运气,只是比正常人好一些?” 最后三个字缓慢的重读。 “这是他自己自嘲的原话。”宋伊人耸了耸肩,“我这老爹从来就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他在私底下没人的时候说,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吃软饭,就算没捻火,一样能够混得开。” 越说到后面,越压低声音。 只不过没什么用。 裴灵素听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朱砂幽幽道:“宋雀先生以前隐晦的表达过,他很希望某位不成器的,能够找个皇亲国戚联姻,子承父业,软饭硬吃。” 软饭硬吃……宋雀本身的道侣是瑶池圣主,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如此。 宁奕笑着岔开话题,“灵山的浮屠窟,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已经听闻数次。 在外人眼中,灵山地大物博,包罗万象,而“浮屠窟”一直很神秘,据宁奕所知,历代以来的“捻火者”,都诞生于浮屠窟……那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难道就是长生法的所在之处? 这一点,问寻常人,必然得不到答案。 但宋伊人的身份则不一样。 尤其他的父亲,还是从“浮屠窟”内走出来的捻火者。 这个问题,让宋伊人沉默了好一会。 三人行走在月牙山下山的山道,月光皎皎,微风吹拂,四月草长莺飞,夜色静谧。 “浮屠窟……” 在灵山地位极其崇高的宋伊人,神情变得恍惚,喃喃开口,说出了一大串可有可无的形容:“是先行者的埋骨地,是轮转的起始点,是地狱之门,亦是苦海彼岸……” 宁奕有些摸不着头脑。 先行者的埋骨地,意味着灵山的许多先驱者,死去之后都埋在那里,是长陵一样的墓碑地,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那么后面的三个,又是什么?轮转起始点,地狱之门,苦海彼岸……宁奕经历了徐藏之死后,便不再相信轮回,地狱一说更是觉得荒诞。 但这是灵山的信仰。 思索之间,宋伊人恢复了清明,苦笑开口,“我曾经问过宋雀,他给我的回答就是这个,这些年我一直好奇,只不过幼年时候也曾去过浮屠窟,在那里瞧见了漫天神佛,无数菩萨,飞天壁画…… 在那之后,我就病了,大病不起,然后远远离开灵山,去了北境,宋雀再三叮嘱我,以后不要再去那里了,所以我直到如今,还对‘浮屠窟’有着极大的阴影。” 他颇有些心生余悸,赌气道:“老子这趟回去,已经是命星境界了,我倒要看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朱砂挑眉道:“当真?” 宋伊人回想到上一次去浮屠窟时候遭遇的不祥,一下子泄了气,摆手道:“罢了罢了,这次放过他,等爷涅槃了再说。” 裴灵素好奇问道:“浮屠窟,算是灵山的禁地吗?” “完全不算。”宋伊人还没开口,朱砂便先答了,她淡淡道:“就连外人,在参观灵山之时,都可随意兜逛,据说那里立了十万之数的法像,菩萨,佛陀,罗汉,整座山窟,绘制了数之不清的飞天壁画,只需要观看片刻,神魂便会归于平静,有助于修行静心。” 宁奕喃喃道:“观想图?” 朱砂咦了一声,在中州境内,修行神魂的人极少,知晓“观想图”的也是少数,只不过宁奕如今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是了解。 她斟酌了一下,笑道:“差不多,只不过倒没听说,谁观想出了什么,我问过灵山的修行者,关于浮屠窟的壁画来由……其实并非人心作祟,真的能够起到静心作用,是因为当初那位描绘山窟壁画的大师,身为灵山那个时代屈指可数的活菩萨,雕刻绘画之时,将自身的神魂之念,饱满递出,于是整座山窟的壁画,只要用心观看,便算是受了那菩萨的‘恩泽’。“ 原来如此。 宁奕点了点头……某位当世菩萨的手段。 听到朱砂的描述,他立即就明白,这壁画不是“观想图”了。 观想图一般在圣山宗门内都是稀罕的物件,因为产生共鸣的实在太少,想要观想,总是附带着多多少少的条件,条条框框,就像是宁奕之前在小霜山闭关之时,不断观看的那副“执剑者观想图”,若没有叶老先生的帮助,他根本无法完成观想。 而浮屠窟内的壁画,不需要门槛,人人皆可得益。 那位菩萨留下来的,应该也就是“静心”的道果了。 只要入灵山者,人人皆可观看,静心,摘果。 “入山者,无不感叹灵山菩萨慈悲……其实倒也不尽如此。”宋伊人笑了笑,若有所指道:“千人万人,思绪汇聚,便是我灵山最需要的那样东西。” 裴灵素眯起凤眸,“香火?” 这就是愿力诞生的原因。 纯粹的,无垢的敬仰,积少成多,丝丝缕缕,日日夜夜,终成愿力。 这份白给的“道果”,算是布施,也算是吸引,浮屠窟那位菩萨这千年来收获的愿力,恐怕都汇聚成一片浩瀚大海了……而且山窟内的诸多道果,若有共鸣,便是崭新的“捻火者”出现,一位捻火者,可保灵山安然无虞度过一个时代。 宁奕揉了揉眉心,点破真相之后,有些失望,也有些释然。 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真正的圣人。 他在心底喃喃自语:“原来这是一桩买卖啊。” 顿了顿,笑着重复。 “幸好这是一桩买卖啊。” 第六十五章 鸣沙落雁 “浴佛法会的八强名单出来了……这意味着法会也到尽头了。” 四人从月牙山下山,一路向着鸣沙山区的东边前行。 “灵山看中的那五人,已经收到了上面的意思,他们本就是为了入山,所以确认能够拜入灵山之后,都宣布了弃权。”宋伊人轻笑道:“所以明日的法会,他们会相继宣布放弃,然后律子和禅子将会直接对决。” “这是灵山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dse>咦,少了一段!喜欢请大家收藏:(.zhaishuyuan.com)斋书苑更新度最快。</dse> 可以想象。 如果东境琉璃山想要在法会之中谋求火种,那么必定做了周全的计划。<ii>靠,又少了一段!斋书苑 .zhaishuyuan.com,最快更新最新章节!</ii> 宁奕皱眉道:“若是都弃权,那么云雀……” 宋伊人平静道:“你觉得云雀能够跟禅律二人争?” 宁奕直接摇头,“绝无可能,哪怕只是神魂之争,也没有丝毫胜算。” “他的修行时间实在太短。”<uu>日,没法看了又少了段!一秒钟记住,斋书苑(.zhaishuyuan.com)。</uu> 对于这个安排,宁奕并没有觉得不妥。 “最要的,是保护他的安全。”宁奕喃喃自语。 “那是自然。”朱砂附和道:“云雀现在可是一个宝贝,虚云师祖闭关,戒尘大师逝世,他脑子里的‘魂藏’几乎是孤本,对灵山至关重要。” 说话之间,几人走上了一条新的山道。 一路登顶。 “这是?” 草屑飞拂,掠过面颊。 宁奕感受到了一股隐约的震动,颅海里的“大道长河”在缓慢旋转,星辰流淌,竟然感受到了一股道韵。 “灵山有一座正统的悟道山,这算是‘赝品’。”宋伊人背负双手,走在最前方,他的面前树叶吹来,被无形劲气荡开,登顶之后,便是开阔视野,鸣沙山的诸多山峰,夜雾,尽收眼中。 “悟道山……”宁奕喃喃自语,笑道:“大道气韵,暗藏其中,在这里修行,应该能汇聚气运,佛门的手段确实玄妙,与中州境内截然不同。” “重点不是这座悟道山。” 宋伊人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他站在山顶,伸出一只手,掌心萦绕一团絮风,乳白色的气流随着五指收拢,愈凝实。 裴灵素面色凝重起来。 “阵法。” 她感受到了那股潜藏山脉里的气息。 “就是阵法。”宋伊人回过身子来,钦佩的望向她,认真道:“裴姑娘的阵法造诣,当世能够媲美的,恐怕屈指可数……这小悟道山内藏着一座对小雷音寺极重要的阵法。” 裴灵素再次开口。 “落雁阵。” 宋伊人笑道:“正是落雁阵……这也是最后的底牌。” “阵法连接着鸣沙山的百座山峰,深可抵达地底数十丈,一张巨大的脉络蛛网,一旦激,那么鸣沙落雁,连蝴蝶都飞不出去,灵山的僧兵镇守外界,内部则是。”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朝天,道:“此阵的阵眼,掌握在小雷音寺住持具行法师的手上……师祖的三位弟子,具行师叔年龄最大,如今也快要大限,虽有佛陀庇护,但神识已经不清,落雁阵的阵法也有十数年没有启动过,我总担心会出一些意外。” 他望向裴灵素,用上了敬词,认真道:“这座阵法,我很了解,想请您帮一个忙。” …… …… 云雀醒来,现周围的两座竹楼并没有人。 “昨夜,他们都走了?” 今日的大比相当重要,他已入了前八,接下来的每一战都相当艰难,不容小觑,昨夜好好睡了一觉,用了师父留下来的安抚神魂的手段,醒来之后,现月牙山的半山腰,似乎就只剩下自己一人。 整理了仪容。 云雀拎着衣袍出门,登上马车,询问守在这里的护卫,才知道昨夜宁奕四人离开之后,就没有回来。 他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大概指向了“借火”两个字。 他虽是局外人,但并非一无所知。 东境要“借火”,这件事情已经暗流汹涌,整座小雷音寺也就只有几个人知道。 这几日的清除很失败,根本没有抓到鬼修,也无法印证鸣沙山有人勾结鬼修的猜想,唯一能够采取的办法,就是静观其变,等待鬼修出手,给予反制。 马车带着云雀到了最终的道场,悟道山。 马车停稳。 他捋了捋衣袍,掀下马车的车帘,却意外的怔住了,车帘外是一片人潮,将自己围住,热烈的高亢的声音传入耳中的世界。 “云雀先生。” “大林寺想请您讲道,不知何时有空?” “云雀大人,法会结束之后,可有闲暇功夫,来境泊湖一叙?” 云雀有些头疼,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法会的八位最强者都出现了,除却禅子和律子,就是自己年龄最小,面孔最陌生,其他的几位,都是之前就在东土有所名气的修行者,这次法会大部分人都是奔着拜入灵山为目标……那几位也不例外。 他下了马车,一一拜谢,后来现来者实在太多,难以招架,幸亏这个时候,先前那位主持小榷山道场的阵法师来到了云雀身前,微微侧身替他拦住了这些热情的修行者,朗声道:“多谢各位美意,还请诸位将请帖送至月牙山,云雀先生在法会结束之后,自会回应。” 云雀讶然道:“是您?” 阵法师笑道:“先生唤我‘尝余’便可,净莲师兄嘱咐过,要保护您的安危,法会里可能混入了一些危险人物,这般拥挤,恐有意外……我送您去道场。” 云雀点了点头,心中倒是并无不祥预兆。 修行神魂,境界高深之时,便可占卜吉凶。 入了道场,人便少了许多,悟道山的山顶,因为灵山僧兵镇守森严,那些“热情”的修行者都被拦在外面,道场内,是四座高筑的石质擂台,素日里用来打坐修行,在每年法会,用作最后的对决,列阵。 按理来说,还有三天,法会才会结束,此后一直都在悟道山对决。 一枚枚通天珠,悬浮在悟道山道场之外,倒映出四副清晰的石台画面。 云雀来得很是时候,禅子和律子还没来,但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他抬起头来,注意到了一道不一样的目光……在四座道场擂台的最上方,有位披着白衫的老者,坐在木质的轮椅之上,微微闭合双目,像是在小憩,头颅微微低垂。 “是小雷音寺的住持具行大师。” 阵法师尝余向着上方揖了一礼,“主掌‘落雁阵’,坐镇鸣沙山。” 云雀有些恍悟。 他看着那位苍老的不行的老人,像是睡着了,就不会再醒来。 具行……与自己的师父齐名,是虚云的三位弟子。 他深吸一口气,登上擂台,看着自己的对手,那是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云雀曾远远碰见过,此人身上带着凛冽的杀气,也是从南境的修罗场厮杀出来,只不过现在竟然浑身气机内敛。 道场的擂台上,除了禅宗的禅子,还有律子,其他人都登台,相互揖礼。 云雀也对自己的对手揖了一礼。 等待着开场的符箓……整座悟道山的山顶都安静下来,直到大风掀卷飞拂的叶片,如一道龙卷,卷入道场。 南北两边的人群都让开道路,北边的道场入口,数十位年轻僧人拥簇着清开人群。 道场的最高处,带着斗笠的年轻男人,站在具行的背后,他双手按在轮椅的后背之上,神情复杂,在密林雾火里看到的景象像是再度重现。 僧袍起伏,飞扬。 那些年轻人出自禅宗……声势浩大。 神秀双手合十,神情悲悯,他一路所行,苦修者让路顶礼,殿外是雷鸣般的欢呼,这几日的比试,他已赢尽了声名,气势。 而无数落叶席卷的那个方向,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 律子道宣。 他的身旁没有一位同袍,甚至连送行,围观的人也无。 因为常年外出杀伐,道宣身上的杀意相当凛冽,周身布满料峭春寒,但凡靠近,甚至能感到实质性的杀念。 神秀走入道场,来到了自己的对手面前,揖了一礼,如之前每一场比试的那般,温柔,随和。 对手还了一礼。 道宣站在道场门口,落叶飞过肩头,光线照破阴暗,他平静向着一个方向走去,越过了自己的擂台,继续向前。 云雀怔怔看着这一切。 与此同时,他的面前那位年轻的南境修罗,抬起了右手,掌心的符箓随着抬手的动作破碎,流光四溢。 清亮的声音,在道场上响起。 “我认输,放弃对决。” 不仅仅是一个人……这道场,除了云雀之外的五个人,仿佛心有灵犀,在此刻都做出了一样的举措。 少年怔怔看着这一幕。 “我弃权。” “孤鸿寺弃权。” “弃权……” 外面响起了一阵喧哗,但紧接着就是释然,这场对决的确到了这里,没有人会在意除了禅律二人之外的结局……他们的弃权,加快了法会的进程。 五块令牌符箓,就此破碎,化为飞掠的光华,掠向道场上方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执掌落雁阵的老人,连眼皮都没有抬起,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他伸出手掌,收回这些符箓灵性,微微掀开一线的眼帘,随着偏转头颅的方向。 将目光投向道场最安静的那个方向。 禅宗禅子的对手,在弃权之后,就默默离开了擂台,让出了一个空位。 律子自然而然的走了上来。 他站在神秀的面前,问道:“离开灵山后,多少年没有见面?” 神秀微笑揖礼,道:“七年。” 道宣没有还礼。 他面无表情道:“是七年四个月二十一天。” 第六十六章 黑莲 道宣和神秀的声音并不大。 但因为道场太过安静的原因,两人的声音飘荡开来,连悟道山道场的最高处都能够听见,双手按着木质轮椅后背之处的宋伊人,低垂眉眼,斗笠向下倾斜了一个弧度,他望着面前老人的背影,缓缓道:“具行师叔,若我没有记错,自我大病离开灵山,禅律便分宗离山,已有十多年。” 微微阖目的老人,沙哑道:“十四年。” 斗笠下的那双明亮眸子眯成一条月牙,宋伊人笑道:“那他们应该是十多年不曾见面才是……私底下竟然还会再见?” 具行只是笑了笑。 “那么……就不得不去考虑另外一个问题了。” 宋伊人轻叹了一声,“他们见面,能做什么。” 禅子与律子,一个闭关苦修,一个四处行走,天各一方,本来十四年里不会有一次见面……或许是意外又或许是注定,这段被隐没的无人知晓的过往,在今日禅律对决的时候被说了出来,不得不让人想到宋伊人口中的那个问题。 道宣和神秀七年前的见面,能做什么? 自然不会是喝茶吃斋饭。 自然是打架。 只能是打架。 那么……这个问题顺延着的答案,更加令人好奇。 谁赢了? 四月初春,被道宣衣袍上杀气震落的飞叶,一路随着他登上悟道山,山阶两旁,横生萧瑟,此刻落叶铺满道场,素来沉默寡言的律子,在报出了一个极其确切的年月日之后,再次开口。 “今日我不会再败。” 宋伊人的眼神相当的复杂。 自己好奇的答案。 揭晓了。 七年前,律子与禅子曾经有过一战,而四处征伐,被捧上了极高位置的律子道宣,早在七年前,就败给了神秀。 他扶着老人的轮椅,皱眉道:“这件事……神秀师兄,没有对我说。” 宋伊人注意到,具行师叔的神情始终平静,身上的气机内敛到了极致,但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没有生出……师叔是知道这件事? 知道七年前,律子与禅子打过一架。 也知道律子败了?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宋伊人知道神秀师兄的胜面如此之大,他就不会再设计那么多的修罗去拖累道宣,这一战就不再如自己之前所料的那样胜负难测。 甚至,他在一开始的思路……就会转变。 他一开始,就在提防东境借火,提防最强大的敌人,提防那个有着注定继承律宗,被誉为伐折罗的男人。 而神秀师兄竟然比道宣更强? 宋伊人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更深,更令人不解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没有觉察出来? 下着大雨的那一夜,自己与神秀师兄的见面,还有彼此之间的交谈……他下意识忽略了这位师兄的修为,而这是最不该生的事情,他身为命星,与人面谈,只是刹那,便可感应到对方身上气机,修为,境界,是否有着隐藏,不对之处。 宋伊人望向那片道场,神秀的衣袍间,翻滚而出的气浪,将一片又一片的落叶震荡开来。 顺着某片落下的枯叶,宋伊人抬起头来。 悟道山道场的穹顶。 大殿的空中。 一片片飞落的长叶。在最高的,与光线交接的那一点,似乎有一片细狭的阴翳。 带着斗笠的年轻男人,扶着轮椅,陷入了短暂的滞顿之中。 他在思考着某个延续很长的问题,从鸣沙山的大雨,到郊外与律子的见面,密林里古梵语的诅咒,以及最后八衍阵推演出的影像……这些混乱的,无序的印象,本来得不到答案。 但是在穹顶上空,夹杂在枯叶之中缓缓落下的那片阴翳里。 宋伊人看到了答案。 那是一片黑色的,虚幻而又真实存在的莲花花瓣。 黑莲。 东境想要借火,在灵山遣兵把手,小雷音寺戒备森严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将麾下的鬼修送入鸣沙山……唯一的解释,就是有“内应”。 而且那位内应,一定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律子?禅子? 再或者。 一位活得很久的,早就把鸣沙山掌控在手中的存在。 这就是密林深处,那座阵法存在的原因。 宋伊人恍恍惚惚,低下头来,看着这位许久没见,早已生疏的师叔。 老人在自己入寺之后,便把调动小雷音寺的权力全部交付,于是自己的戒心在一开始就消弭……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东境的借火内应,牵扯到最后,会查到自己这位快要圆寂的师叔头上。 紧接着。 他的掌心便传来了一阵酸麻,像是被一只蚂蚁啃了一口,这股酸麻的触觉极快的弥漫开来,如一道闪电,宋伊人的喉咙里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他下意识想要松手撤离,但双手已然不受控制,紧接着便是双臂,他整个人的腰椎都荡开一阵涩意。 具行大师的身旁,宋伊人的身后两侧,立着两位灵山僧兵,二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其中一人开口,“净莲大人?” 宋伊人已经不能开口说话。 他的斗笠遮住了大半的面容,也遮住了嘴唇的颤抖,那股酸涩在四肢百骸里回荡,竟是让他连一丝声音都无法出。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抬起一只手,挥了挥。 “都下去吧……我与净莲,有话要说。” 两位僧兵互相对视一眼,有些犹豫。 老人平静道:“有净莲在,我手中掌控‘落雁阵’,不必担忧我的安危。” 此话既出,两位僧兵也行礼退下。 道场的高台上,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人。 老人的声音,缓慢而又稳定,“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落雁阵’早已经在悟道山道场布下,符箓激,你的声音,神念,都会被封闭在这三尺空间之内。”老人坐在轮椅上,神情有些落寞,但眼底满是冷漠,“在禅律相争的结果落定之前,你就陪我好生看着,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可以告诉你。” 浑身不断颤抖。 无数星辉迸,想要挣脱阵法束缚的年轻男人,却连斗笠上的落叶都无法震落。 落雁阵已经动了。 这座阵法,当年修葺小雷音寺时,曾耗费了灵山大量的心血,被誉为佛门第二圣阵,除却灵山护山之阵,东土境内,便再无可以媲美的阵法。 在这方寸之地,宋伊人如陷泥沼,无法动弹。 他艰涩开口道:“东境琉璃山的鬼修,是你放进来的?” 老人背对斗笠,嗯了一声。 宋伊人再次艰难开口,说出了两个外人根本听不懂的字。 “借火?” 具行大师平静道:“借火。” 宋伊人闭上了双眼。 在这一刻,他的思绪出奇的冷静,无数画面倒映。 但他还是想不明白。 宋雀之前对他说过,小雷音寺可能有人勾结东境魔教……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会是自己的师叔。 修行到了具行大师这样的境界,俗世间的纷争已经无关,青灯古佛,地位声名,应有尽有,何必再去背叛佛门。 落得声名尽毁的地步? 老人陷坐在轮椅内,他像是开了一双天眼,能够看到人心的最深处,无须开口,便自能洞察一切。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些……”具行轻声笑了笑,恢复了神圣而庄严的面容,笃声道:“因为,我见到了真佛。” 宋伊人身躯一震。 他不敢置信看着老人,那缓缓回转的头颅,两个人对望,老者的眸子里一片漆黑,倒映出黑夜般的梦魇,血与火交织……而魂念一触便退,三把古刀刀鞘出噼啪的雷电声音,腰囊外栓系着的一张符箓熊熊燃烧,自行化为灰烬。 “宋雀送给你的自保手段啊……”具行笑了笑,“他人在灵山,不会来此,你的那两位朋友境界不错,但不够破局。今日之后,就都死在这里吧。” 一片沉默。 宋伊人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盯着老人的后颈。 本该苍老衰败的皮肤,在裸露的后颈那里,非但没有褶皱,反而一片光洁,老人的精神已经衰弱,但露出的这片肌肤,却白皙如莲花,宛若刚刚初生的婴儿……而在肩头的一侧,蔓延生长出了一片漆黑的,狭长的莲花花瓣。 黑莲。 …… …… 无数落叶,被劲气震荡在空中。 纷纷扬扬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禅子,还有律子的身上。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人……一个披着轻衫,怔怔站在道场擂台上,对手已经弃权离开的少年,少年的手中握着那片符箓令牌,进入浴佛法会最后阶段的修行者,全都选择了弃权,把最终的对决留给了神秀和道宣。 而他握着令牌,姿势与宣布弃权前的那些人没有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一个字也没有说……自然就是没有弃权。 但他的对手已经跳了下来,这片石质的道场擂台,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但没有人看得到他。 大家的眼中,是落叶,是道宣,是神秀。 没有人注意到漫天的落叶雨幕中,还有一位少年。 困惑的,不解的,纳闷的站在这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选择弃权…… 既然他们弃权了。 那么自己就是晋级了。 云雀的思绪被一片落在面颊上的落叶打断,他捻起落叶,同时抬起头来。 少年澄澈的眼眸里,倒映无数碎片,落叶,折影,叠光,他忽然蹙起眉尖,因为他看到了一片完全与那些青翠长叶不同的“东西”。 一片狭长的,摇晃的,剪影。 漆黑的莲花。 摇摇晃晃,落在了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上。 第六十七章 伐折罗与道胎 道袍翻滚,魂火如灯。 两袭大袍同时蹬地而出,狠狠撞在一起,“浴佛法会”本是以“愿力对决”为主,但此刻涉及禅律之争,已然顾不得其他……道宣乃是百年难见的“伐折罗”,修行功法极其霸道,拳风如罡,轰隆隆掀动雷鸣,而令人难以相信的是,那位素来性子沉静的禅子,出手异象,竟然浑然不落下风。 神秀一拳递砸而出,袖袍几乎全部炸开。 两人势均力敌,同时一句一句话,在擂台上炸开。 罡风四溅。 “七年前,你闭关孤骊山,是灵山近百年最年轻的九境。” 道宣的体魄已臻至金刚,与瘦弱的神秀对抗,本该天神下凡一般捶打对方,但白白净净的神秀,更像是一块无垢琉璃,虽羸弱却不倒,又像是一根劲竹,摇曳却不折。 “若那时出关,你便是全天下最负盛名的天才,星辰榜第一的少年妖孽,哪怕是羌山的谪仙人,也不是你的对手。” 道宣双手按住神秀肩头,猛地前踏地面,踩住两张蛛网,进势瞬间凝滞,神秀面色如常,唇角仍然含着淡淡的笑容,脚后跟踮起,便止住了退势。 两人陷入角力。 “若是你想争佛子,那时便胜了……”道宣狠狠低声道:“既然你无意争夺佛子,为何此次法会还要站出来?” 这七年来,他在外征伐,名义上是执行律宗之戒律,讨伐灵山之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道宣经历了极其残酷的历练,七年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人跋涉,终日游走在生死边缘,没有人知道……催动他如此拼命的力量,是因为七年前孤骊山的大败。 禅律之争的苗头,早就存在,这数百年来,灵山世世代代,涉及权力,都有争夺。 而到了道宣和神秀的这一代,反倒没有那么激烈。 在“净莲”年幼之时,禅子和律子尚未定下,三位稚嫩孩童一起在灵山修行,读书,吃斋,渡过了一个平安喜乐的童年,但自从“净莲”大病,灵山也起了诸多争端,不再太平。 净莲离开灵山之后。 灵山走了许多人,宋雀调离了一部分的仆从,还有追随者,在那一年生了许多事情,虚云师祖彻底的闭死关,而戒尘大师也匆忙离开东土,不知所踪……也正是那一年,两宗的权力之争正式开始。 虚云师祖闭关前留下了一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为了这句谶言,灵山山门大开,禅律二宗几乎找来了方圆百里的所有孩童,试图找到虚云谶言里的那位“捻火者”,然而均是以失败告终……而规定的禅律子时限来临,两宗之中最优秀的少年,继承了注定在未来十几年饱受折磨的位置。 道宣和神秀,就这么的站到了“对立面”。 曾一起读书,吃斋,修行的少年,在净莲离开灵山之后,也一同离开了灵山,离开之时尚且乘坐一辆马车,只不过在下了马车之后,便天各一方,一个向南一个向北……按理来说,在禅律之争落定尘埃的最后一刻前,他们不会再见面。 直到七年前,道宣臻至第八境,领悟到了本命道心的存在,他违逆了灵山的规矩,只身一人找到了神秀的闭关场所,然后找禅子打了一架。 大败。 惨败。 道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四处征伐,早早破入后境,竟然不是闭关读书的神秀对手……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天生圣人”,在很小的时候,三人之间的天资便有了区别。 净莲什么都做,读书也可,吃斋也可,事事均可尝试沾染一番。 而神秀则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很少与外人说话,没有人看到过他是怎么修行的。 宋雀说过,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看书是看书。 对神秀而言,一切皆是修行。 直到很多年后,道宣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体质。 道胎。 两座天下都知道,西岭道宗的“周游”,就是这样的一位道胎。 而没有人知道……在东土荒僻的某座小山里,一位埋头在木屋苦读的佛门禅子,名不见经传,从未见世人,也是这样的一位道胎。 道宣不知道。 净莲不知道。 听过“神秀”名字的那些苦修者,追随者,脑海中停留的印象甚是模糊,这位极其低调的禅子,从来就没有给世人展示过他强大的那一面。 他像是木屋里点燃的那盏孤灯。 更像是灯火下不易察觉的那一片影子。 于是道宣行走东土的这些年,律宗律子的名号越来越大,“伐折罗”的威名越来越盛,东土凭空多出了太多的追随者,加入律宗,誓死效忠……而禅宗则是一片平静,风雨不动。 …… …… “灵山不得插手‘禅律之争’……” 宋伊人艰涩的声音,在道场的最高处响起,像是四处碰壁的飞蛾,在逼仄的空间内来回跳掠,最终湮熄。 老人笑了笑,不予回答。 是的。 灵山不可插手“禅律之争”,这是最基本的公平,也是所谓的“规矩”。 禅子和律子背后象征的权力太大,尤其是他们的年龄尚小,还只是少年,缺乏决断力,当时代的浪潮把道宣和神秀推上那个位置的时候……他们二人的命运就不可控的展现到了阳光之下。 而在某种意义上,灵山就是这东土的光。 只要涉及权力,就会有人玩弄手段。 “神秀师兄是‘先天道胎’……”宋伊人沙哑道:“这个消息,你早就知道了?” 在浴佛法会开始之时,道宣一路“斩杀”敌手,势如破竹,但掀动的声势却比不过神秀。 神秀每每出手,必定掀起风云,各种异象纷至杳来,引人耳目。 具行淡淡道:“你眼力不错,竟然瞧出来了。” 宋伊人心底咯噔一声。 禅子身为“先天道胎”的消息,他本不知情,只不过……有人提点了他。 先天道胎,若是刻意隐藏,很难辨识,但天地大道,诸多术法,肆意施展,这几乎是世间最强大的修道体质,周游先生若是在中州莲花道场活下来,那么未来的西岭,必定会多出一位越大限的涅槃强者,甚至有望与妖族皇帝抗衡。 而神秀身为“道胎”的消息,竟然被禅宗瞒了这么多年! 无人知晓! 禅宗早 早就选定了这么一个人,来对抗律宗的“伐折罗”,能够与灵山主修杀伐的罗汉争高低,并且还可压过一头的……只有“道胎”。 也只能是“道胎”。 某人在第一日结束的时候,泡温泉时,就隐晦提到了这一点,当时的自己不以为然……然而如今印证了这个猜想之后,一切不合理的想法就全部贯穿。 禅宗隐藏神秀身份,对“佛子”的争夺势在必得,而道宣一直不能解开的困惑,其实也不难理解。 “佛子”的继位,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情。 七年前的那场决斗,是律子私下的决定,一个人私自前赴孤骊山,而这场对决的胜负……还没吸引到足够多的目光。 这是灵山要选的佛子。 更是东土众生要选的佛子。 所以一定需要一个重大的,无数双目光盯着的日子……比如今日。 七年后的浴佛法会。 在光天化日之下。 “虚云师祖说过……灵山的高层,决不可干预此事。”宋伊人死死盯着老人,“具行师叔,你僭界了。” 他仿佛看到了不止一道的影子,在神秀的背后浮现……关于佛子的继位,禅律之争的结局,其实在很久之前就有了结论,不可插手此事的灵山高层,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来决定这次对决。 或许在那辆马车驶出灵山。 两位少年分道扬镳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 一种名为“血统”的东西,奠定了命运。 律宗的执掌者全力栽培的“伐折罗”,在最终的浴佛法会上,输给禅宗秘密培养的“先天道胎”。 这些年来,神秀闭门不出,不接触生人,不触碰阳光,没有人知道这位禅子的一切信息。 律宗通过道宣的行走天下,在这些年赢得了声名,掌控了大局。 在那些默默押注的大人物眼中,一切都是注定的,律宗胜面臻至最大的时刻,狠狠跌落谷底……这些大人物,与初至小雷音寺的宋伊人想法一致,因为千年前与大隋皇族的那一战,律宗犯下大错,没有人愿意看到历史重演,于是人为的“拨乱反正”。 他们用了比宋伊人更加老辣更加无情的手段。 而这些“站队”的人当中。 就有具行。 让宋伊人觉得有些生寒的,是他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没有自己的父亲, 其实答案已经确定了。 宋雀对他说,要以“外人”的身份,来见证这场禅律之争。 宋雀似乎已经知道要生什么了……而他担心的,就是律宗还准备了额外的手段。 这就是他派遣宋伊人至此,还给予极大权力的原因,他觉察到了不祥,而且下意识的认为,如果真的有与东境勾结的意外……那么极有可能就是律宗准备的后手手段。 但宋雀显然忽略了一个问题。 在诸多站队的大人物当中,也会出现“异类”。 “违背虚云意志,僭越行事……不算什么。” 老人微笑着俯瞰道场,道:“我们还做了比这后果更严重的事情。” 宋伊人注意到了他的用词。 我们。 第六十八章 风灾 悟道山的山顶,悬浮着数十颗通天珠。 这些通天珠,乃灵山从大隋的中州皇城高价购来,除却“浴佛法会”这等盛会,平时绝不拿出使用……此刻外围的观众,无需入场,便可通过珠子内倒映出的景象,看清场内的画面。 落叶与狂风齐舞。 而下一刹那。 如一道雷霆。 场外悬浮围绕一圈,如长河系带般的通天珠,咔嚓碎裂,一股沛然莫当的外力,自悟道山道场迸射开来—— 土石飞溅,一根硕大石柱拔地而起,压向人群。 整座悟道山大殿,都轰然炸开。 禅子与律子的修为固然强绝,但此地有禁制加成,如今又是法会,有具行大师坐镇,再加上落雁阵,即便激战,也不可能直接掀翻道场……能够造成这等破坏力,除非“落雁阵”出了问题。 背对悟道山大殿的朱砂,戴着斗笠,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思绪,意识到关键所在的那一刻,那根拔地而出的“石柱”,极其巧合的来到了她的背后头顶,刹那横扫而下—— “轰!” 撑伞如雷鸣! 漆黑而又厚重的大黑伞,伞柄被她倒握着,像是别在腰间的一把古剑,在这一刻,朱砂极快的做出了反应,并非是转身撩剑,而是顺势下蹲,膝盖弯曲,紧接着那把黑伞的伞尖便被按得翘起,探出腰身,露出一截距离,洁白指腹摩挲按到了伞骨处的机关,坚韧而又挺拔的伞骨内传递细狭的雷鸣,接着便是极其沉重的“蓬”的一声! 伞开! 那根石柱如巨人抬掌压下!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开伞之后,朱砂的喉咙里明显响起了痛苦的呻吟,若是寻常的石柱,黑伞绝对足够抵挡,她的反应迅捷至极,但伞面接触到石面的那一刻,像是有天神持重锤狠狠砸下,伞面聚拢的伞骨出不堪重负的声音,连同收合的“下巢”一同扭曲,翻转,伞柄则是脱手而出的向下滑掠一大截,插入大地,如一杆大旗,溅出坚硬的石屑。 朱砂的斗笠被崩开了一道口子,她的纤白面颊也擦出两道血口,女子的眼神先是惘然紧接着转为狠戾,她奋力扭动蛮腰,转为背抵大地面朝黑伞,双手持握黑伞的中棒位置,小臂凸起青筋,星辉缭绕燃烧在这狭窄的三尺空间内,蓝白色的幽焰像是龙嗓内酝酿的怒火,熊熊翻滚。 她能够感受到,那根石柱上附加的“意志”。 那道“镇杀”自己的意志。 太明显了……杀意毫无保留的倾泻,根本不掩盖意图。 这悟道山大殿绝不会有一根石柱如此巧合的崩塌而且掠至自己面前,唯一有能力做到的就只有那位执掌“落雁阵”的衰老师叔。 而眼前天崩地裂般的景象,也只有“落雁阵”才能造成。 朱砂面色紧绷,双手抬起,不再去持握伞柄,黑伞的品秩并不高,只是随意打造用来效仿宁奕的那把“细雪”,只不过伞骨确实坚韧,在巨石和落雁阵的碾压之下,缓慢弯曲了一个弧度,但仍然能够坚持,两端一端入地,另外一端抵在石柱上,伞面与朱砂的距离正在逐渐靠近。 一双玉手燃着蓝焰,按在伞布之上。 朱砂面无表情。 这场布局 ……她本以为,还可以演的更久一些。 至少演到图穷匕见。 禅律的对决分出胜负,或者再往后拖延一些,时间越久,把握越大。 她倒是没有想到,落雁阵的动竟然如此之快,而宋伊人连动“符箓”的机会都没有。 这几十年来,小雷音寺一直太平,执掌落雁阵的主人又没有换过,没有人见证过大阵的动,也自然不会有人完全清楚此阵的威能……哪怕是宋伊人,也只是在父亲的口中了解了“落雁阵”的可怕之处。 掌阵者,掌控鸣沙山大局。 鸟不能飞,人不能行。 看样子……落雁阵即便是收缩到极小范围,也有着能够制服“命星”境界修行者的力量。 但是有限制。 需要很近。 应该是要贴身……而且要贴的极近才行,朱砂脑海里转过了这个念头,如果具行能够以“落雁阵”直接掌控大殿范围内的“命星”,那么这场禅律之争也不用比了。 她抬起双手,稳固无比的贴附在伞布之上,贴靠上去的那一刻,她仿佛清楚的感受到了那股巨力……极力压下,要把自己压死。 朱砂冷哼一声。 密不透风的伞面,竟然渗出了一缕漆黑的幽火,伞面像是被一片大海倒灌下来,那一缕火焰便如无处不可渗透的海水,“啪嗒”一声滴落在自己衣衫肩头,瞬间燃烧,将这件品秩不俗的宝器法衣烧开一个孔洞,朱砂的白皙肌肤在火焰灼烧之下,如一片琉璃,血肉不曾受损,但面容却愈红润。 是愿力之火。 “窃火计划……”朱砂的神情更加阴沉。 那个东境密谋的计划,果然在此刻动了。 在黑伞之外。 那根石柱倾塌,道场崩裂,无数石像,因为法会搬至此地,在落雁阵动的刹那,全部碎裂开来,无数幽火倾泻如山洪,将整座悟道山的山顶铺满,而大阵之中的苦修者,如陷泥沼之中。 具行的杀念并非是针对所有人,一是没必要,二是他即便执掌整座落雁阵,也不可能将所有的“杀念”铺展到每一个人的身上……他只需要引爆这些愿力佛像,便可以勾动东境琉璃山所需要的“地狱火”。 火海缭绕,黑焰升空。 整座悟道山瞬间陷入了沸乱之中。 被压在黑伞之下的朱砂,艰难挪出身位,一点一点挤压着黑伞的伞布,从石柱的夹缝之中试图爬出。 挣扎了许久,腰身悬挂抵达好几座宝器接连破碎,为她挡劫,终于爬了出来,她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落雁阵的力量将她死死牵扯住,而尚未挣脱的朱砂,心神不宁的抬起头。 面前是一片阴翳。 无数人群沸乱,狂呼,奔喊,灵山的僧兵试图打散愿力火焰,却无意间推波助澜,火海之中,无人注意到这根断裂的石柱面前,多了一道平静站立的黑袍身影。 那道身影站在朱砂的面前。 他手中握着一柄细长的骨剑,正好落在朱砂的脖颈之处。 黑影的衣袍不断被风吹起,不断落下,像是一团萦绕的雾气。 悟道山顶的地狱之火,被狂风吹压的极低,时而抛飞的掠出一大团熊熊黑焰 ,在空中袅袅破散。 这道身影来至山顶,与风同行。 就像是风的本身。 东境新任五灾,风灾。 他端详着面前匍匐的稚嫩女子,眼里倒映着火光,还有女子白皙的脖颈肌肤,沉默许久,最终轻声问道:“宁奕在哪?” …… …… 宁奕在哪? 这不仅仅是风灾的疑惑。 也是道场最上空那位老人的疑惑。 作为整个借火计划之中的谋略者,通览大局,埋棋布子,对于主要人物的线索,必须要足够清楚。 具行看着道场之中翻滚的愿力火海。 还有最中间道场,被无数愿力火焰拥簇,看不清究竟生什么的禅子与律子……那场禅律之争仍在进行,只不过两人陷入角力之后,便再无动作,两人的神魂,荡出层层气机,神态与动作宛若木雕。 一层又一层的气浪,旋转如龙卷,黑焰都不得入内。 这是陷入了神魂角力的状态,体魄对打,“伐折罗”和“道胎”要决出胜负,不知要过多久,甚至极有可能是五五之分的局面,打上数个时辰,两败俱伤,仍然没有明显的优劣,但神魂之争不是如此,绝无平局。 而且输的那一方,会受到很大的挫伤。 伐折罗是天生的戒律领袖,杀伐果断,体魄如金刚,但在“神魂”之术上,如何能够与一心体悟大道的“先天道胎”媲美? 律子道宣,行走东土,一直在砥砺自己的精神,他在七年前的那一败,就深知“神魂”的重要,而苦修如此之久,亦是为了如今的这一战。 道场的最高处,老人看似不温不火,慢条斯理开口道:“蜀山的宁奕,紫山的裴灵素,是当世罕见的绝世天才,这两位帮手,你请来花费了不少力气吧?他们二人前天就失踪了……虽不知是如何做到的,手段的确不俗,但时至此刻,还不准备露面么?” 火种已泄。 道场沸乱。 被落雁阵压制的宋伊人,面容隐在斗笠之下。 嘈杂的喧闹之中,他沙哑笑了笑,道:“我本以为,你会再等等……至少等到禅律之争结束,才会动手。” 微微的停顿。 满是嘲讽。 “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很害怕啊,师叔。” 老人的身躯微微一怔。 具行背对净莲,面无表情,冷笑道:“害怕?我若是害怕……又岂会做出这等行事?” “若不是害怕……又怎会在此刻动暴乱,是在担心神秀真的会输?还是担心宁奕他们做出你无法预测的事情?” 宋伊人缓缓笑道:“鬼修已经现身了吧……如果没有猜错,你们目的就是收集灵山的‘愿力之火’,这件事情,至少会有琉璃山灾君级别的大修行者出手,你们沉不住气了。”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 既然有琉璃山插手。 那么除了收集“愿火”,还有第二件重要的事情。 找到宁奕。 杀死宁奕。 …… (因为电脑中病毒了,所以稿子丢了,还有一章,比较晚,大家不要等待,明早睡醒便可看到。) 第六十九章 真佛 找到宁奕。 杀死宁奕。 那么……宁奕在哪里? 如果具行能够拥有一双明察世间万物的不朽的眼瞳,能够将时间回溯,回到云雀替浮岩师父治病的那一夜。 那么一切的迷雾就都能解开。 四人离开月牙山竹楼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动用了“匿身符”,避开了守卫的眼线。 在一开始情报交接的时刻,宁奕和宋伊人就明确了一件事情。 小雷音寺内,存在着能够与鬼修交流的人物。 可能是律子,可能是禅子……可能是任何一人,藏在暗处,默默窥探着自己,如果这是一局互相博弈的棋局,那么想要取胜,就要避免“敌暗我明”的情况。 可以让他看不见。 或者让他……看到错误的那一面。 这是无须言语,无须交流,便可达成共识的“默契”,哪怕宁奕和宋伊人只相处过短暂的一段时间,但他们是很相似的人。 而且他们都认为,彼此是很相似的人。 在山顶的温泉。 在月牙山的斋宴。 作为浴佛法会的主办方,鸣沙山给予了宋伊人最大的权力便利,这是一份有毒的礼物……执掌落雁阵和整座小雷音寺的“具行”,作为栖身最暗处的那个谋划者,他得到了高于宋伊人的情报。 他知道宁奕和裴灵素的存在。 也知道灵山八百僧兵的部署,宋雀的去向,朱砂的安排。 在这场棋局中,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完成所有想要完成的事情,因为他拥有一切的情报,而又有“年老力衰”的自然借口,避开了与宁奕的见面,如果不曾谋面,那么自然不会引起怀疑,再加上有“律子”这么一个显眼的引箭靶。 他只需要伸出一只手,把谜团拨向道宣。 那么宁奕,裴灵素,宋伊人,朱砂,便会扑到那个方向……而他所要做的就更简单,他只需要混淆真相,拖延这一切,直到法会结束。 “刺杀律子的人……是你安排的?” 宋伊人的声音,在落雁阵内响起,他扶着老人的轮椅,如果阵法不曾限制住自己的行动,那么他只需要向前狠狠推助一把,这位年逾数百的师叔,便会从这高空楼台上坠跌抛飞出去……但此刻他连挪动一小步都做不到。 斗笠下的面颊无声的滑落两滴汗珠。 他控制自己的眼光,望向大殿之外,碎裂的土石无数的烟尘遮掩了视线,朱砂丫头还在这悟道山大殿外镇守,既然落雁阵彻底动,想必整座悟道山都沦陷了。 宋伊人很关心朱砂的安危。 她是他的长生锁。 而生死之间,冥冥感应,腰牌不断震颤,宋伊人能够感受到这间断性的提醒。 朱砂还活着。 但是受了伤。 “你查到了‘鬼修’的气息吧……律子与鬼修勾结,残杀同袍,如果你动用回溯之术,便会看到朦胧的‘真相’,僧人与鬼修并行,残杀律宗同党。” 老人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 宋伊人的视线回归师叔的后背,他看到了一张不合理的 ,缓慢拧转的面容,具行的衣襟内缓缓渗出了漆黑的愿火,在面颊上扭曲翻转,如藤蔓又如印花,时而钻出肌肤入火蛇,时而深深烙下如纹身。 最终露出了一张狰狞而又慈悲的笑脸。 老人双手合十,头颅转了一百八十度,笑道:“是鬼修……东境琉璃山‘风灾’的麾下,他们此刻应当在收集愿火了,这里一共四千余座愿力佛像,本来该送往灵山浮屠窟,作为积攒的愿力,今日就送给他们好了。” “你……疯了。” 宋伊人咬牙道:“东境要借火,你能拿到什么好处?” 他看着自己的师叔。 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你还需要什么好处? 作为虚云的三位弟子,灵山最高的几位领袖,在小雷音寺担任住持之位,具行大师的声名已臻至世俗的顶点,无论他想要什么,只要开口,灵山一定会给,哪怕他觉得世俗是累赘,想要退隐,灵山也一定会立即安排住所,以及卸任的相关事宜。 “好处……”具行那张扭曲的面孔,眼神逐渐惘然起来。 活了如此之久。 这尘世间已经没什么能够吸引他了。 短暂的瞬间,老人的脑海里又回想起了当年的争执,愤怒的争吵,还有自己黯然离开的画面,他的师父是灵山最天才的那位存在,被誉为当世最接近“神灵”的人物……无论有什么争辩,看法,一定是以自己的失败告终。 那一次的争吵也不例外。 这这是具行离开灵山来到小雷音寺的原因,师祖对他很失望,不想再见到他,于是遣他至此,明面上仍然是灵山的几位领袖,但是鸣沙山区地处东土的偏僻之地,灵气和星辉远远不如灵山那般丰盈。 数百年来,他的修行境界停滞不前,无法“涅槃”,他的大限自然也来的很快,师父对他说,在小雷音寺闭关修行,若是能够领悟真我,他便可以突破那道门槛。 什么叫“领悟真我”? 那便是承认师父说的是对的? 虚云事事都是对的,他事事都是错的,修道者若是连自己都不相信了,那么又该如何走下去?唯他人耳提面命,他不要这种命运! 于是具行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他笑了笑。 “我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诚恳的看着自己的后辈。 “净莲,我带你去见真佛。” …… …… 悟道山道场的崩塌,在一瞬之间。 太多的观战者,根本没有来得及弄明白生什么,就被碎石击中,紧接着“落雁阵”无差别的铺展开来,整座山体一阵震颤! 这座大阵设定的初衷,就是绝对掌控鸣沙山区的一切异变,主阵便设立在悟道山上,此刻施展开来,此山上下,威能极强,几乎无人能够抵抗。 哪怕是十境的修行者,也只能做到勉强行走奔跑,艰难出刀出剑。 数千位观战者,在浓烟之中,废墟之内,被大阵碾压袭击,所作的第一件事,并不是逃离,而是去寻找自己带来的愿力佛像,在灵山境内,每一位苦修 者都是坚定的信仰之徒,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而在大阵完成铺展的下一刻。 那些重要的东西,便咔嚓一声碎了。 被灵山马车视为重要物事,在法会结束之后将作为“贡献”的香火,送往灵山山门,按照愿力奉献程度,来分配资源的愿力佛像,一尊接着一尊的爆开,一瞬之间便炸开了数百座,绵延至眼角尽头,像是盛满了琼浆的酒坛,炸开之后是滚滚洪水般的愿力火焰,只不过沾染空气瞬间变黑,一片邪异,缭向空中。 在某种奇特力量的聚拢之下,这滚滚愿火在空中悬浮凝聚,化为一团火烧云。 何以聚火? 唯有大风。 无数狂风在悟道山顶蔓延,而掌控这一切的那个黑袍男人,站在悟道山大殿内,并没有要踏足其中的意思……他以剑锋抵着朱砂的脖子,木然凝视着女子从黑伞与石柱的夹缝之中爬出来,狂风掠入石缝之中,出刺耳的撞击声音,那柄大黑伞瞬间便被击打得不成模样,石柱轰然落地,掀起一片烟尘。 风灾淡淡道:“宁奕在哪里,我不会再问第三遍。” 整座悟道山的风,都是他的眼,他的耳。 愿力倾泻,道场崩塌,东境密谋的“借火”计划,在此刻大功告成,然而这位魔君的面容却并没有丝毫喜悦,他的身边,一切物事似乎都变得极其缓慢。 十境之下的所有修行者,都收到了落雁阵的影响。 那些苦修者,瞪大双眼,看着游掠在风中,不受自然规则,一步又一步蹬风飞掠的大袍诡异修士,落雁阵不曾束缚他们的行动,这些修行者的面容被遮掩的严实,避免被强光直接照射,而他们手中拎着漆黑的石坛,坛口贴着一圈古老符箓,而那些从愿力石像破碎中渗出的“火焰”,被大风吹动,自投罗网一般,掠入石坛之内。 符箓出阵阵幽光。 灵山的“愿火”,被东境的鬼修称之为“地狱火”。 这些鬼修,亦是他的耳目。 而漫山遍野,无数黑焰,风过之处,如地狱门开,鬼修横行。 风灾站在山顶,他忽然皱起眉头。 一缕幽风,在山底之下,吹过一处偏僻石缝,如千年暗室之古门,在整座悟道山中,似乎藏有某处隐蔽的“洞天”。 模糊的影像,顺延那缕风,传递到了风灾的眼中。 一男一女,坐在悟道山的山底洞天内。 像是坐在漫山的花瓣之中,狭长的花叶,一片一片呈现精美的脉络……这是当年布下“落雁阵”的那位阵法师,留下来的原始阵纹。 风灾的神情陡然难看起来。 他再无犹豫,直接递斩剑锋—— 撕啦! 电光火石之间,被剑锋抵住即将断的女子,忽然动了,脚底的土石瞬间坍塌一块,毫无预兆,整个人做了一个铁板桥的后仰姿态,一角衣衫被狂风斩断,她一只手攥拢石柱下的那柄破伞,狠狠将其拽了出来,而无数银光随着这个动作,在风灾的面前暴射开来。 数千柄银针,通过伞尖刻录的那片符箓,穿梭洞天,直接撞入风灾的面门之内。 第七十章 风来了 无数银针,如暴雨梨花。 在风灾魔君的面前暴射开来—— “嗖嗖嗖”的狂风湮灭声音,瞬间将这道瘦削的黑影淹没。 一方符箓,能够连接一片空间,另外一端多半是稳定的,如“小洞天”这般的存在,洞天越大,需要的符箓符纸品秩就越高……朱砂的黑伞已经破碎,但伞尖的符箓仍然存在,这就是她被落雁阵镇压,却始终面不改色的原因。 那张符箓,才是这把黑伞上下最重要的东西。 符箓后面连接的“洞天”,名叫“近水楼台”,平时被宋伊人戏称为“藏宝阁”。 身为被佛门涅槃带回灵山的“长生锁”,负责照顾宋伊人行居安危,真正意义上的“近水楼台先得月”,朱砂自幼得到的修行资源便数不胜数。 尤其是宋伊人,专修刀术,于是只要三把古刀,其他一概不要,大客卿宋雀赠予的资源,留下的手段,包括那座叫做“近水楼台”的小洞天,全都被转手送到了这位“长生锁”的手上。 能够诛灭神魂的暴雨梨花针。 能够镇压肉身的古老铜鼎。 宋雀给自己儿子的宝器,符箓,阵法,宝衣,无一不是品秩极高的灵物,放到中州皇城,都会有人垂涎三尺,而游历北境之后,宋伊人和朱砂相依为命,在平妖司打下了不少战功,根据战功,也兑换了好几件宝贝……这些年来所得到的珍贵物件,都被朱砂摆放在这“近水楼台”之中。 开启洞天,需要时间,在厮杀之中,一分一毫都成为决定胜负和生死的关键。 而“刻录”阵纹,则可以大大缩短开启洞天所需的启动时间。 在风灾的面前,那道银色的阵纹,如游鱼一般扭曲,接着那片连接的空间便被打穿,不稳定的乱流瞬间平铺,化为无数飞剑剑光,洪水一般将这袭黑袍淹没! 风灾的喉咙里出狰狞的吼声。 紧接着就被打去。 暴雨梨花一般汹涌的银针只是洪流的起始,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飞剑,好几座青铜钟鼎,迎风暴涨,一座叠一座,前后撞击出滚滚雷音! 朱砂撑伞开符,动作只停滞了一刹,她的面色始终紧绷,神魂感应死死锁定在那袭黑袍的身上,清晰的捕捉到了每一个细节,骤雨般的银针并没有打碎那袭黑袍,甚至连伤口都没有带出,就像是打到了风絮之上,大袍被穿出细密的孔洞,鲜血却不曾飘溢……那件袍子里笼罩着的,仿佛不是一个确切的人形。 而是一团风。 大鼎罩住了那件黑袍,出“咚”的一声落地之音。 朱砂保持着上半身后倾,脊背贴地的姿态,借着撑伞的巨大力量,将自己瞬间弹射而出,而脑后则是传来一阵阴风。 后衣领一张青灿符箓亮起,一圈泛着金光的钟罩从朱砂头顶铺展,一息便将全身覆盖,而钟罩浮现的那一刻,一枚拳头便钻透地面,突破泥土,狠狠捶打在女子的腰身之上,这一拳若是实打实捶中血肉,那么整截腰身都会断为两截,而那圈钟罩则是极其“惊险”的挡住一击,金光荡漾。 朱砂咽下一口鲜血,险些吐了出来,整个人被打得向上抛飞,凌空兜转,双手交叠挡在面前,而果不其然,那道突破泥土如疾风一般的身影已经拔地而起,再是一拳,撞击在自己的双手叠掌部位。 朱砂被一拳一拳打得不断向高空抛飞,想要借助虚空卸力的想法直接落空……而且她现了一个非常令人惊恐的事情,越是高空,风气越是凛冽,自己的袖袍内不断有符箓抛飞而出,这些都是“近水楼台”准备的防御手段,在空中像是一团又一团炸裂的璀璨烟火,爆碎开来,替自己拦下一次杀念。 每一张符箓的破碎,都是阻挡一次杀劫。 不断有火光迸溅。 不断有风气席卷。 她陡然想到了这个黑袍男人在琉璃山内的封号……五灾十劫,对应的封号,便是自身所掌控的力量。 风灾。 琉璃山的新任灾劫,实力一般不会太强,为了对抗中州皇城,二皇子和韩约被迫扩大势力,动用了非常规的手段来提拔修行者的境界……这就是三灾四劫变成五灾十劫的缘故,在“雪灾”陨落之后,琉璃山的那两位魔君便不再具备威慑力,甘露先生被镇压在琉璃山下不得以真身露面,残余的力量,必须要提防三圣山山主的窥伺。 于是琉璃山,便只能以鬼道手段蛊惑人心。 幸好之前便击垮了东境大泽的那些魔头,铲除心腹之患,否则雪灾之死,直接将琉璃山陷入不复之地。 按理来说,能够成就“劫位”的,都是脱十境的命星修行者。 而成就“灾位”的,就是更强大的星君。 朱砂神情森寒,她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不知疲倦,一拳又一拳,不断把自己击打到高空,自己的符箓哪怕用完,似乎也有着一战之力……这样的一位修行者,就是所谓的琉璃山星君? 不……不合理。 哪怕真的是星君,战力如此之弱,具行也绝不会选择与他同谋,这次浴佛法会的窃火叛变,乃是极大的“耻辱”,灵山有所防备,具行决意行事,便不可能留有后患。 心念翻转之间,朱砂攥掌为拳,拧腰将一双拳头抡砸而下,与风灾狠狠对撞在一起,两人炸开一大截距离,翻滚到极高高度的女子,素手一抓衣襟,将漆黑云纹大袍直接抓得抛飞,露出一套纤细贴身的红色甲胄,大袍内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此刻无数亮光此起彼伏,她翻转之后头朝大地,双脚踩住悬至空中的衣袍,像是踩在了一团漆黑乌云之上,符箓爆碎的气流轰击在朱砂的靴底,将她狠狠投掷而出,这位红甲女子的双手极快的结印,她的口中呵气如雷,无数梵语化为禁咒,一瞬之间化为闪电,凿向被反击力轰向大地的那袭黑袍—— 风灾的神情一片漠然。 通过那飘摇的黑袍,望向他的五官,能够看到的,就只有一片空虚,双眼的眼窝深陷,看不清真实的面容,他的动作不慢,但在此刻疾如雷霆的红甲朱砂面前,就像是陷入泥沼中的蜗牛,“艰难”抬起双手。 朱砂瞬间便掠过了数十丈,从高空到大地,她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小臂,被握住的那条手臂缓慢伸直,五指摊开,火烧云一般的烈焰在白皙小臂上蔓延波及,灼烫着小臂曲线起伏的那枚红甲护腕,禁咒完成的刹那,大地上倒扣的那座大鼎拔地而起,钉入地面的银针,飞剑,“近水楼台”里大大小小数十件的宝器,从风灾的后背之处奔掠而来,如一条大河! 前后俱是死路。 仍在“下坠”的风灾,瞳孔似乎亮起了一些光芒。 像是惘然。 像是困惑。 更像是一张白纸……空白,空虚,无所谓,不在意。 直到朱砂的掌心按在他的“胸膛”,银针穿透他的“后背”,飞剑刺入他的“肩胛骨”,他的眼神才彻底的亮起,那团藏在黑袍里如风一般捉摸不透的面容,终于出了一道微弱的声音。 轻轻的,“呵”的一声。 是嘲讽。 朱砂瞳孔收缩,收手不及,她一瞬间便按穿这件黑袍,而银针穿透风灾“后背”,并没有传来入肉的阻塞感,反而直接穿过黑袍,那道飘移的,先前还拳拳势大力沉的身影,此刻就像是一张随手可捏碎的白纸,前后的两记杀招,在打穿黑袍之后……所袭杀的对象,便不再是之前的风灾。 “近水楼台”的洞天物件,每一件都受主人心意掌控。 这就是银针飞剑古鼎这些宝器能够瞬间拔地掠出的原因……然而在接触到黑袍的刹那,像是被什么污浊物事所玷污,瞬间乱了联系。 朱砂的俏脸陡然苍白,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到这种星辉紊乱的痛苦,像是一开始学习驭剑,飞上高空,宝器失灵,整个人不受控制……她一掌按了个空,极其难受,无从宣泄,紧接着数百根银针嗖嗖嗖钉穿黑袍,有些凿在她的小臂上,有些则是穿透红甲的间隙,射入血肉,带出一蓬蓬的细密血雾。 最终那一掌按在了古鼎之上,按下去的那一刻,劲气迸,却像是按在了自己心口。 自食苦果。 那件黑袍扩散荡开,化为一圈漆黑的齑粉。 而朱砂和数十件宝器则是跌落高空,摔倒在地,凿出一阵烟尘。 红甲女子一只手按在地上,想要起身,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色煞白,死死盯着古钟掀起离地的方向,先前被镇压,失去感应的那袭黑袍……并没有凿穿地面,来到自己的身下。 风灾一直站在原地。 他就像是一开始的那样,居高临下,神情淡漠,平静。 朱砂有些惘然,但紧接着便明白了这一切……她看到了不止一件的黑袍,不止一位的“风灾”,每一位的神情,举止,行为,都是一致,分不清真与伪。 灵山没有琉璃山新任魔君的情报。 自己竭尽全力打杀“风灾”的那一掌……完全落入圈套。 这里的每一件黑袍,都有可能是风灾的本尊。 当然,掀起黑袍,也有可能,就只是一阵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此刻。 在悟道山底,那无数脉络勾搭的阵法之外。 有一阵风席卷黑莲刮过,落地之后,便多了一袭黑袍。 黑袍站在了山体之外,缓缓伸出一只手,悬停在山石之前。 而阵法内,不断伸出手指拈花构搭阵法的裴灵素,耳朵轻轻动了动。 闭着双眼的宁奕,双手抱剑,站在她的面前,上前一步。 他缓缓睁开双眼,透过严密的山石,与某道虚无的目光对视。 宁奕平静开口。 “风来了。” 第七十一章 拆解阵纹 风灾那张隐在黑袍之后的面容,此刻很是古怪,带着三分揣摩,带着三分惊讶,带着三分不确定……以及最后一分的慎重。 “是‘奇点’么。” 他一个人站在悟道山的山脚下,头顶的火光与狂风肆虐,东境的鬼修正在采集着倾泻而出的愿力火焰,这一次 的计划十分顺利,唯一不畅的,或者说失败的地方,就是作为绝对掌控鸣沙山的具行,竟然在最后的时候,跟丢了“宁奕”和“裴灵素”? 对东境而言,地狱火固然重要。 但更重要的,是“宁奕”的性命。 此子若是放任成长,未来必将成为琉璃山的心腹大患……大隋的诸多涅槃,都极为看好这个年轻人,“尘魔君”陨落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东境,宁奕破开十境回到大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琉璃山复仇。 若是再给些时日,他登门拜访,死的就不止是一个尘魔君那么简单了。 没有人比东境的鬼修,更盼望宁奕死。 宁奕不死。 死的可能就是他们。 而站在悟道山的阵法前,风灾在短短的几个呼吸时间内,想清楚了为何具行会失去二人的行踪。 因为“奇点”。 这世上有着“虚空”这种东西的存在,强如沉渊君,火凤,白帝这种级别的大能,可以凭借肉身穿梭虚空,直接打破那层壁垒,而寻常的修行者,远远无法做到这一步,想要进行长距离跋涉,就必须依靠“阵法”,而其中的玄妙,就在于“奇点”。 一个不存在的,空间中转点。 就像是镜子阴阳两面的平衡线。 善于寻找天地气机的“阵法师”,或者是远古时代的“风水师”,在寻龙点穴之时,用来隐藏暗处的洞天,或者不可见人的秘密,就会选择设置“奇点”,除非是成功破解了奇点存在的阵纹,否则根本无法传送……这就是奇点最大的阻碍。 毫无疑问。 设下“落雁阵”的那位灵山大能,早就想到了可能会有暴乱的情况……作为最开始设计整片鸣沙山山区的阵法师,他必定思考过了未来的种种可能,而在灵山权力如此击中的信仰之地,阵法错付庸人,是阵法师不会考虑的事情。 他做出了世上数一数二的大阵。 就要防止大阵被外人破坏。 落雁阵在鸣沙山无数山脉之间流转,当初在建立之时就打下了牢固的地基,而这一片又一片的莲花花瓣,就是阵法的脉络,纹路,这是落雁阵的根,也是阵法的“根”,为了不被外人所破坏……那位远古时期的阵法师,设下了一枚“奇点”。 很多年过去,除了世代执掌“落雁阵”的小雷音寺住持,根本无人知晓“奇点”的存在。 对于鸣沙山的修行者,浴佛法会的见证者,他们只需要知道,有“落雁阵”在,那么一切就都是安全的……至于“落雁阵”的秘密,谁会不识好歹的深究下去? 最重要的是,他们哪怕知道所谓的“奇点”,连接着主阵脉络,又如何去找“奇点”? 找到了,又该怎么破开阵纹? 哪怕 是当世最天才的阵法师,想要破开一个奇点的“阵纹”,都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因为这是一种逆向的还原。 即便是裴丫头,也无法做到一夜之间破开落雁阵奇点,找到主阵阵纹,作为隐匿的栖身地。 但……这世上总有例外。 这就是“风灾”惊讶的原因。 他想不明白,这两个年轻人,是怎么做到成功触奇点,进入主阵阵纹地的。 因为“风”的力量,他能够穿梭于天地缝隙之间……但如果他只身来此,找上数月,也无法找到那枚“奇点”。 这宁奕的身上,果然有着许多秘密。 风灾眼神冷了下来。 他一步踏出,化身无数缕细风,在这森严石缝之间穿梭,抵达星君境界所修行的神通便是化身为风,这一点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这一门术法,修行到极致,会拥有极快的度。 作为鬼修,终生无望跻身涅槃。 除了像韩约这样的惊世之才,以鬼修之身窥探大道,其他修行者根本不敢效仿,一旦有着念头,被天道捕捉到,就是一个身魂俱灭……而无法跻身涅槃,风灾的“极”,也只能在星君境界逞凶。当然,若是沉渊君,火凤这种人物未曾破境,也是能够在度一道上完全碾压风灾。 因为他的道,更倾向于的不是度。 而是身化万千。 与朱砂对战的,是一缕风。 来到山脚底下的,亦是一缕风。 每一缕风,都分散了他的战力……只有全部聚合的时刻,才能挥出最强大的战力,这一点给他的行动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同时也大大削弱了自身的战力,与同境一战,身化万千的作用便极小,动用的时候一般是为了布下对捉厮杀的诡计陷阱。 而清楚琉璃山情报的同境界对敌者,根本就不会上当受骗。 但降低一个境界。 以星君对战命星。 哪怕只是一缕化身,战力也绝对够用。 就如之前,每一拳都能够打得朱砂毫无还手之力。 他只需要谨慎调控这尊风之化身的力量,便能够在自降境界的情况下,打压命星。 “嗖嗖嗖”的风声,刺耳入骨。 风灾的神念,忽然一滞,无数狂风掠至石缝深处,忽然一道金光炸裂开来,轰的如雷霆一般,化身之时,**消融,纯粹的精神像是被天雷凿中,石缝间隙响起一道愤怒而尖锐的嘶吼声音,下一瞬间,那袭黑袍从悟道山的山岩之中暴退而出,来得快退的更快,他的眉心之处一张金灿符箓几乎贴入血肉,迸出熊熊光焰,灼烧肌肤,一前一后掠出数十丈外,风灾一把抓住那张符箓,掌心的黑雾一阵翻滚,轰隆隆的雷鸣声音在掌心天地之间响起,几道狭小雷霆迸溅,不再是以纯粹精神对抗雷法,这张符箓在星君的手上便显得相当稚嫩,五指攥拢,整张符纸瞬间破碎。 风灾的面色极其阴沉。 宁奕的笑声从山内传来。 “很久以前,还没到命星的时候,我就拿着‘五雷咒’在天神高原痛打韩约……道宗的紫霄宫宫 主对我说,鬼修最怕雷法,现在一看,果真如此,狗改不了吃屎,哪怕修到了星君,还是畏惧一张小小符箓。” 他顿了顿,讥讽道:“你说说,你们这些鬼修,活着有什么意思,光照不得,雷见不得,是不是每逢打雷下雨,琉璃山的灾劫都要提心吊胆,不敢出门,以免被雷劈到?” 攥着“五雷咒”的风灾,未曾与宁奕见过一次面,但从琉璃山诸多同僚的口中,听说过这厮,是一个极其令鬼修憎恶的存在。 今日相逢。 果然如此……他恨不得此刻撕了那人的嘴。 落雁阵的主阵阵纹之内。 宁奕面色平静,道:“辛苦你了,落雁阵的阵纹……还需要多久能够拆解?” 这道声音,没有传出去,只是在两人耳旁回荡。 以裴丫头的天赋资质和阵法造诣,拔除法阵,最多一个时辰。 从宋伊人布局,自己以“白骨平原”破开奇点,到现在的破阵,已经过去了接近二十个时辰,两天过去,丫头还没有破阵,可见着“落雁阵”的繁琐程度。 宁奕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眼花缭乱。 数百片莲花花瓣,落在裴灵素的掌心,若是将其中的任意一片花瓣拽出,会现那都是数以千计的阵纹重叠,以此类推,这便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推演计算量。 当初小雷音寺的修筑,显然是花费了极大的心力……那位阵法师,也必定是一个惊世天才。 裴灵素要做的,就是拆解阵纹。 “宋伊人猜的没错,落雁阵的执掌者有问题,琉璃山的鬼修找上门来,说明‘借火’计划已经动了。”宁奕低声开口,同时一只手握住细雪,隔着山壁,望向风灾所在的方向,“宋伊人说的,拆解阵纹,就可使落雁阵瓦解……是真的吗?” 裴灵素没有回答。 她仍然专注着眼前的那片花瓣,喃喃道:“我还需要……半炷香。” 宁奕眯起双眼。 半炷香。 五雷咒这种的手段,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风灾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同一种小伎俩,不可能奏效两次。 丫头的任务是破解落雁阵。 而宁奕的任务,就是在裴灵素拆解落雁阵阵纹之前,护此地周全。 执剑者的剑气,在离开大漠之后,便一直未曾出鞘。 以剑气养剑。 细雪鞘内风雷轰鸣,渐渐叠起。 宁奕目光缓慢挪移,山岩之外,捏碎“五雷咒”的黑袍,飞掠行,移动,然后陡然再度撞入山石之内,先前就被埋入,随神魂感应而游曳于石缝之中的五雷咒,瞬间分散开来,向之前那般,试图对着“风灾”的神魂狠狠来一击雷罚。 然而正如宁奕所预料的那般。 狂风席卷,符纸飞掠,山石之间的缝隙咔嚓闭合,将符箓夹死,而妖风仍然掠行渗透,风灾以极其庞大的心力,直接绕过了这些低品秩的雷罚符纸,瞬间深入山岩数十丈,就要来到这落雁阵的阵纹之处。 宁奕冷笑一声,单手拎剑,就是一剑劈砍下去! 第七十二章 论成败 细雪剑锋化为一道银亮雷光! 闪逝而过。 那化身无数飓风,穿梭石壁缝隙飞掠而来的风灾,尖啸一声,宽大的黑袍硬生生止住前掠的劲势,双脚踩踏大地,猛地倒射而出,然而宁奕的一剑度太快,瞬间插入他的心口,刺了个“透心凉”,这一剑本该直接刺穿大袍,如破虚无。 风灾没有实体。 然而执剑者的剑气轰然迸。 风灾的瞳孔猛然收缩,他咳出一大口鲜血,即将化散为万千飓风的身躯,在此刻竟然被“因果”之力栓系,无从逃遁,无从躲避。 鲜血喷薄。 宁奕单手按住他的胸膛,面色冷冽,推着单薄身躯撞在“奇点”之上,嗡的一声空间扭曲,两人一前一后撞落出去,瞬间掠出悟道山阵纹之地,细雪的剑锋旋转着没入,剑尖戳碎前胸从后背刺出,带出一大蓬连绵的鲜血,而宁奕单手攥拢剑把,另外一只手按入风灾胸口。 撞出悟道山的这副画面如若凝固。 阵纹之地,数百张五雷咒自行触,无数纤细的雷霆化为石缝之间的龙卷,将裴灵素层层包裹,透过金灿雷光去看,盘坐在石地上的女子,就如一位远古神灵,坐在莲花花蕊之中,抬手落指,一片片花瓣便浮现而出,阵纹四溅。 …… …… 斗笠在颤抖。 这种颤抖,显得极其“缓慢”,在落雁阵内,一切都被压缩,仿佛时间都被压缩了,宋伊人能够听到自己骨骼挤压的声音。 近在眼前的一片坠落的枯叶,在眼前放慢了百倍度,叶片上的纹理也在“坍塌”。 斗笠上的藤条在拆解,一根枝头崩了出来。 悟道山还算完整的那片道场,无数落叶堆叠在圆形的气浪屏障之上,不断被神魂和气机震荡,破碎,石质的擂台上,禅子和律子陷入了无声的角力之中,神魂之争极其凶险,而两人的唇角,均是有鲜血溢出。 难舍难分。 “我有话……”斗笠下的声音,显得颤抖,又稳定,“想对你说。”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听了这句话后,先是沉默。 然后做出了轻微的动作。 他的双手落下,按住把手,十指摩挲,轮椅的鼓轮出“咔嚓”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老人缓缓将自己挪动了一个方向,他平静地望着那位年轻人,这个角度,他可以看清一切—— 有时候通过对视,就能明白一个人想要说什么。 但他的目光全都被一样东西挡住。 老人现蓑麻编制的笠帽挡住了年轻人的脸,他能够看到的,就只有不断在压缩中崩塌的斗笠。 于是他皱起眉头,微微叩指,这顶斗笠被呼啦一下掀开,露出了宋伊人那张苍白的面孔。 具行换了个舒适的姿态,陷坐在轮椅上,他重新敲了敲手指,苍老浑浊的双眼直视着宋雀儿子,示意年轻人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要注视着宋伊人。 他要看看……在这个时刻,身为宋雀的儿子,这个年轻人能够说出什么。 说出的这些话,又能改变什么。 “很小的时候,宋雀就对我说过一个道理……” 宋伊人并没有躲避老人的目光。 他艰难开口。 “这世上固然有先天而生的天才,但也有后天的凡体,通过努力 ,成就大道的人物。” 具行平静嗯了一声。 是的。 的确如此……历史上留名的那些大修行者,并非每一位都是天赋异禀,生来无敌,其中的不少大人物,在开窍之前并不显露锋芒。 “大器晚成”这个词,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上的。 老人缓慢搭腔道,“这种人,太少。” 宋伊人笑了笑,“的确很少……比起天才想要登顶,普通人登顶的难度自然更大。但是宋雀告诉我这句话,并不是想鼓励我‘笨鸟先飞’。” 老人淡淡道:“你不是笨鸟,你的资质很高。” 宋伊人脸上的笑容绽放的更盛,他并没有丝毫羞愧的意思,而是坦荡的接下了这句话。 “不用您说,这我知道。” 幼年时候,“净莲”在灵山修行,便以资质不凡而很快闻名,当年尚未即位的禅子律子,都是被认为天赋非凡的存在,而净莲与他们二人修行,丝毫不落。 大家都说,宋雀生了个好儿子。 悟道山的道场,老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十分费解地看着宋伊人,实在不明白,宋雀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好儿子”? 在当下的局势之中。 净莲难道就只是想跟自己闲聊,或者听到这句夸赞? “我当然不是为了说这些……”宋伊人的双眼直视着老人,有些时候,一个人“阅读”他人的同时,也会陷入“被阅读”的情况,两个人对视,互相都想看穿对方心思,这就意味着……宋伊人藏不住秘密,具行同样如此。 “你想说什么?” 具行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凡人通过努力,能够打败天才。”宋伊人平静笑道:“更不用说天才通过努力,可以打败另外一个天才了……道宣上一次失败,让他跋涉了七年,苦修了七年,所以……伐折罗就一定会在神魂之战中败给道胎吗?想必这个问题,你比我更清楚答案。” 老人握着把手的十根手指,下意识捏紧木头。 “你提前动用了落雁阵。” “这就是答案。” 宋伊人的语气不再凝重,而是逐渐变得轻松,跳脱,甚至带着一丝丝的嘲讽,“东境的鬼修在采纳‘愿力之火’,禅律之争临时提前了,所以悟道山的异变也提前了,灵山的僧兵正在收拢,这里是佛门的主战场,动荡只是暂时的,只要秩序恢复,正面交锋,鬼修必会溃败。你没有时间了。” 微微的停顿。 整理思绪,整个过程不过一刹。 “让我来猜一猜,东境要收拢‘愿火’,是为了积攒愿力……你所谓的‘见真佛’,就是他们许诺给你的礼物吧,这些佛门的愿火经过鬼修的特殊淬炼手段,变成了邪异的黑火,这些愿力也转化了,不再是对灵山的信仰。”宋伊人盯着老人,“在密林深处的那片漆黑祭坛,是鬼修的手笔?这些愿火要通过‘祭坛’消化掉……到时候会放出不得了的东西来啊。这就是你想见的‘真佛’?” 具行看着年轻人。 “你希望神秀获胜,因为他是必不可缺的一环……祭坛的开启,每一环都很重要。”宋伊人喃喃道:“你无法站起来了,所以他必须要替你做一些事情,但如果他败给道宣,那么这一切就无法收场了。” 老人面无表情,道:“继续猜。” 宋伊人咧嘴道:“具行师叔,你现在一 定恨死我了吧?局势如此,可惜我站在你身边,如果你松开对我的束缚,那么我会直接要了你的命,你掌控落雁阵,却无法直接结束禅律之争……否则按照计划,神秀斩杀道宣,愿火开启祭坛,你现在已经见到了所谓的真佛了。” 老人一阵沉默。 “因为怕死而不敢松开对我的限制,说到底,你还是惜命。”宋伊人继续嘲讽道:“如果你相信所谓的‘真佛’,不如赌一把,松开落雁阵,看看‘真佛’能不能庇护你永生?” 具行平静道:“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那么你已经输了……因为我不会动怒,神秀会赢下这场对局,而你在此后便会死去。” 宋伊人平静道:“我可是宋雀的儿子。” 具行微笑抬起头来,“天海楼战役之后,两座天下的矛盾急剧加骤,大隋所有涅槃都被皇令召集,道宗和灵山也不例外……此刻,宋雀正在北境打架。” 宋伊人的额渗出了冷汗。 他的余光瞥见道场被落雁阵轰出的缺口,无数黑焰原本呈现缭天之势,一道道黑袍穿梭,那些鬼修登风以瓶罐收敛愿火,此刻天边的火烧云,已经收敛了八成,几乎快要完工……那些东境的窃火之徒,快要得手,如若不出意外,下一步就是奔赴祭坛,召唤所谓的“真佛”。 而身下的道场,此刻也传来了异动。 僵持不动的两人,在此刻似乎轻颤一下,瓷器一般松动,肩头震落了尘埃,律子的额,鼻腔,忽然涌出大量的鲜血……而他的面色陡然苍白如纸,整个人的气势颓萎下来,睁开双眼,眼神灰暗的盯着神秀。 禅宗藏锋二十年的神秀,面容也渗出血来,但睁开双眼,眼眸却是一片清明。 他的嘴唇殷红如出嫁女子所含的胭脂。 而道宣的衣袍则是渗出比胭脂更红的血丝,密密麻麻,如蛇一般,整个人仍然如磐石一般揖礼,但气息却陡然下跌……神魂之争,愿力之争,胜负已分。 具行背对着那片道场。 但他已经知晓了结局,所以此刻唇角上翘,苍老的面容显得相当的得意,手心轻轻在把手上抹去渗出的汗液……老人望着宋伊人,像是临终审判一样开口问道。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宋伊人的眼神一直澄澈。 他直视着自己的师叔,平稳着声音,再一次重复道:“我可是宋雀的儿子。” 宋伊人不着边际的问道。 “你信命吗?” 原本呈现裁决之姿的老人,此刻满脸惘然。 宋伊人叹了口气。 宋雀对他说的那些话。 不是想灌输什么理念,什么努力可以更上一层楼,什么凡人亦可登顶大道。 宋雀在成为佛门客卿前,一直是个凡人。 而他从不努力。 “有些事情,命中注定有,就一定有。” 宋伊人看着老人,诚恳道:“我只是想告诉师叔,论成败……努力固然重要,运气更重要。” 远方的天边,有什么碎开的声音。 具行的手掌心,那片一直紧贴掌心纹路的符箓,忽然如烟火一般绽开,符箓的火光,映照了老人半边愕然加迷惘的面颊。 山脉地底,莲花般的花瓣寸寸破裂,整座落雁阵的掌控,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2o2o年,祝大家新的一年,平安喜乐,心愿成真~) 第七十三章 他是戒尘追随的道 论成败。 努力固然重要。 运气更重要。 宋伊人的话在老人的耳旁兜转,具行的神情还有些恍惚,紧接着就是狰狞的痛苦。 落雁阵破碎之后,年轻男人的行动再没有丝毫阻力,他双手抬起,指尖从刀鞘掠过,拔出腰间的长刀,接着以极快度斩下,两把细狭刀锋插入老人按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将两条手臂钉在木板之上。 宋伊人平静注视着师叔的面容,老人的两条手臂被长刀刺穿,不断颤抖,面容狰狞而又扭曲,喉咙里响起沙哑的嗬嗬之音。 净莲一直与自己说话……是为了拖时间? 落雁阵的阵纹被拆解了! 具行低声嘶吼。 “是宁奕?” “是宁奕。” 宋伊人微笑着蹲在师叔面前,并没有否认,而是坦然承认了这个事实。 “借助‘奇点’打碎空间壁垒,然后拆解落雁阵阵纹。”他淡淡开口,“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就是相信宁奕,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但我赌对了。” 老人的手掌,被刀锋插入的地方,并没有渗出鲜血。 这是极其诡异的一副画面,他的十根手指反复按拢轮椅又松开,如坐针毡,但刀锋上传来稳定的压制力,让他无法动弹。 切口处极其光滑,却没有鲜血溢出……宋伊人皱起眉头,他当然留意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注意到,老人白皙的脖颈侧面,那朵黑色莲花此刻已然开始了“繁衍”,一朵接着一朵的莲花烙印,在具行的肩胛骨蔓延,如一副灭世的绘画。 这股气机,在具行的体内冲撞。 完全违背了这世间的规则。 “不死……不灭。” 宋伊人的脑海里闪过两个字。 影子。 他神情阴沉下来,身子前倾,刚刚准备逼问。 坐在轮椅上的那位老者,喘着沉重的呼吸,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极其戳人! 具行一生修行佛法,生性稳重,然而此刻笑得却相当癫狂,在落雁阵破之后,这方圆的三尺空间,原先存在的压制土崩瓦解。 此音饱含煞气,像是灌了铅一般,极其沙哑,刺耳沉闷。 宋伊人神情陡变,悬在腰间的几块玉佩,在这一瞬间相继破裂,出砰砰砰的玉碎之音,玉屑被这无形的冲击劲气直接荡开,胸口像是被人一拳凿中。 他双手按住长刀,以免自己这位极其危险的师叔从轮椅上站起。 同时一个念头掠入脑海! 神魂! 神魂攻伐之术! 虚云师祖的“神魂”造诣,乃是公认的举世无双,独步天下,作为师祖三位直系弟子之一,具行的神魂攻伐亦是极强,神海杀人于无形,此杀人术不受肉身禁锢,瞬无音。 宋伊人闷哼一声,狠厉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要挣扎?” 老人的声音虽然浑浊沙哑,但瞳孔却是一片清明,他面目狰狞高声道:“是我挣扎?” 道场上,禅律之争的结果已经分出。 律子道宣在神魂之战中,败于神秀。 替灵山行走天下的,公布身份的“伐折罗”,在最终的决战里,输给了暗藏锋芒的“先天道胎”。 宋伊人小臂上青筋鼓荡,攥拢刀柄,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具行师叔的嘲讽意味……落雁阵虽破,但鬼修收集“愿火”已成大势,最重要的是禅律之争,当下以神秀取胜而告终,只要自己无法脱困,那么神秀接下来的行动,便不会受到阻拦。 此刻悟道山顶,还没有宁奕的气机。 东境那边的来人,必然实力也极强,缠住宁奕。 “愿火齐,门户开。” 老人的双手颤抖地像是筛子,刀锋切入肌肤,如切白纸,“不死不灭”的代价就是……他感受到的痛苦比寻常人要强烈十倍,百倍,在他看来,这是真佛馈赠的恩泽,而这世上没有白给的礼物。 有什么比“永恒”更珍贵的东西? 他付出自己感官上的痛苦,就权当是修行和体悟。 十根手指,缓缓抬起,艰难的翻转,纤细的刀锋切开筋骨,伤口被豁开触目惊心的口子,但这般骤烈的痛苦并没有使具行的动作慢上丝毫……相反,更加稳定。 以一种扭曲的,怪异的姿态,反手握住了两柄纤刀。 具行露出了一个满足的,无声的笑容。 他的苍老双眼眯成一条缝。 握刀时候的神情……就像是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 …… “鸣沙山外的伏击……是你做的。” 低沉的,间断的,痛苦的声音,在道场里响起。 这片道场里空空荡荡无一人,好似地狱。 落雁阵,鬼修,愿火失控……熊熊的烈焰将浴佛法会的两位主角吞没,外面悬浮的通天珠早就破碎损坏,仅存的几颗倒映出曲折颠簸的模糊画面,早已无人关注。 浑身血狞的律子道宣,单手杵着禅杖,浑身的力道都压在禅杖上,整个人像是一枚随时可能会跌倒的沙袋,伐折罗行走世间,淬炼体魄,捶打精神,这七年来的修行他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懈怠……然而“天赋”会决定一个人的上限。 这次的对决,与七年前的结果一样。 只不过道宣的神情却很是平静,他的眼里一片漠然,冷厉,目光微微上掠,越过神秀的肩头望向道场的最上空。 “我本以为……净莲奉令来小雷音寺,是与你们同谋。”道宣低垂眉眼,努力让禅心平静,“现在看来,我误会他了,他一直没变。” 从鸣沙山赶来。 一路被伏杀。 律宗的同袍死相凄惨,而紧接着就遇到了“净莲”和“朱砂”,道宣是一个生性谨慎的人,敢在鸣沙山外出手阻杀律宗……背后牵扯的意志极其庞大,这几年来因为伐折罗行走东土,布施无数,打杀鬼修,在南境修罗之中颇具威名,而且立下了不少功德,灵山境内的大人物隐约有所不满。 那些大人物,需要维系禅宗与律宗之间的平衡,至少在佛子的胜负分出之前,不希望看到“一面倒”的情况。 净莲师弟的背后,是佛门的大客卿宋雀。 道宣无法确认“宋雀”的意志,更不可能贸然将净莲划入自己的阵营……他孤身拖着佛像来到小雷音寺,便不会再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人。 “净莲师弟没有变,一直如此单纯,太信得过别人。” 神秀微笑着开口,“你也没有变,杀伐果断却过于孤绝,太信不过别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好,与人做事听人说话,需得做两手准备。” 道宣看着神秀。 他轻轻道:“你变了。” 神秀叹了口气,摇头,“那只能说……你不了解我。我从未变过。” 律子的眼神有些暗淡,幼年时候,三人修行,游玩,作伴,并无这般的疏离感……那个时候,一切就都是假的?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神秀生下来就是“道胎”,如果不是七年前的对决,这个秘密将到佛子对决的最后一刻,才向世人揭晓。 在幼年岁月,三人结缘的时候。 他就自然而然的选择了“隐瞒”,而且天衣无缝。 神秀木然看着道宣的神情。 “离开道场,所有人都将知道,伐折罗败了 。” 说话之间。 他亦是在努力恢复着自己的力量,他与律子之间的差距在这七年被拉得极小,神魂之争虽是取胜,但他同样“元气大伤”…… “布线千里,不如临阵一击,禅宗布局多年,等待的便是这一刻。”神秀吐出一口气,幽幽道:“你拖来的那尊佛像,所纳愿火,我便收下了,一同收下的,还有……” 他顿了顿,道:“你的命。” 神秀开始前进。 而他的脚步只迈出了一步,就悬在空中,然后收了回来。 黑烟缭绕,黑焰肆虐,道宣的大袍在火风之中摇曳,浑身是血的男人相当疲倦,他倚靠在那根禅杖上,整个人像是一个摇摆的芦苇,随时可能向后折倒,腰背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 一只手。 一只稳定的,温暖的手。 伸出这只手,按在道宣腰背处的,是一个衣着朴素,面容清秀的少年,他的掌心握着一片黑色莲花……从禅律之争开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忽略了,在这道场内,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云雀的神情很诚恳。 他盯着道宣后背的位置,那件麻袍不断渗出血丝,少年看着一阵蹙眉,最终忍不住提醒道:“你伤的不轻,神魂受挫,强行运行功法,导致筋脉折损,伤上加伤……但‘合流’法可治,问题不大,建议你不要再出手了。” 神秀挑了挑眉,看着这个有些眼熟的清秀少年。 禅子脑海里有了记忆,他喃喃道:“月牙山……” 少年缓缓从道宣的身旁走了出来,与律子并肩而立,个头虽然不高,但脊背挺得很直。 “月牙山第三座竹楼,净莲师兄门旁,小巽寺,云雀。” 云雀? 律子的心神微微一动,他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行走东土,也没有听过小巽寺……只不过这少年对“神魂”的了解,绝非无名之辈。 “先师戒尘。” 少年揖了一礼。 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道宣,此刻眼底都涌起了骇然。 戒尘师叔! 在很小的时候,道宣在灵山修行,那时候律宗的长辈要求严苛,自己无人疼爱,唯一对自己好的,就只有这位戒尘师叔,道宣念一个人的好,恨不得十倍百倍的奉还。 戒尘师叔当年抱着一位婴儿离开灵山,追随大道,此后灵山遣人寻找,却一直无果。 律子多次在东土寻找戒尘,却始终无缘,只能作罢。 如今水落石出,这少年的来历……竟是如此。 云雀的出现,为戒尘消失的这段岁月里,灵山无数的猜想,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道宣看着少年,眼底逐渐变得柔和。 他的身上带着成熟的“道果”气息。 很显然。 戒尘师叔把最珍贵的“魂藏”都给了他,是想要让他承载自己的大道,回到灵山。 云雀,就是戒尘追随的“大道”。 因果种下,生根。 于是……就有了浴佛法会烈焰之中的见面。 相比于道宣的恍悟和释然,神秀原本温润如玉的面色,此刻开始隐隐难看起来。 云雀向着自己的禅宗师兄揖了一礼。 然后面色平静,而且认真的开口道。 “按照浴佛法会的规矩……如今剩下来的,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了。” 少年站在律子身旁,轻柔道:“道宣师兄,你可否将他再拉入神海之中……剩下的事情,就都交给我。” 素来不苟言笑的律子,此刻竟然唇角勾起了一个弧度。 如四月春风,温和笑道。 “可。” 第七十四章 窃火 闭关孤骊山十四年。 禅宗的计划也酝酿了十四年,神秀在世人面前的形象,从来都是温和,儒雅,极少动怒,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一位智珠在握的谋者。 他的眼中只有律宗,还有那位与自己自幼长大的宿敌。 律宗伐折罗。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看到……一条更长远的谋线,在戒尘离开灵山的时候遥遥布下,草蛇灰线,今日扯出。 那位带走灵山一位襁褓婴儿的师叔,比禅宗所有人都看得更远。 浴佛法会。 禅律之争。 尘埃落定。 云雀归境。 这个看起来清秀稚嫩的少年,站在火海之中,他的神魂如酒酿一般沉淀,浑厚,是“魂藏”的原因。 律子轻声开口,“法会的初衷,就是以‘愿力’决胜负,我帮你把他拉入神海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云雀点了点头,闭上双眼。 那根金色禅杖被律子一脚踢得飞离石台,瞬间撞向神秀,禅子猛的回神,眼神阴沉单手探出,以掌心接下这击撞击,雷鸣般的轰击平空炸响,道宣踢飞禅杖之后身随其动,前掠踏行,同样狠狠一掌按在禅杖之上,那根质地坚韧的金刚杵杖此刻在两人的角力之下被挤地弯曲出一个弧度。 道宣的胸膛猛地鼓起,攥拢禅杖,将金刚捏碎,气浪掀翻神秀衣袍,五指微错,一根禅杖便被律子抡起,狠狠砸下,整座擂台都在一棍之下被砸得四分五裂,土石飞溅之中,一袭白衣飘然掠出,无意恋战的神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向着身后看了一眼。 净莲和具行还在“缠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神海之战,胜负难测……尤其是那云雀还继承了“戒尘”的魂藏,他若是再战,白白消耗了时机,就误了大事! 神秀悬浮在烟尘上空,放出一缕神念,将整片悟道山印入眼底,接着就准备掠离此地,然而耳旁再度传来禅杖轰隆隆雷鸣般的抡砸声音。 他抬起一只手挡在面颊一侧,掌心向外,试图起到阻挡效果,然而整个人瞬间就被沛然莫挡的巨力砸得倒飞而出,落在尘雾之中,在地面上凿出一个大坑。 落地之后毫无停留,神秀双手按在地上借力蹬地掠出,眼前的黑雾里忽然有一个金灿灿的物事射来,他微微侧脸,面颊被劲风刮出一抹鲜血,整个人拧腰提胯,躲开了“致命”的一击,那根禅杖射穿道场石壁,直接将一整面石壁都轰得破碎。 神秀抬起双手挡在面前,四周是熊熊烈焰和黑烟,他的度快若闪电,然而并没有直接奔着道场外的方向离去……在道宣的纠缠下,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律子已经受伤,这个状态,不可能与自己久斗。 云雀想要拉自己进入神海。 唯一的仰仗就只有道宣……而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岁的少年,除了戒尘的魂藏,一无所有,以自己的实力,想要杀他,近身之后,最多三息。 以那根禅杖射出的方向来看……道宣就在道场外等着自己,律子预测了 自己的意图。 神秀面无表情,单手拍开焰雾,来至云雀的面前。 他预测了律子的预测。 神秀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笑容。 果然,少年的身旁,空旷无人,他猛地攥拳前踏一步,空气被砸得爆破碎裂,出阵阵轰鸣,而出拳的那一刹,时间流似乎都变得慢了起来。 两个人的距离变得极近。 神秀能够看见,云雀睁眼的动作。 一片磅礴的大海,似乎将自己淹没。 神秀闷哼一声,试图将自己拽离那片由魂念铸造的虚幻之境,结果一双厚重的大手按在了自己的肩头。 道宣的声音在背后低沉响起,浑身是血的律子,如怒目金刚,沙哑咆哮。 “入……神海!” 道场的火焰轰隆隆排开—— 气浪翻滚。 一只拳头,悬停在云雀的额前。 就此停止。 …… …… 愿力之火,在悟道山的上空燃烧。 山顶的道场,火云缭绕,落雁阵将山顶的这些苦修者全都拉入“泥沼”之中。 而那些鬼修则是不受控制的收集着“愿火”,这些火焰来自于前往鸣沙山参观法会的诸多修行者,东土的寺庙数以万计,每年这些石像都会为灵山送出一份香火,所谓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便是如此。 而“落雁阵破”,落在悟道山洞天内的裴灵素,拆解了主阵阵纹,这一切的局势……就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藏在暗处的雷部,原先被“落雁阵”禁锢,为的统领,在经历了错愕之后立马明白了这落雁阵囚禁自己而非鬼修的原因……净莲大人一直在寻找小雷音寺的“通敌之人”,而找来找去一直没有收获。 这通敌之人,不是别人。 正是住持大人! 雷部统领眼眸通红,他恢复行动的第一件事,就是拔刀而出,瞬间掠出数十丈,刀光如瀑布般挂泉斩落,直接斩断一位鬼修的腰身,然而那上半截身子随着刀光滑掠而出,那鬼修双手抱着漆黑瓶罐的姿势却未曾变化,整个人既未出嚎叫,亦未出怒吼,置若罔闻,接着惯力冲出一截距离……只是滑掠过程中幽幽回头,猩红眸子望向雷部统领,两截肉身分离,他竟然还能动作,单手将黑罐搂入怀中,另外一只手撑地按下,不像是按在实地之上,而像是按在了一片瀑布泉水之中,整个人瞬间没入其中。 雷部统领微微一怔。 消失了? 他猛地回头,现另外一截身躯也不见踪影。 下一刹那,他脚底一缕漆黑剑光钻出地面,直刺下颌,执掌雷部的统领反应极其迅,反手一剑,双手倒持剑柄,狠狠将剑尖对撞而下—— “噗呲!” 金灿的剑光迸溅开来。 这一次他动用了灵山的“伐鬼”秘术,浩荡的金光随着剑意灌注而下,身下响起一道凄惨的戾鸣,那鬼修痛呼着钻入地面,悟道山山顶土石翻滚,一道小径破开泥泞,低阶的破土法门,往往就会留下容易探寻的踪迹……雷部统领面色阴沉, 并没有立即去追,而是站在人群之中,他环顾四周,落雁阵破,灵山的苦修者恢复了行动,大部分人的反应与自己一样,拔剑拔刀直接开始了厮杀。 此地已然化为一片战场。 石像里的愿火,本来乃是他们的“炼化之物”,但不知为何,此刻竟然纷纷失去了感应,被那些鬼修收入麾下! 雷部统领深吸了一口气,脑海有些疼痛。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一刀,明明连身躯都斩开了……还能不死?鬼修里竟然有如此逆天的法门,刚刚的那人境界十分低微,明明只不过是中境左右,也能修得断体再生之法,从地底突袭的那一刺,显然是没有被自己的一斩伤到。 还有力气反攻……最重要的是,自己竟然还没有感知到。 全靠临阵反应。 念及至此,雷部统领的后背已经汗湿。 他盯着山顶黑焰缭绕包围的道场,禅子和律子还在其中,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净莲大人和朱砂也在那里……小雷音寺的高手齐聚,是谁破开的落雁阵? 另有其人么。 …… …… 道场的正面,一个巨大的缺口,熊熊烈焰和黑烟从这里涌出。 大风吹起黑袍的衣摆。 不止是一件黑袍。 而躺在地上的红甲女子,就只有一位。 朱砂的俏脸一片煞白,“近水楼台”里的宝器,全都坠跌在地,即便心念不断沟通,也没有反应……像是失去了灵性。 就是失去了灵性。 是在穿透黑袍的时候? 风灾的手段,在短短的交手过程之中,被她摸出了大概,然而付出的代价也相当巨大……这位琉璃山的新晋灾劫,自身实力的确抵达了“星君”,但对敌手段却极其特殊,以风之力身外化身,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具“分身”,应当只有命星二重天的战力。 其他的分身,可能会更弱一些。 有些像是弱化版的“韩约”……朱砂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试图让呼吸变得缓慢,落雁阵的压力,让她在刚刚的那一战中,行动受阻,战力遭到了削弱。 她沙哑开口,“你们‘窃火’,是想做什么?” 神念一直停留在风灾的剑锋之上。 拆解落雁阵……已经进行了两日,快要到收官阶段了,她必须要找一些话,来拖延时间。 风灾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淡淡道:“本尊已经找到了那两个人,你死心吧。” 接着一斩而下—— 朱砂的眼里闪过一丝怨怼,她再无选择,一只手狠狠攥住胸口,眉心一缕青芒飞掠而出,化为一座呼啸大山,与这缕剑光撞在一起。 风灾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这是一座古印。 剑锋上萦绕的黑焰,竟然在这尊青灿古印的撞击之下破碎开来。 只不过古印同样破碎,看起来极其精致,宛若玩物的古印,在剑锋凿击下,破裂开来。 风灾的眼中并没有丝毫怜惜,反而更加嘲讽的递出第二剑。 第七十五章 风落 这尊古印,乃是朱砂最重要的东西。 宋伊人给她的那件宝物。 小洞天,“近水楼台”。 宋雀赐下这件宝物,被宋伊人直接转手送给自己,那时候的朱砂刚刚来到“公子”身旁,她也知晓自己“长生锁”的身份……作为宋伊人的“长生锁”,守护他就是她的使命。 这件礼物太贵重了。 她不敢收下。 宋伊人对她说。 “收下,以后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她炼化了这座洞天,然后真的开始替宋伊人保管每一样东西,伊人是灵山大客卿的儿子,收到的礼物,数之不清的宝器,法衣,符箓,都堆叠在这方古印之中……后来两个人的关系不再生分,愈熟络。 其实她一直把这当成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从那之后,宋伊人不再让她喊他公子。 她开始慢慢尝试改变,从满是泥尘的世界里站起来,看到了更多的光亮。 “咚”的一声。 时间似乎变得很缓慢。 朱砂的后背重重跌落在地,她的眼中,那尊古印,裂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近水楼台”里的宝器自行掠出,一串佛珠绽放光芒,挡下了风灾的第二剑。 接着是一把金剪。 一件又一件宝器,不受自己控制的,掠出这座小洞天。 朱砂怔住了。 这不是她所掌控的……这洞天被自己炼化,而这些宝器则是宋伊人转手送给自己的,他炼化的? 她忽然明白了。 这座洞天里的每一件宝器,真的都是他的礼物。 当自己遇到危险,而他又不在身边的时候,自己无法驾驭那么多的宝器,他曾经炼化过的物件,便会觉察到外界的“杀机”,然后自行掠出洞天。 替她挡劫。 朱砂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她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袍男人。 琉璃山的魔君……竟敢坏了公子送的宝器! 朱砂忽然皱起眉头。 那双灵动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有些惘然,但紧接着就恢复了清明。 她的耳旁,一道如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并不是什么实质性的物品碎开了。 空气的流变快了! 朱砂知道,这道碎裂的瓷器声音,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落雁阵破。 她抬起一只手,瞬间握住那枚古印,紧接着洞天骤开,一把古刀破空落下,悬在两人之间,风灾的一剑撞在古刀刀身上,溅开一层涟漪,那层涟漪尚未荡散,朱砂便握拢了长刀,手腕翻转,红甲女子的胸膛里响起了一道足以气贯山河,震颤整座山顶的低吼声音,束的簪被自身的劲气震碎。 出刀。 剑碎。 红甲染血。 第二刀比第一刀更快,第三刀比第二刀更快,连续三刀砍在黑袍之上,快到风灾根本就来不及动用“风之力”来化散这具身躯,鲜血迸溅连绵,痛苦都还没来得及蔓延,三刀之后,这山顶的黑袍全都拥了上来。 朱砂握住古印的那只手狠狠拍击自己额,将“近水楼台”收起,接着夺过面前男人的那把古剑,一手持剑一手握刀,狂风卷席般原地兜转一圈,刀罡与剑气勾画阴阳,再成龙卷,爆破气流轰然荡开! 收刀收剑。 山顶已无活口。 她面无表情,盯着那躺在地上的风灾魔君,有些心疼的取出那方古印,替自己挡过一劫,近水楼台的光芒黯淡了不少,裂开的纹路如蛛网一般,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 对着风灾的“尸体”,朱砂恶狠狠的唾了一口。 …… …… 山顶的喧闹,蔓延到了山下。 刀光剑影。 狂风呼啸。 宁奕面色平静,一剑一剑,戳着这件黑袍,他单手持剑,剩下一只手甚至背负在身后,看起来相当轻松,而且写意……这位琉璃山的星君,比自己想象之中,要弱了不少。 是因为自己命星境界无敌手的缘故吗? 还是因为风灾实在太弱? 而另外一边,竭力施展身法,艰难尝试着躲避宁奕剑气的风灾,神情相当难看,就像是见了鬼一般,他死死盯着这个蜀山剑修……在琉璃山的情报之中,提到过宁奕的修为和境界,甘露先生对宁奕恨之入骨,自然也是收集了所有的信息。此子,在天海楼一战,劈开了白帝的屏障,成为大隋万人敬仰的年轻剑仙。 但事实上,宁奕的修为刚刚破开命星,虽是击败了妖族天下的白如来和东皇……但绝对没有抵达“星君”这层境界! 而最令风灾无法想明白的是……自己已然施展了神通,化身为风,明明没有实体,却根本避不开那年轻人的剑! 每一剑的递出,绝不算快。 一条直线,无论自己怎么躲,似乎都躲不掉。 出必中,中必伤。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宁奕的剑,不讲究杀力,就像是猫戏老鼠,每一剑的递出,都打伤自己一部分体魄,留有余地。 凌迟! 羞辱! 他狂喝一声,再也不退,而是反扑上去,掌心狂风汇聚,一剑狠狠对着细雪撞了上去。 凡品怎可与细雪争辉? 宁奕面色如常,前踏一步,轻轻以剑尖抵在那狂风长剑的剑尖之上,两者对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针尖对麦芒”,完全是一面倒的碾压,风灾被余波轰的倒飞而出! 这一战,若是他还试图操纵山上的分身,以命星巅峰的境界与宁奕厮杀,只能被碾压。 论宝器,风灾没有宝物可与“细雪”对抗。 千里迢迢离开琉璃山,来到灵山窃火,此事未与甘露先生汇报,自然也不可能从琉璃山取走什么珍贵宝器。 论秘术,宁奕是蜀山赵蕤弟子,跟随徐藏修行剑术,又是将军府门内,一路上结识的贵人,沉渊君,苏幕遮,紫山楚绡,都是涅槃境界凡脱俗的大人物,他更是无法去比! 唯一能够胜过的宁奕,就是他的境界。 星君的境界。 念及至此,风灾倒飞出一截距离,双脚踩踏大地,碎裂风剑再次重组,狠狠插入大地,他准备收回自己的“身外化身”,以全部修为,与宁奕展开生死对决。 而下一刻。 他的心念刚刚蔓延到悟道山顶,就被凌厉的剑气和刀罡斩中。 风灾面色惨白,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欲坠……陡然明白生了什么。 落雁阵破。 那些“身外化身”,全都被人斩杀! 第七十六章 真正的谋局者 悟道山下,狂风席卷。 “哇”的一口鲜血喷出。 琉璃山新晋的那位灾劫,面如白纸,摇摇晃晃。 宁奕不用去想也知道生了什么,整座小雷音寺的棋局,局势已然明了……即便他在山下,也可以推断出山上的情况。 落雁阵限制伊人。 禅律相争。 空缺下来的朱砂,自然是被风灾的身外化身所牵扯。 以这位星君的实力,分开化身,借助落雁阵,压制朱砂,其实本无大碍。 但错就错在,他们并不知道……己方阵营里有一位真正的阵法师天才。 事已至此,这场战斗便再无悬念。 落雁阵破,宁奕也没有拉长战局的打算,剑意倾泻,直接将两人包围,这是他从妖族天下归来之后领悟到的“剑气”运用方法。 天都刺杀皇帝的那一日,徐藏出剑,太宗避无可避,那一战的景象在宁奕脑海里日日浮现,不断复盘,咀嚼出了一丝真意。 当剑意满盈,便是如此。 宁奕当头一记砸剑! 风灾抬手去挡,整个人脑海里只听到“铛”的一声,好似万千黄钟大吕在神海里响起,震得他几乎要跪在地上。 神魂几乎要裂开! 这位新晋灾君,想到了自己尚未成名之时,那个横扫大隋诸多圣山的蜀山剑修,凶名传至东境……都说蜀山徐藏,比鬼修还要狠厉。 一记砸剑杀神仙。 剑下无人生还! 如今自己尝试,以他星君境界,硬接宁奕一剑,竟是险些被灭杀! “妖孽,真的是妖孽。” 风灾拔腿就想跑,事已至此,他万分后悔听信了那人的蛊惑,离开琉璃山,来小雷音寺寻求“造化”,他在这里拼死拼活的厮杀,但现要面对的敌人,根本不像事前说的那样简单! 那个拦在殿外的小姑娘,虽然只是命星,但手中的宝器多得数不清,即便是星君,也没有那女子家底丰厚,那人先前对自己说,宋伊人身旁有个奉 剑的“婢女”,修行境界大约是刚刚迈入命星一重天,自己只是稍有怀疑,并未真正放在心上。 直到真正交手,他才现,那女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婢女”! 哪有婢女,随身携带珍贵至极的“小洞天”,里面堆满高品秩的宝器,阵法,符箓……宋雀这些年来赠予其子的宝物,恐怕都在那小洞天内。 而本尊要面对的“宁奕”,情报上说宁奕只是命星一重天巅峰,但无论是体魄,神魂,剑术,都已臻至圆满! 一记砸剑,就险些要了自己的命。 裴灵素拆解符箓,是他的软肋,那个时候自己手段尚未尽出,宁奕不敢全力出剑,若是被自己以神通躲开,直入悟道山底,那么落雁阵大局便尘埃落定……这就是两人缠斗至此的原因,初次见面,总要摸清底牌。 而现在,已无必要。 风灾狂掠而出,事值此刻,他绝无再战念头,硬受下一记砸剑,换取自己宝贵的逃生机会,当下身化飓风,向着远离悟道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风声呼啸。 点地而行。 回顾身后,宁奕握着长剑,站在悟道山脚下,不过一个呼吸,就被远远甩开。 而下一刻,回过头来的风灾,就像是撞到了鬼一般,惊声尖啸,他匪夷所思看着保持握剑姿态,身上衣袍都没有飞起的那个年轻剑修,就站在自己掠出方向的前面一截,举剑下压,平静递斩而下,似乎就在等待自己撞在剑尖上。 他想躲。 但躲不掉。 这截剑尖,就如穿透雨幕的雨伞,击出一层鲜血,宁奕平静地翻转手腕将剑尖插入大地,带着风灾的身躯一同钉在大地上。 收手,一只脚踩在剑柄上,极其锋锐的剑锋撕开风灾胸前血肉,没入其中,只剩下一截剑柄在外。 宁奕吐出一口浊气,木然看着身下极其狼狈的魔君。 他之所以在厮杀之中,没有尝试击杀风灾,是因为宁奕一开始就知道……“窃火”不是韩约的意思,而是影子的意思,在两座天下,影 子都是极其神秘的存在。 宁奕修为低微之时,曾经试图去追查影子的消息,然而一无所获,因为身为“执剑者”,他才看到了这样的存在……随着境界的提升,他慢慢现,哪怕是境界极高的那些修行者,也不一定知晓这神秘存在的情报。 而涉及到“愿力”,“信仰”,还有一些过往的历史,便能够看到影子留下的痕迹。 “它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群体,组织,或者……拿族群这个词来形容更加恰当,影子拥有着受伤痊愈,不死不灭的特性,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族,都无法拥有这种“天赋”。 宁奕无法追查出更多的信息。 蜀山后山遇到的影子,已经被杀死。 而在阳平洞天,遇到的“胤君”,同样灰飞烟灭,千佛塔杀大佛,妖族天下斩断黑槿手臂……境界低微之时,形势所迫,遇到有关“影子”的事件,容不得宁奕做出更多的选择。 而现在不一样了。 宁奕想要……活捉一只“影子”。 这就是他没有直接击杀风灾的原因。 哪怕身为执剑者,理论上可以灭杀一切不死之物,但谁也不知道“影子”到底有着何等手段……比起全力杀风,之前的宁奕更在乎无人保护的丫头的安危。 但与风灾交手之后。 宁奕现了一个很让他失望的情况…… 细雪钉入风灾的胸膛,并没有出现宁奕想象中剑气消融鲜血的景象,这位魔君度虽快,手段虽古怪,但种种迹象,并不符合宁奕对于“影子”的认知。 尤其是现在。 风灾面目一阵扭曲,风雷扩散,浩荡至阳的剑气在血液里鼓荡,他就快要形神俱灭。 宁奕皱眉道:“你不是……影子?” 风灾声音沙哑,近乎哀嚎的求饶,“什么影子……你在说什么?”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他拔出细雪,一只脚踩在魔君的胸口,没有浪费一丝一毫时间。 “谋划‘窃火’的……还有谁?” 第七十七章 雪魔君之死 悟道山的上空,漆黑的火烧云,凝固如一副油画。 落雁阵破,一缕璀璨的光芒,从山顶升起,四面八方,响起了雷鸣般的震颤声音,如天之大阙降临。 道场高台。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双手死死攥着刀锋,他的瞳孔里生出了一丝愕然。 “这缕光……是?” 宋伊人平静看着自己的师叔。 “拆解落雁阵的,是一位真正的天才……千年一遇的那种。” 他笑了笑,道:“我当时对她说,如果有可能,请给小雷音寺换一座阵。” 宋伊人的神情也有些复杂。 他定了定神,赞叹道:“这是一座新的阵法。” 没想到,还真就换了一座阵啊。 那缕璀璨的光芒,从悟道山的地底根基汇聚,无数莲花花瓣,围绕着一位白衣女子,裴灵素的面色百里泛红,像是一朵饱满的桃花,她抬起一只玉手,“落雁阵”的阵法脉络在极快的变动……一缕冰冷的雪意,在其指尖浮现。 闭关风雪原。 紫山的那座大阵,早已经被裴灵素掌控,内里的每一缕脉纹,都了若指掌。 落雁阵的阵法在精妙绝伦的掌控力下,生了变动,就宛若添置或减少积木一般,这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不曾倾塌,反而换了一个形态……将小雷音寺数百年来的大阵,替换根骨,然后以星辉触。 “嗡——”的一声。 这缕璀璨光明射破云霄,如冰雪般苍白,撞入火烧云中。 裴灵素抬起头来,神情冷若冰山。 她坐在山底的阵法核心之处,却看得见穹顶生的一切。 漆黑火云,被改造后的简易版风雪原大阵光芒射中,非但没有破碎……其中的愿力,反而更加凝实,每一缕火焰都像是被人掌控在指尖,开始了极快的掠行,拼凑。 带着瓶瓶罐罐收集“愿火”的鬼修,在战场之中齐齐抬起头来,望向头顶。 以符箓抹除了苦修者本身的印记,使得这些愿火彻底断去了与“佛门”的联系,这一点就相当古怪, 那些符箓看似平淡无常,但实际上符纸上带着极其浓烈的血腥味……大红色的笔墨痕迹,在血腥味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数十位鬼修,动作整齐无比,抬起手来,狠狠拍向自己随身携带的黑罐,一拍之下,符箓出尖锐的鬼哭声音,刺人耳膜,方圆数丈之内的灵山苦修者,当其冲,直接被符箓迸的巨力炸得血肉模糊。 紧接着黑罐破碎。 汹涌澎湃的“地狱火”掠夺而出! 一瞬之间,拍碎黑罐的黑袍鬼修,在熊熊黑焰的燃烧之下不成人形,只剩下枯槁般的骨骸,艰难在地上踩踏着前进,这些火焰崩碎四溅,小雷音寺参观浴佛法会的修行者,但凡是沾染上的,衣袍,血肉都开始燃烧,短短数十个呼吸,整座山顶都化为一片漆黑火海,连绵不绝的黑焰在四处溅开,火海汇聚,像是有人在炼化精粹一般,丝丝缕缕的漆黑烈焰直掠九天,围绕着“雪白光柱”。 自古以来。 冰与火,不相容。 而这些“地狱火”,则是搭构出了一座悬空的漆黑古门,复杂的纹路勾勒,两扇倒开之门,平行面对着悟道山的山顶,以及鸣沙山山区这一片浩袤大地,古门的火焰不断燃烧,宛若在凝聚一个奇异的形状。 一张凸起的脸。 而这扇古门,背对大地的那一面,有个披着黑袍,赤裸双足的年轻男人,周身燃烧着漆黑之焰作为衣袍,面容圣洁,若不去感知其身上的气息,单看五官,像是出身灵山的某位年轻活菩萨。 他实在生得太俊了。 熊熊黑焰为衣。 但若是对东境情报了如指掌,知晓如今琉璃山那几位手握滔天生杀之权的“大人物”,究竟长何模样,修何功法,是何性格……就绝对不会有如此的念头。 东境的老任三灾,单独拎出去一位,都足以在南疆开山立宗的强大魔君。 雪灾被紫霄宫周游斩杀。 而剩下的两位,则是在此之后便幽居琉璃山,深住琉璃宫殿,极少出行,并不是因为畏惧,而是据说这两位魔君都抵达了“修行境界”的“瓶颈”,闭关乃 是为了破境。 这个面容生得俊美无双的年轻男子……正是其中之一。 韩约的左臂右膀。 火灾。 仙人眉目,实为魔君。 披着燃烧“黑衫”的年轻男子,缓缓蹲下身子,以指尖蘸取了一滴黑焰,凝视着这无物不可灼烧的物事,在指尖绽放出异样的光华,最终缓缓熄灭。 哪怕是徒步行走在“地狱火”的古门之上,他的身体也没有收到丝毫的损伤。 准确的说,不是身体。 而是道体。 修行到了星君最圆满的那个境界,自身与“意境”已经完美相融,不分彼此,若是一位剑修,抵达星君圆满境界,距离涅槃只差一步,那么他便是“剑体”,凡俗间所说的,“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便是这个意思。 星君境界,剑意与身体完美相融,成就剑体。 无须持剑,举手投足,皆可释放剑气。 这世俗间的修行之路,本就是为了从凡入仙,渐登大道。 成就命星,便不再是凡俗。 而在走向不朽的路中,将肉身蜕变,与大道相融,便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一旦成就“道体”,自身的杀力会翻数倍,乃至十倍,这就是星君境界也有高低强弱的原因。 宁奕抬起头来,望向那片黑云。 生死之间的“危机感”,在那座古门降临的时刻……落在了他的心头。 他看见了那站在古门上的男人。 那是给自己带来最大危机感的东西。 宁奕永远也忘不掉,在东境大泽不老山,周游一剑斩杀雪魔君的那一幕,彼时紫霄宫的先天道胎已经将大道与自身相融,准备赴约珞珈山之战……而雪魔君,还没有抵达“圆满”的那一步。 星君境界对敌厮杀。 只用一剑,便打得雪魔君形神俱灭。 而如今,因果恩怨,是为轮回。 站在古门上的俊美男人,轻轻开启嘴唇。 声音跨越数百丈,来到宁奕的耳旁。 “雪魔君,就是因你而死?” 第七十八章 黑莲盛开的那一刻 因为雪魔君之死。 琉璃山才真正意识到了,宁奕的“潜力”,这个天都崛起的少年,修行的度太快,不老山那一战,东境遣派了命星境界的灾劫,竟然都没有取下这少年的性命……甚至引动了道宗这种庞然大物。 琉璃山越是受损,越是容不得宁奕活下来。 琉璃山的三位古老魔君,坐在“灾”位之上,彼此之间的关系相当不错,是鬼修之中极罕见的事情,这不仅仅是韩约坐在他们头顶的原因……抛开一切因素,火灾和雪魔君都是“很好的朋友”。 当然。 鬼修杀人不需要理由。 但韩约所走的大道,似乎与鬼修已经脱节,他之所以能够站在阳光下,是因为他信奉天道轮回,做事讲究因果,这一点影响着琉璃山的核心修行者。 至少他们都知道一个讯息。 想要成为“山主”一样的人物。 不妨去试着尊重“天道”。 所以……杀人,要有理由。 杀一个人不需要很多理由,一个就足够了。 而杀宁奕,可以有很多理由,琉璃山可以找到一万个。 站在古门上的男人,对准宁奕,遥隔数百丈,缓缓握拢一只手掌。 像是“捏死”一只蚂蚁。 一个在天。 一个在地。 宁奕的瞳孔陡然收缩,他身旁的虚空之中,一缕粗壮黑焰,如重弩箭镞疾射而出,瞬间洞破虚空,擦着面颊滑过一蓬鲜血,紧接着,虚空之中无数“黑焰箭镞”就此射出,四面八方,毫无预兆。 当真是掌心天地,杀机纵横。 宁奕从未真正与星君境界杀力盛绝的人物交过手。 他的头皮一阵麻,这铮铮杀音直震神魂。 一瞬之间,肩头,腹部,小腿,大腿,全都被射穿,血迹彪射而出,金刚体魄在“愿火”洞射之下本不该如此脆弱,但火灾出手,意境加持,此等威能,几乎可以直接灭杀一位命星。 虚空方圆,三丈之内,布满漆黑火焰,如铁链枷锁,将宁奕死死束缚住。 动弹不得。 完成“道体融合”的大修行者,在星君境界是横扫无敌的存在。 距离涅槃只差一步。 但事实上,他们与“极 限星君”还有差距,但是差距已经不大,大隋的三位极限星君,羌山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蜀山小山主千手闻仲,地府楚江王,这三位能够被莲花阁的袁淳先生,认为是独树一帜的存在……其他星君无法媲美,自然有他们的道理。 某种比“道体”还要强大的,但还不能触碰到涅槃的玄妙境界。 宁奕以前问过叶长风老前辈,得到了一个隐晦的答案,想要成为所谓的“极限星君”,道体融合是必不可少的前提,然而像火灾这种完美道体,却不见得就是极限星君……因为修行之路,还有“造化”二字。 千手在蜀山境内,有6圣阵法,几乎无敌。 姜玉虚也有“神仙洞天”。 楚江王则是得到了地府秘宝。 他们的宝器,或者造化,比起其他的“完美道体”,要来的更加强大,但这已经在境界上裨益不大,按道理来说,他们与“完美道体”一样,窥探涅槃大道的几率并无太大差别,这也就是白鹿洞书院院长苏幕遮,在破境之前战力不如千手,但却成为百年来第一位女子涅槃的原因。 后来羌山有一次挑战蜀山,宁奕与姜玉虚促膝长谈,请教了大真人许多修行上面的事宜,其中就包括“完美道体”和“极限星君”的差别,那位大真人则是点破了宁奕的一些困惑,为什么观想图会送到千手手上,而不是其他的星君手上,哪怕他们完成了那一步,与千手境界相差无二……但蜀山小山主,还是被认为是大隋最有可能下一位破开涅槃境的存在。 姜玉虚,楚江王,千手,都有着高过其他星君一头的“手段”。 是手段,也是造化。 这等造化,带来的绝不只是杀力上的增幅。 事事皆为道。 拥有一张盖压世间星君的“底牌”,从中可以参悟得到的造化,领悟的道意,要远远比其他没有造化的星君要强得多! 这就是散修难以涅槃的原因。 没有师门,单靠自身的奇遇,根本无法撑起修行到涅槃所需要的各种资源。 破开涅槃,需要大造化。 而此刻那扇降临在悟道山山顶的漆黑古门……就是大造化。 准确的说,是“火灾”所需要的大造化。 …… …… 站在漆黑 古门之上的俊美黑袍男人,神情漠然,遥遥望着山脚底下。 风灾躺在地上,气机极其衰弱,与他对视。 同为琉璃山的五灾,地位按理来说没有太大差别……但是风灾清楚,自己与那个男人之间的实力根本就是天差地别。 他默默攥拢双拳,低下头颅,眼神阴鸷而又愤怒……小雷音寺的这场乱局,真正的谋划者,根本就不是自己,受益者也不是自己! 那扇漆黑古门,不断涌出象征着“信仰”和“永生”的愿力火焰,参与这次浴佛法会的苦修者,所带来的那些香火,推动大门,使其缓缓倾倒了一个角度。 火灾站在古门之上,双手合十,行了一个魔君绝不会行的礼仪,他的眼神变得沉静,而又柔和,深处带着痴迷……燃烧的黑袍在衣袂之处,化为灰烬,片片飞掠开来。 两条雪白如女子的手臂,纹满了漆黑的莲花。 黑莲。 再一度看见了黑莲。 …… …… 黑莲盛开的那一刻。 道场高台。 “嗬……嗬嗬……” 具行老人的胸膛里,迸出炽烈的如雷鸣般的跳动声音,肉眼可见的鼓胀之物,挤压冲撞着胸前的衣衫。 宋伊人瞳孔微微收缩。 师叔的脸上,盛满了心足的笑容,他满面的皱纹都在消散。 有什么东西,似乎要从他的胸口跳出来。 一下。 再一下。 再一下。 老人拿着极轻的声音开口,说了四个字。 听不清。 听不懂意思…… 是古梵语。 宋伊人的神情陷入惘然。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自己生那场大病之前。 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变得清晰。 阿依纳伐。 “砰”的一声,具行的胸膛直接炸开,一朵巨大的黑莲,在心脏之处盛大的绽放。 一道痛苦的愤怒的嘶吼,从净莲的胸膛里响起。 道场外,杵着弯曲黑伞的红甲女子,忽然心头咯噔一声,她的面前,一朵左右飘坠的斗笠,缓缓落地的那一刻,如浮萍遇火一般,燃烧破碎开来。 尽成白灰。 第七十九章 师叔,你真的该死 阿依纳伐。 只存在于古梵语里的“形象”,在目前的灵山典籍之中,是无法搜寻到有关“阿依纳伐”的任何信息的。 这是一尊“神祇”,按远古时期的古梵神话来看,这尊神祇的境界无限接近于不朽。 因为“他”是佛陀的座下弟子。 灵山的古老修行者,通读古梵语道经的老人,对于这位神祇都有所听闻,从他们的口中,流传出了这位佛陀弟子的神通……东土的佛门弟子认为,这世上的“机关术”都来自于阿依纳伐。 然而,这不是佛门的真神。 据说阿依纳伐被因果镇压,永囚地狱,而犯下的罪名,就是“亵渎”佛陀。 在灵山的古梵语里,“阿依纳伐”对应的不仅仅是曾经的灵山神祇,曾经的“机关术”鼻祖,而重要的意义,是“亵渎”之人,“反叛”之人。 在古梵语诅咒坠入心湖的那一刻—— 宋伊人的灵魂,像是失去了平衡,跌落万丈悬崖,突破层层浓雾。 一下子跌回了很久之前的那段岁月。 回到了某个定格的画面。 时间重新流动。 他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栖身在幼年时候尚还稚嫩的自己体内,微微侧过头颅,望着远方。 远方一片漆黑,明灯不亮,暗无火光。 但依稀可以看清,有一道身影。 那道披着大袍背对自己,手持禅杖选择远离的身影…… 他曾见过的。 在密林深处。 裴灵素的“八衍阵”推出了自己童年深处最无法窥探的回忆,那个被自己误认为是“律子”道宣的身影,其实是一位活了很久的老人。 一位活了很久的老人。 沙哑的声音,在净莲的喉咙里挤出。 “师叔……” 他痛苦的直视着具行大师,四面八方狼狈溅开的鲜血,被黑色的莲花贪婪汲取,胸膛炸开的老人,软绵无力的瘫倒在木质轮椅上,他的脸上挂着疲倦而又满足的笑容,就这么端详着宋伊人苍白的面孔。 那朵黑莲,毫不知足的吸收着鲜血,骨肉,将能够吞噬的一切, 都当做养料。 黑莲在老人干瘪的胸膛上盛开。 黑莲也要在小雷音寺盛开。 这段古梵语的诅咒,直击心湖,宋伊人浑身颤抖,保持着双手持刀的姿态,刀锋刺入了老人的心脏位置,却无法拔出……一缕漆黑的墨意攀爬上来,顺延着刀锋纠缠,翻滚,这朵黑莲的根茎正在蔓延,毫无疑问,如果将整把古刀爬满,那么将会顺延刀柄,将宋伊人也吞掉。 具行轻声笑着开口。 说了几个字。 宋伊人没有听清。 他死死盯着师叔,想要拔刀,但是不能。 那从老人口中迸出来的古梵语,像是定身咒一般,自己的双脚甚至无法挪离地面。 宋伊人盯着自己曾经尊敬至极的师叔。 老人的气息逐渐在衰弱,这朵黑莲正在吸收着他的血,肉,把他当做根基和养料。 具行重复着开口,宋伊人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我快要死了… …” 这个渴求着永生,追逐着病态的执念的师叔,竟然说出了这种话,想来他也是明白了……这朵黑莲是想吞了他,而所谓的“真佛”,也绝不会赠予他永生。 老人看着宋伊人,竟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有所释然的开口,喃喃道:“好在……你也一样。” 黑莲吞完自己,就要吞噬净莲。 如此一来。 也不算孤独。 有个人陪。 宋伊人在心中低声骂了一句去你娘的,他攥拢刀把,道:“你说的真佛……就是阿依纳伐?” 老人虚弱的笑着点了点头。 那朵黑莲已经生出了第二朵,开在花蕊,那缕漆黑的墨意,也已经侵入到了刀锋的一半。 宋伊人恶狠狠骂道:“当初给老子下诅咒的,就是你这老混球?” 具行笑着开口,又是沙哑含糊的说了几个字。 听不清。 “大点声,你声带落庙里了?”宋伊人拔着古刀,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心情开着烂梗玩笑骂人。 老人微笑承认:“是我。” 宋伊人皮笑肉不笑,“那你确实该死。” 他攥着古刀,冷冷道:“但小爷我还年轻,我命由我不由天。” 具行半是平静,半是嘲讽的看着宋伊人,想看看他到底还能做出什么行为,该怎么样去“逆命”。 宋伊人的手指在不断打颤,那缕漆黑墨意已经爬到了刀柄部位。 拔不出刀。 松不开刀。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师叔,认真道:“我有一把长生锁,她能救我的命。” 风声呼啸。 一轮弯月,擦着宋伊人的衣袍掠过,银光满溢,瞬间斩在古刀的刀锋之上,溅出清亮的火光,紧接着一蓬又一蓬的火光迸,数十把飞剑前赴后继接二连三的撞入黑莲与古刀的侵略地,就像是一面开屏的孔雀屏风,在宋伊人和老人的面前擦入,然后绽放! “刺啦”的尖锐声音,宋雀赐下的古刀,被无数飞剑撞击出一个缺口。 黑莲的墨意则是被轮转的剑光直接打散。 一道瘦削的红甲身影,奋不顾身的奔掠而来,虽然矮小,但是极其矫捷,蹬地一跃,踩在下坠的一块大殿巨石之上,两个呼吸便掠至高台位置,单手持着黑伞,旋出剑锋,如开天辟地般狠狠一斩,单侧的腰身下坠,双脚靴子踩在地上,接着拧腰提胯的力度,黑伞撞在古刀缺口上再度溅起火光,将缺口扩大,拧腰旋转的红甲女子,面色阴沉,空闲出来的那只手,极其自然的落在宋伊人的腰间。 拔刀。 第三把刀。 出鞘。 斩下。 斩断宋雀古刀的宝器,就只有宋雀的古刀。 哗啦一声,火光像是水帘。 那朵黑莲蔓延而出的墨色杀念,则像是决堤的大坝,坠地的瀑布,在古刀断开的那一刻,奔涌而出,想要将宋伊人和朱砂两个人全部吞噬,然而“蓬”的一声,黑伞撑开,将两个人包裹在内,伞尖的符箓轰然燃烧,火焰沸腾,来自于“近水楼台”,佛门大客卿亲自赐下的“愿火”,将这片虚妄直接焚 烧殆尽。 宋伊人的呼吸先是变得急促,沉重的喘了两大口之后,狠狠咽了下去,然后撑起麻木的双腿,他接过朱砂的黑伞,将破碎不能再用的大伞掷出,然后盯着面前燃烧的火焰轮椅。 木质的轮椅里,弹出了好几把飞剑,然而连掠出“火幕”都做不到。 机关术。 灵山境内除却“禅宗”,“律宗”,也的确有着专修“机关术”的山门,如果要追寻来历,祖师爷就是那位远古时期就跟随佛陀的“阿依纳伐”,只不过后来“阿依纳伐”当了叛徒,这一脉的机关术却一直留了下来。 具行还藏了手段。 但可惜的是,此刻他已经施展不出来了。 老人瘫坐在轮椅上,干瘪的胸膛里出尖锐痛苦的嘶吼,他无法站起,因为那朵黑莲汲取了他的一切,事实上此刻他连动弹手指都无法做到。 然而在涅槃火焰的灼烧之下,被老人寄以厚望的黑莲,也开始极快的枯萎,带着浓浓寂灭意味的莲花花瓣,与火焰接触,嗤然生烟,然后倒退着萎缩,试图退回血肉身躯,保住“自己”,然而具行的体魄不够强大,他连罗汉果位都不曾修得,又如何抵得住这等火焰灼烧? 老人迅化为一具枯槁的骸骨,整个人还在尖啸和嘶吼,一双深陷下去的眸子满溢愤怒,无处宣泄,只能死死盯着宋伊人。 还有他身旁的女子。 “介绍一下,这是我的‘长生锁’。”宋伊人揉了揉手腕,笑道:“也是我的媳妇。” 说完之后,不等老人回答。 他狠狠一脚踹在了老人的轮椅之上。 一声惨嚎。 站在高台处的宋伊人,面无表情,注视着一团火焰,跌坠悟道山道场的高台,撞在地面,顷刻间化为虚无的火光和飞灰,具行数百年道行,终究一场虚妄。 朱砂注意到宋伊人在声音极轻的开口,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之前一直在道场外,负责法会的安危,与风灾缠斗,不知道伊人和具行师叔到底生了什么……她默默的想,如此多年的师叔师侄情分,今日看着具行身死道消,想必宋伊人的心中也不好受。 朱砂准备开口安慰。 宋伊人先关心的问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朱砂微微一怔。 她的眼底都是温暖。 她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双手伸出。 宋伊人下意识摊开了双臂。 朱砂丫头搂住了他的腰身,声音极轻:“我没事,不用担心……” 年轻男人的眼神也变得温暖起来。 他抱着朱砂,两个人沉默了很久,隔着红甲,他仍然感受到了女子的心跳,一开始十分剧烈,终于好了一些,分开之后,朱砂犹豫着缓缓道:“你刚刚对着具行的尸体……说了些什么?” 宋伊人低垂眉眼,笑了笑。 这么多年,给自己种下诅咒的“元凶”,终于找到了。 远离灵山,长走高原,久居境外。 都是拖他的“福”。 他看着那化为灰烬的轮椅,再一次重复道。 “师叔,你真的该死。” 第八十章 禅宗罪人 坠落及地的那座轮椅,化为了轰然飞溅的火光。 一位修行了数百年的佛门大德,在火光之中结束了自己“罪恶”的一生。 具行的身形在大火之中被吞噬。 这位老人,在临死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与师父争论的画面。 虚云曾经教过他一个道理。 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 越向往一样东西,越容易看不清真相。 化为火光的老人,曾经无限追逐着自己心中的“光明”与“火焰”……可惜的是,他没有看清虚妄背后的真实,最终投入了火焰之中,将自己燃成灰烬。 佛门讲究因果轮回。 追逐永恒与火焰。 死于永恒和火焰。 宋伊人不露痕迹握住朱砂的纤手,他轻声道:“具行没有明白,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事情……唯一永恒的就是变化本身。” 朱砂有些惘然,望着年轻男人,问道:“永生呢?” 宋伊人摇了摇头,“在长白山的时候,我以前思考过一些问题……一般人不会思考,思考了也得不出答案的问题。” 朱砂抿起嘴唇,宋伊人对她从无隐瞒,在长白山共度患难的时候,他便对自己说过这件事情。 具行师叔死了。 宋伊人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她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很少会想得那么多,但是她很愿意去听宋伊人与自己说这些。 于是朱砂很配合的问道。 “活着的意义?” “是的……活着的意义。”宋伊人轻声笑了笑,当初在长白山没有想明白的问题,如今似乎有了一些眉目,他缓缓开口,神情有些好笑,“活着的意义,就是死去。” 活着的意义,就是死去? 朱砂在心底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 宋伊人知道她不懂,于是喃喃解释道:“丫头,你看呀,我们出生到死去,多少人为了追求而追求,王侯将相,黎明百姓,都有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归根结底的原因是,生命太短,我们想要活久点,我们想要多看看。” 这个能听懂。 朱砂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宋伊人继续道:“所以就有了修行者,与天地沟通,产生共鸣,汲取星辉,牵扯神性……修行者能够活得更久,走得更远。于是就有了许多人追求‘永生’,如果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就拥有了一切。” “难道……不是吗?”朱砂感受到了宋伊人掌心的温度。 以往在一起,公子从未牵过他的手。 地位,身份悬殊。 她虽是宋伊人的“长生锁”,可其实自己一无所有,因为她的一切都是灵山给的。 如果有一天,灵山要收回,那么她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宋伊人早就试过要牵她的手,但门户之见,地位之别,让她不能去接受……所以朱砂每次都会不露痕迹的缩回,抽走。 如今的悟道山道场,处处浓烟,早已无人……黑焰燃烧在神秀的那片擂台,三人都陷入了神魂角力之中,无人看得见他们两人的状况。 朱砂一直觉得,自己的心头有一只眼。 是那位捡自己回来的,大人的眼瞳。 宋雀大人 。 宋雀大人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她永远都记得……自己的命是大人给的,守护公子是自己的职责,哪里还敢真正的生出僭越之念? 人世间的情与爱,是与她无关的。 在她看来,她追求的就是“活着”。 宋伊人笑道:“为了追求永生而追求永生,不如死去。” 朱砂一怔。 “生命就是很短暂的事情,大隋也好,妖族也好,总有人会老去,死亡,历史一段一段推进……而贪生的人多活的那些年岁,在过往的历史之中连一个浪花也溅不起来。”宋伊人声音沙哑,“人生就像是一本书,每一个字都看清楚,那么书翻完了,也不会有遗憾。有些人接受不了会变老的事实,所以他们渴求‘永恒’,但哪怕得到了‘永恒’,因为追求本身而丢失的那些东西,也再也找不回来了。” 朱砂沉默了片刻。 “人老了,就像是在黄昏里看书,努力看清楚每一个字,然而天色越来越暗。” “最后天黑了,你看不清书里的每个字了,但已经不重要了……这本书失去了意义。” 宋伊人缓缓开口,“佛门所谓‘断执念’,可能便是如此吧。” 具行死在执念之上。 谋划小雷音寺,禅律之争,窃取愿火。 终究是一场空。 朱砂认真点头,道:“公子,我听不懂。” 宋伊人咧嘴笑道:“我胡乱瞎编的。”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忽然都笑了,朱砂看着宋伊人那张滑出血口的面颊,笑着踮起脚尖,拿自己袖袍口子替他擦血。 宋伊人则是认真抱住了她。 然而头顶一阵轰鸣。 一块巨石轰然坠落,砸在高台之上,宋伊人皱起眉头,抱着朱砂,在女孩反应不过来的讶异声中横掠飞出,脚尖踩踏道台,躲开了这片坠落的大石,两个人的头顶,接二连三的大殿穹顶柱石开始了崩塌。 宋伊人和朱砂的境界早已破开十境,就算整座悟道山崩塌,也伤不到两人。 然而“云雀”还在擂台之上。 宋伊人搂着朱砂的细腰,怀中女孩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想法,先沉声提醒道:“神魂争斗,不可强行拽离肉体,否则后果相当严重。” 宋伊人咬了咬牙,从袖袍里抖出一张符箓,掷向空中,击碎一块硕大砖石。 整座大殿都开始了崩溃,存在了百年之久的悟道山大殿,此刻雪崩一般,两人在此刻能做的相当有限,躲开巨石之后,悬在空中,看着身下那片道场的方向。 云雀,道宣,神秀,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中。 两个人的神情有些难看。 然而……废墟的死寂之中,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声响,掩盖的砖石忽然有一块自行弹了起来,高高弹起,露出了“金光屏障”的一角,紧接着一块又一块的砖石,如沸腾一般炸裂,露出了一方完整的金光屏障,一根插入地面的禅杖,散出不可撼动的金刚光芒,笼罩住狭窄空间里的三个人。 单手按住禅杖的律子,神情相当“难看”。 这种难看,是受伤之后,外人看过去觉得很不健康的难看。 此战的结果。 出来了。 …… “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宁奕说他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宋伊人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喃喃道:“我还以为,只不过是个天赋异禀的少年,我没有想到,他竟然要来浴佛法会争‘魁’。” 朱砂也喃喃道:“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真的做到了。” 金光一缕一缕绽放,将破碎的石粒全都抖落,溅开。 露出了道场内完整的一幕。 云雀的面容煞白,像是一张灿纸,少年单薄的身躯,笼罩在温暖的金光之中,逐渐由颤抖变得稳定。 最终他睁开双眼,看着与自己同时睁开双眼的神秀,禅宗最天才的那位妖孽,嘴唇鲜红如血……然后真的溢出了鲜红的血。 不仅仅是嘴唇。 神秀的眼眶,头顶,鼻腔,全都溢出鲜血……七窍流血,而且脚步虚浮,他仅仅向前迈了一步,身体就变得不再协调,根本无法去前行,必须要闭上双眼,才能勉强维持形态,不至于像个麻袋一样,重重跌倒在地。 至于“离开神魂之境,直接格杀云雀”的念头,此刻也完全落了空。 他根本就无法做到出手。 因为头顶的上空,两道不弱于他的气息已经降落。 朱砂一只手按在眉心,从“近水楼台”里取出了一件金灿宝器,那是一圈泛着金光的绳索,名为“捆麒绳”,平时无法捆缚神秀,但此刻的禅子,是一个在神魂之争中受了重创的失败者,根本无力反抗,朱砂松开手掌,“捆麟绳”便倏忽掠出,放大一圈,接着陡然收缩,将神秀捆倒在地,真的如一个麻袋。 禅子痛苦的闷哼一声,但并未开口。 一个字也没有说。 宋伊人注意到朱砂点落手指的时候,“近水楼台”的气机似乎有些受损,他不动声色的掩盖过去。 之前大殿外的那一战……想必朱砂也受了伤的。 连小洞天都裂开了。 不过眼下不是思考这件事情的时候,宋伊人吐出一口气,来到了师兄的身旁,他蹲下身子,声音复杂道:“师兄,何必如此?” 神秀笑了笑。 他轻声道:“净莲,若你还认我当师兄,不如此刻杀了我吧。” 宋伊人摇了摇头。 “我不会杀你……你现在是禅宗的罪人,禅律之争,背后还有诸多疑点,此事兹了,就随我回灵山领罚吧。” 神秀睁开双眼,看着净莲的面容,整个世界重叠又模糊,他轻声道:“此事……兹了?” 神秀有些嘲讽的感叹道:“此事不会兹了。你杀不杀我,这里的所有人,今日都会死。” 宋伊人皱起眉头。 一圈一圈荡散的气机涟漪,传递到悟道山顶,导致之前那座大殿崩溃的气浪,再度传来。 云雀,律子,朱砂,包括宋伊人,都下意识抬起头来,望向头顶。 那座裴灵素改造之后的大阵,冰冷的光柱,一点一点被漆黑古门所压过。 威压扩散。 愿火缭绕。 古门上的那张面孔,半是悲苦半是喜悦的张开了狰狞之唇。 神秀也半是悲苦,半是喜悦的笑道。 “门……要开了。” 第八十一章 裴家剑藏 “门……要开了?” 宋伊人的声音有些恍惚。 东境的窃火计划,成功在小雷音寺实行,所有的愿火,此刻都浮现在悟道山顶,汇聚出了这座古门。 之前在大殿之内,只感到一股巨大威压。 此刻亲眼目睹,方觉此门玄妙,浑厚……以及万分“邪异”。 浓浓煞气,黑云压山山欲摧。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个站在古门之上的黑袍修行者。 一位面容极其俊美,神情又极其冷漠的年轻男人。 …… …… 生字卷轰然卷开。 磅礴生机从眉心挤压而出。 一圈圈的漆黑长线,被执剑者的浩然剑气直接扫荡开来,宁奕身体四处破碎的伤口,在一呼一吸间便极快的痊愈,他以“生字卷”挣脱了火灾的压制,整个人脱掠而出,虚空之中再度射来黑焰,这一次宁奕没有再落入圈套,手起剑落,细雪直接劈开疾射面门的“地狱火”,不仅如此,剑花翻转,剑气围绕着“风灾”脖颈旋转一圈,那颗饱含着愤怒和惘然的头颅就此跳了起来。 身分离。 剑气入体。 宁奕早就有着杀死“风灾”的力量,而他一直按剑,就是要等待真正的幕后之人。 他如今杀死琉璃山五位灾君之一……然而站在古门上的黑袍年轻男人,眼中连一丝波动也没有产生,只是极致平静而且冷漠的注视着自己。 那扇地狱火凝聚的大门,镇压着悟道山新的阵法。 改变了落雁阵根基之后的“风雪原”大阵。 坐在阵法中心的裴灵素,在完成大阵勾搭之后,站起身来,伸手触摸奇点,下一瞬间便来到了宁奕身旁,两个人并肩而立。 丝丝缕缕的地狱火焰,在两人的四周浮现,轮转成一团漆黑火圈。 一扇高约两丈的狭窄古门,在火焰的火圈之中浮现轮廓,那位站在古门上的黑袍男人,一步踏出,便跨越了一大片看见,来到了火圈之中。 在星君境界便可以施展“打破虚空”的术法。 这需要极其强大的体魄。 如果没有意外,“火灾”突破成为涅槃的那一刻,也会成为拥有世间极的那一批顶级修行者……世间极这四个字,说易做难,必须要拥有打破虚空的手段,在以往的岁月里,哪怕大隋涌现出许多惊艳的天才修行者,能够做到的终究只是少数。 星君境界,能够在照面距离之内挪移。 而涅槃境界,则是真正可以在两座天下之间来去自如。 这就是火凤出关,妖族震动的原因,灞都城多了一位新晋的涅槃,准确的说是多了一位新晋的顶级涅槃,单单凭借“世间极”这一点,火凤就可以碾压龙皇殿的那几位年老妖圣。 可惜火凤遇到了北境长城的沉渊君,战便就此偃旗息鼓……但如果换了他人,早已经如“白海妖圣”一般,被沉渊直接斩于刀下。 最终的沉渊,乃是与“白帝”硬撼,而且“全身而退”的存在。 一位新晋涅槃,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可见沉渊君这些年所藏极深,火凤遇到他而不敌,不算丢人。 世间极,也有多种。 火凤是仰仗血脉天赋,加上“先天灵宝”天凰翼。 沉渊君是“飞剑标记”之术。 白帝则是纯粹的执掌神通,压缩空间,缩地成寸。 而根据宁奕的观察……这位臻至“完美道体”的火灾魔君,能够做到一瞬跨越百尺,是以自身的“火焰”之力烧出两扇门户,等于打通了两地空间,这样的一种手段,似曾相识。 宁奕思忖了片刻,然后找到了答案。 在长陵,那位守山人,悟出的意境,也是这般用法。 据说韩约曾经数次挑战守山人,只不过每一次都输得极惨,当初宁奕还在惊讶,为何这位琉璃山主屡败屡战,这实在不像是自己所熟识的“韩约”,现在他有些明白了……甘露是在不断的偷学,自身的琉璃灯芯之中有无数替身,而功法修行则是各类驳杂,他几乎可以肯定,火灾这里的“空间手段”,乃是拜韩约所赐,他动用“后天道胎”的大道长河去推演,两条道境的原始气息几乎如出一辙。 韩约挑战守山人,即便明知不敌,仍然一次又一次的挑战……世人都以为甘露先生不服输,想与守山人争星君境界的第一。 但事实上根本不是如此! 他想登长陵,想临摹大隋无数年来的意境石碑,被守山人拒绝……于是他便借着一次又一次的对决,窃取了守山人的道! 这才是韩约的真实意图。 窃道! 一圈漆黑幽焰,围绕着火灾,从远方看,俊美魔君的背后是一扇悬浮天地间的沉重古门。 在火灾的眼中……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古门了。 而在门开之前,他要先动手,解决两个琉璃山的祸患。 “蜀山宁奕,紫山裴灵素。” 他端详着距离自己约莫数丈的年轻男女。 大隋最负盛名的两位剑仙,也是世人眼中公认的“神仙眷侣”……自宁奕拜入蜀山,被曹燃亲自推上星辰榜榜之后,他便真正进入了大隋年轻人的视线之中,许多崇拜新任蜀山小师叔的剑修,根本不知道,宁奕先前在西岭艰难求存的那段岁月。 蜀山小师叔,很久之前是西岭踏着草鞋的穷苦少年。 将军府的遗女,紫山未来的山主,那个时候也只是一个栖住在菩萨庙里的落难少女。 他们两个人的故事很简单。 四个字。 同生。 共死。 裴灵素的袖袍间,无声滑掠出一截青铜剑尖,这柄三尺飞剑,笼在袖袍之中,并未被裴灵素以手掌持握,锈迹斑斑,但此刻明亮起来,暗红色如流火的光华在剑身纹路之间来回流淌。 “野火”平时不动用时,便贴在袖袍内,作为大隋杀力最强的先天灵宝,剑器本身已经开启灵识,一点灵识经历“太宗”“白帝”两战,受了重创,但仍然强盛。 若裴灵素突破涅槃境,凭借此剑,加上剑藏,大有可能重现当年裴旻的剑仙风采。 如今只是星君,即便是“先天灵宝”,也稍显不足。 这缕剑气,被火灾敏锐的捕捉到了。俊美魔君笑而不语。 裴灵素另外一只手,则是握住腰间“稚子”的剑柄,这把剑品秩同样臻至顶点,叶老前辈的稚子,比起宁奕似乎更喜欢丫头,离开北境长城便一直由她戴在身上,稚子藏在鞘中便不露锋芒,丫头单手按在剑柄之上,看似随意,但拇指已经将剑柄推出一截。 锋芒逼人。 火灾仍然在笑。 他望向宁奕。 宁奕面无表情攥拢细雪。 又是一件顶级宝器。 “你们道侣二人,好东西真不少。”魔君轻声感叹,道:“怪不得我家先生一直想要杀你,宁奕,杀了你,还有裴旻的女儿,估摸着大隋天下,一半的名剑,都能入我琉璃山榖中。如果没有猜错,这小丫头的眉心里还有一座剑气洞天,我听闻裴旻喜爱收藏宝剑,那洞天里藏着数不胜数的飞剑,宝器……当真如此?” 裴灵素面带微笑道:“你想见一见?” 火灾笑道:“我想见一见。” 话音落地。 他的面前忽然涌现出一大片剑芒。 一般来说,开启某座“洞天”,会有一个明显的“抬手”动作,譬如刚刚朱砂在悟道山顶与风灾对决,之所以能够一度顶着落雁阵对抗风灾,是因为她动用了直接开启“近水楼台”的符箓,加快了释放法器的进程……而以前的裴灵素也一样,动剑藏,需要以手指按压眉心。 而现在不需要了。 裴旻的“剑藏”,本身就是一大杀器,是这世上所有洞天之中开启度最快的,没有之一。 只要修为够高。 只要与洞天内的剑器足够熟悉,能够直接产生共鸣。 裴灵素在天都剑行侯府的时候,日日取出飞剑,擦拭,悬挂,触摸,回到风雪原闭关的时候更是如此。 养剑千日。 用剑一时。 火灾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没有想过会有这么迅猛的“飞剑”袭杀,那道洞天就在自己咫尺面前张开,璀璨的剑芒先是一缕,接着便是百缕,千缕……他以前在琉璃山的时候,修行过剑术,也见识过“养剑人”,数十把飞剑环身,已是气象不俗,每一把飞剑都需要与主人心神关联,而上百把的飞剑,则是巍然大成,飞剑尾相连,便可凿山开河。 他曾经想过,飞剑多达千柄,会是如何。 修行剑道,抵达星君圆满之境,那位神仙居的大客卿姜玉虚,应该能够做到。 毕竟是极限星君。 这样的人,世间已是极少数的凤毛麟角。 他没有想过,会有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能够做到这等境界。 “千剑……不……” 火灾愕然的声音,瞬间就被剑光淹没,剑气之磅礴,如一片沧海。 不止千剑。 数目已达万余。 还有更多。 裴灵素的背后,浮现一尊古老的红衫男子背影,而男子的背后则是山水洞天,自成世界。 小衍山界与剑气洞天融为一体。 这才是完整的,裴家剑藏。 数万把飞剑,浩浩荡荡,掠出洞天。 第八十二章 珠联璧合 悟道山脚,飞剑如决堤山洪,汹涌澎湃。 一袭黑袍,艰难在飞剑山洪之中挣扎,火魔君抬起双手护住面颊,噼里啪啦的剑光在掌背炸开,他闷哼一声,双脚踩住大地。 他的掌背被剑光斩出一道道豁口,鲜血飞溅。 火灾万分讶异。 一位小小命星,竟能伤到自己! 而他抬头看去,在无数剑芒之中努力眯起双眼,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 剑藏和小衍山界糅合,背负双手的红衫男人高高坐镇山界上空! 单单是这袭红衫,便让火魔君肝胆俱裂。 “裴旻?!” 裴旻怎么会还活着?! 火魔君的魂魄几乎都要被那袭红衫吓破了,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者,越是知道当年裴旻的恐怖之处,这位大剑仙在北境长城与凤鸣山的交界处大开杀戒,灰界流血漂橹,妖族伏尸数万。 裴旻生前最痛恨的,除了妖族,就是鬼修。 这位大将军还放话,平定北境之后,会肃清内患,将大隋境内鬼修通通驱逐。 吞狼驱虎,死于皇都。 裴旻死在天都城,死在了那位陛下的手里,这个讯息绝不会有假! 火魔君迅镇静下来,他仔细探出神念,现那尊红衫如神祇的中年男人,只不过是一尊虚影,空有威严,只不过背后的那座山界,还有无数飞剑,却是实打实经过了锤炼,带着不属于命星境界的杀念。 琉璃山疯狂搜刮着宁奕的讯息。 即便韩约和二皇子权势滔天,手眼遍布大隋四境,但还有些事情还是无法知晓……譬如天海楼那一战的最终情况。 沉渊君对阵白帝。 这消息,只有沉渊,楚绡,还有宁奕几人知晓。 至于琉璃山……别说琉璃山了,就连天都皇城的太子殿下,都不会知晓此次禁忌之战。 所以……火魔君并不知道,沉渊君,紫山山主曾经二人联袂,对决妖族白帝。 他也不知道,这场厮杀之中有一枚相当重要的筹码。 就是裴旻的残念。 人之已死,剑念犹存。 一缕剑念,庇佑弟子沉渊君,在此战之中保得性命。 “不是‘裴旻’,是唬人的……”火魔君恢复了冷静,他在飞剑洪流的中心,远方剑气洞天之中飞掠而出的剑器,如一条长龙,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入其中,这位臻至完美的星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命星境界的修行者压制。 他吐出一口气。 脑海中迅开始了盘算。 “裴灵素是将军府的遗女,北境对她的保护太好,琉璃山的情报相当有限……但我记得,桃花曾经递交过一份卷轴,在罗刹城遇到疑似‘涅槃’的剑仙修行者。” 在宁奕初入天都,参加天神高原狩猎之前。 那场雨夜。 东境的三灾四劫,就已经盯上了尚未崭露头角的两人。 火魔君当时不在天都,但他知道,那一夜甘露先生的“书生肉体”几乎被摧毁殆尽,而桃花也付出了极大代价,桃花身上的伤势,不像是某位涅槃强者所为,更像是先生的降怒。 他特意去调查了卷轴,小心翼翼追查真相,现那一夜罗刹城出现过的 ,就是宁奕身边那位默默无闻的“小婢女”。 桃花和山主都吃了大亏。 当时裴灵素的将军府身份隐藏极好。 但现在已经水落石出。 火魔君攥拢掌心,默默打定主意。 “就算是裴旻残象又如何?此次出关我已破境,这缕残象绝不会抵达涅槃境界,有何可惧?” 冷笑一声。 火灾抬起一只脚跺下,大地震颤,被这一脚直接踩出数十丈方圆的蛛网,土石飞溅瞬间便被无形气机震碎,化为熔火烈岩,如一道通天龙卷,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举手投足已有异象,黑袍年轻男人抬手向下按压,火龙卷裹挟着剑气洞天里数之不清的飞剑,从高空俯冲。 宁奕开始奔跑。 他单手握着细雪,剑尖在地上擦出火光,油纸伞看似轻盈,但此刻宁奕此刻的奔跑姿态并不轻松,看起来更像是拖着一把沉重的古刀,刀锋随人一同奔走,风雷势头愈鼓荡,刀身也愈沉重,先是单手握剑,再是双手拽拉,只不过双脚奔跑度越来越快,因为用力渐大的缘故,宁奕一边肩头低矮,身子前倚,最终几乎平行于地面,整个人如一只利箭箭镞。 剑尖之下如藏龙,龙脊连绵,起伏破土。 “啪”的一声! 踏地! 高高跃起—— 这一剑不是砸剑。 砸剑是从天而降的坠落。 这一剑是升龙。 一道老龙怒吼之音从地底崛起! 剑锋离开地面的那一刻,细雪的剑光真的掀起了一道磅礴如龙的浩荡风雷,宁奕不像是自跃起,更像是地底涌出的剑气将他支撑而起。 剑气龙卷与火焰龙卷相撞—— 一道沉重的轰鸣! 宁奕持剑坠落在火魔君的头顶,狠狠斩下,细雪切入火魔君的肩头,这位魔君极其托大的没有避退,而是抬起另外一边肩头,五指按向宁奕面门,试图以伤换死。 下一刻,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生了。 星君境界几乎走到头的肉体,竟然被细雪顺利切开,而持剑的宁奕极其狡猾的选择了掌心力,将细雪推出,同时借力后撤,不与火灾硬碰硬。 火魔君喉咙一声闷哼。 他双脚踩在地上,被剑气推动,后背朝地,几乎跌倒,一人一剑瞬间分开,如流行逐月,他转身便深伸出大手,去抓宁奕脱手推出的“细雪”。 “飒!” 驭剑指杀法门催动,细雪自行迸剑气,贯穿火灾肩头之后调转剑尖去而复返,重新凿穿他试图攥住剑尖的手掌,经过霜纹钢重新锻造的蜀山传承之剑,再加上执剑者的剑气,跨越了一个大境界,击穿了火魔君的体魄! “砰”的一声,血雾炸开。 火灾皱起眉头,虽有痛苦但立即被压下,他有些讶异,这种驭剑术法,一推一拉,对身体负荷极大,一般修行者无法动用,即便是剑修中最天才的那部分,选择此术,也会有“间歇”之期,而宁奕出手,气机流转毫无堵塞。 他盯住“细雪”,那抹白色剑芒穿透自己掌心掌背向远离方向掠出,最终落在一女子之手。 火魔君捂住胸口肩头,幽幽站定,漆黑火焰在伤口处燃烧,破碎衣袍之下,血肉恢复白皙。 火灾面色恍然大悟。 裴灵素握住宁奕的细雪。 宁奕缓缓落地。 两人并肩而立,体内气机,体外剑意,几乎圆融相同,没有堵塞。 包括裴灵素的“小衍山界”,这座庞大洞天的力量,也没有吝啬,均匀分摊在两人头顶,当并肩站立之时,那袭漂浮的大红衫则是挪移了些许距离,在两人中间显化。 “还真是道侣啊。”火灾笑了笑,道:“飞剑之术,也可两人共同驾驭,怪不得刚刚那一杀如此玄妙,气机没有丝毫犹豫。” 合击之术,阴阳之道。 剑修之中,不少修行者结伴出行,动用“阵法”,便是这个道理,最为出名的就是小无量山所向披靡的“大衍剑阵”,剑修合力,开山辟海。 而大道至简,最终拆解,剖析,一阴一阳不过两尾游鱼。 一男一女,最是登对。 宁奕和裴灵素自幼一同长大,历尽苦难,同生共死,慢慢心灵相通,直至如今剑境平等。 在两座天下之中,捡出惊艳剑修,又数他们二人资质最为靠前。 叶长风曾经感叹过,宁与裴是最适合修行“合击之术”的材料。 两位剑仙。珠联璧合。 而天才是不需要老师的。 早在遇到叶先生前,天都的几次厮杀之中,宁奕就悟到了自己和裴丫头之间相互交融的“道”。 如今。 细雪稚子野火,还有剑之洞天里数之不清的飞剑,都是二人“共享”的剑器。 四周的火焰,升起一道道的阵纹,霞光,剑气快回掠。 火魔君慢悠悠松开按住肩头的那只手,伤口复原,气机无碍,不小心在两位晚辈手上吃亏的大魔头,轻声笑道:“不愧是大隋最强的天才,这样的人,杀起来才有趣。” 宁奕微笑:“我有一样东西,想请你看一看。” 火灾提高音量“哦”了一声。 他的脚底,升起了一缕剑意,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无数剑意,如笼牢一般勾搭而起,将他锁在其中,悬而不,丝丝缕缕如游鱼。 火灾双手环抱,感慨道:“阵法。” 宁奕很是客气的补充道:“剑气阵法。” 对宁奕了如指掌的火灾点了点头,笑眯眯道:“我知道的。小诛仙阵。” 在火魔君直接报出阵法名讳之后,宁奕的眼神不可避免的阴沉了一下,这门剑阵的杀力极其强盛,他与裴灵素二人联手,可以越过一个大境界对敌,历来如此……而面对“小诛仙阵”如此坦然的对手,琉璃山的火灾是他所遇到的头一个。 火灾幽幽道:“我也有一样东西,想请你们看一看。” 裴灵素皱起眉头。 宁奕的心头忽然浮现出一抹不祥的预感。 火灾抬起双臂。 “轰隆隆——” 天边响起雷声。 黑云阴沉,却无雷光,有的只是磅礴吞吐的火海,还有那张庞大的怪异面孔。 那张怪异面孔,一半悲苦的面颊缓缓扭曲,露出了一个欢欣的笑容。 两瓣笑容对在一起的时候,穹顶响彻着沉重的呼吸声音。 酝酿已久的漆黑古门。 缓缓开启。 第八十三章 杀我的原因 沉重古门开启的声音,在穹顶拉响,声音并不悠扬。 相反。 门开的声音,像是锯子在拉扯骨骼,低沉且刺耳,穿透血肉肌肤,直入灵魂的最深处。 这道响起的长音笼罩在鸣沙山的上空。无形的音浪滚荡下来,浩袤山区,一片片密林,惊起一片片尖啸逃窜的鸟潮—— 天穹被黑羽和阴云布满。 悟道山的异变,因为“落雁阵”笼罩的缘故,一直没有扩散,直到具行死去,由裴灵素改造的风雪原阵法光芒击碎护山屏障,才有人现这里所掩盖的“异变”……那扇古门开启之后,汹涌烈焰落在山顶,这一切的异象吸引了方圆数十里的目光。 有人惊恐的望着空中,此刻在鸣沙山内的“苦修者”,有本殿的沙弥,年轻的僧人,还有闻小雷音寺之名前来拜访的参观者……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恢弘且黑暗的一幕。 “那扇门……是什么?” “古梵经里说世界终有末湮之劫……” 方圆数十里,目睹这一切的上万人心中迸出无数念头。 世间愿力如浮萍,难以细究根源,捋清缘由……而归根结底,真正能够促进“愿力”诞生的,就是人的念头。 这一道道“念头”的浮现,就是愿力的根源。 …… …… 宁奕的瞳孔不再是纯粹的黑色。 执剑者的剑气在两袖袖袍内翻滚,他的眼瞳浮现出一缕神圣的金灿颜色,年轻男人抬起头来,他的眼中所见,除了漫天的黑焰,还有无数缕纤细如雨水的“愿力”,像是时间回拨,从地底拔地而出,如雨幕倒着泼洒,垂落返回穹顶。 他望向火魔君。 火圈缭绕一圈,在这团火海之中,只有三人,所有的景象都被愿力之火抹除,哪怕是掠入此地的神念,也不可窥探。 声音同样如此,凡是接触到愿力火苗的物事,将会被直接焚烧。 火灾醇厚的嗓音在火海里响起。 “宁奕……” 年轻的魔君,背后是一扇通天张开的巨门,无数黑焰和愿力汇聚,逐渐在巨门上空凝聚出一朵黑色莲花,随着这朵莲花的凝实,他的气机也开始增长起来。 这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火灾的境界已经拔高到了星君的顶端,以他的境界,如果再前进,便是要破开那道“门槛”。 涅槃。 对鬼修而言,涅槃是一个不可望也不可即的事情。 若接触光明,便焚为灰烬。 之前做过的种种罪恶,都将成为引雷劫的因果。 火灾的神情一片平静,甚至还带着不属于自己应有的“悲悯”,他放开了压制,任凭自己气机沸腾,撞破那道禁忌门槛,同时缓缓道:“琉璃山一直觉得你是心腹大患,成长度太快,如果不杀,未来必会给琉璃山带来灭顶之灾……但我跟他们不一样。” 宁奕笑道:“哪里不一样?” 火灾轻声道:“你就算没有招惹琉璃山,我一样会杀你。” 顿了顿,开门见山道:“因为你是执剑者。” 火灾并没有避讳另外一个人,相反,他瞥了一眼裴灵素的神情,看到后者面无波澜,正好印证了自己的想法,火魔君微笑道:“宁奕啊宁奕,我猜得果然不错,你把这个‘秘密’告诉裴旻女儿了…… 难道你不知道,历代以来的执剑者,都是孤独至死?执剑者的身边,绝不可有第二个人知晓他的真正身份。” 宁奕轻描淡写道:“我永远不会瞒着她。” 他的眉头却蹙了起来。 知晓“影子”存在的是极少数。 知晓“执剑者”存在的则更少! 他当然知道火魔君的意思,自己的身份,必须要保密,一旦泄露,对身边的人来说,只会招来灾难。 如今,他只对了叶老先生,还有丫头坦白…… 火魔君笑道:“事到如今,死局已定,就让你做一个明白鬼。这场‘借火’计划,并非韩约授意,自你回归大隋之后,便有无数杀局在等着你,对那些站在大隋天下高处的大人物来说,你从北境长城离开的消息不是秘密。” 宁奕默默握拢双拳。 他默念着火魔君的话。 从回归大隋那一刻起,便有无数杀局在等着自己…… 其实宁奕早就猜到了会生什么。 天都政变前,他已在大隋树敌无数,隐约有着“举世皆敌”的意味,哪怕各座圣山剑修子弟如今对“宁奕”之名极其崇敬,但大部分山门的长老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就像是当年的徐藏。 但如今大隋的主人,不是太宗,而是太子。 李白蛟借自己“渡苦海”,离开天都前的那番对话,其实也有提醒之意。 天都不会与宁奕为敌。 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不会与宁奕为敌。 太子的言语之间提到了,希望在未来与宁奕“合作”,至于为什么是“未来”……现在看来,很明了了。 太子预料到了一切。 他想要看到一个足够强大的宁奕。 宁奕平静道:“大隋的高层里,还有多少影子。” 火魔君笑而不语,道:“你猜。” 这句话是个圈套。 而他怎可能轻易上套? 然而这两个字说出口后,火灾的神情便有些变了。 宁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低眉笑了笑,道:“大隋的高层里还真的有影子。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单单凭借一个琉璃山,凭借几位灾劫,哪怕有‘借火’的想法,也无法付诸行动,将之实现。” 他望着火魔君,若有所思道:“所以浴佛法会最终牵扯出来的,是执掌小雷音寺的‘具行’大师……整个借火计划绝不是一方授意,灵山有高层被‘影子’玷污了。” 宁奕忽然觉得有些好玩,“我跨越东境闹出这么大的东境,琉璃山不曾追杀我,当初以为是你们太无能,现在看来倒是精妙的一局。韩约真的不曾授意‘借火’,影子找过他,但是他拒绝了影子……所以他眼看着我从东境地界离开,也要忍住不动手,便是要等我入住灵山地界。” 火魔君笑道:“山主是聪明人,大隋人人都想杀你,但人人都怕脏了手,惹麻烦。” 宁奕挑了挑眉,“怕我师姐登门?” “千手虽强,但也有限。”火灾提到这位大隋明面上的三大极限星君,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看起来丝毫不惧,“千手的名字,只能让一部分人望而却步,而即便没有千手,那些人也杀不了你。” 宁奕笑了笑。 这倒是不假。 畏惧千手名号的那些人,纵然对自己 抱着杀念,却不可能真正威胁到自己的安危。 他接过了火灾的话,喃喃道:“紫山山主闭生死关,风雪原大寂灭,此刻与世隔绝,将军府自顾不暇,天海楼一战,北境大伤元气,书院在太子拢和之下,隐而不,站在中立阶段……现在正是杀我的好时机。” “不错。” “宁奕,你说的很对……”火灾微笑道:“现在正是杀你的好时机。” 远在东土。 无人可援。 更何况,因为两座天下的交战缘故,宁奕背后的几座“靠山”此刻都陷入颓靡之中,太子抽手站在高台之上,时间隔得越久,宁奕越明白当初自在湖长亭对话的深意……李白蛟赠予“渡苦海”,给自己一线生机,便是要看一看,自己抓住这线生机之后,能不能在无数杀念的交织之中存活下来。 大隋棋盘,勾心斗角。 太子也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隐在暗处,因为“宁奕”这个名字而选择浮出水面。 他当然不会帮宁奕。 自在湖一开始的对话便可以看出来了,伴随着李白蛟对长陵秘密好奇心的消散,以及三年来诸多决策的递落,“宁奕”的生死对他便不再重要……他看宁奕,只不过是看一个人名。 活下来,便有资格再入天都,第二次谈话。 活不来。 那便死了。 死了……便就死了。 宁奕依稀记得,在北境将军府,他与沉渊君曾抽空手谈,聊过大隋局势,当今天都主人。沉渊君对年轻的太子相当忌惮,比起长居宫中的太宗,李白蛟要更加稳重。 太宗是个极度自信,甚至自负过头的人,他年轻之时无往不胜,年龄大了以后便一心只求长生法,庙堂上的权谋在绝对力量的比较之下,已经无法令他生起兴趣。 太宗觉得,自己只要收掌,那么整座大隋便如掌心。 不收掌时,随便掌心的诸位怎么闹腾。 而年轻的太子李白蛟不一样,他的手掌不够大,力量不够强,所以他需要用别的东西来填补这一切……春风阁内万千枝芽在庙堂里开根散叶,蛰浅无声,第四司深藏地底,不动如山,这位太子的手段更加老道阴辣,他把天都城当做棋盘。 众生为棋子。 宁奕看着那扇缓缓倾泻火焰的巨门,脑海里不知为何总是闪过李白蛟负手而立的画面。 太子赠药,是自己返回大隋之后,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棋局开了。 那么这一杀,也早就在太子的预料之中了。 宁奕揉了揉眉心,把这些遥远的缥缈的因果抛在脑后。 他轻叹一声,道:“其实……你与他们并无区别。” 火灾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他们杀我,是因为怕我。” “你杀我,也是因为怕我。” …… …… (1,这几日在外地旅游,更新较少,但不会断更。2,纵横的年度盛典开始啦,一直到15号结束,在这期间,每个人每天有1张赠票,这个活动对熊猫很重要,在纵横3年啦,一直没拿过什么名次,这次想争一下最佳作者,目前排在第三,期望也不高,能够稳住前三就好~麻烦大家每天追更的时候,记得投一下票,把票都集中投给最佳作者的那一项,拜谢~) 第八十四章 亵渎与背叛之人 “他们杀我,是因为怕我。” “你杀我,也是因为怕我。” 宁奕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他低垂眉眼,柔声道:“你们怕,如果不杀我,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宁奕看着火灾,认真道:“会有一天,我将把‘影子’尽数杀死,还大隋一片光明。” 火魔君嘲讽看着宁奕道:“之前死的那位执剑者,也是这么说的。”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长陵之时,他收到了守山人的那封信。 那封信……是母亲的信。 在那之后,执剑者的画卷便对自己打开。 叶长风口中那位神秘而又强大的执剑者……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就是自己的母亲。 行走两座天下,踏遍千里山水,一直没有上一任执剑者的消息。 宁奕很想知道……关于她的线索。 裴丫头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身旁那位的情绪波动,她默默将细雪递到宁奕手边。 裴灵素缓缓道:“他知道线索。他就在这里。” 宁奕接过剑。 吐出一口气。 丫头说的很对……有人知道线索。 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火灾体内的气机不断攀升,这位臻至星君顶端的大修行者,并不急着出手杀人,他如今的境界绝对碾压宁奕和裴灵素二人,即便这两人联手,再加上此地的阵法……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火灾背后的那扇古门倾斜,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他的面容一片平静,眼神满是舒畅,享受着耳旁一阵一阵吹来的和风。 鬼面之门开启之后,鸣沙山间峭壁回荡着炽烈的风声,凡人面颊触碰不会觉得温和,只会觉得火辣,灼烫,这股火焰的温度不高,但触及肌肤,如刺灵魂。 一时之间,飞鸟落,走兽倒。 小雷音寺的修行者,被迫盘膝坐在地上,默念经文,施展护身之术,佛门灵山的防身术法倒是极多,一座座金光钟罩在大地上浮现,如一座座狭隘堡垒,将金光之中的修行者,死死护在其中。 整片大地,灼烧的沸腾声音之后,人声渐熄。 苍莽的孤寂之意笼罩鸣沙山区。 “宁奕。” 火魔君慢条斯理道:“你可知道,我费尽心机,谋求‘借火’,是为了什么?” 宁奕攥拢细雪,不一言,火魔君不急着动手对自己是好事,论境界,自己如今远不及对方,细雪剑气需要蓄势,小诛仙阵也需要时间……拖延越久,自己胜算越大。 二者。 他的确好奇,既然“借火”的背后不是东境琉璃山,而是影子……那么目的到底是什么? 影子的存在,被列为禁忌,无从获取,无法得知。 宁奕很想知道—— “影子”想要什么。 如果知道一个人想要什么,那么便等同于知道了他的一切。 影子在后山刺杀教宗。 感染将军府的胤君。 东境大泽的千佛塔。 推使东境琉璃山动借火。 宁奕所经历的每一件,与影子有关的事件……都无法寻探到“它们”真正的目的。 知道一个人的所求,便知道了他会为此做出的下一步。 火魔君平静道:“灵山佛门的远古神话之中,有一位古老的神灵,已被除名。” 他顿了顿,道。 “阿依纳伐。” 宁奕皱起眉头。 裴灵素站在宁奕身旁,缓缓道:“佛门的亵渎和背叛之人,曾经的工匠和机关术始祖,只存在于古梵语经文里不可证实的人物……据说阿依纳伐的信物是一朵黑色莲花。” 火魔君说话之间,缓缓抬起一只手掌。 掌心虚空如火焰焚烧,凝聚出一朵黑色莲花。 黑色莲花。 宁奕眯起双眼,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了……记忆之中的“黑莲”,有着诸多的含义,而在大隋最为人广知的,应该就是东境的标志。 只不过,身为大隋皇族,二皇子不可能与“影子”同流合污。 东境的黑莲,来自于莲花阁的三朵莲花,各取一朵,太子李白麟和东境,象征着三龙夺位。 与火魔君手中的黑莲,不是一样东西。 应该只是巧合……但引起宁奕注意的,是那朵黑莲里翻涌的“信仰之力”。 在密林深处,他见到了漆黑石块堆叠的“祭坛”,秘密隐藏在鸣沙山的老林之中。 祭坛的存在,必然是为了汇聚愿力。 象征着信仰的香火,堆叠到一起……会产生奇迹。 火魔君微笑道:“阿依纳伐是真实存在的。” “他是灵山的先贤,佛门的机关术鼻祖,被世人误解的圣人,以及……无所不能的神灵。” “他是,真佛。” 在这次浴佛法会,愿火破裂,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全都是因为一个人。 小雷音寺的住持,具行。 具行叛变佛门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看到了……真佛。 一道恢弘的,庄严的,如雷霆的声音,在大地的上空炸响。 “我请诸位,见真佛。” 每一位盘膝坐在地上的僧人,此刻都抬起头来,望着穹顶,神情惘然。 一座座金光屏障,钟罩内部出轻轻的炸响。 无形的力量降临下来—— 这世间真的有“大势”的存在。 而比起大势,更让人觉得惊怖的……是一片片黑色莲花,从燃烧的火焰之中脱离而出,如倒流的瀑布,汇聚到古门之中,最终一尊燃烧着黑焰的莲花宝座,缓缓降落。 从那扇半哭半笑转为两面微笑的古门中落下。 那尊莲花宝座,雕琢的鬼斧神工,即便遥隔数里,依然能够感受到宝座上的纤毫细节,每朵莲花都蕴含圣意,如果离得近些,便能看出,莲花花瓣上雕刻飞天壁画,无数大道,出水露珠在花瓣上翻滚,亦是携带重重玄妙。 黑色火焰的燃烧,并没有丝毫“邪异”的意味……相反,一股极其强盛的,纯正的压迫。 还有肃杀。 这股气机……与律宗律子身上所携带的杀气很是相似,意味很纯,并不阴暗,像是久经沙场的伐折罗,率领金刚厮杀的正气。 一尊圣洁的大佛。 至于大佛的真面容,则是缭绕在火焰和云雾之中。“阿依纳伐……”裴灵素站在宁奕身旁,轻声呢喃,她一瞬间就恢复了清明,皱眉道:“凡人不可直视神灵。” 宁奕的眼神一直澄澈,从未浑浊。 在红山高原,九灵元圣禁区开启的时候,他就记住了这句话。 当时只是中境的自己,在看到了“元圣”双眼的时刻,险些心神失摄,神魂堕落。 然而……知道这个道理的,并且能够做到的,终究是少数。 整片鸣沙山,无数人被天空中的异象所吸引,在火灾的声音响起之后,大部分人下意识抬起了头,然后望向了那扇张开的古门。 于是。 他们便看到了那尊佛。 那尊,火魔君口中的“真佛”。 这些人的双眸,在同一时间陷入了混沌之中,盘坐在地的金光钟罩,在潜意识里开始了摇晃,倾塌,不再稳固,与此同时,一缕又一缕的金灿丝线,从每个人的头顶天灵盖处,飞掠而出。 裴灵素的神情阴沉下来。 “愿力……” 丝丝缕缕,虽然比不上先前石像破碎所积攒的那些愿力香火,但是这些信仰之力,更像是被人强行拽拉而出,硬生生被拽向了空中的那尊佛像! 这不是自愿的祭拜。 而是强迫的征收。 这就是“影子”费尽心机谋求的借火……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世上最珍贵,最难获取的…… 不是金银不是资源,而是虚无缥缈的愿力。 “阿依纳伐,佛门的亵渎之人,背叛之人。”宁奕轻声喃喃,据他对影子的了解,这种“族群”的扩散方式是精神上的感染,而并非是先天的继承,比如将军府的胤君,在拜入裴旻门下的时候,绝不可能与影子有染,以裴大将军的境界,也不可能被门下弟子的“欺诈”所蒙蔽。 阿依纳伐背叛佛门的故事,在古梵经里有所记载。 那位机关术鼻祖,做出了许多违背常理的破坏之事,最终被佛门处决,除名。 如今看来,与阳平洞天的“胤君”极其相似……这位机关术鼻祖,很有可能是在悟道过程之中,被影子的精神所感染。 还有一个例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浴佛法会的事情如果传播出去,那么小雷音寺的住持具行大师,将会成为灵山百年来最大的耻辱。 佛门很久没有出现过背叛之人了。 打碎石像,送出愿火,被鬼修玩弄于股掌之中,丢尽佛门的颜面。 这足以被钉在耻辱柱上很久很久……身为虚云的弟子,年轻时候意气风的具行法师,一定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载入史册,被灵山的苦修者永远记住。 “愿力,香火,信仰。” 火魔君摊开手掌,他的目光落在那朵黑色莲花之上,看着花瓣一片一片飘落,飞离。 他的眼神相当沉醉。 “这是能够创造奇迹的东西……” 他笑着收回目光,望向宁奕,张开双臂,头顶那片阴翳降落下来,将他笼罩,万千圣光也随之垂落,映照得年轻黑袍魔君面目生光,宛若圣人。 他喃喃开口,语气坚定。 “我会成为这世间,第一个突破涅槃的鬼修。” 第八十五章 欺天之术 “我会成为这世间,第一个突破涅槃的鬼修。” 火魔君摊开双臂,背后的穹顶响起轰隆隆的雷鸣声音。 狂风吹过。 宁奕的衣衫随风狂响。 他推演过这场图谋甚大的“借火”计划……却无法堪破迷雾,追究到“影子”的最终目的。 借走这么多的愿力,召唤“阿依纳伐”降临。 这已经是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情。 但火灾借着这个机会突破涅槃境界,试图以愿力渡雷劫,则是一件更加疯狂的事情。 鬼修渡劫,生不如死。 浩荡天道,决不能容忍这种窃天之人的存活……鬼修是忤逆规则的修行者,天地星辉,道法灵气,若无法沟通无法理解,那么便无法修行,这是世间道理,鬼修以杀伐提炼血肉,强行拔高寿命,这等做法,便是在破坏天地间的秩序。 命星是一小劫。 涅槃是一大劫。 当今天下,鬼修之术,以韩约为执牛耳者。 韩约坐镇琉璃山,一人吸东境之气运,即便如此,仍然久久不敢破境,北境斩龙,天都窃法,皇城领旨,一人集钟鸣鼎秀,可谓是为鬼道之大成者。 鬼修涅槃,可见光明。 但真要涅槃,几近于十死而无一生。 “韩约纵容你来东土杀我,但他绝对不会想到,你会在这里破境。” 宁奕笑了笑,道:“东境鬼修,无一不是虎狼之徒,豺狼之心,一有机会,随时噬主。” 他调侃道:“只不过韩约也不是傻子,他会这么轻松放你离开琉璃山,没有防备?” 披着黑袍的年轻魔君,面带笑容,春风满面,“我与山主说,我来此地杀你,必会为琉璃山清除祸患,不留遗存,为表忠心,我立了誓言,若有违背,五毒噬心,万劫不复。借此愿力,正好破境,以涅槃之境杀你,也不算违了誓言。” 宁奕接过话题,同样笑道:“只不过破境之后,你便是涅槃之身,此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后头顶便连那一人也不会再有了……” 火灾淡淡道:“栖人篱下,总要有自保之策。” 宁奕叹气道:“你就这么自信,觉得能破开涅槃之境?韩约都不敢破境。” “他不敢,我敢。”火魔君抖了抖袖袍,双手逐渐由摊开而收拢,缓缓变成了一个“拢袖”的动作,像是古老儒生揖礼之前的姿态,大袍及地,随风飘摇,拿着极其冷静的语气,一字一句道:“破境之事,道心要稳。韩约做了太多亏心之事,生怕因果牵连。” 宁奕笑得更嘲讽了,“你没杀过人?你问心无愧?” “杀过。” 火魔君抬起头来,望着穹顶,笑道:“但世间因果,自有因果来平。” 穹顶之上,一扇古门。 古门之上,一尊大佛。 那尊大佛从古门的虚空内缓缓降落,一开始的状态相当不稳,身上的黑焰不断颤抖,随时可能裂开,但随着大地上金光钟罩内一道又一道愿力的飞出,大佛身上的气息逐渐趋向于稳定和完美,要知道,佛门灵山修行者眼中的“真佛”,可绝不是简单的“涅槃”境界,远古时代的真佛,据说是拥有着漫长近乎永恒的生命。 换句话说,这尊大佛的巅峰状态……是堪比“不朽”的存在。 火灾站在佛光之下,抬起一只手,远远看去,掌心托着那尊佛像。 “宁奕,我请你见真佛,也请你赴死。” 宁奕握拢剑柄,剑尖斜落,对准地面。 世间因果,自有因果来平。 这是指望真佛来替他挡灾。 “见真佛……” 他面无表情,冷笑道:“真佛哪有那么容易见到?” 鸣沙山小雷音寺,每一年都有浴佛法会,虽说这一次的法会尤其盛大,但是千百年来每一次法会的愿力,都将送往灵山的浮屠窟,在浮屠窟内所“存储”的香火,数目真如汪洋大海。 佛门圣地,自然也不会稀缺祭祀之术。 如果今日鸣沙山的这些愿力,就能见到一尊“真佛”,那么佛门也不至于在当年侵入大隋东境的那场对决之中败地如此凄惨。 大隋天下,妖族天下,单论个人而言,这五百年来所展现巅峰的战力,就是太宗皇帝。 太宗那个时代的大能者,便是这个时代的顶点,被世人所见到的,真正媲美“不朽”的战力,其实也就是天都皇城的皇帝。 像是蜀山的山主6圣,北境大将军裴旻,这两位被世人所知晓的强大存在,固然强大,但还不够。 天都血夜一战,裴旻死在了太宗手上。 至于6圣,则是早早就销声匿迹。 宁奕见过太宗,见过白帝,这两位的实力已经登顶,他倒是好奇,火灾口中的“真佛”,是不是真有媲美那两位的伟力……能够做到替他挡去因果。 裴灵素皱起眉头,屈起右手食指搭在拇指指腹之上,凭空做出拨弦姿态,一柄飞剑的剑柄自行掠出虚空,自行搭在她弹叩出的指尖之上,瞬间化为一缕流光,射向火灾。 时间流都变得缓慢。 火魔君面色如常。 他的面前,如布一座水帘,飞剑射入其中,波纹荡开,层层递进的飞剑,势头不减,但度却极锐减,深陷泥沼……最终剑尖高震颤,就此悬在火灾面前三尺之处。 裴灵素继续拨弦,指尖度越来越快。 数百柄飞剑,随着“拨弦”姿态,射入火灾面前的无形水帘之中,冥冥之中如有神力,拦住飞剑。 世间印决,阵法,道术,都有容纳程度。 火灾面前的水帘,密密麻麻填满飞剑,剑身几乎都挤在一起,水泄不通,以丫头的视线去看,连这位魔君的面容都无法看清。 裴灵素不再拨弦,神情阴沉,左脚抬起踩地,小诛仙阵瞬间压下。 火灾右手遥遥托住“佛像”,左手挥袍,数千飞剑一兜圆,出令人头皮麻的刺耳声音,呼啸着与小诛仙阵撞在一起。 悟道山脚,一场璀璨的剑气烟花,就此炸开—— 破碎的剑气声音刚刚绽开,一道携带着浓郁杀气的白衣女子身影便持剑冲破风暴。 裴灵素手持“稚子”,一剑劈下! 这一剑,气势之恢弘,丝毫不像是女子所挥。 像是古神挥动大刀。 火灾面前的水帘,裂开一道缝隙。 稚子的落剑之处,几乎没有缝隙的,多出了一抹锋芒。 白衣身旁,多了一位冲破阴翳的黑袍身影。 宁奕一剑戳碎水帘,刺入火灾的身躯之中,执剑者的剑气迸,浩荡风雷在这位魔君的面前炸开,火灾的面容一阵扭曲,空闲出的那只手攥拢细雪剑锋,狞声道:“执剑者!” 他一只手攥住细雪,掌心传出磅礴巨力,向着一旁狠狠拽拉而去。 宁奕闷哼一声,一只手攥剑不松,整个人被带得飞去,心神感应之下,抬起一只手护住胸口,掌背贴在胸膛,掌心向外,紧接着便是一道低沉的重响,被火灾踹的倒飞而出,后背贴地滑掠,溅出一道悠长沟壑,砸在山体之上。 命星境界以上便很少肉身厮杀。 但一拳一脚,已可开山断流,落在体魄之上,寻常修行者根本抵抗不住。 书院流派走出的驭剑者,遇上鬼修,一定会选择取胜千里之外,绝不愿对决于三尺之内,一旦被近身,拉不开距离,结局便是被鬼修直接打杀! 宁奕是一个例外。 他跌落在地,瞬间便弹起,再次掠至火灾面前,大道长河演化,奔行过程之中无数条手臂从后背蔓延,小无量山,剑湖宫,珞珈山,蜀山,紫山,诸多剑术道法,在短短瞬间演变,宁奕变成了一尊背负千剑的千手菩萨。 “轰”的一声! 火灾的唇角溢出一抹鲜血。 他死死盯住架在自己面前的年轻剑修。 从未有这般不惜命的修行者! 以死换伤! 须知,自己一拳便可打杀寻常命星,这宁奕挨了自己十几拳,却依然活蹦乱跳,这厮不知道是修行了什么功法,或者得了什么大造化,这等生命力,绝非命星可以拥有。 即便是主修体魄和生命衍息之术的灵山星君,也不敢这么与火灾对打! 最重要的是,宁奕挨了一下,还主动来挨第二下,第三下,只为了缠着自己。 千剑菩萨,孔雀开屏,数千把细雪抵在火魔君的肩头,臂膀,小腹,剑尖戳碎衣衫,缭绕黑焰,却无法戳破体魄! 火灾仍然保持着手托远方佛像的字条,僵硬如木雕,对攻至今,他都只动用了一边手臂,一只左手,显然是“破境”与“借火”两道仪式的限制,无法全力施为 。 魔君神情阴暗道:“你真不怕死?” 千剑的屏风之中,一道幽幽的眼神穿透剑气。 “因果业力,寻觅气机,大佛降世,替你遮挡灾劫……待会破境,天道寻不到你,你便以鬼修之身成功涅槃了。” 宁奕一声叹息。 “如此稚嫩的欺天之术,我怎会让你得逞?” 细雪攥拢,说话的年轻男人鼻尖流出鲜血,七窍都是如此,生字卷的生机不断愈合伤口,却有些积重难医,火魔君身旁的杀念不断侵入肺腑,但他始终不曾松开剑柄。 剑尖反而更加坚定的深入了三分。 宁奕笑道。 “我不怕死。” “我只怕你不死。” 第八十六章 追道者(上) 宋伊人抬起头来,望向穹顶。 血色浸染的天顶,泛起连绵的银光,龙蛇汇聚的闪逝长线,细如河流,粗壮如大江,白昼亮起的那一刻,整片穹顶如一副银亮的长河古卷。 幽幽的声音,在一片碎石的古殿前响起。 “真佛降临……这一幕真美啊。” 被“捆麟绳”束缚的神秀,挣扎着抬起头来,喃喃自语,眼里倒映着天幕里四射的雷光和流火,风雨呼啸,他阴柔的面庞被雷霆映照的更加苍白。 神秀低低的笑了起来。 他抛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净莲,你如果要死在这里,宋雀会坐视不管吗?” 这个问题,让宋伊人的动作微微滞住。 与此同时。 杵着禅杖,裹着大袍,浑身都是鲜血的律子道宣,艰难止住摇晃的身躯,单手按住金光禅杖,掌心合拢覆住杵杖,止住下滑。 他皱起眉头,脑海里闪过一些细碎的画面。 佛门的大客卿宋雀,是灵山真正意义上站在最高位置的那几个人。 哪怕他成为了佛子,也需要很多很多年,才能与宋雀先生比肩。 原因很简单。 宋雀太强大了。 是真正意义上的,个人实力的强大。 这位大客卿“捻火”之后直入涅槃,甚至被当初的太宗皇帝请入天都皇宫喝茶,此后便一直坐镇灵山,享受着最高层次的待遇,东土有了宋雀坐镇,这百年来也是风调雨顺,一片太平,灵山本身也有一些“老怪物”们,但年轻的涅槃战力够强,威慑力也够广。 宋雀客卿在灵山动过一次怒。 那是道宣还年幼的时候,他依稀记得,在某个大雨夜,灵山的大阵阵法启动了,剑光通宵,被这位客卿打碎……那时候的道宣还不是律子,年纪稚嫩,并不知道生了什么,只不过他逐渐接手律宗事宜后,了解了那一夜生的些许“故事”。 时间点是在大客卿送净莲离开灵山。 原因则是…… 有人试图“谋杀”他的儿子。 宋雀在不动声色送净莲离开灵山之后,大雷霆,搜魂揪出了一角真相,抽丝剥茧的查了下去,一路打杀了灵山许多的修行者,当初直接或间接参与了“谋杀净莲”的苦修者,在这位涅槃境的大能怒火之下,无一逃脱。 大客卿的这一举动,留下了一份案卷,律宗保管灵山所有律法之事,宋雀僭越律宗打杀弟子,虽出于情理并无过错,但仍然引起了宗内一部分人的反感……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权夺位”,在灵山境内,对于宋雀的不满其实早已存在,而且愈演愈烈。 宋雀是一个极其护犊子的人。 比起灵山,他更在乎自己的妻子儿女,亲近之人,这一点并不难看出,但佛门禅律二宗,历代以来的大能者,因为“信仰”的缘故,一切都以灵山为重。 宋雀的“捻火”是一个意外。 也正是这个意外,改变了如今灵山的格局。 宋雀的道侣是当年的瑶池圣女,如今坐在道宗三清阁内的阁老之席,两人都是涅槃之境,互相扶持,地位之深厚,外人根本无法撼动……这一点是利也是弊。 太宗皇帝请两位喝茶。 便是因为宋雀和辜伊人的联姻,象征着道宗和灵山跨越中州的“联手”。 委实太巧,宋雀和辜伊人在捻火坐忘之前便已经心心相印,若是刻意联姻,被太宗皇帝察觉到了“不妥之处”,恐怕在天都皇城之时,就会被当场打杀。 这一点让道宗和灵山,这几年来,如履薄冰。 太宗皇帝连裴旻都是说杀就杀了。 一个由头。 宋雀和辜伊人的联姻,便是太宗动弹灵山道宗的“原因”。 因为此事,这些年灵山与大隋关系变得微妙而且僵硬,太子即位之后,增加了灵山的上供税额,亲自指派了两位客卿,一位常驻灵山,一位奔赴瑶池。 如此意图,已甚是明显。 当这一切的矛头指向宋雀之后,灵山对于这位涅槃的“感激之情”便不再如之前那般。 在灵山的内堂之中,竟然出现了弹劾宋雀大客卿席位的檄文,随后有人附和,这等消息传得越来越广,闹得越来越烈,痛骂贬低宋雀之风一时之间遍播诸峰,甚嚣尘上。 远行游历的道宣,虽然不在灵山,但一直掌握着灵山境内的消息。 禅律二宗的争斗,局势不明朗,他必须要掌握最新的情报,以便于自己判断局势……而“宋雀大客卿”遭遇的麻烦,则是他原先没有预料到的。 在道宣看来,有些事情是碰不得的。 一座圣山,能够站得住脚,便是因为有自己的“顶梁柱”。 而灵山这些年能够站得住脚,是因为有宋雀这位年轻的涅槃,佛门虽然掌握了“长生法”,效仿大隋皇族,安排了几位“老不死”的人物长居棺中,但终究只是一时救火之用,宋雀大客卿一旦离开佛门,那么灵山便是无根浮萍,任人揉捏。 好在大客卿并不计较这些声音。 道宣知道为什么。 一旦一个人站的够高,那么身下的那些蝼蚁,再是如何撕咬,都不重要了。 宋雀先生是涅槃境的大能,只要他的境界尚在,哪怕弹劾的文书堆满整座灵山,佛门也不可能放弃这位活生生的捻火菩萨。 新的捻火者还没有出现。 佛门的那根脊梁柱,就是宋雀。 灵山的高层,没有人会真的认为,他们可以不需要宋雀先生。 除非他们疯了。 而让道宣的脑海震颤,如同被雷霆劈中的,便是这么一个顺延着上个思绪,跳窜到脑子里的的想法。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诞生出这种想法—— 如果灵山的那些大人物真的疯了呢? …… …… 道宣看着神秀那张淋了雨,变得有些病态的面容。 神秀露出了一副有些悲哀,有些痛苦的笑容。 “如果你会死,宋雀会大开杀戒的。” 他的语气冷到了极点,与面容形成协调的映衬,还带着冷冰冰的嘲讽,“我见过当初宋雀杀人时候的景象……那时候送你离开灵山,大客卿就开始动手了,他杀了太多人,灵山的那些大人物,也有着自己的亲人,看重的朋友,还有关爱的后辈,因为你的缘故,一部分人被误杀了。” “宋雀先生是一个很不冷静的人,他能够做到送你离开灵山,再开始杀人,已经是极限了。”神秀低声笑着说着当年的旧事,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先天道胎的悟性和资质,让他过早的了解到了不属于孩童世界的勾心斗角,“其实那桩‘谋杀案’并没有掀过去,如果宋雀查到了真相……那么具行为什么没有死呢?” 宛若遭了雷击。 宋伊人后背顶着瓢泼大雨,缓缓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耳旁雷鸣一般。 自己的父亲,在幼年时候,把自己和朱砂送出灵山……不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躲开”诅咒,也是为了“大开杀戒”? 宋雀在灵山大开杀戒? 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情……这些年来,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从未提及,而他和朱砂在天神高原巡猎,偶尔接触到灵山的佛门子弟,望向自己二人的眼神半是畏惧半是躲避,当初本以为是身份地位的差别,直到现在,宋伊人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站在宋伊人身旁的朱砂,眼里满是震撼,望向公子,一句话说不出来。 比起宋伊人,她要更了解客卿大人的“护犊”,如果公子在这里出了意外,大客卿真的会疯了的。 宋雀……会再次大开杀戒的。 神秀被捆麟绳扎住,绳子深陷肌肤,整个人佝偻弯腰如虾米,却不觉痛苦,仍然笑出声音。 “浴佛法会开启之时,北境召开会议,灵山正好派遣了宋雀大客卿前往……这场会议持续一个月,此刻客卿大人正在北境,无暇抽身。”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呢?” 他的声音变得轻盈。 语气也变得轻快。 神秀凝望着站在大雨之中的师弟,希望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类似于“惘然”的情绪……但是他失望了。 神秀的眉尖缓缓蹙了起来。 净莲的眼神只是放空了一小会,便很快凝实,他站在地上,一把古刀破损,还有两把,铮铮作响,他双手按住刀柄,蹲下身子,认真看着被捆麟绳锁住的男人。 “师兄……神秀师兄……从小到大,我一直很敬佩你。” 宋伊人沉默。 神秀眉头紧锁,一言不。 宋伊人继续道:“我本以为你是慧心内藏的智者,或是追逐大道的跋涉者……就算都不是,你也是一个谨守本心的苦修者。” “但你却都不是。” “我看错了人,你似乎是一个野心家……一个试图玩弄灵山未来的权谋家。”宋伊人的语气变得有些痛苦,“我认识道宗的周游先生,我不明白……同样身为先天道胎,你为什么会追逐这些东西?” 权谋,人心,难道不是这世上最无趣的东西吗? 他真的想不明白。 宋伊人说完之后,便握住古刀,吐出一口气,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师兄若是告诉我答案,我可以给师兄一个痛快……让你在这里死去。” 在这里死去…… 听到了这个声音。 神秀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仰头看着自己的师弟,脑海里闪过童年的一些画面。 禅子露出了标志性的温和的笑容。 他笑得有些沙哑。 一道讥讽的反问,在宋伊人耳旁响起。 “为什么我身为道胎……就要追逐大道?” 第八十七章 追道者(下) 为什么我身为道胎……就要追逐大道?” 这道声音在大殿的碎石,断壁之中穿梭,夹杂着雨声,接着便是年轻男人胸膛里沉闷的吐气声音。 像是一头困兽。 “禅律之争……不就是追逐‘权力’么…修行境界与地位有关系么?”神秀盯着宋伊人,笑道:“你如果不修行,地位会有变化吗?太子如果不修行,地位会有变化吗?为什么我就一定要去追逐大道……为什么我就不能去玩弄权术……” 神秀的声音提高,穿透雨幕,带着讥讽。 “这真的是一个很愚蠢,很幼稚的问题。” 他的力气有些竭尽了,但说话的声音却没有降低。 “你以为我在恳求你杀死我么?” “你以为我害怕死亡么?” 一连串的反问,随着狂风骤雨,敲打在宋伊人的心间。 他沉默片刻,蹲在神秀师兄的面前,看着师兄苍白清秀又带着狰狞的面孔,这些反常的言语,并不能问倒他。 宋伊人缓缓道:“不用试图掩藏。你跟具行不一样。” “你与‘影子’无关。” 朱砂神情自若。 道宣却皱起眉头,身为律宗的律子,他手握整座天下所有势力的情报,却是第一次听到“影子”这个词,与具行的反叛联系起来,“影子”是某种暗部的名称?亦或是某种“精神”,“信仰”? 律子向着自己的师弟投向目光。 宋伊人面色木然的继续道:“我在具行的身上看到了那朵黑莲,你的身上没有,他不会痛苦不会流血不会死亡……但你会。你不应该相信真佛,也不应该相信‘它们’会给你永生,既然不相信‘影子’,那么你加入这场法会,并且选择推动法会的原因是什么?” 神秀看着净莲,笑道:“当然是为了禅律之争的胜利。” 宋伊人平静道:“那你早就胜了。” 顿了顿。 “七年前,就胜了。” 七年这个词戳到了心坎。 道宣握住禅杖,面色复杂,看着神秀。 七年之前,他远赴孤骊山,便已经落败……那个时候自己的心底就留下了心魔,若是当时神秀把这个消息传开,他的性格断然不可能否认,若是如此,禅律之争早在七年之前便已经落幕。 让律子此刻心生复杂的,是一种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记得当初对决……你与此刻不同。” 道宣的神情有些恍惚,“你当时放我离开,不传消息,是真的不在乎胜负。我在这七年不断砥砺自身,无数次扪心自问,始终无法做到像你一样道心纯净。” 但今日见面,直至此刻。 他才现,并非如此。 若是像净莲所说的,神秀是一位追逐“权术”的野心家……那么之前所营造的,都是假象么?从七年前就开始了?这绝不可能。 这七年,在禅子的身上,一定生了什么。 “我一直是个冷漠的人。” 神秀面无表情道:“我是被邵云捡回灵山的孤儿,从未感受过温暖,我对这里只有恨意,我不想看到佛门兴盛,这就是我一直所作的事情……我要颠覆佛门,如果今日你不杀我,回到灵山,我会主动认错,领受大罚,禅宗‘禅子’的身份会保住这条性命,你知道的,总有苦修者会追随我,我接下来的余生,将会致力于引起灵山内部的分裂,动荡,并以看到死亡为最高的乐趣。” 朱砂的神情冷了下来。 “我在孤骊山留了部署和计划,以防任何意外,在出来到小雷音寺前,一切就已经注定好了……如果你此刻不杀我,你一定会后悔。” 神秀与自己的师弟对视,神情平静,“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答案了。” 禅子微笑道:“满意么。” 宋伊人点了点头,并没有拔刀。 “具行勾搭东境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了。” 神秀闭口不言。 “东境的借火,与灵山弹劾宋雀有关……这就是佛门默许此事生的原因。想要逼走宋雀,那么必须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推动力。”宋伊人盯着自己的师兄,“在送你上路之前,我要知道,这个疯子到底是谁。” 神秀仍然保持着沉默。 而且闭上了双眼。 朱砂忽然皱起眉头,紧接着一步踏上前,她指尖缭绕着星辉,点在神秀的额,却被一道璀璨的金光弹开,女孩惊呼一声,在短短的数个呼吸之间,禅子的面容变得一片枯败,紧闭的嘴唇溢出了鲜血,而闭上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过。 “捆麟绳”束缚之下,符箓阵纹会囚禁经脉,无法做到自尽。 而当神秀身躯瘫软下来的时候,那一圈捆麟绳自行松弛,朱砂陡然明白了一切。 “先天道胎……一开始就解开了捆麟绳……” 所有的对话,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神秀的竭力,愤怒,嘶吼,以及最后的平静,都只是一场表演。 他从没有寄希望于宋伊人拔刀杀死自己。 解开捆麟绳后,便开始无声无息的沟通神海,断绝心脉,直至此刻……迎接死亡。 这位极其年轻而且惊艳的道胎,在呼吸凋零之后,头颅斜斜的垂落在地,衣袖之间飞出片片柔光,生于天地之间的道胎,得世间万物的垂怜与喜爱,而此刻死亡,便回归天地,尘归尘,土归土,星辉归星辉。 霞光流淌飞逝,逆着大雨化为一片青鸟。 宋伊人沉默着伸出一只手,按向师兄的衣袍,却没有按到血肉,只按到了一片质地柔软的衣袍,隔着袍子按到了地面。 灵山之中,极少数的人,档案是神秘保存,而且严禁接近的。 自己当然是其中之一。 律子则不在其中,道宣是一个出身平凡普通的人,在年幼的时候,颇具心机的净莲曾经读过道宣的情报文卷,这位未来律子完全凭借着自身的毅力和血汗,得到了灵山前辈们的赞赏,而“神秀”则不一样。 他藏得很深。 像是一片深海,根本无从挖掘。 神秀的档案是宋伊人都无法调动的绝密……没有人知道神秀竟然是被邵云大师捡回来的孤儿,就像是没有人知道神秀是禅宗为了争夺佛子席位准备的“大杀器”。 他的命运就像是黎明大雨之中晦暗的光明,阴云太大,哪怕是光明本身,也无从看清方向。 神秀最终选择了这条道路。 宋伊人拎起湿透的衣袍,缓缓站起,那件师兄曾经穿过的旧袍,浸染大雨,变得沉重,直觉告诉他,在神秀的故事之中,还有未完结的几个疑点。 他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在心底默念道:“孤骊山……部署……” 有人长叹一声。 声音清稚,而且无奈。 披着麻布衣袍的少年,向着神秀“逝去”的地面方向轻轻揖了一礼,双手合十,念完度的经文,重新 挺直腰板。 云雀看着宋伊人,道:“我虽未入灵山,但听完了刚刚的那些话,也明白了大概……如今我有一个问题。”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远方的古门,大火,还有绵延至山脚下的雷光。 他轻声问道: “如果宁奕先生打输了,那么我们都会死。” 一阵沉默。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如果我们死了,那么宋雀大客卿会非常的愤怒。” 云雀皱着眉头,停顿一下,修改道:“如果净莲师兄死了……那么宋雀大客卿会重现当年灵山的那一幕。” 道宣补充道:“会比当年更加可怕。” 虽然律子不愿意承认,但是那个疯狂的念头愈演愈烈,如今他几乎可以确信……这一切就是针对客卿大人的阴谋。 灵山有人想逼走宋雀。 丧子之痛,便是早早为大客卿准备好的欲加之罪。 朱砂轻声道:“东境借火,火灾破境……如今雷劫之下,我们去了也帮不到宁奕,只是白搭,神秀说的不错,古门开的那一刻,有‘真佛’挡因果,不论火魔君破境成功不成功,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 挡住因果。 火灾退一万步,也可以选择放弃破境,先杀人。 最多这场“造化”消失了。 以星君顶峰的杀力,没有人逃得过这场杀劫。 只不过如今雷光乍现,显然是火魔君所图甚大,既想破境证道涅槃,又想杀了这里所有人,愿火引动古门,真佛降临的时辰有限,此刻不突破,便延误了大好时机。 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雷光滂沱的方向。 悟道山的山脚下,穹顶落雷一片呼啸,已经将那里淹没。 几道雷霆顺着山壁翻滚,如瀑布峭泉,轰隆隆贯穿垂落,气势磅礴,蔚为壮观。 雷劫之力,非人可以抵抗。 云雀有些腼腆的声音,不合时宜的打断了宋伊人的恍惚。 他揉了揉自己的脑门,那里一片光洁,被雷光映照得有些刺眼。 “如果我们都没有死呢。” 道宣皱起眉头,心想如果都不死,那么这一切的图谋自然都是空的。 紧接着又想。 这是什么意思? 火灾破境失败? 麻袍少年的神情有些困惑,有些无奈,最终伸出手指,指向远方峭壁被雷光淹没的一个方向,小心翼翼道:“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有人在那里么?” 顺着云雀手指的方向。 道宣看了过去。 自认为神魂之术不俗的道宣,一直警惕四周,没有现异常。 而这一看,向来沉稳的律子险些叫出声来…… 雷霆如大海,飞光刺人眼。 而短暂白昼之中,那面历尽雷霆洗刷的峭壁之上,竟然显现出一道青衫身影。 一个鬓稍白,青袍满是风尘仆仆赶路沧桑的中年男人,伴随着雷光一瞬的闪逝,钉在了那里。 那位大客卿的衣衫在雷海之中飘摇,一只手捏着佛珠,立在胸前,沐浴劫力而站,那串佛珠被雷光不断炸得飞起,但未有丝毫破裂的迹象。 他平静站在雷海中。 眼神里是极致的漠然。 这漠然的目光,就落在雷霆的汇聚之处……那位火魔君的身上。 而即将破境的魔君,对此一无所知。 第八十八章 佛门大客卿 一座千臂菩萨法相,屹立在雷海之中。 这尊菩萨法相的面容并不庄严,更无丝毫佛门玄妙气息,事实上这尊菩萨的诸多装饰,与佛教毫无关联,只不过生出了数目近千的细长手臂,如古老佛宗里的“千手菩萨”。 每条手臂都持握一柄古剑。 千剑开屏,沐浴雷海。 澎湃的雷光洗刷骨髓,开伐经脉,宁奕的黑衫被雷光洗得泛白,本尊的双手攥着“细雪”,剑尖刺入火灾魔君的胸口,穿透黑袍,剑尖四周缭绕着呼啸的黑焰。 这些“愿力之火”,与“执剑者剑气”不断生碰撞。 沾染了影子的“肮脏气息”之后,本可以与“执剑者剑气”分庭抗礼的愿火,此刻根本无法侵入浩荡剑光之中。 这是一种绝对的上下相克。 凡俗杀不死的。 执剑者来杀死。 宁奕眼神狠厉,他的口鼻不断溢出鲜血,胸膛起伏,黑衫鼓荡又干瘪,气机在体内运转一个又一个的大周天,思绪一时之间如天上仙人坐忘大梦,长眠混沌,又如醉极清醒,运转飞快,同时驾驭千条手臂,展开不同的杀伐之术。 火灾魔君的破境雷劫,伴随着宁奕的大道长河一同降落! “大衍剑阵!” 一道沉喝! 这门古阵术,小无量山不传之秘,需要四十九人,四十九剑才能拼凑而出的剑阵,此刻竟然被宁奕一人演化而出。 不仅如此,剑湖宫的七十二地煞剑诀,珞珈山的三才剑阵,白鹿洞书院的北斗杀法,随着剑气的冲霄迸,一道一道的琼光从宁奕背后的“菩萨法相”中掠出—— 在大道长河之中,沉浮着一枚一枚的道果。 宁奕后天道胎的觉醒,是从珞珈山的那一夜开始。 周游先生把“种子”种在了长河里。 然后远走妖族。 生根芽。 正如这世上的因果,因是种子,生长出果,那条意味着“后天道胎”资质的长河,就是催动因果成熟的光阴岁月。 道果成熟,宁奕一人,就是一座山门。 这便是当初生死对决时候的白道士。 意气风的周游,便被莲花阁的袁淳先生盛赞过,道胎资质,仙人风姿,哪怕离开道宗,一人亦是一座宗门。 这些圣山长埋宗内的秘密,被周游在三十余载的岁月里尽数推演而出……而宁奕则是极其幸运的得到了这些种子。 然后他没有辜负周游期望的,催动它们在长河里了芽,结了果。 …… …… 火灾的面前,一片恍惚。 雷劫浩荡,雷声轰鸣,他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太好,晋升至星君之后,他归隐琉璃山,三灾四劫,五灾十劫,一次次变动,他始终坐在琉璃山山主之下的席位置……在星君境界,已无敌手。 除了那几位“极限星君”。 修行者是个人。 但修行到了足够高的境界,看到的,便不再是拘泥于一处的小“势”。 而是“大势”。 两座天下,太多道统,大隋皇权之下,是不存在脱的个体的。强如北境大将军裴旻,依然不能逃脱。 火魔君一直看得很清楚,他从南疆随韩约脱困的时候,便看清了属于自己的“大势”,跟随在东境二皇子身后,有皇权庇护,自己可以不再畏惧强光,可以不用活得畏缩,而在那之后,闭关修行,走到了自己一生修行之路的尽头。 鬼修不可涅槃。 他很清楚,若是自己尝试涅槃,便是只有“灰飞烟灭”一条途径。 凡如甘露先生,也不敢踏出那一步。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更大的“势”。 那位存在向自己抛出了橄榄枝……抛给了自己一个能够看得见“光明”的未来。 他找到了那种感觉,当初跟随韩约离开南疆的时候,那种自内心的“坚定”,于是他选择了更大的“势”。 雷光坠落,击打在他的头顶。 火灾闷哼一声,丝飞扬,这道雷霆落在窍顶,并没有掀开颅骨,像是劈砍寻常鬼修那样,直接将其化为飞灰,相反,这道来势汹汹的雷劫,落在颅顶之后便荡散开来,化为无数雷蛇,游曳在火灾的袖袍四处。 火魔君的面容毫无波动。 但内心却掀起欣喜的狂澜。 诚不欺我。 那位“存在”果然没有欺骗自己,只要能够藏住因果,那么天道受到欺瞒,雷劫并不会迸出剿灭鬼修的强大意志。 自己真的能够活着破开涅槃境! 一声长啸—— 火灾一只手攥着宁奕刺入自己胸口的剑锋,手指指尖翻转,与这件极品宝器的对撞,即便是他的体魄也无法承受,一连串猩红血珠飞溅而出,并不溅远,而是围绕手腕三尺,化为颗颗莹润的血红色宝珠,随着火灾另外一只手的弹指动作,射入宁奕的衣衫之中。 “砰砰砰”的珠玉击打声音。 宁奕前胸肩头顷刻间炸开十几团血雾,而且是贯穿之势,从后背穿透,掠向远方,他的面色惨白如纸,因为剑器连通两人的缘故,从穹顶倾落的雷劫也落在宁奕的身上! 他不能理解,这雷劫为何没有直接灭杀火灾! 那尊大佛遮挡因果,但自己出了剑,逼得火灾也出手,鬼修的气息应当掩盖不住才是。 自始至终,火灾都在“竭力”保持着手托远方大佛的姿态,一开始看起来相当威严,但此刻来看却显得有些滑稽。 宁奕注意到,火灾抬起的那只手,手掌缭绕着漆黑幽焰,虽然不多,但丝丝缕缕似乎刻画着什么阵法,应当是冥冥之中建立了某种联系。 这就是他遮挡因果的手段。 数之不清的剑阵,随着千手菩萨的挥臂,降落在火灾的面前。 火魔君的力量,大部分都抽离而出,对抗雷劫,因为宁奕细雪刺入血肉的缘故,他无法后退,也无法躲避,只能在极短的距离之中,硬生生接下“道胎”的剑阵! 他面色苍白,双脚死死踩住大地,但肩头剧烈摇晃,左右倾斜,不断对抗剑阵,身躯上下,浑身四处,一寸又一寸的肌肤炸裂开来, 很快被火焰重新填补,凝聚成鲜活的血肉! “缺乏执剑者剑气……所以打不死么。” 宁奕的眼神阴沉下来。 因为自己大道长河之中,积累剑法太多的缘故,这尊菩萨法相凝聚出了千条有余的手臂,而如此数目的剑阵,并非是每一把都能接受到“执剑者剑气”的洗礼。 影子……非执剑者,不可斩杀。 这就是火灾根本不在意这些剑气的缘故。 但即便如此,这些剑气仍然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每一次血肉的击穿,破碎,都是意志上的煎熬,修行到了这个境界,火灾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杀力如此强盛的对手。 在他看来,宁奕的确是一个必杀之人。 命星之境,剑修境界已登楼至此。 这个年轻剑修,在递剑的时候,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就像是十多年前巅峰时期的徐藏,专修杀人之术,可以跨境杀人! 但宁奕比徐藏更可怕的地方在于。 他进可杀人,退可保命。 杀人之术已然修至圆满。 体魄浑圆如意,堪比佛门金刚。 身法度,驭剑手段,神魂法门,每一门可以修行的术法,这个年轻人都没有短板,而且都足以跻身当世前列……火灾刚刚在听到莲花阁宣布宁奕位列星辰榜第一的消息之时,对宁奕的预期最高只是“下一个叶红拂”,或者“下一个曹燃”。 现在来看。 宁奕真的是星辰榜第一。 琉璃山的情报之中,显示谪仙人在“宝珠山”的对决有所异常,若洛长生没死,恐怕在这一点上与宁奕能够媲美。 毫无缺陷,毫无短板的天才修行者。 这座大隋,只有宁奕,敢以命星之境,搏杀巅峰星君! 雷海浩荡。 将两人淹没。 第二道雷霆击落之时,魔君那张阴柔俊美的面容,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他的胸膛里迸出尖锐的长啸。 “是谁!” 宁奕的耳朵被劲风卷过,整个人的神海都快被这道嘶吼声音震碎。 动用执剑者的观想图卷,将神魂坠沉下来。 心湖堪堪恢复平静。 他的神念扫荡开来,在漫山遍野的雷海之中,现了一道不太一样的气息。 一道飘摇的青衫,衣衫狂舞,身姿却巍然如松。 那袭青衫钉在了峭壁之上。 让宁奕觉得骇然的,是那袭青衫根本不避讳雷劫,就这么孤零零的站在雷海之中,抬起一只手立在胸前,握着一串大红佛珠,圆润珠面流转溅射着清亮的光弧。 宁奕的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断续的画面。 红山高原……妖潮……狮子怒吼。 涅槃境界的大能者。 他看着那袭青衫,有些失神的喃喃自语。 “佛门大客卿……宋雀。” 火魔君的丝被雷光劈得荡散开来,第二道雷劫,不知为何,竟然远胜第一道,砸得他七窍流出鲜血,这位火魔君抬起头来,直到此时他才现那道早就站在峭壁上的身影。 火灾攥住细雪剑锋,抬起头来,视线还在搜刮着什么。 他高声痛苦喊道。 “是谁!” 宁奕微微一怔。 还有人? 第八十九章 饕餮盛宴的落幕 还有人? 这是宁奕的第一个想法。 他的神念再一次荡开,迅搜刮着这山壁之间的“存在”,而且在脑海之中开始了推演。 宋雀先生来了。这位大客卿按情报来说,此刻应当在北境的战场,或者在涅槃大能召开的会议当中,抽身来此,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不得不说,看到宋雀先生的那一刻,宁奕悬着的那颗心,便像是一块石头落地。 涅槃境亲身至此。 就算是天塌了……也与自己无关了。 这是宁奕在思索时候冒出来的想法,几个呼吸过去,他并没有找到第二个人的存在。 可能是自己境界不够,无法找到“瑶池圣主”的气息? 除了那位西王庙主,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人还能是谁。 这场浴佛法会的杀机,不仅仅针对自己,还有宋伊人……这是宋雀和辜伊人这两位涅槃大能,唯一有可能离开会议来至此地的原因。 宁奕的念头转的飞快。 不合理。 不太可能是两位涅槃。 一位涅槃的“莅临”,已经足够解决这场动荡……他的神念能够现宋雀先生,就意味着哪怕算有第二位涅槃,也不会藏着掖着。 宁奕望向那袭沐浴雷海之中的青衫。 中年男人的眼神一片冷漠。 像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冰山。 宋雀的目光一直落在火灾的身上,从头到尾都没有离开过。 火灾的情绪变得极其暴躁,这位星君境界大成的魔君,只觉得自己胸口气郁,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 他的天灵盖处,缓缓流落鲜血,溢满面容。 宋雀的声音在雷海之中荡开。 “不要以为我不敢动手。我宋雀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就算要不了你的命,我也能让琉璃山里摆满棺材,至于你的那一座,以后就不要躺人了。” 火灾的耳旁嗡嗡炸响。 宁奕一阵恍惚。 他看到火魔君的面容颅顶,开始扭曲,这位瘦削魔君的胸膛鼓起,喉咙也随之鼓起,翻涌和起伏感有节律 的传递,然后他“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污浊鲜血,喷溅到宁奕面前,被雪白的剑气灼烧,化为白色烟雾。 宁奕皱着眉头拔剑后掠,背后那尊菩萨同时收剑,千剑随手臂一同收拢,如莲花花瓣合苞一般,既然宋雀先生来至此地,他也无须再与火灾搏杀,收剑之后一阵轻松,但心头仍然留住一股压力。 宁奕退出数十丈外,被裴灵素搀扶落地,面色一阵青白。 与星君厮杀,已是跨境之举。 也就是火灾尝试渡劫破境,无法全力施为,否则宁奕也不敢断然近身纠缠。 他体内的劲气,都快要被抽干。 宁奕幽幽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阴晴不定,盯住火灾……在后者的身上,他竟然觉察到了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火灾的“身体”里,似乎栖居着什么东西。 宁奕一下子恍然大悟。 他明白宋雀先生那句话的意思……以及所交谈的对象了。 火灾的额流下殷红鲜血,这位魔君的神情变得痛苦,眼神也由惘然变得清楚,继而转变成为巨大的恐惧。 他双膝弯曲,几乎要跪拜下来,但并不是对着宋雀,而是抬着头颅,对着虚无缥缈的方向,颤声道:“先生……” 东境之中,能够被火灾心甘情愿喊一声“先生”的,就只有一个人。 韩约。 火灾所跪拜的虚空里,并没有任何回应。 宋雀站在峭壁之上,沐浴雷海,他缓缓抬起一条手臂,那串佛珠不需要以指腹去捻,缓缓飞起,并不掠离袖袍,而是如一圈云层荡漾在袖间,颇通心意的自行轮转,佛珠上烙刻的“梵文”亮起。 佛门大客卿的指尖也亮起一抹光芒。 璀璨至极的金光。 遥隔数里。 远方降落的那座大佛,金光熠熠,宝相庄严,随着宋雀指尖的落下,这尊大佛的额忽然开裂,绽放出一道清脆的破裂声响。 宋雀面目木然,低语道:“阿依纳伐……” 看不出有任何忌惮的神情。 看起来,似乎已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 他并拢指尖,两根手指“缓慢”按过一道极短的弧线,那座大佛远远的开裂,身体里无数撞击声音回荡,最终无法压制。 “砰”的一声炸开。 连同远天的古门,化为了一场盛大的,漆黑的烟花。 这场野心极大的“饕餮盛宴”,就这般荒唐的落幕,惨淡的收场。 宁奕的眼前,顿时被无数四射的黑焰火弧所填满。 穹顶坍塌,光火四溅,黑夜与白昼颠倒过来,雷海与火海交撞,整个世界都被爆炸的余波撞击……脑海里嗡嗡作响,宁奕唇角微微拉扯,适应了视线的突变之后,神情倒很是平静,他仍然犹有余力的想,宋雀先生的这一指,算不算是印证了自己先前的猜想? 小雷音寺的这些愿力,根本不足以引召出“接近不朽”的力量。 那座佛像看起来吓人。 但事实上只是“虚张声势”。 不过“阿依纳伐”的确阻拦了因果,但根本没有实质性的战力可言。 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这世上的所有信仰……是否都是如此,信仰使人变得强大,但信仰本身并不强大。 佛像碎了,愿力便散了。 穹顶的黑焰如大雨一般坠落,金光钟罩里的东土苦修者们,从“梦境”之中惊醒,他们睁开双眼,正好看到了雷海与火海撞击在一起的绚丽画面……永夜与极昼,那扇古门破碎,无数愿力拼凑再炸开,这股虚无缥缈的力量不会再重归石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四散掠往远方,这些苦修者们猛地站起身子,有些人拼了命想要抓住自己的“愿力”,然而根本无用,佛门讲究的“缘”之一字,在此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愿力缩在石像内。 带着石像,愿力可为一人所用。 石像裂了,缘便尽了,这些愿力再也无法收拢,只能消散这世间。 裴灵素站在宁奕身旁。 她握着稚子,看着火灾双手捂住额,跪在地上,痛苦到泣不成声的狼狈模样。 丫头轻声道:“饕餮盛宴,狼子野心……” “终究是,一场空。” 第九十章 稚子剑鞘尚在否 借火。 借火。 借了一场白日烟火。 火灾在事前绝对没有想到……这场“借火”,竟然会变成这个结局。 他有许多想不明白的点。 比如。 为什么宋雀可以在这个时候赶到鸣沙山。 再比如。 自己脑海里的这个“东西”,是什么时候被安下的? 为什么从未察觉,直到此刻,毫无预兆的突然作,剧烈爆。 自从修行鬼道,便觉得自己不再畏惧任何痛苦的“火灾”,现在认识到了自己最大的错误……他的神海里像是被人伸入了一只手。 那只手缓慢的搅动。 自己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意志力,在那只手的搅动之下,尽数崩溃。 一道轻柔的,同时饱含威严的声音,在神海里响起。 “跪下!” 火灾双膝弯曲,身体不受控制的,“砰”的一声跪倒在地。 这并非是对方强迫的。 而是身体下意识里做出的反应。 堂堂魔君,在这种痛苦之下,连尊严都顾不上了……他嘶吼着,以额不断撞击着地面,试图减轻神海之中的痛苦。 “先生!” “先生!” 阴柔魔君的面颊上滑落两行血泪,他的声音撕心裂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脊背鼓荡,破开一个血包,一道“畸形”的身躯,挤破火魔君的衣衫,缓缓摇晃着,甩动双臂,从这位年轻魔君的体内“钻出”,“他”并不急着拔出双脚,只钻出上半身,于是这一副景象便显得极其妖异……火灾跪伏在地,完全沦为“坐骑”,两人连接在一起,倒映在黑焰火光里的侧影,像是远古神话里记载的一种名为“人马”的生物。 第三道雷劫劈砍落下。 那座“拦截因果”的大佛,已经被宋雀先前的那一指所点碎。 这世上的“因果业力”,对鬼修逆天而为的“天道杀念”,都随着这第三道雷劫一同降落,站在峭壁上的佛门客卿神情木然,注视着这一幕。 钻出火灾脊背的那道瘦削身影,像是刚刚“睡醒”,缓缓挺起脊背,长披散,身子骨瘦削到了极点,连男女都看不清……“他”直视着雷霆,下一刻便被坠砸而下的光芒所击中。 宋雀出了轻笑的声音。 大客卿饶有兴趣看着雷光破散,露出的那完好无损的“身躯”。 “有点意思。” 宋雀给出了一个相当高的评价,“韩约,你要以鬼修之身见光明,我以为只是说说玩的,没想到是真的。” 那道浑身弹跳着电弧,替“火灾”拦下第三道雷劫的身影,淡淡笑了笑,声音亦是雌雄难辨,“大客卿说笑了……我来替琉璃山赔罪。” 宋雀没有拐弯抹角,“借火的事情,我可以忍,灵山忍不了。” 韩约微笑道:“借火的事情,是谁做的,谁自然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让他身下的“火灾”,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火魔君跪伏在地,现自己在第三道雷劫的降落之下并没有承受痛苦,立即明白是韩约先生替自己挡了灾劫,心 中的感激还没有浮现,便听到了这句如遭雷击的话语。 他抬起头来,满面血泪,“先生……我是来替您杀宁奕的!” “哦……是吗?” 韩约语气并不着急的开口回应,他钻出火灾身躯之后,这具“肉胎”上的血水缓慢滑落,露出了一具完整的,白皙到有些病态,如莲花般的瘦削身子,此刻他伸出一条手臂,掸了掸肩头的碎,慢条斯理的阴柔问道:“那么……宁奕死了么?” 说话之间,他已经不再向身下投去目光,而是平静的,望向自己不远处。 并肩而立的一男一女。 裴灵素如临大敌。 宁奕则是读出了韩约眼神之中的“微笑意味”。 好久不见。 的确是好久不见。 他皱起眉头,回想与韩约先前数次相遇的场景,每一次对方都会换一副皮囊,而让他觉得“心悸”的,是那股平静淡然,完全与鬼修不符合的气质。 韩约从不急躁,从不动怒,从来都是“胜券在握”的姿态。 如今面对灵山的涅槃,还有头顶的雷劫,也是如此。 宋雀的头顶,黑云压城城欲摧,愿力汇聚的古门虽然被一指戳碎了,但是“火灾”破境的劫力,却不曾散开,因果密布,劫力凶狠,这天道雷劫只会越来越凶。 韩约替火灾拦劫,是为了与自己说话? 宋雀很想知道,这位在东境号称涅槃之下第一人的琉璃山主,到底有何等能耐。 他背负双手,任凭那串佛珠在胸前翻滚,“借火之外,杀人的事,灵山能忍,我不能忍。” 韩约神情惋惜,伸出一只手,握拳,行了东境的大礼,极其诚恳的道歉,“在下正是为此事来赔罪……事先并不知晓,此事会波及宋家公子。” 宁奕冷笑一声。 好一个态度诚恳。 好一个事先不知。 这也与自己事前猜的没有区别,一旦“借火”失败,韩约便会把这件事情推的干干净净,一切都与琉璃山无关,火灾借火屠戮小雷音寺,自然不会留一个活口。 虽然只是为了杀死宁奕。 但其他的人,在场的,一个也别想活。 宁奕看得明白,宋雀看得更明白。 这位大客卿看到不止是这场浴佛法会,还有更远的东西……他远道从万里之外赶来,自然不会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象征性”的无关痛痒的道歉。 他面无表情,不予回应。 韩约轻柔笑道:“更何况……宋公子此刻平安无事,大客卿何必咄咄逼人。” 宋雀摇了摇头,从背后抽出一只手,缓缓抬起一根手指,道:“我要你以本命精血起誓,回答我一个问题。” 韩约丝毫没有犹豫,道:“我可以回答大客卿一个问题,但绝不可能起誓。” 宋雀冷笑道:“那我便直接打死你琉璃山下的本尊。” “我若是害怕此事生……又怎会来至此地?”韩约笑了笑,仍然保持着礼仪,道:“还是那句话,大客卿得饶人处且饶人,就不要欺人太甚,在下对‘借火’之事,知道的的确不多,若宋先生有问,我必诚恳回答,是真是假,推 演一二便可得知。” 宋雀沉默下来。 他抬起的那根手指,正是之前遥遥戳碎“阿依纳伐”佛像的手指,此刻缓缓挪动方向,指向了韩约。 甘露的面容仍然挂着微笑,不为所动。 “韩约这么有底气?” 宁奕的心头咯噔一声。 琉璃山在东境独大……二皇子与太子对立,在新皇坐上真龙皇座确定登基之前,两人在铁律之中的地位仍然平等,红拂河内的涅槃不可因为“夺权”之事,私自改变立场,违背光明皇帝的铁律出手。 这就是太子明明势大,却始终没有对琉璃山动手的原因。 失去了红拂河内涅槃在夺权斗争当中的“倾斜”,太子李白蛟其实并不占据多大的优势,东境已经是一块铁板,鬼修的防线难以攻破,他也不可能直接动战争……而最棘手的存在,就是二皇子当初选择辅佐自己的“老师”。 韩约在涅槃之下无敌手。 不能请动涅槃境,便无人可以撼动韩约。 哪怕是三位极限星君,依然不可撼动“甘露”的地位。 如今的韩约,就像是当初长陵的守山人。 这便是二皇子最后的倚仗,底牌,如今从他面对宋雀的态度便可以看出。 二皇子仍然有着享受“红拂河”皇族特权的资格,这就是宋雀此刻要压抑怒火,对韩约心平气和的原因……东境与中州的对抗,灵山不想掺和进来,他作为大客卿,更是要注意自己行为举止可能会带来的影响。 宋雀直接打消了逼迫韩约问话的念头,这位琉璃山主态度极硬,显然是在引动自己动手。 他憋了一口气,咽不下去,神情阴沉,“这笔账我宋某记下了,动我子嗣,毁我法会,坏我愿火,记得带句话给二殿下……今日东境危墙不倒,但愿明日后日,日日如此,若有一天,墙生裂纹,我宋雀必会上前,直接踹碎,而且不会给这面墙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韩约忍不住笑了,“记住了,这句美言,一定帮您带给二殿下。同时,也请大客卿记住一句话。” 宋雀皱起眉头。 “大客卿如今是灵山的大客卿,但若有一日不是了,不妨考虑我东境。”韩约淡淡道:“琉璃山虽破,但至少能给您栖身。” 宋雀神情变得很是难看,道:“你什么意思?” 韩约只是一笑,“自然是字面意思,随口一提罢了,先生无须挂在心上。” 说完之后,他转了方向,望向宁奕,笑眯眯道:“活着从妖族回来了啊……不枉我找你三年,很好,看到你还活着,我很欣慰。” “哦,是吗?”宁奕皮笑肉不笑道:“我就不一样了,我感觉很不好,看到你还活着,我很糟心。” 韩约满面春风,道:“宁先生要好好珍惜眼下啊,下次见面,就不会这么好运了。” 宁奕笑着点头,不以为然。 他只是问了一句话,便让韩约眼底的笑意陡然凝固。 “稚子剑鞘尚在否?” 那位琉璃山主,鬼修第一人,神情阴鸷,换脸一般变得极其阴森,缓缓吐出四个字。 “等你来拿。” 第九十一章 魔头 稚子剑鞘,是韩约最痛恨的物件。 当初叶长风的那一剑,直接断绝了他晋升涅槃的希望。这位琉璃山主被迫对宁奕立下的誓言,让他那迎见光明的大愿,无限期的推长延迟了……若非“稚子”,若非“叶长风”,他又怎会被镇压在琉璃山底,屈尊栖身三尺古棺,长长久久不能见日出。 韩约是个有大宏愿的人。 琉璃盏在手。 他是整座东境,南疆,唯一一个想要拥抱阳光,并且真的有能力做到的人物。 叶长风留下稚子剑鞘,镇压自己。 当初的所作所为,隐约有所指向……那位西海老剑仙想要让继承自己衣钵的宁奕,在境界成长起来之后,亲自取回剑鞘。 这是什么意思? 取回剑鞘,必有一战,其中含义,也就等同于叶长风指定宁奕亲手覆灭琉璃山。 穹顶雷声翻沸。 韩约冷漠的声音在悟道山脚荡开。 “为你挡劫,你不要想多……只不过见了宋雀先生,实在想要叙旧,雷声太吵,我怕坏了大客卿的雅兴。”说话的声音,甘露先生望向大客卿,忍不住笑了,“有些人白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我与大客卿就是一见如故的那种人呐。” 宋雀面无表情道:“很可惜我与你不是。” 对于韩约这种人,他本身的厌恶,而事实上再进行剖析,除了“厌恶”之外,还有其他复杂的情绪夹杂其中,这个肮脏到了骨子里的修行者,从不伪装从不假仁假义,把纯粹的自己展现在世人面前……这一点却是其他圣山修行者根本无法做到的坦诚。 有些事情,韩约绝不说假话。 比如他说自己欣赏一个人。 那么就一定是真的欣赏。 憎恶一个人,就一定是真的憎恶。 修行境界低一个头,但现实态度却“平起平坐”的韩约,并没有因为宋雀的否认而闭嘴,他只是很惋惜的笑了笑,万分怅然道:“大客卿,你似乎对我东境、琉璃山,还存在一些偏见,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邀请你好好来参观一二。” 宋雀仍然是那副漠然面孔,“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我会把琉璃山大殿拆了。” 韩约伸手捂唇,忍不住的笑,眼里满是期待和欣喜。 他另外一只手轻轻向下按去,整个人的上半身也缓慢拱起,掌心按在了火灾的后脑之处,那位先前呼风唤雨的魔君,此刻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韩约的眼神里,有惋惜,有蔑视,还有至高无上的威严。 他轻声开口,道:“有些人,骨子里被打入了‘畏惧’,此后站得多高,都不敢抬头……你说啊,真的破境了,回到琉璃山,你就敢杀我吗。” 浑身抖成筛子,趴伏在地上的黑袍男人,双手按住地面,长翻飞,面颊与地面之间不断滚落倾泻猩红的血泪,嘴唇颤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要是杀了宁奕,再考虑破境,或许我念在功劳之上,还能留你一命。” 韩约叹息道:“现在你让我很为难啊。” 火灾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大,一片阴翳悬而未决,他感受到了一股将自己整个人都吞没的失重感。 魔君下定决心,抬头高喝道:“我愿为 先生做牛做马,偿还此劫!” 穹顶云层,第四道雷霆声势浩大,雷声布满天幕,如神人擂鼓,电光银蛇,将悟道山上下渲染的一片苍白。 韩约神情陡然冷了下来。 “你本就是。” 他一只手掌力,将火灾头颅按入地面。 火魔君再也无法开口,声音呜咽而挣扎。 韩约木然道:“做了错事,就要承担代价。你知道我最痛恨的是什么……琉璃盏内不会再给你留魂魄了,抗得过雷劫,你就是第一位涅槃鬼修,若是怨我,便来琉璃山杀我。” 顿了顿。 “抗不过雷劫,便下辈子再来见我吧。” 说完。 雷霆落下。 韩约低垂双眸,高高在上,俯瞰着火魔君。 这位破开涅槃境界,体内气机水涨船高的魔君,被一道磅礴的雷电击中,出一声尖叫。 “轰”的一声。 无数业力,因果,都在这道雷霆之下炸裂开来! “哗啦啦——” 宋雀的衣衫,被劲风掀得翻飞,大客卿神情平静,从峭壁上轻轻迈出一步,飞身而下,坠落及地,并未驻足,而是漫步雷海,背负双手,在雷霆之中不缓不慢的游走,如闲庭信步,慢条斯理的走到了火灾所处的位置,四面八方尽是破碎的黑袍,烈焰。 这位距离涅槃境界只差一丝的魔君,此刻已是魂飞魄散,就此湮灭。 有时候,只差一丝。 便是天堑之别。 宋雀捻了一枚黑色衣袖,皱起眉头,指尖力,将其揉碎,眼神有些遗憾。 火灾死在了雷劫之下…… “有些可惜了。若是韩约不曾出现,先生出手,火灾的性命或可保住,这位魔君知晓琉璃山的诸多情报,关于此次浴佛法会的谋乱,还有灵山背后可能牵扯到的线索,若是留住他的性命,那么都可以牵扯出来。” 不知何时,宁奕也来到了宋雀身边。 “雷劫杀人,我保不住。” 宋雀的声音有些无奈,听起来还有些疲倦,他看着身旁的年轻人,眼中带着赞许和欣赏,略有些干枯的嘴唇轻轻开阖,竟然迸出了一句夸赞。 “宁奕……你很不错。” 宁奕是听惯了夸赞的人。 他脸皮极厚的揖了一礼,坦然受之,道:“大客卿谬赞。” “我见到了沉渊君,知晓了你的一些事情。”宋雀笑了笑,道:“你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成熟了许多。” 宁奕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这位大客卿,真的奔赴北境,去参与所谓的“涅槃会议”了? 宁奕在担心一个人。 天海楼之战,将军府虽胜,但折损严重。 沉渊师兄的伤势……绝不可被人察觉出真正底细。 寻常人自然不可能现,但同为涅槃,召开会议,便会可能会出现意外。 让宁奕松了口气的是,宋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涅槃境界也分三六九等,沉渊显然是涅槃之中的强者,宋雀先生破境已久,虽是捻火,应该也不弱,如此看来,师兄对于自己身体情况的“掩饰”极其到位。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假意 揉捏着眉心,将自己刚刚思索时候情绪波动的异常掩盖过去,同时笑着试探道:“我家师兄,在天海楼一战受了伤,不知伤势好些没有?” 大客卿柔声道:“虽有伤,但无碍。” 宁奕心中一块重石落地。 果然。 宋雀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宁奕肩头,宽声安慰道:“不要害怕韩约,他不如你。” 宁奕哈哈一笑,拱手道:“叶先生当初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说完,他忽然面色严肃起来,“大客卿,您从北境赶回鸣沙山……?” 话未说完,但意有所指,已十分明确。 宋雀摆了摆手,疲倦道:“此事……说来话长。” 两个人站在雷劫之中,这天地业力与因果,皆因“火灾”而起,此刻那位魔君身死道消,这一道道如牢狱笼柱的雷光,也缓慢消散。 …… …… 霞光如血。 为琉璃山镀红。 大殿轻纱如流火,有一道曼妙身影,掀衣之后裸露出饱满诱人的曲线,透过层层纱帘,在壁面投射出起伏凹凸的影子。 帘席之后,举着酒杯自斟自饮的“书生”,被层层纱幕遮挡面容,但举手投足之间并没有书生的文弱气,反而带着一股冷冽的杀意,顾盼间还有一股睥睨众生的豪奢……饮酒琼浆落,衣襟沾染湿,独坐大殿最上方的书生背影,一阵摇曳,幻化出无数道幻影。 宫袍女子,披甲壮汉,稚嫩婴孩,众生之相,尽皆汇聚在一人之上。 走入殿中,穿过层层纱幕,一边掀动上衣,一边前行的女子,来到了韩约面前,她信手甩去纱衣,将其丟掷在殿上的香炉之中,红色薄纱染了火苗,倏忽烧了起来。 桃花坐在了韩约的腿上,她动作轻柔,一只手轻轻按在书生衣衫半解的胸口,另外一只手则是驾轻就熟接过酒杯,替先生将酒饮了下去,杏眼桃腮,嘴唇微鼓,将先生后背按实在宝座之上,便双手搂住韩约,轻轻将嘴唇凑了过去…… 韩约眯起双眼,神情惬意。 饮酒。 饮美人酒。 桃花闭上双眼,丝散乱,心猿意马,准备动手去解书生白衫的纽扣。 一道柔和的声音缓缓传来,落入耳中。 “借火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这道声音,对桃花来说,却像是雷霆一般,让她冷不丁颤了一下。 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女子睁开双眼,只觉得刚刚满腹升腾的欲念,都被浇灭,她面色惊惧看着眼前仍然面带笑意的先生,浑身无处宣泄的**,还来不及释放……便从极乐之中坠落下来。 “先生……” 整个人像是坠入冰窖之中。 桃花有些失神,声音慌乱而又沙哑,“我不知……我不知的……” “不用担心……我只是问问,若与你无关,我舍不得杀你的。” 韩约伸出两只手,捧住女子的面颊,像是捧着一件精美的瓷器,眼中是无边的温柔,还有无边的惋惜。 他声音极轻的开口道。 “不要抵抗,放轻松,让我来看看你的心……若欺骗了我,便不要怨我了。” 第九十二章 送棋人 天都长夜。 风雨呼啸。 料峭春寒仍杀人,一袭薄衣撑青伞。长夜的都城内,街道里四下无人,大雨凿打在屋檐的砖瓦,顺延成细狭的瀑布,飞溅出一条条挂角泉流,落在车辇上,水洼里倒映出一道由远至近的身影,那位撑着青伞的“异乡人”独自走在大雨里。 四下无人作伴。 很是孤独。 青伞微微倾斜,伞边流淌的雨水去势与屋檐一般,水帘如华盖,将他笼罩在内。 这场大雨来的猛烈,势头劲猛,但撑伞人的衣衫却一片干燥,未沾染一滴雨水,不仅如此,就连脚底的靴子,也未染泥泞,如果有修行者仔细去看,会现这位青衣撑伞人的面容,手指,肌肤所在的寸缕之处,有一层浅淡的气流笼罩,这股气流像是星辉,也像是月华。 一股来路奇异的“力量”。 伞下是一张清秀的脸。 准确的说,是半张清秀的脸,双眼被一条宽大白色纱布蒙住,只露出下颌,单看外貌,像是生了女相的阴柔男人,或者一个略有阳刚之气的女人,只不过衣襟虽然开敞,但喉咙并未裸露在外,“喉结”所在的部位被同样一条白色纱巾拴住。 撑伞人的丝极长,束在脑后一个高高的髻,额前两抹龙须,随风飘摇。 他或者她,背后背着一个细狭剑匣,腰囊里悬挂着两包黑白色的竹囊,贴着两张青灿符箓,上面以鲜血雕刻的符箓印决已经干枯,被岁月风化,而且竹囊的盖子随着前进的步伐一颠一颠,开阖缝隙便有细微的青芒掠出,钻入四周的黑夜雨水里,如小蛇入洞……这世上的修行者,有目盲的,但没有心盲的,哪怕纱布遮目,只要心如明镜,总有“看清”世界的办法。 天都皇城黑夜大雨的屋脊之上,蹲伏着悄无声息的影子。 这里是大隋国都。 天子居住之地。 天气再是恶劣,三司的修行者,大人物,也绝不会放松警惕……居心叵测的入城者,就算是想偷窃寻常人家的财物都做不到,更何况此人如此堂而皇之的前行。 逆着风雨。 方向……正是皇宫。 情报司和执法司的修行者,在风雨之中蛰浅,默默注视着这位青衣撑伞人,他们注意到了“同行”的存在,在大雨之中颇有些安心的意味,这个青衣修行者的境界难以勘测,恐怕要通知持令使者来处理……眼下只能跟着,分出去的小队已经提交了申请,这拨跟随的甲士默然不语,只需要保持跟进度不被现即可。 那位青衣撑伞的家伙,不知是男是女,进城的方式也极其独特。 最先现的那位甲士,以“通天珠”手段倒映画面,只看到那位撑伞人缓步来到天都城墙之外,伸出一只手,掌心触碰石壁,整个人便融入院墙之中,紧接着迈步而出,便跨越了这座城墙……如此手段让人头皮麻,天都皇城的院墙之中,糅合着无数符箓,是莲花阁的心血之作。 袁淳老先生亲手打造的阵法……竟然被人无视了?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重视,此人绝不可放过。 执法司的一位黑鳞甲士,抬起一只手,弯曲小指和无名指,以大拇指按压,竖起中指和食指,这是在三司之中,通用的手势 ,透过大雨能够清楚看清他的意思……情报司的同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默默以手掌按住了腰间的长刀,随时准备出鞘。 这位撑伞者行路过半,已经接近皇宫……以他穿过城墙的手段,多半会再次施展,直接进入宫内。 不可再容他推进。 就要动手。 风雨之中,传来了异样的声响。 在屋脊上弯腰躬身的几人,皱起眉头,按住性子,没有急着动手。 大雨之中,街道远方,传来了吱呀吱呀的木辇转动声音。 一辆漆黑的马车,从远方的黑暗中驶来,那位青衣的撑伞人微微侧,听闻了声音,于是止住脚步,站在原地。 马车华盖上的黑蓬,溅起细腻的雨水,有人从车厢内伸出一只手,划过天地间的雨帘。 做了一个手势。 蹲在屋脊上的,两大司属的修行者,瞳孔收缩。 拇指按压食指中指指腹,像是弹指之前的蓄力动作。 或者一个暗藏深意的“七”…… 他们很清楚这个手势的含义。 撤退。 或者说,是一种上级对下级的,不容拒绝的驱散命令。 离开。 离开此地。 马车内坐着的,是一位三司之中地位极高的“大人物”。 …… …… 那个手势的主人是一个男人。 而且绝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男人。 露出车厢外的半截红袖,浸染着凛冽的寒意。 还有杀意。 行进在屋脊上,看似极其隐蔽,但早已经暴露的三司甲士,此刻神情有些惘然,他们看到那截红袖的时候,就想到了一个不愿接触的“人物”……紧接着马车停下,从车厢上先是下来了一位“文弱”书生,单手撑开黑伞,另外一只手搂着怀中的便签书簿。 这是阎王身边捧生死簿的。 车上下来的是那位活阎王。 公孙越的官靴重重踩在泥泞雨水之上,他做了那个手势之后,看到屋脊上的两拨人马还不曾离开,便微笑开口道:“关于‘送棋人入都’的诏令,今夜应当便递到天都各部了,三司六部还未传开,所以这些甲士尚不知情……先生无须见怪,以后出入天都,若再有人不识趣跟着,直接打杀了,也不会有事。” 青衣撑伞人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嗓音听起来也分不清男女,极其空灵,入耳便化,这种声音一般人是记不住的。 很有特点,但很难记。 屋脊上的两拨人马却是听的心惊胆战,一阵寒。 公孙越与三司的矛盾分化愈来愈烈,天都风雨沸沸扬扬,都说太子暗中栽培庙堂心腹,有新开“第四司”之趋念,而指派的新任大司,便是这条无耻老狗,这几年公孙越为太子掏心掏肺,赢得无数圣眷,在这座都城之中的地位愈稳固。 执法司,情报司的大司,历经“天都政变”,虽留得性命,但地位却是一跌再跌。 太子不予重用,也在情理之中,如此一来,公孙越的上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不过第四司的风声一直未能得到证实,公孙越的明面身份也只是一位庙堂得势的执法司少 司,从未直接或间接的承认了“监察司”的存在。 顾谦更是滴水不漏。 公孙越这几年来,时常会处理三司内部“棘手”的案子,有官场背景的“大人物”,许多犯了律法,也都是由他处决,只不过这些“大人物”的落马,却并非是太子所为,刻意斗争,而是东风事,所以第四司的存在始终悬而未决。 重建一司,相当不易。 许多老人认为,太子谋划三年,尚不足够……恐怕,还需要一个三年,才能够建立起雏胚。 如此,公孙越之流,不足为虑,行得正坐得直,便不用担心律法追究。 但是今夜。 这些老人恐怕会有一个巨大的态度的转变。 起源就是这位“青衣撑伞人”……从公孙越的登场,急诏送入三司六部,便可以推断出,此事是太子相当看重的事情。 事有轻重缓急。 先出公孙,再告知三司……在太子的心中,三司的地位和权重已经下降的厉害。 他开始逐渐抽离出来,至于这位“撑伞者”的身份,太子更不会详细告知三司,简简单单让人捉摸不透的“送棋人”,便足够三司的大人物猜上许久。 顾谦站在公孙越的身旁,昏昏欲睡,但心里却是一片清醒。 他看得比大部分人都明白。 太子这是闲的无趣了。 以天下为棋盘,无人做对手。 太子在自在湖约见过宁奕,那场约见之后,太子便时而静思,时而呆,很少再出诏令,或者行动……这是棋局陷入停滞的意思。 顾谦是个玲珑心思的人。 在宁奕回都之前,恐怕棋局都不会变了。 太子是棋手。 太无聊。 不如在都城内自娱自乐的下一局棋。 把三司摆在对面。 “提点”一下……让他们猜猜,自己的想法。 这就是那张急诏的缘故,本可以早早就让三司知晓“撑伞者”的到来,但刻意拖延至此。 这也是急诏之中只提了“送棋人”三字的意思。 让三司去猜。 什么是“送棋人”? 顾谦打了个哈欠,半夜三更爬起来,要陪公孙演这一出戏,其实他是不乐意的。 倒是不在乎外面人看他如见鬼的眼神。 就是困得慌。 想补觉。 他眯着睡眼,打量着眼前撑着青伞的家伙,丝垂落,未染尘埃,一身干净的青色薄衫,胸膛臀部并不挺翘,看起来难辨男女…… 屋脊上传来迅疾的踏雨而来的声音。 传递密令的甲士带来了高层的训令。 然后是更加迅疾的撤离声音,屋檐瓦片一片片被踩得翻飞……顾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那些大人物估计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送棋人”的含义。 其实不难猜。 太子无聊了。 于是遣人来送棋。 这姑娘就是送棋人。 …… …… (汗……修修改改,写到满意,不知不觉已是一点多了,下次一定早点) 第九十三章 判官 大雨之中,公孙披着大红袍,背负双手,看着青衣撑伞人,微微点了点头,笑道。 “阁下辛苦了。” 青衣撑伞人神情没有波动的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赶走了屋脊上的二司执法者,公孙意兴阑珊,对顾谦说道:“我回去歇息,你送他一程,送到宫内,玉屏阁,不要再让这位大人穿墙而行了,容易引起非议。” 顾谦内心腹诽,真是困得不行啊,还以为自己就能回去睡觉了,没想到公孙偷懒,把活撂给自己了。 以往这种大事,不都是把自己赶得远远的,今儿破天荒喊着自己,公孙倒是清闲,只管接,不管送。 想着想着,顾谦一只手撑着伞,调整了书簿的位置,夹在腋下,另外一只手揉了揉眼,清扫了面颊上的疲态,“好,知道了。送去玉屏阁就结束了?” 公孙轻柔道:“殿下在等他。” 顾谦神情一凛。 他望向公孙,那张黑色面纱下的狰狞面容,若隐若现,眼神倒是平静如澄澈湖面,轻柔如三月春风的话语恰到好处的又提点了一句,“殿下可能要请这位喝茶,下棋,缺个记棋谱的,所以让你带上书簿……实在困了,你也可以回去休息。” 顾谦心领神会,咳嗽一声,道:“属下从未如此的……精神。” 天知道这个提示让顾谦多开心。 一扫疲态。 甚至想要在这雨里翻个跟斗。 在庙堂百官的眼中来看,公孙越在殿下的身边深得重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若是真得圣眷,公孙也不至于做的尽是“焚身之事”,太子殿下把脏活累活全都丢给了公孙越。 接的全是得罪人的活。 接的只有得罪人的活。 今夜是一个例外,一个大大的例外……太子召见“异人”,身份不明来历不明,三司六部的诸位大人尽皆不知情,只有公孙提前知晓,负责来接,其他的大司都只有一张来历不明的诏令,能做的只有猜测。 太子喝茶下棋,找文官,公孙让自己送“撑伞人”一程……想必也是得了殿下的提醒。 顾谦深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了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道:“您不跟着一起过去?” 公孙摇了摇头,淡然道:“太子下棋,看的人不要太多。你过去,就足够了。” 说完。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按了按顾谦肩头,接力登上马车的同时,在年轻男人耳边留了一句话。 “我相信你。从不生疑。” 顾谦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雨中,半边眉毛挑起,半边眉毛压下,神情有些古怪,有些复杂,独自咀嚼着公孙这句明显大藏深意的话……哒哒哒的马蹄声音响起,身后的马车已经启程,渐行渐远。 载着两个人一同出的车子,回去的时候只有公孙越一个人。 顾谦撑着雨伞,在原地怔了小一会,回头去看,只看到雨水里一个朦胧模糊的黑色马车倒影,古旧的城墙街道在雨水里斑驳摇曳,他回过神,把琐碎的思绪全都排开,望向面前的青衣撑伞人,揖礼道:“在下顾谦,现任执法司持令使者,姑娘且随我走。” 青衣撑伞人点了点头,走到顾谦的身旁。 两个人并肩而立,孤零零的风雨吹动街道的水花,溅在顾谦黑袍的下摆。 撑伞人面容微动,忽然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 大风起。 落叶翻飞。 顾谦微微倾斜伞面,将黑伞抵住大风,笑道:“算是猜出来的。” 撑伞人蹙起眉头。 猜? “阁下的身上实在是太干净了。”顾谦很老实的说道:“一般男子,没有这种癖好。很难做到赶路千里,身上不沾风尘,哪怕是羌山的那位谪仙人,在行路匆忙的时候,也不会那么注重形象……” “你说的是一般男子。”撑伞人语调木然的回应。 顾谦又笑道:“一般女子,也不会用‘苦莲’这种香水。” 撑伞人忽然顿住脚步。 顾谦只能随她一同停住脚步。 青伞微微抬起,伞下那张极其白皙的面孔,双眼明明被白纱蒙住,但仍然能够看得出来,她做了“凝视”这个动作。 隔着白纱的凝视。 顾谦无奈笑了笑,很奇怪自己此刻心中生出的那种古怪感觉…… 好像瞎子真的能够看得见一样。 撑伞人喃喃道:“一般女子的确不会用‘苦莲’……但正常人不会知道‘苦莲’是什么。” “姑娘的意思是我不是正常人……”顾谦只能苦笑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的确不是正常人。” “莲花阁的袁淳先生,曾经在秘阁内留下了一份撰本,记载了毕生留下的阵法,符箓,药物,这份撰本极其珍贵,宫内有资格翻阅观看的,不过双手之数。”顾谦伸出一只手,轻轻点了点自己脑门一侧,轻柔笑道:“有幸看了一遍,然后记了下来。” 撑伞人微笑道:“私自记录孤本撰本,若是流传出去……是要砍头的。” 顾谦感叹道:“您也说了,要流传出去才行,更何况我没有记录,只是记性好,所以记得住,只要守口如瓶,那便不会出事。” 撑伞人若有所思。 顾谦继续道:“袁淳先生的‘苦莲’配方,可以清心静气,提高打坐效率,除了那份孤本,也只有几位弟子知晓……平妖司的两位大司如今下落不明,曹燃不在天都皇城,阁下的身份其实已经昭然。” 青衣女子有些动容,她一只手攥着青伞,丝丝缕缕的杀念顺延伞柄,隐约有倾泻之势。 “姑娘不要动怒。”顾谦是个极其谨慎,而且敏感的人,他连忙咳嗽着笑道:“我们都是替殿下做事,只不过身份被拆穿了,何必要动手,我保证此事与‘苦莲撰本’一样,绝不会泄露出去……今夜之后,你我应当也不会碰面。” 青衣女子的白纱布未曾卸下,她声音冷淡道:“太子身边都是你这种人?” 顾谦乐了,自嘲笑道:“天都城内,只有一个顾谦。” 女子沉默了。 她默默把“顾谦”这个名字记下来。 然后年轻男人试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姑娘是莲花阁袁老先生的传人……老先生的紫莲花分身行走北境,公布与众的弟子,加上曹燃,也就三位。”顾谦的声音,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一种自娱自乐的推断,他一边撑伞,掀起靠着女子的那一面,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青衣姑娘面部神情的微小变化,喃喃道:“天都皇城有袁老先生的‘阵法’,姑娘可以轻松穿过大阵入墙,那么至少是继承了袁先生的‘阵法’之道。” “够了。” 冷冰冰的声音打断了顾谦。 女子厌恶道:“再猜,我就让你再也张不了嘴。” “好嘞。” 干净利落的说完最后两个字,顾谦乖乖闭嘴。 他面带微笑,眼观鼻鼻观心,听了这句警告之后打定主意修闭口禅。 其实顾谦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但人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有些人总是绷着弦,总是一本正经,难免遇到几个人,会迸出几句平时说不出来的话。 他总觉得……这位青衣女子,给自己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胡思乱想着。 两个人已经走出了一截距离。 青衣女子忽然开口,问道:“刚刚离开的那个人,跟你什么关系?” 顾谦沉默。 撑伞人皱眉道:“问你话呢?” 顾谦无奈的停住脚步,同时伸出一只手,捏着书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青衣女子将伞面下坠一些,遮住自己“哭笑不得”的神情,伞下传来冷冷的声音:“准你回答我的问题。” 顾谦老老实实道:“那人是我的上司,也是我的朋友。” 重新上路。 天都皇城冷冷凄凄,有不知从何吹落的雨伞掠过长街,还有喵呜喵呜的声音闪逝。 撑伞人思忖片刻,缓缓道:“我曾听闻,这三年来,天都城内出现了一个令百官闻风丧胆的人物……杀人如麻,手染鲜血,唤他之名,能止婴儿夜啼。” “公孙越。” 顾谦微笑道:“天都城内的‘阎罗王’。就是刚刚离开的那个人了。” 青衣女子挑了挑细长眉毛,那张宽大白纱遮住双眼,却遮不住那双带着英气的眉毛,“就是他……查出将军府旧案,把宁奕送上天都刑场?” 陈年旧事了。 顾谦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袁淳先生的这位女弟子,隐世太久,消息实在不灵通。 不过也是,莲花阁如今人才凋落,两位大司在天都政变内出了意外……这青衣姑娘,恐怕是受了太子诏令,才知道外界生了剧变。 顾谦又有些感叹的想,“宁奕”真的很出名啊,连这闭关多年的女子,都知晓这位蜀山小师叔的存在。 走在皇宫门前,金甲侍卫叉戟而立,随着顾谦取出令牌而各自左右后退,让出道路。 撑伞的女子,抬起头来,隔着面纱望着风雨飘摇雷霆呼啸的上空。 皇城院墙,千年斑驳。 接下来她要与太子见面。 收伞而立的顾谦,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他弯腰躬身。 他的耳旁传来了袁淳女弟子有些柔和的声音。 “顾谦……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两旁的金甲侍卫,不敢以目光直视这一男一女……比起那位不知来历气息境界深不可测的青衣女子,他们要更加畏惧一旁白白净净的年轻男人。 怀中捧着书簿的顾谦,站起身子,轻轻笑了笑。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称呼。” 顾谦搂紧了白色书簿,感叹道:“他们都喊我……判官。” 第九十四章 长鲸授首(上) “他们都喊我……判官。” 撑伞人有些失神。 判官。 百鬼之中,阎罗最大,阎罗王身边手持生死簿,执掌人间生死的……便是判官。 顾谦。判官。 女子“凝视”着黑色官袍男人谦和的笑容,在心中默念了这四个字……闭关极久未见人间的她,不断提醒自己,对于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看似无邪的年轻男人,不可过于放心,不可轻易相信。 两个人停顿片刻,便直接入宫,在外人看来,这一席对话的时间不过几个呼吸,而撑伞女子的神情也在伞面下隐藏,停滞不过刹那,几乎看不出异常。 顾谦收了黑伞,拿伞尖当拄杖,很不自觉的向着身侧移动。 “挤一挤。” 青衣女子皱起眉头。 她提起雪白皓腕,将伞举得微高,默许了顾谦与自己共打一把伞的行动。 “宫内有一些贵人,看见你我一同入宫,会引起不好的结果。”顾谦言简意赅的解释,轻声道:“你知道的……公孙做的事情注定不讨喜,我也一样,宫内的大人物与庙堂联系千丝万缕,她们看见了会很麻烦。所以借你雨伞遮遮面容,借借福气。你不会介意吧?” 青衣女子沉默片刻。 她其实是介意的。 不是介意惹上所谓的宫里的麻烦。 而是老师教她修行的时候,告诉过她,有些东西借不得,譬如气运,一人之气运,一国之大势,借走便很难再还,所谓缘分因果,前后顺应……有借未必有还。 而气运的“借”,又实在难以捋清,有时候一搭手,一跻肩,有时候一句话,一点头,一人要拿,一人愿借,或许就借走了。 只不过这是个死道理。 她不喜欢刻板行事,与顾谦共撑一伞无妨,这男子修行境界低微,十境都不曾跻身,根本无法威胁自己,更何况此地是大隋皇宫……接下来的路不长,应该很快便到了。 唔……他的身上是什么味道,有些好闻。 女子心思胡乱转着。 顾谦掩饰尴尬的声音再一次在耳旁响起。 “不知姑娘名讳?” 一本正经到了个理由,挤到伞下的顾谦,没有抬头去看这位姑娘,哪怕没有“眼神”的接触,他仍然觉得自己已经被看穿了,所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顾谦努力带着笑容,但声音有些飘。 果然。 青衣女子神情淡然。 看起来并没有要回答顾谦的意思。 沉默的走了好一会。 果然没有想回答的意思。 顾谦已经快要尴尬死,准备再找个话题。 “顾谦先生,我姓张,弓长张。” 女子缓慢吐字,“名君令。” 顾谦木然的眼神里焕出了异样的光彩。 弓长张。 张君令。 很雅致的名字……他不知为何,脑海里闪过了一大堆琐碎驳杂的念头,大多都是关于这位青衣女子的,来历身世一大堆,猜测了许多。 “顾谦先生。” 张君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顾谦回过神,现自己大半个肩头都露在雨伞之外,淋的湿漉,有些狼狈,神情出窍显然已经被她“看”在眼里,这位袁淳女弟子的修为境界,极有可能已经破开十境,跻身命星……总之要远远胜过自己。 他连忙收敛心神,也收拢身子,道:“刚刚开小差了,见谅。” 张君令并没有反感他往伞下跻的动作,只不过蹙起眉头。 “顾谦先生……到了。” 顾谦恍恍惚惚,抬起头来,风雨交加,雷霆呼啸,玉屏阁的牌匾在头顶被雷电渲染的极为透亮通彻。 恍若白昼。 …… …… 在尚衣监的带领下,顾谦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黑袍白领,撑得他气质沉郁,更有书生气,只不过与这几位小公公似乎没什么区别……看起来像是一位在十二监司职的年轻宦官。 海公公领顾谦在玉屏阁内兜转行路,特意告诉这位神情忐忑的年轻人,不用紧张,殿下今日特意点名要他来记棋。 只需要记住“谨言慎行”即可。 顾谦牢记在心。 反复深呼吸。 当他来到玉屏阁内的时候,灯火摇曳,并不明亮。 太子和张君令此刻正是对坐之姿,环境相当昏暗。 他来到桌案之前,有些惊讶的现,桌子上竟然摆了三副茶具。 左右对坐的太子,张君令,还有自己的那一副……此刻都斟上了热茶,雾气摇曳。 太子很喜欢品茶。 宫殿内的茶具,各境上贡的珍品,如流水一般,只不过殿下惯用的茶具几年都没有变过,在某场大事件之后,太子殿下的地位生了极大的改变……但他的行事风格却依然简洁,那些上贡的珍品在三司六部的记载之中,大多被送往红拂河内库,殿下连欣赏一番的心思也没有动过。 喜欢的,是喝茶本身。 顾谦压住狂跳的眼皮,还有波澜起伏的心绪,控制自己不去打量这位殿下的面容……但即便是余光瞥过,也能够捕捉到一个很重要的细节。 殿下的神色相当惨淡,苍白如纸,看起来似乎是熬夜过多,劳忧成疾。 “顾先生,请坐。” 太子抬袖,示意顾谦坐下。 顾谦受宠若惊,先是揖了一礼,然后乖乖坐下,恭声道:“多谢太子殿下抬爱。” 太子微微一笑,“这些年,随公孙出入四境,昼夜奔波,颠倒黑白……实在辛苦了。今夜请你来此,喝一杯茶,暖暖身子。” 张君令神情木然。 海公公在一旁侍应,犹如雕像,站在原地,未有反应。 但顾谦听着太子的这番话,抬手捻茶杯的动作微微有些僵硬。 这句话。 仔细琢磨,便会现几个被太子刻意重读的字样。 出入四境。昼夜奔波。 以及……颠倒黑白。 请自己喝茶来暖身子,是怕自己寒了心么? 顾谦在心底自嘲一声,神情不变,低垂眉眼,接过茶盏。 一手揽袖,一手平稳端盏,仰头喝完。 这一盏淡茶竟有些喝出了烈酒的滋味。 饮茶俯仰之间,思绪收拢,念头落定,顾谦神情诚恳道:“为殿下做事,不分昼夜黑白,无论身处四境何处,入眼所见皆是光明,心而神往,感激涕零。” 一个不轻不重的马屁。 太子一笑置之,好奇问道:“这茶苦吗?” 顾谦没有思考,坦诚答道:“喝的太快,未觉其中滋味。” “其实我还替公孙留了茶水,但念在他几日劳累,今夜好好睡一觉,就未召他入宫。”太子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笑道:“茶水凉了就不好喝了,等他下次来,本殿再补上。” 顾谦双手抬起行礼,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太子抬袖,示意免礼,同时介绍道:“这位是袁淳先生的秘传弟子,一直在北境昆海洞天内修行……按辈分来算,是我的师妹。” 顾谦神情一凛。 险些忘了,袁淳先生还有一位公布与众的弟子。 正是久居天都的太子殿下。 不得不感慨,李白蛟的心机手段,的确是三位殿下之中最深沉最老道的,拿下了国师徒的位置之后,数十年来不曾经营,世人记住的只有其玩世不恭不争不抢的一面……即便是顾谦这般谨慎的人,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这层关系。 这等“不经营”,其实才是最大的“经营”。 顾谦有些不解。 太子殿下……为何要对自己解释? 召人进宫也好。 喝茶,对弈也罢。 究竟与自己有何关系。 尤其是刚刚的那番介绍,在自己看来,显得相当“多余”,屁颠屁颠受令跑过来的顾谦忽然觉得屁股烫,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好坐的…… 果然。 太子笑意盎然道:“这些日子,本殿准备做一些事情,需要顾先生的帮忙配合。” 图穷匕见了。 顾谦正襟危坐,恭敬待命。 太子轻柔道:“东境事乱,需要敲打,本殿的那位弟弟,执掌琉璃山,这些日子行事不妥,民怨缭绕,传至天都,沸沸扬扬……须知大隋四境之内皆为我皇族子民,不可欺压,需好生善待。” 来了。果然来了。 都说太子殿下的眼中容不得沙子,果然要动东境了么? 顾谦抿住嘴唇,等待后文。 “只不过。” 太子的声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 他温和笑道:“毕竟同出一脉,提点一二便可,总不能动手,扰了和气。本殿已经遣人快马加鞭,送出书信一份,加以劝诫。” 顾谦有些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他便明白了……太子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和张君令听的,他有心动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至于那封书信,自然是无用的,到底有没有给琉璃山送信还是一回事,太子所谓的“劝诫”,二皇子又怎会理会? 自然是撕了,不予置之。 李白蛟笑了笑,“茶喝完了,师妹不妨陪本殿下一局棋。” 顾谦如坐针毡,目光与太子划擦而过。 李白蛟的声音柔和而又不容拒绝,道:“顾先生,替本殿记下这一局棋。” 灯火摇曳。 远方雷鸣渐沸,大雨在玉屏阁屋檐上炸起连绵碎响。 楚河汉界,先是一片太平,再是惊起炮火,继而马蹄嘶鸣。 四下征伐。 整场棋局都极其安静,顾谦捧着书簿忙着记载,这一局对弈极其精彩,尤其是出身“昆海洞天”的青衣女子,让顾谦大开眼界。 张君令展示的棋道造诣相当不俗,与太子厮杀并未留情,这位女子的杀念很重,招式大开大合。 杀至残局,一片狼藉。 漫长的思索。 太子捻子挪移,在沉默之中率先打破了平静。 他轻描淡写的问道。 “老师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韩约杀不得?” 第九十五章 长鲸授首(下) “老师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韩约杀不得?” 太子轻描淡写的落子。 张君令的注意力都在棋盘上……事实上这次从“昆海洞天”出关,她来至天都皇城,便是为了情报交换。 青衣女子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说道:“先生对我说,这世上有些人杀不得,不是因为不可杀,而是因为不可由自己来杀。” 李白蛟皱着眉头。 “先生在昆海洞天内,指名点姓的说过,南疆的鬼修韩约,不可由莲花一脉的直系传人来杀。”张君令抬手挪子,抬头,直视师兄的眼睛,认真道:“牵扯气运,便无小事。师兄你既然师承莲花一脉,肯定不会觉得这是虚无缥缈的假说……这些年来我与先生修行,不仅仅是‘推演’之术,‘堪舆’之法,老师对我毫无保留,几乎是倾囊相授……” 在一旁记录棋局,兼顾侧听的顾谦,抿紧嘴唇,有些不可思议。 这张姑娘,性格也太直了吧,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张君令在昆海洞天闭关,这是第一次外出,来见太子,怎么就掏心窝的说了这么多? 真是……干净的像是一张白纸啊。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在旁边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有些话,太子和张君令同属莲花阁师门,说了便说了,并无大碍。 但若是自己听见了……性质就不一样了。 顾谦忍住自己抓耳挠腮,疯狂想要提示的念头,在太子面前,还是不要玩小动作的好。 一道轻笑,很是及时的响起。 “顾先生无须担心,请先生来喝茶,便不会担心先生听到不该听的。” 太子打断了张君令的声音,好意对着顾谦转头笑了笑。 顾谦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那些心思,果然瞒不过殿下。 他重新伏案,偷偷抬眼,悄无声息打量了殿下微笑倾听的笑容,殿下似乎真的没有在意这些。 “我以推演之术,印证过老师的谶言,莲花一脉与‘韩约’有命格相阻,可起杀心,却不可亲自动手。” 张君令重新续着之前的话题,一本正经道:“那鬼修有大气运庇护,若有人强行杀他,等同逆命,会折损自身气运。” 还有这等事?! 顾谦默默记下。 下意识眯起双眼。 他倒是没有想到杀人折损气运……太子掌控天下,真要杀谁,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天都与东境之间的僵持,明眼人也能看明白,不是太子不能杀,而是不想杀。 这位性格温吞的年轻准帝,在收拢棋局,想要不费一兵一卒,像当初掌控天都城那样,将东境收入囊中。 抬头去看。 太子的面色,竟然毫无波澜,也一丝吃惊的意味也没有。 顾谦心想,张君令师从袁淳,学到的这些术法……太子殿下也学到了? 天下尽知,太子不学无术,但若是真的不学无术,又怎会坐上现在的位置? 李白蛟轻柔端起茶盏,自顾自喝了一杯,淡然笑道:“韩约的确是有大气运的人,从北境斩龙的时候便看出来了,若非如此,老二又怎会选他,选了他之后,又怎会出现东境只手遮天的那十年?” 他无需像张君令那样推演。 因为他根本没有密闭在洞天里修行。 他在皇城里。 看天下。 站得高,便看得远。 太子这几十年来,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见了。 换而言之…… 李白蛟,本身就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者”。 是非功过,气运兴衰,无须以驳杂之术辅佐验证,他亲眼看见了,便可分辨。 三位皇子之中,他是最先选择老师的,在坐稳天都席位之后,他便“见证”了二弟李白鲸的崛起,甘露先生北境斩龙,长陵对决守山人,步步高升,东境三圣山俯称臣,打压南疆鬼修山门,收拢乱象,制定规则,赢得了陛下的尊重。 这就是“大气运”。 那些年,东境势大,几近滔天。 当然今非昔比。 太子审视着棋局,他轻轻捻住“车”,柔声道:“师妹闭关昆海洞天,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修行。” 张君令平静道:“推演。” 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子继续问道:“推演?” “天下之人,天下之事。先生嘱托,生前身后。” 青衣女子虽蒙着面纱,却心眼通彻,好似什么都能看见,语气并无托大,道:“不仅仅是大隋,再远一点的事情……也能看得见。” 坐观一座洞天,俯瞰两座天下。 太子仍然在试探,笑道:“比如?” 张君令非常不喜欢试探的这一套,直截了当道:“比如前不久的天海楼战争,再比如三年前涉及争夺皇权的天都骤变。” 太子的神情有些尴尬,顾谦内心则是努力憋笑,张君令的话听起来像是含沙射影,但其实不是……这个女子干净的像是白纸,哪里懂得含沙射影? 她真的就只是在说这件事情。 并没有讽刺太子谋权篡位的意思。 除此以外,顾谦心底还有些感慨……原来自己不被知道,不是因为青衣女子消息不够灵通,而是自己太过渺小,比起天海楼战争,天都政变,自己这样的人物还只是小蝼蚁,哪怕在三年前的剧变之中自己有“参与”的成分,名字也不会被记在史册里。 更不可能被推演而出。 自嘲的笑了笑。 昆海洞天的推演之术,应该推演的都是登上历史舞台的“大人物”。 太子喝了口茶,掩盖自己异样的情绪,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张师妹,知道宁奕这个人么?” 顾谦眯起双眼,暗道一声。 来了。 这场棋局,茶会,最重要的地方……来了。 张君令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开口,“我此行来天都,便是为了‘宁奕’而来。” 说完,她从腰囊里取出了两包黑白棋子,这两包竹囊先前就栓系在腰间,随风晃荡,符箓贴在竹囊上,着淡淡荧光,并没有拆封。 “先生对我说,宁奕是我命运之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张君令缓缓道:“我需要趁早见他一面。” 太子笑意满面,“所为何事?” 张君令摇头,“不知。” 她顿了顿,道:“先生还对我说,若离开昆海洞天之后,不知自己要做何事,不如来天都皇城找师兄你……” 太子皱起眉头,再次问道:“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张君令还是摇头,笑道:“仍是不知。” 太子也笑了,“老师的谶言倒是古怪……师妹不知道离开昆海洞天之后要做什么?” 青衣女子按住棋子,缓慢推行。 棋局斗转。 兑子厮杀之后,太子陷入了绝对的劣势。 再有一杀,将是绝杀。 张君令柔声道:“这点……倒是知的。我心中并无杂念,只想修行,但在洞天之内,已抵瓶颈。所以我离开昆海,来天都见师兄,想问问……接下来,该如何修行?” 这是她想要交换的“情报”。 更像是一个坦诚的,想要得到答案的渴求解惑的孩童。 这个问题朴实的让人有些笑。 太子淡然道:“很简单。留在天都城。你就可以破境。” 张君令挑了挑眉。 顾谦同时也挑了挑眉。 李白蛟笑着推子。 反将。 张君令挪帅。 太子继续再将。 下士。 再将。 青衣女子陷入沉思。 太子笑着说道:“宁奕是三年前天都皇城烈火中的一团雾,所有的推演之术,到他身上,便不会再有卦象和结果,他是万物的‘终结’。三年后他从妖族天下重生,回归大隋,引了北境的‘天海楼’战争,沉渊君为了他,遣动将军府十万铁骑,踏破凤鸣山,与白帝开战。种种因果,天下气运,都围绕他兜转……按师妹的说法,这样的人,是杀不得的。” 张君令盯着棋盘,面无表情回应道:“自然杀不得。” 杀了,要折自身气运。 太子又笑道:“韩约和宁奕,气运孰强孰弱?” 图穷匕见。 一阵沉默。 顾谦的后背渗出了大量的冷汗,他没有抬头,默默保持着持笔记录的姿态……棋局始终停留在太子落子后的那一步,张君令久久没有再行棋。 玉屏阁的茶盏屏风内一片死寂。 呼吸声音都变得微弱。 “尚不可知。”青衣女子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开口,面色也变得苍白了好几分,似乎是刚刚抽出心力去推演了什么,她沙哑道:“你想做什么?” “这正是本殿今夜喊二位入宫的原因。” 太子微笑道:“顾先生今夜恐怕也知道了……这世上,亦是有本殿也杀不得的人,那些不受本殿皇权的大气运者,该怎么办是好?” 要命的问题。 顾谦压低声音,道:“殿下需要一把剑。” 太子又问道:“宁奕会当本殿的剑吗?” 顾谦深吸一口气,严谨道:“要看宁先生……够不够锋利。” “正是了。”太子笑出了声音,深深看了年轻男人一样,“所以圣山之间的那些恩怨,本殿看在眼里,顾先生出了宫,不妨帮本殿传达一个消息……那些想杀宁奕的,大可放手去做,无须担心天都会追究,本殿想看看蜀山小师叔这把剑,在刺向东境之前,会不会被别的东西折断。” 顾谦起身抖袖,行大礼。 宁奕的剑……若是轻易就折断了。 也不配刺向琉璃山了。 这就是太子要找自己的原因……殿下找了一个传话人,可为何是自己。 “师妹,且在这里住下,把天都当自己家。”太子笑眯眯道:“昨夜春风阁设了新楼,就名‘昆海’,护天都情报,特属机构,与情报司并行,不分高低,你坐楼内最高阁,一个虚名,无须操心其他。” 设昆海楼? 与情报司并行? 顾谦目瞪口呆。 “顾先生,本殿请你司职昆海楼左使,兼任宫内棋官,随意出入皇宫,身份与执法司持令使者不相冲突。”李白蛟也起身,递茶,笑着问道:“先生不会拒绝吧?” 顾谦大脑空白,深深弯腰。 “微臣……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但还是受下。 顾谦眼角打量着坐在桌案前的青衣女子,张君令的思绪还停留在棋局上……事实上这一局棋,她已经输了,太子反将之后把棋局逼向死路,黑红胜负已分,只差最后吃死的那一步。 女子喃喃问道:“这一局棋,是为何名?” 太子微笑回应,道:“长鲸授。” 第九十六章 昆海楼 两个人离开皇宫。 离开玉屏阁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张君令把青伞收拢,而顾谦却把伞撑了起来……按他的话来说,还是怕被人瞧见,惹不必要的麻烦。 但黑夜之中撑伞,再加上一袭黑衣,这位在尚衣监服侍下换了衣服的白净男人,被衬托的像是宫内的某位年轻宦官。 不得不说,顾谦长得的确好看,在这方面……有所潜质。 气质也颇有相似之处。 尤其是跟随公孙日夜操劳,顾谦的面色显得憔悴。 远看时候的憔悴之色与“阴柔”很难分别……如果被不认识他的宫女瞧见,兴许还真认为宫内是新招的俊气宦官。 他犹豫片刻,道:“张姑娘,有些话在下必须要说。” 张君令淡淡道:“你想说,为人做事,须留三分,不可把话说满,不可把话说完。” 顾谦怔了怔。 他的确有这么个意思……此次茶会,棋局,她与太子之间的对话,他全都听在耳中。 “师父告诉过我这个道理。” 青衣女子柔声喃喃道:“我记着在。”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刹那想到了许多往事。 最忌交浅而言深。 对顾谦,她现在没什么可说的。 张君令毫无恭喜意味的开口,道:“恭喜顾左使了,除了判官,还多了一个新的身份。”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嘲讽? 顾谦苦笑着低声自语。 “我现在终于明白,公孙之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公孙离别之前说的那句,我永远信任你。 当时听起来有些古怪。 一个时辰之后,便已尽数明了。 太子约谈昆海洞天的张君令,同时召见自己,不仅仅是给三司六部一局棋,也是给公孙摆了一局棋。 这一局棋,极有可能让阎王与判官之间,埋下不信任的种子。 然后使得两人之间产生间隙。 太子口中,宫中那盏留给公孙的茶,未必还会再热,就算热了,也不会再有之前的滋味。 这些年,给予三司的,公孙的权力,都有些太大了。 这是制衡之策啊……顾谦内心反省,找到了原因,却也只能感叹一声伴君如伴虎,太子殿下一直不曾登顶长陵,坐上真龙皇座……但手中大势却已握拢,玩弄庙堂权谋人心之术,更是初展风采。 手中有筹码,胸中有沟壑,落子便是轻描淡写。 寥寥几步,架起三司六部天都庙堂,这一局棋……布的妙。 心思驳杂之间,又听得张君令开口,问道:“宁奕现在身在何处?” 执掌天都大量情报的顾谦,缓缓道:“从北境将军府离开,一路南下,东行,越过东境长城,如今身在灵山境内。” “灵山?” 张君令咀嚼着这两个字,“是因为裴灵素的伤?” 果然。 这位昆海洞天的传人,推演之术极强。 未入人间,却知人名。 从她口中听到“裴灵素”的名字,顾谦稍有意外,但很快平静,点头解释道:“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与宁奕在自在湖见面,给了他一株‘渡苦海’,缓解神魂伤势,之后宁裴二人东行,应当是去佛门求‘长生法’。” 这在天都大人物的眼中,不算秘密。 张君令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兄为我设的昆海楼在哪?” 说话之时,两人已出了皇宫,不必担心其他人的目光。顾谦也顺势收了雨伞,他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陪同在张君令身旁,“君令姑娘,既是第一次来天都,我陪你逛一逛,看看人间。” 此时雨停风息。 天幕之上,隐约泛起白光。 朝露初起,光明将至。 张君令缓缓转头“望”向顾谦,没有开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顾谦与那一层白纱布对视,内心不免有些毛,硬着头皮道:“只是逛逛,并无其他念头。” 张君令木然道:“顾左使,我不瞎。” 顾谦掩饰尴尬的咳嗽了一声,揉了揉脸,认真的换了称谓,然后戏谑问道:“张大楼主,你要是不瞎……为什么连这么醒目的牌匾也看不见呢?” 青衣女子神情惘然的抬头,环顾一圈。 层楼叠起,飞檐峭瓦,远方一座青砖玉楼,坐落在皇宫院墙不远之处,稍显古旧,之前是放置天都书籍所用,前不久这些藏书都被挪走,安置到了别处……于是这座古楼便空了出来,刚刚出宫,内城之中最显眼的就是这座高楼。 而张君令入宫之前,太子就命人在古楼上挂了一块牌匾。 牌匾上书昆海二字。 三司的修行者和官员,一开始只以为,这块牌匾上的“昆海”二字,并无深意,此楼也不过是太子闲情逸致时候的读书场所,休闲之处。 他们万万想不到,今夜之后,便会有人手常驻昆海楼,接替情报司在天都内的一部分工作。 张君令俏脸微红的咳嗽了一声。 她摆了摆手,道:“乏了。回去睡觉了。” 说完之后,点地掠出,飘飘然离去。 顾谦捧着书簿,哭笑不得。 他其实没起“坏心思”,只不过太子下了一张诏书,建立昆海楼,其中的诸多事宜,相关政策,需要仔细讨论…… 揉了揉眉心。 顾谦喃喃自语,无奈道:“又是一位甩手掌柜。” …… …… “小姐,外面雨停了。” 小昭轻轻敲着屋门。 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屋子里传来轻柔的回应:“你回去休息吧。今日珞珈山的修行,就不去了。” 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 小昭应承下来,有些嗔怨,“您又熬夜了?” 坐在案桌前的徐清焰,起身替侍女拉开屋门,端着茶水,早点的小昭,看着这张因为透支心力而变得苍白的面孔,心疼怜惜道:“小姐,虽然你开始了修行,但也不可夜夜如此,以往给宁奕写信,一个月熬夜一次也就罢了……如今哪里还有那么多事,需要你连着一周都不眠不休?” 徐清焰笑着摇了摇头,道:“无妨。无妨的。” 她的桌案上,摆着极多的书籍,文案。 小昭只是匆匆瞥了一眼。 她没有“僭越”的去探查桌上书籍的内容,只知道……太子前不久搬来了许多古籍,就堆放在东厢旁边的两座别院内,书籍之多,令人望而生畏,自家小姐就这么一本本的翻阅,苦读。 前些日子,珞珈山主夸赞小姐,修行天赋极高,破境度极快。 若不是真的有“境界”支撑,一介凡人身躯,又是女流之辈,如何能做到日夜不休的钻研? 只怕眼睛看坏了。 身体也熬坏了。 “这些日子忙完,一定早些休息,我答应你。”徐清焰看着小昭不加掩饰的嗔怨面孔,她伸出双手按在小昭肩头,以两根手指指尖抵住对方的雪白面颊,挤出两个梨涡,笑道:“别生气,要开心。” 小昭哭笑不得,把茶盏盘子放下,她望着徐清焰,无奈道:“小姐,总觉得你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实在是太好了,太子送书给东厢,这么多书,你就一定要全部看完?” 徐清焰沉默片刻。 她本可以不用解释。 但她轻轻吐了口气,还是认真说道:“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以往的人生,我没有选择权,这一次我有了,所以这是我选择的‘路’。” 小昭听的似是而非,又明了又惘然,她装作很是理解的点头。 然后万分诚挚的开口道:“只要是小姐选择的路,无论多少人反对,小昭都会赞同。只要是小姐要走的方向,无论多少人背离,小昭都会跟随。” 她心里有句潜台词说不出口。 小姐喜欢的一切她都喜欢……除了那个姓宁的,辜负了小姐喜欢的人。 徐清焰轻轻抱了抱小昭。 这些日子,东厢说是清净,其实是冷寂。 或者说,死寂。 她每日的生活都极其规律,读书,阅卷,去珞珈山修行。 这样的生活……说是规律,不如说是枯燥。 死寂,枯燥。 唯一的一抹“生机”,能够让徐清焰觉得自己有所支撑的,就是这位陪同自己的婢女小昭,在天都牢笼里一开始就陪着金丝雀的女孩儿,愈的明事理,懂进退,无论出入何种场所,徐清焰都会带上她,甚至去珞珈山修行也不例外。 小昭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徐清焰。 徐清焰也有此愿……于是珞珈山额外的给了一部修行功法,并且遣派了一位老师,指点小昭的修行,只不过两相比较,徐清焰是身负“神性”的修行大才,有扶摇开道,进境飞快,而小昭则是一个普通人,修行对她而言与“登顶大道”无关,只不过是延年益寿的些微裨益。 不过也足够了。 能够陪在小姐身边多一些,久一些。 她便心满意足了。 徐清焰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吃着小昭准备的早餐,她忽然开口问道。 “最近四境的情报,春风阁遣人送过来了吗?” 小昭低眉,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符箓加持的卷轴,作为婢女,她相当惊讶,太子竟然对东厢极其照顾,连四境的情报这等秘事也会送往小姐手上一份。 徐清焰抬手接过卷轴,她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随口问道。 “有宁先生的消息吗?” 小昭的面容有些僵住。 她声音有些沙哑,幽幽道:“小姐……您自己看卷轴,便知晓了。” 第九十七章 你是那束光 “宋雀先生,小雷音寺生的事情……大抵就是如此了。” 宁奕用了自己最简洁的语言,把鸣沙山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青衣大客卿的神情倒是平静。 他身为当世为数不多的涅槃,自身的“推演之术”本就极强,若不是窥见一角未来,也不至于风尘仆仆千里奔赴至此。 “我在赶往北境会议之时,看到了一角杀机。” 宋雀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疲倦开口,“如何推演,都找不出真相,我没有想到……此事是具行的谋划。” 小雷音寺愿火倾泻的事情,瞒不住天都三司的探子。 这场禅律之争,会成为灵山的耻辱。 真正的耻辱,数百年后也不会被忘却……灵山师祖三位亲传弟子其中之一叛变,一位禅子夺权,这在灵山境内无异会掀起滔天巨浪,如今局势已经很难控制住。 太多人看到鸣沙山上空的黑焰古门了。 最重要的是,这么大的动静,躲不开天都的“眼睛”,如果灵山决定遮掩,而太子放出消息,那么佛门将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 宁奕揉了揉眉心。 整件事情的骨架都拎出来了,但细枝末节,还是有着自己无法理解的地方。 “宋雀先生,我有些地方想不明白,鸣沙山密林里的阵法,古梵语,还有‘祭坛’……还有宋伊人身上的诅咒。” 宁奕看着身旁捻着佛珠,神情看似淡然但眼蕴怒火的中年男人。 大客卿的眼神一直落在雷海的方向。 火魔君身死道消。 但宋雀却望向雷海的深处。 他给了宁奕解释。 “很早的时候,派系斗争已经演化激烈,那个时候禅宗和律宗水火不容,看重了灵山境内的优秀年轻天才。” 宋雀声音沙哑,道:“我看在眼里,知晓未来会生的事情,禅律开斗,必然会以两个极其优秀的天才拉开序幕……我所做所行之事,皆是以灵山为重。” “先生不愿看到灵山内斗?”宁奕恍然。 “是。” 宋雀点了点头,捻着佛珠,道:“我递交了一份书谏,那个时候虚云大师还未闭关,那份书谏扼住了禅律两大宗的念头……但随着虚云先生的闭关,一切又重归原样。” 宁奕抿起嘴唇。 不……一切没有重归原样。 提出书谏的宋雀,直接的得罪了两大宗。 一条完整的,清晰的时间线,已经在宁奕脑海里浮现,虽然宋雀给出的信息有限,但他不难想象出画面。 禅律之争太伤元气。 宋雀递交书谏之后,刚得“净莲”法号的年幼儿子便得了重病,虚云师祖耗费了极大的心力替其治疗,然后闭关……禅律之争的书谏便就此作废,宋雀因为此事大雷霆,禅律两大宗的高层咽下了这口气,同时宋雀也只能吞下自己“怒”后的苦果。 看着禅律斗争的序幕拉起。 于是宋伊人被遣送到北境高原,明面上的借口是历练,实际上是逃离灵山斗争……再加上父母的特殊身份,天都皇城也送了一纸婚约,去北境天神高原平妖司,也正好遂他所愿,避开尘世间的纷纷扰扰。 宁奕认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客卿,你要小心,这场‘借火’很不简单……我怀疑灵山高层之中有人知晓此事。”宁奕说话已经很是委婉。 “不必委婉,我什么都知道。”宋雀点头冷笑道:“那帮蠢货,他们想以灵山律法处置我。” 宁奕怔了怔。 这位大客卿笑了笑,道:“上一次出手,是在十几年前,我讨要一个说法,最后直接打死了灵山金刚殿的两位长老,还有一个伪涅槃境的老家伙。灵山元气大伤,他们看在眼里,却奈我不何,当时的局势很明朗,整座佛门只有我一个‘捻火者’。甚至是陛下,也因为我的原因要拉拢佛门,只要我和孩子他娘不出原则性的问题,两位涅槃坐镇东境长城,地位便无人可以撼动。” 宁奕的眼神之中有着震撼。 宋雀先生看起来性子温和,其实脾气这么暴躁? 直接打死两个金刚殿长老?这得是星君境界的存在了。 伪涅槃境,虽然有个“伪”字,但后面的“涅槃”二字,可是重若千钧,放到哪座圣山,都是当祖宗供着的。 打了自家三位大菩萨。 宋雀先生还能安然无恙……是因为自身的实力够强,道侣的实力也够强。 说的不错,在太宗执掌大隋的时代,只要这位佛门大客卿,还有姓辜的那位西王母庙主不要出“原则性”的问题,那么东西两境都可保平安。 “事实上,这趟回来,埋下了隐患。” 宋雀望向宁奕,对于这位后辈,他极其欣赏,有些本不该让命星境界修行者知道的消息,他直接对宁奕透了底。 “我若是回来的早,小雷音寺的一切都没有生……没有这么多人死,没有让法会的愿力破散,那么这一切还算圆满。” “可我来晚了。” 宋雀的衣衫上还沾染着北境的风雪。 他喃喃道:“这次北境的会议,极其重要……整个大隋几乎所有的涅槃,都去了将军府。” 宁奕瞳孔收缩。 整个大隋的涅槃,都去了将军府! 他一直担心的,就是“沉渊君”师兄的伤势被人看穿。 “是太子的意思。也是沉渊君的意思。” 宋雀神情阴沉,缓缓道:“因为与‘白帝’的那场对决,收获了很重要的战利品,沉渊君从白帝的妖身上剥下了一片鳞甲,所有的大能都动身去了北境,去识别这片鳞片的来历……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因为‘天海楼之战’,妖族天下的局势也变得相当复杂。和平的年代已经快要结束了。” “和平的年代……已经快要结束了?”宁奕喃喃自语。 这句话,的确只能对他说。 从宋雀的口中传出来,若是流落到四境之中,会造成巨大的恐慌。 “这是我们一致的看法。”宋雀的神情相当凝重,“在那片‘鳞片’上,我们感受到了‘真龙’的气息……白帝的本命妖身是金翅大鹏鸟,这真龙之气不知从何而来,只不过可以推断,这位妖族皇帝已经突破了涅槃的大限,很有可能跻身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 宁奕头皮麻,“不朽?!” “不及不朽,但涅槃无人可与其一战。”大客卿望向宁奕,沉声道:“天海楼一战,白帝从芥子山出关,实在太匆匆,妖身尚未修补完整,所以被沉渊君和楚绡两人联手钳制,东妖域这才败退……若是回去养好旧伤,便是东妖域再次动战争的时刻。” 宁奕急忙道:“倒悬海的禁制呢?” 一阵沉默。 宋雀深深望向宁奕,道:“白帝若是跻身了那个前无古人的境界……你又怎知,光明皇帝的禁制,不会被他冲破?” 原来……是这个意思。 和平年代的破碎。 将会以妖族冲破“倒悬海”禁制作为号角。 宁奕听到了这个消息,心情沉重,但宋雀拍了拍他的肩头,忽然笑道:“当然,我离开的早,后续的会议内容并不知晓,只知道红拂河负责推演的一位大能,以‘龙鳞’为卦,推演出了白帝跻身这个境界所需要的时间。” “最短十年,长则百年,二百年。”宋雀背负双手,神情舒展,忍不住笑道:“大隋有着相当充足的时间来准备这场‘战争’,迎接最坏的结果。这位白帝若是能忍住气,不在天海楼战役中出关,那么这个过程会大大缩短……宁奕,前赴北境会议的每位涅槃境,都相当感谢你,在灰界战争中做出的贡献。” 宁奕摇了摇头,内心苦涩的笑了笑。 白帝出关,在那些“涅槃”的眼中看来,是因为自己屠了东妖域的两位皇血子嗣。 无论如何,这位白帝都是断了后的。 事实上宁奕知道,白帝根本不在乎自己这对子嗣的死活……他出关的原因,就是因为裴旻小衍山界,当初因果造化的轮回,这位妖族皇帝极其看重“道果”,这趟因果的轮转,就是他证道必不可少的阶段。 他没有解释什么,而是沙哑着声音,好奇问道:“宋雀先生,为何对我说这么多?” 大客卿眯起双眼,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忖。 穹顶隆隆声音渐熄。 雷海逐渐消散。 外界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灾劫之后的哭喊声音,山顶的奔跑,呼叫,还有一线曙光,射破黑暗。 “宁奕,论身份,你是叶长风的弟子,蜀山的小师叔,细雪的持剑人。” 宋雀望向身旁的年轻人,道:“身份固然尊贵,但不算天下第一……这座天下还有好些能够与你媲美的人。” 宁奕微微一怔。 宋雀说的不错。 涅槃的弟子,圣山的重要门人,这个身份……大隋还有许多天才持有。 比如曹燃,比如叶红拂,比如洛长生,比如丫头。 “但你跟他们不一样……当然,他们也很优秀。” “就算你没有那些身份……我也会对你说这些话。” 宋雀伸出一只手,搭在宁奕肩头,意味深长的说道:“这个世界,需要光。” 大客卿轻描淡写道:“你就是那束光。” 第九十八章 北境会议 这个世界需要光。 总有一些人会成为光……宁奕没有想过只见过一面的宋雀先生,会对自己有如此大的褒扬。 但心思玲珑的他,很快就想到了。 这会不会是宋雀先生对自己“执剑者”身份的暗示? 宁奕扶额,沉默片刻,认真感激道:“宁某努力不辜负前辈的期望。” 宋雀笑道:“以你的修为,能与火魔君厮杀至此,在命星境界已近无敌。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没有想过,一个西岭出身的穷苦少年,能走到今日这种地步。” 宁奕的神情有些恍惚。 那个时候,自己还未登上星辰榜榜。 籍籍无名之辈。 “还是袁淳先生看人准啊。”宋雀感慨了一声,大有深意道:“在北境的涅槃会议,沉渊君盛赞了你的在天海楼战争之中的表现……很多大人物对于你进行了表态。这其实是北境会议里一个重要的议题。” “我?” 宁奕有些惊讶。 抵达涅槃境界,脱离凡胎的那些大能,齐聚一地,竟然还会讨论自己? “上一个吸引了大隋这么多涅槃境注意的天才,名叫洛长生。”宋雀笑道:“因为‘蜀山’的背景,你与洛长生不同,有些人不喜欢你。” 宁奕低眉自嘲道:“这个晚辈自然知道的……” 洛长生被称为谪仙人,大隋天下人人敬佩,性格温和,行事圆融,自然不会有人讨厌。 而蜀山则是杀伐果断。 宁奕之前的那位小师叔,正是背负天下骂名的徐藏。 爱者,爱之极深,恨者,恨之入骨。 “这就是‘沉渊君’表态的原因。” 宋雀神情缓缓变得凝重,沉声道:“将军府在大隋的地位很高,沉渊君踏破凤鸣山斩杀白海妖圣,与白帝对决之后,证实了自己可杀涅槃的实力……北境长城已经稳固,大将军的接班人出现,他要保你,至少大隋境内,不会有涅槃敢明面上对你出手。” 宁奕明白了大客卿的意思。 “师兄的表态,在自身境界不暴露的情况下,有着强大的威慑力。” 宁奕想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沉渊君受了伤,此次北境会议的召开,也是太子的意思,天海楼战争,白帝付出了一枚鳞片,太子一定很好奇,沉渊君付出了什么。 这么多的涅槃,不仅仅是召开会议那么简单! 宁奕有些担心的问道:“这场会议,就只是坐下来交谈?” 宋雀意味深长道:“自然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只是交谈,大家大可以以魂念出游,各展神通,哪里还需要千里迢迢真身赶过去。” 果然。 太子是认真的。 “不仅仅是交谈,还有‘论道’。”大客卿转身,望着宁奕,说出了一桩秘辛,道:“红拂河的大能,对我传递了太子殿下的诏令……他希望我能代表灵山,向沉渊君出挑战的请求。不仅仅是我,还有其他圣山,想必前往将军府的好几位存在,都收到了太子的意志,这位大隋的新主,在试探沉渊君的同时,也在试探着四境的每一座圣山,每一位大能。” 宁奕的神情变得沉重。 太子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物……这就是宋雀先生不可赶回灵山的原因 ,某种意义上如今东西局势僵持,灵山的态度对天都很重要,太子平定东境似乎已成定居,谁也不知道这位新主真正的脾性,会不会因为某件小事而选择大势力开刀。 宁奕甚至能够想象到,太子这一步棋落在北境会议上,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些涅槃奔赴而来,在将军府聚,如果有一人率先动了挑战。 那么师兄受伤的事情可能就会暴露。 他努力让思绪沉定下来,想到了宋雀口中师兄的应对之策……师兄极其淡定的选择召开会议,以北境之主的身份接待诸位大能,而且态度强势的提出了“要求”。 对自己的表态! 这是相当霸道的行为。 他看穿了太子的意图,也做出了自己的应对,如果退一步,那么便会有人“得寸进尺”。 北境野火,从不畏惧。 宁奕握了握拳头,掌心都是汗水,他望着大客卿,小心翼翼道:“先生离开的时候,可有人曾像师兄提出了‘论道’的请求?” 宋雀神情复杂,道:“各大圣山,情势复杂,如今背后站着涅槃的,就那么几个,羌山老祖其实并不好战,但大概率会给太子殿下这个面子,东境局面动荡,原本投靠于二皇子幕下的‘三圣山’,现在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若是想获得天都的信任,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白鹿洞书院的苏幕遮多半会碍于‘皇令’出手,但不会真打,因为书院就在天子脚下,忠诚之心,无须印证。” 这位大客卿声音苦涩,摇头道:“太子其实最想看的,是道宗和灵山的态度。灵山遣我入将军府,是想让我与辜伊人联袂,以道侣身份,好让沉渊君无法拒绝……攘外安内,有些人觉得妖族天下是外,但红拂河内的古老存在,因为千年前东境大泽的圣战,觉得灵山道宗两大不可控因素,也是‘新皇’要平定的外。” 四条长城。 西岭,东土,便在四境之外。 不在中州境内。 宁奕明白了宋雀先生之前站在雷海之中,神情疲倦的原因,这趟离开“北境会议”,出于个人原因,却传递了错误的态度。 二皇子自然不会理会所谓的“北境会议”,他与太子血统平齐,共享红拂河的权限,谁也不会在皇权斗争上畏惧谁,双方的博弈仍然在旧皇圈定的棋盘上展开,落子推进,哪怕有再大的劣势,也不会因为纸面力量的失衡,导致这场战争直接结束。 于是琉璃山便策划了这场“借火”。 在宋雀无法抽身的境况之下,谋划了小雷音寺的灾变。 “我和辜伊人商议了,推演出的‘不祥’之线,指向小雷音寺的浴佛法会。我宋雀平生在乎的东西就那么几样,不可有失。”大客卿把目光投向悟道山的山顶方向,“我在灵山境内说话有分量,此事的善后……也由我来承担。只不过离开北境,我便无法代表灵山表态。” 宁奕喃喃道:“您的意思是……道宗会挑战将军府?” “不是道宗会挑战将军府……”宋雀摇了摇头,“是我的道侣,背后代表着西王母庙,以及灵山,以个人的名义,向沉渊君出‘切磋’的请求。” 这就是太子想看到的。 宁奕的神情忽然变得苍白。 “裴旻的大弟子,破境之后连续对决妖圣……妖族天下灞 都城的火凤也破境成为涅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涅槃境界的对战,极其消耗心力。”宋雀的神情也不好看,他相当担忧说道:“沉渊君能在如此多的战斗之中,还留有余力,应付最终与‘白帝’的对决。这样的天赋,实力,已经不是‘捻火者’可以应付的了。” 宁奕听了这句话后,开始了自己对于未知境界的思考。 十境之中,有上下高低。 命星,星君,皆是如此。 涅槃境界虽大,但也有三六九等……捻火者成就的涅槃,到底能够跻身哪个层次?显然宋雀先生是有着自己的“评判标准”,这也是他担心北境会议的原因。 在宋雀看来,刚刚突破的沉渊君,虽然年轻,但实力显然过了正常涅槃。 “我与白海妖圣交过手。”宋雀看着宁奕,道:“龙皇殿的老家伙,都很不好惹,白海妖圣的杀力一般,不及我,但保命手段一流……很难想象,这位妖圣竟然直接被沉渊君斩杀在凤鸣山。太子应当是想看看,在天海楼之后,沉渊君的实力还保留了多少,这就是这场会议的最大目的。” 宁奕沉沉吐出一口气来。 太子想要试探北境……又不愿意动用自己的力量。 红拂河的使者才会传递给其他涅槃诏令。 最适合动手的,就是西王庙主和灵山客卿,二人是道侣,相伴出手,最大可能的试出“沉渊君”的实力,也能够“自保”。 这算是一种强迫了。 宋雀神情忧虑,看着宁奕,道:“你的这位师兄,真的很厉害……这次北境会议,动手是避免不了的。” …… …… 将军府上空,阴云密布,气势低沉。 北境回荡的雷鸣声音倒是很小,在长城恢弘阵法和壁鼓的作用下,雷声穿透云层,便被秘阵吸纳,化为滚滚涓流,滋润城墙砖瓦。 大殿内的气氛一片凝固。 坐在席,披着大氅的男人,神情淡然,额栓系着一条极富野性和侵略感的紫貂尾,他一只手搁在桌案前,另外一只手举着酒觞,摇晃酒杯:“诸位,难得在此一聚,共商大事,这几日蓬荜生辉……在下深感荣幸,若无其他议案,此次会议便就此结束。” 站在沉渊君背后的“影子”,双手按住立在地上的巨大“剑匣”,面无表情,将这道声音荡出大殿。 在这趟涅槃会议之中,千觞君也出席……沉渊君修为跌尽,将军府内需要一个“镇场子”的人,很多场合,需要他来应对。 红拂河的使者坐在席位上,这位使者沉默不言,手指无声的敲打着自己的膝盖。 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也在等待着什么。 短暂的凝滞之中,有一道轻柔的,略显无奈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西王母庙,辜伊人。听闻沉渊君踏入涅槃境,有一些修行领悟,想与先生讨教一二。” 一位披着白袍的女子站起身来,白袍随着起身动作自然拂落,露出雪白鳞甲。 她轻声道:“夫君宋雀有事先走,本想二人一同找先生论道……但择日不如撞日,不若就选在今天吧。” 沉渊君的神情没有变化。 坐在大殿席位上的红拂河使者,大袍下的面容,浮现了一抹笑意。 第九十九章 沉渊论道 北境将军府的大殿。 大隋几乎所有的涅槃境强者,都来到了此地。 这次北境会议召开的目的……不仅仅是复盘天海楼战役,推演白帝龙鳞,背后还蕴藏着太子的“试探”。 于是就有了这场比斗。 几位涅槃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与他们个人而言,无论是哪座圣山,背后何等势力,都不愿意与沉渊君为敌,这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已经在战场上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但迫于天都城的“压力”,他们必须要证忠心。 沉渊君轻柔道:“辜夫人,若是夫君不在,不妨就改日再论道。我怕伤了你。” 辜伊人摇了摇头,道:“先生不必客气。” 她与宋雀,二人都是“捻火”,“坐忘”,成就的涅槃席位,是实打实的涅槃境界,但却被一些大能所瞧不起,自己辛苦修来的,是上天赠予的……不是一个意义。 但是“捻火”得来的涅槃,并非就不强。 辜伊人有这个自信。 她双手垂落,一左一右,袖袍里滑出一柄长剑,一把拂尘。 辜伊人的背后是西王母庙。 以及灵山。 她的表态,让红拂河使者的神情有所变化,这位替“太子”来到北境的使者,露出了浅淡的笑容,他很高兴见到这样的局面……道宗,灵山的态度是很好的前兆。 殿下嘱咐过自己,无须施加压力。 只需要把话带到。 殿上的形势,以通天珠或魂念手段记录下来,返回天都的时候呈递皇宫便可。 …… …… 千觞君内心紧张,站在师兄身旁,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容不出现丝毫波澜。 仿佛这场比斗,并不是什么大事。 在北境会议召开之前,沉渊君就对他说过。 殿上一定会有人起比斗。 而且一定是涅槃境的大能。 其实千觞不明白,自己的修为来到这场合,还有什么用……师兄所说的,自己的作用是撑住场子。 都是涅槃。 自己一位星君,撑得住吗? 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刚刚准备开口,坐在席位上,单手捻着酒杯的沉渊君,便笑着开口,道:“辜夫人既然提出了‘论道’的请求……在下自然不会拒绝。” 千觞微微一怔。 他看着自己的师兄,神情流露出一丝错愕。 沉渊君气势沉郁,缓缓站起身来,大氅上的每一根毛,都被殿外掀起的阵风吹动,抖擞出凌厉的杀意,在这一刻,他仿佛就是这座大殿上主宰一切的神明。 一股野蛮的霸气,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散。 沉渊君低沉声音问道。 “除了西王母庙主,还有谁要‘论道’,不妨一并上了,以免浪费时间。” 这句话才是千觞错愕的原因! 师兄不仅仅要接受那些好整以暇的大修行者,口中的“论道”,还提出要一人对敌多人! “好大的口气……” 殿内响起一道阴冷的声音,来自于一位披着黑袍的白眉老者,声音苍老,他代表西境的“小无量山”而来,自从小无量山的覆海星君,山主相继被徐藏杀死,整座圣山陷入动荡,莲花道场周游扶摇对决之时,方才决出了圣子席位,这些年来,小无量山大人物的暴毙,导致秘术失传,山底的秘藏直至近日才被圣 子与诸位长老开启,以“诏令”唤醒了一位长眠百年的存在。 与“应天府”的朝天子,圣乐王一般。 这是圣山最后的底牌,一旦动用,有伤气运,一般都是最后时刻,逼不得已。 小无量山再不请出老祖宗,恐怕就要从“圣山”席位之中被除名,无法与西境的其他圣山齐肩并列了。 千年气运之动荡。 这位老祖宗看着沉渊君,声音悠长,“年轻后辈,气劲的确十足,但做人需懂得谦虚礼让,审时度势,不可张扬跋扈,太过嚣张,要知道……裴旻当初也没有这般狂妄。” “多说无益。” 沉渊君微笑道:“老先生可是要上殿与在下交手?” 小无量山的老祖,眯起双眼,缓缓道:“老夫自然不会错过这般宝贵的‘论道’机会,大隋四境,皆说北境沉渊世无双,今日一定要瞧一瞧,到底什么叫做‘世无双’?” 这话说的看似坦荡。 但语气之中多含嘲讽。 “老先生不妨现在就上来,晚辈定会给先生一个满意的答案。” 沉渊君面色平静,开口邀请。 小无量山老祖呵呵笑了一声,坐在自己位置上宛若一尊大佛,无动于衷,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当第一个出手的,要观望一下这位年轻人的修为,战力。 沉渊君的眼神里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可惜。 无人捕捉到。 辜伊人左右手持握法器,她看着那道披着大氅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下大殿,空气之中的压迫感变得强烈起来。 缓步走下将军座。 沉渊君的声音郎朗传开。 “在座诸位,我不介意一起上,若是想‘论道’的,不若就与西王母庙一起出手。” 没有回应。 苏幕遮端起茶盏,吹了一口热气。 羌山老祖神情凝重,双手按在膝盖上,长剑铮铮颤鸣。 红拂河的“酒泉子”大口喝酒,面颊红烫,醉眼迷离,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没有人。 没有第二个人。 沉渊君的声音越过大殿空间,很是遗憾的在辜伊人神海里响起。 “辜夫人,你不该第一个出手的。” 西王母庙的女主人,蹙起好看的眉头,而下一刹那,大殿的那一端传来密集的嗡鸣,像是一缕又一缕的飓风在汇聚……她有些失神的望着那位走下将军座的高大男人。 沉渊君肩头披着的大氅,化为燃烧的野火,根根毛跳动成为黄金神焰,汹涌澎湃的烈潮在大殿穹柱周围点燃,“轰”的一声,火焰将殿内映衬的一片琉璃无垢,如极乐世界,开了灯盏,黑夜就此破散! 远方的雷霆,雨夜,在这一刻都被宏伟的神力所撕裂。 走下将军座的男人,像是登上了“神座”。 那把“野火”被沉渊君塞进了丫头的剑气洞天,举世无双的飞剑不在身边。 他抬起一只手,大袍翻飞,两根手指并拢捻起,轻轻落在自己的眉心。 辜伊人的瞳孔里,一团金灿的火光愈盛烈。 站在大殿最高处,侍奉陪在师兄身旁的千觞君,因为境界不够,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金灿,什么都看不见了,炽烈的金光,淹没了眼前的一切……就像是金色的剑气海洋,在沉渊君抬手的那一刻,被毫无保留的释放而出! 他的脑海思路也被这层层剑气冲刷的 断断续续。 师兄…… 不是说尽失修为,怎么还有力量…… 女子大能抬起双手。 拂尘化为万千银光,如冲天瀑布,萦绕对撞,与那团金光对撞在一起。 另外一只手所持握的长剑,则是化为风雷,狠狠刺向沉渊君的方向。 披着大氅的男人,浑身被金灿剑芒笼罩,如天上仙人,神情淡然的放下那两根按在眉心的手指,背负双手,坦然看着辜伊人刺出的那一剑。 他的周身,风雪大作。 一股与“金灿剑芒”截然相反的大寒剑意,在沉渊君的周身翻滚,涅槃境界的一剑,在数丈之外便被冻结,紧接着破碎。 “轰”的一声。 大殿响起一道低沉如龙鸣的拉扯之声。 辜伊人后背撞在符箓加持的石柱之上,直接将一根石柱撞得生出蛛网,险些破碎……这座将军府大殿有裴旻的加持,极其耐拆,北境会议不止召开过一次,裴旻就曾在这里动手,未曾打坏过一件物件,可见这座大殿的坚固程度。 也可见……沉渊君刚刚那一击的力度。 这位西王母庙的女主人,神情苍白,鳞甲上燃烧着浅淡的金色火焰,伴随着滑落跌坐的动作,火焰湮灭,同时唇角溢淌出一行鲜血。 辜伊人不受控制的重重咳嗽一声,急忙伸出一只手,捂住嘴唇,不让自己最狼狈的一面展现出来。 满殿死寂。 一片无音。 红拂河的使者神情万分惊骇,他看着那个站在风雪与火焰之中的男人,咽了一口口水。 沉渊君神情平静至极,整场对决,他就只做了一个极简单的动作。 抬手。 按眉心。 释放剑气洞天。 然后便重创了西王母庙的辜伊人。 所有涅槃都看清了这一战。 就连原先酩酊大醉的酒泉子,也抬起了头,眼神灼灼,酒意全无,盯着沉渊。 没有人看懂……沉渊君到底做了什么。 烈火从何而来。 风雪从何而来。 沉渊君没有再动用“传音入秘”的手段,而是在大殿上开口,“刀剑相争,收手不及,此次受伤,辜夫人恐怕要休息许久了。” 说话之间,他转头望向诸位受邀而来的大能。 “还有哪位要与我论道?” 无人应答。 沉渊君笑了笑,望向小无量山的那位老祖宗,“前辈,请吧?” 眼中的冷然意味十足。 轮到你了。 那位黑衫白眉老者,沉默许久,然后沙哑开口,“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年轻人的气劲十足,前景无限,将军府有你接手,大隋边陲便可安心了。论道之事,自然要来,只不过老夫年迈,就无须在殿上动手,以神魂之术辩论一二,便算是交流了。” 这句话说完,大殿更加死寂。 千觞君便抑制不住的冷笑一声。 正是长见识了。 人活越久越怕死,这句话一点不假,有些人,一把岁数全都活到狗身上了。 这小无量山的老祖,看到师兄出手,下不来台,竟然连脸都不要了? ……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意念,万事如意,平安喜乐。另外,最近的疫情不容轻视,大家过年尽量避免外出,出门一定要做好防护呀。) 第一百章 太子恩赐 厚颜无耻。 千觞君在心底默默骂着这位小无量山的老祖。 大殿上,跟随辜伊人而来的两位侍女,面色苍白眼神慌乱,连忙拎着庙主褪下的白袍,一路小跑,搀扶跌坐在石柱的主人,后者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须搀扶。 辜伊人身前的白甲,在刚刚那一剑的对撞之下,裂开了密集的蛛网。 这是一件涅槃品秩的护体宝器。 已经被打碎。 不可再用。 单单是一剑的杀力,便可让大殿内盘坐的诸多大能变色……北境将军府自古以来,都会走出许多猛人。 裴旻的大弟子,没有让他们“失望”。 这一剑既出,便不会再有人质疑沉渊君的实力,也不会再有人敢挑衅这位北境新主。 红拂河的使者面色回归平静,情绪复杂喝了一口茶压惊,太子殿下一直关注着北境局势,就是为了权力收拢,更好的对抗那位二殿下……如今沉渊君实力大涨,一头新虎已经奠定地位,作为臣子的他,不得不替太子殿下忧心。 辜伊人接过白袍,披在肩头,这位瑶池圣主,沉闷的咳嗽一声,丝散乱,以掌心捂住唇齿,含糊不清道。 “在下……受教了。” 她微微停滞,苦涩说道:“多谢。” 这“多谢”两个字,未免让人有些纳闷。 辜伊人揖了一礼。 沉渊君轻轻嗯了一声,回了一礼。 瑶池圣主行完礼后,头也不回的离开大殿,临走之前,深深看了一眼低头饮茶不敢对视的红拂河使者。 那两位侍女一路小跑,西王母庙就以这么一种看似很没有礼数的方式离开,稍显荒诞。 但无人面露不忿。 太子殿下想要推动道宗灵山作为“试探”的意图已经达到……而辜圣主更是受了伤,此后的“论道”对瑶池而言已没有意义。 …… …… 微风吹过大殿,残留的剑意扩散开来,那股摄人心魄的烈潮,燃烧着大殿的穹柱,并没有令人觉得不适。 相反,觉得温暖。 一股柔和的力量,随风荡漾,一圈一圈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波澜起伏,而收拢至中心的那一点……披着大氅的男人把目光一点点挪移,转向了额头渗出汗珠的黑袍老者。 “小无量山八百年前,曾出过一位剑道大才,一剑劈开西境白骨山,横扫四境,一时之间无人可敌。” “这位剑道大才四十岁点燃命星,一百岁成就星君,二百岁证道涅槃,小无量山也因他被推上十圣山之峰。” 沉渊君的声音不缓不慢,却如同敲打在人心之上。 “存在数千年的圣山,有兴衰,起伏,等来这么一位大才,自然是欣喜无比的……然而这段巅峰期并没有持续太久,在这位剑道大才三百岁那年,做了一个选择,斩断修为,自锁石棺,以皇族的秘术封存生机,躲避天劫。” 这天道轮回,人有大限。 涅槃之境,可在世上留存五百年。 五百年便是大限。 若是够强,便可与天道争辉,太宗皇帝连续击碎两个大劫,问道六百岁之上,欲要成就不朽之身,再往前追溯,数千年前的“太乙救苦天尊”活了八百岁,人间行走遍洒甘霖。 在沉渊君口中,这位小无量山的“剑道大才”,如此惊艳,放在八百年前便是当世一等一的剑仙,道 心锋锐,不可阻挡……按理来说,至少要与第一个大限争锋才是。 大隋天下,皇权之所以如此强盛。 便是因为“皇陵”之中,“活”着许多的老怪物。 酒泉子这种几乎快要抵达大限的,真实存在的岁月,已经不止五百年,光明皇帝留下了一种“对抗天道”的秘法,这等秘法可以斩断时间,让人停滞在当前的岁月状态之下,但是却会对“修行境界”造成极大的打击……不敢面对天劫,修道者的锐气便不再了。 一个没有锐气的剑修。 手上的剑,又怎会锋利? 沉渊君看着黑袍白,容貌精神焕红光的老者,微笑问道:“朱密先生,您自锁石棺五百年,未免也太怕死了,怎么今日连与我问道的勇气也没有了?” 朱密。 就是那位八百年前出生的剑道大才。 朱密的面容上,哪里还能看得出来,沉渊君之前所说一剑断山的锐气? 白眉纵有剑气,但却隐而不,满面的尘埃气息,衣着服饰虽是新的,人却带着一股古旧的腐朽之气,这位老人双手按住桌案,声音平静,丝毫不怒,“陈年旧事,沉渊君何必再提,八百年岁月,物是人非,我朱密有自知之明,不是当年的剑仙,也比不过大隋如今的年轻人。” 拳怕少壮。 剑尤如此。 朱密冷笑一声,他可不傻。 袖内青蛇剑气粗细,也与胆气有关。 站在自己对面披着大氅的年轻人,在北境的战报,来的路上便听闻了,一开始他本是怀疑的,能与白帝争锋的狠人,怎可能如此年轻? 现在朱密信了。 这沉渊君敢跟白帝拼生死,他朱密疯了才去撞沉渊的剑! 刚刚的瑶池辜圣主,下场还不够凄惨吗?沉渊君口中说是刀剑无情收手不及,但那道金色剑芒,最后还是有着“收手”之意。 若是轮到自己,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这就是辜伊人最后所说“多谢”二字的原因。 他朱密上了,可能命都要被沉渊君打掉。 小无量山奉旨高调,但活了数百年的老狐狸从来不会替别人死心塌地的卖命。 朱密丝毫不觉羞耻,站起身来,道:“沉渊君剑道师承裴旻,有惊人之才,我看这场‘论道’,不若便由刀剑之争,转为口舌辩论,不伤和气。” 沉渊君没有说话。 羌山的老祖宗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朱密的眉尖压了压,无声望向羌山的方向,微笑道:“曾先生,你境界高,不如你去跟沉渊君打一架好了,我打不过,我认输。” 羌山老祖宗神情淡然道:“朱密前辈活了八百年,堪比‘太乙救苦天尊’,晚辈不过是放牛的,担不起‘先生’二字……这论道之事,还是由你来吧。” 语气平淡,但字里行间的讽刺意味,却再是明显不过。 朱密活了八百岁。 但锁在石棺里五百年。 真正靠自己修行到涅槃之境的大能,每一个都是绝世天才,心境不羁,敢与天道争辉……走到这一步,畏惧大道,不敢挑战最终那一步的,自然会被瞧不起。 朱密的事迹,一直被大隋的涅槃们所“不耻”。 但不得不说,也正是朱密的牺牲,才能保得住小无量山的位置。有这么一位前辈遮荫,圣山的数百年兴盛才有底气……一位天才,肆无忌 惮的挥光芒,哪怕成就涅槃,也不过是五百年光景,真正境界高的人,看得也清楚,知晓莲花阁奉行的“气运之说”并非虚假,此一时彼一时,若是自己老了死了,晚辈子嗣又该怎么办? 之前在蜀山。 叶长风在画卷里揪出自己青牛敲打的画面,时刻在他的脑海里回荡,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裴旻的弟子如此年轻就成就这等境界……对大隋而言,实是好事。 这位羌山的老祖宗站起身子,幽幽叹了口气,道:“东境的三圣山,会为太子殿下送上隋阳珠千枚,妖君胎珠十颗,宝器,阵法,随天都皇宫挑选,若是两境开战,三圣山会先行动手……若是不违铁律,老夫出手也可以。” 他望向那位红拂河使者,诚恳道:“这是我的意思,也是羌山的意思。” 没有对沉渊君动手。 但是在这个敏感时期,代表三圣山表态。 使者站起身来,对着老人深深揖了一礼,“先生的意思,定会传给殿下。” 朱密避战。 羌山解围。 这场殿前对决,似乎已经画上了句号……太子完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了道宗和灵山的“归顺”,也看清了沉渊君的实力。 使者对着羌山老祖宗揖礼之后,目光扫视一圈,心思机敏的察觉出,这些涅槃大人物们,在看到辜圣主出手的画面后,没有人再想登场。 他站了出来,来到殿前,沉渊君的身前,躬身又是揖了一礼。 沉渊君挑了挑眉毛。 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张金灿的法纸。 取出之后,以指尖勾画皇族秘纹,光明皇帝留下来的原始阵法气息,在这座大殿上弥漫开来。 阵阵威压。 “铁律在上,皇血为引。大隋真龙皇座无人,吾为天都太子,奉始皇帝诏令,执掌四境天威,代行皇权,立此诏书。” 太子的声音,在诏书之上扩散开来。 这道声音,带着极其强大的感染力,哪怕是涅槃境的大人物,脑海之中都能浮现出那位白袍太子,坐在皇座上开口立诏的画面。 李白蛟的声音不愠不怒,却带着威严,语气缓慢。 “天海楼之战,北境大获全胜,长城铁骑所向披靡,四境子民,欢欣雀跃,此胜……意义非凡!” “凤鸣山破,妖圣陨落,天海楼坠,白帝败退,千年以来,北境如此大胜,只有两例。” 沉渊君听着这句话,心头微微动了动。 还有一例……是自己的师尊。 裴旻驭剑指杀,屠戮妖族城池,击杀三位妖圣的证道之战。 “将军府,沉渊君,功不可没……此等战功,煌煌之威,功冠全军,不可抹灭。不赏,则寒三军将士之心,诏书启封,沉渊君便当为‘北境长城冠军侯’,天都内城,建冠军侯府邸,赏金银,封土地,赐宝剑。” 那位坐在高座上的太子,神情威严,语气却变得轻松。 沉渊君低头,双手抬起,行君臣之礼。 虽太子未登基……但已行使帝皇之权。 那位白袍殿下,在诏令里留下的影像,似乎早预料到了这一幕,抬了抬手,轻声道:“沉渊君,受封之后,来天都领赏。” 低下头颅的沉渊君,缓缓抬起头来。 看着那张悬浮在空中的金色诏书。 他一字一句,语气沉重道:“谢……太子恩赐。” 第一百零一章 为我卸甲 “谢……太子恩赐。” 沉渊君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回荡。 金色诏书上的意志,还没有消失殆尽,但太子殿下留下来的影像,却逐渐变得模糊,即将消弭,红拂河使者抬起双手,准备迎接即将落下来的金纸。 沉渊君再次开口,道:“妖族不灭,何以为家?” 使者微微一怔。 受封“冠军侯”的沉渊君,语气平静,道:“太子殿下无须为我在天都修建府邸,妖族天下一日不灭,便一日不会离开北境,北境长城将士们还在出生入死,征战灰界,臣没有颜面享用皇城甘霖,实在愧对殿下厚爱。” 这句话,让红拂河使者的脸色有些变了。 此言只能由沉渊君来说。 什么叫“北境将士”出生入死。 无颜享受皇城甘霖? 这是在嘲讽大隋庙堂三司六部的官员? 红拂河使者及时的低下头来,双手捧着金灿纸张,看似温和的点头答应,但恰到好处的开口问道:“冠军侯之受封,是太子殿下之令,太子在宫中为将军摆了宴席,如今战事告落,殿下一直期待将军得隙,骑马入天都,见上一面。” 千觞君的眼神阴沉下来。 这张诏令的意思……他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想请沉渊君入宫! 师兄上次入天都,太子并无实权,两人谋划之下,一人得皇城,一人得北境,如今北境长城的军权被师兄握在手里,已经威胁到了身处中州的太子……时至如今,冠军侯之封赏,太子之邀请,其实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席。 去不得啊。 他在心底暗暗祷告,期望师兄做出回应,却又不知道,如此诏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颁布,将军府又该如何回拒? 沉渊君只是笑了笑。 他把目光挪向先前提出要与自己论道的小无量山朱密,避开了红拂河使者的话锋,笑道:“既然朱密先生不敢与晚辈交手,那么便以‘神魂’相争,辩一辩道吧。” 朱密神情骤变。 下一刹那。 沉渊君便已然临身,伸出大手,抓向朱密,这位八百年前的剑仙下意识就要反抗,袖袍内一座金灿剑阵掠出,撞向沉渊君探出的大手。 “哦?要打?” 沉渊君面无表情开口。 大氅上的毛陡然燃烧,掌心迸金光,直接将这座剑阵打得磨灭,爆碎。 朱密憋屈的怒吼一声,伸出双手,前掌叠后掌,与沉渊君的掌心撞击在一起,后者神情不变,语气淡然道:“朱密先生不要害怕,我不杀你,只是‘论道’罢了。” “嗡”的一声! 大殿一圈涟漪炸开。 这一掌的对撞,竟真的没有迸出地崩天塌的威势,沉渊君体内的剑气没有引动,整个人气机沉寂下来。 羌山老祖宗,酒泉子,苏幕遮,几位涅槃的神色都变得有趣起来。 朱密被沉渊君拉着坠入神海。 被迫“论道”。 从红拂河走出来的酒泉子,捻了一枚花生粒,放在嘴里砸吧着,眯着双眼,又就了一口烈酒,啧啧感叹道:“这小无量山的朱密,怎么看起来像是在龟趺山修行过?” 大殿的另外一边,龟趺山的老祖宗神情难看。 这是在暗讽。 朱密别的本事没有,认怂挨打有一套。 纵然只是神魂相争,也引起了极大的异象,大殿之外狂风倒灌,席卷肆虐,境界低的修行者根本就看不清生了什么,恭立在殿上的红拂河使者,只能低着头保持双手捧诏书的姿态,大袖飘摇,一个人很是尴尬的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千觞君关注着师兄的战局。 朱密的面容,眉须,很快凝结出了一层淡淡的冰霜,狂风席卷,吹落不掉,老人的面上冰霜愈深厚,而且坚硬,与大风出“咔嚓咔嚓”的撞击声音。 神魂之争,最是阴狠,往往静谧无声,却凶险万分。 雷霆炸响。 大殿凭空多出了一道灼目的火光,两人分离开来,小无量山的老祖宗被一股巨大力量推得踉跄,倒没有像瑶池圣主那样倒飞,而是狠狠坐在身后弟子的桌案之上,将一张完整的青木桌坐的四分五裂。 沉渊君则是缓缓收回那只前探的手,半侧着身子,神情淡然如常,他的袖袍内,风雷浩荡,大雪交叠,两道截然相反的异象汇聚,缓缓消弭。 他吐出一口浊气。 朱密则是“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一只手捂住胸口。 胜负已分。 “好一个论道。”羌山的老祖宗抚掌而笑,朗声道,“朱密前辈,道行不减,这番论道,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 朱密面色本来一片苍白,听了羌山老祖宗的话,面色陡然涌起一片殷红,更加痛苦的呕出一大口鲜血。 沉渊君击败朱密,他的面色也稍显苍白。 大殿上的狂风席卷,隐约将熄。 这位北境新主缓慢转动头颅,望向恭立在殿前的红拂河使者,声音低沉道:“今日北境会议,承蒙太子恩典,只可惜沉渊与诸位同好论道,身体有恙,尤其是神魂之争,暗伤留存,为顾全大局,只能留在北境养伤。” 阳谋。 以阳谋,对阳谋。 红拂河使者面色窘迫,明白为什么沉渊君要只抓着朱密对攻的原因,神魂论道,伤势的确探查不出,今日又有如此多的大人物到场。 以自己的身份,最多只是“狐假虎威”,太子殿下亲至,在这种局面下,也不可能再强迫沉渊君。 他只能低头揖礼,诚恳道:“将军要好生养伤。” 沉渊君对着这位使者摆袖挥了挥手,脸上一片平静,同时环顾大殿,道:“北境之会,就到这里了。诸位道友,从哪来的,便回哪吧。” 一位位来自大隋四境的大人物,站起身来,与沉渊君一一行礼。 千觞来到了师兄的身旁,陪着他一起拱手。 羌山的老祖宗刻意穿过人流,来到沉渊身旁,周围的人潮已经退散。 姓曾的老祖宗从袖袍内取出了一根青灿竹简,递到了沉渊君的手上,道:“这是最近东土的一些消息……北境会议召开之后,北境长城将军府的谍报网,恐怕就很难越过其余三座长城了。” 沉渊君挑了挑眉。 羌山老祖说的很对。 身为涅槃,要坐镇长城,不可轻易离开。 而太子赐封“冠军侯”,并不是真的要给沉渊君升官……还能有什么官,比北境之主更大?太子要一步步卸权,就会取消将军府的特权。 大隋四座长城。 除却北境之外,都握在天都的手中。 北境的蝴蝶,飞不过东境长城的山脉,也看不到那边的消息。 他接过了竹简,犹豫一下,诚挚道:“谢过前辈。” 老祖宗笑了笑,“宁奕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这里的消息,你需要提前知道……小家伙背后的靠山看起来很多,但真正时候能够靠得上的,就这么几个。” 蜀山。 将军府。 沉渊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感激的望向羌山老祖,双手抬起,揖了一礼。 “这个恩情……晚辈记下了。” 羌山老祖面带笑意,神情不变的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沉渊君肩头,低声耳语道:“好好养伤,这次殿内出手,能看得出端倪……但问题不大。” 沉渊君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老人转身背负双手离开,悠然踱步,面前浮现一座金光洞天,身后的羌山弟子跟随老祖,踏入洞天之中,离开北境。 羌山老祖的话,并没有避讳沉渊君身旁的千觞。 扶着“琴匣”的千觞君,神情有些难看,此刻的大殿已经一片空荡,来客散尽,羌山是最后离开的那一拨人……老祖宗的话,除了他们二人,也没有第三个人听见。 挥手驱散了殿外的黑骑甲士。 沉渊君转身从侧殿离开,一路沉默,直至回到将军府,关上屋门,当着千觞君的面,他卸下自己的那件大氅,露出内里那件漆黑轻薄的锁子甲,婴儿拳头大小的鳞片开阖之间宛若呼吸,密密麻麻的鳞片已经碎裂,而且渗出殷红的鲜血。 沉渊君抬起双手,痛苦的低声道:“帮我,卸甲。” 千觞君连忙来到师兄背后,以指尖自上而下在脊背划过一条弧线。 这件锁子甲是师父留下来的宝器,要卸甲,步骤繁琐,需耐心拆解阵纹,千觞君的额渗出汗水,指尖艰难下移,片刻之后,鳞甲坠落,叮叮当当的声音大珠小珠落玉盘,黑鳞四处滚落,弹起。 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抬起头,现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副触目惊心的画面……师兄的后背裸露出来,精悍的肌肉鼓起,表层却贴满了符箓,符纸下陷,几乎生长到了骨子里,大红色的符箓纹路不知道是以笔墨绘制,还是以鲜血铸造。 这具涅槃身躯里的潜力,都被这些符箓压迫出来。 千觞君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到了殿上的那一剑! 确认只有辜圣主一人领剑时,师兄眼神里流露出的遗憾。 师兄在压榨自己的生命……只有亲眼目睹这具肉身的修行者,才能明白在沉渊君的身上生了什么,一位极其年轻的涅槃大能,但大限却早早的提前,这样的一具身躯,别说活到五百岁了,能不能再活十年,都是一个问题。 千觞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这场会议,他一直站在师兄身旁,隐约捕捉到师兄遗憾和惋惜的情绪,此刻一切的疑点都贯穿了。 千觞君脑海里闪过会议里一幕又一幕的画面,诸位大能,由白帝龙鳞推演出两座天下大战的年限……以如今的伤势来看,师兄是否还能活到下一场战争,还不好说。 怪不得如此的强势。 强势的以将军府为宁奕造势。 这些行为……看起来很 他的鼻尖忽然有些酸涩,却听到了一道温暖的声音。 “千觞。” 有人在喊自己。 他狠狠以掌背抹了一把眼眶。 面前的男人双手按在膝盖处,坐在石凳之上,背对自己。 他再一次开口,声音沙哑。 却没有喊千觞,喊的是。 “师弟。” 许久没有听过师兄以这样的语调对自己说话了。 千觞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他回过神来。 一片又一片的符纸,随着沉渊君的开口,在脊背之处挪动,飘拂,从骨肉之中退出,一缕缕金灿的野火,在男人的肩头燃烧,将符纸点燃,化为一副神灵般煌煌的甲胄。 锁子甲是锁住皮肉的盔甲。 野火一般的符箓,束缚涅槃力量的,是心灵的盔甲,这些符箓难以卸下,需要极大的耐心,还有定力。 他笑了笑,道。 “师弟……为我卸甲。” 第一百零二章 吉凶 “圣主。” 登上马车。 披着大白袍的辜伊人,神情苍白,面无血色,车厢内的两位女弟子,搀扶圣主,其中一位担忧道:“师尊……您的伤势。” 辜伊人摇了摇头,语气温和。 “无碍。” 此次随她来北境会议的,都是瑶池西王母庙内拔尖的弟子,地位大致等同于四座书院里的大君子,这两位女弟子都是她相当得意的门徒,在她们眼中,整座东土,辜圣主都是横扫无敌的存在,西王母庙作为道宗外派的“质子”,能够在东土站稳脚跟,便是因为有“辜圣主”的存在。 一位涅槃,大隋天下才多少位。 而这次北境会议……则是深深震撼到了两位年轻的天才弟子。 师尊与沉渊君的论道画面,已经被诸方势力以“通天珠”记载,要不了多久,就会流传到大隋各境之中,关于这位北境新主在天海楼战役中的厮杀场面,自然是没有记载……那么这份影像将会成为测量沉渊君实力最重要的资料之一。 毫无疑问,太子殿下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西王母庙是牺牲品。 两位弟子对视一眼,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愤怒,无力……这场比斗,对北境,对瑶池,都没有好处,唯一的受益者就是天都。 整座天下都是太子的棋盘。 “起驾,回瑶池。”辜伊人声音沙哑,痛苦开口,“我闭关的事情,对宗内就说是静修,具体伤势,不要提及。” 话音落地。 燃烧圣洁白色火焰的车辇在北境长城的旷野上驶动,轰隆隆撞破虚空。 空间破碎。 涅槃境界的大神通施展。 离开北境长城,早各位同僚一步,在无人看见的赶路途中,辜伊人抬起一只手,迅在自己肩头点落,噼里啪啦的经脉脆响,一道又一道的月华涌动,浓郁的剑气在并不宽阔的车厢空间荡散。 野火缭绕,化开一副虚幻异象。 带着杀戮铁血气息的飞剑,还在经脉之中作战,征伐,以辜圣主的身躯作为战场,燃烧着北境野火的飞剑,对抗着瑶池秘术,金光银线,千军万马,煞气纵横。 两位女弟子看得面色苍白。 她们哪里见过如此场面? 大殿上的对决,只是表象! 沉渊君递出的那一剑,剑意深入骨髓,哪怕离手,也仍然在冲杀。 辜伊人的神情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双手搭建心桥,缓缓飘落在小腹之处,整个人沉心静气,脑后浮现一座雪白月牙,如神仙洞天,想要强行镇压这一场剑气暴动。 然而半刻钟过去了。 辜伊人的额渗满汗珠。 这场剑气暴动,以镇压失败告终。 血液里的剑气被逼出了许多。 但真正带着野火意境的剑意,根本无法清除。 涅槃之间的交手……绝非儿戏。 辜伊人越是想以暴力手段镇压沉渊君残留的剑意,越是觉这个年轻男人的厉害之处……能够在破境之时,直接一剑斩杀白海妖圣。 这等杀力,自己根本无法媲美。 亦是无从招架。 月牙洞天缓慢收拢。 辜伊人咳出一大口鲜血,气息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萎靡。 “师尊!” 一位女弟子惊呼出声,眼神带着万分震惊。 她生得明眸善睐,额头光洁,两缕鬓如龙须,此刻俏脸蛋儿布满了震撼,失声道:“您伤的这么重?” 辜伊人挥手,将车厢内的剑气送出,车帘飞拂,辇车经过一处无人山脉,这些被逼出的野火剑意,被辜圣主抖袖掷出,直接将一座小山头砸得崩碎炸开。 两位女子完完整整看清了这道场面,被吓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满脸的不敢相信。 她们终于明白了。 圣主要闭关……真的是为了疗伤。 大殿上,沉渊君看似轻描淡写的那句话,一点也没有夸大。 受了一剑,已是重伤。 另外一位短只过耳垂的女子,同样容貌清丽,但此刻神情憔悴,哑着嗓子,轻声问道:“师尊,若是宋雀先生没有离开会议……” 如果大客卿没有抽身。 那么便是两人联袂了。 然而得到的回答,带着一丝自嘲,并没有丝毫的犹豫。 “结局并无区别。” 靠坐在车厢旁边的辜伊人,肩头披着白袍,眼神平静。 沉渊君之前问剑的时候,分明是想让小无量山的朱密也上来领剑……这一剑,谁人领,谁人败,与人数无关,涅槃之间也有大门槛,若是跨不过那道门槛,也不可能接得住这一剑。 整座大殿上……跨过那一步的,似乎只有红拂河的酒泉子,还有羌山老祖宗。 朱密自锁石棺,出来之后,跌境跌的厉害。 沉渊君这一剑,本来是想杀人的,他想告诉太子……即便在与白帝作战之后,付出代价之后,他仍然有着杀死涅槃的能力。 但是朱密不敢来接剑。 便只能瑶池和灵山来接。 辜伊人揉了揉眉心,道:“不用担心,死不了,这段时间我要闭关,可能会生出变故……你们二人,回到瑶池之后替我安顿一些事宜。” 她想了想,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块金灿令牌。 “我无暇抽身,这枚瑶池圣令,你们送到灵山。” 两人眼神震惊,不敢接令。 这枚令牌,象征着瑶池的圣主,在一宗之内,无上权力。 “拿着。送到灵山客卿殿……”辜伊人的声音有些虚弱,盯着两位弟子,道:“持此令,灵山也不敢拦你们,就说要见宋雀,一定要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师尊……”明眸善睐的那位女子都快要哭出声音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委屈道:“我实在心疼您的伤。” 辜伊人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轻柔道:“沈语,西王母庙内的权谋斗争并不激烈,甚嚣尘上的小庙主之争,最终的位子,应该就在你们二人之中决出,不要在乎世俗言论,虚名,地位,修自己的道心便可。此次归来,待到师尊出关,便送你们二人一人一件命星宝器。” 想了想,还是不放心。 她望向短女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转动视线,闭上双眼。 沉声道:“余容,沈语。” “有一言须得叮嘱,灵山最近局势动荡,你们此次出行要小心谨慎,十境实力已经足够行走这座天下,遇事不决,拿捏讨论。不可激进,太过强势,两人相互照顾,要护住自身安危。” 辜伊人的说话之间,恢复了那股气,眼神变得凌厉,冷冽。 那枚令牌,被她交到了沈语的手上。 她的面色逐渐红润。 这其实并不是好事,并非是身体好转,而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之前搬出月华洞天镇压剑气,固然取得了成效,但很快应当就会遭到反噬。 强行镇压剑气……是因为,从北境离开的路程,就快到头了。 “轰隆隆”的声音—— 马车的车辇在虚空之中掠出,眼前一片仙雾缭绕,隐约可见仙乐漂浮。 一片仙境。 钟声鸣起。 “庙主回归——” 山门的上空传来了大吕之音,车辇落在山头,沈语和余容两个人钻出车厢,已经恢复了面色的平静,只不过隐约有些难看,倒没有丝毫的悲伤,之前在车厢里的情绪,被两位小庙主候选人天衣无缝的掩藏起来,两人为圣主拉开车帘。 辜伊人神情淡然,一片雍容,白袍被风吹起,只不过面色稍显苍白。 北境会议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西王母庙的几位长老都候在山头。 “我与沉渊君交手,受了剑伤,但收获颇丰,要闭关一趟。”强行镇压剑气的辜伊人,忍住不适,淡淡开口,以指尖点化一座月华缭绕的门户,“山头事宜,就先交给余容沈语,你们配合她们便可。” 这句话,便是几位长老等待的指令! 辜圣主开口……说明小庙主,的确要从这两位之中选出了。 沈语和余容并没有意识到,落在她们身上的眼神,似乎变了一些意味。 两个人都捏着一颗心,直至目送师尊进了洞天,才稍稍松懈了一些。 师尊她的伤势若是暴露了,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而师尊嘱托的最重要的事情,将圣令送入灵山客卿殿,若是被灵山的大人物知道“辜圣主”身负重伤,这枚圣令的地位,或许就会大打折扣。 她们可能会连山门都进不去。 两位圣主弟子,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百里之外,有一列马车车队,正在向着极东的方向疾驰,车厢内有一个男人,遥遥望着瑶池的方向。 一位捏着佛珠,轮转经文的中年儒士,神情看似淡然,但内心却浮现了数十年未曾感受的紧张。 先前他以推演之术,可以看到小雷音寺的黑焰。 此刻却无法看清瑶池的吉凶,预兆。 宋雀的神情满是担忧,他木然捏着佛珠,并没有选择以大神通带着宁奕直接离开鸣沙山,便是因为这趟路途上……不仅仅要推演瑶池,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马车停下。 坐在车内的中年男人闭目养神,不断推演,不断失败,直到车门被人轻轻敲打。 宋雀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纯真无邪的少年面孔。 云雀恭恭敬敬揖礼,道:“大客卿,到了。” 第一百零三章 治病 大客卿,到了。” 宋雀眼皮嗡动,睁开双眼。 云雀为他掀起车帘。 泉水瀑布如挂九天,一片清凉。 月牙山。三座竹楼。 …… …… 鸣沙山的暴动,被宋雀和宁奕镇压。 以琉璃山的失败告终……当然,这件“借火”大劫,琉璃山的韩约绝不会承认出自自己的手笔。 这是影子的计划。 借用了琉璃山的三位灾劫。 尘劫。风灾。火灾。 韩约的顺势一推,断去了琉璃山相当大一部分的高端战力,这位甘露先生本来是打杀顺水推舟,做掉宁奕,其他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宋雀离开北境会议,出现在这里,断绝了他的念想。 计划失败。 八百僧兵迅镇杀了参与“暴动”的鬼修,这些人哪怕身上带着“影子”同化后的特质,难以杀死,但在火灾魔君死去之后,便是散沙一盘。 雷部的统领负责兜转如今的局面。 他很难相信,竟然会生这样的事情。 律子道宣和宋伊人,揭示了悟道山道场最后的真相……禅子神秀以及具行住持,是整场小雷音寺暴乱的谋划人,具行死在了宋伊人的飞剑之下,而神秀则是引动道胎秘术,自我了断。 在鸣沙山外,律子曾经遭遇过一场截杀,律宗的三十余位弟子,全都死于非命,而在具行大师的屋阁之中,现了一封密令,上面燃烧着沾染鬼修气息的黑焰,拆开密令信封,便现了具行与火灾联系的证据……两人在浴佛法会开始前的半年就开始了策划。 从人手安排,到鸣沙山的漏洞,这些被灵山僧兵镇压的鬼修,在这半年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的被偷运进来,有具行做遮掩,小雷音寺哪里会有人觉? 那个时候,浴佛法会将启未启。 难以置信,早在那时,身为虚云三弟子的具行,便开始与鬼修联络。 “多亏了宋雀先生及时赶到……”雷部统领神情复杂,他接过了净莲居士的令牌,小雷音寺的暴乱结束之后,要负责接济伤员,安置修行者,整场盛会有数千外来观看者,最重要的,是组织对外的情报。 那扇巨大的黑色古门,浮现在小雷音寺的上空。 根本不可能掩盖过去。 更何况,这些修行者来自于东土的东南西北,各个方向,法会结束之后就要返回寺庙……他们都看见了悟道山的异变。 雷部统领在乎的是鬼修带来的伤亡。 数千枚道火,全都被打碎……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意味着今年浴佛法会,将不能为灵山的“浮屠石窟”提供愿力。 好消息是,这些鬼修只掠夺愿火,并没有来得及大肆屠杀。 雷部统领心里清楚,是宁先生身旁的那位女子剑仙,解开“落雁阵”及时,这才规避了法阵继续力,导致具行连同鬼修将观战者全都杀死的局面,住持大人的心中已无佛陀,被恶鬼占据,自然不可能念着“慈悲”,如果落雁阵能够彻底铺展开来,那么死亡的人数,恐怕是现在的十 倍,甚至可能会更多。 “大客卿,和宁先生,以及那位女子剑仙……都去了月牙山。” 他的身旁,一位雷部苦修者低头禀告,“净莲居士的住所。” “封山。” 雷部统领面无表情,下了命令,“大客卿坐镇小雷音寺,我们不用担心再有异变,那些鬼修不用客气,直接以佛门术法‘搜魂’,如果搜不到有用讯息,就用轮回经直接渡了吧。” 那人领命,“喏”了一声,并没有退下,而是犹豫了片刻。 “还有何事?” “大人……外面已经有三司的修行者求见。”这位苦修者神情不好看,道:“东境长城的斥候,还有天都的眼瞳,都在盯着这场法会,出现了这样的事变,肯定是瞒不住的。” 雷部统领冷笑一声,“不见。” 那人深吸一口气,面色窘迫道:“天都那边沸沸扬扬,有声音谣传,说太子如今正在寻灵山霉头。” “就说是大客卿的意思,宋雀先生可是这座天下的至强者之一。”雷部统领望向远方,鸣沙山山门的方向,面无表情道:“三司有什么资本在东土嚣张……在这里,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大客卿要他们等,他们便只能等。” …… …… “神魂之伤,需要我出手相助?” 宋雀皱起眉头,他望向一脸认真的云雀。 他有些不明白。 虽然身为涅槃,神魂之术颇为精通,但救人之术,却是一窍不通。 在灵山,除了虚云大师,就只有戒尘能治。 裴灵素在天海楼受伤的事情,宋雀是知道的,前往北境会议的每一位大能都知晓,沉渊君最看重的师妹,家人,因为“白帝”的原因负伤,现在在寻找疗伤办法。 需要奇迹。 灵山自古便是一个奇迹之地。 云雀点了点头,解释道:“在下先前已经用先师的术法,探查了‘裴姑娘’的神海魂宫,与寻常修行者不同,那座魂宫实在太大,想要医治旧病,需要很大的心力。” 在月牙山的竹楼,瀑布声音环绕,映衬的少年声音如落珠一般清脆。 宁奕扶着裴灵素。 整座月牙山上,一共就只有六个人。 宋伊人和朱砂披着黑袍,靠在树边,经历了小雷音寺的一场鏖战,两个人的体力消耗巨大,此刻也算是歇息,关于裴灵素的神魂之伤,随着云雀的解释,逐渐眉目清晰。 “我认为,有境界极高的大修行者,试图直接抹杀‘神魂’,但触了裴姑娘神海里的‘防御’机制,抹杀的意志并没有成功。” “但是杀念犹存,而且不断冲击着裴姑娘的神海。” 云雀微微停顿。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裴灵素神海里的“防御机制”,就是剑藏。 宁奕知道,是剑藏和小衍山界。 单凭剑藏,恐怕无法抵抗白帝的那一杀。 小衍山界的洞天之力,不断对抗着白帝残余的杀念。 “裴姑娘如果想要化解这份杀力……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凭借自己。”云雀望 向宁奕,然后把目光转向白衣女子剑仙,认真道:“如果裴姑娘能够修行到与那位大修行者媲美的境界,那么依靠同境界的‘魂念’,或许便可轻易化开杀伐之念,解开这次危机。” 修行到与白帝媲美的境界? 宁奕心头一紧……是涅槃境,还是脱其他人的那个境界? 云雀看出了他的疑惑,直接了当道:“要修行到什么境界,小僧并不知晓,宁先生也知道,云雀的境界极低,对于修行之事不了解,只不过提出一个解决的办法……” 裴灵素苦笑道:“我知道了……哪怕是修行到涅槃之境,也绝不是三年之内能够企及的。修行之事要看因果,缘分,造化,而我的时间,似乎并没有剩下这么多了。” 越是强求,越是强求不来。 宁奕攥拢了丫头的手掌心,苦涩问道:“还有一个办法呢?” 云雀眯起双眼,道:“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要依靠外力。以大魄力,将裴姑娘神海里的‘杀念’,一点一点的清剿出去。” 宋伊人眼神一亮,“这个方法听起来似乎不难?” “可没有师兄你想的那么简单。”云雀苦笑一声,道:“这位大修行者的意志极其强大,如野火一般,一缕接着一缕,裴姑娘的魂宫显然有大造化,将这些杀念冰封住,才能艰难对抗,要是其他修魂者清理,恐怕会直接引燃神海……一不小心,就会反噬。” 他谨慎开口,道:“小僧可以保证裴姑娘的平安,但是杀念数量庞大,要清理出去,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要先找到一个高效清理杀念的办法。” 他说完这些,才转头望向大客卿,道:“这就是麻烦大客卿的原因。” 宋雀安静听着这一切,到了这时候才抛出自己的疑问。 “我需要做什么?” “您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借一份力。” 云雀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在禅律之争的最后决胜局上,击败神秀,也不过是数个时辰之前的事情,经历了诸多事情,他并不觉得疲劳,第一时间来到月牙山,就是为了印证自己这几日来的猜想。 浴佛法会的召开期间,对敌,证道,他始终记挂着裴灵素魂宫里的“伤势”。 “若是我以魂术进入神海,精力会消耗的非常之快。若是我孤身一人,很容易迷失方向,整个人元神丧尽……第一次尝试,不知深浅,最是凶险,所以需要有人相助,境界越高越好。” 云雀微微一笑。 这里境界最高的,自然是宋雀。 “大客卿以一缕心神栓系在我这里,我若是倦了,无力‘走动’,便请您将我带出魂宫。”云雀双手合十,对着宋雀先生深深揖了一礼,道:“麻烦先生了。” 宋雀笑道:“没有问题。” 宁奕见状,有些担心,但面色不变。 他揖了一礼,诚恳道:“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月牙山瀑布飞溅。 裴灵素缓慢坐下。 云雀盘膝,双手按在女子后背。 宋雀则是抬掌,轻轻悬浮在青衫少年的脊梁骨处,以一缕心神,栓系神魂。 第一百零四章 大持令 宁奕缩在袖袍内的双手,不自觉攥起拳头,他来到宋伊人和朱砂身旁,与二人并肩。 不敢打扰。 神魂治愈,乃是精密之事。 其实他大概能够明白,云雀想要请宋雀先生出手相助,是什么原因。 自己当初在蜀山观想执剑者古卷,也是叶老提自己拎着魂灯,才能够保住一点魂火不灭,在执剑者世界里长途跋涉。 有涅槃境的大能在,护住神魂,的确会有底气一些。 “宁奕。” 宋伊人压低嗓音,来到宁奕身旁,道:“我爹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火魔君渡劫的雷海,肉眼不可逾越。 他站在山头,看到自己父亲和宁奕并肩而立,似乎有所耳语。 宁奕把北境会议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道:“此次折返,宋雀先生似乎冒了很大的风险。” 微微停顿。 “我担心,灵山会有人借此挥。”宁奕意味深长望向宋伊人,“大客卿的地位固然无人可以撼动,但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宋伊人耸了耸肩,道:“宁奕,你知道吗?我老爹巴不得离这狗日的破烂灵山越来越好。” 宁奕一下子沉默起来。 宋伊人面无表情,“要不是灵山的众生,还需要他这么一位大客卿,我爹早就搬到长白山,和我娘看雪景度蜜月去了,哪管这世俗烂事?” 也是。 宁奕笑了笑。 他早就听闻,宋雀先生捻火之前,便是一个性格散漫,不逾规矩的书生,捻火之后,立地成圣,当了这位佛门大客卿,便要护得这百里方圆的生灵太平。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百年来的时光,改变了宋雀先生的鬓角,却没有改变这位大客卿的本心。 心湖里住着的,仍然是那个捧卷向往自由的年轻书生。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 令宁奕担忧的事情没有出现。 云雀的疗伤进行的很顺利。 次的魂宫探索,容易迷失方向,但有宋雀先生坐镇,在云雀面色白,心神不稳之时,大客卿便抬袖按掌,如牵扯钓鱼饵线一般,将青衫少年拽得跌出魂宫,回归现实。 云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盘坐在地的裴灵素则是与之动作齐一的吐出一口浊气,如傀儡被卸下丝线,垂下头颅,神情萎靡的张开双眼,肉眼可见的,面颊上覆盖了一层寒霜。 云雀的状况则是更加糟糕,少年的袖袍,五指与裴灵素后背交触的地方,实打实的生出了冰渣,结满悬挂,咔咔坠落。 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片炽热,努力操纵着虚弱的声音,欣喜的对宁奕道:“宁先生,一个很好的消息……这个‘绝症’,我应是能治。” “修补魂宫,清除杀念。” 云雀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道:“只不过在下的神魂境界还不够,每踏入一次魂宫,都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七日一次,慢慢清剿,便可保裴姑娘平安。” 好消息! 宋伊人和朱砂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如释重负”。 裴灵素也笑了,她望向宁奕,眼神一片柔和。“宁奕,今年的下半年,便是灵山最为盛大的节日,盂兰盆节。”宋伊人拍了拍他肩头,道:“今年,灵山的明镜台有云雾拨开,霞光斗射,对着师祖闭关的山头,久久不散。师祖曾经立下谶言,在禅律之争分出胜负的那一年,盂兰盆节……他会从闭关状态之中醒来,为灵山的佛子送上贺礼。” 宁奕最担心的,就是丫头的伤势恶化。 生字卷能够蕴养生机,这并不假。 但若是丫头的神海一旦出现问题,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幸好,他是幸运的。 东行大漠,找到了戒尘大师的传人。 云雀小和尚从不打诳语,他不仅仅可以稳固裴丫头的神魂,还可以尝试着医治。 宁奕扶着丫头,对着云雀揖了一礼。 小和尚傻笑着还了一礼,道:“宁先生这是做什么?” 宁奕诚恳道:“我想随几位入灵山,给丫头养伤,若是能在‘盂兰盆节’见虚云大师一面,便是更好。” 云雀在裴灵素的魂宫之中大有所获,此刻的心情十分悠然,浑身的疲劳困乏丝毫不觉,完全出自替宁奕考虑的角度,憨憨道:“宁先生,若是师祖出面,裴姑娘的病一定能够治好!我也想见识一下,师祖的神魂手段,还有这种神伤治愈的最优解。” 宋雀点了点头,“入灵山自然没有问题。你在浴佛法会,力战魔君,斩杀风灾,对抗火魔,便是此等功绩,灵山就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只不过想见虚云大师,这件事情,我说了不算……虚云大师只见有缘人。” 紫山山主的那封信,一直被宁奕妥善的保存在洞天之中。 他笑道:“多谢大客卿提醒……宁某心中有数。” 宋雀眼神微微闪烁,立马明白了宁奕的意思,他笑道:“当年紫山的楚绡前辈,与虚云大师是故友,我明白了……以你的身份地位,也的确有资格见虚云一面。” 宁奕恭恭敬敬双手合十,揖了一礼,“这些日子,还要大客卿多多照顾。” “我还亏欠你一些东西……”宋雀摇了摇头,“南疆执法司的事情,多谢你替净莲出手相助。” 宁奕一怔。 不仅仅是宁奕,宋伊人和朱砂也怔住了。 宋雀这等地位崇高的大人物,此刻双手手腕套着佛珠,合十之后微微躬身,道:“我替净莲谢谢你的‘小子母阵’。” 宋伊人神情复杂,喃喃道:“爹……” 朱砂丫头则是内心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 当初极其叛逆的逃离了南疆执法司,宋雀听闻之后,乃是大雷霆,直接捉了两人,扔在长白山幽禁,吃尽了苦头,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等同于打了大隋皇族的颜面。 灵山和皇室的关系本就僵硬。 太子即位之后,正在找灵山的霉头……先前的“越狱”之事,就可能是导火索。 宋伊人这几年来,几乎没有和宋雀说话,父子之间的关系几乎跌至冰点。 他非常不能理解宋雀的做法。 在他看来,没有什么比“个人追求”更重要的东西。 他有他的人生。 他不想成为灵山的牺牲品。 而宋雀……宋雀的人生,看起来无忧无虑,万人艳羡,却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自己这个儿子一样,看到老爹的郁郁不得志,因为捻火成就涅槃,被束缚在“大客卿”的位置上,一步不能踏出。 宋雀的一生,因为灵山的一场捻火而彻底改变了。 他宋伊人不想这样。 宋雀看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沙哑,道:“北境会议,灵山和道宗都已表态。太子应不会再追究,过些日子,为父会亲自前往皇宫,与太子殿下面谈,取消当初的婚约……此后的人生,你就自由了。” 宋伊人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里有些哽涩。 大客卿望向朱砂,道:“回灵山后,准备一些婚嫁物事。盂兰盆节,大婚之日,若无异议,便可操办了。” 朱砂的神情还是一片错愕。 宋雀不待两人回答,便拂了拂袖,道:“鸣沙山外,还有一些杂事处理,你们登马车,随我出寺,直回灵山。” …… …… 诸多琐碎杂事。 堆叠在一起。 琐碎叠琐碎,可能就不会是杂事……而是变成一桩大事。 深知这个道理的雷部统领,虽然知晓宋雀先生就在小雷音寺中,但三司的人员被拒在鸣沙山门外,已有数个时辰……他已经把寺内安置的事务处理了一个大概,办的妥当。 于情于理,处在浴佛法会期间的小雷音寺,都不该拒绝外客。 这数个时辰,已经有好几道密令传到他的手上。 “执法司有位少司,从东境长城跋涉而来,此人手握实权,提出要回天都上奏。” “情报司两位持令使者同僚,已经要放通天珠探查鸣沙山了……古门的异象被记录在案,我们必须要给出一个解释。” 诸如此类的消息,从背后传递过来。 火急火燎,是雷部统领此刻异常真实的心情写照。 前前后后,诸事环绕。 他几乎是咬着牙来到鸣沙山山门的,一路上神情难看,但来到山门之处,却换上了一副笑脸。 披着官袍的执法司少司,摆了一张桌子,自斟自饮,手腕撑在桌边,头也不抬,木然道:“你就是小雷音寺浴佛法会的负责人?让本官一阵好等。” 雷部统领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阁下是?” 那男人抬起头来,淡淡道:“原天都应天府官员,任职执法司少司,后遣至东境长城,任地方大持令,位同少司。” 一连串的头衔,名号。 雷部统领是听出来了,这人遭了贬黜,不然谁好端端的会从天都调到鸟不拉屎的东境长城,尤其是太子和二殿下斗的如此激烈的时候……天都官员外派至东境,简直是要命。 “本官没工夫跟你废话。”那男人冷冷道:“本官要见小雷音寺住持具行,要他解释刚刚那扇古门的异象……若是具行大师无暇,便让禅子,律子,与本官对话。” 雷部统领这次是真的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笑着问道:“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这位东境长城大持令,面无表情,缓缓道:“鄙人姓布,开诚布公的布。单名一个儒字。” (一个小彩蛋,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这位原天都执法司少司?) 第一百零五章 旧账 “鄙人姓布,开诚布公的布。单名一个儒字。” 布儒。 这位执法司远贬至东境长城,从少司降职的大持令,正襟危坐,摆着官架子,淡淡道:“久闻灵山好客,如今来看……灵山的好客之道何在?” 雷部统领还未开口。 远方轰隆隆的马蹄声音忽然传来。 一座金色洞天在数十丈外浮现,雷音荡漾开来! 鸣沙山山门之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撞了出来,两匹骏马神态飞扬,脚踩符箓流光,曳然若神仙,却没有加,反而四蹄擂地,止住前掠。 一阵烟尘之后,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布儒眯起双眼,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马车的摇晃缓慢停止。 一只手缓慢将车帘掀了起来。 紧接着一颗头颅“钻”了出来。 宁奕环顾一周,最终停下转动的目光,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挑着眉毛的宁奕,目光凝聚在这位执法司的大持令。 布儒险些一口茶喷了出来。 “宁奕!” 他心中怒骂了一百声杀千刀的,连忙站起身子,“你怎么在这???” 看着对方满脸的震惊,宁奕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也是。 各境对于自己情报的掌控,应该还停留在天海楼大胜,自己居住北境将军府养伤……南下东行的消息,只有各大圣山的高层,还有天都皇族知晓,只不过自己之前驭剑飞行,跨过东境长城,应该是传开了才是。 他喉咙里“哟嚯”了一声,保持着单手掀起车帘的姿势,笑眯眯道:“布大人,天都一别,好久不见啊。” 秦狩。布儒。 小雨巷的巷杀一案,当初背后涉及了多方势力,彼此角力,最终以教宗陈懿的意志战胜应天府为结局……而斗争的失败者,就是这两位应天府的“杰出人才”。 直接流放到东境长城边境了啊。 宁奕心底觉得有些好笑,这酒袋饭囊,到了东境长城被贬黜为“大持令”,还不知道自己越过边境的消息。 东境长城的严世臣将军,想必已经替自己“造势”了一番,毕竟自己闹出万剑御空的场面,意图也很明显……所谓锦衣夜行,富贵还乡,宁奕希望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自己来了东土,替丫头治病。 光明正大。 谁敢动自己? 鸣沙山的山门前,摆着一张小木桌,本来是执法司大持令所在的位置,按天都官职而言,大持令已经不低……尤其是隔着一座境关长城,如今局势紧张,灵山需好好待之。 但宁奕不是灵山人。 他是天都皇城的“剑行侯”! 封侯之人,寥寥无几,远驾至此,天都官员需行大礼! 布儒咬了咬牙,十分憋屈,他之所以会被远贬至此,便是拜宁奕所赐,抵达东境长城之后,他心知肚明,此后再无升官可能,尤其是应天府的香火被宁奕所斩落……青山府邸的那一战,太宗陛下赐予宁奕封号,此后的四大书院,便以白鹿洞为尊。 院长朱候都被打入红拂河。 谁还会记得自己? 东境长城的“大持令”没什么实权,对应也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于是他夜夜买醉,当一个男人的野心便消磨,他便看不到太多的“敬畏”,张嘴闭嘴都是曾经……应天府迅与布儒划清了界限,这位曾经在天都皇城内权柄一时的执法司少司,沦落成为了一条败狗般的下九流角色。 他还是会关注天都的消息。 听到那个姓“公孙”的男人,一步一步,从执法司的持令使者,取代自己位置成为少司,再在天都政变之后成为大司……甚至执掌着虚无缥缈的第四司。 他的心中除了悔恨,还有怨怼。 这些都该是自己的。 这些负面情绪,日夜生根,扭曲,买一次酩酊大醉,都会向着心底深深扎入,指向小 雨巷那个少年的身影……罪魁祸。 就是眼前的家伙。 宁奕。 布儒眼神之中的那抹扭曲,并没有逃过宁奕的目光。 宁奕平静的与他对视,神情淡然,仿若洞穿了人心,穿透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布儒连忙低下头来。 他不敢再去看。 如今的二人,已是云壤之别。 地位,身份,权力……都完全没有可比性。 布儒的酒意已经清醒的差不多了,他保持着行大礼的姿态,恢复了一位执法司官员应该有的态度,“宁……宁先生,在下此番是受令前来探查鸣沙山异变,还请不要阻拦。” “东境琉璃山的鬼修谋划了暴乱。” 宁奕仍然直视着他,“具行大师,禅子神秀,都死在了这场暴乱之中。如今小雷音寺不适合大隋官员介入,浴佛法会的修行者太多,灵山会给出一份卷轴,执法司和情报司只需要等到法会结束,带走一部分法会修行者,便可印证‘卷轴’的真实性。” 布儒沉默了。 车厢里传来了一道沉闷的声音。 “等我回灵山,此次法会的真相……会拟定成卷,昭告天下,东境长城会拿到一份。另外一份,我会送到天都,亲手呈递给太子殿下。” 布儒瞳孔收缩,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他双手抱拳,恭恭敬敬揖礼,道:“那就依大客卿的意思。” 早些年,布儒在天都皇城内春风得意的时候,曾经远远见过宋雀一面,听到过这位佛门大客卿的声音,对他而言,能够见到一位“涅槃”,是极其难得的事情……这道声音即便过了多年也不曾忘却。 哪怕他没有见过,也不难推断得到……在灵山内位高权重,能够只身入天都皇宫,面见太子的。 只有这位大客卿。 布儒深吸一口气,道:“执法司,随我启程。” 佛门的具行大师,还有禅子神秀……身死道消,这个消息太具有震撼性。 等到灵山卷轴出来之前,就要上报给东境长城,宋雀这位大客卿亲至小雷音寺,更印证了那扇黑焰古门的动荡,只是他还想不明白,为何琉璃山胆子这么大,敢打佛门的主意,小雷音寺损失惨重,的确不适合贸然入内。 具行和禅子的死……有些奇怪。 布儒隐约捕捉到,这可能是需要灵山高层消化的“消息”,所以大客卿才提出由他亲手拟定卷轴并且送出两份的话语,为的就是平复东境长城和太子,让天都的意志不要那么快的干预灵山。 二十年来风调雨顺。 近些日子不再太平。 灵山多有疾风骤雨,大事要生。 布儒其实是个聪明人,不聪明也不可能爬到曾经的位置,他行完礼,准备离开,忽然听到了一道声音,将他叫住。 “布儒。” 是宁奕的声音。 大持令的背影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转身的姿态,他不想再回身,再赔笑,再行礼。 宁奕淡淡道:“在下的记性其实不算好,记不太清当年的一些细节了。” 天都皇城。 小雨巷杀。 执法司的收官拦截,要压自己入狱。 恩恩怨怨,打打杀杀。 确实记不太清了……要说是打打杀杀,现在看来,更像是小打小闹。 布儒侧着脸,轻柔笑道:“宁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当年的那些事情,在下也付出代价了……就不要为难小官了。” 车厢里的一截白色衣袖,再次轻轻拉动宁奕。 并非是“劝”。 而是秘术传音。 宁奕微笑道:“只不过我身边有人记性很好……她告诉我,陈懿定了你的两桩罪,一桩是为官不仁,贪污受贿,这是入狱之罪,明面之罪。” 布儒的神情忽然滞住,一只手缓慢挪移,向下按去,摸到了自己的刀柄。 宁奕视若无睹,继续 道:“另外一桩罪,是彼时两龙角力,东西二境各施手段,在天都皇城内比拼手腕,你既拿了二皇子的好处,又收了三皇子的礼物。所以东窗事,应天府也保不了你。” 布儒冷冷道:“宁大人想说什么?” 执法司和情报司的诸多下属,官员,此刻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对于这位从天都“下派”而来的“大持令”,案卷相当神秘,几乎无人知晓,布儒大人还有这等往事,往常喝醉了酒,这厮吹嘘自己当年如何,大家都只当是个笑话。 竟然还真的与两位皇子有关? “布大人放轻松,宁某只是好奇。”宁奕继续笑了笑,一针见血的问道:“犯了这桩罪,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布儒沉默以对。 “三皇子可不是心软之辈,陈懿的麻袍道者将你带走,就算你还能活命,也要掉一层皮……过了这些年,天都主人都换了座位,你竟然还安然无虞的当着官。” 宁奕啧啧称奇,道:“看来是其中的某位殿下原谅了你……东境长城,东境长城,答案好像已经水落石出了啊。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二皇子,在这座境关长城内布下了好些棋子,不知道会是作何感想?” 布儒的手指已经按在了刀柄之上,他环顾着四周神情变得沉默肃杀的同僚,面无表情道:“宁大人,你在说什么,在下听不懂。” 宁奕叹了口气,道:“我想说……我是个记性不好的人,但我偏偏喜欢算旧账,只要有仇人还惦记着我,我就寝食难安。” 布儒的眼神。 带着恨意的眼神。 这道眼神……曾经在公孙那里见过,宁奕人生中吃过的最大的一个亏,就来自于无谓的善良。 他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 宁奕平静道:“违大隋铁律之人,理应万死,这包庇之罪,也要算在东境琉璃山上。这位大持令,你是自己乖乖就擒,还是我来动手?” 他取出一枚令牌,再补充了一句,“擒拿死囚布儒者,持此流火令,上报东境长城严世臣将军,必有重赏。” 严世臣当初赠予自己的令牌。 三司的官员,眼神顿时炽热起来。 布儒按住长刀,盯着四周开始逼近的同僚。 他暴喝一声,率先出刀,劈砍而出。 一位情报司的使者,悍然上前与其对刀,被磅礴的力劲震得倒退,稀疏的包围圈因为强大的冲力而破开一个口子,布儒脚尖狠狠点地,向着突破的方向掠出。 宁奕皱起眉头,轻轻叩指,一缕剑芒从袖袍掠出,瞬息返回,紧接着一蓬细狭血雾在远方炸开,那个奔掠而出,势头正疾的男人重重倾砸在地,滑掠出一道血色沟壑。 宁奕的语气满是歉意,对灵山的苦修者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佛门清净地,让诸位见血了。” 雷部统领琢磨着那一缕剑意,他摆了摆手,道:“小事。若是宁先生需要,在下甚至可以替先生度化一下那位……布儒大人?” 宁奕摆了摆手,道:“他不值得。” 三司的官员还在怔然。 宁奕收回了流火令,失望开口:“告诉严世臣,我给过你们机会,可惜你们不中用啊,连我出行东境长城的消息都不知道,三司要你们这种废物又有何用?” 这些人的面色一片生红。 火辣辣的惭愧,羞愤,无地自容。 好生羞辱了三司官员一番,宁奕收回车帘,心安理得的摆正坐姿,隔着车厢,微笑道:“耽误宋雀先生的时间了,让大客卿见笑。” 宋雀眼观鼻鼻观心,轮转着掌心的佛珠。 净莲和朱砂坐在他的对面,看见中年男人罕见的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这孩子,倒是有趣。” (昨天有些感冒,思绪飘,于是早早休息,所幸今日无碍。特殊时期,大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避免出行,希望每位剑骨的读者,以及大家的家人,都能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第一百零六章 逐雀 灵山。 大殿之上,佛音缭绕。 “邵云师兄,我有一问。” 盘膝坐在蒲团上的中年僧人,披着金箔僧衣,双手抬起立掌,臂弯之中躺着一根烧火铜棍,铜棍的质地极其韧沉,剑眉星眸,单单从面容上看不出具体的年岁……修行者岁月常驻,这位僧人的气质却是相当沧桑。 他的对面,佛殿的深处,光芒投射的方向,一位僧人坐在光明之中,看不清面孔,看不清身形,只能看得起朦胧的轮廓。 邵云。 虚云大师的大弟子。 虚云师祖闭关之后,便是邵云执掌灵山诸多山脉,为大雄宝殿方丈,能够喊“邵云”一声师兄的……这位捧棍僧人的身份,也非同小可。 “浮屠窟内,近有不祥,小雷音寺浴佛法会,禅律之争的最终结果还未传来。”这位僧人,生的一脸杀伐之相,说话之时,一双剑眉挑起,眼中隐约蕴火,“按理来说,就算佛子还未决出,那些愿火也该随因果抵达灵山。” “金易。” 坐在光明中的邵云,背对着自己的师弟,念了一声对方的名号,缓缓道:“你已经看了卦象,何必再来问我。” 金易心神一动,连忙低下头来。 不敢直视光明中的那道身影。 他低声道:“师兄,卦象上显示……这些愿火已经丢失了。” 邵云没有回应。 拎着烧火棍的男人抬起头来,提高了声音,“浴佛法会由大客卿负责看守,这是宋雀的失职!”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轻声道:“这些年,禅律之争,你要拼个高下,生死,我不参与,师父留了谶言,便说明看到了未来……大家不妨拭目以待。” “谶言……” 金易的眼神难看起来。 虚云大师在闭关之前,的确留下了一句谶言。 金易没有看到原话,但是知道大概意思……师祖说佛子的位置,将由一位引动浮屠佛窟的年轻人坐下,而未来的灵山,也将由那位引动浮屠窟的大修行者执领。 这个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禅子和律子,都不是引动浮屠窟的那个人。 在很多年前,曾经有人做出了这等“壮举”。 就是自己不断上书提出异议,想要排离灵山的“大客卿”宋雀。 引动浮屠窟异变。 便是“捻火”。 他金易与禅宗斗了那么多年,哪里可能轻易败给一句“谶言”,律子道宣的天赋千年难觅,很有可能成为灵山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伐折罗”,这场禅律之争,在自己的不断努力之下,把天平逐渐搬动。 只要道宣在小雷音寺击败了“神秀”。 那么这句谶言……又有什么用? 禅律之争,已成定局。 灵山迫切的需要一个指路人,尤其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太子逼得极近,东境同样施压,如果再把希望寄托在宋雀的身上……这个曾经在十年前意气用事大开杀戒的家伙,很有可能成为亲手葬送灵山道统的罪人。 宋净莲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回灵山了。 这次从长白山回来,作为父亲的宋雀,肯定会现,当年的“古梵语诅咒”还未彻底的了结,新仇旧怨,祸及无辜,失了理智的涅槃,谁能治得了? 他金易这辈子都不知能不能踏入涅槃境。 真要面对宋雀,他便没有了今日在大雄宝殿上的勇气。 长长吐出一口气。 金易低下头,沉声道:“我算了神秀和道宣二人的卦象。” 邵云还是沉默。 这位律宗的大宗主,微笑着抬起头来,说出了昨夜卦象之中最让自己欣慰的一件事,“我门下弟子道宣,气血缺损,但仍有生机……然而禅宗的禅子神秀,魂归卦盘之外,已经不可占卜,人间再无神秀此人。” 邵云背对着他,看不见他唇角的笑容。 听语气不难听出,这句话是带着一些遗憾说出来的。 神秀是灵山之中饱受敬仰,前途无量的年轻天才。 他的死,会有许多人惋惜,许多人遗憾……而且会有一场盛大的葬礼,如果出席禅宗禅子的葬礼,那么金易一定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看着自己的师兄,这些年来他也从不伪装,修佛先修心,这个消息让他欣慰的原因就是……神秀的死,侧面印证了这场禅律之争的结果。 “邵云师兄,无须等到道宣回到灵山,现在便可宣布禅律之争的结果了。”金易深深低头,轻声道:“卦象明确,师兄您心底也清楚,金易没有欺骗。” “确实没有。” 光明里传来疲倦的声音,“你为何一定要逐走宋雀?” 这道声音在大雄宝殿内回荡,满殿的光明在飞拂的布帘之间穿梭,很难去确定,到底是邵云大师坐在光明之中,还是邵云大师本身就是光明,这些抚人心神的光线,落在金易的身上,似乎将这位律宗大宗主衣袍沾染的戾气,都净化了三分。 金易沉思了很久。 他温顺的回答道:“师弟一开始就不喜欢宋雀。” “但师弟心中有秤,知晓黑白,明确轻重。”金易柔声道:“所以这些个人偏见,不会影响宗门的大事决断。这些年来,律宗和禅宗都希望师兄能够远调宋雀,这个出身不正的外来书生,以俗世客卿的身份插手了灵山太多的事宜……因为宋雀这样的人物存在,越来越多的修行者想要踏入灵山,去浮屠窟寻一寻机缘,这些年灵山哪里还有清净可言?” 邵云并没有急着回答金易,而是柔声问道:“还有呢?” 金易低垂眉眼,道:“当年因为净莲的古梵语诅咒,宋雀在灵山内大开杀戒,杀了我的两位同门至亲。手持屠刀,玷污佛门,此人不可留。” 邵云还是那句话。 “还有呢。” “净莲逃婚,天都悬令,宋雀的抉择会为灵山引来覆灭之灾。勒令远离,是为明哲保身之计。” “还有呢。” 这次是沉默。 很长时间的沉默。 金易可以说出一万个远逐宋雀的理由,但他知道这些原因一个也无法说服邵云师兄……能够让宋雀离开灵山的,就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的心中被灵山的光明填满,如果不能够让他看到,宋雀为灵山带来的“毁灭”,那么一切的理由都无意义。 而金易从没有否决过宋雀的重要性。 他沉思了很久,开口道。 “师兄……最大的原因……就是宋雀不可控。” 这位律宗的大宗主,笑道:“宋雀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如果有一天,牺牲我们,牺牲灵山,可以保全他自己在乎的东西……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这就是我希望师兄远逐宋雀的原因。” 坐在光明里的老人没有再问为什么。 他似乎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世界上有许多问题不能去思考……一个是无法得到答案,一个是在你去思考的时候,这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就成为了问题。 金易起身,深深揖礼,恭恭敬敬道:“禅律之争的结局,想必师兄很快便会知晓……最后,金易会为师兄证明一些事情,希望师兄,当断则断。” 他拎着烧火棍,离开了大雄宝殿。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若有所思,大雄宝殿的布帘之后,是不可入内的禁区,这里被无数圣洁的光芒填满,邵云一个人独坐在这,禅定,静修,就像是当年闭死关前的“虚云”,作为虚云的大弟子,他却始终无法像师父那样,在光明之中悟出指向“永恒”的道。 整座灵山的涅槃,除了以皇族秘法封锁的,就只有邵云……以及大客卿宋雀。 他不可能逐走宋雀。 自己的年岁大了,不像师父那般拥有脱大限的寿元,很可能在某个无人注意的夜晚便离开这人间,第二日大雄宝殿不再充满光芒……灵山也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领导者。 灵山需要宋雀。 他很清楚禅律两宗为什么要不断弹劾这位大客卿……灵山内的权力斗争,从未像今日这般汹涌,师父的离开,自己的苍老,都加了这种权谋斗争的进程,事实上他也不可能阻拦,因为灵山需要一个明确的斗争结果。 这就是他在等待的禅律之争,浴佛法会的终音。 但如果事情向着最坏的结果出呢…… 老人沉闷的咳嗽一声,光明里落下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他膝盖上摊开的古书书页之上,古老的梵语闪逝,微风吹拂布帘从后背掠来,血液很快干涸,书页哗啦啦的翻动。 一行行蝌蚪秘文。 看起来玄妙无比…… 但。 与殿外那些修行者一直猜测的完全不同,邵云手中这本神秘的“经文”,并没有记载所谓的大乘佛法,或者高深难测的妙术。 这是师父留下来的手札。 写的是一些随笔,感悟,以及修行的日常。 老人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金易最后所献上的那句话。 让他动摇的那句话。 “宋雀是一个漠视生命的人,如果有一天,牺牲我们,牺牲灵山,可以保全他自己在乎的东西……那么他会毫不犹豫的去做。这就是我希望师兄远逐宋雀的原因。”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不断的咳嗽着。 挣扎,思索,犹豫,痛苦。 大殿的穿堂风缓缓停歇。 他膝盖上的书页停留在血液干涸的那一页。 虚云大师的字迹已经变得很是模糊,浅淡。 “世上唯二不可直视的东西。” “一个是光明,一个是人心。” 第一百零七章 哥哥 风铃摇晃。 宁奕的思绪飘向远方。 车厢里安安静静,只有两个人。 丫头枕在他的肩头,均匀的呼吸声音响起,车帘时而拂起,时而落下,阵阵光芒洒落。 云雀在大客卿的车厢里,与净莲,朱砂,四人齐坐,似乎是在交流一些心得,但其实是把空间让给了自己和丫头……宋雀先生刻意控制了赶路的度,并没有急着返回灵山,路途上行进的很悠闲,宁奕可以看到日出,日落,中间停歇在东土的一些名胜古迹之处,还会稍作停留。 这像是一趟旅程。 这本就是一趟旅程。 裴丫头的心情变得非常好,因为“魂宫”受损的原因,丫头还是时不时的会生出困意,不需要强打精神,想睡便可入睡,她的身旁永远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头”。 这几日的所见所闻,在提醒她……自己来灵山不是来治病的。 她不是一个病人。 而是一个游客。 春风吹动车厢檐角的铃铛,宁奕眯起了双眼,轻轻抬起手臂,丫头的脑袋顺其自然,缓慢下滑了一小截距离,落在胸口位置,他揽过裴灵素,指尖绕着丝打转,动作细腻而温柔,怀中的女孩蹭了蹭他的胸口。 “喵喵?” 轻柔细腻的声音,俏皮可爱的学了一声猫叫。 狭长的眼眸睁开。 裴灵素睡眼朦胧:“我睡了多久?” 宁奕一本正经,“两天一夜。” 丫头吓了一跳,紧接着看见了宁奕坏笑的眼神,没好气给了这厮一拳头,当然没用力。 宁奕苦着脸卖惨,“疼死夫君啦。” 丫头瞪着眼,“我都没用力!” 宁奕笑意盈盈问道:“承认我是夫君啦?” 裴灵素咬了咬牙,知道自己中了这厮的圈套,老天爷给了她一颗聪明伶俐的脑袋瓜子,却没有给她一双看清宁奕的“狡诈嘴脸”的明眸,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宁奕这人啊话里有话的,一不容易就会踩中他的圈套,她冷哼一声,干脆不理睬。 旁边就是大客卿的车厢。 并驾齐驱,总不能贴着隔音符箓……毕竟也没做什么亏心事。 贴了符箓,才让人容易想入非非。 裴灵素吃亏时候的憋屈神情,更加激了某人的进攻欲望。 宁奕伸出一只大手,对着丫头的脑袋按了下去,把一头秀揉的散乱,丫头装老虎一样皱起眉头,喉咙里低声吼了起来,却只能出类似“病猫”一样沙哑的声音……这大概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堂堂一位女子剑仙,在外人面前看起来杀气满溢须得退避三尺,可真实面目早就被姓宁的了若指掌。 装怒也没有用。 无可奈何。 整个人被薅着摇头晃脑,裴灵素干脆放弃了抵抗,双手环臂,背靠车厢,默默忍受“暴行”。 闭上双眼。 宁奕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睡的不久,一个时辰,刚刚路过玉珈关。路上没什么好看的景色,就是一片黄沙,我想你应是乏了,就没喊你。” 刚刚闭上的双眼,再度睁开。 把一头长揉散的宁奕,双手揉捏着丫头的小耳朵,指尖停靠在晶莹剔透的耳垂上,他脸上挂满了笑容,背后是穿过车帘散射进来的阳光。 “小呀小丫头,背着破行头。” “离了清白城,要去拜山头。” 记忆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裴灵素恍恍惚惚看着在自己面前笑意盎然的那个年轻男人。 宁奕的那张笑脸,在自己脑海里,与当年哼着这小调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吗?那个每天捡破烂,打猎,想要攒够银子陪自己离开西岭清白城的少年……已经变成了这样一个男人了啊。 轻衫依旧。 长剑仍在。 那个少年以前总是哼着这样的歌儿,苦中作乐,那个时候自己就只有一身破行头,每次吵架的时候,都会作势要偷偷离家出走,离开西岭的菩萨庙,一个人去找中州的珞珈山。 裴灵素鼻尖酸涩,却一下子笑了出来。 她的语气有些无奈。 “哥……你还记得……” 宁奕嗯哼了一声,絮絮叨叨的说着废话,“记得啊,当然记得,怎么会忘?我的小丫头现在也算是长大了呀,果然变得很好看,我就说你以后一定会很好看……现在呢我们要去另外一座山头啦,那座山头叫‘灵山’,会遇到好多有意思的人,遇到好多有意思的事情。” 裴灵素笑着骂道:“是去治病啦。你的小丫头生病啦,要去灵山看病。” 宁奕捏了捏耳朵,心里涌起一阵不知名的苦涩,轻声道:“我的小丫头会好起来的。” 裴灵素双手抬起,自觉的环到了宁奕的后脑,她的双手十指交叉合拢,像是一张网,把年轻男人的脖颈环住,然后轻轻力,像是呼唤……宁奕没有抗拒,于是额头就抵在了一起。 宁奕微微一怔。 他睁开双眼,很近很近的距离,近到他可以看清裴灵素面颊上白的毫毛,像是兔子一样粉嫩的肌肤,还有一副说不清是欢喜更多,还是哀伤更多的笑容……他看到丫头也在看着自己。 “哥哥。” 裴丫头的声音有些惘然。 却直戳心扉。 与幼年时候的念音不一样……更多的是一种亲昵的,如火一般的意味。 …… …… 车厢里响起的声音,并没有掠出去,就连擦着马车飞过的鸟雀也没有办法听到。 丫头的腰囊里,一阵银色光华掠过,十几张品秩极高的静音符箓就这么飞了出去,无声无息,极其隐蔽的贴靠在车厢的上下左右,天圆地方。 以裴灵素的阵法造诣,一张符箓,便足以屏蔽气机。 十几张符箓齐出……整座车厢内的声音顷刻之间消失,这便显得有些异常,就连呼吸声音都不见了。 隔壁的马车内。 云雀正在请教着大客卿一些关于修行,还有灵山规矩的事情,净莲和朱砂安安静静旁听,四个人的神情在此刻均是有所变化。 云雀虽然没有修行境界,但是神魂感知能力一流。 在他的“世界”里,隔壁的那座车厢顿时就消失了。 “生了什么?”小和尚性格耿直,挑起眉毛,觉得大事不妙,结果一只淡然的手掌从对座伸了过来,按住他的肩头,宋伊人不疾不徐的声音淡定传来:“小师弟……要淡定,我爹在这里,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 朱砂有些惘然,问道:“宁奕用了隔音符?” 大客卿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的身份和地位,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说破的。 宋伊人继续淡然道:“朱砂啊,有些事情不用刨根问底,你自己想想,换做我们俩,不用隔音符合适吗?” 朱砂宛若雷霆,被劈了一般,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瞪着大眼睛盯着净莲,在大客卿面前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满脸的滚烫,几乎快要生烟。 云雀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 他傻傻问道:“所以宁先生为什么会要用隔音符?” 他问错了对象……对于修行方面知无不言的宋雀先生,此刻选择了尴尬的缄默。 宋伊人只能扶额,试图作为打破尴尬的那个人:“宁先生,应该是……在,帮裴姑娘治病?” 最后几个字,非常艰难的从宋伊人口中迸了出来。 他非常佩服于自己替宁奕找到这样一个借口。 “治病?”云雀眨了眨眼,“裴姑娘除了神魂,还有其他的隐疾?是肉体上的?” 这下真的是车厢内一片沉默。 “不行我要去看看。” 云雀很认真的开口 “信我。师弟。别过去。”宋伊人大力按住躁动的小和尚,盯住云雀的双眼,道:“宁先生恐怕真的会打死你。” 不谙世事的云雀……现在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脸颊变得有些生热。 云雀连忙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他咳嗽一声,“抱……抱歉,小僧道心似乎出了一些问题……一个人入定修行片刻,大客卿,师兄,请见谅。” …… …… 阳光摇曳,却再也穿不透这席车帘。 宁奕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那双轻柔的,烫的手,拉着自己,一点一点俯低身段。 丫头的后背原本像是撑着一根无形的戒尺,从来笔直,但此刻却像是一湾柔水,化散开来,两个人的距离贴的极近,她便松开一只手,任由其摸索。 宁奕才现这妮子原来解衣衫扣子倒是熟络。 他一只手撑着车厢座椅,以极大的定力抑制住自己同样伸出手解对方衣襟的念头。 呼吸越沉重。 裴灵素像是猫儿一样轻柔的腔调在车厢内回荡。 “哥哥……” “隔音符……已经贴好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 宁奕胸膛里燃起一团燥热,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无奈:“玩火呢?” 裴丫头嘻嘻笑了一声,双腿抬起缠在对方腰间,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还记得西岭菩萨庙的最后一夜吗?” 宁奕怔了怔。 最后一夜…… 蛛妖。 幻象。 那一夜,蛛妖幻化的裴丫头,就是这样的姿势,与自己抵靠在一起,念着酥软入骨的情话。 宁奕回过神,猛地注意到裴丫头的额,结了一层细微的冰霜,她的眼神带着一些疲倦,声音虽仍柔软,却带着一些令人心疼的倔强。 “哥哥……” 她笑道:“答应我,不要给我留遗憾,好吗?” 第一百零八章 天清池 “哥哥……” “答应我,不要给我留遗憾,好吗?” 丫头的额头……好冰。 宁奕第一时间觉察出了异样。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轻轻抵在裴灵素的额,车厢内迸出炽热的光芒,“生字卷”的力量在眉心瞬间绽放,一道道光焰铺天盖地的迸溅,如华盖席卷,将两个人包裹在其中。 两个人的姿势还相当的旖旎。 丫头的双腿缠绕在宁奕的腰间,一只手环着脖颈,另外一只手则是按着胸膛。 宁奕的掌心力,无形的气浪荡漾开来,力度却是极其柔和,他腰椎力,把丫头搂抱着坐了起来……后背靠在车厢,摆成了一个更加引人遐想的姿态。 这层气浪,荡开了隔音符。 引动了宋雀的关注。 这位大客卿皱起眉头,轻轻咦了一声,以单手掀开车帘,还是选择了尊重宁奕的做法……他平静注视着那辆马车,脱凡俗的目力看见了朱砂他们根本无法看见的一幕景象。 一股不属于这世间的“力量”,在宁奕的眉心荡开。 磅礴的生机。 宋雀眯起双眼,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股力量。 …… …… 一个时辰后。 马车越过玉珈关,在风来关停下,越过大漠,草色渐青,风吹长叶,终有春色。 宋伊人第一个下了马车,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再过不久,就是灵山,这一路车马行程,倒还算惬意,他神情揶揄的望向“宁先生”的车厢,自从贴上隔音符后,那里便是一片安静,想来里面的战场恐怕不太平,就是不知道宁先生现在精神如何? 朱砂拿刀鞘的鞘尖轻轻戳了戳宋伊人后背。 “喂……” 她声音嗫嚅,努力组织着语言,好奇问道:“怎么一点动静也没啊?” 宋伊人咳嗽一声,强行解释道:“我我我我怎么知道……书上说是会倾塌床笫,但宁先生兴许是动用了‘洞天法门’?” 从静修状态之中刚刚苏醒过来的小和尚云雀,扶着把手下了马车,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又动了奇怪的念头,此刻再次满面通红,连忙念着佛经给自己降温。 最后一个下马车的宋雀大客卿,则是面无表情,蜷起中指,以凸出的顶端,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儿子一击响亮的“毛栗”。 宋伊人整个人的脑海里都是一片雷音回荡…… 面目狰狞。 双手捂着脑袋,面目五官都在这一击下高频密集的震颤。 朱砂忍不住笑出声音,但很快她的笑容便凝固起来,宋雀先生下了马车,缓步来到宁奕的车厢之旁,一只手轻轻按住马车的车厢,“嗡”的一声,这位涅槃大客卿的袖袍里震出七彩霞光,金灿圣芒,方圆数十丈都掀动一股磅礴气浪。 云雀惘然看着宋雀先生。 大客卿的眼神平静至极。 他的背后,徐徐升起一尊法相,那是一尊浑身笼罩朦胧光华的菩萨,双手抬起在胸前,微微拉开一段距离,中间似乎悬浮着一盏明灯,灯芯已灭,仍有明火,摇曳不定。 宋伊人揉了揉脑袋,他的神色变得震惊,喃喃道:“除盖障菩萨,父亲的法相……非大事不会请动法相,这是生了什么?” 即便是浴佛法会的事变。 宋雀也没有开启法相。 云雀小和尚的眼里更是流露出惊艳的目光。 他无意识的重复着自己的声音:“除盖障……菩萨?” 佛门八大菩萨。 除盖障菩萨,又名“除一切盖障菩萨”,“降服一切障碍菩萨”……这尊菩萨在远古年间,修成法相,证果位时,坐在如来右面,结跏趺坐,文殊师利菩萨倾其所有神通,无法使其出离禅定。 这位菩萨……还有一个密号。 离恼金刚。 那尊法相出现之后,朦胧光华渐散,露出真身。 左右手缓慢变化,右手抬起结无畏印,左手掌心幻化出一朵莲华,华上生出一枚如意宝珠,珠光宝气,光华流转,尽数对着车厢内倾泻滚落—— 纯粹的,治愈的圣光,将这节车厢淹没! 单手按住车厢。 菩萨微法相笑以视。 宋雀就保持着这个姿态,光明如瀑布,从这位涅槃大能的掌心倾泻。 半晌之后,宋雀吐出一口悠长气息,松开了手,法相消失之后,这四周的巨大威势也缓缓消弭。 宋伊人,朱砂,云雀都下意识松了口气。 那尊巨大的菩萨相,如神灵一般,不可直视,不可亵渎。 这还是宋雀控制着法相不释放威能的情况。 若是换了其他人。 哪怕是星君,也根本无法抵抗这股力量的精神冲击。 甚至会生出跪拜的念头! 涅槃境界,是一道区分“人”和“神灵”的巨大鸿沟,进入涅槃境界,便被尊称一声“大能” ,施展的便是大神通。 搬山倒海亦非不能。 法相天地更是轻松。 车厢里一片沉寂,隔音符箓在菩萨法相的洗刷之下,早已经失去了功效……但里面的两个人,实在是累极了。 连呼吸都变得疲倦。 这一次宋伊人的神情都严肃起来,没有往奇怪的方向去想,自己父亲都动用了法相,想必此事是真的很严肃了。 片刻之后。 里面传出了宁奕的声音。 “多谢……大客卿。” 他拉扯着黑袍,整理衣衫,然后杵着细雪走下马车,嘴唇的血色都苍白三分。 他注意到宋伊人急迫的,关心的眼神。 宁奕一只手扶着马车,屁股微微靠坐在木板上,缓了很久,才苦笑着开口。 “一个坏消息……” “丫头体内的伤……比我想象中要严重,严重很多。” “我本以为,在天海楼被白帝打伤,留下的只是神魂之伤,慢慢把白帝杀念清除,就可以痊愈。”宁奕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苦涩,“想要维持‘魂宫’的运转,需要这副皮囊,提供巨大的补给,命星境界的底蕴不够,远远不够。” 宋雀收了法相,平静道:“中了白帝致命一击而不死……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以那位妖族皇帝的实力,就是一击杀死涅槃,都并非难事。裴小丫头的身子能撑得住这么久,全靠大将军的‘剑藏’支撑吧。” 宁奕低声道:“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不应该带着她慢慢悠悠越过大漠的。” 丫头一直瞒着自己。 她需要大量的时间睡眠,便是因为身体里的“星辉”,都用来弥补魂宫的空缺,白帝的杀念每时每刻都在组织进攻,小衍山界和剑藏正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作为宿主的她,只能默默承受着神魂之伤的痛苦。 她一直相信着宁奕,能够找到一个医治好自己的方法。 如果……给宁奕足够多的时间。 但是她更清楚自己身体的情况……恐怕,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山主,师兄,觉得自己还有“三年”的时间。 但她觉得,根本没有。 裴丫头其实很害怕,她害怕自己哪一次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害怕自己不会再睁开双眼,无法再看到宁奕……还有这个人间。 她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 所以她努力抑制着自己的“睡眠”,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着清醒,渴望着不要睡去,渴望着与宁奕多待一会。 在宁奕看来,丫头的“睡眠时间”在变短,是一件好事,病情在好转。 “渡苦海”起了作用。 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车厢里隔音符贴上之后,丫头的那句话,将他彻底的击醒。 …… …… 宋伊人的神情有些复杂,无须言语,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明白了很多事情,包括此刻坐在马车车板上那个年轻男人的颓丧。 应该不会有人相信。 宁奕还有这么低落的时候吧。 世人传颂,宁小剑仙一剑劈开白帝的天海楼。 万千飞剑越过东境长城。 小雷音寺力挽狂澜,跨星君境界,与琉璃山火魔君近身厮杀。 这些是世人传颂的。 世人所看见的,是一个意气风,光鲜亮丽的蜀山小师叔,宁奕比起徐藏要更加潇洒,更加自在,更加的“幸运”。 还有世人所看不见的……比如现在的宁奕。 拿起剑的时候,就背负了一些东西。 要斩开命运的时候。 就注定会被命运所困住。 宋雀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他沉默了很久,问道:“那股磅礴的生机,救不了她?” 宁奕的呼吸很沉重。 很自嘲,也很讽刺。 他缓缓抬起头。 “拖不久了……拖不到三年。” “不需要拖到三年。” 宋雀平静道:“半年之后,盂兰盆节,师祖出关。天下之病,拂袖可医。” 宁奕看着大客卿,他的眼神里一片漆黑,没有相信也没有质疑,就像是一片纯粹的深渊……他知道宋雀不会骗自己。 他的心底总是出现很不好的预感。 “若是我说,我也不知道能拖多久呢。” 宁奕在替丫头治病的时候,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念的反扑。 自己的生字卷都无法抵抗。 此次若不是宋雀出手……情况恐怕就更加难以收场。 “灵山律宗门下,有一处‘天清池’,养魂功效天下无双。”宋雀很认真的开口,道:“可保她半年平安。” 第一百零九章 使团 灵山。 中州第一圣山是珞珈。 坐落于天都皇城之旁,有上一代“神道剑”中的神女扶摇坐镇,珞珈山聚拢大世气运,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四境之内,无可争议。 这千年风云,圣山之争,伴随气运变迁,或有悬论。 但整座大隋,最强大的两座宗门,一直未曾变动过。 西岭,道宗。 东土,佛门。 这两座然物外的大势力,牵扯到了“信仰”,“香火”,以至于光明皇帝在修筑长城之时,勒令两大宗迁出境内,镇守一方,以免大隋至高无上的皇权,在未来的岁月里生动荡……但即便如此,仍然生了东土律宗踏进大泽的那段过往历史。 光明皇帝驭使佛门搬出境关的那道敕令……在数千年的演变里,逐渐变了味道,如今在佛门高层的眼中,这非但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是一种“幸运”。 皇权让他们远远离开四座长城。 皇权……也给了他们自由。 灵山的苦修者,一直很骄傲,这数千年来的风吹雨打,使佛门与东土这片大地产生了密切的,不可分割的某种联系。 他们可以很自豪的称自己是这片大地上的主人。 命令道宗和佛门迁出中州,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这两大宗无法动摇皇权。 也有一个坏处……就是皇权同样无法再动摇佛道二宗。 太宗皇帝在世之时,每一代的教宗,佛子入城祝寿,便是皇权在给予两大宗恩泽同时赠出的“掣肘”之策,而那个时候,两大宗不得不乖乖低头,因为皇帝陛下……实在是太强大了。 现在不一样。 太子虽然谋定天下,策驭乾坤……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 两大宗受到的压制看似再增加,其实,并没有太宗时期的那么强大。 这一点,在东土的体现是。 情报。 灵山可以获取大量的,东境长城,以至于境关内的情报。 在上一位皇帝的时期,三司驻扎灵山的官员,固然会送上一份情报,但都是经过大司筛选,有所隐瞒的“明线”,古僧想要越过东境长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至于灵山的暗探遍布四境,消息的传递总是要掩人耳目,于是就会耽误一些时间……而时间是这个世界最宝贵的东西。 如今不再需要遮遮掩掩。 四年前的天都政变,太子沉重的打击了西境三皇子的力量,大隋庙堂遭遇了一场强烈的腥风血雨,李白蛟的手段已经相当温柔,他只清除了明确的“叛党”,而即便如此,仍然有着大量的空缺,当一个庞大国度的运转急缺人才,那么“甄选”的界限就会稍稍降低,当运转机制变得合理,这位太子才会慢慢的更换血液。 诸多方面的压力,使天都对外施压的力量变弱了。 尤其是太子在紧迫时期,仍然提供了大量物资,运送到北境长城,不仅仅是银钱,符箓,阵法,宝器,修行资源,隋阳珠……还有“人”,太子信得过的人,从春风里走出来的那些隐士。 掏空天都,垫给北境。 诸多原因……灵山在这段时间内的成长度非常之快。 准确的说,天都的整个东边地界,都在迅猛的育着。 坐在棋秤那边的 年轻男人,手里捏着棋子,“视若无睹”的等待了四年,另外一边的对弈者已经没了筹码,只剩下一座琉璃山。 太子放任灵山四年。 也放任了自己的二弟四年。 到了今日……便是一个关键的时刻。 他要看一看,灵山在一件重要事情上的态度。 …… …… 长夜。 马蹄声音踏破灵山山门的平静。 黄沙百溅,马蹄如雷。 灵山地界,方圆数百里,其内林立群山,古城,集镇,万千生灵,其乐融融。 若是第一次来至灵山,一定会万分震撼……认为这是一片圣洁天界。 高耸的城门,阻断黄沙。 与大隋的四座长城境关气势不同,并没有太凛冽的杀气,但阵法的光幕一片片悬停,直至汇聚掠入高空,被云气束拢,像是一段虚无的瀑布从九天垂落,被无形的神力截取。 苦修者在城墙上方站立,夜幕降临,远远看去,这些巡守的信徒就像是灯盏周围的火焰,古山之中的灯火则是光明汇聚的灯芯。 一列车队,在远方驶来。 灵山守驻城墙的僧兵,相当于大隋四座境关的守城者,在佛门之中身经百战,杀力不俗,这片净土之中……外来者的气息十分明显。 “是外来者。” 城墙头上,律宗的某位弟子,披着青色长袍,神情冷峻。 浴佛法会结束,会有一批灵山修行者返程……这位弟子在城头已经等待了许久,这是这些日子第一个踏入灵山地界的“来客”。 “不是大师兄……” 他的神情难免有些失望。 道宣师兄和神秀的禅律之争,结果也该出来了。 两座山头的弟子都在城门之处等待,已有数天,可不见飞鸟,亦无音讯,关于“小雷音寺”的消息被全面封锁,这是前所未有的一桩怪事……如今灵山内诸多猜测,不知鸣沙山到底生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却是前倾踏出一步,整个人掠上城墙,双手抬起扩在面颊两侧,以秘术将声音传递开来—— “来者止步,前方乃灵山地界!” “非佛门子弟,无禅律御令,不可入此城门,扰圣地清净!” 前方的一列马车,数十人马,毫无停滞之意。 黄沙纷飞。 这位登城墙的律宗弟子,皱起眉头,已经垂落一条手臂,将五指搭在腰囊里,准备将此事上报通知……如果善闯圣地,那么便是一桩严重的大事了。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向着灵山地界“掠”来的马车,非但没有停滞的意思,而且度愈加快。 车帘之中,射出一柄箭镞虚影。 度极快! “倏忽”一声,便在这位弟子的耳旁炸开,根本来不及躲避。 灵山的护山大阵正欲激,却被一股柔和之力按压下来,这道“箭镞”原来并非是由精铁铸造,而是由纯粹的“星辉”捻制,这道箭镞作为载体,尖端钉着一枚令牌,刺入城墙之中,精灿的白光在夜幕之中倒射,一抹弧线幻化成张牙舞爪的白色蛟龙。 这位律宗弟子看清了这枚令牌上雕刻的物事! 白龙令! 是太子遣派的使团! 大概是一年之前,灵山便得到了消息……说太子很有可能会派遣一只使团,来灵山做一些“友好交流”,禅律两宗的大宗主还为了此事,特地好生准备了一番,然而天都传出了这个带着可能性的消息之后,便再无动静。 穿梭在黄沙之中的马车里,传出了一道威严的声音。 “太子使团,天都出……此行来灵山拜访,早有通知。” 这位律宗弟子站在城墙,被扑面而来的黄沙劲气卷了个狼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确是早有通知,但这也太早了。 赶在禅律之争决出结果的时候,派遣使团入灵山。 太子难道是在一年前就打好了这个主意? 不等他回答。 一道声音粗厚,而且气息绵延的男子声音,便在灵山的城墙之下响起。 “放行!” 律宗弟子极其熟悉这个声音,他向着身下看去,黄沙之中,一位披着金箔僧衣,背负行者长棍的男人,缓缓从虚无之中走出。 “大宗主!” 金易一只手立掌竖在胸前,另外一只手则是背负在后,缓步走出,黄沙在四周形成律动,这位律宗大宗主从虚无之中走出,罡风缭绕,立掌的那只手做了一个向下拨画的姿态,灵山的大阵嗡然打开,释放出一面方圆数十丈的“金灿甬道”。 这座通往灵山的洞天出现,来自天都的使团马车,也极识时务的降低了度。 一枚漆黑纸片,从最前方的车厢之中被掷出。 书写纸片的主人,不知道在其上烙刻了什么内容,掷出的纸片飞向后掠行,燃起熊熊烈焰,数个呼吸便化为飞灰消弭在黄沙之中……但这段时间,整个使团都接收到了“减”的旨意,马蹄前倾,逐渐由跑勒停,变为疾走。 马车里那位书写黑纸的主人,再次开口。 声音在黄沙之中回荡,散开。 “两位大宗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金易微微一笑,还未回答。 他的身旁,那座巨大的金灿洞天另外一侧,走出了一个披着红色僧袍的男人,与金易身上藏掖不住的戒律杀气不同,这个红袍僧人浑身透露着一股祥和之气。 像是一片平静的湖面。 或者是一块波澜不惊的镜子。 使团主人口中所说的两位大宗主……一位是律宗大宗主,另外一位,自然就是禅宗大宗主。 红袍僧人的面容也生得慈悲,双手合十,掌心的佛珠随黄沙劲风一同被吹得向身后抛去,与柔软的僧袍出撞击。 他向前踱步,迎着马车走了数十丈,与金易齐肩,再不前行。 “托殿下的福,灵山这些日子,过得很好。” 马车车厢的主人,挑了挑眉,自嘲笑道:“二位看起来不像是没有准备的样子……不会是算到了在下要来,刻意在此迎候吧?” 说完之后。 他便蹙起眉头,似乎是算到了一些什么。 两位大宗主的反应颇有意思,均是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车厢内响起了一声叹息。 “既如此……在下先行一步,不想此刻见面,徒生是非。” 使团主人再次掷出一张纸片,马车缓缓前行,沾染着黄沙,踏入洞天之中的那片净土。 第一百一十章 佛子之位 来自天都的使团离开之后。 那金灿洞天并没有合拢。 两位支撑洞天的大宗主,彼此对望一眼,面上的笑意顷刻消失。 禅律相争如此之久,师祖留下谶言后,两人被迫待在灵山,平日都是极力避免见面……所谓的相看两相厌,便是如此。 今日不得不碰面。 两位大宗主的目光,从对方身上抽走之后,缓缓抬起,望向同一个方向。 远方有一道璀璨金芒,度极快,闪逝而来,整座灵山都感到了那股巨大的威压,燃烧若孔雀开屏。 “来的时候倒是装得有模有样。” 金易面无表情,冷笑一声,“要真是十万火急,从鸣沙山到灵山,宋雀用上十天的功夫?” 禅宗的大宗主平静道:“你想要一个禅律之争的结果?大客卿不回灵山,你律宗的‘伐折罗’又在哪里?” 金易面带微笑,沉默不语。 他破例动用了律宗法器,推演了此次浴佛法会的结局……而与自己斗了多年的禅宗老家伙,恐怕还不知道,整座禅宗花费巨大心力栽培的‘禅子’,已经身死道消。 所以他破天荒的没有回怼一句,“你禅宗的禅子不也是没回来?” 金易很清楚……道宣活着,神秀死了。 他安心的等待便可。 …… …… 两辆马车。 狂风呼啸。 宁奕揭开一面车帘,额前碎被狂风吹动,他沉默的看着山色月光,还有远方的灵山光火,一片模糊朦胧,狂风不能掠入车厢,左右两个耳朵听到的,是两个世界的声音。 自己所处的整座车厢,都被圣洁的光芒所笼罩,“除盖障菩萨”的法相施展了一小部分的力量,如孔雀华盖,其内一片温暖。 怀中的丫头,还在安睡之中。 自从风来关的隐疾爆之后,一行人前行的度便大大加快,临近灵山,宋雀先生更是动用了菩萨法相。 宁奕喃喃自语,“灵山……天清池……” 就快到了。 宋雀所在的车厢。 宋伊人卸下了自己脖子上栓系的红绳,将背后的三顶斗笠摘了下来,自己和朱砂各一顶,在长白山出关之后,两人便一直是这个打扮……毕竟在灵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行事风格又不喜高调,素日里遮掩面容,也能少许多麻烦。 在浴佛法会结束之后,他便从“近水楼台”里取了三顶斗笠,看似普通,其实还算是不错的法器,能够阻挡一般人不怀好意的神魂试探,戴上之后,能够遮住大部分的面孔,两顶是为了自己准备,还有一顶。 被他戴到了云雀的头上。 小和尚的神情有些紧张,自从离开风来关,马车加,他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甚至没有询问宋雀先生关于修行方面的问题……好在相关灵山的大部分情报,云雀都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 戴了一顶斗笠的佛门少年,此刻双手合十,指尖颤抖,不时有汗珠从额滑落,掠至下颌汇聚落下,打湿衣衫。 宋伊人微笑着拍了拍云雀的肩头,“紧张?” “是……” 小和尚艰难的咽了口气。 他有些无助的望向净莲师兄,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此刻心中的感觉,苦笑道:“我感觉……心底在打鼓?” “不要把灵山当圣地。”宋伊人淡淡道:“佛门许多修行者眼中的无上妙所,其实只是多了一面厚重的围墙罢了,围住了看不见的东西,但看不见的东西……并不见得就是好的。” 云雀微微一滞,低下头来,细细咀嚼着师兄这句话的含义。 他还是无法平息呼吸。 掀开窗帘,透过菩萨法相的光芒,望向那座巍峨的城墙,夜色中朦胧的古城被镀了一层圣光,看起来蔚为壮观,让云雀响起了前不久随宁先生一同跨越的“东境长城”,大隋的境关带着更加浓郁的杀气。 他看见了一座巨大的金色洞天。 云雀有些失神,道:“宋雀先生……那是……什么?” 宋伊人掀起车帘,皱起眉头。 闭眼坐在车厢里的大客卿,面容没有丝毫变化,语气如常的给出了这个问题的回答。 “禅宗和律宗的两位大宗主,木恒,金易……在等我们。” 云雀心中默念了两位大宗主的名讳。 木恒,金易。 他喃喃道:“在等我们?” 宋伊人掀开车帘,匆匆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的重新放下帘子,没有再看的兴趣,淡然道:“不是在等我们,我老爹固然是灵山的大客卿,但也不至于回趟佛门,还有两位大宗主出驾迎着……这两位是在等‘禅律之争’的消息。” 云雀抿起嘴唇,神情更加紧张。 “道宣受了重伤,还在小雷音寺养伤,禅子和具行都身死道消……这场剧变还没有传出去,律子现在正忙着处理善后事宜。”宋伊人玩味的笑了笑,“小雷音寺封山,无人能出,只有我们是唯一的例外……所以这十天,灵山等一个结果,已经等得焦头烂额,但依然没有回音,禅宗和律宗恐怕都已经快急疯了吧?”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最清心寡欲的佛门。 因为师祖的闭关。 变成了第二个大隋庙堂。 权谋,心机,有人动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无论结局如何,落幕之时,一定会有人成为战争的牺牲品……雨幕里神秀师兄身死道消的那一幕,还残留在宋伊人的心灵深处,幼年和长大后的禅子,形象上的反差,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宋伊人沉默的隔着车帘,注视着这片人间,神秀之前所说的那些话,都烙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孤骊山……部署。 思绪被打断。 宋雀的声音在两座车厢内回荡。 “到了。” 马车的抓地声音有些刺耳。 黄沙出蓬蓬的鼓荡撞击之音—— 宁奕抱着丫头,听到了声音,松了一口气。 “宁奕,不用着急。” 大客卿的声音,让他停住了下车的动作。 宋雀揭开车帘,看着那座灯火之中摇曳的圣山人间。 他缓缓道:“净莲随我下车,其他人安心等待。” …… …… 宁奕揉了揉丫头的丝,没有打扰她的好梦。 他悄悄将一缕神念探出,虽未下车,却可捕捉外面的景象。 风沙吹过—— 马车停在了灵山城墙前。 宋伊人压低斗笠,随着自己的父亲,一同下车。 两位大宗主,一左一右,站在金色洞天之旁,此刻都是揖了一礼,语气平静的念了句恭迎大客卿。 这字里行间,宁奕是听不出丝毫恭迎的意味。 这座金色洞天是撑开了,做足了“恭迎”的姿态,可两个站在洞天前的大宗主……很显然并没有放行的意思。 宋雀回了一礼,声音如常,“见过两位大宗主。” 金易微笑道:“大客卿不是去北境参与将军府涅槃会议了,怎么回来如此之快?” 宁奕皱起眉头。 宋伊人对自己说过,之所以离开灵山,便是因为这里有一些“大人物”,他实在受不了,比如这位律宗大宗主,说话之时好打机锋,一句话总是要拐十八个弯,看似高深难测,实则令人反感。 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宋雀沉默片刻,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 “二位等急了,今日想来我这求一个‘禅律之争’的结果,没错吧?” 宁奕忍不住笑了。 大客卿根本就没有回答金易的问题。 这位律宗大宗主的神情,相当难看,他默默攥拢背负在后的那只手,按下一口怒气,数十年来,宋雀行事,从不把他放在眼中……如今就连说话,都是直接略过了。 须知,此番对话,在灵山城墙之下生,诸多僧人,两宗子弟,都看在眼里。 他金易的颜面又当何在? 反复深吸了两口气。 这些小动作,还有一些细微的心理,都被宁奕这缕神念看在眼里。 执剑者的古卷铺展开来,诸多用法,倒是玄妙。 宁奕如果没有猜错,这两位大宗主,都是星君境界极强的人物,只不过在“神魂之术”的修行上并不算精深,所以根本无法捕捉自己的这个小伎俩。 宋雀先生是看在眼里,但不会拆穿。 城墙下,响起了一道沉稳的回应。 “正是。” 木恒大师双手合十,再度揖了一礼,面有忧色,道:“大客卿,前些日子……我借了因果镜,照见未来,看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禅宗大宗主顿了顿,道:“此次的禅律之争,在灵山内已经斗了快二十年,也是时候该落下帷幕了,最近几日夜不能寐,小雷音寺定是生了什么,才会导致如今的消息封锁……是不祥么?” 宋雀点了点头。 木恒大师拨动佛珠,下了很大的决心,问道:“我只有一问……神秀,安在?” 宋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站在他身旁,戴着斗笠的年轻男人,知晓父亲带自己下马车,单独应对这个场面的原因了。 宋净莲摇了摇头,缓缓道。 “神秀师兄,身死道消。” 木恒大师的神情闪现一抹痛苦,精神饱受折磨,此刻却不像是如释重负,眼眶缓缓流淌一抹湿润。 金易的神情则是有些漠然。 他不含感情的问道:“那么佛子的位置,也已经确认了吧?” 宋伊人望向这位长辈的眼神有些失望。 律宗大宗主根本就不关心小雷音寺的异变。 也不关心神秀之死。 他只关心那个空悬的位置……而嘲讽的事情,就在于此。 “佛子的位置已经确认了。” 他扶了扶斗笠边沿,看着大宗主的神情在风中僵滞,微笑道:“佛子……不是道宣师兄。” …… …… (今晚可能还有,求一下大家手头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一章 煌煌鼓声迎地藏 “佛子……不是道宣师兄。” 宋伊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看着金易神情凝固,眼神不敢置信,内心竟然生出了一种“愉悦”的快感。 律宗大宗主的声音如刀子一般,一字一句,蕴着暴怒。 “你在说什么?” 宋伊人抛开这些思绪,不为所动,声音仍然冰冷,“大宗主何必动怒,禅律之争,数千人见证……您在怀疑净莲在打诳语?” 开玩笑? 他宋伊人从小见过不知道多少大场面,会害怕你区区一位律宗大宗主? 他旁边站着的老爹是吃素的? 与此同时,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在脑海里掠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宋伊人不是出家人……出家人吃素,他老爹也确实不吃素…… 摇了摇头。 宋伊人冰冷冷道:“还请大宗主,谨言慎行。” 金易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声音不再沉重。 制怒。 制怒。 自从主掌律宗,自己的脾性的确变得容易暴怒,而且容易冲动,可能是因为常年与血腥打交道的缘故,这灵山是圣土,但总要有人去面对阴暗……数十年他打杀了不少生灵,按佛门的业力来说,自己也背上了难以饶恕的业障。 他不求回报,唯一所求的,便是灵山能够因为自己的付出,而变得更好。 金易控制住自己的失态之后,让自己的说话声音听起来柔和许多,“禅律之争,在浴佛法会之中进行,最终的决胜者,便是佛子,不知道我是否记错了?” 宋伊人摇了摇头,道:“大宗主没有记错,的确是这个规矩。” 金易再次开口道:“神秀死了。” 这句话已经是一种笃定的,衬托另外一句话的意味。 神秀死了。 禅宗输了。 那么……便是律宗赢了。 但金易并没有直接这么说,他转了话锋,诚恳的看着大客卿的儿子,语气真挚问道:“那么……我想问一问,佛子不是道宣,还能是谁呢?” 宋伊人隔着斗笠,挠了挠头。 他沉默了。 其实是在思考,怎么去回答金易的问题……直接抛出“云雀”这个名字,好像太没有威慑力了。 一个来自于东境长城境关内的苦修者?一个灵山情报从未搜集到的陌生少年的名字? 斗笠下的年轻人,泛起无奈的无声苦笑。 禅宗大宗主的声音,替他解了围。 恢弘的,虚无的佛音,在木恒大师身旁响起。 他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以晦涩的古梵语,念出了虚云师祖闭关前的那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金易的神情有些难看,这是在“禅律之争”开始之前就已经流传出的谶言,捻火者,哪里有什么捻火者?灵山这么多年不就出了一个讨厌至极的宋雀? 神秀和道宣都不是捻火者! 神情悲苦的木恒大师,缓慢踱步,来到了宋伊人的身前,他看着斗笠下清澈的眼眸,难以抑制自己的悲伤心情,声音沙哑道:“我想知道……神秀是怎么死的?” 比起回答金易。 宋伊人更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大客卿把自己从 车厢上带下来,其实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口……一个晚辈的身份,说出佛门在鸣沙山的“耻辱”,或许会更合适一些。 宋伊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神秀,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杀的。” 叹息一声。 他没有给两位大宗主反应的机会,继续开口道:“小雷音寺的住持具行大师,与鬼修勾结,窃取愿火,在浴佛法会之际,屠戮佛门弟子,试图以邪术唤醒鬼佛陀‘阿依纳伐’,禅宗禅子神秀也是其中一员……计划失败之后,被我以‘捆麟绳’制服,在我动手杀死他之前,他选择了自尽。” 宛若雷霆霹雳。 木恒根本不敢相信,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这位素来稳重如山的禅宗大宗主,险些跌坐在黄沙之中,身子摇摇欲坠,被宋雀抬手弹出一股劲气扶住,才不至于丢了颜面。 而金易同样如此。 两位大宗主,在灵山久居高位,都动了一些小心机,提前占卜了卦象,却万万没有想到,在小雷音寺,竟然生了如此严重的“叛变”! “具行……具行……” 木恒捂住嘴唇,一口鲜血透过指尖缝隙,已然溢了出来,颤声道:“神秀岂是这种人,具行误我禅宗!具行误我禅宗!” 宋伊人无奈的叹了口气。 金易则是慌了声音,连忙道:“道宣如何?道宣如何?” “道宣师兄安好,不曾有恙。” 宋伊人看着这位大宗主,声音不自觉变冷了一些,“师兄在禅律之争当中,败给神秀,若是金易长老想要禅律之争的结果……那么这便是了。” 道宣败了。 神秀死了。 禅律两宗,斗了如此之久,结果,禅宗不是赢家,律宗也不是。 金易眼前也有些黑,他脚步踉跄,很可惜宋雀只是冷眼看着,并没有要“搀扶”的意思,这位律宗大宗主拔出背后烧火棍,狠狠插入黄沙之中,止住摇晃身形,抬起头来,狠狠问道:“佛子是谁?” 宋伊人没有开口。 “是我。” 一道清瘦的,有些文弱的声音,在第一辆马车内响起。 带着斗笠的佛门少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几乎快要跳了出来,临近佛门,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车外面的声音,交谈,他都已经听到了。 而放空思绪之后,他便做出了这个选择。 背对云雀的大客卿,露出了有些释然的笑容。 这个小家伙,真是很聪明的人呐,留在车厢上,便是要他等待一个恰到好处的出场时机。 就是……现在。 扶着马车走出来,踏在黄沙之中的云雀,缓缓摘下了自己的斗笠,他并没有太多隐藏自己面容的习惯,先前宋伊人的叮嘱,也都被他忘掉,抛在了脑后,于是在金色洞天的照耀之下,本处在长夜之中,城头之上的那些苦修者,都看清了斗笠下那张清秀的面孔。 那张……佛子的面孔。 带着灵气的眼眸,略微阴柔,但并不娇弱的五官,下颌棱角相当分明,眼神还带着坚毅。 云雀再一次开口,这一次他不是望向两位大宗主,而是一人站在灵山的城墙之下,望着城头上数之不清的苦修者,望着这座城墙背后圈起来的万千生灵。 “佛子,是我。” 是一种宣布。 金易忽然感受到了一股“磅礴”的力量,一股要从天灵盖,把自己灵魂都抽走的,巨大的感召力量。 他的心脏跳动度,似乎都都加快起来。 不仅仅是这位律宗大长老,随着这位佛门少年,摘下斗笠将其掷在黄沙地上的动作,所有人的心跳都加快起来。 宋伊人的眼皮狂跳不已。 他万分诧异看着缓步走出车厢的少年郎。 云雀抬着头,望着灵山城墙夜色背后的万千火光,一只手丢掉斗笠,另外一只手握拳捂在胸口,似乎要按住自己的“心跳”声音。 先前他在对自己抱怨的那些话…… 回忆起来了。 云雀说,他的心底在打鼓。 现在宋伊人清楚的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声音。 “咚!” 沉闷的一声。 像是鼓声! 黄沙地里的沙粒,极有节奏的跳跃着。 “咚!” 间隔平稳,却更加强烈的第二声! 云雀感受到了那股巨大的召唤,他捂着自己的心脏,而且将自己的魂念释放出来……于是整座灵山城墙,所有的苦修者,连同灵山境内,一座座山峰,一座座静室,集镇上的百姓,入眠的鸡犬,都听到了这个少年内心,狂热而又虔诚的心跳。 浮屠古窟,一座落满灰尘的菩萨雕塑,结跏趺坐,右手持锡杖,左手持如意宝珠,唇角似乎微微翘起。 云雀的声音,在黄沙里颤抖着响起。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 鼓声渐大。 “或因治生,或因公私,或因生死,或因急事,入山林中,过渡河海,乃及大水,或经险道……” 再大。 “是人先当念地藏菩萨名万遍。” 更大。 “所过土地,鬼神卫护,行住坐卧,永保安乐,乃至逢于虎狼狮子,一切毒害不能损之。” 念到最后,少年抬起头来,望向灵山城墙的上空,浮屠石窟内蛰眠已久的那些香火,一缕又一缕,悬浮而起,在地界上空汇聚出一张巨大的含笑的菩萨面孔。 两相对望。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人间。 神情苍白的律宗大宗主,此刻杵着金刚棍,也难以控制自己身躯的颤抖,他喃喃重复着虚云师祖的那句谶言。 “捻火者……继承佛子之位。” 捻火…… 捻火…… 如此虚无缥缈的事情。 那个站在佛光之中的少年,衣衫飞舞,身子单薄,声音却极其坚定。 他从小巽寺里走了出来,见了众生。 此刻向着众生开口宣布。 “我叫云雀。” “是戒尘的弟子。” “是灵山的佛子。” “也是……” “地藏菩萨的捻火者。” 这声音在人间如一道骤鼓。 灵山等这鼓声,已经等了太久。 云雀闭上声音,城头真的有人敲响重鼓,鼓声如浪,轰然叠加。 煌煌鼓声,于长夜之中响彻。 宋伊人长长吐出一口气,情绪复杂的望向自己的师弟,然后高声喝道。 “开城门——” “迎地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他是自杀的 灯火如龙。 浮屠窟开。 经历了数十年的沉寂,佛门在今日迎来了第二位“捻火者”……金色洞天的声音在城头传开,随着鼓声响彻在灵山净土,在灵山高墙内生活着的子民,走上街头,看着远方那座气势恢宏的洞天化为点点火光,愿力与炽焰化为冲天的焰火。 “此次入灵山,我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盂兰盆节啊。” 坐回车厢内的宋伊人,忍不住感叹一声,掀开车帘,眯眼看人间繁华,大红灯笼飘摇,磅礴的愿力在街道上弥漫。 地藏菩萨的出现,让整座灵山城都陷入狂欢之中。 两辆马车并行,车厢内各自只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宋雀大客卿和云雀小和尚,骑马在金色队伍的最前方……大客卿的神情一片淡然,云雀则是一直保持着握拳捂住胸口的姿态,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一次比一次有力,车队在向着“浮屠窟”前行,距离越近,冥冥之中的感应便越强烈。 队伍越来越壮大,过路的百姓也都加入了这场“游行”。 车厢内。 朱砂回想着在城墙下,抬起头看到的那张愿力汇聚的地藏菩萨面孔。 如见神灵。 终生难忘。 她轻声道:“地藏菩萨,是佛门八大菩萨之中,杀力最强,道心最坚韧的那位。” 宋伊人吐了口气,“从东境境内,小巽寺出关,云雀师弟的确忍了很久……” 顿了顿。 颇有些后怕的意味。 “若不是宁奕带着他跨过大漠,灵山还要多少年,才能迎来这位转世地藏?” 朱砂低垂眉眼,笑了笑。 她抬起一只手,掀起车帘,正好看到醒过来的裴灵素,也正好掀起车帘,只不过神情恍惚,目光炫然凝望着灵山城内的光景。 朱砂努力提高声音,使其音量不被人潮声音盖过,“裴姑娘!今日的入城盛景,恐怕只有‘盂兰盆节’,才能媲美啦!” 裴丫头面色有些苍白,笑着点了点头。 从睡眠中醒来,宁奕已经把风来关出,一直到抵达灵山,路途上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她自内心的感慨道:“这是小云雀应得的。” 因为外道客卿宋雀的出现,这数十年来前往灵山浮屠窟想要捻火的外来者,数不胜数。 这个世道,人人想要捻火成为菩萨。 灵山也希望出现下一个“宋雀”……哪怕只是一个外人。 大势之下,虚云大师闭关每多一年,禅律之争的结局每悬一年,灵山的局势……就紧张一分。 今日,云雀的到来,替整座灵山,解决了燃眉之急。 那位闭关的,在净土之中被奉若神灵的“虚云大师”,今日来看,果真是一位神迹般的存在。 一句谶言。 可定天下格局。 禅律两位大宗主,如今看到云雀的出现……哪怕对于“佛子”之位都有争执,但这份争执的背后,都是希望灵山能够变得更好。 云雀是佛门中人。 流落在外。 师门道统极其纯正,师父是虚云师祖座下三位弟子之一的“戒尘”,也是如今整座大隋天下,唯一神魂圣术的传人。 在悟道山的禅律之争中,正式以神念对拼的方式,击败了神秀。 成为灵山的佛子。 对应师祖谶言而生…… 佛门讲“因果”,而如上种种的因,对应生出的“果”,就是云雀。 佛门未来的地藏王菩萨。 他就是整座灵山未来的希望,继承虚云衣钵的存在。 木恒也好,金易也好,只会把这位“佛子”当宝贝,护在掌心! …… …… 游行的队伍,陪着云雀,向着浮屠窟的方向前进。 今夜要见证“捻火”。 上一位捻火者,就陪在云雀的身边。 宋雀缓缓道:“在世人眼中,捻火是一个大机缘,一步登天,但其实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捻火其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云雀的声音还在颤抖:“宋雀先生……我真的……很难平复情绪……胸膛里就像是藏着什么,要破土而出了。” 宋雀笑了笑,道:“倒是稀罕。我当初偶然踏入灵山,入了浮屠窟,看到‘除盖障菩萨’,这才引异动……地藏王菩萨在远古年间,几乎是对弈厮杀无敌的存在,你的出现,让佛门甚至看到了‘不朽’的希望,所以接下来,不要太紧张。” 八大菩萨,若只论杀伐……恐怕,无人能够与地藏媲美。 苦修者在浮屠窟的山门之前,撑起了一座庞大阵法,那些游行的灵山百姓,纵然信仰纯粹,但为了不破坏这处千年古迹,被勒令不准进入,这些虔诚的信徒,诵着经文,守候在浮屠窟外,有人自组织秩序,目送着马车队伍踏入石窟。 除了禅律两宗的核心子弟,作为护送,其他人都不准入内。 四周渐近,浮屠窟的山门入处是两座高山,类似峡谷,马蹄声音回荡。 大客卿的声音在两列马车内也可听闻。 “捻火是佛门长生法存在的象征……虚无缥缈的因果,将前尘和今世联系在一起,一位修行者若是接受了‘捻火’,那么立地成圣,真的不远了。” 宋雀神情凝重,“从初境,一直到涅槃,将不会再有任何的修行障碍……而且晋升的度将会是所谓天才的十倍,百倍,这种‘神佑’的力量,将持续到冲破涅槃的那道门槛。” 宁奕和裴灵素都在认真听着大客卿的话。 这就是……长生法。 捻火。 用极短的时间,成为一位底蕴丰厚,且拥有真实战力的涅槃。 让一个普通人,不用花费任何代价,就直接拥有五百年的寿命,和两座天下最顶端的战力……这就是两大道统存在的底蕴了。 道宗有古天尊坐忘。 灵山有大菩萨捻火。 大隋的圣山,根本无法做到,在极短时间内造出“涅槃”。 “时间极短,但也需要时间……”大客卿看着云雀,眼神柔和,叮嘱道:“你未曾修行,但很快便会拥有一份巨大的‘神魂宝藏’,在浮屠窟内开启灵火之后,你会做一个长梦,梦见远古时期的一些画面,这些对于灵山是极其珍贵的资料,两宗会定期派人记录,这些记忆一定要保留好。” 云雀点了点头。 宋雀继续交代道:“捻火成圣,我当时用了两年,你从今天之后,就可以跟着我学习一些‘经验’,我会帮助你掌握这份庞大的力量……不要急着汲取地藏的香火,哪怕你可以只用半年就成为涅槃。” 坐在车厢里的宁奕,第一次听到捻火者说着自己摸索出的经验 ,神情相当复杂。 哪怕只用半年,就可以成为涅槃? 他第一时间,是感叹“捻火”的强大,紧接着就想到了……若是这份因果之力,能够作用在丫头的身上,那么成就涅槃对抗白帝杀念的计划,便可行了。 可惜。 踏入浮屠窟,也没有引起任何的异变。 裴丫头已经是一个足够幸运的人了。 不可能再引动佛门的“捻火”了。 宁奕本来到灵山,就不是奔着“捻火”这门长生法……他现在的心情并不糟糕,云雀觉醒道统,对于丫头的伤势是一件大好之事。 按照宋雀的说法……小和尚的修为将提升的相当的快。 那么再过半年,盂兰盆节之时,自己恐怕就会看见一位潜力无穷的“命星”大修行者。 再过两年,云雀就将成为佛门的下一位涅槃。 大约二十岁的涅槃? 这是一件多么夸张的事情……惊艳如周游先生,二十岁也不过破开十境。 宁奕顺应着这个思路,想到了一件过往旧事。 裴灵素感受到,宁奕抓着自己手掌的力度变大了,她看着车厢内的年轻男人陷入沉思,就连宋雀大客卿口中“捻火”的珍贵信息,都被忽略了。 宁奕此刻所想,并非是闲杂琐事。 而是大朝会开幕前。 周游先生对自己传道,为自己开启“后天道胎”时候所说的话……里面的每一字每一句,关于圣山秘术的指点,都被宁奕记住。 唯独有几句话,无法参破。 周游先生对自己说,这世上有两种长生术,一种“捻火”,一种“坐忘”,分别存在于佛门和道宗……而除了这两种长生术,还有第三种,不被人所掘的。 旧我死去,并非是真的死去。 而是藏在新我之中。 周游拿了“陈抟”作为例子,论证了第三种长生术的“魂魄”仍在……陈懿在天都刺杀皇帝的策杀之中觉醒了第三种长生法,此刻苏醒的,不是年轻教宗,而是当年一夜悟道的天才,种种迹象表明,与宁奕所熟识的那个“陈懿”,在长生术的光辉之下,整个人的人格都被淹没了。 如果是第三种长生法。 那么浮屠窟里走进去的,是普通人。 但走出来的,就真的是远古菩萨了。 周游先生说,他怀疑“陈抟”和“太乙”拥有着这虚无缥缈的第三种长生术……在他“身死道消”之后,很快便印证了这惊世猜想。 陈抟的确是“第三种长生法”的拥有者。 只不过被太宗打得魂飞魄散……术法之事,也无从问起。 宁奕闭上双眼。 脑海里回荡着周游的话。 “第三种长生术……秘密就藏在拔罪剑里。” 然后是莲花道台。 周游与扶摇决战的落幕画面……白道士燃尽了自己的寿元,化为了漫天的灰烬。 宁奕轻声自语道: “周游先生……不是被扶摇杀死的。” 丫头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宁奕恍若隔世,喃喃开口。 “拔罪燃烧阳寿……最终寿元耗尽……扶摇还没有来得及杀死周游……” 他看着裴灵素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周游先生,是自杀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拯救者 煌煌愿力。 在浮屠窟内燃烧,这座沉寂了数十年的古窟,今夜重新“活”了过来。 愿力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力量,因为皇权的原因,大部分的中州子民都不相信“愿力”的存在。 而灵山,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依据于愿力生长的土壤。 佛门的信仰,让这片高墙内生出一座座香火高山,万千荫荫生灵。 禅宗和律宗的苦修者,护送着“佛子”的队伍前行……四周交谈的声音渐小,有一段时间灵山曾放任外来者踏入这片古窟,但对于真正入寺修行的苦修者,却是看管极严,每年只有一部分修行者能够进入石窟,感应佛像。 这里常年寂静。 今日却是不同。 石窟内流淌着温暖的夜风,外面的人间一片通明,这里也摇曳着细微的萤火。 宁奕掀开车帘,以秘术传音。 “净莲,佛门之内收敛卷轴的古阁,可以借我参观么?” 宋伊人笑道:“自然不是问题,只不过藏经阁内的卷轴文献多如牛毛,而且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以异乡人的身份很难看到佛门的‘机密’……不过,如果宁兄你想找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弄到手。” 宁奕也笑了笑,道:“我想看一看……佛门对于道宗古代情报的密宗卷轴。” 宋伊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佛门对道宗的卷轴?” 他有些讶异,“如果没有记错,紫霄宫的周游先生,还有教宗……都与你关系不俗,想找道宗的情报,直接找三清阁讨要便是。” 周游先生虽死。 但紫霄宫对于宁奕的态度,却不会更变。 很快宋伊人便明白了宁奕的意思,他喃喃道:“若是一般的典藏,蜀山小霜山,道宗三清阁,乃至天都书库……甚至一些圣山的藏书地,你都可以借阅。你想看的是其他圣山不曾记载的。” “两大宗在角力时候的情报?” 宁奕点了点头,道:“我想找‘拔罪’的故事。” 拔罪。 道宗消失了千年之久的古剑。 紫霄宫主身陨,拔罪在莲花道场回归西岭,这件“喜讯”被“噩耗”盖过,失落千年的古剑到底是怎样回到周游手上的……外界人知道的非常之少。 宋伊人并不知道,这是宁奕在红山的所得。 在宁奕的脑海里,红山的九灵元圣,道宗活了八百年的太乙救苦天尊,被自己拔出的“拔罪”……此刻都串成了“第三种长生法”的秘密,周游先生在珞珈山已经给了自己一个极其重要的提示。 这个秘密还需要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很有可能会在灵山“收获”。 宋伊人沉思片刻,道:“我不太确定……以我的身份,能否翻阅古籍。” “不要跟大客卿说,我欠了宋雀先生一个大人情,真的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了。”宁奕笑着摇了摇头,“此事只是一桩小事,不用太过于放在心上。宁某只是好奇心起了……想了解一下周游先生的那把‘拔罪’。” “拔罪是古代时期,谣传杀力最强大的剑类‘先天灵宝’。”宋伊人皱起眉头,沉声道:“在裴旻大将军的‘野火’出世之前,一 直没有争议,哪怕这把道宗古仙剑失落在外……毕竟手持它的乃是人间最长寿的太乙天尊,唯一让人心惮的,就是催动这把古仙剑,需要耗费大量的寿元。” 宁奕静静听着。 宋伊人顿了顿,“我曾听父亲说过,道宗的那位太乙天尊,若不是催动了太多次‘拔罪’,恐怕还要活的更久。” “恐怕……还要活得更久?”宁奕喃喃,“道宗的天尊密卷,对整座天下密封,即便是天都书库,记载也是有限。” “皇族掌握着这座天下最庞大的情报。”宋伊人扶了扶斗笠,认真道:“但真正核心的机密,在天都书库内根本无法寻到,尤其是远古时期的秘辛,都被搬到了红拂河的地底之下,与那些涅槃老怪物们长眠。除了天都,整座天下收藏秘闻最多的……就是西岭和东土的两大宗。” 宁奕眼神亮了亮,轻声自语。。 “因为你们存在的时间足够久远……” “不错。”宋伊人笑了笑,“所以道宗的‘古天尊’秘闻,灵山一定有所记载,宋雀成为大客卿之后,查阅了古代时候的一些往事,在三千年之前的那段岁月,大隋十任皇帝之前的历史了,古天尊的每一次坐忘出世,都是在道宗没落的年代,而且整座天下风云动荡,往往伴随着皇权斗争,西岭曾经有‘降神’的说法,认为‘人杰’的出现与时代有关。” “气运之说?” “就是‘气运之说’。”宋伊人耸了耸肩,“与愿力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两大宗信‘愿力’,就不可能不信‘气运’。我以前本来不信的,但现在有些变了……毕竟,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宁奕一怔。 看到宋伊人掀起斗笠,对着车队最前方那个青衫少年投向的感叹声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云雀…… 地藏王菩萨…… 的确有些令人不敢置信啊。 气运之说,否极泰来。 “古天尊的出现,意味着妖族天下也会出现极其强大的‘皇血种’。”宋伊人淡淡道:“同样的,灵山这边出现了‘地藏王菩萨’……我想也不想用,将军府那边的北境会议,一定推演出了极其不妙的结局。” 宁奕苦笑一声。 这宋伊人,蒙的倒是挺准。 这个“气运之说”,有点意思,像是有一双冥冥之手,在两座天下的天平之上增添筹码。 地藏王菩萨……是对抗白帝的“筹码”吗? 宁奕低垂眉眼,心境一沉。 宋雀大客卿显然是信奉“气运之说”的,北境会议里的诸多涅槃,在开完那场会议之后,一定找到了某样开解的“物事”。 而大客卿认为,自己是那束光。 深深吐出一口气。 宁奕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思路……因为云雀“捻火”的原因,他意外的得到了一个灵感,关于“长生法”的线索,目睹天都杀局,亲眼见证了“陈抟”魂魄从少年教宗体内觉醒的画面,宁奕摸索出了“第三种长生法”的大概。 而且在“大道长河”内,开始了构架。 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守恒的。 光和影。 阴和阳。 而“拔罪”消耗的阳寿,作 为反馈,则是转化成为了肉眼可见的,倾泻而出的杀力……这把道宗寻找数千年的古仙剑,难道就只有这么一个功效? 这把古仙剑。 太乙救苦天尊随身带了八百年。 如果说,第三种长生法与古仙剑有关……那么当初的周游先生,是堪破了这个秘密吗? 一道古钟长鸣,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大地在震颤。 浮屠古窟内。 云雀和大客卿两人下了马车,来到了一尊巨大的佛像脚下。 石质的莲花宝座,被数千年的岁月风化,绽放出破裂的纹路,在此刻竟然“燃烧”起来,缝隙间有流淌的光火,并不灼目,反而很温暖,整座佛像又沉寂变得“活跃”,一缕缕灵气在复苏,大佛的眼皮在跳动。 借过苦修者递来的麻袍。 云雀顺应着自己心底的那股指引,缓慢来到了佛像之前。 宋雀开口道:“不要抑制那股力量的感召……伸出手,触摸他……这种感觉,就像是……” 少年的手指,缓缓抬起,在风中颤抖。 最终触碰到了“地藏王菩萨”的脚趾。 狂风大作! “触摸他。” “那种感觉……就像是触摸自己。” 宋雀先生最后的声音,在神海之中被淹没。 云雀瞳孔收缩,整个人的脊背拱起。 一股雷霆般霹雳的震颤感,无比磅礴的蔓延下来,击中了云雀。 他下意识握住了什么。 他感受到了那股握力……就在自己的胸膛里。 触摸他。 就像是触摸自己! “轰”的一声,整座地藏王菩萨,颤抖起来,沉寂的眼眶内燃烧起熊熊的火光,很快便连绵蔓延至全身。 一道低沉的,沙哑的呐喊,从云雀的胸膛里绵延不断的震颤响起,荡开一连串的音浪。 他的双脚悬浮起来。 麻袍熊熊燃烧。 少年羸弱的身躯,被满盈的神力所填满。 捻火。 这般恢弘的,神灵降世的一幕,落在所有人的眼中。 宁奕伸出半边头颅,沉默的观看着,他总觉得这一幕像是在自己久远的梦里见过,眼前的那场火海还荡漾着虚无缥缈的古梵语。 是执剑者留在图卷里的远古记忆吗? 云雀是背负大气运的“幸运者”,是灵山未来的救世主……那么自己呢? 忍不住笑了笑。 宁奕沐浴在光明里,懒洋洋的懒得动弹。 自己是背负光明的执剑者。 却要永远的行走在黑暗之中。 裴丫头倚靠在他的肩头,眯着双眼,有一搭没一搭挠着宁奕的掌心。 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这场地藏菩萨愿力盛开的烟火,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 世人仰以看,因为太过灼目,所以泪流满面。 收下车帘的宁奕,轻声笑道:“我救不了那么多人。我只要救你一个人,就好了。” 丫头已经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唇角微微勾起。 然后呢喃的嗯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四章 紫莲花古币 一场盛大的烟火。 从地藏菩萨的愿力全部绽放,注入悬浮在浮屠窟上空少年的体内时开始,到落幕一共持续了半刻钟的时辰,无数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古窟的上方。 那座恢弘的古窟,因为“捻火”的缘故,炽烈的愿力光华落下,照耀了佛窟里每一尊菩萨的面容。 浮屠窟,作为灵山最古老的“奇迹”,已经存在了数千年。 具体多久,不可考证。 当初铸造古窟的,据说是远古时代的几位大菩萨,在神仙打架的那个时代,两座天下争夺气运,一座巩固愿力的香火地,是极有必要的存在……但在不朽落幕,神话凋零之后,这座古窟里的光火就不再热烈。 后世有一位大阵法师,曾经修葺过古窟,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花开花落,轮回结果。 有人在这里坐下,一夜悟道,立地成圣。 有人在这里枯老,白苍苍,无缘捻火。 佛门里不知名的古梵语,曾经在东土流传,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有因果注定,众生背后有无形丝线,而信奉古佛者,只要足够虔诚,便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自虚云大师闭关之后,灵山的境况非常糟糕……邵云大师坐在大雄宝殿的光明之中,几乎没有再走出过那座大殿,而禅律两宗勉力维持着整座东土圣地的运转,这片净土迫切的需要一个年轻的,足够承担责任的“领袖”。 就像是道宗的陈懿。 “从今天之后,你要学习修行,锻体,汲取星辉,凝聚神性,诵念经文,还有刀道与剑术……”宋雀扶住双脚落地,腿脚还有些打颤的少年,他没有给小家伙太多放松的时间,说话的同时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云雀自己走两步。 云雀抬起一只手,告诉远方提着心等候的苦修者,自己无恙。 少年的面色稍显苍白,嘴唇干枯,困惑道:“其他的我都懂,我还需要去学习诵念经文吗?” 他尝试着一个人稳住身形,虽然头晕目眩,但很快就恢复过来。 一个令人惊异的事情…… 他在经历了愿力洗礼之后,整个人的身躯,似乎都变得空灵起来。 云雀隐约觉得,自己如今的力量,度,平衡性,诸多衡量“强大”的标准,比起之前,都要强大了数倍。 “如果按照中州那边的境界划分,你的这具身躯,在今日‘捻火’之后,便与四大书院的小君子无异,肉身可与七境……也就是后境的修行者分庭抗礼。” 云雀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唇,不敢置信,在中州,想要修行成为后境,一般的天才,也要花费近十年的功夫。 “这就是佛门苦修者的‘益处’。”宋雀很快就迎面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微笑道:“按你的境界来看,相当于大隋的‘初境’,你只不过是一只空怀宝藏的雏鸟,还需要时间,才能够展翅高飞。” “好吧……”云雀苦笑一声,他可没有想过,自己只需要经历短短的半刻钟,便能够成为如何强大的修行者,对他而言,修行者的世界大门打开了,那里曾经是一个无比新奇而又充满奇迹的地方。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你还幸运了。”宋雀拍了拍小家伙肩头,心情轻松,“最多两年,你就会有资格站在北境城头的高墙上,注视着另外一座巍峨天下,天都和西岭都会认真听取你的意见……你的声音,会让两座天下都能够听见。” 云雀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还觉得有些梦幻。 “这就是你需要学习诵经的原因……”宋雀淡然道:“以前你诵经给自己听,降服心猿,静气化神,但现在你需要学会诵经给外面的人听。” “外面的人?” “是的……外面的人。那些需要你的人。”大客卿蹲下身子,双手按着云雀的肩头,凝视着少年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道:“如果有一天我离开灵山,那么这里……需要你。” 云雀怔了一怔,他连忙道:“大客卿要离开灵山?” 宋雀只是一笑。 “这些日子,会很太平。”他看着云雀,道:“一直到……七月七,盂兰盆节。师祖出关,佛子点火。你会代表整座灵山,将这座浮屠窟地藏像的愿火点燃。” 云雀懵懵懂懂,记着大客卿所说的话。 “我会教你,关于‘捻火者’的一些事情。在盂兰盆节之前,我不会走。”宋雀轻声道:“放轻松,不要想得太多。” 云雀的双肩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掌,轻轻拢住。 他的眼里还有着稚嫩之气。 少年忐忑不安的问道。 “宋雀先生,我的肩头,是不是背负了很多的东西?” 大客卿沉默了一小会。 他笑道:“感觉很不适应?很糟糕?” 毕竟以前是自由自在的一个小家伙,戒尘离开的又很早…… “不。” 云雀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想要,被需要。” …… …… “大人。” “浮屠窟内有阵法,禅律两宗的‘眼’不可逾越,能够获取的情报,就只有这些了。” 天都的马车,最终停歇在一处小山脚下。 灵山专门为使团准备了一座阁楼。 整座小山,星辉缭绕,阵法撑起,自成一界。 这里在灵山世界内,绝对算得上灵气最充沛的佳处。 佛门苦修者大部分走的是淬炼体魄的路子,用不到太多的“星辉”,所以一般不会探知星辉,也不会在乎所谓的“灵气”。 但大隋修士不同,以此处招待客人,也称得上是用心良苦。 手捧卷轴的影子,低下头来,不敢直视“那位”的面孔。 披着云纹大袍的男人,轻轻嗯了一声,独自一人坐在阁楼的楼顶,目光始终投向远方。 这座竹制阁楼修筑的倒是新奇,在小山山头,以秘纹筑基,确保楼高不塌,危风不动,于是夜幕降临之时,楼主便能够独赏大月,不被遮拦目光。 阁楼前还悬挂着印有四字的牌匾。 “一览众生”。 风气吹动袖袍,男人饶有兴致,一个人独自欣赏着灵山浮屠窟高空的“烟火”。 “地藏菩萨。” 他的声音有些阴柔,接过了卷轴,轻轻摆了摆手,那道影子便消散在阁楼楼顶的风声之中,像是从未来过,无声又无息。 此次离开天都,出使东土,他带上了自己麾下最精锐的一批“眼目”。 殿下要看东土的态度,自然会对此次出使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做一个评估……最好的结局,便是灵山全部方面的妥协,天都以绝对胜者的方式,拢和了佛门的力量,而最差的结局,就是整座使团遭遇某种“重创”。 不一定非要死人。 但这意味着谈判崩裂。 在未来动手的时候,天都会多一个敌人,而演变的不好,则是会演化成为两千年前律宗越过东境长城前的那场战争……太子殿下从来都不是一个乐观者,灵山的内部斗争需要得到一个终结。 这就是如今使团才抵达东土的原因。 之前出使,禅律两宗都不能够拿主意。 “佛子……继承地藏果位的佛子……” 夜风吹动。 翻阅卷轴的云袍男人,喃喃自语:“本以为,要等到盂兰盆节,与虚云大师见面……才能完成谈判……现在看来,似乎不需要那么久了……” 翻阅卷轴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云袍男人合上卷轴,静静看着远方,石窟上空的火光熄灭,一切归于平寂,作为一个从中州万里东行的“异乡人”,他在最高处将这净土众生的狂欢尽收眼底,却无法对这份“喜悦”感同身受。 眼里一片漠然。 心中盘算着的,是琐碎而又驳杂的念头。 “佛门又强大了……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云袍男人闭上双眼,脑海里闪过了离开天都前的画面。 自己临行前去了一趟皇宫。 太子殿下正在对着一副棋盘独自下棋……以往的情报里只是说太子殿下开了一座茶舍,里面偶尔会请上好的棋手进行博弈,楚河汉界,黑白十九都有涉及,但并非精通,有胜有负,现在想来,这是最失败的地方。 太子成功的误导了整座天都。 独自摆着棋局的太子,在自己临行之前,给了自己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遇事不决,可占吉凶。 他默默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枚古老的铜币。 这枚铜币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霜,被雾气缠绕,手指摩挲之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铜币的正面印刻着一朵痕迹淡的“紫莲花”,注入星辉之后,便开始啷当作响,隐带风雷。 云袍男人的眼神微微一亮。 紫莲花古铜币似乎蕴含着不可思议的玄妙力量,表面缠绕着的那圈雾气,随着风雷之音,荡漾开来。 他在心中默念了自己要推演的那一卦。 灵山合流,是否可行? 若有解,落在何处? 对着空中掷出,落在掌心,立马合掌,并没有揭开真相。 他皱起眉头,望向石窟的方向,有些惊讶的念了一个名字。 “宁……奕?” 第一百一十五章 门户之见 “宁奕先生,你要借用我律宗的‘天清池’?” 夜出古窟。 车队零散。 金易坐在马背上,皱着眉头,望向车厢内的那个年轻人……宁奕的名字,在大隋天下一时风头无二,谪仙人败给东皇之后,大隋气运险些被打散,正是因为这位蜀山小师叔,大隋在北境地界才能占据如此上风。 光明皇帝的铁律,阻拦了大修行者越过倒悬海,在灰界大地上进行厮杀的,大部分都是两座天下年轻一辈的修行者。 若东皇无敌。 那么大隋剑修如何能够沉住剑心。 谪仙人败,紧随其后的必然就是曹燃叶红拂,再败再损,一个大世就将过去。 与东皇决战的大胜,将宁奕推上了大隋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宝座。 然而……这样的“名声”,在东土境内,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律宗大宗主骑马与宁奕的车厢平行,他缓缓道:“我代表灵山感谢宁先生,护送佛子,一路至此,灵山的确欠了宁先生一个天大的人情。” 宁奕相当客气的说道:“以这个人情,想借用‘天清池’,不行?” 金易摇了摇头,道:“不行。” 车队正在缓慢前行,宋雀和云雀在最前方,禅宗大宗主则是与宋净莲朱砂交谈……宁奕这里的谈话,只有三人知晓。 宁奕没有让丫头露面,温和道:“大宗主,在下只是想借天清池宝地休养。” “裴小山主的神魂有恙。”金易客客气气道:“此事灵山已经知晓……但天清池乃律宗圣地,律宗最讲究规矩,这圣地洞天的规矩,可不容破坏。” 好……很好。 宁奕面色没有丝毫变化,看着这位神情“和善”的金袍男人,金易还觉得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但殊不知,早在灵山城墙之前,宁奕就已经以神魂将这大宗主看了个透彻。 境界应该是星君巅峰。 作为灵山禅律的两大宗主之一,金易显然抵达了“圆满之境”,要论单打独斗的厮杀之力,应该与琉璃山的火魔君不相上下……甚至可能犹有过之,若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律宗大宗主能在星君境界之中横扫无敌,除了真正的极限星君,其他修行者都不在他的眼中。 也正是因此,金易的胸中满是桀骜之气。 他下意识的会否认,排斥别人…… 至于宁奕。 一个异乡人,被大隋“鼓吹”成同境无敌手的年轻人。 金易叹了口气,然后看似很为难的解释道:“宁先生,可千万不要觉得金某在刻意针对啊。” “哦?”宁奕笑意不减,“有何难处,大宗主但说无妨。” “天清池,是师祖曾经闭关之地,池水具有奇效,可洗涤神魂,大隋中州万万寻不到这等福地……但洞天秘纹的掌控权,却是在律子手中。”金易微笑道:“律子道宣如今还在鸣沙山门处理小雷音寺的琐碎杂事,若是宁先生不介意,便等上一段时日吧……宁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妨先在灵山安顿住着,这几日想必佛子和大客卿也都累了,不如便歇息下吧。” 宁奕内心无奈的叹气一声。 接着便泛起冷笑…… 这老家伙啊,莫非在灵山玩“权谋”玩惯了,真把自己当阴谋家了,还是说是把自己当一个只会修行的蠢货……不待见也就罢了,找了这么敷衍的借口还搪塞自己。 这话说的,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暗示自己不用借着云雀和宋雀的背景施压。 太小觑自己了啊。 宁奕的思绪被金易的话语打断。 这位大宗主轻飘飘的问道。 “宁先生……意下如何?” 宁奕回过神来,拱手笑道:“原来如此。宁某有一问,还请大宗主解惑。” 金易挺直腰背,相当客气的揖了一礼,摆出拭目以待的姿态。 “宁先生请讲。” “我听说天清池的洞天秘纹,是由当初修筑古窟的那位大阵法师所建,极其玄妙……”宁奕认真问,道:“若无‘钥匙’,外人根本不可触碰奇点,也无从入内?” 这洞天秘纹,是不是真需要道宣来开启,还是一说。 律子十几年来行走东土,没回过灵山。 难道这天清池就没人进去过? 金易立马就明白了宁奕口中的试探之意。 他不温不火的呵呵一笑,“宁先生,实不相瞒,这天清池是律宗宝地,在下是律宗大宗主,这些年自然掌控宝地。但禅律之争,奉行师祖意志,未来两宗的大权,都将交付到禅子律子手上,所以道宣在外游历,为师便替他看守门户,以防意外。” 以防意外? 宁奕平静说了一句:“我与道宣在小雷音寺见过面了,私交尚可。” 其实是他救了鸣沙山众生一命。 只不过道宣的确为人不坏,身为佛门伐折罗,一身杀气,却凛冽正义。 这句话,其实已经有给台阶的意思……示意金易大可不必针对自己,也不用玩“小心机”,弄到最后,以免大家脸色难看。 在大隋有一句话。 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 很显然这位律宗大宗主,真的不是玩斗争的料,也不懂得拐弯抹角,这个台阶他非但没有领情,反而准备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 金易坦诚道:“非佛门修行者,不可踏入天清池,这是律宗规矩……宁先生,还是等些时日,等道宣回灵山,律宗再行商议。” 宁奕当着这位大宗主的面,叹了口气,他直视着金袍男人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对律宗有些失望……都说远来是客……待客之道何在?” 这是鸣沙山山门三司官员的话。 现在看来,倒有些讽刺。 律宗大宗主似乎对非佛门修行者,有着相当大的敌意。 芥蒂久矣。 金易不冷不热的回应道:“远来是客……客随主便。” 宁奕一只手轻轻按住裴丫头的雪白小臂,示意她不要阻拦自己,嗡嗡风声掠过,轻薄车帘被无形剑气撩开,三人之间的气场波动被压制下去,就连宋雀也没有察觉到这里的异样。 宁奕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么,我想看看天清池的洞天秘纹,观摩一下那位阵法师的手笔。” “既然宁先生只是想观摩……那么便请自便了。” 金易面无表情,他手握洞天秘钥,不屑于给这个异乡人开道,这其实都是来自于佛门存在久远的“门户之见”。 东境大泽的那场战争,律宗战败,付出了惨痛代价。 他最厌恶的就是境内的大隋修行者。 “净莲,我去一趟‘天清池’。”宁奕对着宋伊人开口说了一句,便驾驭马车离开。 宋伊人点了点头,车队并未察觉异样,继续保持游行。 金易坐在马背上,律宗的一部分苦修者随着他一同离队。他倒是要看看,宁奕所谓的“观摩”,有何意义。 这位律宗大宗主,神情木然凝视着不远处的马车,由并驾齐驱变为稍稍落后一截,吊在马车车尾。 金易面无表情,心想姓宁的小子还是太年轻太倔强,火候差了一些。 此事若是宁奕能按住怒气,去找“佛子”,或者宋雀,只要开口,大势便容不得自己不开天清池。 听说裴灵素,是一个天赋异禀的阵法师。 但……那又如何? 这天清池的秘纹,千年未有人破解。 金易神情平静,灵山律宗内还有十八罗汉,若是宁奕想要拆解阵纹,那么就自己便可以顺利应当的“以礼待之”。 安静的从游行队伍之中脱离出来。 宁奕以神念探知着周遭的一切。 天清池位于灵山群山环绕的狭窄盆地,数十座小山头,律宗地界,一座座的阵法支撑,愿力流淌……这里的确是不需要“星辉”的净土圣地,因为有着更为神奇的香火愿力。 灵山是一座悬浮在世俗之上的净土。 但宁奕更认为这是一座被东土众生掌心脊背抬起来的“宗门”,这里生活着数之不清的生灵,供奉着磅礴如大海的祈愿之力……于是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到了。” 金易抬手,律宗的送行队伍停住。 大宗主微笑道:“宁先生,想要观摩什么?” 宁奕扶着裴灵素下了马车,一男一女,黑袍白衣,看起来很是登对,裴灵素许久没有双脚落地了,此刻觉得一阵头晕,在宁奕的搀扶下勉强站住……这一幕被金易捕捉到眼里。 越十境的大修行者。 连路都站不稳。 律宗大宗主的眼神沉默下来……看来是病得很重了。 “看看这里的风景,天清池的风景的确很好。” 宁奕站在阵法之外,霞光流淌,能够看清雾气那一边,有一座小湖,说是“池”,但恐怕在里面泛舟都不成问题。 大手笔啊。 “这座阵法……与我见过的不同。”裴灵素咳嗽一声,摇了摇头,“这是由‘愿力’勾搭的,寻常星辉阵纹的拆解,根本无法起到作用。” 宁奕点了点头,道:“星辉对愿力,不起作用?” “两者应该是不相通的。”裴灵素犹豫了一下,谨慎道,“那位修筑古窟的阵法师,的确是一个绝顶天才。” 金易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 “二位,风景看过了,不知有何想法?” 宁奕笑了笑,他一只手揽着丫头的腰,传音入秘道:“蜀山后山……还记得吗?” 裴灵素瞳孔微微收缩。 宁奕负起另外一只手,缓缓转身,望向这位律宗大宗主。 他微笑道:“天清池真的很美,宁某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金易淡淡道:“在下倒想力所能及的帮帮宁先生,可惜这洞天打不开啊。” 宁奕背负在身后,藏在袖袍的那只手,指尖缭绕着璀璨的神性光辉,白骨平原“破矩”的光芒挤压在一根手指的指尖。 他淡淡道:“就不用……麻烦大宗主了。” 金易猛地一怔。 宁奕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座天清池的巨大愿力法阵。 一座华盖,轰然荡漾,搂着丫头的年轻男人,脚步微微后错,就这么毫无阻拦的……跌入了阵法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心的声音 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阵法拦不住的。 比如执剑者的“秘藏”。 白骨平原,破除世上所有的“门”——它的存在,就是一把万能的钥匙! 别说是这座灵山天清池的阵法了……就算是大隋皇帝的墓陵阵法,也无法阻拦白骨平原的破障。 当神性在宁奕指尖汇聚,触碰到天清池阵法的那一刻,裴灵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丫头的袖袍内风声缭绕,密密麻麻的阵纹在大袍内侧摇曳,两个人面对律宗大宗主向后跌去……金易迅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为时已晚,他向前迈了一步,接着沉闷的阵法轰鸣声音响彻,天清池的大阵升起阵阵鳞光! 大宗主怒吼一声,单手拎着铁棍,一步迈出,便来到了天清池的阵法之前,掌心秘纹涌动,正是那把开启天清池的“钥匙”。 然而让他面色剧变的事情……在“钥匙”触碰到阵法的时候生了! 一道璀璨雷霆,从天清池的雾气之中疾射而来。 这座大阵,顺应天地之力,若是有外来者硬闯,那么便会被大阵所攻击! “怎么可能?” 金易的脑海一片空白。 自己才是这天清池秘纹的主人啊! 轰的一声。 这道灼目雷光,精准无比的击中了律宗大宗主按在阵纹上的掌心,接着炸裂开来,苍白的雷光噼里啪啦在浑身上下弹跳。 令人称奇的,是这具精悍肉身。 金易连一根毫毛都没有被劈掉。 他皱起眉头,盯着阵纹之内,雾气涌动里的那两道身影。 男子撑起了一把油纸伞,在雾气之中长身而立,露出笔直颀长的身材,当初天清池的主人布下的阵法可不简单,非佛门者擅入其中,亦会招惹麻烦。 这些雷光,在雾气上空汇聚。 似乎在找寻目标……而油纸伞下,则是盘坐着一道窈窕曼妙的女子背影,双手抬起,不断结印。 …… …… 裴灵素的袖袍内,一把把飞剑,符箓,奔掠而出。 这是一座纯粹由愿力搭建的古阵。 宁奕带着她“跌入”阵内的那一刻……她就开始了自己的布局,虽然无法拆解,但她可以让这座大阵变得更加“复杂”。 先修改阵纹,让外面的“钥匙”无法入内。 然后再以“星辉”兑换“愿力”,让这座大阵不再那么敏感。 修行者隐居山野之时,总会布下一些“静气”阵法,用来隔绝外界,以防被干扰。 按照宁奕的神魂传音,她将天清池的雾气大大加重。 站在外界的金易,顿时就失去了视线,原本隐约能够看见轮廓的一男一女,此刻就连一角衣袂都看不清了。 “宁先生……你这是何意?” 这位律宗大宗主神情严厉,冷冷道:“你可知这是擅闯我律宗禁地!是否该给一个说法?” 话音回荡。 灰白的雾气,溢出了阵法华盖。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或者说……是一片漠然。 过了许久,撑着雨伞的男人才漫不经心开口:“大宗主先前表示,甚是欢迎,但天清池阵纹无法开启,实属有心无力。在下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不麻烦阁下,宁某自己动手便是了。大宗主若是反悔了,可以去找大客卿,或者佛子,他们会替宁某给出一个说法。” 金易死死盯着天清池上空凝聚的雷霆,大声道:“天清池主当初布下禁制,擅闯者将被劫力锁定,唯死路一条!” 撑着纸伞的男人抬起头,笑了笑。 “哦……是吗?” 飞剑的影子已经看不清。 但嗖嗖嗖的穿梭声音,却透过阵法,仍然可以听闻。 有轻柔而坚定的女子声音,低沉响起。 “结!” 阵法成! 掌心按在天清池阵纹前的金易,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忙不迭松手,但整个人还是被弹得倒退两步,神情难看的抬起头……先前穹顶变幻的风云,此刻缓缓消弭。 那些雷劫,竟然消退了? 律宗大宗主站在阵纹之前,看着水波荡漾的纹路缓缓消弭。 他知道,自己无论再怎么拿“钥匙”去试探,都是无用了……宁奕身旁的裴灵素,是一个罕见的阵法天才,短短的数十个呼吸,就改变了整座天清池的阵法纹路,要想入内,就要请律宗内的阵法师进行拆解。 金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是如此。 他万万没有想到,宁奕竟可如此迅的点破阵法! 这是什么妖术? 快到连他这位大成星君都没有看清。 金易很是憋屈的站在天清池前,看着雾气里极其浅淡的人影,在自己神念感应下缓缓远离,这位律宗大宗主当着自己弟子们的面,险些就要破口骂人……这姓宁的中州小子,一点脸也不要了,难道就这般“强取豪夺”,把天清池占为己有了? 让自己找宋雀要说法? 金易握拢双拳,面色阴沉翻身上马。 一位弟子惘然的问,“宗主……我们去哪里?” “大雄宝殿!找邵云师兄!”金易咬着牙道:“如此跋扈,欺我律宗无人?我就不信了,师兄还能偏袒这姓宁的吗?” …… …… 踏水而行。 波纹四起。 天清池……说是一座池,其实是一面相当广阔的大湖,在群山环绕之中,阵法只笼罩屏蔽了外界,却不曾阻拦这里的视线。 抬起头来,山雾层层,风景如画。 宁奕撑着细雪,与裴丫头两个人并肩而行,伞面已经生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但不是霜痕,这里非常温暖,让人有一种“萌芽”的复苏感。 “还冷吗?” “不……很暖和,很舒服。” 水面倒映出两个人挤在伞下,缓慢行走的影子,一步一步,踩出涟漪。 宁奕搂着丫头的肩膀,轻声道:“这里,的确是很神妙的地方,神魂如归母胎,异常温暖。” 裴灵素打了个哈欠。 宁奕停住了身子,笑眯眯望着丫头。 裴灵素有些惘然,看着宁奕,试着拉了拉年轻男人的手指,却拽拉不动。 宁奕面对丫头,努了努嘴,“他们走了。” 指的是律宗的那些家伙。 丫头有些哑然,摇了摇头,“我能看出来,他们不坏的。” 宁奕耸了耸肩,“论迹不论心,他们坏不坏我不知道,但不让我的丫头治病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裴灵素噗嗤一笑,“你呀,怎么今天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明明找大客卿说一声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非要跟这位大宗主斗气,争个高下。” 宁奕收了细雪伞,将它别在腰间,很认真的伸出双臂,很用力的抱住裴灵素。 丫头睁着双眼,静静感受着这个拥抱。 宁奕故作无所谓的答道。 “我不想等。” 女子的眼帘微微低垂……好像明白了宁奕的意思。 无论是找宋雀,还是就“天清池”一事与律宗生争执……都会拖延一些时间,所以宁奕选择了现在的这个方式。 直接找到天清池。 然后住进来。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宁奕咕哝道:“在西岭的时候,我就时常抢人东西。很小的时候,我可是想当一个大强盗呢。” “你现在就是哇。”丫头被宁奕箍在怀里,抬起头来,仰望着那双不含杂质的漆黑眸子,嘻嘻笑道:“你把我的心抢走啦。” “咿……”宁奕压低声音拉长声音,做出了嫌弃的表情,“恶心死了恶心死了。” 裴灵素满面通红,嗔怒的给了他胸口一拳,“不许嫌弃我。” 宁奕没有松手,反而箍的更紧。 裴灵素的挣扎也越来越弱。 他轻轻低下头,在光洁的额头上啵了一声。 丫头整个人都酥软下来,声音也变得绵柔无力:“哥……别这样……” 宁奕挑眉道:“是谁在车厢里挑衅的厉害?敢情是那时候有旁人,所以肆无忌惮?” 裴灵素面红过耳,双手捧着俏脸,根本不敢去回忆风来关时候在车厢里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挑逗”,果然,宁奕这厮是个记仇的主儿。 自己当初做的孽,总是要还的。 “哥……我错了……”丫头双手捂住脸蛋,透过指尖偷偷打量着男人的神情,“我真的知错了……” 宁奕若有所指道:“知错要改。” “一定改,这就改!”裴灵素立马一本正经的保证,就差拍胸脯起势,灵动的眼珠转了一圈,郑重道:“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碰你了!” “嗯?” 果然,某人立马瞪大双眼。 双手试探性推了推。 纹丝不动。 裴灵素哭笑不得道:“那我要怎么改啊?” 宁奕轻轻松开双手,搭在小丫头肩头,“我可记得有个不乖的家伙,说不想留下遗憾……什么是遗憾啊?” 裴灵素脸上烫,已经红到了脖根。 啊啊啊……羞死了……那个时候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啊? 一定是自己神魂出了问题吧!! 女孩大字型扑进宁奕怀里。 宁奕微微一怔。 裴灵素也怔住了……她的面颊隔着一层轻衫,能够感受到那炽烈的跳动声音。 噗通噗通噗通。 女孩抬起头来,面红如血,声音如蚊。 “宁奕……你的心,为什么跳的这么快?” 宁奕只能沉默。 裴灵素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看起来八风不动的那个人。 其实也慌得要死。 “别动……让我好好的抱着。” 宁奕刚刚抬起手的动作,立马停滞住,那个揉进自己怀里的小猫咪,轻声细腻道:“我想听一听,你心里的声音。” 第一百一十八章 捻风雷 天清池很大,方圆数十里,灵气升腾,俨然一座集天地钟爱而生的造化之湖。 若是能在此地清修,便是人间一大福事。 中州的宗门,喜欢在北境广袤地界争洞天福地,抢造化场所,尤其是几座圣山,北境的将军府手握长城境内十八府邸,但剩下的地界,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给人瓜分的干干净净……圣山弟子去北境试炼,都会顺路经过自家宗门占下的“洞天”,其实那些洞天福地,不见得就比中州的修行资源好到哪里。 北境真正顶级的几座洞天,都是被涅槃大人物合力封印的,被列为“禁地”的存在。 如今的珞珈山主扶摇,曾经就带弟子叶红拂去“幽冥洞天”试炼,尝试破开十境瓶颈。 而这“天清池”,单单是灵气丰盛程度,就远中州占据的那几座洞天。 最重要的是,天清池以“养魂”而闻名于世。 湖面荡开波纹。 宁奕和裴灵素在湖面行走。 “这湖心处,竟然有人居住……”宁奕走在湖面的雾气之中,此地养魂,湖水里似乎有着某种奇异的力量,以至于他的神念,在踏入天清池之后,便无法铺展开来。 他曾遇到过星辉封禁阵法。 这像是神魂封禁阵法……只不过执剑者的直觉非常灵敏,即便失去神魂感知,依然可以占卜吉凶,宁奕走在天清池内,并没有觉察到一丝一毫的危险。 相反,神魂异常的舒适。 “这里真是一处宝地啊。”他在心底轻叹一声,怪不得大客卿那么笃定的告诉自己,将丫头安置在这里,盂兰盆节前的半年,绝不会有意外生。 远方的湖雾渐渐变淡,凸显处一座湖心亭的轮廓。 “佛门里关于‘天清池’的记载非常少。”裴灵素牵着宁奕的手掌,看着那座湖心亭,笑道:“灵山在世人的眼中是神秘的圣地,而‘天清池’则是佛门金冠上的一颗瑰丽宝珠。” “但在古梵语的佛经之中,有人称颂了‘天清池主’的伟大,说是缔造了佛门修行的全新道路。”丫头顿了顿,望向那座湖心亭轮廓的眼神里,多了三分敬意,“以往的佛门苦修者,一味的淬炼体魄,但天清池主据说是那个时代最强大的‘神魂修行者’……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神迹,也留下了这处圣地。” 宁奕喃喃道:“难怪律宗的大宗主,将这里视若珍宝……不肯给外来者入住。” “那些律宗子弟,是不是入有幸了天清池,最多盘坐在湖边修行,连喝一口湖水都视为玷污?”宁奕忽然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忍不住问道:“要是被他们知道了我们做的事情……那岂不是?” 丫头翻了个白眼,反问道:“宁某人这是做了亏心事?”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宁某人可是光明正大,当着律宗所有兄弟的面进入天清池的,剑修做的事,怎么能叫亏心事……” 他正了正神色,凝重道:“对于前人,心存敬意,但……也只是尊敬。” “敬前人之惊才绝艳。” “却绝不会低头绕路。” 裴灵素悠悠的在后面补了两句,她莞尔一笑,看着宁奕有些微怔的神情,“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 …… 湖心亭的棱角撞开雾气。 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湖面上空荡开。 “风铃。” “又是风铃。” 宁奕的记忆中,闪过了好些檐角风铃的画面。 教宗陈懿的马车檐角,也悬挂着啷当作响的铃铛。 不仅仅是教宗,还有三清阁的苏牧,以及道宗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乃至于周游先生,身上都会随身带着一枚铃铛。 两大宗的“大人物”似乎都喜欢以风铃做装饰,在中州境内却没有这个习俗……这是有着某种特殊含义? “在道宗的认知之中,风雷之术,可以驱邪。而风雷隐于钟,古钟不便携带,便以铃铛驾驭雷霆。”裴丫头一眼就看出了宁奕的心思,笑眯眯道:“灵山其实并没有这个习俗……但这位湖心亭主人,似乎是一个另类。” 可能修行过道宗的古术? 宁奕挑了挑眉,明白了丫头的意思。 这座湖心亭,立在水面之上,亭子不大,摆着一张古旧的棋盘,上面纤尘不染,棋秤上摆放着三枚铜钱,两囊棋子。 “六爻之术。” “大隋皇族的占卜之术,光明皇帝曾经找到过一位国师,开疆辟野,占卜吉凶,单名一字,此身涉及太多禁忌,于是凡俗便不可以言语诵念……开国之后,书库典籍,以及诸多秘辛,将‘初代皇帝’的一切都封存,连同那位国师的秘密,一同沉入红拂河,无人知晓历史背后的真正谜底。而‘六爻之术’,就是那位国师曾经留下的秘藏。”裴灵素沉吟片刻,目光停留在那三枚铜钱上,手指摩挲着下巴,“莲花阁的袁淳先生,应该是千年来六爻之术修行最好的天才。” 宁奕保持着沉默,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丫头。 “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裴灵素好奇的反问道:“你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宁奕知道丫头是一个“博学近乎通晓”的天才。 但却不知道……丫头的博学,到了这种程度。 “天都书库里……会记载这些?”宁奕揉了揉眉心,如果没有记错,丫头真正“开窍”,拼命汲取知识的那一段时间,就是在剑行侯府里的岁月。 “当然不会。” 裴灵素挑了挑眉,“风雪原看的。” 宁奕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年。 闭关风雪原的三年,总是被丫头一句“没什么可说的”轻描淡写的带过……但宁奕一直知道,这三年,丫头过得不比他轻松。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应该藏着一座洞府。” 裴灵素打断了宁奕的思绪,拉着他的衣袖,直接走进了湖心亭内。 宁奕被拉起袖子的时候心神一沉,另外一只手反手按住细雪剑柄,还想谨慎提防阵法,结果直入湖心亭,并没有任何异样。 “呼……”他松了一口气。 这位天清池主,身为古代的大能,留下这么一处福地,明显又是一个修行多门秘法的奇才,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手段。 在妖族天下一路打生打死,习惯了踩踏禁制杀阵的宁奕,小心翼翼惯了。 毕竟曾经稍有不慎,可能便会招惹“杀身之祸”。 但此地……是灵山。 裴灵素已经坐在了棋盘的一面,凝视着棋盘上的纹路,同时漫不经心的开口。 “你多虑了。” 宁奕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位天清池主,留下的圣地,已经设了阵法,非佛门子弟不得入内……能够入湖的,自然都是晚辈后生。 坐在棋盘一边的丫头,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开口。 “‘他’是一个极其自负的人。” “檐角的风铃,是古道宗的‘驭雷’之术,三枚堆叠在一起的铜钱,来自于皇族‘六爻’,两拢棋子,尚未出袋,但棋盘表面斑驳,生前喜欢对弈……出身灵山,精通大隋天下最强大的三类术法,这样的一个天才,自然不会是一个‘臭棋篓子’。”丫头的神情有些恍惚,她背后的小衍山界浮现而出,一条一条的神魂丝线,顺着这座长亭扩散开来,蔓延如一张蛛网。 宁奕握着细雪,站在她的身旁,没有打扰她的思考。 裴灵素在“推演”。 或者说……在“搭构”。 丫头努力还原着这位湖心亭主人的身份,她的目光从棋盘上一点一点挪移开来,望向对面空空如也的那个座位,“檐角的风雷积蓄已久,天清池如此庞大,律宗后辈却无人敢擅闯这座亭子……因为整座律宗都尊重你的‘地位’。你喜欢安静,也喜欢干净,所以湖心亭没有丝毫落灰,棋盘也相当干净,你搭建了一个简单的‘除尘阵’,却没有用到古梵语,愿力,在阵法造诣上,你也不仅仅是灵山的拥簇派。” “进来时候看到的那座阵法,是被修葺古窟的那位阵法师搭建,纯粹由愿力构造……”裴灵素凝视着棋盘笑道:“你用的是‘六爻’,不会用佛门手段搭建阵法的。” “古梵语的典籍里,有关天清池的记载,实在太少……这其实是一个不合理的事情。就连灵山禅律开宗,都能在古梵语里找到对应的记载,能够让一样东西不可查证的,只有时间,天清池存在了太久的时间。” 宁奕四下环顾,他很赞同丫头的推测……这里曾有一座洞府。 那位天清池主在这里住过。 但……神魂无法铺展,也根本找不到踪迹。 “你这般的天才人物,一定万分骄傲,以你在律宗的地位,根本不需要阵法,这片香火地内的人们曾把你奉若神灵……所以最开始的天清池,也根本就不会设下阵法。”丫头眼神一亮,“你住的洞府藏在哪?这数十里湖泊,没有一处刀凿斧刻的痕迹……是藏在湖底?就在这湖心亭下面?” “不……不对……” 裴灵素轻声喃喃:“你死了很久了?为什么我却觉得这座庭院里的主人,像是昨天才下过棋?” 她伸出一只手,缓缓抚摸棋盘。 棋盘斑驳如旧,两囊黑白崭新。 檐角的风铃摇晃,铃铛内荡漾出柔和的水流声音。 裴灵素伸出一只手,捻住一缕空气。风雷在指尖震颤,追究千年的那一缕思绪,那一点灵光,即将被捕捉到的下一刻—— 裴灵素满面杀气,抬起头来。 整座湖心亭的上空,响起轰隆隆的雷声。 一道喧喝,在天清池的上空响起。 律宗大宗主站在山脉之间,手持金刚棍,催动自身修为,在整座阵法的上空震荡出浑厚声音。 “宁奕——” “出阵!!” 第一百一十九章 破金刚 “宁奕——” “出阵!” 这道声音,直接穿透了阵法,在天清池上空回荡。 山峡之间,回荡风声,金易手持降魔棍,大袍飘扬,站在天清池的阵法之前,只不过按耐住了怒意,没有出手直接破阵……这里是佛门圣地,天清池主又是律宗历史上地位极其尊崇的存在,若是他强行出手,能不能破了这阵法还不好说,万一坏了大阵,无法修补,可就遭了。 金易是律宗大宗主,论身份地位,修行境界,都不可对宁奕出手……他的背后,有十八位披着宽阔麻袍扎着草鞋的高大男人,一字排开,身上并无星辉痕迹,但麻袍之下隐藏着的,是翻滚如澎湃大海的气血。 律宗十八铜人。 他不会对宁奕出手。 但同辈人,可就没这个“规矩”了,宁奕是目前大隋最受推崇的年轻剑仙,有人说宁奕命星境界无敌,那么这座“十八铜人阵”要挑战……他若是避退,便折损了蜀山颜面,更会损了道心。 十八铜人,一字排开。 天清池的雾气之中,传来了一道戏谑声音。 “我说大宗主,去得快,回来的更快啊。” 一道修长身影,拖着伞剑,从雾气深处走来,宁奕一只手握剑,剑尖斜指地面,漫不经心道:“邵云大师那边的理,若是站在你这一边,也不至于如此‘气急败坏’吧?” 这句话,却是戳中了金易的痛楚。 他匆匆奔赴大雄宝殿,师兄却是连见他一面都懒,只是挥手让他自己权衡…… “宁先生,我律宗最重规矩。” 金易看着年轻男人,“推脱借用宝地之事,是我的不对。但强占天清池,就是你的问题了。” 宁奕叹了口气,道:“大宗主想怎么解决?” 金易沉默片刻。 “律宗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 这位律宗大宗主听到了一声闷响,感受到了天清池阵法时不时掀动涟漪的震颤,眉宇之间满是焦虑,“宁先生可知天清池主是我律宗的先贤,决不可有丝毫冒犯?” 宁奕并没有答话。 如此来看,金易推脱,自己踏入天清池……确实有些霸道了。 “对不起,在下一定要借天清池一用。”宁奕语气之中带着一些歉意,望向那十八座铜人,道:“既然大宗主想要以拳头论道理,那么便以看一看……谁的拳头更大一些吧。” 话音落地。 宁奕脚尖踩踏地面,整个人如一根箭矢,疾射而出。 在宁奕动身的那一刻,这十八位律宗弟子,便拽下黑袍,同时动了! 一条直线,瞬间前后错开,踏出一座方圆阵法! 宁奕瞬间掠入十八铜人阵中,那十八座“铁罗汉”,周身缠绕金光,只是踏步前行,便与风声撞出金铁之音,麻袍被掷出,在空中遮天蔽日,露出了麻袍下精悍的肉身体魄。 灰尘迸溅。 人影错乱。 宁奕入阵,抬臂一肘击打在一位铜人的脖颈之处,这尊铜人足足比他高了一个头,单论体型,甚至能够跟妖族的“姜麟”媲美,像是一尊人形妖兽,这一肘打的他半边身子向着地面弯曲,换做书院修行者,整颗头颅都会被揭掉! 但他单掌触地,整个人硬生生以脖颈力量抗下这一肘,另外一只手拽住宁奕小臂,回转一圈,借用腰腹力量,将他掷的飞出,坠入铜人阵中。 宁奕面无表情,轻飘飘的像是一根翎羽,折腰下跪,做了一个铁板桥的姿态,他砸肘的那一下,右手收剑入鞘,并没有推动剑光,而是将细雪收回腰间,铁板桥搭建的那一刻,一击鞭腿便呼啸着掀动泥尘从面前砸过—— 十八座铜人将他包围。 眼前是漫天金光,数之不清的拳脚锋芒,佛门的这座合击之阵,历尽千年演变,已经成为肉身厮杀无敌的阵法,这十八位律宗苦修者,肉身境界都相当强悍……从能够抗下宁奕一掌便可看出,在此阵的加持之下,似乎有一座冥冥的血气之力加持,使得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与命星厮杀。 宁奕不相信,单单是佛门律宗,便可以一口气拿出十八位命星修行者。 他闭上双眼,在泥尘之中翻滚,手指,脚尖,肘弯,每一处都可化作武器,随时能够施展反击,甚至打出“千手”,但他并没有如此选择,而是以“神魂”聆听风声,一袭黑袍在沙尘之间极其狼狈的翻滚躲闪,但即便如此仍然无法完全规避。 双手抬起挡在面门,挡住一击重拳,同时后背的腰椎被鞭腿扫中,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向前飞出,来不及反应,一只强有力的臂弯便携带劲风袭来! 探出一条手臂奔跑的律宗铜人,臂弯带动宁奕的上半身向着地面坠砸而下。 宁奕喉咙闷哼一声,双手顺势缠绕手臂,如花开 苞,反拽住这位律宗僧人的脖颈,以一击阴柔的“反手掀”将其抛飞而出,胸膛又中了重重一脚,脚步踉跄,在自己后背即将落地之时,宁奕极快度的伸出一只手拍打剑鞘,掌心合拢握住伞柄——细雪“蓬”的一声撑开,却不是出鞘杀人。 剑光丝毫未露,反而以伞柄对准大地,展开一座漆黑的屏风,即将坠地的年轻男人借着这股劲气瞬间合伞,一击“戳剑”抬望月,极其精准的击打在一位罗汉的咽喉之处,同样是剑气不外露,这位罗汉的双眼眼珠顿时凸出,整个人斜斜飞出了数十丈,直接飞出了罗汉阵,落地之后翻滚一圈,神情极其痛苦,双手捂住喉咙,瘫软在地上,很难想象……能够硬抗命星一击肘击的金刚体魄,竟然被宁奕随意的一击伞剑打成这个模样。 “剑气没有外泄……” 金易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宁奕没有动杀心。 这位剑修,一直在以自身体魄对敌。 这一点让律宗大宗主相当诧异,众所周知,剑修是有两大流派,一类是裴旻,驭剑指杀,驾驭飞剑掠杀一座城池不在话下,另外一类则是如裴旻弟子徐藏,只身一剑,可杀三尺之内所有修士,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重剑意而轻肉身。 前者不会与人贴身厮杀。 后者则是讲究出鞘杀人。 而宁奕则是完全不以剑意对敌……他掠入铜人阵,是想以自身体魄,决出高低胜负! 律宗讲究拳头大,道理大。 于是宁奕便收起了剑……亮出了拳头。 那把大黑伞撑开,如孔雀开屏,内里却没有流转剑意,宁奕神情平淡,身上虽然狼狈的挨了几下,却无伤大雅,衣服破了几个缺口罢了,甚至连生字卷都无须动用,开伞之后伞骨被他握拢,如拧转大枪一般,伞面飞旋转,这十八铜人将自己围的水泄不通,没有地方躲闪,但好处便是自己随意开伞,只需要往前一抵,他们也避无可避。 又是一位罗汉,双手按住伞面,宁奕剑意未曾倾泻,那位律宗僧人如临大敌,躲闪不急,连忙双手按住伞面,本以为下一刹便会看到掌心血肉横飞的画面……但并没有,宁奕隔着伞面递出一掌,那位罗汉瞳孔收缩,双脚连在地上,连忙施展千斤坠,但整个人还是被磅礴气劲打得抛飞,撞在远方一棵古木之上,将那株古木拦腰撞断,整个人昏死过去。 宁奕收伞之后再是一戳,对准一位律宗僧人的双眼眉心,度奇快无比,几乎化作一道雷霆,那位僧人满面冷汗,怒吼一声探出双拳,同时闭上双眼,准备以伤换伤。 然而宁奕的黑伞悬停在他眉心之前,急转直下,双拳打了一个空,下盘不稳的僧人,感到小腿被一击“鞭打”扫中,整个人失去平衡,俯低身子的宁奕轻柔的在他腰间施加了一个推力,将他推的撞在一位同袍身上,半边身子几乎俯在地面的宁奕,单脚斜斜蹬地,以一种“面颊贴地”的姿态,扫出一击鞭腿,然后一只手按住铜人的胸口,另外一只手按在地面,借力而起,犹如轮转一般,将三人身体前后叠加,以掌心神性吸拢,双手不断交叠。 对这三位律宗弟子而言,宁奕这简直是神人一般的手段! 以巧力破蛮力! 以蛮力降蛮力! 无论是力量,还是度,亦或是“契合”,铜人阵都败给了这个年轻剑修! 根本无从反抗! 十八铜人阵,已然破开。 灰尘飞溅,中心掀起龙卷,一道又一道的铜人罗汉被卷的抛飞,相当狼狈的落在地面上。 最终烟尘缓缓落定。 宁奕拍了拍手掌,他的模样也不好看……浑身沾染灰尘,肩头,腰腹,破了好几个大洞,只不过一丝伤口也没有留下。 他看着律宗大宗主,没有说话,其中意味却是十分明显。 胜负已分。 金易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扫了一眼。 自己门下的这十八位结阵者,如今各自带伤,却不致命,最多只是流了鲜血。 宁奕收敛了剑意,并没有动杀手,也真正的做到了“以拳头讲道理”。 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 金易叹了口气,一字一句的艰难道:“甘拜下风。宁先生胜了。” 宁奕拍了拍肩头灰尘。 他揖了一礼,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承让了。宁某借用宝地,强行破阵,失礼在先,给大宗主赔礼道歉,还望海涵。” 金易摆了摆手,准备说些什么。 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身后的天清池,似乎生了异变。 “轰隆隆”的声音,不是雷声,而是水声。 在雾气的背后,隐约看见,湖水彻开。 如滔天水厦,波浪拧转。 宁奕眼神一凝……是丫头,点破“天清池主洞府”的真相了? 第一百二十章 古来圣贤皆寂寞 湖心薄雾,袅袅荡漾。 白衣女子独坐亭中,面对棋盘,她将那三枚堆叠在一起的铜钱古币拾起,分别摊开,按次序摆放在棋盘之上,暗叩大道,落子之时甚至溅起了清冽的剑气之音。 这位“博学”的天清池主,在棋盘内还藏了剑意……这说明天清池主还是一位剑修。 当真是三千大道,无所不通。 裴灵素沉默的注视着这象征“大隋皇族六爻之术”的铜钱,脑海里迸出密密麻麻的书库文字,她对于推演一道的造诣并不深,但是这三枚铜钱在六爻里的摆放次序却没有太大的讲究,她找到了三才之位,然后对应棋盘落格,尝试性的改变了三枚铜钱的位置……于是这个试探性的举措,直接引动了整座天清池的异变。 “轰隆隆”的水流声音,在湖心亭底响起,宛若一头老龙沉吟。 裴灵素的耳旁,传来了宁奕的声音。 天清池外的纠纷,因果,传到了她的耳中。 律宗大宗主是一个门户之见根深蒂固的传统苦修者。 所以他非常不愿意看到外来者踏入天清池的画面…… 同时他又是一个很要颜面的人。 这意味着,金易一旦在众人面前开口,便不可能反悔,这位律宗大宗主此刻的心情万分复杂,之前的暴怒已经被“震惊”所替代。 天清池平静了这么多年。 因为律宗严守规矩的原因,真正外来者能够入内的,寥寥无几,近百年来,就只有宁奕和裴灵素二人。 这等异变……看起来不是坏事,天清池的湖水掀开,却没有“天怒”降临。 “生了什么?” 金易一只手拎着金刚棍,喃喃开口。 宁奕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天清池的阵法,在远方湖心亭丫头的拂袖动作之中,拆解出一个入口,雾气荡漾,律宗大宗主抬手示意其他人不要跟进来,与宁奕一同踏入这座圣地之中。 整座天清池,湖水震颤,像是被装在瓶子里的水中世界,此刻瓶子剧烈摇晃,除了那座小亭子巍峨不动,四面八方的水厦堆叠,随时可能倾倒。 宁奕和律宗大宗主,双脚悬空,衣袍被水汽打湿,悬在翻覆的世界之中。 “这是……?” 金易的声音有些颤抖。 “天清池主的洞府。”宁奕轻声道:“整座天清池是他的住所,这些年来那么多律宗弟子入内修行,竟无人现洞府么?” 大宗主的神情相当复杂。 他摇了摇头,道:“律宗弟子,自当谨守规矩,不可破戒,凡入天清池者,不可打扰居士清净,别说去找洞府……就连那座湖心亭,也只能远远看着。” 宁奕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规矩是人定的,若是一味遵守规矩……有时候,反而会失去一些不该失去的。” 金易只是沉默。 这些道理,还轮不到宁奕来教他。 他平静道:“历代律宗大宗主,都会来天清池,在湖心亭里坐上一会……从没有人现异常,更不用说洞府里的异样。这么多年,律宗的大宗主里,也不乏有天赋异禀精通阵法的天才,为何今日洞府被你们点破了?”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因为你们守规矩。太守规矩。” 金易挑了挑眉毛,“太守……规矩?” “我见过道宣一面,这位伐折罗有着举世无双的炼体天赋,跋涉千里,身上没有其他修行功法的痕迹,他专精于律宗功法,不曾修行中州其他门派的术法……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么律宗历代的大宗主,都是如此,骄傲而又孤独,你们不会修行其他宗门的术法,即便是近在咫尺的禅宗,也不屑一顾。” 宁奕望向金易。 拎铁棍的男人沉默了很久,说出了四个字:“自然如此。” 顿了顿,他理所应当的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律宗有着极其完善的修行体系……我们不需要去学习其他宗门。” 宁奕淡淡道:“这就是原因。” 他看着远方湖心亭,坐在棋盘对面的丫头,三枚铜钱绽放荧光,四面八方湖水倒开,一座洞府缓缓从水底浮现,先是展露如龙脊般连绵的古老木质屋檐,然后便是一座极其有年代,庞大的,撑破湖面的“洞府” ,很难想象,这样一座庞然大物,沉睡在天清池内,竟然如此之久都没有被现。 而如今“显形”的大功臣,显然是来自于那三枚铜钱。 “天清池主的洞府,藏在其他术法之中……你们只修律宗佛法,自然破不开‘六爻’的玄妙。”宁奕把湖心亭里的玄妙有选择性的说了一部分,毕竟这三枚铜钱悬挂棋盘的画面,也被金易看见了,若是自己刻意卖弄关子,金易离开天清池后查阅古籍,也可验证真伪。 在宁奕看来,一道“六爻”之秘的破解,便把这座洞府从天清池底唤了上来,接下来的“道宗风雷”,还有其他的隐藏秘术,便值得深究……他很好奇,如果继续破解,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宁奕沉吟,选择将这个情报告知金易。 “大宗主……这是一个好消息。天清池主是律宗先贤,恐怕会留下一些宝藏,留给后人。”宁奕微笑道:“说好了只是借用宝地疗伤,若是有所现,我和丫头不会贪图宝器,这些都会如实禀告。” 修行境界到了十境之上,便格外重视道心的修行。 尤其是宁奕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身为大隋年轻一代最强的剑仙,言出必果,这座天清池主若是留了什么法器,多半也不适合他……不然洞府若开,造化机缘全被自己独吞,也说不过去。 金易摇了摇头,很是古板道:“邵云师兄总说我,生得怒目之相,内心却有菩萨慈悲。其实我并非善人,只不过信奉‘因果缘分’,而且自始至终的坚守奉行,这座洞府因你们二人而起,其中的造化,因果,该是你们的,便是你们的,你们二人能带走的,便自然是你们的。” 这么多年来,律宗一直没有人现这座洞府……宁奕和裴灵素入池的短短一个时辰,便引动异象,已经足以说明,律宗是与“天清池主洞府”无缘的。 宁奕有些讶异的看着金易,此刻的眼神之中,却是多了三分敬佩。 佛门的修心之术极其闻名,谶言名语在世上流传甚广。 徐藏曾经调侃,说佛门总是劝人放下,看开。 放下身外之物,谈何容易? 这位律宗大宗主……能够完全不在意天清池主洞府可能存在的“宝物”,这相当的不可思议,与宁奕之前在西岭遇到的假和尚截然不同。 换位思考,若他身为律宗宗主,恐怕无法如此释然。 思考片刻,宁奕还是给出了自己的许诺。 “若是洞府内有所得,宁某真心想要,便会与大宗主说一声,其余的,便留给律宗,就当结个善缘。” 谁料。 金易却根本没有领他的情,冷笑一声,道:“之前的矛盾,已经捋出来道理了,你宁奕的拳头大,这就是道理。无须觉得愧疚,也不要认为,你把这洞府里的一些宝器阵法留下来,就可以与我律宗结交善缘。” 嚯。 宁奕看透了,这厮就是软硬不吃的那种人。 毫无人情世故可言。 他颇有些忍俊不禁,无奈的笑了笑……恐怕也只有在东土,金易这样的人才能身居高位,坐在律宗大宗主的位置上吧? 足够的纯粹。 某种意义上来说,灵山需要金易这样的人。 佛门需要金易这样的人。 “既然如此……宁某便恭敬不如从命。”宁奕挑了挑眉,故意顺着金易的意思向下延续,笑眯眯道:“我与丫头一定尽全力,把天清池主洞府里的宝物全都搬空,一点也不会给律宗留下,眼不见,心不烦。” 这话说完。 肉眼可见的,金易额头上多出了好几道黑线。 宁奕心底“嘿”的一声笑了,果然,人非圣贤,这大宗主看起来豁达,看开不一定等于放下,自己完全不客套了,他又恨得牙痒痒了。 “宁奕,我可警告你,这里是律宗圣地,你我之间的赌约,我金易甘拜下风,这段时间,你便在此地好生住下。”金易深吸一口气,望向宁奕,认真开口,“但若是此地出了什么变动,或者那位先贤留下来的湖水造化被你破坏……我可饶不了你。” 宁奕完全理解这位大宗主的意思。 事实上……这座洞府的秘密,根本就是一个意外,洞府显形,得益于某位与“天清池主”一样博学的小丫头。 一道轻飘飘的悠然的声音传来。 “大宗主,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裴灵素坐在棋盘的那一边,舒展了一个懒腰,双手搭在脑后,看着三枚缓慢悬空,浮在棋盘上空的六爻古铜钱,“这座洞府的出现,对律宗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此后入天清池修行的弟子,能够汲取的好处,要比之前多上数倍。” 金易感受到了那股古老洞府里波动的玄妙力量。 他冷哼一声,“天清池主,生前最喜宁静,不愿被外人打扰,你们二人不要扰了他的清净便可。” 裴灵素望向悬在空中的男人,她笑了。 “你知道……天清池主这样的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金易皱起眉头。 古籍里,天清池主平灵山动荡,扫妖族祸患,一己之力,横扫一个时代……最终选择在律宗古地长眠,这样的人,还有害怕的东西? 裴灵素轻声吐了两个字。 “孤独。”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宁先生,等你好久 古来圣贤皆寂寞。 天清池主,拨乱反正,无敌于一个时代,这样的一个存在,最终选择在律宗古圣地隐居……不让外人打扰,只留下一座洞府。 三枚铜钱,是大隋天都六爻之术。 风雷铃铛,是道宗驭雷辟邪之法。 归隐灵山,落脚天清池,修佛门圆满神魂。 裴灵素凝视着那三枚铜钱,轻声道:“也怕无趣。” 后来者,若是不能与其同拆阵纹,同解卦法,那么不要来打扰这份清净了……这位天清池主,并非是厌恶晚辈后生打搅“死后安宁”,而是不想无趣之人,来扰清净。 是个真性情的前辈。 金易离开了天清池,并且立了一条训令,律宗弟子不得打扰天清池清净,如今的天清池挪出来给宁奕裴灵素休息……这座洞府出世的消息,如今也只有金易知晓。 天清池主毕竟是远古时期的大能,留下的造化和秘密若是传出去,总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觊觎”,即便是在灵山境内,也并非人心一统。 就比如禅律两宗,争的不相上下。 宋雀的客卿山曾经在一旁“坐山观虎”,如今也被禅律视为大敌,在灵山未来领袖尚未决出的局势之下,三股势力纠缠相抵,也是情理之中,如今云雀成就佛子之身,这样的“恩怨”,也该慢慢放下。 “这个消息,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禅律两宗的大人物很快就会知道。”宁奕落入湖心亭,坐在裴灵素身后,替丫头揉捏肩头,“宋雀先生和邵云大师,应该会来此地亲眼看一看这座洞府……毕竟灵山古圣贤留下来的造化,已经很久没有‘苏醒’了。” 灵山存在了太久。 先贤留下来的那些造化啊,机缘啊,也都被挖掘的差不多了。 宝山福地,各自有主。 唯一还算“大造化”的,就是那座浮屠古窟,积攒了灵山不知多少年的愿力,却只是在等待有缘的“捻火者”,其他人看得见摸不着,最多只能去古窟内给那些无动于衷的菩萨们上香叩礼。 宁奕的注意力专注在裴灵素的肩背之处,他隔着一层白纱揉捏,小丫头的皮肤雪白细腻,月牙色泛着冷光,神海魂宫生寒,以“生字卷”注入生机,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裴灵素舒服的长叹了一声。 宁奕的掌心,有一股暖流,顺延两肩,直入肺腑。 一个人若是习惯了冰寒,那么在泡热水的时候,浑身都会酥麻,此刻的感觉便是如此……她挺直的脊背都有些松弛,精气神回归了半睡眠的状态。 又是疲乏,又是清醒。 宁奕的神情却凝重起来,裴丫头闭上了双眼,看不见她的肩头,有阵阵寒雾升腾。 这些都是神魂里冻结的寒意。 如今竟已凝成实体了么? 宁奕有些担忧,他实在无法乐观,脑海里驳杂的闪过云雀和大客卿对自己说的话。 七月七的盂兰盆节。 虚云大师出关。 如今他只希望,那位被灵山奉若神灵的老人,能够真正的医治好裴丫头的神伤。 软绵细腻的嗓音响起。“天清池主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宁奕微微一怔,面前瘫坐着的小丫头,缓缓睁开双眼,同时挺直了脊背,腰间像是撑了一把戒尺,她伸了个懒腰,转过身来,盘坐着与宁奕对视,认真看着对方的眼睛。 “三枚铜钱,是六爻之术,在棋局上按照三才之位摆下,湖心亭浮现,这座庭院的阵纹也生了变动。” “原先是‘慎入’。”裴灵素竖起一根手指,挑了挑眉,“这么多年,踏入天清池的苦修者,都能够感受到阵纹传递的神魂波动……这是那位古圣的意志,如今洞府浮现,阵纹里传递的那缕意念也生了变化。” 的确。 宁奕神情一动,自己原先来至天清池,能够感受到若隐若现的阵纹意志,若是对天清池主心存敬畏的那些苦修者,定然不会打扰安宁……只不过现在那股威严的意志却变得缥缈,消散。 “现在的意志,似乎在邀请我们。”宁奕细细感受,然后有些不敢确定。 “我倒是觉得,像是‘请君入瓮’。” 裴灵素笑道:“虽然要在天清池住上一段时间,但我并不想住在这位古圣留下来的府邸里,毕竟是他人休养之处。” 她挑了挑眉,望向那座府邸,语气有着不去刻意隐藏的骄傲。 “咱们也有府子呢。” 这句话更像是说给那位已逝的天清池主听。 话音落地。 裴丫头一只手轻柔按在眉心的“剑藏”之上,刹那有万千飞剑围绕湖心亭波荡开来,这些飞剑受丫头的心意驭使,在湖心亭的梁柱之间飞掠,却不曾致使这里有丝毫的损坏,水面被一截一截的剪开。 同时一座虚影在裴灵素的背后浮现。 小衍山界。 宁奕感受到自己心神深处,与那座山界一同生出了感应。 在天海楼战争里,自己似乎也与山界结了缘。 宁奕留意到,丫头说的是“咱们”。 心底有股暖流涌动。 飞剑勾搭出一座虚无缥缈的山水洞天,泼墨般的意志倒倾,整座大湖再次翻覆起来,裴旻留下来的那座府邸,与天清池主的意志生了对撞,宁奕有些紧张的注视着湖心亭,生怕那位古圣的意志再次生变化。 然而……丫头召唤府邸的举措,并没有引动天清池主的敌意。 一柄柄古剑飞快在湖面搭构着“地基”,雾气被一点一点撑开,小衍山界的投影落在天清池的上方,最终那些山水全都消失,只留下一座古朴的府邸庭院,与天清府邸隔着一座湖心亭对望。 “可惜不在一个时代啊。”裴灵素不漏痕迹的擦去额汗水,望向那座天清府邸,笑眯眯道:“下下棋蹭蹭酒,顺便做做邻居,偶尔串串门。” 宁奕有些哑然。 那位天清池主若是活着,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会生出很奇怪的念头。 哪一位来此处参观领悟的拜访者,不是恭恭敬敬,态度放低,若是洞府出世,更是小心翼翼参悟,生怕失了造化。 整座大隋,恐怕就只有裴丫头能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了。 丫头一点也不在乎天清池所谓的造化。 “累了。乏了。”裴灵素对着棋盘摆了摆手,似乎那三枚铜钱能听懂她的话,大大咧咧道:“睡一觉,睡醒再找你下棋吧。散了散了,别来烦我。” 话毕,拂袖。 那三枚悬空浮起的铜钱,如有灵性,哗啦一声落在棋盘上,再无声息。 …… …… 地藏菩萨出世。 光耀灵山。 这道消息在大街小巷传播,年轻的佛子坐马游历灵山诸城,整整一夜,鱼龙齐舞,这座灵山古圣地内,囊括着上百座宝山,数十座古城,其中自然生活着许多平民百姓,从极其久远的时代便居住在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土人人都想踏进的“灵山”,其实就是大隋的中州皇城。 灵山的资源是一座狭窄入云的高塔。 站得越高,手中便握的越多。 生活在东土南境的那些人,只能与南疆魔头厮杀,戍守边线,生活极其凄苦,而这里被大隋的东境长城格挡在外,游民无法入境,想要活下来都是一件艰苦的事情……除了灵山城,大块大块的荒芜,修建的每一座庙宇,每一处古寺,都是“信仰者”艰难求生的抱团之地,活得越艰难,便越虔诚,越相信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真佛。 律子和禅子也的确尽力的在“普度众生”。 可大部分人不明白,能够救自己的,其实就只有自己。 每年都有人能踏入灵山城,踏入这座东土境内唯一的“圣地”,找到彼岸……但若是真正能够越过东境长城,到大隋中州去走一遍,便会现,灵山城所谓的“彼岸”,不过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太平二字罢了。 大隋的中州,秩序极好,哪怕是太宗放政的那些年,三司也将中州打理的井然有序。但因为东西角力的原因,中州之外,流寇横生,不算太平,即便如此,也远非东土能比。 道宗,灵山两大宗,处在西岭,东土两座偏隅地……关于西岭的动荡,住在菩萨庙里摸爬打滚的两人深有体会。 裴丫头在小衍山界的洞府内安然入睡,口中絮絮叨叨说着许多西岭时候的琐事。 宁奕耐心的听着,陪着她沉沉睡去,丫头入睡之时天快要亮了,曙光照破天清池雾气,扫荡阴云。 一路颠簸,已经很久没有歇息,这座天清池让宁奕生出了安全感……若是睡上一觉,精气神肯定会大大提升。 但宁奕没有睡意。 关于丫头的“神海之伤”,还有一些杂乱的需要得到印证的想法,让他无法入眠。 替丫头拉上被褥,在光洁的额头上轻吻一下。 宁奕留了一缕剑念,确保这座洞府内的一切都是安全的,若有风吹草动,自己第一时间便可感受,同时催动“小子母阵”,无论身处灵山何处,都可以瞬间赶回来。 做完这些之后,宁奕披上黑袍,默默的离开洞府。 光芒荡漾。 那座经由丫头改造后的天清池阵纹,外人不再可以入内,却能够识别宁奕……他踏出阵纹,便听到了一句轻柔的笑声。 “宁先生。等你好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非敌非友 “宁先生,等你好久了。” 天清池阵纹荡漾。 宁奕走出阵纹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三丈之外,有一位黑袍女子,抱臂靠在古木一侧,气态悠闲,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久等了的样子。 宁奕迅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确认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女子。 这个女人的黑袍上纹了好几朵白色云朵,麻布材质里似乎还掺夹着某种秘术提炼的物质。 他不动声色的把目光锁在黑袍下的那张阴翳之中,这女子的修为境界,自己竟然无法一眼看透,是法袍的材质原因? 云纹黑袍…… 佩戴这种服饰的实在太多,这并没有什么标志性的意义。 他皱眉道:“你是谁?” 那女子微笑道:“宁先生不妨猜一猜,我曾见过你的。” 一阵沉默。 天清池的池水声音荡漾……宁奕手头有着好几件事要做,本来不想在那女子的身上浪费时间,但想到了天都的一件事后,他改变了注意。 略微的沉吟。 “你不是佛门的修行者……也不是东土的居住民。” 宁奕一字一句道,“因为你身上没有香火的味道,也没有信奉佛门的那股虔诚的‘气息’……除了东土的幸运儿,能够入驻灵山洞天的,就只有天都极少数的那些权贵者。” 顿了顿,他微笑道:“但很显然,你也不是那些极少部分拥有特权的高位者。” 女子挑了挑眉,“宁先生何以见得?” “因为那些权贵者我都见过。”宁奕耸了耸肩,道:“你只是一个小角色,放在天都皇城内溅不起一滴水花的那种。你之前说见过我……这句话回避了另外一个重点,其实不用你说,我很清楚,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在天都皇城内,有资格与我说话,让我记住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 “我虽离开大隋天下三年,但回归北境之后,这几年来天都的大小琐碎,沉渊师兄都拿卷轴给我过目了一遍。” “太子想要与灵山进行一场谈判,但使团却久久未,从谈判意志传递到现在,应该快要一年了吧?”宁奕笑道:“太子的麾下有着诸多能人异士,春风阁的那些谋士拿命数推演国运,肯定算得到东土禅律之争的节点,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随着使团来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宁奕看着那袭黑袍,挑眉给出了结论:“你背后的那个人想见我。” 这甚至不是疑问句。 而是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 听闻这句话后,靠在古木上的女子,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她看着宁奕,摘下黑袍,果然露出了一张陌生未曾见过的面孔。 有些苍白,但是不掩清丽。 黑袍云纹女子,以真面目示人,显示尊重之后,又抬起一只手放在胸前,相当郑重,弯腰揖了一个天都的古老礼节,“宁先生,您的确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家大人想要见您。” “念在太子‘渡苦海’的情分上,我应该给他一个面子……所以使团是一定会见的。” 宁奕也还了一礼,态度始终平和,并没有高高在上的逼仄锐气。 他柔声道:“但今日宁某还有琐事,告诉你背后的那位大人,改日宁某再登门拜访。” 给出这样的回答,其实是宁奕对于太子“赠药”一事的感谢,若非太子,他根本没有兴趣与这使团见面,天都与灵山的谈判,无非就是想要解决关于东境之争的立场问题。 灵山要拿资源。 天都想看态度。 皇权和佛门的角力……宁奕若是在一个公开的场合,正式见了这只使团,那么其实也等于表示自己的态度。 站的地位高了,就要考虑许多“繁碎”之事。 以他与大客卿,佛子相熟的身份,势必会给灵山方面增加压力。 “宁先生,还请不要急着拒绝。”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家大人说,若是亲自来请,那么一定请不来……所以只能由我来天清池与宁先生见面,若是宁先生在犹豫当下局势的紧张性,那么大可放心,无论是否事成,使团都不会告知任何人与宁先生之间的联系。” 这就意味着,她在这里与宁奕会面的事情,会成为一个秘密。 宁奕还在犹豫。 但已经有了一些动摇。 “若是宁先生今日执意要拒绝,也请先看了这样物事。” 她从袖内取出了一枚缭绕云雾的古老铜钱。 那枚铜钱缠绕着雾气,同时出铮铮的风雷之音。 宁奕眼前立马一亮,这铜钱的气息,与天清池湖心亭的古币几乎无二……六爻古术? “宁先生虽不认识我……但一定是认识我家背后那位大人的。” 女子叹了口气,收回古币,双手拢袖再次揖了一礼,复述了临走之前大人对自己说的那八个字,“天都故人,非敌非友。” 宁奕看着那团黑袍上的云纹……忽然明白了对方是谁。 …… …… 白日青山在,一览众生小。 竹楼云雾缭绕,自从天都使团驻扎之后,这座小山四周便被雾气弥漫,灵山下了闲杂人等不许擅闯的禁令,在这净土圣地,没人会违抗灵山的意志……所以这片雾气里也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声音。 “有些多余了。” 宁奕走在雾气之中,那黑袍女子引路,他双手虚搭在脑后,淡淡道:“这座小竹楼本就偏僻,天都使团又没得罪禅律两宗,何必整这么多雾气,看起来像是酆都鬼蜮,要是夜里,阴气森森的,说不定能吓死几个倒霉路人。” 雾气之中,传来了一道稍显阴柔的回应。 “两千年前,灵山律宗跨越东境长城的那一战,在大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边境气运受损,鬼修崛起。大泽里的那些菩萨庙,至今还游荡着挥散不去的孤魂野鬼,佛门做的孽,真的吓死过你口中的‘倒霉路人’。” “至于现在……这里可是灵山洞天,忤逆佛门意志的苦修者,我替木恒金易收拾了,他们也不会二话。” 雾气破散。 一位披着宽 大黑袍的阴柔男人,坐在悬挂众生牌匾的竹楼下,摆着一张青木桌,堆满古卷,铺满玉案,那引路女子带到之后,便缓步来到阴柔男人身旁,取出古老铜钱,然后捋起袖子,替其研墨。 “红袖添香?”宁奕笑了笑,“云大人好雅兴。” 这只天都使团背后的主人……远行天都皇城万里之遥抵达此地,不是别人,正是大隋情报司的大司。 云洵。 情报司通常在出行任务之时,都是配以隐藏气息的黑袍。 但其实并非是这云纹袍。 这次出使灵山,云洵带的都是自己信得过的精锐,临行之前,他特意以莲花阁秘术炼制了一批大袍,从未面世,宁奕自然认不出来历。 云洵挥了挥手,那女子便放下研墨的动作,默默退后,然后悄无声息的隐于雾气之中。 “宁奕。” 情报司大司看着眼前那个气息,剑意,与上次见面之时截然不同的年轻人。 一别三年。 上次见面,是在大朝会开幕之时? 云洵笑道:“宁先生……” 他改变了称呼。 “你总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啊。上次在莲花道场见面的时候,我觉得你活不久了。”云洵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景象,叹道:“一个未破十境的小子,竟然在诸多命星星君的眼帘下破开莲花道场,如果不是陛下出手……你或许真的能够逃出天都。” 在他眼中,宁奕创造了太不可思议的奇迹。 那场轰轰烈烈的天都政变,宁奕与太宗一同归寂于皇陵,烈潮燃尽……三年之后,从妖族天下的那一端涅槃重生,斩妖归来? 云洵是一个自认“命数极好”的人,被袁淳先生看中,以极其年轻的岁数成就情报司大司的位置,然后再成为仅逊于道宗周游这样的年轻星君……这一路走来,无比的幸运,就像是有上天眷顾的光环笼罩一般。 直到他翻开宁奕的卷宗,他才现,真正的光芒笼罩,不是一路走来顺风顺水。 而是每一次陷入死局,都能绝处逢生。 “有人说你是一个‘奇迹者’。”云洵笑着望向宁奕,两根手指捻起那枚云雾缭绕的古币,“是这枚铜钱吸引了你?这是老师留下来的……” “这是太子的物事。” 宁奕几乎没有犹豫,便直接开口。 云洵眼中流露出诧异的光芒,“哦?何以见得?” “六爻古术,皇族秘法,袁淳先生身为莲花阁阁主,这门术法一定不会失传……”宁奕淡淡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一定还有另外两枚铜钱,作为六爻术的必需品,这三枚铜钱,袁老先生只会给自己信任的弟子。” 云洵的神情有些阴沉下来。 “袁先生不希望看到‘天都政变’,也不希望看到三司站队……如果他知道你在那一夜做了背叛莲花阁的事情,一定会非常的失望。”宁奕看着这位大司,他并不准备翻旧账,只是平静道:“云大司,你在天都保了三皇子,凭什么认为……你与我,非敌非友?”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野心家 “因为我也是天都政变的推动者。” 坐在石凳上的云洵大司,沉默片刻后举起茶盏,微笑做了一个示意宁奕坐下的动作。 “在三年前的皇城烈潮之中,不仅仅有你在助力……之所以大隋天下会变成这样的局面,正是因为有很多人在推动那面摇摇欲坠的高墙。” 云洵另外一只手缓缓压掌。 “然后,墙塌了。” 宁奕坐在了他的对面,接过了他的话,平静道:“可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袁淳先生的另外两位弟子,龙凰和苦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你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太子愿意饶你一命,是因为念在同袍情分,而且情报司极难换血……否则,你早就跟西境幕僚一起死了。” 宁奕的面前摆着一盏茶。 他并没有伸手去接。 云洵挑了挑眉,那张阴柔面孔上掠过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主动碰了杯,“太子愿意饶我一命?你太低估太子了。” 宁奕的眉尖不可察觉的轻微跳动了一下。 “我请你来此,便是想跟你聊一聊,这三年来,天都皇城内到底生了什么……以及我这趟东行,意味着什么。” 云洵把茶水饮尽,与宁奕隔着一张石桌,两人平静对视。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司。 如今宁奕来看。 也只是平视。 “宁奕,你觉得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这位情报司大司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宁奕给出了三个字的回答。 很简单…… “野心家。” 太子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在东西角力的时候,他藏得最深,一直到天都政变的烈潮燃起,他才现身长陵,一箭射死自己的胞弟,平日里所谓的温文尔雅不争不抢,全都是面具之下的伪装,而究其根源,就是为了握着这座天下四境之内的皇权。 如今他几乎做到了,在大隋两千年的历史之中,唯有太子一个人,通过这等非登陵手段,完成了“皇权”的集中。 太宗皇帝在长陵之中未有音讯,但烈潮之下,焉有余烬? 拢北境,扫南疆,定西岭,握东土,四境之内,唯有一座孤零零的琉璃山,在红拂河铁律的保护之下勉强栖身,这三年来的谋划,已经把东境所有的退路全都砍断。 可以说,胜负已定,就看太子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斩杀白鲸。 “很多人认为,太子想要的,是东境的归降,二皇子的身死,甘露的道消。”云洵的眼中,浮现出一些复杂的情绪,“如果他想平定东境,何必等三年?他大可在第一年,就直接讨伐琉璃山,红拂河的铁律虽在,但东境三圣山的力量,就足够与鬼修拉一条绵延战线,此消彼长,二皇子根本打不下这场消耗战,短则三年,迟则十年,便会迎来天下一同的局面。” 宁奕的思绪顺着云洵向下延伸……那么,太子为什么不这么做? 到了最后一步了。 “因为他想要的更多。” 云洵声音有些苦涩,看透太子为人之后,他觉得这位生于大隋皇室,能被太宗推上储君之位的年轻男人,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放任东境去和平育,成长……因为他早就把这座天下,看成了自己的。试问,如果整座天下都是你的,你会打一场无端的内耗战吗?”云洵冷冷的笑了一声,“同样的……他不清理大隋朝堂,不去杀那些‘罪人’,是因为他真的把整座天下里的一切,都看成自己的。这皇城内每一个的生命,每一株草,每一块砖,都属于他的……他不杀这些人,不是因为宽恕了他们的罪,而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等到‘物尽其用’,走狗烹,良弓藏,再杀也不迟。” 宁奕沉默下来。 李白蛟的确不是一个宽容大度的善人。 他知道眼前男人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复杂的神情,因为太子眼中的那批罪人,很显然就包括曾经站错立场的情报司大司云洵……太子记得清每一笔账,那么在太平清秋之后,算账时节,又怎会饶过他? “太子送我来东土灵山,你以为是好事?” 云洵忽然笑了,“我所带尽是近卫,无一例外,皆为我在情报司里信得过的人物……因为我很有可能就死在这条路上。你要知道,天都是这座天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天都,我不会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死去,而离开了天都,一切就说不好了。” 宁奕皱眉道:“你一位星君,还会害怕‘刺杀’?” 以云洵的实力……整座大隋,有多少人能够刺杀他? “宁奕……你天真了。”云洵的笑容愈盛放,“太子想要这座天下一个人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除了涅槃境界的大能,脱红拂河的铁律,其他的人,又如何能对抗皇权?地府内的杀手,甚至有过成功刺杀涅槃的记录……楚江王已经是极限星君,如果那位排名第一的杀圣出手,别说是我了,蜀山的那位小山主,能否撑得过去?” 宁奕的神情沉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想告诉我……太子有一天会对蜀山动手?” 云洵身子向后仰去,摇头道:“我可没有这么说……但你自己心底有数。太子这样的人物,不会允许有他制衡不了的存在。如果有一天你成长的太快,他会怎么做呢?” 宁奕冷冷道:“该怎么处理与太子的关系,我心中有数,不需要你来教我。” “宁先生——宁先生。”云洵笑着念了两遍,满脸的认真凝重:“我没资格教你,但我希望你真的心中有数。” “如果你今日见我,就是想来拉拢阵营,恐怕你要失望了。” 宁奕已经有了要起身的意思,“我不会与天都内的任何人结营。” “不不不……我只是希望你清楚的认知到,太子是一个值得你认真审视的‘对手’。”云洵脸上的笑意已经全部消失,“哪怕你们现在的关系还过得去,哪怕他给了你一株救命药……” “原因。” “如果我说直觉,你相信么……情报司出身的直觉。”云洵揉了揉眉心,“告诉你这些,对我也没有好处。” 他犹豫片刻,最终说出了一件令人深思的事情。 “在天都的三年内,太子有着遣人入宫饮茶的习惯。”他深深吸了口气,“天都庙堂,但凡官阶够大的,都与他见过一面,商议大小国事,我自然也不例外,但饮茶之时,我觉得茶水里似乎有一些‘问题’。” “问题?”宁奕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是什么……但对我的身体无益。”云洵的声音有些恍惚,“之前我以为,是我多虑了,但临出宫之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太子对我说……若是出使顺利,回都之后,他会赏我解药。” 说到这里,这位情报司大司的声音,竟然有些嘲讽的颤抖起来,“若未中毒,何需解药?” 茶水里下了毒? 宁奕不动声色,平静追问:“以你星君的境界,也感受不到?” “无色无味,但确实有所异常,血液里如流淌清泉,只不过与鲜血有别。”云洵面色灰暗的摇头,“太子如果想要对付我,必然不会让我有所察觉……以他的手段,赐我毒药,我也只能受着。” 宁奕沉默下来……天都内有着能够治愈“白帝杀念”这等神魂伤的渡苦海,自然也有着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一位大修行者的毒药,这些毒药,在实战之中根本无法施展,但在权谋术法里,却是有着极大的杀伤力。 君若赐茶,臣必满饮。 星君再厉害,也没有脱“凡人”,身体里的经脉,若是被摧毁了,或是神海受损,那么带来修为境界上的倒退,诸多的痛苦……会是一种生不如死的体验。 最痛苦的不是闭眼死去。 而是睁着眼,看着自己失去最在乎的东西。 如果云洵没有修为,那么曾经情报司的那些对手,得罪过的仇家,就会找上门来。 太子只需要散播这个消息,天都皇权作为推力,甚至不需要地府杀手出动,云洵就会死在这趟出使的路上……换句话说,出使顺利即得解药,若是不顺,那么便等同于死路一条。 太子临行前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这位大司坐立不安,出使路上临时改变了好几次线路,索性一路平安,未有丝毫意外。 “宁奕,我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哪怕我顺利回到天都,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我。”云洵语气诚恳,“今日来找你,的确是有着‘结营’的念头,你不要急着拒绝我。” 他按下那枚紫莲花古币,“我的确是罪人,因为理念的不同,选择背叛了老师。太子把这紫莲花铜钱塞到了我的手上……这其实就是一种暗示,我的结局与龙凰和苦策没有区别。” “龙凰和苦策已经死了?”宁奕盯着云洵。 “苦策已经死了,不是我杀的……天都执法司大司墨守,他的未来不会比我好到哪去。”云洵咬了咬牙,“我做了错事,也愿意为此付出代价,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玩死我。” “说重点。”宁奕死死盯住云洵的双眼。 “徐清焰——” 这位情报司大司同样盯着宁奕,他的口中,缓缓念出了这三个字。 “她是你的软肋。”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云洵看到了宁奕眼神之中的闪烁。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谪仙案卷 宁奕眼神阴沉,盯住云洵,他能够从这位大司的眼中看出来……对方是在“猜测”自己和徐清焰的关系,并没有更多的意思。 但这句话听起来,隐约有威胁的意味。 这让宁奕很不舒服。 云洵敏锐的捕捉到了宁奕的情绪。 “不要误会……我不是在威胁你。” “你来天都拿渡苦海,不是秘密。”云洵把自己看到的卷宗内容,完整说了出来,“太子出动了圣山剑修,太多人目睹了北境城头生的事情……包括你送徐清焰回都城,这一路上声势浩大,但你在天都并没有停留,许多人在猜,这是为了跟徐清焰撇清关系?” 在天都政变的那场烈潮之中。 裴丫头将军府遗孤的身份暴露。 同时徐清焰跟宁奕的关系……也公布在天下人的面前。 在烈潮燃尽,一位紫山弟子,一位东厢院主,三年都在为“找到宁奕”而不懈努力,大隋天下的那些高位者,对于她们二人与宁奕之间的联系,几乎心知肚明。 红颜知己? 生死相依? 云洵并不想探究这个问题,只是想戏谑的就此事调侃一二,无论是裴还是徐,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宁奕被这么多后辈“敬仰”的原因也不仅仅只是“剑术”,能得如此佳人倾心,已经说明了这位蜀山小师叔的“魅力”。 就像是当年徐藏之于紫山聂红绫,书院水月。 云洵漫不经心道:“你一定好奇徐清焰这三年在天都过得怎么样……但一路飞剑悬空,情报里显示你甚至没有与徐清焰多说一句话,想问却又不能开口?亦或是说无法开口?” 情报司大司顿了顿,神情凝重起来。 “她过得很好,没有人敢动她。因为她的背后是太子。” 最后半句,一字一顿。 她的背后是太子! 宁奕的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云洵的声音夹杂着叹息,“徐姑娘在天都的生活也很简单,白日在东厢阅卷,有时候会被太子的马车送到天都城外,太子会送她到珞珈山,我的眼线在那里会失去联络,但据说她是在跟随珞珈山主扶摇修行……三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凡出行便是太子的马车接送,来往无非就是两点一线。但孤家寡人的,待在天都,又是宫内,难免有恶人动过想掂量掂量这枚软柿子的念头。但烈潮之后,太子把‘静白’的尸骨重新刨了出来,挂在宫内游行了一圈,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出入东厢,就算是宫内的奴仆,行走之也会选择绕路……于是,徐清焰所住的东厢,变成了整座皇宫最安静的地方。” 在一个外人的口中,听到了徐姑娘这三年来的生活。 宁奕的思绪有些飘摇。 整整三年未曾见面,在长陵的时候,他把徐清焰推出了神魂燃烧的烈潮,在那之后,神魂冻结,再次复苏,每次望向穹顶大月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大隋的某张面孔。 天神高原篝火狂欢的时候。 田谕问自己在挂念谁的时候。 宁奕根本无法解答……直到现在,仍然 如此。 作为一名剑修,他剑心通彻。 但本心未明。 他有着面对白帝赴死的胆魄。 却没有面对徐清焰开口的勇气。 他既无法接受,又无法拒绝。 徐姑娘把自己视为整个世界的光,而他宁奕却无法做到对等的付出。 他知道……自己的世界跟徐清焰不一样。 宁奕的世界里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以前有复仇。 现在还有不能割舍的丫头。 “许多人在猜测,太子是否与徐清焰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云洵笑了笑,他时刻注意着宁奕脸上的反应,但遗憾的是只得到了一片麻木的回应。 他耸了耸肩,“好吧……跟你所想的一样,我派遣了两位足够信任的心腹,彻查这件事情,最终现太子并没有因为那件打击,而做出如世人所想的举动。” “那件打击?”宁奕皱起眉头。 云洵讶异的哦了一声,这才想起宁奕并不知晓皇城这三年生了什么,笑道:“莲花楼的红露死了,太子因为这件事情消沉了一段时间。” “李白蛟没有去东厢住过一夜,也没有跟徐清焰相处过过十二个时辰……甚至连一道主动唤她进宫的旨意都没有出过,唯一的联系,就是每周一次,太子会去东厢内坐上片刻,真的只有片刻。”云洵无奈道:“哪怕徐清焰不在东厢,在外修行,也不会变,他似乎只是为了去东厢看一看,或者留下一些什么。” “留下一些什么?”宁奕轻声喃喃。 “是的……留下一些什么。”云洵顿了顿,“比如书信。” 宁奕还是一脸茫然的模样。 “徐清焰每个月都会给蜀山送一封信,毫无疑问,是送给你的,没有人知道信里的内容是什么。”云洵笑了,“也对……你还没有回到蜀山,我作为情报司的大司,总是有着对世上秘密的窥探欲。在这件事情上,我只能看出来,那位徐姑娘真的很喜欢你,在所有人都认为你已经死了的时候,她还坚信着你还活着,甚至保留着给你写信的习惯。” 宁奕只能沉默。 他知道,徐清焰对自己的情绪不止是“喜欢”,还有许多其他的,复杂的……比如感激,还有愧疚。 他把徐清客的命字卷给了她。 天都皇殿内生的一起,她都知晓了。 所以徐清焰觉得……她欠自己一条命?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徐清焰过得好,我便可以放心,我何必与你‘结营’?” 缺少一个推动力。 “我深知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真正靠谱的‘结营’是人心。”云洵双手虚搭在一起,诚恳看着眼前的黑袍年轻男人,“如果宁先生不愿意,那么谁也无法拉着你去结盟……但是你再仔细想一想,以太子的心性魄力,会留有不可制衡的‘棋子’存在吗?” 烈潮之后,李白蛟布置棋盘,苦心积虑,花费了三年,将整座大隋天下变成一座收拢的棋局,而他是这座天下唯一的棋手,如今看似坐在他对面的东境主人……那位二 皇子,其实早已经失去了对弈的资格。 天下人都是他的棋子。 只有少数的例外。 “珞珈山是天下第一圣山……但羌山有位天才人物的出世,让这第一圣山出现了动摇。”云洵压低了声音,“有资格跳出太子棋盘的人很少,你是一个,洛长生也是一个。” 宁奕眼神一凝。 “宁奕,宝珠山一战,洛长生‘死’在了东皇手里……大隋天下气运折损,在这之前,他千里飞剑,从皇宫出来。” 云洵翻掌取出了一枚通天珠,一字一句,“你自己看。” 宁奕接过通天珠,掌心力,一幕影像倒映而出,一辆悬挂风铃的白色车厢停在皇宫之前,这是教宗的马车,陈懿从马车上下辇,大戟抬起,然后掠出了一位白袍年轻男人。 洛长生。 与宁奕有过一面之缘的不老山年轻道士。 谪仙的面色相当苍白,带着疲倦。 “我的手下监管着天都皇城的每一个角落……情报司是‘陛下’的眼,太子未登基,我们自然也有理由替‘陛下’照看这座皇宫。”云洵低声道:“这是那一日的影像,洛长生入宫与太子面见,然后离开,奔赴北境,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或者是完成了什么交易……再然后,就如你所见的,他死在了宝珠山。” 宁奕捏着通天珠,手指力,将珠子握拢。 深吸一口气。 他与谪仙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彼此欣赏,宁奕在烈潮之前,一直深信,与妖族天下东皇的约战,一定是洛长生获胜……他未破十境,谪仙已是命星无敌。 与东皇厮杀,虽然艰难,却没有面对洛长生真人时候那种“如临深海”的不可撼动感。 在宁奕潜意识之中,若要将东皇与谪仙进行一个比较……那么,是后者胜的。 但洛长生死了。 “情报司负责查案的专员递交了一份案卷,我看完之后,生出了一个念头……洛长生的身死道消,是太子的意志。”云洵揉了揉眉心,再次从袖袍里取出一份卷轴,在宁奕翻阅之时缓缓开口,“北境长城约战失败,此罪要归咎沉渊,天都苦北境久已,太子需要一个‘契机’,来治将军府的罪,若无罪,便造一门罪。” 宁奕看着这份案卷,这份案卷倒也简单,大隋的那位南疆公主,在东境金华城与自己分别之后,替自己给周游送信,然后就再无音讯……即便是情报司的探子也查不到这位大隋公主的消息,如果说洛长生在这世上还有一些在乎的人,那么李白桃显然是其中之一。 洛长生身死。 大隋气运折损……但北境将军府输走了大隋的压轴宝器,此罪不可饶恕,大局之下,沉渊君军权难保,这是太子撬动北境权力的第一步,他要将整座天下收拢,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只有东境,还有将军府。 “宁先生,您可以选择相信太子。” 云洵一只手按下那份案卷,“纵然你剑气无双,同阶无敌。但总有在乎的人,总有挂牵,到了最后,谪仙洛长生的下场……很有可能就是你的下场。” 第一百二十五章 联袂 宁奕闭上双眼,脑海里总是闪过不老山那位年轻道士的画面。 大隋神道剑之后最惊艳的天才。 天上谪仙,举世无双。 姜玉虚大真人说过,羌山为了两座天下的约战,准备了许多手段,洛长生这边的胜算很大。 但他死在了宝珠山,就这般黯然落幕……谪仙命陨的结局,太蹊跷,太突兀。 宁奕站在天下局势的角度来看—— 洛长生死后,东境三圣山的态度生了很大的改变,如果说先前还在东境与天都之间摇摆,想要谋取更多的“利益”,谪仙死后,羌山老祖直接出面,甚至参与了北境会议,这已经坚定了未来内战爆之时站在天都这一边的立场。 如果沉渊师兄不能破境,北境铁骑无法踏破凤鸣山,那么太子就会以“宝珠山惨败”来治将军府的罪。 太子的确下的一手好棋。 宁奕并不知道,远在万里之外,太子给出了第二手布局……将军府大胜,封沉渊君冠军侯,赐天都良田,实为劝退,封侯佳赏,若回天都,沉渊会不会是下一个裴旻? 若不回天都,不受封号,又把君权放在何处? 沉渊君能拖一时,却无法长久拖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世俗之间,若有道理,那么便是拳头大的那个人,说的是道理。” 云洵平静道:“宁先生和洛长生一样,不出意外,未来一定会成为大隋拳头最大的那几个人,但现在不是……太子一定不愿意看到你们破境涅槃的那一天,所以他不会让你有那么一天。” 宁奕闭上双眼,缓缓捋着自己的思绪。 “你想怎么联盟。” “我想活下去。”云洵很平静的开口,道:“我对抗不了皇权,我之前所支持的三皇子在烈潮之中输得极其凄惨,但事实上我对于西境毫无感情,我支持的也并非是李白麟……而是徐清客先生。” “你当了袁淳的叛徒,我该怎么信任你?” 宁奕睁开双眼,面无表情。 “宁先生不必信任我。”云洵微笑道:“关于师门的事情,我也做不了更多的解释。只能说……我将老师教给我的那些道理,实际的贯彻在了这一生之中,老师把钥匙给了‘龙凰’而不是我,就说明他也从未相信我能信奉他的道。太宗陛下年已老矣,东西角力,我做出了选择,没有选择与袁淳先生一样的阵营,难道就是错吗?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子一样做了‘弑君’的不忠行为,然后呢?他得到了这座天下。” 微微停顿。 “宁先生,这世界是只看结局,而不看初衷的。” 云洵施施然笑了笑,相当不认真的问道:“若说我的初衷也是为了让这天下众生过得更好些,宁先生信不信?”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杀死那些我所在乎珍重的人。” “我本来也做不到。”云洵淡然道:“但人总是会改变的……尤其当你面临一些不得不做的选择。心狠的人做不到杀死,心软的人连伤害都做不到,我是前者,你是后者。” 宁奕没有否认。 云洵笑了笑,问出了一个问题。 “那么宁先生,你现在觉得,你能够做到不伤害一个你所在乎珍重的人吗?” 宁奕看着这位情报司大司的双眼,很清楚云洵口中那个自己“在乎珍重”的人……指的是徐清焰。 他想做到,但做不到。 这就是世事之无奈。 “言归正传,我想与宁先生之间搭成一种‘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不需要信任,只需要我们保持同样的想法。”云洵平静开口,“在天都的这场棋局之中,你我都只是棋子,至少目前来说……是的。越是往高处攀登,越是会认知到自己的渺小,我不想成为太子棋盘上的牺牲品。我想活下去。这就是我的目的,也是我所作的每一件事的出点……如果有所违背,你自然也能够看得出来。” 宁奕问道:“你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我想要这场谈判顺利。” 云洵双手搭十,神情严肃,语放得极其缓慢,“我要平安回到天都,拿到太子的‘解药’,只有与灵山的谈判顺利,才能保证这一路上,不会有地府的杀手,不知来路的刺杀者……太子留着我,是因为还需要我,我在天都内留了一些布置,后手。” 他盯着宁奕,“我需要你帮我。” 宁奕神情不动。 果然如此。 在出前……他就已经想到了。 “你是灵山新任佛子的恩人,与宋净莲,还有他的父亲,如今灵山的大客卿关系极好。”云洵的语气有着隐约的紧张,聊到这里,至此摊牌时刻,他仍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说服宁奕,所以一直在观察对方的神情。 可惜的是,那个黑袍年轻男人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太多的变化,木然坐在石凳上,倒空茶水,把握着空茶盏,脸上表情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冰。 眼神里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想法。 宁奕忽然开口,“我要查宝珠山的案卷。” “我不相信洛长生就这么死了……他与东皇交战的影像,残留的通天珠画面,我全都要,不仅如此,我希望情报司能够把李白桃的案卷整理出来,她对我有恩。”宁奕看着云洵,三根手指捻住空的茶盏,保持着悬腕的姿态,认真道:“灵山的谈判,我只能答应你,我会做到我所能做的,但我不会以我个人的名义,去要求灵山做出改变……这始终是天都使团与灵山势力方面的斡旋,与我个人无关。” 云洵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倏忽落了下来。 他长长吐了口气,望着宁奕,缓缓点头,“宝珠山和李白桃的案卷,不难查,情报司一直有人在负责追踪……有一件事情必须要跟你说,此事牵扯到了如今天都闹得沸沸扬扬的‘第四司’。” “第四司?”宁奕皱起眉头。 大隋三司,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 哪里来的第四司? “太子的春风阁,在烈潮之前,就已经渗入了三司之中,茶楼里走出了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蛛网,已经在天都皇城内布下。”云洵的神情变得相当疲倦,“李白蛟在东西角力的这些年里,就在不动声色的做这件事,那些在春风阁里喝过茶的饮客,数量庞大到已经无法追究姓名,也根本不知道太子有多少心腹……在三司内开枝散叶,逐渐蔓延成一张巨大的脉络,于是就有了捕风捉影的‘第四司’的说法。” 他看着宁奕,声音沙哑,说出了天都朝堂如今无数人猜测的那个虚无机构—— “监察司。” “你的仇家,公孙越,据我手下的可靠消息,这三年他在为太子做事,私底下处理了好几桩不属于三司范围的‘大案子’……他明面上是执法司的少司,但如今权势滔天,如果真的有‘监察司’的存在,那么公孙越就是监察司的大司,负责周转第四司的人员,手握监察司的名单,而且负责记录三司内部人员的‘罪档’。”云洵想到了那个披着大红袍,昔日极其卑贱的男人,眯起双眼,寒声道:“第四司浮出水面的时候,就是太子棋局收官的时刻,春风阁的苗子已经长大,三司换血,监察司这些年收集的情报,关于烈潮那一日的罪证,将成为三司那些大人物的噩梦。” 包括他自己……支持西境推动天都政变,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条,便足以置他于死地。 “我如果回到天都,那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监察司’的名单,证明第四司的存在。”云洵吐出一口气,阴沉道:“那股头顶悬着一把刀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宁奕心中默念了公孙越的名字。 天都政变的推手……如果从“因果”的角度来看,其实是由这个“小人物”引起的,二皇子在西境路边收回的一条野狗。 捡回天都之后,被养成了一只足够茁壮的恶犬。 因果的最前面,是宁奕一时的心慈手软。 看来这个漫长的因果还在延续……第四司给天都带来的影响,已经扩散到了自己的身上。 宁奕沉声道:“李白桃的案卷与第四司有关?” “情报司已经出现了不可探查之地。”云洵点了点头,“太子给了公孙越很大的权限,他的府邸,还有副手的住处,以及平日里好几处停留的地方,都被铁律分出的阵法所笼罩,情报司无法探知清楚状况……李白桃的案卷追查停留在她‘进都’的时刻,据风眼的线报,她曾经入过一次皇都,有宝器探查出了红拂河的流淌出现异常,属于感应皇血涌动的异象,在那之后,南宫娘娘就被幽禁,现在应该已经被‘挪’到了红拂河的洞天里。” “背负血脉的权贵者,皇血引起的异象各自不同,李白桃的异象出现了两次,其中一次暗扣谪仙离都……所以情报司的猜测之中,洛长生与太子的交易,很有可能就与这位大隋公主有关。” 云洵一口气说完了这个复杂案卷里的详情,然后沉声道:“如果想要查清楚洛长生之死,就必须要查清楚监察司的存在……查清监察司,才能查到公孙越在什么地方幽禁了李白桃。” 第一百二十六章 烈潮将起的初火 宁奕闭上双眼,脑海里展开了一张图卷。 李白桃在琉璃山杀劫之中,替自己送信,若不是她愿意出手搭救,周游先生最后时刻也不会及时出现,那么自己和丫头已在雪灾的杀意之中消融。 宁奕必须要查清楚,大隋公主的下落,如果李白桃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遭劫”,那么这份欠下的人情一定要还。 此事的脉络已经捋清楚了。 洛长生之死,李白桃失踪,都指向了天都虚无缥缈的第四司,以及云洵口中那位“深不可测”的太子。 李白蛟不容小觑。 “我若没猜错,太子养着徐清焰,就是在等你回天都。” 云洵再次取出了一份案卷,按在桌案上缓缓推了过去。 宁奕眯起双眼,“这是什么?” “天都古籍的迁移记录。”云洵说了一个跟此事毫无关联的线索,他不缓不慢,拎起玉壶,往自己的茶盏内添茶水,同时把这条线索背后暗藏的信息娓娓道出,“在我离开天都之前,我注意到太子在迁移古籍,书库内的古书本来有专人看管。” 宁奕翻着案卷,不动神情,耐心听云洵开口。 “宁奕,你在天都待过半年,教宗陈懿替你借了书库内的诸多古籍,想必你是知道的……书库向来是由三司和两宗协管,太子挪移书库,其实是在‘换血’。”云洵轻声道:“原先情报司留守在书库的人员没有变动,但书库空了,他们还有什么用?” “天都书库,原先隶属于莲花阁,老师离世之后,真正有权调动核心文卷的就只有太子,陛下入长陵后再也没有消息,太子数月之后以皇权钥匙打开书库的最后一扇门,宣布替父接手天都皇城,以及中州的大小势力。”云洵笑道:“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在留意他的‘变化’,三年来温水煮青蛙,不急着吞掉东境,不急着收回北境,也不急着杀掉‘前朝罪臣’,还有那些‘叛党反骨’……天都太平,事事如意,但我知道,三年前的烈潮还有余烬,总有一天还会燃起,所以我时刻盯着余烬里的白灰。” “这就是烈潮将起的初火。” “太子把书库里迁移出的古籍,选择性的放置到了新的地点……不出意外的话,一部分放到了‘第四司’的所在地,另外一部分,则是放到了东厢。”云洵沉着神情,抬起两根手指,语气不善,“说明东厢是一个极其‘安全’的地方,或者说是太子足够信得过的地方,换而言之,徐清焰也是太子足够相信的人。” 宁奕低垂眉眼。 “徐清焰离开天都奔赴紫山风雪原,连这等僭越之事,太子都不曾动怒……”云洵戏谑的笑了,“宁先生,太子为什么如此放心啊?” 宁奕不得不把思路往一个很坏的角度去想。 云洵成功的用一番言语,把太子“深谋狠略”的形象树立起来,这位情报司大司这三年来饱受刀悬之苦,天都三年前的烈潮一直在心中燃烧,时刻提防着太子要对他动手……不得不说,太子对于前朝之事“悬而不决”的这一招棋,实在狠辣。 能够让太子信任的,只有掌中之物。 随时都在掌控之中……亦或者说,随时都可“摧毁”。 如今受命出使灵山的云洵,其实就是这样的一个“玩物”。 “甚至把徐清焰送到珞珈山去修行?”云洵摇了摇头,“如果不出意外,徐姑娘体内的也有着‘毒’,太子对她用了与我相似的手段,所以他不用担心……只要那个人还想活,那么就不得不受制于他。” 一个具有可能性的猜想。 但宁奕的心中却不这么认为。 他与太子见过几次面。 若需要靠“下毒”来驾驭一个人,那么李白蛟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云洵有一点说的很对,太子对徐清焰如此放心……一定有原因。 …… …… “与灵山的谈判就在半个月后,太子希望灵山的禅律二宗能够在‘东境’之事上达成一致,与天都签订‘契约’,这样可以避免未来的战争事态扩大。” 竹楼风吹。 好几份文案案卷被云洵摆在桌面,这些是天都此次出使的内容。 天都与东境之间的矛盾,日渐激烈,此事已经到了很难和平解决的地步……从二皇子李白鲸的应对就能看出来,琉璃山篆养鬼修,收买南疆宗门,这是想借一境气运,与天都抗衡。 铁律诏令,三龙争位,在未有新皇登基之前,每个继位者选定的老师,都可以作为争夺助力……袁淳老先生的紫莲花在烈潮之中凋零,但琉璃山的甘露还活着。 叶长风把韩约的本尊钉在山底。 但不妨碍鬼修壮大,若是有一日韩约脱离凡俗之身,站在了光明之下,这场皇位争夺,或许还有转机。 这就是李白鲸寄托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天都使团出使之前,东境一定与灵山谈过了。”云洵很笃定的开口,“只不过灵山不可能签下所谓的‘协议’,李白鲸一定许诺过灵山极大的好处,东境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灵山,但佛门要看皇城的态度,这就是我这趟出使的意义。” 宁奕陷入了沉思。 云洵的情报司,在大隋四境之中手眼通天。 但也只是在大隋四境之中。 显然他还没有收到“东土”的情报。 鸣沙山生的大火灾,信息还在封锁之中,因为佛门信仰根深蒂固的原因,三司官员在东土还是寸步难行。 宁奕知道,东境鬼修掠夺小雷音寺气运,干扰浴佛法会禅律之争,这是一桩大罪。 宋雀刚刚回到灵山,等此事上报大雄宝殿之后,灵山对于东境的态度会生巨大的转变,甚至可能会就此事“讨伐”琉璃山。 太子的出使,在这股推力之下,很难不成功……云洵在担心什么? 宁奕端起茶水,轻轻啜了一口。 “太子准备给出什么?” 云洵的神情有些萧索,他看着宁奕,万分认真道:“太子什么都不准备给。” 宁奕陷入了沉默。 “太子要灵山臣服,作为签下契约的条件,佛子可以不用进都城,每年的上贡会减少,在东境战争爆的那一日,灵山要与天都一同出征。”云洵的眼神里带着嘲讽,太子把这份文书交个自己的时候,他的反应与宁奕差不多,作为天下大都,皇城这边几乎没有给出任何实质性的许诺,好处。 “我想了解‘东境’的筹码。”情报司的大司只觉得一阵头疼,“很久之前,我与禅律两宗大宗主就打过交道了。佛门的修行者看起来清净本心无欲无求,其实都是扯淡,至少木恒和金易都是例外……这些年来佛门内斗,斗的厉害,入宫之前我就大概得到了‘出使’的消息,我本想说服禅律其中的一宗,在我职权范围内给出足够的好处,但太子的文书却让我无法想通。” 什么都不给。 什么都不愿意给。 宁奕翻着这些文卷,字里行间看到的,不是那位在春风阁对自己以礼待之的腼腆储君。 而是一位铁血无情的年轻“君王”。 四境自当臣服于我。 “你出皇都前的想法是对的,灵山之内水火不相容,择禅律内斗之胜者,以利拉拢。”宁奕淡淡道:“但太子比你看的更远。” 云洵皱起眉头。 “禅律之争的结局出来了。”宁奕合上文书,意味深长道:“既不是禅宗胜,也不是律宗胜,所以你现在要说服的就是整座灵山,如果不出意外,跟你谈判的不会是木恒也不会是金易……而是这座灵山的新佛子,云雀。” 云洵眯起双眼,手指敲打着桌面。 “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强行干涉这场谈判……我能够帮你的有限,因为我在灵山的影响有限。”宁奕沉思片刻,缓缓道:“你找对了人。在我有限的影响里,很幸运的包括了灵山的新佛子。” 宁奕有一点是想不明白的。 云洵出使,太子下诏,在这之前禅律之争的结果根本无法传到天都。 李白蛟是怎么猜到云雀这个“变数”的存在? 还是说,他不需要具体猜到某个人……只需要猜到禅律“双输”的局面,就可以了? 天都城的手段,难以揣度。 这件事情的背后,少不了莲花阁留下来的推演妙术助力。 宁奕吐出一口气,“作为代价,还有诚意,我需要情报司的力量……不仅仅是在东土,还有以后回到大隋。” 云洵很乐意看到宁奕对于自己的“索取”,他停止敲打桌面的动作,笑着问道:“比如?” “我要查道宗案卷……还有许多要用到情报司的地方。”宁奕盯着大司的眼睛,“烈潮再起,只有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才能保住性命。你要知道,活命的路,不仅仅是成为对太子有用的人。” “你?”云洵微笑道:“宁先生现在还不够资格吧?” 宁奕从小洞天内取出了一样物事,推到了云洵的面前。 一副古老面具。 “要知道,天下很大,情报司除了东土,西岭,还有其他不可抵达的地方……皇权亦是如此。”宁奕语气平静,道:“无论这场烈潮在大隋燃烧到什么程度,我都能保住你的命。” 云洵先是一怔,当他意识到这面具的含义之后,便陷入了错愕之中。 宁奕站起身,从雾气之中离开。 云洵看着黑袍年轻男人远去的背影,自嘲笑了笑,用上了敬词,喃喃道:“宁先生,我看走眼了,您确实是尊大菩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小莲花山 宁奕离开天都使团的那座小山,路上一片安静。 整座“灵山”,其实是一个被阵法包裹的无垢世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在佛门圣地的灵气氤氲滋养下,比正常人的寿命要延长十年至二十年……如果不考虑如今禅律斗争的局势,这里的确是一片世俗难觅的净土了。 昨夜地藏捻火的盛会,到了日出之时才告一段落,狂欢之后的残留气氛还在。 天清池,众生楼,其实都是在灵山的“修行界”内,整座灵山世界,集镇所在可被称为世俗界,香火愿力便产出于此。 宁奕静静的思索着从云洵那得到的情报。 实在太多太杂,关于天都的局势,以及太子的布局……仅仅是一夜面谈,得到的消息就已经需要消化一阵子了。 随着未来天下格局的变化……可以预见,自己会和云洵的情报司联系更加密切。 他需要情报。 蜀山的暗宗力量,无法与布满四境的情报司媲美。 那张狮心王的面具,则是宁奕明摆在云洵面前的“底牌”。 他是天神高原的大君! 只要带着乌尔勒之名,逃到天神高原,就能够不用畏惧大隋的皇权……这张底牌足够让宁奕在面对太子的时候,把棋桌掀翻。 很显然,大隋天下只知道他历尽千辛万苦的翻阅灰界,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两座天下之间拥有着一个绝对可靠的“第三方势力”。 宁奕揉着眉心。 眼下还有许多麻烦事。 在见闻地藏崛起时候关于“第三种长生法”的灵感…… 趁着灵感还在,需要立马去查阅。 入灵山前,宋伊人给了自己一张图卷,标注了大客卿,还有他和朱砂的居住之地。 宁奕向着宋伊人的住所走去。 这一路上,时常能看见披着麻袍的苦修者。 灵山的修行者与宁奕在西岭见到的“散修”不一样——西岭清白城那片吃人地,多的是烧杀抢掠,道士和尚老人妇女都不是善于之辈,尤其是宁奕年少时期长久混迹于荒山野岭,遇到过不知道多少看似慈眉善目实则蛇蝎心肠的伪善之人。 灵山内的苦修者,自内而外,散着“佛性”,这是宁奕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以魂力捕捉到一个人身上的本性……他们当中也有区别。 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苦修者。 一种像是身上带着中州书院书卷气的书生,另外一种则是煞气凛冽的武者。 禅宗。律宗。 有一点倒是让宁奕觉得意外,自己在路上遇到的这些苦修者,每一个都会对自己行礼,一般是双手合十的佛门传统礼节,也有行遥远古佛礼数的……宁奕都一一回礼,以大隋这边的揖礼。 他忍不住在一位禅宗苦修者行古佛礼的时候开口。 “冒昧打扰,您……认识我吗?” 那位禅宗苦修者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宁先生。” “木恒大宗主已经打过招呼了,您是灵山的贵客。”他指了指远方的天清池,道:“更何况,昨夜还出了‘那样事情’……现在灵山界内,应该每一位苦修者都认识您了。” 宁奕心头有些纳闷。 那样事情?哪件事情? 自己去众生楼与云洵秘谈? “昨夜……生了什么?” 禅宗的苦修者眨了眨眼,不知道宁奕是故意不知,还是刻意试探。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老实道:“昨夜大雄宝殿,地藏晚宴结束之后,邵云大师让律宗大宗主当着道歉,那位律宗大宗主从来态度强硬,这是第一次……他在禅律两宗的修行者面前认错。” 宁奕这时候脑海里才触电一般响起“昨夜”的那件大事。 天清池争端。 在地藏出行时候默默离开队伍……果然还是引起了注意。 宁奕哭笑不得,“金易大宗主道歉?”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应该是自己打完十八铜人,在游行队伍最前端的宋雀先生才现异常……以大客卿和云雀的性格,如果现律宗刁难自己,那么定会讨个说法。 于是闹上了大雄宝殿。 宁奕旁敲侧击的问了一二,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他对着那位禅宗修行者道了谢,然后就此别过,加快步伐向着宋伊人居住的“小莲花山”赶去。 …… …… 小莲花山,瀑布湍流。 一位披着斗篷的年轻男人,身形隐现在瀑布水流之中,戴着斗笠,双手十指搭桥落在小腹位置,双脚盘膝坐起,但并非坐在瀑布底端,反而是悬离水面一截距离,整个人好似神仙中人,逆着瀑布劲流的冲击巍然不动,两边肩头不断颤抖,像是卸力。 这是一种修行。 佛门的“修心”法门,能够让人快安神,外界再是嘈杂,都能够找到本心。 宋伊人在修心的时候,外界生什么,都不会有所感应……这也意味着,他需要有人“护法”。 他的身边一直有把长生锁。 朱砂坐在树头,啃着一颗红彤彤的蛇果,手里翻着厚厚的古籍,透过树影婆娑,时不时在翻页的间隙,转移视线望向那片瀑布,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摘了一枚饱满果子,头也没回,随意向着身后一个方向抛去,开口道:“小莲花山的‘悟道果’。” 那枚果子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 宁奕单手握住,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笑着问道:“昨夜大客卿替我出气了?” 朱砂把古籍合页收起,向着自己眉心砸去,一座狭窄洞天倏忽开启,那本古书撞入眉心的“近水楼台”之中,与宋净莲披着同款斗篷的朱砂,显得衣大人小,双手十指隔着衣袖袍子按住树枝,晃荡一圈落了下来,笑道:“宁先生,恐怕在天清池前,你已经出过气了吧?” 宁奕无奈道:“我没想过此事还有后续。” “金易道歉了。”朱砂耸了耸肩,“这辈子没想过能看到地藏菩萨捻火,更没想到金易这倔驴也会道歉。不过……不是老爹的主意,是云雀要求的。” 宁奕挑了挑眉。 他忍不住在心底笑,关于刚刚在灵山城外同意某桩婚事的宋雀先生……朱砂这就喊上“老爹”了? “佛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朱砂想到昨夜的场景,忍不住笑了出来,“昨晚现你不在队伍里,佛子先是问了律宗的一位长老,得到了支支吾吾的回答,然后就是看到金易领着鼻青脸肿的十八铜人归队。” 鼻青脸肿的十八铜人…… 宁奕的神情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听起来自己好像十恶不赦的恶徒,朱砂一定以为自己把律宗的十八铜人狠狠教训了一顿,其实他已经留手了,连剑气都不曾动用。 “很罕见,我以为佛子脾气那么好的人,不会生气的。” 朱砂摇了摇头,大口啃着蛇果,咕哝不清的一股脑说道,“金易是头倔驴,但对这位佛子是有问必答,然后云雀就生气了,到了大雄宝殿,邵云大师还没开口,金易就做出了赔礼道歉……震动了整座灵山。” 宁奕也啃了口蛇果,乐了,“就道歉这件事,至于震动灵山吗?” “至于,非常至于。”朱砂啃完果子,瞥了一眼身后还在瀑布静修的某人,坦坦荡荡道:“宋净莲说金易是狗改不了吃屎,就算捅破了天也绝不会弯腰道歉,云雀生气时候他还跟我打赌,说是金易这臭脾气要是道歉了他就……” 话音戛然而止。 一声沉闷的咳嗽。 朱砂耸了耸肩,拿“你懂得”的眼神望向宁奕。 那道盘坐在空中,以双肩不断对抗瀑布的斗篷身影,睁开双眼,双手向着身后虚按一把,脱离瀑布,上一刻浸泡在瀑布内的衣衫,下一刻竟然完整脱离,连一颗水珠都没有沾染。 斗笠甩出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下灼目耀眼,被一只手习惯性的按下。 脱离瀑布和禅定状态的宋伊人,下一刻就出现在朱砂丫头身旁,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把朱砂揽入怀里,掌心捂住某人沾着蛇果果皮的嘴巴。 “宁兄昨晚教训的好。”宋伊人心情甚好,想到昨晚某张难看的老脸,感叹道:“我太了解金易这厮了,不仅仅是佛子施压的原因,真实原因恐怕是宁兄拳头的确足够大,把律宗打服了。” 十八铜人阵可不是那么好破的。 “我惊讶的是,裴姑娘的阵法造诣竟然到了当世宗师的境界……天清池的阵法几乎无人可破。”宋伊人压低声音,“我老爹说,金易先去大雄宝殿告状,邵云大师没理他,然后恼羞成怒动的手,结果被狠狠拾掇了一顿……裴姑娘竟然就这么把天清池阵法破了,厉害厉害,当真厉害。” 宁奕叹了口气,隐瞒了是自己破阵的秘密,对于此事也不好说些什么。 在他的视角来看,其实金易一点也不傻。 他道了歉,灵山哗然,但昨晚的事就此翻篇。 天清池主洞府现世的消息,也就被这场风波遮掩了,这位律宗大宗主的确把自己面子看得无比重要,但与一位古圣遗迹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金易是个明粗实细的聪明人啊。 宁奕轻声道:“天都有只使团来了。” 宋伊人挑眉,道:“我知道。情报司大司云洵负责的,我以前见过他。” “我与他谈过了。”宁奕认真道:“有个很重要的情报。” 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关于你与皇族之间的婚约……” “大隋公主李白桃。”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八百年无敌 大隋公主李白桃。 朱砂的神情有些微妙,她抬起了半边眉毛,正在咀嚼的果子鼓起桃腮,眼里的意味很是明显。 老相好了。 宋净莲叹了口气,“老爹说以后要去一趟皇城,替我把婚约取消。但取消婚约也不是儿戏,据我这边的情报,李白桃消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逃离南疆执法司之后,就没有人再见过她了。” “我见过她。” 宁奕把不老山的事情,与宋净莲说了一遍。 还有云洵对自己所说的那些情报,关于太子的情报自然没必要对净莲二人说,宁奕只是有选择性的把“第四司成立”,“洛长生之死”的秘密倾露而出。 果然。 这两件事情很自然的被联系到了一起。 “你的意思是,李白桃可能被太子幽禁?” 宋伊人皱起眉头,“宝珠山的约战,洛长生战败给东皇,另有隐情?” “我先前看到宝珠山战讯的时候就有过这个猜想……”朱砂姑娘的面色隐约有些泛白,她喃喃道:“当时在长白山,还记得宋雀先生提过他的看法吗?” 宋伊人下意识把老爹的话重复了一遍,轻声缓慢道:“谪仙洛长生……是当今天下最惊艳的天才……羌山为了此次约战,准备了诸多手段……” 羌山神仙居,有位列大隋三大星君的姜玉虚大真人。 整座羌山背后还有位骑牛老祖宗,辈分资历极吓人。 然而宝珠山那一战流露出的影像来看,羌山所为洛长生展露的手段,似乎并没有如何彰显,而且此事之后羌山上下生了很大的改变,老祖宗频繁出入人间,行走在天都和东境之间,不知道作何推力……但最终,以羌山为的东境三圣山对天都表明了站队态度。 也就有了这次北境会议三圣山的出席。 宁奕缓缓道:“我非常不愿意把谪仙的死,与天都的朝野,局势,政谋……联系到一起。” 这是一种侮辱。 如果洛长生真的要死。 那么也应该是堂堂正正的战死。 而不是死在算计当中。 “太子是这样的人么?”宋伊人的神情有些晦暗,“离开灵山之后,我入了好几次天都,与那三位皇子都熟,李白蛟城府深沉,但心思却不算坏,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人心善变,他要做出这种事情,也并非不可能……” 宁奕摇了摇头,“这件事情不要外传。你也知道,这只使团来灵山谈判……背后的主人是太子。” 宋伊人忽然笑了,“太子把天都局势按的太紧张了,那位情报司大司受不了了?” 宁奕也笑了笑,“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合纵连横,云洵希望能够完成与灵山的谈判。” “你不用担心我的态度,我跟金易不一样,对佛门这片‘圣地’也没什么特别的眷恋……这个净土在我看来早就不干净了。” 宋伊人有些厌倦的笑道:“就算宋雀找出来那个对我‘下蛊’的家伙,把他大卸八块,也改变不了佛门不清净的事实。” 宁奕刚刚的那句话里,的确有着试探的意味。 真正能够左右到天都使团谈判的人,其实就是云雀和大客卿,但宋伊人的态度,其实也就是宋雀态度的缩影……在大是大非之上,这对父子的立场一定是相同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宋伊人淡然道:“大隋的情报司,在东土可行不通,那位大司若是手眼通天,手握八方情报,这时候肯定不会着急。显然他不知道灵山这边焦头烂额,这场谈判若是不出意外……会被太子直接拿下。灵山的禅律两宗,没有人愿意站在琉璃山那一边,尤其是出了禅律之争的这档子破事。” 宁奕哑然失笑,道:“我拿了情报司的‘东西’,需要帮云洵办一些事,可能会影响到这场谈判。” 宋伊人浑然不在乎的摆了摆手,豪迈道:“我老爹说,年轻人有想法就要去做,事在人为,命由天定,先他娘的……咳咳,不太雅观。宁奕,就算你跟我说你看太子和灵山不爽,想把这两个都干了,我也举双手赞成。” 宁奕哭笑不得,“这真是大客卿说的?还是你自己想说的?” 宋伊人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道:“哦豁,被你看穿了。” “言归正传。” 他的神情凝重了一些。 “云洵是想保命吧?”宋净莲看着宁奕,“替皇族做事,如履薄冰,这些年我看宋雀过得不容易,一位涅槃尚且如此,况且星君。他找你找对人了。” “如果说有人能够影响到这场谈判,那么你一定是其中之一,今天特地来小莲花山找我,我能猜出来为什么……”宋伊人狡黠的笑了,对着宁奕眨了眨眼,“你是想知道灵山对你的态度。” 宁奕看着眼前的聪明人,坦荡的承认了。 “不错。我来灵山是客,不想引起‘麻烦’。”宁奕略微思考,还是解释了一下,“此行诸事,替丫头治病最重要。” “邵云大师说,你很好,大可放心。” 宋伊人沉声开口,拍了拍宁奕肩头,“你会在灵山生活的很好,至于谈判的事情,如果你有倾向和意见……不妨说出来,佛子还年轻,他需要有人替他拿捏分寸,你把他送到了灵山,还可以送他走得更远一点。” 他意味深长道:“这样的话,你也会收获更多的东西。” 譬如,灵山的感谢。 宁奕心底的某块小石头算是落地了,他释然的露出笑容,却有些无奈,原因是他不知道那位素未谋面的邵云大师,为何对自己的态度如此之好。 其实宁奕能够理解金易昨夜的道歉。 一是自己动手按他的规矩打赢了律宗铜人。 二是佛子的怒火。 第三,则是大雄宝殿那位大师的意志……虚云师祖一日不醒,那么灵山执掌大权的人,就一日不会变。 …… …… “宁奕,你拜托我调查的‘道宗案卷’,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线索。” 宋伊人抬起一只袖子,两根手指并拢,在面前轻轻划动,一缕微渺火焰浮现,勾勒成一座拳头大小的门户。 这座门户拼搭的细小洞天,在宁奕与净莲面前徐徐燃烧。 朱砂能有一座“近水楼台”,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独立洞天,只不过里面并不堆叠宝器,在长白山修行之时,宋伊人便研读了许多古籍,外人恐怕无法想象,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大客卿之子,实际上眉心洞天内摆满了“圣贤书”。 他取出了一枚青色的竹简。 “灵山的一些禁地需要权限,我进不去,昨夜地藏游行结束之后,我托宋雀帮我‘弄出来’的。”宋伊人嘿嘿一笑,日出之时他正好拿到古卷,便“躲进”瀑布里,以神魂观卷,同时静心养气,也算是一种修心。 倒是没想到,宁奕这么快就来了。 他把读完的这卷古卷丢给宁奕。 宁奕以神魂探查,细细阅读。 “太乙救苦天尊活了八百年,横跨了大隋好几个时代,在当世存在的典籍里,对这位女子天尊的记载并不多。” 宋伊人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感慨。 “但在佛门的古梵语里,我找到了这位古天尊生前散落的禁忌历史……都是存在于遥远的远古时代,神仙打架。” 宁奕翻看着竹简里的神魂内容,脑海里浮现了那位披云戴雾的女子天尊模样,他在红山见过一副惟妙惟肖的画像。 “太乙救苦天尊,斩杀妖族天下的‘孔雀古皇’,并且打碎孔雀古皇炼化的洞天,将其沉入倒悬海海眼,以镇光明皇帝的阵法。” “镇压青狮大圣,打成人形,直至五百年大限老死。” “与佛门文殊菩萨交手,在东土开坛讲道,在佛门圣地撒下道宗香火。” “以一己之力搬动红拂河,为道宗灵脉让道,在长陵山顶插剑,令一百年大隋无皇。” 看到这些内容的时候,宁奕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了,这位女子天尊做的事情也太吓人了,难怪大隋皇权要把太乙的事情全都封杀。 拳打妖族,脚踢佛门,剑下插的是大隋皇权。 太乙救苦天尊逆天的活了八百年,世俗得到的形象是一个温文尔雅与世不争的“长生女子天尊”的形象……但事实上根本并非如此! 斩杀妖族天下的古皇,镇压妖族大圣,在佛门传道,让皇权绕路。 这样的一位女子,怎么可能与世不争? 她定是争的,争香火,争气运,争命数,争因果。 古皇死,妖圣伏,佛门退,皇权让。 从这来看,她是争赢了的。 但从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太乙也是争输了的。 青丝白,岁月无情,这位惊艳八百年的女子天尊,最终还是逃不过因果轮回,死在了红尘之中,所争到的这些,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一个人只要足够的强,那么两座天下都要给她让路! 但再如何争,又怎能争得过老天? 宁奕翻到古卷的最后一句。 “太乙坐化,道门同悲,佛门大菩萨在倒悬海上寻觅数年,一无所获……修行境界臻至天人,纵然风化,亦不该如此。” “非常理之人,非常理可度。” “另,太乙坐化之前,道宗古剑拔罪从长陵山顶飞出,不知何处,吾与太乙见面数次,深知拔罪此剑性烈,主人道陨,剑亦如此……道宗寻拔罪,注定无果,千年如此,万年亦是如此。” 宁奕心神震撼,抬头望向宋伊人,“吾?” “这份古卷……是后人整理的撰文。” 宋伊人沉声道:“是当年的文殊菩萨亲口所述,弟子记下。” 第一百二十九章 解密 拔罪古剑与太乙联系紧密。 宋伊人给自己的这份案卷,记载了世人所不知晓的天尊秘史,若是那位女子天尊真的命陨,那么自己又怎会在红山得到“拔罪”? 细思恐极的一件事。 周游先生对自己说,第三种长生法就藏在拔罪的剑鞘里。 太乙是拔罪主人。 她难道是第三种长生法的开创者? 若真的如此……那么她还没死? 这个想法在宁奕脑海里迸出的那一刻,就像是引燃了一张骤烈的起爆符,心湖根本无法平静,在红山见到的那副画像,那座瑰丽的海底寝宫,九灵元圣留下来的古遗迹,以及对应倒悬海主人泉客皇权的“龙绡宫”。 行走世间八百年的太乙,最终用第三种长生法,转世成为了泉客? 荒谬! 荒谬至极! 但偏偏极有可能是真的……见到那座海底寝宫的,就只有宁奕姜麟和徐清焰三人,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开启过九灵元圣禁地,也自然没有人揭开这座寝宫的真相。 那位狮心王麾下,深入红山,在石壁上留下太乙画像,仰慕天尊的“阵法师”是唯一的一个例外。 姜麟也不知道那把剑是拔罪,寝宫主人与太乙救苦天尊的联系。 知晓这一切的,能够把这千年谜团在脑海里串连成线的,只有宁奕。 而堪破“第三种长生法”的,除了那位陈抟老祖。 就是惊才绝艳的周游先生。 “太乙可以通过‘第三种长生法’转世,而且成功……那么周游先生呢?”宁奕在心底喃喃自语,“在莲花道场燃尽寿元,破境涅槃,成则生,败则死,他与扶摇的那场决战,根本不止是为了与宿敌分出生死,而是与自己,与命运对决。” 周游要挑战的不是扶摇。 是第三种长生术! 这就是他临夜传道宁奕的原因……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结局,如果想要借助拔罪尝试第三种长生法,唯一的办法就是燃尽生命,至于燃尽生命之后能否得证“长生”,活出第二世,就无从知晓了。 这是周游与天道展开的一场逆天博弈。 宁奕再次低语,“周游先生助我开启了‘后天道胎’……后天道胎……” 未来还有一天,还能与周游先生相遇吗? 宁奕有些恍惚。 紫霄宫宫主给自己留了一个极其宝贵的礼物,开启后天道胎的秘藏之后,宁奕的灵觉,悟性,感应,都获得了极大的提升,而且能够感受到若有若无的“丝线”,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告诉他,如果周游真的转世了,他对自己传授的那些道法,在转世之身上尚有留存……那么一旦见面,宁奕一定能够认出来! …… …… “这份案卷很重要。对我很有用。” 良久之后。 宁奕合上书卷,神情诚恳对宋伊人道谢,他一直困惑的那个问题,今日在小莲花山得到了解答。 “我有一件事情,需要拜托宁兄帮忙。” 宋伊人的面容严肃起来。 他犹豫一下,道:“准确的说,是拜托你身后的情报司。” 宋伊人将禅律之争,神秀将死之前说的那些话,以及他的想法,都告知宁奕。 “神秀临死之前的画面,场景,还有他的言语,在我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他似乎很想求死,盯着我,反复重复了‘孤骊山’这个词……” 七年前,道宣远赴孤骊山,与神秀进行了一场秘密的对决。 最终道宣惨败。 那个时候,禅律之争其实就分出了结果,但孤骊山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传出来,于是就有了后面伐折罗忍辱负重的七年,证道回到小雷音寺的真正对决。 “孤骊山太远,而且是一座荒山,当初神秀躲在那里修禅读书,匿世不出,无人知晓,我已经遣派了灵山的探子前往孤骊山……但一直没有消息。”宋伊人有些担忧,道:“从灵山出,到孤骊山,最快也要十天,我能够调动的力量有限。情报司的手足遍布四境,哪怕是东土之外也有人手。” 宁奕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会让云洵调动孤骊山最近的人手,探查禅子‘神秀’的案卷……你是觉得浴佛法会的背后还有更深的主谋?” “是。” 宋伊人神情一凛,“而且我隐约感觉,孤骊山的这条线索,可能会指向我身上的诅咒。” 古梵语诅咒—— 在鸣沙山密林之中,宋伊人见到了“黑色祭坛”,事后便可以推测出,这是用来积攒愿力,献祭佛门香火,召唤“阿依纳伐”的邪术祭坛。 而这门邪术祭坛的线索,则是无从寻觅。 只有“八衍阵”得到的那副模糊画面。 宋伊人在八衍阵看到了一个手持僧杖插入大地的模糊身影……那个身影被他错认为是道宣,他当年被人种下诅咒的时候,道宣还不是律子,只不过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此事显然与道宣无关。 关于自己当年是被谁种下的诅咒。 这是宋伊人回到灵山要做的一件事情。 当初宋雀彻查无果。 这么多年过去,此事愈难查,好不容易在鸣沙山得到的线索,怎能轻易放弃? 宋伊人神情阴沉,没好气道:“小爷我生性记仇,灵山恶人欺我小无力……现在小爷回来了,别给我查出来是谁干的。” 对于引用了大隋某位前朝诗人并且做了些微改动的未来夫君,朱砂很不通人情的提醒道:“那位诗圣说的是老无力。” “我说的是小无力。” “他说的是老……” “小!小!小!”宋伊人陷入八衍阵的回忆中,恶狠狠道:“我当时就是小无力!” …… …… 离开小莲花山。 宁奕动用情报司的传讯令牌,与云洵交代了孤骊山的事情。 如今双方处于“同盟关系”,尤其是在自己刻意展露了狮心王面具之后,云洵目前是不可能拒绝自己要求的。 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复。 七日。 情报司的行动率要比灵山快,但实际上因为跨越东境长城的原因,三司的人手大幅度锐减,获取情报的能力反而不如灵山的僧人……这里是佛门的世界,风吹草动,第一时间捕捉到的,自然是众多信仰者。 但若是针对一件事情进行行动,勘探。 那么情报司人手充足的情况下,效率相当可观。 云洵掌控着四境之内的情报司,手里握着一座巨大沙盘,只不过到了东土,沙粒散漫,难以凝聚,无法与灵山对弈……单独来看,这位情报司大司的能量,实际上不容小觑,除了西岭道宗,东土佛门,四境风声皆在耳中。 一路上思索。 回到了天清池,丫头还在熟睡,宁奕处理这些事情,前后在“众生楼”与云洵谈判,在“小莲花山”与宋伊人交换情报,实际上也就过了两个时辰,按照丫头的睡眠,可能要睡到傍晚,日暮时分。 宁奕还想强打着精神去修行。 但是被褥里传来了某人软糯柔和的声音。 “宁……奕……” 是潜意识里的梦话。 宁奕笑了笑,看着那张沉睡之中白里透红的粉嫩脸蛋儿,声音极轻的问道:“想我啦?” “想……你……了……” 那个被褥里的小丫头呼吸均匀,竟然答上了话,裴灵素半侧着身子,半边脸蛋压在枕头上,唇角还留着晶莹的口水,大字型趴在床榻上,毫无睡相可言。 宁奕叹了口气。 他是一个很“忙”的人。 心中始终有东西放不下。 宁奕一直不愿意让自己停下来,无论是修行,还是找寻古代线索,他逼迫着自己把每一个呼吸的时间都榨干……或许这样他就能忘掉一些事情。 忘掉丫头如今神伤未愈的事情。 他不够潇洒。 真的不够潇洒。 “叶先生对我说,剑修要看清自己……看清本心。”宁奕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喃喃道:“可我的本心是什么?” 他看不清。 剑气境界停滞很久了。 登不上新的那一层楼。 无数的思绪,杂乱的念头,困扰着宁奕。 他不够纯粹,不够通彻,这条路需要做到的是“返璞归真”,是成为叶老先生那样的—— 稚子。 “或许,”宁奕没来由想到了大漠遇到的月魔君,他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想的太多了,我应该……好好珍惜眼前所拥有的每一刻。” 他脱下黑袍,替丫头翻转身子,矫正了一个睡姿。 躺进被褥,闭上双眼,静气凝神。 吐气。 吸气。 吐纳。 思绪很快就沉落下来,很久没有休息了,宁奕虽是大修行者,却也不是神仙。 修行之道,一张一弛。 宁奕的呼吸变得缓慢,轻松。 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啪”的一声,一条雪白的臂膀搭了上来。 宁奕无奈的拎起少女手腕。 刚刚放回去。 又是“啪”的一声,一条大腿搭了上来。 “抱……抱……” 娇憨的声音极轻的落入耳帘。 面颊滚烫的宁奕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小腹升起的火热,他神情古怪,确认丫头真的是入睡了,不是在刻意的调戏自己。 他试探性的转了个身子,动作凝滞,深思熟虑之后,虚伸出一只手臂,轻柔揽住了小丫头的身子,先前那个躁动不安的小鱼顿时就安宁下来。 宁奕闭上双眼,呼吸变得悠长。 不再动弹的女孩缓缓睁开双眼,凝视着对方的面容。 慢慢靠拢。 然后嘴唇贴了上去。 第一百三十章 走入黑暗里的风险 宁奕睡醒的时候,床榻枕边空空荡荡。 他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却没有揽到那具柔软温热的娇躯,微眯着双眼,他摸索着坐起身子,窗口微风与阳光一同吹来。 宁奕的思绪一点一点复苏。 很久没有睡过如此安宁的觉了。 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飞扬的草屑,还有银铃般清脆缭绕的笑声。 春来万物苏。 窗棂外投入温暖和煦的光芒,落在年轻男人的半边面颊上,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可能睡了十个时辰之久……按照合眼前的想法,自己可能会小眯一会,与丫头一起在暮时醒来,然而此刻已是又过一夜。 宁奕苦笑着按了按太阳穴,长久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休息,浑身像是充满了神性,坐起身子摊开双臂,骨骼里便迸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舒服了。 披上黑袍,踏出府邸。 天清池的池水很清凉,虽是环山,却湖心亭所在之处,却不曾被阴翳遮掩,弧光闪烁,水波粼粼,那位天清池主想必也是一位喜好光明与日出之人。 宁奕蹲下身子,鞠了一捧天清池水洗漱……如果被律宗弟子看见,恐怕免不了要在背后义愤填膺的激昂腹诽……不过他都踩着天清池湖水来来回回好几趟了。 更何况,如今的天清池,真的是一等一的清净地。 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那位最难缠的律宗大宗主都做出了让步,律宗的弟子极其看重戒律,自然也不会来打扰。 …… …… 丫头在湖心亭下棋。 天清池主留下来的那面棋盘,本来一片空白,并未落子。 此刻黑白两囊棋子,被裴灵素拆开,一枚一枚散落。 “醒啦?” 丫头罕见的披着一身束颈黑袍披风,内里是一件白色的轻纱莲衣打底,黑色披风与雪白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整个人身上带着一股仙风道骨的柔弱,还有剑意满溢的凛然。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用神魂感应,单单是听到水面轻微的涟漪声音,便知道谁来了。 裴灵素声音柔和开口,“昨晚睡的怎么样?” 宁奕两只手搭在丫头肩头,替她轻轻揉捏,笑道:“睡得很好,梦到你了……你一个人下棋?” 裴灵素轻轻嗯了一声,手上落子的动作并未停顿,两囊黑白棋子就落在左右两边,双手各自捻起一枚白子黑子,叩落在棋盘之上。 “啪嗒”,“啪嗒”的声音有序坠落—— 棋盘上落子的度频率始终平稳,算不上快,但也绝不慢,反复交替,就像是机关术打造出的绝不会出错的木人。 有些“天赋”,是修行境界所无法弥补的。 左右手各持黑白,与自己攻伐对弈,这种与生俱来的神海天赋……只能用“令人艳羡”来形容。 宁奕想起了刚刚入住蜀山小霜楼的时候,自己每天没日没夜去铁剑山跟二师兄练剑,去风雷山跟千手师姐锤炼体魄,而丫头几乎过目不忘的在小半年内就看完了赵蕤先生的藏书,每日自己忙着刻苦修行打基础,丫头就躺在竹椅上晒太阳打盹或者替自己抄写讲经要义。 “这是阵法?” 宁奕咦了一声,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座天清池主府邸的浮现,其实就是由“棋盘”引起,三枚古铜钱对应的六爻之术被破解,于是府邸浮现,那位远古圣人似乎是一个“好玩”之人,他在律宗一定留下了宝藏,但却不是无条件的“赠予”。 这应该就是佛门所谓的“留给有缘人”。 “这座庭院里的每一个物件,应该都有着它们各自的意义。”裴丫头耸了耸肩,“我醒来之后试着进入天清池主府邸,但那扇大门紧锁,有一座异常强大的阵法笼罩,而且那座阵法极其‘敏锐’,如果我强行拆解,整座府邸应该会抱死,重新坠入湖底,里面埋藏的东西,很有可能再也不会问世了。” 宁奕挑了挑眉。 “棋盘是门,铜钱是钥匙,但这只是开始。” 裴灵素有些苦恼的揉着眉心,她掌心按在棋囊之上,空空荡荡的袋子,棋子已经尽数摆上棋盘,却只填了半满,丫头拧着眉头闷声道:“这两囊棋子,实在有些少了……我试着打谱,以黑白棋囊里的棋子数,找对应的棋局,但这座棋盘一直没有反应。” “遇到瓶颈了。”她望向宁奕,苦笑道:“想打开那座府邸的大门,恐怕就需要遵从天清池主的‘规则’。” 宁奕点了点头。 如果自己以剑骨强行破阵,恐怕也会导致不祥的结果。 那位天清池主定下了“和平拆解”的规则,那么就是希望后人能够尊重。 “亭角挂着的铃铛,对应着道宗的风雷铃,也就是道宗的神霄之术……”宁奕沉吟片刻,开口,“我来试一试?” 裴灵素起身,把这副棋盘的对坐位置让了出来。 宁奕坐下,掌心对准棋盘,轻轻拂动,之前落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如有灵性的跳动起来,随着宁奕掌心缓慢挪移着“扫”过棋盘,黑白重新归袋,棋盘变成空空荡荡的一片。 宁奕抬手。 亭角铃铛摇晃,倏忽掠来,隐约带着风雷震荡之音,被宁奕直接以手握住。 “嗡”的一声—— 神魂的无形之力,在这座湖心亭荡漾开来。 天清池主在此地曾经设下了封禁神魂的意志,但随着湖心亭府邸的浮现,那些禁令也随之消失,可以看出那位圣人对于后来者的态度是相当友好的。 甚至这也是一种暗示。 神魂封禁取消了……想要打开府邸,就需要用到“神魂之力”。 宁奕的大道长河,在脑海里浮现,虽从未踏足道宗,亦非学习过道宗术法,但却在珞珈山得周游先生传道,得悉大隋圣山大宗妙诀,其中就包含西岭的“驭风雷”之术。 宁奕的神魂化为一个小人。 抱着一枚与自己身体差不多大的铃铛,逆流行走在大道长河之中,四周是一枚又一枚撞击而来的道果。 他在翻阅着自己的“道河”。“驭风雷……” “神霄之术……” “找到了!” 宁奕眼神一亮,一连串冗余晦涩的道宗密语,从他的口中跳跃而出,后天道胎拆解道果,以一种极快的度学习着这枚酝酿中成长的道果,道宗的驭风雷之术拆解开来,是风之意境与雷之意境,最基础的就是五行道法,以雷法为主,专劈邪祟! 修行这门术法的人,长久以往,浑身萦绕浩然之气,鬼邪不敢近身。 但凡是缠绕业力的妖孽,看到道宗驭风雷的秘文都会心生畏惧,根本不敢吟诵,生怕引动天雷,就此化为飞灰……随着宁奕的密语吟颂,湖心亭四周的风波渐渐掀动,而且愈演愈烈,对面的那座恢弘府邸竟然生出了模糊的反馈。 裴灵素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惊喜。 宁奕并未松懈,继续拆解着关于道宗秘术的道果,驭风雷和神霄之术催动,这枚铃铛在掌心不断震荡,不断引起湖心亭四面八方风声汇聚,却并没有进一步实质性的异象产生…… 还不够么? 宁奕沉下神来,他坐在棋盘的对坐之位上,神海里忽然出现了一种“恍惚”的久违感。 他猛地想到了前日丫头拆解六爻时候的神情,像是见到了那位千年之前的天清池主。 他竟然也有这种感觉。 就像是棋盘对面坐了个人,正襟危坐却满面笑容,带着引导意味的望向自己…… 修行道宗专破邪祟的浩然之法。 这是一个憎恶鬼道,阴暗的炽热之人。 湖心亭坐落在环山之中,四周落满光芒……阴翳都落在府邸之外。 等等……阴翳都落在府邸之外,这片天清池很大,环山上空的开口,能够让光芒落下来的地方却很小,身处光明之中,四周尽是阴翳。 天清池主生活的那个时代只在古梵语的撰本中有记载,可能比太乙天尊还要难以求证,但那一定是个动荡的时代,作为律宗奉为神灵般的存在,天清池主的地位不会输给道宗的那几位天尊……一生荡尽诸敌,定下了一片光明,但府邸之外,仍然是满眼的黑暗。 宁奕瞳孔收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如此多的想法…… 湖心亭的棋盘似乎有着极其强大的“神魂引导”作用,这就是天清池主解开神魂封禁的原因,散神魂,然后棋盘引导着有缘人去窥探“秘密”。 这更像是一种信号。 府邸里不仅有宝藏,机遇……也有着光明之下人们无法看见的黑暗。 这就是天清池主将它沉在湖心的原因。 铃铛疯狂震荡,丝丝缕缕的雷霆在虚无的空间内纠缠,凝聚成一片密布的风暴。 宁奕嘴唇有些干枯的望向远方府邸……他能够感到,那座府邸的某处已经生出了感应。 只要自己一个念头,这枚铃铛内的风雷就会荡出,解开一部分的封禁。 自己或许能够看到天清池主那个时代的历史,秘辛。 但也要承担风险。 在光明之中,走入黑暗里的风险。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我为执剑者,为天下开光明,何惧黑暗?” 宁奕轻笑一声,手指敲击,落在铃铛之上。 铛的一声! 清脆铃铛迸出雷鸣般的轰击之音,一圈肉眼可见的音浪随之炸裂开来,如玉石迸碎,风雷呼啸着掠向那座天清池主府邸。 沉寂数千年的圣贤古府,在此刻尘尽光生,整座天清池的池水鼓荡而起,以府邸为圆心,四周不断挤压升高,排出一座镂空的圆形大球,风雷在水流壁面翻滚,凝化成为咆哮的巨龙。 “这般恢弘的异象……” 裴灵素喃喃道:“天清池主,是在这府邸里埋了‘先天灵宝’么?” 这位看起来不像是爱搬弄大场面的主儿。 应该是府邸里秘藏解封时候抑制不住的动静……好在天清池所在的山脉都被阵法封闭,而且律宗大宗主金易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即便是那些看守山脉的律宗弟子觉察到了气机的异样,也不会踏入方圆之地。 宁奕屏住呼吸,有些期待府邸解封的那一刻。 水波席卷鼓荡。 足足持续了一刻钟的功夫。 想来不是那位天清池主要拖延时间,而是这座府邸的阵法构造极其复杂,按照“规则”,拆解道宗的驭风雷之术,只能解封府邸的一部分,其他区域仍然有阵法笼罩,这就需要把原先圆融如意的阵法归化,把解封的区域单独“推”出来。 裴灵素神情凝重,默默盯着异象的中心。 她的眼中所见,不是这滔天水浪,不是风雷交叠,而是一道又一道游掠在虚空之中的银色秘纹,如蝌蚪一般,这就是那位天清池主动用的阵纹秘术。 丫头把这些阵纹的游掠方向,排布,规矩,都记在了脑海里……如果说笼罩这座府邸的阵法是一个不可破解的谜,若是不尊重规则,便无法入内。 那么除了按照规则拆解天清池主的喜好,理论上来说便没有其他的办法。 除非。 天清池主重生。 再玄妙的锁,都不可能拦得住持有钥匙的主人。 宁奕的剑骨以蛮力破门,而丫头的“阵法造诣”则是存在着原路拆解阵纹的可能性。 …… …… 许久之后,水波偃息,雷声最终消弭在天清池主府邸的东南方。 光明之中,府邸东南方的阵法消散,露出了府邸的真面目,一座由银白雷霆勾搭的四方门户,看似威严,其实以手指衣袖触碰也不会有事……当然这只是针对宁奕裴灵素这种人,或是鬼修,或者心中有鬼不够坦荡的修士,若是试图踏足这座府邸,那么便会直接被风雷劈得神魂俱灭。 道宗的驭风雷,就等同于宣告了天清池主的第一条规则。 他厌恶邪祟。 精魅鬼怪,自然不得入府邸。 “这是一座后院。” 两人离开湖心亭,在湖面上绕了一个大圈,因为先前心生警示的原因,宁奕把自己心中“观想”所得告诉了丫头,府邸内可能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若是要踏入这片解封之地,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妙。 山字卷汲取着这片大湖的灵气。 宁奕抬起一只手来,指尖垂直与面颊,缓缓划动,勾勒出一个晦涩复杂的道宗古文。 “临。” 周游先生传授给自己的西岭道果里,有着古老天尊留下来的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西岭的教徒相信,常念这九字,可以辟除一切邪恶,实 际上的确如此。 大千世界,冥冥之中,有愿力流淌,香火流传。 上对下,赐予祝福和力量。 下对上,奉出信仰和赞美。 指尖落下,短短十数个呼吸,宁奕的大道长河之中,这九字真言便化为一片灼烫,在周身浮现,九个大字如一片壁垒,扩散开来,围绕在宁奕和丫头的周身三尺,不曾远离,始终保持围绕流淌。 两人一起踏入后院。 天清府邸的后院不曾封顶。 在全部阵法未破之前,这座府邸的其他区域,还是一片雾蒙蒙的状态,从外看是红墙白瓦,古意盎然,但在后院,只有方圆数十丈的活动大小,一间简陋的草庐,这座后院曾经建了一株古木,但似乎又被人挖走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土坑,泥土有着被刨过的痕迹。 “天清池主的府邸有贼来过?” 宁奕这个念头刚刚迸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这座府邸的阵法,连他的剑骨都不可强破,那位古圣贤的规矩,谁人敢不遵从? 更不要说单独来后院挖走一株古木了。 若真的有贼来,除非是修为比天清池主要高很多,否则不可能安然无恙踏入府邸,不激阵法,至于比天清池主还要强大的存在……两座天下的浩瀚历史中固然存在,但那般壮若星辰的大人物,又岂会做这等事? “这座后院里,看起来不像是有邪祟的样子。” 裴灵素轻声喃喃,但她并没有放松警惕,没有离开宁奕布下来的九字真言范围,而是静静站在后院内,等待着“观想状态”的降临……按照她对天清池主的了解和摸索,来到湖心亭的人,遵循游戏规则,破开难题,作为奖励,便会得到这位池主的“灵感”,也就是神魂上的启迪。 等了许久,并没有出现。 “这座后院,小的可怜……我并没有看到与道宗驭风雷有关的线索。”宁奕喃喃自语,“没有石桌,没有盆栽,没有生活过的痕迹,与府邸其他地方相邻的门户都被阵法锁死了。” 他抬起头来,是灼目的阳光。 四下环顾……确认自己没有错过什么细节。 踏入府邸之中,神魂似乎变得“不再敏感”,潜意识提醒宁奕,这座府邸比自己想象中的要“细腻”,但无论是以肉眼直视,还是以神魂感应,都无法找到值得注意的“线索”。 宁奕皱起眉头,现在唯一能够探索的地方,就只有一处了。 那个简陋的,由普通茅草搭建的屋子,靠在后院最偏僻的地方,烈日灼烧之下,草屑闪烁着金灿的光芒。 他手里握着那枚铃铛,站在茅草屋的门户之前。 一种天生的直觉,此刻在宁奕的心头浮现。 “在这等我……关于道宗的‘风雷术谜题’,是我解开的。这扇门的谜题应该也只能由我来破。” 宁奕转身轻轻在丫头额头上亲了一下,把铃铛交到她手上,“道宗的‘驭风雷’与我神海相连,如果我一直没有出来,你不要进去,摇动铃铛,便可喊醒我。” …… …… 丫头挽了挽丝。 她抿起嘴唇,等候在茅草屋外。 阳光很好,毫无杀机。 一阵微风吹过。 神魂安逸,一根草屑飘落,落在她的肩头。 …… …… 后院很小。 茅草屋更小。 但茅草屋里面却很大。 像是一个巨大的世界,一个不可被光明照到的世界,宁奕在推开门的那一刻,阴暗与森冷便席卷而来,将他拉入其中……“轰”的一声,那扇破烂门户重重关上的声音便像是耳边炸响的雷霆一般。 年轻男人神情平静的冷笑一声。 “果然啊,观想世界……好久不久。” 眼前是漆黑的一片,在这里传来了清晰的“寒冷”的肉身直觉,但宁奕很清楚,这些是直接通往灵魂深处的神海感受,就像是自己在叶先生帮助下进入的执剑者古卷一样。 天清池主先前的“警示”,在此刻应验了。 “后院曝光在烈阳之下,这座茅草屋内一片黑暗,就是所谓的‘阴翳’了么……”宁奕笑了笑,饶有兴趣道:“这是在暗喻什么?我可能会没命?” 无论如何,自己确实触了推门的动作。 但现在已经无法感知到“细雪”,“剑气”,“大道长河”诸如此类的东西,缭绕在身边的道家九字也是尽数消散,这片精神世界里的一切行动,都不知能否串联到现实世界之中。 反过来亦是如此。 宁奕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变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当他的“肉眼”逐渐习惯了眼前的黑暗,他看清楚了自己所在的环境。 一片巨大的,广袤的世界,眼前是一座起伏有序的浩瀚平原。 黎明未止,永夜长存。 这片平原的尽头与极夜一样看不到边。 宁奕皱起眉头,他眯起双眼努力远眺,在地平线的尽头,似乎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草原庭帐”,是有人居住的痕迹? 耳旁传来躁动的声音。 有沉重的物事袭来了。 鼓荡的沙尘,嗖嗖的音杀之音,向着宁奕席卷而来,眼前的黑影一闪即逝,直到交错的那一刻才被看清楚……那是一柄破碎的战斧,“唰”的一声擦着宁奕面颊划过,险些擦破血肉。 宁奕怔怔站在原地。 他的目光顺着那柄巨斧向着身后回转,然后看了一个让他神海陷入错愕的场景。 一个巨大的,看不清深的悬崖,自己就站在这片深渊的边缘……而紧接着,鼓荡的风沙声音愈演愈烈,宁奕来不及反应,眼前汹涌袭来了类似之前巨斧一般的狠戾物件,破碎的甲胄,席卷的旗杆,还有干枯的尸骸,毫无预兆的一场飓风在远方席卷而来,之前的那件沉重物件,已经是“警示”! 贴身的黑袍被吹得狂舞—— 宁奕低喝一声,艰难俯低身子,双手攥着草皮,双脚蹬在大地之上。 毫无退路可言! 他的身后就是一片深渊。 “轰”的声音,这场风暴亲身降临的那一刻,耳膜似乎都要被撕裂,宛若有十万道雷霆一同炸响。 意识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宁奕恍惚想到了在天神高原的“雪龙卷”,只不过这一次他在精神世界之中,什么都没有,支撑了数十个呼吸之后便被吹得高高抛起,整个人掠向空中。 高高的抛起。 他伴随着这些战争中的残次品,在空中狂卷。 向下看去……他凝望着深渊,深渊也在凝望着他。 然后宁奕现了一个很“恐怖”的事情。 这根本就不是深渊。 大草原上漫天草屑狂舞。 那片方圆百丈的沟壑,当你“浮”的足够的高……便会现,这边缘勾勒出的轮廓。 是一枚脚印。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语 狂风席卷。 高空之中,宁奕“看”清了那座巨大深渊的全貌。 那是一枚脚印! 一枚巨大的,被人狠狠踏下,印刻在草原上的大脚印。 “倏”的一声,铁器疾射而来的杀气之音让宁奕头皮麻,这场毫无预兆的风暴之中,无数碎裂的战争兵器在风刃间穿梭,一柄长矛穿透风幕洞穿一座银盾,从宁奕腋下穿过,被他狠狠一把攥住,掌心瞬间便被刮出鲜血。 五指收拢! 宁奕怒吼一声,抓住那片飞掠的盾,以长矛插进盾甲之中,旋转一圈,试图将其拼搭成简易的“伞”……如果有细雪,那么这场风暴根本不算威胁,只需要开伞,便可以使自己降落! 思绪都要被这劲风吹散。 宁奕在观想世界之中经历过太多的苦难。 他有着太多的经验。 当初在蜀山闭关的那段日子,没日没夜跋涉于执剑者古卷里的浩瀚世界……执剑者传承开启的条件极其苛刻,最低的门槛要求都是命星境界才能进入,宁奕是千百年来唯一的例外,不仅仅是因为叶先生的加持。 也是因为自身的“韧性”。 他有着无人可以媲美的坚韧,在无论多么艰难的环境之中,都能够生存,这场风暴并非是一路向着高空席卷,而是横向对着深渊的那一段奔掠,宁奕与一阵铁器共舞,很快找到了一座破碎的辇车,翻身躲在辇车之上,并没有丢弃长矛与银盾……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出现,这场风暴并没有倏忽湮灭,让宁奕坠入这座巨大脚印的深渊之中。 他凝望着下面漆黑一片的深渊,感受到辇车与草原的剧烈撞击,这场风暴的熄灭,还有那股不可阻抗的推力在逐渐减缓……将银盾垫在脚底,猛然力,这场壮势渐颓的风暴之中冲出了一道漆黑的年轻身影,他攥着长矛呈破风之姿,一路奔行宛若一枚燃烧的流星。 灿烂。 耀眼。 短暂。 …… …… 体力的消耗比宁奕想象中要大。 这座观想世界内的“规则”尚不清楚,神魂被封禁,力量也所剩无几。 叶先生曾经说过,这世上的每一卷观想图,都有其存在的意义,换而言之,每一座观想世界都有着最基础的“世界观”。 观想世界的世界观,就是缔造这个世界的主人,留下来的原始意愿。 探究这个世界的规则,以及背后真正的“世界观”。 宁奕就是这么开启执剑者传承的。 找到执剑者古卷对应的线索……当初那副在大隋流传甚广的涅槃观想图,其实是这个含义,而在这座观想世界之中,宁奕得到的第一个线索。 是那座巨大的脚印。 远古时期的诸天神佛,的确都有着显化法相的本领……那座巨大深渊,放到如今的大隋,要想一脚踩出,对那些顶级涅槃而言,也不算难事。 就在天海楼战役之中,妖族天下的火凤,就做到了此事。 “天凰翼”切割之下,一整座连绵山脉都能被切开,若是换上灞都城头的那位老人,显化未知法相,一脚踏平山脉也绝不是问题……那么这座观想世界内的脚印是想告诉自己什么?这座观想世界内存在着极强大的存在? 在执剑者古卷内,倒是没有现“活人”的迹象,留下观想图的主人死了,残留的精神力构造一个世界已经是极限,哪怕是凡脱俗的圣人,也无法在死后构造出完美的规则,去模拟一个活着的生灵。 如果存在着这种规则……那么等同于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 等等,真实—— 宁奕的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 他回想起自己在执剑者古卷里的经历,莽莽雪原,寒风冻骨,神魂之力化为明灯,灯火越强,越有机会找到终点……叶老先生以他的魂念为自己续火,而在这里显然不是这个“规则”,那场风暴的出现便是一个证明。 这个世界里的杀意没有那么强烈。 这场风暴……是在推动自己,要找到什么。 这个世界的意志,是让自己远离一开始所看到的,那些草原尽头的营帐,那些可能存在于观想世界内的“生灵”……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风暴里的残骸,碎甲,断剑,就是最好的证明。 越过沟壑,仍然是一片阴沉的夜幕,远方看不清任何轮廓,却有一种巨大的压抑感,风暴熄灭之后,宁奕没有停止奔跑,直到这具身躯感受到了自身的极限,他才减缓度。 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了,亘古存在于雾气之中。 越接近。 越能够看清。 他握着那根断矛。 站定下来。 面前是好几块破裂的碑石,插在地面,浸染着鲜血。 每块石碑上面,都歪曲刻画着一行古老蝌蚪文字。 宁奕确信自己没有见过这种文字,但神海里却嗡的响起了共鸣,白骨平原似乎有着一股“亲切”的感受,那块石碑上的意境,便越过了文字,精准传递到了宁奕的神海之中。 “凡俗之人,肉眼所见……皆为虚妄。” “不要相信眼睛,有些事情,是眼睛看不清的。” “越靠近真相——” “越看不清真相!” …… …… 庭院内的风儿渐渐熄了。 裴灵素站在茅草屋前已经有了一刻钟的时辰,她仔细回想着自己肉眼捕捉到的,宁奕开门前的每一个动作……她亲眼看着宁奕推开茅草屋的门,然后踏了进去。 然而那座草屋内只有一片黑暗,宁奕踏步进入草屋的景象,更像是踏进了另外一座独立于天清池主府邸的洞天。 “这座府邸内存在着‘奇点’?” 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道宗的驭风雷铃铛与宁奕心神相连,但她冥冥之中的直觉制止了自己开门的动作,也压制住了自己此刻想要摇响铃铛的冲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入院的时候,被忽略了。 裴灵素缓缓回过头,她再一次审视这座狭窄庭院,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边缘的方寸草坪内,有着挖开的泥土,里面种下的那株古木被人掘走了。 她挑了挑眉,试图蔓延过去的神魂,似乎在抵达那个角落的时候,被无形力量扭曲了。 肉眼看到的不是真相么? 还有一座小的阵法存在……她明白了心中这股不适感的存在,入院的时候始终没有现,在掘走草木的泥土之上,笼罩着一座不过尺余的阵法。 她转身踱步,蹲在了泥土草坪之前,指尖轻轻按下。 阵纹生了震颤。 “有意思……”丫头轻声喃喃,“不是个简单的阵法,但很可惜,拦不住我。那么,你想要遮掩什么呢?” …… …… 宁奕的心神沉浸在石碑之上。 他确认这些文字与执剑者古卷有着某种不可言述的联系……而这几块石碑隐约将自己指向更远的方向,那股始终带给自己压抑的黑暗深处。 他还没来得及迈步,整座大地便震颤起来。 “轰隆隆!” 宁奕双手按住石碑,试图稳住身形,那股巨大的震颤感将他震击的双脚险些离地,极其狼狈。 是踩下脚印的巨人? 不可能……这个世界不应该有“活物”。 像是一只蝼蚁,无力感受着地壳震颤的宁奕,脑海里迅飞转,却无法解释这个异象,他扶着石碑,快前行,同时将前方的石碑文字收入眼底,刻入脑海—— “若世界没有光明,那么便也没有黑暗……” “若持剑人不能看清真相,那么轮回将不可避免的重置……” 持剑人! 宁奕瞳孔收缩,捕捉到了一个极其有用的线索,他万万没有想到,天清池主府邸内的线索,竟然是与“执剑者”挂钩,之前的困惑在此刻得到了解决,天清池主的警示,是在提醒踏入府邸的后来者。 “影子”的存在! 原来如此……府邸处于光明直射,屏蔽黑暗的原因,也是这个暗喻。 宁奕在颠簸之中加快了前进的步伐,然而当他连续走过两个石碑的时候,那股巨大的地震却戛然而止。 他来到了最后一块石碑之处。 黑暗之中的前行,可见度极低,需要凭借着直觉和运气,才能感受到自己可能会“遇见”什么……直到宁奕撞破了那层雾气,才意识到最后一块石碑的庞大。 那是一块巨大到高耸入云的石碑。 宁奕即便抬起头来,也看不清石碑上的文字,而当他就要捕捉石碑上意念的“意义”之时,穹顶之上传来了沉闷如雷的轰鸣……头皮麻的大气沉降下来,似乎有古神来到了宁奕的头顶苍穹,整座漆黑的天幕都要被拉开。 “轰隆隆——” 这道模糊的雷声,在宁奕听起来,更像是某种神秘的低语。 而令人惊叹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听得懂? 隐约之间,听清楚了三个字。 “有意思……” 下一刹那,穹顶破碎,雷光般的短暂银白,将宁奕的视线都占据,劲风吹拂而过,他被磅礴的大风砸得倒飞而出,狠狠在地上翻滚,再度抬起头来,那块巨大的石碑已经消失不见。 庭院内。 裴灵素两根手指捻着一块细长但通体狭小的“玉石”,质地看起来极其普通,上面雕刻着浅淡的文字。 不是什么难懂的古语。 丫头皱着眉头轻声念道。 “它不该死……” “它不能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巨人王的风与雷之瞳 “它不该死……” “它不能死。” 呢喃的低语,在草原的上空响起,回荡。 宁奕听到这道“恢弘”声音的时候,神情微微变换,显得有些古怪。 他抬起头来望向远方的雾气。 黑暗之中,山脉显形,他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寝宫,就在这座世界的尽头,山风吹向寝宫山顶,无数的草席大如鲲鹏羽翼呼啸着卷过天际。 山脉的尽头,有人扶手坐在山顶之上,巍峨身躯便如山脉般恢弘。 “巨人……” 宁奕想到了古卷之中的记载,在光明皇帝镇封倒悬海禁制之前,两座天下尚未形成如今这般明确的对立阵营,除了人族与妖族,还有其他种族。 巨人,便是这无数种族之中,身形最为巨大的远古族群。 妖族的大能,展化法相,施展本命妖身,可以站如山丘,人族大能的法相天地亦是如此,但这些都需要消耗妖力,星辉。 巨人一族生来巨大。 在倒悬海禁制布下之前,两座天下的版图并不紧凑,据说大隋的初代皇帝之前,并没有所谓的“倒悬海”一说,那片不可逾越的禁忌之海,本是干枯大地,万族驰骋,诸雄争霸,最终的结局是光明皇帝与国师联手布下阵法,尘埃落定,决出了两大胜者。 妖族的“泉客”以龙绡宫镇压倒悬海,与人族针锋相对,不输光明皇帝,统帅妖族,开启了两座天下隔海对望的时代—— 至今未休。 “影子的历史,追溯到了皇帝开国之前?” 那几块石碑能够总结得到的线索并不多,而且大多晦涩,根本不可串联前因后果,像是“肉眼所见皆是虚妄”,看起来就像是佛门某种警示后人的佛偈,如果把它与影子联系起来,也能够勉强解释清楚。 “影子”是不可被肉眼分辨的。 比如当初的将军府“胤君”。 宁奕已经可以确信,自己无数次在执剑者古卷里看到的“灭世”画面,最终的因果就指向影子,而这种不死生物就藏在人群之中,与鬼修不一样,他们虽然被称为“影子”,但是却可以匿身于光明之中。 这也是天清池主府邸的暗喻。 他们就生活在烈日之下,光明之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草檐”阴翳里。 这座观想世界最后的迷雾已经散开,露出了整座世界的全貌,那位端坐山顶之上的巨人王者,已经枯败腐朽,双目空洞,一片黑暗,这就是世界漆黑的原因。 人死,瞳灭。 或许这个世界曾有光,有山河百川,万千生灵,但如今一切都失去了光彩。 宁奕有一点想不通—— 如果说,这座观想世界是由巨人王留下来的,在许多年后,机缘巧合,被天清池主所得,搬到了府邸后院,那么宁奕看到的石碑,得到的启示,便可以说得通了……偏偏有一点不合理,就是道宗驭风雷的术法,在规则里对应着这座后院的“钥匙”。 以天清池主的性格,应该最是讲究对仗工整。 “风雷之术,镇压四方。” “浩荡辟易,以开光明?” 宁奕皱起眉头,试着念出道宗的术法,他抬起一根手指立在胸前,可惜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道宗的驭风雷术法在这里无从施展,甚至连一阵微风都没有掀动,整座大地此刻偏偏安静的要死,陷入死寂之中,穹顶的雷鸣,大地的震颤,都消失不见。宁奕站在雾气之中,抬起头。 与那位巨人王对视。 他仿佛感受到了千百年的孤独。 那股诞生于神魂最深处,神海原始起源地的“情绪”,在此刻共鸣起来。 …… …… 宁奕闭上双眼。 这个死寂的世界,开始多了一些什么。 是声音。 草叶掠过耳旁的声音。 铁剑擦过铜盾的划击声音。 火花与雷电的清脆交撞。 从胸膛里酝酿迸的绝望哭喊,愤怒的咆哮,悲哀的痛哭,炽烈的爆炸,踏破大地的马蹄,连绵不绝的雷鸣,呼啸滂沱的大雨,近在咫尺的雷霆……万物的声音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之中聚拢着爆炸扩散,在宁奕的耳旁围绕成为一个“世界”! 一个包含一切的世界。 他感受到了山脊高空凉风的寒意。 感受到了身居高位的孤独。 感受到了千百年来独自死去的痛苦,折磨……这些情绪仅仅通过声音便在神海之中投影,聚像,无论是大隋还是妖族,都没有记载过这样的“术法”。 这种“术”,来自于人族皇帝开国之前的那个时代。 宁奕的两条手臂轻轻抬起,缓缓落下,放在了一个垂直手肘的位置,宛若虚空搭在了皇座的扶手之上,在这一刻,虽然未曾睁开双眼,他却能够清楚的感知到—— 整座观想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旋转,他仿佛“看见”了一切! “我是这里曾经的主人。” 宁奕喃喃自语。 他闭着双眼转动头颅,耳旁的声音也不断变化,耳聆四面八方之音,并非是一片乱象,亦是有太平之处,只不过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当自己的神海涌现出“痛苦”之时,这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万事成空……” 默默咀嚼着这股神魂感受。 宁奕孤独的扶着皇座,身下是万千山脉,匍匐众生,额缭绕云端,但整个世界都再无声音。 “你的族人,他们都死了么?” 宁奕的心底不可抑制的感受到了巨大的悲哀。 像是被一把刀子狠狠戳中了心坎,哪怕身躯庞大如山脉,皮肤坚硬如金刚,“巨人”仍然有着脆弱的地方……哪怕是其中的王者也不例外。 因为不可抵抗的灾难。 远古巨人的族群灭绝在浩劫之中,最后的“幸存者”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等待自己漫长寿命耗尽的那一天。 “所以你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却无能为力……” 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挖掘到了这座观想世界里埋藏最深的“东西”,能够影响到命星境界大修行者情绪的“记忆”,这的确会给人的神海带来极大的阴影,如果意志力不够强大,甚至很有可能迷失在巨人王的情绪之中。 在现实世界里成为一个疯子? 这就是“观想”可能带来的摧害,如今存在千手世界那的涅槃观想图,在大隋的大能手中流传,却只有顶级星君,被那些大能公认是有机会踏入涅槃境界的天才才能“观想”,换成一个庸人去看,很有可能就迷失在执剑者的世界之中。 宁奕默默咀嚼着这段记忆。 他并没有排斥这股孤独到极点的负面情绪……相反,他有着极其强大的自信,能够将其消化。 他曾登顶过世上最艰难的山。 执剑者观想世界。 巨人王的这段记忆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反而是一个重要线索,这里的每种意味都需要“记下来”。 世界一片安静。 有人在孤独的享受着孤独。 过了很久。 宁奕轻声开口,像是在询问自己,又像是在询问这个世界。 “那么,我该怎么走出去?” 他缓缓睁开双眼。 望向对面的那座山,还有坐在山上的那位“王”。 一片漆黑。 真正意义上的漆黑。 先前是黑夜,大地上的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漆色。 而现在则是自己的“瞳孔”被镀上了一层黑暗。 宁奕笑了笑,他伸出双手,在自己面前划过……确认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我明白了……” 谜题解开了。 这个观想世界的世界观,巨人王寝宫的远古秘密,还有与“道宗”驭风雷有关的那条因果长线。 宁奕抬起头来,轻声喃喃道:“算了算,时辰不早了,应该……快到了吧?” 他在心中默默数数。 一…… 二…… “三”刚刚落下,一道霹雳般的轰鸣,便将整座天幕都掀开,整座世界的黑夜被磅礴的雷霆打碎。 宁奕的眼前陡然有了色彩……他保持着仰望山顶的姿态。 穹顶回荡着道宗“驭风雷”铃铛摇响时候的雷鸣,无数的流云席卷,光明重现人间。 而那座枯萎的,死去的巨人王,空荡荡的眼中也有了色彩。 宁奕抬头望着他。 他抬头望着穹顶。 两个人的动作如出一辙……当感受到这个世界内的“孤独”之时,踏入观想世界内的旅行者,就成为了坐在巨人王座上的皇帝,但成为“巨人王”的代价,就是永远也看不见光明。 因为那位坐在山顶上的王,眼眶之中什么也没有。 他的瞳孔被人“取走”了。 “风与雷,道宗镇邪之术的起源,来自于巨人王的双瞳。”宁奕喃喃道:“这也是我一开始所听到的,最炽烈的声音,但到了最后,世界安静了……不是因为所有人都死去了,而是因为巨人王的眼被人取走了。最后的酷刑,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独自坐在王座上,饱尝孤独的折磨。” 巨人王抬起头来,望着穹顶。 穹顶上有着更高,更大的“巨人”。 一位模糊的披着黑袍的身影,如巨大的古神一般,似乎蹲伏了身子。 宁奕双手扩在嘴唇,鼓尽全身力气大声道:“把屋顶掀掉!” 那位“古神”似乎听懂了人语。 紧接着。 后院唯一不受光明照射的地方……那座茅草屋,轰的一声,草屑翻飞,道宗驭风雷的铃铛将茅草屋的屋顶击得溃散。 宁奕跌坐在草屋之内,瞬间从观想世界中退出。 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茅草屋内,有一面桌案,左右各自呈放着一盏玉碟。 两团漆黑的雾气,悬浮在玉碟之上。 光明落下,漆黑的雾气在烈日灼烧之下出“嗤嗤”的剧烈声响,最终散尽尘垢……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两颗如琉璃一般无垢的眼球。 一颗缭绕风气。 一颗绽放雷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剑在心里,道理在腰间 两颗眼球,悬浮在茅草屋桌案的玉碟之上。 “巨人王的眼瞳么?”宁奕从观想世界之中脱离,他双手撑着地面,神魂一阵虚弱,进行一场观想需要耗费巨大的念力……而破开“世界观”最后得到的回馈,就是茅草屋里悬浮着的那两样物事。 两颗眼珠,看起来被秘制的阵纹凝练过,不然以那位端坐山岭之上的巨人王身姿,一颗眼珠少说也有一座府邸大小。 宁奕伸手去接。 “纯粹是风和雷元素的凝结物,极其精粹,毫无杂质。”他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这样精纯的力量竟然可以被化为己用,成为生物本身的某种器官。 因为茅草屋屋脊被掀开了原因,整座后院此刻都没有藏在黑暗里的地方,丫头轻轻伸手便拽开了那座草屋的木门,掀顶拽门……后院里唯一的“建筑”就被这么粗暴的“拆”了个干净。 “可能这就是巨人一族的天赋了。” 裴灵素看着宁奕掌心悬浮着的那两枚眼瞳,“这座后院里的‘观想世界’,把茅草屋和刨土地连接起来了,我拆解了阵纹,神魂感应到细致入微的‘营帐’,还有无数个蚂蚁大小的‘尸体’,更像是泥塑,如果没有猜错,你应该看到了。” “不……我没有去到那里。”宁奕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在观想世界里的所见所得说了一遍,他忽然讶异道:“你怎么猜出来是‘巨人’?” “道宗‘风雷’之术的起源,一直有所争议,西岭的两大绝学,一是驾驭风雷辟邪驱魔,二是施展法相踩踏山脉,将军府上有过禁忌文献,剑藏崛起之后……我记忆里涌现出父亲审视古卷的景象,他认为远古的道宗几位天尊,借鉴了‘巨人王’一脉的天赋,以星辉之力,将其改成人族能够施展的‘神通’。” 裴丫头接过一枚眼瞳,轻笑着捻了捻,在掌心掂量一二之后,狠狠将那枚“雷之眼瞳”掷出,轰隆一声,那枚纯粹的眼瞳瞬间化为万千雷光,撞向后院的某座石壁,在宁奕心惊胆战的“轰鸣”声中炸开无数道白光,璀璨如白昼的灼光消散之后……一切恢复如初,那块石壁连一丝一毫的裂纹也没有浮现,无数道雷光则像是蛛网上粘稠的蛛丝一般粘附在石壁上,又像是有着韧性的触手缓慢回拢,最终一点一点,重新凝作“眼瞳”。 裴灵素有些失望的感叹道:“即便是纯粹的‘雷’,也无法打通两座府邸之间的阵法,那位天清池主看守的太死了……我还以为这两枚‘眼瞳’能在接下来的破府之中有所作用。”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傻丫头,天清池主可不是傻瓜,且后来人未必就会先破西岭风雷之术……若是这里获得的‘宝物’能够破壁,那他这府邸可不成了笑话。” 丫头嘻嘻笑了笑,“这两枚瞳孔,若是赠予专门修行‘风雷’的人,那么修行进境必会一路高深,只可惜对你我无用。” “周游先生若是还在,那么这‘风与雷之瞳’便是送给他的回礼了……”宁奕抬起手来,将两枚瞳孔收入囊中,他思忖片刻,道:“我与律宗大宗主说过,在府邸内得到的‘宝物’不会私 吞,但执剑者和影子不可暴露,若是给出这两枚眼,律宗的多事之人追究出来,便会牵扯出许多麻烦。” 裴丫头收拢笑意,神情严肃道:“浴佛法会内神秀的死因还有秘密,宋净莲幼年时候中的蛊还未查明……影子在小雷音寺的借火绝非偶然。这灵山之中,除了大客卿寥寥几人外,其他人不可信。” 灵山之中有内“鬼”。 这也是宁奕的看法,鸣沙山的叛乱谋划的实在太过“顺利”,单单凭借具行,的确足够策划出这起惊天动地的窃火案,但还有许多不合理之处……大客卿在路上说过,灵山之中心意不齐,逆贼藏身,而且不易查出,在这净土世界内太多生灵,苦修者,想要彻查根本不可能。 “若是府邸之内,尽是执剑者和影子的秘辛,那么出去之后……这些宝物给不得,我就只能给出几把名剑,作为谢礼。”宁奕无奈道:“来了灵山,白吃白住,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啥时候那么好心了?”丫头撇了撇嘴,“我听外面的弟子说了,律宗大宗主就是茅坑里的狗屎,又臭又硬,脾气烂得狠,在天清池外三番四次的阻挠我们,你还送剑?” 宁奕咳嗽一声,“离开天清池后,金易在灵山两宗面前对我们赔礼道歉了。” “哦豁?”裴丫头相当开心的笑了起来,“还能有这离谱事?” “律宗大宗主,人是不坏的。”宁奕站起身子,在阳光之下环顾着这座后院,抖了抖袖袍上的尘埃,摇头道:“以前我走哪得罪哪,去一趟青山府邸,得罪了三座书院,去一趟东境,得罪好几座圣山,那时候觉得我背后有人,手里有剑,什么都不怕,所以肆意妄为,也伤害了许多人……过了很久我才现,这并不是所谓的‘锋芒’。真正的‘锋芒’是内敛的,藏在鞘里,不闪则已,一闪便要取人性命,剑修的剑也不是拿在手上,而是放在心上的。” 裴丫头的眼神柔和了许多。 她轻声问道:“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宁大魔头’。” “不是宁大魔头,是宁先生。”宁奕微笑道:“这世道以拳头讲道理,金易拿他的十八铜人跟我讲道理,他败了,折了颜面,赔礼道歉,这是君子之道,既然律宗以道理相待,我便以道理相还。” 裴灵素笑眯眯道:“所以宁先生真就把‘剑’放在心里了呗?” 宁奕伸手弹了弹自己腰间的细雪剑鞘,出清脆的啷当声音,“剑在心里,道理在腰间。” 裴丫头笑盈盈再问道:“那宁先生的心里就只有剑咯?” 宁奕眨了眨眼,他上前一步伸手揽住裴灵素的细腰,将她一把揉进怀里,下巴搁在脑袋上,悠长道:“还有一个傻丫头。” …… …… 灵山山门,城墙之外,有马蹄之音。 城墙上的巡守弟子,灵觉警惕,在地藏菩萨入城之后,灵山世界的“看守”便变得严格起来,或许是因为新生佛子的鼓舞,整座古城的“精气神”都迎来了崛起。 律宗的某位持令者,皱起眉头,抬起一只手,示意弩箭悬而不射,阵 纹不用急着触,在浴佛法会之后,鸣沙山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两宗的大宗主都交代了,小雷音寺的消息要第一时间入城……如今算算时辰,也该到了消息入城的时候了。 然而黄沙之中,白马显形。 只有两匹孤零零的骏马,马背上一灰一白两道窈窕身影,皆是裹着泥尘,一路风尘仆仆,看得出来几多沧桑,即便隔着一阵黄沙也能看出马背上二人的疲倦……二人的影像遥隔黄沙,低俯马背,远远看去,都能看出一片狼狈。 持令者皱起眉头,敏锐的捕捉到了远方黄沙地中的血腥味。 这二人负伤而来。 他面无表情,抬起的那只手,指尖已经有了叩下的意思,他可不管什么女子,什么伤患……灵山的威严不可僭越,即便隔着好几里地,也能看出来,对方的衣着不是佛门的苦修者,既然如此,何必来灵山寻求帮助? “侯——” 他喉咙里的声音已经酝酿着准备喝出,忽然瞳孔一缩,硬生生止住了压掌放箭的动作,黄沙地中的一女子,抬起手掌,高高举起一枚令牌,那枚令牌迸出清亮的白光,如一道月牙,荡开黄沙,露出了一张满是血污却不掩清丽脱俗的面孔,女子艰声嘶喊道:“瑶池西王母庙来者,要见灵山大客卿!” …… …… 清泉坠石。 一大一小。 两人独坐瀑布之间,水流落下。 大客卿的衣衫被水珠打中,出“啪嗒”的沉闷脆响,但衣衫始终干燥,无数水流汇聚落下,颗粒分明,形成一副莲花落珠的异象。 “我曾教净莲修心,在瀑布之下聆听水声,万物皆有音,于大千世界嘈杂里觅得自己心的声音……方可踏入修行之道。” 宋雀的声音不疾不徐,“很多人觉得此事与修行无关,不可帮助进境,但修行不难,修心才难,于世俗路上奋进,越走越远,回头去看,若是忘了自己的初衷,那么便容易走入一条不归之路……时刻聆听自己心的声音,才能时刻让自己保持清醒。” 坐在瀑布泉下的云雀,青衫被水流打中,整个人一片狼狈,但苍白的面颊却一片坚毅,始终闭着双眼,感受着大客卿口中的“心”的声音。 入城游行之后,他便跟随宋雀先生修行。 修行星辉,修行体魄,修行静心养神,修行聆听之术。 太多学问和道理,作为一个只在边缘沙漠小寺里抄写佛经的小和尚,跳出了这口井,才现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波澜壮阔……他还有太长的路要走。 云雀的心神逐渐平静下来。 “先生,今天要学些什么?”他轻声开口。 坐在瀑布下,手持轮转佛珠的中年儒士,心神有些恍惚,轻柔开口,“今日……教你‘卦测吉凶’。” 宋雀捏着佛珠,指尖微微一滞。 一滴水珠打入衣衫,出了一声入衫的闷响。 云雀睁开双眼,眼神不可察觉的闪烁了一下……他敏锐的捕捉到,宋雀先生的肩头之处,有一块衣衫布条被水珠打湿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赠简 卦测吉凶。 大推衍术。 不仅仅是佛门,西岭的道宗,天都的莲花阁,都是擅长此术的行家,古圣贤说过,世事有丝线,万物有因果,只要揪出“事物”的线,将因果串联,那么便可以窥见一角未来。 瀑布的水声有了一刹的间断,坐在瀑布泉下的中年儒士,掌心捏着的佛珠微微停滞一下,宋雀有自知之明,他的“卦算”之术比不上莲花阁的袁淳老先生,但在大隋天下也算是数一数二,卦算推演之术需要极其庞大的心力支撑,成为涅槃境便有了太大的优势。 像“余青水”那样的天才妖孽实在太少,以一介凡躯推演大隋皇城风水气运,布局策杀太宗皇帝,换做宋雀,根本不可能展开推演棋盘,就算找到一角,想要窥探,也要付出太多寿命的代价。 所以西境的清客先生,大隋只有一个,也只会有一个。 这几日,宋雀有意无意,以卦算之术,轻微推演“北境”。 自己的妻子辜伊人,在北境参与涅槃之会,那场北境会议的情报,传递的很慢,到现在还没有抵达自己的手里……而卦算的结果,也一直指向某个糟糕的方向,几次所得,皆是一片阴翳,以至于宋雀的心上也笼罩一层不祥。 刚刚的佛珠轮转停滞,便是无意间推算,得到“阴翳”之后下意识的顿涩动作。 不是第一次了。 今日便有好几次了。 辜伊人出了什么事情? 宋雀按下自己心头的压抑,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凝聚神念,我教你一个口诀,以此驭动心法,先找到一角‘因果’……推演之术的门槛很高,想要修行不仅要看天赋,还要一段年月的打磨。” 云雀安静听着,他已经感到了大客卿的心神不宁。 “宋先生,您是看到了什么么?” 佛子小心翼翼的开口。 宋雀微微一怔,看着这位“敏锐”的少年,笑着摇头,“无碍,你且修行,有人来了……我出去一趟。” 宋雀刚刚起身,就看到穹顶之上,两道剑光。 两道剑光,度极快,但声音轻微,在灵山境内驭剑掠行的都是“大人物”,其实御剑之事,在灵山并不算触碰规则,这里与大隋皇城不同,毕竟没有那张高高在上的铁律黄纸镇压万物,城墙内的世界太大,步行距离太远,就只能依靠飞剑。 这两道身影,正是宁奕,裴灵素。 “宋先生!” 宁奕双手抬起,揖了一礼,笑道:“多谢前辈的照拂,宁某特意来感谢的。” 裴灵素与宁奕并肩而立,随他一同大大方方的施了一礼,柔声道:“多谢大客卿。” 宋雀笑了,见到宁奕,他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阴翳感莫名的散了许多,“怎么样,天清池可还住的习惯?” 宁奕哈哈笑道,“天清池很好,就是有点费拳头。” “与其说是费拳头,不如说是费铜人,律宗的铜人阵至少半个月没法重启了,那些罗汉被你打得可不 轻。”大客卿也笑了,“律宗的金易认死理,说服他不如打服他,这座天下能教训他的年轻人不多,你是其中一个,当初喊你来灵山,也存了这个念头。” 至于后半夜的道歉,自己也就是推波助澜。 宁奕翻手取出一枚金光竹简,柔声道:“这里面是一缕‘生之力’,与我的修行意境有关,可用来参悟,也可用来‘治病’,纯粹的生机,十境之下,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可起死回生。” 宋雀眼神之中有一抹讶异。 这枚竹简其实是相当珍贵的“赠礼”,珍贵之处不在于这点医治之力,对于宋雀这等涅槃境界的大能者而言,生机之力的运用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能够救活十境的那些生机,连填补涅槃境筋骨皮肉伤的空缺都不够。 珍贵之处在于这份生机可以“外赠”的特殊性。 与人修行,与己修行。 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自己能救自己,自己能救别人,自己能让别人救别人,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裴旻之强,强在开创了“驭剑指杀”的流派,他坐拥万千飞剑,弹指一挥间,剑藏里的飞剑便可自行掠出,无须他再牵动丝线,便可屠城杀人,这门杀人法便是赋予每把飞剑掠杀时候的“灵智”……于是剑藏可以赠予后人,威力几乎没有下跌,而小无量山的剑阵,刀阵便要差了好几个档次。 宋雀固然可以用生机救人。 但他却万万做不到,像如今命星境界的宁奕一样,轻松把自己的“生机”储存到一枚竹简内,确保能够医治一个十境之下的修行者……这枚竹简到了他的手上,便是在修行路上“雪中送炭”。 涅槃境遇到一个瓶颈,便是一辈子的大事。 极难破境。 “宁小先生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宋雀手指摩挲着竹简,神情淡然中有着掩盖不住的惊喜,心中忍不住对这个年轻男人的褒赞又上升了一分,这蜀山小师叔比起徐藏来要更加圆滑,凌厉剑意藏在鞘中,胸有沟壑,更怀揣着一颗四平八稳的玲珑心。 “前辈在风来关出手,屡次动用法相,一路护送,生机法门动用了好几次……”宁奕摸了摸鼻子,笑道:“在下便猜测,前辈的涅槃意境,与‘生机’有关,于是便凝练了这枚竹简。” 裴丫头笑眯眯道:“与前辈结善缘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啦,有善因,有善果,当初天都皇城,想必前辈就给哥哥说了不少好话,昔日能做的太少,如今只能稍稍回报。” 宋雀看着这个同样心思剔透的丫头,心生欢喜,朗声笑道:“好,好一个回报,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就收下了。” 宋雀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开口找宁奕要“生机”法门。 这位蜀山小师叔的功法极其特殊……宁奕从妖族破天海楼而归,乃是沉渊君誓死要保的天才,身上必定带着大造化大机遇,他宋雀若是开口问了,传到大隋其他涅槃的耳中,难免会落下一个觊觎后辈的名声。 事实上,他的确陷入了 修行瓶颈。 云雀觉醒地藏魂魄,对宋雀而言也是一桩好事,佛门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出现过两尊菩萨争辉的景象了,教导地藏一步一步复苏,或许能够帮助自己破开当前的瓶颈……但前路太多不确定性,宁奕的这枚竹简,送的恰到好处,又是时机。 收下了竹简,宋雀轻声道:“日后出了东土,也可报我宋雀的名字……宁奕,命星境虽然已足够行走天下,但背后多座山总是好的。” 大客卿淡淡笑道:“至少我宋雀,现在还能当一当你背后的山。” 宁奕很久之前就知道“山”的意思了。 够高,够大,拳头够硬。 宋雀确实是一座靠山。 宁奕神情认真,双手抱拳,“晚辈心中记下了。” “以后少些礼数,无须拘谨。你破开涅槃是迟早的事。”宋雀望向宁奕,淡然道:“成就涅槃之后,你我便是平辈论交,到时候我老了,背后也得有座山。” 宁奕苦笑一声,“大客卿……” 宋雀忽然开口,转移了话题,故作漫不经心道:“听说天都有一只使团来了,那天都的情报司大司,是你的朋友?” 宁奕挑了挑眉。 “客卿殿收到了云洵的礼物,说是你的朋友,我手底下的人就没拒绝。”宋雀面无表情道:“天都来的贵客啊,别的本事没有,蝇营狗苟的烂东西倒是学得有模有样。” 宁奕忍不住笑了,这云洵,还派人给大客卿送礼了?这算是哪门子的星君……毫无半点修行人的风骨。 只不过转眼他也就理解了。 在天都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里摸爬滚打,十几年来,有什么仙风道骨,也在皇权的打压之下磨灭了。 云洵看似潇洒的来到灵山,但实际上接了太子旨令,便身陷囹圄孤境,也顾不得面子,只能把自己能做到的,都做一遍。 “云洵不是我的朋友。”宁奕摇了摇头,“我与他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这场谈判,你想让他成,还是不成?” 宋雀轻描淡写的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宁奕怔住了。 “灵山跟天都之间的谈判……难道不是已经注定的结局了?” “最后的结局当然是灵山对天都妥协,识时务者为俊杰,没人会站在东境这一边,但你也太小瞧两大宗的‘底气’了。”宋雀微笑道:“两尊涅槃,还有一位地藏转世,今非昔比,哪怕是红拂河里的那些老家伙,也要客客气气的对待如今的灵山。这场谈判,又不是最终谈判,若是我没记错,云洵是前朝罪党,太子派他来灵山乃是诛心之计,进退都可杀人,若是此行无功而返,那么回去便要人头落地。” 回去便要人头落地? 哪里还能回得去? 宁奕笑了笑,轻声而又认真的开口道:“我想让他活着……云洵活着,对我有好处。我需要在天都有一张情报网。” 宋雀深深望向宁奕,道:“好,我答应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成为棋手(一) “大客卿,外面有人想要见您。” 山水瀑布间,响起了柔和的声音。看守在客卿山下的苦修者,摇动铃铛,通过阵纹,传递出了一副画面……两位女子衣衫不整,丝散乱,勉强趴伏在马背之上,看起来极其狼狈。 宋雀眼神凝重起来,他虽然很少出行,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隐居长白山,但也去过几次瑶池。 这是自己妻子收的弟子。 也是瑶池未来小庙主的人选,一般下山历练,都是背负上好宝器,修行境界更是睥睨同龄,在这方天地,有瑶池西王母庙的背景在,根本也不会有人胆敢招惹。 负伤了…… 这就是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么? …… …… “从西王母庙出,一路东行,我和余容奉师尊之命,前来灵山送‘圣令’。” “本以为一路太平……” “但万万没有想到……” 树荫下,一位面容柔和的少女,沐浴着“除盖障菩萨”的圣辉,痛苦的回忆着路上的经历,“竟然有人截杀!对方的修为很高,精通‘神念’之术,而且并不畏惧‘瑶池’的势力……我和余容师姐拼死冲杀,逃出一命。” “精通神念之术?” 客卿山的大树下,宁奕轻声问道:“你们是遇到了阵法伏击?” “是的……途行二十余里,遭遇了阵法。”沈语揉着自己的脑袋,艰难开口,“神海太混乱了,许多场景记不太清……” 她的面色一片苍白,衣衫齐肩之处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本来可将整个人砍成两半的刀伤,此刻只留下了一道浅淡伤疤,原因是素衣之下还披着一件宝甲,也正是因为此甲,挡住了致命一刀,她带着师姐才有机会杀出阵法,来到灵山。 “大客卿,这是瑶池的‘圣令’,师尊嘱托,一定要交付到你的手上。”沈语取出了那枚令牌,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师姐为了护我,受了重伤……大客卿,您一定要救救她!” 余容昏迷不醒,已经被送到了客卿山的药殿医治。 “不是大碍,一周便可康复。” 沈语听了这句话,松了一口气,神情释然许多,但眼神还是有些颓唐,惘然,刚刚从截杀之中逃脱,这位瑶池的天之娇女,显然还不太能接受“被人设计”的事实。 宋雀接过令牌。 卦测吉凶,需要本命之物,这几日他一直想推演瑶池吉凶,但缺少一物,这枚圣令便是最好的媒介……辜伊人赠令予自己,想必是在北境会议上受了伤。 “你师尊身体如何?”宋雀手指捻住令牌,默默卦测,同时不动声色开口。 沈语恍惚了一下,望向宁奕和裴灵素这两张“陌生面孔”,欲言又止。 “自己人。”宋雀轻声开口。 宁奕也笑着揖了一礼,“在下蜀山宁奕。” 未曾想,沈语听到宁奕两个字之后,面容登时狰狞起来,这个少女猛地攥着腰间的剑鞘,唰的一声出剑,一道锵然剑光便奔着宁奕袭来。 “贼子!” 宁奕皱起眉头,伸出一只手掌,在对方出鞘刹那便瞬间出手, 按住剑柄,这缕剑光来得快去得更快,下一刹那便被重新砸回剑鞘内,连带着少女轻柔的身躯一同撞回大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宁奕语气沉重,不解问道:“我与西王母庙何时结了怨?” 沈语盯着眼前男人的双眼,一字一句恨声道:“若不是因你,辜圣主又怎会在北境被沉渊君打伤?!” 宁奕沉默下来。 他忽然明白了此事的前因后果……群雄尽至北境会议,沉渊师兄和诸方圣山,在局势逼迫之下,不得不生碰撞,必定有人受伤。 师兄打伤了辜圣主? 师兄在与白帝厮杀之后……修为已经跌至谷底,在养伤期间,若是再与涅槃对敌,便要燃烧寿元,动用禁忌秘术。 “辜圣主伤了……”宁奕叹了口气,望向沈语,“伤势如何?” 沈语冷笑一声,“谁需要你假仁假义的关心?” 她按着剑柄,沉声道:“大客卿……圣令带到,我便算是不负师尊使命,只盼大客卿为我和师姐做主,找出设下阵法的伏击凶手。” 宁奕松开按住沈语剑柄的手,缓缓起身拉远距离,少女站起身子,满脸的倔强和愤怒,像是一头小鹿,恶狠狠瞪了宁奕一眼,径直离开。 宋雀捏着圣令,看着沈语离开的背影,平静开口道:“沈语,我知你心中怨怼,怒气难消。但万事慎虑,若有朝一日成为瑶池小庙主,不可意气用事,横生事端,错冤好人。” 少女的背影一怔。 宋雀弹出一枚青灿竹简,掠向少女衣袖,悬停在后者面前。 大客卿淡然道:“这枚竹简,内蕴生机,可治十境之下一切外伤,拿去疗伤吧。” 宁奕眼神讶异。 沈语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接下。 “西王母庙内,有两个年轻人,天赋和心性均为上乘。”宋雀望向宁奕,柔和道:“吾妻对我说过,这两人名为沈语,余容,前者性情激烈,心性不够,后者事事深思,太过求稳,两人相辅反倒极佳,只可惜西王母庙只能选一位小庙主……沈语不曾踏足过东境长城内的大隋,也不了解你的为人。” 宁奕摇了摇头,认真道:“大客卿,我能理解的……辜圣主的伤,北境会议的比斗,某种意义上也确实因我而起。” 宋雀平静道:“一码事归一码事,这笔账以后灵山会慢慢去跟天都李白蛟算。伊人是受害者,沉渊又何尝不是?” 宁奕诚恳道:“过两日,我会再送一枚竹简到客卿山。” 宋雀笑着伸出一只手,按了按宁奕肩头,“赠简的事情不必急,凝聚竹简需要耗费大量心力吧?以你如今的境界,也不是轻松便可捏造一枚饱含生机的竹简……正好我要去一趟‘西王母庙’,你好好休息,把缺损的‘生机’重修回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宁奕无奈道:“那枚竹简,大客卿轻轻松松就转手送别人了?” 宋雀笑着传音了一句话。 宁奕听完之后神情凝重起来。 “不多说了,这几日卦测生异,瑶池恐有事变。”宋雀望向瀑布那边,云雀还沉浸在自己传授的静心法门之中,他嘱咐道:“ 你平日无事,随时可来客卿山,指导佛子修行,天都使团的谈判本来由我负责指导佛子,云雀对于交接事宜也不清楚……既然我临时有事,那么便由你和净莲负责好了。” 宁奕双眼瞪大。 什么? 自己负责“指点”云雀? 佛子即位,使团求见,本来是佛子与云洵之间的“谈判”,因为云雀不谙世事的缘故,宋雀大人从旁指点,这也是一开始自己来客卿山求见的原因……宋雀的态度,就决定了这场谈判的结局。 而现在,则是轮到了自己和宋净莲。 裴丫头的神情有些精彩,她望向宁奕,眼中写满了对宁某人的鄙夷……关于宋净莲和宁奕在小莲花山的对话,她一字不落的听全了,这俩人在政治立场上的态度是出奇的一致。 这场谈判的结局已经没什么悬念了。 只不过宁奕和宋净莲,对于天都和太子,从来就没怀揣好意。 “如果能够亲自干预到这场谈判的话……我可以获得更多的东西。”宁奕的神情变幻再三,他本来不想以私人名义干涉天都使团的谈判,原因就是律宗金易的排外,以及这场巨大博弈中的定位,如果自己真的有机会坐上棋盘的对座,那么情况就生了微妙的改变。 …… …… 春来燕回。 檐上雀鸣。 天都城久未放晴的天空,经历了连续好几日大雨的洗刷,变得明澈如镜,云丝稀疏。 李白蛟独坐在自在湖的红亭里,看着红鲤摇曳,他的坐姿谨慎而又端庄,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君王”,仍然像是几十年来天都城内束手束脚的臣子,肩头收窄,尚未挺胸。 有些人生来是霸王之相,举手投足,挥斥方遒。 李白蛟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很可惜他不是。 他年幼无知的时候曾经学过,学父亲一样练拳修行,在院子里凿地龙,走拳桩,打铜人,练通背,挥汗如雨,咬牙坚持。 然而在天都皇城内拜了袁淳先生为师之后,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 他越是模仿父亲,越是知道自己跟父亲的“差距”。 那些东西,自己生下来没有,就是没有。 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更何况,这世上有些东西,当你需要依靠“坚持”才能维系的时候,就应该及时回头。 所以他回头了,放弃了做一个父皇那样的“霸王”。 他仍然在修行,但绝不会像儿时那样走桩苦练,莲花阁从西海蓬莱买了许多丹药,延年益寿,增进修为……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活下去。 在天都皇城内活下去。 李白蛟前半段的人生,都是阴天,他要活下去,才能等到属于自己的晴天。 现在是了。 在自在湖里看着波光粼粼,这片湖面倒映出的整座天下都是他的。 “太子殿下。” 亭外响起海公公的声音。 “有一封神念传讯……从东土那里传来的。” “是给您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成为棋手(二) “昆海楼……独立于情报司外的情报机构?殿下在开什么玩笑?” 当那座原本用来储存古籍的书库被搬空,挂上了“昆海楼”牌匾,天都的官员们才接到了这个通知,昆海楼的机构已经成型,大部分“下属官员”都是由情报司的持令者组成,这些持令者毫无疑问都是太子新栽培的势力,而那位新任昆海楼的楼主,据说是太子殿下在莲花阁那边的嫡系师妹。 袁淳老先生虽逝,但威望犹存。 张君令的大名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天都皇城,雨夜送棋人的影像也通过通天珠,传遍了三司六部,每一位大人物的手上,这位“目盲女子”的修为境界和自身情报一概都是谜,情报司大司离都之后,带走了最精锐的核心死忠,本就被架空的天都情报司……直接成为了一个空架子,日常会与情报司争风捕影的执法司,在这个时候才凸显出“情报”的无力,关于张君令的“情报”一夜之间多出了几十个版本,在有心人放出假消息的影响之下,没一个是确凿可信的。 送棋人给天都送了一场棋。 等到三司的大人物反应过来,才隐约咀嚼出太子密令里“送棋人”的意味……天都宁静的太久,棋盘未死,气氛却如一潭死水,张君令入都是为太子送了一颗新鲜棋子。 而昆海楼的“成立”……则意味着,太子要对三司动刀了。 昆海楼左使,顾谦。 被人认为是第四司判官的年轻男人,此刻正站在这座六角阁楼的顶楼,一览众生小,心情颇多感慨,黑布麻袍被风吹得抛起又落下。 “天都有众生相。” 顾谦的背后,响起了一道阴柔的声音。 他缓缓转头,看见了公孙越那张披着黑纱犹显狰狞的面孔,红袍男人的声音却阴柔如春水,并没有丝毫“狰狞”意味,听起来却像是一曲催眠之音,入人心湖。 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和公孙见面。 太子召他入宫了好机会,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让他在一旁看着太子下棋,记录一些棋局,走向,时而赐下一壶好茶,与顾谦同饮……关于太子突如其来的“圣眷”,顾谦除了受宠若惊,还有一些担忧的情绪,众所周知,公孙越是第四司的执掌者,每日奔波忙碌,为太子鞍前马后,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就是自己。 而如今太子动辄召见自己入宫,以圣令把自己调至昆海楼,同时安排公孙越外出天都,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接近”。 “这世上有些关系,是不需要距离的。” 红袍黑纱之下,仿佛有着一双能够看穿人心的眼睛。 公孙越在昆海楼顶层拎了一把竹椅,随意坐下,他出了一声惬意的长叹,在外人面前,他是虚无缥缈第四司的大司,是活剥人皮能止小二夜啼的活阎王,而在顾谦面前,他始终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修为境界普通,为人处世温和的正常人。 他也会觉得累……他又不是铜筋铁骨,为太子没日没夜的卖命奔波,也该有时间休息。 “找了个空档休息,四个时辰之后,我要出一趟远门,去西岭。”公孙越挑了挑眉,端起桌案上的冷茶,“你的?” 顾谦皱眉,“隔夜的,冷了。” “无妨。口渴。”公孙摆了摆手,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茶盏是你的便可。” 顾谦沉默拎过竹椅,与公孙越对坐,两个人在昆海楼的顶层,大风吹过竹栏,掠过衣衫,划过年轻男人的面颊,掀动两缕飘动的丝。 顾谦的眼神一片清亮,这些日子他休息的很好。 而公孙看起来则像是一个负重累累的木偶,眼中没什么神情,但布满血丝。 顾谦知道,公孙是这世上一等一谨慎的人,身处此位,必须谨慎,在外不饮一口茶,不食一粒米,天都皇城有太多人想要公孙死……所以他也不信。 唯独自己是例外。 公孙越把自己的冷茶一饮而尽,是想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因为太子的召见,而心生间隙。 就像是他一开场说的那些话。 这世上有些关系,是不需要距离的。 只需要足够的信任。 “我在天都行走多年,看过了太多人,太多画面,太多场景,但大多都是临死之前,所以入眼场面往往血腥残暴……”公孙用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瘫坐在竹椅上,像是一个耄耋老人,微阖双眼,拿着打盹般的语气开口道:“大部分时候,都会把你支开,那种画面看多了不好。众生有喜怒哀乐,也有生死别离,我所见的都是‘死’之一字,见得多了便心中堆积死气。你不一样,顾谦,你可以很好的活着……像今日这样,在一个好天气,俯瞰这天都的芸芸众生,你能够明白‘活着’的意义,能够感受‘活着’的美好。” 顾谦盯着公孙越,道:“为什么忽然与我说这些?” 公孙笑了笑,心想这小子怎么忽然变得如此愚钝。 他没有回答,而是道:“昆海楼左使,一个有实权的官职,很好……近几日入宫,太子请你喝了茶,聊了天,邀请你陪他下棋,还赠了你几套新袍,显然是要重用你了,心情如何?” 顾谦搁在膝盖上的双拳不自觉松开又捏紧。 公孙开口说的那一句话里……信息量很大。 太子召他入宫的圣令,没有隐瞒任何人,入宫之后饮茶聊天也能正常猜到,但公孙连太子赠袍的事情都知道…… 顾谦声音疑惑道:“你在宫里有眼线?” 公孙失望的开口,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你不会真的觉得,当上昆海楼左使,是一件好事吧?” 顾谦沉默下来。 “云洵远去东土,代表天都和灵山谈判,走到这一步,太子已经榨干了这位前任情报司大司的‘价值’,因为需要架空情报司,所以才出现了所谓的‘昆海楼’……”公孙的声音变得冷酷,而且森严,“你昨天才收到的人员名单账簿,昆海楼在短短一周就填补了数百人,这是春风阁早就埋下的暗探,这是用来取代情报司的……张君令南下所以有了这座楼,有朝一日这女人走了,这座楼也就塌了,从头到尾这就只是一个虚无的‘机构’,是太子用来呈放野心的器皿。” “所以呢?”顾谦声音也变得冷了起来。 “所以?” 公孙越忽然笑了,嘲讽道:“如果说监察司是虚无缥缈的存在,是太子不敢触怒旧律的实验品,那么昆海楼就是尝试燃烧烈潮的第一步……太子如果想掀翻三司,就会拿昆海楼做试探,你当了这个昆海楼左使,头顶的女人不懂朝政,显然是个挂名头的‘甩手掌柜’,若是出了事,你得第一个死。还需要我说的更明显吗,太子是拿你当个试验品而已。” 顾谦语气漠然道:“入宫接职的那一日,我就知道了……你无须跟我说这些,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昆海楼左使赐到了我的头上,我又如何抗旨?” 公孙也沉默了。 “你不可沾染‘昆海楼’的因果。”红袍男人声音疲倦,道:“没有好结果。” 顾谦也嘲讽的笑了,“那你离开第四司啊。” 公孙睁开双眼,平静直视着对面那个年轻男人的双眸,却现顾谦与自己以往遇到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同,他们会害怕自己,而顾谦不会……因为太熟悉,所以肆无忌惮。 公孙越摇了摇头,语气强硬。“我不可能离开第四司。” “所以第四司是确实存在的。”顾谦平静的开口,“而你一直对我隐瞒着‘监察司’的秘密,你不想让我插手,你一直在干预着我的选择……以你来看,我就不配有独立选择权的活着,你是人人畏惧的阎罗王,我就只能是那个拿着书簿站在你身旁的判官。” 公孙越皱眉不解道:“在我身边不好么?这天都有人胆敢看轻你,欺辱你?” 顾谦一下子缄默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脑海里闪过了自己与公孙一同查案时候的画面,自己因为“沈灵”“徐瑾”之死,身处情报司的档案被烧,不得不潜伏在执法司内,遇上了公孙,逐渐取得了这个男人的信任……这些年来,双方看似成为了极其密切的好友,但终究还是有秘密不曾坦白。 顾谦必须要查清挚友之死的真相。 而监察司手持天下无数密卷……那里有着自己一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长久之后。 顾谦开口。 “离开昆海楼可以,但我要加入第四司。” 他怂了怂肩,从公孙的神情上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答案,道:“你觉得不能接受,事实上我也不能接受……你看似的‘为我好’,实际上只是一个自私利己的借口。” 公孙沉默了很久。 他疲倦开口,“我不是不能接受。” “而是,加入昆海楼,与第四司,本质上并无区别。”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东游记 “加入昆海楼,与第四司,本质上并无区别。” 公孙的声音有些沙哑,“太子在刻意拉远你我的距离……我非常不愿意看到你我出现争吵的画面,若是你执掌昆海楼,未来你我之间必定爆出不可调解的‘矛盾’。” 顾谦凝视着公孙越。 “太子需要制衡我的筹码,而你就是那枚‘棋子’。”公孙越看着年轻男人,竭力缓声道:“今日与我一同离开天都,昆海楼的事情不必再管了,我会替你向太子辞职。” 顾谦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我若……说不呢?” 公孙叹了口气。 “昆海楼和第四司都是牺牲品。”他站起身子,从袖袍里取出一枚毛巾,擦拭着面颊,很是乏力,站在这座阁楼的顶端,把目光远投,轻声喃喃道:“我做了很多努力,才把你从‘第四司’撇开,不希望你跳进昆海楼的泥潭。我希望你‘活着’,天都很快会燃起一场烈潮,腐朽的会被烧掉,当烈潮结束的时候,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看到新世界的降临。” 公孙深深望向那个还不够成熟年轻人。 “我尊重你做的决定……” 转身离开。 “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你活下去。” 他在心底默默开口。 下了昆海楼,阁楼间的探子对这袭大红袍讳莫如深的避开,公孙只走了几步路,就看到了那辆等待已久的大红马车。 他掀开车帘,一个人孤独的坐了下去。 他知道这辆马车很久都不会再有第二个客人了,之前陪伴自己好几年岁月的家伙,在今日的这个时刻,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分道扬镳”,至少在天都的庙堂,世人的眼中,自己会和顾谦越走越远。 但公孙自己心里清楚……有些关系,是不需要距离的。 只需要足够的信任。 他相信顾谦能够理解自己。 颠簸的马蹄声中,他掀开车帘,在昆海楼脚下,由慢即快的匆匆而过,却根本看不到那座阁楼的顶端,视线再如何努力上移,都只能看到翻修之后历久弥新的城墙,扑面而来的是雨后崭新的泥土气息。 与顾谦“分道扬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若有一天阎王要被处刑,那么判官即便能够证明无罪,又如何确保不被误杀? 现在,顾谦成为了天都的新贵。 是件好事。 自己应该替他高兴的。 合上车帘。 抚摸着黑纱下狰狞疤痕的男人,困乏着闭上双眼,自语开口。 “那就……这样吧……” …… …… “他是你的朋友?老师?爱人?” 张君令坐在那张竹椅上,打了个哈欠,丝毫不注意形象,丝披散着没有被绳竖起,那张蒙住大半面颊的白布两侧被丝淹没,显得整个人稍有些邋遢。 那袭青衣的束腰带也系,刚刚从昆海楼睡醒,这位明面上的昆海楼主的确是一个实打实的甩手掌柜,来到天都之后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把自己锁在阁楼里,偶尔会来楼顶“看”日出,“看”日落……所有人都觉得送棋人是个目盲女子,但以张君令自己的话来说,她又不瞎。 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 这就是她蒙着白布的原因……正是因为双目未曾失明,才要用这种方法用“心”去看清这世界的真实面目。 此刻,这位女子昆海楼主问出了一个让顾谦哭笑不得的问题。 朋友?老师? “爱人是什么鬼?”顾谦没好气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张君令笑了笑,她与寻常女子不同,自幼在昆海洞天闭关修行,从来不知“粉黛”为何物,于是行走天下也是顶着一张素颜,素面朝天,白布遮住鼻梁上的大部分面容,也能看出来这张脸蛋肤质极佳,若是揭开白布,定是个一等一的大美人。 “我前些日子查了‘大名鼎鼎’的判官。”这位袁老先生的闭关女弟子微笑道:“太子师兄对我说,昆海楼司职情报,要想查什么天都八卦,庙堂秘闻,都可在此楼里翻阅查询。” 顾谦挑眉道:“你查我的案底?” “执法司难得一遇的青年才俊,珞珈山破将军府疑案,此后大小案卷,三年累积破了近百宗。”张君令笑着开口,“虽然我不曾入世,没什么概念,但翻阅其他案卷与三司另外的年轻人对比,你的确担得起‘判官’名头,笔下定的生死比同龄人多了十余倍。” 顾谦微笑道:“您是想用‘滥杀无辜’这个词来形容我?” “不……你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张君令皱起眉头,道:“你所杀之人,所定之罪,每一宗都极其详尽的记录下来,我从头到尾的仔细看了一遍,案卷上的细节极其详尽,比三司其他案卷都要仔细百倍。” 顾谦心神咯噔一声。 他与公孙越这几年来捕风捉影的杀了不少人……把他们的案底做坏,做差,有些事情无异于空中楼阁,凭空捏造,这些案卷根本不可能做实。 “天都对你的骂声似乎很重。”张君令耸了耸肩,淡然道:“或许是因为你跟那个叫‘公孙越’的男人走得太近的缘故,我查了他的案卷,以后民怨难填,他迟早要以死谢罪……天都的民众看不到你们俩的案卷,你大可放心,他若死了,你不会受其牵连,只要公布案卷,便可证明你的清白。” 顾谦的嘴唇有些干枯。 张君令的话……让他明白了这两宗案卷背后的操作。 公孙把这些污点案卷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头上。 公孙越明面上是执法司的少司,有着足够的权限出入天都各地,手里又掌握着第四司的权力,在皇权的允许下僭越了三司的旧律,而这些杀人的污点,就是未来招来祸水的最大祸患……于是他把这些祸水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若是事,便可保住与他一同蹚浑水的那个人。 顾谦的神情有些阴沉。 不让自己入第四司……是真的想保自己的命。 不知为何,他此刻的心情非但没有感激,反而更加的“愤怒”,一股无名的火焰,因为张君令的话,在胸膛里点燃。 顾谦不喜欢这种被人默默袒护的好。 很久之前,沈灵和徐瑾就是这样。 然后他们死了。 这种无能为力的“被保护”,不仅仅不会让他觉得欣喜,反而会让他觉得愧疚。 张君令挑了挑眉,淡淡“看着”顾谦,她隔着一层白布,看不见顾谦的神情,但是却将这个男人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她感受到了一些复杂的,包括内疚,忏悔,痛苦,悲伤,这些情绪似乎针对着某个逝去的人。 她之所以相信那份案卷,是因为她能够在白布之下,看清一个人的“为人”。 顾谦不是虚伪的人。 相反,也正是因为这个男人的真实,才让她逐渐相信,判官是一个好人。 “姓顾的,有一件事。” 她漫不经心开口,说话却有些犹豫。 “我要出一趟远门,缺个人陪。” 顾谦还在失神之中,下意识“啊”了一声,在一个呼吸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青衣女子的神情似乎有些无奈,“你案卷里写过,这三年跑遍了大隋四境,对这座天下一定很熟吧?” 顾谦眨了眨眼。 张君令叹了口气,“陪我出去一趟?” 这句话有些试探的意味。 委实是不好开口,张君令甚至不好意思说出来,她离开昆海洞天,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才找到“天都”,按照师尊的嘱咐,在心如明镜之前,白布不可揭,她本身就对这座天下不熟,是个路痴,一开始刚刚离开洞天之时,还真的与“目盲女子”没有区别,路上还接受了好几个好心人的施舍,当然遇到更多的是不怀好意的歹人劫色。 要是带上顾谦,应该会方便很多吧? 披着昆海楼左使黑袍的俊哥忽然有些扭捏,顾谦从来没跟女子相处过,在他短暂的情报司探案生涯之中,每天都跟一身臭汗的徐瑾厮混在一起,风餐露宿的事情倒是没少过,但若要跟一个妙龄女子……他下意识的犹豫,在张君令看来,就是一种“拒绝”。 本来就不喜麻烦他人的青衣女子叹了口气,起身道:“罢了,我一人亦无不可。” 顾谦连忙起身,话音还没出口,就目瞪口呆看着一道青衣身影,单手按着昆海楼栏杆飞掠而出,从十多层古楼楼阁跳了下去,毫无伤的轻飘飘坠地,双手抖袖负后,头也没抬的走开。 这就要出远门? 顾谦哭笑不得,自己还没来得及答应,他凑到栏杆附近,伸手按了按,止住了自己纵身跃下去的冲动,老老实实踩着台阶奔下古楼。 他并没有花费很多时间……就在昆海楼地界的一处死胡同,看到了某个一脸惘然的青衣女子。 张君令满面尴尬,转身准备离开死胡同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神情讶异的“男人”。 她伸手握拳在唇前,声音咳嗽着断断续续:“顾先生……马厩……在哪……” 顾谦无奈道:“要出远门的张大人,在自家门口迷路了?” 张君令恨不得一拳头锤死这年轻男人。 半晌后。 牵了两匹马的顾谦,翻身上马,把另外一匹马的缰绳递到了张君令的手上,问道:“要去哪?” 张君令神情自若,松开了自己手上的缰绳,翻身坐在了顾谦的背后。 顾谦的面色登时变了……他瞳孔收缩,呼吸声音都变得不再轻松,却听到了张君令淡然的语气,“不会骑马,肯定撞树。” 她顿了顿,道:“去东土,灵山。” 顾谦万万没有想到。 这位在自家门口都会迷路的女子,要出的远门,真的很远。 “你先骑马带我去看看中州。” 她伸手指了一个方向,“累了换我驭剑来载你。” 顾谦挠了挠脑袋,“张大人,那是西边。”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君临天下 “与灵山的谈判……由宁奕来负责?” 自在湖波光倒映出一张笑意浅淡的侧脸,太子依靠在石柱之上,手里揉捏着一枚青光竹简,从灵山远道而来的神念讯息,传到了他的手上,而这竹简里的内容倒是简单。 情报司的云洵,将途径灵山的所见所闻,都尽数告之,看似一片忠心耿耿,但竹简的最后不经意提到了灵山的“变动”,佛子归位,地藏王菩萨觉醒,大客卿宋雀出门,天都使团将与年轻佛子完成一场关于皇权和佛门利益之间的谈判……而指导那位年轻佛子的“老师”不是他人。 正是宁奕。 “这是云洵传给我的……” 李白蛟一个人喃喃自语,笑着摇头,否认了自己的前一个想法,“不,这不是他的意思……应该是宁奕的意思,他们二人已经在灵山会面了。云洵想完成这场谈判,就要拼命寻找助力,能够依靠的就只有那么几个,这封神念之信无非是想告诉我,他已为谈判之事竭尽全力,得到了一个好的结果,如今宁奕代表灵山参与谈判,那么天都使团的要求,必然都可以满足。” 关于天都未来和东境的战争。 其实李白蛟并没有如何放在心上。 他的确极为看重皇权之争的结果。 但大小决策,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其中满是深思熟虑,但多为怀柔之策。 要拿下东境,要教长鲸授,何须耗费一兵一卒? 这枚竹简的神念信息,在阅览结束之后,幻化出一个模糊的黑袍年轻形象。 太子松开手掌,任由竹简悬浮在空中,饶有兴趣注视着这个由神念拼凑的年轻男人。 “太子殿下。许久不见。” 这是一段模糊的影像。 通过灵山和天都之间搭构的神魂阵法,可以做到传递一小截一小截的神念讯息,只不过保存时间不长……而且不具备实时对话的功效。 李白蛟还是笑着开口,“宁奕,果然是你啊。” 那段模糊的影像,背后能够听到湍急的水流瀑布之音,他笑着揖了一礼,“我以遣人送了一座‘神海阵’,七日便可抵达天都,灵山谈判之日,期望能够看到你在谈判桌上的身影。” 神海阵。 极其罕见而且珍稀的“传讯阵法”,与小子母阵的原理相差不大,两座拓印相应阵纹的神海阵,可以彼此感应,以阵纹之道,来实现“心有灵犀”,只不过需要消耗大量的星辉,灵石,所以不具备便携性,皇族子弟一般也只会在红山狩猎的时候用到。 “神海阵……有点意思。”太子懒洋洋起身,袖手看着那枚悬浮在空中的竹简,宁奕的影像逐渐模糊,蕴藏在竹简内的力量也开始消散。 这是想让自己也参与到“灵山”的谈判中来吗? “一周之后么?” 竹简啷当落地,太子背负双手,离开自在湖,喃喃自语道:“正好闲来无事……” …… …… “欸宁奕你说啊……” 小莲花山瀑布水流敲打石块。 宁奕坐在瀑布背面,闭眼静修。 他的身旁,同样是瀑布水帘背面,缓缓“凸显”着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宋净莲盘膝悬坐,静心沉气,两个人保持在 同一高度,只不过他先离开了静修状态。 于是水帘被一角斗笠撑开。 宋伊人手指敲打膝盖,转头望向身旁的黑袍年轻男人,纳闷道:“我老爹就这么走了,跟天都谈判的大事甩给咱们俩,不怕那两位大宗主在背后嚼舌根?” 西王母庙来人的事情,尚未公布,此事不可外传。 大客卿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宁奕,不要让净莲知道,宋伊人只当这次出行是客卿山的临时任务,需要他老爹出门走一趟……何况,宋雀身为涅槃,整座大隋天下何处去不得?根本也不需要他的担心。 “禅宗和律宗,因为之前相争多年的缘故,不得安宁,此次谈判……由佛子出席,全权负责,最是稳妥。”宁奕把宋雀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云雀年龄太小,即位佛子,需要有人指点……这就是我们俩出席的原因,名正言顺,木恒和金易都没话说。” 宋伊人斗笠下的那张俊脸噗嗤一声笑了,南下南疆的缘故,在长白山经历三年风霜禁闭,他的面颊上多了一道不浅不深的刀疤,若不是这刀疤,整张面孔会显得太阴气,带上斗笠也只像是一个花拳绣腿的俊哥儿,如今整个人多了三分阴翳,只不过洒然露笑的时候还是能感受到清澈干净的气场。 在这尘世间杀过人,但不是污浊之人。 木恒和金易都坚信,这位新生的地藏王菩萨,会成为佛门崛起的最大助力。 这两位大宗主,巴不得把自己手头的所有资源,都一股脑送给云雀……至于这次谈判,就算是云雀最终决意要与天都保持距离,他们也未必认为是一个糟糕结局,尤其是律宗那位原先冥顽不顾的大宗主,态度改换之快坚决,令人匪夷所思一,这几天在律宗颁布的新律,俨然一副地藏菩萨的死忠信徒模样。 当捻火之光出现—— 顺应虚云谶言的……所有苦行者,都将成为其追随者。 至于宁奕和宋净莲的位置。 木恒和金易反对也没有用,这是云雀自己做出的选择,佛子初来乍到在灵山修行,能够放下心信任的,其实就只有宁奕一个人。 想到这里,宋净莲忍不住露出一抹坏笑。 “天都的态度很强硬,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谈判……灵山能够得到的好处很少。”他看着宁奕,感叹道:“你给太子神海阵的这招的确妙啊,来到棋桌之上,当太子亲身参与到与灵山的谈判之中,那么我们便可以直接与‘正主’对话。” 宁奕坐在瀑布水帘下,肩头黑袍在冲刷之中始终干燥。 这门静心凝神的心法,他修行的极快。 后天道胎的领悟力,世间一流,寻常人需要盘坐半个月,好几个月,甚至数年才能掌握的“窍门”,宁奕只不过花费了数个时辰便领悟到了要领,当然这也与自身的境界有关。 就像是登山行路,路有千万条,但是登至越高,往山下看,自己未曾走过的路,也能够看得清楚。 这门静心法门,是初学者用来打造根基的基础法,宋净莲从小到大的修行习惯,所以回到小莲花山就蹲在瀑布里待着,而宁奕如今已是命星,从楼顶俯瞰,自然是伸手便可摘揽楼下风光。 “太子视天下为棋盘,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棋手。”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眼神清澈,声音带 着一丝寒意,“北境会议借诸方势力之手,伤我师兄,还借将军府折损瑶池,定天都,压北境,接下来就是要让李白鲸把东境拱手让人,这局棋从长远看来,的确天衣无缝,但他想的太美,想让天下人都为他做嫁衣,把十圣山两大宗都当成棋子。” 此次的灵山谈判,就是太子野心的体现。 指令云洵出使,勒令这位情报司大司,完成谈判……要让灵山无条件答应天都的要求。 若是没有佛子出世。 那么如今的灵山,面对天都意志,必须低头,北境会议上宋雀若在,即便和辜圣主一起出手,也要吃亏,接下来讨伐东境又是主力,与天都的谈判更是被占尽便宜,此消彼长,太子便不须耗费精力,同时打压将军府和两大宗,又让灵山和东境相互掣肘。 “我要与太子正面谈判……不是代表灵山。” 宁奕深吸一口气,望向宋伊人。 “即便如今灵山有‘地藏’出世,也不足以对抗皇权,顶多是在谈判桌上多了一些筹码……甚至都不算是筹码,只能算是底气。”宁奕沉声道:“这场谈判,若是我代表灵山,那么太子便代表的是天都,这个世道,在两大势力之间,影响谈判结果的就只有拳头大小。” 宋净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的确。 天都压倒性的力量,让灵山不可能在谈判上占据优势。 “我会以个人的身份……与太子来一场一对一的谈判。” 宁奕轻声开口,“但是‘灵山’的佛面还是要借一借的。这场谈判要到的物资,宝器,你我各自平分……我也不清楚太子能够接受哪一步的让步。” 宋净莲挑起眉头:“太子?让步?” 宁奕平静道:“如果是个人之间的谈判……影响因素,就不只是‘拳头大小’那么简单了,他要下这场棋,就需要每颗棋子都配合,如果有人掀桌,他这场棋局就白摆了。” 宋伊人看着瀑布内以静气之姿说出这句话的宁奕,字字杀气沸腾,衣衫却还是那副滴水不漏的干净模样,直到此刻,他的心神还在入定状态之中。 恍惚一下。 宋净莲皱眉道:“找太子要到的物资宝器,你我平分?” 天都的东西……他一个人,吞的下么? “你拿到手的东西……应该足够灵山拿下三年内的那场‘战争’。”宁奕沉声开口,望向宋伊人,认真道:“在这场谈判之中,你才是代表灵山的那个人。” 宁奕的话,在宋伊人脑海之中缓慢铺展开来……棋盘……棋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太子把天下当做棋盘,天下人当做棋子。 棋子再努力,也只能跳出棋盘。 能做到掀桌的,只能是棋手。 宁奕想从太子虎口之中套出宝贝……而他口中如此庞大的物资,仅仅一半便足够支撑灵山动东境战争的的庞大资源……另外一半,被他一个人拿走? 宋净莲看着瀑布水帘倒映出的那袭黑衣,衣衫之上如墨流淌,四处撞击突兀成百兽景象……最终在水流的镜面之中,顺遂主人心意,幻化出一头魁梧狮子。 眼神漠然。 君临天下。 …… (崭新的一个月,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四十章 明年春 客卿山,云雾之间。 一根禅杖插入地面,禅杖杖身缭绕浅淡金光,震颤之下,滚滚雷音溢散而出。 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身披袈裟,盘膝坐在地面之上,禅杖上裹着一角僧袍,云雀的面色本来稍显苍白,有些病弱,但自从继承“地藏菩萨”的捻火之后,面容变得健康许多。 深深吸气。 悠悠吐气。 佛门最顶级的呼吸法,嘴唇一张一合之间,微白面颊便涌现一抹红润血色,隐约可见,空气之中翻滚的气浪里有蛟龙昂鸣之音。 云雀忽然睁开双眼,看着山顶云雾那端缓慢走来两道身影。 “宁先生,裴姑娘。” 大客卿临行之前,嘱托宁奕要多照顾佛子的修行。 宁奕每日都会来一趟客卿山,就像是当初照看谷小雨一样,但云雀的“天赋”在入城之后取得了极大的提升……很难相信长生法竟然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在小巽寺看起来孤苦无依的瘦弱少年,短短数十天便成为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龙象之力,菩萨圣相。”宁奕看着如今的云雀,心满意足点了点头, 道:“不过一周,你便破开星火初境,随时可破中境……这般修行度,就算是当初的周游先生,亦或是谪仙洛长生,都无法比拟。” 云雀苦笑着站起身来,“宁先生,大客卿让我压境而修,不要贪快,说路上风景只此一遍,且行且珍惜……这句话我始终不能真明其意,已经刻意压慢了进境度,如今还是太快了?” 宁奕品味着大客卿留给云雀的指导…… 宋雀说的一点也不错。 在灵山净土,有地藏王菩萨的意志加持,再加上整个浮屠古窟内的愿力增幅,云雀的修行之路几乎不会遇到一丝一毫的瓶颈。 但这并不是好事。 所以宋雀让他压境而修,自己给自己制造瓶颈。 他斟酌着指点,“你可以停在初境,哪怕随时可以破境,仍然不用着急……把这个境界的风光都仔细看一遍,有些人走得很快,即便压低度仍然很快,但没有人逼着你前进,你可以停下来。” 停下来,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走得太快,方向选错了,很有可能就会走入一条不归路。 云雀若有所思,默默记下这句话,揖礼道:“我记住了,谢谢你,宁先生。” 他忽然一怔,看到宁奕身旁披着黑色莲衣斗篷的裴姑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以往宁奕前来,是孤身一人。 “宁先生……今日是‘治病’的日子!” 云雀眼神一亮,赧然道:“我给忘了……” 宁奕哈哈一笑,“不急不急,有件事情,我和丫头要跟你商议一二。” 裴灵素微微一笑,从袖袍里取出一张地图,抬手将其弹出,羊皮古卷洋溢着星辉,悬浮在少年佛子面前。 宁奕把天都使团来灵山,太子指派云洵前来谈判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了云雀听。 包括对于如今大隋局势的判断,复杂的多方势力,以及人物,势力,都标注在了丫头准备的地图之上……天下格局,云雀听的极其认真,但即便聚精会神,面对如此庞大的信息,还是有些晕头转向。 一个时辰之后,云雀揉着眉心。 “宁先生……大客卿要外出,这场谈判,便由你和净莲师兄辅佐我。” 他看着宁奕,认真道:“云雀没有经验……到了谈判桌上,便由您和师兄开口,我相信大客卿不会看错人,也相信你们二人的能力。” 很好。 即便有了大客卿的授意,宁奕还是需要得到佛子亲口的认可。 那么这件事情……就算是准备就绪了。 接下来就是“医治”环节。 在天清池休养了一周。 宁奕也很期待……得到一个好的消息。 念及至此,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紧张。 在灵山,虚云大师闭关,继承神魂衣钵的就只有云雀。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裴灵素笑着握紧宁奕的手,踮起脚尖,嘴唇合了上去,片刻之后分开,她柔声道:“别担心……最近感觉好了许多。” 云雀的小脸蛋涨红,作为佛门的年轻领袖,从小就没怎么出过小巽寺的门,更不懂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之前在风来关险些就闹了笑话,后来在客卿山闭关,净莲师兄偷偷摸摸告诉自己一些“只有大人才懂”的道理,他才知道当初在车厢里差点坏了宁先生的好事。 轻轻念了一声佛号。 云雀揉着脸蛋认真道:“宁先生,您放心好了。天清池是我灵山最富盛名的养魂之地……裴姑娘的气色瞧起来都比前几日要好许多了。” 宁奕笑着松开丫头的手。 客卿山顶。 还是如之前那般,只不过云雀修行破境,神魂也变得愈加强大,如今双手隔着丫头后背衣衫,便可将魂力注入其中,以神念凝作小人,行走在神海魂宫的迷宫之中,一路穿行,拔除“白帝杀念”。 一个时辰的功夫。 神魂杀念密布的寒雾,便在两人周围三尺之内升腾,宁奕怀中抱着细雪,宛若石雕一般站着,神情严肃,他感受到了那股冰寒入骨的杀意。 若不是小衍山界和剑藏……丫头已死在白帝的杀意之下。 “东妖域,芥子山……” 宁奕的手指力,回想起天海楼那一日,遮天蔽日的金色妖潮,钻心的痛苦涌上心头。 他将剑鞘都攥得咔嚓作响,一字一句在心底立下誓言:“有朝一日,我要让两座天下再无金翅大鹏鸟!” …… …… “裴姑娘的休养状态极好。” 云雀睁开双眼,避开了与宁奕眼神对视,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浊气。 宁奕注意到,少年的眼神里,有一股苍老的气息正在觉醒,带着厚重的“历史感”,只不过当云雀说完这句话后,那股苍老气息便缓缓消弭—— 当他再抬头与自己对视之时,宁奕看到的,便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 年轻的地藏王菩萨微笑着收回双手,掌心是凝结成霜的冰屑,他的魂念在此刻十分虚弱,是因为在裴灵素魂宫里行走的原因……将神魂完全“送”到另外一个的神海里,是一个极其冒险,而且消耗精力的举措,就像是一种另类的观想。 毕竟…… 舍己救人,总是要付出代价。 丫头在天清池的“调养”取得了成效! 这是一个好消息。 宁奕松了口气。 裴灵素也缓缓从“沉眠”之中醒来,她光洁白皙的额头凝了一片冰霜,嘴唇也稍显苍白,此刻缓缓醒来,像是大病了一场,在宁奕的搀扶下站起身子,摇了摇头,回身揖了一礼,道:“谢过小菩萨了。” 云雀杵着禅杖,也脚步虚浮的站起身,对着揖了一礼,认真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虚云师祖苏醒之前,裴姑娘的安危,便交给我好了……宁先生尽管放心便是。” …… …… 驭剑而行。 离开客卿山。 高空云气之中,宁奕搂住裴丫头的腰,轻声道:“你的面色白了许多……我很担心,你的神魂伤势恶化……” 丫头笑着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一些黯然,虚弱说道:“云雀出手之后,感觉好了许多,无论如何,撑到盂兰盆节是没有问题的。” 宁奕沉默下来。 飞剑的度很慢。 他再次轻轻开口道:“要不要出去转转?” 丫头仍然是笑着摇头,“累了,回府邸休息吧。” 裴灵素的肩头凝了一片冰霜,即便是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仍然抵抗不住那位妖族皇帝的杀念,娇躯颤抖,宁奕覆在纤腰上的掌心涌出一大片金色光芒……他尽可能的催动“生字卷”,却很难为丫头送去温暖。 这是世上最折磨人的事情。 宁奕闭上双眼,咬牙道:“无论你到哪,我都陪着你。” 裴灵素微微一怔。 她沉默了很久,最终拿着平静至极的语气,一字一句缓慢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宁奕看到丫头缓慢回转的那张俏脸。 “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答应你。” 裴灵素笑了,声音极轻,却像刀子一样钻心,“你一定能做到……宁奕,我要你无论如何都要活着。” 哪怕……有一天,她离开了。 宁奕在这个时候甚至不敢去看丫头的眼睛。 他闭上双眼,声音沙哑,颤抖的像是一根琴弦。 “虚云大师能救你,一定能……我们一起去看中州的烟火,看四境的山河,看西岭的花开……之前说好过的,等我们有了大把银子,就会去的……银子我们已经有了,我们会去看的,对吗?” 裴灵素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口,闭上双眼。 一行清泪打湿黑衫。 她喃喃道:“当然呀……我们会去看的。” 但今年春已过。 看山河,花开,要等明年春来。 丫头剧烈咳嗽起来,猛地抬起手掌,合拢五指,掌心覆住嘴唇,狠狠吞下喉咙里的血腥味。 眼神模糊起来。 她不知道…… 自己。 还会有明年吗? 第一百四十一章 结仇怨 天清池入住的日子平淡如水。 很快便到了“谈判”的时候—— 这七日的生活过得倒也简单,陪着丫头拆解天清池主的棋盘,只不过那位古圣贤布下来的“谜题”线索错综复杂,七日的拆解连一丝头绪都没有获得。 道宗驭风雷之术破开的后院,那里得到的“两颗眼珠”,也没现什么值得深挖的讯息。 巨人王的观想世界里,能够获得的启示,都是关于“执剑者传承”的提示,此事不可外传。 便断绝了宁奕想要依托灵山来找到“答案”的念头。 云洵派遣至孤骊山的情报司执法者,到现在还没给出明确的情报答复……只不过“结盟”达成,一块象征着情报司至高地位的令牌被云洵亲自送到了宁奕手上,手持令牌,便等同是大司亲至,只要云洵一日在天都不失势,这块令牌便可调动情报司四方风云。 …… …… 这几日宁奕的睡眠相当充裕……像是回到了蜀山修行的宁静日子,丫头拆解棋盘,而他就在天清池湖水之上修行,练剑,禅定。 当他睡醒之时,湖心亭披着黑莲衣的丫头已为他准备好了早餐,蒸笼里摆放着两笼捏出整整齐齐十五个褶皱的灌汤包,小铜炉里翻滚着鲜甜的羊奶,还有一只外皮金黄酥脆的羊腿……灵山的苦修者不吃肉,但宋伊人是佛门世俗间的外道客卿,“小洞天”里据说栓了好几头北境草原放牧的羔羊,这次回灵山,给宁奕特地送了两大条风干羊腿。 蹲在小铜炉前的丫头,赤脚踩在凉亭石板上,手里拿着一个小蒲扇,没有动用星辉,而是摇动着小蒲扇吹风,后知后觉现宁奕的到来,抬起头来,鼻尖磨蹭了一层细腻的黑灰。 丫头还是那个丫头。 那个在西岭菩萨庙里可可爱爱,蹦蹦跳跳,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丫头。 阳光落在亭子里。 宁奕从未有一刻,如此切实的感受到“幸福”……在西岭庙饱受风霜,入蜀山修行,进天都名利场,此生颠簸,唯有一人始终相依……那个人就在自己的面前。 微光落满丫头的面颊,光洁的额头凝着两颗汗珠,她笑起来露出虎牙和梨涡,一只手以丝帛裹住羊腿的纤骨,声音软糯:“啊……张嘴,我喂你吃。” “咔嚓”一声。 表皮酥脆,入口即化,肉质紧实,易嚼多汁。 好吃到宁奕的眼眶湿润……是真的因为好吃的原因。 “怎么样怎么样?” 丫头笑眯眯单手拎着羊腿,另外一只手捏着巾帛,不动声色替宁奕擦了擦嘴唇:“听说北境的风干羊腿,肉质极佳,须得以炭火烤之,方能入味,入髓,若是以星辉之火灼烧,反而暴殄天物……所以我一大早就爬起来烤这只腿子了!” “太好吃了……” 宁奕大口啃着丫头送到嘴边的羊腿,泪流满面,咀嚼的时候含糊开口。 “待会我要出门,与‘天都使团’谈判……”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试探的意思—— 与太子的谈判,宁奕并不希望丫头“参与”进来。 这是一件私事。 准确的说,是他与太子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虽然一个代表灵山,一个代表天都,但归根结底,真正上了谈判桌上,双方都明白这场谈判的意义。 这是两个人之间的利益博弈。 裴丫头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她一边专注喂着宁奕吃羊腿,一边漫不经心的开口,“好呀,要出门呀……要顺利哦,早点回来,晚上想吃什么?” 宁奕微微一怔。 他喉咙滞了滞,“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不啦。” 裴丫头摇了摇头,宁奕留了大块的羊腿,她笑意盎然道:“你多吃点,我吃不完。这几天乏了,本姑娘不想出门,就想在家钻研棋道,顺便下下厨,我家的夫君可要早点回来,饭菜若是凉了,我可饶不了你。” 丫头的每句话,落在宁奕心底,既有温暖,也有酸涩。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夫人等我喜讯。今儿我要再宰净莲几只羊腿。” 丫头替宁奕理了理衣襟,故作嗔怒道:“我可没工夫天天蹲在炉子前吹炭火烤羊腿。” 宁奕伸出一只手,替她把鼻尖的灰渍抹掉,轻轻以指尖点了点丫头的白净额头,柔声笑道:“我怎么舍得让我的丫头变成一个小黑炭?” 裴灵素张牙舞爪的怒,最后像是一只小老虎,抱住宁奕,把满面的黑灰都蹭在了宁奕的衣衫上,声音透过衣衫闷闷的响起。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 宁奕拍了拍小丫头的后背,笑眯眯道:“就算是黑炭,也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黑炭。” …… …… 与丫头一阵临别缠绵,宁奕离开府邸。 与天都使团的谈判时辰乃是午时,此时方才辰时末,还有一个时辰……净莲此时应该已经从小莲花山出,与朱砂一同前往客卿山,接闭关的佛子云雀出席谈判。 整座灵山禅律两宗都极其关注这场谈判。 大客卿离开灵山,由宁宋二人负责坐镇云雀左右,与佛子一同完成谈判……此事的决议已在一周前大雄宝殿的光明席上通过。 向来排外的律宗大宗主没有表示反对,此事的进展便极其顺利。 或许是因为宁奕在天清池外证明了自己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佛子折服了这位大宗主。 这场谈判对灵山很重要……与东境,天都之间的关系,还有眼前便可触及的“利益”。 宁奕站在天清池水之上,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离开圣地,他做了个深呼吸,把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遍,伸出手,推开虚无缥缈的“门”。 池水荡漾。 阵纹荡散。 下一刹那,一缕雪白的剑芒在面前奔袭而来。 “逆徒受死!” 一道娇斥,在空中如雷霆般炸起,踏出天清池阵纹的宁奕,皱起眉头,微微侧脸,那柄长剑便擦着自己的面颊划过,剑尖点在古圣贤禁地的阵法之上,溅起一阵虚空涟漪,刺剑之人借着反震力拧腰一脚踩在虚空上,在空中翩若惊鸿的转了一个方向,再度刺出一剑。 这一剑由上至下,向着宁奕天灵盖刺来。 宁奕看清了“刺客”的面颊,面无表情,星辉神性剑气通通都没有动用,只不过猛地拂袖,大袖内的劲气便轰然荡开,平地掀起一股龙卷,将这柄古剑的剑刃直接拧成麻花,连同那刺剑女子的袖袍一同拧转。 两人瞬间交触在一起。 宁奕后退一步,那柄拧成麻花失去所有锋芒的剑器,就如废铜烂铁,擦着他的面颊划过,同时那女子倒悬不受控制下坠的面容,也映入宁奕面前。 他可以一掌挤出,打在对方胸口。 也可以一击鞭腿,直接将这具脆弱娇躯踢成两半。 “千手”的近身厮杀招式之中,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了却此人的性命。 但宁奕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探出两根手指,硬生生刺入剑刃风气之中,两根手指如金铁一般不可撼动,架着废铜烂铁连同女子一同掷出,甚至半路上还卸了力。 披着灰袍的女子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大树上,即便宁奕已经保留大部分余力,她还是咳出一大口鲜血。 “辜圣主没告诉过你,十境是条大鸿沟,十境之下的袭杀,对大修行者已是无用。” 宁奕叹了口气,“沈姑娘,宁某不是善人,下次若再偷袭,恐怕下场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说完便抬腿要走。 “宁奕!” 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从沈语胸膛里拉长喊了出来。 背靠古树的灰袍女子,神情阴沉,扶着废剑艰难站了起来,尖声道:“我瑶池与你将军府势不两立,今日你若想走,便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宁奕皱起眉头。 瑶池与将军府势不两立? 下一刹那,沈语便真如一道奔雷,持剑而来,那柄废剑在她气势叠加之下,凶悍如狂涛,迸出好几层星辉巨浪,择人欲蚀。 只可惜遇到了宁奕。 即便宁奕只是十境,也只需要单手便可拦下这“万丈波澜”。 宁奕眉心一 缕剑芒递出,在心湖篆养许久的书院飞剑化为三道流光斩切而出,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伤人,直接打散了沈语的杀意,刺破左右肩头的衣袍,将她前进的身躯打得停滞,第三把飞剑悬停在沈语额之前。 宁奕两根手指并拢,止住飞剑刺入女子额头的剑意。 他冷冷道:“何至于此?” 沈语盯着那柄飞剑,忍不住以额头向前抵压,龙纹悬停杀念,剑器本身已经极为不悦,在此番挑衅之下更是不顾主人命令,虽不刺入血肉,但也绝不后退。 凛冽剑意之下,她眉心裂开一道血痕,潺潺鲜血布满苍白脸颊。 沈语的胸膛剧烈起伏,盯着宁奕嘶声愤怒道:“我家师尊留了一块‘令牌’,命魂相联,可证平安……这几日令牌黯淡,破裂开纹,圣主若是出了问题,将军府,沉渊君,便是万死难咎!” 沈语再度抵额。 宁奕面色如常,只不过重新叩指,三把飞剑收回眉心。 女子面色苍白,身躯向前踉跄,不受控制的坠跌在地面,溅起一滩灰尘,满面鲜血与尘埃,无比狼狈与凄惨,她狠狠从袖袍里取出一枚竹简,掷向宁奕。 自己当初赠予大客卿的……生字卷竹简。 “宁奕……这是你的吧?” 沈语竟笑了起来,狰狞道:“我师姐说,不能受你这种人的恩惠……师尊待我恩重如山,她在殿前受辱,可惜我无能为她报仇,今日既然败了,要杀要剐便随你了。” 宁奕蹲在小姑娘面前,一阵无语,“你这话说的,我像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你本就是恶人,徐藏捡来的孤儿师弟,能是什么好人?”沈语抬起头来,冷笑道:“当初徐藏杀了我全家,我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只可惜他死的太早。” 宁奕沉默下来。 怪不得……瑶池对自己敌意很重。 徐藏当初大开杀戒,显然会波及一些无辜……沈语就是当年的受害者。 仇怨像是一个圆,只要人心中尚存执念,那么便不可化解,也不可能追溯到尽头。 宁奕看着这个明显稚嫩的小姑娘,忽然连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 他起身便要离开。 “姓宁的!败类!人渣!” 沈语破口大骂,“你有种杀了我啊!” “……好啊。” 宁奕起身的背影忽然一怔,他只转了半张侧脸,一双漆黑如幽火的眼眸,倒映出趴在地上的女孩惘然神情。 一股骤烈的杀意,瞬间席卷了沈语的全身。 小姑娘的面色陡然变了,她浑身像是坠入冰窖,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如同坠入了地狱,在那一瞬间,与宁奕眼瞳对视的那一瞬间……本以为连死都不怕所以天不怕地不怕的沈语,在灵魂的深处感受到了“恐惧”。 然而,也只有一瞬间。 这种如山一般的杀念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宁奕的脸上是春风一般的笑容。 “可惜了,我今日心情太好,不想在家门口杀生。下次你若是想死,便在其他地方试着对我出一剑……我一定成全你。” 他顿了顿,淡然道:“小姑娘,结怨容易解怨难,瑶池和将军府的恩怨不应该就此结下。回府之后,仔细想想,辜圣主让你外出历练的原因是什么,你我两宗之间共同的敌人是谁,今儿又是什么日子……以你现在的脑袋瓜子,若是当上了小池主,才是瑶池倒霉的那一天。” 沈语怔怔趴在原地。 宁奕并没有去捡那位生机竹简,最后留了一句提点,“这枚竹简是宋大客卿破境的重要物品,他将竹简给你治病,还不懂什么意思吗?大客卿才是最在乎圣主安危的人,他已经远赴瑶池,如果连涅槃都无法帮到瑶池的话,你又能做些什么?” “若真心想为你师尊好,或者真心想杀了我,那么不妨好好修行,先破个十境再说。” 宁奕一边咕哝着生字卷暴殄天物,一边伸懒腰打哈欠离开。 只剩下沈语一个人出神。 她最后伸出一只手,默默按住了那枚竹简,神情痛苦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午时已到 “快要午时了……宁先生怎么还没来?” 大殿之中,天都“使团”已经聚齐,云洵身旁立着一位黑衣女子,她皱着眉头声音极轻的问:“再过半刻钟,谈判就要开始了。” 披着云纹大袍的情报司大司,神情平静,抬了抬手,示意不用着急。 在众生楼前的谈判内容,只有他和宁奕知晓。 已经结成同盟的情况下,宁奕不可能放弃这场谈判。 另外一边,长桌的对面,云雀神情平静,但低声对着身旁的宋伊人耳语了几句。 “净莲师兄,我有些紧张,宁先生还要多久到?” 宋伊人摘了斗笠,把长捋起以簪穿过,结了一个圆团,他罕见换了一身正式的佛门俗世客卿袍,黑纹金边,降龙伏虎,一片威严。 “这厮不会是在天清池办事忘了时辰……”他嘀咕着挠了挠头。 殿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剑器收鞘之音。 一缕剑光,掠入大殿。 宁奕收回细雪,有些歉意的踏入大殿之中,向着四方拱手抱拳,柔声道:“诸位,路上有些麻烦,耽误了片刻,久等久等,实在抱歉。” 禅律两宗的大宗主,本来应该出席……但因为佛子钦点了宋净莲和宁奕出使,于是金易和木恒只能作罢,但大殿内外都围绕着禅律两宗的弟子,以及灵山最精锐的僧兵,浴佛法会的“耻辱”已经在两宗内部的高层之间传开,佛子在小无量山无恙全靠宁宋二人相保,如今在灵山境内,天都来人,决不可再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 灵山有相当一部分苦修者,对天都的印象极差,原因也不必赘述……作为净土的居住民,却要受到“天都律法”的约束,某种意义上,皇权等同于玷辱了佛门的清净。 这场谈判,在宁奕到来之前,颇有些“风声鹤唳”的紧张意味。 宋净莲和云洵神情淡然,但身后的两拨人马皆是“剑拔弩张”,各自将手指按在剑柄之上……场面随着午时的接近而愈僵硬,直到宁奕出现。 “宁兄。” 宋净莲第一个笑了起来,起身大跨步的前行,给了宁奕一个拥抱,然后默默挥了挥手,灵山的僧兵让出了一个充裕的距离,压迫感陡然消失,另外一边,云洵也抖袖起身,极其装模作样的给宁奕揖了一礼,朗声笑道:“宁先生让人好等啊。” “有个晚辈后生请教问题,耽误了片刻。” 宁奕还礼,坐在了长桌之旁,他端起茶盏自斟自饮的喝了一口,挑了挑眉道:“午时毕竟尚未到来……况且,今儿的主角还没到呢。” …… …… “殿下……外面有情报司少司吴三求见。” 细腻的嗓音,在承龙殿响起。 海公公看到了屏风之后,那道年轻身影挥了挥袖,道:“告诉吴三,今儿不见了。本殿要休息了。” 这几日擂击的奏折,朝纲琐事,提前一天便处理完毕,海公公本以为太子殿下今日要在承龙殿前见一些“近臣”,但未曾想过,太子是为了挪出时间“休息”。 “喳——” 恭立在殿外的身影缓缓退去。 承龙殿恢复平静,落针可闻的屏风背后,年轻的太子手里把玩着那座刚刚寄入天都的“神海阵”,看模样只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木质长令,上面连阵纹纹路的雕刻痕迹都看不见。 不过顶级的阵法,都是以魂念刻录。 早在宁奕刚刚踏入天都的时候,太子就命莲花楼仔细详查他的身份……在青山府邸事变之前,李白蛟就已经确定宁奕身旁有位“大阵法师”的存在,后面裴家将军府疑案的破除,证实了裴灵素就是那位“大阵法师”,令人惊叹,如此年纪,阵法造诣已然独步天下。 悄无声息破开应天府书院的阵法。 青山拦不住。 莲花看不清。 这神海阵,就是出自裴灵素的手笔? “回头我倒是要好好查查……有什么玄机。” 太子轻笑一声,瞥了眼殿外日晷的投影,距离整点,还有一些时候。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犹豫。 “午时……午时……” 短暂的思忖之后,他笑着摇头,同时握拢五指,将这枚木质长令捏入掌心。 “轰”的一声,虚幻的神魂之火,在太子四周迸。 下一刹那—— 李白蛟睁开双眼,是一片虚无缥缈的幻影,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他膝下的土壤,脚底的山河,如光般倒退,最终画面拧转,拼凑出远方千里之外的灵山大殿,一道道影像在面前浮现。 殿内的无关人等已经退离,长桌的尽头,留好了给自己的位置。 独坐最高处。 这便是大隋“帝皇”享受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四境之内皆为子民,整座灵山大殿的气氛,与天都的承龙殿一般无二。 极度的寂静。 李白蛟很享受这种感觉,被所有人等待,然后他就这么的出现……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声音。 他看到了神情紧张的情报司大司云洵。 也看到了那位“地藏菩萨”转世的年轻佛子。 佛子的左边,是自己熟悉的“老朋友”宋净莲,按身份来说,两位涅槃所生之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顶级的权贵,在尚未得势之时,他曾经试图拉拢,可惜这位年轻权贵并没有丝毫追名逐利的意图……所以最终很遗憾,哪怕太子很欣赏宋伊人,二人也只能成为平平无奇的“点头之交”。 而佛子的右边。 就是那个给自己送来“神海阵”,邀请自己参与这场谈判的家伙。 整座大殿连呼吸声音都降至最低,所有人都在等待,都在等待最高位的那个人开口。 于是太子环顾一圈之后,便开口了。 “诸位,免礼。” …… …… 太子的影像浮现在大殿长桌的尽头。 他的目光微笑着扫视一圈,在天都境内催动“神海阵”,他根本就不担心那块木令暗藏玄机,会对自己的安危造成威胁——有那张铁律符纸悬在皇城上空,只要大阵尚在,那么任何针对自己的杀念都不可能起到效果。 换句话说……铁律大阵的阵法不关闭,那么他即便想要以利刃自尽,都很难做到。 年轻皇帝的那股“势”,已在长桌幽火点燃的那一刻浮现。 “诸位免礼”的声音出现之前,云洵一方的使团,已经俯身揖礼,行大礼。 佛子站起身,轻微躬身,算是见过。 与太子一直是“点头之交”的宋伊人,则真的就是点了个头,连起座都只是屁股抬起示意,得到太子微笑点头的对应之后便立即坐下,整个动作的起落只有一瞬间。 太子其实是疲于应付这些礼节,开口之后,后续的不重要的琐碎的人,便维系着之前的动作。 他也将目光挪向了自己最关注的那个人。 李白蛟稍显年轻但气势威严的声音在大殿内荡开。 “宁奕。” 他微笑着开口,“好久不见,裴小山主的身体如何了?” 宁奕揖了一礼,并非是君臣之礼,而是“圣山子弟”与“天都皇族”见面之时的礼仪……他是蜀山的小师叔,而太子尚未正式登基长陵,也只能算是如今天都的暂执权者。 “托殿下的‘渡苦海’,内人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如今在灵山的天清池休养。” 宁奕行礼的细节,被李白蛟看在眼里,他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怒,反而自真心的笑了起来,朗声道:“这是好事,等裴小山主病愈,二位大婚之时,本殿会送上一份厚礼。” 两人之间的交谈,并未避嫌,当着所有人的面生。 宋伊人神情还算淡定。 云雀的眼神里已经相当讶然,他望着“宁先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路上自嘲在大隋很出名的年轻剑仙,竟然这么“出名”,执掌四境的太子,已经是明面上的皇帝,只差登长陵这最后一步罢了……宁奕受到了太子如此的重视,此等圣眷,已远非蜀山上一任小师叔徐藏可以相比。 情报司大司云洵则是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都是假的。 什么圣眷,什么厚礼,什么祝愿…… 若是有哪座势力要刺杀宁奕,或者攻打蜀山,天都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援助意思……在太子眼中,如今的宁奕不外乎是未来轻松扳倒“东境”的一枚棋子,重点是未来二字。 若今朝便要死。 便没有未来。 “听说再过一段时间,便是佛门最盛大的‘盂兰盆节’。”太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望向那个面相陌生的少年,微笑道:“地藏菩萨捻火转世,接过虚云大师禅杖,点燃浮屠古窟熄灭百年的道火,替佛门重振气运……本殿很期待看到这样的画面。” 云雀只是柔声笑了笑,并未开口答复。 “灵山的气运枯竭已久,需要一个人站起来点燃寂灭之火。”太子声音如火焰般炽热有力,他看着年轻佛子,笑着赞叹道:“上一位点火之人的法号叫‘虚云’,我已经想象到你持禅杖站在灵山山顶的画面了……必然是一副蔚为壮观的景象。” 云雀合掌,收下了赞扬,微笑道:“殿下若是有意,可以来灵山亲眼见证盂兰盆节的‘点火’。” 太子点头一笑,不置可否。 钟声巍巍响起。 大殿之外双手环袖等候的金易抬起头来,灵山敲钟的声音穿透在清澈的高空云气之中。 律宗大宗主神情复杂,幽幽开口。 “午时已到。” (明天从白天开始加更,提前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四十三章 太平之解 钟声响起。 声音悠悠荡进大殿之中。 佛门晨钟暮鼓,每个时辰都会有专门的僧人负责敲钟提醒,亭午时分的光线落在殿外等待的僧人麻袍之上,伴随着这道钟声,无数道目光都抬起。 一排青雀穿行在云层上,一字型掠过—— 清亮的雀鸣声音,传入大殿的时候,一道疲倦的声音响起。 “既然午时到了,那么……诸位便开始吧。” 开始…… 开始什么? 云洵身旁的女子神情惘然,似乎有些没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她抬起眼小心翼翼看着长桌尽头的那道年轻身影,心想您既然来了……难道还要云洵大人来负责这场谈判? 然而在说完这句话后,太子就真的环抱双臂身子后倚,靠在神海阵千里之外的承龙殿座椅之上,微阖双眸,似乎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云洵抬起袖袍,取出了一枚竹简,食指中指并拢,将竹简按在桌上缓缓推了过去,同时神魂力,一道又一道的阵纹激,双方的面前浮现出一行行的小字: “灵山不得以任何名义,接纳,接受东境琉璃山的货币,宝器,阵纹,人力等修行资源……” “灵山不得私自派遣苦修者越过东境长城,前往东境地域进行交易,商贸,传道,越境之人须有详细名单且上报天都……” “灵山不得……” 这几行字浮现的时候,本来安静的大殿一片哗然。 在云雀身后负责保护佛子的苦修者,神情顿时阴沉下来,这哪里是谈判,这根本就是完全不对等的协议,一条又一条的约束,就像是打在灵山脸面上的耳光。 云雀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别说这些极其爱护佛门的苦修者了。 就连对佛门没有太大感情的宋伊人,此刻神情也微妙起来,他眯起双眼望向那长桌尽头保持高位姿态的太子,这与灵山签订的协议条约,显然是云洵从天都皇城带来的……而这一切背后的授许者自然就是太子殿下本人了。 他想过天都会很霸道。 但没有想过……天都竟然如此霸道。 而最难受的一点,就是目前的灵山,没有丝毫的“反抗之力”。 灵山可以愤怒,可以抗议,却不可以不接受。 但若是强行逼迫灵山方低头,势必要积起民怨……宋伊人望向长桌尽头的李白蛟,心想以太子在天都城这三年展现出来的胸怀和韬略,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才是。 果然。 在第一块竹简文字浮现结束之后,云洵又从袖袍内取出了第二块竹简,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急着推出,而是缓声道:“这些条例……都可以废除。只需要灵山答应天都一个条件。” 情报司大司的目光望着宁奕。 “三年之内,灵山将兵符送往天都,天都将有一次遣动灵山僧兵的机会……” 来了。 果然是针对“东境之战”的谈判。 太子与二皇子势不两立,已是水火不容,而大隋格局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内里早已是滔天骇浪,只不过天都的“怀柔”,琉璃山的“隐忍”两相叠加,所以尚未爆冲突。 因为“红拂河”和“铁律”的原因,太子一直寻求着完美的破局之法。 东境长城外的灵山,背倚琉璃,若长城门户大开,僧兵从背后长驱直入,加上三圣山剑修,只需挪动一境之力,便可将“琉璃山”鬼修尽数打杀……这是棋局上最坏的结果,打杀琉璃山,太子势必要付出代价,天都至今尚未动手,想必是太子希望求得一个“太平之解”。 宁奕坐在佛子的右侧。 这场谈判的进行,缓慢而有序。 宋伊人和云洵“有来有回”的进行着言语上的博弈,两只狡狐看似唇枪舌剑斗的激烈,但背地里已经联袂结盟,实际上都是在等待事态的下一步进展。 太子不开口。 宁奕也不开口。 开口者是阐述意志的戏子。 沉默者才是这场谈判的主角。 …… …… 宁奕的目光始终落在长桌尽头……这场谈判里的声音似乎都与他没什么关系,他望着遥隔千里外的年轻掌权者,隔着神海阵,无法看清太子模糊的面容。 太子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聪明人。 他的态度总是摇曳在两极之间,竹简上的字句,单看其一,或像一只狰狞猛兽,不容抗拒,若是反抗便要被撕成碎片,千刀万剐,又或像是春风拂人,字字怀柔。 这种“摇曳”的假象,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坚定”的态度。 顺我昌,逆我亡。 自光明皇帝斩杀不朽,修筑倒悬海后,再无长生者,大隋皇权万世长兴,武夫即便修至涅槃境,亦无法与皇权对抗,有铁律与皇座加持,天都自当为大隋天下之中心。 太子看灵山,看琉璃山,看东土,看东境,皆为膝下之壤。 若从,便赠予嘉赏。 若不从,便赐尔刀剑。 当云洵将天都真正谋求的那桩“交易”摆在长桌上的时候,云雀拎起的眉尖缓缓落下,他背后的僧袍苦修者,则是低下头,默默等待着佛子的回应。 大殿外。 金易漠然靠在石壁之上,他手里握着足以掌控天都使团所有人生死的绝对“力量”,石阶外的律宗弟子正在焦灼等待……他的面前倒映出一副模糊景象,通天珠内折射出的画面并没有传递出去,只有他一人能够看见。 为了防止“情绪”的扩散。 如果这枚通天珠的景象向整座灵山都公布,所有人都参与到谈判之中,那么这只使团大概率是走不出灵山城墙的了。 当云洵以神念激第一枚竹简内过分的“谈判内容”之时,可能就会有苦修者不顾生死冲入大殿。 这其实不是为了保护“天都使团”。 而是为了保护佛子。 无论这场谈判最终的结局怎么样,他金易背后的律宗,以及相争多年的木恒和禅宗,都必须要维护“佛子”的形象,将这场谈判塑造成灵山急迫需要的成功案例……和或者不和,都是大捷! 当然,若佛子摇头对着云洵说不,那么这只使团势必要留在灵山了……等待天都下一只使团的求解,下一次的谈判。 或者就直接是太子的怒火。 这就是这场大殿设防森严的原因。 云洵是情报司大司,自身修为高深,已是星君,此次赴东土,携带的皆是天都情报司的精锐之师,若执意突围,那么是有几率冲破灵山城墙的。 宋雀不在,邵云师兄不可踏出光明殿。 禅律二宗若无提前应对,能否拦住,尚不可言。 在胡乱闪逝的思绪之中,背靠大殿,额凝结汗珠的律宗大宗主,看到通天珠内的景象似乎生了一些扭曲…… 太子的声音在大殿内轻轻响起。 “前几日,有人入宫呈了一份书信。” 环抱双臂的年轻男人缓缓睁眼,真挚望着云雀:“小雷音寺的事,很快会传遍天下吧,灵山城得到一位地藏菩萨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东西……比如本来就要被捧上世俗顶端的天才,比如积攒多年的愿力,再比如许多人都不相信的,虚无缥缈的气运。” 殿外的律宗大宗主,眼神凝重起来。 灵山得地藏菩萨,是大气运。 但失禅子,出内乱,大不详,正值拨乱反正之际,天都若以外力搅局,灵山的气运恐怕百年难平。 这句话在大殿内抛出的时候。 云洵松了一口气,他最害怕的就是太子全程沉默,以一种完全旁观的局外人身份,来“观看”这场谈判,那么只是作为控弦傀儡的自己,其实能够做到的实在有限。 太子如今开口了。 那么……就要轮到自己的结盟者了。 云洵低下头来,诚恳把目光投向桌子对面。 佛子没有急着给出天都回应。 他缓慢转动头颅,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宁奕。 …… …… 金易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宋雀要钦定宁奕这么一个“局外人”,甚至可以说是“天都人”,来参与到这场灵山谈判之中,还是作为佛门的谈判方……除了净土出生的苦修者,正统佛门的传承者,他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外来者会为灵山的“利益”作出考虑。 他是对的。 也是错的。 灵山的苦修者内……也有谋逆之人。 而当双方的利益处在共同阵营之时,便可以“结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这个时候他明白了。 宋雀比自己看得长远的一点……就是关于如今的天下局势。 天都和灵山之间的谈判。 其实没什么可谈的。 和则灵山吃小亏。 不和则灵山吃大亏。 当天都使团来到灵山,打定主意不会给出如何好处的时候,就注定了这个结果。 这种局面之下……破冰的方法,只有一个人。 宋雀钦定的那个外来人。 坐在长桌上接近半个时辰的宁奕,很没有风度的揉了揉胳膊站起身子,他咕哝着开口,“可能是昨宿没睡好的原因,腰疼脖子酸……” 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开场白,让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僵硬了。 联想到宁奕险些迟到,脑补出天清池昨晚画面的宋净莲默默不语,心想这句话真是烂透了。 宁奕忽然笑着问道:“太子殿下,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李白蛟沉默片刻。 “本殿……睡得很好。” 宁奕从袖袍里取出了一块木令,道:“这块令牌是沉香木,有着安魂助眠的作用,不远万里送到天都,能帮到殿下,便是好的。” 太子不易察觉的皱起眉头。 第二枚神海阵。 宁奕站起身子,走到了长桌的另外一边,将自己手中的第二枚神海阵令牌按在了桌上。 “关于这场谈判……” 他凝视着太子的双眼,微笑道:“我有一解,唯与殿下二人可言。” 太子笑了笑,问道。 “何解?” 一字一顿。 “太平之解。” 第一百四十四章 我要做握刀的人 神海阵,持阵者只需要以一缕魂念,便可勾勒出另外一方天地的“轮廓”。 而两座神海阵的阵纹相同,激之时,便可“互相”通话。 这就是太子能够来到“灵山大殿”的原因,另外一块神海阵令牌,就在宁奕的身上。 当宁奕提出要与太子私密对话的时候,他激了自己手中的令牌,“倏”的一声,长桌尽头的太子影像便消散无影。 而对应的,站起身的“宁奕”,也保持着闭目持令的姿态。 …… …… 承龙殿檀香袅袅。 屏风倒映出两道身影。 虚幻和现实交错,阵纹与烟雾相织。 屏风之后摆着一张茶几,太子的对座之处,正好沏着一壶茶。 宁奕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前,正好摆着一盏瓷盏……很显然没有人会一个人饮茶之时,在对座也摆一壶茶。 只不过遥隔万里。 他以神海阵前来,无法触碰实物。 太子笑着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待客之道罢了。” 宁奕也笑了,淡淡道:“殿下有心了,可惜宁某无法端盏。” “下次见面,人依然在,茶依然温。”太子放下瓷盏,微笑道:“你我相识多年,无须兜兜转转,便直接开门见山吧。” “何为太平之解?” 殿外起了一阵清风。 端坐的两道影子在屏风上摇曳,太子斜倚在椅上,毫无帝皇风范,像是一个普通公子,开口声音也相当温和。 对灵山的打压,对北境的色厉内荏……似乎都是假的。 但宁奕知道,太子是天都三条雏龙之中最“真实”的那一个。 他的拉拢是真的,杀意也是真的。 “殿下想杀人。” 宁奕的声音在屏风的阴影中响起。 太子笑了,如殿外的春风。 “杀谁?” “李白鲸。” 宁奕语气淡然,不缓不慢,“但殿下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谓杀人有因果,轮回有报应,铁律之下,皇族自残,总要受到掣肘,大隋铁骑百万洪流,淹没琉璃山并非难事……但,做不得。” 太子饶有兴趣看着自己掌心的那块神海阵令牌,手指摩挲木令,翻来覆去,眼中满是惊叹和赞美。 宁奕笑了笑,说出了所谓的“太平之解”。 “我也要杀人。” 太子的手指翻动木令,没有丝毫的停顿,仍然是笑着问出了两个字。 “杀谁?” “韩约。” 宁奕平静道:“我不怕因果,不怕报应。杀了韩约,琉璃山自然瓦解,我替殿下掀了李白鲸头顶的那座避雨屋,殿下再来收人命,已经不需要大费干戈,连躲雨的山头都没了,随便一场大雨,就能要了那个人的命。” 太子的注意力停留在“神海阵”上,语气悲伤道:“皇族之间,何必自相残杀?” “长陵射杀李白麟的时候,殿下心里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吧?” 咯噔一声。 翻转木令的修长手指停住了动作。 李白蛟脸上的笑意短暂的凝固,或者说……停留在唇角微翘的阶段,他并没有因为被拆穿而生出愤怒,不满,耻辱,或者类似的负面情绪。 相反。 他望着宁奕,笑意在停滞一刹之后,变得更加上扬。 “世上有 些东西是相通的。譬如得到和失去,黑和白。杀死一个人有多欢喜,在这之后就会收获多么大的悲伤……”太子的语气有些落寞,摇头道:“你不是皇族,你不懂这种感觉。” 光明皇帝的血液。 给了皇族统治大地的力量。 也给了他们无与伦比的情绪感受力。 徐藏在杀死红拂河护道者的时候,李白麟就曾感受过这股巨大的直抵内心的痛击……或许那位先祖是希望后代子孙能够团结起来,每一人的死亡都是对血统敲响的警钟。 但可惜的是,这股力量并不能阻止他们自相残杀。 太子声音沙哑,道:“杀完甘露,你替我把他也杀了吧。” 宁奕只是沉默,并没有给出这个要求的回应。 太子忽然开口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太平之解’?” 宁奕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应。 “你不会以为,本殿在担心东境拿捏不下……”太子眯起双眼,盯着宁奕,“所以才会看重这次‘灵山谈判’。” “当然。”宁奕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殿下你并非不能杀人,而是不愿杀人。杀人者有‘因果’,这句话从未在大隋的底层里流传过,命星之上的大修行者才接触到这个道理,‘因果’与‘气运’,‘愿力’一样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存在……生来站在世间顶端的皇族,恐怕是很早就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你之所以不愿意杀人,做出强行破局的打算,是因为‘因果’会在你们身上放大……” 宁奕淡然道:“当然这是原因之一。” 太子神情平静的抬了抬手,示意继续。 宁奕耸肩,道:“还有其他原因,我不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自然猜不中。” 李白蛟轻笑道:“猜到了也不敢说吧。” 他不再是之前那副慵懒的姿态,斜窝在椅内像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散人,陡然之间眉目多了一缕亮光,整个人正襟危坐神情变得淡漠而又肃穆。 李白蛟说的不错。 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是相通的。 比如黑和白。 极致矛盾的东西,往往就是相通的……而在太子的身上,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体现。 他极其融洽的在天都皇城内扮演了一个“窝囊纨绔”的混不吝废物,骗过了东境胞弟的眼目,躲开了天都所有人的猜疑,在这场漫长的夺权之争中取得了胜利,是因为那层外衣之下,始终掩藏着一颗汹涌澎湃的野心,从未有一刻停歇过震动。 当他睁开黑暗中的双眼。 宁奕在李白蛟的眼中看到了一团烈潮般的火光。 “这只是开始……” “你看到的,只是开始……” 年轻的太子平静与宁奕对视,他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如此袒露心扉,声音变得坚硬如铁,字字清晰而又滚烫。 “讨伐东境,本殿并非不能动用铁骑,而是不愿。” “琉璃山若倒,那么天都朝野必将清洗,旧朝六百年,太多腐朽,陈柯烂木,一并清扫,父皇挽大厦之于将倾,建太宗皇朝,可惜因果轮回,成也因他,败也因他。”太子盯着宁奕,一字一句,“六百年后,还需要一个新皇,为大隋重振光明,照破黑暗……你的师父东岩子也留过谶言的,天都烈潮,徐藏递剑,清客策杀,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我的父亲……” 他微微停顿。 言外之意却已经再 明显不过。 一只手攥着茶几桌角的太子,神情炽热,眼神冷漠。 这个时代是他的。 他手里握住大隋。 “攘外必先安内……待吾清洗朝野,拨乱反正,琉璃山鬼修不再霍乱东境,南疆邪术伏诛,北境将军府归心,大隋便可迎来春风度日……届时举兵北上,再度踏破凤鸣山,先伐东妖域白帝,碾过芥子山,再伐北妖域龙皇,插旗皇殿,救妖族饱受折磨的大隋苦难子民,渡始祖立下的无边倒悬苦海!” 太子的声音愈激烈,中间还夹杂着咳嗽,他的面色向来苍白,或许是因为透支了太多体力的原因,狠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涌出一抹血红,就连脖颈上的青筋都可清晰看见。 宁奕沉默看着这位年轻“皇帝”。 现在还不能称之为皇帝。 太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到登基长陵的事情。 这个庞大的,历代无数大隋皇帝都勾勒过的计划,从太子口中深切入骨的念了出来,两个人的目光始终“黏”在一起。 太子盯着宁奕,他能够看到对方眼神里一丝一毫的变动。 但宁奕眼神一片麻木。 或许是因为神海阵的原因,映射在承龙殿屏风内侧的年轻人,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糊的面庞,身上的细节都被空间扭曲。 宁奕也注视着太子。 相反,他看得很清楚。 太子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刹停顿,每一处激昂,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我替你覆灭东境。” “代价是十万副初境甲胄,二十万座筑台弓弩,天都城这十年来的最顶级的阵纹符箓,还有足够十万人服用的‘星辉丹药’。”宁奕看着太子,面无表情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狮子大开口。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在并非爆战乱之时,北境将军府的一整年的战备耗损,恐怕都没有十万副初境甲胄,至于二十万座筑台弓弩,只在防御战事之中能够起到作用……攻打东境,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的弩器。 再至于“天都城这十年来最顶级的阵纹符箓”,这直接是索要核心技术。 太子皱起眉头,冷冷道:“宁奕……你至于为灵山这么卖命?” 在他看来。 宁奕的种种要求,都是为了灵山而提出……这里面的每一样物件,他自己都用不到。 宁奕漠然道:“这些东西,送到北境长城,我师兄会替我接手……一半送往灵山,殿下若真把大隋当自己的膝下之地,每一个生灵都当做子民,攻打东境之事,就不要太亏待佛门了。” 太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地藏菩萨崛起。 佛门将兴。 如今送出这些,等同是雪中送炭,佛门记恩,未来会是桩善果。 而北境将军府……太子已然把它看成了自己的掌中之物,这些甲胄,弩箭,战备资源,送到长城,也不过是左手挪右手。 如此一来,这桩交易便不算不能接受。 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太子幽幽望向宁奕,面无表情道:“宁奕。本殿只当你是一把刀,你凭什么敢要这些?” 神海阵传递来的影像笑了笑。 宁奕双手虚按在桌面上,面容飘溢出一缕又一缕的阵纹。 “殿下,我不是刀。” “替你斩长鲸,可以。” “但我要做握刀的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屠夫 “我要做握刀的人。” 承龙殿外的风声渐渐熄灭。 屏风内的两人对望,太子看着宁奕,眯起细长的双眼,他咀嚼着宁奕说的那句话,带着三分戏谑开口,“你要做握刀的人……从前倒是没看出来,宁先生的野心不小啊。” “我只是想活下去。” 宁奕洒然一笑,“在天都当一把刀,下场会很惨。” “那倒未必。”太子面无表情道:“当一把刀,只需要负责杀一个人,但当握刀的人,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宁某从来不以高风亮节自居,说来惭愧,在东境大泽行走之时,与琉璃山结怨颇深,甚至被人误认为是一尊嗜血魔头。” 宁奕叹了口气,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三分羞愧之色,“杀一个人,宁某是不满足的。” “你要当屠夫?” 李白蛟眯起双眼,“为什么?你不怕遭天地雷劫报应?” 太子忽然明白了宁奕这些要求的真正意味……找自己讨要甲胄宝器阵纹资源,站在灵山对立面参与这场谈判,以及口中所谓的“太平之解”。 其实他是想亲自踏平琉璃山。 宁奕想杀死的不止是一个韩约。 也不只是一个二皇子。 他想毁掉整座东境鬼修的老巢! 他要当屠夫! 宁奕凝视着太子,木然道:“韩约想吞我肉体,炼我元神,麾下三灾四劫想染指我的丫头,二皇子在东境狩猎之时暗算于我,想置我于死地……对我有大恩的叶老先生,将‘稚子’剑鞘留在琉璃山,不踏平此山,宁某心意如何能平?” 太子阴晴不定,盯着宁奕。 他知道这句话里字字属实。 但他不敢信。 若是今日答应了宁奕,天都给出的这些资源,便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冥冥之中,有股直觉……告诉李白蛟,宁奕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他低垂双眼,按下心气,沉声道:“宁先生杀念太重了,平东境之事,能不动刀,则不动刀。” 宁奕意味深长笑道:“殿下舍不得啊。” 太子没有否认,而是无所谓的语气说道:“的确舍不得,你一开口就是数以十万计的宝器,甲胄,弓弩……若要论私人交情,你与我之间便是寻常皇室子弟和圣山修行者,宝器一件两件便点到为止了,若要论谈判交易,那么你提的这些,不算过分,天都都可赠,但……我赠出之前,你需要让我看到一样东西。” 宁奕平静问道:“你要看什么。” 太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微笑道:“诚意。” “我这就去东境杀一位灾劫。”宁奕面无表情道:“把人头寄回天都,保证打得他神魂尽散,琉璃盏也救不活的那种。” 太子先是哈哈大笑,然后收敛笑容,无奈的摇头,“我倒是想看看热闹,只可惜……这还不够。” 宁奕眯起双眼,静等后续。 太子身子后仰,不再是之前的那副威严模样,这说明他已经把整件事情考虑清楚,手指重新把玩着神海阵,翻来覆去将一块令牌挪移在指缝间,如穿花蝴蝶,乐此不疲。 李白蛟幽幽道:“可以给你十万甲胄,十万弓弩,作为‘定金’。” 北境长城如今正缺甲胄和弓弩台,一半赠予灵山作为安抚,雪中送炭,也是合理。 这是太子能够接受的“筹码”。 宁奕心平气和道:“你要看到什么诚意。” 太子停下手指动作。 “等你星君之后,入天都,届时你便会知道……我想要什么。”李白蛟轻声叹气道:“你不必替我杀人,与东境之间的恩怨,是你自己的事情,打杀了谁,被谁打杀了,我都不在乎。本殿与琉璃山的那几位灾劫可没有恩怨,甚至还想留他们一条命,以后在妖族天下抛头颅洒热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宁奕冷笑道:“那殿下恐怕看不到那一天了。” 太子不置可否,笑道:“或许吧,这份人情是你欠我的,与渡苦海一样……这些甲胄和弓弩台是我与你之间的谈判,送往北境之后任你处置。” 微微一顿。 太子意味深长的再次提醒道:“宁奕,我希望你清楚……这是你与我之间的交易,本殿与灵山之间的谈判,在使团出都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甲胄和弓弩送往将军府之后,你如何安置,都是你的事情,你想让灵山承你的情,最好也给‘自己’留一份底。这些物资,你确定要分给灵山一半?” 宁奕点了点头。 太子摇头,“老好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灵山和你的交情,不值这五万副甲胄,弓弩。” 宁奕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些“异样”。 太子对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 似乎语气之中有些许的“愧疚”? “我可不是什么老好人。”宁奕自嘲笑道:“今儿一大早还有人喊我宁大恶人。” 太子笑道:“只可惜表里不一,你这样的人去开宗立派当魔头,南疆和东境或许会成为下一个佛门。” 有些烂的笑话。 但宁奕还是笑了。 他试探着问道:“殿下是希望我当一把刀,还是一个握刀的人?” 太子沉默了一小会,道:“之前是前者,现在本殿忽然觉得,宁先生来拿刀,或许也不错?” “屠夫都是杀气很重的人。”宁奕漫不经心道:“殿下若真心爱惜羽毛,就让这世道太平点吧。” 这句话里带着好几根刺。 宁奕仇家何其之多……有朝一日离开灵山,若是有圣山出手打杀,很有可能会重现当初徐藏的那一幕,在东行路途上,宁奕和丫头刻意隐匿行踪,直到离开东境长城才松一口气,便是因为拿捏不准四面八方的杀意,事实上最大杀意的来源者不是别人。 正是太子。 琉璃山已经压制不住宁奕。 圣山尽出,倒是有可能构造一个完美的杀局。 太子微微一怔,后知后觉的望向宁奕。 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微笑道:“宁先生,你手里握着刀呢,无须忍耐,遇到什么事情,想杀人,那就痛痛快快的杀干净吧,本殿在天都都看着呢,替你叫好……刀要磨快,才能凶狠。” 同样是双关。 宁奕提醒太子不要再拿自己当他手中的“刀”。 不要玩谋略,压诡计。 让中州的宗门都老实点。 涉及生死,一旦出现了圣山伏杀的事情……他会直接上门杀人,不会给太子留一丝一毫的情面。 而太子则是表示,请随意。 无须在乎天都的感受。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简单……若是圣山动手了,宁奕便不必留后手。 很久以前,太子想要磨刀。 用宁奕磨圣山用圣山磨宁奕。 现在他的这个念头并没有完全打消。 两人陷入沉默之中。 宁奕的眼中有明显的失望。 “宁先生……” 太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恼怒道:“你知道的,我现在还信不过你。” 宁奕语气冷漠,“那么殿下之前说的那些话,宁某又可以相信多少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不是违约之人。”太子低眉柔声道:“甲胄和弓弩,即日便会送出,谈判即刻起效。” “不是这些。” 宁奕平静道:“再之前。” 太子一怔。 再之前。 破琉璃,平南北,伐妖族。 那些…… 那些滚烫的字音,仿佛还在承龙殿内缭绕,大殿内之前掷地有声的喝喊,刚刚消寂不久,那位年轻帝皇又恢复了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他无所谓的摇了摇头,“那些都不重要……” “宁先生把我当朋友,便都可信。” “反之,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 …… …… 当神海阵的光芒,再一度从灵山大殿的长桌尽头亮起。 长桌对面的“宁奕”缓缓睁开双眼,从万里之外的皇宫承龙殿回归现实,屏风破碎,茶雾纷飞,对面的太子凝形,抬袖拟了一份神念诏令,虚空掷给云洵。 情报司大司神情震惊看完这封诏令。 然后他念出了天都给出灵山的承诺。 “甲胄五万,寒铁所制,由天都往北境长城将军府,宁奕作为保管者,送往灵山时日,再由宁奕处理。” “弓弩台合计五万,精钢冶炼,与甲胄一起往……由宁奕保管。” “灵山盂兰盆节,天都送锦缎十万,隋阳珠……” 除了甲胄和弓弩台,其他的这些,纯属就是太子临时起意,不要让这场谈判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围绕着“东境战争”展开的战备交易。 更像是太子为灵山佛子捻火而立送出的“贺礼”。 天都使团谈判的情报很开会传遍四境,琉璃山也会得知,此事要做的干净。 而让云洵不敢置信的是……宁奕在触神海阵后与太子的短暂对话,竟然让整个谈判的局势都生了扭转。 太子给出了如此多的“利益”。 他本可以不给的! 灵山方面则是完全的震惊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长桌对立面的“宁奕”身上,这个异乡人在这场谈判中,为佛门争取了极多的资源。 后背靠在殿外石壁,缓缓簸坐下来的律宗大宗主,嘴巴张得可以塞下两枚鹅蛋。 他的世界观无法解释这个认知问题……凭什么宁奕要帮佛门拿这些资源? 大殿内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太子的影像缓缓消弭,承龙殿内的那位掐断了神海阵的传输。 宋净莲看着宁奕的眼神相当诡异。 他忽然明白了宁奕口中足够支撑灵山三年内动战争的物资……是什么概念。 怎么做到的……五万副……甲胄……弓弩…… 这个家伙……是神人吗? 第一百四十六章 异乡人 “宁奕……” 隔着车帘。 男人唏嘘感慨的声音被风沙淹没。 灵山的城墙外,飞沙翻扬,大风席卷。 天都的使团,抵达灵山之后的两周,圆满完成了谈判。 情报司的这只“精锐之师”,便没有继续留在灵山的理由。 马车驶出城墙,大门升起,宁奕骑马相送,云洵的队伍凝结力很强,不到半个时辰就完成了集结……正午结束了谈判,立即就要出。 坐在车厢内的云洵,一只手掀起车帘,神情复杂,柔声道:“没有想到这次谈判会如此顺利……总而言之,多谢你了。” 如果不是众生楼达成了“同盟”,灵山的谈判,恐怕会是一场噩梦。 如今完成了谈判,归途之时,应该也不会再遇到麻烦。 最让云洵觉得安心的。 是宁奕按在桌面上的那枚狮心王面具……是这块面具让他相信,如果真的有一天烈潮燃起,那么他还有活命的机会。 那块面具,就是宁奕能够跟太子谈判的底牌。 是宁奕成为棋手的资本。 至于神海阵里的具体谈判内容是什么,云洵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感慨道:“这次的灵山相见,只是一个开始,太子埋了许多伏笔,等你来天都才会揭晓……你要好好保重。” 宁奕坐在马背上点了点头。 宋净莲驱马来到马车旁,淡淡问道:“这么急着走,不留在灵山吃顿饭,讨论一下分赃的事情?” 云洵摆了摆手,笑道:“净莲大人,你就别说笑了,天都的东西送往将军府,谁敢动脏手,十条命也不够用……” 宋伊人皱了皱眉,望向宁奕。 宁奕没有避开云洵,平静道:“剩下的那些东西……与他无关。” 本以为云洵会与平分灵山之后的资源计划有关,如今看来是自己错了。 宋净莲恍然的哦了一声,歉意笑道:“唐突了。” “大可放心,我是宁先生这边的人。”云洵微笑道:“关于你们二人之间的协议,我就算听见了也会迅忘掉……这场谈判的所得利益,净莲大人慢慢与宁先生商讨便是。我要抓紧时间赶路了……留在灵山越久,越容易被人摸清底细。” 宁奕沉默片刻,不含感情的给了一句送别。 “回都路长,不要死了。” 云洵怔了怔。 他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尽力就好……是生是死,看命了。” 云洵转头望向宋伊人,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孤骊山的人马,独立于使团之外,一有消息,会立刻送往灵山的小莲花山。” 宋伊人双手抱拳,“既如此,便祝大司一路顺风。” 云洵笑着点头,合上了车帘。 那位披着黑袍的女子率先挥动马鞭,黄沙之中传来“噼啪”干燥的爆裂之音,车队在狂舞的沙石之中启程,没有停顿,度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 “宁奕……” 宋伊人在马背上与宁奕一同目送使团离开。 他好奇道:“你和太子之间说了什么?李白蛟连灵山佛子的面子都没给,怎么就给了你面子?” 所谓的太平之解……实在神奇。 太子听完之后,竟然愿意让步。 最重要的是,知晓内幕的宋净莲清楚,宁奕索要的数目不止五万,与灵山平分之后乃是五万……之前,便是“十万”! 甚至谈判之时,索要的更多。 宋雀说宁奕是一个“奇迹”之人,身上带着太多的奇迹,长陵死而复生,妖族破楼归来。 如今与宁奕一同成长,经历,才知道,这的确是一个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家伙。 马背上的黑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宁奕自嘲笑了笑,脑海里没来由闪过神海阵谈判里的那些画面。 互相试探。 互相索取。 “没什么……只不过是各取所求罢了。” 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宋伊人肩头,淡淡道:“走了,有空来天清池尝尝丫头的厨艺。” 宋伊人转过身。 他看到宁奕的神情有些僵硬。 灵山的光明洞天在城墙之外绽放,赤足的少年佛子胸前立着单掌,神情肃穆,缓步踩在沙石之上,从洞天之中走出,然后是两位大宗主,接着是密密麻麻的麻袍苦行者,手持臂弩,古刀的僧兵。 这些是今日负责在灵山谈判大殿守卫秩序的佛门弟子。 黄沙之中,这些人影密密麻麻站定,大袍飞扬。 云雀抬起头,直视着宁奕。 他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然后依照“天都礼节”,弯腰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金易,木恒紧跟着行礼。 宁奕有些错愕,在他错愕的神情刚刚浮现之时,风沙里大袍席卷的声音便哗啦啦裹挟了一大片,这些苦修者全都跟随着佛子,两位大宗主,做出了揖礼的动作……没有按照佛门的礼仪,而是按照大隋境内的习俗。 宋净莲眼神复杂望着宁奕。 马背上的黑袍年轻男人,翻身下马,单手握着缰绳,做了同样的动作,还了一礼。 宋伊人十分恼火的嘀咕道:“这特娘的,这让老子多尴尬啊……” 他连忙翻身下马。 也不知道是跟宁奕一同行礼合适,还是来到佛门阵营合礼……无奈之下,只能四面八方胡乱揖了两个礼节,好在双方都直接忽略了这里的“多余者”。 “宁先生,多谢你替灵山再次解围。” 云雀的声音响起,在这黄沙之中荡散,少年单薄的声音,这次有了力量,带着威严。 背负执剑者古卷的宁奕,敏锐的感知到,在云雀开口之时,整座灵山城墙的上空,似乎都有着“香火”力量的牵引—— 那尊地藏菩萨的力量,随着捻火的觉醒而愈强大。 正如宋雀所说的。 到了七月七的“盂兰盆节”,云雀很有可能就会成为一位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 而且很有可能是史无前例的那种极强“命星”。 灵山的捻火长生法,就像是一位涅槃境登峰造极的大能,将所有造化全都散尽,从初境开始修行,在捻火主人生前所抵达的每个境界,重修之后,都力求“极致”的最强。 涅槃之前,同境之争。 捻火者几乎是横扫无敌的。 宋雀的“除盖障菩萨”觉醒之时,曾经外出行走过一次,百年之前的“小盛世”, 佛门的年轻客卿出世之后一路横扫同辈,打得四座境关的年轻修行者头皮麻,在宋雀的时代,他就是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云雀的“地藏王菩萨”,论杀力,比“除盖障菩萨”要更加强大。 觉醒的难度更高。 而获得的力量……也最不可阻挡。 大客卿曾说过,给云雀充足的时间,若是妖族的战争可以稍微拖延一下……那么白帝见到完整的“地藏菩萨”之后,一定会万分后悔。 这是足以逆转两座天下局势的伟大存在。 宁奕神情有些恍惚。 他似乎眼花了,在云雀抬头的瞬间,看到了一个苍老身躯,与云雀重叠在一起,灵魂与**出窍又合拢,这个看起来稚嫩的少年身上,隐约散出,比这四面八方飘扬的黄沙,更加古老沧桑的沉重意境…… 两位大宗主已然俯。 木恒和金易都是恭声开口,“多谢宁先生。” 那位律宗大宗主,在揖礼之后,声音复杂,“宁先生,先前是我鲁莽了……律宗的天清池,便留给您和裴山主居住,直到盂兰盆节之后,先生即便要走,律宗也会赠出天清池钥匙。” 前些日子。 道宣寄了一份信回灵山。 那封信里,把浴佛法会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描述了一遍……律子在处理完小雷音寺的“丑闻”之后,并没有返回灵山,而是继续在外历练,这位律宗未来光明无限的“伐折罗”,执意要继续砥砺自己,等到盂兰盆节才会回灵山一趟。 然而寄回律宗的信里却没有藏私,把宁奕和宋净莲所做的“功德”尽数昭现。 金易阅完之后,深觉羞愧。 如果说之前在大雄宝殿上的道歉,一是形势所迫,二是愿赌服输,在深夜避开了宁奕,还带着三分被当做笑柄的恼怒……那么现在这些情绪,都消散在了风沙中。 在灵山大殿,以通天珠目睹了整座谈判过程的金易,彻底放下了对宁奕的“结缔”。 这个异乡人,为灵山做的,已经足够的多。 之前听过的宁大魔头的那些消息,已经不足以被拿做去“定义”宁奕……金易很庆幸自己没有在那一夜做出激化局势的举措。 这一次,他是诚恳的道歉,而且施了天都的大礼。 “嚯,嚯,嚯……狗还真改了吃屎。” 宋伊人忍不住拿神魂传音,吐槽道:“姓宁的,真是见了鬼了,你是老少通杀啊,太子就算了,金易这根破烂搅屎棍也能被你给掰弯了?” 宁奕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微笑从容还了一礼,暗地里传音道:“信不信我丫的削你啊,天都退婚的事情难不成就真指望你爹卖力啊?” “别别别。”想到老爹未来要冒着巨大风险替自己入一趟天都,宋伊人一个脑袋十个大,他连忙认怂道:“宁奕,你替我把这事儿办了,我认贼作父,管你叫爹都成。” 宁奕冷笑一声,还没开口。远方响起了一道恢弘的钟声。 城墙上下的苦修者,神情都变得有些惘然。 那道钟声……来自灵山群山缭绕的中心。 那座光明殿。 金易和木恒都是一怔,相互对视一眼。 “宁先生……大雄宝殿的那位,要见你。” 第一百四十七章 见光明 “宁小先生……” “你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光吗?” 噔。 噔。 噔。 登阶的声音。 一个人走在山阶上,看着山顶那座渗出光线的大殿,老人的声音在宁奕耳边响起。 握着细雪伞柄的黑袍年轻人在听到声音之后,身躯微微一顿,很快便恢复如常。 继续登山。 宁奕不相信。 他不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光明。 有光就会有暗。 直到他踏入灵山的大雄宝殿,与穿堂风一起穿过殿内菩萨佛像注视的目光,抵达终点,然后掀开那面普普通通的帷布席帘。 他看到了。 光。 纯粹的光。 坐在地上的老人,背对自己,衣袍被微风吹拂,连一丝倒映的影子也无……因为只有光的存在,所以帷幕后的那个世界反而显得不真实。 老人的手里捧着一本羊皮卷手札。 他的对面是一块古老的石碑。 …… …… “大师。” 宁奕踏入光明殿中,揖了一礼,四下环顾,入眼所见,是一片晃目的白色。 什么都没有。 空空荡荡。 只有光。 “小先生请坐……”背对宁奕的老人抬起手掌,微微拱起掌背,招呼宁奕在自己身边坐下,他的身旁空着一块蒲团。 宁奕轻吸了一口气。 他来到老人身旁,并肩坐下,目光落在那块石碑上。 无字之碑。 长陵有很多块石碑,都无字……但是那些石碑,宁奕可以看懂,大隋的历代剑修,阵法师,修道天才,把毕生的心血,引以为傲的“意境”,都刻录在石碑之中,只要用心去体悟,便能够感受到石碑中的“意”。 但这块石碑不一样。 宁奕望向它的时候,内心就生出一种感觉。 它是空的。 就像是翻一本书……有些书很晦涩,但眼前的书,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这座大殿里的景象,除了光明,便什么都没有了。 但这块石碑与长陵的石碑很像。 宁奕感受到了熟悉的“死气”。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闭关之前,师尊曾经问我,最向往的东西是什么。” 老人微笑着望向宁奕,他看着这张年轻面孔,心中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画面。 思绪飘掠。 邵云大师稍稍偏移肩头,向着远离宁奕的方向挪了挪,以免自己身上的“死气”,沾染到这朵刚刚怒放的盛花。 宁奕敏锐的捕捉到了老人的动作,他无奈的笑了笑,轻轻开口:“大师无须在意‘死气’……” “在下……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老人柔声问道:“在长陵消失的那三年……就是‘死去’吗?” 宁奕怔了怔。 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死亡的滋味如何。” 微风翻动书页,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笑着问道。 “会疼吗?” 死亡的滋味……会疼吗? 宁奕默默回想着踏入皇陵之后的画面—— 在烈潮之中燃烧所有。 温度降至极点。 化为冰屑。 亲眼注视着自己化为虚无。 “不会疼。” 宁奕抬起一只手掌,认真注视着自己的肌肤,血肉,纹理,感受着这份崭新的生命。 “死的时候……” “像是以一种陌生人的身份,参加自己的葬礼,看着‘这个人’离开,心里像是失去了什么,意识也会消散……但不会疼。” 老人的神情陷入了恍惚之中。 “我不太懂……但我想,我很快就会懂了。” 宁奕神情一滞,然后不敢置信的望着邵云大师,这个面容和蔼的老人,生机看起来极其旺盛,丝毫没有要凋零,衰竭的前兆……他没有想过,第一次见面,邵云大师会问自己这些问题。 长陵离开的那三年,没有人知道生了什么。 哪怕宁奕告诉天下人,那三年……他其实是死了。 也不会有人相信。 死人是不可复生的。 但邵云大师则是主动把“问题”引到了长陵,以灵山佛门的讯息能力来看,他们应该掌握了“烈潮”之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情报……是情报的归纳推总,才能给出了这个大胆的猜想吗? 自己死在了长陵? 宁奕摇了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抛掉。 他看着邵云,诚恳道:“大师还能活很久。” “是因为看起来很健康吗?好像还能活很久的样子……灵山很多人都这么认为。”老人微微一笑,道:“他们不知道,有些人死了,但其实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比如裴旻,再比如徐藏。有些人看起来还活着,但本质上与死了无异,比如小无量山的朱密,再比如……我。” 小无量山的朱密。 八百年前不世出的天才,为了保住圣山而选择斩断修行之路,将自己锁在石棺之中,与天都应天府的朝天子,圣乐王相似,一位前途无量的涅槃天才,因为自觉无望证道不朽,所以索性止步,画地为牢……这样的选择不能说是错,与其化为一抔黄土,不如庇护自己背后的圣山长兴不衰。 这就是道心不同。 在这个角度上来看,邵云大师与朱密……没有差别。 为了庇护灵山,将自己锁在光明殿中,因为这里极其强大的“规则”,使得这处大殿内只有光,没有暗,也正是因为同样的规则,使得邵云看起来生机旺盛。 而这一切需要付出代价。 邵云大师牺牲了自己。 他顿了顿,继续道:“很多人不清楚这一点……他们觉得我活得很好,而且会一直这么活下去。却不知道,我的时间其实不多了。” “不仅仅是生活在这高墙内的民众,灵山的教徒,两宗的苦修者……” “他们希望灵山纯粹一点。” 老人看着宁奕,认真道:“所以他们想要赶走眼中不干净的东西。” “异乡人。外来者。玷辱净土的修行者。” 宁奕接过了老人的话,坐在蒲团上,平静说出了邵云想要说的那个名字。 “宋雀。” 老人的神情变得有些欣慰,他叹了口气,“小先生真的是个很聪明的人啊,以前是宋雀,后来是你,灵山内的门户之见很深……几乎没有人愿意相信,异乡人会为佛门献出生命。” 宁奕沉默片刻,又开口念出了一个人名。 “金易。” 门户之见最深的,那位律宗大宗主。 宁奕摇头道:“不管宋雀先生愿意不愿意,至少我是不愿意的……如果佛门随随便便就让异乡人献出生命的话,恐怕这里也不会成为‘净土圣地’了。” “这里本来就不是。”邵云大师笑了,“就像是天都,因为有那些人,所以意义才变得不同。” “灵山存在的意义,不在权力,而在众生。” “佛法存在的意义,不在渡化一人,而在普度众生。” 邵云轻声的自言自语,道:“我这一生,困在光明里,一步也踏不出去,见不到众生,也渡不了自己……灵山太多这样的人,活在规矩里。” 老人抬起头来。 他认真望着宁奕。 “宁小先生,你是例外。” 宁奕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道:“大师是因为天都使团谈判的原因……所以召我入殿的吗。” 邵云笑道:“早就想见你。但时机不合适。” 宁奕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不太安分的预感。 宋雀先生离开灵山很久了…… 一直没回来。 快一周了。 老人的神情显得有些内疚,他看着宁奕,叹气道:“因为有一个烂摊子,需要小先生帮忙拾掇,这是一个不情之请。” 宁奕隐约感受到了不祥之兆。 “金易做了一件很错误的事情。” “西王母庙的两位弟子来灵山的路上被人截杀……” “辜圣主重伤闭关……” 当邵云大师开口的时候,宁奕心里就咯噔一声,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心想果然如此。 在看到那两位女弟子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如今看来,在东土境内有着如此庞大的情报网,能够提前洞悉两位西王母庙女弟子的走向,布下的伏杀,又怎会让两位十境弟子“逃出生天”? 只截不杀。 完全不合理的动机…… 还留她们在灵山休养。 他只需要放出辜圣主在北境重伤的消息,便自然会有西王母庙的敌手找上门来,截杀那两位女弟子……是为了更好控制“宋雀”得知消息的时间。 宋雀恰好身在灵山境内,律宗便可以阵法干扰客卿山的推演。 当大客卿赶过去的时候,瑶池生的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金易前不久来了我的大殿,说要证明一些东西给我看。” 老人的声音带着一些愤怒,更多的是气颤的无奈。 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 说到这里,宁奕已经完全明白了。 律宗大宗主所谓的“逐雀之计”,就是要想邵云证明……灵山大客卿,宋雀乃是一个凉薄之人,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便会提刀杀人。 而收留两位女弟子,就是在等宋雀回来。 漫长的死寂之中。 宁奕面无表情的开口。 “那位大宗主可知,异乡人,亦是人。按这送命佛法修出来的,却不是人了。” 接下来灵山要生的……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斗争。 或者说。 是十多年前那桩屠杀的重演。 宁奕望向邵云,幽幽问道:“先生是希望我拦住宋雀先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希望我谅解金易,他犯的错,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自嘲道:“这两件事情,宁某既不想办,也办不到。” 老人摇了摇头。 “这件事情是灵山的烂摊子,哪里好意思再牵扯外人,小先生替灵山拿下太子的谈判,已经感激不尽……那些资源,希望能够寄存在北境长城,等时机合适,再送到东土。” 宁奕眯起双眼,点了点头。 这一点,不难。 邵云缓慢将目光挪向宁奕掌心合拢的那把细雪伞剑。 他笑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四方,然后说道:“小先生应该是这座天下,最需要这片光明的人了。” 宁奕瞳孔收缩。 老人轻轻开口,吐出了几个字。 “执剑者,执天下之光,斩破黑暗。” 邵云双手撑地,缓缓低下头颅。 叩之大礼。 “我死之后,这片光明是小先生的。” “烦请小先生为灵山留一剑光明。” 第一百四十八章 送雀(一) 风吹过。 吹皱一池春水。 落子在棋盘,池水荡开涟漪。 裴灵素披着黑袍,收拢双肩,赤脚盘膝坐着,那件轻薄的大披风随风摇摆,将她整个人裹在布内,看起来像是生了重病的小丫头。 一个人独自面对湖心亭的棋盘,坐了一整天。 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的肩头。 “回来的很早啊……谈得不顺?” 裴灵素将心神从棋盘中挪开,她抬起头来,望着宁奕,轻声道:“怎么脸上没个喜色。” 宁奕摇了摇头,苦笑道:“谈得很顺利,狠狠讹了太子一笔。” “这可不是讹了太子应该有的神情。”丫头笑了笑,双手顺势搭在宁奕肩头,望向那副棋盘,疲倦道:“这局棋太难,心力透支,也算不出来……六爻之术求解不得,这座府邸里的造化不知要多久才能破开。” 宁奕搂住丫头的小腿腿弯,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怀中的身躯轻的像是稻草。 池水荡起。 踩在天清池的水面上,宁奕缓声道:“这座府邸的棋,下着图乐子就好,真破不开,就说明没我们的机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裴灵素虚弱的笑了笑,不予言语。 抱着丫头回到床榻。 宁奕替她卸下披风,揉捏着肩头,沉默了很久,道。 “西王母庙两位弟子遇到的伏杀,是金易设计的。” 裴灵素的身躯微微僵硬。 很快恢复如常。 丫头轻声道:“宋雀先生要杀人了啊。” 宁奕喉咙沉闷的嗯了一声。 裴灵素抬起头来。 今儿一整天都是晴的。 只不过快要日落,黄昏天幕显得阴沉,风声在窗外嘶哑,拉扯窗纸,吹动池水,隐约有连绵滔天的凶势。 “为了逼走大客卿么……律宗大宗主不惜要拿自己的命当代价。”裴灵素轻声喃喃:“还真的是疯子啊,为了灵山的未来献出自己的生命……哪怕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她忽然问道:“邵云大师希望你怎么做?” 宁奕一怔,“你知道我去过光明殿了?” 丫头莞尔笑道:“我又不傻……午时的谈判,最多一个时辰,你与太子又不是八百年的老相好,两个多时辰才回府,能让你晚归的事情,除了去见大雄宝殿的那位大师,还能有什么?” 宁奕笑着把下巴轻轻搁置放在丫头的脑袋上,眼珠子向下,大力夸赞道:“我的小丫头也太聪明了吧?” 裴灵素转动头颅,像是一只蹭毛的猫咪,整个人顺势向后倒去,瘫在宁奕怀里,湖心亭与自己打谱对弈一整日的原因,神海已是十分劳累,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你替灵山拿下谈判……应该也赢得了大师的信任,他希望你拦住宋雀?” 宁奕摇了摇头,他轻轻“薅”着丫头的丝,动作柔和,生字卷的生机流萤一般在两人床榻上铺展开来。 帘幕之内,温暖如春。 “大师希望我不要出手,甚至不要露面。” 宁奕叹了口气,道:“就安安静静待在天清池内,哪也不要去。” 裴灵素的双眼微微合拢,狭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呼吸声音变得均匀。宁奕低声道:“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一直。” …… …… 小莲花山。 倒吊在树上的宋净莲,面容在树影和斗笠之下显得阴晴不定,他皱着眉头,双手虚抱在脑后,像是一只蝙蝠倒吊在阴影之中,死死盯着古木上的纹路。 他忽然开口问道。 “朱砂,为何我总是心神不宁?” 靠在树干上看书的朱砂,向来字迹娟秀工整,今日古页上却填满了心不在焉的潦草涂抹痕迹,她合上书本,胸口起伏不定,沉沉道:“我今日也是……心烦气闷,你卦算推演一下?” 宋伊人摇了摇头,道:“灵山城头送云洵离开,这种感觉才隐约浮现上来,律宗大宗主金易从那之后就没有回来,一直等在城头,不知道在等谁。” 朱砂幽幽道:“老爹出门一周了。” 宋净莲的神情一下子阴云密布。 他默默坠下古树,落在地上,一一拔出插在草地上的三把古刀刀鞘,插入自己腰间。 …… …… 灵山之外,黄沙滚滚。 律宗大宗主站在城头。 神情平静。 金易看着远方山岭,风沙之中,有一道身影,闪逝之间,天地缩放,大道化简。 如平地起惊雷。 一瞬之间,已抵达灵山十里之外。 再是一瞬,五里便闪逝而过。 这道身影,前不久拖着两辆马车,捭阖百里从小雷音寺奔驰而来,如今只剩一人,衣衫飘摇,掠过黄沙,呼吸之间,便来到了灵山的城墙之下。 轻薄的青衫在黄沙拍打之下震出细腻的雷音,如玄铁般出嗡然震响。 宋雀神情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就与往常一样,双袖自然下垂,只不过大袖的麻布材质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鲜血。 宋雀掌心捏着一块令牌。 瑶池圣主令。 金易眯起双眼,盯着站在城墙下的那个男人,注意到那枚染血的圣主令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律宗大宗主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自语。 “已经在西王母庙动过手了么……瑶池的仇家,看来还挺多的……” 放出辜圣主重伤的消息。 伏杀两位小庙主的候选人。 替瑶池在最虚弱的时候引来仇家……在客卿山遮掩天机,以佛子修行,拖延圣令抵达灵山,种种手段,干扰宋雀的“推演”。 如果不出意料,那么辜圣主闭关之后,瑶池遭遇了一场血洗。 而宋雀……应该是来迟了。 双袖染血,打杀了一些仇家,宋雀身上的气机有了些许紊乱,因果之力也不再稳定。 身为涅槃,无缘无故大开杀戒,会招惹因果业障,最终引来“不祥”。 除盖障菩萨又叫“离恼金刚”。 越是违背捻火本愿,越是会招惹惩罚。 显然……对宋雀而言,如果触犯了他的底线,他便不会再去在乎业力,因果。 黄沙之中。 宋雀盯着律宗大宗主,面无表情问道:“这件事情,与你有关。” 披着金箔大袍的律宗大宗主,单手拎着铁棍,从城墙上坠落,溅起数十丈的黄沙,他起身前行,瘦削的身躯缓步如山,声音平稳,拿着一种漠然的语气回应。 “塞外的伏杀,是我做的。” “辜圣主的消息,是我放的。” 城墙上的灵山弟子,听不清两位大修行者之间的对话,黄沙掠过,他们的心中开始涌起不祥的预兆,以及……一种巨大的恐惧。 有人目睹过十多年前的灵山惨案。 站在城头的一位苦修者,感受到了沙石的暴动,面色陡然变得苍白起来。 大客卿抵达灵山城墙之后,便不曾走出过一步,双手也从自然下坠,变成了负手在后,两缕鬓被风吹得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黄沙形成一座巨大的“华盖”,从两人的四面八方卷起,像是要盖成一座滔天大厦,将两人包裹其中,只不过穹顶留了一线。 四方变得黑暗。 金易步伐仍然稳定。 他单手拎着金刚棍,微笑道:“大客卿动杀心了。” 青衫男人攥拢十指,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宋雀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十五年前邵云拦着我,你和你的师兄已经一起入土了。” 金易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律宗大宗主的眼神涌起了一阵厌恶……十五年前,净莲病愈离山,宋雀大开杀戒,在灵山杀了佛门数百位苦修者同袍,自己当时极其尊敬的师兄金云,就死在宋雀的手下。 佛门内……怎会出现如此一位罪孽滔天的魔头? 他宋雀也配成为佛门客卿? 杀佛门中人,屠无辜生灵。 “我当初便应该一棍子将你打死在灵山外。” 金易看着宋雀,平静道:“在你还是一个落魄书生的时候。” “若非捻火,若非佛门,你岂有今日?” 拎着棍子的金易冷笑道:“忘恩负义之徒,看看你对灵山做了什么?” 宋雀沉默了很久。 他身上凝聚的气息开始消散……并不是杀念,而是涅槃境的那股宏伟浩瀚之力,以及在灵山可以引动的“除盖障菩萨”之力。 “我对灵山……做了什么?” 极轻的笑声,在黄沙之中响起。 宋雀幽幽开口,声音极尽自嘲。 “灵山佛子不出,邵云不可出山,我曾六入天都,求太宗留情。” “将军府事变,灵山介入裴旻之死,徐藏大开杀戒,沉渊君秋后算账,这笔业力,我替灵山抗了。” “天都夺嫡,三龙角力,灵山乱入棋盘,招惹东境打压,这道怨念……我替灵山抗了。” “天都血夜,红山兽潮,北境会议……” “金易,你说说,我替灵山做了什么?” 大客卿抖散一袖袍的涅槃之火,将涅槃境界凝聚的修为全都散掉。 他面无表情道:“告诉你,就算不曾捻火,我宋雀……依然是宋雀。” “多说无益。” 金易拎着金刚棍,四面八方的黄沙将两个人收拢,连头顶的那缕天光都快要湮灭。 他忽然开始奔跑,两者之间的距离拉得极近。 星君境界的全部杀力,在一瞬间爆开来。 律宗大宗主高高举起金刚棍,棍尖出刺耳的尖鸣,打破黄沙,狠狠抡砸而下,落在宋雀的头顶! 第一百四十九章 送雀(二) 金刚棍扫落一大片棍影。 携带着骤烈的爆破轰鸣。 律宗大宗主攥着长棍,抡砸而下,这根千锤百炼的烧火棍在高的坠沉之中宛若一根大鞭—— 黄沙百碎。 灵山城墙头上的苦修者,看到一根疾射而来的大棍,嗡的倒射而出,钉入城墙,砸出一大片蛛网,连同城墙头附近的几位修行者一起震倒,双手撑地,滔天的黄沙密密麻麻如弓箭雨点一般泼洒而来。 还掺杂着血腥气味。 烈风吹过,百鬼呜咽。 两位披着斗篷的年轻身影踩踏屋檐,一路披星戴月赶来,登上黄沙漫天的城墙,一大一小,均是神情阴沉。 宋净莲单手下压,掌心看似随意的搭住三把古刀的刀柄,目光幽幽在城头旋转一圈,看着那些被宋雀出手场面吓到的苦修者还在惘然之中,心想果然自己的心理直觉没有出错……自己父亲没有来由的离开灵山,不是一件好事。 宋雀对金易出手了。 因为瑶池来客的消息被宋雀隐藏的原因……宋伊人如今还不清楚具体的前因后果,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直觉,隐约猜测一个大概。 事实上早在浴佛法会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如今的这一幕。 灵山有许多人在弹劾自己的父亲。 因为十多年前宋雀开了杀戒的原因,这些人始终认为这位大客卿是个不可控的疯子,随时可能会引爆整座灵山……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如今的这一幕,应该就是金易苦心经营想要看到的。 那位律宗大宗主,也是一个疯子。 这个疯子想要证明宋雀会损害佛门的利益……一旦今日自己的父亲再次开杀戒,那么事态就会严重起来。 “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出手。” 宋净莲蹲在城墙头上缓缓站起身子,面无表情开口,他略微松开手掌,朱砂直接从他腰间抽出一把长刀,“锵”的一声,亮出银白刀光,面对灵山的苦修者,随时准备出刀。 “客卿山是想造反吗!” 一位律宗苦修者额头鼓起,高声怒吼,刚刚站起身子,还没来得站稳,立即就被一道白色如长虹的刀光拍中,朱砂的身影快若闪电,出刀更快,但并非真正动用杀心,刀背一击拍打在对方腰侧,将这位比她高两个头的律宗弟子拍得狠狠飞出,如陀螺般兜转两圈,拧转中后背撞在石墙上,头颅低垂的晕厥过去。 握着长刀的女子面无表情将刀尖对准地面,脚步轻盈无声,走在城头。 四下寂静。 宋净莲的大袍在风中翻滚,他眯起双眼,看着黄沙之中的景象。 自己父亲并不算如何高大的青衫,在若隐若现的沙尘之中显形。 大客卿抬起一只手,虎口钳住一个男人的脖颈。 金易痛苦的以双手十指按住宋雀的手腕,却根本无法撼动这个看起来清瘦的中年儒士,散去除盖障菩萨的捻火之力后,宋雀仍然只用了一招,便击败了律宗不可一世的大宗主。 金易的金箔袈裟在黄沙之中翻飞,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沉重冗长的古梵语艰难从齿缝里挤出来,那根插入城墙的烧火棍,猛地自行拔出,重新化为一道流光射来。 宋雀面无表情拂袖。 电光火石之间,那根金刚棍划过天地的长线就此被打断,宋雀单手攥住烧火棍,单膝下沉的坠跌身子,另外一只手将律宗大宗主的头颅轰隆一声按入地面。 “铛”的一声。 金易咳出一大口鲜血,耳旁都是烧火棍滚烫的雷音。 自己修炼一生,引以为傲的那件宝器,擦着面颊贯穿大地,没入一半。 一场碾压。 律宗大宗主根本就不是宋雀的对手。 金易的七窍渗出鲜血,哪怕他拥有着星君境界几乎无敌的体魄,在宋雀面前仍然脆弱的像是一张白纸,这位大宗主的面容此刻看起来相当凄惨,惨白的五官渗出鲜血来。 “这一幕。熟悉么。” 宋雀面无表情开口问道。 头颅几乎埋入沙尘中的大宗主,低声嘶吼起来,像是一头暴怒的猛兽,浑身的挣扎在巨大力量的压制下,却像是一个笑话。 这一幕……熟悉么。 这句极尽嘲讽的话语像是一根锥子,狠狠刺入金易的心底,在十多年前,师兄金云死去的那一日,他就是这样,被宋雀按在地上,命悬一线,因为邵云的缘故,宋雀留了他一命。 这一幕,重现了。 屈辱。 巨大的屈辱。 金易的眼眶溢满血丝,律宗的修行者遵守戒律,负责维护灵山的秩序,南境的修罗场是律宗弟子修行的必经之地,在那里每个人都会学会“愤怒”,如果不曾饱尝愤怒,就无法化作金刚,拥有杀戮和守护的力量。 他这十五年来,能够维系着生命,便是因为在宋雀的身上尝尽了愤怒。 他视为亲人的师兄死在宋雀的打杀之中。 他的尊严也被宋雀踩踏在脚下。 客卿山高高在上,看着禅律之间的争斗……执掌这股力量的人,只不过是一个依靠捻火才能获得力量的“书生”,他甚至不信奉佛法,不修行佛理,不尊重规矩。 愤怒是金易活下来的动力。 他要向邵云证明……这座灵山没有宋雀的牺牲之地,佛门净土不需要这样的“异乡人”来指引,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动一场“战争”。 让灵山所有人都看清宋雀的“真面目”。 让自己的痛苦被所有人都能够体会。 金易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是偏见么……不重要了…… 灵山不需要宋雀这样的人物,哪怕能够变得强大。 但宋雀会让灵山的信仰不再纯粹。 今日之后,律宗的每个修行者都会记住这位大客卿带来的“伤痛”。 律宗大宗主艰难扭转头颅,“睥睨”的望着高高在上的青衫男人,他竟然扭曲的笑了起来,接着试图抬起头,但可惜被一只手掌死死压住,连宋雀的正脸也看不见。 他仍然在笑。 “来啊……来……杀了我啊……” 金易的头颅被按入地面,按入黄沙之中,他狰狞着嘶吼:“宋雀!来啊!动手啊!杀了我!” 他可以为灵山死去。 只要今日……宋雀动了手。 那么“弹劾”大客卿的事情,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那只压住他额头的手掌持续力。 宋雀神情仍然是一片平静。 只不过他没有动手……而是缓缓抬起头来,黄沙之中,有一点一点的光亮,落在三丈之外。 灵山最高处的大雄宝殿。 坐在光明中的老人,身躯一点一点的抽离,像是脱离了“凡胎”的禁锢,在这片没有黑暗的空间中,连自己的肉身都化为了极致的光明。 这片光明来到了灵山城墙外。 这就是宋雀没有动手的原因,不是因为“怜悯”,更不是所谓的“心慈手软”,对于金易,他未曾动过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十年前是如此,十年后亦是如此。 “邵云大师。” 大客卿单手按着金易的头颅,这位大宗主此刻的姿态极其狼狈。 被迫伏倒,叩。 身躯不断的抽搐。 看起来像是在认罪。 光明中的老人,身躯像是时光倒流的“羽化”,细碎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拼凑而来,化为破碎的衣衫,古老的书页,苍白的肌肤,他的面容和轮廓都还是一片模糊。 三个人的画面,因为黄沙和愿力的原因,城墙头上几乎看不清楚……但大雄宝殿的那股力量,如洪流一般穿梭虚空,致使整座灵山城头的时间流似乎都变慢了。 身躯前倾,似乎要坠下城头的宋净莲。 旋转刀鞘,准备陪着宋伊人一起跳下城头的朱砂。 那些按住城墙砖瓦,努力想看清下面生什么的苦修者们…… 都在时光之中凝聚成一副静止的画面。 宋雀按住律宗大宗主,抬头凝视着邵云,声音寒冷而又缓慢。 “因为这个蠢货的原因,占卜之术失效,我去晚了……瑶池死了很多人。” “那里的画面很惨……比小雷音寺还要惨。” “那些‘家伙’,与鸣沙山的幕后主谋一样,追求邪恶的愿力和信仰,试图将瑶池变成一座‘黑暗祭坛’。”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 金易怔住了。 宋雀阴沉道:“整座大隋天下都在追杀这些不死不灭的‘污浊’,灵山之内的异鬼藏得很深……绝不只是具行一个人。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追查的……净莲身上的‘诅咒’,也与这些污浊有关。” 净莲身上的诅咒。 阿依纳伐…… 不死不灭…… 律宗宗主面颊旁边的那根烧火棍震颤起来,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到底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后果之时,已经晚了。 耳旁响起了宋雀森冷的声音。 “我不管金易到底有没有与‘它们’合流,是他推动了瑶池惨案的生……因果根源在他身上,那种令人作呕的污浊,宁可错杀一万,也不可放过一个。” 金易艰难抬起头,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 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第一百五十章 送雀(三) 瑶池被血洗。 这一切,都是因为金易的“门户之见”。 金易放出了辜圣主重伤的消息,悄然动了这场针对宋雀的“弹劾”之策,为了引动宋雀的怒火,他刻意借助阵法屏蔽了客卿山的天机,还派人在路上阻拦截杀西王母庙的两位小庙主,致使于大客卿得知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 金易不是出手的人。 但是他是点火的那个“罪魁祸”。 “轰隆隆——” 黄沙之上有雷声。 昏暗的天地,因为雷光撕裂苍穹,而出现短暂的昼明,映照出金易苍白而无力的面孔,他张了张嘴,满口的血腥和沙哑,想要解释他与“影子”无关……律宗并没有生出针对瑶池的杀念,他更不会跟那种玷污佛门的肮脏东西有所往来。 但。 解释得清吗? 太巧合了……这一切的根源已经被追溯出来,这就是他金易的意志,一直以来,灵山内部有“不干净”的存在,已经不再是捕风捉影的念头,禅律两宗都在拼命寻找污浊的所在,但始终无果,这才酝酿出了小雷音寺的窃火惨案。 具行是第一个被现的。 但绝不会是第二个。 被宋雀按在地上的瘦削男人,此刻身躯颤抖起来,他拼命想要反抗除盖障菩萨的力量,却现无能为力,最终声音尖细的嘶喊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金易望着邵云。 他无法说服宋雀……只能望着最灵山如今最疼爱自己的长辈,师兄金云死去之后,邵云大师对他极多照顾,视为亲人,给了他律宗大宗主的身份和权力,在平衡禅律斗争之时,每每都会多往他的身上靠拢三分,才有了律宗伐折罗这些年来顺风顺水的“威名远扬”。 光明中的老人,声音有些悲哀,道:“你说不是你……你自己相信么?” 金易喃喃自语,口中在说着晦涩难懂的字词,听不清是些什么内容,半是悔恨,半是懊恼,满面的痛苦狰狞,双手按住自己的额,十根手指在光滑脑门上缓慢“按”出猩红的血痕。 “砰”的一声。 黄沙地猛地一颤。 以头抢地。 金易闭上双眼,七窍流血,满面淋漓。 那根插入沙地里的金刚棍也不再震颤了,整个计划在他脑海之中浮现,形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律宗的弟子也只是受令服从,这一切只是个巧合,但那些“污浊”是如何得知的? “不可能……” 宋雀面无表情,松开按住金易的那只手,他起了身子,漠然看着身下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因为身为佛门外人的原因……他深知存在于自己身上的“门户之见”不可消弭,但却想不到,金易竟然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 同时他的心底又觉得讽刺。 金易这般倔强,木讷的人,竟然也会有痛哭的一天? 只可惜……金易的痛哭,并不是因为瑶池死去的无辜者。 而是因为他无意间的举动,背叛了佛门最圣洁的意志,无形中站到了“污浊”的队列之中……如果他死在自己的手下,那么可谓是死得其所,甚至颇有些“壮烈”的意味。 金易不怕死。但若是死的时候,背负了这么一桩洗脱不清的冤名。 那么他便是十世不得生,永坠苦海,无望彼岸。 对于一个忠诚的信仰者而言……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背叛信仰。 光明中的老人,悬浮在宋雀的三丈之外,黄沙围绕着老人的“衣袍”飞掠,这具虚像极其逼真,面目五官都已经凝实。 邵云双手合十,对着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宋雀揖了一礼。 大礼。 “这些年,辛苦大客卿,为我佛门雪中送炭。” 老人的周身缭绕着游鱼般的光芒,与沙粒一同组成旋转的袈裟,他低眉自嘲道:“我出不了门,若是佛门无宋雀,那么地藏菩萨的觉醒,还要再等一百年。” 宋雀还了一礼。 “生来百载,虚度光阴。”邵云的面前,浮现了一本古朴的书页,随风沙翻动,沙沙作响,一个又一个的佛门古梵语文字从书页内跳脱出来,像是一枚又一枚的印玺,围绕着老人旋转,不断扩大,一时之间,有一座书中道理构造的巨大高楼,平地而起,将三人囊括其中。 “我时常在想……枯坐大雄宝殿,守着师尊留下来的手札,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想要看到什么……” “都说修行佛法,如渡苦海,要去彼岸,那么,苦海在哪里,彼岸又在哪里?” 老人并没有将这个道理延续下去,只是伸出一只手,干枯的五指轻轻握拳,搁置在胸前,笑道:“苦海在心中,是芥蒂,是仇怨,彼岸就在这些负面情绪的对面……人人皆可渡苦海,无须赤脚丈量世间万丈红尘,足不出户亦可抵达彼岸。” 彼岸不在别的地方……彼岸在心中。 金易的神情一片浑噩。 “这个道理,我以为你会懂的。”邵云看着自己这几年最为照顾的“小师弟”,语气有些失望,“但是现在看来,我错了……你铸成大错,造下杀孽,替人当了挡箭靶。” 说到这里。 老人望向宋雀,道:“大客卿,你今日若要打杀金易,我绝不阻拦。” 宋雀没有给出一丝一毫的回应,眼神里一片木然。 他望向金易的神情,从一开始就没有变过……与望向死人无异。 打杀金易,只须片刻。 这位律宗大宗主所谓的金刚体魄,在他宋雀面前不过一张白纸,伸手便可捣破。 “但老朽,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 古梵语文字砌成的高楼之中,老人的双膝微微弯曲,在宋雀错愕而讶异的眼神之中,老人的膝盖跪落在炽热的沙地之上,颤声道:“这些年,大客卿为佛门呕心沥血,当得起这一拜。今日惟愿不要再开杀戒,佛门将兴,经不起第二次拆解。” 宋雀沉默了很久。 他淡淡道:“邵云大师,我当不起你这一拜,拿了菩萨捻火,就要做事。宋某做的这些,不是为了博得谁的认可。” 说到这里,他望向伏在地上的金易,其中的言外之意不用再说。 宋雀继续道:“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大师何必再开口?” 大客卿平静道:“十多年前,净莲身负诅咒,我要一查到底,当时也是您的不情之请,致使于此案的真相埋没无果。今日瑶池又因金易横生风云,灵山经不起拆解,不能再死人……怎么,灵山的人命是人命,瑶池的人命就不是了?” 跪在地上的老人,身躯一颤,无法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金易看着与自己一同跪伏地上,以头颅磕在地面上的老人,他痛苦的闭上双眼,道:“师兄,你不要这样的……你是,大雄宝殿的殿主啊……” 这样……连尊严都失去了。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不成器的师弟,他的眼神并没有大限将至的浑浊,反而一片清澈。 “殿主……” “虚名罢了……” “如果把那些你觉得珍贵的东西丢掉,能够换来‘太平’,那么一切反而会容易许多。” 老人喘着气,问道:“这些年来,我不曾踏出过灵山,今日破例了……你可知,此事的严重性?” 律宗大宗主咬着牙齿,转身望向宋雀。 十多年前,这个男人在灵山大肆杀人,为了追查一桩没有因果的案卷,杀了不知多少同袍。 他时常觉得,宋雀不是菩萨。 而是一尊魔头。 如此滔天的杀人行径,与东境的那些鬼修又有何区别? 如今,邵云以真身离开光明,来到这里,便是要阻拦宋雀再开一场杀戒。 “既如此……” 金易凄惨笑了笑,道:“宋雀,此事是我错了,瑶池之变是我犯蠢,此身之罪孽,业障,已然洗涤不清……再如何解释,都是徒劳。” “事到如今……我金易只有一个请求,不要牵扯到他人。” 他转了一个方向,以头颅对着宋雀,狠狠叩拜下去。 “砰”的一声。 黄沙之中溅出鲜血。 金刚体魄亦是破裂。 金易抬起头叩下的幅度极大,整个人的身躯都在颤抖,他的额裂开一道破碎纹路,金色的滚烫鲜血,顺延着沙粒落下。 宋雀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男人不断对着自己磕头,一次又一次,在这无人看见的书简楼里,将毕生的骄傲和尊严都叩碎。 他没有丝毫的同情。 更没有怜悯。 “嗡”的一声。 黄沙震颤,那根深入大地的烧火棍,拔地而起,掠入宋雀的手中,两根手指抹过,硬生生将一侧棍头削去,化为斜尖。 被他高高举起。 金易的身躯只是一颤,便不再叩,俯低头颅,像是把脖颈送上绞架的死刑犯,等待着刽子手斩落的最后一刀…… 然而漫天黄沙中,那道锋锐的斩刺之音响起。 青色的袖袍被割断,倏忽一声,斩断大袍的尖棍带着衣衫撞破书简楼,刺入远方的城墙砖瓦之中。 割袍。 断义。 宋雀眼神疲倦的看着邵云。 他轻声道:“如你所愿……” “今日灵山,不会再起是非。” 远方沙尘之中,宋净莲和抱着刀鞘的朱砂来到了三人所在的地方,两个人眼神惘然,看着断去一截袖袍的男人,看着金易,道:“此后灵山,便与我无关。” 宋雀看着自己的儿子。 “走了。” “回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送雀(终) “走了。” “回家。” 坠下城墙的宋伊人,在沙坑之中站起身子,向着远方沙尘的那道光芒走去。 抱着刀鞘坠跌,但靴底几次摩擦城墙,最终演变成踩踏灵山城墙奔跑的朱砂,体态逐渐平稳,面朝大地,最终快要坠地之时,脚尖狠狠踩踏砖瓦,纵身掠出,面颊几乎与地面齐平着擦过,被红甲裹覆的纤细腰身在空中拧转,最终以刀鞘坠砸地面,做了个撑杆跳的姿态,来到了宋伊人的身旁,将刀鞘插回其腰间。 一大一小站在浩瀚黄沙之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那座巍峨壮观的书简之楼,一枚又一枚的巨大古梵语,悬浮烙刻在空中,化为荧火,缭绕不散。 宋净莲眼神恍惚。 自己的父亲,站在书简楼的中心,天地之间,如圣贤一般,隐约与每个文字形成呼应。 在邵云大师的“佛语”之中,似乎人人都有机会立地成圣,哪怕站在书简楼外亦有心灵感应,只可惜宋伊人站住了脚步,并没有继续往前再迈一步,他抬起手来,抓住空中飞扬的一角青衫一枚,那个背负双手站在漫天黄沙与梵语之中的男人,断去一截衣衫,头也不回的离开。 满头鲜血的金易,保持着跪伏的姿态,额头鲜血已在膝盖处蔓延成一片血泊。 邵云忽然高喝道:“大客卿!” 宋雀微微停步,但其实他并不是在等待邵云的话,而是在等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跟过来。 老人念完之后,就沉默了,他保持着伏的大礼,并没有忌讳被宋伊人和朱砂看见……这是他欠宋雀的,这是灵山欠宋雀的,而事已至此,宋雀割袍决裂,离开灵山,他已经无颜再开口。 哪怕,他真的很希望宋雀能够留下来。 老人的沉默,并不难猜出什么意思。 这所以会有这种无声的挽留……是因为邵云实在无法开口,也不知从何开口。 “我捻火之时,灵山正是水深火热之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不修佛法,但却认佛理。灵山千万苍生该好好活着,东土亿万生灵应有个太平。” 黄沙中的青衫笑道:“所谓镇灵山,守太平,百年来,也算是尽职尽忠。” “今日离开,于情于理,于律于法……你都不可拦我。” 宋雀淡淡道。 “佛子即位,只需在盂兰盆节点燃魂火,照亮浮屠古窟,灵山等待百年的转运之势便来了。” 他没有回头,微笑道:“婴儿也是要长大的,总不能总要人一口一口的喂,邵云大师……是不是这个理?” 老人叹息一声。 双手合十。 “盂兰盆节,大客卿还会再来吗?” 宋雀平静道:“我已割袍,客卿山与我无关,灵山亦与我无关。当不起邵云大师的这句‘大客卿’,也对贵宗的盂兰盆节,毫无兴趣。” 他面朝无人看得见的黄沙,眉尖轻轻蹙了一下。 这些年来勾心斗角,已经累了倦了,今日借着金易衅事而离宗,真正挂牵的东西,还真找不出来,客卿山那些挂件摆设物事,留着也便留着,不带走也便不带走了。 所以此刻的转身离开,宋雀根本就没有半点犹豫。 但……再稍稍深思。 其实。 他于灵山,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东西。 比如“承诺”。 宋雀是一个极其看中承诺 的人,出口答应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在风来关的时候,他曾答应过宁奕,要尽全力帮他治好裴灵素的神魂之伤……而今日离宗,盂兰盆节他也不会再来,既然要“断离舍”就要断个干净,但答应宁奕的事情,却是无法做到了。 宋雀声音极轻,嘱咐道:“我走之后,大师要善待宁奕,切不可让宁小先生在灵山再受委屈。” 老人苦笑道:“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此后整座光明殿都是宁奕的,我于殿前已与他说了,那片光明赠予他,只求结一个善缘。” 这句话在黄沙之中荡开。 跪伏在地上的金易,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 邵云大师,竟然把那片光明都拱手送人了? 送给了宁奕? 律宗大宗主满面鲜血之下,痛苦的闭上双眼,额青筋翻涌鼓现,神情复杂。 站在书简楼外的宋净莲更是目瞪口呆,他捻着那角破烂衣衫碎片,有些错愕的回头去看灵山内的方向,目光遥遥隔着城墙锁定天清池……先前大雄宝殿的钟响,宁奕被召见,就是谈的此事? 邵云要将灵山最珍贵的那片光明送给宁奕。 这一趟入灵山,宁奕得了太多太大的造化。 “终于知道……灵山之兴,不在灵山了么。”宋雀有些嘲讽的笑了一声,收敛笑容,不含感情的说:“这片光明送的好,这是宁奕需要的。这笔买卖,灵山不会亏。” 然后宋雀才后知后觉的捕捉到了邵云某句话中的一个重要信息。 你走之后,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 邵云的“走”,与自己的“走”。 意思不一样。 “你在北境见过‘朱密’了吗。” 老人忽然问了宋雀这么一个问题。 大客卿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见过了。” “是不是,很丑陋。”老人哑然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那里是凡人心脏的所在之处。 大能者的身躯脱离凡胎,逐步通往不朽的殿堂……那里寄放着的,是道心。 牺牲自己大道,来保全圣山,脉系。 宋雀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在乎的东西,朱密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圣山,不得不选择牺牲,所以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也得到了另外的‘补偿’……” 邵云咧开嘴角笑了笑,“是这样吗,大客卿不愧是除盖障菩萨,看得比我要透彻许多,洒脱许多。” “只不过是局外人罢了。”宋雀道:“大师的阳寿不像是要尽的样子。” “师尊说我,有命修行,无命参书。” 邵云的眉尖缓缓低垂,两缕白色的长眉随风沙飘起,他轻声喃喃道:“久坐光明里,不得修行,只能翻书,书看完了,灯便也燃尽了……我有预感,离走的那一日,不远了。” 宋雀无言以对。 金易已许久未曾动弹,似乎凝成了一座血色石塑。 宋伊人的手心感到了一阵温暖,低下头来,看着朱砂神情悲伤的攥拢他的掌心,声音极轻的开口对他说,“邵云大师是个好人,我不想他死。” 年轻人一阵沉默,欲言又止。 为灵山奉献一切的人,其实不是金易这样“抛头颅洒热血”的鲁莽之辈,动不动将头颅放在铡刀之下,事事黑白,动辄分出生死,将“ 死”随时放在嘴边的人,并没有真正考虑到灵山的未来。 灵山的未来是活。 每个人都要好好活着。 正因为有着像邵云大师这样的人活着,忍着道心的屈辱,枯坐在光明殿中,灵山才能够得以渡过最艰难的时刻……而自己的父亲宋雀,其实也是这样的人,背负着禅律两宗的不理解,鄙夷,反抗,弹劾,阻力,一次又一次的抗下重担,真正的大能,修行者,也是砥砺道心的“修心者”。 朱砂已经压低了声音。 但是在此刻的环境之中,哪里能够躲过邵云的耳目。 老人和蔼的声音轻柔响起。 “小丫头……死没有什么,人人都会死,这是万物的结局。” 他的眼神里有些留恋,有些不舍,书简楼里的每个古梵语文字,都是自己枯坐时候所看到的“大道真相”,越接近书上的道,越接近人生的尽头。 人生就像是翻卷阅书。 人总会死去的。 到了黄昏,抬头去看,天已经黑了……而手上的书,也失去了意义。 邵云恍惚道:“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活着,好好的活着,反而很难。” 金易的身子如雷霆劈过一般,低声呜咽起来。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此刻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书简楼里的每个文字,不再富有光泽。 老人轻声问道:“大客卿,若我今日就走,你还走吗?” 宋雀回过头来,深深望向老人的双眼。 邵云眼中带着愧疚,缓缓双手合十,袖袍摇曳,竟然有了一些羽化的痕迹。 这是要逼他留下来。 宋雀的眼中有些动容,他若真的是绝情之人,当初就不可能在灵山留下来,待如此之久。 “何至于此。” 宋雀叹了口气,有些恼怒道:“既然是该断的因果,便让它断了吧……大师不要再为难我了,留住最后的这口气,多庇护灵山一天是一天。强留宋某,不是好事。” 老人眼帘微阖,似乎在思索,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失。 他那半截羽化的袖袍,最终重新稳定。 整个人也不再虚化,那股随时可能湮灭的“光明”最终凝实。 邵云声音沙哑道:“是我失礼了。” 宋雀摇了摇头,最终沉声道。 “我答应你,盂兰盆节,我会再来一趟灵山,见证菩萨捻火,照亮佛窟。” 邵云沉默着再次揖礼。 宋雀看着宋净莲和朱砂,看到了某人下意识回头望向灵山的动作。 他轻声道。 “跟我回一趟长白山取一样东西,此后想去哪都随你,若是想待在灵山做一些未完的事,也无所谓,盂兰盆节,我再来接你。” 宋净莲点了点头。 风沙中,三人缓步离开。 大雄宝殿响起浩荡钟声。 黄沙漫卷。 老人长声喝道。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城墙上的佛门弟子,听到了这句呼喊。 “灵山两宗,诸多罗汉,恭送除盖障菩萨。” 遮天蔽日。 沙潮之中,原本安静站在城头的一只青雀,受了惊吓,铺展双翅,呼啦飞起。 在灵山城头,远远掠出一道孤独的长线。 第一百五十二章 杵官王 塞外无人烟。 大月高悬,寂静无声。 “大人,再过十五里,就是东境长城了。” 沙尘之中,一行车队若隐若现。 曼妙身躯藏在大袍之中的女人,俯低身子,贴靠在马背上,拽动缰绳,催马来到车厢的帘布之处,她抬起素手,放在唇前,长久在沙地中跋涉,好几个时辰没有饮水了,女人的嘴唇有些干枯,但她神情并未显露出丝毫疲倦,眼瞳深处反而藏着一抹警觉锐利的锋芒。 两根手指按住嘴唇,清啸出声—— 远方的沙尘之中,传来了鸟雀盘旋的高鸣。 一只翱翔于穹顶的黑鹰,藏在沙漠月色之中,对应着这道哨声,给出了相应的回应,前方是安全的。 “雪鹫的天赋还真是神奇啊……” 坐在车厢内的云洵,轻声赞叹道:“因为有铁律的存在,这只鹰隼在天都皇城派上的用场并不大,万万没有想到,这趟出使灵山,竟然有如此神效。” 黑袍女子名为雪隼,正是在天清池拦截宁奕的情报司少司,云洵绝对信赖的手足。 她笑着摇头道:“能为大人奉上雪隼的一份力,便足够了。” 云洵轻轻压掌,车厢内涌起一股柔和气流,将隔着半尺的帘布掀起,他透过车窗望向那张清丽女子面孔,道:“你在天神高原历练之时,觉醒了天赋,是否与草原那些修行者有所感应?” 雪隼蹙起眉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 她自幼在情报司长大,身世来历不明,父母均不可知……在九岁的时候,驻守天神高原的三司大人物,拦截兽潮之时,她的“雪鹫天赋”觉醒,初时只是感应到了兽灵的意志,后面便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兽语,而且对于寻常的飞禽鸟兽,有着极强的掌控力。 这只黑隼,便是从天神高原的红山区域带回大隋,与她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极其亲昵,已然不可分离。 在天都皇城戍守之时,便只是寻常兽灵,因为黑隼尚未启灵,于是连丝毫妖气也无,查案外出之时,没有了铁律限制,这只黑隼便是她的眼,扩大了视野。 这就是她能够一步一步当上情报司少司的原因。 “雪隼与草原的那些修行者……并没有什么接触。”雪隼很坦诚的摇了摇头,“莲花阁的教书先生们告诉我,这是草原八只王帐血脉中的‘雪鹫’,他们都居住在大隋三司无法触及的‘母河’附近,因为光明皇帝禁制的缘故,只有涅槃境界以上的大修行者才能强行逾矩。”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女子连忙解释道:“大人,卑职从不觉得那里是故乡,生于大隋,长于大隋,能够效忠大人身旁,便是卑职最大的愿望。” 云洵无奈摇了摇头。 他进一步问道:“宁奕的身上……你是否感知到了什么?” 黑袍女子沉默了很久。 她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那位宁先生,很神秘,很强大,我感觉他与常人所说的不一样,大隋都说他是年轻一辈最强的剑仙。但我觉得……他的身上有股不可抗拒的‘血脉’,我无法抗拒。” 云洵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血脉…… 狮心王面具…… 草原的大君…… 一连串的禁忌字词跳入这位情报司大司的脑海之中,身居如此要位,自然饱览大隋诸多禁忌秘史,对于两千年前狮心皇帝的过往,也有所了解,“乌尔勒高原”和“天神高原”其实是一样东西,而那位执掌草原铁骑的君王,最终消逝在大隋皇权的斗争之中,只留下了一枚传奇面具。 宁奕是如何得到那枚面具的? 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宁奕手持面具站在天下人面前的时候。 他的地位就变了。 不再是蜀山小师叔。 将军府弟子。 而是草原的大君! 真正有势力,而且能够脱太子掌控,皇权约束的存在。 两座天下之间的太平就要到头了,草原力量的倒向是极其重要的一件大事,云洵闭上双眼,苦笑一声,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消息传出去会造成怎样震撼的效果……太子李白蛟也一定不知道吧?宁奕索要的那些物资,送往将军府,恐怕也不会是留给沉渊君的。 这场谈判,太子彻彻底底为宁奕做了一件裁缝得体的嫁衣。 拱手相送。 念头百转,不知不觉,云洵唇角竟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大人竟然笑了?” 雪隼怔了怔,她看着车窗内兀然轻笑的阴柔男人,连忙面颊烫的挪开目光,深呼吸平复心态,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女子忽然皱起眉头,喝声道:“何人?!” 怒喝声音,平地起惊雷,车队登时警备起来,这只情报司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在短短三四个呼吸之中,便截然换了一副容貌,每位马夫,车夫,都亮出了自己的臂弩,短剑,长刀……风沙的远方,一片寂静。 然而在雪隼的“眼中”,并非如此。 那只高高在上涡旋的黑隼,长啸着给予警示。 它的眼中,看到了远方一里之外,站在小沙丘上的两道身影。 一大一小。 一男一女。 这男子的身材极其高大,比寻常人要高两三个头,体型与前者截然相反直到成年男人胸口的女子,坐在男子的肩头,晃荡着双腿,双手绰绰有余的按在一边肩头,可见其肩宽阔,整个人站在沙地之中,犹如一杆精悍钢枪。 两人披着一身极其不合身的宽大古老官服,像是深宫的太监,偏偏服饰上的花纹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样款,每一届皇帝即位之后,便重新制定官服款式,天都烈潮之后,太子便重新推新了一套官服……而这一男一女穿着的官服,仍然是太宗时代的款式。 女子的五官生得相当惊艳,凤眸大眼,红唇娇艳,只可惜生在一张娃娃脸上,便显得有些别扭,而且其面色极其苍白,犹如死人一般,看起来相当渗人。 而男子则是戴着一顶貂尾官帽,面容隐在官帽之下,看不真切。 瘦小女子抬起头来,眯起凤眸,盯住那只翱翔在穹顶之上的“细小黑点”,下一刹那,一团血光便自空中崩裂开来—— 雪隼尖啸着从腰间箭箙之中抽出一柄精钢淬炼的箭镞,几乎是在黑隼爆裂的那一刻,她确定了对方的“栖身之处”,张弓搭箭只在一瞬之间。 一缕黑线,穿破风沙,疾射而出。 “嗡”的一声! 刺破耳膜的尖锐撞击声音响起,雪隼的那一箭击中了对方,但并没有刺穿,而是有着划擦的声音。 沙石轰鸣,狂风骤烈。 使团之中的弓弩手,看清了远方风沙的景象,远方一里地外的小山丘上,有一团漆黑的风影,裹挟着沙石,极快的度奔跑起来,一条直线的撞击过来,毫无章法,那个披着巨大官袍的男人像是一头下山猛虎,厚重靴底不知施加了何等术法,踩踏着沙石竟然如履平地,健步如飞,度越来越快,顶着几拨箭雨冲杀而来,凡夫俗子铸造的劲弩,由情报司秘纹加持之后,在近距离内甚至可以重创十境大修行者,对于这个官袍男人而言,竟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 他抬起两只手,分别护住自己和肩头女子的面颊,整个人极其不协调的贴地奔跑,更像是一枚炮弹,出膛之后便只有一个目的地…… 云洵所在的车厢。 情报司大司的神情此刻已是阴沉如水。 该来的果然还是要来。 自己已经完成了谈判,按道理来说,太子没有理由派遣杀手,但途径至此,仍然遭遇了伏杀。 是巧合么? 还是……太子本来就没想留自己一条生路? 念头百转,车厢前的情报司持令使者已经开始列阵,雪隼张弓搭箭,一连射出三柄连珠之箭,一气呵成毫无堵塞,如长虹贯日一般接连撞击在那官袍男人的身躯之上,只是使其前掠步伐微微受到了打击,便在此刻,十几位情报司修行者已经下马掠行奔跑在沙地之中,手持符箓,脚踏四方。 “嗡”的一声,银白的月华与穹顶星辉对应生出,一道奇异晦涩的阵纹在沙地之上升腾。 官袍男子松开中指和食指的缝隙,让端坐肩头的女子双眸露出一条缝隙。 女子木然“看”去。 “砰”的一声,如千钧重锤,隔着数十丈距离,狠狠抡砸而出。 整座阵纹都被凭空凿出破碎裂纹。 云洵所处的马车车厢,被劲风席卷,已经生出了层层蛛网。 他面无表情,隔着马车望向远方。 “何方贵客,在此等我?” 女子并没有直接回应。 官袍男子忽然停住步伐,双足踩踏沙地猛地停下,肩头几乎贴至地面,送女子下地。 赤裸双足,踩在清凉沙地之上,官袍女子抬起双手,揖了一礼,十指的缝隙之间,隐约可以看见有数十道银白丝线,在月色沙漠之中闪现消逝。 她娇媚笑道。 “地府杵官王,特地来请云洵大人赴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来自东境的杀意 “地府杵官王,前来请云洵大人赴死。” 女子的话中带着笑。 但这句话却犹如阴风一般。 在月下荡开。 地府十殿阎王,杵官王排名第四,位列前三的那三位大修行者,几乎从不出面。 还在行走世间,游历四境,奉令执行授任务的那些阎王里,最强的就是杵官王了。 排名第二的楚江王在天海楼之战曾经出手一次,与大隋三大星君之一的蜀山千手一同杀敌,对战妖族天下的极限妖君。 可见“地府”底蕴深厚。 作为太子手里拿捏的最强底牌之一,为皇族效劳卖命的十殿阎王,个人身份的档案案卷被深藏红拂河内,即便是情报司也难以获取。 云洵之前听说过杵官王在江湖上的名声,这位地府第四殿,杀人无度,手段残忍,动辄抽筋扒皮,而且行踪神秘,凶名远扬,地府的十殿阎罗各有特色,大部分都不屑于狙杀比自己弱小的修行者……但杵官王是个例外,据说“他”全凭性情做事,眼中并无境界高低区别。 但万万没有想到。 杵官王是个女子。 而且这张脸蛋长得如此稚嫩,脱去这身老旧官袍,与寻常市井里的十来岁小姑娘没有什么区别,只要不开口露出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任谁来看都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杵官王身上的这身大官袍着实大了,站立之时两截大袖几乎堆叠着拖曳及地,细狭竖起的乌纱官帽随风摇曳,她轻声开口,道:“云洵大人,临死之前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车厢里一片安静。 男人的笑声响了起来。 “有啊,很多问题。但我问了你会答吗?” 杵官王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云洵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问。 “我替天都完成了与灵山的谈判,太子为何还要杀我?这只使团内绝不可能有奸细,回都路线都是我随机拟定,你是如何找到我的踪迹的?再然后……就是你何必出手,只要太子不给我解药,那么我便与死人无异……太子就这么不想看我回到天都?” 他并不寄希望于杵官王会回答自己的问题。 然而沙尘之中,有声叹息。 “正是因为你替天都完成了谈判,所以我才要来杀你。” 杵官王微笑道:“我不是太子的人。” 坐在车厢内的云洵,瞳孔收缩。 不是太子的人……杵官王不是太子的人?! 这身老旧官袍,没有随太子制定新任庙堂规矩而改变,女子的衣着似乎已经在先前揭示了答案。 “地府效忠的不仅仅是太子……”云洵猛地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他在心底喃喃开口,道:“地府所效忠的,是大隋皇权。” 水落石出。 女子开口之后,一步踏出,两根手指拈花一般,大袖如水龙,沙尘飞舞,她像是一位抚琴乐师,飞沙走石之间,无形杀念在虚空之中凝作一柄长琴,琴弦被拈花手指拨弄开来! 嗡然一声,音杀传递如连绵雨幕。 情报司临时结下的阵法,在一瞬之间破碎。 雪隼横在车厢之前,射出一箭,箭头开花,从中节节裂开,那股音杀在抵达她面前之时,一股柔和力量拽住女子的束腰带,将她拉得飞出。 云洵所在的马车车厢刹那炸开,化为漫天破碎的木屑。 烟尘缓缓散开。 什么也没有……本该坐在车厢内的情报司大司,早已经不在其内,而远方的沙尘之中,雪隼被人轻轻托住腰身,安稳着地,她回过头来看着自己身后的阴柔男人,听到了一句语调轻柔却威严的命令,“活下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死,带着使团西行,踏入东境长城之后,改名换姓,尽量从北边走,可以绕的远一点,不准走大泽,更不要从琉璃山的势力范围经过。” 不准走大泽。 雪隼恍惚一下,明白了大司的意思。 这道杀意……来自于东境。 她焦急道:“大司,您呢?” “既然打定主意要杀我,那么便不止这一道埋伏。”云洵淡然道:“事已至此,已不可能整只使团大摇大摆的回都了,如果对手是地府的话,带着你们同行,反而是个累赘,你们走北边,我自己会隐匿踪迹……回天都之后,不要急着回禀太子,在‘老地方’等我。” 雪隼摇头,望向远方沙尘之中的官袍女子,杀气腾腾道:“一位地府杀手而已,大司何必惧她?在此处杀了便是……” 云洵笑了笑,手掌搭在雪隼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女子秀,淡淡道:“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李白鲸心思缜密,从不犯错,打定主意要杀一个人,怎会如此大意?” 雪隼欲言又止。 “活下去,这是命令。” 云洵的笑意顿时全部消失,一掌将女子“拍”的踉跄掠出十丈之远。 一缕风刃,刺穿雪隼之前所在的方向,在风沙之中犹如尖锐嘶吼的箭镞,被云洵一只手握住,掌心飞旋出一抹鲜血。 “你的目标是我……不要浪费力气了。” 云洵五指握拢,将那缕风气握地“湮灭”,自然的走到了使团的最前方,淡淡道:“二殿下一定很想知道,天都和灵山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吧?” 杵官王笑了笑,“是啊,二殿下嘱咐我,如果能不杀是最好的。” 云洵眯起双眼。 女子摇头道:“可惜我是杵官王。” 这句话一出口,云洵的脸色就陡然变了,轰隆一声,四面八方的沙尘炸开,原本集结完毕,准备撤离现场的情报司执行小队,在这股毫无预兆的冲击力下被震得倒退,松散,雪隼跌坐在地上,看着一道又一道的魁梧身影,在月下缓慢站起身子。 一袭又一袭的巨大官袍,在寒风之中,遮住森冷月光。 “机关术……” 云洵阴沉着脸道:“怪不得都说杵官王一人便是一只军队,带着这么多炼化的阴尸,也只有琉璃山才能容得下你。” 女子咯咯咯的娇笑,前仰后合,“云洵大人,为了杀你,总不能太草率……今日杀了你,我的身份也就暴露了, 此后天下虽大,却也只能栖身东境。” 说到后面,杵官王有些惋惜,黯然道:“可惜韩约大人把我送进地府,花费天大心血,今日用来杀你,你该觉得荣幸。” 云洵冷笑一声,两人相距二十丈距离,忽然一阵大风卷过,眼前黄沙遮目,女子瞬间消失,下一刻出现,已经是一副抬肘下压的泰山压顶之姿,如流星坠跌,对准云洵狠狠凿下。 两人对撞在一起。 云洵修行的乃是莲花阁的养气之法,不擅长近身厮杀,所学驳杂,占卜推演为主,诛心攻杀为辅,哪怕晋升星君,杀力也不算是星君之中的强者,只能说是平均水准。 再加之天都烈潮,几次交战,云洵受伤不轻,修为至今未能恢复至巅峰。 而杵官王则不同。 她自小被韩约培养,偷梁换柱,塞进地府,一路杀戮,掩藏自己修行魔道的秘密……鬼修的体魄铸造法门,大隋天下唯有佛门能够媲美,这是个彻彻底底的实战派。 若是被她拉进三尺之内,除了像徐藏这种近身杀人的剑道胚子,寻常星辉修行者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云洵身躯如一根轻柔鸿毛,宛若无骨的折腰,侧身躲过杵官王凶悍的袭杀,一肘凿空,这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接着便是一脚踏下! “轰”的一声沙地炸开。 飞沙走石。 云洵双脚倒退,脚尖与沙地始终留有一线,不曾完全分离,整个人极其不符合常理的倒掠,像是有人托着双肩一般,两只大袖内抛出的符箓如瀑布倾泻,数百张古旧泛黄的符纸在月光之下翻飞,群蝶乱舞之中,少女杵官王悍然长吼一声,音浪将漫天符箓打碎,清空一道笔直颀长的轨迹,直接击打在云洵的胸口位置,将云洵打的双脚终于离地。 情报司大司神情痛苦,双脚离地之后,他抬起双手,极其快的分离又合拢,空气隐约的躁动起来。 掐诀结印。 杵官王皱起眉头,她环顾四周,现那些被自己“吼”开的符箓,并没有直接化为灰烬,而是黏着的飞拂,围绕着自己纷纷扬扬的落下,有的落在自己的肩头,有的落在自己的丝。 而那个被自己一击音吼直接击中的男人,虽然狼狈,但还是“毫无损”的落地,双脚踉跄之后站稳身子,胸口经过秘法炼制的云纹黑袍被这一击音杀凿得破碎,但露出了一枚银光锃亮的护心镜,隐约流露出暗沉灼目的赤红光华。 带着杀意的,燥热的赤红色光华,在她的四周,如呼吸一般有韵律的亮起。 一张又一张符箓。 莲花阁传承数千年的心血,即便在涅槃境界之中仍然能够有所用场的“左道”之术…… 随着云洵落地和掐诀手印动作的告终,这些符箓迸出炽烈的光华,在沙漠上空,月夜之上,招来了一道煌煌不可躲避的雷霆。 “爆!” 沙哑的声音,被雷霆的轰鸣淹没。 一道足足有三四人合抱粗细的雷霆,直接击中站在沙漠上的少女杵官王。 汪洋雷海。 肆虐澎湃。 第一百五十四章 救兵 澎湃雷海之中,一声极其愤怒的嘶吼响起。 被无数符纸缠绕的官袍女童,狠狠踩踏沙地,四面八方的雷霆劈在这具娇躯之上,未入血肉,先击中大袍,银白色的秘纹顿时涌现。 这些汹涌的雷霆,在大袍秘纹的对撞之下湮灭。 衣衫破碎的云洵,看见这一幕,心头一沉,寒声道:“韩约炼制的宝衣?” 万万没想到。 那位一心想要站在光明下的东境鬼修之主,如今抵达了如此进境,杵官王这种杀孽深重的鬼修,披着一件宝衣,竟然可以硬生生抗下雷霆,连皮肉伤都不受! 云洵袖袍内滑出一柄长剑,冷冷道。 “既然如此,在下今日领教一下东境的鬼修之术。” 杵官王咆哮道:“区区业力,收不得我!” 当下便沉肩奔跑,纵身如一根撞钟木,不管不顾的撞向云洵,这一撞之下,风雷倒卷,万千雷霆追着少女,要论爆性的度,这些雷霆竟然有些追赶不及的意味。 刹那之间,符纸和雷力都被杵官王甩在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撞在一起。 云洵肩头,腰腹,膝盖,浑身七十二处大窍穴,亮起紫色光芒,一朵又一朵的紫莲花闪耀而起,如黑夜长灯,照亮光明,伴随着砰砰砰的清脆炸响声音,情报司大司的背后轰然站起一尊星辉燃烧的古老神灵,与他一样手持长剑。 只不过那尊星辉古老神灵手中的长剑,分为八截,更像是八层宝塔组成的剑鞭,显身的那一刻,云洵四面八方竖起一座倒扣大碗般的屏障,将来势汹涌的杵官王弹得倒飞而出,重新坠入雷海。 这尊神灵幽幽吐气,睥睨八方,缓缓挥剑。 “哗——” 在沙漠的风沙之中清开方圆数十丈的一大片空白区域。 云洵沉声道:“听我号令,情报司,撤!” 他高举长剑,风雷呼啸,沙尘鼓荡。 那尊古老神灵随他一同举剑,月夜之上,雷霆翻涌,数十道雷蛇扑向杵官王控弦的“官袍傀儡”,这些经过东境鬼修秘法炼制的傀儡假人,虽然战力惊人,但个个沾染鲜血罪孽,最怕雷劫洗涤,沙丘四面八方响起砰砰砰的炸响声音,一尊又一尊的血肉之躯炸开,断肢残骸,肝脏脾肺都滚落一地……外出执行任务,自问杀过好些人命,面对血腥场面不会畏惧的雪隼,看到这一幕,捂住嘴唇,险些哇地一声吐出来,杵官王炼制这些假人,竟然纯粹以青壮男人的血肉冶炼,这每一个官袍男人,都曾是一条鲜活生命。 手段之残忍! 令人指! 她又想到了陪伴自己二十余年的“黑隼”,忍痛长啸一声,化为一道流光,掠出包围圈,沙漠地底不断涌现出控弦之术操纵的假人,杵官王一人便是一只军队……据说她有着屠戮一座城池的实力,正是因为她沉醉于炼制凡胎,与韩约不同,她以星辉作为“丝线”,操纵着这些鬼修军团,死了一具肉身也丝毫不会心疼,再炼制便是。 想来如此之多的鬼修干尸,行走在这片大漠之上,配合五行道法之中的“土遁”之术,潜行地底,便如种子深扎,大网之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杵官王的耳目,所以大司的使团外出灵山,一路所行,几次周转,全都尽在她的掌控之中。 雪隼往后看去,好些同袍都杀出重围,在大司星辉神灵的法相之下,借助雷霆冲破杵官王埋下的伏杀之网,而沙尘之中,也有人被干尸抓住,下场凄惨,熟悉的声音荡开之时只剩哀嚎。 女子攥拢十指,眼神顿时变得决绝起来,没有回头,也不再犹豫,加奔跑,以密令将大司的最后指令传递到每位使者的令牌之中。 不可走大泽。 绕过东境的地境,要北上,兜一个圈子……最后在天都的“老地方”,等大司归来。 雪隼深吸一口气,在心底沉声道。 “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 …… 黄沙百散。 神灵庇佑。 云洵的身姿在沙尘之中若隐若现,黑色大袍翻飞,颇有些世外仙人的意境,只不过这位大司的战力比不上执法司的墨守,面对地府的杵官王,以及前前后后,数百上千的鬼修干尸……便显得有些孤独。 每一道雷霆的劈落,都意味着一张符纸的功效挥。 漫天的雷霆,雷海之中,符纸不断湮灭,化为灰烬,而那个四处奔跑,蛇形斗折,不断躲避雷霆,实在不行以韩约赠予的秘法宝衣对撞雷劫的官袍女童,身形开始狼狈,后来逐渐驾轻就熟,便显得不温不火,甚至在雷霆之中幽幽传音。 “为了送走那帮没用的废物,至于召现法相么?” 云洵平静道:“人心善恶,鬼修不懂。” “鬼修不懂?”女子阴沉沉的笑了,她似乎被一道雷霆劈中了雪白脖颈,带着痛苦的低吼一声,咆哮反驳道:“人心善恶,鬼修比谁都懂!” 这世道,但凡启灵,谁不向往光明? 背道而行的鬼修,则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若非世道艰难,人心险恶,谁人愿意长栖黑暗,当一条污水沟里的肮脏老鼠? 杵官王单脚踩进沙地之中,沙粒内一杆大戟的轮廓被这一脚踩得浮现而出,踩住大戟枪杆,风声鼓荡,女子便拽着大戟如拖刀,转身回马一枪,崩碎面前一道雷霆,如孔雀开屏,大戟旋转着刺破虚空,顷刻间便抵住云洵面门。 三尺之处,浩荡神威。 云洵单手持剑立起,竖在面前,两根手指并拢,点落在剑面之上,那尊神灵同样如此。 “轰”的一声。 以点破面。 这杆大戟戳在虚空之处,震出万千涟漪,云洵面前三尺如同砌了一堵重墙,“砰”的一声裂开蛛纹,只不过尚未崩碎,仍能支撑。 一戟刺入,杵官王便不再恋战,甚至连武器都不要了,娇小的身躯后倾,一脚踩在大戟根部,向后拔射而出,借着反作用力再度躲开一道雷霆。 最后倒射一脚的这沉重力道,将云洵震得面色白,双脚向后倒退一步,连同整座法相神灵都有些摇摇欲坠起来。 重新退出二十丈外的杵官王,再度伸出一只脚,踩向沙地,轰的一声,这一次又踩出一件兵器的轮廓,沙尘翻飞,一杆大枪向上震落沙粒滚出,裹着不合身官袍的少女捡起大枪中段,五指攥拢,小腹收拢,拧腰提胯,整根大枪被她扛在肩头。 屏住呼吸。 极快极猛的助跑两步,大枪倏忽投掷而出—— “砰”的一声,那座无形重墙已经不堪重负,这一枪的力度实在太猛,然而先后完成两次彪悍进攻的少女杵官王,并没有丝毫要停歇的意思,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眼神仍然滚烫,在沙地之上逆着雷霆,一次又一次踩出自己事先埋好的“兵器”,长枪重戟大弓,隔着二十丈距离对准云洵的“法相神灵”火力全开,每一次都是竭尽全力的狙杀。 沙漠狂风之中,传来一次比一次沉重尖锐的爆碎声响。 云洵苦不堪言的承受着杵官王的进攻,他这种拉开仗势对攻的正常修行者,哪里抵得住杵官王这样的狂轰乱炸,这个非琉璃山出身的地府鬼修,走的是一条根本没有常人走过的杀伐路子,这种投枪杀人的手段,顶多在虐杀小辈的时候用一用,哪里能在星君境界的战斗之中看到? 控弦数百个鬼修干尸,拥有着极其庞大的神海之力,但剑心不够通明,无法驭剑,于是另类开出了这样以肉身驭“剑”的杀伐法门,无论是什么兵器,被这样的龙象之力抓住掷出,都是一道足以取人性命的强大杀机。 恐怕只有裴旻这种“驭剑指杀”的天才,才能以凡胎肉身,与杵官王这种怪胎一战。 云洵神情灰白。 宁奕走之前嘱咐的那句话,还真就一语成谶了……天都路长,上来就遇到了杵官王。 “该死……” 情报司大司的神情愈惨白,他想要借遁法逃离,但杵官王的杀机无穷无尽,根本就躲闪不了,一旦他先松手,很有可能下一刹就被某件兵器洞穿胸腹,他可不是宁奕这样修行肉胎的怪物,中了杵官王一记,打有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到杵官王把“兵器”用完,结束这场进攻狂潮。 砰砰砰的炸裂声音,在法相神灵的肩头,额,腰腹,四处响起。 这座星辉搭建的无垢神灵,已经距离崩塌不远…… 忽然,云洵的双眼亮了起来。 “吾乃大隋天都情报司大司云洵!路遇鬼修截杀!”他高声喝道:“道友若是助我诛杀此獠,云某愿以大恩相报!” 这道清亮声音,被云洵以修为荡开,直直传出五里之外。 杵官王皱起眉头。 她丝毫没有停歇自己的进攻,而是冷笑道:“云洵大人,你怕是失心疯了?难道还以为会有人救你?” 大漠风沙。 十里之外。 刚刚离开东境长城的一男一女,踩着一柄飞剑,贴地飞行,年轻男人的神情有些苍白,显然是一路上操劳所至,他有些惘然,听着那个像是幻听的熟悉声音。 天都……情报司……大司云洵…… 飞剑微微一滞。 年轻男人无奈道:“要去么?” 面颊上蒙着一条白布的青衣女子,背负双手,犹豫片刻。 莲花阁三个字……吸引了她。 张君令沉默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去看看。”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三息 顾谦脑海之中闪过一连串画面。 天都使团出使东土灵山。 这个消息在他这里不算秘密,情报司被架空,昆海楼才顺势成立,自己成为昆海楼左使……便是因为云洵的出使。 鬼修截杀? 东境要杀云洵? 灵山谈判的结果还没传回天都……但从如今的反馈来看,这位大司恐怕做了不利于琉璃山的事情。 顾谦来不及想太多,脚下的那柄飞剑便猛地加,耳旁传来女子一句淡淡的叮嘱。 “别掉下去。” 顾谦面色“唰”的一下苍白,他极其狼狈的抱紧女子的腰身。 张君令的纤腰微微一僵,整个人神情难看,抑制住了自己一巴掌把顾谦拍下去的冲动,冷冷道:“堂堂判官就这德行?” 狂风吹动男人的鬓,这柄飞剑瞬间便掠过数十丈距离,宛若一道流星。 这世间极,一下子施展开来。 心脏被狠狠捶打一下。 面色煞白的顾谦在风中紧紧闭上双眼,双手搂紧张君令细腰,脑海之中毫无杂念,别提什么占便宜揩油,在风沙呼啸之中只剩一片空白。 男人把头颅也埋在女子后背衣衫之处,额头青筋乍现,竭力怒吼:“他娘的你以为判官就不怕死啊?” 只可惜声音被淹没在沙潮之中。 张君令微微一笑,装作没听见,再度踩踏飞剑,剑身度更快三分,耳后是一连串的怒骂咆哮,很快变成了痛哭求饶……云洵的神魂传音隔着十里地左右,驭剑飞行,全力施展,大概数十个呼吸便可抵达。 吸引张君令前往的,不是情报司。 而是莲花阁。 师尊是莲花阁主人。 自己闭关昆海洞天,不曾外出,连师门中的师兄师姐,都未曾见过……但隐约知晓,师尊收过的弟子,因为紫莲花行走北境,捡了两个极其欣赏的师兄师姐,从少年孤儿培养成了平妖司的大司。 这就是龙凰和苦策。 又因为天都的国策,袁淳先生收太子殿下为徒弟,在皇城内一己之力为太子开太平,庇护风雨数十载。 还有一位……就是师尊选中,但照拂不多,留在情报司内从持令使者做起,很快就大放异彩的“云洵”,莲花阁的秘术妙法,先生一样不落的全都传授与他,而云洵也不负所望的尽数学会,成为了天都城内人人皆知的天才。 莲花阁的四位弟子。 两位行走北境。 两位留守天都。 两位行走北境的弟子,随着袁淳先生一同游历,行走,杀敌,诛妖,顺利应当的,一步一步坐上了大司的位置。 太子则是日夜酗酒,寻花问柳,狩猎野场,在天都城内借着袁淳先生的保护 伞遮风避雨,得了便宜之后恨不得把所有光鲜亮丽的外衣全都褪去……他做得很成功,在那段岁月里,所有人都将他忘记了。 云洵则像是一根顽强的野草,在天都情报司扎下根,然后野蛮生长。 比起老师的扶持,和莲花阁的妙术……他在天都能够成名,更多依靠的是自己。 他的内心深处,住着一个与阴柔外貌截然不同的小人。 张君令在昆海洞天内闭关,师尊离开之前,留给她一枚竹简,将师门内有所联系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介绍了一遍……她是一个更特殊的存在。 因为莲花阁信奉气运之说,袁淳先生替张君令卦算之后,勒令她不准轻易离开昆海洞天……与命数有关,与灾劫有关,若是轻易离开小洞天,贸然入世,很可能会就此夭折。 换而言之,张君令是个“命中有劫”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的劫是什么。 但当她依循老师嘱咐,拆青简,出洞天,踏入这人世间……却现一切与自己所想的不一样,整座大隋都变了,这是改朝换代的新时代,而自己的师门,莲花阁,则在这场时代的烈潮之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像老师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死去,也不会什么都不留给自己。 袁淳先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张君令想要一个解答,关于这些年闭关,不可入世,她到底要躲避什么,劫数是什么……这就是她东行的原因,先生对她说,有一个人很重要。 那个人现在就在灵山。 …… …… 屹立沙漠之上的神灵,双手持宝塔剑鞭,摆出倒插之姿,剑尖仍然完整,但肩头不断有星辉碎裂抖落,整座巨大甲胄摇摇欲坠,犹如雪崩一般,连绵不绝的振出层层细腻“星屑”。 明眼人能够看出来,哪怕这尊法相犹有巍峨气势,但已经是强弩之末,随时可能崩塌……而引起最终雪崩的取决因素,在于那个不断以彪猛姿态“投掷”兵器的官袍少女。 杵官王像是一头人形暴龙,一件又一件的踩出沙漠底下暗藏的兵器,这片茫茫大漠更像是她的“兵库”,三四十件造型各异的兵器被她势大力沉的掷出钉在那尊神灵法相的剑域外壁之上,云洵这等修行外道术法的星君,面对专修杀伐的杵官王,只有挨打的份。 好在情报司大司的挨打能力比较强,扛到了现在。 少女的“掷兵”,倒不像是真要打杀他,更像是一种狩猎极其自信的收官收网,其实云洵猜得不错,得罪了琉璃山,二殿下想知道灵山谈判的细节和条约,好去拜访斡旋……眼前的这个男人,能不杀则不杀,位列五灾十劫这些魔君的戾气太重,下手没轻没重,很容易闹出人命。 她杵官王的手段够狠,能够玩死云洵,也能给他留一口气。 就比如现在。 一件一件兵器,凿穿法相天地的剑气领域,不直接致命,但是能打得云洵体内气机枯竭,就像是猫抓耗子,接下来的千里跋涉,她杵官王吊在身后,只需要耗到他没力气再跑便是了……现在还在东土大漠,距离东境长城,还有一大截距离。 至于天都,就更远了。 被她盯上的猎物,怎么可能再回到天都? “云洵大人,若是你束手就擒,我现在就可以停手,饶你一命……至于我背后的那位,想要请你入琉璃山好好喝一盏茶。” 一脚踩入沙地,震出一把长刀的少女,五根纤细手指隔着袖袍攥拢长刀刀柄,刀尖在黄沙中摇摆,指向那尊随时可能会崩塌的星辉神灵,但却没有掷出最后一杀……杵官王很清楚,只需要最后一击,这尊神灵便会崩溃,法相天地崩塌,云洵也就失去了抵抗力。 她淡淡道:“给你三息时间考虑。” 说完,闭上双眼。 “三。” 双手将长剑插入沙漠之中的云洵,面色干枯,相当狼狈,他脑海之中的思绪一片紊乱……刚刚的求救,没有用么,自己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机,像是天都的旧人,还有一道陌生的气味,只不过与自己殊归同流,并不觉得排斥。 动用紫莲花古币占卜之后,他下意识抖出了“天都情报司”和“莲花阁”两座背景,希望能够引来一个好的结果,但是四周一片死寂,之前那道展露的气机在自己传音之后便倏忽失去踪迹。 彻底从自己的感知之中消失了。 “二。” 云洵眯起双眼,他盯着远方单手握刀的少女阎王。 要考虑法相破碎之后的逃命路线了么……如果法相被打破,自己逃生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接下来要怎么办,答应杵官王,去琉璃山“喝茶”? 这一盏茶,恐怕就是送魂茶,一旦被杵官王押送去了鬼修大本营琉璃山,自己恐怕就真的再见不到太阳了。 进退两难。 除非……动用那道秘术…… 云洵咬了咬牙,低下头,望着自己袖袍翻飞之中,小臂裸露在外,肌肤上烙刻如血的一条细线,那条细线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的意志,变得更加鲜艳,犹如一条娇小血蛇,随时可能钻出肌肤。 来不及了。 “一。” 杵官王森然开口,同时睁开双眼,她猛地掷出一刀。 这一杀,裹挟风雷,势如破竹。 云洵闭上双眼,撤离法相,手指点落按在自己手腕处,就在他即将激血线,付出巨大代价逃命的前一刹,耳旁传来了一道金铁撞击如风铃般的脆响……这道声音就像是铁匠捶打长剑,最终剑器轻鸣的颤音,清脆悦耳。 是飞剑与沙石撞击的声音。 那道完全屏蔽自己踪迹的“救命气机”,在千钧一之时出现。 一柄飞剑,穿梭在沙尘之中,被一男子搂住腰身的青衣女子,神情淡漠而又平静,两根手指自然而然的向下“拈”住了一样物事。 是一枚棋子。 她甩臂将棋子掷出。 如同泼墨一般。 杵官王神情阴沉难看至极。 自己掷出的那把飞刀,在半空之中与棋子对撞,化为一蓬碎裂的金铁花火,而那位棋子则是丝毫不损,随着青衣女子捻袖回拢,重新收回玉指之间,被她重新放回囊中。 腰间一把青伞,两囊黑白倒悬。 脚下三尺飞剑,四丈风沙兜转。 离地踩在飞剑之上的“目盲女子”,旋转头颅,先是望向自己第一次见面的“师兄”,稍作停留,然后望着远方杀气腾腾的少女。 顾谦听到了张君令喃喃自语的三个字。 “鬼修啊……” 她摇了摇头,轻声木然道:“不想被打得神形俱灭,就赶紧跑路……给你三息时间。”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天道化身 “如果不想被打得神形俱灭,就赶紧跑路……给你三息时间。” 这句话在杵官王听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她堂堂地府第四殿,手里杀过的正道修行者数之不清,什么道宗的驭风雷,圣山的引雷法,但凡能以鬼修之身证道破境成就大修行者的,都有对抗“雷法”的妙术,只不过一山更有一山高,她遇到看不透的大修行者跑路便是。 像羌山的大客卿姜玉虚,蜀山的小山主千手,执法司大司墨守这种,她知道自己肯定打不过,隔着八百里外就远远躲开。 但眼前的这女子……从未在情报上见过,单看气息,也就平平。 凭什么让自己逃命? 杵官王冷笑一声,她蹲下身子,前冲而出,单手在沙地里一抓,便攥拢一根大旗旗杆,这一次不再是掷杀,而是将大旗旗杆对准悬在飞剑上的青衣女子狠狠刺去—— 张君令单手向前抵压按出,雪白如玉的莹润掌心,与杵官王的大旗旗尖撞在一起,看似娇弱的血肉之躯,竟然巍然不动,掌心之处生出片片青莲。 青莲! 云洵瞳孔收缩,他一只手捂住胸口,想到了师尊曾经的交代……莲花阁内还有不世出的绝世天才,在北境昆海洞天内闭关,待到气运兜转,劫难平定,才会出关。 他满眼震惊的望向那踩在飞剑上的青衣女子。 两囊黑白棋子,一柄青色油伞,的确都有着自己熟悉的气息,是师尊身上的莲花道境不假了。 “难道这就是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在昆海洞天闭关的师妹?” 云洵神情不变,但电光火石之间,已在心中将事态展捋了一遍。 在外人的眼中,自己是莲花阁不折不扣的“叛徒”,天都烈潮之中,助力西境,见证了徐清客将紫莲花熄灭的那一幕,同时出手追杀自己的两位同门,将苦策逼死,骗走龙凰手中的铁律钥匙。 三年前犯下的罪孽,已经无法洗涤干净。 但这一切,刚刚出关昆海洞天的小师妹,未必就知道。 果然,那枚紫莲花古币的占卜方向是正确的,自己在念出“天都情报司”和“莲花阁”之后,便在这危局之中抓住了一线生机。 云洵沉声提醒道:“师妹,此人体魄极强,千万小心!” 张君令神情平淡的点了点头,示意知道。 杵官王则是狰狞一笑,“师妹?” “怪不得千里迢迢来送死,好事成双,原来是同门情深。啧啧,背后还背着一个俊俏男人,这是你的老相好,还是新面?”少女阎王嘴里的讥讽一刻不停,耸肩卸力,转身拧胯,大旗从沙地上掀起漫天黄沙,每颗沙粒都如飞剑剑气,划出一片弧形雨幕,泼洒射向张君令。 青衣女子的面颊大半部分,都被一张白布蒙去,再加上神情万年不变的冰冷,看起来与“目盲”并无区别,她微微转头,“扫视”一圈,看到四面八方不断涌出沙地的“官袍甲尸”,木然道:“三息已过,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吧。” 杵官王神情一滞。 她攥拢大旗准备再度刺出的姿态微微停滞。 两囊棋子被张君令泼洒而出,先是对撞在饱含杀意的沙粒雨幕之中,顷刻之间将其破去,接着黑白兜转,阴阳杀机逆行倒施,整座天地都沦为一方棋盘,穹顶之上不断有黑白棋子倾洒,如豆大雨珠。 杵官王闷哼一声,抬脚重重踩下,之前被她掷出的那些兵器,轰然长鸣,从云洵的神灵盔甲之上拔出。 随着这些“兵器”的拔出,云洵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跌坐在地,卸下法相,看着眼前生的震撼景象……张君令悬剑在空,杵官王脚踩沙地,两人一天一地,互相杀伐,黑白棋子大雨倾盆的落下,击打在那些拔地而起的神兵之上,不断出金铁交撞的声音,一时之间,6地起伏,两人之间的对战将方圆数里的沙丘全都掀起,漫天黄沙席卷如龙,无数官袍甲尸飞奔着涌向那位悬在飞剑上的女子。 云洵艰难将长剑插在沙漠之上,竖起一道剑气屏障,抵抗着尸潮的冲击。 他抬起头来,眯着双眼。 飞剑上的女子“缓慢”抬起手来。 穹顶龙卷,一道巍峨法印显形,张君令抬掌虚握住这枚法印,犹如仙人,屹立天庭。 张君令的声音在大漠上回荡。 “你既不逃,便勿怪天道无情!” 那道法印显形,以她为圆心,磅礴的浩然正气鼓荡而出,将四面八方的甲尸全都卷中,这股沛然气机与官袍甲尸相撞的那一刻,那些飞奔着狂扑而来的炼尸,在一瞬之间便被打得细碎,只不过与先前云洵出手造成的景象截然不同……这一次没有血肉横飞的画面,浩荡的天道之力从张君令衣袍四面八方涌现,一道道青灿锁链,直接将这些炼尸打成了齑粉,白骨血肉都彻底湮灭,与这片大漠的沙粒一般。 尘归尘,土归土。 因果业力,鬼修邪术,在浩荡雷法之下会被劈得鲜血淋漓。 而面对纯粹的天道意志,则是直接解体,被打得魂飞魄散。 看尽人间大场面的云洵神情震撼,坐在沙地之上,双手撑地,十指深陷泥沙之中,他忽然明白了师尊让这位小师妹坐关昆海洞天不准外出的原因是什么了……若这世上有长生法,教宗是陈抟转世轮回,云雀是地藏转世轮回,那么自己的这位小师妹,恐怕联系前尘因果,与某位极其了不得的“大人物”有关联。 他望向张君令。 恍惚之间。 看到了“天道”。 沙龙卷之中,传出了一道少女极其凄惨的嘶吼声音。 “世上怎会有你这般人!” 杵官王沐浴法印光芒,身上那件可抗雷劫的宝衣,已经被这天道之力打得破碎,露出雪白的肌肤,只不过肌肤之上浮现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看起来极其狰狞,她的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束缚,想要挣扎,却愈困难,这些天道锁链与云洵之前掷出的符纸截然不同,一旦打中杵官王,便直接打破宝衣,在这娇嫩肌肤上留下一道永不磨灭的烙印。 将体魄修行到同境极致的杵官王,脑海之中只剩下后悔这个念头。 她嘶吼着望向跌坐在沙地之上的情报司大司,一字一句立誓咆哮,“云洵,我与你们莲花阁不死不休!” 这句心魔誓言念完之后,少女没有丝毫犹豫,她整个人向后倒去,那件极其珍贵的宝衣便自行脱落,一人一衣犹如灵魂出窍般分离开来,那件上浮的宝衣带着层层煞气,无数条血腥长线挣脱而出,迎击天道锁链,在片刻之后,出了一道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响,最终毫无悬念的爆碎开来—— 杵官王眼中有心疼有不舍,但更多的是被逼上绝路的愤怒和怨念,这是韩约先生送她的唯一一件礼物,在地府埋藏多年之后的出手,讲究一击不中,她既没有带回云洵,也没有斩下这枚情报司大司的头颅,这次出手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回到天都,身份完全暴露。 功败垂成。 实在不甘。 少女吐出一口鲜血,狠狠一脚将自己手中的长刀踢出,穿透风沙,对准云洵的额,这一刀去势极快,只可惜在半空之中就被天道锁链劈中,化为齑粉,至此杵官王知道,自己再无一丝一毫的机会,身躯后仰砸入地面。 “砰”的一声。 一道青灿锁链如雷霆般砸在杵官王落地的位置,只不过并没有齑粉被打出,反而有一滩凄惨鲜血,溅射而出。 张君令抬手。 风沙缓慢停住,摇曳的那些锁链,棋子,一条一条,一枚一枚,分别落入袖袍之中,和腰间棋囊里,在十个呼吸之后,这片天地便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沙石呜咽。 踩踏飞剑的张君令,面无表情“看”着杵官王消失的地方,道:“鬼修的血遁……费了半条命,逃了一条命,何必如此,当初直接跑路不就行了?” 全程搂着青衣女子的顾谦目瞪口呆,听着女子这番语气有些不解的喃喃自语,他忍不住心底腹诽,这杵官王要是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么猛,她还打个屁啊,收拾家当跑路都来不及…… 紧接着顾谦就头疼起来。 见证了这场神仙打架,张君令完全颠覆了自己对她的认知。 弱女子…… 精通琴棋书画的妙佳人…… 不。 完全不是。 这是一巴掌险些拍死地府杵官王的狠角色,翻手搅 弄天地风云,顾谦在修行境界上的造诣并不深,但他知道云洵乃是天都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被杵官王打得如此狼狈,便可看出对方的实力之强。 “她逃了……”顾谦声音有些沙哑,“是一物降一物么?” “算是吧。”张君令淡然道:“若她不是鬼修,会难打很多。” 两人飞剑,落在地上。 张君令看着那个簸坐在地,极其狼狈的“师兄”,她也不多话,没有问候和关心,而是直截了当的开口询问。 “那两位师兄呢?” 云洵柔和的神情有些变了。 那两位师兄……指的是在烈潮中一死一逃的苦策和龙凰。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正在思考如何圆谎的时候,看到了张君令身旁那个不断拍击双袖抖落黄沙的年轻男人。 云洵认识他。 公孙越身旁的那个家伙……见证了天都烈潮的年轻人。 判官,顾谦。 (晚上还有更,双倍月票活动,求一下打赏。)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那些老师都说过 风沙之中,跌坐在沙地上的情报司大司云洵,神情颇有些微妙。 他阴晴不定的注视着年轻男人的面孔,认出对方便是公孙越身旁的判官顾谦之后,他立即明白,自己不可轻易开口,关于烈潮里生的一切……监察司一定早有所知,而顾谦作为公孙越的副手,必然也翻阅了天都大大小小所有的秘闻案卷。 自己身上背负的“案卷”,逃不过顾谦的耳目。 深吸一口气。 云洵笑着问候道:“顾谦大人没跟公孙在一起?” 试探。 顾谦淡淡一笑道:“云大人还记得在下啊……真是受宠若惊,还以为天都烈潮时候的匆匆一瞥,大人已经将在下忘了。” 云洵眯起双眼,不敢再继续问下去,站起身子,杵着长剑,不冷不热道:“顾先生是大好的苗子,若有机会,本官还准备将你挖到情报司中,以你的才干,要不了多久,便可当上情报司的少司……须知世事有黑白两面,比起见不得光的某样职位,不如加入情报司,来的干净。” 顾谦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的是时代变迁。 确实是时代变了……自己刚刚的那句话,其实也是一个试探,他顾谦在情报司里待了很久,与徐瑾摸滚打趴,泥尘里出身,跟着沈灵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家伙走正道,那位云大司上位之后,极其看重沈灵,在公孙名声越来越大,监察司名声越来越臭的时候,顾谦时常失眠。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在想,情报司一定派了无数人来翻自己和公孙的案底,而关于自己的“真实身世”,那个不能对任何人开口的秘密,是不是已经被扒光了曝光在情报司大司云洵的眼前? 这就是他刚刚说那句话的原因。 除了烈潮……云洵是否还对他有印象? 顾谦试探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自己的案底,被沈灵销毁的彻彻底底。 这是一件好事,就连云洵都不记得他顾谦了……那个孤独的报仇者可以肆无忌惮的行走在光明之下。 但这也是一件坏事,这世上连一个能够证明“情报司持令使者顾谦”的物件也没有了。 他顾谦还是顾谦吗? 仅仅只剩下一颗“复仇”和“探寻真相”的顽固的心,有时候抽丝剥茧,就连顾谦自己,也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在天都的庙堂内一步一步往上爬,权力,**,以往的他无比在意的这些,现在却在眼中都化为了浮云……那场烧死徐瑾和沈灵的大火,将他推向了没有尽头的悬崖。 之前的顾谦可能也已经死了。 或许活下来的只是一具麻木的皮囊。 判官……最终审判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漫长而又痛苦的思绪,在顾谦确定云洵的认知之后,并没有在年轻男人的脑海中盘桓太久,当他抬起头来,眼中便只剩下了一片清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顾谦轻声道:“云洵大人若是回了天都,恐怕便知道,顾某已经站在光明下了。” 因为这句话,云洵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仍然笑着说道:“哦?那要提前恭喜顾大人了。” 他改了口,称了一声“顾大人”。 顾谦不再跟公孙一同出行。 自己离开天都的时候……一定生了什么,太子殿下的“策离”之术想必是成功挑拨了两人的关系,这应该是好事才对,为何自己心绪不宁? 不知道情报司已经被架空的云洵,摇了摇头,道:“我这趟回天都,恐怕大不易。” 杵官王在张君令的手上逃了一条命,临走之前生了一条毒誓,这条声彻八方的毒誓,便是要让他云洵记住……这件事还没完,接下来他将面临杵官王更加疯狂的追杀。 遇到一条疯狗。 纵然他是云洵,是袁淳先生座下,最擅长隐匿行踪的莲花阁弟子,也会大为头疼。 “她被我打掉半条命,最少也要休养三天。”张君令漠然开口,道:“走直线,横穿东境势力,这样最快,成则生,不成则死,要是被她恢复过来了,你会被打得很狼狈。” 云洵笑了笑,拍了拍自己身上灰尘,“我已经很狼狈了。这没什么,我有一样物事……可以借来一点‘运气’,避开那个活阎王。” 他从袖袍之中,取出一枚紫莲花古币。 “这是……” 张君令眼神一沉,“这是老师留下来的?” 云洵点了点头,并没有将太子的事情托出,而是选择性的留取一部分内容,缓缓道:“这枚莲花古币,对应‘六爻之术’,一共有三枚,另外两枚不知下落,是袁淳老师留下来的,莲花阁内子弟,若修行秘术,便可驱动古币,对应的占卜吉凶,正是因为这枚古币的推演结果,我才感应到了师妹的气机。” 张君令的修行功法极其特殊。 以他的神魂,竟然无法在她驭剑穿梭沙海之时,感应到明确的气机。 而紫莲花古币隔着十里地就将捕捉到了“张君令”。 “还有两枚……在师兄师姐的手里么?” 张君令轻声喃喃。 这一幕被云洵捕捉在眼中。 他有些困惑,难道昆海洞天闭关的小师妹。 手中竟没有古币么? 云洵低垂眉眼,他想不通……师尊没有赐予自己古币,是因为不信任,是因为自己选择了在西境的立场上推动烈潮。 那么三枚古币,又怎会给到太子。 太子的那枚,应当是从死去的“苦策”身上拿到的。 那么按理来说……龙凰身上应有一枚。 还有一枚呢? 不在张君令的身上,难不成在那条年幼烛龙的身上? 云洵神情略显郁闷,如果最后一枚紫莲花古币,在拒绝袁淳收徒请求的曹燃身上,那么师尊对自己的“偏见”就实在太深,宁愿给一个门外之人,也不愿意给自己,是早就看穿自己的意图了么? 他翻转手腕,准备将古币收下。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老师的东西,我要收回。” 云洵神情有些错愕,他看着这只伸在自己面前的雪白手掌,想到了先前张君令与杵官王对攻的画面,脸色有些变幻,干涩吐出一句话来:“这莲花阁古币……是殿下赠予我的。” 他不能说是自己的。 “既如此,你可能会死在路上,东西不能给那女人拿了。”张君令那只手没有缩回的意思,淡然道:“我替太子保管,你把古币给我,我会活着回到天都。” 这??? 云洵愕然看着自己的师妹,一时之间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顾谦忍不住笑了出来。 “云洵大人,你似乎绕过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顾谦忍俊不禁的神情,在云洵眼中看来,更像是慢条斯理的戏谑嘲讽,“烈潮之后,似乎就没见到龙凰和苦策了,您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么?” 云洵沉默下来,他盯着顾谦,一言不。 顾谦微笑道:“你替我查一个案卷,我可以帮你这个忙。” 云洵抬起眼来,注视着张君令,现这青衣女子竟然无比信任顾谦,任由这个莲花阁外人来替她谈判……而且理所当然的自己拿走情报司的好处。 难不成自己这闭关昆海洞天的师妹,是个多情种? 还是说这判官小白脸,蛊惑人心,把张君令迷住了? 他完全无法想象监察司判官和莲花阁闭关弟子站在一起的景象。 咬了咬牙。 最终云洵还是忍气吞声的选择了妥协:“你想要什么?” “我希望云大人安然无虞的回到天都,然后我能够看到‘沈灵’的案卷。”顾谦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语气一片严肃,“拿此事做为交换,如何?” 云洵眯起双眼,“沈灵?这是我的得力部下……他已经死了,你要他的案卷做什么?” 顾谦沉默片刻,只是缓缓说了两个字:“查案。” “监察司查案,情报司不会奉陪。”云洵面无表情道:“至于烈潮的事情,我云某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师尊已死,莲花阁内的关系也早已崩塌,苦策身死道消,龙凰逃离天都,无人知其下落。” 他望向张君令,“你若是去了一趟天都,便知道,如今的掌权者正是太子……作为钦定老师的大弟子,太子殿下是这场烈潮最后的得胜者。所以,归根结底,你我之间,并没有同门情谊。” 顾谦有些讶异的看着这位大司。 云洵杵着长剑,看着青衣女子,疲倦道:“你既然救我一命,我便不想再拖欠什么,这枚紫莲花古币给你……你的确也比太子更配得上它。” “铛”的一声。 风雷轻轻的响起。 那枚紫莲花古币抛出一个弧线,落入张君令的手中,“目盲女子”单手借住,她的目光隔着白布落在掌心,那枚冰凉的,被云雾包裹着的古币,接触肌肤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熟悉的那个老人身影。 云洵杵着长剑,一瘸一拐,两人擦肩而过。 张君令叹了口气。 “我都知道。” 云洵一怔。 “老师对我说过的……他会身死,你会刺出一刀,天下会变,太子会胜。” 张君令挥手召来飞剑,她与云洵彻底错肩而过,只留下一句云雾飘渺的叹息。 “诸多劫难……这些,老师都说过。” 第一百五十八章 十转还魂丹 张姑娘。” 飞剑在大漠之中飞驰。 顾谦低下头,搂着张君令的腰身,顶着飞来的沙石,艰难开口,道:“袁淳先生……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 青衣女子只是沉默。 因为白布遮掩面容的原因,没有人知道她的神情是什么样的,但顾谦隐约能够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悲伤”。 一个人在昆海洞天闭关。 常年所见,除了大道,就只有袁淳先生了。 然而袁淳先生卦算天下,早就猜到了最后的结局……当她走出洞天,看到的这座天下,这片结局。 “与先生说的没有区别。” 张君令略微停顿,黯然道:“先生能算到我的劫数,自然也能算到他的。” 她抬起手掌,那枚紫莲花古币被她握拢,一缕又一缕的云雾气息聚拢复散。 “先生对我说,出了昆海洞天,不要记挂仇怨。” 张君令笑道:“我从未入世,没有仇家……要做的,就是活在当下。” 顾谦怔了怔。 他低垂眉眼,脑海中一幕一幕的画面穿插而过。 徐瑾沈灵。 雨夜太清阁小巷狂奔精疲力尽。 飞扬的书页抛起的雨珠焚灭的灰烬。 那份被销毁的档案。 还有这份……重启的人生。 顾谦被风沙迷了眼睛,眼眶有些湿润,惘然自语,道:“活在……当下……” …… …… “净莲之前对我说过,宋雀先生是一个追求自在的人。” “然而这世上,越是追求什么,越是不能得到什么……所以宋雀先生越是追求自在,越是不自在。” 湖心亭清风拂过。 席帘飞扬。 宁奕和裴灵素坐在棋盘对面,他捻着棋子,按照脑海中棋谱的位置,将其落下。 两人在推演棋局。 “若重来一次,大客卿很有可能会放弃‘捻火’,不当菩萨,只当宋雀。”宁奕神情恍惚说道:“因为捻火,所以肩头上扛了太多的重担,而他放不下。” “这句话也是宋伊人对你说的?”裴灵素持白落子,缓声道:“他希望大客卿离开灵山?” 宁奕摇了摇头。 “这句话,是邵云大师说的。” 丫头一惊。 邵云大师…… 若此言是邵云大师所说,那么言外之意。 “灵山之变,不在宋雀。”宁奕轻声叹息道:“大师希望我不要参与此事,就让大客卿安安静静的离开灵山好了……” 裴灵素两根手指夹着白子,轻轻在棋盘上敲打,“灵山如今走了宋雀,不是好事。” 宁奕回想起自己在大雄宝殿光明之中的对话。 自己表达了与丫头一模一样的观点。 而那位大师的反应,则像是一片深海,投入石粒,波澜不惊。 邵云枯坐在光明之中,举手投足,艰难缓慢,大袖飘摇,有风无影,他举起那持握“手札”的手臂,书页“哗啦啦”的翻转,一行又一行的梵语流淌而出,围绕着这道枯老的身影。 老人的神态疲倦但眼神清明。 他望着书页,仿佛望到了未来的结局。 “除盖障菩萨……降服一切障碍……” “大客卿,还会回来的。” …… …… “大客卿还会回来?” 裴灵素单手托着下巴,目光从棋盘上挪开,望向宁奕。 棋局推演结束,湖心亭的禁制,天清池主府邸的阵法,仍然没有丝毫动静。 这样的推演,每天都要进行数百上千局,为了寻求破开棋局的“解法”,丫头几乎将脑海之中所有的棋局都列了出来,一开始的那些猜测,关于道宗佛门古圣留下来的棋局,几乎都尝试了一遍,但可惜的是,都没有反应。 于是只能这么穷举。 宁奕点了点头, “邵云大师是这么说的,我若是在这个时候出面,很容易引起禅律两宗的争论,因为‘天都谈判’的原因,我在灵山内获得了极大的‘簇拥’,这个时候出面百害而无一利。” 裴丫头饶有兴趣道:“当年灵山绝不收纳外徒,但经由宋雀捻火,导致客卿山开启了一个例外……邵云大师,不让你出面,是希望你成为下一个‘宋雀’?”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笑道:“邵云大师应该是有这个意思的,只不过我没这个心思。我既没得到灵山的‘捻火’造化,又要背上宋雀先生的重担,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傻子才会担着。” 顿了顿。 “但其实大师更多的考虑是为我好,与灵山结善缘,于我是好事。”宁奕神情郑重的望向丫头,一只手覆在柔弱无骨的掌背上,“我在灵山会待到盂兰盆节,把病治好,需要这份善缘。” 裴灵素轻声道:“虚云大师闭关在‘流云山’,至今还没有消息?” “若有消息,风吹草动,灵山会第一时间察觉。”宁奕摇头,“虚云是灵山的命脉,那位师祖若是出关,那么灵山便将迎来强势期,哪怕面对天都皇权,也不用畏惧。现在只有等待,在盂兰盆节之前,会生什么,无人知晓……一切都是未知数。” 裴丫头笑着吐出一口浊气,道:“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呢。” 宁奕握紧手中的柔荑。 他知道丫头的意思…… 这种命运掌握在其他人手中的感觉。 的确很不好受。 “安心。云雀会替你‘稳固神海’。”宁奕柔声道:“等到盂兰盆节,虚云出关,所有的病就会好了……” 丫头只是笑了笑,她转移了话题,不再说治病的事情。 “我总觉得,穷举棋局的做法,错了。”她看着宁奕,笑道:“而且是大方向上的错误……这几日你我对弈,复盘棋谱,倒是不耗费心神,但就算把这世上棋谱打遍,也未必能够打开这座府邸的下一处禁制。” “我有预感,天清池主留下的秘密,能够解释湖心亭的风铃,律宗的禁地,还有莲花阁的‘六爻’。” 丫头皱了皱眉,“或许我们需要一个‘局外人’。” 话音刚落,裴灵素挑起眉头,望向湖心亭外的远山,雾气之中,似乎有一道清脆的铃声回荡响起。 “有人来了。” …… …… 池水荡漾。 经由裴灵素出手改造的律宗大阵,彻底改变了原先那位阵法师“愿力塑阵”的初衷,阵纹掺杂了星辉和神性,复杂程度提高了数倍,如今的灵山绝不可能有人破开。 律宗大宗主的道歉,以及天都使团的谈判圆满完成,奠定了如今宁奕在灵山内的声望和地位。 于是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前往“天清池”。 更何况,这里有僧兵把守,再加上律宗弟子巡逻,能够来到大阵前的,都是颇有身份之人。 阵法荡开。 宁奕和裴灵素两人踏出天清池。 映入眼帘的,是两位披着黑灰长袍的女子,一位宁奕熟悉,先前自己要参与谈判,被西王母庙的小师妹暗地里偷袭,那个女子名叫“沈语”。 另外一位,应当就是她的师姐了。 宁奕笑道:“西王母庙的两位小庙主啊,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这句话稍有调侃意味。 沈语咬牙切齿看着宁奕,腰间的长剑嗡嗡作响,恨不得再度刺他一剑,只不过经过上次的教训,她涨了记性……以她现在的实力,十个沈语也不够对面这厮打的。 思前想后,她还是拿了宁奕的“生字卷竹简”。 但万万没想到,这枚竹简竟然有奇效。 师姐的伤势,在吸纳竹简的“光芒”之后,很快便恢复,堪称神。 这枚竹简竟然比师门的那些“灵丹妙药”都要管用! 她哪里知道,宁奕生字卷的造化,那是白帝都要死死攥住的逆天机遇,纯粹的生机,千金难得,此间不过十境的修行者,只要尚有一口气在,“生字卷”便可将其救活。 生死人,肉白骨,不外如是。 沈语身旁的女人,面容冷冽,短过耳,眉目间看起来一片凌厉,满是杀气。 西王母庙辜圣主收下的两位弟子,天赋不俗,但性格各异。 余容比沈语更加成熟,此次东行入灵山,也是由她来保存“圣主令”。 素日里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余容,此刻眼神柔和,按住自己师妹的头,将其往前推了一步。 被按住后脑勺的沈语,张牙舞爪瞪着宁奕。 “道歉。” 余容语气干脆利落开口。 沈语一下子蔫巴了。 她声音含糊不清,像是一只病猫,“宁先生,对不起。” “声音大点。” 余容面无表情。 沈语咬了咬牙,狠狠低下头,揖了一礼,飞起身,“宁先生!对不起!” 满面涨红的少女,龙须鬓角被风吹起,咬着牙齿道:“我不该在天清池对你出手。” 道完歉后,沈语回到了师姐的身旁。 余容满怀歉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四四方方的宝盒,躬身道:“宁先生,舍妹年幼无知,我替她向你赔罪,望能海涵。” 丫头有些讶异的看着这一幕。 宁奕叹了口气。 “无须多礼,”他还了一礼,“都是误会,解开便好。” 余容摇头,执着道:“宁先生,我与师妹得知了灵山近来生的事情……那枚竹简,乃是您给大客卿极其重要的‘信物’,用来治我的伤,实在有些浪费。这宝盒里放的是瑶池的‘十转还魂丹’,价值连城,对神魂之症有奇效,希望能弥补青简的损失。” 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来自爱网。 第一百五十九章 您在第几楼? 宁奕并没有收那枚宝盒。 他笑了笑,解释道:“大客卿的那枚青简,我自会再送往长白山一枚。至于此次的‘疗伤’,不要在意,就当是我送给瑶池的礼物。” 宁奕的语气也有些歉意,“关于将军府的事情,十分抱歉。” 余容摇了摇头,她并没有收回那枚呈放“十转还魂丹”的宝盒。 “宁先生,收下吧。” “将军府的北境会议,其实是太子授意。太子拢和四境,北境有将军府独揽大权,他做出此举……便是为了挑起其他圣山势力与沉渊君的关系。”余容沉声道:“归根结底,瑶池和将军府都是被太子算计的受害者。” 宁奕无奈的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晃了晃,提醒道:“余容姑娘,我知道你心思缜密,看穿布局,但这句话可不能到处乱说,被情报司听到了,可是要被砍头的。” “情报司?” 余容笑道:“情报司不已经是宁先生的‘囊中之物’了吗?” 宁奕眯起双眼。 “前些日子,天都谈判,情报司的精锐之师在灵山停歇。”余容说道:“‘云洵’是天都情报司的大司,灵山境内如今到处流传着先生你的‘事迹’,能够说服太子,完成谈判,想必也帮了云洵一个大忙。” 说到这,她顿了顿,伸手指了指宁奕腰间的那块令牌。 云洵留给宁奕的。 象征着情报司最高权力的令牌。 “其实是看到了这块令牌,才猜到的。”她笑了笑,弯腰把宝盒放在了地上,“裴小山主的面色不太好看,这枚丹药或许能有帮助,瑶池从不欠人人情,宁先生,这枚宝丹送出,恩怨便算清了。” 宁奕看着这个心思聪明的女人,点了点头,抬掌将呈放丹药的古盒吸入掌心,“啪”的一声,入手温热,沁人心脾的丹药香味萦绕鼻尖。 的确是上好的丹药。 瑶池不以杀伐之术而闻名,作为东西两大宗易子之后的产物,驻扎东土的西王母庙,盛产灵丹妙药,门内弟子均为女性,而且个个身材曼妙,是大隋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道侣之地。 在早些年,能娶一位精通丹术的瑶池弟子当做道侣,便是一大幸事。 这余容,无论是心智还是心性,都远胜其师妹。 若不出意外……那么西王母庙的小庙主,便是她了。 宁奕收下宝盒,平静道:“既如此,便谢过二位了。” 余容抬起头来。 “宁先生,听闻你在大隋境内,有‘剑仙’美誉。”她一只手按向腰间,腰间悬配的那把长剑已在鞘中铮然长鸣,余容神情认真,道:“在下修行剑术已久,困索在十境之内,剑气境界始终无法登上下一层楼。” “在离开灵山之前,希望宁先生能够指教一二。” 这番求战。 比起她师妹沈语,就要高明得多。 余容知晓,两大宗门的恩怨结缔,宜解不宜结,但错综复杂的起源往往却很简单,今日若不是携着师妹来此化解是非,恐怕回到西王母庙,经由有心人酵酝酿,推波助澜,瑶池与将军府的关系会更加糟糕。 所以她来此送出了那枚宝盒。 而宁奕也顺利应当的收下了宝盒。 再借着求教的理由,让自己能够顺利应当的出剑。 一方面,是余容想见识一下,被吹上天的宁奕,到底剑术境界有多高。 另外一方面,自己既然是“求教”,那么宁奕也不可能再以真实境界出手,更不可能伤了自己……这次交手,对自己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宁奕笑了笑,说道:“好。” 裴灵素向后退了两步,“注意分寸,别伤了人家。” 宁奕点了点头,饶有兴趣看着对方。 这姓余的小姑娘是个人精,几句话就能看得出来。 “宁先生,你的剑呢?” 余容并没有拔剑,而是冷冷盯着宁奕,问道:“剑在何处?” 宁奕腰间没有剑。 剑在丫头手上。 她向后退两步的时候,抽走了“细雪”。 余容皱起眉头,望着裴灵素,后者手中杵着一把油纸伞,借着伞骨卸力,伞尖着地,丝毫没有要递给宁奕的意思。 “既然比的是剑术,那么有没有剑,并不重要。” 宁奕缓缓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了一根还算笔直的柳树树枝,天清池湖畔垂柳居多,处处可见柳枝,又是春风时节,柳枝遒劲有力,他轻轻在空中挥舞一下,出“噼啪”的破风声响。 沈语的神情有些难看。 “宁奕,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师姐?”心智明显不成熟的小姑娘恶狠狠道:“我师姐的剑术在瑶池无人能及,要是同境,你还不一定是她对手呢!” 余容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再开口。 她的神情严肃起来。 剑气如登楼。 星辉十境的剑修,往往剑气只有四层楼。 想要再登一层楼,便是千难万难,剑修能够越境而战,不是因为自身的剑意凛然,横扫无敌,而是因为极其惊艳的剑修,能够跨越天堑,登到下一层楼。 比如……当年七境无敌的柳十一。 或者已经功成名就,在大隋留名的“叶长风”,“裴旻”。 身为剑修,要做的便是不断在逆境之中破境,不断的打破桎梏,如果能够无视修行者之间的规矩……那么便真正领悟了剑修的核心之意。 届时,哪怕逆转生死,也并非没有可能。 那个无视生死规则,千古唯一的剑修破矩者,就是徐藏。 余容盯着那个捡起柳树枝,不摆剑架也不搭招式的黑袍男人,平平无奇,像是一根树桩。 但浑身气机,浑圆如一,没有丝毫的破绽。 就像是一个完整的圆。 找不到“漏洞”。 这就是宁奕所在的那一层楼么? 十境剑修四层楼,虚境五层楼,命星六层,那么,这便是第六层的剑意? 自己似乎差得并不远。 余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浑身气机同样内敛,她不再以星辉注入剑鞘之中,而是纯粹以剑意气机支配剑器,锵然一身,剑随人动。 下一刹那,拔剑出鞘的女子已经来到了宁奕三尺之内。 一抹圆弧,横切斩出,如一捧破开湖面的春水—— 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拔剑睁眼的女子,听到了一声稍有意外的“咦”。 宁奕有些讶异。余容,剑气登上第五层楼,破开了剑修十境难之又难的那道天堑。 怪不得要找自己讨教,怪不得如此自负…… 他握拢柳枝。 空气之中爆出一道清脆的鞭响。 下一刹—— 银亮的剑光擦着宁奕的喉咙划过。 这一剑对准宁奕的喉咙刺出,而站在原地,似乎寸步未曾挪移的那个男人,竟然没有被划中? 余容心神一颤,紧接着剑身之上传来了一个极轻极小的力度。 “啪”的一声。 玄铁冶炼的剑身被什么抽打了一下。 剑身的铁面之上溅起了一朵极小的浪花,接着瞬间荡漾,泛起了波纹,这股外力介入自己的剑气之中,将她的剑路全都破坏,接下来的第二剑本该是对准宁奕胸口刺出,但因为这一道极轻的外力作用,剑锋歪斜,擦着宁奕的身子掠过,她被不受控制的长剑带着掠出了一截距离,以巨力强行压制剑身,拨乱反正之后,又是一道极轻的抽打声音。 余容看到了一道虚影! 是宁奕手上的柳枝! 极其有力的“啪”的一声,抽打在自己的玄剑之上,明明力度不大,却将玄剑打得快要脱手而出。 这股力劲极其巧妙! 余容心神骇然,自己的剑法竟然会有如此漏洞,隔着三尺,只需要抽打一下,便使她无法再驾驭自己的佩剑? 宁奕就只是随意递出了“两剑”而已! 飒的一声。 那根柳树枝在空中再度举起落下,这一次是对准剑尖—— 按余容之前的认知,若是柳枝和剑尖两相交撞,那么毫无疑问的……自己刺出的这一剑会劈开柳枝。 但她现在不这么想。 宁奕手中那截看似平平无奇的柳枝实在太可怕了。 自己的剑一旦与其接触,剑气便会大乱。 完全不是一个境界上的剑道参悟。 她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持剑之手震动手腕,强行改变剑气方向,将其掷出。 掷剑一攻! 同时以血肉之躯,迎上了那截狠狠抽打而下的柳枝。 三尺之内,飞剑之术! 然而她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看的那一幕,那截当头盖面抽下的柳枝,在宁奕攥拢五指之后,划过一个剑花,以极快度擦着余容的面颊收回,借着缠住飞剑,陡然力,柳枝的气劲不再刚猛,转为阴柔,带着飞剑兜转十几圈,最终随着宁奕柳枝斜指地面的姿态插入大地。 “铛”的一声。 这截长剑入地之后,剑面疯狂震颤,一瞬间荡出十几个细小的精钢蛛网,就连剑柄都快要碎掉。 而那截柳枝,就悬在余容的脖颈前。 女子心神失守,看着那根瞬间由动入静的柳枝。 这是……第几层? 她完全错了。 自己与宁奕差得,绝对不止是一点点。 胜负已分。 余容后背已被冷汗打湿,她直勾勾盯着宁奕,声音沙哑道:“宁先生,剑修十层楼,您在第几楼?” 宁奕收回柳枝,回到裴灵素身旁,接过细雪,望向远方灵山城墙的方向,幽幽道:“待会有场架要打,看完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六十章 君令 “你确定没有跑错方向?” 顾谦揉着面颊,听着飞剑剑锋撞在沙潮沙粒之中,出铛铛的清脆声响。 张君令脚下的这把飞剑,切割沙石,极其锋锐,漫天沙潮在一剑之下化为两拨潮水,纷纷扬扬从两人身后荡开,从高处俯瞰看去,顾谦和张君令二人,像是乘着一叶孤舟,四处漂泊。 而身下飞剑所处的沙漠,则实实在在是一片沙海。 近几日,一场沙龙卷,从北方席卷而下,在东土境内一路南下,原先骏马马蹄可以驰骋踏掠的沙地,现在变得步步艰难,佛门的苦修者四散着布诏令,通知四地的寺庙,僧人,减少外出,以免遭遇风沙,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但还是能够看到,极少数的苦修者,牵着骆驼,跋涉在大漠之上。 驼铃悠悠。 顾谦这张俊俏脸蛋,一路上没少被风沙摧残,只不过他的心性倒是极好,离开天都之后,先是驭马,两个人同乘一匹骏马,东行离开东境长城,然后换成飞剑……一连十几天,他倒是没觉得枯燥。 因为某人方向感实在太差的原因。 他需要明确方向……而离开东境长城之后,顾谦的“阅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作用,但偏偏张君令不再需要他这么一个人形导航了。 张君令似乎与灵山……或者说与灵山中的某样东西,生出了感应。 一路笔直前行,竟然是连丝毫犹豫也没有。 顾谦连着看了两天一模一样的沙丘起伏,如果不是张君令十分笃定的告诉他绝不会出错,他甚至怀疑自己被飞剑带到了中州的玉门关……在遇到沙龙卷过境之后,想要保持方向感实在太难了。 “错不了。” 张君令盘膝坐在飞剑剑之处,修行到了她的境界,可于瀑布沙石万物之上盘坐,只要胸腹之中有一口气机,便可凭虚御风,浩浩汤汤的沙粒围绕着一件青衫起伏,随着她的吐气,吸气,而凝结成一个半圆形的屏障。 吐气吸气,沙粒反复,膝盖处横着的那把油纸伞,也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在这片半圆形飞剑屏障之内,顾谦哪怕不踩在飞剑上,也不会有恙,但“生性谨慎”的年轻判官十多天保持着一个拧巴的,勉强维持自身在飞剑上平衡的动作,他苦闷道:“张大楼主,这十多天风吹日晒的,你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 顾谦心性已经很好。 张君令心性更好。 本以为这场出行,会生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但顾谦现自己完全想多了,在平日里张君令就是一块木雕,结了法阵前行之后,就原地坐下,一句话也不会说,甚至一个字也不会从她的嘴里迸出来,就连呼吸声音都降至最低。 顾谦在情报司的时候看了许多案卷。 他隐约猜测,张君令修行的是一种呼吸法门,修行者极其讲究“气机”,一口气机越长,厮杀之时就越占优势,往往一气呵成,谁先撑不住,谁就先落败。 张君令不开口说话,也是这个原因。 自己若是开口询问什么,或者硬生生要与她说一些话。 青衣女子腹部便会传来雷音般的轻颤震动,轻轻嗯一声,或者干脆背对自己摇一摇头。 实在没什么意思。 询问方向……顾谦已经开口了数十次。但这一次,张君令的回复不同。 她回了顾谦三个字。 “错不了。” 于是顾谦的神情先是微怔,然后变得惊愕,感动的无以复加。 坐在剑器最前方的张君令,十多天的风沙吹打,她的面颊非但没有变得干枯,反而更加莹润雪白,这种肤白并非是气血不足,虚弱苍白,而是有浅淡的红润流淌,整个人好似一块美玉,体内的气机每循环一个大周天,气色便好上一份。 这等养颜功夫,已是大隋诸圣山女子梦寐以求的仙术。 张君令哪怕到三百岁,也是这般容颜常驻,看起来与世俗寻常人家的二十岁女子没有区别。 在莲花阁内,其他人并不会这门修行法。 这是一门独特的呼吸法,袁淳先生只传授了她一人……就连袁淳自己,也不曾修行。 非是不愿。 而是不能。 越是强悍的术法,越是挑剔。 就比如徐藏的“砸剑”,哪怕他对着全天下公布了砸剑的修行法门,真正能够学会的,可能也只有宁奕一个人。 “就快到了。”张君令睁开双眼,不再是盘膝姿态,缓慢以手按下,撑起身子,青衣飒然飞舞,两袖拍打风沙,女子的语气有些歉意,道:“抱歉……之前需要调养声息,所以不能开口。” 顾谦微微一怔。 他没有想到,张君令会对自己开口道歉。 从踏入皇城的初见起,他就觉得张君令……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她的身上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杀气,却又不那么排外,神色间看起来冰冷淡漠,但真正开口,却会让人觉得有些温暖。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但很快顾谦就想明白了原因。 一个人,在昆海洞天,孤独的闭关,没有人陪着她说话,没有人陪着她成长。 当她踏足这片人间的时候,就像是一块璞玉。 袁淳先生用尽一生的心血,让这块璞玉保持完整,不要被世俗玷污……所以她不曾尝到这人间的肮脏,也不会对这里生出厌恶。 顾谦叹了口气,摇头坐了下来,站着实在太累,坐下之后,黑袍与沙石剐蹭摩擦,并没有出现顾谦担心的那种沙粒在飞剑屏障内乱跳的景象……相反,经过张君令剑气气机的洗涤,这些沙粒连布袍的衣角都割不破,顾谦像是一个生了重病的老人,幽幽吐了口气,大字型的躺了下去,两条手臂自然垂落在飞剑两边,手指与沙粒啪啪啪相撞,舒服的瘙痒感通过指尖蔓延到浑身四处。 他无力道:“你刚从昆海洞天出来……不懂人情世故,我不怪你。” 张君令柔声道:“人情世故?” “对你好的人,你也要对他好一点。”顾谦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挡在自己的面颊之前,他苦笑道:“就比如说,我对你好不好?” 张君令惘然的思考了一会。 她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很小的时候,不曾辟谷的时候,师尊给她在雪夜里塞了一个馒头,披了一件厚袄,她能够感觉到……这是对她好。 对她好……就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所需要的东西。 那么顾谦。 是对自己好的。 因为自己需要一个人指路。 张君令点了点头,道:“你对我好,我感觉到了。” 顾谦循循善诱,叹气道:“那么之前你对我好吗?” 张君令又陷入了思考。 她对顾谦……顾谦一路上先是喋喋不休跟自己介绍着大隋的风貌,人情,这些自己都很感兴趣,他似乎是个话痨,希望得到自己的回应。 但因为修行气机的原因,她基本上没有回过顾谦的话。 顾谦需要的……她没有给。 “之前……”张君令摇了摇头,道:“我对你,不好。” 她认真的补充道:“我明白了,你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顾谦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躺在飞剑上,舒服的叹了口气,心想孺子可教也,最后试探性问道:“你真的懂了?” 张君令点了点头。 “太晒了,我想打把伞。”顾谦惬意的伸了个蓝药,提了一个很小的要求,同时疲倦无力的伸出一只手,指向张君令,说道:“开伞,遮阳。” 张君令很干脆的摇头,道:“开伞,不行。” 顾谦瞪眼道:“你刚刚怎么说的?” 张君令皱眉道:“我反悔了,你想要什么都行,但开伞不行。” 呵……女人…… 顾谦心底叹了口气,说她单纯,确实像是一张白纸,但有时候却聪明的像只狡狐。 顾谦忽然眯起双眼,坐起身子,神情变得庄严而又肃穆,因为他看到了远方一座在沙尘之中浮现的巨大城墙轮廓。 “灵山……到了。” 顾谦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喂,女人,你到灵山要做什么?” 顾谦喃喃开口,他看着那座巨大的城墙在沙龙卷中若隐若现,隔着数里外,便感受到了一股杀机,这里是佛门圣地,相当于大隋圣山的山门,而自己和张君令毫无疑问是不被灵山认可的“外来者”。 张君令木然的站在飞剑之上。 “来灵山……找一个人。打一场架。” 找一个人? 打一场架? 来砸灵山场子的啊? 顾谦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远方的城墙上,响起了威严的喧喝。 “生人止步——” 很显然,这道警示并没有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飞剑的度非但没有降低,反而暴涨,两旁的沙石轰隆隆爆碎炸开。 两人一剑,声势浩荡,向着灵山撞击过去。 顾谦面色煞白,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想进灵山,要令牌的……我的亲祖宗,你不会没令牌吧?” 张君令嗯了一声。 “当然……没有。” 她单手握着那把青色油纸伞,伞内贴满符箓,随着五指的收拢,细狭的伞面燃烧起了水波般的青色火焰,徐徐荡漾。 青衫女子冷冷道:“待在飞剑上,哪也不要去。” 伞内气机的感应,已经攀升到了极点。 来了! 张君令抬起头来,看到一袭黑袍,拎着一把雪白纸伞,跃上城头,与自己隔着灵山对望。 (最近群里在组织活动,目前在报名阶段,对“手写”,“配音”,“游戏”,“同人”有兴趣的都可以加群咨询管理员~群号在简介里~)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千里迢迢来问剑 顾谦耳旁响起女子冷冰冰的命令声音。 “待在飞剑上,哪也不要去!” 他艰难抬起头来,漫天黄沙,远方的灵山城墙之上,有一道很是熟悉的黑袍身影,拎着一把凌厉如长剑的油纸伞,居高临下的望了下来。 是的。 顾谦很熟悉。 这座天下没有人没听过那个男人的名字。 宁奕。 张君令脚尖踩踏飞剑,飞身掠出,她单手握住油纸伞,一路上几乎不曾开口,胸腔内的一口气机蕴养至此,已近满溢。 千里迢迢! 千里迢迢赴灵山,便是为宁奕! 顾谦脚下的飞剑陡觉一轻,身子恍惚,入眼所见,那袭青衣重重踩踏一脚之后便掠向灵山高墙,只留下一道飘若惊鸿的背影。 他在这一刻彻底明白了张君令在路上不开口,不开伞的原因……与高手过招,招招致命,不容懈怠,路上一字不,便是因为要凝聚全部的精力,将气机养足养够,使自己精气神攀升停留在巅峰。 而不开伞。 便是因为这把伞,便是全部精气神的寄托。 这把伞,是把剑! …… …… 昆海洞天闭关前。 师父曾经丢给她一把伞,那把伞内的气机未曾激,看起来便与寻常人家用的油纸伞没有区别。 但当她握住那把剑,她感受到了剑骨内嶙峋饱满的剑意。 那是一把剑! 一把举世无双的锋锐之剑! 师父说,这是全天下最适合她的剑,不会再有一把剑,能够养出与她如此匹配的“剑意”,而这把剑,是一个故人所留。 师父还告诉她,若出关,那么她张君令理当在同辈之中横扫大隋天下,只有两个变数。 一个是羌山那位应运而生的谪仙人,不会再有人是她敌手。 另外一个,就是继承同样剑意的撑伞人。 …… …… 宁奕站在灵山城墙之上,他在握住细雪,踏出天清池之前,就感受到了细雪剑身的呼唤。 蜀山6圣赵蕤师兄弟,有两把古伞。 一把“红烛”,一把“细雪”。 “红烛”是6圣送给紫山楚绡的定情信物,伞内留存了一抹精粹剑意。 这两把伞,看似登对,但其实剑意还是略有差别。 当年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五妖孽,皇帝,余青水,黑袍,6圣,叶长风,各自有着不同的极道领域,年轻皇帝的肉身体魄举世无双,余青水所学驳杂极尽鬼谋,黑袍功法神秘,掌中剑气可斩万物生灭。 当年的叶长风能够与他们齐名并列,其实倒不是他的剑意登临极境,而是他的“逍遥游”身法,度实在太快,真正与前面的那四位单挑厮杀,年轻的叶长风不占优势,但若以生死来论,前面三位都无法追上年轻的西海剑仙叶长风。 至于那位隐约在年轻五妖孽中占据榜位置的蜀山山主…… 6圣。 6圣是当世毫无争议的,排名第一的大阵法师。 哪怕五百年后,依然如此。 他留下了太多无法越的“阵法丰碑”。6圣留下的护山阵,让蜀山在没有涅槃坐镇的岁月里,都能够坐稳十大圣山的位置。 后山的小子母阵,则是帮助蜀山守住了“后山”的秘密,自6圣离开后,除了宁奕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开阵法,踏足后山。 这也是当年,千手能够放任各方势力来蜀山参加徐藏葬礼的原因。 因为他们根本就破不开后山的阵法! 另外还有一件陈年旧事。 年轻皇帝在北境与6圣交过几次手,虽说最终胜负的结果并没有传出,世人无从知晓,但交手之后,皇帝便极其郑重的下令,不准6圣踏入皇城,就连在红拂河外驻足都不可……宫内的消息传出,据说是陛下不敢让6圣“观看”悬在皇城上空,象征大隋铁律的那张符纸。 那是光明皇帝留下来的符纸! 年轻6圣的阵法造诣,已经让太宗感受到了对皇权的巨大威胁! 如果让6圣“观摩”了铁律的符纸,那位看起来性情儒雅的蜀山山主,不知道在未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举措……但如果6圣某种不好的,这是大隋皇室根本就无法接受的。 即便是皇帝那般骄傲的人,也做出了如此的举措……由此可见,6圣的符箓造诣,有多么可怕。 而“红烛”和“细雪”,则是6圣倾尽心血的作品。 剑身由师弟赵蕤铸造。 剑骨由他亲手揉捏。 这两把剑,都曾是令天下闻之色变的极品宝剑! 但……他随身携带的那把“红烛”,在赠给楚绡之后,便不再算是能令涅槃畏惧的“神兵利器”,因为6圣的那缕剑意虽在,但符箓魂魄却被抽走。 细雪之所以持续不断的镇压天下剑器,位列前茅,便是因为赵蕤的那把剑,剑骨剑身,两者都是完好无损。 哪怕最后折损于太宗手上。 细雪“剑身”崩碎,但出于6圣手中的“剑骨”,不曾有过损坏,所以宁奕在妖族天下换了“霜纹钢”重铸之后,细雪便浴火重生,反而变得更加坚韧。 宁奕身为执剑者,他自身有着独一无二的“剑意”。 霜草一般,百折不挠的那股坚韧剑意。 使得他无论执掌那一把剑,哪怕握住一块废铁,能够赋予其“剑骨”,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细雪本身的那股“浩荡”之气,这也是为什么,当他手持细雪,施展砸剑之时,邪祟根本无法抵抗,因为6圣山主本来留下来的那股“浩然”,与执剑者剑气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细雪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属于山主6圣的……气息。 宁奕站在灵山城墙之上,他盯着远方破开黄沙一剑刺来的青衫女子。 那女子手中的油纸伞,剑身材质尚不好说,但明显“剑骨”出自6圣山主的手笔。 他轻蹙眉头,拔剑出鞘。 两抹弧光撞在一起,宁奕身躯向后倒退,女子这一剑的气劲十足,凿得他无法站稳,双方境界竟然相差无几,如此年轻就抵达了命星境界的巅峰? 让最让宁奕觉得诧异的,不是眼前这青衣女子的境界,而是这一剑展露的战力。 他在妖族天下得了大造化,同境无敌手,黑瑾,白如来,东皇,先后都败在他的手上,尤其是经历天海楼战争之后,宁奕自问命星境界,再不可能出现能与他交手的对手。 除了谪仙复生! 他谨慎的盯住眼前那袭“目盲”大青衫,道:“阁下何人?” 女子神情平淡,手中伞剑不住的摇摆,剑锋斜指地面,虽未触碰砖石,但却以气机不断将尺余地面凿得飞溅,可见刚刚那一剑的对撞,绝不只是单纯的蛮力。 张君令的唇角微微翘起,似乎很满意这一剑的试探。 “宁先生,我从昆海洞天来。” 宁奕挑起眉尖,并没有慎重持剑,而是环抱双臂,搂着细雪,淡淡道:“昆海洞天可是在北境蛮荒之地,千里迢迢来灵山找我,不会只是为了找我打一架吧?” 张君令低下头,笑了笑。 她的笑容其实有些惘然。 从昆海洞天出关,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来这人间,又能做什么。 而按照师尊的意思……她就应该来找宁奕。 而找宁奕,又能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很明显了。 张君令叹气一声,道:“先打一架吧。之后的事情,打完再说。” 宁奕脑海之中闪过了一些零零散散的情报,北境的一百零八洞天福地,各圣山有所开采,昆海洞天似乎是皇权庇护的存在,是那朵行走北境的紫莲花亲手向将军府讨要的洞天,至于讨要这座洞天用来做什么,外人也无从得知。 “你手中的伞……你认识6圣山主?”宁奕凝视着青衫女子。 6圣…… 陌生的名字。 张君令摇了摇头,举起青伞,对准宁奕,道:“这把伞,老师给我的。” 宁奕好奇道:“老师……昆海洞天,紫莲花袁淳?” 他的声音刚刚落地,来不及衍生,就被剑气打断,手握伞剑的女子如鬼魅一般倾斜肩头,瞬间便掠入周身三尺之内,一剑刺向面门。 宁奕有些无奈。 这女人,忒不讲道理。 还真的就是来找自己打架的,隔着老远就嗅到了一股战意。 他并没有出剑,仍然保持着双手环臂搂抱细雪的姿态,整个人如羚羊挂角,又像是一朵穿花蝴蝶,腰身柔弱纤细的像是女子,脚尖轻轻踏地,便向后掠出,整个人拧转在剑光之中,两人一前一后,掠过数十丈灵山城墙,灵山的僧兵本该出手,但随着宁奕一同来到灵山城墙的裴灵素抬手制止了这个举动,空出了一大截的距离。 剑光所过,灵山城头的门户破碎,石屑翻飞,张君令大袍飞舞,持伞剑如笔,挥斥方遒,将灵山城墙数十丈笔直的掀开,开膛破腹,两人就在飞溅的碎木大石之中“厮杀”。 宁奕忽然踩住一块横射而出的巨木,悬停在城头之上,摇摇晃晃,整个人抱剑,几乎要跌下城头。 “姑娘一定要打?” 张君令面无表情转了身子,她握着长剑,再是一剑刺了下去。 宁奕松开踩踏巨木的双脚,整个人从高墙之上坠下,后背贴着墙壁,他微微扭头,看到了一袭俯冲奔跑在高墙石壁上的青衫身影,神情淡漠冷峻,握着纤细的伞剑,双眼隔着一层白布,与自己两相“对望”。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发杀机,地覆天翻 风声呼啸。 浩荡沙龙卷,在灵山外席卷而来。 沙石如擂鼓。 两道下坠的身影,一黑一青,随着前者一脚踩在城墙外壁将自己激荡而出的动作,风沙中裹挟大袍的一男一女就此掠出,剑光在昏暗天地之中闪逝。 宁奕握住“细雪”剑柄,却不出鞘,剑身藏在鞘中,与张君令的长剑撞在一起,生字卷和山字卷都不动用,单纯以自身气机相撞。 “轰”的一声! 这一剑不留余力,两股剑意,抵在一起迸开来,宁奕落在大漠之上,双脚向后踩出了两个凹陷。 张君令同样如此。 两人隔着十丈,在城头高处,几乎看不清两人的身影。 风沙如泼墨,灵山如画,只不过耳旁脚底,皆是一副天翻地覆的场面,远天可见的,沙龙卷越来越近,“缓慢”掠来,灵山的护山大阵已经升起。 两人对立成一条长线,侧面便是巍峨卷来的沙瀑龙卷。 一副静止的画面。 “这可是天灾。”宁奕笑了笑,道:“命星境界,不见得就能活下来。” 他在乌尔勒高原经历了雪龙卷,以他的体魄,都受了重伤。 眼前女子,可不像是修行体魄的样子。 大隋天下,曹燃叶红拂,惊艳之人就那么几个,宁奕却不知道这女子出自何方……是一直闭关在昆海洞天的修行者?师从袁淳? 宁奕望向不远处,悬在灵山城头底下的那把飞剑。 准确来说,是望向抱着飞剑随风晃荡颠簸的那个黑色官袍年轻男人。 “顾谦是你的人?” “顾谦……”张君令微微停顿,说道:“是我的人。” 宁奕点了点头,耳旁是轰隆隆的飞沙走石之音。 他微笑望着沙龙卷,道:“那就在它来之前,分出胜负。” 张君令剑尖斜指地面,目不转睛,没有去看侧面那场“近在咫尺”的龙卷,木然吐出三个字。 “请指教。” 话音落地,女子化为一道流光,青衫飞舞,点刺而出! 宁奕开伞,细雪蓬的一声撑开,伞面迸出点点寒光,张君令的长剑在他面前三尺之处,化为一蓬细雨,无数多细腻的银光在细雪伞面上炸开,两人“黏在”一起,宁奕的油纸伞开复合拢,伞尖戳出,点在张君令的肩窝之处。 本该直接将女子血肉点破的一剑,即将刺入衣衫之时,宁奕面色微变。 剑尖之处传来了一股浩荡之力。 像是点中了一块钢板! 宁奕踏足前倾,狠狠一剑戳去,女子衣衫之内,震出一枚黑色棋子,“砰”的一声掠出,擦着宁奕面颊而过,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射出,张君令自上而下的斩下一剑,在宁奕面门之上降落,黑袍鼓荡,雷音从胸膛之处震开,宁奕一口气机运转,养在神池内的三把飞剑瞬间从剑气洞天内飞出,白虹龟文龙藻撞击在张君令的长伞之上,将青衫女子凿得向后飘掠,初次交锋以双方互相吃亏告终。 张君令轻飘飘落在沙地上,她虽蒙着白布,但此刻神色阴晴不定,望向宁奕。 宁奕的面颊上,被棋子崩出的血迹,在风沙之中袅袅升起血雾,只不过三四个呼吸,便重新恢复如初,肌肤莹润如美玉般,看不出丝毫的受伤痕迹。 “这是何术?”张君令心中震惊,喃喃开口,“无量生机,逆转阴阳?” 生字卷之妙,已不是寻常修行者能够理解。 有生字卷,同境生死厮杀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宁奕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姑娘又是何人,如此芳龄,体魄与佛门大金刚无异,这等造化,屈指可数。” “在下张君令。”青衫女子衣袖飘摇,她握紧伞剑,淡然道:“师从袁淳,闭关昆海洞天二十三年,奉令出关,行走天下。” 果然是袁淳先生。 那么……6圣的那根剑骨,也能够解释了,蜀山一直与莲花阁交情不错,而五百年前,6圣山主与袁淳先生,更是因为“符箓之术”而结缘,彼此欣赏。 张君令手中的剑,就是山主留下来的。 前后因果串联之后。 宁奕说道:“你我没必要打,我与莲花阁交情颇深。” “不……” “正因如此,所以才更要打一架。”张君令望了望远方的沙龙卷,快道:“谪仙人找不到了,只剩下你了。” 宁奕皱起眉头。 这女子出关昆海洞天,就是来找人打架的? 张君令重重跺脚,两囊黑白棋子飞浮而出,化为一连串的星河围绕青衫旋转,未曾施展云洵那般的“法相天地”,但此番异象仍然惊人,两拨黑白潮水连绵起伏,悬而不落,而张君令则如一尊神祇,站在星河正中。 宁奕眯起双眼。 仔细去看,这袭青衫之下的身躯,已不是凡俗之身,浑身三百六十处大小窍穴,几乎如深夜明星般璀璨,被气机打通,只有个别几个窍穴仍在堵塞,点不了灯,修为便会堵塞,积少成多,这女子本来前途无量,反而可能会因为这几处窍穴不能打通,而断了“涅槃”之路。 而如今的境界之中,几乎是媲美天人。 谁人能在命星之境,脱离凡俗? 哪怕是宁奕也不能! 因为“脱凡”的原因,张君令的身上,血液内,骨髓中,已经萌生出了纯粹的,极致的“神性”! 袁淳教给这女子的修行法,根本就是一部逆天法,命星之境讨筋伐骨,逆天改命,以神性来使自己脱,而最终踏上的道路,绝不只是一窥涅槃那么简单……袁淳想让这女子登顶不朽! 十个呼吸之中,张君令手中的印法不断变换,数百枚棋子,各个沾染“神性”,如裹挟风雷,随着她抬掌按下,天地四方换了颜色,一座巨大棋盘镇压而下! “镇!” 言出法随! 天杀机,斗转星移。 宁奕神情冷冽,他不再言语,不再多话,单手抹过眉心,放出三把飞剑,同时将执剑者的白骨平原放开。 既然对方是个“神人”。 那么……便神性对神性。 出自书院古代大剑修的三把飞剑,此刻吸足了神性,在浩荡雷池之中飞掠,与一枚枚棋子撞击在一起,这方雷池,妖孽邪祟若是踏足,顷刻之间便会灰飞烟灭,哪怕是地府的杵官王,也根本无法抵抗天道之威! 神性之凶悍,此间无敌尔。 张君令出关,横扫诸雄,便是因为她在昆海洞天闭关之时,以命星之境脱离凡俗,体内萌生出“一点”神性。 而宁奕的白骨平原,则是在初境之时,便汲取神性,以小养大,以少养多,日积月累,如此反复。 棋盘镇压而下,被三把飞剑抗住。 天地四方,五雷轰顶,宁奕巍然不惧,谈笑风生,“姑娘还有后手否?” 张君令抬起头来,看着那三把不断劈砍棋子的“飞剑”。 宁奕的剑上,也有那股“永恒”的力量么,怪不得师父要让自己找他。 她深吸一口气,盯住宁奕,持剑前冲。 与此同时—— 煌煌神雷,漫天锁链,在宁奕脚底炸开。 地杀机,龙蛇起6。 黑袍年轻男人的脚底沙丘,忽然之间碎裂开来,两道雷光锁链缠绕双腿,迸出炽烈光芒,只不过这两道曾经把杵官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雷光锁链,此刻就像是两条孱弱小蛇,被宁奕一手一个攥拢对撞,“砰”的化为漫天电光,宁奕拔腿开始奔跑,起势缓慢,6地不断迸溅出锁链,有些缠住自己,有些则像是劲弩般射向他的肩头,前胸,后心,只不过三尺之内,都被执剑者的浩荡剑气击得粉碎—— 两人不过数十丈,全力奔跑,几乎是刹那便过。 两剑相撞,宁奕单手攥拢伞柄,举过头顶,平地以砸剑之姿砸出,张君令则是双手握剑,如扛鼎一般硬生生接下这一剑。 “砰”的一声。 张君令的伞剑被这一砸,压到肩头,整个人的腰背都险些垮掉。 持剑之手,已经是十指丧失知觉,虎口麻,丝丝缕缕的鲜血渗透掌背的雪白肌肤。 论气机,论体魄,她都是上上之选,万里挑一。 但可惜遇到了宁奕。 这口从东境长城出关之后,就没松懈过的气机,养到现在,竟然被这一剑,打得有些涣散。 张君令聚精会神,盯住眼前男人。 宁奕叹气一声。 他的声音在大漠上回荡。 “还打?” 沙粒轰隆隆席卷过来,两人的双脚都不再平稳,即便有星辉神性附着,但脚底流沙已经成河,片刻之间,两人像是悬在一座虚无空间之上,漫天的黄沙被棋盘和剑气荡开,形成一座方圆数十丈的圆形大球。 张君令沉声咬牙道:“我还有一剑。” “我倒是想见识一下,所谓的‘人杀机’,到底是怎样地覆天翻的模样,但很可惜……” 宁奕神情复杂,不再望向张君令,而是先阴沉望向远方的那场沙龙卷,再玩味的把目光投向抱着飞剑晃荡的顾谦。 “再打下去,那家伙恐怕要没命了。” 张君令望向灵山城墙方向。 顾谦连忙摆手,示意她不用管自己死活。 张君令咬了咬牙,双手不再紧握伞剑,体内的那口气机,不再紧绷,瞬间松懈下来。 “男人……就是麻烦。” 第一百六十三章 巍巍佛音,藏于地藏 “所以,宁先生到底在第几层?” 略有些好奇的声音,在缥缈云雾之中缭绕荡开。 坐在瀑布底部的云雀,握着禅杖,从千钧垂落的水流之中缓步走出,大客卿传授的“静心”法门已经被他修行到了登堂入室的境界。 常人需要数年的功夫,他只不过用了十数天。 水珠翻滚,悬浮如晶,沾而不入。 云雀的衣衫一片干燥,完全看不出来,他已在瀑布山泉之下盘坐了好几日。 走出客卿山闭关之处的云雀,神情温和,望向身旁的两位侍者,道:“灵山城头的那一战,是否留有影像?” “那是自然。”一位侍者递给佛子一封书简,柔声道:“这是宁先生与那位灵山客人的交战影像,已经记录下来,您随时可以观看。” 云雀接过书简。 “佛子大人。”另外一位侍者提醒道:“那两位西王母庙的弟子,收拾了客卿山的行李,似乎准备离开。” 云雀点了点头,道:“余容……沈语……这二位是瑶池有名的天才,未来的小庙主,甚至是下一届圣主的候选人,她们二人要离开灵山?” “是……似乎是要离开灵山。”侍者组织了一些措辞,想到了一些什么,神色有些窘迫,似乎有些难言之隐,低下头道:“您要见一面吗?” “带我去见她们。” 云雀翻手将书简收入囊中。 …… …… “师姐,宁奕的境界,您看出来了吗?” 大堂之中,短女子端茶举起,呈递至自己唇边,神情淡然自若,本来凌厉的双眸,此刻有些涣散,似乎是在……呆。 余容的确就是在呆。 大漠黄沙,飞剑掠地,宁奕和张君令的那一战,在沙尘之中隐现,遮得住灵山那些苦修者的眼目,可却遮不住她这种十境修行者,隔着黄沙,她将两位天才剑修的出剑轨迹,还有剑气纹路都烙刻在了脑海里。 离开灵山城头,一路便不断推演,反复。 沈语正在收拾行囊,其实来灵山之时,两个人没带什么东西,本来便只是为了送出圣主令,只不过灵山出了“金易”之事,便送了许多赔礼道歉的贵重物品。 辜圣主已经通过圣令,传递了意志,召二人回西王母庙。 至于这些灵山送出的礼物,自然是要一样不落的带回,此次瑶池遭劫,依照沈语的暴脾气,免不了要在灵山内大闹一场,只不过圣主有令,她万万不敢违背,再加上这位识时务的师姐坐镇,当下也只能按住性子,乖乖的将一些物品分类,打包。 灵山此次送出的宝物,令人眼花缭乱……千年灵芝,隋阳珠,能打后境的符箓,灵山分阵的阵纹,为了帮助瑶池重振圣地,灵山出了很大的心力,这些宝物,一座小洞天甚至都有些塞不下。 沈语收拾完,看到师姐还是那副怔怔的模样,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其面前比划了一下。 余容忽然冷不丁迸出了一句:“他在第七层。” 沈语没反应过来,“啊?” 第七层? 剑气第七层……那岂不是,星君境界? 过了两刹,才意识到第七层代表着什么的沈语,神色震惊,道:“宁奕在命星境界,就登上了剑气第七层楼?那他岂不是可以和星君对抗?” “星辉真实境界不足,难免无法与货真价实的星君对拼底蕴。”余容摇了摇头,喃喃道:“但宁奕的境界绝不可能只是第六层,他比命星要强太多了……就算跟星君打,恐怕也不会差太多。” 她眼前一亮,道:“小雷音寺的窃火事变,据说琉璃山出动了两位灾劫,你想一想,宋雀姗姗来迟,在那个局面之下,还有谁能够站出来?” 沈语错愕道:“你是说,那位琉璃山的火灾,是宁奕拦下的?” 灵山封锁了消息。 关于小雷音寺的事变,律子道宣知道瞒世间不久矣,于是只是将大概向外宣布……灵山出现了叛徒,谋划了这场事变,多亏于两位灵山客卿的帮助,才得以镇压这场灾难。 至于叛徒是谁,有心人都能猜出来,而且并不难查,因为叛徒已经死了。 具行,神秀。 而那两位“神神秘秘”的灵山客卿……则是更加一目了然。大隋四虎之一的东境长城严世臣,在授意之下传出了某道消息,所以全天下都知道,从北境将军府离开南下的宁裴二人,驾驭飞剑越过东境长城,一路上将琉璃山主韩约的脸打得啪啪作响,还当了灵山的座上贵宾。 至于此中的细致,便只有站得够高的那些大人物,才看得见。 比如琉璃山火灾的死。 到底是死在宋雀手上。 还是……宁奕。 如果没有宁奕,那场小雷音寺事变,根本不会遇到丝毫阻力,影子一方将会像击垮瑶池一样,取得摧枯拉朽的胜利。 毕竟那位接近极限星君的魔头,自身修为已经臻至圆满。 宋雀两次来迟,一次有宁奕,一次没有……这才是事态的关键点。 沈语揉了揉自己的小脑袋瓜子,关于师门遭遇袭击的事情,她还不太了解详情,只不过知晓此事牵连甚大,收拾好行李之后,她看着仍然一副巍巍稳坐姿态的余容,眨眼问道:“师姐,还不走吗?” 余容摇了摇头。 “再等等。” 话音落地,远方果然涌起一阵云雾,府邸外响起了敲门声音。 被苦修者围绕的少年,并没有摆架子,诚恳轻声道:“二位姑娘,我是云雀,特地来送二位。” 余容站起身子,眼神示意沈语把东西带上。 她推开府门,“瑶池,恭候多时。” 马已备好。 三人骑马而行,沈语自觉的给师姐让出先行之位,余容坐上马背之后柔声道:“感谢佛子大人,百忙之中抽空送行。” 云雀摇了摇头,“你们是灵山的贵客,我身为佛子,当然要送一程。余姑娘,让你久等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关于‘瑶池事变’的卷宗,我手上的确有一份,但这份卷宗目前还不能交到你的手上。” 沈语神情微微变了变。 师门遭遇袭击,这场事变她只能通过几个外人的描述去了解……据说非常惨烈,但起因,经过,结果,都被封存。 师尊不说,她们二人自然也不好问。 这就是余容对外表现出收拾行李,但迟迟不走的原因,她在等云雀送行。 云雀的手上,一定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一幕在那些侍者看来,就颇有些奇怪,两位瑶池弟子,天天收拾行李,摆出一副要走的模样,但迟迟不走,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这就是客卿山前与云雀对话的那位侍者,面露尴尬的原因。 “佛子大人……灵山难道不该给瑶池一个交代?”余容的语气并没有太多的攻击性,这句反问句,也只是平淡的说了出来,“瑶池多少人身死道消,多少生灵惨遭涂炭,我作为西王母庙弟子,辜圣主门下徒,难道连知情权也没有?” 轻飘飘的一句话。 但并不好接。 云雀微微沉默了一会,他已经下意识想要把目光挪向身旁,但同行者已只剩自己。 那位大客卿已经离开灵山了。 他轻声道:“余姑娘只作为西王母庙的弟子,是不够的。” 余容皱起眉头。 云雀微笑道:“身份,地位,修为,境界,都不够。” 他缓缓转头,望向两位瑶池的女子,“这份卷宗,就留着等二位成为西王母庙的小庙主,再来找我讨要吧。” 余容一下子沉默了。 沈语更是瞪大双眼,她直勾勾看着面露笑容的小和尚,万万没有想到,这位从境内回归灵山的小和尚,竟然如此的“强势”。 云雀身上气势的转变,太快了。 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初学者,跟着宋雀学习修行术法,人情世故,但不过短短的一小段时间,他已经有了“领袖”的气息。 余容叹了口气,道:“不愧是佛子大人。” 她抬起头来,意味深长道:“宁先生在第七层了,佛子……您在第几层?” 云雀笑而不语。 …… …… “轰隆隆。” 黄沙之中,灵山城门大开,三匹骏马缓慢出城,悬停。 城外是翻飞的沙尘,滚滚龙卷,这场过境的“天灾”,凡人若是遇到,根本没有逃生可能,沈语眯着双眼,勒马回头,难得聪明了一回,大声问道:“师姐,这怎么走啊?” 余容闻言之后,把目光挪向云雀,故作为难的笑了笑,并不言语。 小和尚笑了笑,道:“我送二位。” 他抬起一只手,食指中指并拢,一缕璀璨的金光在指尖绽放,遥隔数十丈,云雀坐在马上挪动小臂,“缓慢”画出一座门户,沙尘之中,金芒燃烧,一座跨越沙尘风暴的门户,随着指尖一寸一寸雕刻挪移,最终勾勒成型。 风沙在外,梵文在内,巍巍佛音,藏于地藏。 沈语揉了揉双眼,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景象。 一尊大佛,悬在黄沙之上,轮廓若隐若现,愿力飘摇如这片沙尘,只不过与龙卷不同,地藏常驻灵山,永驻灵山。 余容双手合十,对着年轻的地藏菩萨揖了一礼,道:“不枉我等了好几日……云雀先生,那个问题,我知道答案了。” 云雀同样合十,道:“诸位慢走。” 余容骑马而行,缓慢掠向那座门户,最终深深回,望向那位宝相初成的菩萨。 大隋天下,人人都说宁奕是真剑仙,真无敌。 她见了青衣女子,呈大天人之相,与宁奕厮杀,最终稍逊一线。 若是云雀修成地藏,同境之争,孰强孰弱?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陆圣符箓 碎片向下沉底,但却隐约震颤,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意志……来自于某位不可逾越的大阵法师。 6圣在两把剑的剑骨内,埋下了只有他能够刻画出的“符箓”。 当两剑再次相逢,剑骨之内的“符箓”先是抗拒,然后一点一点确认。 从当初的分离便能够看出来,6圣是不想让两张符箓重合的,否则红烛的剑骨也不会被6圣送给袁淳。 “丫头。” 宁奕沉声开口,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细雪之上。 那根剑骨内,似乎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像是一缕烈火,极度的不安,躁动,他艰难“推抵”,使得细雪与张君令的青伞触碰到一起。 以二人的修为,竟然有些无法降服伞剑。 手腕剧烈抖动起来。 便在此时,一直静坐的裴灵素出手了,她不再是之前那副安然不动的姿态,从一开始她便开始观察青伞……对于细雪,丫头实在太过了解,关于这把伞剑内的一切,她都有所感应,伞骨内部的那张符箓并不算大秘密。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两把伞的符箓,短暂的抽离出来—— 若是拼凑在一起,山主6圣失踪的线索……或许就会浮现! 丫头双手抬起,如闪电般落下,白皙指尖掠过伞骨,噼里啪啦的电光连绵炸响,她低声喝道:“起!” 哗啦一声,两张符箓,从伞骨之上剥离而出,随着丫头合掌的动作,两缕青灿光芒,如昊日一般撞击在一起! 湖心亭水翻覆起浪,如一叶扁舟。 第一百六十五章 永生之秘 天清池巨浪滔天。 倒是出乎意料。 两张符箓的合并,竟然能掀起如此威势—— 裴灵素神情凝重,在合掌“逼迫”两张符箓合一之后,她皱起眉头,疾声念了一个字: “退!” 闻言刹那,宁奕左手抓起细雪,右手握住丫头的手掌,两人身子向后掠去。 另外一边,张君令神情阴沉,拎着顾谦的后衣领,像是拎小鸡一样,脚尖轻轻力。 双方几乎同一时间不分先后的倒射掠出湖心亭。 那两张符箓合拢的光芒在下一刻荡开! 骤烈的风暴席卷,两拨湖水旋转升腾,兜开一座湖心龙卷! 6圣的剑骨,单单是合拢的威势,便几乎可将十境修行者炸成碎片了。 而更加令人惊叹的是,青灿光芒爆射之后,灼目的光华徐徐消散……这场威力堪比灵山城墙外那场沙龙卷,只是规模袖珍的“符箓风暴”,竟然连湖心亭的一砖一瓦都没有损坏。 由此可见,当年那位天清池池主,在自己的“府邸” 下了多大功夫。 就算张君令和宁奕,如今撒开手脚打上一场,应该也无法破坏这座古圣遗迹。 当然。 6圣留下来的这两张符箓,内里的杀力也没有激,如今的异象,只不过是因为太久没有合一。 时隔五百年之后的“聚”,让历尽岁月洗涤的两张符箓重新焕了光芒。 当青色光芒消散。 悬在湖心亭屋檐下的“合一符箓”,逐渐展露真容。 一张……褶皱的,像是被孩童肆意揉捏过丢进废纸篓的纸团。 “这?” 顾谦有些懵。 他摸了摸脑袋,万分不解,刚刚那股足以将昆海楼夷为平地的巨大狂暴力量,就来自于……这张废纸团? 关于蜀山6圣的传闻,他是有所了解的。 毕竟是当年与年轻太宗齐名的天骄人物。 素传6圣修道境界和阵法造诣极高,离开蜀山之时两袖空空,什么也没留下。 莫非,这就是那位山主给后人留下来的“宝物”? 张君令则是握着青伞,神情复杂。 她感受到了手中的这把青伞,与那把誉满天下的“细雪”之间的距离……在失去了原主剑骨的支持之后,这把青伞便不再锋锐,只能算作凡品。 这把“伞”,浑身上下,唯一宝贵的部件,就是那张符箓。 张君令是一个很聪明,而且很有原则的人。 她已经猜到了,这张符箓剑骨被老师送到了自己手上……而真正完整的剑形,剑身,很久之前被那位名叫6圣的山主分开了。 若是两者重逢,那么一柄不输细雪的神剑,便会问世。 的确如此。 在北境将军府出之前,楚绡已经把“红烛”交给了丫头,凑成了圆满的细雪红烛,只不过那把红烛剑身被丫头寄放在自己的洞天之内,从不拿出。 所以张君令并不知道,紫山的那把红烛……正是收纳符箓的完整剑形,如今就在丫头手上。 但她仍然声音极轻的叹了口气。 在短暂的时间内,她已经做出了一个选择—— 身为蜀山山主的6圣留下了这张符箓,那么这件物事,理所应当是蜀山的。 正好蜀山的传人就在眼前。 这张符箓……她不会再要。 …… …… “呼——” “呼——” 风声消弭。 空中的光芒徐徐湮灭,消散。 微弱的湖风缭绕在那团铺展不开的符箓之上,一团模糊的影像在湖心亭之中缓慢展开……那位五百年不曾现世的蜀山祖师爷,在光线与风气的拉扯之中,先是展露一角衣袖,然后便是整具身躯浮现,只可惜周身缭绕云雾,真实的面容都被淡淡的雾气遮掩,看不真切。 是6圣! 宁奕眼神一凝。 即便面容模糊,但也能窥探到本尊的几分风采……刻录符箓留下这道影像的6圣,看起来很年轻。 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模样。 青袍纹绣雏龙,年轻6圣的衣袖浮现金灿丝线,一道道若隐若现的纹路,自然构造天地大道,带着无形的威压,在云雾呼吸间显现。 离开蜀山之时,6圣的修行境界,气血,年龄,都在人生的最巅峰。 他下山之后,销声人间,唯独留下了两张符箓……而之所以分开两张符箓,就是为了不让世人看到这一幕。 或者说,不让“无关之人”看到这一幕。 6圣不仅仅是一个大阵法师,也是一个卦算推演的天才。 或许他已经算到了什么。 这团影像,早在五百年前就被拟好,而此刻浮现身影的山主,在周遭空间一阵震颤之后恢复稳定,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缓慢扭转头颅,望向湖心亭外的某个方向。 三个人的目光,随着亭中山主的目光一同挪移。 最终抛向了同一个方向。 神情有些惘然的,握着雪白纸伞的年轻人。 宁奕心头大震。 他错愕的望着湖心亭,雾气拨散后。 宁奕看到了一双穿透云雾的,金灿双眸! 6圣山主,隔着五百年的岁月,望向了自己! …… …… 在山主投以目光的那一刻—— 一道穿透神魂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宁奕的神海上方响起。 “砸剑……棺木……找到那枚……黑匣子……” “就能找到后山……永生的秘密……” 这道声音,语气十分稳定,想来当初说了很多,只不过岁月太久,有所损坏,好在关键的信息仍然保留。 宁奕转了转头,环顾一圈,现其他几个人神情都是一片愕然,并没有听见神魂声音的反应。 6圣的话,只对自己一个人说? 宁奕内心顿时掀起万丈波澜,但面容还是保持镇定,双手握拢细雪,保持杵剑而立的姿态,立于天清池虚空之上,八风不动。 丫头也好,张君令也好,都没有现异样。 她们并不知道……6圣以符箓之术,对五百年后的“启封者”留下了这么一个提示。 砸剑,棺木,黑匣子? 深吸一口气,宁奕在极短的时间内剖析这句话的信息。 他当然知道“砸剑”。 这是徐藏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在后山领悟出的剑术。原本以为是绝密,但6圣也知道的话……难道这就是他刻意留下来的? 至于棺木,宁奕就不知道了。 作为蜀山唯一一个在后山修行过的弟子,宁奕穿过了那片刺破神魂的密林,最终无法越过后山尽头的“奇点”,只能止步于那。 他始终没有见到棺木。 6圣所说的棺,应该是在“奇点”之后,叶长风老前辈消失的地方……那块棺木里有什么,黑匣子又是什么?这些问题都无从得知,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6圣山主的消失,绝对不是所谓的“云游四海”。 是去寻找永生之秘了么? 后山的禁制之后,藏着通向不朽的路……这是叶老先生在后山前对自己所说的,叶老先生还说了,若天下有人能参透不朽之秘,那么一定是他了。 一走之后,便再无音讯。 三年之后,宁奕从妖族回归,叶老先生已无法兑现带宁奕走一遍妖族天下的承诺。 这两句话,勾动了宁奕心中的一些伤感。 他当时境界太低,对于“不朽”二字,只是仰望,至于踏入后山猴林尽头的“那片世界”,更是不做念想。 但现在,不同了。 …… …… 那位坐在湖心亭棋盘一侧的年轻山主,神情模糊,周身缭绕云雾。 传出那句话后,他缓慢以两根手指做了个“捻”的动作,而令人惊叹的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竟然就这么真的被他“捻”了起来。 一个通过符箓凝造的,虚拟的人形,竟然能够捻起现实中的棋子? 裴丫头抿起嘴唇,看着那张符箓四周流淌的虚无纹路,当世没有人比她更具有阵法天赋,那位山主留下来的两张剑气符箓,相互作用之下,留下来的这道影像,珍贵价值,不属于后山的“小子母阵”。 宁奕注意到,年轻的6圣,捻起棋子,在空中缓慢划过了一个弧线。 同时,山主的声音再度在神池上响起。 “东三一。” “北七九。” “南二四。” “西五零。” 这是……方位么?是什么意思? 根本来不及思考,轻轻捻着棋子的山主身形,在持棋划过这么一个轨迹之后,便忽然如雾气般破散开来,整具身子倾倒之下被云雾吞没。 “哗啦”一声,举至半空中的棋子,轻而易举的突破雾气阻拦,就此落在棋盘上,出啪嗒的一声脆响,然后滴溜溜的旋转,最终归于平寂。 这座湖心亭都归于平寂。 四面八方,汹涌平复的水浪。 迸射四方,缓慢熄灭的光辉。 以及那座曾经光耀一个时代的背影。 在做了最后一个无声的提示之后,干净利落的就此消散。 6圣的一生,正如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足迹一样。 够深,够短,够神秘,却无从寻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位山主在大隋天下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遗憾的是他在最巅峰的时代消失在了世人的眼中……如今世上都流传着6圣云游四海的传闻。 但现在只有宁奕知道,这位山主的“下山”有着大因果牵连。 与不朽有关。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古圣府邸 符箓的威能散尽,袅袅雾气,在湖心亭扩散开来。 “结束了……么?” 顾谦怔怔看着湖心亭,凭栏处有风儿喧嚣,棋盘落子啷当作响,最终一切归于平寂。 那位蜀山山主,什么都没有留下? 在顾谦的眼中,那位山主从“出现”,到“消失”,留下来的有效信息就只有抬手捻棋子的动作,最后那道空中划过的曲线似乎蕴含着什么秘密。 只可惜他参悟不到了。 东三一,北七九,南二四,西五零……6圣口中的那四个方位,只有宁奕听到了。 丫头犹豫不定的望向宁奕,眼神对接之后,她立刻冷静下来,两个人在西岭从小到大,心有灵犀,只需要一眼交互,她就能明白生了什么。 符箓合并之后的“山主”,对宁奕传递了某些信息。 其他人都是外人。 让丫头觉得饶有兴趣想要探究的,是这背后的“原理”,6圣难道真是神人,强大到可以看破五百年后的未来?还是说,凭借完整的剑骨来判定……只有宁奕手中持有的“细雪”才是完整品,张君令空有符箓,自己空有红烛剑身,二者均是有所缺损。 应该是了。 裴灵素思索之时,听到了不远处的张君令沉吟声音。 “宁先生,师尊赐我剑时,曾告诉过我……世上诸事,皆有因果。” “我因‘伞剑’,在昆海洞天领悟了剑气第七层。” 青衣女子说话之时,声音轻柔,那两张悬在空中的符箓,失去了外力作用,自主萌的灵智,使其各自掠回两方阵营,“红烛”的剑骨此刻就悬在张君令面前,距离三尺左右,伸出手掌便可一把攥住。 张君令手中拎着那柄失去剑骨只为凡剑的“青伞”。 她笑了笑,两根手指伸出,抵在符箓之前,指尖如触湖水,虚空泛起涟漪。 “有因有果,这张符箓,便还给宁先生了。” 力。 符箓缓慢掠出。 宁奕怔了一怔。 这青衣女子……袁淳的闭关弟子,竟然有如此决断魄力? 这可不是凡品! 此乃6圣的剑骨符箓,若是流传出去,大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此头破血流……这张符箓贴在青伞内,可让张君令的修为上升一个大台阶,凭借第七层剑意,可与星君一战。 “袁淳先生……信奉‘因果之道’么?”宁奕神情凝重,眼中浮现一抹敬意,不仅仅是对于袁淳的敬意,他揖了一礼,并没有拒绝,那张符箓破开虚空层层涟漪,已被张君令亲手抹除了这些年积攒的意念,化为一张无主符箓。 “有因有果,有舍有得。” 宁奕认真道:“张姑娘大智慧,大魄力。” 张君令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裴灵素伸手攥拢符纸,瞬间青芒化为游鱼,钻入剑藏的洞天之中,与那柄“红烛”合二为一。 符箓融入红烛伞中。 外界并没有丝毫的波澜。 但小衍山界已经掀起了一场剑气风暴……以红烛的威势,剑骨合一,一柄不亚于“细雪”的神兵便重新问世,这场浩荡风暴在小洞天内肆意席卷,裴灵素双袖颤抖的拢后,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张君令注意到了丫头接过符纸的细节,她挑了挑眉,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笑道:“看来我的选择很正确呢,这张符箓找到了正主。” 顾谦说道:“当年天都血案,徐藏负剑杀人,道侣聂红绫葬身风雪原,蜀山紫山这对神仙道侣,与二人佩剑的结局一样……终不能成眷侣。” 他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紫山的楚绡山主有把红伞,剑身极其坚韧,几乎不可摧损……那是6圣留给她极其重要的“信物”,而如今楚绡只有一位弟子。 裴灵素。 那把红伞,想必就是张君令手中“符箓”的真正归宿了。 今日,合一了。 顾谦望向张君令,心中微微感叹,这女人难道真的从来没有来过人间吗,单单是信奉因果之道,就能在冥冥之中,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实在是难以置信,张君令必然不知晓红烛的情报……赠符一事,乎常理也乎意料。 一缕缕剑气,不受控制的跳跃,在湖面上如雨丝一般,击打出连绵的波纹。 “啪嗒。” “啪嗒。” 裴灵素有些恍惚,她听了顾谦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自己师尊哀伤的面容。 有一日,风雪原的女童,盘膝坐在漫天霜草之中。 仰望穹顶。 轻抚掌中红伞。 “那一日,6圣赠伞于我,便是最后一面……” “我花了五百年才参透,红烛细雪,原来从不曾在一起过。” 因为空有剑身,心却不在。 所以6圣是想告诉师尊,不要再等了么? 参透这一切的丫头,神情黯然,喃喃开口。 “原来,红烛和细雪并没有真正的在一起过……” 一只有力而温暖的手,握住丫头的掌心。 一句话直击心底最深处。 宁奕望着前方,一字一句道: “细雪和红烛,现在在一起了。” …… …… “宁先生,无须感谢我,你我都只是顺应‘因果线’前进的凡人,一日不脱桎梏,一日就不可忤逆大道。” 湖心亭重新恢复了平静。 四人重新对坐喝茶,张君令淡淡道:“至于‘赠符’这件事……当然也只是因果线的一部分。” 因果线的说法,倒是颇有意思。 宁奕笑着问道:“按照这种说法,一饮一啄皆由天定,修行者吸纳星辉,吐纳呼吸,却是逆天而为,因果在眼前,不遵从又当如何?” 张君令没有历经一毫思考的说道:“不遵从,也是因果。” 宁奕怔住了。 因果……前进是果,后退也是,向左,向右,都是某条无形丝线操纵的路径。 “与其称之为‘因果’大道,不如说是‘顺延心意’。”张君令微笑道:“今日想要赠符,那便赠符,想要打架,那便打架,想要找宁先生讨要某样东西,那便讨要某样东西……赠符的人情,与讨要东西,不是一条因果,哪怕前后缺失,仍然不影响其中某一件事的生。” 玄而又玄。 但宁奕听懂了。 他无奈道:“张姑娘不想我承你的人情,那便是想‘讨要’的东西很大了。” “是。”张君令直截了当道:“我想借宁先生的力,破境。” …… ……“在昆海洞天闭关之时,我是稚子,一无所知,只知道出关之后,要找一个人,那个人能解答我的所有疑惑,所有难题,所有不解……而顺着师尊的提示,我找到了这里。” 张君令那张蒙着白布的面颊,微微倾斜,带着三分困惑。 她在打量。 打量宁奕。 然而后者的脸上,并没有写着什么东西,至少她没有从宁奕的脸上,看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宁奕啼笑皆非,与其说这位张姑娘是稚子,不如说她是襁褓中的婴儿,一张雪白干净的白纸,光明磊落的来到这人世间,一无所知,可为什么袁淳先生让她千里迢迢跑来找自己。 “为什么找我?” 沉默。 良久的沉默。 张君令皱着眉头,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片刻之后,她很笃定的开口,“因为你是持伞人,因为你是持剑者。” 后面三个字,让宁奕瞳孔猛地收缩,裴丫头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小臂之上,极其随意自然的压住,另外一只手抬起,万分镇定的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淡然道:“持伞人,持剑者?这是什么意思?” 张君令摇了摇头,“目光”投向宁奕横在桌案上的细雪,道:“自然是字面意思。” 宁奕紧绷的精神才缓慢放松。 以张君令的“单纯”程度,应当不可能知道“执剑者”的存在才是,刚刚只不过是纯粹的巧合而已。 张君令忽然不说话了。 女子双手捧着茶盏,纤细的眉尖缓缓挑起,上扬,那张线条柔和的面颊,顿时便生出了两三分的凌厉之气,她盯着古朴棋盘……先前并没有仔细观看,而当她此刻认真去“凝视”的时候,脑海之中忽然多出了风雷的萦绕声音。 师尊告诉自己的那句话。 “这世界上,存在着双眼无法看清的东西。” 要用心看。 凝视棋盘的张君令,神海不再平静,腰间的两囊黑白棋子,忽然哗啦啦翻覆起来。 两个纤长的手指,捻住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天元之上。 “嗖”的一声,落子之处,一缕劲风升起,接着是第二枚黑子,落子迸出“轰隆隆”的轻微雷鸣,而当这副异象诞生之时,湖心亭外的风波再起,屋檐檐角悬挂的风铃铛啷铛啷的摇晃,清脆的声音顿时被水波淹没。 宁奕和裴灵素对望一眼,眼中均是有骇然之色。 水波拧转,风雷交加。 眼前的这一幕,与先前宁奕以“道宗秘术”破开府邸禁制的画面,几乎如出一辙,这股熟悉的感觉,只不过带入到天清池主神海画面中的那个人,是此刻正在不断落棋的青衣女子。 张君令的神情一片黯然哀伤,她的丝洒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悲哀的画面,落子度逐渐变缓,这局棋局的复盘到了最后阶段,这根本就不是某场著名博弈,双方的棋艺都是平平。 所以天都书库里没有任何一局棋铺有所记录。 但这局对弈,却是天清池主生前最重要的回忆。 不知何年。 不知何月。 不知何人。 顾谦神情苍白,回过头来,看着身后,那座横隔水面,立于阳光之中的府邸,正门之处,缓慢出悠长之音。 “门……开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昆海洞天送棋人 “门……开了。” 那座幽幽封禁千年的府邸,正门被无数密宗符箓加固,此刻在张君令落子的风雷声势之中,不断迸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声音。 封禁……解除! 天清池主在这里留下的禁制,对应“道宗”,“灵山”,“天都”诸多秘法。 “正门对应的……是莲花阁的‘六爻’!” 宁奕站起身来,那座阳光垂落下静谧千百年的府邸,终于迎来了破局之日,苦苦尝试天都无数棋局均以失败告终,他和裴灵素没有想过,“破局”的点,是千里迢迢来灵山的张君令。 顾谦神情略微有些恍惚,年轻男人微微偏转头颅,望着那位手中捻着最后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的青衣女子,蒙在面颊上的白布已经湿润,张君令鬓角的两缕龙须长垂落,整个人不曾开口说话,但周身三尺,已浸染了一层薄薄的“哀伤”。 这局棋,入瓮者……便会如此么? 她看到了什么? 心思缜密的官袍男人,两只手捻住自己的衣服下摆,重新调整了坐姿,离张君令更近了一些。 在凝视着张君令惘然面容的时候,顾谦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画面。 天都的滂沱大雨。 举伞的青衣女子。 初见的那一夜。 张君令入天都时的代号……“送棋人”。 当初顾谦单纯的以为,这只不过是太子给自己师妹取的一个绰号,为平静已久的天都送上一子好棋,但现在细想,张君令昆海洞天闭关之时,袁淳先生便赠了两囊黑白,一纸青伞。 那位先生,料想到了会有今日么? 送棋人,送棋人,先为天都送棋,再为天清池送棋。 …… …… 张君令的指节有些白,纤细的手腕,腕骨出轻微的颤抖声音。 她“看”到了。 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道影像给自己的感觉,很是熟悉。 是“师门”的气息,但这个人,不是师父,这个人身上有着更久远,更古老的沉重感,不知在何时就坐在了自己的棋局对面。 四周的景象似乎都消散了。 这座湖心亭,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自己一个人,顾谦也好,宁奕裴灵素也好,这些人都消失在了汹涌而来的雾气之中,她独自坐在棋局的这一边,那个神秘人则是坐在那一边。 两个人隔棋盘对望。 “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下棋了?” 那个人的声音轻柔而又细腻。 六感敏锐,随时准备出剑的张君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怔了一怔,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只用了一句话,就让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人。 绝对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空空荡荡的脑海里努力搜刮着空白的记忆,最终只能得出一个很笼统的猜测。 棋盘对面的人,是她认识的人。 那人的声音忽然又变得醇厚,“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等了我,很久? 张君令惘然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自己出生在昆海洞天,修行闭关也不过二十三年,掌心白皙的肌肤,没有一丝皱纹,也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 她摇了摇头,“您认错人了。” 那人只是笑了笑,道:“一缕魂魄,千世百转,错不了。” 张君令皱起眉头,她记得师尊跟自己说的,气运之论是真的,虚无缥缈的因果之说也是真的……如果这两者都是真的,那么“转世轮回”,大概率也存在了,道宗和佛门坐忘捻火,试图找出“轮回大道”的破解之术。 她从昆海洞天醒来,脑海里便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袁淳先生说,她是一个“婴儿”,一张白纸,但是却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具体有多么重要,现在张君令似乎感觉到了,至少有一个人在等自己,等了很久。 心底的那股“悲哀”,在骨子里流淌,她十指攥拢,无论如何默念心法,都无法抵抗侵入血液深里的情绪。 “府邸里的壁画还在。” 那人笑了笑,道:“慢慢记起来吧。” 他隔着迷雾,望向身旁,轻声道:“……到那一刻来临之前,答应我,不要再让悲剧重演了。” 张君令猛地抬起头来,她在这一刻,甚至有了卸下自己蒙面白布的冲动,老师曾经告诉自己,无论生什么都不要摘下白布……她一只手搭在自己布条上的时候,那位黑袍人缓慢倾斜身子,按住了自己,周遭的一切回归到了现实之中。 她怔怔保持着抬手的动作。 按住她的手的,不是别人,是顾谦。 顾谦神情复杂,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女子的面颊已经湿润。 张君令摇了摇头,她声音沙哑,“一个很久之前的……人。” 裴灵素和宁奕对望一眼。 是天清池主么? 留下府邸的那位主人,在触禁制的时候,便会触与他的记忆,丫头和宁奕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只不过两人隐约感觉到,张君令所经历的,与自己不太一样。 “府邸开了。那里似乎有我想要知道的‘一切’。” 张君令缓慢起身,她拎起青伞,“望”向天清池主的府邸,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为什么老师要喊我‘送棋人’了,这里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 …… 天清池主府邸的正门敞开。 院落整洁而又明亮,不像是千年坠沉古湖的模样,而像是时常有人打扫,居住,窗明几净,纸鸢别在树头之上,四人一起踏入府邸正门,这座古圣府邸,虽然安静,但是却不死寂,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沉气息。 “不要掉以轻心。”宁奕第一个踏入院子,他手里握着细雪,扫视了一眼,道:“在光明不可照拂之地,有着异常强大的‘禁制’,如果不小心误入,那么神魂便会强行剥离,被抽离到‘观想世界’中。” 上一次,在天清池主的府邸后院,宁奕就抵达了“巨人王寝宫”,目睹了那 片荒原的永恒黑夜,如果进入寝宫的人,无法破解世界观,很有可能会永世沉沦。 这句话,很明显是说给顾谦听的。 宁奕把“巨人王”的事情说了一遍,其他两位女子神情平静自如。 顾谦则是打了个寒颤。 他打量了一圈,认怂:“有这么邪乎吗?那我就坐在这石凳上,等你们好了。” 庭院内摆着一张石质八仙桌,四座石墩,顾谦伸出一只手,拎起石桌上的一尊酒壶,“嚯……里面还盛满了酒,这位天清池主好雅兴,也不知道过期了没。” 顾谦举起酒杯端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当然不会喝。 他轻轻闻了闻,一股浓郁的酒香从壶口飘溢而出,年轻男人之前在情报司摸滚打趴,世俗间的烈酒喝过不少,酒量还算凑合……但端起酒杯到鼻尖之后,顾谦就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整个人哐当一声倒在地上。 张君令面无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年轻男人。 “……” 就这? 她叹了口气,没有理会,任凭这厮以一个极其难看的姿态躺在地上。 “宁先生,裴姑娘,这座府邸内,应当有一座壁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将自己下棋时候遇到的“景象”说出,那个神秘人说的话似乎大有深意,她还不能完全相信眼前的两人。 张君令认真道:“天清池主,似乎与‘莲花阁’颇有渊源。” 宁奕点了点头。 “他不仅仅与莲花阁有缘,这位古圣,似乎精通各大宗门的术法。”裴灵素手指触摸着这里的石壁,在光明的照拂之下,这些沉浸过湖水的石壁,没有被岁月斑驳,反而有种干燥的触感,于是便可以很轻易的摸出,这里的石壁,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画痕迹。 既然没有经历过雕琢或者作画,那么也无须考虑“水泡火烧”的显形办法。 “府邸的门户是紧闭着的,若是开门,那里就是光明不可照拂之地了,多半藏着危险。”宁奕来到一座厢院之前,他伸出一只手,说道:“接下来我会推开门。” 张君令抱着青伞,皱起眉头。 宁奕手掌闪烁光芒,一股纤细的风雷,在掌心汇聚,小型旋涡在古圣府邸的门锁之上拧转……执剑者的剑气是天下开锁之“钥”,既然破解了府邸,那么便尝试一下投机取巧的“开门”。 如果禁制生出了抵触之意,宁奕会立马停止。 但……好消息是,并没有。 宁奕神情一喜,门锁啷当落地,紧接着门户被他轻柔的推开。 微风吹过。 庭院内的门户,随着宁奕拨开第一把锁,全部啷当打开,一把又一把的门锁坠落至地,一阵穿堂风掠来,一扇又一扇的厢院古门……就此打开。 裴丫头沉默地看着站在门前的宁奕,黑袍被风吹拂,一缕又一缕的光芒,从幽闭漆黑的厢院静室内迸射而出,这里的每一间屋房,都如同灵山的大雄宝殿。 自生光明。 这座正院……根本就没有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第一百六十八章 壶中世界 这座正院,根本就没有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没有光明不可照拂之地……就没有“秘密”,一座座厢院,门户大开,这千年来尘尽光生,天清池主的屋阁之中,哪里有什么壁画? 张君令沉着眉头,四处转了一圈。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某个正面躺在院子里,貌似“呼呼大睡”的官袍男人。 顾谦那张本来俊俏的脸蛋,在风沙里被蹂躏了十几天,颧骨多了好几道细削的沙痕,这座安静到落针可闻的庭院内……并没有响起如张君令预料中的“轻微鼾声”。 那个似乎熟睡过去的男人,连呼吸声都没了。 张君令神情一沉,两根手指探出,在鼻息前停了停。 她的目光从顾谦的脸蛋上挪移,挪到了那尊黑色的酒壶之上。 光明不可照拂之地。 壶中世界。 …… …… 顾谦记得自己闻了一口庭院桌上的酒。 然后就。 没有然后了。 他就来到了这里,一座巨大的悬浮的空中楼阁。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这座巨大的空中楼阁,就悬在顾谦的眼前,他踩在云雾之上,脚下是看不清的雾气缭绕,不知哪里有路……但是至少眼前是没有路的。 顾谦的面前是一堵高墙。 一堵……不一样的高墙。 巍峨的山岭,流苏的长叶,在这座高墙之上栩栩如生的衍生而出,让顾谦有一种错觉,似乎自己只要伸出手触碰墙壁,就能够融入墙壁那边的世界。 这是一副壁画? 他试着向后后退两步,然后肩膀触碰到了什么,下意识回过头的顾谦,先是闻到了一股软玉清香,紧接着脚步踉跄,与后方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柔软的存在。 面色陡然变红。 张君令神情万年不变,伸出一只手,按住顾谦的面门,伸直手臂,把某个傻乎乎的男人脑袋从自己胸前挪开。 她在昆海洞天闭关,入世之后没接触过人情世故,自然也不会懂得害羞腼腆。 更不知道登徒子这类词语意味着什么…… 但顾谦可是自诩正人君子的清高之人,他连忙回过头来,刚刚想要道歉,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哪里?” 脚底的雾气。 眼前那座巍峨的仙人城墙。 还有一副席卷开来,蔓延不知多远的“恢弘壁画”。 “这是‘宁先生’所说的‘观想世界’??”官袍男人相当聪明的反应过来,他压低声音错愕的喃喃道:“光明不可照拂之地……那座酒壶?” “不错,这里是壶中世界。” 张君令淡淡开口,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顾谦颇有些,故作感激涕零的开口,问道:“你是来救我的?” 张君令嗤笑一声,没理会这厮,自顾自向前走了两步,手指悬停在石壁之上,并没有触摸。 “是实物,还是奇点,触碰很有可能有风险……” 顾谦看着身后,云雾扩散,又有两道身影,踏入这里。 宁奕看向顾谦,“该说顾先生你是好运气,还是好胆识呢?” 顾谦相当无奈,耸肩笑道:“命中有此一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宁奕也笑了。 他们花了不少力气寻找的‘观想世界’,就藏在顾谦随手拎起的酒壶里。 缘分造化,的确难以言说。 裴灵素望向那座石壁,站在这里,如管中窥豹,只能窥见一斑,难以看清全貌。 “这就是那位天清池主所说的……壁画么?” …… …… 天清池主的府邸内,藏着大秘密。 后院之处,有着远古时期巨人王陨落的真相,那两颗残留的眼瞳,以及密密麻麻的线索,一连串指向了影子掀动的“灭世之劫”。 而大隋天下的光明皇帝,封禁倒悬海,似乎也与“灭世之劫”有关。 “世界观的破解其实并不难。” 四个人站在壁画之前。 这副壁画太大,四个人宛若蝼蚁。 宁奕轻声道:“上次走出永夜荒原,我就在思索……在天清池主的观想世界之中,该如何破局。” 裴灵素抬起两袖,两张青色符箓倏忽飞出,掠离袖袍,先是如蝴蝶稚子一般,缭绕丫头的衣袖转了两圈,随着她弹指动作,贴着石壁掠开。 神魂观想世界,只要神念够强。 便可以凝聚物事。 符箓,飞剑,城池,一切都可以……这就是观想世界主人在小世界所向披靡的原因,他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制定规则的人。 天清池主是一个喜欢玩游戏的人,他为了这个游戏制定了许多规则,而这场游戏的“核心含义”就是找出规则。 世界观。 观世界。 “我们要做的,先是看清这座‘壁画世界’。” 宁奕左右看了看,两张符箓已经飞掠出了一大截距离,消失在云雾之中,裴灵素的神情还算平静,她不断以刚刚的手法,凝聚符箓,向着壁画的两端去扩张。 探知这个世界的“面貌”。 然后找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两张符箓,类似于天都古城的“通天珠”,能够记载画面,传递回来,在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之后,云雾的那两段有嗡嗡嗡的雷音回荡,两张符箓如飞剑一般度极快的穿梭而来,撞击在一起,拼凑出一副残缺的画面,因为掠行度过快的原因,捕捉到的壁画画面有所欠缺,而不断放出符箓的目的就是为了完整这副壁画。 顾谦怔怔看着两旁不断有纸片符箓飞来,在裴灵素掌心汇聚,被“神魂”凝造的羊皮卷上,不断拉长,不断具象化。 那副壁画,就在眼前,缩小的置放而出! “很明智的破局之法。” 张君令看着这一张张符箓,关于阵法之道,她自己也有所修行,只不过扪心而言,她比不上这位姓裴的姑娘。 先前指尖触碰石壁之时,她也曾动过符箓试探的念头。 只不过想要凝聚“符箓”都是一件难事。 在这座观想世界,竟然可以如此轻松的操纵符箓,阵纹。 令人惊叹。 …… …… 羊皮卷悬在空中。 雾气荡漾,徐徐破散。 从左到右,以神魂沉浸其中,便能够看到这副画面,入眼是一座绵延巍峨的山岭,纤细的凡人,生灵,在这座山岭的雾气之中显现。 飘拂的叶子,如流火一般垂落。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宁奕心底狂震! 这叶子! 骨笛叶子……自己在西岭佩戴了十几年的物事,执剑者的“白骨平原”。 而那座山岭之上,则是亘立着一株巨大的苍木,其叶若垂天之云,巍峨浩瀚,几乎撑破天际,每一片飞扬的叶子,都化作流火。 果然……天清池主这里藏着执剑者的大秘密! 宁奕屏住呼吸,他攥拢双拳,平稳呼吸。 律宗的天清池主府邸,如此多年不曾开启,便是因为这位古圣精通卦算之术,清楚的知道,这桩大秘密,外人不可窥探……而如今这座正门,张君令给出了唯一的解。 这也意味着,那位古圣认为,张君令是有资格了解这些秘密的人。 难道袁淳先生,给她留下了“执剑者”的线索? 又或者,自己的母亲与袁淳先生有所交集? 这些念头被宁奕按捺下去。 那副令人心神震撼的画面迅掠过,壁画被一片云雾蔓延,逐渐转化成为了众生相,宁奕看到了一场烟云席卷的历史过往,这座壁画的作画者,描绘了一副太平的景象……牧羊人坐在山顶吹着骨哨,翱翔的苍鹰,跃出水面的长鲸,踩踏雪原的巨象,昂嘶鸣的孤狼。 这副景象……也很熟悉。 乌尔勒高原。 或者说,很多年前的,远古时期的乌尔勒高原。 这是天清池主曾经去过的地方么?是他亲眼见证的画面么?若非如此,又怎能描绘地这般形象? 紧接着,画卷上传来了一阵凛冽的杀气。 风沙之中,浩浩荡荡的飞剑,漫天的箭雨,符箓阵纹与星辉交织,烟尘卷荡,这副壁画内先前太平相处的生灵,都在其中出现了,牧羊人持握长弓,苍鹰在上俯瞰大地,长鲸掀起万丈海浪,雪原巨象撞入未知的沙尘迷雾之中……最后剩下一只孤零零的孤狼背影,这场壁画上描绘的战争就此落幕。 是灭世之劫么? 宁奕有些惘然。 他在执剑者的观想世界之中,看到的是世界被毁灭的模样,而这里似乎不一样,这里是胜利的画面。 接下来是惨淡的战场,海水倾覆,有巨象的尸体,牧羊人遗失的骨哨,沙尘中飘荡着苍鹰的翎羽,漫天遍地的甲胄,碎裂的符箓。 以及最后那座,高耸的城墙。 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那座城墙,一片一片浮起的“鱼鳞”,还有巍峨不可攻破的阵法。 这里的一砖一瓦,只要看过一眼,便终生都无法忘记。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自内心的震撼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 “这是……北境长城!!!” 一道萧瑟的身影,站在北境长城的城头。 壁画的尽头。 大袍飞扬。 那人的声音带着疲倦。 “倒悬海万劫平定,历尽万难,避免倾覆之灾,受命国师,在此立下万万年不破之阵纹,迎大隋天下开国治年。” “陛下所定年号……与吾同名。” “元。” …… (这章的世界观太重要了,修改了很多次,终于满意,让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隋国师 大隋国师……单名一个字。 在倒悬海封禁之后,开国元年的“秘闻”就被封锁在红拂河的最底层,那位大隋国师的名字,生平事迹,与光明皇帝的“丰功伟业”一同锁在了黑暗的箱子里,后世只知道这座不朽王朝,是由君臣二人联手开辟。 万万年之太平! 那位大隋国师……亲手创立了莲花阁,后世涌现的每一位惊才绝艳的莲花阁阁主,都是他的弟子。 而真实的名讳,则是被永远的封存下来。 “元”! 裴灵素无法理解宁奕此刻万分震撼的神情。 因为她不曾经历过,也不知道乌尔勒高原的那场逐妖之战中,生了什么。 天启之河的河底。 沉睡了数千年的那个“阵法师”,就叫做元。 常人无法理解的漫长生命,支离破碎的生平经历。 在红山高原遇见过。 在狮心皇帝的封存档案中见证过。 在北境的历史缝隙间出现过。 这个名叫“元”的男人,像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异乡人,在这世上漫无目的的行走,他曾在天启之河长眠,而岁月似乎在他身上失去了“雕刻”的作用。 宁奕恍惚地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座天清池,在很久之前,会不会就是类似“天启之河”的沉睡地。 是了。 很有可能。 那位媲美不朽的光明皇帝,“死去”的原因无人知晓,后世的皇族更愿意称初代皇帝是“自主”选择离开这座人间的……这句话听起来带着一股岁月走到尽头,寿终正寝的悲哀,还有无上的敬意。 但如果皇帝已经死去,为什么“元”还活着? 宁奕见过“元”在天神高原出手,直接将东妖域的大长老打得神形都快炸开! 如果真是远古时期封禁倒悬海的伟大存在,实力必然不止如此。 很显然,岁月并非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 这么多年过去,“元”的实力已经不复往昔。 如果天启之河河底的那位“元”,真的就是那位帮助光明皇帝开国大隋的“国师”,那么这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他为倒悬海开了万万年太平,也见证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但“元”也丢失了很多。 宁奕能够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一股“刻在骨子里”的悲哀,很久之前,他在触摸骨笛的时候有过这种感觉。 遗失故乡之人。 异乡人。 或者说……丢失记忆之人。 宁奕揉着眉头,从壁画之中退了出来。 …… …… 天清池主的府邸正门重新合上。 湖心亭水面波光粼粼。 轻席飘拂。 四个人神情都有些负责,显然均是有所收获。 那位不知名讳的“大隋国师”,名字叫元。 但除了宁奕,他们都不曾见过元,只是听过国师的传说罢了。 “天清池主与国师是什么关系?”顾谦问。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以历史的推进来算,天清池主在混乱年代,诸妖平定,灵山动荡,但大隋早已开国,这副壁画里记载着的是开国之前的“黑暗时代”,那座参天山脉和巨木已经不可寻觅,至于那场灭世的战争,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全都被岁月风化。 “元要比天清池主早……” 裴灵素沉声道:“但似乎有些不对。” 丫头的直觉里觉察出了一些问题,但却说不清楚。 张君令也蹙起眉头,道:“中间差了数千年,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天清池主是国师的传人,继承了这副壁画?” 这是一个极有可能的答案。 也是当前情况下近乎唯一的解。 顾谦沉默下来。 但宁奕摇了摇头,依旧执着,道:“不对。” 只有他知道,元一直没有死,到现在还活着! 或许是“秘法”,或许是脱了天地自然的岁月桎梏,打破了命数……但这座律宗天清池里的一切细节,此刻与宁奕关于“元”的认知,全都对应起来。 六爻之术,就是元亲手创立的。 开国之后的道宗,灵山,都是在元的注视之下,一步一步成长起来。 “元”走过了黑暗年代,经历两座天下的混乱战争,岁月越来越久,丢失的记忆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大部分的时间,都需要“长眠”来保存自己的生命状态。 这或许就是所有修行者都在追寻的不朽吧? 但元的战力已经下降了太多,单单从草原上的出手来看……元无法被称为“不朽”。 以史书记载的那种不朽级别战力,抹除金翅大鹏族的那位大长老,何须出面? 吞吐日月星辰,成就仙人神灵。 涅槃只不过是蝼蚁! 以太宗皇帝的半神之躯,灭杀涅槃都如喝茶一般轻松。 顾谦,张君令,以至于丫头,都在等待着宁奕的后文。 但他说完了“不对”,就没有再开口。 宁奕不可能把自己见过“元”的事情说出来,尤其是这里还有顾谦……如果天都得知了这件事情,必然会大举进攻草原,试图挖掘“元”的秘密。 乌尔勒高原是一个纯净的地方。 宁奕知晓自己无法改变大隋天下的皇权格局,但他能够为草原提供自己的力量。 不能让皇权侵入那里。 他思考了很久,道:“这副壁画太过宏大,符箓刻画出来的可能有限,或许是受损了,我们看到的不一定就是全部。而且大隋开国之后的历史十分混乱,遗失了许多东西,就比如天清池主的一生经历,在灵山律宗都是一个谜,这副壁画并不能说明他和“元”的关系,就像是我在后院捡到的巨人王眼瞳,可能这只是他的诸多藏宝之一。” 张君令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顾谦拧眉道:“史书上记载,天清池主曾经以一己之力,横扫诸多大敌,在东境长线击杀了好几头妖族大妖,最终回到灵山养老,杀敌之时动用了莲花阁的‘六爻’之术。” 宁奕的神色波澜不惊,“史书都是胜利者书写的,这仍然不能说明什么。” “我赞同宁兄的说法。” 张君令忽然开口,她一枚一枚收拾棋盘上的棋子,道:“天清池主和‘大隋国师’之间的联系,并不重要,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几千年风霜岁月过去,再惊艳的人物都化为了黄土。只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认,那位天清池主,的确是莲花阁的正统传人。” 宁奕听到前半段的时候,稍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六爻’之术。” 张君令将黑白两囊棋子,重新收回自己的腰囊里,她轻声道:“师父在昆海洞天传授我‘六爻’的时候,曾经说过,每一世,能够修行此术的,不会过五指之数,每一个习得‘六爻卦算’的,都是莲花阁正统传人。” “就像是这一代的莲花阁,据我所知,除我以外,老师只收了四位弟子。”张君令淡淡道:“太子师兄似乎得到了一份‘六爻’修行秘法,其他的三人,都与此术无缘。” 龙凰,墨守,云洵,都没有修行“六爻”,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资格,而是此术太需要天赋,就像是阵纹大道,能够参悟蜀山后山阵纹的,五百年就只有丫头一人。 哪怕将“六爻”之术公布与众,放眼天下,能够学会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 天清池主精通六爻,道宗风雷法,灵山气血术,贯通百家……这样的一个奇人,在府邸里留下什么,也都不足为奇了。 毕竟宁奕才刚刚得到了两颗巨人王的眼瞳。 “这副壁画的‘拓卷’,还请宁兄给我一份。”张君令缓慢将目光挪向不远处的府邸,轻声道:“这位池主讲究规矩,我也知道规矩,今日在府邸内看到的,不会外传给任何一人。”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便是以“道心”立誓了。 宁奕将那座羊皮卷,以神魂拓印了一份,同时又望向顾谦。 “他就不需要了。” 张君令替顾谦开口,拍了拍男人肩头,“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顾谦欲哭无泪,他根本就不想了解这些秘辛……硬生生是被老天逼着看的。 宁奕叹了口气,问道:“君令姑娘,离开昆海洞天之前,袁淳先生就没对你说什么吗?” 孤零零一个人,来到这世上,追寻身世之秘。 青衣女子摇了摇头,“老师说,我既有天道保佑,又有劫数缠身,以后入世,要多加小心。” “天清池主的府邸里,有你要找的东西么?” 宁奕望向女子,道:“你从壁画里看出了什么?” 张君令笑了笑,道:“一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壁画罢了,真假都不能确定……这些日子,我其实已经想明白,我的瓶颈是什么了。我太想追寻一个‘答案’。” 关于这片人间的未知太多。 她太想追寻万能的解。 “生于天地之间,条条框框,诸多束缚,要跳脱出去,才能得见大道。”青衣女子洒脱的笑了笑,道:“我不会再刻意追寻什么,顺遂本心,所有拦在面前的,皆当一剑斩!”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张君令的心底变得轻松了许多,像是有什么锁链被斩碎了。 她站起身子,握着那把平平无奇的伞剑。 张君令轻声道:“宁先生,我还有一剑,请赐教!” 第一百七十章 送君 “宁先生,我还有一剑,请赐教!” 张君令拎着伞剑,在亭中站起身来。 在灵山初见,大漠黄沙之中,她与宁奕比剑三招。 第一招,天杀机,斗转星移,第二招,地杀机,龙蛇起6。 还剩最后的一招。 人杀机! 不料,宁奕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问道:“还用继续比吗?” 张君令蹙起眉头。 “君令姑娘,之前见面,你我之间无须多言,剑修以剑说话,所以有了前面两剑的铺垫,第三剑‘人杀机’,势不可挡,若是你全力施为,我未必能够接下。” “但……如今,你还能动用杀念么?” 宁奕同样站起身,道:“我很期待你全胜的那一剑,但你我并非死敌,共同进入这座古圣府邸便是最好的证明,这一剑,君令姑娘还是留着给别人吧。” “留着给别人……” 张君令的神情有些惘然。 她喃喃道:“谪仙已不在了,这座天下,除你以外,这一剑还能留给谁?” 宁奕微笑道:“曹燃叶红拂,他们二人亦是惊世之才,除了这座天下,君令姑娘亦可以北上远赴妖族……我知晓灞都城有一位妖族女子剑修,剑道境界不亚于我,她还有位师兄,背负麒麟血脉,还有素来低调的龙皇殿,在天海楼战役之后,据说有某头古皇血裔出世了。” 张君令的眼神亮了亮。 因为宁奕私下里传音了一句话。 “谪仙洛长生,未必死在宝珠山。” 她从昆海洞天出关,其实最想见到的就是那位谪仙,师父对她说了,这座大世气运汇聚,莲花常开之处,不在别人,就在羌山谪仙洛长生的头顶。 谪仙战死北境长城。 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成为公认的事实……若是有人对她说谪仙未死,她一定嗤之以鼻,但这个人是宁奕! 张君令深吸一口气,道:“宁兄没有骗我?” 顾谦蹲在湖心亭的棋盘对面,双手捧着茶盏,满面狐疑看着宁奕,不知道他传音传了些什么。 “我从不骗人。”宁奕笑了笑,灵光一闪,缓声道:“对了……” 微微的停顿。 宁奕咳嗽一声,“君令姑娘,关于你的第三剑……其实有一个好方法。” “嗯?”张君令挑起眉尖,颇有些好奇。 “不知在昆海洞天闭关之时,袁淳先生是否对你说了,这世上有一类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剥食人肉,抽筋扒皮,即便是孕妇婴儿,也难逃魔爪。”宁奕的神情变得愤懑起来,他观察着青衣女子的神情,恨恨问道:“这类人,是不是该死?” 顾谦听到这句话,捧着茶盏的动作僵硬起来,神情也怔住了。 他微微转头。 果然。 张君令闻言之后,神情顿时沉了起来,冷冷道:“的确该死……天道轮回,昭昭光明,是谁在做这等事?” 她入世之后,心境如稚子琉璃,人之初性本善,身为袁淳座下弟子,张君令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宁奕吐出两个字。 “鬼修。” 鬼修! 顾谦眼皮挑了挑,这厮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难道是要建议张君令端了琉璃山? 张君令皱起眉头,道:“我知道鬼修……师父对我说过,这些人逆行倒施,强行修道,往往活不过百年,最终结局必然凄惨。在路上的时候,我还遇到了一位鬼修。” 她把路上遇到云洵遭遇截杀的事情说了一遍。 天都使团被杵官王一人截杀,支离破碎,四下逃命。 以云洵的实力,遇到其他星君,也不会如此难堪,可对方偏偏是杵官王……这是东境隐藏在天都地府里的“底牌”,此次出手便是要将天都的重子斩杀干净。 这次暴露,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件事情在宁奕意料之中,他之前送行云洵的时候,就提醒过……回都路长,千万小心,只不过他没有想过,杵官王那个娇小女子,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大的力量。 “最终逃了,没有杀她。”张君令皱起眉头,道:“有些可惜了,若是早些让我知道鬼修如此可恶,必不会留她性命。” 顾谦在一旁听的触目惊心。 原来杵官王能跑,是张君令手下留情了。 若是不留情,那位地府第四殿,是不是就死在大漠了? 宁奕思考片刻,沉吟道,“以云洵的‘遁术’,拉开距离,应当就不会再被追上了,东境想要截杀他,难度增加了好几倍。” 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面色复杂望向张君令,道:“你可知,袁淳先生的身死……” “与‘云洵’有关。” 张君令接过了他的话,淡然道:“老师对我说过,让我不要太看重‘生’与‘死’,也不要追寻仇恨。所以我救了他,从他的身上,也拿走了一样东西。” 青衣女子翻转手腕,显露出一枚紫莲花古币。 宁奕眼神一凝,他在众生楼前与云洵的会谈中见过,这是太子的物事。 准确来说,这就是张君令的物事。 袁淳先生真正收的徒弟,云洵叛变,太子立权,墨守身死,龙凰不知所踪……曹燃还没有正式入门。 昆海洞天的张君令,出关之后,才是莲花阁唯一的“正统传人”。 “君令姑娘,这是琉璃山的情报。”宁奕从袖袍之中取出一枚青简,望向张君令身旁不断给自己打眼神的顾谦,笑道:“这份情报里详细记载了东境如今‘五灾十劫’的信息,如今已经死了三个,‘尘劫’被我在‘银月客栈’斩杀,‘风灾’,‘火灾’则是在小雷音寺被打得形神俱灭。” 顿了顿。 “当然,‘火灾’这种大魔,是宋雀先生出手灭杀的。” 宁奕笑道:“他们与寻常魔头不一样,修行境界破十境,除此之外,还有韩约的‘琉璃盏’罩着,身死道消对他们而言并不可怕,只要还有一缕神魂,那么便可在琉璃盏中重获新生。” 张君令接过青简,神情不太好看。 “只要还有一缕神魂,便可在琉璃盏中重获新生?”她讶然道:“还有这等逆天邪术?” “有的。”宁奕沉声道:“当然需要付出代价……只不过这些代价,东境众生替他们付了。” 张君令顿时了然。 这些鬼修杀人剥皮抽筋掠骨,便是以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来浇灌自己的“修为”。 她收下青简,深深吐出一口气,“雷法有用?” “有用,但收效甚微。”宁奕笑道:“那 位地府第四殿杵官王,如此拼命得替韩约做事,伏杀天都使团,恐怕也是为了进入‘琉璃盏’。” 顾谦在一旁听着。 的确……杵官王在张君令最终攻势之下选择“血遁”逃命,如此惜命,不像是入住了琉璃盏的模样,若是在琉璃盏中留有一缕魂魄,按照东境鬼修的行事风格,应该是拼了性命也要击杀云洵,哪怕自己这具肉身毁坏。 大不了重塑便是。 “若是君令姑娘的第三剑足够强,那么彻底的杀死鬼修,也并非没有可能。” 宁奕认真开口。 他在张君令的两剑之中,已经捕捉到了“神性”的存在,这是灭杀鬼修的最好利器,张君令的修行境界瓶颈,就在于“神性”大道。 想要突破神性大道…… “不妨去一趟东境。”他轻声开口,道:“韩约肉身被我老师的剑鞘镇压在琉璃山,目前还出不来,不要太靠近琉璃山地界,若是你能击杀某位‘灾劫’,那么剑术境界,一定会有所突破。” 张君令陷入了沉思之中。 顾谦则是怒目圆瞪。 这天杀的宁奕,竟然出这么一个馊主意,东境那是现在人能去的吗?天都和东境就快要打仗了,自己在天都地处高位,要是被洞察身份,那些鬼修能让自己有一万个死法…… 宁奕则是回以这位年轻判官一个善意的笑容。 “好!” 没有想到,张君令仅仅沉默了两个呼吸,就立马答应下来。 青简内的讯息,她已经通览一遍,关于五灾十劫的情报,也大概了解……她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狩猎对象。 其实张君令的想法很简单。 五灾十劫,宁奕杀得了。 她一定也杀得了! …… …… “宁先生,就此别过。” 灵山浩浩荡荡的沙龙卷,已经接近尾声。 城墙头上,飞剑围绕,悬停在顾谦和张君令面前。 两人行礼,宁奕和裴灵素回了一礼。 “回天都路上,顺路去一趟东境,杀一位灾劫。”张君令对顾谦开口,道:“不用担心,没什么麻烦,你死不了。” 顾谦神情戚戚然,他现在觉得自己离开天都就是一个错误,来灵山便是煎熬,回去更是一种煎熬。 琉璃山那几位魔君的凶名远扬天下,别人躲都来不及,这位张姑娘还要主动去伏杀。 顾谦承认,一开始跟张君令远行,是心动。 现在冷静下来,哪里是心动,完全是心悸……顾谦担心哪天心就没法动了。 顾谦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这样似乎也蛮好的。 自己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这似乎才是自己五年前所向往的。 微微恍惚。 风沙之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 顾谦回过头来。 宁奕的声音很轻,与他并肩站在城头,问道:“你的朋友……那位卖牛肉的‘徐先生’,最后都没有回来?” 顾谦怔了怔。 他微微低垂眼帘,神情变得落寞起来。 这个人……还记得啊…… 年轻判官吐出一口郁气,嗯了一声。 “回不来了。” 第一百七十一章 依偎在一起的年轻男女 送走了张君令和顾谦。 这几日,便一直平静,再也没有更多的事端。 每一周,云雀都会为丫头治病,驱逐神魂的“冰冷杀意”。 云雀的修行境界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度提升着,宁奕从未见过如此惊才绝艳的天才,“捻火”之后,仅仅三四个月,云雀就摸到了十境的门槛,距离突破成为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远了。 不愧是地藏王菩萨的道统。 佛门有这样的“天才”带领,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崛起。 哪怕是两座天下的大战,也无所畏惧,完全体的地藏菩萨,即便面对龙皇白帝,也有一战之力。 这便为大隋天下抗了一大份力。 6圣消失。 叶长风离世。 余青水形神俱灭。 太宗残骸燃烧于“长陵烈潮”。 大隋天下的顶级战力,在这些年来遭受打压,下跌的厉害,天海楼之战,若不是沉渊君和紫山山主两人合力出手,大隋根本没有可以正面对抗“白帝”的力量。 云雀的出现。 是佛门之大幸,是天下之大兴。 …… …… 但宁奕并没有办法完全将心神沉浸在修行之中。 那颗心始终悬着,不能放下。 按理来说,随着云雀以神魂法门的治疗,白帝留在丫头魂宫内的杀念,只会越来越少,丫头的身体也会越来越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丫头的身体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反而越来越嗜睡,越来越虚弱。 天清池已经是这座天下最好的养魂之地了。 云雀表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事到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虚云”大师的出关。 “宁先生,就送到这里吧。” 天清池阵纹之前,云雀揖了一礼,他的神情带着自责,“关于裴姑娘的事情……我回去之后,再去查阅一下古经。” 宁奕摇了摇头,他微微回头,望向湖水雾气的远方。 丫头已经在府邸内睡下了。 “你不要过于自责了。”宁奕拍了拍云雀肩头,道:“只要能够延缓杀念的侵蚀,就是好事。距离‘盂兰盆节’也不远了,虚云大师有出关的消息吗?” “这个倒是还没有。”云雀摇了摇头,笑道:“不过师祖距离出关已经不远了。盂兰盆节就在下个月了,灵山的几座城门都已经打开了,东土的虔诚信徒都会来此……这些日子,灵山会有一些盛大的活动,宁先生要不要带着裴姑娘去看一看?” 灵山地界,地大物博,囊括在这片圣地净土中的城池,便有好几十座。 山脉,古城,河流。 这几乎是一座完整的,自成的世界。 比起那些仙家术法孕育的“洞天”,灵山的灵气,阵法,生灵,浩瀚程度,远胜数十倍,上百倍! 宁奕犹豫了一下,回头望向府邸,无奈笑道:“这些日子呀,总是说要带她去看一看,但一天十二个时辰,有时候要睡上十个时辰。” 云雀的眼神微微变化了一下。 他轻声道:“下周有一场盛大的游行,我会去‘浮屠石窟’,取出‘大愿禅杖’,接下来会去师祖闭关之处叩门,请求师祖出关,同时传授我捻火秘典。” 盂兰盆节。 佛门最盛大的节日。 尤其是今年,地藏菩萨捻火证道,一位属于灵山佛门的活菩萨出现了!今年的盂兰盆节,必定会迎来一场史无前例的狂欢。 宁奕能够想象到下个月的画面了,按照佛门规矩,云雀会以“禅杖”点燃浮屠古窟的愿火,将灵山沉寂数百年的气运大势,重新燃起。 “宁先生……” 云雀温和笑道:“一起见证吧。” …… …… 宁奕目送云雀离开天清池。 短短的几个月。 他亲眼见证了小巽寺的佛门少年,在捻火之后,身上气质的巨大转变,原本那个温顺如小鹿的少年,在数月之后,似乎变成了一头狮子。 “地藏么?” 宁奕看着云雀的背影,脑海中将少年隐约与石窟里的那尊巨大佛像联系起来。 地藏。 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若隐若现的雾气,缠绕在那位年轻地藏的身上,他似乎破开了十境,又似乎停在十境之内……即便是宁奕,此刻竟也有些看不穿云雀的修为了。 在灵山境内,捻火菩萨,几乎是无敌的。 因为有愿力加持。 本身捻火菩萨的战力,在涅槃之前的同境之中,就是横扫无敌,如果云雀真的破开十境,在命星境界稳固下来…… 灵山便真的多了一尊大高手。 “或许宋雀先生说得没错,”宁奕喃喃自语,“要不了多久,灵山就会多一位涅槃的大菩萨。” 宋雀先生离开之后,与他还有书信往来。 宋伊人在长白山写了封信,告诉自己,他和朱砂过得很好,要跟老爹进行一场短暂的修行,在盂兰盆节正式开始之前,会回一趟灵山。 大雄宝殿的那位邵云大师,身体已经衰弱到了极点……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亲眼看到灵山愿火的点燃。 盂兰盆节! …… …… 丫头这一次睡了整整四天。 四十八个时辰! 宁奕候在她的身边,望向床榻,不断以命字卷推演丫头的未来。 三卷古书,缭绕在他的身旁。 “山”字卷,汲取天地之灵气,天清池的湖水轰隆隆彻鸣,不断出轰鸣,将灵气和养魂之息送往宁奕和丫头的三丈空间之中,形成一颗雾气模糊的水球。 “命”字卷,主体不在宁奕手上,在徐清焰身上,但并不妨碍宁奕以执剑者身份动用“推演之力”。 他想要硬生生打破规则,看到丫头的一缕生机。 就像是徐清客那样,卦算大隋国运,找到刺杀太宗的那一缕希望。 宁奕要逆天而为。 当他运转“命字卷”时,三丈空间内的灵气都快被因果扭曲,一道一道的混沌气运,捶打在宁奕的神魂,窍海,肉身之上! 这是大禁忌。 关于“未来”,推演之术可以窥探一斑。 丫头的身上,一片死气,灰蒙蒙的,像是在风雪原棺木里的那样,天机在她身上被屏蔽了,根本无法卦算。 宁奕的强行推演,只会引动天道规则,对他进行“责罚”。 雷鸣,风雪,各种寂灭,在宁奕身上反复出现。 盘坐在丫头床榻前的年轻男人,丝变得枯白,肌肤变得干黄,胸膛干瘪,一副衰败模样,但因为有“生字卷”的存在,源源不断有生机从“生字卷”中倾泻而出,落在宁奕身上,帮助他对抗天道。 身形枯瘦的年轻男人,眼神愈明亮。 他努力窥探那缕灰雾,想要看一个“未来”! 之前无法窥探,因为盂兰盆节太早……而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 宁奕双手十指嵌入掌心,生字卷的气机运转到了最大,在这一刻,浑身的窍穴都砰砰砰出炸响,枯白丝重新变得漆黑,整个人的脊背不再佝偻。 就像是回到了与东皇交战的那一刻! 巅峰状态! “给我开!” 三卷古书,都被宁奕运转到了极点,硬生生在这天机之间,找到了一缕缝隙! 灰雾破碎。 他看到了一角未来! …… …… 片刻之后,宁奕后背贴靠着石壁,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面颊上尽是汗珠……已经太久没有如此疲倦过了。 三卷古卷,两卷实体,一卷虚影,都变得极其黯淡。 尤其是生字卷。 帮助宁奕强行对抗天道,所牺牲的“生机”,恐怕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恢复。 宁奕的头,鬓角根之处,多了一缕浅淡的白色,带着一丝丝的寂灭,这就是对抗天地规则留下来的“后遗症”……只不过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如愿以偿,真的看到了一角未来! 宁奕很快从“疲倦”中恢复过来。 他用力揉了揉面颊,望向床榻上的安睡的丫头,唇角露出了一抹苦笑。 没有一刻停留,赶紧进入打坐状态。 要赶快将自己枯竭的精力弥补回来。 再过一会,丫头就要醒了。 不能让她担心。 浑身气血如大海一般,层层外溢,浪潮翻涌。 波涛汹涌之中独坐的那个年轻人,神情平静,闭上双眼。 他翻来覆去,脑海之中,都是那一缕灰雾破散的景象。 心神不宁。 忽然一道极轻的声音,在屋室里响起。 “哥……?” 宁奕睁开双眼,赶紧收敛气机。 床榻那边坐起了一位赤裸上半身的小丫头,揉着蓬松的长,笑意朦胧,脸上的疲倦消散了很多。 “这一次的治疗,我觉得好多了……哥,你的头怎么了?” 丫头很是心疼的起身,把自己揉到了宁奕的怀里,她一只手轻轻捻起鬓角丝。 宁奕的那缕鬓角枯白,即便有生字卷孕育……依然无法变回来。 这恐怕是无法挽回的“气血”损失。 “哥……你动用‘命字卷’窥探天机了?”丫头声音颤抖,道:“为了我吗?” 这就是宁奕付出的代价。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他伸出一只手,准备抚摸丫头的长。 “你……看到了什么?”裴灵素的嗓音有些沙哑。 宁奕五指顿了顿。 极轻极轻的覆了下去。 年轻男人把女孩搂在怀里。 丫头的身体很冷,像是冰一样。 宁奕认真的搂住丫头,想要把这块冰融化。 “我看到,这个世界都是光……所以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陪在你的身边。” 丫头闭上双眼,面颊两行清泪。 睡在角落里的细雪和红烛,出浅淡的光芒,象征世间光明的执剑者剑气,在这座屋室之中,化为数千数万条游鱼,围绕着依偎十多年的年轻男女。 第一百七十二章 雨水,惊蛰 “糖葫芦,糖葫芦,不甜不要钱的糖葫芦,快来看一看,瞧一瞧。” “窝窝头,窝窝头,一文钱四个,嘿嘿。” 灵山古城,清晨阳光洒落。 街头叫卖的小贩,川流不息的人潮。 一对年轻男女,哪怕穿着朴素的黑袍白衣,仍然惹人醒眼。 修行过十境之后,哪怕故意遮掩气息,也无法掩盖打破“凡俗”界限后气质的变化……如今的宁奕,在世俗间行走,颇有些“修道中人”的仙气。 丫头的容貌,就更不用说了。 在灵山行走,再戴斗笠,遮掩面容,实在没有必要。 裴灵素的容貌,已经彻底长开了,冰肌玉骨,杏眼桃腮,笑起来有两个浅淡的梨涡,与宁奕在红山寝宫看到的那位女子剑仙,已经没有区别……能够让妖族天下姜麟都一见倾心的女子,走在寻常街道上,如何不引人注目? 裴丫头披着一件轻薄的白色纱裙,露出小半截锁骨,纱裙剪裁地很是得体,勒出盈盈一握的小蛮腰。 临近盂兰盆节,气候已然入伏,热风吹拂。 星辉自动在衣裙袖口间溢出,与热气两相抵消。 诸多擦肩而过,忍不住回去看这对年轻男女的路人,冷不丁会打一个寒颤。 不知是不是错觉…… 只要接近这位白衣女子,便会感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冷意”。 这就是所谓的气场么? …… …… 其实不止是气场,也不是星辉。 而是“神魂”的缘故。 白帝的杀念,真正释放出来,若是没有涅槃出手相拦,那么方圆数里都将被冰冻,化为一片冰天雪地,而这些庞大的杀意被聚拢在丫头的魂宫之中,不断酵……即便宁奕用“生字卷”镇压,也无济于事。 自上一次丫头大睡了四天,一切的症状,似乎都出现了好转。 她不再嗜睡,兴致勃勃拉着宁奕,要在盂兰盆节开展的最后一段时间,把灵山逛一圈。 千里迢迢来到灵山,却没有把这里的景色看一遍。 天清池主府邸的秘密,已经被破解,原本效果奇好的养魂池水,收效也越来越微弱,两个人便离开了天清池。 化身为灵山千万众生中,最平凡的人,找了一家客栈。 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个月。 “老板,这块玉佩怎么卖?”宁奕笑着蹲下身子,捻起一块红色玉佩,问道。 摆小摊的老板,是个头花白的老人。 “一两……” 头也没抬的下意识回答。 忽然顿了顿。 老人抬眼打量了一眼宁奕,看到这黑袍男人的容貌,气质,鼓囊囊的腰包, 就知道是位有钱的主儿,再加上旁边还有位同行女子,他只看到半截白色纱裙裙摆, 就知道……这小子多半是要买下来讨女人欢心的。 于是义正言辞。 “一口价,二两银子。” 如此……多要点,应该没问题吧? 二两银子也不算多。 但万万没有想到,蹲在地摊前的男人,极其没有风度的咕哝一声,“就这破烂也值二两?” 他翻来覆去捻着红色玉佩,没好气道:“老板你不地道啊,我在灵山住了二十年,也没见哪家假玉佩卖二两的……要不。”宁奕咳嗽着把脸凑近了一些,道:“便宜点呗?五百文卖了,咋样?” 老人举起水囊喝着水,险些被气的一口喷了出来。 虽然他的确是黑商,但这小子更黑!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对半砍! 五百文卖了,他只能赚四百文了。 老人气笑了,正准备说点什么,眼角那位站在光明中的女子,此刻捻起裙角,缓缓蹲了下来。 不看则已。 一看……便是一阵恍惚。 灵山是东土最繁华的地带,许多大隋境内的游客,修行佛法的贵人,都会来此旅游,居住……他这五十年来,却从未见过像如今眼前女子这般容貌的人。 女子笑意盈盈,“老人家,这块玉佩就按您之前说的,一两卖了呗?” 老人恍惚着点头,又恍惚着送走这对男女。 …… …… “这老头真够奸的,跟西岭那些奸商有的一拼。”宁奕手里掂量着那块玉佩,啧啧道:“东佛西道,徐藏说的果然没错……两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丫头笑道:“你一位大剑仙,还蹲在路边摊砍价呢?” 宁奕郁闷道:“大剑仙个屁,我连影子都砍得死,却砍不动这老头假货的价钱,丢死人了。” 要不是丫头出马,指不定自己要被路边摊老板指着鼻子嘲讽一通。 宁奕摸着鼻子悻悻道:“本以为灵山这些修佛的人,行走在这些古城里,耳濡目染的,民风也会好一些,没想到啊没想到……刚刚那位大爷要是便宜点卖我,我一感动,指不定要送他好几张护身符箓,保他跟郭大路一样,几十年平安喜乐衣食无忧。” 裴灵素噗嗤一笑。 众生有众生相,众生有众生福。 大千世界,因果造化,虽说并非是好人就有好报,恶人就食恶果,但一饮一啄皆有天定,却是真的。 刚刚那位路边摊大爷,错过了一桩小造化。 也不仅仅是他一位…… 这一路上,宁奕已经买了好几块玉佩,初衷很简单,当初离开清白城的时候,两个人就蹲在路边摊上选玉,西岭的城里一直没遇到“好心人”,如今来了灵山,今非昔比,宁奕想要印证一下当年的想法。 这些人摆路边摊卖东西,见风使舵,坐地起价,倒是有趣……宁奕其实也能理解,众生有众生的活法,他们为了生存,也有自己的方式和规则。 只不过他为了“缘分”准备的几张符箓,却是送不出去了。 宁奕手中捻着玉佩,轻轻掂量之后,准备收入囊中。 他忽然挑了挑眉尖,故意留着半块玉佩,露在腰囊之外,红色纤绳挂坠摇晃,随风摇摆。 丫头轻声道:“怎么?” 她的神觉足够敏锐,不用回头,也能看见,有一大一小,在人潮之中,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始终跟在他们二人身后……大的身材佝偻,三十来岁,神情畏缩,看起来与寻常路人无异,而至于那个小的。 那个小不点,衣衫破烂,踩着一双草履,吊在弓腰男人的身后,偏偏脚步极轻,像是幽灵,而且体型瘦削,在人潮之中就像是一颗黄豆米粒,基本上不会随着肩头交撞而停顿,丝毫没有被那个大人察觉。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宁奕会心一笑。 弓腰男人盯准了自己。 至于那个小不点……则是把男人当成了“狩猎目标”。 两个小贼,不知道在这偌大灵山城里转悠,每天能捞多少钱财。 只可惜遇到了自己,十几年前就在西岭偷遍了全城。 宁奕看穿了当前局面,佯装不注意,与一个路人磕碰一下,故意出一声极轻的失神声音。 露出破绽。 也正在此刻,那个弓腰男人快步上前,一只手轻轻拽住玉佩纤绳,动作极快,电光火石之间,准备抽手离开。 那个被宁奕认为是“黄雀”的小孩,此刻也快贴上了弓腰男人……然而却不是偷东西。 “咔嚓”一声! 他一口张大嘴巴,咬在了弓腰男人的手掌之上。 “哇啊……疼死我了!” 弓腰男人准备松手,但奈何手掌被咬住,玉佩也被他攥住……宁奕回身冷冷看着他,人赃并获。 “我我我……” 弓腰男人先是一怔,然后看清了咬着自己的孩童模样,气得七窍生烟:“又是你!又他娘是你!你跟了我三天了,你不让我偷,我欠你哥的那些药材怎么还!” 宁奕也怔住了。 他看清楚了咬住弓腰男人手掌的那个“小不点”,那个衣衫破烂,满面泥污的小家伙,眼瞳里一片纯净的黑色,深处带着倔强。 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 “不……能……偷。” “真是见了鬼了!你还想当活菩萨不成?”弓腰男人狠狠抬起手来,一个巴掌就要落下去,半空中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拦下。 …… …… 在宁奕吐出一个“滚”字之后,那个弓腰男人陪笑着干净利落的滚出了十万八千里外。 裴灵素蹲下身子,看着那个满脸倔强的小不点。 小不点嘴里还带着血污,她披着破烂麻袍,面容柔和但眼神锋利,像是一只谨慎的小猫,汗毛乍起,躲开了裴灵素伸出的手。 宁奕停下了从腰囊里取出银子的动作。 女孩平静开口。 “我做这些不为了索求什么,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也不需要你们的施舍。” 说完之后,她扭头就走。 只不过走了两步。 她的身子也停住了。 身后传来了宁奕的温和声音。 “你是一个好人。” “我们也是。” 宁奕笑着看着那个小家伙。 “你哥哥需要药材……我能治他的病。” 衣衫破烂的小女孩满脸犹疑的转头,仍然骄傲,但生硬苦涩的吐出了一句话。 “我和我哥很穷,没钱看病。” 这句话戳到了心坎里。 相依为命的年幼兄妹…… 宁奕深吸一口气,鼻尖酸,伸出一根手指,“只要一文钱,你可以慢慢还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周雨水。我哥叫周惊蛰。” …… …… (ps:1,最近生活中生了很多事情,所以更新时间飘忽不定的,这几天就会稳定下来,更新也会稳定,关于灵山篇的收官也临近了,草蛇灰线,盂兰盆节收网见晓,大家嫌弃日更慢的可以攒读。 2,朋友平生未知寒的新书《仙朝》开书了,推荐一下,很不错的新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真武大帝 一尊破旧的神像,面容模糊,似笑非笑。 在灵山……不会有破旧的菩萨庙,佛寺。 但这座破庙里,供奉的不是佛门的佛陀菩萨,而是道宗的古老“神灵”,那尊神像也并非是金刚打铸,看起来更像是不清楚材质的泥塑,如此一座道宗老庙,坐落在灵山城池最偏远的地方,也情有可原。 那尊神像,模糊目光所落之处,正是门户。 门户传来一阵剧烈震颤。 “哐”的一声。 周雨水推开才离开半天就生出蛛网的破烂院门,“啪叽”一脚踩在前天下了雨积攒雨水的小洼坑里。 溅出好些泥泞。 小姑娘相当彪猛,挺起胸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回到家了,她也松了一大口气,望向庙里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 周雨水拍了拍身上污垢,跨过门槛后挠着脑袋想了一会,努力尝试了一下,弯腰躬身,来了个大隋天都的揖礼,只可惜做得不伦不类。 周雨水对身后的两人道:“进来吧,这就是我家了。” 屋檐积水,打在院落内,折射雨后的清光,芭蕉叶折了一地,这庙里一片狼藉……但在宁奕看来,却很是熟悉。 没来由感受到了十几年西岭孤庙的氛围。 宁奕手心传来一阵温度。 丫头握着他的手掌,笑了笑,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天下之大,有一栖身之地,与心念之人,便足矣。 不需要更多的东西。 宁奕拉着裴灵素的手,笑着跨过门槛,夸赞道:“看不出来,庙小菩萨大。” 周雨水扬起头颅,毫不客气的接受表扬,大大咧咧道:“那必须的。” 裴灵素看了一圈庙内院落,其实这座孤庙能空出来,是因为供奉道宗神灵,犯了灵山忌讳,又因为大客卿宋雀和瑶池辜圣主的关系,灵山境内不可能拆除此庙,于是就一直留在这里,没人进,没人出,成了这对兄妹的“安家处”。 丫头笑着问道:“刚刚那个摸包儿,跟你哥是什么关系?” 周雨水感觉到了,这位好看的白衣女子,和黑袍年轻男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下意识就望向了庙内神像后面的方向……那里就是自己哥哥卧病的床榻。 他们是无意的? 还是说……他们本来就能看到? 周雨水摇头道:“我哥……几年前忽然生了一场病,卧病在床,以前替人敲钟打铁攒的银子,找大夫开了一些药,断断续续喝着。前不久,那个混蛋偷了我的药包,被我撵了十里路,最后把药粉洒在湖里了,以为这样就能跑掉。” 说着说着,女孩的神情变得恶狠狠的,“他可逃不掉我的眼睛,但凡看过一遍长相,我就绝不会再忘掉。那家伙原本是个‘踏早青’,被我这三天坏了好几桩生意,也试了‘跑灯花’,都没有,于是今儿走投无路,被我逼着去当最冒险的‘白日鬼’……” 宁奕眼神一凝。 这小姑娘,还是老江湖了。 江湖上摸滚打趴的贼,也是术业有专攻,窜房越脊的叫做“翻高头”,掀顶开窟的叫“开天窗”,掘壁挖穴的叫做“开窑口”,那些天没亮就行窃的叫“踏早青”,趁着黄昏出人不意的叫“跑灯花”……宁奕笑着望向周雨水。 行啊。 门儿清。 不比我当年差。 “这厮叫‘甄道德’,底细都被我摸清楚了,案底,住处,得罪的人,见不得光的秘密。” 说到这里,周雨水咯咯笑了起来。 女孩的笑声像是银铃一般清脆,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叉腰,得意洋洋道:“雨水出马,手到擒来,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了。再过几天,不把药材备好,本姑娘可饶不了他。” 宁奕轻声问道:“小家伙,你就不怕狗急跳墙,惹祸上身?” 周雨水恢复了淡然的神情,摇了摇头,道:“不会。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没本事的人逼急了还是没本事,他奈何不了我,欠我们兄妹俩几文几两,该还的,一分不能少。” 远同龄人的心智…… 宁奕试探着再问道:“就没想过多要一点?” 周雨水再次摇了摇头,“我哥教我,不该拿的,不能拿,不该做的,不要做。自己活得艰难,不是行恶的理由。这世道再烂,也该有人认真努力的活着。” 宁奕沉默了。 他望向庙里的目光多了一些敬重。 这份认知,是自己当年也不曾有的。 “带我去看看你的哥哥吧。” …… …… 简陋至极的摆设,与西岭孤庙差不多,结满了蛛网,摆着瓶瓶罐罐,旁边的小炉子上架着一个明显不简陋的紫砂壶。 周雨水蹑手蹑脚,迈入庙内,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对宁奕和裴灵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轻轻拎起蒲扇,蹲在小火炉旁边轻轻扇着,同时另外一只手打着手势…… 宁奕听到了庙内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有人睡着了。 周雨水以嘴唇口型说道:“他睡着了。” 宁奕笑了笑,同样做着手势,缓慢问道:“他很少睡觉吗?” 周雨水扇着药壶,拧着眉头,想了想。 似乎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宁奕的问题。 片刻之后,小姑娘给了答案。 “他……很少睡觉,但每一次会睡得很久。我在炖药,等药好了,他就差不多醒了。” 宁奕和丫头询问,自己是否可以进来。 周雨水打手势,让他们不要出声音。 两个人来到庙内,宁奕的目光停留在那座不知何方神圣的供奉神像之上,关于道宗和灵山,他都不陌生……但是这里供奉的“神灵”又是谁? 他一时之间竟然认不出来。 道宗的天尊么? 不,不像是。 野岭的散修,有时候会自立门户,建一座庙,供奉自己这一脉的祖师爷,显然不会有道宗古天尊,佛门菩萨古佛这么大的名号……但能够在灵山城内建一座庙的存在,供奉的又怎会是无名之辈? 要么就是这尊神像的“形象”,并不是世人常见的法相。 其实两宗的长生法,大有渊源,据说长生之术,譬如坐忘,譬如捻火,在远古时期屡见不鲜,所以道宗的古天尊,成功坐忘的,都有好几座供奉的神像……这些都是他们修道时候的不同“众生相”。 “这一座,看起来有些像是‘真武大帝’。”宁奕眯起眼来,伸手掸了掸灰尘,神性在神像上流转一圈,只不过这尊神像并没有真武大帝的神威,看起来也并不威严。 那尊大帝的真身像,就被供奉在“紫霄宫”…… 紫霄宫…… 宁奕忽然皱起眉头,等到他转过头来,看到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少年时候,整个人的神情都变得震撼起来,心湖像是被一柄万钧巨锤砸中,掀起了万丈波澜。 那个躺在床榻上,因为生病而变得枯瘦的少年,大半个身躯都隐在单薄的被褥内,只露出一张瘦削的面孔。 满头的长瀑散,承托出一张阴柔而稚气的面孔。 虽是少年…… 但丝已生白。 并不是完全的白,而是根之处,生出了银白之色,不染一丝一毫的杂质。 周雨水烧着中药,蹲在炉子旁边,声音极轻,闷闷不乐道:“很久以前有个算命的老人说,我哥活不到十五岁,他是个乌鸦嘴,我哥后来果然生了一场大病,但是他算得不准,三年的病,快熬过来了,我哥现在已经十八了。” 说到后面,女孩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这三年,她活得很辛苦。 采药,熬药,百般悉心照料。 “只不过我哥的身体,似乎还是受了很大的伤害,头已经结白了……”周雨水咕哝道:“这以后娶媳妇可咋整?宁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吗?” 宁奕浑身一震。 他看着周雨水,神情复杂。 小姑娘皱起眉头,她意识到了宁奕眼神深处的复杂意味,整个人陷入了沉默。 宁奕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 那个算命的……并没有算错。 这位本名叫做“周惊蛰”的少年,的确活不过十五岁,他身上的“生机”基本上已经消失殆尽了。 三年。 三年前。 周游寂灭于珞珈山莲花道场。 一缕神魂,以长生法逍遥天地。 也正是那一年,这位名叫“周惊蛰”的少年,重病缠身,即将命陨。 或许是因为冥冥之中的因果注定。 或许是这座破烂古庙里的真武大帝愿力牵引。 “周惊蛰”活了下来,一缕残息,逃过了一劫,但黑生白,愈嗜睡。 这就是第三种长生法的体现。 让宁奕难以开口的,是他无法替上天做主,这个本该“死去”的生灵,因为周游先生的“意志”,到底该变成什么样的结局……如果他是道宗的信徒,那么此刻就会毫不犹豫的杀死“周惊蛰”,唤醒紫霄宫的宫主,来完成第三种长生法的觉醒! 周游将会成为和“陈抟”并列的老祖! 成功印证长生法的绝世天才。 但……宁奕做不出这种事情。 因为周惊蛰还是周惊蛰。 因为周惊蛰,还可以活下去。 …… …… (一件事情需要跟大家说一下,写浮沧的时候开通了公众号,原本打算用于番外更新,但是种种原因一直拖延。但今日开始更新了,两年前写的浮沧录的番外,第一章已经于公众号上,后续会保证更新,希望大家多多关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同时自来水的奔走相告一下~熊猫感激不尽~) 第一百七十四章 天注定的,改不了的 裴灵素是个很聪明的人,在与宁奕的一个眼神交互之后,她就明白生了什么…… 那个躺在床榻上的白少年。 本是命数已尽之人,活不过十五岁,只不过因为莲花道场的道胎成功悟出了长生法。 于是他的“命”,也因此而改变了。 但……那一夜之后,这是周惊蛰,还是周游? 这就是宁奕思绪纠结挣扎的原因。 他如果抹去这个少年郎的“神魂”,自己所熟悉的那个白道士,应该会就此醒来。 但宁奕无法下手。 破庙内的死寂持续了好一会。 周雨水忽然开口道:“宁先生,你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宁奕怔了一怔。 周雨水站起身子,个头虽然不大,但板下脸来,相当戒备的望着宁奕,冷冰冰道:“你之前答应过我,要把我哥的病看好。” 她觉察到了这两个人入庙之后的情绪波动…… 她自幼聪慧,知晓这世上的修行者,有些人看似好心,但实则不一,如果遇到“好东西”,翻脸度比翻书还快,甚至会出手截杀,伤人性命。 周雨水不动声色,随手从庙宇的灶台旁边拎了一截烧火用的枯木枝。 宁奕蹲下身子,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枚青色竹简,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枚竹简,你只需要日日放在你哥的枕边,他的病势很快就会好转。等他醒了,告诉他这是平安符,切忌带在身上,能够续命。” “续命?” 小姑娘狐疑的接过青色竹简,问道:“我能相信你吗?” 宁奕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周雨水的脑门之上。 周雨水的瞳孔微微收缩。 以她的额头为界限,一圈水波荡漾,“哗啦啦”荡开,漫天的青色光华流转,以那枚竹简为圆心,数之不清的游鱼飞掠而出,化为璀璨的光芒,钻入小姑娘的眉心之中。 一声讶异的惊呼。 周雨水感受到了自己身体内,像是有一股暖流洗涤而过。 经脉,肺腑,血液,享受着春雨般连绵无声的冲刷! 生字卷的生机,和宁奕纯净的神性,若是冲刷凡人身躯,不仅可以延年益寿,还可以洗精伐髓……当然这是一种“暴殄天物”的举措,谁会以这等神物,为一个凡人开拓筋骨? 周雨水这小妮子,虽然聪明,但身体的筋骨,资质,倒是平平无奇……若是踏上修行之道,哪怕有名师指点,上限也不会太高。 但“周惊蛰”不一样。 他能够被“周游”选中,就说明了这具身躯的天赋。 这个白少年活不了太久,本来就是十五岁夭折的命格,哪怕被“逆天改命”,也不过在病榻上多挣扎几日罢了,等他的“生命”完全消失,就是另外一个生命醒过来的时候。 哪怕宁奕给出“生字卷”,也只不过延缓这个过程罢了。 当“生字卷”的青色光芒消失。 周雨水从刚刚那股入骨酥软的舒适感中缓了过来,她双手捧着青简,回过了神,望向宁奕失神道:“宁先生……这是?” 宁奕无声的笑了笑。 “是纯粹的‘生机’。”他看着这个小心翼翼,逐渐放下防备的小女孩,想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和丫头……在西岭的菩萨庙里,就是这样一对相依为命的兄妹,苦苦支撑着生活,在遇到徐藏之前,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有些人活得不好。 有些人应该活得好一点。 宁奕柔声道:“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人能够救治你哥哥现在的病症……那么一定是我了。” 在感受了刚刚的那股力量之后,周雨水对宁奕的话再不生疑。 她双手十指捏着那根青简,有些坐立不安。 周惊蛰对她说。 可以受人的好。 但不可以受人太好。 周雨水面色涨红,声音断续的扭捏问道:“从没有人对我们这么好过……宁先生,您的身份很尊贵吧?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 这个小妮子啊。 一直用的是“我们”。 周惊蛰对她真的很重要。 宁奕回头看了一眼熟睡在庙里的白少年,那个身形瘦削,面容坚毅的枯槁般的少年郎,眉宇间有自己的三分倔强……在取出青简的时候,宁奕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断。 他要让周惊蛰,顺应天道的活下去。 周游先生的“魂魄”,落在这个少年的身上,没有终结这条本该死去的年轻生命,反而帮助他重获新生……这便是那位紫霄宫宫主的答案了。 其实“生字卷”的力量,也不过是让周惊蛰获得比正常人更多一些的“寿元”,天道折损,两相抵消……宁奕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对兄妹在这灵山城内的道宗庙内居住,多半是无法接触到“修道”中人。 一个凡人,再如何长寿,也不过几十年上百年。 该死去的,终将死去。 该出生的,亦会出生。 宁奕揉了揉周雨水的脑袋,这一次小妮子很乖,没有躲开,而是任由这只粗糙的大手在自己脑袋上揉了揉又拍了拍。 “很久之前,也有人在这样的破庙里生活过。” 宁奕的声音有些飘忽。 “你们应该活得好一些……银子对我已经无用了,留给你们,精打细算的花。你一定很向往有钱的日子吧,其实如果那一天真来了,也就那样。” 宁奕笑了笑,望向丫头。 “喜欢的人陪在身旁,才是最重要的。” 周雨水怔怔听着这些话。 宁奕取出了一大囊银两,放在了庙内神像的高台之上,周雨水需要跳起来才能够得到,只不过脑袋被宁奕按着,也不太能动弹。 宁奕继续道:“小家伙……有件事情,必须要跟你说清楚。” 周雨水凝视着宁奕的双眼。 两个人的面颊贴的很近,约莫隔着三拳距离,她甚至能够看见宁奕漆黑瞳孔之中闪烁的风和雷……难以想象,正常人的瞳孔里会有这等异象么? 咕哝一声,咽了口口水。 “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活得很久。” 宁奕低垂眉眼,道:“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果那一天来了,你不要太悲伤。” 哐当一声。 周雨水手中的青简,掉在了地上,啷当啷当转了一圈,然后寂静无声。 小女孩面部僵硬的笑着,“宁先生,你在……说什么?” 裴丫头也陷入了沉默。 眼神里闪逝黯然的看着宁奕。 “您不是能救好我哥吗?” “这枚竹简这么神奇,救不了吗?”周雨水的语忽然快了起来,她相当焦急,瞪着宁奕,手舞足蹈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越说越乱,“不,不是……你……我……我哥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他是个将死之人。” 一道极轻,却又极沉的声音,打破了周雨水的话音。 小家伙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将死之人,就是他的命数注定尽了。再如何延续,也只能再往前走一截。”宁奕努力让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无情,“很多事情天注定了,改变不了。” 周雨水咬着牙一字一句问道:“天注定了,改变不了?” 宁奕最后一次重重揉了周雨水的脑袋。 他站起身子,轻声道:“周惊蛰会好转,隐姓埋名的在这里好好活着,但以后如果再生重病,其他医生都治不好的那种病……就带他离开东土。” 周雨水看着宁奕,大声问道:“去哪里?能治吗?”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的背影,在庙前停顿了一刹。 他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 “去蜀山,去找蜀山的小师叔。” …… …… 大千世界,相逢是缘。 别离亦是缘。 聚散离合,悲欢无常,宁奕没有与周雨水停留太久,赠了一枚生字卷的青简,便很快离开……他借着这对兄妹,说出了自己憋在胸膛里一直无法开口的话。 一路上与丫头两个人走在热闹的灵山古街之上,人来人往,却只觉得浑身冰凉,神海死寂。 不杀周惊蛰,赠一枚青简。 已经是宁奕所能做的一切了。 这条年轻的生命,注定要早早枯萎。 他留不住。 生字卷也留不住。 最后的几句话,已经在点提周雨水,以那个小姑娘的聪慧……想必已经猜到了宁奕的意思。 裴丫头握住宁奕的手。 她轻声重复着问了一句话。 …… …… 周惊蛰幽幽醒来。 像是做了一场梦,醒来之后还是很…… “别动。” 周雨水的神情看起来不好看,小家伙板着脸,把一根红绳穿过青简,挂在周惊蛰的脖颈上。 “这是……” “平安符。很管用的那种。”周雨水一本正经开口:“别摘,死了也别摘,化成灰也别摘。” 周惊蛰哭笑不得,但当他伸出一只手,触碰这枚护身符的时候,心神一颤。 一缕肉眼可见的青色气流,顺延竹简,掠入他的肌肤之中。 白少年情不自禁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再缓缓吐出。 体内的那股郁气,都化散了许多。 这……真的有用? 周惊蛰缓缓睁开双眼,看到了铜镜中自己的那张容颜,虽然憔悴,但气色已经好了许多,最重要的是,自己三年前生白的根,竟然有些倒退的意味,重新染上了一缕黑。 这枚护身符,在替自己续命? 周惊蛰怔怔出神。 一只手触摸着白少年的脸庞。 周雨水的神情有些悲伤,她的声音很轻,也很认真。 …… …… “哥……” “天注定的事情,就改不了么?”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愿禅杖 昨夜下了一场雨。 骤雨甚是激烈。 推开客栈的窗,窗台是散落的碎叶。 摆在屋内的青叶盆栽,被一双玉手搬起,挪到了窗台处,如有灵性,呼吸吐纳,不多时,长叶便沾染露珠,随风摇曳,熠熠有神。 披着白色轻纱的裴丫头,撑肘依靠在窗口,看着窗外的人群,逐渐由稀疏变得熙熙攘攘。 “宁奕。” 她轻轻唤了一声。 原本赤裸上身的年轻男人,随意披了一件黑袍,来到窗口。 宁奕顺着丫头的目光看过去,灵山的古城很静谧,也很热闹,在客栈的高处去看,那些声音就像是远离尘世喧嚣的鸟鸣,入耳就只剩下模糊的一些杂音。 吆喝,呼喊,车马,奔跑。 这里的确是一个适合修心的圣地。 “你说啊……像他们这样的活着,难道不好吗?”裴灵素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宁奕想了想,从身后伸出双手,环住丫头。 “像他们这样的活着……其实很好。” “但他们只是凡人。”裴灵素意味深长的开口。 “是,是凡人。在很多修行者眼中,凡人无知而又无力,但在我看来……” 他笑了笑,眯起眼,道:“正是因为他们知道的不多,反而可以活得很开心。” 宁奕知道裴灵素为什么要问这些话。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丫头的头顶,道:“盂兰盆节之后,我们就去过这样的生活吧。” 裴灵素笑了笑,道:“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说……今天是云雀‘取禅杖’的日子。” 在灵山住了一段时日。 两人的心神都获得了真正的宁静。 今天是盂兰盆节将启的日子。 …… …… 灵山古城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一场盛大的游行。 随着那位年轻的地藏菩萨沐浴更衣,骑马出山,苦修者们追随着佛子,走过大街小巷,山河湖海,一路前往浮屠古窟,这番盛大景象,在中州只有皇族的大典才能媲美。 骑在马背上的少年,面容生出淡淡的佛光。 已经看不出来,他曾在尘埃和泥泞中挣扎了十多年。 未来佛门的领袖。 地藏菩萨的转世。 万丈光芒加身,一人一骑,身后有数之不清的苦修者追随,禅律两宗的大宗主,心甘情愿,一左一右为他牵马开道,这是灵山百年来罕见的场面……从未有人在东土内的声望,地位,获得如此高的呼声和拥簇。 灵山沉寂了太久。 云雀的出现,源于灵山之造势,也是众望之所归。 浮屠古窟外,灵山僧兵拉成一条长线,将不属于佛门内地的苦修者拦在古窟之外,信奉地藏的追随者们原地等候,虔诚至极,为地藏菩萨诵念佛经。 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愿力,纠缠着掠入石窟的石像眼中。 云雀骑马而行,径直走过他觉醒神魂的地藏法相,再往深处,便只剩下禅律两位大宗主跟随,石窟深处,有“哗啦啦”的水流声音响动。 还伴随锁链摇晃的沉重响声。 “佛子……前面便是取杖之处。”金易牵着地藏的马,轻声道:“禅杖就在石窟水帘之后……我和木恒,就只能止步于此。” 木恒双手合十,柔声揖礼。 “静候佳音。” 云雀翻身下马,他披着金灿的袈裟,神色平静而又淡然,身上纤尘不染,来到了那座水帘之前,纯白色的湍流垂落,水汽弥漫。 少年的双眼似乎藏着一片大海。 比水帘还要更深。 云雀看穿了水帘的幕后景象,他揖了一礼,道:“打扰了……我来取‘大愿禅杖’。” 没人回应。 只不过湍流的深处,沉重的锁链撞击声音更加激烈,那座水帘洞内,困住了一头大妖……木恒和金易的神情都相当严肃,以这两位大宗主的地位,自然知道这石窟水帘内“囚压”的是什么存在。 想取“大愿禅杖”,不仅需要得到灵山上下的愿力认可。 这座水帘内,有一位被灵山囚禁于此的北境妖君! 取杖,还需要过它的那一关! 宋雀捻火之前,曾经有位灵山的星君掠入水帘,想要以蛮力取走“大愿禅杖”,但再也没有走出来……据说直接被那位妖君撕成了碎片。 佛子如今什么境界了?这才短短的半年,从一个未曾修行的普通少年郎,又能修行到什么境界?外界猜测,云雀很有可能破开十境,抵达命星,最多也就是两重天的境界,抵达命星圆满的可能性微乎及微。 更不用说,与妖君对抗。 金易咬了咬牙,诵念佛经,相信地藏菩萨会有自己的“气运”。 这大愿禅杖,本来就是地藏菩萨的宝器,这是一件极其特殊的“先天灵宝”,放在灵山,数千年来,除了地藏宿主,根本无人可以驭使,即便被取出,也无法挥百分百的灵宝威能……后面因为一场变故,便镇压在此地,等待真正的有缘人。 水帘哗啦啦,以沉默回应云雀。 那位妖君的身形,在水流之中若隐若现……盘膝而坐,妖身人形,像是一头巨大的山丘,横在洞窟之前。 云雀开口之后,便直接迈步。 肩头撞在水流之上,一层气浪荡开。 宋雀的“修心法”,将一层层水珠全都震出周身,少年走入水帘洞天,周身连一滴水珠都没有。 也正是在他迈开脚步的那一刻—— 木恒和金易的瞳孔猛地收缩。 一股巨大的杀念,从水帘的那一边,铺天盖地涌现而出,趁着外人踏足的一缕间隙迸。 那头大妖蓄谋已久! 那位被幽禁在灵山水帘后的妖君,单单是溢散的威能,便震碎了山顶垂落的瀑布,四面八方的水流隔空被锤得碎散开来,如利箭射向四面八方! 一蓬鲜血,飞溅而出。 混杂在瀑布的水流之中,飘荡在天地之间。 金易神情苍白,高声喝了一声佛子,就要冲进去,千钧一之际被木恒拉住了衣袖。 禅宗大宗主的神情同样难看,他低声斥道:“金易!你疯了!犯什么糊涂!忘了灵山的规矩么?” 这座水帘,唯有取杖者可以入内! 以他们二人的身份,若是踏入此地,便是离经叛道,大愿禅杖无论如何也不可被两宗大宗主所拿。 金易怔怔看着远方飘红的水帘洞天,山顶的瀑布断续了一刹,以更快的度垂落,哐当的水流如大江大河,重新激荡着撞击石窟地面,那缕血腥味被洗淡……传到了两位宗主的鼻前。 轻轻嗅了嗅。 似乎……不像是人血。 只不过水帘在经过那一击之后,似乎变厚了,设计古窟的大阵法师在设计这些水帘笼牢的时候,显然动用了心机……禁制在这一击之后变得更加坚固,外人已经无法看清水帘内的景象,就连模糊的影子也看不穿。 那一缕浅淡的血腥味,在天地间即将消散之时。 水流声音不再激烈……取而代之的,是某样沉重物事,撞击铁石迸火花的脆响! 水帘内的锁链声音再一度响了起来,大妖愤怒的咆哮声音传出的那一刻便倏忽熄灭,齐刷刷的铁索崩碎之音,接着便是一座巨大的魁梧的妖身,后背重重撞击在水帘之上,触无数雷霆,符箓,然后势不可挡的砸碎水帘抛飞出去,在金易和木恒二人的中间穿行而过,最终狠狠砸在一座石壁之上。 那位幽禁千年的妖君,后背缓缓从山壁上滑落,头颅低垂,眼神灰暗。 尸骸及地。 气机全无。 死的不能再死。 金易和木恒,神情震撼,看着满天水流,在杵杖撞击地面的声音之下,纷纷倒流,水帘之后的少年身影,缓慢显形。 云雀单手握着禅杖,另外一只手立掌举在胸前,眼神冷漠,便如同地藏菩萨复苏,睥睨九天十地,袈裟大袍在水汽之中不断被吹得抛飞,缓慢走出水帘洞天。 两位大宗主的目光迅凝聚在佛子手中的那杆禅杖之上…… 禅杖鎏金,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云雀握住“大愿禅杖”之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冷冽起来。 他继承的本就是杀力最强的“地藏”。 这又正是地藏的先天灵宝。 “绝对没有突破星君……只是命星。”饶是见识极广的律宗大宗主,此刻也骇然于地藏禅杖的杀力,他在心底喃喃自语,“只是持握这杆法杖,便跨越了命星境界,击杀妖君么?” 太惊人了! 如今云雀的战力,在命星之中,还有谁能做敌手? 在金易的心中,此刻就算是谪仙人复苏,就算是东皇再临,转世的地藏菩萨亦当横扫之! 金易在心底极其欣喜的长啸一声。 “我佛门将兴!” 而他的身旁。 那位禅宗大宗主的神情则是沉郁许多,看不出太多的喜怒哀乐,只是认真望向眼前持握法杖的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弯腰躬身,极其尊敬的开口:“恭迎地藏菩萨归位。” 金易也连忙行礼。 “恭迎菩萨归位。” 在他的眼中,此刻的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而是那尊远古无敌的菩萨化身。 有他在,灵山必将崛起,当横扫诸敌,重整数千年前的无上威势! 淡淡的水雾,在肩头笼罩,散尽。 云雀握着禅杖,平复了胸膛的复杂情绪。 他扫视一眼,道:“随我去石窟深处,请虚云师祖出关!” 第一百七十六章 请虚云出关 云雀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停留。 他持握禅杖,缓步向前走去。 禅宗大宗主旋即起身跟在佛子身后,金易则是怔了一怔……他连忙跟上,挠了挠并没有头的头。 取禅杖之后,佛子的气息就变了。 原先的云雀,带着三分温和,宛若一位谦谦君子。 而持握“大愿禅杖”之后,这位佛子的身上气质,便变得一片冰冷。 是的。 一片冰冷,跌下零度……离得近一些,就像是坠入无间地狱一般。 金易的目光再次凝聚在“大愿禅杖”之上,那根禅杖,据说在远古战场,击杀了数百位大修行者,饮足了鲜血,愿力和怨念都极其饱满,想要拔动禅杖,便需要无比强大的意志。 曾经有大能将“大愿禅杖”放置在灵山某座大殿的殿前,让灵山弟子,都来尝试,是否能够拔出此杖……结果三天前来尝试的弟子不下千人,没有一人能够撼动禅杖丝毫,这些尝试拔杖的弟子,在回去之后,没有例外的,都生了一场大病。 一根禅杖,便是一座古战场。 地藏菩萨曾经立下誓言,要以一己之力清空地狱恶鬼。 这根禅杖上缠绕的凄魂,厉鬼,数之不清,轻易触碰法杖者……轻则招惹噩梦,重则大病缠身,卧病不起,即便是修行者也不能例外。 石窟泉水山林之间,缭绕一股淡白的雾气。 云雀手持禅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稳重起来,眉宇之间的稚气,消退的干干净净,衣袍举手投足,渗出了古老的气息。 捻火者,在初度融合神魂的时候,便会出现这种情况。 金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被击出水帘洞天,神魂俱灭的“妖君”。 被灵山幽禁千年,妖力消磨的差不多了。 最终的归宿,也便只有死亡。 “善哉……”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心中替这位妖君诵念经文,渡化生息,修行不易,成为妖君境界已是得天独厚的大修行者,一个时代也不过数十人罢了。 “尔以鲜血见证灵山的成长,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在心中如此默念。 …… …… 石窟的尽头,无数人翘以盼。 水雾弥漫,最终走出了一位披着袈裟大袍的少年。 云雀将手中的禅杖高高举起,目光扫过四面八方,一言不,但潮水般的欢呼和惊叹响起,人群为他开道! 摘下大愿禅杖! 天选之人! 其实在这一刻开始……盂兰盆节,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云雀冷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信徒,信奉佛门,等待已久的那些人呐……为了这一刻,已经付出了太多,已经煎熬了太久。 他怔了怔,看见了石窟山门高柱之上,站立的一男一女。 宁先生,裴姑娘。 云雀罕见的在脸上露出笑容,遥遥对着人群的远方点了点头。 他立刻对着身旁的邵云轻声吩咐道: “不要耽搁了,这就去请始祖出关吧。” 禅宗大宗主点了点头。 按照灵山的安排,盂兰盆节的正式开启,需要请来诸位佛门的大德,共同祝愿和见证,在这之前,便是佛国的狂欢,庶民与信徒的盛宴……只要佛子大人能够摘下大愿禅杖,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只剩下在浮屠古窟点燃“愿火”了。 “佛子大人,虽然此次摘下了‘大愿禅杖’,但未必就能请出师祖。” 出于缜密考虑,邵云微微躬身,在少年的耳畔提醒,道:“按照谶言,虚云师祖会在‘点火’的那一刻出关,大愿禅杖虽是‘石窟’的钥匙,但没有师祖的同意,这世上没有一把钥匙,能够打开那扇门。” 云雀一怔。 虚云师祖……就闭关枯坐在石窟的最深处,那间“石佛静室”之中,据说唯一能够打开这座静室的“外力”,就是自己手中的“大愿禅杖”。 不仅仅是钥匙。 也是沟通的媒介。 云雀轻声道:“无论如何,拿到‘禅杖’,我也能与师祖说上两句话了……至少让师祖知道,外面有人在等他。” 邵云笑了笑。 他其实没有明白云雀这句话的意思。 在邵云看来,外面当然有很多人在等师祖……无数的灵山信徒,无数的佛门百姓,他们在等待着的也不只是师祖。 等待佛门崛起的大世! 大宗主轻柔道:“外面也有很多人在等您。” 云雀摇了摇头。 真正苦等虚云大师的……是宁先生。 苦修者分开人群,云雀握着禅杖,快步行走,他收敛了持握大愿禅杖之时的“煞气”,将刚刚与妖君激战时的杀机全都藏起,微笑着安抚信徒们的情绪,在人海之中找到了通往“石佛静室”的方向。 片刻后,人群再次被苦修者拉起的长线拦住。 密林,瀑布。 劲风穿林打叶,湍流冲刷岩地,这些声音都消散之后,展露在眼前的,是一座古旧破败的老山,山壁岩石嶙峋,横生无数剑意,哪怕是修行者伸手触摸,恐怕都会被剑意割的鲜血淋漓……然而就是这么一座石壁静室,外表竟然爬满了青藤。 大音希声,大爱无形……这世上的某种意志,抵达极致之后,似乎都会以一种相反的,不可思议的形态体现出来。 譬如,生和死。 虚云大师究竟活了多少年,有人说是五百年,有人说是六百年,紫山山主和他是同一个时代的故友,但6圣太宗成名的五人之中……却没有“虚云”。 因为他从不争。 直到群雄成名之后,挨个拜访灵山,才现在灵山境内,有这么一位极其低调,而又强大的存在。 虚云……很有可能活得比五百年更久! 据说太宗皇帝,曾亲自来拜访灵山,找虚云大师,探讨破开寿元极限的秘密。 这位灵山的师祖,有可能活过了不止一个大限,而这座山壁上的枯荣和生死之意,已然转化了不知多少个轮回。 极致的死意,浓郁的蕴藏在剑念之中。 而绝处逢生的生机,则是扎根在死亡的意境根部。 宛若一条……没有缝隙的,完美的阴阳鱼。 于是剑壁生出青藤。 枯萎的静室内,盘坐着一个近乎不朽的老人。 外面有轻微的树叶紊乱之音。 禅宗律宗两位大宗主,看清了来客的面容,犹豫了一下,正考虑要不要拦截,耳旁响起了云雀的声音。 “放宁先生进来。”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走出密林,看到了这座生死意境纠缠的剑壁,神情均是讶异震撼。 宁奕对“生死意境”很熟悉。 他在天都皇城见过参悟完整生死剑意的徐藏! 而且……他本身就是死过一次的人。 而裴丫头,则是专门研究生死禁术的未来紫山山主。 修行者的一生,逆天而行,都是为了探索那条通向“不朽”的道路……对抗着生与死的大道规则。 而无论是徐藏,还是历代的紫山山主,都没有做到像虚云大师那样,将“生死”意境,作用到周身的其他物事之上。 点化生死。 徐藏的生死剑意,让他自己起死回生的揭棺而起。 杀力固然惊人。 但只能让人死。 不能让人生。 紫山同样……说是研究生死禁术,但更多的重心,都是放在了如何杀死一个人,真正逆天改命,靠着“生死禁术” 能够挽救的,也只有山主自己罢了。 此间的生死可大可小。 小到一根毛,一滴汗珠。 大到一座天下,亿万生灵。 他们都做不到……像虚云这样,闭关之处,因为自己寿元将尽,于是山壁生枯,死气沉郁,但众生蓬勃,藤蔓野蛮生长,草叶根根挺立。 这是一种,大生!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自内心的伸出双手合十,对着石壁揖了一礼。 直到来到这座石壁前……他们才真正的意识到,虚云是何等不可思议的存在。 宁奕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的额,生出了几颗汗珠。 即便是与东皇交战,他也没有这么紧张过…… 虚云大师,可以点化生死。 连枯藤都可复青。 那么救回丫头,想必也是可以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云雀。 少年对着他点了点头,道:“宁先生,接下来的,就交给我吧。” …… …… 云雀站在石壁之前。 他背对宁奕和裴灵素,无人看得起他此刻的神情,少年眯起双眼,眼神中一股晦暗不明的古老意志凝作风暴。 持握大愿禅杖……他才知道,之前对邵云说的话,其实显得相当愚昧。 点化生死的存在。 哪里还需要“钥匙”开门。 哪里还需要这个媒介来通话。 在这片灵山地界,只要虚云愿意,那么他就是全知全能的人物,风吹草动,一言一语,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少年将大愿禅杖平举,对准静室的一个凹陷处,轻轻的插入进去。 “咔嚓”一声。 云雀深深吸了口气,退后两步,大声道: “灵山新任佛子,请师祖出关!” 声音回荡。 那面石壁,在大愿禅杖插入之后,横生出一道又一道晶莹的符箓刻纹。 喧嚣的气浪,从那座枯寂已久的石室缝隙中溢散而出! 第一百七十七章 光明,陨落了 “请师祖出关!” 风雷乾坤之音,在大愿禅杖的颤抖之下,震荡而出! 一圈一圈的虚空涟漪,在石壁表面激荡,与剑意一同翻涌,青藤被劲气击打地翻飞抛起—— 在漫天草屑的翻飞中。 在宁奕和云雀的期待眼神中。 在裴灵素捏紧衣袖小心翼翼的等待中。 那面石壁……无数闪烁银亮的符箓,在数个呼吸之后,重归寂灭。 “这?” 云雀怔怔看着石壁,他伸出手掌,抵在大愿禅杖的底部,确认“钥匙”已经插入了石壁的凹陷深处,但这座“石佛静室”的门,却没有更多的回应了。 一片死寂。 宁奕也怔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那面石壁,努力想要从那些横生的剑气纹路之中,看出什么。 虚云大师是不是留下了什么秘纹。 是不是像天清池主一样……给来者留了什么讯息。 但他凝视石壁片刻就知道了,这面石壁什么都没有,那位枯坐这里闭关的老人,与天清池主也不一样。 虚云的“出关”,只取决于他自己。 以他在这面石壁上所展露的,“点化生死”的境界,想必不需要大愿禅杖这个媒介,也能够“洞悉”灵山境内生的一切。 宁奕的神情变得苍白起来。 “宁先生……” 云雀有些焦急,他拔出大愿禅杖,再度插入进去,这次甚至没有激起尘埃,连一丝一毫的动静都没有掀起。 虚云闭关的地方,一片安静。 安静地有些吓人。 远远站在密林中的禅律两位大宗主,见了此景,对视一眼,神情愈凝重起来。 “师祖他……没有出关么?” 金易的两根眉毛垂了下来,“以师祖的性格,既然留下了‘禅杖’开门的预示,就算时机不到,也应该有所提示才对。” 木恒只是沉默。 这位禅宗大宗主沉默了很久,然后才幽幽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万一这扇门开不了了呢?” 金易吓了一跳。 他错愕地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争执多年的老对头,下意识怒斥:“你说什么呢?!” 紧接着他的气势就有些熄灭……师祖已经活了太久,对于整个灵山而言,见证师祖大部分人生的弟子,都接连死去,现在唯一剩下的,就是光明殿中的邵云师兄。 万一这扇门开不了了呢? 万一……这扇门里坐着的那个老人,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安然离开了呢? 万一…… “虚云师祖一生都在等灵山的‘继承者’。”木恒双手合十,慈悲的面颊上生出了一些释然,看着云雀的背影,道:“如今也等到了……大愿禅杖的主人,这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金易竟然无言反驳。 若是师祖出关,那么即便是天都的意志,也将不再具有约束。 灵山将恢复到史无前例的巅峰。 木恒意味深长道:“金易,灵山会迎来更好的归宿的……哪怕师祖不出关,也未必是件坏事。” 师祖不出关……更多的声望,地位,拥簇。 会涌向佛子。 这是顺应自然的,顺应因果的,也是顺应天道的展。 只不过云雀需要负担更多的“责任”。 金易微微晃神,他听到了远方石壁之外,传来了“咚”的一声。 泥尘飞扬。 …… …… 云雀先是放下禅杖,然后双膝微微弯曲,半跪着坐在满是尘埃的石壁前,泥土沾染袈裟,让这位少年佛子身上的“宝气”都变得黯淡。 他本就出身泥泞之中。 此刻云雀的神情变得凝重。 他收敛了所有“地藏菩萨”的气息,隔着那座石壁……不知道那位老人还能不能看得见。 少年缓缓伸出一只手,掌心向着石壁按去。 这一幕,让所有围观者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面石壁,密布剑气,即便是“坚不可摧”的大愿禅杖,在插入石壁凹陷处的时候,仍然出了风雷啷当的交撞声音,此刻血肉之躯伸入其中,云雀的五根手指,在一尺之处,就被风刃割开,无数的剑意,如同玫瑰一般,掀动少年的小臂衣袍,在这条镀金的佛光手臂上,刺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刺啦”“刺啦”的破风声音。 云雀神情坚毅的将五根手指,按在了先前禅杖所处的位置。 鲜血在空气中弥漫。 地藏菩萨的鲜血,与凡俗的鲜血不同,沾染着淡淡的金色,溢散之后,化为血雾,缭绕在这石壁天地之间。 他要以自身神通,“窥探”石壁之内的景象。 “让我来看看……您是否还活着……” 云雀的神情逐渐沉了下来。 他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声音,低声喃喃,五指猛然力。 “轰隆隆”的狂风从石壁上再度迸。 宁奕揽着丫头,双脚踩住大地,不被风气和神魂之力撼动。 云雀本身就是戒尘的弟子,所继承的“魂藏”和神魂之术独步天下。 此刻以神魂试探石壁,引了无数的剑气,因果,还有虚云生前无意间留下来的“生死”意境! 一声低沉的痛苦嘶吼,打破了这片天地间的寂静。 云雀五指按入石壁的那一刻,整张白皙纯洁的面容变得狰狞扭曲,生死意境的压力顷刻间降临,肉眼可见的黑白丝线,化为一座巨大囚笼,将这位年轻的“地藏菩萨”幽禁在其中,瞬间袈裟之上,渗透出一缕又一缕的黑烟。 云雀的神魂都要被打穿了! 他以极快的度抽手,但身躯之上仍然被打出了一道模糊的苍老身影,捻火的力量都快被“生死禁力”打穿,整个人的气息萎靡了一大截,喷出一口鲜血,被极掠来的两位大宗主扶住,整个人的面色都变得苍白。 金易和木恒神情震惊地望着那面石壁…… 难以想象。 师祖留下来的禁制之力,竟然如此强大! 众所周知,虚云不是一位善杀之人,但即便如此,石壁上的“意境”仍然不可触碰,只需一刹便可灭杀涅槃境下的修行者。 就连佛子……也不例外。 被两位大宗主架起身子的云雀,气息委顿至极,他的唇角渗出鲜血,三魂七魄缓缓归位,整个人无比颓丧,望着宁奕,声音沙哑道:“宁先生,我尽力了。师祖他……似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象。” 宁奕和裴灵素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的眼神已经有些黯然,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想要安慰一下云雀,但举起之后又缓缓放下。 “辛苦佛子……”宁奕苦笑着摇头道:“大师自有他的打算。我也不是非要现在见他,离盂兰盆节正式的‘点火’,还有一些时日。” “虽说师祖留下了谶言,在盂兰盆节必会出关,迎见众生……但……宁先生。”扶着佛子的木恒大师,犹豫片刻之后,道:“这面石壁,已经枯寂了数十年,师祖这般通天人物,早已洞悉一切,若是愿意施手援助,到了这个时日,又怎会刻意不出关见面?” 宁奕沉默了片刻。 “我有楚绡前辈的‘亲笔书信’,虚云大师不会不见我。” 他在说完这句话之后,陷入了更加僵硬的沉默。 那么……事情便变得简单了。 时候,已经到了。 云雀拔出大愿禅杖,虚云就可以出关了。 他有着见宁奕的理由……那么为何还不出关? 只不过这个消息,木恒,金易,还有云雀,都无法开口。 宁奕回过头来,望着那面生出青藤的古壁,他看到了一些飞落的青藤叶子,离开了石壁的藤蔓主体之后,在空中便开始凋亡,落在地上,已经变成了枯萎的飞灰,一跌即碎,化为齑粉……风吹之后,连形骸都没有留下。 几个人的眼神,都有些难以言喻的沉痛。 经过刚刚的试探。 一个不幸的猜想念头,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 虚云大师……已经离开人间了么? 恍惚之中。 一道盛大的,盖压灵山世界所有声音的钟响,从远天响起。 宁奕不久之前听过。 那道声音……来自于光明殿。 只不过,此刻的钟声,与上一次的不同,上一次宁奕听到的钟声,带着七分古老悠长,这一次,则是压抑着掠过天际。 有掩盖不住的悲哀之意。 丧钟! 云雀,金易,还有木恒三人,在听闻了这道钟声之后,脸上顿时失了血色,这道钟声的响起,意味着很重要的人的“离开”。 不是开城远行的那种离开。 是生命消逝的那种离开。 …… …… 光明殿外的沉重钟声,从山顶荡开,播及无数城墙,古山。 在地藏菩萨摘下大愿禅杖的灵山世界,狂欢和喜悦的情绪,甚至没有持续一个时辰,这道钟声的响起,击碎了一切的庆祝和游行……街道上的所有苦修者,信徒,平民,百姓,惘然地抬起头, 无助的对视。 当他们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当他们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听错。 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不太真实……因为那道钟声来自于大雄宝殿,那道钟声来自于光明。 那道钟声的响起。 意味着邵云大师的圆寂。 光明,陨落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光明鉴 光明陨落了。 大雄宝殿的低沉钟声,带着哀意,卷过天际。 即便是远离灵山数十里的跋涉者,那些怀着“朝圣”心境前来净土参观“盂兰盆节”的苦修者,也听到了远天的钟声。 风沙之中,那些苦修者的神情变得很是僵硬。 先是不敢置信,然后面容逐渐苍白。 灵山的守护者。 坐镇光明殿的那个老人……离开了人间。 …… …… 数百阶的山石石阶。 杵着禅杖的少年,神情黯然,艰难抬步,通往光明殿最高处的台阶,每一步都无比沉重。 “邵云师叔临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跟随在其后的苦修者,摇了摇头,“住持大人什么也没有留下……唯独,只留了一样东西。” 云雀挑了挑眉,“留下了什么?” 身为灵山专门服侍大雄宝殿的侍者,这位苦修者的面容显得有些犹豫,他向着佛子身旁的众人投去了微妙的眼神。 尤其是与云雀同行的那位宁姓客卿。 大客卿走之后,应禅律两位大宗主的要求,客卿山将一枚极具分量的令牌送往了天清池,这枚令牌上雕刻着“太平”二字,灵山太平,生灵太平,这是历来客卿殿的作用……天下之能人异士数之不清,有能力为灵山开太平者,当受客卿之贵待。 让侍者无法开口,也无法想明白的原因,就是这一点。 一个太平客卿罢了。 身份再如何尊贵……也只是一个客卿。 然而邵云大师圆寂之后,只留了一样东西,没有留给禅律两位宗主,也没有留给佛子,而是留给了宁奕! “邵云大师……留下了一枚镜子。” 他叹了口气,道:“是留给宁先生的。” “一枚镜子?”木恒皱起眉头,面色变得震撼,喃喃道:“光明鉴?” 云雀的神情还算平静。 一行人走到了大雄宝殿的殿门口,佛陀菩萨,低眉垂目,似在默哀。 一缕又一缕的光明从大殿深处的布帘之中随风溢散。 那一席质地古老泛旧,羊皮破碎的布帘,被风吹得不断飘起。 伴随着星星点点的光芒碎片。 那座大殿的最深处,曾经有无限光明,还有一个老人。 现在只剩下无限的光明了。 大殿的高堂之处,悬挂着一面古朴的铜镜。 幽幽光华,掠入其中。 日月精粹,尽蕴其内。 …… …… 宁奕抬脚迈入大雄宝殿的那一刻,那枚悬挂着的铜镜,便出了一声铮鸣,犹如一位稚子婴儿,欢快雀跃,如飞剑一般掠行数丈,直接扑入了他的怀中。 宁奕有些措手不及,抱住那枚铜镜,整个人却被这股强劲的力度推得踉跄一下,以他的体魄竟然差点被这枚小镜子放倒…… 两位大宗主看清了这枚铜镜之后,面色都变化起来。 光明鉴…… 真的是光明鉴! 邵云师兄把“光明鉴”留给了这个姓宁的外人,持有此鉴者,便是大雄宝殿深处……那些光明的主人! 抱着铜镜,入手温热,颇有些美人在怀的感觉。 宁奕的手指摩挲铜镜边沿,数百年的岁月蹉跎,并没有让“光明鉴”生出裂纹,斑驳,在光明的洗涤之下,这枚铜镜不断擦拭着自己,只要将“星辉”灌注其中,小镜子便很快迸光彩,熠熠生辉。 若是以神性催动,声势便更加浩大。 宁奕按捺下了那股动用古镜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缕气机注入镜内,安抚了这个开启灵智的“小家伙”,这个小家伙已经沉寂了太久,这些年来一直高挂光明殿前,此刻终于被邵云允许“走动”,重获自由,分外“兴奋”。 宁奕轻轻摩挲着镜子,柔声道:“小家伙,以后你就自由了,不用再被约束,剑气洞天内还有三个伙伴陪你玩……只不过现在你还得再等一会。” 那枚铜镜轻轻震颤了一下。 示意它听懂了。 宁奕松开手,光明鉴自动浮起,“环视”一圈,围着两个面色古怪的大宗主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悬停在云雀面前。 云雀的眼神古井无波,凝视着古镜。 光明鉴的镜面内,倒映出一张俊秀,平静的少年面孔,只不过阵阵扭曲,有香火气流淌。 “这面古镜,可以照现‘因果’,凝聚‘尘缘’。” 金易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死死盯着那面镜子,古镜内的云雀面容,已经生了变化,丝丝缕缕的香火气下,那张少年的面孔被云雾遮掩,神秘而又禁忌的强大威严,也从境内世界流淌溢散而出。 这是要照见那位“地藏菩萨”么? 远古时代的地藏王菩萨,一人之力,镇压妖族无边大军。 杀力惊世骇俗,却从未有人真正目睹过那位大菩萨的尊容! 今日自己有机会看见么? 云雀沉默着凝视古镜,不言也不语,他看着自己的面孔在镜子里扭曲变化,眼神也变得冷彻……而就当那些云雾即将散开,展露真容之时,一道轻斥响起。 “不可!” 从来温和的禅宗大宗主,快步上前,拨开了那面古镜,拦在了云雀的面前,他盯着律宗大宗主,皱眉沉声道:“菩萨尊容,怎可轻易展现人间,捻火者若是与菩萨对视,万年因果牵扯,出了什么异变……金易,你担当得起么?” 那面铜镜似乎受了委屈,被木恒拨飞之后,呜咽呼啸着低空掠了出去,围着殿柱迷路了好一会,最终找了一个软绵绵的“温柔乡”躺倒,裴丫头颇有些无奈的揉着怀中古镜,臂弯里像是抱着一个襁褓婴儿。 云雀怔怔出神了好久,才揉了揉头。 少年呵呵笑了笑,道:“无碍的。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模样。” 他转身望向宁奕,柔声道:“宁先生,邵云师叔留给人间的唯一东西就是这面‘光明鉴’,以他的智慧,你必然是‘光明鉴’最好的主人,这一点已经无需质疑了。” 金易和木恒二人神情都有些微妙,最终还是服从,妥协。 宁奕为灵山做了许多的事。 这面“光明鉴”,既然是殿主决定留给他的,那么作为灵山高层,也只能妥协。 宁奕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席布帘之后。 邵云大师之前就说过……要将这片光明赠给自己。这是一份大礼。 所以对于此刻这枚“光明鉴”的归从,他其实并不意外。 云雀认真道:“但凭借我对邵云师叔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只留下光明鉴……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 他将目光投向那片被布帘掩盖的光明。 那里是邵云圆寂的地方。 坐化,死去,除了被邵云大师亲自传点的“有缘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那席布帘之后有什么。 而上次的“有缘人”,就是宁奕。 “按照规矩,宁先生,你拿了‘光明鉴’,就是那里的主人了。”木恒说道:“邵云师兄的本意应该也是……由你去揭开那里留下的‘秘密’。” …… …… 裴丫头抱着古镜,感受着怀中一圈一圈震荡的温暖涟漪。 “光明鉴”虽不是先天灵宝,但是材质特殊,汲取日月精华,在灵山的大雄宝殿历尽无数个日升月落,是极暖人的宝物。 生出灵智之后,宝镜能够感受到“主人”的心意。 它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主人,与这位女子之间的关系……有股自己无比向往的温暖力量,就在两人之间传递。 比太阳的光芒还要温暖。 这就是它最追求的东西。 这世上,没有比执剑者的神性,以及生字卷的气机还要更加温暖的力量。 其实这也是邵云将它留给宁奕的原因。 执剑者就是光明鉴择主的最好归宿。 只不过……抱着自己的那位女子,身上实在是太冷了,灵魂的深处像是结了一层万年不化的冰。 它努力释放自己的“光明”,却无法缓解这份寒冷。 微风吹过。 那席布帘被风吹起。 开启灵智的光明鉴,感受到了一股外界传递的“暖流”,小镜子震颤一二。 宁奕一只手轻轻揽住丫头的细腰,淡然道:“邵云大师留下的东西……诸位便一同去看吧,不必避讳。” 他知道木恒的意思。 得了灵山的大造化,总不能只吞不吐。 在那片光明殿中……邵云肯定还留了其他的东西。 然而五人掀开布帘之后,才现。 他们错了。 …… …… 有些灼目的光明,让金易木恒和丫头,都吃力的眯起双眼。 已经进入过这里一次的宁奕,神态平静,他本就是执剑者,为光明而生。 而让他觉得有些意思的……是从未踏足过此地的云雀,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适。 这里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光明。 什么都没有。 向上,向下,向左,向右。 东,南,西,北。 更像是一座孤独的,死寂的笼牢。 这就是邵云坐化的地方,死了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座古碑,那本手札……都随着他的圆寂,消散在了光明之中。 宁奕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脚底。 踏入此地之后,连“影子”都被吞没。 什么都不剩下。 而那面古朴的,安静的“光明鉴”,忽然震颤起来。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误谶 那面“光明鉴”,忽然震颤起来! 宁奕皱起眉头,抱着铜镜的丫头,松开双手,“光明鉴”挣脱她的怀抱,掠向远方的光芒之中,围绕着大殿旋转一圈之后,它停住“身形”。 高悬在上! “嗡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响起。 无数游鱼般实质的光华,随着声音,一同汇聚掠向那面古镜。 古镜镜面之上,震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熟悉的气息,在这座禁忌的光明殿内升起,当光明散尽,铜镜正前方,已然汇聚出了一位盘膝悬浮坐于虚空上的老人形象。 “……师兄!” 金易怔怔看着老人,双眼有些泛红。 木恒也是神情复杂,轻叹一声。 正如云雀预料的那样,邵云大师坐化之后并不仅仅只留下了一枚“光明鉴”。 汲取这座大殿的光华后。 铜镜照现了邵云留下来的“意志”。 那道被铜镜照现出的老人,像是被“赋予”了灵智,缓缓睁开双眼,扫视了一圈众人。 邵云的神情再也没有了宁奕上次见面时候的疲倦。 他化成了光。 或许这才是他一生最“释然”的时刻。 老人的“魂念”笑了笑,对着两位大宗主说道:“以后‘光明鉴’,就是宁先生的了。我留给他的东西,你们不要动心思,宁先生……是对灵山很重要的人。” 木恒叹了口气,望向拎着烧火棍的某人。 在邵云心中永远也长不大的金易,此刻眼眶通红,哽咽着声音,“师兄……以后我都听你的。” 可惜的是,邵云已经坐化了。 留下来的,也只是一缕残念。 即便被“光明鉴”照现,也无法接收到金易的这份忏悔。 律宗大宗主做了很多的错事……但即便送走了宋雀,邵云都没有处置他,对于严遵戒律之人,最大的惩处就是让他免于戒律之规,灵山已经不可再失去重要之人了。 邵云大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他知道,只有真正的失去,才能让人从中获得“明悟”。 他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当他走了以后,木恒和金易就是未来佛子的“左膀右臂”。 处罚金易,是一件无意义的事情。 既不可挽回什么。 也无法让金易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方法。 于是造就了如今截然不同的律宗大宗主……就比如,金易在“光明鉴”这件事情上体现的态度、 他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强硬,激烈。 他已经学会了“包容”,“接纳”。 而代价,却是永久的失去。 …… …… 铜镜高悬。 邵云盘坐。 光明与雷音响彻在这座大殿虚空之中。 “阴晴圆缺,天意难为……即便很想看到‘盂兰盆节’师父出关的那一幕,但终究……功败垂成。” “寿元竭尽,肉身湮灭,这一生之所作,所为,也对得起‘死而无憾’四字。” “于灵山,鞠躬尽瘁。” “于众生,死而后已。” 老人的神情有些感慨,邵云大师这缕临死之时留下的残念,在最终到来的濒死时刻里,似乎是在自嘲的“审视”着自己的过往。 光明鉴照现出的老人,神情没有寂寥,没有萧索,也没有激昂,热切。 平静。 极致的平静。 不是那种冰冷的平静,而是带着一些温和的,像是春光一般的平静。 邵云无奈的笑了笑。 据说将死之人,都会看到自己的一生,走马观花的画面,那些难忘的,还有一些自己已经忘却的画面……只不过邵云并没有看到,他人生的漫长过程,都自锁在光明殿的光明之中,所以无数光明照亮了这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从后往前追溯…… 就只有光明。 无限的,让人快要疯的光明。 老人缓缓的,缓缓的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轻轻点触。 这片光明殿中,出现了一个极其细狭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黑点”。 这是他带进这片大殿内的东西。 是他自锁光明殿前的影像。 是唯一值得记忆的,他走过的路,经历过的事。 这是……关于“邵云”活过的证据。 枯老的手指轻轻点触在“黑点”之上,“唰”的一声,黑色的画面铺展开来—— 光明殿的门锁没有生锈,钥匙从锁孔内拔出,年轻的僧人双手合十倒退着从月色中走出,退出那片大殿。 时光从他自锁大殿前开始倒流。 一幕又一幕画面,在“光明鉴”的力量之下,展现在宁奕五人面前。 在月光下立下誓言,守护灵山,追寻大乘佛法的邵云。 打扫院落枯叶的邵云。 揉着两个师弟脑袋,露出灿烂笑容的邵云。 拿着戒尺要责罚戒尘,具行还未入门时候的邵云。 跪坐在“石佛静室”的蒲团上,等待师父出关的邵云。 花落花开,时间倒流,寺庙院落的果实倒退着长回树上,化为青涩的芽苞,再退化成为要缩回枝干内的幼芽。 这些快的,闪逝的画面当中,主人公的面容越来越年轻,越来越稚嫩。 最终定格成为一个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时期的“邵云”。 在老人的指尖,安静的睁开黑色琥珀般的双眼,与未来的“邵云”对视。 这就是邵云留在光明殿的东西。 一串关于自己生前的最后回忆,或者说……最后念想。 为众生奉献自己。 大宏愿下,是大痛苦,大忍耐。 “未来已成现在,现在……已成过去。” 邵云笑了笑,喃喃道:“我已经死了啊。” 宁奕听到这句话,鼻尖涌起轻微的酸涩。 他现自己一开始的想法错了,而且错的很离谱。 他本以为,困坐在这片大殿内的邵云,死去的时候,会觉得“解脱”,会觉得“释然”,会觉得“轻松”。 但并不是这样的。 当漫长一生的寿命走到尽头之时,没有人会觉得“释然”。 还是会有太多的不舍。 生与死,正如拎起,放下。 拎起了,放不下。 圣人亦是如此。 …… …… 云雀沉默地看着师叔。 那个细小的黑点,迅的崩塌,无数光华将这唯一的“黑暗”吞噬。 老人的虚像,继续伸手,漫天光华翻涌,他最终捞出了一本古朴的“手札”。 宁奕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是虚云大师的手札,也是邵云终其一生所研究的宝典! 老人翻动手札,柔声道:“我追寻着师父的脚步,在这片光明之中探寻着大道,佛法,还有虚无缥缈的‘长生’,师父留下的谶言,灵山的每一位门徒,都理所应当的信任着,坚守着。灵山终将迎来一位捻火者,成为终结禅律斗争的新任佛子,举起‘大愿禅杖’,在盂兰盆节的那一日,点燃浮屠古窟的愿火,而师父,他也将在那一日出关,成为灵山复兴的见证者。” 他的声音很慢。 听起来很柔和,像是一股暖风,掠入心底。 木恒和金易两个人的神情,随着这句话的进展,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也期盼着……在盂兰盆节,见到师父,再次重逢。” “然而,我现我错了。” 然而,邵云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而且不再柔和。 他仿佛猜到了自己死后,会有谁来到这片光明殿。 老人一字一句,盯住“宁奕”所在的位置。 “我穷尽一生,找寻着‘答案’和‘秘密’……在寿命走到尽头的时刻,终于在这片手札上,得到了师父的启示。” 邵云面露遗憾的说道:“师父留给灵山的‘谶言’,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这句话,让几个人的面色都生了很大的变化。 尤其是宁奕。 宁奕的大脑一下子变得空白,像是被锤子砸了一下。 嗡嗡嗡的作响。 这是……什么意思? 虚云大师留给灵山的谶言……是支撑自己来到灵山,疗养至此的动力,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虚云出关的那一刻。 虚云留下来的谶言……有错误的地方。 宁奕的面色顿时变得惨白,他盯住“邵云”的虚像,与老人隔相对望。 “我的一生,除却庇护灵山之大愿,还有一愿……就是与师父再次会面,请师父解我心中诸多困惑。” 邵云喃喃道:“师父的谶言有误……而这句谶言的前半段,都已经实现。” “世间众生,生老病死,终究难免。”老人望向宁奕,眼中满是愧疚,低声道:“若是我没有猜错,那么师父,多半是不会再走出那间静室了。” 五雷轰顶的消息。 无异于雷劈一般。 宁奕脚步踉跄,险些站立不稳,杵着细雪才勉强站住身子。 他嘴唇的血色都消失了。 宁奕受到的打击,比丫头还要更大。 他曾经照见了一缕未来,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未来。 在天清府邸内。 他以生字卷对抗天道,撕开未来迷雾,看见了无数的光明。 本以为是希望……但现在来看,就是自己在光明殿得到的“照现”么? 那句善意的谶言。 那句虚云留给灵山,鼓舞众生,活下去的“谶言”。 谁能想到,这是一句错误的谶言? …… …… (ps:1,灵山的伏笔要收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是大高氵朝了,求一下月票! 2,浮沧的番外《剑游记》第二章已经更新了,没有关注公众号的读者朋友记得关注“会摔跤的熊猫”,么么哒。) 第一百八十章 石佛 光明散尽,那枚铜镜也失去了光华。 照现出这段影像,似乎已经耗尽了“光明鉴”的积蓄……它下跌了一截,微微停顿,继续下跌,就这么如此往复,跌跌撞撞着飞回裴丫头的怀抱,然后收敛所有的光芒,镜面震荡出一连串的静谧水波。 整座光明殿内,一片死寂。 邵云大师留下来的“讯息”,太富有冲击力。 直到离开大雄宝殿,宁奕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云雀遣散了两位大宗主。 默默相送。 一直送到天清池前,即将分别之时,云雀才开口。 “宁先生……邵云师叔说的,终究只是猜测。” 云雀看着宁奕,认真道:“虚云师祖的修为境界,已然通天,石壁上的‘青藤’,你我都看见了,点化生死之境,这等手段几乎堪比不朽,我不相信师祖就这么死了。” 宁奕身躯微微一僵。 他沉默地看着云雀,那个从小巽寺走出的少年,如今身上的气质……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骨子里的羸弱已经被地藏菩萨的“愿力”洗涤。 “我答应过你,要替裴姑娘治病。”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云雀一字一句道:“还请宁先生等到‘盂兰盆节’,见证灵山的愿火。” 宁奕有些恍惚的笑了笑。 如果说,邵云大师所说的是真的。 虚云不会再出关了。 那么自己等在灵山,又有什么意义? 自己从北境长城离开南下,东行的这数千里,都是无用功罢了。 但……万一呢? 邵云临终的时候,在那本手札上得到了“启示”,他推测虚云大师留下来的那句谶言,只不过是用来鼓舞灵山众生的误谶罢了。 但万一邵云猜错了呢?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云雀,道:“盂兰盆节,若这真的只是一句‘误谶’……那么我和内人,就要离开这里了。” 云雀露出了一个纯真无邪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小巽寺时候的模样,松了口气,随后揖了一礼,认真许诺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有人打扰二位。” 顿了顿。 “宁先生,我们盂兰盆节再见面。” …… …… “那个小家伙,捻火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啊。” 两人行走在池水之上。 抱着“光明鉴”的裴灵素,脚步极轻,一走一跳,看起来心情并不沉重。 宁奕也收敛了之前沉痛的神情。 他揉了揉脸,点头道:“地藏菩萨的传承,会导致大量的愿力涌入宿主……短则三年,长则十年,数十年,宿主都将无法恢复到原先的‘意识形态’。” “这很正常……云雀本来只不过是个普通孩子,觉醒地藏神魂,继承佛子重任,短短时间,生了太多事情。”宁奕说道:“他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丫头轻声道:“关于‘邵云’真正留下来的消息,不告诉他吗?” 宁奕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有些波动。 没有人知道,宁奕那一日踏入光明殿,邵云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脑海里的画面再次倒映。 …… …… 【“执剑者,执天下之光,斩破黑暗。” 邵云的声音在宁奕耳旁挥之不去—— “我死之后,这片光明是小先生的。” “烦请小先生为灵山留一剑光明。”】 …… …… 邵云大师,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正如佛门过往历史里,那些真正得道的高僧,能够知晓自己何时死去,何时圆寂,何时意识消磨于混沌之中。 邵云对于自己的生命状况,早已抵达了“了然”的境界。 不仅仅是对于自己的生命了然。 对于灵山的未来,也是了然。 邵云在燃尽命火之前,竭力推演出了灵山的“未来”。 这就是他在光明殿内,留给宁奕的,无人知晓的叮嘱。 “宁先生,接下来……请你只需要当个看客便好了。” “无论生什么也不要干预。” “如果不按照这条路去前行,灵山很有可能……会迎来毁灭。” 邵云在光明殿中,用自己的寿元,为宁奕展露了一角推演的未来。 这位老人将宁奕喊进大雄宝殿,赠予那片光明,便是希望宁奕知道……邵云所进行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推演的,有深意的。 所以接下来的“逐雀之策”,宁奕选择留在天清池,并不声。 他答应了邵云,沉默地当个看客。 宁奕很清楚,自己从来都是一个“破局者”。 手中的细雪,身体里的剑骨,让他有资格当一个“破局者”。 若不是答应了邵云大师,那么他在大客卿离开灵山之时,可能就会改变这条因果长线……而作为对应的承诺,邵云告诉宁奕,好好的当一个看客。 直到盂兰盆节的到来。 他是一个破局者。 要破的局,不在昨日,而在明日。 “大客卿走了,邵云大师也走了……灵山才能迎来如今这样的局面。” “我相信邵云大师,所以我只当一个看客,看客是不会出手,也不能开口的。”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裴灵素,柔声道:“丫头,你相信我吗?” 抱着古镜的丫头,闻言之后怔了一下。 “傻瓜……” 铜镜里倒映出女子那张苍白憔悴的笑脸。 “我永远相信你。” …… …… 穿林打叶。 风声萧萧。 哀钟回荡。 邵云大师的圆寂坐化,对如今的灵山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噩耗,即便盂兰盆节即将到来,但这些信徒们的神情并不轻松,反而十分凝重……多难兴邦,今年的灵山遭遇了太多的打击,象征着“浴火涅槃”的盂兰盆节,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 跟随在佛子身旁的苦修者,个个神情严肃。 握拢禅杖的云雀,披着大袍,快在浮屠古窟内行走着,他的神情同样严肃,这里即将是他的愿火点燃之地……为了顺利开启“愿火”,他必须要比所有人都熟悉地形。 禅律两位大宗主负责看守禁地,布下层层禁制,以防意外。 随着他的深入,追随者的数量慢慢减少。 最终来到虚云的闭关之地,只有金易和木恒两人。 云雀转过身来。 他盯住两位大宗主。 少年的身上,迸出一阵凌厉的锐气,即便是修行境界要高于云雀的两人,此刻也感受到了不适…… 木恒顶着压迫感,艰涩道:“佛子大人?” 云雀冷声反问道:“你也知道我是佛子?” 木恒怔住了。 “距离盂兰盆节召开还有多久?你们做了什么?” 那个从来都是温和待人的少年,第一次昭现怒容,沉声道:“东土数千座寺庙的僧人要进灵山,你以为我不知道?瞧瞧你们怎么做的,学大隋的边境长城,给朝圣者划分三六九等,外面现在排着几千人的长队,那些都是我佛门的信徒,城内锣鼓喧天,城外饱受风沙摧残,难不成真以为踏入灵山就是人上人,在灵山外的,就不是佛门弟子了?” “两宗之作为何在!” 云雀压着声音和愤怒,“这只是其一……我来告诉你,两宗的弟子用在哪里了,都用来戍守古窟了!二位还请告诉我,这座古窟有必要驻守如此多人么?” “浪费如此多的精力在此事之上,说的好听,为了护我周全……两位大宗主难道忘了宋雀先生说的话么?纵然佛子地位崇高,但不得过于追捧!我捻火之后,成功摘下‘大愿禅杖’,难不成在灵山之内,还有人敢刺杀我?” 木恒和金易都沉默了。 木恒叹了口气。 金易则是犹豫了很久,艰难问道:“佛子大人,您的意思是?” “外面的那些苦修者,信徒,全都放进来。”云雀盯着两位大宗主,缓声说道:“皈依我佛者,怎可受这等无妄之苦,盂兰盆节,他们已经等得够久了。” “另外……古窟内的戒守,大部分都可以撤了,把守古窟入口便可。”云雀说完这句话,整个人的气势也缓慢下跌,疲倦道:“我有些乏了,不用担心我的安危,这几日我哪也不会去, 待在这里……好了,若无事,你们二人也可以走了。” 金易和木恒对视一眼,彼此无言。 说完之后,云雀便放下禅杖,盘膝坐在了“石佛静室”的石壁之前,凝视着生满青藤的壁面。 “对了。” 他想起了什么,再次开口。 “今日光明殿里的画面,你们二人也看到了。邵云师叔临终坐化,留下了‘师祖误谶’的消息。” 少年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背对两位大宗主,“邵云说师祖不会再走出静室了,这个消息终究只是猜想,不可传出去。” “……是。” 两位大宗主就此退去。 偌大石窟,尽头只剩下一个披着古朴袈裟的少年。 那根禅杖,被他轻轻放在膝盖之前。 云雀伸出一只手来。 “虚……云……师……祖。” 一字一顿。 他的手掌在缓慢推进,随着手指的按压,少年喉咙里的声音沾染了一些血腥,还带着疼痛。 他试图与那座静室建立联系……来确认邵云的猜想。 是误谶么? 淡淡的血气,被风吹散。 天地仍然是一片死寂。 云雀凝视着自己手指指尖的血花凝固结痂,轻声喃喃道:“我真的不敢相信……像您这么伟大的人物,也会失败。” 第一百八十一章 死骑(上) 盂兰盆节。 佛门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节日。 “盂兰”二字,又有“倒悬”之意。 宁奕和丫头走出天清池,来到灵山的古城前。 古城的城门口,摆放着“法师座”和“施孤台”,这是盂兰盆节传统的“放焰口”习俗,法师座前供着度地狱鬼魂的地藏王菩萨,下面供着一盘盘面制桃子,大米。施孤台上则是立着三块灵牌和招魂幡。 “再过一些时候,到了正午,这些百姓就会把瓜果,食物摆放在那块施孤台上。”裴丫头牵着宁奕的手,路过那座古台,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诵经念咒之后,这些‘祭品’会被撒向四方,这就是‘放焰口’了。既有追悼亡魂之意,也有延生阳寿之功效。” 古城四处都是佛门的信徒。 宁奕的“白骨平原”开启之后,他的肉眼能够看到一缕又一缕的“愿力”,在这座城池的四面八方升起。 盂兰盆节果然是大气运之日。 这一日的愿力,香火,恐怕就抵得上浴佛法会一整年的积攒……这些日子灵山城门大开,放了数万的民众入内,净土内的客栈,佛庙,大殿,已经近乎于饱和,这么多虔诚的教徒,产生的愿力自然也会成倍数的增加。 只不过人多了,麻烦就多了。 宁奕亲眼看见,在某处客栈的角落,两位佛门教徒因为所信奉的菩萨理念问题,先是争执,然后大打出手。 “在哪里都有纷争……佛门也不例外。” 灵山是东土所有苦修者所追寻的无垢净土。 但这世上哪里有无垢的地方? 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不会是净土。 要说真正清净安宁,与世无争的地方……就只有人死后安葬的墓陵了。 宁奕和丫头两个人行走在古城上。 他的心境出奇的宁静,像是一面湖水,这几日的静养,光明鉴和宁奕的气机完美的融合到了一起,邵云大师留下的“那片光明”,如今也在宁奕的掌控和驾驭之中。 宁奕可以肯定,自己就是大雄宝殿那片“光明”最适合的主人。 执剑者之剑气,破灭一切黑暗。 养气功夫,神魂境界,不知不觉又上了一个层次。 就连最焦灼的那件事情,似乎也能够被“按压”下去,宁奕牵着丫头的手,像是一对没有修为的凡俗夫妻,就这么以“旁观者”的身份,穿行在大街小巷。 灵山的暗哨,僧兵,在人潮之中,悄无声息的流动着。 他们打扮的很朴素,佛门信徒大部分都披着宽大的布袍,所以伪装成觐见古佛的参拜者,也不是一件难事,数以千计的苦修者,渔网泼洒般分布在灵山诸多古城的各个角落,通过通讯令牌,在两位大宗主的部署之下,掌控着这场“盂兰盆节”的细节。 …… …… “佛子还没有出关么?” 木恒皱起眉头,站在石窟一块突出的山崖之上,身前是古城缭绕的薄雾,身后是照破雾霭的清光,只不过他转过身,望向“石佛静室”的视线,被层层的藤蔓古木所挡住,枯坐在石佛静室的那个少年,保持单手触摸石壁的姿势,已经有十几日了。 “为了替宁先生的夫人治病么?” 金易的神情变得黯然,他想到了那位姓裴的小山主,忍不住有些惋惜,裴灵素称得上惊才绝艳,无愧于是裴旻的女儿……只可惜沾染了“不治之症”,若是师祖不出关,这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救呢? 便再无人了。 两位大宗主知道,继承虚云师祖“神魂造诣”的,不是别人,正是云雀的师父戒尘。 所以佛子一直在为救治裴灵素的神魂之症而努力,搜刮了数不清的医书,秘典,竭尽全力的延续着裴灵素的寿元,好不容易拖延到了今日,却得到了“误谶”的消息。 除了宁先生二人。 最不能接受“误谶”的,应该就是佛子大人了。 有种心血之作被打碎的感觉。 至于两位大宗主……他们二人熬到了“地藏菩萨”的捻火重生,最大的心愿已经圆满。 如果邵云师兄说的是真的,虚云师祖早已在静室内坐化,谶言乃是师祖自知时日无多之时,所破戒打的“诳语”,为了激励世人,鼓舞灵山……那么木恒和金易也能够接受。 毕竟……这么难的时期,都已经挺过来了。 他们固然心中悲痛,但只会怀着悲痛更加坚韧的前进。 风声忽然变得喧嚣。 两位大宗主留意到了石室之外的异变,有一股凌厉的剑气升腾而起,然而可惜的是……这并不是师祖出关的预兆。 而是盘膝坐在地面上的少年,举起禅杖引的异象。 在石佛静室之前,整整枯坐十五日的云雀,此刻缓慢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他浑身都覆盖了一层灰屑,像是化为了一尊石佛,随着起身的动作,这些碎屑哗啦啦飘坠散落,被无形气机震碎。 佛子的眼神带着复杂,深处有一抹遗憾。 “师祖……确实是逝去了。” 两位大宗主骇然无声,不知该说什么。 师祖确实逝去了? 这句话,从云雀口中说出来,便证明……这位佛子,已经确认了师祖“死去”的消息。 这短短的几个字,此刻听起来,带着强烈的曲折离奇的不甘,以及经历了诸多斗争之后的挫败。 佛子摇了摇头,面容重新变得柔和,如沐春风一般,问道:“今日是盂兰盆节?” 两位大宗主揖礼,道:“请佛子为石窟点火,加持。” 云雀低垂眼睑,“师祖不会出关了,我们也没有等下去的必要……信徒们准备的怎么样了,仪式举行到哪了?” 邵云的声音带着一些激动,他压着嗓音,道:“石窟外,至少有五万的信徒,等待着您的‘点火’……” 金易接过话题,道:“佛子大人,按照往年‘盂兰盆节’的规矩,点火乃是在‘戌时’天黑,夜幕降临,以愿火冲破长夜,昭现佛门之……” 他话未说完,木恒便幽幽道:“按照往年‘盂兰盆节’的规矩,佛子大人还需提前三天沐浴更衣,斋戒,难道要整场盛会推迟不成?” 金易一时之间无法反驳,瞪了眼跟自己作对三十年的冤家,最终沉下气来,认真道:“佛子大人可以考虑换套衣袍,骑马绕行灵山城一圈……这样会有更多的信徒追随,届时再‘点火’也不迟。” 云雀伸出一只手,压住了木恒说话的趋势。 他微笑道:“换身衣袍就不必了,这套袈裟,是我师父当年留下的东西……我很喜欢。” 这是“戒尘”离开灵山前的僧袍。 云雀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翻转,整座古窟“倏忽”涌动一大片灵雾,在佛子的掌心缭绕翻转,化为一颗颗饱满分明的水珠,紧接着少年捏碎掌心的水珠,向前迈出一步,穿过漫天的“水灵气”,这身落了尘埃,略微干枯的袈裟法袍,在云雀穿出水幕之后,变得湿润而富有光泽,整个人变得明澈起来。 金易由衷赞叹道:“佛子大人好手段。” 如今云雀该是什么境界? 按理来说,取大愿禅杖之前,这位佛子的境界大概在命星两重,三重左右,战力可以跨越一个大境界,与那位枯锁洞天的妖君战斗……而现在,金易就更看不透他了。 经历了“石佛静室”的闭关,佛子似乎变得更强了,像是领悟到了什么。 是石壁上的“生死意境”么? 金易不是没有试过,参悟这面石壁上的“剑意”,“生死”,只不过“点化生死”这等境界,距离他太过遥远,而佛门凡事又讲究“缘”之一字,在枯坐半个月之后,金易明白了一个道理。 虚云师祖的点化,实在与他无缘。 云雀是万中无一的奇才。 准确的说……那位地藏王菩萨的捻火传承,能够让人变成万中无一的奇才。 “金易宗主说的有理,外面那么多的信徒在等我……让他们久等了。” 云雀微笑道:“二位为我备马,众生候我多时,我要见众生一面。” 片刻后。 袈裟少年翻身上马,宝相庄严,回过半张侧脸,看着木恒,淡淡道。 “戌时点火,二位不可掉以轻心,要护灵山城周全。” …… …… 灵山城门大开。 沙尘风暴席卷,仍然不断有跋涉者,跨越大漠,千里迢迢而来,所为“盂兰盆节”,在两位大宗主的指令下,守城的僧兵,只是稍微检阅身份,便会放行。 一骑单骑,掠地而来,从远方席卷狂沙,一个身形狼狈的男人,在马背上俯得极低,染血的青袍之下,裹着一层细密的鳞甲,腰腹被剖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僧兵交叉大戟,拦住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佛门中人。 虽说盂兰盆节,城门大开……但灵山仍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这个修为低微的狼狈男人,满面都是黄沙,嘴唇干枯,虚弱到了极点,想要进城却被拦下,接连出示了好几块令牌。 “天都使团令……玄字楼……都是什么玩意儿?” 为的僧兵皱起眉头,盯着男人,听到了一声虚弱的恳求。 “有很大的事情……会生……” 马背上的男人,声音艰涩,卡顿。 “我要找……宁先生……” 僧兵挑了挑眉,宁先生?灵山有那么多姓宁的……这家伙找哪个宁先生? 他下意识想到了那位与眼前男人同为“异乡人”的宁先生。 在僧兵犹豫片刻,尚未作出决断的时候,一道温醇的声音响起。 “让他进去。” 为僧兵眼前恍惚,一枚弧形闪烁光华的莲花令牌,已然悬在了他的面前。 腰佩双刀的宋净莲,以及坐在他怀中牵着马绳的朱砂,勒马停在灵山城墙之前。 宋伊人神情淡然,气质却比离开之时更加沉郁。 他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股子肃杀之气,令人无法生出忤逆之意。 “在那之后,就关上城门吧,不要再放人进来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死骑(下) “前往孤骊山的铁骑……一共三十四人。” 断续的,沙哑的声音。 在屋阁里回荡。 卸下了甲胄,半边身子都被绷带包裹的年轻男人,看起来极其狼狈,八成以上的面颊都被裹住,仅仅露出一只眼。 他谨慎地注视着屋阁内的黑袍男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情报司”的督查大人。 是的。 云洵给宁奕的那块腰牌,象征着天都情报司极高地位的秘密腰牌……是大司独有的权力,而持有此令者,即是“情报司督查”,这就是那三十四骑情报司斥候,为宁奕卖命的原因。 躺在床榻上的男人,名叫于延。 于延声音颤抖,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口。 “我的同袍们……都死了。” “他们的性命,换回了这个。” 颤颤巍巍的声音,配着颤颤巍巍的手。 一个破碎的,雕刻着模糊字迹的木质古老铜片盒。 “大统领临死前,交给我的。” …… …… 屋阁内,除了于延,还有四个人。 宁奕,裴灵素,宋伊人,朱砂。 四个人的神情都很凝重,他们当初借助情报司力量,探查“孤骊山”的迷雾,却没有想到……那里居然会如此凶险。 按理来说,不应如此。 当初道宣跋涉东土,找到了孤骊山,与禅子神秀提前对决,他曾经说过,那里就是一座简简单单的荒山,只有禅子一人独居,为了掩人耳目,整座灵山都没有其他人知晓此事……而这样的一座荒山,在神秀死后竟然变成了凶地? “你在那里遇到了什么?” 宁奕蹲下身子,一只手接过铜盒,另外一只手按住于延的小臂,示意他不用着急,同时将“生字卷”的元气,输送到这个重伤男人的体内。 如涟漪般的生机,在屋阁内扩散开来。 春风萦绕。 于延痛苦的闭上双眼,但他的面色迅好转起来,他的修为并不低,已经臻至后境,在情报司的铁骑之中, 也算是一方小统领。 “灰雾……看不清的灰雾……灰雾里……有一座木屋……还有……还有……” 于延的声音愈艰难。 他的牙齿都快被自己咬碎了。 “我记不清……记不清了……” 生字卷治愈了他身体上的创伤。 却无法治愈心灵上的创口。 在孤骊山的遭遇的惨案,让于延的神海受到了巨大的创伤。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失声痛哭道:“灰雾里面有杀不死的生物……大统领死了,小七死了,水儿也死了……”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的情绪再一次崩溃。 他双手痛苦的揪着自己的头,想要把丝揪断,把头颅拧下来。 “我当时负责殿后……看着他们进入灰雾……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命牌破碎……” 男人偏转头颅,对着石壁狠狠砸了过去。 宁奕伸出一只手想要阻止,但指尖却僵住……“砰”的一声,于延的额溢出鲜血来,他喘息着痛哭,“我做了逃兵……我对不起他们……” 宁奕叹了口气,回头望向丫头。 几个人眼神都是了然。 因为侥幸,所以逃出了一命,支撑这个男人奔赴灵山的毅力,在他抵达的那一刻便瓦解破碎,这次任务留下来的阴影,恐怕会存在一辈子。 宁奕没有阻挠“于延”伤害自己的行为。 有时候,人在绝望的时候,必须要将胸腔里的那一股“郁气”释放出来,事实上于延做的很对,他面对恐惧的时候仍 然理智。 连情报司铁骑大统领都无法解决的“灰雾”,悄无声息的吞噬了三十三人。 哪怕他不选择后退,也不会对结局造成什么影响。 宁奕指尖掠出一缕青芒,在屋阁上空悬着,如一枚小型的暖阳,他留了一道完整的生字卷气机,用来照顾于延……确保他不会因为“自残”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势,或者真的就此死去。 这个男人,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 …… 关上木门。 四个人沉默了很久。 “这件事情怪我……”时隔多月不见,宋净莲对宁奕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道歉,“因为我的倏忽,导致了这些无辜者的死去。” 他本以为孤骊山,并不是险恶之地。 只不过相距太远,所以不方便探寻……但却没有想到,神秀留下的“线索”,单单是探寻一角秘密,就造成了三十三人的死亡。 以及一个成年男人的心理崩溃。 “灰雾里是‘影子’。” 宁奕很是直接了当的开口,在座的四人都知道影子的存在,所以也没有必要刻意隐瞒。 宁奕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在浴佛法会的时候,传出了鬼修的‘窃火’计划。曾经有个错误的想法,一直在误导我们……是琉璃山期盼着‘借火’,是琉璃山策划了‘借火’。”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宋伊人接过了宁奕的话,皱眉沉吟道: “具行师叔是信奉‘阿依纳伐’的鞋教徒,背后是不死不灭的影子,歪曲信仰,偷窃愿力,他瞒过了所有人,动了‘窃火’。” “是的……”朱砂喃喃道:“神秀作为小雷音寺最关键的那一环,他作为禅子,怎么会有渠道接触到‘影子’?” “神秀自尽的太快了。”宋净莲摇了摇头,道:“回到灵山之后,我爹彻查了禅宗的档案,我们一度怀疑,那位木恒大师,就是培养神秀的幕后黑手……但是禅宗的案卷很干净,木恒只知道神秀是‘道胎’,对于神秀隐居在哪,却是一概不知。” “让神秀隐匿身迹,的确是禅宗的主意,但这件事情搞砸了。”宋伊人的神情颇有些复杂,“神秀背着木恒跟‘影子’有所联系……如果影子有着很强大的精神感染力,那么他临死之前,为什么要执意告诉我‘孤骊山’三个字?” 答案在铜盒里? …… …… 午后的光线,透过木窗,落在铜盒上。 “不可轻易拆解,虽然是质地普通的铜盒,但是里面藏着某种神秘禁制……一旦试图打开,铜盒就会碎掉。” 裴丫头端详着铜盒,蹙起眉头,“看起来,像是……日记?” “神秀说他在孤骊山留下了部署。” “但是于延说,他们在灰雾笼罩的孤骊山里,只看到了一座破烂的木屋,里面只有这个空荡荡的铜盒。” 宋净莲说道:“这就是神秀的部署了。以这枚铜盒的大小,藏不了带有杀力的宝器,如果没有猜错,铜盒里就是他以神念留下来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线索到这里中断,打开铜盒的办法也卡死了,几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宁奕望向窗外,客栈外大旗飘扬,盂兰盆节的喧喝声音悠扬的荡开。 他轻声道: “邵云大师走了。” 宋净莲微微一怔。 他对灵山没什么感情,唯独对邵云大师心存感激。 宋伊人摇了摇头,“离开的时候,我爹就跟我说了,邵云大师的日子不多了……可惜他没看见‘盂兰盆节’。” “他让我当一个沉默的‘观看者’,在盂兰盆节点火之前 ,不要做,不要说。” 宋伊人听了这句话后,沉默片刻,“邵云大师说的是对的,关于佛门的事情……你不该牵扯太多。” “不……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但后来现,邵云不是这个意思。” 宁奕凝视着宋伊人的双眼,道:“他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 “虚云师祖的‘谶言’是‘误谶’。” 整个屋子再一次陷入死寂之中。 宋净莲揉了揉眉心,他咀嚼着宁奕的话,将里面含着的几层意思都悟出之后,又缓了很久,才很是艰难的说了一句实话: “邵云大师基本不会说谎。” 宁奕也笑了笑。 “虚云师祖也一样……” 宋伊人摇头,道:“我不相信师祖死了。” “我也不相信。” 宁奕平静道:“但如果这句谶言真的是错的呢。” 宋伊人像是想到了什么骇人的事情。 他盯着宁奕。 宁奕再一次开口:“如果虚云真的没死呢?” “咔嚓”一声。 铜盒迸出了一道古怪的声音,像是朽木被人锯开,正在端详铜盒的朱砂怔了怔,她的脸蛋浮现一抹红色,尴尬地放下铜盒,指了指这个小玩意,“我看到铜盒上留下些‘神魂凹印’,对应着灵山的古梵语经文,就把空缺的地方填补上去……它似乎是,开了?” 安静的静室。 古老的铜盒,在朱砂无意间完成填补之后,出了类似婴儿啼哭的吱呀吱呀声音。 漫长的时光,能够听到一起一伏,两道交错的,漫长的啼哭。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宁奕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紧接着铜盒的上方,浮现出一道影像,那道影像在光线之中很是微弱,面容很是病态,但唇角却噙着温柔的笑容。 “神秀师兄……” 在宋净莲的潜意识里,禅子始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形象。 铜盒并没有因此打开,但完成填补之后,却触了这么一段影像。 “从被邵云捡回灵山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想,该怎么终结这痛苦的一生……” 那个微笑着的年轻僧人,在以神魂录下这段影像的时候,便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净莲,我最亲爱的师弟……如果有一天我会死去,那么我一定会死在你的面前……我在这世上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东西。” “人的生命,与选择无关。” 神秀的声音变得黯然,而又嘲讽,“从落地的那一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确定了……作为一枚棋子,被邵云大师捡回灵山就是棋局的开始。” 他带着七分愧疚,三分无奈,“关于师弟你所中的‘诅咒’,与我有关……我支开了负责看守你府邸的苦修者。” 宋伊人瞳孔狠狠收缩。 神秀似乎是知晓了,只有在自己死后,这段影像才会被公开,所以此刻的神情,虽然愧疚,却也带着解脱,“我是‘阿依纳伐’的邪信徒,走入歧途的苦修者……曾经无数次想过终结自己的性命,但我不仅仅为我而活,我还有一个妹妹。” 那段影像幅度不大的摇晃起来,铜盒被偏转着对准了一处床榻,照现出裹在被褥内的娇小枯瘦身躯,看起来像是一朵随时可能被风吹折的花朵。 “净莲师弟,不知你看到影像,会在何时,会在何地……希望你能够救下我的妹妹。” “这样的话,我的‘救赎’,还不算太晚。” 神秀将铜盒重新对准自己。 他一字一句道。 “我的师父‘木恒’,会在盂兰盆节,毁灭整座灵山。” 第一百八十三章 袭杀 “再过半个时辰,佛子便会登上‘浮屠山顶’。” 山岩耸立,云雾缭绕。 僧袍飞拂,起起落落。 木恒和金易站在浮屠山的山顶,两个人站在灵山的至高点,入眼所见,是浩瀚的云海,以及芸芸众生……戌时将至,天色渐黑,人间的烟火点燃。 金易的神情带着一些感慨,唏嘘。 “多少年了,你我没有这般和平的相处过了。” 这位律宗大宗主的神情,有喜悦,有激动,也有一些难以掩盖的疲倦……禅律之争,勾心斗角,从选出禅子和律子之后,两人两宗之间的算计就没有停过。 直到今日。 他终于可以以一种温和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老朋友”。 木恒为人向来柔和,他执掌律宗,掌管戒律,沾染业力和杀气,在佛宗是人人畏惧的“天煞之人”……禅宗则是明事理,修佛禅的典型,木恒时常召开讲座,布施道果,平易近人。 “好像有二十年了?” 木恒笑了笑。 他与金易并肩站在浮屠山顶,淡淡道:“二十年来,我看着律宗一点一点声势壮大,如果斗下去,禅宗未必就会有一个好结果。” 金易愧疚的笑道:“邵云师兄对我说了很多话,我胜负心太重,当年做了很多的错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木恒嗯了一声。 这位面容慈悲的老人,声音忽然有些缥缈。 “在你担任律宗大宗主之前,我就已经是禅宗的宗主了。” 金易微微一怔。 他不明白木恒是什么意思。 “宋雀血洗灵山之前,我就已经是了。” 木恒声音里带着一些悲哀,一些嘲讽,“我亲眼见证了灵山的起落,还有同袍们的生灭,每年的盂兰盆节,度亡魂,恭送故人,都会想起过往的画面……” 金易的眼神变得恍惚。 那时候,他还不是律宗的大宗主。 他最亲爱的哥哥,死在了宋雀的手上。 还有诸多的亲人。 木恒的声音,继续敲打在金易的心湖之上。 “有些时候,我也在想,灵山为何要掌控在外人的手中……皇权不配染指这片净土,一个异乡漂泊的捻火者,同样不配。” 面容慈悲的老人,此刻站在云雾之上,眼神变得阴翳起来,面前的风云凝转,山顶的狂风呼啸起来,带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所以……金易,你做的没有错。” “你这些年,把我想做的,做了出来。” 这句话让金易猛地惊醒。 他有些骇然地注视着身旁的“木恒”,那个自己熟悉的禅宗大宗主,此刻的面孔竟然变得有些陌生。 木恒缓声道:“邵云坐镇光明殿,谁都不可撼动……但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呢?你能接受‘宋雀’执掌灵山么?” 金易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盯着禅宗大宗主,已经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二十年了。 他竟然没有看出来。 木恒是与自己一样,坚定的“排外派”! 只不过这一切来得似乎有些晚了,金易此刻的心态,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铁血戒律者”,他在邵云指出的未来中,看到了包容,理解,宽仁。 他接纳了过往带给自己的伤痛。 而且为自己造成的伤害,承担着代价。 他很清楚……排斥外来者,并不会使灵山的未来更加光明,只会让局面变得糟糕。 金易在木恒的眼中,看到了一缕深种的执念。 他悄无声息伸出一只手,握拢腰间的烧火棍,面色不变的开口提醒道: “木恒……佛子已经在登山的路上了。” 山阶云雾外,人声鼎沸。 云雀完成了游行。 在无数护送者的目光注视之中,他拎着大愿禅杖,一步一步向着山阶上迈步。 而寂静的山顶。 木恒神情不变,淡淡瞥了一眼金易的腰间。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极其平静的开口,“接下来我要做一件大事,能够肃清灵山,帮助你完成你当年的旧愿……盂兰盆节,宋雀也会来到这里,你不是憎恶他么?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微微的停顿。 这位禅宗大宗主面无表情道:“你愿不愿意加入?” 风声呼啸。 金易艰难开口,“你想做什么?” 木恒笑了笑。 他看着金易,道:“我之前其实犹豫了很久……这些年来,看你做的事情,应该是‘知情者’,不然怎么会如此卖力的对付宋雀。” 知情者? 什么知情者? 金易眼神惘然。 “后面我才意识到,你似乎不是知情者,但你是我可以相信的‘盟友’,因为我们有着同样的理念……而在灵山,怀有这样理念的人,不止一个。” 木恒吐出一口浊气,微笑道:“金易,谢谢你接任律宗后做的事情,帮我省去麻烦,这么多年,如果没有你,一定不会有今天。” 越来越让人迷惑的话语。 完全没有来源的感谢……是在感谢自己弹劾宋雀的行为么? 金易怔了怔,他忽然想到,在律宗拼命对抗客卿山的时候,禅宗非常“仁义”的没有出手打压,而且有着同样大量的奏折,潮水般涌到了光明殿,这些年木恒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他是一个潜在的“排外者”。 对于异乡人抱有极大恶意的歧视者。 那些奏折,也是来源于禅宗的内部,那些披着僧袍,但是与律宗苦修者截然不同的低调僧侣,他们不杀人,不行动,沉默地酝酿着某场风暴,在木恒的组织之下,等待着某一天的到来。 而此时,此地,终于“涌现”了一丝端倪。 …… …… 灵山的古城,集镇,街巷。 戌时快要来临,黄昏的余光洒落在街道店铺的各个角落,无数的观摩者走出家门,按照古老的谶言,点燃浮屠石窟的愿火,是夜幕降临时候的“白霄”。 推开窗就能看到。 撕碎天际的冲天火光。 象征着“涅槃重生”的愿力火焰,在灵山的上空点燃,昭告着佛门未来气运的逆转。 每个人都在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街边游掠着灰色麻袍的苦修者,数以千计的两宗僧人,负责维护这一日的安全,行走在大街小巷,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其中的一部分人,改变了原先行走的轨迹。 如果从古城的高空来看。 就像是一条分散的河流,分支之处的河水倒流着汇向“起源地”。 禅宗的一部分苦修者,或顺或逆,穿行在人潮之中,向着浮屠石窟“缓慢”前行,他们是坚定的佛门信徒,但也是向往心中理想国的“朝圣者”,他们心中的光明,与世俗眼中的并不一样……换而言之,他们所信奉的,是禅宗大宗主木恒。 木恒是他们的光明。 他们有着同样理想和追逐的人。 …… …… “而[顶点小说 .xbooktxt.info]有着这样理想和追逐的人,比你想象中要多。” 山顶上的谈话,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木恒对金易露出善意的笑容,在他看来,“招揽”这位律宗大宗主,并不会有什么困难,毕竟他观察了金易二十年,虽然不是知情者,但在推动某件大事的贡献上来看,金易比他做得还要卖力。 金易低沉的声音在山顶响起。 “有多少人?” “很多。非常多……可以告诉你,我不是创立者,但‘那个人’的追逐和理想,一旦视线,便足以颠覆灵山的道统,我们将迎来真正的光明!” 金易的冷汗从下颌之处滴落。 “‘那个人’……是谁?” 短暂的死寂。 木恒有些遗憾的开口,道:“如果你愿意以‘神魂’起誓,立下誓言,那么你很快就会知晓答案……但现在我不能告诉你。” 金易陷入了沉默。 他僵硬的握着烧火棍。 神魂之誓,如果立下了,一旦反叛,那么整个人的神魂便会破碎。 这绝不是可以轻易立下的誓言。 所以金易准备尽全力的斡旋。 “你就没有想过……佛子知晓此事之后的态度?” 他艰难开口,声音沙哑,“这是违背灵山基本戒律的大罪!”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木恒的神情冷了下来,“况且佛子的修为,如今不过是命星罢了……金易,立下誓言,我保你平安,只需等愿火升起,届时一切谜底,自会揭晓。” 金易低声的笑了笑,“所以,小雷音寺的那场阴谋,是早有预谋,也不仅仅只是‘具行’一个人策划,对吧?” 木恒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神秀的死,也是必然了?”金易盯着木恒,“计划失败了,他当然要死……不然你就暴露了。” 木恒轻声叹了口气。 “神秀的死,有些可惜……毕竟是先天道胎。” 他幽幽道:“只不过,神秀之心不在我这,哪怕活着,未来也是一个祸患,不如就这么死去……” 木恒的话语微微停顿,下一刻,毫无预兆的动了偷袭。 两人本就是并肩而立。 木恒靠近金易的那边袖袍陡然震出一股气劲,瞬间震碎金易的护体罡气,紧接着他伸出一只手掌,清脆的一道脆响,烧火棍与一缕剑芒对撞,两位强大星君的气机撞击在一起,还没扩散,金易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杀”制服。 木恒已经数十年没有出过手了! 静心养气……但今朝出手,袖袍内满盈的杀念,竟然比他这位律宗大宗主还要来得更甚! 烧火棍迸出愤怒的咆哮,紧接着便被慈眉善目的老人一巴掌扇得光芒黯淡,倒飞而出,插在地上。 两人“抵”在一起。 金易低下头来,看着刺入自己小腹的一截剑芒,淡金色的鲜血流淌而出,自己的气机似乎都被这一剑刺得破碎下来…… 木恒面无表情道:“你既无心归诚,那便与‘神秀’一起死吧。” 金易的神海一阵摇晃。 他努力用双手按住对方的肩头。 木恒忽然皱起眉头,他微微转头,看到山阶之上,云雾破碎,一个年轻的僧人握着禅杖,露出了面孔,比规定的戌时,要提早小半炷香的时辰,登上了浮屠古窟的山顶。 这位禅宗大宗主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与此同时,山顶响起了“嗖嗖嗖”的破空声音。 东南西北,四道方位,同时落下了四道不同的光芒,在浮屠山顶的四根撑天石柱之上,缓慢站起了四个年轻人的身形。 宁奕。 裴灵素。 宋净莲。 朱砂。 第一百八十四章 困兽之斗 浮屠山顶大风飘扬。 石柱上的四个年轻人,缓慢站起身子,衣袍随风猎猎作响。 在拆解了神秀在孤骊山留下的“铜盒”之后,宁奕四人便火出,前往浮屠山。 来到此地,正好撞见了木恒行凶的这一幕。 “木恒!” 腰垮两把长刀的宋净莲,神情阴沉,念了一句名字之后,便再难开口。 宋伊人的神情十分复杂。 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佛门之内,接二连三的出现这样的“叛变”,浴佛法会是如此,盂兰盆节亦是如此。 “如今山外,有数万的信徒,在等待着‘戌时’的愿火升起。” 老人仍然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只不过他掌心攥握的短剑,随着开口话语,缓慢旋转,刺地更深。 “灵山数百年等待的‘大气运回转’之时,容不得有丝毫的耽误。” 木恒平静开口:“诸位来的正是及时,不如来见证这一幕好了……在这之前,我照旧要问问你们,可有归诚之意?” 宁奕带着三分嘲讽的问道:“要归诚……并非不可。但你自己知道,你所信奉的,到底是谁么?” 木恒皱起眉头。 “依靠‘愿力’建造祭坛,汲取生灵之力,为自己牟取‘香火’……与佛门的大爱截然不同,你所信奉的,是极端自私的邪祟。”宁奕的眼神里多了三分冷漠,“他们不把这个世界的生灵当做性命,而之所以如此冷漠,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 “你信奉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一个存在了数千年的笑话。阿依纳伐被逐出佛门后展的鞋教徒……相信‘影子’会给你们带来永生,别傻了。”宁奕冷冷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是你愿意放弃挣扎,我可以给你一个改过的机会。” 木恒只是淡淡一笑,看起来相当洒脱,只不过将短剑彻底插入金易的腹部,隔绝了他全身的气机运转。 他柔声笑道:“几位是怎么猜到是我的?” 他望向宋伊人,若有所思,明白了这一切。 木恒喃喃道:“果然是神秀吗……我之前说的还轻了呢。离经叛道之孽徒,百死而不足惜。” 宋伊人的神情彻底阴沉下来。 无需多言。 他拔出双刀,从石柱上俯冲而下。 “当啷!” 正是此时—— 木恒面色骤然降温,他一把推开金易,双脚力,整个人如一根撞钟之木,斜掠而出,以浑身气机,与宋伊人劈砍而下的刀芒硬撼在一起! “轰”的一声,宋伊人被这道恢弘劲气冲撞的倒飞而出,双脚不断踩踏地面,滑出一道数十丈长的沟壑。 木恒继续前冲。 他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云雀”! 刚刚登上山顶,还没有弄清楚生什么的佛子,捕捉到了一缕异常,紧接着云雾之外,便传来了一道冷冽的“破空之音”! 一缕极其锋锐的剑芒便在面前刺了出来! “木恒!” 云雀的惊呼声音刚刚出口,象征着木恒第二次袭杀的那缕剑芒,便破空而出。 地藏菩萨的法相顺应本能的浮现。 少年还没来得及抡动自己手中的“禅杖”,一道极其清脆的爆响便在他的面前三尺之外响 起! “砰”的一声! 一枚金灿色的拳印,毫无预兆的在木恒面前出现。 宁奕手捏“千手”的起手式,从天而降,跌坠石柱之后,瞬息破空来到了木恒面前,面对这位臻至星君极高境界的禅宗大宗主,他毫无俱意,直接一拳迎击而上。 这一拳,实实在在打在了木恒的脸上! 禅宗与律宗不同。 禅宗的修行者,更注重“意”,剑意,刀意,虽然仍然修行体魄,但关于“佛法”会更加下苦心的钻研。 这一点其实并不难看出。 从“道胎”神秀和“伐折罗”道宣的对决上,便可以看出两宗的差距。 木恒的功法,更偏向于意境,他不是纯粹的剑修,但是意境杀人,爆力极其恐怖…… 这就意味着。 他的体魄不够强。 不是不强,而是不够强。 而他现在遇到的,是命星境界已无敌手的宁奕! 两人直接撞在一起。 木恒被这一拳打得喷出鲜血,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抛飞出去,但同时也递出了极其狠厉的一剑。 风雷呼啸。 宁奕单手按在细雪剑鞘之上,刚刚准备出鞘,一根禅杖斜刺里戳出,与远方那道呼啸而来的剑芒撞在一起,并将后者击的粉碎。 一蓬风雷碎片在宁奕和云雀二人之前炸开。 “宁先生……”云雀露出了淳朴的笑容,道:“现在不用您保护我了,我很强。” 宁奕怔了怔。 …… …… 金易捂住小腹,面色惨白如纸,他的气机被这一剑捣散了。 虽然体魄够强。 但万万没有想到木恒会选择偷袭。 他的身旁有一道红甲娇瘦身影落下,朱砂扶住律宗大宗主,因为瑶池之事,她很难对金易生出好感,如今出手相助,也不过是出于道义。 “伤势如何?” 金易摇了摇头,拒绝了朱砂的搀扶。 他盯着掠出风雷震荡之地的那道虚影,木恒在一击失策之后,立马选择远遁,施展出了一种他前所未闻的“遁法”! 浮屠山上空,漫天都是木恒的虚影。 无数道黑线,根本捕捉不到实体。 “他要逃!绝不可让他离开!” 金易睚眦欲裂,“他在灵山部下了暗棋,一旦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石柱之上,还站着最后一道白衣身影。 披着一身淡薄白纱的裴灵素,在天地大风之中,像是一尊尘世谪仙,遗失而孤立,她的眉心有一缕浅淡的红色光芒,随着呼吸起伏。 裴灵素漠然注视着那些虚无缥缈的黑线,目光却没有摇曳,平静地盯准一条黑线,腰间的红伞被玉手拎起。 伞尖遥遥对准了那条黑线。 在张君令赠出剑骨之后,6圣留下的“红烛”便回归了完整。 一柄……不亚于“细雪”的神兵! 正在疯狂掠逃的木恒,后心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凉意,他猛地回头,看到了一缕猩红的剑芒,如嗜血的毒蛇,无视了他的遁术,直接劈砍在身躯之上。 禅宗大宗主双手抬起,猛地翻转身子,后背贴地,硬生生接下了裴灵素的这一剑! 而让他骇然的, 是这位女子剑修,竟然也有着跨越大境界的杀力! “疯了吗,这个世道?!” 木恒的神海都被这一剑打得空白。 他整个人懵住了……在他的那个时代,能够跨越一个小境界对敌厮杀的,已经是极其妖孽的天才,譬如初入命星,便可与二重天交战,命星二重天对战三重天。 但以命星挑战星君的,几乎没有。 恐怕只有太宗6圣这种盖压时代的豪雄,才能做到跨越这等大境界对敌厮杀! 宁奕是这种人。 他认了。 云雀是地藏王菩萨的捻火者,是灵山等了一百年的“奇迹”。 他也认了。 但这个姓裴的小姑娘,凭什么剑气比宁奕还要强盛?她一直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看起来命不久矣,从未在灵山出过手……但一出手,便是毁天灭地的景象! 裴灵素面色漠然的注视着木恒。 遥遥递出一剑之后,才只是开始。 她的眉心“红痣”大放光芒,数以千计的飞剑从背后的“剑藏”世界之中掠出,在这座浮屠山顶,围掠成一幅剑气画卷。 裴灵素单掌竖起,立在胸前,平平无奇的掐了一个印诀。 “合。” 漫天飞剑,切割黑线。 木恒眼神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残影”,在短短数个呼吸之内,被这极其霸道的剑气绞杀干净。 他的身形撞在一面“虚无气壁”之上,衣袍劲气迸,但无法将其击碎,于是前进之势陡然僵滞,眼前掠来如大江大河一般的符箓风暴,青红之色,随着石柱上裴丫头两根手指下压的动作,将木恒层层栓系起来。 无数符箓,呈现绞杀之势。 木恒长声嘶吼,他何时受到过此等屈辱,接连在命星境界的小辈手上遭挫。 他张开双臂,整个人宛若一枚赤阳,迸出炽烈的灼光,将贴近周身的符箓,尽数撕裂,再次化为一枚炮弹冲出,只不过这一次他并非是决意逃走,而是改变了方向,向着“金易”的方向冲出。 他袖袍中滑出一柄短剑,面色狰狞。 朱砂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印玺,逆着风雷掷出,击打在木恒身躯之上。 离开佛门,远赴长白山,这几个月,她和宋伊人去“取”一样东西。 大客卿为他们二人准备的“镇命之宝”。 朱砂在很久之前,就是宋伊人的“长生锁”,两个人心有灵犀,彼此通透。 而宋雀先生和辜圣主……有一对宝器,便需要极其强大的默契,才能够驾驭。 “如意印。” 被一枚印玺撞在身上,浑身筋骨都快碎掉的木恒,极其狼狈地再次变换方向,他看到了手持另外一枚匹配印玺,冲杀而来的双刀斗笠男人。 戌时未至。 但浮屠山顶,已有剑气和风雷阵阵鼓荡。 在当世最强的几位年轻命星联手之下,韬光养晦的禅宗大宗主,就像是一头疯癫的困兽。 被裴灵素的剑阵镇压。 被符箓围掠。 被宁奕的细雪,云雀的禅杖,净莲朱砂的如意印,一次又一次击打飞出,最终气机溃败,被重伤的金易,一拳砸在面颊上,喷出一大口鲜血,衣襟尽湿,宝相尽损。 最终跌坐在地,颓然如一只丧家野犬。 第一百八十五章 蛊毒真凶 木恒抬起眼来,看着那个杵着禅杖,来到自己面前的年轻身影。 宁奕的面容,在即将消逝的余晖之中,显得模糊不清。 木恒的肩头,小腹,浑身四处,渗出鲜血,衣衫浸湿,但他的神情仍然镇定,即便这场袭杀……已经失败了。 宁奕看着这位曾经光鲜亮丽的禅宗大宗主。 之前的高人风范,云淡风轻,还有半刻之前问自己要不要归诚的那股淡然气态,此刻烟消云散,只剩下狼狈和凄惨。 宁奕并没有嘲讽。 “木恒大师。”他蹲在了僧人的面前,轻声道:“给你一个机会,把幕后主使供出来,给你一个痛快。” 木恒微微一怔。 他看着这个仪态认真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给我……一个痛快。” 木恒讥讽地盯着宁奕,与他对视,“你以为,我会害怕死亡么?” 宁奕的神情没有波澜。 他注意到了木恒双眼之中,那股扭曲的,升腾的“漆黑”,如墨一般,这股邪祟的气息,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 果然……是信奉影子的邪教徒。 得到了“影子”的馈赠之后,便得到了一部分“不死不灭”的力量。 木恒的肉身虽然脆弱,但是生愈能力极强,之前的那些伤口,在短短的休息之中,已经尽数愈合,结痂,在开口说话的间隙里,连痂壳都已经脱落,露出鲜活的血肉。 话音落地。 木恒猛地抬臂,短剑剑芒从袖袍内疾射而出,宋伊人朱砂均是色变,这一剑的剑出奇之快,势头汹涌,毫无预兆。 这位禅宗大宗主的袭杀之术,比地府的那几位阎王,修行的还要熟练! 然而宁奕面色都没变,两根手指比剑芒更快的抬起,山字卷蜂拥呼啸,两相交撞,出极其清脆的“珰”的一声! 那缕射向宁奕面门的剑芒,来得快,去得更快,直接顶入木恒的眉心之处。 那位禅宗大师应声而倒,整个人连闷哼都没有出,斜倚在树干之上,后背都缓缓向下滑落,一行鲜血从眉心之处流淌而下。 朱砂有些讶异的捂住嘴唇。 云雀蹙起眉头,沉默不语。 宁奕则是伸出一只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他的剑气自行掠出,在三丈之外,划出了一个圆弧,形成一座微小细狭的壁垒,将两人困在其中。 宁奕微笑道:“木恒大师,何必装死?我在浴佛法会见识过‘不死不灭’的东西,您就不必再演戏了。” 这句带着戏谑的话语,在三丈剑气壁垒内回荡。 木恒面无表情的缓缓睁开双眼,他一只手握住实质性的剑芒,“艰难”地将其拔出自己的颅骨眉心之处,看起来倒没有丝毫的痛苦,只不过剑芒与骨骼切合之处,在拔剑之时,迸出刺耳尖锐的摩擦声音。 木恒握着剑芒,冷冷道:“宁先生,我承认,你们几个年轻人,都是当世罕见的绝代天才,命星境界便凭借自身天赋手段,与星君对敌……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凭借你们几人,绝不可能杀死我。要是在这里继续斗下去,谁都不会有好下场,我拼着引来涅槃出手,也会搏杀你们其中至少两位。” 木恒的眼光,冷冷扫过一圈。 他这番话,倒是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只不过若是给一个毫不知情的外人听了,便会觉得十分可笑。 一位星君,被四个命星围杀,竟然陷入了绝路。 要依靠“谈判”活命。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你想走?” 木恒眼神冰冷,压抑住呼吸,同时也在竭力“恢复”着自己的伤势。 “不错,只要你放我走,我可以放弃灵山的所有布局,如今盂兰盆节汇聚了如此多的无辜生灵,你也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爆巨大的灾变,对吧?” 一位星君,若是挣脱阵法控制,掠入凡俗的城池之中。 的确是一场浩劫。 尤其是像如今的木恒,拥有“不灭”,而且近乎疯癫。 宁奕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手指摩挲着细雪的剑鞘,若有所思的说道:“你想离开灵山……你已经找好了下家的‘牺身地’。” 他淡然凝视着木恒,语忽然变得快了起来。 “在很多年前就找好了?” “妖族?灰界?大隋境内?东土?” 木恒下意识抬起头。 他看到了宁奕的双眼,神海忽然像是遭遇雷击一般。 那是一双闪烁着风雷光华的眼瞳! 像是……照破所有黑暗和阴翳的光明! 木恒心神一震,自己所掩藏的一切,似乎全都被光明照破。 “东土……东土哪里?灵山以南,以东,以北?”宁奕的语越来越快,他凝视木恒双眼,报出一连串的地名,语气停顿的那一刻便是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以北,孤骊山?” 中了。 木恒闭上双眼,双目流下猩红的血泪,神魂宛若灼烧一般剧痛难耐,他双手捧住面颊,粘稠的血液从指缝间溢出。 宁奕一只手点落在自己眉心之处,缓慢拉扯出实质性的“风雷”,他的眼眶中同样流淌两行泪水,只不过宁奕的神情并无痛苦之色。 那两缕拉扯而出的“风雷”,悬浮在掌心。 巨人王的眼瞳。 宁奕面无表情道:“雕虫小技,献丑了。” 在天清池主的府邸后院,得到了这对眼瞳,宁奕便一直在潜心研究,这对来自远古顶级大能的“宝器”,到底该怎么使用,才能迸出强大的威能……据说巨人王的眼瞳,有风雷加持,能够照破虚妄,看透因果。 如今宁奕的修为还不够。 但风雷入眼,却能够做到“直视人心”,只不过这其中涉及“神魂”和“因果”的大道法则,极其复杂……若是动用,对双方的神海都会造成一定程度的震荡,视双方神魂境界高定来定。 若是宁奕用“风雷瞳孔”去看虚云大师这种级别的神魂大能,必然是自己被因果反噬,双目血流不止。 真正圆满的“风雷瞳”,看人心于无形,根本不会造成异变。 而且宁奕能够支撑的有限……当年的巨人王,以这对眼瞳,凝视族群数百年,看到山穷水竭,沧海桑田,那种大神通,恐怕寻常的涅槃境,都无法施展。 木恒痛苦的捂住自己的双眼,他艰难涩声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宝物。 他久居灵山高位,竟然闻所未闻。 宁奕倒是不意外。 毕竟“巨人王”都是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存在。 至于“风雷瞳”,千年来都陈列在天清池府邸,谁见过? 这是第一次出现。 他微微一笑,“我是什么人……木恒大师想必很清楚,浴佛法会之后,你一定做了大量的情报调查吧。” “关于我……关于我的身世……我能够阻止‘火魔君’的原因。” 宁奕拿着只有木恒能够听见的声音,以神魂传递过去:“不知大师有没有查出来真正的原因呢?” 木恒瞪大双眼。 宁奕拔剑出鞘,细雪的剑光在浮屠山顶,掀起骤烈的狂风,将木恒身后的老松都拦腰斩开,气势磅礴的剑气,将木恒的半条臂膀都切斩而下。 喷薄的鲜血,映照出宁奕那张森白而又坚定的面孔! “影子”……决不可留。 亦不可心慈手软。 这一剑展现的凶残杀气,让金易的面色都变得苍白三分。 只不过宁奕并没有急着下死手,他的第一剑,只是斩去了木恒的一条手臂,剑气扩散,那条被斩开的,抛飞的手臂,在空中被震碎成为了齑粉,纷纷扬扬的抛洒出去。 木恒的面色一阵铁青。 他过了好几个呼吸,才艰难转头,看到自己空荡荡的肩头,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生了什么。 剧烈的,钻心的痛苦,让他的神魂猛地坠沉。 木恒忍受着剧烈的痛苦,死死盯住宁奕,咬着牙讥讽道:“你以为……这样有用么?” 宁奕仍然那副面无表情的神色。 木恒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到了那条断臂之处。 老人的额渗透出大量的汗水,然而让他骇然的一幕生了,漆黑的火焰在伤口之处汇聚,艰难“燃烧”。 这缕黑焰并不陌生,东境“窃火”,窃取的便是这种“地狱火”,愿火在影子力量的扭曲之下,被赋予了一种病态的永生。 火焰燃烧。 但。 并没有新的肢体生出。 很快黑焰便偃旗息鼓的熄灭,木恒再次尝试,结局仍然是这样。 “不……” “不……” “怎么可能?!” 他陷入了癫狂,一次又一次集中意念,永生之火仍在,却无法复生这条被斩断的臂膀。 “现在你信我了么?你所信奉的永生,还有‘阿依纳伐’,根本就是骗人的。”宁奕淡淡道:“这世上有人能够杀你,比如……我。” 木恒失心疯一般,怔怔看着宁奕。 宁奕大拇指推着剑柄,仍然保有耐心,柔声道:“现在,告诉我,当年净莲所中的‘诅咒’,是不是跟你有关?” 木恒陷入了茫然。 他无意识的喃喃道:“净莲的……诅咒。” 他的目光变得涣散,望向宁奕身后。 飘忽不定。 云雀……朱砂……宋净莲…… 当年的那场诅咒,为了驱逐宋雀所做的大不逆之罪举。 老人缓缓的点头。 “是你下的‘蛊毒’?”宁奕冷冷道。 老人这次摇了摇头,他的神魂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意识都不清醒了,痴傻着回应道:“不……不是我……” 不是木恒? 木恒也是被人蛊惑的? 宁奕眼神一凝,连忙问道:“蛊惑你的人是谁?” 老人陷入了沉默。 他似乎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蛊惑我的人……蛊惑……我的人……” 木恒抬起头来。 他刚刚想要开口,整具身躯,却忽然震颤一下。 一团狂暴的,庞大的纯粹星辉,在老人的身躯内不受控制的炸开! “砰”的一声—— 与宁奕近在咫尺的禅宗大宗主,毫无预兆的“引爆”了身躯! 一场浩荡的血雨,滂沱席卷了浮屠山顶。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个死人的自我介绍 一位星君的自爆,具有多大的杀力?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浮屠山没有这么多代佛门大师的符箓加持,如果这场爆炸不是生在这里,而是换一座相似规模的山,山顶的这场崩塌,足以引动一场自上而下的浩大山崩……将方圆数里的生灵都埋没。 而“木恒”的爆炸,就生在这里。 无数符箓飞出,死死抵抗着余波…… 而最汹涌的冲击,就生在宁奕锁死的剑气壁垒之中。 裴丫头的面色陡然变了。 她猛地向前冲去,红烛被她拎起,向着剑气壁垒戳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宁奕的剑气,根本就没有阻拦丫头。 “蓬”的一声! 开伞。 极有默契。 细雪和红烛同时撑开—— 浩浩荡荡的星辉如洪流一般,冲刷在两张坚韧的伞面之上,木恒“自爆”的星辉乱流宛若一片沸腾的大江,两把油纸伞,就像是江河之中翻滚的,随时可能夭折的脆弱花朵。 而伞下的男女艰难的依偎在一起。 于是两朵浪花,便就此生了根。 宁奕已经透支的生字卷,在撑开的伞面之下顶立,支出了一根崭新的剑骨。 他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 不仅仅是肉身。 神海也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轰隆隆的余波,在山顶荡开,处于戌时落日与初月交替的时刻,这场意外的浮屠星辉,在灵山的信徒眼中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盛世烟花”! 无数的欢呼声,雀跃声,随着灵山各地的烟火,一同冲上云霄。 …… …… 山下的喧哗声音,大不过山上的爆炸声音。 而山上的爆炸声音,被狂风吹散。 烟尘,飞沙,乱石,化为碎屑的剑气,漫天飞拂的古老符箓……都随着爆炸的余波,一同归向虚弥。 而与这些一同下坠的。 还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细雪和红烛,在木恒倒下的那株老松树前撑开,经过符箓炼制的“伞面”,已经被冲击的崩溃瓦散,只剩下破烂的布条,而伞骨仍然坚挺……但代价惨烈,抗下一位星君毫无保留的自爆,几乎将宁奕生字卷内所有的积蓄,全都耗尽。 年轻男人鬓角的丝,变得更白了三分。 他和丫头搂在一起,后背抵在伞后,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冲击力。 黑袍已是一片破烂。 后背皮开肉绽,一片鲜血淋漓。 这一次没有再恢复,失去生字卷的加持,宁奕的肉身也只是比寻常的命星稍强一些,只不过执剑者的紫霞浮现在白骨之上……曾经在长陵救了宁奕一命的紫霞,这一次也只能从骨伤开始修补。 而被宁奕死死搂在怀中保护的那个人,则是在震荡之下,短暂的失去了意识,裴丫头的体魄,本就无法与宁奕相比……白帝之伤,再加上如此剧烈的冲击,让她的神魂陷入了昏迷。 宁奕的眼前一片白。 想要挣扎着站起身来。 却无法做到……肉身不受精神控制。 上一次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势,是在妖族天下了。 那时候,“生字卷”充盈,自己要不了多久,就能够恢复战力。 失策了。 他不该大意的……在耗费大量生机替丫头治病之后,自己的天书储蓄剩余不多,但正常对敌,以宁奕的执剑者剑气和境界。 灵山境内已不存在敌手和威胁。 所以才造成了如今的惨状。 而让宁奕有些惘然的,是他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味。 不是自己的血。 也不是丫头的血。 那股浅淡的血腥味,带着丝丝缕缕,并不浓郁的“檀香”,在佛门的大殿内经常闻得到,是经受过佛法熏陶 的人……据说那些修行佛法的“僧人”,在死去之后,焚烧遗体,能够烧出佛骨舍利,就连骨灰都沾染着浓郁的檀香之气。 但这股檀香之气,并不浓郁。 鲜血的主人……修行佛法。 修出了佛血。 但境界不高。 宁奕艰难的抱着丫头,缓缓回转身子,烟尘之中,他怔怔看着一根粗壮的禅杖,突破层层血肉衣衫和甲胄,顶端沾染着粘稠的鲜血。 鲜血“滴答滴答”坠破灰尘,在地面上汇聚了一个殷红的血泊。 这根禅杖距离自己只有三尺距离。 却刺破了两个人的身体。 背对自己的宋伊人。 还有踮起脚搂住宋伊人的朱砂姑娘。 两个人被一杖穿透。 单手捻握禅杖的佛门少年,袈裟飘拂落定,站在烟尘之中,安静的像是一个死人,另外一只手立掌在胸前,宛若木雕。 但他的眼中汹涌着黑寂的海潮。 云雀声音很轻,“小净莲,何必如此?”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怜悯。 也没有同情。 但是也没有嘲讽,戏谑。 山顶上的一切,任谁来看,都是一场荒诞的戏剧,闹剧。 那个瘦弱的,温和的青衫少年,此刻却像是一个历经风霜的,活了百年的老人,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古井不波的模样,更像是一个死去的人。 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死去的人。 宋伊人在最后一刻,拦在了宁奕的背后,准备替他挡下这一记杖杀。 这一灾。 最后朱砂替他抗了。 猩红的禅杖,饱饮着朱血,地藏菩萨的业力,沾染着死去亡魂的怨念,贯穿了红甲小姑娘的胸膛,朱砂那张惨白的面孔,溢散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煞气,她蹙起好看的眉头,闷闷的抱紧了近在咫尺的心上人。 宋伊人怔住了。 他傻傻的看着那根猩红禅杖,自己的身体也被凿穿了,只不过朱砂的格挡,让禅杖挪移了一个位置……偏离了自己的心脏,但却将小丫头挑地双脚离开地面,只剩下脚尖艰难踮着。 宋伊人的声音一下子颤抖起来。 “……为什么?” 一口气幽幽的吐了出来。 朱砂的双手很用力。 她说话的声音更用力,但仍然显得虚弱。 “公子……” 她已经很久没有喊宋伊人公子了。 她卖力的笑了起来,但笑的比哭还难看。 “我是您的长生锁啊……” 宋伊人搂着那个气若游丝的娇小身躯,用力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肉身的痛苦在这一刻已经可以忽略,诛心的剧痛,让他的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人拿手掌狠狠捏住! 一圈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在肌肤表面荡漾而出。 这些年,两位涅槃在宋伊人身体上所注入的心血,打造的这副金刚肉身,在此刻迸出惊人的力量,对抗着地藏的业力! 他的头颅低了下来,但音量却提高了。 还是那句。 “……为什么?” 一字一句,字字泣血。 手持禅杖,而且并没有拔杖意思的云雀,闻言后短暂的沉默了一会。 他挑了挑眉,目光先是扫过宋伊人,朱砂,然后扫过宁奕,裴灵素。 云雀无视了被废除修为,簸坐在地,满脸震惊的金易。 山顶上很安静。 思绪也很流畅。 对自己存在威胁的四个人……现在都已经失去战力了啊。 少年木然道:“我不想现在杀你的,你如果不挡,她可以不用死。” 这一杖,是用来击杀宁奕的。 有些可惜。 一位星君的牺牲,所营造出 的爆炸,才有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被人一命换一命的挡住了。 只不过……如今不重要了。 云雀瞥了一眼宁奕。 什么大隋年轻第一人,也不过如此。 他掌心抵着禅杖,更加往前的推进了三分。 宋伊人面色苍白,再度闷哼一声,怀中的那个女孩儿,却是连一声闷哼也没有了。 云雀最终掌心力,震出一串风雷,大愿禅杖彻底贯穿两人身躯,掠出浮屠山顶,沾染着佛血和浅淡的风雷,悬在浮屠石窟的诸山之上。 披着袈裟的少年,满眼风霜,颇有些萧索,只不过他凝望着满山的云海,还有云海下的众生,最终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角微笑。 “邵云走了,宋雀走了……” 他感慨道:“虚云也死了。” 少年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真是个好日子啊。” 云雀站在山顶,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捻了一抹木恒“自爆”后的衣衫碎片,放在指尖揉搓成虚无的灰烬,喃喃道:“可惜见证这一幕的人并不多……” 他看着宋伊人,面无表情道:“你爹在临走前答应邵云,要来见证灵山点燃愿火的盛景,今儿没来,真是可惜呢。” 云雀摊开双臂。 寂静的浮屠古窟,在此刻不再寂静。 数万尊石雕,佛陀,菩萨,罗汉,在这一刻都震颤起来,整座浩大的石窟,灵山积攒百年的愿力,在这一刻都“攒动”起来,山下汹涌澎湃的呼喊声音,以及古城四处冲天而起的烟火喧嚣,都随着云雀的抬臂而升起。 少年凝视着山下的人间。 他轻声道:“小宁先生,我要谢谢你,把云雀从小巽寺带出来。” 宁奕护着怀中昏睡的丫头。 他的胸膛,有一枚方寸大小的物事不断跳动,尝试挣脱衣襟。 “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有今天。” 少年又露出了之前那般温和的笑容:“以云雀的力量,想要翻越长城,跨越东土,一个人带着佛像跋涉来到小雷音寺……比西天取经还难。” 云雀柔声道:“谢谢你……成就了如今的我。” 宁奕怀中,一枚方寸大小的镜子飞掠而出,汲取光明殿邵云终生积攒的光华,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光明鉴照在了云雀的身上。 宋伊人怔怔看着少年头顶的虚影,在这一刻,自己当年遭受“诅咒”残缺的记忆,终于补缺……那个握着禅杖,在自己童年记忆中只留下一道黑暗背影的存在,与那道光明鉴照射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那位被灵山传颂,远行“证道”的灵山大德。 那位离开灵山后,自己便重病不起的师叔。 同一时刻。 宁奕也看清了之前那道在云雀身上,未曾看清的,模糊的身影。 那股苍老的,垂朽的,枯败的气息,逐渐变得清晰,明了。 不是地藏王菩萨。 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僧……记忆闪逝。 想起来了。 在与云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便在小巽寺见到了。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死人,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死人。 那尊石雕。 云雀时时刻刻放在嘴边的师父。 虚云的第二位得意弟子。 山顶上。 那个笑容温和的少年,和和气气的揖了一礼。 “在下,法号戒尘。” …… …… (1,实话实说,前面的两章,写的是不满意的,但是删改太难,牵一而动全身。所以今天这一章的压力是很大的。2,今天这一章从下午三点开始捋,中间断断续续,写到现在才终于满意。灵山篇埋的线太长,太多,太慢,辛苦大家每天的等待,也相信这一章不会辜负大家的期待。) 第一百八十七章 生前布局,死后收官 浮屠山顶的大风,骤烈的吹挂起少年的袈裟衣袍。 世人不知。 戒尘离开灵山,追寻大道,本来就是一个“弥天大谎”。 人们看到的,往往只有真相的一部分,看到了灵山大殿刻下的功德碑,看到了戒尘孤独追寻“大道”的背影,听到了关于这位虚云二弟子的“光明之迹”,却没有看到石佛静室内曾经爆过的争吵,没有看到虚云对于这位弟子失望的呵斥。 他们没有看到。 戒尘到底追寻的,是什么道。 关于“云雀”……在觉醒地藏菩萨神魂之后,不仅仅是宁奕,连同裴丫头,都感受到了小家伙身上那股沧桑的气息,像是活了很久的老人。 宁奕下意识就想到了“陈懿”。 正是因为这种潜意识里的“熟悉”,“欺骗”了宁奕,捻火者觉醒千年前的菩萨神魂,当然会变得“苍老”,而他没有想到。 在这个少年躯壳里,随着捻火一同醒来的,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灵魂。 …… …… 宁奕搂着丫头,细雪和红烛的伞柄,插在地上,破碎的伞面,像是即将凋零的花朵。 他皱着眉头,脑海中始终有一个问题无法解答。 “你从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他无法理解,在小巽寺见面的时候,他是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云雀”这个人格的存在。 “戒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接管身体的? 捻火么? 不……不对,捻火不可能有假。 戒尘不是一个“捻火者”。 站在崖边的少年,缓缓抬起手臂。 他的背后是缭绕升腾的火苗,戌时将至的那一刻,天地昏暗,日月失色,肉眼可见的青色气运,在浮屠古窟的上空流淌,宛若一幕巨大的菩萨画像,盘膝坐在苍穹和大地之间,莲花盛开,撑起万里长空。 少年俯视着宁奕。 “云雀……没有说谎。” “他的确有一个教他修行神魂之术的师父,有一个带着他跋涉千里,离开灵山,追寻佛法大道的师父。” 戒尘的声音带着三分感慨。 “只不过他的师父没有‘死’,这一点,是为师骗了他。” 他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虚云为什么会留下那句谶言?因为‘地藏’的捻火者,早在出生的时候,就被找到了。” “这件事情,只有我和虚云才知晓,即便是邵云也不知情……那个坠地之时便引起古窟异象的婴儿,被视为灵山崛起的希望。”戒尘淡然道:“我离开灵山的时候,带走了他,并且将他培养成了我的弟子。” 他笑了笑,望向宋伊人,“带走这位‘地藏佛子’,可不容易了呢。” “灵山有虚云坐镇……我要挑一个虚云最虚弱的时候离开。” 宋伊人身子颤了颤。 所以他中了“蛊术”,虚云师祖替他出手,医治好了蛊毒,但也因此受了反噬,进入静室闭关。 然后戒尘顺应自然的离开了灵山。 而且还对信徒宣扬,自己是去追寻“大道”,真正的佛法。 难怪……宋雀找不到真凶,因为真凶早已经离开了东土。 从蛊毒诅咒,到浴佛法会……都是戒尘的谋划。 他早在十六年前就算计好了这一切! 一个人,心机该有多深,才能在苦心积虑谋划一个十几年的长局? 宛若一个废人,簸坐在大石旁 边的金易,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他杵着烧火棍,试图站起来,摇摇晃晃,最终以失败告终。 金易声音虚弱道:“我不相信……戒尘的寿元……怎么可能活到这个时候?” “蠢货。” 云雀冷冷扫视了一眼律宗大宗主,只不过他根本懒得解释。 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蠢人。 都败在了自己的算计之下。 他转过身子,伸出一只手,准备握住“大愿禅杖”。 一道声音在山崖上响起。 “是第三种长生法吧?” …… …… 云雀的手指微微一颤,他挑起眉头, 红色的油纸伞,轻轻震颤,伞面“唰”的一声合拢,虽然破烂,但仍然保留了大部分,还算完好,收拢后的“红烛”被宁奕单手握住。 指节力,“咔嚓”一声,从山顶土石之中拔了出来。 山字卷缭绕着浅淡的云雾和清风,吹散“红烛”的污渍。 宁奕将“红烛”当做枕头,一条臂弯将丫头的脑袋轻轻放下,白骨平原内的神性在两人的身下铺展,如银色熔岩般流淌。 一个简单的“无垢阵”,短短几个呼吸就布置了出来。 银白色的神性,撑开了方圆三丈的无垢地界! 这是宁奕第一次,在世人面前,毫无保留的展露自己的“神性”—— 他站起身来。 木恒自爆后的冲击,造成的那些伤害,对宁奕的行动已经不能再造成影响……他的体魄,在命星之中,是怪物般的存在。 说到底,宁奕是能够与妖族天下白如来姜麟东皇这些怪胎,体魄硬碰硬而丝毫不落下风的狠人。 黑袍破烂的年轻男人,缓慢伸出另外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细雪。 “灵山境内,无数人觊觎的‘第三种长生法’……” 他笑了笑。 眼底掠过一连串的倒影。 破旧的古庙。 供奉的真武大帝。 雨水惊蛰这对兄妹……宁奕前不久的遭遇,正是如今这个谜题的答案。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追寻的‘大道’,所谓的真正的‘佛法’……就是朴实无华的‘长生’二字。” 咔嚓一声。 土石飞溅,细雪拔出。 银白的伞面收拢,纤细的剑锋旋转而出。 宁奕站起身子,挺直脊背,“你临走之前,不仅仅给净莲种下了诅咒,还窃走了灵山的第三种长生法……抱走地藏菩萨的转世,就是为自己寻找‘宿主’。” 披着佛袍的少年,神情淡然。 他没有急着催动禅杖,也没有打断宁奕的话语。 而是颇有兴趣的等待着后文。 “如果是完整的第三种长生法,还不够合理。”宁奕低垂双眼,无声的笑道:“真正修行长生法的大能,转世之后,是有能力突破‘禁锢’,觉醒自己神魂的……而你不同,你只窃到了残缺的长生术法。” “你精心栽培着云雀,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去欺骗他。” “你告诉他,你的夙愿就是前往小雷音寺,将追寻到的佛法展现给东土的芸芸众生,你希望云雀能够带着石像前往‘浴佛法会’,事实上,鸣沙山还有一位同阵营的背叛者……你知道从小巽寺前往东土的路途太漫长,你要让云雀一步一步来,所以他要先去小雷音寺。” “只要云雀顺利,安稳的活着,抵达了小雷音寺,那么前 往灵山……也不是大的问题。” 宁奕微微停顿。 他看着自己曾经无比信赖的少年,声音有些悲哀。 “一位地藏菩萨的捻火者,抵达灵山之后,会生什么?” 会生什么? 所有人都会看见愿火的升腾,地藏的异象,以及灵山未来的希望。 他会成为灵山未来的领袖。 会在浮屠古窟觉醒地藏的神念。 “你所做的这一切,是因为第三种长生法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宁奕看着戒尘,对方的面色逐渐由玩味变得凝重,此刻已经颇有些阴沉的意味,“你斗不过原本的宿主,你必须要借助一些‘外力’,比如地藏神魂与宿主生交融的时刻,这个卑微的苍老的肮脏的灵魂,才能够抓住‘昙花一现’的机会,将这具完美无垢的身躯,纳为己有。” “你本来信奉佛门,拜师虚云,想必就是想得到这门术法……但是窃走长生术后才现,原来世上没有真正的‘长生’。”宁奕的语气满是讥讽,“这个时候你开始转变了信仰,你相信了‘阿依纳伐’,即‘影子’的存在,于是想到了借用愿力为自己续命的邪术。” “窃火……真是好大的伏笔啊。” 宁奕双眸闪烁光芒,点破了所有的迷雾,冷笑道:“从一开始,‘窃火’就是你的主意……生前布局,死后收官,你是在地藏觉醒之后开始占据主导的?” 少年皱着眉头,久久不语。 在他看来,现在他的计划,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这个叫宁奕的年轻人,对于此间的秘辛,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戒尘抬起头来,冷冷道:“宁奕……你怎么会对‘长生术’这么了解?” 他甚至有那么一刹的恍惚,觉得宁奕也是一个“长生术”的转世者。 握着雪白纸伞的年轻人,深深吐出一口气。 似乎是要将胸膛里积攒的郁闷,不快,愤怒,都倾吐出来。 宁奕摇了摇头。 “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位转世者了。” 他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戒尘,眼神冰冷。 “但很显然……你的‘长生术’有缺陷,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命星吧?” 细雪剑锋上的光芒如潮水一般叠加。 层层剑气,从宁奕衣袖中荡开。 雷鸣般的震响,在山崖四壁回荡。 云雀的神情一片平静。 他伸出一只手,手指悬停在那根悬浮在面前的禅杖之上。 “宁奕……你不是好奇,我到底从何时彻底觉醒的么?” 所有布局基本都托出的戒尘,微笑着握住禅杖。 “这件宝器,当年被我拔出来过一次,那位镇山妖君的生死,也掌控在我嵌入它神海的符箓中。” 宁奕瞳孔一亮。 原来如此。 不确保虚云大师是否活着,于是藏匿所有的痕迹,直到取禅杖……生前留下的神魂,里应外合,完成颠覆。 握住大愿禅杖的戒尘,整个人的气质变得阴森起来,一层黑雾在袈裟袖袍间鼓荡,整个人背后的云雾像是一座阴煞古城,幽冥恶鬼,百万森罗,浮现而出。 生前布局, 死后收官。 这道如意算盘……如今已抵达了最后一关。 戒尘感受着这具充盈“地藏菩萨”愿力的无垢之躯,举手投足,似乎都有毁天灭地之能。 他面带笑意望向宁奕,道:“命星境界,你打得过我?”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最强命星之战 百万阎罗,藏于地狱。 千层地狱,尽入吾身。 “地藏王菩萨”,被公认为是佛门所有菩萨之中,杀伐能力最强大的存在,自从陨落之后,便再也没有传人现世,当佛门逐渐式微的时候……灵山境内这么一个“地藏捻火”的婴儿出生,当然会被认为是灵山崛起的希望。 可惜的是。 灵山众生的美愿,今朝已经破灭。 如今执掌这具“地藏菩萨”身躯的,不是那个心思纯良的清稚少年。 而是成功窃火,执意要毁灭整座灵山的戒尘。 佛门见证了“地藏菩萨”捻火者的修行度,境界,以及强大……然而这种本该用来崛起灵山的天赋,今日将被戒尘用在“颠覆”之上。 命星境界的地藏菩萨转世,横扫诸敌,无敌同境。 这绝非夸大其词。 浮屠古窟的上空,数千道数万道的愿力之火,熊熊燃烧升腾,拼凑出一副末日来临前的绘卷,在灵山街镇,城池,山水间鱼龙潜行的那些“邪教徒”,看到愿火升起的那一刻,便知道“窃火”成功了。 盂兰盆节,被誉为灵山最盛大的节日。 赶上了地藏菩萨捻火觉醒。 禅宗大宗主和律宗大宗主,前些日子因为一件小事而迸了争论……木恒希望大开城门,不要再恪守戒律,挨个检查入灵山观摩盛典的“苦修者”,而金易则固执的认为,不是每一位踏入灵山的修行者,都是虔诚的教徒,这场争论,最终被云雀按了下来。 以大义立场,训斥了两位大宗主的佛子,将围绕自己身边的那些苦修者全都遣散,而且下令开放灵山所有的城门,让整座东土的众生,都能够观摩这场佛门觉醒狂欢的盛世大典! 也正是因为城门大开。 所以灵山涌入了大量来路不明,信仰不明的修行者…… 此时此刻。 近千位信奉影子的“邪教徒”,得到了动“进攻”的讯令,撕碎伪装,露出了真实的狰狞面目,毫无预兆的拔剑出刀,灵山四地还沉浸在盛典狂欢中的苦修者们,根本没有防备。 血肉被刀锋撕扯。 信奉影子的“邪教徒”,有着异于常人的恢复能力,大隋的涅槃一直试图剿灭的“黑暗存在”,极有耐心的潜伏在世间各个角落……没有人想过,在遍布佛门信仰的东土境内,竟然都潜藏了如此之多的影子信徒! “哗——” 灿白的烟火,掠上高空,蓬的炸开。 猩红的鲜血,冲破衣袍,也蓬的炸开。 烟火映照着血光,灵山的大地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战争,禅律两宗的苦修者迅反应过来,然而这场突袭来得太快太凶,这些“邪教徒”潜藏在人群之中,并非是胡乱动攻击……而是在同一时刻,对准禅宗,律宗,僧兵当中的“强者”,动致命一击。 有人将两宗苦修者的名单泄露了出去。 将最有能力,有天赋的那些修行者,制定成了一条优先突袭的“刺杀名单”。 这些计划……一环扣一环,缜密到无懈可击的计划。 全都出自于一个人的手里。 戒尘握住大愿禅杖,感受着这件旷别多日的“先天灵宝”,汲取着自己肉身内的力量,一圈一圈涟漪在宝杖的金身上荡开,数千年不曾现世的大愿禅杖,迸出迫切的进攻欲望。 他早就准备好了……在离开灵山前,就已经为自己的下一件身躯,找好了宝物。 地藏菩萨的肉身。 配上地藏菩萨的灵宝。 重修之后,这世间还有谁能与他对抗? “可惜太宗皇帝已经死了……不然等我修成涅槃,必会踏平天都城的皇宫。”戒尘捻握禅杖,轻声笑了笑。 他朗声道:“宁奕,我查过你的情报。莲花阁钦定的星辰榜第一,大隋最有潜力的剑仙,蜀山赵蕤的传人,在妖族天下打赢了东皇,世人都说你命星无敌,你的确很强。” “但今日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命星无敌!” 宁奕抬手以神性布下一座阵法,将丫头,宋伊人,朱砂三人都笼罩其中,接着掠出一步,撞向戒尘,他要把战场转移,挪向远方的那座山头。 不然以他和戒尘如今的境界,很有可能会把这座古山的山头打碎。 戒尘冷笑一声,他极其自负,一眼就看穿了宁奕的心思,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宁奕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是如今自己的对手,在哪里决战都不会影响胜负……如今这场灵山的“窃火”,他已然胜了,待会杀死宁奕,接下来的那三个人,他再一杖杀了便是! “嗖!” “嗖!” 两人掠至数里外的浮屠古窟主峰之上,这座古窟方圆绵延数十里,远看是一座座如苍龙般起伏蜿蜒的老峰,离得近些,便能看到古窟山体,犹如孔雀开屏,历经佛门千年岁月,每一任佛门的大宗主上任,殿主继位,都会来到这里,亲自以“神通”开辟一处洞窟,盛放佛像。 近万尊佛陀,菩萨。 飞天的壁画,完好的罗汉像。 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座古窟,就是灵山传承数千年的精神意志,意义非凡……这里始终太平寂静,神圣无比,从未有人在这里进行过比斗,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唯有“捻火者”出世,这里的安静才会被打破! 主峰的山顶。 宁奕握着细雪,踩在一株青竹之上,脚底是一片绵延摇曳的竹海,身子随天地大风一同摇曳,却没有丝毫不稳的痕迹。 戒尘踩在宁奕远方十丈之外的青竹上。 拎着禅杖的少年,明显比宁奕要沉重许多,压得青竹有些抬不起头。 刚刚接手这具身躯,还有些不适,一些动作做起来还显得滞涩。 但戒尘面上仍带着从容不迫的笑容,默默感受着“青涩”但无比庞大的愿力加持,难以想象,这只是命星境界的力量—— 已经可以击败这座天下绝大部分的星君了! 他望向宁奕。 正好眼前有一块“磨刀石”。 他不急着施展地藏捻火后的神通,正好先以宁奕来“砥练”自己,熟悉这具身躯的操作。 有“阿依纳伐”的力量在,即便受了损伤,也可以迅弥合……只不过眼前的小子有点古怪,似乎有着很强大的斩杀力。 宁奕之前斩掉木恒一条手臂的场景历历在目。 戒尘依旧淡然。 这里是灵山,有地藏愿火在,他已然立于不败之地! 竹海哗啦啦摇曳。 两人沉寂一刹,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宁奕直接一剑点出,掠向戒尘。 十丈距离,一剑咫尺。 “珰”的一声! 一蓬金灿的火光,随着大愿禅杖与细雪剑身的交撞,在竹海上空迸,宁奕手持细雪,度极快,刹那俯身,踩在戒尘的落脚点,整个人沉肩坠肘,剑锋短暂的脱手一刹,围绕着少年脖颈旋转一圈,只可惜被竖起的禅杖挡住,回转后的细雪剑柄极稳的砸入宁奕手中。 反手之姿。 踩住戒尘的脚面,狠狠一剑凿向这位地藏菩萨的面门! 宁奕的这一剑,没有动用神性,没有动用剑气,没有动用“砸剑”。 他什么法门都没有动用,只是追寻了自己的“天性”,在天海楼战场上的厮杀,让宁奕晋入了一条崭新的剑修之道,与人厮杀对敌,声势越大,越容易捕捉杀机,一缕杀机,便是千丝万缕的伏笔,破绽。 张君令的杀伐之术,是浩大杀机,直接碾压。 而宁奕此刻的杀伐之术,则是滴水不漏,出鞘杀人! 地藏捻火固然强大,但从刚刚掠行到这座山上的几个动作便能够看出来,戒尘对这具身躯的掌控还不够熟悉……自己要避免杀机对战,最聪明的厮杀方式,便是在三尺之内,展开极其细密,精准的肉身博弈! 在灰界战争之后,大隋天下的那些涅槃,对宁奕的评价很高。 宁奕是一个没有缺陷的修行者。 无论是远攻,还是近战,神魂,还是体魄,这个年轻人的境界都抵达了一种“均衡”的完美。 而宁奕最强大的地方……是他在妖族天下经历了大大小小数之不清的战斗,一次又一次的生死跌宕之后,所磨砺出的一种根深在血液里的,无比敏锐的战斗直觉。 面对白如来的时候,他以大道长河压制金翅大鹏鸟。 面对东皇的时候,他以神魂之术,体魄对捍,最终以狮心王面具完成斩。 面对黑槿,面对姜麟……面对不同的敌人,宁奕能够凭借这种直觉,迅的找到“破局”之点。 这是一种天赋。 一种融入血液之中的战斗本能—— “杀!” 一声嘶吼,惊雷乍现,宁奕的背后浮现出一尊巨大的狮子法相,张口咆哮,风雷滂沱,一直收敛杀意的神魂,此刻凶相毕露,轰隆隆灌入佛袍少年的面门之中。 戒尘面目都被震得鼓荡。 刹那恍惚。 下一刻。 注满执剑者神性的一剑,已经擦过大愿禅杖的杖身,划出银灿的雷霆。 细雪被宁奕双手攥拢,狠狠刺向地藏菩萨的眉心! …… …… (浮沧的第三章番外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更新了,没有关注的兄弟们记得去关注一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戒尘,时代变了 竹海翻涌。 紫雷萦绕。 细雪剑锋,裹挟着骤然释放的杀念,降落在戒尘的眉心之处。 这位年轻的地藏菩萨,素来淡然的面色,第一次生了异变。 戒尘感受到了宁奕剑中的杀意! “好强的杀意!” 已经陷入避无可避的境地,戒尘陡然下腰,让细雪多出了一刹的下斩,脚底的巨大青竹,被踩得向下弯曲,两个人如同坠崖之雀,砸入层层竹海之中,向着地面坠落。 那根大愿禅杖急回转,格挡在戒尘面前。 “咚”的一声! 剑器撞击在禅杖之上,迸出圈圈雷音,戒尘的手腕一阵酸麻,面色仍然镇定,但内心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这个姓宁的,体魄这么强?!” 须知,他乃是地藏菩萨转世! 佛门本就注重体魄修行,在同境厮杀中,剑修遇到佛门修行者,往往都是趋避不及,除了走徐藏那种路子的杀胚,硬生生要撕入三尺内肉搏,其他的剑修,根本不愿与佛门子弟近战硬碰硬,一旦被体魄凿中,那么这场战斗就失去了悬念。 禅杖势大。 细雪势小。 本该如此……但那柄收敛破烂伞面后的长剑,看起来纤细修长,却打得戒尘不断后退,本来是单手抡动禅杖,一次又一次与细雪对攻,但坠入竹海大地之后,仅仅过了十招,戒尘的金刚体魄便被宁奕打出了裂纹。 虎口之处,巨力撕裂肌肤,渗出金色的血液。 戒尘双手握住“大愿禅杖”,被一击砸剑打得倒飞而出,双脚不断向后踩踏大地,犁出一道数十丈的沟壑,最终堪堪止住脚步,不敢置信的望着眼前黑袍男人。 这可是先天灵宝! 那把细雪剑什么时候能与先天灵宝对攻,而且不落下风了? 宁奕根本没有给戒尘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这位地藏菩萨的实力,会随着时间,对身体的熟悉程度,不断上涨。 一根又一根青竹,被剑势撩拨,拔地而起。 随着宁奕掠出一步,剑锋从地面上划起。 燎原! 一根青竹“嗖”的拔地疾射而出! 宁奕继续掠步,身子几乎贴近地面,犹如一阵飓风,快到模糊,看不清具体的身影,只见四面八方,妖风大起,两人方圆,五十丈内,一根根青竹如撞钟古木,掠向戒尘。 刚刚接管地藏菩萨身躯的戒尘,被迫挥舞禅杖,法相内敛,招式却大开大合,将射向自己的漫天青竹打得爆碎。 纷纷扬扬的竹叶之中,裹着袈裟法袍的少年显得颇有些狼狈,他不断舞动禅杖,不躲不闪,站稳身形,以自己为唯一的“中心”,禅杖看似“缓慢”,却逐一将青竹尖端点得破碎,炸开,犹如一片孔雀翎羽盛开—— 戒尘神情阴沉,深吸一口气,神魂掠开,肉眼已经无法捕捉到宁奕的踪迹了。 这个剑修,比自己想象中要棘手。 在戒尘看来,大隋天下说宁奕是剑仙,是一个命星无敌的剑修,这根本就不准确! 金刚体魄,世间极,至强剑意。 这根本就是一个完美的杀戮胚胎! “必须要完全掌握地藏身躯……才能与他一战。”戒尘在极短的时间内捋清了思路。 他之前大意了。 太轻敌了。 “死去”十六年,大隋天下涌现了一批又一批惊艳的天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宁奕,这是一个在命星境界同样无敌的存在。 自己拿宁奕练手,于是落入了如今的下风。 漫天骤风,竹叶密密麻麻围绕着戒尘,掠成一座龙卷,一缕青雷从戒尘面前的叶障之中突破而出。 入眼所见。 是一袭黑袍,被狂风吹得旋开,一人一剑,犹如凿开天地的雷霆,直取戒尘的眉心! 第二刺! 有徐藏当年刺杀太宗之势,一往无前,神挡杀神! 宁奕双眼明亮,这一剑,他毫无保留的动用了自己的神性,磅礴的剑念席卷镇压了戒尘在内的方圆十丈。 以大势压人! 而那个神情阴沉的佛袍少年,没有“固执”的以大愿禅杖再次对撞,而是在咫尺之间,猛地伸出一条手臂! 宁奕瞳孔收缩。 以肉身硬撼细雪? 刺啦一声,细雪剑尖瞬间刺破戒尘的手掌掌心,从手背穿透而出,只不过这一剑偏离了原先的轨迹,擦着肩头,掠出一蓬血花,而一剑深入之后,宁奕和戒尘之间的距离也陡然拉近,只剩三尺。 三尺之内,极尽挪移 。 戒尘一击抬腿膝撞,自下而上的踢向宁奕小腹之处。 宁奕单掌下压,抵在小腹之前,“砰”的一声,接下这一击膝撞,接着耳旁响起大愿禅杖的破空声音,地藏菩萨留下的这件灵宝,据说当年远行千里,镇压一座佛门牢狱,早已开启了灵智,即便脱离了戒尘手掌,也可以激杀气! 宁奕长啸一声,那根禅杖即将落在面门侧旁之时,三把飞剑绞杀而出,书院的三把古剑,虽然品秩未抵达灵宝,但三剑合一,也勉强挡住了这一击。 戒尘冷笑道:“驭剑指杀?宁奕,你算的这么多,就不怕到头来一事无成?” 宁奕更冷的回应道:“今日能够杀你便足够了。” 戒尘以手掌被刺穿为代价,限制住了细雪的剑气,将宁奕拉入三尺之内,宁奕不弃剑,便只能在此地展开厮杀。 “那便看看……是菩萨的体魄强,还是你的骨头硬。” 戒尘再次深吸一口气,空闲而出的那只手掌,五指成爪,呼啸着抓向宁奕的面颊。 在这极其逼仄狭窄的空间内,两人不断对轰,摧枯拉朽,宁奕中了戒尘一拳,被打得弯下腰身,但抓住了一个机会,双手攥拢细雪剑柄,强行将伞剑刺入少年的肩头,刺出一蓬金色血液,撞在了后者的身上,宁奕屏住一口气机开始奔跑,在这座古山的山顶竹海上,带着戒尘向着一株株青竹撞去。 戒尘出愤怒的嘶吼。 他不断以手掌拍击宁奕,宛若一个磨盘,宁奕拼命压榨生字卷,体魄如金色圣光般溢出,但在一次接一次的撞击之下,变得黯淡,而且出了清脆刺耳的破裂声音,他抵着戒尘,一路撞碎不知道多少根大竹,四面尽是昏暗,竹海,最终终于迎来了一线光明—— 夜空中,古窟上,升腾的烟火。 照亮了竹海的出口。 从上方来看,这两个命星怪物,收敛气机所进行的肉搏战,已经拆掉了接近一半的古窟竹海,宁奕刺中戒尘肩头之后,两人的行进轨迹,便呈现一条锥字型推进,开始“缓慢”,后面愈来愈快,直到撞破竹海! 宁 奕怒吼着,带着戒尘冲出古窟山顶,撞向崖外。 一道烟火冲天而起。 两道人影坠落高山。 坠落之中,细雪剑锋旋转,彻底刺穿这具身躯的肩头,一大蓬金色的鲜血溅射而出,溅在宁奕的面颊之上,他在空中“骑”在了戒尘的身上,掌心猛地将细雪按下,一缕剑气溢出,贯穿了这具地藏菩萨的金刚身躯。 戒尘出痛苦的咆哮。 两人一上一下,宁奕空出了双手,而戒尘的一条手臂,被执剑者的剑气萦绕,不断迸出噼里啪啦的雷鸣之音,骨肉都快炸开。 宁奕胸膛的那口郁气闷了许久。 一路上不知道被戒尘以近身杀伐之术,打了多少下! 如今他要打回来! “无畏狮子印!” 起手就是佛门的禁忌杀术! 大道长河,在宁奕的后脑之处浮现,他毫无保留的在戒尘身上,宣泄着后天领悟到的“厮杀”之术,一头咆哮狮子随着宁奕的拳印,打在戒尘的面门之上,后者虽然及时伸出一只手,掌心向外的格挡,但整个人的头颅都被巨大力量震地快要飞出,接着就是第二击,第三击……数之不清的杀伐禁术,宁奕在妖族天下所看到的,所学到的,能够与灵山苦修者对战的近身妖术,圣术,还有蜀山的秘术,化为从天而落的疾风骤雨。 千手!!! 一尊面容破碎的地藏菩萨法相,在戒尘背后凝聚,半条手臂被风雷炸开,另外一条手臂艰难挡在面门之处,护住一点神魂。 而骑在那位地藏菩萨身上为非作歹的。 是一尊看不清真实面容的“千手菩萨”。 完全不符合佛门的“神祇”记载,这尊千手菩萨完全是一尊伪神,但此刻所迸出的凶残气焰,盖压了此间一切的光明。 戒尘的神魂都快被打散了。 他只剩下一点意识,看到了那个姓宁的年轻男人,骑在自己的身上,气势越打越强盛,身上的境界,似乎都有着突破的趋势……这是什么怪胎? 自己之前明明打了他这么多掌。 为什么宁奕的体魄没有被自己击碎? 那道护体的光芒是什么? “噗嗤”一声。 戒尘的面颊中了一拳,原本光洁的面颊,早已高高肿起,此刻更是喷出了一口鲜血,混杂着一颗牙齿,两个人坠落在山顶镂空的一座古窟石地之上,戒尘被摔得滑出数十丈,撞在石壁上,他艰难的爬起身子,跌跌撞撞,极其狼狈,一只手擦拭唇角血液,望向远方。 视线有些模糊。 宁奕同样负了很严重的伤……生字卷竭尽之后,他浑身四处都是鲜血,只不过他比戒尘的精气神要好上太多了,虽然负重伤,但眼神熠熠生辉,仍然能够挺直腰脊的站起身子,细雪呼啸着掠入掌心。 宁奕握紧细雪,平稳呼吸。 他看着与自己同时做出“把握”动作,但杵着大愿禅杖,勉强不倒的戒尘。 宁奕“呸”的吐出一口鲜血。 他忽然笑了,没来由的想到了天神高原前对战厮杀的那个场面,此时与彼时,竟然有些出奇的相似……跨越了时代的老人,总想着在崭新的时代当中证明他仍然是无敌的。 他将细雪剑尖对准戒尘。 宁奕轻声开口,一字一句。 “戒尘……时代变了。 第一百九十章 真正的误谶 “戒尘……时代变了。” 浮屠山窟,镂空雕刻出一尊一尊的菩萨佛像。 在其中的某一座山窟内,拎着剑的黑袍男人,将剑锋对准了少年僧人。 “地藏菩萨,就只有这种程度吗?”宁奕平静问道。 狂风吹过浮屠山。 少年僧人摇摇晃晃,抬起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 呵呵呵的含糊声音,在戒尘的喉咙里,极轻的酝酿成了略微有些癫狂的笑声。 “哈哈哈——” 这道癫狂的笑声响起! 整座浮屠古山都悬浮飞掠着青色的光华,而这肉眼可见的磅礴愿力,如一条又一条归潮的游鱼,掠向杵着禅杖的少年。 单薄的身影,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戒尘染血的那条手臂,出了剧烈的骨骼摩擦之音,他咬着牙,另外一条手臂攥拢这条断臂,在喉咙低沉的怒吼声中—— “咔嚓”一声! 断臂重新续接! 光明鉴悬浮在宁奕的头顶,投射出一团金灿光华,照出云雀头顶的那个丑陋,苍老的灵魂。 戒尘借助愿力,极快的恢复着自己的伤势。 “我说过……在灵山境内,我是无敌的。” 少年喉咙里迸出苍老的嗓音。 戒尘伸出一只手掌,狠狠从面颊处抹过,之前的血污,灰渍,全都被抹除干净,地藏菩萨捻火之后的三十二大天人相,在他身上轮番体现。 愿力是这世上最难以估量的力量。 越是虚无缥缈的“力量”,越是在众生面前展现之时,容易被“迷信”。 青色的佛光,在戒尘的地藏法身上流转。 这本该是徒弟云雀的造化……却被戒尘窃火而生! 宁奕幽幽吐出一口气。 真正的战斗,从戒尘开始动用地藏之力,才能算开始。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这场战斗已经没有公平可言。 这里是灵山,是佛门千年圣地,是为了迎接菩萨捻火觉醒,而不断积攒愿力的地方。 戒尘在这么一个地方战斗,得到的增幅。 相当于是宁奕来到了一个充盈神性之地,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神性。 这些愿力,都是信仰佛门菩萨的信徒所提供。 唯有他这位地藏菩萨才能够驾驭动用! …… …… 生死人,肉白骨。 能够与执剑者的神性对抗的,就只有愿力。 这亦是一种脱星辉的力量。 越是接近大道之上的规则,越是不可被限制。 “呼~” 大愿禅杖插入地面。 戒尘幽幽吐出一口郁气,青色气浪如一条蛟龙,围绕着少年的僧袍旋转,兜绕了几圈,最终凝现出一颗龙头,倚靠在戒尘的肩头。 “宁奕,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够强。” “我本以为大隋给你的只不过是虚名……现在来看,你能够横扫妖族的那些天才,不是意外。”戒尘握住禅杖,他的气血明显好了许多,对这具身躯的掌控力也逐渐攀升,禅杖的尖端被他对准眼前的黑袍年轻男人。 戒尘微笑道:“但不要忘了……此地是灵山。” 宁奕神情阴沉。 戒尘的体魄恢复度……太快了! 自己的生字卷积蓄,在替丫头治病的时候用尽了。 宁奕下意识拖延时间,幽幽开口:“戒尘大师,你为了灵山布局二十年,就没有想过会出现今日的意外?” 戒尘将一切收在眼中,浑不在意。 宁奕在恢复。 他也在恢复。 他的恢复度比姓宁的小子更快。 所以戒尘并不介意,花费一点时间跟宁奕废话,等到他自己的伤势差不多被愿力治愈,也就无须多言,直接出手将其打杀! “你以为你是一个意外?”戒尘漠然开口,道:“宁奕,你高估你自己了。” 宁奕“哦”的提高音量笑了一声,道:“你自诩聪明,算尽生前身后事,想必早以神魂之术卦算天机,觉醒之后,一定也尝试过推演我的‘存在’吧?” 戒尘皱起眉头。 宁奕猜得不错。 一点也不错……在觉醒神魂之后,为了不在外人的面前露出端倪,他自锁于石佛静室之内,不曾见过任何一位世人,连着十几天,说是为了“盂兰盆节”吃斋,修行,静心。 但事实上。 一是为了探究自己的师父,虚云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二是为了推演盂兰盆节可能会生的变故……他当然考虑到了宁奕,这个姓宁的“异乡人”,不在灵山出生,佛门大殿内也没有他的命牌,年纪轻轻就已成了大隋的命星第一人,不容小觑。 而让戒尘觉得心思一沉的。 是他动用神魂术法,去推演关于宁奕的未来之时,每次都只能看到一片迷雾,想要强行破局,就要耗费大量的寿元……他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有一次付出巨大代价,破开迷雾之后,看到了一角未来,紧接着就遇到了一抹凛冽至极的剑气刺破虚空追着因果而来,险些将他的神魂刺得崩碎。 那次推演让戒尘神魂受了伤,心中也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个姓宁的小子,到底什么来头? 推演他,竟然触及了禁忌! 宁奕看到了戒尘此刻阴沉沉的反应,忍不住笑了出来,讥讽道:“神魂独步天下的戒尘大师,想必推演之术也很强,不妨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他是两座天下之中,最算不得的“特殊存在”。 这一点,袁淳先生就曾经告诉过宁奕。 不仅仅是袁淳,徐清客也提过。 尤其是获得“命字卷”认可之后,宁奕的命运之线已然收拢,若是有外力试图推演,便会遭到执剑者图卷里意志的攻击。 就连莲花阁的国师大人,以及那位靠着推演之术谋划颠覆大隋王朝的白谋士,都无法推断自己的“未来”。 更不用说境界明显低一筹的戒尘。 徐清客所谋,是一座天下。 戒尘所谋,不过是一座灵山。 格局,心境,眼界,都不在一个层面上。 宁奕讥讽之后,凝视着戒尘阴晴不定的面孔,再次笑道:“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 戒尘握紧禅杖,眉尖陡然挑起,他心生预感,不能让宁奕再这么说下去。 一步踏出。 萦绕着愿力的大愿禅杖,与细雪剑尖狠狠撞在一起。 “铛!” 两人一前一后,直接将当前所在的古窟,以及佛像,击得支离破碎。 漫天烟火。 与菩萨佛像宝座一同炸开。 石屑纷飞。 宁奕飘身后退,掠到另外一座石 窟之中,压下一口气机,冷笑道:“戒尘,你身为佛门中人,亲自打碎菩萨像,就不怕遭报应?” 戒尘怒吼一声,脚底土石爆碎,整个人化为一道疾射而来的劲弩。 宁奕抬剑挡在面前—— 这一次,地藏菩萨的愿力毫无保留的倾泻。 宁奕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是被一块陨石砸中,根本无法抵抗这霸道的力量,后背接连撞碎石壁。 从浮屠山顶的高空来看。 半面倾斜的石壁,随着烟火升腾,不断炸开,一座又一座佛像倾塌,菩萨宝座碎裂,无数的石屑混杂着烟火的碎烬,在人间的上空抛洒,可悲的是,山脚下信徒所看见的,不是灵山的崩塌,而是信仰之火的升腾。 众生以为,天黑了,就理所应当的会亮起来。 但他们不知道,此刻天黑了,是真正的天黑了。 戒尘怒吼咆哮:“报应?谁敢给我报应?谁能给我报应?” 他狠狠一杖,抡砸在宁奕的肩头,打得血肉迸。 宁奕的肩头凹陷下去。 即便是与东皇争锋的体魄,也扛不住先天灵宝这般残暴的进攻。 宁奕一剑斩切而过,那件袈裟法衣经受愿力洗涤之后,硬生生抗下了细雪一剑,金灿的火光将戒尘逼退了两丈。 “报应……呵……” 戒尘仍然死死攥着禅杖,但他的神情却逐渐变得冷静起来。 他像是看着死人一样看着宁奕,笑道:“这世上不存在报应。” 宁奕一只手捂住肩头,紫霞流淌,笼罩宝体,他也笑了。 “如果不存在……你在害怕什么?” “你不敢让我开口,因为你在害怕。” 宁奕盯着戒尘的双眼,一字一顿,道:“你害怕‘那个人’还活着!” 大风吹过。 浮屠山顶的古窟,残余的那些佛像,宝相庄严,明明是寂静千年的“死物”,在此刻却似乎活了过来。 戒尘像是感到了无数目光的凝视。 隔着一座座石壁。 隔着无数年岁月。 他有一种被人凝视的感觉。 戒尘笑了起来,他握着禅杖,轻声道:“我在石佛静室,坐了十四天,我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开启石壁……如果他活着,他就应该出来,他没理由不出来的。” “宁奕!”戒尘陡然高喝:“那只是误谶!邵云也说了,这是一句谎言!” 虚云留下来的误谶! 他会在盂兰盆节出关,见证灵山的愿火升腾……这分明就是欺骗众生的一个谎言,为了让灵山的苦修者相信,佛门还有着兴盛的未来,虚云不惜撒谎,不惜欺骗,这桩罪行,在他闭关之前,就已经留在了手札上。 他跟着宁奕一同踏进了光明殿。 见证了邵云所说的那句话。 宁奕看着戒尘,眼神有些悲哀。 还带着一些同情。 他轻声道:“你以为误谶的是后半句……” “那么前半句呢?” 佛子觉醒,点燃愿火,带领灵山走向光明。 戒尘怔住了。 这才是虚云留给邵云的指示。 误谶的内容。 他是假的佛子……窃走了捻火者的魂火。 “虚云大师早就知道了。”宁奕幽幽开口,嘲讽道:“你这个冒牌货。”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送你一片光明 丝丝缕缕的光芒,悬停在宁奕的头顶,化为纤细的光线瀑布,将他笼罩。 那枚“光明鉴”,不断流淌出柔和的治愈之力。 邵云在坐化之前,将“大雄宝殿”的所有光明,都送给了宁奕。 此刻从镜面上垂落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这些“微弱”的力量,也足够强大。 宁奕看着戒尘的眼神满是嘲讽。 他杵着细雪,望着天空。 石窟的上方,无数烟火升腾,交织。 愿火还未升起。 戒尘的禅杖,牵动着整座石窟的愿力,等他动用愿力,这些枯寂的佛像,菩萨,就会重新“活过来”,献出百年来的全部积淀……之前挥动禅杖的那一下,已经让整座石窟的轮廓,绘上了一层浅淡的佛光。 宁奕不用去看,也知道此刻的灵山陷入了动荡。 因为之前那恢弘的,震撼人心的呼喊,如山海般的愿力,已经消弭。 石窟仍然安静。 但石窟外的厮杀声音,却远远传来。 大风吹动两个人的衣袍。 戒尘忽然冷静下来,他幽幽说道:“宁奕,不管你说这些话,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告诉你,我已经赢了。” 少年僧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天空,他本来应该嘶哑的声音,此刻被强大的情绪压制住,显得有些阴森。 “看到了么?” “天黑了,没有光,也不会有光。” 灵山的城门,在盂兰盆节之前大开,放入了数之不清的信徒,收拢了整片东土能够汲取到的所有愿力,而在今日,将会用以献祭。 一场以众生为烹的饕餮盛宴。 戌时已过,日月更替。 灵山上空的烟火破碎之后,整片大地便陷入了黑暗,唯一有光的地方……就只有浮屠古窟。 只有宁奕所站的三尺之地。 他头顶的那枚铜镜,微弱而又稳定的释放着光华。 “天黑了……没有光。” 宁奕握着细雪,笑了笑,“未必啊。” 他平静看着戒尘,轻声道:“我不是光么?” 戒尘问道:“还有呢?” 他的意思很简单。 只有你,不够。 宁奕没有说话,他没有跟戒尘说……邵云送了他一整片光明。 因为那座灵山大殿,永恒光明的那座布帘,此刻也被淹没在了黑暗之中,在前些日子,虚云大师的徒坐化之后,那座大殿的光便逐渐熄灭了。 邵云送给他的,如今还在稳定光的,就只有那枚铜镜。 宁奕深吸一口气,举起细雪,语气平稳而又坚定。 “足够了。” 戒尘伸出一只手来,漫天的狂风,掠过大地,掠过高山,吹起一片片破碎的湖面,混沌的黑暗之中,燃烧起了青色的“火焰”……但这不是光,这更像是一种绝望,无数的愿火,奔向浮屠古窟,并没有给山下的众生带来一丝一毫的温暖。 传闻中地藏菩萨要以大宏愿镇压的那座“地狱”,随着青色愿火的燃烧,在月光云层之上铺展开来,一座阴森的鬼域,悬停在整座灵山的上空,彻底将最后的光芒熄灭。 压抑。 窒息。 戒尘低低的笑声,在山窟之间回荡。 “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 笑声渐大。“或因治生,或因公私,或因生死,或因急事,入山林中,过渡河海,乃及大水,或经险道……” 再大。 “是人先当念地藏菩萨名万遍。” 更大。 “所过土地,鬼神卫护,行住坐卧,永保安乐,乃至逢于虎狼狮子,一切毒害不能损之。” 这句曾经在入城之时,召动地藏异象的经文咒语,此刻再无当初的清澈,反而带着阴风鼓荡。 这世上的力量不分好坏。 驾驭力量的人心却分善恶。 头顶一座巨大鬼城的戒尘,缓缓向前踏步,无数阴雾从其背后掠出,戒尘的身后,数以亿万的青色愿火燃烧,将四周的石窟都点燃,方圆一里烧成了虚无。 两个人悬浮在空中。 宁奕静静看着对方。 那些青色的愿火,烧出了一尊巨大的法相。 右手持人头幢,左手结甘露印,盘坐青色莲花宝座。 一尊足足有三十丈高的……“地藏王菩萨”法相! 宁奕喃喃道:“檀陀菩萨……” 在古梵语经文的记载之中,檀陀是一种人头幢。 檀陀地藏的法相为是以救度地狱恶道众生示现的法相,以人头幢放无量光,遍散甘露滋养苦难地狱众生,离苦得乐。 但此刻的“檀陀地藏”,却不断收敛光明。 “这里太肮脏,像是另外一座地狱。”戒尘面无表情开口,“今日我便要普度众生,还灵山一片清净。” 戒尘单手持握禅杖,另外一只手立掌在胸前,缓慢推出。 “轰隆隆——” 巨大的檀陀地藏宝相,与他动作一致地探出右手手臂。 宁奕的面颊,轰然卷来一阵狂风,吹得鬓向后飘拂。 他瞳孔收缩,看着那尊宝相的手掌向着自己碾压而来,天地大势与愿力压缩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以细雪剑刺了出去! “撕拉”一声! 执剑者的剑气,足以撕碎浮屠山窟周遭的空间,撕破一片虚空,但撞击在那枚充满青灿佛光的手掌掌心之处,却迸出炽烈的风雷,连一寸佛像肌肤都无法撕碎—— 戒尘像是看着蝼蚁一般,漠然无情的看着宁奕。 他握拢手掌。 天地昏暗! 无数剑气,在掌心收拢的空间之中迸,虚空不断破碎,戒尘平静看着远方,他看出了宁奕想要逃离的念头,然而剑气所斩碎的空间只有一道裂纹,还不足以支撑年轻男人离开……这般剑气,已经足够强悍,能够在掌心佛国斩出三尺长短的裂纹。 可惜。 徒劳罢了。 宁奕一剑接一剑的叠加,风雷不断轰击,也无法阻止那位“檀陀地藏”收拢掌心的动作。 宁奕向上掠去,最终被檀陀地藏握在掌心,他奋力的举起细雪,以“砸剑之势”,狠狠地向着菩萨的虎口砸下! “嗡”的一声! 天地大寂。 细雪插入了地藏菩萨的“手掌”之中,浓郁的金色佛血,从高空之中抛洒落下,炽热的溅落在山底,烫开一座又一座巨大的凹坑。 烟雾升腾。 戒尘平静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虎口的那道伤口……十分狭小,微小的豁口大概只有半个指甲盖的长度。 “受伤了呢。” 戒尘笑了笑。 “你败了。”他望着宁奕,微笑道:“那么……光还会来么?” 极尽讥讽。 被自己捏在掌心的那个剑修。 此刻除了一把插入自己虎口的剑,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了。 宁奕的神情略微有些痛苦,他的髻在刚刚的那一战当中断裂,丝披散在面颊两侧。 大风吹过。 乱被风吹得扬起,伴随着年轻人抬头的动作,额碎飞拂,露出了一双清澈的眼瞳。 “光……” 宁奕艰难笑道:“你是说,邵云送给我的光吗?” 戒尘皱起眉头,他的思绪在这一刻微微的堵塞,然后想到了在某个邵云未曾离开的日子里,曾经把宁奕叫去光明殿的记忆片段……没有人知道在那片大殿内,邵云跟宁奕说了什么。 宁奕在那段时间内足够的信任云雀。 但他仍然选择了“缄默”,就像是邵云要求他做的一样,当一个看客,在最后的时候。 邵云送给宁奕一片光明。 请宁奕为灵山递出一剑。 回过头来,邵云的每一句话,都如赤金一般,每一句嘱咐,在此刻都映衬出……这是一个真正看到“未来”的人。 被檀陀菩萨捏在虎口的年轻男人,气息不稳的笑道:“我现在很确信……你想做的这些破事,都被邵云大师看在眼里……戒尘,你真的是一个跳梁小丑……所谋划的这一切,到头来也只是个笑话……” 戒尘怔了怔。 他忽然意识到……只有一把剑的宁奕,的确是什么都没了。 宁奕还少了一样东西。 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那枚铜镜。 光明鉴! 少年的瞳孔猛然收缩,他想到了之前收拢掌心之时,所看到的那一剑剑劈砍……宁奕根本就没想过要逃,他送出了一样微小的物事。 他把“光明鉴”送了出去! 戒尘猛地转头,他看到了远方的山林呼啸之中,一枚收敛所有光芒的镜子,像是开启了灵智一般,如坠入湖水的石子,在林海之中犹如游鱼,度越来越快,最终撞在了一座古老的,被尘埃封锁的密室门前! 剑意弥漫。 古藤枯荣。 那座戒尘无论以何等手段,都无法打开的“石佛静室”,在光明鉴撞在门前的那一刻,便荡出了清脆的“嗡”的一声。 打开这座静室的“钥匙”。 从来就不是大愿禅杖。 而是“光明鉴”。 戒尘的动作,停滞在回头的那一刹……而且永远的停滞在了这一刹。 石佛静室大开! 黑暗之中,先是一道裂纹,在石门之处裂开,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伴随着裂纹的出现,微弱的光芒涌现,在一刹的停顿之后,这座静室尘封十六年的古门彻底支离破碎,被“光明鉴”引动的,邵云口中的“那片光明”,轰然涌出。 这是一道贯穿阴沉地狱的光柱。 这是一片化黑夜为白昼的光明。 这是邵云送给宁奕的造化,也是邵云留给灵山的“解答”……永远不会熄灭的光,不在大雄宝殿,而在虚云师祖闭关的那座静室之中。 大雄宝殿的布帘,之所以光明不熄……不是因为邵云,而是因为虚云留了一本手札。 虚云闭关的石佛静室,才是邵云送给宁奕的……那片光明! 第一百九十二章 治好丫头的希望 一片浩荡的光明,从石佛静室轰开,化为一柄汹涌澎湃的利剑,刺穿那尊地藏菩萨的后背。 “光明之剑”,从戒尘的胸口刺出,挑出一蓬金灿的佛血。 瞳孔收缩,快要凝成一个细小黑点的少年,在意识消散之际,仍然不能明白,这一片光明……究竟是为什么? 从何而来…… 戒尘的眼前一片昏黑。 “师父……” 他的神魂,险些被这片光明直接打散。 这并非是冲击在肉体上的力量,打出的这蓬佛血,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伤势,并不会让这具身躯原本的主人死去。 这片光明……是为了抹杀黑暗。 谁是黑暗? 灵山的上空,有一团炽烈的花火,伴随着光明鉴轰破石佛静室,这团花火扶摇直上,掠至九天,然后在云霄的鬼城当中炸裂开来! “砰——”的一声! 万鬼辟易。 阴阳逆转。 整座灵山的黑夜,在花火绽放的那一刻,化为白昼! 漫天的光雨,从穹顶垂落,射向灵山的大地,那些趁乱混入灵山盂兰盆节的“邪教徒”,尖啸着逃窜,然而这等恢弘之力,毫无疏漏的穿透每一个修行者的身躯,虔诚的佛门子弟,只觉得温暖,那些信奉黑暗的存在,却被打得支离破碎。 灵山古城溅出一片又一片的鲜血。 大门在宋净莲的要求之下,已经锁死。 那些邪教徒根本无路可逃……这场盛世的愿火升腾,光雨落下,一切虚妄,终将破灭! …… …… 石窟上空。 戒尘出愤怒的嘶吼。 一具脱离肉身的灵魂,极其不情愿的挣扎,却被花火打得脱离地藏菩萨的捻火肉身。 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魂壳。 那具庞大的,地藏菩萨的法身,消融在光明之中。 “天黑了……但仍然有光。” 宁奕握着细雪,眼神淡漠的望着戒尘,“胜负已分,戒尘,你已经败了。” 死寂。 大风吹过。 极轻的低语响起。 “我……已经……败了?” 那道孤零零的魂魄,眼中并没有愤怒,也没有痛苦,只剩下一片茫然。 被光明打得魂魄分离的戒尘,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童。 他悬浮在灵山石窟的上空,动作缓慢的扭动头颅,四处环顾……这具面容年轻的魂魄,在此刻腰背逐渐弯曲,勾出一个弧度,片刻之后,便身形佝偻,重新回归了“苍老”的状态,骨子里也弥散出一种“命不久矣”的凄凉。 戒尘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什么。 他看到了光明……那些刺骨的,却又温暖的光明之中,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磅礴的记忆汹涌如潮水。 涌入神海之中。 …… …… 他刚刚拜入灵山之时,石佛静室的春藤还未爬满石壁,春去冬来,岁月枯荣,师父的门下却始终四季如春…… 邵云师兄,具行师弟,还有师父…… 人心本善。 他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张铜镜里的笑脸不再纯真。 与师父的争论变得多了起来。 当一个人学会 的越多。 他便会质疑的越多。 关于师父口中的“佛法”,“道义”,“众生”……他逐渐从质疑,变成了反对,最终似乎失去了一个平衡的认知……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于是他决定离开灵山。 而时隔多年。 生死轮转,他终于再一次的回到了这里。 魂念状态的戒尘,眼神迷惘,看着那道模糊的轮廓,张开了双臂,被盛大的光芒淹没……就此消弭在虚无之中。 再一次的……拥抱光明。 与人间诀别。 …… …… “铛啷啷”的声音。 宁奕落在地上,他神情复杂,看着戒尘被磅礴的劲气冲散,彻底湮灭,而震荡出骤烈光华的那枚铜镜,此刻似乎也耗尽了全部的积蓄……镜面失去了本该具有的光华,重新化作一枚朴实无华的古镜,坠在脚边。 宁奕捡起“光明鉴”,喃喃道:“幸亏有你啊……不然可就糟糕了。” 邵云大师,是一位极具智慧的大德。 这里的智慧,不仅仅在于,他对宁奕在光明殿的每一句话,都是良言金句,而是在于他对于宁奕的信任。 邵云放下了灵山沉淀百年的“门户之争”。 宁奕只不过是一个初次来到此地的“客人”,他能够把整座灵山的未来,都如此放心的交给他,而且相信宁奕能够扮演好“观众”的角色……这种智慧,这等魄力,绝非是他自嘲时候所说的那样。 虚云座下的三位弟子,他的天资最差。 虚云收的三位弟子啊……只有邵云大师,是真正看到“光明”的人物。 戒尘,具行,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两人在歧途上越行越深,而且不可自拔,现在回过头来看,万分讽刺,不知当邵云破开未来迷雾的时候,是否会觉得,这是一种“师门耻辱”呢? 灵山最大的叛变者,就出在虚云的徒弟当中。 根本就不需要外力。 自己内部就垮了。 宁奕捡起那枚沾染尘埃的“光明鉴”,眼神感慨,手指摩挲,将镜面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放入了自己的衣襟之中。 他抬起头来。 空中坠下了另外一具身体。 云雀彻底失去了意识,他的胸口有一大片“金灿”的血迹,被光明洞穿,但并不算致命伤。 石佛静室的那道光,只是打散了栖居在他体内的师父魂念……却没有将他抹杀。 云雀是无辜的。 他坠在地上,激荡出一圈金灿的涟漪,因为地藏菩萨的愿力保佑,所以云雀从高空落下,并没有受伤,他的呼吸很是均匀,像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宁奕神情复杂。 今日与戒尘之间的战斗……双方都不在巅峰,很难比较孰强孰弱。 若是他的“生字卷”积攒生机,能够恢复到与东皇一战的水平,那么就算对手是全面苏醒的地藏菩萨,宁奕也不会落入下风。 戒尘不是这具身躯原本的主人。 他太迷信“捻火”的力量,按理来说,远古地藏菩萨,差一步证道不朽的神话存在,的确在命星境横扫无敌。 但宁奕是执掌三本天书的执剑者。 若是命星之境,二者都在巅峰状态,那么有的打,胜负不可说 。 这也是宁奕情绪复杂的原因……在经历了与张君令之间的比剑之后,宁奕对自己的实力有了一个极精准的评估。 命星境界。 不仅打遍妖族无敌手。 大隋这里,也不会有他的对手了。 但捻火的地藏菩萨,是一个例外。 “无论如何……日后都不会再以敌人的身份对立出现了。”他笑了笑,指尖掠出一抹神性,在云雀的四周撑开屏障,让他安稳的陷入沉睡。 宁奕深吸一口气,施展世间极,回到先前的那座山顶。 宋伊人搂着朱砂姑娘,早已意识模糊地倒在血泊之中,宁奕蹲下身子,咬了咬牙,将“光明鉴”里仅存的那些生机都挤压而出,护住了两人。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撑住……灵山的异变,已经平定了。” 宋伊人开始苏醒过来。 宋伊人恍恍惚惚听到了耳旁宁奕的声音。 他眉头紧锁,眼睛还睁不开,先是喉咙里痛苦的“呃”了一声,紧接着便轻轻开口。 “朱砂?” 声音沙哑。 怀中的那个安详长眠的女子,没有丝毫回应。 “朱砂??” 宋伊人更慌了。 宁奕一只手轻轻搭在好友的肩头,连忙笑着安慰道:“不用担心……朱砂姑娘的运气极好,似乎有什么宝器护住了她的心脉……” 宋伊人这才深深的松了一口气。 他艰难睁开重若万钧的眼帘,入眼所见,是宁奕那张关怀的面孔,但他第一时间却是抬手掀开朱砂的红色鳞甲,看到了女子雪白脖颈上栓系着一枚吊坠,胸膛被一杖打得贯穿,那条吊坠此刻凹陷在模糊的血肉之中,但萦绕着银白的光华,不断闪烁光华。 温暖的气机,掠成一张柔和的网。 修补着朱砂的生机。 “近水楼台……长生锁……” 宋伊人喃喃的陷入了回忆。 他并不知道,在长白山离别之前,一直参悟生死意境的宋雀,亲手给了朱砂一枚吊坠。 这是宋雀身上最重要的一件物事,能够在关键时候,保住物主的一条命,在给出这条吊坠的时刻,宋雀就已经认同了朱砂的身份。 不再是那个被当做工具,用来牺牲自己,保全净莲的“长生锁”。 而是他宋雀宝贵的“儿媳妇”。 宋伊人狠狠抹了一把眼泪,极其用力的搂住那具枯瘦的身子,喉咙里迸出艰涩的哽咽,有后怕,有心酸,有感动,五味杂陈。 宁奕看在眼里,无声的笑了笑。 他走了两步,蹲在“红烛”之前,那把被当做丫头枕头的红色油纸伞,伞面在承载星君爆炸之后,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此刻布条翻飞,像是一朵将要被吹得坠落的红花。 随时可能会凋零。 宁奕双手搂住丫头的腿弯,后颈,轻轻将她抱起。 瘦小的身子,白色的纱裙,轻盈的像是一根稻草,宁奕都不敢太用力……此刻的丫头,浑身冰凉,像是一块寒冰,似乎随时都会化掉。 宁奕望向山下。 石佛静室的门……开了。 那片充盈着光明的古老密室内,就藏着自己千里至此要寻找的东西。 治好丫头的希望。 第一百九十三章 裴灵素的无数种死法 宁奕抱着丫头。 枯瘦的身子,在风中轻盈的如一根絮草。 “虚云大师……就在那座静室里么?” 宁奕有些恍惚。 为了这一日。 等了太久。 付出太多。 他的人生,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将希望栓系在他人的身上。 以至于他都不敢迈出脚步。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就是有了希望,然后失望。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抱着裴灵素,向那片光明翻涌的山壁走去。 宋伊人搂着朱砂,忽然抬头,朝着抱着丫头的那道背影,大声喂了一声。 宁奕停住脚步。 “姓宁的……” 宋伊人欲言又止。 “我的病真的是师祖治好的,我没有骗你。” 宁奕没有回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知道宋伊人的意思。 在东行的这一路,有太多的欺骗,“戒尘”撒下的弥天大谎,将自己的最大希望也囊括在内了。 万一虚云也是一个谎言…… 那么一切就都破灭了。 宁奕声音沙哑的笑道:“我知道的……虚云大师能治好丫头。” 这一次宋伊人没有开口了。 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声音渐小的说了五个字。 “我等你出来。” …… …… 那座布满青藤的石室,并没有因为沉寂了太多年而老旧。 相反,光明鉴轰开了石门之后,这些历经几多枯荣的藤蔓,再一次焕了生机,蕴含着“生灭意境”的那片光明,被囚压在这座静室太久。 阴和阳,本就不应该分开。 生和死,亦是如此。 这是一个完美的轮转。 虚云的“生灭”意境,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冲出这座石室的光明,给予佛门信徒“生之力”,而对于那些异教徒而言……那片光明,就是一场宣判死刑的浩劫。 根本容不得他们拒绝。 直接打得灰飞烟灭。 这一点,与执剑者的“神性”,有异曲同工之妙。 烟尘弥漫中。 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搂着一个相当瘦小的女子,踏入十六年来,无人进入过的“石佛静室”。 宁奕的心弦始终绷紧。 其实他不笨的……虚云大师一直没有出手,若是一早就知道了戒尘这位孽徒在灵山做的事情,又怎会无动于衷? 留下“光明鉴”和“手札”,其实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后手”。 在邵云逝去的时候。 宁奕就猜到了……这位灵山师祖可能已经离开人间了。 但他不愿意相信。 直到……他亲眼看到,那具盘坐在石佛静室内的枯败老人。 一尊安详的,衣袍完整的,石佛。 虚云已经逝去了。 在光明中,一片死寂。 无声的寂静最是难熬,抱着丫头的年轻男人,手臂开始颤抖,衣袍被微风吹得摇曳,呼吸声音变得沉重…… 宁奕感觉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疲倦。 即便是从灰界战场奔袭千里……也没有这么累。 像是某个拼命试图攥拢的“线头”,在此刻终于落空了。 某个苦苦追寻结果的“答案”,于今日终于得到了。 他缓缓坐在地上,将丫头搂在怀里 ,那个安详陷入“沉眠”的小丫头呀,唇角仍然带着向上的弧度,笑得像是一个傻瓜,下巴轻轻磕在肩头,双手下意识揽住宁奕的腰。 宁奕用力抱着她。 身躯颤抖。 丫头肩头的衣衫被什么打湿了。 “我尽力了……” 宁奕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不相信的……虚云大师他悟出了‘生灭’……他应该活着的……他应该活着替你把病治好的……” 他挤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容。 看着丫头。 “傻丫头……其实我骗了你……” “在天清池主的府邸里……我用尽生字卷的力量,看到了一角未来。” 宁奕声音颤抖,但衣袖里响起了密密麻麻的剑气铮鸣:“命数已尽……那又如何?有我在你身边,谁也带不走你。” 石佛静室,忽然有一道极轻的震颤声音。 那尊死寂已久的石佛,肩头似乎轻颤了一下,宁奕看见了一粒石屑,被震落下来,在地面上轻轻跳动了一下。 这具虚云大师的残骸……刚刚动了? 宁奕眼皮微微跳坠了一下。 他看到了第二粒石屑,在肩头抖落。 那具残骸,似乎有着破碎裂开的“迹象”,而随着肩头一道古老裂纹的绽放,一缕至净的光明倾泻而出。 宁奕怀中的“光明鉴”,嗡的大震,飞掠而出。 光明鉴悬在静室之上。 石佛肩头的光芒,掠入镜面,照出一位盘坐莲花石台上的和蔼老人。 “来自未来的‘有缘人’。” 宁奕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位老人。 他第一次看到了虚云的真实面貌……这位神秘至极的灵山师祖,在大隋所有的典籍之中,都没有具体形象的收录,毕竟整座天下,见过他的,也不过寥寥十数人罢了。 老人的面颊有些枯瘦,双眉极长,几乎垂落至膝盖,看起来满是腐朽,但衣袍翻拂之间的“嶙峋骨意”,却满溢着年轻人才具有的“生机”。 破灭和新生,两种截然相反,完全对立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此刻光明鉴照射而出的形象,须的颜色,也不断在漆黑与枯白间流淌,转化。 虚云本身,就是“生”与“死”的交替。 “真是遗憾啊……只能在‘死’后,与你以这种方式见面。” 老人笑着开口,顿了顿,目光望向那面照出自己的铜镜。 料尽生前身后事。 “如果不是这枚小破镜,灵山未必会以这么轻松的代价,获得‘重生’。” 光明鉴轻轻前后摇曳,似乎在效仿人类,做出得意的扶腰大笑的动作。 虚云声音轻柔,道:“我那两位孽徒……戒尘和具行,给你添麻烦了,一路东行辛苦,千里寻我,为求一解。” “绝症之解,救命之答。” 宁奕怔了怔。 连丫头的“伤势”,虚云大师也算到了? “我非是渡世的佛陀,也非是万能的菩萨,只是一个稍微活得久一点的老人。” 老人的声音有些虚无缥缈,带着一点点悲哀,但更多的是温暖,“这世间的‘生老病死’,终究难免,你挚爱之人的‘病症’,其实……并非是神魂,非是肉身,而是‘命数’。” 宁奕刚刚张开的嘴唇,又颤抖着重新闭上了。 一片沉默。 只能沉默。 只有沉默。 他在天清池的时候,揭开迷 雾,看到了丫头的未来……命数竭尽,这虚无缥缈的“命数”,与业力,愿力一同存在。 生了重病,还能再医。 命数尽了,该怎么医? “凡人一生,只能活百载。” “修行者至涅槃,只能五百年。” “沧海桑田,日月变幻,有蝼蚁飞天,为多活十日,也有凡俗证道,欲求不朽……说到底,求长生者数千万,得长生者不过一二。” 虚云轻声笑了笑,“注定活不过二十岁的那些人,与涅槃活五百年的人,都一样。” “命数尽了,都得死。” “凡人会饿死,渴死,摔死,病死,老死,诸多死法,数之不清,皆是因果长线牵扯,天地业力纠缠。每一种‘死去’,都是命数尽了,因果作用的体现。” 那位老人看着宁奕,轻声道:“鬼修死于雷劫,妖灵陨于化形……这个小丫头的‘死’,终究也逃不过因果。” 宁奕身躯猛然一震! 他的嘴唇都快被咬出鲜血来。 他死死盯着虚云,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老人隔着十六年的虚空,微笑看着宁奕。 “我当然知道。” “你是执剑者……借用了‘天书’的力量,强行打破了因果戒律,去看了一角未来。” 宁奕的瞳孔缩小。 虚云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到了他的心底最深处。 “你看到了一片光明,也看到了……裴灵素的无数种死法。” “雷劫,火灾,冰冻,寂灭,诸般劫力,上天要收走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会给你一个明确的未来……而白帝造就的那道伤势,所谓的‘神魂凋零’,只是其中一种死法。” 虚云不仅仅准确的说出了宁奕是执剑者的秘密,也将丫头的名字直接报了出来。 他的语气平静至极。 却戳破了宁奕心中最大的秘密。 “你不断撕裂未来,不惜耗尽生字卷里的所有生机,再赌上自己的阳寿。” “但是你找不到‘解答’。” “你来找我……不仅仅是希望我来救她的‘神魂之伤’,如果我真的活着,而且出手救了这道伤,你也不会因此而解脱。”他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来找我……是想找一个让她活下去的‘解答’。” 宁奕轻轻放下那个气机趋向于寂灭的小丫头。 他双手按在地上。 头颅重重砸下! 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他,让他无法动弹。 虚云留下来的那股残念,轻声开口,“我当不起‘执剑者’的一叩拜。” 宁奕一字一句,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请大师给宁某一个解答!” 沉默。 长久的沉默。 老人看着宁奕,眼中有愧疚,也有无奈。 “你不是第一个来到这里,与我谈论这个问题的人。” 虚云轻声道:“上一个人,叫裴旻。” 宁奕的神情一片惘然。 “大将军曾来灵山,与我推演长谈了三夜,将军府一脉,似乎饱受诅咒,作为裴旻的子嗣,她从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一生坎坷,‘命数’将熄。” 老人感慨唏嘘道:“为了让她不要夭折……我让裴旻,将她在某一日丢到‘西岭’,与你碰面。” 虚云看着宁奕,愧疚道:“只有遇到‘执剑者’,她才能活下来。否则,裴灵素已经死在十多年前的西岭大雪里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三千大道,只摘长生 虚云的话,恍若雷击。 落在心湖。 宁奕的神情变得恍惚,他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位师祖话中的意思。 很久之前,裴旻就来过灵山,在这里与虚云推演未来。 将军府一脉的子嗣,饱受诅咒,所以丫头降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是个“将死之人”,为了躲避命数之劫,被带到西岭。 那么…… 裴丫头与自己的相遇,不是一个偶然,而是“命中注定”? 执剑者是不可被卦算的禁忌存在。 即便是虚云也不例外,所以他不知道在多年以后,来到灵山的“执剑者”到底是什么一个形象……但是他卦算出了丫头的命线。 所以他才能如此准确的喊出“裴灵素”的名字。 一道极轻的声音,在静室内响起。 “命数……之劫……” 宁奕的唇角轻轻拉扯,簪在与地藏菩萨对决的时候断裂,长铺散,散乱的垂落在面颊之前,遮住了他的双眼。 这位跪坐在静室地上的年轻男人,身上生出了一缕缕的杀气。 他声音戏谑,一字一句的反问道:“这世上……真的有‘命数之劫’,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么?” 太荒唐。 但宁奕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趟东行,他已经见到了东土不为外人所相信的“愿力”。 那些虚无缥缈的,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的。 命数之劫……当然也是。 …… …… 幽幽一声长叹。 虚云的身形,缓缓下坠,来到了年轻男人的面前,伸出一只手。 宁奕没有去接。 他双手撑地,缓缓站起身子,然后单手按住剑柄,撑住手臂,以细雪杵住自己的身体,大战之后的伤势,因为生字卷生机竭尽的原因,还没有完全恢复,于是脊梁深处仍然残留着阵阵疼痛。 宁奕的身躯,骨骼血肉的最深处,不断迸出“轻微”的颤抖,如电流一般,掠过四肢百骸,传递到皮层之上。 但这些痛苦,都被他以意志力压制下来。 “所以你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存在。” 他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乱仍然遮着双眼。 声音沙哑。 没有直视老人。 虚云轻叹道:“知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却不知晓究竟生何模样,长于何处。” 虚云大师的语气显然带着一些愧疚。 他的确应该为此而羞愧,当两个人的相遇,是出于某种“算计”,那么原本纯挚的感情,是否会因此而变味?他是修佛之人,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在今日因果落定之时,他选择对宁奕坦白,将当年的“布局”都揭露。 果然。 虚云的双眼落在宁奕的身上,那个年轻男人的浑身都在颤抖,尤其是双手,杵剑的那只手掌都不再稳固,另外一只手则是死死的攥拢五指,恨不得要将掌心肌肤都抠破。 大师的神情有些复杂。 他大概能够猜到宁奕此刻在想什么。 一定是过往的回忆……还有知晓真相后的矛盾。 虚云想要开口安慰,但刚刚启唇,宁奕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所以……如果没 有我,丫头已经死过一次了,是吗?” 虚云怔住了。 他看到了宁奕抬起的头。 微风将遮住眼帘的丝吹起,一双稍显湿润的眸子露了出来,宁奕的神情带着三分痛苦,七分欣慰,颤声笑道:“真好啊……至少我还救了她一次。” 已经是魂灵状态的老人,听到了这句话后,眼神一颤。 彻底的惘然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年轻人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想到了裴旻大将军离开佛门,经过一番探寻之后,传到灵山,传给自己的话。 “那个西岭的小家伙,很好,非常好。” “我的女儿,可以安心的托付给他。” 虚云打量着宁奕的眉眼,他再次陷入了恍惚之中。 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 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袍”。 那个看似冷漠,但内心炽热,极富有人情味的“执剑者”。 上一次见面……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啊…… 来不及深思。 宁奕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 “虚云大师,我想救下丫头……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去做。” 老人猛地醒了过来。 宁奕杵着细雪,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既然我是‘执剑者’,是这座天下的例外……能够救下丫头一次,就能救下她第二次。” 太熟悉了。 这句话…… 虚云看着年轻人,他沉思片刻,然后缓声道:“将军府的血液深处,沾染了不可抵抗的‘命劫’,这股力量,如果没有猜错,来自于两座天下之外的‘黑暗生灵’。” 宁奕瞳孔收缩。 “裴旻当初来灵山……也不仅仅是来找我商议,如何破解女儿的‘命劫’。” 老人说出了一桩天大的秘密。 “作为‘命劫源头’的本尊,裴旻自己……也活不过多久了。” 十六年前,裴旻秘密的来了一趟灵山,找虚云求了一次解。 而紧接着,就是天都事变。 裴旻死在了与太宗的对决之中。 这一切,在历史的洪流之中,显得如此的合情合理,但若不是虚云开口,谁人知道,裴旻大将军本来就没有更多的寿命了? 宁奕震惊失色,喃喃道:“所以……裴旻先生才提出要去妖族天下,斩杀白帝的计划……因为他活不过多久了?” 虚云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的……大将军寿元无多,但此事无法与外人去说,若是传出,北境城头必将掀起一场动荡。” 老人沉默了很久。 “裴旻要刺杀‘白帝’的计划,被陛下按压了下来,这件事情,遭到了陛下严厉的反对。”虚云笑了笑,道:“关于‘命劫’的事情……其实太宗也是知道的。” 第二道雷。 宁奕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裴家的‘命劫’,根本无法去解,哪怕是修行境界抵达涅槃的最高之处,也看不到解答的‘希望’,所以裴旻才想出了去挑战白帝,成则斩杀白帝,败亦不败命劫,并且……借着这么一战,来谋求自己的‘突破’。” 虚云看着宁奕,神情变得凝重,严肃,道:“当年在灵山,我推演出了一条生机 。” “关于破除‘命劫’的生机……” 师祖压低声音,“要么,成为不朽。” “要么……打破涅槃。” 宁奕听着这句话,陷入了惘然。 “打破涅槃,跟成为不朽……有区别吗?” 虚云意味深长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仅仅是一缕残念的老人,抬起一只手,倏忽一声,远方石壁之上,掠来一条青藤,在空中扭转,落入了此刻没有实体的老人手中。 “有。” “当然有。” 那条青藤,在虚云的掌心悬浮。 老人轻声道:“涅槃之境,不破不立,是修行者沐浴死亡后迎来的‘新生’,在这一境中,修行者的大限是五百年。五百年后,真正的死亡便会如期而至。就像是这条青藤……虽能在春季盛开,而且比其他藤蔓生得更壮,但寒冬来临,仍然会枯萎。” 他握住青藤。 魂念包裹之下。 青藤迅枯萎。 “之后便是对抗‘五百年’的大劫!” 虚云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一旦能够破境,那么便会重新再点燃一次涅槃之火,只不过这一次,不会再燃五百年……只能续上一百年。” 他松开手掌,枯藤复青。 宁奕喃喃问道:“破开大限,算是突破了涅槃境界吗?” 虚云摇了摇头,道:“不算的。涅槃之火仍然在,又怎能算是破开涅槃?” 老人重新握住这枚青藤,柔声道:“小家伙,看好了。” 青藤疯狂的生长,然后凋零,然后再生长,再凋零,在老人的手掌心中不断扭曲,短短的几个呼吸,竟然如同经历了几十载的春秋。 一股无形,而又实质存在的“生灭”之力。 “将涅槃之火散去。” “持握一方天地之生灭。” 老人轻声开口,道:“无论是修行哪一条道境的修行者,如果不能将‘生死’悟透,那么这辈子将止步涅槃,再也不可能有所突破。” “这就是下一个境界……非是不朽,但已不朽。” 虚云的周身,燃烧着虚无的火焰,那些涅槃之火,被他挥之即来,顷刻再度散去,“无数修行者,追逐着‘长生’,那些参悟寒冰,烈焰,水流的天才,在踏入涅槃,并且走到头后,看到‘真相’,会觉得绝望。因为他们参不透‘生死’,所以无论再如何惊艳,也无非是在对抗无数个涅槃大限后化为‘齑粉’。” “三千大道,若想长生,便只有一枚道果可摘。” 虚云抬起手掌,无数虚无的光明,凝聚在他的掌心。 隐约要凝聚成一枚果实的形状。 宁奕想到了灵山关于这位师祖的传闻,他的心中忍不住迸出了一个疑惑。 虚云参透了生死么? 无数光线破灭,虚云的眼神有些遗憾,道:“我失败了……只差一点,功败垂成。否则也不会在临时之前,留下‘光明鉴’的伏笔。” 虚云也失败了么? 宁奕恍惚地看着老人。 那尊石佛,已经四分五裂,虚云留下的残象逐渐消弭。 只留下一句虚无缥缈的回音。 “你若有一天凝出这枚道果,她……便可不用死。” 第一百九十五章 和裴姑娘的婚礼 石佛静室内盘膝而坐的老人,早已石化。 虚云在最终尝试参悟“生死道果”的时候失败了,整具身子都化为了石雕……这副失去生机的模样,宁奕并不陌生。 宁奕再很久之前,像是皇陵里的那些“尸体”。 光明鉴再也无法照射出任何影像。 灵山的师祖……随风飘散而去,那尊枯寂破败的石像,此刻脆弱的一吹就散,化为纷纷扬扬的齑粉,飘出石佛静室,飘向远方的高空。 夜幕笼罩下的灵山,在光明的照拂之下,恍若白昼。 虚云身躯所化的“齑粉”,掠上高空,像是一片流星雨,在穹顶划过。 化己身为光明。 照一片大地,笼十方众生。 宁奕抱着丫头,走出静室,细雪和红烛,自行收拢,化为两柄飘掠的小细剑,在两人身旁萦绕。 静室外,有好些人影走来。 宋净莲搀扶着朱砂姑娘,两个人走路度很慢,一瘸一拐,但金易捂着胸口,以烧火棍当做拐杖,走得更慢,其他的灵山信徒,手中握剑的,面上染血的,衣襟一片鲜红的……都走在他们的身后。 “宁先生……这次多亏了有您。” 金易已经用上了敬词。 他在之前被木恒偷袭,所受之伤,虽未致命,但已是极大的伤损筋骨,哪怕日后能够恢复,修行境界也会大跌一截,能够坚持自己走路,下山来到这里,已经殊为不易。 经历了木恒的背叛。 戒尘的“收官”。 这位律宗大宗主心中的信念,几乎快要崩塌,从浴佛法会开始,生的种种惨案,无一不在警诫他,灵山最大的祸患,不在山外,而在山内。 金易的眼神一片灰暗,身体上的“打击”,其实不是最重的,关于这件**,他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走出心理阴影。 木恒啊……他争斗多年的“宿敌”,其实心中早已将对方视为“朋友”,在浮屠山顶准备一笑泯恩仇的时候,才知道这么多年,自己被木恒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对方的心中,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自己先前所信奉的“道”,都是在为鞋教徒做嫁衣。 而真正拯救灵山的,不是别人。 是“异乡人”宁奕。 他坚持着来到这里,给宁奕揖了一礼,礼毕之后,便黯然地转身离开,有人想要搀扶这位大宗主。 “不用了……” 金易声音有些萧瑟的拒绝了律宗弟子的好意。 “让我这个老家伙……一个人……静一静吧。” 他动作缓慢,一瘸一拐离开。 …… …… 宁奕感受到了许多炽热的目光。 那些目光当中所蕴含的意味,其实宁奕并不陌生,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在西岭教宗出行的时候,那些麻袍道者投向陈懿的目光……就是这般的狂热。 大厦将倾。 力挽狂澜。 他救了灵山。 “我苏醒之时,石窟外的那些动荡,已经被平定了。那些‘鞋教徒’,大部分被那片光明轰散……还有一些被抓住,押入灵山的大牢。要不了多久,这场‘事变’的真相,还有戒尘所埋下来的伏笔,细节,都会被拷问出来。”宋净莲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他回头看了 看那些神情狂热的苦修者们,无奈说道:“他们是自来的……想要向你表示感谢。” 宁奕怔了怔。 他到了现在,才明白邵云大师,为什么看中自己。 为什么要将“光明鉴”留给自己。 为什么不处罚金易。 因为……金易不是一个人,金易是一群人,在灵山上下,歧视外来,排斥大隋,敌视异端,这样的风气,早已经形成。 处罚金易一个人,是无意义的。 只有让灵山经历足够的“疼痛”,灵山的众生,才能够学会“反省”。 而且记住。 宁奕恍惚之时,有人微微躬身,行了一礼,紧接着便是是哗啦啦的衣袍拂动声音,这些狂热的信徒,并没有行“叩”之礼,他们所行的是大隋古老的礼节。 感恩。 感谢。 宁奕笑了笑,颔躬身,收下了这一礼。 …… …… 半日后。 灵山上好的屋室。 裴丫头还在安稳的沉睡着。 竹窗开了一条缝隙,微风吹动床顶帷帘,在屋室的正厅之处,两人坐在茶桌之前,茶桌旁边立了两墩火炉,袅袅烟气升腾。 宁奕沏了一壶药,一壶茶。 宋伊人在另外一座屋室内安顿了朱砂,来到这里。 “宁兄……” 他欲言又止,道:“你在静室内,看到了‘师祖’?” 宁奕替他倒了一盏茶,轻声道:“虚云大师……在参悟‘生死道果’的瓶颈上失败了,肉身化为石佛,其实最终拯救灵山的,不是我,而是他。” 宋净莲一阵恍惚。 他从未想过,小时候,在自己眼中有天那么高的师祖,被那位灵山信奉为未来光明的师祖,竟然真的有一天……就这么化成了光明。 “邵云先生留给我一枚‘光明鉴’,是静室的钥匙。”宁奕低垂双眼,他手掌轻轻按下,按住桌面那枚暗淡的古镜,喃喃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来到灵山,是一条我逃不过的‘因果线’……这枚光明鉴,我想把他安葬在邵云和虚云两位大师的墓碑之处,生于光明,葬于光明。” 话音落下。 那枚古镜迸出一阵虚弱的光线,似乎是在挣扎。 与此同时,宋净莲也直截了当的摇头。 “不……宁奕。” 他看着自己的挚友,认真道:“两位大师既然将它交给了你……那么便证明,你是它最佳的归宿。‘光明鉴’生于光明,他更应该象征着希望的传承下去,既然打开了静室,那么他留在灵山的手中,也没有更多的意义了。” 宁奕一怔。 “况且,灵山也没有比你更有资格拿着它的人。” 宋伊人无奈道:“云雀已经醒了……他在客卿山把自己锁了起来,说是无颜来见宁先生。这场灾变,其实与他无关,戒尘利用了他的‘善良’。” “我已经用‘传讯令’,给我爹了神魂消息。” “古梵语诅咒的事情解决了,一切的恩怨也了却。”宋净莲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却没有急着喝,他柔声道:“关于灵山的这场‘剧变’,我爹表示很震惊,也很关切……如果没有意外,再过几日,他就会回到灵山,重新归任大客卿的位置。” 盂兰盆节的“大火” ,是一场涅槃之火。 烧去了老的,旧的,黑暗的,邪恶的。 给灵山带来了痛苦,也带来的新生。 宁奕这时候才现,原来虚云留下来的谶言,并没有错。 “捻火之人,继承佛子之位。” ——指的是云雀。 “捻火者,将带领灵山走向光明。” ——宋雀先生,也是捻火之人,在这场灾变之后,灵山放下了门户之见,他也愿意俯下身段,放下过往的恩怨。 “而我,将在那一刻出关,见证灵山光明的升起。” 石佛静室开门的那一刻……虚云化为了光明,他见证了灵山的“盂兰盆节”,也见证了自己的谶言。 全部言中。 “只不过这场‘异变’,以及‘鞋教徒’,处理起来会有些许麻烦。”宋净莲眯起双眼,喃喃道:“‘戒尘’的存在,不方便告知灵山,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们还需要维护佛子的形象。” 他看着宁奕,沉声道:“今日这一切,都是木恒的谋划,我们在山顶对敌,遭遇偷袭,而你力挽狂澜……” 抹去了“戒尘”这么一个丧心病狂的弑师孽徒。 需要统一口径,才能减少后续的动荡。 宁奕点了点头,道:“好,我记住了,等丫头醒过来,我会告诉她的。” 宋净莲点了点头。 说到丫头……他的神情一下子又沉默下来。 “裴姑娘的伤……” 宋伊人咬牙,道:“师祖有办法吗?” 宁奕只是一笑。 他没有给宋净莲一个明确的答案。 “等丫头醒了,我们会离开灵山。”宁奕一只手搭在桌上,他靠在正厅窗边,风声沙沙,长叶如梭,此处风景甚好,入眼是绿草如海,年轻男人眯起双眼,柔声笑道:“很快就会启程,你不用来送我。” 宋净莲怔住了。 “这就走了?”他有些无奈,道:“兄弟我前脚刚来灵山,你后脚就要走人?” 宁奕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时间不多了。” 宋净莲一下子沉默下来,他已经隐约知道了宁奕给自己的“答案”…… 斗笠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很难看。 比吃了屎还难看。 他想起来,是自己当初打着包票,说师祖一定能够帮助裴丫头治好神魂之症…… 结果,连师祖也没有办法么? 他又想到朱砂好几次指着自己鼻子,凶巴巴说不准露出那种难看的脸色,当下猛地摇了摇头,用力揉脸,努力挤出一个晴朗的笑容,然后深吸一口气,摘下斗笠问道:“去哪?” 宁奕没有思考,道:“去草原,去高山,去北海,去到任何一个我和她在西岭时候想去,但却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宋净莲眼神一亮。 宁奕手指敲击桌面一下,笑着问道:“等我和丫头回蜀山后,办一场盛大的婚礼,来捧个场?” 宋净莲一巴掌按在斗笠上,站起身子,竖起另外一只手,摆了个自认为很意气风很潇洒的“击掌”姿势,一本正经道:“那可说好了啊!我带着灵山的小弟们,去蜀山参加你和裴姑娘的婚礼……不要让我等太久啊!” 宁奕无奈地与他击掌。 但笑着说了一个好字。 第一百九十六章 师兄,对不起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灵山古城,风景怡人。 盂兰盆节落幕,作为东土信仰中心的“灵山”,百年来第一次遭遇如此真正意义上的“冲击”,戒尘的布局很大,但带来的伤害却没有那么大。 那片光明来得太快,来得太猛烈。 正如宋净莲所说的,那些“鞋教徒”,侥幸在光明之中逃过一劫的,全都被苦修者们抓了起来……严刑拷问,交代了戒尘全部的谋划。 在戒尘离开灵山之前,就已经在灵山各处布下了“祭坛”。 与小雷音寺的手法如出一辙。 等戒尘接管了这些“愿力”,那么他便会借用“祭坛”的力量,献祭灵山的生灵,来向“阿依纳伐”换取真正的“永生”……哪怕这种永生并不存在。 这份情报被送到了宁奕的身上。 这是关于“影子”很重要的情报。 已经可以确定,影子躲在两座天下的黑暗之处,在它们的眼中,“人”与“妖”并无区别,都是提供愿力的饲料,而其中真正的强大者,似乎因为某种特殊原因,无法以真身降临。 宁奕猜测是某座禁制。 很有可能是光明皇帝设下的“倒悬海”。 在天清池主的府邸内,点破了两个很重要的古代线索。 第一个线索,是巨人王的眼瞳,在天清池后院里,埋藏着一座荒芜的观想世界,那座世界揭示了两座天下在大隋开国年前的动荡历史……还有一些神秘的“古老种族”存在,巨人便是其中的一族。 因为惨烈的战役,被灭族了。 众生口中相传的“不朽”,应该也是在那个远古年代所出现的。 百族林立,对抗浩劫,最终倒悬海分化两座天下,人族和妖族成为了最终的“胜者”,各自占据一方土地。 妖族更像是远古“百族”的演化,像是“麒麟”,“饕餮”,“火凤”……这些强大的血脉,天生就有的本命妖身,以及随年龄参悟的神通之力,使他们所拥有的力量,并不需要经历人族修行者那么漫长艰难的“修行”,便可变得极其强大。 这些妖族的皇血种,数量稀少。 人族没有那么多的“天赋”,但生而为人,他们拥有比妖族更敏锐的思维,无需化形,灵智极高。 第二个线索,便是大隋的开国国师……元! 那位初代国师,创立“莲花阁”的神人,名讳都是禁忌之词,能够知晓“真名”,已经是极重要的一件事情。 更何况……宁奕还亲眼与他见过一面。 “元”还活着,从无数年前就消匿世间的人物,如今还好端端的活着,虽然像是出了什么问题,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是不朽?或者他已经成功打破了“长生”的限制?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宁奕知道,自己还有机会见到元。 只要再回到“乌尔勒高原”,再去一次母河。 当下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灰界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天海楼之战,大隋铁骑碾碎了妖族的防线……而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给妖族带来了太多的疼痛,如果自己再出现在北境长城的战场,妖 族会不惜一切代价,来击杀自己。 宁奕想要回去……恐怕,要等到‘涅槃’了。 倒悬海的禁制,限制了出入乌尔勒高原的境界,以他如今的修为,已经不可来去自如了。 …… …… 晨风阵阵。 灵山一座山陵墓园,草屑翻飞,各座寺庙的高僧,在灵山静修的老人,处于高位的“执掌者”,都来到了这里……小沙弥双手合十,神情肃穆,披着黑袍,墓园内安静的落针可闻。 盂兰盆节,因为戒尘动的突袭,死去了太多的“无辜者”。 他们被葬在了这里。 戴着斗笠的两个年轻男女,也披着黑袍,两人腰间都拴着长刀,女子隐在斗笠下的面容稍显苍白。 宋净莲站在这些默哀的苦修者队伍的最前面。 他的身后是神情戚然的金易,所有人的面前,立着一块石碑。 虚云徒,邵云之墓。 这片墓岭里的大部分石碑,都在阴凉之处,不被曝晒,但唯有这块石碑算是例外,立在山顶的最高处,没有遮掩,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雨,新立的石碑在风雨摧残下,已经显得有些“沧桑”……或许是因为在这些默哀者的心中,邵云大师总是拖着苍老身躯,为灵山默默付出。 宋净莲的眼角,掠过一道身影。 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同样是一身肃穆黑袍的宁奕,丫头,来到了宋伊人的身旁。 “这就是邵云先生的墓了……我记得,他对我说过,坐化之后,要葬在一个离天很近的地方,要看日出,看日落。” 宁奕蹲下身子,擦拭了一下干净的石碑,献上了一簇小白花。 他站在宋净莲的身旁,柔声道:“这块碑很好……顶天立地,不外如是。” 身后的默哀者听了宁奕的话,纷纷露出了缅怀的神情。 顶天立地……对于邵云大师,的确是非常贴切的描述了。 撑起了灵山最困难的一片天。 “宁奕……你来了。” 宋净莲挤出了一个憔悴的笑容。 逝者如斯。 灵山的葬礼上,人差不多已经到齐。 “还有一个人没来,他是真的不打算见我吗?”宁奕笑了笑,道:“我本以为,我会在这里看到他。” 云雀还没有来。 “佛子的‘精神状态’很差,被师父夺舍,地藏神魂的融合也出了问题。”宋净莲苦笑道:“当然……这很有可能只是一个借口,小家伙早晚要再见你,可能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因为欺瞒众生的惭愧。 因为伤害宁奕的自责。 云雀的确不适合出席这场葬礼,灵山已经提前告知了这些苦修者,佛子身负重伤的消息。 宁奕点了点头。 宋净莲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他犹豫了一下,道:“宁奕,你跟我来……有一样东西。” 宁奕微微一怔。 四个人离开山顶。 这片墓陵很大,论及规模,丝毫不输珞珈山的墓园,甚至能够跟“长陵”媲美,宁奕和宋净莲四人顺延一条石路前行。 左右两边,风景截然不同。 安葬的墓碑风格,质地,碑文……在石路两旁,形成鲜明的对比。 丫头轻轻咦了一声。 “灵山的墓陵安葬,按照生前的地位不同,所葬之处也不同……当然,风水造化,也都不同。”宋净莲柔声解释,说到后面有些无奈:“因为禅律两宗斗的厉害,所以这片墓陵划分了两片区域,两宗的修行者死后也是‘泾渭分明’。” 裴灵素听了结束,忍不住笑着问道,“生前斗的厉害,死后还要分的那么清楚?” 朱砂附和着讥讽道:“所以打小我就不喜欢这帮秃驴,口口声声劝别人要大度,结果自己到头来死了还要算冥账,到了地下,不安安心心打牌,还继续勾心斗角……葬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两宗生前的大人物,他们要真是放下了,又岂会有这条‘线’?” 宋净莲苦笑道:“要是真放下了,就该像是邵云先生……或者师祖了。” 说到师祖两个字的时候,他伸手指了指天空。 虚云师祖没有留碑。 石佛静室大开之后,那尊石佛…… 化作了光明。 掠向了穹顶。 这才是真正的大洒脱。 一路前行,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这里是……禅宗的墓陵?” 宁奕看着那块土坡,禅宗的这座土坡,极其简陋,上面立着两块木碑,一大一小。 木恒作为灵山的叛徒……自然不可能在这里留碑。 宋净莲蹲在小土坡前,他从腰间取出了一壶酒,大开壶塞,微微倾斜,上好的琼浆玉液化为一条银线,缓缓倒在木碑前。 宁奕喃喃道:“这是……神秀的墓?” 宋净莲摘了斗笠,留了一些酒,他沉闷地喝了一口,点头道:“是师兄的墓。” 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喃喃道:“师兄以前待我极好,虽然浴佛法会与他有关……但他在孤骊山留下了线索,最后的‘铜盒’……他是个好人,所以我给他立了一块碑。” 宁奕沉默地蹲下身子,他凝视着那块木碑。 神秀……被木恒控制的傀儡。 宁奕在这世上看到的第二位“先天道胎”,本该拥有着与周游先生一样光明的未来……但是他没得选。 “他还有个妹妹,在孤骊山。”宁奕忽然开口。 这是神秀在铜盒里留下的唯一遗愿。 然后他注意到了那个小一点的木碑,瞳孔微微的收缩了一下。 果然。 宋净莲声音沙哑道:“孤骊山雾散了,但铁骑去晚了,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身子都已经腐烂,一直到死……都没有人去救她。” 宁奕陷入了沉默。 “不知名讳,不知父母,死在了孤骊山的大雾里。” 他的声音有些悲凉。 一个本该如此刻阳光般绽放的生命,凋零在无人看见的黑雾之中。 在灵山无数人出席的葬礼里,除了他,不会再有人为这个小女孩默哀。 宋净莲将酒壶里的酒一倾而尽,轻声道。 “师兄,对不起。” 第一百九十七章 道胎觉醒 阴雨天。 道观昏暗,小火摇曳。 紫砂壶“呜呜呜”冒着烟气。 另外一个火灶上还炖着药,披着宽大麻袍的小姑娘,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自家屋檐下,看雨点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她嘴里含着一根橡皮筋,脸蛋洗的白净,露出一张清稚而又明媚的面孔,周雨水的五官生的很清秀,肤色白里透红,像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小姑娘坐在屋檐下,呆呆看着雨水呆,双手绕过脑后,给自己扎着辫子。 身后的床榻上,躺着一个白少年,呼吸均匀,看似睡着了,但动作极其轻柔的翻了个身,枕着手臂,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妹妹,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复杂……他这些日子,身体已经好许多了。 跟先前来过庙里的那两个年轻大人物有关。 周惊蛰枕在脑下的那条手臂,掌心握着一枚青简,质地如玉一般莹润,时刻溢散出沁人心脾的温暖。 周雨水说,是两个神仙一样的男女,给了这枚青简。 至于为什么。 她没说。 周雨水的名字里带着“雨水”两个字。 雨水惊蛰,是节气名。 每到下雨的时候,小家伙就喜欢搬着板凳,一个人坐在道庙前呆,周惊蛰知道,自己生了病,睡觉的时间很长,道庙里没有人陪她说话,所以周雨水很喜欢呆,早已学会了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生活。 在这个净土世界里,不是每一个人都活的开心。 就比如说他们。 他们是很孤独的。 在修筑了十万座佛寺的灵山,只有他们俩,住在一个破败的道庙里,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欢闹,都与他们无关……就像是天空飞过的穹鸟,他们不属于这里,却又无法离开这里。 周惊蛰刚刚想要开口说话。 落在屋檐上的一只穹鸟,极其敏锐地展开翅膀,哗啦啦飞起,逆着雨线飞走。 来了。 他赶忙眯起双眼,佯装成睡着的样子,心中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升起。 “姓周的那对兄妹,就住在这里……” 远方响起一个中年男人沙哑的声音。 “砰”的一声。 道庙的破门被人狠狠一脚踹开,倒在雨水之中,坐在小板凳上看雨的周雨水蹙起眉头,望向门口……三五个大汉,来者不善,面露凶相,而在前面带路的,是一个身形佝偻,面容猥琐的弓腰男人。 “甄道德……”周雨水挑起眉尖,站起身子,悄无声息从灶台旁边抽了一把银凉的尖刀,藏在袖子里。 自己在街上跟了好几天的那个家伙。 只不过此刻甄道德的面容也很难看,半只眼眶乌青,黑,嘴唇被打得肿起,充血,衣衫破烂,如果说先前只是猥琐,现在则是带上了狼狈,看起来十分凄惨,很显然是被好好修理了一顿。 周雨水转瞬就明白生了什么。 自己害得甄道德好几天没收成,又遇上盂兰盆节,律宗查的严实,高压之下,颗粒无收,这些流氓泼皮,背后都有一股黑恶势力,多半是被帮派追究责任的时候,把锅甩到了自己的头上。 周雨水幽幽道:“大驾光临,几位不会是来喝茶的吧?” 为的大汉,戴着一顶 斗笠,披着蓑衣,身高八尺,腰间旋配一把虎头大刀,看起来极其骇人。 他沉默地走在最前面,入庙之后,也不环顾,径直向着周雨水走来,在她说完“喝茶”两个字的时候,斗笠男人面无表情地踏入庙门的正门。 “砰”的一声! 紫砂壶和火炉被他一脚踢翻,道庙内火星四溅,煤炭碎洒,滚烫的茶水泼洒了一地,烟气和雾气升腾。 一片呛人。 斗笠大汉就这么平静地站在周雨水面前。 小丫头浑身都在颤抖,她倔强地抬起头,与那个男人斗笠下的漠然目光对视,声音却异常的平静。 “打坏东西,要赔。” 被另外两个大汉拘住肩膀的甄道德,听了周雨水的话,心肝都是一颤,忍不住别住头,不想去看接下来生的惨象。 女孩的声音被雨水打落,击碎。 道庙异常的安静。 这般极静的,让人快要窒息的死寂,持续了接近十个呼吸。 斗笠男人哦了一声,又是一脚。 炖着药材的那个炉子被他踢出道庙,在细雨的空旷门庭倾斜出去,花费了周雨水极大心力重新买回来的药,就这么倾洒在地上。 少女的眼睛已经涌现血丝。 斗笠男人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门庭碎裂的药壶,熄灭的火炉。 一片狼藉。 他平静问道:“这也要赔吗?” 周雨水猛地拧腰,提跨,银亮刀光瞬间划出一道弧线,向着斗笠男人刺去。 一声嗤笑。 斗笠男人伸出两根手指,侧身躲开刀刺的同时,屈指弹出,“啪嗒”一声,尖刀飞掠而出,钉在一枚木质墙柱之处,少女的纤细手腕被男人一把握住,身材高大的男人面无表情将周雨水拎地快要离地,他的手掌力,小丫头一阵胡乱踢蹬,都不奏效。 “胆子不小,但没什么用。” 斗笠男人极其冷漠地开口,“早就听说,有一对乞丐兄妹,住在这座破庙里,没什么本事,跟死了没什么区别……你可知道,我打坏你的东西,是给你面子,你还想要赔偿?” 周雨水刚刚扎好的辫子,在挣扎之下脱落,少女披头散,狠狠一脚提向男人,怒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打坏我的药壶,凭什么不要赔偿?” 斗笠男人面无表情,拎着小姑娘兜转一圈,将她甩飞,重重撞在一根殿柱之上,然后一脚踩住她受伤的手腕,蹲下身子,拎起头,面无表情,“凭什么?凭你是乞丐。” 这些日子,过得太不顺。 律宗的那帮大爷,他惹不起。 这对乞丐兄妹,他还能惹不起? 斗笠男人盯着周雨水,这小丫头嘴巴倔得很,还有骨气,竟然还问自己凭什么? 就凭你是乞丐。 所以活该被人欺凌,所以没有资格问凭什么。 他本想一个巴掌扇下去,但仔细端详,这个乞丐妹妹竟然长得颇有些标致,小家碧玉,长大以后应该是个小美人。 斗笠男人微微一怔,背后忽然袭来了一道身影。 他皱起眉头,看到一个白少年,握着一根削尖的木枝,从安静的床榻上弹起,向着自己刺来。 他起身回旋着一脚,重重踢在周惊蛰的胸口,将白少 年拦腰击倒,咳出一大滩鲜血。 斗笠男人笑了笑,道:“这就是你那个病胎哥哥?还有力气下床?” 他拎着小女孩,将她双手拘在背后,按在地上,木然道:“这次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们一……两件事。” “这座破庙,以后不必再留了。灵山不欢迎其他的信仰,这破道庙里供奉的是什么?”他笑了笑,道:“真武大帝?狗屁的真武大帝,道宗的神仙,在东土有什么用?” “你们这对兄妹,坏了我的好事,这些日子颗粒无收,损失的钱财,都要算在你们俩的头上,你们要是赔偿不起,那么砸了这里住处,只是开始,从现在开始,你们欠我一百两银子,每隔一天,利息都要涨,直到还完为止,你们才有自由。”斗笠男人面无表情道:“大可以试着逃出灵山,我会派人盯着你们,没有律宗庇佑,离开灵山的那一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周雨水嘶哑怒吼道:“你混蛋!” 斗笠男人面无表情,给了她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 女孩的面颊红肿了一大片,丝散落,遮住眼帘,两行清泪,无声的落下,她咬着牙齿,身躯不断颤抖,却一个字都无法开口。 斗笠男人平静道:“要是不想还债,也有一个办法,姓周的小丫头跟我回去,我玩开心了,就还你们一个自由,还给你一笔不菲的钱财,让你们可以有个安心的住处。” 他笑了笑,一只手拍了拍白少年的脑袋,揪起丝,道:“小乞丐,怎么样?卖了妹妹,还一笔债,赚一笔钱,这买卖不亏吧?” 周惊蛰想要抬起头,却被斗笠男人按住脑门,死死将面颊按在地面,唇齿与地面擦出鲜血,耳旁响起对方冷漠而又缓慢的质问语调。 “怎,么,样?” 周惊蛰视线模糊起来,艰难抬着眼,望向妹妹,看到的一片孤寂,死静。 在这一刻,他又一次想到了死。 这不是他头一次感到这么大的“悲观”,还有痛苦。 但这是他头一次,在心底涌现出深深的绝望。 他的身子……因为生病,实在太弱了。 他太弱小。 太弱小……所以只能被欺凌。 斗笠男人一只手拧着少女的双手,将她按得跪坐在地不能动弹,逼迫她看着残忍的景象……他另外一只手拽住周惊蛰的丝,一次又一次将白少年的脑袋,按得重重砸向地面。 鲜血模糊。 斗笠男人没有注意到,那座破败的,枯寂的真武大帝雕像,双眸似乎有了灵光,灰尘无声的抖落。 那个白少年眼中的光暗淡下来。 他的意识被砸的支离破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闪过。 若是能摆脱这痛苦,弱小,卑微的一生…… 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 紧接着。 周惊蛰的心中,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声音。 “愿意付出一切的代价……死也无所谓吗?” 少年残缺的意识怔了怔。 他似乎站在了一个奇怪的视角,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看着自己的身子,被人不断拎着头颅,砸向地面,青砖碎裂,鲜血四溅…… 本来也离死不远了啊。 他笑着回道:“无所谓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再见周游先生 肩头两边被人按住的甄道德,嘴唇干枯,他的目光开始涣散,看着那对被斗笠男人按住欺凌羞辱的兄妹,眼中有愧疚,也有轻贱…… 活的真悲哀啊。 自己也一样。 弓腰男人,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光芒,他挑起眼帘。 那座破败的道庙深处,供奉着的那尊古老“神像”,似乎有光芒闪烁了一瞬。 是自己看错了吗? 他再度望向那尊雕塑。 灵山信奉佛门,但因为太宗时代,东西合流的原因,瑶池,雷音寺,交换易境,在净土之内,为表友好,早年也修筑了道庙……后来道士们离开了灵山,这些古庙自然就闲置,荒废,有些被拆除了,有些,还被保留着。 甄道德艰难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眶,他望向那座高大的神像,现那座神像的眼中,真的有一抹光华涌现。 这座庙……供奉的是。 “真武大帝……” 甄道德轻声喃喃。 高大的斗笠男人,拽着白少年的头颅,狠狠向上拎起,准备再度砸下的时候,他另外一只手拘住的少女忽然动了。 周雨水咬着牙齿,手肘出一阵“刺骨”的声音,她猛地拧动腰垮,电光火石之间,以额头撞击在男人的下颌之处,斗笠男人松开了攥拢她双手的那只手掌,女孩的两条手臂已经被自己拧的弯曲不成形状,狠狠一脚踩向了男人的裤裆。 斗笠男人痛苦地怒吼一声,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要害部位,周雨水已经掠向了石柱,她竭尽全力,晃荡着双手,十根手指勉强攥拢那把尖刀,一脚踢在石柱上,借着反震力将自己掠向那个斗笠男人。 “刺啦——” 尖刀破空。 即将刺在斗笠男人面容上时,甄道德觉得自己肩头一松,两个男人已经掠入庙中,毫不留情的出手,下一刹那,尖刀飞出,女孩被人狠狠的一击膝撞顶在小腹之处,横飞撞在真武大帝雕像的石台之处。 周雨水眼神怨恨,躺在血泊之中,不言也不语,冷冷注视着庙门口的三个高大身影。 “啊……真疼啊……” 斗笠男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要害,死寂了很久,才艰难地嘶声开口,“这个混蛋丫头……真是婊子养的……”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抓起那把尖刀,盯住石雕下的小女孩。 男人向前迈步,却忽地皱起眉头。 一只干枯的手,攥住了他蓑衣下隐现的脚踝。 头颅已经抬不起来的白少年,声音微弱,像是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随时可能会熄灭。 “不许……动我妹妹。” 阴风刮过。 道庙内一片死寂。 只不过在斗笠男人的眼中,这片死寂,却显得有些滑稽。 这个小家伙的语气很强硬。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 周惊蛰抬起头来,他视线模糊,眼瞳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色彩,白染血,目光之中,斗笠男人一片模糊,整个世界都一片模糊,唯有真武大帝的雕像还算清晰,那双神像的眼瞳,散出温暖,熟悉的光芒。 他笑了笑,气若游丝道:“不然……我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斗笠男人抬起一只脚,对准周惊蛰的头颅踩了下去! “轰”的一声。 鲜血迸溅。 周雨水面色苍白。 她的心都被这一脚踩碎了。 少女无力的瘫倒在地,像是一个死人。 周惊蛰……是她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希望。 如果有一天,哥哥死了。 那么那个会呆呆坐在屋檐下看雨的少女,也会死去。 …… …… 烟尘。 鲜血。 白色的碎。 随风飘扬。 当烟尘散去,依稀可以看见,保持着一脚踩下姿态的高大斗笠男人,脚底踩出了一张凹陷下去的蛛网……但凹陷的地面,空空如也。 那个枯瘦的白少年,不见踪影。 地上原先的一滩鲜血,被踩的四溅,弥漫在空气之中,带着一股浓郁而且不祥的血腥。 斗笠男人皱起眉头。 他转过身,现原先那个趴在地上的白少年,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真武大帝的石台之下。 周惊蛰扶起自己的妹妹,他一只手隔着袖子,轻轻替她擦拭唇角的血迹,轻声道:“闭上眼,睡一觉吧。” 周雨水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她看着自己的哥哥,对视着那双自己熟悉的瞳孔。 有什么死掉了…… 又有什么活了过来。 …… …… “喂。” 斗笠男人握着尖刀,他用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让自己镇定下来,确认自己刚刚没有看清那个白少年动作,又用了两个呼吸,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这对兄妹的档案。 这对在灵山过得最卑贱生活的乞丐…… 没有力量,没有靠山,没有背景。 的确是自己可以随意蹂躏拿捏的蝼蚁。 他向着那个背对自己的白少年走去,却听到了一个极其平静的声音。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斗笠男人怔了怔。 “今天这两笔账,一起算了吧。” 他的意识没有反应过来。 欠债还钱……他还能听懂。 杀人偿命。 他没听懂。 也没机会听懂了。 周惊蛰一只手捂住周雨水的双眼,另外一只手缓缓抬起,做握拳状。 “砰砰砰”的三道爆裂声音—— 真武大帝的石雕面前,三团血花爆溅开来!!! 站在道庙门外,佝偻着身子的“甄道德”,亲眼目睹了白少年握拳隔空将三个男人捏碎这副极具冲击力的场面,他瞪大双眼,被冲击力荡地飞出,撞在远方的石壁之上,意识模糊,昏厥过去。 白少年手掌落在女孩面前,将她面容遮住。 不让周雨水看见那副血腥场面。 而当他再度挪起笼在女孩面容上的掌心之时,后者双眼合拢,细长的睫毛随平稳呼吸而翕动。 已经陷入了“沉睡”之中。 白少年站起身子,喃喃自语道:“这具身子……病的太厉害了。” 他迅读取了这具身子原本主人的记忆。 周惊蛰。 一个天生羸弱的少年,重病缠身,穷困潦倒,命数在四年之前就断绝。 十几年来的记忆涌上心头。 白少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额头,皱起眉头,轻声道:“第三种长生法……为什么会这样?”道庙内的血腥气息,被一缕又一缕的星辉扫出,荡入屋檐外的大雨之中,猩红之气被雨丝打散。 刚刚出手,便直接击杀了三人。 周游并非是个善人,在他眼中,这个世界是残酷而且冰冷的,作为紫霄宫最年轻的宫主,天生的道胎,他从未在这世间的底层行走过,也没有体味过人间的疾苦……之前无论走到哪里,各大圣山,都将他奉为贵宾,好生伺候,不敢有丝毫怠慢。 而如今,在“周惊蛰”的身上醒来。 这十几年来的辛酸,悲苦,感同身受的融入了周游的神海之中。 他成功的印证了“第三种长生法”,获得了一条崭新的生命……但却不可避免的,接纳了这个白少年的情绪。 周游是个薄情之人。 钟心于天地大道,为了证道,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抛却,这样的人,又怎会是一个多情人? 作为道胎,进入道宗之后,全部的时间都用来悟道了……所以周游几乎没有朋友,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 就只有徐藏。 还有那个疯女人扶摇。 除了他们两人,大隋也没有同辈敢与周游攀谈。 在上一世,以极快的度,修行到星君巅峰,距离涅槃只差一线,他总觉得自己差了一点东西。 “是‘情’么?” 第三种长生法转世之后,周游抬起一只手,恍惚地看着自己掌心的掌纹,这副完全陌生的身子里,原先主人活的很卑微。 但却有着自己所不具备的东西。 他蹲下身子,眼光冷漠地注视着周雨水。 在原主的记忆中,这是他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护的重要之人。 他本以为,自己无法将这份感情接纳,但凝视着这张本不该熟悉的面孔……周游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他能够感到自己心中有一股暖流。 那个叫“周惊蛰”的少年,真的死了么? 周游恍惚地揉了揉眉心。 他陷入了漫长而又琐碎的思考之中,直到庙门外传来了剑器破空的声音。 …… …… 两把飞剑,落入这座道庙的门口。 宁奕和裴灵素收起飞剑,有些沉默地看着此刻道庙内的场景,那个先前见过一面的“弓腰窃贼”,额头满是鲜血,斜斜依靠着石壁昏死过去,大雨滂沱,冲刷不掉这座道庙内的血腥。 两个人立马就明白生了什么。 细雪和红烛撑起,两个人走入大雨之中,因为那枚青简的缘故,宁奕能够感知到“周惊蛰”的气息,在灵山境内,本来到了要走的时候,青简忽然出了问题……周雨水那个病弱的哥哥,生机急下坠。 于是,来到道庙,就看到了这副景象。 先前的冲突,似乎已经解决了。 而具有这般能力的……显然不可能是周惊蛰。 宁奕来到庙内,看到面色虚弱,但身体无恙的周雨水,被人擦拭干净面颊,放到了周惊蛰的床榻上,盖好了被褥,额处贴着一枚萦绕青光的温暖竹简。 而那个身子骨瘦削的白少年,则是背负双手,站在真武大帝的雕塑之下,一言不。 宁奕轻声问道:“周游先生?” 站在巨大神像下的白少年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有些疲倦。 “是我。” 第一百九十九章 朝生暮死,亦无憾尔 道庙神像下。 白少年负手站在真武大帝的座前。 一高一低。 但他神情平静至极,虽抬头,却是平视。 周游缓缓回过头来,看着踏入庙内的一对年轻男女,温和笑道:“宁奕,果然不负我望,你已经凝出了‘大道长河’。” 细雪收拢,伞尖轻轻抵在地面。 收伞后,雨水顺延伞布,滑过伞尖,地面湿润一片。 宁奕看着那个枯瘦的白少年,眼神甚是复杂,有激动,有释然,亦有久别重逢的感慨。 周游先生对他,有授业之恩。 珞珈山上,传授十大圣山之禁术,帮助自己开启了“后天道胎”的那扇门。 宁奕柔声道:“前些日子,已经找到先生了,只不过因果轮回,生死有命,这个少年命不该绝,所以就没有叫醒您。” 周游点了点头,“你所说的,所做的,我全都看到了……你做得对。我辈修士,生于天地之间,所做之事,是与天争命,一年,一月,一日,一时辰,一刻,全都要争。修士如此,凡俗亦如此,这个少年虽然病弱,但不应该剥夺他活下去的权力。” 他的眼神有些愧疚,喃喃道:“我当初在莲花道场‘寂灭’,生死之际,悟出了一缕灵感,神魂远遁万里之外,意识模糊间,找了一具将死之人的身子,来做‘长生之躯’,但不曾想,本是世之举,却因此沾染了万丈红尘。” 周游抬起手掌,看着掌心蔓延交织的纹路。 原先那位不染尘埃的紫霄宫宫主,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周惊蛰的身上,有业力纠缠……因为他还有一个妹妹。 周游将目光投向床榻上沉睡的小姑娘,柔声道:“这个叫‘周雨水’的小家伙,对我很好。” 宁奕一怔。 他注意到……周游刚刚的用词。 对我很好。 周游先生的神魂,融入了这具身子之中么? 白少年意味难明的笑了笑,低声道:“其实这少年的阳寿未尽,应该还能再活几年……你的这枚青简,护住了心脉,再有一周,他就能走下床榻了。” 周雨水熬了三年。 就为了看到这一幕。 只可惜……她的哥哥,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死在了道庙里。 宁奕恍惚地想,这世上或许真的有因果长线在操纵,因为那个窃贼的缘故,周雨水结识了自己,得到了“续命”的青简,本该让周惊蛰活得更久一点,却因为窃走那条因,延伸出了意外的果。 生死不由人。 周游忽然开口,道:“我醒过来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也不要让道宗知道。” 宁奕一怔,下意识地问道:“先生不想让道宗知道?” 周游点了点头。 他站在真武大帝的雕塑下思考了很久。 “第三种长生法的现世,不是一件好事……如果我还活着,那么道宗将会再起争执。”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说话也带上了杀气,“道宗有可能会带着‘拔罪’恭迎我回到紫霄宫,但对我而言……我会失去自由。” “第三种长生法,足以打破‘平衡’。”宁奕眼神一亮,喃喃道:“无论是道宗,灵山,还是天都……如果得到了这门法门,那么将生质变。” 周游沉默了片刻。 他幽幽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完美的‘长生术’。我所追寻的‘第三种长生法’,归根结底,也不过如此,赌上生死印证这门术法,这世间除了我周游,还有谁做得出来?红拂河的涅槃老家伙敢吗?” 宁奕和丫头都是一阵沉默。 “差点忘了一个人,徐藏应该是能做出来的。”周游的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白少年随手摘下真武大帝座前的果盘,啃了一口苹果,他含糊不清笑道:“那个家伙可不会在乎命这种东西,抛却一切,也会冲进天都皇城,然后给太宗皇帝一剑。” 此刻的周游,已经与宁奕认知中的紫霄宫宫主,不一样了。 多了许多烟火气。 也更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宁奕叹了口气,“您猜得真准。” 他将莲花道场之后的事情,与周游说了一遍。 半个时辰之后。 啃完了苹果的白少年,皱着眉头望向宁奕,喃喃道:“太宗皇帝死了?徐藏真的给了他一剑?” 宁奕无奈道:“是的……差一点就成功了。如果不是您当初把细雪砍出一道豁口的话。” 周游沉默了很久。 “在那场葬礼的时候,我就有预感……像徐藏那样的家伙,怎会轻易死去?”他轻声道:“可惜了,终究是缘悭一面。徐藏真的死了吗?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宁奕没有接话。 白少年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在脑后,道:“宁奕,我在‘寂灭’之前,曾经想过,如果长生法失败了,会怎么样。” “若失败了,我周游无非就是化为一滩飞灰,就此寂灭,魂归九天之上。” “若此生不能得证长生,那么朝生暮死,与浑噩百年,并无区别。” 他无声的笑了笑,道:“或许正是因为抱着这种心态,才能够成功吧……但我却没有想过,如果证道成功,我又该如何。” 他斜斜倚靠在石台上,摆了一个相当舒服,而且惬意的姿势,那个叫“周惊蛰”的少年,骨子里的许多习惯,融入了血液之中,比如吃饭的时候会有些许吧唧嘴,总喜欢找个地方倚靠着……此刻的白少年,哪怕真被道宗的修行者看见,也不会相信,是那位高高在上,不近人间烟火气的紫霄宫主。 “我是周游,是道宗赌上气运的道胎。” 少年平静开口,道:“上一世,我在为道宗而活,只求大道,却忘了追寻自己的本心……我不知道,自己该活成什么样的人。” 宁奕轻声问道:“您想活成什么样的人?” 白少年摇头,“我……不知道。” 他再度看着自己的手掌,喃喃道:“或许,这就是我再次醒来的原因。我想要再活一次,找到这个答案。” 其实,他还是有些抗拒的……关于周惊蛰生前留下来的那些习惯。 但潜意识里,他就这么做了,没有洗手,直接触碰落了灰尘的果实,以及去吃道庙里供奉神像的斋品。 哪怕那个斋品只是一个凡果,吃起来味道很一般。 这其实都是周惊蛰脑海里的想法,他大病初愈之后,想要自由的奔跑,想要拥抱外面的空气,想要把那个明明离自己很近,却始终够不到的果子吃掉。 想要…… “我想要,带着周雨水,去外面走一走。” 周游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尝试着追寻自己心中的念头,最终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他望向宁奕,“那个少年已经死了……但他给我留下了许多东西,比如记忆,比如习惯,再比如……感情。” 倚靠在真武大帝脚下的少年,望着床榻上的小女孩,声音复杂,道:“我不知道这些是好是坏……但这些,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在道宗沐浴更衣,都有专门的麻袍道者伺候。 凡俗之果,根本入不了紫霄宫的大殿。 更不用说,入眼之处,还生灰尘,作为道宗尽全力供奉的道胎,周游的一生都是锦衣玉食,也从未有过朋友,亲人,哪怕是徐藏,也是朋友兼敌人的存在。 从未有一个人真心对周游好过。 周游[天籁小说 .23txt.info]……也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倾注一切。 “第三种长生法,重生之后,我已不再是‘先天道胎’。”他看着宁奕,声音平静,道:“这个叫‘周惊蛰’的少年,资质尚可,但与道胎无关……” 宁奕一惊。 他转念又想到了云雀,戒尘“借火”,能够以凡俗之姿,掌握地藏菩萨之大能身,转过来,其实也一样。 周游成为了一介凡体。 如果让道宗知道,周游只不过是个普通人,三清阁还会像之前那样对他吗? 白少年淡然道:“但我得到的,比失去的更多。涅槃境界的瓶颈,已经荡然无存,我有一种预感,只要从头开始修行,我会一路修行攀登至顶,不会再遇到一丝一毫的阻拦……直到最后一关。” 宁奕深吸一口气,道:“生死道果?” 从再见周游先生之时,宁奕其实就在想这个问题了……虚云师祖所提到的“生死道果”,到底是什么,需要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凝聚?自己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那么徐藏呢? 在天都城复苏,以全胜之姿,剑杀太宗。 徐藏算是凝出“生死道果”的人吗? 那么……现在的周游先生呢? “生死道果,太过虚无缥缈,到了那一步,几乎与不朽无异。” 周游说道:“我虽悟出第三种长生法,但距离生死之间所藏的那个大秘密……仍然有些远。我想在这人间销声匿迹,消化这具身子留下来的记忆,以及情感。” 宁奕不动声色的点头,内心还是有些失望的……距离生死道果,周游还差得远。 他决定不把自己和丫头的事情告诉这位前辈,再做麻烦。 白少年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宁奕,我想看一看大隋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 上一世,道胎之身,看不清江湖深浅。 这一世,不一样了。 不为求道。 只为砥心。 周游双手撑着石台,坐在真武大帝的脚下,给出了自己思考良久后的答案。 他笑着说道。 “若做蜉蝣,朝生暮死,亦无憾尔。” 第二百章 天地远游客 若做蜉蝣,朝生暮死,亦无憾尔。 世间大道,唯生死最难悟。 在灵山,苦苦图谋了十六年的“戒尘”,最终领悟到的也不过是残缺的“第三种长生法”,而真正悟出生死的周游先生,在转世之后,又不在乎生死了。 在这世上,还有很多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情。 周游带着周雨水离开了道庙,灵山不会有人知道,那对乞丐兄妹,远离了真武大帝的供奉台,也远离了佛门的尘嚣。 在宋净莲的再三要求下,宁奕和裴灵素离开灵山之时,城门大开,禅律两宗出了一队人马相送,光明殿钟声长鸣,佛窟燃火,净莲和朱砂二人陪同。 只可惜。 一直到离开东土,宁奕都没有再见到云雀。 小和尚在佛寺内闭关。 对他而言,最难渡的不是地藏菩萨的业力劫。 而是心劫。 …… …… 大漠孤烟。 两人骑在黑色骏马的马背,度不缓不疾,裴丫头的双手环过宁奕的腰间,她眯着双眼,小声道:“宁奕,我们去哪?” 微风吹过。 沙粒扫过,被面前猎猎作响的黑袍遮挡,出密集而细碎的噼啪炸响,没有一粒乱入丝。 丫头闭上双眼,安心的笑了。 怀中的年轻男人,肩背宽厚的像是一座小山。 宁奕的声音很悠闲,“小呀么小丫头,放呀么放风筝,放到了西岭庙,捡到了一枚钱……” 丫头蹭了蹭宁奕,头颅抵着后背,无奈笑道:“哎呀,难听死啦。” 好久好久之前的歌。 “跑到那清白城,换了串糖葫芦……” 宁奕轻轻哼唱着幼年时候的一童谣,他抬起一只手,手掌向后缓缓落下,揉了揉裴灵素的脑袋,轻声道:“丫头,你想去哪?” 闭上双眼的裴灵素,感受着头顶的温暖,她傻傻笑道:“去哪……都不重要,有你在就好。” 离开灵山,时值七月。 从东土西行,绕过东境长城,归隐于大街小巷,化为凡俗江湖游客,看烟花,买玉璧,赏花灯,登小山,赠古剑给有缘人,留字画于江湖客,入大小客栈百座,见奇门异士千人。 细雪红烛,神仙眷侣。 宁奕裴烦,当了一对天地远游客,不知去向,不知所踪。 一晃,便又是一个年关。 …… …… 蜀山下了一场大雪。 谷小雨坐在风雷山顶的峭壁上,晃荡着双脚,单手撑着面颊,之前面黄肌瘦的小不点,如今小身子板已经长得有模有样,肌肉扎实而不贲张,藏在一袭黑狐裘皮毛之下,只不过丝仍然带着枯黄之色。 谷小雨两鬓丝留长,被风雪吹得沾染了一缕白。 他怔怔呆,其实在蜀山修行的日子,并没有那么有趣,千手师父闭关了,瞎子师叔和温韬师叔也远行出门,蜀山几座山头,风雷山,铁剑山,老龙山,小霜山,都没有人住……只留他一个人,坐在山头看家护院,偶尔跟内宗的弟子们比比剑,斗斗拳。 只不过最近下大雪。 无人出山门。 无人入风雷。 坐在山顶的谷小雨,颇有种人生无趣的孤寂感,他一个人呆打磨时光,忍不住喃喃自语,“要不是温韬师叔要我留在蜀山,我早就拎着断霜去找小师叔了。” 想着想着,抓了一蓬雪。 谷小 雨细细地把雪揉碎,忽然感到了一阵温暖,有人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他回过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撑着伞的胖子,笑呵呵蹲下身来,把油纸伞插在山崖的雪地上,勉强能挡一部分的雪屑。 “三二七号?” 对于蜀山这位王牌情报使者,谷小雨并不陌生,据说这个叫做“苏福”的胖子,经历了两任小师叔的时代,以三二七的代号,为蜀山带来了巨大的情报,手中掌控的谍网遍布整个西境。 如果说,大隋天下的情报,都掌控在天都情报司手中。 无人能够抗衡。 至少在西境,三二七号手中的情报,不会输给情报司。 苏福找了个舒服的姿态,坐了下来,惬意地长叹一口气,“小谷先生,在下刚刚从漓江游过来,还是蜀山温暖。” 谷小雨挠了挠脑袋:“漓江……游过来?” 三二七号这么彪猛的么,都不乘船? “大雪,结冰了。”苏福言简意赅,抖了抖衣袖,他的修行境界并不高,但身法和隐匿法门却是一绝,微薄的星辉在两袖之间流淌,咔嚓嚓震碎一地的冰屑,他的神情带上三分憔悴,“漓江渡船不通,所以从冰面下潜游了四十里,三天三夜,刚刚回到蜀山,靴子还是湿的……” 说着就要脱靴子证明一下自己。 “免了免了。”谷小雨连忙摆手,制止了这个举动。 他跟这位三二七号打过几次照面,苏福是一个看似很不着调,事实上每次情报任务都能顺利完成的奇才。 谷小雨无奈笑道:“苏福先生可以不用那么着急……” 三二七号笑了笑,很是疲倦地开口道:“离任务时限快到了,鬼修和小无量山的剑修都在追杀我。” 谷小雨压低声音道:“什么情报,这么重要?” 三二七号四下环顾了一圈,把头凑了过去。 “有两个情报,第一个情报……害得地府追杀我……” 两个人在伞下说着悄悄话。 谷小雨听完第一个情报,心情大好,道:“真的假的?” 苏福哈哈笑道:“千真万确,不然怎会招惹鬼修?” 谷小雨眨了眨眼,又问:“那……第二个情报呢?” “其实蜀山暗宗……也很辛苦的。”苏福义正言辞,岔了一个话题,咳嗽道:“千手山主规定的,每个人都有度假时间。” “我知道我知道,做十休一,集中轮转……”谷小雨拼命点头,“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是休息日子?” 苏福揉了揉眉心,语重心长:“年关放大假啊,没特殊情况的话,我也不会出面……但是有位很重要的蜀山大人物,拜托我做一件事情。” 谷小雨挑起眉头,“谁?” 苏福的语气有些尴尬,道:“温先生。” “温先生?哪个温先生??”谷小雨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是老龙山的那位温先生,教小谷先生您寻龙点穴的那位温先生……”苏福不再卖关子,带着一些不好意思,把一切都抖了出来,“温先生说,小无量山的朱密欺人太甚,有意针对蜀山,他要去把小无量山祖宗的圣坟挖出来。” 谷小雨:“???” “温先生又担心自己有去无回,所以想了个折中的点子,托我去给小无量山下战书,吸引注意力,说是只需要拖半个时辰,他便可以搞定圣坟。” 谷小雨喃喃:“下……战书?” “小无 量山,有三位新晋的天才,据说都已是九境,资质非凡,并称三小星,说是未来三年之内,必定问鼎命星。”苏福说道:“温先生说那三位都是狗屁,蜀山容不得这三星猖狂,所以我就奉命去下了一封战书,登门拜访,给温先生争取偷‘圣坟’的时间。” 说到这里,三二七号居然还笑了起来,一只手挠了挠脑袋,憨憨道:“没想到,小无量山听说我是蜀山的,就是一顿打,我被撵了上百里,在漓江要不是潜在冰面下,遁了三天三夜,或许已经被温先生害死了呢。” 谷小雨瞪大双眼,“姓温的呢?” “温先生往反方向逃了……” 三二七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伸出双手,默默在胸前合掌,由衷许愿说道:“啊,菩萨保佑啊,温韬这样的祸害,还是早点死掉吧。” 谷小雨一头黑线。 “三二七,你来蜀山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不会是想告诉我……” “温先生替你下了战书,据我所知,朱密已经带着‘三星’来蜀山了。”三二七保持着双手合掌的许愿姿态,“啊,真武大帝保佑啊……” 他看着谷小雨,满面认真,“温先生说你是大隋天下最强的后境了,小谷先生,蜀山的颜面就放在你的身上了。” …… …… 大雪纷飞。 穹顶之上,有一辆辇车,轰隆隆划过天际,这件飞行宝器,极其珍惜,即便是涅槃境界的大能,也不一定能够拥有。 朱密坐在辇车之上,神情阴沉,他的身旁两侧,一边悬着一枚紫金葫芦,葫芦上站着一位青色道袍男人,另外一边悬着三把飞剑,上面各自立了一个年轻人,分别披着黑白灰三种颜色的大袍,看起来容貌稚嫩,很难想象,这个年龄,已经破入了九境。 当初在天都盛极一时的应天府书院,也唯有青君莲青,能在如此年龄,破开瓶颈,晋入九境。 因为“烈潮”的缘故,莲花阁的新任主人,始终悬而未决,故而大隋的新一任星辰榜,明明已经到了换榜的时候,却仍然没有声音……但有人说,这一次十大圣山,小无量山气运再起,若是更换星辰榜,小无量山的“三星”,很有可能会占据前十里的三个席位! 一座圣山,三位前十。 朱密从石棺中醒来,似乎是触动了圣山古墓里的风水,小无量山衰后转盛,如今正是西境风头最大的圣山,甚至压过了剑湖宫。 至于蜀山……则是一直不温不火,未有瞩目。 小无量山,强在阵法。 三星之强,一在三人单独拎出来,都是极具天赋的九境天才,二则在于,此三人乃是三胞胎,心有灵犀,根骨极佳,修行了“小无量山”的合击之术,“天魄三才阵”,一旦联袂,同境必然无敌。 坐在辇车上的朱密,冷冷看着远方雪雾中逐渐显性的蜀山轮廓,说道:“我忍蜀山已有百年,6圣在时,我不敢动它,如今6圣已走,还敢主动坏我圣坟风水,那个姓温的道士……若是给我抓住了,必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将一身骨肉拿去点天灯。” 早已涅槃境界的朱密,说话声音阴柔,令人不寒而栗。 “此番约战,我亲自出面,蜀山若不答应,我便砸了山门,以还耻辱。” 他顿了顿,冷漠道。 “若是答应了,应战的便是蜀山那个姓谷的少年。你们不用留情……直接打碎他的丹田!” (ps:1,今晚12点准时还有一章!2,月初求月票~) 第二百零一章 试问当今天下,谁人问鼎星辰 蜀山山门,风雪飘摇。 一座辇车,从穹顶破开虚空,降落在山门之前。 朱密高坐于辇车之上,神情漠然,周身缭绕着剑气和霜雪。 作为涅槃境界的大能,向来不会出面,由于大隋铁律的明文限制,朱密不可轻易对凡俗出手…… 但一位涅槃大驾光临,已经打破了西境的太平格局。 辇车之后,还跟着数十位小无量山弟子。 朱密左侧,踩在紫葫芦上的青衫男人,跳下宝器,那枚葫芦呼啸着收缩,化为拳头大小的酒壶,挂在他的腰间。 那数十位弟子,脚踩飞剑,与他的姿态一致,纷纷落在地上,飞剑缩小,落入腰囊之内。 他是小无量山的小山主。 其实这个位置的人选,历程,颇有些曲折。 小无量山在三年之前,本来选定了一位圣子,但那位圣子在莲花道场直接被宁奕以飞剑击杀……在那之后,圣子的位置一直空缺。 实在找不到了,只能空悬。 圣子空缺,但本该由圣子继承的小山主之位,却是实职,不可空悬。 这数百年来,从未有一座圣山,如此频繁的遭遇圣子被击杀这等耻辱。 徐藏当年登山杀了一遍小无量山。 然后再过十年,砸杀覆海星君,登山请山主赴死。 随后接过细雪的宁奕,又在三年内,连续剑杀两任小无量山圣子。 圣子空悬。 小山主不可无人。 最终“束薪君”站了出来,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青衫男人,在命星境界停留极久,躲过了徐藏的两次清算,最终在破开星君境后,接下了这个实职。 而请朱密出山,也是“束薪君”的主意。 朱密出山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赐予“束薪君”大衍剑阵! 有这座剑阵加持,束薪的实力即便放到整座大隋的星君之中,亦是一流,不输当年的覆海星君。 纵观小无量山这二十年气运……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形容。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其实就是两个人。 徐藏,宁奕。 蜀山的两任小师叔,将这座圣山逼入绝境,险些退出西境舞台,最终只能请八百年前涅槃出棺,才能扭转气运……事已至此,两山恩怨,已不可能再有化解的余地。 所谓西境之中,必有冲突,绝非虚言。 只不过时间长短罢了。 温韬窃圣坟这件事情,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借口。 等小无量山的“三星”成长起来,朱密仍然会找一个借口,“登门拜访”。 太子希望西境太平,在讨伐琉璃山前,不要有所动荡,刚刚经历过北境会议的朱密,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红拂河在上,天都皇城仍然是洞悉一切的主宰。 哪怕亲临,他亦不可轻易出手,否则打破铁律,自己也将受到制裁。 蜀山的千手,一直在闭关,据说在尝试冲击涅槃,若是成功了,那么自己日后未必还能占到便宜。 朱密微微一笑。 今日……是一个良辰吉日。 适合来砸山门。 …… …… 小无量山的三星,落在地上。 空悬的圣子之位,多半就由他们三人来继承。 坐在辇车上的朱密,站起身子,走下车阶。 他看着两根亘立天地间的蜀山山门石柱,与自己印象中的石柱并无区别,自锁修为之后,他出过几次世,八百年前,他也曾是惊才绝艳的剑仙,只不过几次出世,都遭遇了极大的打击。 有一次,便是来自于蜀山的山主6圣。 朱密在大隋四宗师的那个时代出过一次山,很快便黯然回去。 太宗,6圣,叶长风,黑袍,这四个人的天赋太恐怖了,所向披靡,已然无敌,他选错了时代。 甚至无法想象,还有一个与他们同等妖孽的“南疆余青水”,早早夭折在命星境界。 朱密看着眼前蜀山,如今已是另外一番风景,冷冷清清,不复当年盛状,心情大好,忍不住冷笑道:“朱密仍在,6圣何寻?” 早已化为一抔黄土了吧。 任你惊艳一世,五百年无敌,又如何? 我朱密再出棺,你6圣已寿终正寝! 他忽然皱起眉头,看着山门的远方,蜀山缥缈的雪雾之中,有一道背着长剑的少年,踩着石阶,缓缓走了出来。 束薪君挑了挑眉毛。 年轻的三星神情凝重,盯住蜀山山门的方向。 那个少年披着漆黑狐裘,面色稍显枯黄,看起来有些病弱的模样,但仔细去看,便会现,根骨凝练,坚若金刚。 那个少年,揉搓着双手,哈着热气,踩雪从蜀山石阶上走来,神情淡然,从容不迫,下山后,站在山门前,抬头看着小无量山的一行“不之客”,竟然没有丝毫的紧张……见到这一幕,朱密的神情露出了一丝不快。 须知,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一位涅槃。 谷小雨平静道:“你们就是小无量山的同袍吗?” 朱密冷冷看着小辈,以他的身份和地位,自然不屑于回答九境的后生。 束薪君微笑着上前一步。 他看着这个狡猾的少年,脑海中浮现了一连串的念头。 温韬在小无量山用计,假立战书,挑衅三星,想窃圣坟,小无量山的问罪大军赶来,这个姓谷的少年则是故作镇定,还妄图拉近关系。 同袍……谁跟你是同袍? 束薪君淡然道:“阁下是风雷山的弟子?” 谷小雨点了点头,道:“正是。” 束薪君也点了点头,不给谷小雨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道:“便就是你,向我小无量山下了战书,要挑战‘三星’?” 温韬的这封假战书。 正是小无量山今日上门的理由。 既然谷小雨承认了他是风雷山弟子的身份,那么便容不得他有丝毫的反驳。 束薪君很满意地望向那个少年。 但…… 谷小雨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 一片淡然,甚至还有些麻木。 他一只手按住“断霜”,很敷衍的嗯了一声,将重剑的剑鞘插入雪地。 望向小无量山的剑修们。 声音有些散漫,甚至还带着一些困意。 谷小雨打了个哈欠。 “嗯,是啊。” “下战书的就是我。” …… …… 在得到了这么一个回答之后,束薪君怔了好几秒,他认真看着眼前双手按在大剑剑柄上的少年,最终眼神里有一些悲哀。 既然如此,也不必再强扭因果了。 束薪君冷冷道:“风雷山谷小雨,你入我圣山,挑衅弟子,可知何罪?” 谷小雨笑了笑,“何罪?” 束薪君皱眉,怒斥:“辱我圣山声名之罪。” 谷小雨抓了抓头,好奇道:“辱你声名……那封战书里怎么辱你声名的?” 束薪君一下子沉默了。 他气得近乎怒冲冠,那封战书用词之恶毒,生平仅见。 要他如何开口? 莫非要自己再说一遍? 正当两方死寂之时—— 谷小雨的身后,蜀山风雪的那端,走过来一个有些狼狈的壮硕身影,苏福咳嗽一声,捧着一封破烂羊皮卷,大声颂念起来:“西境之争,已有多年,世人以为小无量山剑修诸多,实则谬误。剑修虽多,但不过土鸡瓦狗是也,覆海星君,为我蜀山一剑斩之,无量山主,再是一剑……” 只念了两句。 小无量山的人马,每一个弟子,脸色都变得青白交加。 当初苏福在小无量山门口宣战,刚刚喊到覆海星君,就被人追杀,一路逃窜,温韬写的战书,根本就没有喊完的机会。 “蜀山细雪易主,新任师叔,霜杀百草,小无量山之圣子心比天高,命比蚁贱,屡次挑衅,屡次丧命,此后圣山绝户,不怪他人,只怪自己……” 念到这里,苏福的嘴皮也抖了抖。 太恶毒了…… 他担心朱密直接出手,把自己拍死。 但那位涅槃还算撑得住气,只是神情阴沉,冷冷开口。 “够了。” 朱密怎么可能让苏福把这封战书念完。 他居高临下,看着谷小雨,道:“我也不欺你,既然你承认了这封战书是你下的,那么便遂你所愿……今日便在此地约战。” 谷小雨仍然是那副平静至极的神情。 少年幽幽问道:“既是约战,赌注为何?” 朱密裹着大衣,他俯视着少年,“你若是输了,我要蜀山交出那个姓温的,或者把老龙山的寻龙经交出来。” 谷小雨笑道:“我若是赢了呢?” 朱密只是一笑,并不言语,转身回到了辇车上。 束薪君抬了抬手,三星之中,站在最中间的那个白袍,缓缓上前,来到了谷小雨的面前。 谷小雨微笑道:“没记错的话,我挑战是小无量山的三星。” 白袍少年皱起眉头,“我正是三星……中的天星。” 谷小雨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他摇头笑道:“久闻小无量山出了三个很年轻的剑道天才,难得见面,来都来了。” 他顿了顿,微笑着望向另外两个少年。 “就一起上吧。” 一片死寂。 连苏福也惊骇于谷小雨此刻展露出的气魄。 面黄肌瘦的少年,此刻被风雪吹动鬓,他单手举起断霜,剑刃对准天星,淡然道:“当年我师叔登顶莲花阁星辰榜,今日我亦如此。” 黑袍随风雪卷动。 谷小雨气定神闲,周身燃烧金色气焰,一尊完全不属于九境的金灿神灵,从他背后升腾而起。 少年轻声笑道:“试问当今天下,谁人问鼎星辰?” 第二百零二章 小雨亦可杀百草 试问当今天下,谁人问鼎星辰! 自烈潮之后,莲花阁再无主人,星辰榜亦未变更,而时代的浪潮却从未停止过前进……十大圣山,四大书院,不断涌现出天赋惊艳的少年,少女,与宁奕一个时代的年轻人,大多是九境无敌手的存在,其中的佼佼者,则是已经成就了命星,下一个追逐星辰的时代已经来临。 断霜的长刃闪烁着银光。 指向了天星之后的两人。 谷小雨举起那把注入星辉之后,燃起熊熊金色气焰,与自己身形完全不成正比的的重剑。 与四年前刚刚拜入蜀山不同。 现在,断霜。 他举得起。 也握得稳。 “何须三人,吾度天一人便可镇压你!” 小无量山的天星,面色阴沉,他抬起一只手掌,对准谷小雨的头顶按了下去,“面黄肌瘦,口出狂言!” 白袍与风雪齐飞。 度天这一掌,掌心星辉纹路涌现,竟然烙刻一座极其精密的阵法。 方寸之间,大放光明。 一尊琉璃法相,在度天的背后涌现,小无量山的三星,都是跟随“朱密”修行剑道的奇才,虽然身为三胞胎,但天赋各自不同,天星度天一出手,衣袍之间不仅仅溢出磅礴星辉,还夹杂着某种玄妙的“异力”。 被金色星辰巨人法相拥覆的谷小雨,神情不变,看着自己头顶之上,无数星辉聚集,一条金灿手臂凝聚而出。 度天的背后,竟然浮现出一尊菩萨法相! 掌心佛国,佛门手段! 那座阵法,若是仔细去看,便会现……其中烙印的秘语,乃是远古佛教的古梵语! 度天高喝一字:“镇!” 一掌拍下,如碾蝼蚁! 站在谷小雨背后的三二七,恍惚失神,抬起头来,只觉得天地昏暗,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尊大佛,而那尊大佛抬掌压下,掌背拱起一个弧度,五指之下,便如囚笼。 天地化为掌心笼牢。 这等手段,当真只是一个九境吗?! 而下一刹,三二七只觉得自己眼花了,他看见了一抹剑光,从纷纷扬扬的大雪潮中拔地而起,逆着苍宇,迎击那枚金灿手掌! 谷小雨手持断霜,再不言语,一剑劈砍而出。 与徐藏,宁奕的剑一样。 沉默寡言。 杀意饱满! 这些年,在风雷山上,饱受千手,齐锈的“摧残”,谷小雨不知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打,而他的剑道,与断霜一起,在一次又一次的捶打之下登顶了九境星辉所能抵达的圆满。 只差下山游历,在红尘中砥砺剑心。 这么多年,只对风雷山的铜人出剑。 终于有机会对活生生的修行者出手了! 在谷小雨的眼中,度天根本就不是一尊佛陀,而是一头冒着热气的,活着的“铜人”! …… …… “砰”的一声。 那条金灿的佛陀手臂,与断霜撞击在一起。 手持重剑的谷小雨,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剑修,而像是一个抡着杵棍的莽汉。 重剑无锋。 断霜却直接将佛陀的手掌戳穿! 什么樊笼,什么佛国? 全都给我破! 度天喷出一口鲜血,他不敢置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谷小雨一剑破开自己的“佛国 ”,紧接着挥出一拳,背后那尊金色神灵,与谷小雨动作一致,狠狠一拳,打在自己法相的面颊之上。 度天的神海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湖面下凹,“噗”的一声,天星的白袍之上,溅开了一朵血花。 谷小雨已经欺身到了三尺之内。 直到这一刻,度天才知道,自己被骗了……这个背着重剑的少年,与前面的两任蜀山小师叔,根本就不一样。 谷小雨根本就不是一个剑修! 杀意饱满,但出剑哪有一丝一毫的章法?! 不切,不砍,不刺。 刚刚那一剑,硬生生把自己的佛国劈碎的,那把呼啸生风的“断霜”……更像是一把大刀。 而此刻,一个剑修,竟然抛弃了手中的剑? 谷小雨将“断霜”重重插入地面,一只手按住度天的额头,狠狠向下按去,同时一击膝撞顶起,这位小无量山的天星准圣子,若不是及时抬起双手交叠覆盖在面前,此刻已经皮开肉绽,说不定整颗头颅都被这一击膝撞顶飞! 手段异常凶残。 即便有双手阻挡,神海也一阵震荡。 度天吼道:“你根本就不是剑修!” 谷小雨按着度天头颅,皱眉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是了?” 他再次下按,度天重新摆出格挡姿态,这一次谷小雨没有膝撞,而是,拧腰转胯,将度天的面颊砸进大雪地中,整张俊脸砸得血肉模糊,一蓬鲜血在雪地上溅出,谷小雨一只脚踩在天星后背,现对方意识模糊,已经昏厥过去,无奈笑道:“佛国传人,体魄怎地如此不堪?” 只砸了一下,气机就被砸碎了。 谷小雨神情平静,眼角微挑,耳旁有飞剑呼啸之音。 他向后掠去,做了个铁板桥的动作,两把飞剑如蛟龙般一左一右,贴着面颊绞杀而过,还萦绕着风雷之响。 谷小雨双手撑地,整个人轻松的倒飞而出,掠入山门外的一片老林之中,两把飞剑度极快,嗖嗖追了过去,一人两剑,围绕几株雪木兜转,哪怕飞剑并未与古木接触,只是围绕树身旋转一圈,依然在割出一条黑线,少年郎踩踏兜身,如飞燕一般轻盈,却带出了一片轰隆隆的雪潮。 一大片古木应声倒下。 激荡起一圈雪潮。 远方两位小无量山的少年,面色难看,其中披着灰袍的少年,竖起一根手指,眼神锁在谷小雨身上,以一缕气机将他锁死,而那两把飞剑,刚刚就自他的袖袍之中掠出。 小无量山,地星,度地。 天星呈现溃败之势的那一刻,两位准圣子就无法再安心观战了,这一战有师祖出面,若是败了,小无量山的颜面就丢尽了,他们三人以后也无颜再见朱密师祖! 然而一片雪潮之中。 度地的神情微变,眼神有些惘然,血尘之中,找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而自己的“神念”,竟然也跟丢了? 人去哪了?! 两把飞剑在古木坍塌的雪潮之中掠行,失去了目的,紧接着,远方雪雾里响起“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用拳头轮砸铁器,度地的面色陡然苍白,他的本命飞剑,竟然被抹去了联系! “嗖”的一声。 一缕长线,掠过度地面颊,擦出一道血线,射穿大雪,清空一道数十丈的空荡弧洞,像是被人弯弓射出的箭镞。 度地的半边面颊,炸开一蓬鲜血,他根本没有捕捉到那条黑线的“痕迹”。 “珰”的一声,那条黑线掠过地星的面颊,又射出了一里地,钉入远方一座小山山壁……正是之前两把本命飞剑其中的一把,剑身已经被锤的不成样子。 本命飞剑,随主人修行境界提升而提升。 度地从未见过,在九境同境,能用肉身体魄,与自己飞剑对抗的修行者……更不用说,以一双拳头,就能锤碎飞剑的妖孽! 他双眼布满血丝,盯着远方雪雾之中,不缓不慢走出的那个少年,谷小雨双手揉捏着一团废铁,将另外一把本命飞剑,直接揉碎,双手用力。 这件宝器的齑粉簌簌而下。 谷小雨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轻声嘀咕了一句:“比风雷山的铜人结实一点……” 他双手环臂,站在二十丈外,笑道:“天地人三星,天星身负‘掌心佛国’,地星驾驭‘风雷飞剑’,一个是佛门手段,一个是道宗书法……另外的‘人星’,应当就是所谓的‘天都儒道’?” 谷小雨面色淡然,道:“如果我没猜错,你肯定不敢与我正面对敌,所以隔了二十丈。” 黑袍少年不言不语,双手垂落,一身气机藏在法袍之内。 两人之间,那把“断霜”插在雪地之上。 谷小雨微笑道:“只是二十丈,是不是有些太多了?儒道术法,无非就是符箓镇敌,阵法势压,我了解‘儒道’,你没胜算的。” 人星冷笑一声,缓慢前行,摇头道:“不过一介莽夫罢了。”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压在谷小雨的身上,蜀山的这个风雷山少年,度和力量都极高,之前的重剑给了度天错觉……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剑修,而是一个肉身体魄极其强悍的“炼体者”。 自己不可与他三尺之内近身搏杀。 只要掌控好距离。 那么,以符箓阵杀之术,便是“人为鱼肉,我为刀俎”。 人星向前走了三丈距离,走到了天星的身旁。 度天仅仅是承接了一“砸”,便失去了意识。 这家伙的体魄……太强了。 他深吸一口气,黑袍阵舞,双手开始结印。 而刚刚结下第一个印。 谷小雨抬起一只手,做了个握拳的姿态。 度人听到了身旁有什么东西拔地而起的声音,接着后脑传来“咚”的一声,这位儒术传人倒在了雪地上。 “断霜”呼啸着飞入谷小雨的手心。 丝枯黄的少年摩挲着断霜,重新将重剑背在了背后,叹了口气,道:“谁又跟你说……我不是一个剑修?” 金刚体魄,乃是天赋。 驭剑之术,则是后天万般苦练,断霜是极稀罕的重剑,自然也不能以一般的驭剑术法驾驭……今日的这一战,谷小雨本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久居山上,听闻外界风声,各方天才,惊艳出世。 但如今打完,实在失望。 跟瞎子师叔比起来,这三人打架太过“朴实”,底牌手段也不掩藏,也没什么阴谋诡计。 手段,心智,天赋……这三人,都差得太远。 是自己太狡猾……还是敌人太弱? 谷小雨挠了挠头。 “师叔以前对我说,有圣山名不副实,我是不相信的……” “但今天看来,小无量山,真的不行。” 少年看着束薪君,认真说道:“当年我师叔霜杀百草,如今师叔不在,小雨亦可杀百草。” 第二百零四章 宁星君 “蜀山的剑骨,现在你懂了么?” 宁奕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包括朱密。 怀中抱着一方古印的谷小雨,只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那袭黑袍,像是一座高山,所有的风雪都被一人一剑挡了下来。 “裴姐姐,你也来了!” 谷小雨惊喜开口。 蜀山的一众剑修,随着他的声音,向着风雪深处望去。 披着狐裘白袍的年轻女子,眉心一点红,比宁奕稍慢一步,也来到了山门之处,裴灵素对着谷小雨点头一笑。 两人并肩而站。 游历大隋天下,如今终回蜀山。 坐在辇车上的朱密,身形陷坐在大座之后,端详着眼前的黑袍年轻男人,过了许久,才开口道:“你就是宁奕?” 朱密早就听说了。 这个大隋天下被“捧上神坛”的蜀山小师叔。 如果说,徐藏的时代,还有神道剑三人相互制约,相互对立,没有明显的高低优劣之分。 徐藏之后的时代……宁奕便是一个不讲道理的“破矩者”,打破了谪仙,叶红拂,曹燃三足鼎立的时代,所有人都以为,洛长生与曹叶二人,是继神道剑三人之后的又三人。 但他们错了。 徐藏他们是“大世”的先行者,他们开启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而这个时代所涌现出的天才,实在太多了。 谪仙,曹燃,叶红拂,青君,声声慢,柳十一,王异……当这些人的卷宗被送到朱密手上的时候,自锁百年的小无量山老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 而在这个时代,绽放最绚烂的。 就是宁奕。 在北境会议,诸多大能,圣山势力齐聚。 沉渊君放出话,谁与宁奕为敌,就是与将军府为敌,如此不惜代价的力保宁奕,可见这个年轻人的天赋。 蜀山山门前,两拨人马对峙。 剑拔弩张。 同时一片死寂。 辇车上的朱密,盯着宁奕看了很久,幽幽开口。 “如此年龄,就抵达了星君境界……宁奕,你比沉渊君所说的还要惊艳。” …… …… 宁奕……星君? 朱密一语震惊四座。 星君! 谷小雨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小师叔……之前在北境长城传出的消息,是在命星之境的对决中,小师叔斩杀了妖族天下的东皇,而仅仅半年,小师叔回到蜀山,已经成就星君之位了吗? 宁奕神情淡然,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执剑者的剑气早已臻至圆融,将他的神魂护住。 只要他不主动展露命星,那么他的气息……便是一片混沌。 无人可以探测执剑者的深浅。 戒尘不行。 朱密自然也不行。 在他看来,朱密的话只不过是试探罢了。 宁奕笑着望向自己面前的青衫男人。 被宁奕刚刚一个巴掌,打得神海都快裂开的束薪君,呼吸困难,只觉得脑海里一片嗡嗡嗡的声音,快要炸开——三四个呼吸之后,才恢复过来,眼前模糊的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他看到了就站在自己眼前的黑袍年轻男人。 宁奕的那张笑脸,让他惊惧地后退了两步。 同时心中的无名怒火“噌”的涌起。 束薪君掠向后掠去。 一座红海升腾而起。 当年的覆海星君,凭借“大衍剑阵”,在大隋天下的星君杀力榜上,排进了前五! 而今,这座四十九位剑侍组成阵眼的阵法,在束薪君的手上重现! 束薪君踩踏一柄飞剑,悬在空中,青衫呼啸,四十九位小无量山的剑子,每人祭出了一套“小剑阵”,九柄又九柄的飞剑,在空中兜转,一共四百八十一把飞剑,如孔雀开屏,在他背后绽开。 束薪君咬牙切齿道:“宁奕……你辱我小无量山颜面!” 宁奕握着细雪,只是一笑:“小无量山的颜面,是你自己送上来丢的。” 他目光甚至没有放在束薪君的身上。 而是盯着辇车上的朱密。 朱密神情淡然,单手撑着下颌,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今日小无量山来到蜀山的这场“闹剧”,归根结底,最后的主使者,只有一个人,不是束薪君,而是朱密。 束薪君踩在飞剑上,也没有急着出手,而是望向自己的“师祖”。 接下来的事态展。 要看师祖的意思。 朱密单 手撑着下颌,似乎是在思考……但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 今日来到蜀山。 一是因为朱密出关之后,得知了小无量山这几年来和蜀山的种种摩擦。 圣山的兴衰不可避免,因果长线,在历史长河之中,两座圣山各自有过巅峰……这并不是他今日登门的主要原因。 让朱密觉得重要的。 是蜀山到底有没有“涅槃”。 今日可以和平的来,和平的走,只要确定蜀山的“虚实”,便足够了。 如果蜀山没有涅槃……那么朱密的态度,就不会那么“温和”。 6圣在时,小无量山避其锋芒。 如今蜀山无人可抗衡他朱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现在事情越闹越大了…… 朱密轻声叹了口气,在心底默默道。 “那么,便闹大吧。” 他对着空中的青衫男人点了点头。 这就是授意了。 下一刹。 束薪君并拢两根手指,大衍剑阵在空中翻涌,数百柄飞剑呼啸着碾压而下。 红海沉浮。 剑气迸。 蜀山山门的大雪,轰隆隆迸溅开来,炸开一道又一道的雪柱—— 大雪潮中,有人掷出一剑! 束薪君瞳孔收缩。 他看着那一剑,化为流光,荡出一圈银白风雷,与大衍剑阵的红海撞击在一起,前赴后继的红海剑阵,四十九位剑侍凝聚的“剑气”,被人以一己之力拦截下来。 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音,在空中密集的炸开。 江湖上曾有人言……双拳不敌四手。 那是因为境界太低。 在修行者的世界当中,没有这个道理。 一把剑,未必就不能敌得过一百把剑。 在“细雪”面前,束薪君所凝聚的那些剑器,不过是凡俗废铁,一撞便碎,不仅仅是剑器品秩的差距,还有烙刻在剑胚骨子里的“意念”。 宁奕的剑意,比起束薪君之流,要强大太多! 红海沉浮的那四百八十一把飞剑,原本气势煊赫,片刻之后便被细雪接连破开,漫天铁屑炸碎,朱密辇车之后的那些小无量山弟子,也受到了气机的牵引,组成大衍剑阵,九剑一组的“小剑阵”,都是他们花费心血炼制,与本命飞剑相关……如今硬生生去与宁奕对抗,没有起到镇压作用,反噬袭来。 宁奕这一剑,如龙卷一般荡开。 小无量山的阵营当中,有十几位弟子直接被剑气荡飞。 那柄掷出的“细雪”,在半空中被人握住。 裴丫头的身旁,宁奕原先所站立的位置,已经空荡无人,只剩下一张被巨力踩开的蛛网,还有纷纷扬扬的大雪。 风雷萦绕呼啸! “砸剑!” 天地之间,恍惚如神灵下凡。 握住细雪的黑袍男人,神情冷漠,对着红海劈砍而下—— 这一剑,圣山在前,便要劈山,红海在前,便要断海! 在束薪君骇然的目光下。 大衍剑阵。 红海。 被细雪的剑光砍中,风雷鼓荡,将阵法,符箓,磅礴的红海星辉,开成两线! 一缕红光,在束薪君的面颊额前浮现。 那一剑已经悬在了他的面前。 青衫男人的眉心裂开一道血口,细雪并没有真切入他的肌肤,宁奕单手握剑,只需要再轻轻下压一分,剑锋便会撕开这位青衫男人的面颊,连带着整个人的身躯,都撕成两半。 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宁奕身形下降,束薪君被细雪悬在额前,被逼着只能一起下降,但这一幕看起来就颇有些“滑稽”,宁奕落在雪地上之后,束薪君的双膝被逼得有些弯曲……看起来就要跪下,他可以不用“跪”,只需要抬起头。 只不过那样会撞在细雪的剑锋上。 宁奕恰到好处的收剑,并没有给束薪君抉择的机会,也没有刻意去羞辱这位小无量山的小山主。 锵然一声,细雪归鞘。 宁奕依然是那副淡然的口吻,“承让了,大衍剑阵果然不同凡响。” 束薪君面色青红一片,他在当年本不相信,持握大衍剑阵的“覆海”,会死在徐藏的手上,但今日领教了蜀山霸道无比的剑法之后……他信了。 这样的一剑,谁人能挡? 朱密眯起双眼,望着宁奕。 宁奕从现身,到如今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没有声,更没有制止……出手打束薪君耳光,剑气击伤小无量山弟子,再包括刚刚破开大衍剑阵 。 如果宁奕再做出过分一点的举动。 那么……就是他朱密出手的时候了。 只不过,宁奕竟然停住了。 “辱人者,人恒辱之。”宁奕收回细雪,轻声道:“你我比斗,不至于搭上性命,点到即止便可。” 他望向朱密,“宁某远游大隋,多年未归,今日回蜀山,一是听闻师姐破境,赴宗庆祝,二是要昭告天下,再过一月,便是与紫山小山主裴灵素的大婚之日……今日既是归乡,也是喜日,这场闹剧,不妨到此为止。” 束薪君怔住了。 不仅仅他怔住了……整座小无量山,包括蜀山的修行者都怔住了。 宁奕的这句话,信息量太大了。 千手破境?那个女人能破的境界……只有一个了。 涅槃! 辇车上的朱密,皱起眉头。 千手已经是涅槃了,自己来晚了? 宁奕微笑道:“至于在下,的确也有所进境。前些日子侥幸破开‘星君’之境,那方古印,就当是朱密前辈送给蜀山的贺礼,宁某收下了。” 说话之间,丝丝缕缕的风雪围绕着宁奕飞掠。 一股不属于命星的强悍气息,轰然荡开。 束薪君面色震惊,喃喃道:“真的是星君……” 他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宁奕。 这才多久? 就抵达了三颗命星的圆满? 寻常人可能要用数十年,宁奕才回到大隋多久? 蜀山那边,则是明显兴奋了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在剑修之中传起,关于这位“小师叔”,暗宗内流传了太多的传言,却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容。 三年消失在人间。 从妖族回归大隋之时,掀动了天海楼战争。 此后游历天下,销声匿迹。 再出现,便是以星君之身份,昭现天下,公布婚讯。 如今的宁奕,身上有着徐藏的“杀意”,又不会太过刺骨。 大处见刚,细处见柔。 朱密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宁奕处理得极好,避开了恩怨不谈,最终制住了打杀之念,还抬了自己一手。 如今他已不好再继续追究下去。 那方“古印”的事情,也被春风化雨的消融,宁奕将其顺手送给了后辈,把赌约之事抵消。 他不在乎大衍剑经是否会被蜀山学去……两宗的核心功法不同,蜀山剑修能否看懂古印剑经还不好说,就算能看懂,也不可能花费如此大的心力,去培养“剑侍”,塑造剑阵。 那方古印,送便送了。 朱密最终望向蜀山,终究还是不甘心。 他朗声道:“千手道友,既成涅槃,我有一礼,今日赠你。” 朱密抬起大袖,一把飞剑,呼啸掠出,剑身凝结数百道阵纹,这一剑,朱密释放出了涅槃境的道火,瞬间破开虚空。 是否破境,一试便知。 飞剑掠入远方风雷山。 如入大海。 再无动静。 千手的沙哑声音幽幽响起,“朱密先生的飞剑品秩不俗,本座很喜欢,收下了。若有雅致,进山一叙?” 朱密皱起眉头,死死盯着风雷山,只可惜隔着山门阵法,他看不到山顶里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片景象。 哪怕是自己涅槃境的神魂,也难窥究竟。 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女人,盘坐在石室之内,背对众生。 这个女人,好大的一盘棋……自己登上山门,还能沉得住气,是吃准了自己奈何不了蜀山? 朱密冷哼一声,道:“进山一叙便不必了,改日再访。” 朱密站起身子,五指虚握。 顷刻之间,蜀山山门霜雪呼啸。 磅礴的劲气裹挟着小无量山的弟子,众人登上飞剑,望向山门对立的那些剑修,神情复杂,既有愤怒,亦有不甘。 朱密居高临下望向宁奕,道:“宁奕,无论是真是假,今日你都赢了……只不过,两座圣山的恩怨还未消了,我与6圣当年的旧账,总有一天会清算。” 说完这句话。 朱密便催动阵法。 伴随着“轰隆隆”的破空之音,小无量山的一行人驾驭飞剑,破开虚空,化为一团闪烁的银芒,消失在山门之前。 …… …… (ps:1 看更新时间便知道,我卡文了,一直写到了两点半,不过结果还是满意的,算是对得起大家的等待~求一下票票~2 下章更新未必会在晚上,很有可能会调整生物钟,或许会在第二天的中午,大家不要熬夜等。) 第二百零五章 成婚 大雪漫天都。 一只雪白的飞鸟,掠行在穹顶之上,落在皇宫屋檐檐角,看起来就像是更大一片的雪花,这片“雪花”低头用鸟喙理了理自己的毛,然后像是喝醉酒一样,惊叫一声,从檐角摔了下去。 雪花溅出了一滩雪花。 屋檐下站着一个年轻的杏黄色蟒袍男人,及时的伸出了一只手,接下这只乳白色的飞鸟。 李白蛟微微抬手,送走小家伙。 廊道幽长,冷冷清清。 海公公在太子身后轻声道: “宁奕回蜀山了。” 李白蛟点了点头。 “朱密去了一趟蜀山山门,无功而返,观这气象,蜀山似乎有新的‘涅槃’问世了……”海公公颇为头疼的开口,道:“按照之前的惯例,每出现一位新的涅槃,都要请入皇宫。殿下……” 太子笑了笑,道:“新的涅槃,蜀山的千手?” 海公公沉默片刻,低声道:“朱密在蜀山山门掷出一剑,射入风雷山,山头不起丝毫涟漪。” 太子抖了抖手上的雪屑,取出一块玉锦丝帛,缓慢擦拭,柔声细语道:“我看未必,能接朱密一剑的星君,大隋还是有的。不过……千手若是真涅槃了,延续旧习,请这位小山主来天都喝一杯便是了。” 海公公有些讶然,讶然于此刻太子殿下所展露出的淡定,以及笃定。 若是他没有猜错,太子的修行境界,应当是在十境之上,星君之下。 朝政繁忙,殿下虽背负龙脉,坚持修行,但琐事耗费心力至极……再加上这个时代,与先皇不同,四境之内还算太平,无须带兵出征,驾驭铁骑,多的是书卷上的争论,终日与玉案青简作伴。 殿下之境界,不可能与那些圣山抛却杂事,专心大道的天才相比。 哪怕是星君,面对涅槃,也会“心生敬畏”,这是一种不可逾越的,生命层次上的差距,沐浴涅槃之火的那些“圣贤”,已经脱离了凡俗……这也是海公公所担心的,太子殿下若是遇到了那些不愿对皇室示好的涅槃,修行境界上的巨大差距,实在不方便见面交谈。 毕竟,皇权只在三尺之外。 两个人在长廊里踱步,年关将至,大雪纷飞,海公公低头沉默不语,他小心翼翼地向一旁侧头看去,长廊的另外一边,是一块巨大的花圃,大寒之天,由于星辉阵法的保护,万千牡丹仍然绽放,这片花圃花费了不菲的代价。 从高空俯瞰。 一条雪白长廊,淹没在两片红色花海中。 这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姑娘建的。 莲花楼的红露很喜欢牡丹,也喜欢春天,既有娇艳,亦有温暖。 “另外……还有两个情报。” 海公公蹙起眉头,道:“一是归山的宁奕,突破命星境界,成为星君,二是宁奕和裴灵素……要成婚了。” 太子停住了脚步。 他不带感情的开口道:“把后面这条消息,传到东厢。” 海公公喏了一声。 李白蛟轻声道:“昆海楼的情报很细致,不枉我花费这么大的精力去栽培,顾谦回都的这些日子做得很好,约他明日陪本殿去松山猎场。” 海公公再喏一声。 太子抬起一只手,“无事便退吧……” 皱起眉头。 忽又问道:“君令师妹在做些什么?” 海公公已经作揖要后退了,闻言低下头,柔声道:“咱家听说,君令大人从灵山回来,便在殿下的那座待着,日日如此,月月如此,多半是昆海洞天出关,对世事一无所知,于是重又修行书卷,寻常人想要捡起这些可不容易,顾谦大人闲下来,便会去陪陪她。” 说到这里,海公公的眉眼里多了三分笑意,道:“顾先生和殿下的师妹确是挺般配的。” 太子也笑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海公公可以退下了。 独自一个人前行。 走到了漫长廊道的尽头。 风雪呼啸,木门紧闭,太子一只手轻轻按在门前,屋阁上方悬挂着一枚牌匾,以极其清秀的字体写了“春风”二字,看笔锋不像是男子所写,带着八分阴柔,两分圆润。 太子沉默了很久,推开木门,走了进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阁之内。 …… …… “吱呀——” 木门晃荡。 谷小雨盯着有些破损的门轴,恼怒道:“师叔,一定是暗宗的那些弟子,打扫的时候不上心,关门用力大了,上个月我来的时候,小霜楼的木门还好着呢。” 宁奕无奈的笑了笑。 四年了。 小霜楼空置了四年,里面的摆设,物事,与自己当初离开前一样,一尘不染,连位置都不曾改变……悬挂的剑鞘,火炉,灶台,竹窗上的挂饰,堆叠的书籍。 谷小雨有些不好意思的拽着丝,呵呵傻笑:“以前每个礼拜我都会来小霜楼打扫,后面修行忙起来,我只能喊几个刚刚入宗的小家伙替我做这事儿,后面现他们不上心,就又是我来了,这些日子刚想偷懒,没想到师叔你就回来了,木门门轴……我明儿帮师叔修好。” 宁奕和丫头站在小霜楼的门前。 身后风雪飘摇。 面前屋室,炉火轻曳,温暖如春。 宁奕轻声道:“多谢了。” 谷小雨怔了怔。 “等我等到现在,一定很辛苦吧。” 宁奕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以后不会这样了。” 少年的眼眶红了起来。 宁奕再次开口,道:“谷小雨,再也不准哭鼻子了。” 小家伙哇的一声转过身,小跑离开了小霜山。 丫头有些无奈,她柔声笑道:“别为难小孩子。” 裴灵素迈过门槛,踏入屋室,她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在灶台上抹过,指腹没有留一丝灰尘……暗宗打扫的弟子也很用心,只不过年岁太长了,人会生老病死,物件一样会衰老,生锈,破败。 她轻轻嗅着竹楼内的气息,有些恍惚。 像是回到了一开始在蜀山修行,无忧无虑的岁月,捧卷,生火。 大雪天相拥。 天下很大,四处游历,有宁奕在的地方就是家。 但真正回到蜀山……裴灵素的眼眶情不自禁的湿润起来,在这里有太多无法割舍的记忆,千手世界,瞎子,温韬,叶先生,一草一木,一花一 树。 这里,才是真正的家。 他们从灵山出,回到蜀山,跋涉跨越了整片大隋天下,一如当年两个小家伙在西岭庙里曾经立下的誓言……走遍这山河万里,看尽这天下风光。 裴灵素忽然转过身。 她看着宁奕的双眼,认真道:“成婚的事情,你没告诉过我……” 宁奕露出了一个看似淳朴,但实则狡黠的笑容。 “难道某人还会拒绝吗。” 丫头的心智,恐怕早就猜到了自己做的打算。 双手十指在背后微拧的女子,咬牙问道:“具体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一周前,还在中州的时候,我寄了一枚青简给师姐。”宁奕双手轻轻搭在丫头的肩头,绕过丝,两个人的距离贴的很近,他笑道:“当然,背着你偷偷寄的……师姐告诉我,蜀山一切安好,等我们回来,便可以筹备婚礼。包含婚讯的青简,不止这么一枚,我早就拟好了词,算好时间,送往道宗,灵山,书院,剑湖宫,羌山……具体的日子,应该是在两周之后?” 丫头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委屈道:“那我的嫁衣呢,两周时间要是不够怎么办,你都没告诉我,我还要做很多准备……” 宁奕笑道:“青简还没寄出去,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丫头破涕为笑,恶狠狠问道:“你想反悔吗?” 宁奕抬起双手,就被凶狠地推倒,两个人倒在床榻上,小霜楼的木门被星辉合拢,屋外的风雪声音顿时消弭……只剩下屋内缓慢燃烧的炉火,虽是大寒天,但仍然有些燥热。 裴灵素双手撑着床榻,佯装镇定道:“你不准反悔,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宁奕笑着伸出一只手,揽住丫头的纤腰,原本还故作淡定的小绵羊,此刻情不自禁地娇呼一声。 随着宁奕拧腰,力,两个人翻滚一圈,上下姿势顿时逆转,宁奕一只手按在女子面颊旁的软绵绵褥子上,看着双手捂住红面颊的丫头,笑道:“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吧?” 面红过耳的丫头,咬牙强撑着道:“宁奕,装模作样。” 宁奕一只手在她耳垂之处打转,继续调笑道:“是不是装模作样,你心里不清楚吗?” 丫头想到了一些不堪的画面,心有余悸。 裴灵素双手捂住面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柔柔弱弱地无力道:“今天……就算了吧?” 宁奕嗯哼一声,指尖仍然在打转。 丫头溃不成军,声音带着哭腔地求饶道:“哥哥……我错了。” 丫头并不知道……这句话可根本不算求饶。 炉火烧得更旺了。 满室生春。 宁奕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清醒。 手指停住,他看着丫头的面颊,认真道:“成婚的日子,你来定,如果觉得不想那么麻烦……今日就可以成婚。” …… …… (ps:剑骨群像“莲花阁的避世者—张君令”已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更新,想知道熊猫心中的君令姑娘长什么样子,可以去公众号看看噢~还有天都篇的预告,未来的剧情走向(不含剧透),都会在公众号上更新~) 第二百零六章 千手之变 风雷山。 大雪飘摇,山顶覆了一层白。 无论是大雪,大雨,大寒,大曝,风雷山头的那座石室,都是一片死寂。 千手在涅槃前的那道门槛上,已经停滞了快五年,而纵观两座天下,在星君境界惊艳的天才数之不清,最终迈过这道门槛的,每个时代,也不过是寥寥数人罢了。 蜀山的每位剑修,都由衷希望千手大人,能够破开星君境,一旦成为涅槃,那么蜀山便有了在十大圣山之中挺直脊梁的底气。 朱密的那把飞剑,钉入石室,再无动静。 能接下涅槃一剑……便说明了很多东西。 小无量山虽然退去了,但暗宗的那些长老,真正知晓风雷山阵法的蜀山高层,并没有将提着的那颗心放下来,反而更加紧张。 在风雷山上,足足布置了十三座聚拢星辉的法阵,蜀山的灵气相当充沛,这些年来,风雷山周围三座山头的灵气都向着千手闭关的石室涌去……可见这位小山主破境趋势之强烈。 只可惜,动用了那么多的星辉,依然没有出现涅槃之火。 风雷山头无风雷。 老龙山,铁剑山,扎根在山底的星辉,都被风雷汲取过去,齐锈和温韬出门游历,其实是山头星辉殆尽,为了协助师姐破境,两人下山寻求法门……看看自己能不能为师姐做些什么。 所以温韬才会去打小无量山圣坟的主意。 据说在小无量山曾经出过一位剑道天骄,也正是大衍剑阵的创始人,那位天骄在圣山历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痕迹”,两座天下战争,倒悬海动荡,小无量山的这位始祖,凭借“大衍剑阵”,斩杀无数强敌……而真正的大衍剑阵,也绝非像如今覆海星君,束薪君所展露出来的。 随身还需携带剑侍。 破开涅槃境后,就不需要剑侍了。 小无量山的涅槃极少,修行剑道和阵法之道,能够成为涅槃的,不仅需要天赋,还需要一位名师……绝不可走弯路,阵法是拔升之道,有些修行者滞留在当前境界,无法提升,修行阵法之后,可以在当前境界拔高一大截,但付出的代价,可能是难以提升,或者再提升境界,阵法跟不上,被打回原形。 但像丫头这样的阵法剑修,则根本没有这种困惑,远远过当前境界的阵法理解,以及无与伦比的“剑藏底蕴”,若是被当年的小无量山始祖看到了,也只会惊叹。 大衍剑阵真正的精髓,并非是人力剑侍。 而是自身淬炼的“飞剑”,星君境前,天地与自己并没有分得那么清楚,昭昭天道,尚可顺天而为,借用剑侍淬炼的飞剑,凑出“四百八十一”之数,便可驭动大衍! 但涅槃境后,便不一样。 当年徐藏击杀覆海星君,覆海的身旁围绕一圈红海,不仅仅有剑侍之剑,还有自身凝练之飞剑……而束薪君则没有,两人若是单挑厮杀,那么束薪君很有可能会被覆海以剑阵撕碎。 这座剑阵,威力上根本不输“小诛仙”! 只不过破开涅槃之后,需要至少炼化九百六十二柄飞剑,才能初现威力。 这就是朱密为什么根本不需要侍从的原因……以他的境界,随手便可展露“大衍剑阵”的威能! 那位创立剑阵的始祖,被小无量山尊为圣君。 大衍圣君死后所安葬的“坟地”,便被称为“圣坟”。 那座圣坟藏在一处极其隐蔽的奇点之后,而且布置了无数剑气乱流,盗墓贼若是敢来,便是有去无回,徒为圣山增添气运,只可惜这位精通剑阵的圣君没有想到……后世会出现一位叫“6圣”的奇人,同样是阵法大家,而且修研的不是剑阵,而是风水寻龙之阵。 出身老龙山的温韬,只继承了6圣一半衣钵,就安安稳稳地进入了圣坟,没有被剑气乱流所绞杀,只不过朱密手眼通天,外面挑衅的三二七被追杀,温韬立即就被现……逃得仓促,连圣坟的一块砖都没有带走。 温韬一路遁法,先隐匿身形,销毁行迹,逃到中州,再折返回来。 回到蜀山山门,风尘仆仆的温韬,掬了一捧雪水擦拭面颊,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此番得罪小无量山……他的心里也有些忐忑,只能寄希望于三二七号还没有回来,师姐还不知道这件事。 “咦……山门?” 温韬刚刚回到蜀山,就觉察到了不对劲,山门之处,星辉紊乱,还残留着战斗的气息,头戴紫金冠的胖子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手指捻了捻雪,“大衍剑阵……还有涅槃境出手的痕迹?” 一道传言在他耳旁炸起。 “温韬,来我风雷山。” 温韬被吓得快要跳起来。 他哭丧着一张脸,“师姐……” 蜀山山门的气息,说明小无量山已经来过了,只不过看样子,虽有战斗,但蜀山并没有收到损害,是谁拦住了束薪君,瞎子也回来了? 温韬化为一道流光,掠向风雷山,果不其然,看到了两鬓灰飘摇的瞎子齐锈,杵着一把铁剑,神情肃穆,站在大雪里,师姐闭关的石室外有一道禁制线,齐锈就站在线外,神情担忧地望着。 温韬落地。 齐锈愤怒的责骂声音便响起。 “你这头猪猡,招惹小无量山前,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圣坟是你能动的吗?万一被朱密逮到了,你这条小命就玩完了!” 瞎子恶狠狠道:“小无量山这帮混蛋,趁着这个机会一定狠狠羞辱了蜀山……这个仇记下了,日后老子一一还回去。” 温韬先是一怔,然后心底苦涩的同时,又有一股暖流流过。 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挠着头喃喃道:“老二,你才回来?” 齐锈点了点头,吐气道:“刚回来一刻钟,山里很静,弟子都在修行……师姐传音让我来风雷山,便一刻不停的赶来了。” 温韬怔住了。 不是齐锈? 还有谁? 还能有谁? 风雷山山阶响起了踩踏雪层的声音,一男一女,共撑一伞,当那把熟悉的细雪映入眼帘,温韬手指都开始颤抖…… “小师弟!” 心比眼更加通明的齐锈,怔怔回过头,浑浊的双眼里涌现了一抹湿润,他手中的铁剑啷当落入雪地。 “小师弟!” 真的是宁奕。 蜀山石室内,背对众生的那个闭关者,此刻也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 她缓缓站起身,从“枯寂”的状态之中醒来。 那条星辉缭绕的禁闭之线就此消弭,石室内不再是光线不可入的状态,第一片雪屑掠入了千手闭关的静室,第一缕光线也照出了她的轮廓,黑白大氅化为石塑,千手的浑身,都凝出了石屑,原本如玉石一般的血肉肌肤,此刻再无血色……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石人。 伴随着“咔咔咔”的声音,千手站了起来,她的面颊有一侧,也涌现出石斑,甚至半颗眼瞳,都化为石瞳,这一幕极其骇人,千手走出石室,来到了光明之下,她的神情平静,但见到这一幕的四个人,都无法镇定。 “师姐?!”温韬惊地大叫,他难以想象,昔日风华绝代的千手,在闭关冲击涅槃之后,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齐锈亦是骇然。 宁奕和裴灵素两个人神情凝重,对视一眼……这副模样,他们并不陌生,当神性调离枯竭,人的血肉便会转化为这个样子。 宁奕在皇陵里,看到了许多石雕。 包括剑气近! 涅槃境,是燃烧涅槃道火,扑灭凡俗灵性,点燃神性的那一步。 “如你们所见,我破开了‘涅槃’,但……却不可出风雷山,不可见世人。”千手笑了笑,抬起那条石化的手,掌心握着朱密的飞剑。 她喃喃道:“这副模样,不知在修行的哪一步出现了问题,若是被大敌看见,蜀山的境况只会更糟糕。” 朱密的那一剑,被她接下,但千手并没有出关的意思……若是朱密真的进入蜀山,要与千手喝一盏茶,那么她便是试着在风雷山打杀朱密,直接将小无量山的这位始祖杀死。 千手皱眉道:“我在破境之后,道火未燃,石化先起,此后道火几次燃烧,都被扑灭,能够烧去片刻石屑,却抵抗不住越生越多的趋势。” 宁奕走上前来,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握住师姐的手臂。 千手没有躲闪。 蹙起眉头。 “嗤嗤”的声音响起,宁奕运转白骨平原,执剑者古卷的剑气燃烧起来,神性覆盖在掌心,肉眼可见的,千手手臂上的石斑遭遇了灼烫,开始退散。 千手讶异的“咦”了一声,连涅槃道火都无法烧去的石斑,竟然在宁奕的掌心风雷下破除。 她亲眼看着小师弟成长。 徐藏把宁奕领回山门的时候,告诉过她,宁奕有一桩不得了的“造化”……但千手没有想到,那桩造化,竟如此之大。 宁奕皱眉道:“师姐,你体内的‘神性’快要枯竭了,所以快要石化,若是浑身覆盖,那么便会迎来神魂凋亡。” 在大雪原上,他和太宗就是这么一种死法……只不过白骨平原搭建了他与徐清焰的桥梁,遥隔万里,一直靠着清焰姑娘输送神性,宁奕才吊住了最后一口气。 千手师姐观想执剑者古卷,破境涅槃,按理来说,不应该如此。 要么燃烧道火成功。 那么失败,被道火吞噬。 这些石斑……怎么会出现在她的身上? 千手似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破境之前,我终日观想古卷,时而望见一片茫茫雪原,时而望见大漠黄沙,时而看见一株参天巨树,婆娑万叶,犹如流火,众生栖居树下。” 这片异象说出来,瞎子和温韬都很茫然。 而宁奕眼神则更加凝重了。 这就是执剑者古卷的“真实面容”……师姐竟然看到了这些。 “再然后……” 千手的声音也有些惘然。 “我看到了一只猴子。” 她苦笑道:“以及一大片猴林……就在我进不去的,蜀山后山。” 第二百零七章 叶先生,我来了 蜀山后山是无人可进的神秘禁地。 这么多年来,自山主6圣留下“小子母符”后,后山山门便被强大的阵法之力圈住,哪怕强如千手,也无法破阵一探究竟……而后山被封禁的原因也很简单。 这是一种保护。 6圣既保护了后山。 也保护了想要进后山的那些人。 如果你强大到了足够的程度,那么后山的“阵法”,是拦不住你的。 譬如叶长风。 然而6圣或许没有想到,在一次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有两个小家伙破开了后山阵法,然后跌了进去……徐藏葬礼,教宗遇刺,意外的开启了宁奕的执剑者传承,而蜀山后山的“奇点”,是白骨平原开启的第一扇门! …… …… “师姐,这些‘石斑’,我或许有办法可以帮到你。” 大约用了半个时辰。 宁奕用掌心神性,一处一处替千手消除这些石斑。 石斑的出现,是因为肌肤之下的“神性”之死,如果没有对应的神性补充,那么千手总有一天,会变成皇陵里的那些石雕。 身为执剑者,拥有磅礴的神性,但想要以此完全医治好“石斑”,却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宁奕能够想到的,就是从千手观想的画面入手。 千手师姐之前拿着“执剑者古卷”观想,想要窥到一丝涅槃气机。 这并没有错。 大隋天下的许多星君都是这么做的,有些人能够看见一角世界,获得感悟,就能破境……但师姐看到的,未免也太多了。 甚至还看到了宁奕不曾看见的。 叶先生以一盏魂灯,带着宁奕遨游观想世界,千手所说的雪山,大漠,巨树,宁奕都见到过。 却唯独没有在观想世界内见到“猴林”。 猴林是在后山内的。 这两者之间,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我去一趟后山。” 风雷山头,宁奕替师姐治好石斑,决定再去看一遍猴林。 …… …… 时隔多年。 后山还是那副样子,一堵巨大的高山,鬼斧神工的被人一切为二,峡开一线,雾气氤氲,光线扭转。 涅槃境下,没有人能破开这座阵法。 除了……执剑者。 宁奕抬起一只手,按在符箓上,白骨平原的力量轰然动,无数道神性流光,让他顺利踏入了禁地,这一次虽是孤身一人,但宁奕的脚步很稳,走在那条流光的虚无廊道之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向着两旁看去。 他已是星君了。 “原来后山的山壁……是这个样子。”宁奕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在小子母阵的破空之下,他缓慢踱步,看清了后山开峡的景象,山壁陡峭,荒芜,连一朵花也生不出来,死寂和肃杀之气蔓延在两片石壁之间。 若是没有阵法保护。 低境界的弟子来到后山,想要穿越山峡,恐怕连肃杀之气都撑不过去。 6圣布置的符箓……显然是认为,涅槃境下的修行者试图踏入后山,都是有危险的。 宁奕穿越了后山禁制。 来到了那片猴林之前。溪水荡漾,蜀山还下着大雪,这片猴林却温暖如春,树木茂盛,一片“和睦”。 宁奕站在溪水的那一边,并没有急着踏过小溪。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猴林,露出了一抹苦笑……他在这里可遭受过太多的“折磨”了,只要跨过溪水,就会惊动猴林里的白猿,那些家伙的声音可以穿透神魂,犹如金铁,刺在神海的最深处。 而且那些白猿,还会一股脑涌进来。 当时有叶先生在,一剑倒挂劈砍,那些白猿会被打得服服帖帖,不敢上前。 但是现在,只有宁奕了。 宁奕站在溪水前,许久没有动作,他安静地凝视着猴林。 叶先生告诉自己,想要不依靠外力辅佐,去承受这些白猿的“神魂攻击”,至少需要星君境界……而自己现在已经是了。 现在宁奕要穿过猴林,再次来到那面石壁。 脑海中“缓慢”的规划着一条最短的路线,宁奕缓慢在溪边挪动脚步,他看着那些倒挂在树头的白猿,忽然有些困惑地想,这片小世界就算是“奇点”之后的洞天,为什么那些白猿的姿势,动作,位置……都与自己离开前没有区别,这么多年了,它们难道没有生命,难道不知道活动? 世界上不应该有两条相同的小溪。 世界上也不应该有两片一模一样的猴林。 但宁奕眼前就是了,脚底溪水的流淌度均匀,恒定,温柔,被踏碎破坏过无数次,但始终没有过变化……以前的宁奕根本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他蹲下身子,轻轻伸出一只手,戳碎溪水中自己的倒影。 “这里……似乎存在着某种独特的运转规则。” 宁奕捻了捻停留在自己指尖,那颗饱满丰润的水珠,他一只手按住细雪剑柄,在起身的那一刻,毫无预兆地开始了奔跑,踏水而行! 同一时刻,悬停在猴林上的那些白猿,猛地睁开双眼,迸尖啸! 宁奕面色一白,眼神陡然狠,掠入猴林,影影绰绰,一头极其强壮的白色猿猴向着自己砸了过来。 他深吸一口气。 细雪出鞘,在半空中砍出一道圆弧,撞在那头白猿的身躯之上,让宁奕讶异的是,这饱含杀意的一剑,竟然只是砍得白猿抛飞而出,剑锋与皮毛交撞之处迸出一蓬金光。 连血也没有砍出来! 漫天的猴影扑了过来。 宁奕闷哼一声,运转执剑者心经,护住自己的神魂,将那些尖啸声音屏蔽在耳外,运转剑法,一抹剑光在周身三尺之处游荡。 细雪劈砍,倒挂,点撩。 每一剑都能重重荡出一道猴影。 宁奕的剑越来越快。 向着猴林深处掠行,这些猴子的度也越来越快……十个呼吸之后,宁奕的细雪已经无法荡开那如海潮一般连绵不绝的猴影了。 寻常的星君,恐怕在这里已经露出破绽,一旦被这些猴子扑上,到底会是什么下场,宁奕不知道。 “砰!” 宁奕左手捏印,一拳砸在白猿的面颊之上,这一拳像是打在了一块玄铁之上,以宁奕的体魄,竟然都没能将这白猿的五官砸地破碎,只不过这一拳下去,宁奕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哀嚎。那只白猿捂住自己的脸面,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还知道疼? 宁奕挑起眉头,单手按住自己眉心,一缕剑芒迸溅而出,书院的三把飞剑化为流光,在周身三尺之内旋转,护体! 单以星君境界而论…… 若是擅长单体厮杀的那些修行者,初入猴林尚可。 一旦深入,气机不够,便有去无回。 群攻的飞剑剑修,会更有优势一些,但所谓的“优势”,也只是有限,驾驭飞剑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这片猴林极长。 宁奕咬了咬牙,继续向前奔掠,本该数十个呼吸就能抵达尽头的猴林,因为太多阻力,这一截路,变得极其难走。 “山字卷!” 执剑者古卷动。 一股蛮荒之力,在宁奕眉心点燃,他深吸一口气,如鲸吞龙汲,这片猴林磅礴的灵气掠入腹中,飞剑扫荡,气势更足,甚至还蕴了神性,瞬间荡出一道数十丈的“廊道”。 这般快推进,行至中腹,再次遇到了麻烦,山字卷的汲取灵气,似乎触怒了猴林的白猿,这些家伙们更加暴躁,更加愤怒地拥上来。 宁奕一直在计算……自己如果撤退,需要耗费的力量。 这是必须要保留的力量。 如果无法硬闯猴林,就只能这么算了,这些躁狂的猴子,肉身体魄之强悍,一旦打起来,以命换伤,一招破,招招破。 宁奕神情变得极其阴沉。 他看着那片婆娑树林后的“石壁”,时隔四年,再次来到这里……距离叶先生,也不过就是这最后的距离了。 宁奕深吸一口气,更加疯狂地驾驭飞剑,忘却了外界,眼中的白猿似乎都成为了无意义的“线条”,细雪出剑的度比快更快还要再快,以至于化为肉眼无法捕捉的白线。 以线条扫荡线条。 剑气不再是连续的线。 而是破开虚空的,跳跃的无数个点。 一片树叶落下。 宁奕的一剑,同时戳在三只白猿的眉心,将它们戳的倒飞而出,许久都无法突破的剑境瓶颈……在这一刻,被宁奕的这一剑,戳出裂痕。 于生死之间,重难之际,寻求一线剑光。 一剑不再是一剑。 一只白猿尖啸着从宁奕的背后扑了过来,它的眼神原本凶狠,而下一刻就变得茫然,明明看见了那个人类向着身前递出一剑……自己的眉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精准地戳中了。 力度大的像是一座山砸过来。 数百道剑光,同一时刻,几乎不分先后地在宁奕身旁绽放……就像是师姐传授的“千手”,但气势收敛而后鼓荡,剑气寒冷而又肃杀。 一袭黑衣掠出猴林,身后带出一连串的残影。 无数白猿在两侧抛飞,与古木出剧烈的撞击声音。 收剑而立。 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站在石壁之前,取出大阳之物。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伸掌。 将那根黄的枯毛,贴在石壁之上。 “轰隆隆——” 山壁震颤。 宁奕在心中轻声道。 叶先生,我来了。 第二百零八章 不朽 “轰隆隆!” 石壁震颤,山门抖动,一层沉寂数年的灰尘被震荡开来……而与当年叶长风破关入山的场景差不多。 年轻的黑袍男人,单手按在蜀山后山尽头的山壁上,身后是树头上密密麻麻的白猿,神情紧张,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穿过猴林的家伙。 宁奕脑海里掠过了许多影像。 关于叶先生的,关于山主6圣的,关于千手师姐……还有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进入山门之中。 一片漆黑。 没有光明。 宁奕抬起一只手,星辉涌动,在这里翻滚,却像是黑暗大海之中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刹那就被吞噬……星辉之火,在这里根本就无法点燃。 死寂。 他转动头颅,双眸很快就适应了黑暗下的环境,看清楚了这里大概是一条狭窄的洞天入口,钟乳石如长剑,密密麻麻悬挂在头顶,有一道逼仄狭窄的暗道。 有前,无后。 宁奕只能走下去。 这样的一副场景,与他当初被困在蜀山禁地的场面有些相似。 不可燃火么? 还是说……星辉不可燃? 宁奕动了动念,神性从指尖绽放,燃出一团细微的光芒,看到这团光明照亮了周身三尺,宁奕稍微松了口气,这里的规则还不至于那么霸道。 神性是可以动用的。 星辉相比于神性而言,还是太低阶了。 那团神性之火,化为一盏幽幽灯笼,悬停在宁奕的肩头上方,散的光芒不多也不少,单单笼罩住三尺之地,宁奕努力将自己的神念铺开……但是也只能笼罩三尺之地,这就是他的极限了。 “这里……没有叶先生的气息。” 他向着洞天深处走去,头皮有些麻,那些悬在头顶的钟乳石,给自己的压迫感越来越强,衣衫之下的肌肤有一种撕裂感……再仔细看去,这哪里是经由天地岁月演化的钟乳石,这明明就是密密麻麻插在洞顶的石剑。 剑气纵横,杀意肆虐。 神念和体魄稍差一些,可能就会被撕成碎片。 只不过那些人,也不可能穿过那片猴林……自己当初看着叶先生入内,没有选择跟进来,是绝对明智的选择,当初自己连命星都不是,实力差的太多,如果入内,十死而无一生。 宁奕展开“山字卷”,吐纳呼吸,以白骨平原汲取这里的剑气,非但没有收到伤害,反而在蕴养自身。 他越往深处走,越好奇,这样的一座洞天内,到底存在着什么? 这些石剑,这么多年前是谁插下来的? 蜀山已经存在数千年了……山主6圣之前,已经有许多惊艳前辈,古籍上说,后山一直是禁忌之地,每一代只有山主才有资格入内。 究竟是大危险,还是大造化? “我只有星君境……”宁奕轻声喃喃,“但命字卷并没有警示,我可以继续走下去。” 修行者中,有惜命的,像温韬,吴道子……也有像宁奕这样胆大包天的。 宁奕知道,这座后山,可能就像是皇陵,再往深处,或许是各种杀阵,稍有不慎,就会中招,但不知为何,心中有股冥冥信念,驱使他前进。 宁奕默念寻龙经,以神性开道。 “上山下来下山上,中有吉穴隐形向......” “形若真时穴始真,形若不真是虚诳......” 经文颂唱之间,一条黄色蛟龙, 在神性光辉之间凝聚身形,盘旋一圈,头颅轻轻搭在宁奕的肩头。 前方是一个三叉路口。 宁奕面无表情看了一圈。 “左右两条路里藏着杀阵。” 他继续向前走去,寻龙经开路,各种阵法都被他避开。 宁奕有些明白,为什么只有山主才能入内,若无蜀山的老龙山经文,踏入此地,恐怕根本就找不到正确的出路,直接葬入此山……同时他也有些担心,叶先生是否会遭遇此劫。 宁奕一路向前走去,“好在刚刚那些阵法之中,都没有叶先生的气息。” 以叶先生的修为造化,哪怕走错了路,那些杀阵应当也奈何不了他,挥手击碎五百年劫云,天地大限都收不了叶先生。 况且,宁奕根本就没有感知到剑气的残留。 没有爆过战斗。 这世上不可能有杀阵,能无声无息的湮灭叶长风这种级别的大修行者。 “应当是走了正确的路。” 宁奕松了口气。 九曲十八弯,在这座密布杀阵的禁忌山体内兜兜转转。 他终于看到了一缕光。 …… …… 很难去解释,为什么这座洞内漆黑的古山,会开出一片开阔,空旷的中腹。 更难去解释……为什么会有无数道光线从山壁上端插入,像是囚笼的笼柱,围绕成一圈,而灼目之光的缝隙内,如海潮一般,涌出寂灭的气息。 宁奕从未感受过这般强烈的“寂灭”。 海潮有起,有落。 这里也不例外……如同呼吸一般,强烈的“寂灭”是吸气,而吐气则是。 磅礴的生机。 一呼一吸,寂灭枯荣。 手中拎着神性小灯笼的黑袍宁奕,怔怔站在洞口,他弹指驱散了神性,看着那座巨大的光明笼牢内,摆在地上的一口黑色石棺。 以及那个坐在石棺上,披着黑袍的枯槁身影,那个身影背对着宁奕,似乎在修禅,双手搭心桥,摆在小腹之处,只不过低垂着脑袋,看起来无精打采……孤零零的,很是孤独。 像是死了一样。 可惜的是。 像,却不是…… 这座天地内清晰可闻的呼吸声音,以及伴随呼吸而产生的恐怖异象,都证明了,这个强大生物还活着。 而且活的很好。 宁奕踏入山洞的第一步起,海潮的呼吸声音便戛然而止,那个枯老身影低垂的头颅微微一怔,像是打开了心眼,看到了背后所生的景象。 “他”缓缓挺直脊梁,黑袍被风吹散,微微侧头。 光明笼牢遮住了宁奕的目光。 却遮不住“他”的。 两个人长久而又无声的对峙。 宁奕咽了口口水,透过那盛大的光柱,他看到了那口黑棺,那个黑袍人,以及笼牢角落里,堆放地整整齐齐的酒罐,酒罐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上面拆开的纸封已经风化地不成样子,像是一碰就碎的枯叶。 他很确信,这个家伙,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但是……自己竟然没有感受到杀念。 他咬了咬牙,思忖片刻,“前辈,我来找一个人。” 枯老身影缓缓将头颅转了回去,重新恢复成双手搭心桥,头颅低垂的姿态。 一片死寂。 宁奕认真道:“四年前,他来过这里。” 仍然是一片死寂。 宁奕不敢前进,但也不愿意后退,他重新感受到了那股生寂的磅礴海潮……一呼一吸,生死寂灭。 在灵山见过了“虚云”前辈在静室外的领悟。 虚云大师,距离点化生死只差一线,能做到的,不过是在静室外,使枯木逢春,新枝凋零……而锁在“光明笼牢”内的存在,竟然在呼吸之间溢出的气息,都蕴含着生死寂灭? 如果不是这座笼牢,岂不是一念就可让生灵死去,一念又可以让生灵复生?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存在吗。 为什么还会被锁在这里? 隔着那座光明笼牢,宁奕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但是他的脑海里,切切实实地蹦出了两个字。 不朽。 …… …… 海潮般起伏荡漾的呼吸之中,两个人的死寂保持了很久。 这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如果是吴道子在这里,一定就腆着脸拍几句马屁然后溜之大吉,恨不得远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但宁奕不是吴道子。 他在盯着那口石棺半炷香后,心中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宁奕将细雪拔出,插在地上。 “前辈,我是蜀山的弟子,师从东岩子赵蕤,这是‘细雪’。” 没有动静。 他继续取出物事,然后开口,“这是风雷山的‘星辰巨人’。” 一尊法相,在宁奕的驱使下展化。 宁奕继续盯着石棺,道:“这是铁剑山的驭剑之术。” 细雪随着宁奕抬指,幻化出九道一模一样的剑形。 “老龙山的‘寻龙诀’。” “小霜山……” 接下来……宁奕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他找出了自己一切与蜀山前辈有关的“术法”,物品,几乎搬空了小洞天。 那个坐在石棺上的身影连头也没有转一下。 就像是死了一样。 生寂海潮的呼吸仍在,频率都不曾变动过。 丝毫不感兴趣。 宁奕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非常尴尬,他收起了洞天里的东西,然后忽然皱起眉头,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根纤细的毛。 “前辈……这个是您的吗?” 海潮微微一滞。 那个枯坐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他再一次侧过头,凝视着宁奕。 宁奕簸坐在地,后背靠着石壁,手中捻着那根枯黄之毛,脑海中想到了过往的画面……这根枯毛,被吴道子称为“大阳之物”。 一根毛,镇压狮心王皇陵千万铁骑。 在乌尔勒高原征服雪龙卷。 宁奕一直想不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身上的毛,能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而今日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个枯老的身影缓缓开口,嗓音沙哑。 “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叫做6圣。” “那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 宁奕抬起头来,看着光明笼牢中困锁的那个枯瘦黑袍,有些恍惚地明白了这五百年生的尘世因果。 五百年前,6圣布下了后山的禁制,而且将最后一扇门的“钥匙”,藏在了某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这把“钥匙”,就是自己手中的“大阳之物”。 一根看起来朴实无华的枯黄毛。 却对应了久居后山里的……那个存在。 生死寂灭。 吾自不朽。 第二百零九章 猴笼 穹光打碎山壁,照落下来,拧曲成无形的牢笼。 黑色的石棺上,盘坐着枯瘦的背影。 困在牢笼中的那位“不朽存在”,亘古保持着背对众生的姿态,如果不是山壁四处回荡着生死寂灭的呼吸潮水……那么宁奕此刻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副静止的画。 很难想象,这位前辈已经在这里枯坐了这么久。 听他的语气……“五百年”,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弹指一挥便逝去的时间,不值得有丝毫的感叹,留念。 那么他又在这里坐了多少年? 宁奕在未曾遇到徐藏,未曾了解修行界的时候,在清白城大街小巷游荡过一段时间,街坊里流传着古老的神灵传说,而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不朽”意味着什么。 直到踏入蜀山。 他才知道,不朽这两个字,意味着可望而不及,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却又不可触摸的境界。 惊才绝艳如徐藏,周游。 修为通天如太宗,叶老先生。 两宗天下,亿万生灵,已经有数千年,甚至更久……没有亲眼见过“不朽”的丰碑存在。 而在这一刻。 宁奕也明白了6圣先生,要将后山如此严密地守护起来的原因。 6圣先生来过这里。 见到了“光明笼牢”里的存在。 不朽,是真正存在的,绝非虚言! 宁奕看着那个坐在石棺上的孤寂身影,脑海中涌现了无数的问题……关于“笼牢”,关于“修行”,关于那个黑袍人的来历。 而他竟不知从何问起。 那个令人生畏的枯瘦身影,微微侧,黑袍内投出了两道冷漠的眼神。 “这里没有你要找到人。既问完了问题,便可以走了。” “休要扰我清净。” 说完之后,重新恢复了沉寂的模样,宛若一尊石雕。 宁奕连忙站起身,将之前阵列出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收起来,他笑呵呵道:“前辈……您许久不曾见到生人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光明笼牢内的石棺,和石棺上的人,没有一丝动静。 “那晚辈便走了……”宁奕作了一揖,明知故问道:“前辈不希望外面有人知道您还活着?” 石棺上的神灵冷笑道:“你再多一句废话,信不信我把这座山头全都砸碎。” 宁奕立马住了嘴,只不过仍然是之前那副笑呵呵的模样……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宁奕跟温韬吴道子在厚脸皮的程度上不分伯仲,只不过此刻的场景若是换成后者,绝不会有胆量腆着脸搭话,而是脚底抹油立马溜之大吉。 他试探性地后退,却从剑气洞天内,取出了一罐陈年美酒,摆在了地上,而且缓缓拔开了壶口的木塞,顷刻之间,酒香四溢。 神仙亦有凡欲。 宁奕在刚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光明笼牢内摆放着的那些酒罐,自锁在这里的那位存在,如果不出意外,应当是无法踏出笼牢的……虽然不知道那座笼牢到底因何而存在,但既然无法出笼,便看不到外界的变化,想要喝酒,自然就只能靠外人来带。 那些酒……应该就是五百年前6圣先生带到这里的。 宁奕柔声道:“前辈,晚辈走了。” 他准备离开这里。叶先生不在这里……这座后山很大,按照寻龙决的轨迹,只有一处安全的通道,能够通往这里,石棺上的存在没有必要欺骗自己,宁奕只能猜测,这里还存在着其他的“奇点”,而叶先生触碰了“奇点”。 宁奕弯腰放下酒塞,却听到了一句生涩,恼怒的声音。 “把酒送过来。” 他身子微微一僵,抬起头来,浮现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好嘞。” 宁奕捧着大酒坛,快步向前,不出自己的意料,这位锁在笼牢里的前辈,没有办法把“手”伸到笼外。 得到了这位前辈的允许,宁奕也终于有机会,窥探一下这座笼牢的近况。 那座黑色石棺,朴实无华,并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仙金,什么极品材质铸造,只不过上面烙刻着古老的文字,这是宁奕根本就不曾见过的文字了。 比古梵语还要古老! 那些酒坛,酒罐,摆在角落里,纸封早就风干枯化了,放在这里不知道多少年,那位前辈的心性倒是极好……宁奕试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枯坐在这里,五百年不曾有人开口说话,在保留意识的情况下,很有可能会疯掉? 宁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立马又想到,如果自己是那位存在,五百年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聒噪的蝼蚁…… 他心底叹了口气,选择乖乖闭嘴。 抱着酒坛,来到了巨大的笼牢前,令宁奕惊叹的,是这座笼牢的光柱粗壮,缭绕无数密文,与石棺上的文字如出一辙……都是来自于极其遥远的古代,这位不朽诞生的岁月,实在太久了! “把酒……横放在外面,让它滚进来。” 石棺上的古老存在,仍然背对着宁奕,他的声音听起来短促而又急躁,“不要碰到笼柱。” 宁奕蹲下身子,按照他说的去做—— 圆墩酒坛缓缓滚过光明笼牢,竟然没有被损坏,柔和的光线照在坛子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杀念迸。 滚入笼牢内,那位前辈便忽然抬手,那坛酒席地而起,被巨大吸力碾地粉碎。 这一刻,宁奕悻悻然收回了“这位前辈心性不错”的看法,漫天酒液,如龙蛇狂舞,被石棺上的枯瘦身影吸入腹中,酒坛破碎,连同坛身都被震成了瓦片,化为齑粉,彻底的湮灭! 鲸吞! 悠悠酒气,化为长蛇,随着枯瘦身影吞吐,蒸腾出一片雾气。 白色酒雾缭绕。 石棺上的黑袍人回过头来,看到了宁奕准备伸出手指触碰笼牢光柱的动作,沙哑开口道:“如果你想试一试魂飞魄散的滋味……那么便试一试,看看这座笼牢到底能不能把你湮灭。” 宁奕吓得连忙抬起手。 魂飞魄散? 他摘下一根丝,呈递到那座光明笼牢的通天古柱之前,丝在柔和的微光下拂动。 黑袍人嗤笑道:“一切死物,都不会触阵法,你伸手握住柱子。” 宁奕摇了摇头,苦笑道:“晚辈只是好奇……从未见过如此玄妙的阵法,这是前辈所作?” 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位前辈,是自锁于此……还是被更强大的人锁在了这里。 如果是后者,那么宁奕暂时还无法接受。 石棺上的黑袍人没有回答宁奕,只是冷笑一声,道:“世上谁敢锁我,世上谁能锁得住我?” 他微微一顿,冷漠道:“吾只是不愿出去罢了。” 宁奕挠了挠头。 这位前辈说话……还挺。 有趣的。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岁月沧桑,说话的腔调听起来的确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当宁奕真正接近他后,却没有太多的畏惧,不知为何,竟有一些亲切。 宁奕笑道:“前辈还要酒吗?” 那位黑袍存在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宁奕从剑气洞天内,搬出了剩余的几坛酒,放在光明笼牢之前,他没有急着将这些酒推进去,而是诚恳道:“前辈……我姓宁,单名一个奕字。” 黑袍人皱起眉头,“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宁奕憨笑道:“五百年前,6圣先生来这里送酒,五百年后,我也来送酒……这么多年孤寂,前辈总是会觉得无趣的吧?若是不介意,宁奕以后可以常来这里,陪前辈说说话,顺便多带一些酒……天南海北的,只要前辈想喝,宁某一定送到,管够。” 宁奕微微一顿。 他注意着那位黑袍人的反应,确定对方没有动怒,才恭敬道:“前辈可否给宁某解答几个问题……这几坛酒,就当做谢礼。” 石棺上的黑袍人,冷冷望向宁奕,道:“你是在与吾谈条件?” 宁奕直接把几坛酒送了进去,认真道:“绝无此意……前辈若是不喜,晚辈以后也绝不搭话,不扰前辈清净。前辈想喝什么酒,依然会定时送来。” 黑袍人皱起眉头。 宁奕无奈苦笑道:“蜀山当年兴盛,全靠6圣山主……只不过山主销声匿迹于人间,已有五百年。这座后山,也荒寂了五百年,我是这些年,唯一一个进入此地的弟子。” 黑袍人并没有急着饮酒,只是吊起眉头,缓缓转过脸来,道:“6圣消失人间?不是存意欺骗吾?” 狂风吹起。 坐在石棺上的那道“枯瘦身影”,缓慢转过身来。 在这一刻。 宁奕与“他”对视。 宁奕的瞳孔微微收缩,倒映出一张生满枯黄毛的面颊,那根本就不是一张人脸……尖嘴猴腮倒栽桃,眉尖挑起两抹桀骜,鬓角的枯黄丝随风飞扬,黑袍被风吹的向后抛起。 这位存在。 根本就不是人。 “砰”、“砰”、“砰”的三声! 那只披着黑袍的猴子,动作矫健,双手撑着石棺落地,瞬间三尊酒坛破碎,酒气被他吸入腹中,漫天龙卷,水滴飞溅,他瞬息便来到了宁奕面前,一双火眼金睛满携着肃杀之意。 “嗤嗤嗤”的沸腾声音。 猴子双手握住两根光明笼柱,那足以焚灭众生魂魄的光明,只是在他的双手掌心灼烧,燃起一片白烟。 忍受着剧烈痛苦,他尖声道:“6圣说要替吾取回兵器,一去就是五百年!” 两人之间只有毫厘之距。 近地宁奕可以看见,那位“不朽”前辈额心的毛。 自己手中的“大阳之物”,就是他的丝。 “五百年前,吾就被骗了一次。” 猴子盯着宁奕,一字一句问道:“而今……吾如何能够相信你?” 第二百一十章 纯阳气 带着愤怒的尖声质问,在石窟内荡开。 宁奕面色微微白,大片升腾的白烟,在囚笼光柱两侧燃起,双手按住巨大笼牢,试图将笼子“掰开”的猴子,喉咙里分出低沉的喝声。 天地震颤。 笼牢仍在。 黑袍翻飞,猴子那双金灿的眸子,盯住宁奕的双眼,仿佛要将宁奕的内心想法全都看穿—— 两个人的沉默保持了很久。 猴子没有能够掰开笼子。 宁奕也没有想到一个能够说服猴子的办法……他本来想说,山主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但这实在是苍白无力的辩驳,时隔五百年,他连6圣先生一面也没有见过,能够拿出来的证据,也只有几张符箓,两柄油纸伞。 但至少宁奕心里是清楚的。 6圣先生不会是做出这样欺骗的人。 因为他在人间还有眷恋的人。 那柄“红烛伞”,以及在紫山风雪原苦等至今的楚绡山主。 宁奕无法与猴子开口,从他真正与这位锁在囚笼里的“前辈”对视之后,他看到了那双眸子里燃烧的火光……也确认了这位存在,是真正脱涅槃的“神灵”。 那双神瞳里,翻涌着不可抵扣的怒海狂潮。 自己的星君境界与之相比,则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这样的神灵,会有七情六欲么? 宁奕只觉得自己原本想要说的那些话……从历史碎片中找寻到的山主影像,所摆出来的,是一个鲜活的“人”,但这位前辈,未必就知晓什么是人。 因为他不是人。 …… …… 两人之间的沉默,先被猴子打破了。 就在宁奕组织措辞,准备开口的时候,猴子的眉尖微微上挑,他的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比宁奕还要矮小一点,黑袍被狂风吹散,再也无法遮住面颊,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孔上,本来带着讥讽,愤怒,在他凝视宁奕数十个呼吸之后……变得有了些许的惘然。 猴子拧起眉尖,声音短促,“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宁奕微微一怔。 他无奈道:“前辈……我姓宁,单名一个奕字。” 猴子再次沉默下来。 他双手仍然按在“猴笼”的光柱上,任由血肉被光线焚烧,寂灭,掌心的猴毛已经焦黑一片,似乎觉察不到疼痛,不知是什么样的思考,让他陷入了“空寂”的状态,在这一刻,仿佛又变成了石雕。 过了很久。 他才再次开口。 “我不认识你。” 宁奕苦笑一声,这叫什么回答。 被关在山里不知道多少年的“不朽”,或许在大隋开国前就已经活着的存在……为什么会认识自己,凭什么会认识自己? “这不合理。” 猴子再次开口。 他认真看着宁奕的面颊,眼眉,五官,喃喃道:“这不合理。” 宁奕笑道:“这很合理。” 猴子皱眉道:“为什么呢?” “因为我才活了二十余年。” 宁奕顿了顿,“而前辈已经活了很久,上一次见到活人已经是五百年前。” 猴子陷入了沉默。 他轻声道:“原来如此……我懂了,这很合理。” 宁奕拽了拽自己的头,有些不明所以,这位前辈是在跟自己说话么,看起来像是自己自言自语。 “你走过来。” 猴子认真看着宁奕,道:“走进笼子里,让我看看你……我觉得这个笼子杀不死你。” …… …… 进笼子。 在宁奕看来这是一个很过分的请求。 他完全不了解这位前辈……在大隋的史书上,哪怕是远古的秘典里,也没有记载某一只猴子的故事,哪怕民间流传着神猿踏碎凌霄的传说,但宁奕不知道眼前的这位猴子,到底是不是戏班皮影里所颂唱的那只。 宁奕更愿意相信那只猴子只存在于小说家的杜撰当中。 宁奕所处的修仙界里,更多是鬼修欺诈人心,伪装面容,欺骗淳朴修行者,夺舍换取身体,从而脱离诅咒的“启蒙故事”……历代圣山和书院都会这么教导弟子,以免栽培出来的好苗子,一下山遇到鬼修,就被对方蛊惑人心,取走性命和造化。 生死寂灭的枯潮骗不得人。 这座巨大的光明笼牢也骗不得人。 只能说明……眼前的这位前辈,的确修为通天,功参造化,被锁在这里,但万一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狠人……宁奕还是很谨慎的留了个心眼,潜意识告诉他,这位前辈不是坏人。 但他还是拒绝了“进笼子”的请求。 而且他给出了一个很干脆,很理直气壮的理由。 “前辈,我怕死。” 猴子瞪大双眼,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年轻男人。 他从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猴子冷笑一声,没好气骂道:“怂货,这么怕死?” 只是挨了句骂,宁奕坦然受之地点了点头,丝毫不觉得羞耻。 猴子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宁奕,五百年后再次见到的后生……与6圣完全不是一种人,他头一次见到把“怕死”两个字这么直截了当说出来的家伙。 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当初他的身边,那些同样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家伙,都已经死了。 “前辈,外面还有很重要的人在等着我。”宁奕很坦然地开口,道:“所以我不能死……万一死了,我会很遗憾。” “很重要的人?” 猴子笑了笑,他松开了握拢笼柱的双手,环抱双臂,向后踱步,身子半斜依靠在石棺上,望向宁奕,“6圣对我说,修行者要修心,三千大道,红尘万丈,这世间再多诱惑,也是法外之音,不可动摇。” 宁奕惘然了。 在蜀山五百年的历史里,门内门外,山上山下,无数弟子,对于6圣山主的了解都很简单……这位纵横天下捭阖无敌的奇才,在最巅峰的岁月里,即便是面对太宗皇帝也不曾示弱,行的是浩然之道,只不过如昙花一现,“云游”之后,再无踪迹。 这五百年里,蜀山山门内,真正深入了解到山主人品的,除了东岩子赵蕤,上任小师叔徐藏,恐怕就只有宁奕了。 宁奕知道。 6圣先生与紫山结下了很深的“缘分”。 但他一直不知,6圣与楚绡到底有着怎样的因果……致使紫山山主一直苦等至今。 “修行者要修心……红尘万丈,法外之音?” 宁奕的眼神有些黯然,这是6圣先生信奉的道念吗,存天理,灭人欲,若猴子没有欺骗自己,那么他便知道了风雪原那位提及6圣时候的“失望”,到底是缘何而来。 楚绡在苦等。 等的不仅仅是6圣回来,也是他从那条“无上大道”中回头。 6圣先生执意追求大道,而且认为凡间其他的“留恋”,都是道法之外的累赘,势必要斩断……其实自己在刚刚开始修行的时候,也有这种想法。 那时候在天都皇城。 宁奕对徐清焰说,心中除了剑道,再放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种对“道”的痴恋,无疑会让一个人飞快进境……但失去的东西也会很多,紫霄宫的周游先生,便是最好的例子。 一生求道,悟出长生法。 转世之后,却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人生。 宁奕轻声问道:“前辈可知,6圣先生最后去了哪里?” 猴子双手枕在脑后,环顾四周,懒洋洋道:“我锁在这破笼子里,出不去,看不见,怎么会知道他去了哪?” 从世间销声匿迹。 难不成真的是得证大道,举霞飞升? 宁奕抬起头,望着穹顶,试探性问道:“前辈,我有一个问题……我们的上面,还有东西么?” “有个屁。”猴子一怔,讥笑道:“你觉得还有什么,一个破窟窿而已。” 宁奕无奈的笑了笑,民间流传的故事果然信不得,根本没有举霞飞升,也没有天上的世界……那么自然也不会有那么一只手持万钧棍棒,打翻无数神仙的威风猴子。 眼前的这位,是只猴子…… 只是一个巧合。 宁奕揉了揉脸,看着猴子,苦笑道:“6圣先生可能……确实是死了吧。” 猴子仍然讥讽地看着宁奕,道:“现在过去了五百年。” 宁奕惘然地点了点头。 “凡人只能活五百年。”他看着猴子认真开口。 猴子靠在石棺上,懒得再看宁奕,“他若死了,我会知道。五百年算什么?他死不掉。” 宁奕微微一怔。 “五百年前,吾借给他一口‘纯阳气’,他曾在笼前立下誓言,踏遍此间山河,为吾觅回当年兵器,砸碎笼牢。”猴子微笑道:“有这口‘纯阳气’在,他若死了,气会消散……吾枯等至此,约定的时辰已到,但气息未还。想必他早已私挪了兵器,不知在人间何处逍遥。” “姓宁的,我姑且信不过你。” 他望向四处散落的酒坛碎片,砖瓦,挑眉冷笑:“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猴子抬起一只手,一股沛然的巨力席卷笼牢,那些被他捏碎的酒坛,无数片碎块,重新拼凑,直接捏爆的四坛酒,被这股无形力劲拧合,推向角落……如五百年前的酒坛一样,只不过并不陈旧。 他重新跃回石棺上,背对众生,枯坐起来,道:“这座后山,只许你一人入内,吾的存在,不许其他任何人知晓……下次入山,带上好酒。” 猴子懒洋洋抬了抬手。 “现在,吾要休息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喜宴 猴子陷入了死寂,重新化为枯坐石棺上的雕像。 宁奕也没有再自讨无趣,他默默按着原路退回,在山路之间重新寻觅叶先生的“踪迹”。 这座老山内,埋着许多杀力惊人的阵法,宁奕不敢轻易触碰。 这座山内有不朽的存在,很难想象,在久远之前,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猴子不说,宁奕也不敢问。 那座“樊笼”,连猴子自己也打不破。 以猴子的性格,断然不可能承认自己是被锁在这里的。 但事实……就是如此。 宁奕找了整整两个时辰。 最终亦是没有收获。 “叶先生到底去了哪里?” 最终他走出了后山,以“大阳之物”重新开启了石壁,久久驻足不愿离去……宁奕本以为,等到自己修为足够,开启山壁,就能与叶先生再相见。 难道老剑仙离开之后,所去往的,是另外一片“洞天”? 这座石壁奇点背后还有另外一条路径? 宁奕实在想不明白。 …… …… 回到小霜楼。 一行人都在等着他。 丫头做了一大桌可口的饭菜,千手师姐,瞎子齐锈,温韬,谷小雨,都来到了这里齐聚。 宁奕有些黯然:“后山没有叶先生的踪迹。” 他将自己寻找叶长风老前辈的事情说了一遍,把“猴子”的存在隐去,最后隐晦说道:“师姐……关于‘石化’的事情,应该能够解决。” 下一次自己带着好酒,去后山找猴子。 石化与神性有关。 那位不朽应该能给予指点。 千手柔声道:“叶先生的事情,你不用太自责,等我巩固境界,应当就能踏入后山,到时候我陪你去探一探那些杀阵……说不定会有一些现。” 在她看来,叶长风老前辈的境界太高了。 而宁奕如今只不过是星君。 就算叶先生真遇到了什么麻烦……蜀山也是有心而无力。 宁奕苦笑一声,不再多说。 …… …… 远方小霜楼。 谷小雨端了一大盆竹笋焖肉,摇摇晃晃,模样颇为滑稽,他踩着竹楼竹阶,隔着老远就高喝道:“宁先生,你猜谁来了!” 宁奕微微一怔。 另外一边,一袭白衣,双手各自拎着两坛酒,与瞎子并肩而出。 四年之后,那袭白衣依旧,只不过柳十一的面容不再稚嫩,柔和的线条变得有些肃杀,眉眼里仍然是那副阴沉沉的死板杀气。 柳十一盯着宁奕,将一大坛酒掷出。 风雷呼啸。 好家伙……势大力沉。 宁奕单手柔和接住,放在雪地上。 柳白衣佯怒道:“姓宁的,听说你没死,我从剑湖宫下山,走了大隋两万里,最后赶到北境长城,连一面也没见上,你倒是好躲,躲到了东土。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 宁奕神情一怔,低垂双眼。 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流淌。 自己当初在妖族天下现身,生死未卜,大隋剑修出动不知多少人,天海楼之战落幕,大隋剑修得胜,东妖域败退。 有许多老朋友,都在北境城头等着见自己。 那时候,宁奕治病心切,带着丫头,匆匆忙忙从北境城头离开……却忽略了这些故友。 宁奕拔出酒塞,给自己斟满,一饮而尽。 他翻转酒杯,望向柳十一,愧疚道:“自罚一杯。” 柳十一拎着酒坛,坐在宁奕对面,没好气道:“自罚一杯就想一笔勾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今日不许动用星辉,我倒要看看,你这位‘星辰榜第一’,酒量是不是也第一!” 宁奕看着柳十一,昔日白衣少年,如今已是剑湖宫独当一面的人物,不再是七境无敌,也破开了命星! 一阵恍惚。 不知道声声慢,莲青,曹燃,叶红拂他们,如今又是什么样的境况…… 一道粗犷声音打断了思绪。 齐锈拎着一坛酒,也坐了下来,朗声大笑道:“小师弟,算上我一个,今日不醉不归!” 石斑被神性化去,目前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的千手,抬起手掌,一坛酒悬浮而起,稳稳落在桌上。 千手师姐独坐高座,单手按在酒坛上,站起身来,微笑道:“今日大喜,风雷山藏酒已久,大家尽管痛饮,我陪诸君同醉。” 谷小雨坐在角落,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拔出酒塞,深深闻了一口。 好香啊…… 紧接着他的耳朵就被人揪了起来。 “疼疼疼……” 谷小雨被揪着耳朵,余光瞥见了一个头戴紫金冠的臃肿身影。 “臭小子,你才多大,大人喝酒你也来掺和?” 温韬睥睨俯视着小家伙,他认真审视了一遍谷小雨,小无量山来山门后所做的事情,他都已经听说了,谷小雨一人独战天地人三星,大获全胜。 从战绩上来说,这小子在后境境界,简直是一个不输宁奕的怪胎。 金刚体魄,在打完三个天才之后,连一点伤都没受。 温韬揪着谷小雨耳朵,转了一圈,审视好几遍,松开手,很是宽慰道:“不过……看在你打了胜仗的情况下,就奖励你喝一杯吧!记住,不准多喝啊,对修行不好!” 谷小雨咕哝道:“好人没好报,替你擦屁股还要被你欺负……等我到了命星,到时候再欺负我,准踢你屁股。” 温韬耳朵极灵。 他嘿了一声,原本扭头准备走了,重新又回过身子,“臭小子……” 话音未落。 温韬只觉得自己屁股被人踢了一脚,捂住臀部,尖叫一声,狠狠跳了起来,颇有些狼狈地摔倒在地。 未见有谁动作。 千手大人的黑白大氅随风落定,她自斟自饮,淡淡道:“温韬,小无量山的麻烦,若不是谷小雨出面替你善后,你早就被朱密抓去点天灯了。” “师姐……” 温韬捂住屁股,立马换了一张脸,谄媚道:“修行如登山,不进则退,我这不是在给小雨找点难关攻克攻克,让他像宁奕一样,早点独当一面。” 宁奕可不领情,笑道:“我要是谷小雨啊,我破境了准把你锤一顿。” 有师尊和小师叔撑腰,谷小雨抱着酒坛,恶狠狠瞪了眼温韬,道:“就是!” 温韬也恶狠狠瞪着谷小雨,道:“臭小子,你还没破境呢,可别得 意的太早。” …… …… 风雪呼啸。 一层薄薄的阵法屏障在小霜山头撑开。 将风雪挡在外面。 竹楼外一片温馨。 竹楼内,卸下行走江湖时衣着打扮的裴灵素,此刻就穿着最朴素的布衣,回到了西岭菩萨庙时候生火做饭的模样。 丫头把外面的一切都看在眼里。 很久没有这么温暖过了。 她系着围裙,端着牛角锅,谷小雨给竹楼下面的灶台添上了星辉火,所有人都围在了一起。 天寒加衣,大雪生火,有酒有肉,有挚友。 “裴姑娘!” 柳十一站起身,挪出一个位子,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白衣少年,在剑湖宫修行,下山游历,颇晓人情世俗,此刻面颊飞红一片,显然是喝了一些了,大笑道:“我给裴姑娘让座,再敬裴姑娘一杯。” 丫头直接拿起宁奕的酒杯,极其干脆利落的饮尽。 温韬面色忧郁,端着酒杯,阴阳怪气的叹气道:“谷小雨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谷小雨瞪大双眼。 怎么就老大不小?刚刚不还说我年龄小,不能喝酒? “什么时候也带个小山主回蜀山热炕头?”温韬笑眯眯道:“紫山的已经被小师弟骗回来暖被窝了,你考虑考虑,在四境圣山标个点,师叔我赶明儿就带你出。” 谷小雨面色一阵燥红。 “师叔……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下手要趁早!”温韬一本正经。 齐锈面色悲痛的点了点头,正襟危坐,小口啜酒,严肃道:“你温师叔说得对,人生大事拖不得……我觉得白鹿洞书院就很不错。” 谷小雨挠了挠头,哈了一声,尴尬道:“我也觉得……白鹿洞书院的那些姑娘……挺好的。” 几人哈哈大笑。 柳十一调笑道:“我可听说,剑湖宫有好些个剑修少女,仰慕风雷山某位小剑仙的风采,一口一个小谷先生,要不要随我一同乘舟去漓江那边看一看。” 谷小雨瞪大双眼,面红耳赤,“仰慕我,说我小剑仙,还喊我小谷先生,柳先生,你当真没骗我?” 柳十一叹了口气,道:“骗你的。” 谷小雨气得七窍生烟。 裴灵素坐在宁奕身旁,两个人挨得很近。 丫头一小口一小口的啜着酒。 这一幕看得千手有些恍惚,记忆一下子被拉到了好几年前……少年和少女坐在大雪里,刚刚进入蜀山,衣着朴素,相互依偎。 师姐一只手扶着额头,另外一只手握着酒杯,搁在桌面,或许是没有动用星辉化散酒力的缘故,或许是今夜的场景太过触动,酒不醉人人自醉。 千手笑着问道:“宁师弟,婚宴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婚宴两个字,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早就在山门前得知消息的谷小雨,神情如常,一如既往的憨憨傻笑。 柳十一则是讶异的“咦”了一声。 宁奕与丫头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眼神。 宁奕轻声道:“两周之后,大婚之宴,届时……还请师姐出面。” 千手笑了笑,沉声道:“好!” 第二百一十二章 吾不信命 三天之后。 宁奕拎着酒又来到了后山。 猴子仍然如石雕一样枯坐。 石窟虽然密封,但天光垂落,也有微风缭绕,吹动猴子的衣袍,黑袍下,枯黄的丝像是拂动的深海海藻。 单看背影,便给人一种严厉的肃杀意境……宁奕甚至有一种错觉,这座笼牢困不住他。 若是他愿意。 那么他便可以砸破笼牢。 只不过……少了点什么。 或许是少了一样称手的兵器? “前辈,我来了。” 宁奕不敢大声,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牢笼。 这次从蜀山拎了十几坛酒,也不知道以猴子的酒量,能够喝多久……只不过他没有带多,耍了个小心眼。 对宁奕而言,即便买上千坛酒,也不过是耗费银财便能办到的事情,并不难。 那个枯坐的背影,缓缓转过一面。 猴子淡淡道:“你将酒放这,我自会慢慢喝掉。” 宁奕蹲下身子,又听到了一道声音。 “你每来这里送一次酒,我会为你解答一次困惑。”那个枯瘦的身影从石棺上缓缓下来,披着黑袍的猴子,此刻的目光并不凶狠,而是如深海一般不可预测,语气也变得柔和,隐约之中仍然带着那股子桀骜之气,“吾此生行事,从不占人便宜……把酒给我!” 接过酒坛。 上一次,兴许是五百年未曾饮酒,猴子直接碾碎了酒坛。 而这一次不同,他拎着一坛酒,拆开酒封,深深嗅了一口,靠在石棺上,壶口涓涓细流,对准猴口,虽是长饮,但气态从容。 宁奕笑着问道:“前辈,此酒如何?” “不错……你小子算是厚道人。”猴子的衣襟都被酒液打湿,只不过他浑不在意,生满黄毛的手背擦了擦唇角,满足笑道:“没有拿劣酒糊弄我。” 宁奕也笑了。 他看着猴子喝了个满足,也是自己该开口的时候了。 宁奕的心中有许多困惑,如果让他一口气全部说出来,恐怕问上好几个时辰都问不完,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把千手师姐的“石化”之事,问出一个下落。 猴子盘坐在地,靠在石棺一侧,看起来眼神微醺,但仔细去瞧,便会现,他的瞳孔深处永远是清明无比,好似被赤火炼过。 这世上没有酒能够让一位“神灵”醉倒。 如果他不愿意醉的话。 宁奕也席地而坐,双手按在膝盖,他恭恭敬敬道:“前辈,宁某有一位师姐,修行的时候出了一点差错,在突破涅槃境界之时,引了‘不祥’……” 猴子神情淡然,“什么不祥?” 宁奕盯着猴子的双眼,“涅槃道火不能燃起,浑身出现石屑,这些石屑覆盖在肌肤表面,要把火势熄灭,单靠内力,无法镇压。” 猴子笑道:“涅槃道火熄了,你那位师姐也就死了,化为石雕,神性永堕,再也救不回来。” 听到这句话,宁奕的心像是坠入了深窟,一片冰冷。 果然! 与自己猜想的一样……师姐此刻身上的症状,与皇陵里的那些神秘存在如出一辙,神性被覆灭,完全无法救活。 宁奕有些焦急,问道:“前辈,晚辈以神性替师姐去除‘石斑’,只能做到短暂压制,这些石斑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会将她吞没。” 猴子瞥了宁奕一眼,笑道:“你身上的这份造 化,填不满这个无底洞,境界太低,既然你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份不祥,那么靠外力镇压,便是无用,只有靠她自己渡劫。” 宁奕有些恍惚。 只能靠师姐自己渡劫? 猴子淡然道:“你师姐身上的这份‘不祥’,纯粹是因为窥探了不该看的东西,观想时候出岔子了,被因果缠身……当年6圣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只不过他足够强,硬生生以自身实力,把不祥镇压下去。” 猴子忽然笑了笑,讥讽道:“你师姐不会想窥探后山吧?” 宁奕苦笑一声。 这位前辈……还猜得真准啊。 “前辈,您有办法么?”宁奕也不客气,不拐弯抹角,表明自己的来意,道:“我想帮我师姐渡过这一劫。” 猴子笑了笑。 “我凭什么帮你?” 这句话问的宁奕一怔。 他心底却是暗暗一喜,不是帮不了……这说明猴子是有办法的。 只不过宁奕有些犯怵。 自己有什么底牌?能够让一位不朽替自己出手相助? 宁奕试探性问道:“前辈想要我做些什么?” 猴子再次问道:“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宁奕有些恼怒,“前辈能否……直接点。” 猴子不说话了,微笑看着宁奕,盘坐在石棺前的姿态,好似一尊自在佛陀,更像是一个面带讥讽的石雕,他直勾勾盯着宁奕。 宁奕很快就投降了。 “我能替前辈做到的,无非就是多带几壶酒,多带几壶好酒。”他诚恳道:“其他的,前辈有心,晚辈无力。” 猴子毫不客气地嘲笑道:“知道就好……你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他微微一顿,“但你以后未必做不到。” 猴子身子前倾,道:“你是叫宁奕……对吧……继6圣之后的小家伙……” 他隔着笼牢光柱,盯着宁奕的面颊,一双赤火金睛,几乎要将人心看穿。 猴子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替我把我的兵器找回来。” 宁奕沉默很久,叹了口气,认真开口道:“我若是此时应承下来,一定不是诚心的。” 猴子笑了。 他的笑声很诡异,有些尖锐,刺耳,比起猴林里的那些猿猴,还要来的恐怖! 震颤神魂,直入心湖! 宁奕皱起眉头,定力十足的坐在地上,双手按住膝盖,十指嵌入血肉之中,以他星君境界的神魂修为造诣,此刻口鼻,耳朵,全都溢出鲜血,面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他闷哼一声,天地昏眩。 猴子的笑声停止很久之后,他才缓过神来。 宁奕仍然保持着那副盘坐姿态,只不过整个身子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当一个人精神受到了很大冲击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恍惚……感觉过去了很久,明明只有三四个呼吸,却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 他抬起头,看到了猴子那张戏谑的面孔。 “真是可笑……” 猴子戏谑地看着宁奕,只不过双眼放空,根本没有将目光聚焦到眼前年轻男人的身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自嘲。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口中仍然重复着这句话。 他极尽讥讽地说道:“其实出去又有什么好,还不是都一样……既得解脱,何不脱?” 宁奕伸出一只手,缓慢擦拭自己的面颊……都是血 。 他神情阴沉地听着猴子自言自语,完全听不懂什么意思。 什么叫“既得解脱,何不脱”? 猴子忽然恶狠狠道:“宁奕,我信不过你,你与那个叫6圣的小子一模一样,妄图假装坦诚,获得我的信任……自从取了那口‘纯阳气’,这五百年来,他从未再来后山,给我送过一壶酒!” 宁奕沉默了。 “就算取不得那样‘兵器’,也该来此说一声!”猴子愤怒道:“他就能这么一走,杳无音讯,整整消失五百年!” “五百年!” 盘坐在笼牢前的年轻男人,神情有些难过,他忽然理解了猴子的“悲哀”,虽然猴子从未对宁奕说过五百年前生的事情……但这一地的酒坛…… 已经成为不朽,提到6圣,仍然有情绪波动出来。 宁奕是一个聪明人。 他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一些场景。 虽然不知道猴子是怎么困在这里的。 但毋庸置疑,后山……是一个很难进入的地方。 因为观想到了“后山”真正的禁忌之地,年轻时期的6圣先生,在镇压不祥后,来到了这里。 这或许是猴子困锁在此地的漫长岁月里,第一个遇到的“活人”。 送酒,言语,交谈。 6圣先生获得了猴子的信任……而那口纯阳气送出之后,猴子却再也没见到6圣了,比起损失的“精气”,更令人受伤的是被“欺骗”。 当一个人被困在笼牢里,第一年,或许还会相信……6圣只是短暂的离开了。 第二年,第三年。 五百年。 这种漫长的孤独,原本对猴子来说不算什么。 但6圣来后山的这几年,却让猴子习惯了有人送酒,有人聊天,一个人的孤独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来了,取得了你的信任,然后远远离开。 有希望,才令人绝望。 于是历久弥长的,猴子对6圣的那份信任,逐渐变成了猜疑,最终他可以笃信……自己被欺骗,被辜负了。 而正当他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 五百年后。 后山来了一位新客人。 宁奕。 一个与当年6圣年轻时候很相似的家伙,这要让猴子如何再去相信?! 宁奕沉默地看着猴子。 黑袍翻飞。 大风鼓荡。 猴子猛地起身,一脚踢在石棺上,将那枚石棺踢得飞起,钉入山壁,一阵天摇地晃,笼牢内溅起无数流光,在这一刻,猴子化为无数道虚影,无数拳脚倾泻而出,饶是一座大山也会被轰平。 那座巨大的笼牢,溅出一层又一层的光屑。 他怒吼。 他嘶喝。 最终那座笼牢,仍是打不破! 宁奕就坐在笼牢外。 最终猴子不再出手,衣袍重新落定,那颗死寂五百年的道心,在愤怒之后,缓缓向下坠沉,他双手攥拢光柱,盯住宁奕,道:“以前有人对我说,五百年……是一个轮回。” “吾从不信命。” 他拽下一根鬓,弹指而出,那根丝射出笼牢,钉入宁奕身旁的地面。 “这一次,吾相信你……是因为吾看到了你的过往。” 猴子盯住宁奕,道:“纯阳气机,可抹去一切不祥,你手中的那根枯黄丝是气机调离后的死物,这一根丝,可救她的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师姐渡劫 宁奕手中的大阳之物。 一根毫毛,镇压狮心王陵,虽然看似神威盖世,但这般神物能够派上用场的地方其实并不多。 手持“大阳之物”,横行世间一切阴煞之地,无所畏惧。 宁奕又不是温韬。 也不会刻意走访十大圣山的圣坟……不过一根枯死的猴毛,便足以让阴煞畏惧,宁奕早就该想到,这根毛跟“不朽”有关。 完全越了涅槃的生命层次。 只有在镇压万古的神灵身上,才会有这种奇迹。 师姐身上的“石化疾病”,与神性有关,既然猴子说了,这根毛内蕴“纯阳气机”,可以抹去不祥,那么便不会有假。 宁奕离开后山,去到风雷山,将这根毛送到千手师姐的手上。 千手大人也没有多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宁奕一眼……在她看来,自己的小师弟,绝不会害自己。 “用道火去点燃它。” 宁奕有些紧张,按照临走前猴子对自己的嘱咐,道:“不用担心……道火烧不坏它。” 千手有些疑惑,她两根手指捻住这根毛。 这根毛……立马蕴含着恐怖的阳气。 不过终究只是一根毛而已。 自己的涅槃道火,若是全力施为,尽数释放,足足将一座大山焚尽,真的烧不坏这根毛么? 千手轻吸一口气,一股沛然气机,从袖袍内震荡而出,黑白大氅随风飘起,层层道火燃烧,瞬间覆满肩头。 一运转道火,修为。 她的面颊,手指,脖颈,四处重新生长出石痂,千手的眼神当中浮现一抹痛苦,但很快便被她以大毅力重新镇压。 在蜀山风雷山,她破境之后,已经与这份“不祥”争斗了数百个日夜,一旦动用涅槃境的力量,便会招惹这份不祥因果。 这份痛苦并没有持续太久。 “嗤”的一声! 千手讶异地看着自己肩头,大氅飘扬,忽然有一缕黑烟燃起! 那根枯黄的毛,在自己的掌心熊熊燃烧起来,随着道火的燃烧,内蕴的“纯阳气机”彻底释放,千手赶紧闭上双眼,盘膝坐在石窟地上,感受着这份庞大力量的加持。 她好似看到虚无之中,无数漆黑长线像自己袭来。 然后这根毛,不再是枯黄之色,与道火同燃,化为金灿。 “轰”的一声—— 因果破碎。 不祥被直接撕裂,镇压! 千手身上的石痂,在这一刻齐齐破碎开来,她神情震撼地睁开双眼,道火点燃,数十座山峰的灵气得到了反哺,在这一刻,蜀山有数之不清的灵气直冲云霄,熊熊火焰将她围绕。 漆黑的石窟映射出金灿的光火! 在这一刹,千手掌心的毛燃烧成灰,化为虚无,如一缕尘烟,虽打破了不祥,但这缕纯阳气机也随之凋零,湮灭殆尽。 “我的道火……点燃了。” 千手喃喃开口,不敢置信望着宁奕。 …… …… 铁剑山,齐锈从闭关状态中猛地醒来,望向师姐所在的山头……他知道,困扰师姐数十年的那道大关,终于被踏破了! 不仅仅是铁剑山,老龙山,小霜山,暗宗,蜀山方圆 五十里,这股灵气的冲击范围实在太大,星辉翻涌,甚至形成了一道涡旋,隐约有雷云酝酿的意味。 宁奕见过书院苏幕遮破境涅槃的声势。 不是每一位涅槃,破境都会引来劫云。 要看业力。 要看因果。 要看气运。 毫无疑问,蜀山千手,早在二十年前,就被誉为大隋的下一任涅槃,困锁在这道门槛上实在太久……当今的大隋天下,恐怕只有一人比她困的时间要长。 羌山神仙居的那位大真人,姜玉虚,只不过那位大真人,心境并不急切,能够成就极限星君,也是一步一步慢慢走来,似乎并没有一试“涅槃”的念头,只等最后大限到来,再去尝试能否点燃道火,成则延寿,败则长阖,所求的是庇护羌山神仙居,可能是因为青牛老祖尚健在的原因,羌山并没有蜀山那么大的压力。 赵蕤先生离世。 蜀山孤苦无依。 没有涅槃,在十大圣山之中只能任人揉捏,所以才有了徐藏出走十年,不愿连累师门的那段历史出现。 而这一刻,一切都不同了。 数百位蜀山弟子,走出山门,望向那团声势浩大的劫云。 千手和宁奕一起从石室内走出。 镇压不祥之后的千手,精气神都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度……她在星君境界抵达了极限,如今彻底点燃涅槃道火,整个人看似一尊天神,这般感觉,宁奕曾在妖族战场上见过。 自己的师兄。 沉渊君。 或许千手师姐,在涅槃的杀力上,无法与刀剑双圣的师兄媲美,但也绝对不会相差太多……只需要巩固境界。 师姐走的乃是星辰大道! 无敌的肉身厮杀,双拳打破天下万道。 “这道劫云,应是与‘不祥’有关。”宁奕站在千手身旁,他认真道:“苏幕遮和师兄破境,是顺天而为,故而天道不曾降下责罚,而师姐你的破境,依靠了‘大阳之物’镇压不祥,有悖天道。” 千手点了点头,道:“这道劫云,看起来很不一般。” 谷小雨抱着断霜,守在山阶门口,目光呆滞,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劫云 雷云之中,翻滚着恐怖的金色锁链。 似乎蕴含着“生”与“灭”的气机。 宁奕沉默地抬起头,不知为何,那生灭气机,自己竟能感应一半…… 生字卷竹简轻颤。 这道雷劫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宁奕有种错觉,若是自己完整掌握了执剑者的“生灭”两卷,那么天地大道中的生杀之力,将不再能奈何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宁奕摇了摇头,退后几步,道:“这道雷劫,就只能依靠师姐了,请务必小心。” 宁奕来到谷小雨身旁,单手拎着小家伙的后颈,飘然后掠,数个呼吸便来到了风雷山山脚下,以免被误伤……躲得越远越好。 山脚下。 裴灵素,齐锈,温韬,柳十一早就到了。 “师姐的‘不祥’,已经被镇压了。”宁奕松开拎着谷小雨的手,报了这个好消息,道:“如今道火点燃,顺利踏入涅槃境。” 齐锈和温韬算是松了一口气,但神情并不轻松。 一波初平一波又 起。 “宁奕,”柳十一神情凝重,道:“我剑湖宫的徐来师叔,也困在星君境界,不曾破开涅槃门槛……具体原因,你也知道,他不曾破境,便是因为担心破境劫雷。” 剑湖宫的柳十。 “剑湖和蓬莱两宗,修行理念不同,徐来在蓬莱仙岛修行,过分服用丹药拔高境界,一路修行,畅通无阻,但若是以此根基,尝试点燃道火……那么便很有可能会引动雷劫。”柳十一皱眉道:“不同雷劫,亦有三六九等,而涅槃境所招惹的雷劫,最差也是三道金雷的三重劫,若是境界不够精粹,三道金雷,各自劈碎一颗命星……便直接身死道消,陨落饮恨。” 柳白衣抬起头。 “看这道雷劫,已经有五条金蛇翻涌。” 他神情担忧道:“千手大人到底做了什么,引动了如此天怒?” 宁奕只是叹了口气。 他默默握着丫头的手,心底暗道:“只是窥伺到了‘后山’,便要引如此大的天谴么……猴子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 又是不祥。 又是雷劫。 温韬忽然开口,道:“五雷轰顶,不算什么。” 他面露紧张,小心翼翼道:“按照蜀山的往例,但凡破境涅槃之前人,都会引动雷劫。以师姐的修为,抗下这道雷劫问题不大……想我老龙山的上任山主,破开涅槃境,引来八条金雷,破境之后,浑身无伤。” 齐锈给了他脑门一下。 “老龙山上任山主?”他没好气道:“6圣先生那是何等神人,谁能够跟他比?” 言语之间。 雷云已经酝酿,积蓄。 轰隆隆一声。 一道雷霆劈落而下,化为一道张牙舞爪的金龙,落在风雷山顶,独自一人傲立的千手,抬起一只手掌,演化功法,漫天星辉与神性共舞,化为一尊巨大神灵,拔地而起,随着她一同挥拳,击向苍穹。 “砰”的一声,雷劫破碎! 金色雷光四溅。 接着便是漫天璀璨神雷落下,一道又一道,落在那尊神灵法相的身上。 一片灼目。 裴灵素的神情有些怪异。 她望向穹顶,喃喃道:“似乎……不止五条金雷……” 宁奕感觉自己的掌心,被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望向雷云,能够看见,那五道金雷,之前劈落的第一道,已经消失,但隐约仍有金芒,在云层的最上方游荡。 温韬也喃喃自语,“这雷劫,似乎不太给力啊,感觉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强。” 齐锈又给了温韬脑门一下,面露不快,“你个乌鸦嘴,还不闭嘴。” 第二道金雷落下! 然而怪异的一幕生了,千手站在风雷山顶,战意凛然,这道雷霆却只是落在头顶,便不剩多少威势,直接被神灵法相打碎。 除了山下的几人。 连千手也现了异常。 那穹顶之上,似乎有什么,在吸收着雷劫的力量……五道金雷,被吸收走大部分的“劫力”之后,落在风雷山顶的,便只是一个炸响,轻易便被破去,最终方圆五十里,下了一场大雨。 这场“浩劫”,便就此雷声大,雨点小的揭过。 但,阴云,却没有就此散开。 第二百一十四章 再入后山 蜀山的上空,雷劫消散。 但阴云犹存,那五道金雷劈落在风雷山头,被千手抬手化去,与叶长风一剑劈碎雷劫不同……这五道雷霆,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来,似乎被什么汲取了力量。 而穹顶的最上方,凝聚出一团涡旋。 丝丝缕缕的雷力,从金雷脱离,便是在这云层上空酝酿,如今仍在积蓄。 …… …… 千手从风雷山上走下。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却没有轻松。 “今日之劫,应是渡了……但不知为何,有些古怪。”千手喃喃道:“我总觉得,这道雷劫,并非是在针对我,而是在针对其他之人。” “其他之人?” 温韬笑了,“师姐,别开玩笑了,这里还有谁要渡劫?” 话音落下之后,温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闭上了嘴。 风雷山下,几个人都笑不太出来。 因为宁奕的神情很严肃。 他被丫头握住的那只手,一直在颤抖……随风飞拂的衣衫,跳动起几条炽热的电弧,顺延着风雷山落下的雷霆,在干燥的空气之中炸响。 在离开灵山的时候。 宁奕就知道。 印证虚云所言的那一天会到来。 「“雷劫,火灾,冰冻,寂灭,诸般劫力,上天要收走一个将死之人,又怎会给你一个明确的未来……而白帝造就的那道伤势,所谓的‘神魂凋零’,只是其中一种死法。”」 他并非不愿去面对,只是如今不愿去相信……这一天到来的,竟然如此之快。 千手渡完劫后,上苍残留的劫力并没有消散,反而更加翻涌,浓郁。 劫力遥遥锁定。 从万里高空坠落。 落在风雷山。 再至山下……的某个人身上。 裴灵素的面色缓缓变得苍白。 “如果没有猜错……” 丫头抬起头。 凝视着那团越凝越大的雷云涡旋。 一场大雨刚刚落下。 更大的暴雨还在酝酿。 她用尽全身力气,艰涩开口。 “这道劫力,是向着我来的。” …… …… “所以……裴丫头的伤,还有如今的异象,皆是因为将军府的‘诅咒’?” “正是如此。” 石室之内,一张茶几,对坐三人。 千手,宁奕,裴灵素。 关于丫头的伤势,内幕,不方便对外人说,温韬齐锈自然不是外人……但将军府事关重大,牵扯太多,境界不够,知道了也不是好事。 千手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 丫头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孔,眼中带着一些黯然的嘲笑,似乎是在嘲笑命运的不公,以及上苍的荒诞。 从二人回到蜀山,小山主就隐约看出了一些不对。 宁奕所说的要给丫头一场大婚,明显没有那么简单……两人虽然开心,但情绪却不单纯,似乎还有其他的掺杂。 这场雷劫之后,她终于知道了真相。 宁奕把灵山的遭遇,坦诚的告诉了千手。 至于执剑者的秘密,在师姐涅槃境后也可以公布了。 当年的因果,今日终于得到了解答。 千手看着宁 奕,眼神复杂。 “怪不得你可以进入后山,怪不得徐藏会把你争回蜀山。”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宁奕身上会有这么大的一桩造化,而背负“执剑者”身份,比起造化,更大的却是那份责任! “至于你口中的‘影子’……我的确是有所遭遇。”千手的眼神微微冷了下来,“早些时候下山过几次,虽未遇到过你口中的‘黑暗生灵’,但赵蕤先生对我有所提点,如今终于算是明白了……这些异端生灵,就在两座天下的黑暗里苟延残喘。那次刺杀教宗的行为,就是它们做的?” “……对。” 宁奕犹豫了一下,道:“后山的那次刺杀,也是影子蓄谋已久的行动,目前还不知晓,它们到底图谋的是什么。” “只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它们已经渗透到了两大宗内,灵山事变就是最好的证明。”宁奕顿了顿,道:“它们有大图谋,而且要不了多久……还会出现类似灵山之变的灾祸。” “那将军府的‘诅咒’,也与影子有关么?”千手关切问道。 宁奕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是未知。 …… …… 三个人静静坐在石室里,相顾无言。 千手终于点燃了涅槃道火,但心境却更加沉重,她陷入了沉思。 这场雷劫的出现,完全破坏了之前的美好预想……如今蜀山的婚宴,已无法筹办。 穹顶的雷云,仍然在疯狂汲取着天地之力。 就连涅槃破境之雷,都被抽空……这道不知因何而起的“大劫”,看样子,是真正要将“裴灵素”从这世上抹去—— 应验虚云所说的,无数种死法。 裴灵素身上的,才是真正的不详! “这团雷云,不知何时落下……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千手忽然抬头,望向丫头,沉声道:“在这之前,我要你们先做一件事情。” “师姐?”宁奕困惑地抬起头。 “拜堂,成亲。就在此时,就在此地。”千手意味深长地开口,道:“风风光光的大婚之宴,要筹办的话,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了……不如便在此地,由我来做个见证。” 宁奕和丫头都是一怔。 大婚之宴。 拜堂成亲。 宁奕微怔之后,望向了师姐……在他的计划中,本来就是要请师姐来当见证人,他自幼孤苦生活,无依无靠,无父无母,唯一能够信赖和依靠的,辈分最大的,除了消失的叶先生,就只剩下师姐了。 而此刻他看到。 师姐眼中有三分温暖,七分坚定。 似乎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千手在这一刻,变得严肃起来。 她缓缓道:“既然婚简都准备出……那么所剩的,无非就是时间罢了。若是雷劫能够安稳渡过,那么大婚之宴,我们再补上便是。” 裴灵素有些惘然。 无论她修行到了什么境界,在她心中,千手师姐始终是那个可以依靠的温暖之人。 “您的意思是……” “拜堂成亲,三叩。”千手微笑道:“成亲于劫前,大婚于劫后。” 石室陷入了一片沉静。 没有人出声。 但裴灵素感受到,有一只手,轻轻拽动自己的衣袖,然后拉住了 自己的手。 两个人相对地互望一眼,经历了太多的风霜,太多的磨难……这样的一眼,就已经看明白对方的心中所想,心中所念。 三叩……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这一切生的缓慢,庄严,坐在藤椅上的千手,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一切,不知此时想到了什么过往,唇角微微的上翘,露出了恍惚的笑容。 有人说,仪式是最无用的东西。 但有时候,无用的仪式却是最有用的,坚定人心的利器……在这一刻,似乎时间都慢了。 能够清楚的感受到心跳,脉搏,呼吸,以至于信念,似乎随着某种动作,某些言语,某个眼神,交融,贯通。 越了理解,信任…… 这是一种“交付”。 丫头的额头抵在宁奕的额头,两个人额相抵的那一刻,像是回到了西岭的大雪之中。 那个孤苦无依无靠的少女,嗓音沙哑,竭尽全力,挤出了笑容,终于说出了那一句:“宁奕,我把我交给你啦……” 虽然是在笑。 却有两行泪潸潸落下,布满整个面颊。 她又哭着说道:“我明明很开心的……” 为什么会哭成这个样子? 因为这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生死别离。 丫头太明白,为什么师姐执意要让宁奕和自己在这里就叩拜堂……那场雷劫酝酿之下,自己还有没有明天,都未成定数。 她看得很明白。 从灵山离开之后,每一日,每一夜,每一刻,点点滴滴,生的一切……裴灵素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平民百姓都能够拥有的明天,她未必能够拥有。 她用尽全力的生活,去体验这世间的温暖,是因为她明白……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就像是一趟旅途,抵达了终点。 为什么很开心,却又如此悲伤呢? 因为这趟旅途……她还想继续下去。 她不想就这么死去。 宁奕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宁奕一只手挽过裴灵素的丝,他缓慢替丫头打理着哭花的脸蛋,轻声开口。 “所谓天道,打碎便是了。” 石室门开。 蜀山大雪,雷云翻滚。 谷小雨抱着剑,惴惴不安坐在山头,他看到小师叔走出山门,准备开口,但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迎面袭来,少年又沉默地闭上了嘴。 宁奕走出石室后,神情阴鸷地抬头望了一眼穹顶,看着那团雷云仍在酝酿,一言不,兀自一人在大雪中下山。 他拖着细雪。 细雪剑尖在雪阶上拖出颀长的剑痕。 再入后山。 这一次,宁奕没有带酒。 他踏入后山,一条直线的行走,踩入溪水,哗啦一声,满山的猴子沸腾起来,睁开双眼,看着这个后山常客再度来访,下意识想要去骚扰。 但感受到一股凝若实质的杀气之后……这些猿猴,竟然选择了噤声。 …… …… (这章真的太难写了,兄弟们久等了,苦了你们,等待至此。从上午写到下午,提前预告一下……这周日会有爆!) 第二百一十五章 蜀山插剑 宁奕一路踏过猴林。 无比顺利。 猴林里的猴子,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之后,破天荒地选择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没有再捣乱。 四面八方掀起狂风,即便有禁制阻挡后山……此刻天地间的劫力,也弥漫到了此地。 这个年轻人,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宁奕黑着脸,拎着剑一路前进,幸好这些猴子识趣,踏过那条禁忌线后,他便收起细雪。 宁奕抬头望了一眼穹顶。 那团雷云,不知何时会落下。 但看样子,自己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他站在山壁前,没有立即推开山门进入,而是沉默地杵立了一会,陷入了“漫长”的思考。 …… …… 蜀山山头,风雪降临。 近十年来,没有刮过这么大的风,亦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当年徐藏的棺材从紫山抬回来,天地异象,也没有此刻如此恐怖。 谷小雨抱着剑,守在风雷山,看到小师叔先出石室,然后风雪便大了起来,蹲在石阶上的少年,很快便被大雪覆了肩头,只不过他像是一块石雕,一动也不动,怔怔守在原地,片刻之后,就成为一个雪人。 再过不多时。 千手和裴灵素终于从石室内走出,谷小雨眨了眨眼,轻微的面部运动,让覆在小家伙面颊上的雪屑抖落了薄薄一层,露出一双大眼睛,看起来有些滑稽。 千手走到谷小雨面前,柔声道:“辛苦了,不用候在这的。回去睡一觉吧。” 谷小雨不说话,目光绕过自己的师父,放在了裴姐姐的身上,少年的嗓音沙哑,道:“不……我就蹲在这里,蹲在这里挺好的。” 谷小雨的眼神很倔强,还带着一点心疼。 他看到了裴灵素有些泛红的双眼。 虽然不知道石室里到底生了什么,可他不是傻子。 天上的劫云没有消散。 小师叔又杀气冲冲的离开了山头。 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接下来会生什么。 浑身披着大雪的少年,恳求道:“师父,你们要做什么,带上我……带上我吧,我一定能帮上忙的!” 千手看到了小家伙眼里的坚定,叹了口气。 很快,齐锈,温韬,便来到了风雷山。 温韬再也没了之前的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一脸严肃,他搬着一大摞老龙山藏书,来到风雷山头,“这些都是6圣山主留下来的阵法,真正的老龙山不传之秘,按照山头惯例,若非老龙山正统传人,其他人一概不得浏览……” 说到这里,紫金冠道士抬起头,有些歉意地望向裴灵素,道:“丫头啊,山头规矩坏不得,所以之前你和小宁子修行的时候,老龙山的经文,这些都没让你们看……” 裴灵素只是一笑,摇了摇头。 她当然知道温韬不是藏私,连老龙经的“寻龙诀”都传授了,这些经文按照誓言不得破戒,宁奕是小霜山传人,虽是同门,但派系也有区别。 如今温韬把这些隐私经文全都搬了出来。 “6圣先生,据说是当年五大宗师里遭劫最多的那位……”温韬挠了挠丝,苦恼道:“或许是触动天道规则,总而言之,山主一路被雷劫劈到大,对抗天劫而言,大隋天下这五百年来,没人比他更有经验,太宗皇帝也不例外。” 他翻出一本羊皮古卷,嘴里仍然咕哝,“我若是没记错 ,山主有一本手札,记载了他对抗天劫时候的心得……从一九之劫,直到涅槃道火的仈jiu天劫,都有所记载。”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望向穹顶。 那团阴云呼啸之间,似乎能够看见……原本千手渡劫时候的五条金龙,被那莫名劫力抽去了精气,此刻愈浩荡,竟似乎衍生出了第六条雷龙。 待会降下来的,至少会是六九之劫。 温韬神情阴沉,喃喃道:“不同的雷劫,有不同的异象,预兆……山主留下了一座阵法,若是我没有记错,就在这些古籍里……找到了!” 他眼神一亮,在羊皮卷中找到了记载。 “撼天阵。” 温韬的神情激动起来,他抬指将阵法的运转,以星辉幻化而出。 “这座狗屁阵法……老子当年不以为然,谁知道以后竟然真的会用上……”温韬喃喃道:“妖君胎珠一颗,以镇阵眼,百年玄铁飞剑四百九十柄,命星飞剑三百柄,涅槃飞剑一柄……镇压方位是……” 一座巨大的星辉阵法,浮现而出。 看到这里。 温韬有些傻眼了。 这座阵法实在是太复杂了,饶是温韬当年修行老龙山经文,阵法造诣不俗,也有些眼花缭乱,这其实也不怨他,温韬在“寻龙点穴”之术,破阵之术,堪称百年一遇的奇才,跑遍十大圣山,几乎未曾失手,而布阵之术,确实稍逊一筹。 那座阵法,有数百个枢纽,阵点,连点成线,有数千条密密麻麻的阵线,宛若一张蛛网。 温韬头晕目眩,面色白。 单单是看完,记住,恐怕都需要花上好些个时辰。 便在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这座阵法,我记下了。星辉运转的脉络有些复杂,但布置起来不难……百年玄铁飞剑,命星飞剑我都有。” 裴灵素瞥了一眼阵法,不过十个呼吸,便缓声开口。 温韬差点忘了。 裴丫头的阵法造诣,比自己还要逆天!在幼年时候就已经体现了……甚至破解了后山的“小子母符”。 参透6圣先生留下的阵法,根本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裴灵素此刻面色稍显苍白,但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那座雷劫就悬在她的头上。 作为正主,甚至能够感受到,丝丝缕缕的雷力,就在衣衫四周蹦跶,时不时有弧光跳跃,但丫头的神情始终平静,在生死危机下,她反而更加冷静。 裴灵素轻轻按下眉心,有条不紊道:“这座阵法应该可以改进,那把涅槃飞剑……我可以用品秩更高的灵宝‘野火’来代替。不过妖君胎珠……” 丫头皱起眉头。 妖君胎珠,她手里还真没有。 “妖君胎珠不是问题。”千手忽然开口,道:“我这里有两颗,不用担心胎珠供给不上。” 齐锈也开口,道:“小裴,改进阵法,对抗雷劫,你剑藏里的飞剑若是不够,我铁剑山还有,蜀山千年的底蕴,布下一座抗雷之阵,还是不成问题的。” 裴丫头的眼神有些湿润,内心温暖……齐锈铁剑山上,有一片剑林,自己眉心的“剑藏”内,有父亲一生藏剑,数量数之不清,但是质量并非完美符合这座“撼天阵”的要求,有铁剑山在,此番阵法扩张,飞剑数量,将不是问题。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道:“好。” 裴丫头抬起头来,她那张俏丽的面颊上,重 新涌现一抹红润,单手握住红烛,另外一只手按在眉心,仰望穹顶。 天劫压在自己额。 她早已是逆命之人。 那么……便要看看,今日这劫,能否收得了自己。 “请诸位,助我布阵。” 裴灵素轻声开口,同时将神念扩散而出,剑藏里的飞剑轰隆隆飞掠,化为一片波涛,掠向蜀山的四面八方,如一蓬又一蓬的剑雨,那座拆解后的阵法图,被她送入了几人的神海之中。 千手,温韬,齐锈,顿时消失在风雷山上,去各座阵法,插旗,插剑,布阵,镇气。 谷小雨抱着长剑,行走在宗门之内,一座大阵的布置,往往需要很长的时间,踩气,通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裴灵素将风雷山每个人要做的事情,都通过神念分配而出,而他要做的,就是把不同剑器所安插的山头,地点,气脉打通,贯顺,以免大阵运转的时候出现堵塞。 裴灵素盘膝而坐。 她沉浸在自己的神海之中,同时驾驭剑藏……对敌攻杀,只需要操纵飞剑群攻即可,相对容易,而如今插旗,按照“撼天阵”的布置,很难同时将飞剑安插地精准,这就需要其他人的帮助。 真正看清楚这些点的,就只有自己。 裴丫头的神念消耗非常巨大,这座大阵威力非凡,据温韬所拿的那卷羊皮古卷上言,6圣曾经依靠撼天阵,扛过了六九之劫,而如此大阵,所需要的“镇剑之数”也极其恐怖。 一片风雪,全是白色。 裴灵素的神海里,浮现出数千个红点。 这些都是自己要“插旗”的点。 只有三道紫气,在神海里快行动,温韬,齐锈,千手……他们在迅插旗,越了十境之后,度便大大加快了。 但只有三个人而已。 插旗的度只能说勉强凑合。 坐在山头的白衫女子,闭着双眼,原本沉寂的神情忽然一怔。 在她的神海之中,出现了一个新的紫气,虽然微弱,但是插下了一面“旗”,而很快,又出现了紫气,在她的感知之中,不过三四个呼吸,便涌现了十几枚紫气棋子,紧接着紫气扩散的度越来越快,片刻便波及了整座山门。 裴丫头怔怔睁开了双眼。 背着断霜,拼命狂奔在大雪之中的谷小雨,跑遍了蜀山的每一座山头,竭尽神念的,传递了“插旗”的讯号,于是整座蜀山,方圆数十里,每座山头,都涌出了灵气,一座座光柱从山头射出,直冲云霄,数百位年轻弟子,剑修,倾巢出动。 “小裴山主。” 一位白须长老,如一根弩箭,疾射到了风雷山头相邻的老山之上,隔着半里,衣袍在大雪里翻飞,露出了和蔼的笑容:“飞剑还够不?老朽这里还有两柄命星飞剑……要知道,蜀山可不止铁剑山有剑哩。” 另外一座山头,一个披着黑色大袄的青年,倒挂在树头,按照谷小雨赠出的“神海插剑图”,将一柄飞剑,插入撼天阵对应的剑气点,豪气笑道:“裴旻大人藏剑虽多,但咱们暗宗的剑,也不少!小山主可太把自己当外人了,不就布一座阵法,蜀山这么多人,一人插一把剑,能要多久?!” 裴灵素恍惚地抬起头。 满山遍野。 蜀山地界,剑气悬空,一道又一道的剑修弟子,御剑而行,掠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插剑点。 大雪之中,有点点剑气星火,照耀蜀山。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朱密再临 偌大蜀山,山门雪气都被剑气扫开。 层层剑气涟漪,在山界上空荡开,人间已经许久没有这番盛大的剑修出行了,一缕又一缕的剑气光柱,随着他们出剑,而激荡直上云层。 坐在山头的年轻女子,眼眶已经湿润。 “你……你们?” 裴灵素的心头先是一滞,接着便由衷的一颤。 隔壁山头,倒挂在树头的黑袄青年,咧嘴笑道:“小师叔未过门的媳妇,在蜀山待了这么多年,咱们蜀山怎么能亏待你?” 说完抬起头,黑袄青年眼神带着杀气,死死盯着苍穹劫云,道:“这阴魂不散的天劫,凭啥悬在我辈剑修的头顶……小山主今日插剑逆命,一定要替咱们把这劫雷打散了。” 白须长老也开口,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冷冽之意,“蜀山剑修,都是逆命之徒,大劫小劫,见得多了。别的地方管不着,在蜀山,这天劫甭管想带谁走,也得看咱们同不同意。” 裴灵素久久无言,她看着漫山遍野的剑气,越来越多,一开始,自己只是将“撼天阵”粗糙的勾勒出来,6圣先生留下的许多阵法,都没有演化至最终形态……若是撼天阵再细化,那么对抗六九天劫,必然不成问题,甚至还可以去对抗七九之劫。 只不过裴丫头的算力也有限。 她毕竟只是命星境界,想要推演更深层次的阵法,并非不可,但需要耗费太多的时间……眼下,只能将撼天阵还原! 不过,能够还原,便已经是极好的了! 蜀山剑修们的行动度非常之快,在暗宗倾巢出动的情况下,几乎是半个时辰,漫山遍野,剑气斗牛,整座蜀山都萦绕在一层剑气云海之中,雪屑在距离山顶的数十丈外,就被剑气射中,化散,化为一层薄雾。 …… …… 谷小雨仍然在奔跑。 他像是一只不知疲倦的野牛,奔跑在蜀山的山路之上! 一座座山头,一片片洞府……蜀山的整座山界其实非常之大,因为要“踩气”,他收敛了自己全部的星辉,不敢乱了阵法运转的纹路,纯粹凭借体魄! 而且每到一座山头,他都会掷出一枚青简,或者传出一缕神念,将“撼天阵”的阵法放出……蜀山的弟兄们,不是瞎子,头顶的劫云看得见,千手大人渡劫的事情让他们一头雾水,也担心是谁还在渡劫。 如今知道是小师叔那位未过门的媳妇了,一个个神情激昂,踩着飞剑不由分说就掠出洞府,有些听说插剑事急,抱着剑冲出山头,连师门礼仪都顾不上,甩下了授业的师父一马当先……那位紫山神仙姑娘,可不能在蜀山出什么事,蜀山丢不起这个人。 原先暗宗各座山头的剑修,也都在憷,若是没有撼天阵阵法,知道了裴姑娘有劫,他们也帮不上忙,一筹莫展,如今知道自己能够出一份力,每个人都拼了命往前挤。 谷小雨喃喃道:“我能帮上忙的……一定能帮上忙的……” 他还在奔跑。 半个时辰,对他而言,却像是跑了半个月一样,体魄上的消耗倒是不大,他不断在神海里拓印撼天阵阵法图,这部分的损耗极大! 谷小雨归根结底,只是一个九境的修行者,再是天才,没有“执剑者”机遇,他的神魂能力也不算强。 他只觉得自己的神海,似乎已经被抽空了,身后的那些弟子,在插剑之后,很快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只是他仍在奔跑,顾不上那么多。 谷小雨有时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有时候又是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 遇上了不靠谱的人使唤他,他动也不会动,但遇上了对的人,他真正在乎,放在心里的人…… 谷小雨会拼命。 看着那座阵法图,已经密密麻麻插满了红点,无数紫气在神海之中拥挤……谷小雨终于停了下来,双手按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蜀山山门的边界之处。 整座大阵,笼罩五十里,插剑无数,整座蜀山地界,都被“撼天阵”的剑器所插满,山门之处,亦有几个红点。 谷小雨长长吐出一口气,拔出自己的“断霜”,准备插入自己神海里的“红点”位置。 远方的风雪忽然扭曲。 蜀山山门的大雪,原本被剑气阵法所抬,化为雪雾,在这一刻,随着空间的扭曲……整座蜀山山门,似乎都坍塌了。 轰隆一声! 一道巨响传来,谷小雨视线之中,出现了一辆巨大的辇车,从虚无之中破开霜雪,降临在蜀山山门,辇车上披着金黑密文法袍的瘦削男人,只是一抬手,悬浮在山门之上的雪气,便轰隆隆如雪崩一般坍塌。 积压在山门上空半个时辰的大雪,直接将山林掩埋。 一片雪雾。 传来了一声低沉而又隐约愤怒的冷笑。 “晦气。” 朱密掸去自己肩头一粒不那么干净的雪尘,如是说道。 那辆辇车,落在蜀山山门前,与之前的位置如出一辙,只不过这一次,小无量山来的人比上一次要多得多……不仅仅是天地人三星,束薪君,还有好几位命星,以及两位星君。 小无量山来了数百人。 而坐在辇车上的朱密,这一次没有再抬架子,他直接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那片雪潮散开,露出的那个倔强小子,木然道:“谷小雨……是吧?还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朱密面无表情看着蜀山。 只是一眼。 他便看到了蜀山悬停的那道雷劫,心中不知是何表情,此刻漫不经心道:“上次拉了一样东西在你师父洞府里,这次特意前来讨要。” 谷小雨杵着断霜,艰难从雪潮中站起身子,少年郎的脊背快要被刚刚的那一击压塌了……朱密出手压雪,根本就不在乎蜀山山门下有没有人,或者有的是谁,只是随手一拂。 那股威压,就实打实随着大雪,砸到了自己。 像是被一片剑雨扫中。 金刚体魄也扛不住,只觉得浑身都断了好几根骨头……但随着“咔嚓”一声,谷小雨脊背,重新挺直。他伸出一只手,掌背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冷冷道:“朱密前辈,敬你活了八百年,本以为你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可没有想到,阁下一把岁数,全都活到了狗的身上。” 朱密原本漫不经心,听了这句话,眼神忽然变得阴沉。 他怒斥道:“放肆!” 再一拂袖。 狂风大雪,卷着谷小雨,狠狠撞向一面石壁。 八百年……这个词,在朱密的耳中,就是一句刺骨的嘲讽! 朱密拂袖之后,霜雪之中,忽然涌现一道身影。 谷小雨并没有实打实撞在石壁上,一只柔和的手掌接住了他,同时渡给他一缕星辉。 元气入体。 小家伙面色苍白,抬起头,喃喃道:“师尊……” 黑白大氅,在风雪之中隐现。 千手从上一处插剑之处赶到此地,她的神情一片平静,呼吸也不见有丝毫紊乱,与朱密同样动作的一拂袖,之前崩塌的剑气,雪气,重新逆转,宛若时光倒流,被一片巨力抬起,崩塌的山门阵点,也重新被支起。 千手轻轻揉了揉谷小雨脑袋,并没有开口,但就像是一座山。 她站在了蜀山的山门之前。 一缕道火,随着她向前迈步,在袖袍之间燃烧,千手向前走了十步,来到了朱密面前,两人的背后,一个是蜀山的山门,一个是小无量山来势汹汹的数百剑修……谁也没有让步。 朱密的神情从容不迫,他背负双手,仍然是那副轻怠冷漠模样,缓缓道:“这次出山了,上次不愿露面,多半是修行出问题了吧?” 千手并没有回答朱密。 她面无表情道:“砸我山门,伤我弟子,朱密……你八百年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朱密只是一笑。 千手破境的灵气动静,掩盖不住,涅槃破境的那一刻,朱密便知道……自己上一次被骗了,若是千手真的成就“涅槃”,又有什么不敢出面。 果然,这一次便大大方方的出来了。 朱密悠然道:“我之前高估了你。没想到你一直没有点燃涅槃道火……” 他望向那座雷劫。 千手破境,引雷劫,这一幕引起了朱密的注意。 远在小无量山的朱密,看到雷劫落尽,本来不想有所行动,但那座劫力竟然未曾消散,一直悬在蜀山山头……于是他便坐不住了。 朱密盯着千手看了片刻,咦了一声,他阴柔笑道:“我本以为这座雷劫,还是锁着你……但似乎与你无关了。蜀山内还有哪个幸运儿,容我猜猜,应该是与那对新婚夫妇有关吧?” 千手神情阴沉。 朱密淡然一笑,问道:“这漫山遍野的剑气,似乎是对抗天劫特地留下的,看来蜀山费了不少功夫……就是不知,若是本座今日不小心踩坏几座阵眼,这座阵法,是否还能挥威力?” (今日爆更!没有存稿,也不知道能更几章,不敢打包票,但不会低于三章!晚上先更两章,剩下的白天睡醒再写……兄弟们有月票的多多支持~) 第二百一十七章 劫落! “朱密!” “敢不敢与我在一百里外的白骨山,公平对决?” 千手双目涌现血丝,黑白大氅在风雪中飘摇,她攥拢双拳,声音沙哑道:“我与你既决胜负,也决生死!” 朱密却是摇了摇头。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佻地摇了摇,道:“小家伙,决生死这套……没有意义,你杀不死我,当年6圣都没做到的事情,你自然做不到。” 他看着千手,感叹道:“不得不承认,你这位新晋涅槃,身上血气不俗,似乎打破了某道枷锁。蜀山总是会出现这样的猛人。但可惜蜀山出来的猛人,最后命都不太好。” 朱密好笑问道:“身上是不是背负了某种‘诅咒’,无法解除?” 千手一怔。 她心念一坠,盯住朱密,却从对方的双眼里看到了一抹讥讽。 这件事情……朱密怎么知道的? 她枯坐石洞之内,就连谷小雨都不知道,在她身上的变化,以及那份“不祥”,难道这抹不祥,还与小无量山有关? 朱密幽幽道:“井底之蛙。今日我不出手杀你,你一样会被‘诅咒’吞噬,蜀山一脉都逃不过这份因果命运。” 千手皱起眉头,很显然……朱密并不知道,自己借助后山的力量,已经将不祥完全镇压。 难道这份不祥,与小无量山有关? 千百年来。 勾心斗角。 小无量山和蜀山,一直是宿敌关系。 从千年之前,双方的始祖开始,这份斗争就没停过,各有巅峰时期,圣山兴衰,大世气运,只不过蜀山留下的手段越来越少,而小无量山有了朱密之后,庇佑了足足八百年。 蜀山的东岩子赵蕤先生,自然做不出朱密这种锁棺自斩的事情…… 朱密很清楚,江湖民俗间虽有“拳怕少壮”的说法,但修行界里却并非如此,剑气剑修,年岁越长,剑气越长,大隋里那些活满五百岁的老妖怪,大劫将至的那一种,在渡劫之前的那段岁月,一定是自己平生最强势的时期。 朱密此刻“不屑于”跟千手交战。 是因为他清楚。 若是双方真的拼上所有,自己即便剑气年岁长,也未必是十成的胜算! 千手的这身血气……看起来有些熟悉。 他朱密可记得清楚,在将军府上,沉渊君出手的那一幕景象。 一剑重创瑶池辜圣主! 沉渊君……绝对能把自己打死。 千手同样不好惹。 但拼命归拼命,这里是蜀山山头,又不是小无量山……且今日有人渡劫。 他朱密要做的事情自然不是跟千手拼命。 打便打了。 塌的不是小无量山。 而是蜀山。 指尖从袖袍滑落,朱密抬起一只手,他的背后,风雪呼啸,蜂拥至法袍两侧,接连开启了十座剑气洞天,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心力的“大衍剑阵”,就这么轻易被朱密施展而出。 涅槃境后,阵杀之道,生了质变。 朱密望向穹顶雷劫,微笑问道:“我想,凭借我的境界,拔起一座阵法,应当不是什么问题吧?” 雷云浩荡。 似乎 有金雷萦绕,盘旋在头顶的那巨大劫力,此刻似乎都不再安稳。 “哎呀呀……来的正凑巧。”朱密喃喃道:“雷劫要下来了啊,看这声势,六九之劫,落在一个未涅槃的人身上,就算有阵法,那人又能活下来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凉薄。 山门之处,有许多道破空身影掠来。 蜀山各座山头的剑修们,红着眼,盯着小无量山的那些弟子,有些人的佩剑已经插在了“撼天阵”的阵法之中,空着双手,只有极少数的弟子,还有佩剑,这一幕被朱密看在眼里。 他嗤笑道:“剑都丢了……丢在阵法里,去救一个死人么?要我看呐,何必那么费力,天要收你,就凭这几把剑,拦得住?” 千手神情阴沉,道:“朱密……你我之恩怨,今日无需提上台面,可以今后慢慢再算。不妨告诉你,今日渡劫之人,非我蜀山弟子,而是紫山山主的亲传弟子裴灵素,她的背后既有楚绡前辈,还有沉渊君。” 朱密听了这句话,挑了挑眉。 他哦了一声。 悬在背后的飞剑,却没有因此而落下。 朱密笑道:“楚绡……那个将死的老家伙,她还没死啊,还在等6圣?可惜她这辈子都等不到了,算了算时候,她也快去地底下转世投胎了吧?” 朱密顿了顿,想到了天都里传来的某个消息,继续讥讽道:“至于将军府,将军府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我若是惧怕沉渊君,今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北境会议里所生的景象。 虽然惊悚。 但事后回想,朱密这头老狐狸却是现了不对劲,他事后重新翻阅了沉渊君的档案书简,按照这位将军府大弟子骤烈的性格,在凤鸣山先斩杀两位妖圣,再与灞都城火凤妖圣对决,最终与白帝厮杀,此间没有休息……即便是裴旻,也不可能安然无恙! 楚绡和沉渊君,应当都是受了重伤! 只不过在北境会议,沉渊君极好的掩盖了下来,而自己又被诓骗了……在击伤辜圣主的那一剑后,沉渊君若是还有余力,自己不可能皮毛无损。 想清楚这一点后,朱密特地入了一趟天都,与太子面见一番,得到了红拂河里的一缕天机,确定了太子未来棋局之中,有着整治将军府的一话后,安心离开。 太子要动沉渊君,北境未来必然动荡,而将军府势必失势……与紫山一样,将军府已不足为惧。 这两大势力,与蜀山关系密切。 但接连在天海楼之战受损……这一战,无异于为朱密拔除了两大阻力。 朱密今日来到蜀山,所有的因素都在他的考虑之内。 他抬起手指,轻声笑道:“今日,我不仅要那个姓裴的小丫头,渡劫身死道消,也要让蜀山付出代价……饱尝当年我小无量山所尝之血痛。” 嗖嗖嗖嗖的声音,从风雪之中疾射而出。 朱密指尖绽放出苍白的圣光,大衍剑阵对着蜀山山门轰去。 而千手则是抬脚一踩,大雪飞起,颗粒分明,一尊冰雪巨人凝聚,她演化一尊千手菩萨,瞬间凝出法相,将数百把飞剑全都拈住,握在掌心。 朱密见此一幕,只是一笑:“千手,你不过是一己之力……纵然拦得住 我,却还有更多的心力么?” 千手一怔。 朱密此行,还带了小无量山的数百人。 朱密全心与千手对峙博弈,以剑阵压住这位新晋的涅槃,同时抬起另外一只手。 在他身旁,束薪君高声喝道:“小无量山弟子,结阵!” 漫天剑光,在蜀山山头凝聚。 一缕剑气,先从蜀山山门内掠出,瞎子齐锈握着铁剑,一剑向着束薪君刺去,两位星君抵在一起,束薪君未曾动用大衍剑阵,他一剑与齐锈对撞,两抹剑光之中,束薪君讥讽道:“齐兄好久不见,竟也成就星君了,真是恭喜恭喜。” 齐锈双眼浑浊,声音却不含糊,冷笑道:“束薪……上次被我小师弟打了一顿,这次是皮又痒了,又来找削?” 束薪神情阴沉下来。 他一剑挑飞一把插在蜀山山门的一把飞剑,道:“我今日破你阵法,看你蜀山渡劫之人,如何抗得过雷劫!” 齐锈背后背着十几把铁剑,看起来像是被着棘条一般,神情从容,重新在原地插下一把,重新攥拢掌心,被束薪君挑飞的铁剑重新回到他的掌心,从容道:“大阵纵横蔓延五十里,你尽管拔,拔一把,我插一把。” 山头一片沸乱。 两座圣山,碍于铁律,一直未曾爆正面的冲突……而今日,在蜀山山头,真正的拔剑相向,大雪之中很快便迸了鲜血,有人溅血了。 鲜血刺激了双方修行者的血性……刀剑撞击之音愈刺耳。 整座“撼天阵”的南方,蜀山山门之处,因为这场比斗,而变得不稳,气机紊乱,无法安定。 坐在山头的裴灵素,自然能够感受到这场动乱。 只不过她的神情仍然平静。 像是一面湖泊,未有丝毫涟漪。 大阵落下,像是一面棋盘,布好了棋子……一角之乱,不足以动大局,气机的紊乱被她忽略,闭上双眼,却像是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五十里的撼天阵。 尽在心湖之中。 裴灵素听见了耳旁轰隆隆的雷声。 那层雷云,压得极低,仿佛只要抬起头,伸出手,就能捅破天。 “轰——” 从天际响起漫长而又震颤的爆破声音。 一道璀璨的金雷,从沉淀的云层之中降落,化为一道张牙舞爪的长龙,瞬间向着风雷山顶的女子吞噬而去,狰狞面容,似乎要将整座山头都吞入腹中。 穹顶之上。 似有神灵擂鼓,万人呐喊,天兵天将,神庭重现。 雷光飞拂,电蛇狂舞。 一刹那,蜀山山头两拨激战的剑修,都停住了厮杀,整座天地,都被雷光渲染成了金色。 这样的异象……比起千手大人渡劫,还要恐怖。 一道惬意的长叹,在山门之处落下。 “六九天劫。” 施展菩萨法相的千手面色苍白,捉住无数飞剑,看起来却有些虚弱。 而她对面的朱密,则是气血红润,看着云层上翻滚的六条雷龙,笑道:“看样子……似乎不用再打了,那个小家伙死定了。” (今晚就更到这……明天白天还有,不会太晚,再求一下月票,么么哒~) 第二百一十八章 驭雷! 穹顶之上,六条雷龙翻滚。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整片蜀山山界,在山门处交战的剑修,都被那灼目雷芒夺去了心神。 只听一声巨响。 风雷山上,千雷起舞,随着那条金龙,落在了白衣女子的身上。 “哗啦——” 轻轻的一声拂袖。 裴灵素站起身来,展露所有剑气,自从中了白帝杀念,她的魂宫便被冰海冻结,常年萎靡,于是极少出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实力下降了。 剑藏飞剑围绕于她。 一柄野火,吞吐之间,无数星辉点燃。 霜雪缭绕的风雷山,此刻展现出异火与冰霜齐舞的场面,天顶浮现出一座巨大涡旋,剑气,霜雪,烈焰,雷霆,四座异象交融! 那位女子剑仙,从山头飞起,迎击雷霆! 撼天阵,随她而起! 这一幕画面,让蜀山和小无量山的修士都怔住了……那女子一袭白衣,不染尘埃,煌煌神雷之中,好似一尊谪仙,凡脱俗。 这般风采,人间能得几回闻? 裴灵素握住红烛,接着撼天阵的力量,与第一道金雷撞击在一起,她的面色本就白皙,此刻更加苍白,“刺啦”一声,完整归位的红烛,剑骨未曾受损,但伞面在这一道雷霆的劈击之下瞬间炸开,露出锋锐的剑身! 裴灵素眼神冷彻,她持剑而行,如同起舞,却招招凌厉,小霜山,紫山,将军府,她毕生所学的剑招,在这一刻全都施展而出,一缕又一缕的剑气,从这位白衣女子的身上迸—— 小无量山的束薪君皱起眉头。 他听说,大隋天下的年轻修士当中,最厉害的女子乃是珞珈山的叶红拂……只身奔赴北境斩杀大妖,与曹燃斗个五五之分,哪怕是面对洛长生也不会有丝毫惧色,在叶红拂面前,其他女子都会失色三分。 但……见到了裴灵素的渡劫场面。 他才知道,原来传闻有误。 六九雷劫,这等灭杀涅槃的大劫……竟然会落在一位命星女子的头上,该是何等的忤逆天道,才会如此? 而裴灵素,竟然扛下来了! 雷海之中,金龙狂哮,围绕裴丫头旋转,无数剑气在那条粗壮雷龙的身躯上撞击,点出无数金铁光芒,将雷龙砍得“伤痕累累”,在撼天阵的包裹之下,数千座红光,以蜀山地界为根基,飞升而起,托住雷劫,不让他落下。 裴灵素立于不败之地! “斩!” 她轻斥一声,眉心有一抹红芒飞出,野火瞬间破开虚空,在那条雷龙的眉心浮现,下一刹那,一道颀长的红线便自天地间掠过—— 裴丫头两根手指并拢,小臂极其有力地划过。 天下大雪,被这一剑斩开! 这条雷龙,也被野火剖开! 撼天阵,以无数剑器为根基,篆养一口主剑,而那口主剑,要求品秩一定要高,越高越好……这世上的飞剑,单论品秩,顶天了,就是“野火”! 这是一把先天灵宝。 孕育天地混沌而生,历经无数劫难,雷霆不可破灭,因果不可缠绕。 裴灵素抬起头来,她盯住穹顶,第一条雷龙被斩之后,穹顶上还盘旋着五道金光,气势磅礴,按照因 果,自己还需要再渡五次劫……丫头神情肃杀,大袖飘摇,白衣沾雪,身上沾染着浓浓的枯寂死气。 但她却莞尔一笑,望着雷云,道:“继续啊。” 似乎听到了裴灵素的话语。 穹顶云层之中,传来了愤怒的低沉雷鸣,第二条长龙盘踞天地,比起第一条,因为蓄势更久,所以劫力更加浩大……雷劫之难渡,便是因为一重更甚一重,第一道劫,险些就要将风雷山劈开。 一共有六道! 很难想象,这六九雷劫的最后一劫,会是什么样子……当年6圣布下“撼天阵”,笼罩整座蜀山,方圆五十里。 这说明……最后一劫的波及范围,就是这么广。 …… …… 山门。 “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竟然抗过了第一重劫?” 朱密冷笑一声,道:“说来也巧,这也是吾第一次看到‘六九之劫’,连涅槃之人都能收走的命劫,你们蜀山不会真以为,一个命星,靠一座阵法,就能扛过去吧?” 千手架着万千飞剑,一个人抵住大衍剑阵,神情阴沉,道:“朱密,今日之后,你最好祈祷……小无量山不要遇上麻烦。” 朱密淡淡道:“说什么也没有用,我今日要亲眼看着裴丫头咽气。” 说完这句话,他抬起一只手,再是一座剑阵飞起,轰向一座山门……涅槃之战,一攻一守,能够尽数拦下大衍剑阵,已是殊为不易,千手再是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挡住朱密的攻势。 更何况,朱密完全不进攻她。 这偌大蜀山山门,处处可以破之! 下一刹那,山门大雪激荡,一处撼天阵阵脚,就此被拔起—— “朱密!”千手双目通红,法相再也不留力,千只手掌攥拢飞剑,随着她前踏一步,整座千手菩萨,法相森严,身子前倾,如一座巨山,压向了小无量山的老祖。 朱密面无表情,抬起双手去抗。 “轰隆隆——” 整片山门战场,都陷入黑暗。 那座菩萨法相的威势太过骇然,气浪翻滚,大雪溢散,方圆一里都被法相压垮,然而天地一线之间,却有个瘦削男人,披着金黑法袍,抬起一只手,抗住了法相,掌心与法相交接之处,蔓延出一座巨大的八卦阵法图。 朱密举起千手法相,神情略显苍白,但语气愉快道:“不过如此……你没我想象的那么厉害。今日我要拆阵,你拦不住我。” 他再度抬起一手,指尖掠出,远方激荡出“砰”的一声,又是十余把飞剑被这一指点地爆碎,再是一处撼天阵受损。 远天苍穹。 第二道雷龙落下。 裴灵素握住红烛,想要效仿之前斩龙,再次斩开第二道雷霆……但剑锋一与之相触,她的面色陡然苍白三分。 第二道劫力,比起第一道……要强得多! 若是第一道劫,处于借助撼天阵,命星全力施为,能够抗得过的地步,那么第二道劫,恐怕需要半步星君,或者更多一些的杀力……那条雷龙撞向自己,凡俗之间的剑招已经无法砍碎雷龙的鳞片。 而雪上加霜的是。 “咔嚓”一声。 裴丫头的神海感应里,撼天阵出现了一角破碎…… 她余光向着山门之处望去,那片战场一片混沌,乱象横生,朱密以及小无量山的弟子,正在拔除蜀山先前所插下的剑旗,这座撼天阵不再圆满。 裴灵素眼中闪过杀气。 小无量山是想让自己死于雷劫之中? 她咬了咬牙,神念迅锁定了那股最为强大的气息……朱密! 裴灵素再也没有犹豫,身形瞬间从风雷山头的上空消失,化为一道剑气长虹,向着阵法缺失的方向掠去! …… …… “轰隆隆”的声音,大雪与剑气翻飞。 朱密不断抗击着那尊菩萨。 他神情一直平静,只不过此刻忽然皱起眉头……耳旁响起了不属于剑气和大雪的震颤声音,越来越近,他抬起头来,只觉得眉心狂跳,内心当中浮现了一抹不祥预兆。 是什么东西来了? 朱密看到,远方蜀山的上空,有一袭白衣,脚踩万千飞剑,向着山门之处掠来,看样子……似乎是锁定了自己? 而那白衣女子的背后,无数雷霆随之一同掠来,还有一头张牙舞爪的金龙! 朱密瞪大双眼,神情难以置信,这是带着雷劫来找自己的? 这里不仅仅有小无量山的人……还有蜀山剑修! 雷劫可不会分敌我! 这个姓裴的小丫头疯了吗?! 一刹恍惚,让朱密中了一招,千手切入他的周身三尺之内,一掌印在朱密胸膛,道火燃烧,金黑法袍浮现出符箓纹缕,饶是如此,朱密的胸膛仍然被打得凹陷下去,他喉咙一舔,险些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软绵绵向后退去,双脚在雪地上犁出数十丈的沟壑。 停住脚步,那袭白衣已经悬在了山门之处。 煌煌雷霆随之而来,一刹之间,战场风云变幻,所有剑修都抬起头来,恍惚地看着那盖压面门的雷云……脚踩飞剑的裴灵素,落在蜀山山门之处,向着蜀山弟子传音道:“收回御剑,在身前插剑……我为你们变阵!” 闻言之后,每一位蜀山弟子都不再犹豫。 “嗖嗖嗖”,几乎没有一息犹豫,他们收回飞剑,向着身前大雪地插下,顿时一大片红芒荡出。 裴灵素抬起双手,指尖变幻,撼天阵的光芒在这一刻扭转……她的眼神里带着肃杀,但瞳孔深处却保持着万分的冷静,那座6圣留下来的“撼天阵”,在此刻被她临时改变了阵纹,山门处的缺陷无法弥补,但她以这些弟子的剑气作为掩藏,遮掩天机。 小无量山的一众人,暴露在了天劫之下! 裴灵素踩在飞剑上,鬓飞扬,如一尊女子剑仙。 雷光围绕,她双手抬起在脑后,将乱束起,劫力环绕,裴灵素的面色却是一片淡然。 她冷冷道:“朱密,我闻你胆小如鼠,在北境会议当中不敢与我师兄过招,如今……” 丫头站在雷劫中,剑指朱密,笑问。 “可敢与我一战?” (ps:1 哎呀哎呀鸽了大家一个白天……晚上补上……这是第一更,待会还有……2最近是丫头渡劫的高氵朝,熊猫会尽力多更,关于“裴灵素”的故事,今日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更新啦,大家可以关注公众号,以后的更新时间,也会在公众号上放出) 第二百一十九章 无解诅咒 女子剑仙的声音不大,在雷潮之中几乎被淹没。 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地听见了。 小无量山的弟子有些蒙……这是在叫板自家的老祖宗? 朱密神情难看至极。 他心里清楚,这个顶着六九天劫的将死之人,是把命都豁出去了,要给自己一个耳光。 要是放在过去。 他一只手,便可要了裴灵素的生死! 但现在……他若是真应言,上去拍死裴灵素,紧接着自己就会被雷劫缠身……这浩大雷劫,在蜀山山头上空凝聚了这么久,恐怕会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到时候吃亏的还是自己。 朱密神情狰狞道:“姓裴的丫头,你自身难保,何须老夫出手?雷劫自会收了你!” 裴灵素只是一笑。 二话不说,丫头踩着飞剑,便冲向了朱密,她握住红烛,一缕剑气荡开。 “那不妨看看,到底谁先死!” 这一缕剑气在原先朱密所站之地炸开,漫天雪屑,而朱密已经在数十丈外。 裴灵素握住红烛,面色仍然平静,她心里的念头十分明澈……在灵山的时候,通过大客卿宋雀,便知晓了这条老狗在北境会议上做的事情。 因为畏惧自己师兄,而不敢出手……朱密此人,是一等一的怕死鬼,借着“光复圣山”的名义,对着自己自砍一刀,锁在棺材里,便能看出来。 他将自己性命看得如此之重,怎会与自己拼命? 裴灵素念及至此,眼中更是冷漠。 她拼尽一切,极尽升华,与这场雷劫争命,朱密带人拔阵眼,过往恩怨……不如今日做个了结! 当年十大圣山围攻自己父亲,就有小无量山。 到徐藏,再到宁奕…… 她抛却一切,抱剑而行,追着朱密而去! 哪怕抵不住天劫,也要跟朱密拼一个玉石俱碎。 “你疯了!” 朱密眼神骇然,他看着这个沐浴雷光的白衣女子,目光对视,裴灵素的眼中没有一丝疯癫,有的只是冷静。 两人离得极近,但朱密却碍于因果,不敢对裴灵素出手,生怕沾染劫力……这场雷劫盯上自己。 于是“嗤”的一声! 一缕剑气,擦过衣袖,斩下朱密的一角鬓。 蜀山的弟子都怔住了……他们从未见过,一个命星,追着涅槃大能跑的画面,而今日就在自家山门出现了。 裴灵素神情冷漠,再不言语,她只管驭剑,带着雷霆一路奔向朱密。 “疯了……将军府都是疯子!” 朱密眼神通红,他根本没有与裴灵素接触,更顾不得颜面,挥袖便召出一大蓬风雪,将自己包围,天地大寒,再一刹后,他已经远离蜀山山门半里,拉开一截距离。 看到那片雷海……朱密的眼神闪过一丝心悸。 他当年就是因为畏惧雷劫,所以才自斩一刀! 锁在棺内,延续生机,躲了八百年……这等逆天之事,一旦被天机捕捉到了,自己恐怕会招惹更大的劫难。 而刚刚与裴灵素接近……他便感受到了,穹顶之上,似乎有雷霆 锁死了自己。 辇车出震颤。 穹顶上,金龙探出一枚头颅,似乎窥探到了人间的“不太平”。 这就是天道规则的演化! 朱密怒吼道:“小无量山听令,驾剑阵,回山!” 他罕见的失态了。 但已经晚了,在裴灵素驭剑飞行的时候,劫力已经捕捉到了朱密……那条金龙先是探出头颅,紧接着就现了朱密的身形,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那本该落在裴丫头身上的第三道雷,轰隆隆垂落人间,却是向着朱密奔去! 窃天偷命! 其罪当灭! 蜀山山门一片沸乱……那些驭剑而来的弟子,没有料想到这样的一副画面,连忙踩踏飞剑,重新结阵,准备离开。 束薪君神情难看,此次再临蜀山,竟然把劫力招惹到了师祖身上! 小无量山的偷天秘术,能够延续寿元,此等**,不亚于道宗灵山的长生法,自然被天道所不容……以朱密的天资,都活了与太乙天尊同岁的“八百年”! 一旦泄露气机,被天道捕捉。 天谴之怒,恐会将师祖打得万劫不复! 辇车破开虚空,风雪乱沸,朱密极其狼狈,带着弟子准备离开,然而为时已晚,那条金龙怒吼而来,落在他的身上。 朱密硬生生抗下雷劫,连剑阵都不敢动用……同时运用“寂灭”法门,正是这门法门,能够欺骗老天,让天道觉得自己已经命陨,如今劫力找上门来,他再出手抗劫,就是明摆的“逆天”,接下来的雷劫,说不定全会对着自己。 那道金雷,在朱密的身上炸开。 他喷出一口鲜血,金黑法袍被直接炸开……朱密不是体魄之修,纵然涅槃道火燃烧身躯,让他脱离了凡俗桎梏,但肉身硬抗雷劫,这世上本就没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道六九雷劫,直接将法袍全部劈碎,露出一片漆黑的后背血肉。 他却连回头也不敢。 因为裴灵素还在追赶! 天地间的劫力都在躁动……一旦再被锁上,接下来可能还有第四道雷,第五道雷,他朱密没来由替人抗了一道雷罚,再不离开,可能就要交代在蜀山了。 朱密攥拢掌心,狠狠拍在辇车之上,虚空破碎。 整个人就要离开。 千手忽然掷出一柄飞剑,“上次你丢在蜀山的东西,物归原主!” 千手并不是精通驭剑的剑修,这柄飞剑纯粹被她以肉身力量掷出,瞬间跨越数里距离,钉在辇车之上,将朱密的肩头打得炸碎,一蓬血肉炸开,朱密跌入虚空,出一声怒吼,紧接着随着辇车一同淹没在风雪里。 蜀山山门,一片狼藉。 大战之后,小无量山和蜀山都有死伤……只不过地上的骸骨还没来得及被风雪淹没,穹顶的雷鸣仍在继续。 一道清冷却带着冷静的声音响起。 “诸位,请离开……离我越远越好。” 雷光之中,那袭白衣虚空盘坐,裴灵素的剑藏全部打开,一柄又一柄的飞剑,掠入大雪,插回蜀山山门,将撼天阵残缺的部分补齐……她背对这些弟子,双手搭桥,轻声道:“此劫易散,无论 如何……诸位不要靠近。” 因为盘坐。 无人看得清丫头此刻的面容。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刚刚裴灵素驾驭雷劫,逼退朱密的画面。 即便是那位小无量山的师祖,都被金雷劈得皮开肉绽……单单凭借“撼天阵”,裴灵素能够扛得住这天劫吗? 但无人开口,蜀山剑修们双目赤红,不敢出声打扰这位女子剑仙,全部后退,就连千手也不例外。 蜀山的修行者,全都退回了山门之内。 十里之外。 温韬急躁道:“这道雷劫竟如此霸道……不像是6圣山主经文里记载的‘六九雷劫’啊……好像还有另外的门道。” 千手咬了咬牙,“这劫力,的确不同寻常,一般渡劫,不会那么容易‘引渡’……这雷劫,似乎是希望将裴丫头,和她身边所有人,全都‘抹除’。” 她看得很清楚。 因为裴灵素持剑撞向朱密的时候,给自己传了音,让自己千万不要靠近。 紧接着,朱密就遭劫了。 如果千手出手,或许还真能把朱密留下来……但千手可能也会遭劫! 这道雷劫锁定“朱密”,似乎不是因为他自锁八百年的原因……而是跟将军府的诅咒有关。 千手心头一悸,没来由想到了十多年前的天都血夜。 裴旻一直主张,他个人深入妖族,刺杀白帝。 而天都血夜,裴旻更是抛开了所有亲人,连剑藏都没有带,便孤自前赴天都……难道将军府的“诅咒”,会波及到身边之人? 远方雷劫,金龙盘旋。 裴灵素枯坐在蜀山山门外的风雪之中。 她背对着蜀山那些剑修,神情平静之中,却又带着一抹凄凉,似乎是预见了某个尘埃落定的结局…… 丫头的面容十分苍白,先前出手对抗朱密,是一个十分冒险的举动。 因为两人根本就不在一个境界。 无论是剑气对撞,意志冲击……对她而言,都是渡劫之外的“累赘”和“负担”。 而万幸的是,不出自己预料,朱密在被自己近身后,立即被劫力缠身。 但看到这一幕……裴灵素的心却坠入了谷底。 她回想着自己出生之后的画面,眉心的大红枣闪烁着红光,剑藏也有了呼吸。 丫头轻声喃喃道:“若是我活着,便会连累身边之人么?” 裴灵素看着穹顶,那里呼啸着雷光,并没有因为劈了朱密一道雷劫,威能就退散一些……她不禁有些恍惚地想。 这真的是六九雷劫么? 亦或是云层之上,所藏不止六道雷霆? 无穷无尽。 一道无解的死劫。 裴灵素轻声笑了笑,道:“这样也好。” 磅礴雷光。 将她吞没。 无数大雪。 震起落下。 千手站在远方的山头,攥拢双手。 温韬咬牙骂道:“干他娘的……这贼老天哪来的那么多屁要放?” 他双眼几乎布满血丝,回头道:“宁奕呢?宁奕还在后山?” 第二百二十章 无悔 另一方。 天地大寂,雷劫的声音全部都被后山的阵法挡住。 而奇点的背后,山腹之内,更是寂静无声,最尽头的那座“笼牢”,无数天光缭绕,早已没了白昼和黑夜……只见一缕又一缕的光华,随着猴子的呼吸,化为游鱼,与生灭海潮一起,掠入他的腹中。 不朽神灵,已经无需进食。 这些光线……正是组成大阵笼牢的源力,就这么一点一点被猴子吞食。可惜的是,猴子吞吐光明的动作,已经不知道重复持续了多少年,这座笼牢未曾受到丝毫损坏,仍然坚不可摧。 光明,是无穷无尽的。 黑暗亦是如此。 坐在石棺上的猴子,忽然皱起眉头,他有些厌烦地回过头来,黑袍被风吹动,露出面颊上干瘪枯黄的毛。 那双赤火金睛,盯着刚刚离开山洞不久的黑袍男人。 宁奕取走自己的纯阳气机,这才多久? 又回来了。 猴子心思通明,冷笑一声道:“我的酒还没喝完。” 宁奕闻言抬起头,他刚刚站在山壁外,沉思了很久,才选择入内,已经把许多事情都想明白了,进入山洞,二话不说,坐在了笼牢之前,把细雪横在膝盖上。 他呵呵笑道:“前辈的酒迟早会喝完。” 猴子淡淡道:“我看走眼了,你小子比6圣还贪……之前的老实模样都是装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 上一次入后山,是求自己救他师姐,借了一缕纯阳气机,估摸着这个功夫,刚刚把人救回来,立马又来了。 总不成是专程道谢的? 猴子心里可精着呢。 果然。 “前辈……我是来道谢的。” 宁奕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但不瞒您说,这次特意来呢,当然不止是道谢这么简单……” 他很清楚,猴子被关在笼牢里,千年都没有看过外面风景,心情糟糕透顶。 这般境遇,任人也不能心境太平。 自己答应猴子要办的事情,连八字都没一撇,已经麻烦了不止一回。 这位前辈,先前提过一嘴,说最烦的就是聒噪。 再三叨扰,实在并非本愿……但事已至此。 宁奕已没有退路可言。 猴子面无表情,转了个身,坐在石棺上,居高临下看着宁奕。 大风吹动鬓。 宁奕也不尴尬,笑道:“我还想请前辈帮个忙。” 短暂的寂静。 猴子想也不想,直接道:“不帮。滚。” 宁奕有些尴尬了。 但他一动也没动,屁股都没挪一下,像是生根了一样坐在石地上。 猴子笑着问道:“屁股长藓了?不会走路了?难道要我亲自请你离开?” “我可以滚……但在那之前,我有话要说。” 宁奕眨了眨眼,很是厚颜无耻的叹了口气。 宁奕盯着猴子,一字一句,沉声道:“我想请前辈再出一次手,再救一次人!” “我去你大爷的……”猴子脸色难看,很接地气的骂道:“你怎么还有脸说呢……” 他盯着宁奕,实在想不明白,这小子脑袋里到底是什么构造,怎么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自己出了一口纯阳气机,救了一条涅槃的命! 前脚刚踏出山洞,这小子后脚又来了。 “宁奕,你是在山外面开药馆,专门救死扶伤的?”猴子冷着脸问道。 宁奕咬牙道:“本来不想麻烦前辈,但实在事出突然。” 他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现猴子虽然面露不快,但却没有完全失去耐心,当下连忙开口。 “感谢前辈出手,我师姐平安渡劫……但劫力并未完全退散。” 宁奕道:“如今这道雷劫,盯上我的未婚……盯上了我的道侣。” 想了想,本来想用未婚妻,但宁奕想到了自己和丫头已经在风雷山的石窟里简单的拜堂成亲,有师姐见证。 于是他用了“道侣”两个字,方便猴子理解。 猴子大大咧咧摆了摆手,道:“天劫盯上了你的小媳妇,不用整那些文绉绉的词,老子听得懂。” 宁奕擦了擦额角的汗。 猴子忽然来了兴趣,他看着宁奕,挑眉道:“你才多大,二十出头……就有媳妇了?” 宁奕沉默片刻,道:“刚刚成的亲,香还点着没熄。” 猴子呵呵一笑,道:“还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他跳下石棺,睥睨俯瞰,“你小子这个年龄就找了道侣,以后修行能走多远,答应我的事情能办到么?” 宁奕一怔。 猴子淡然道:“若想修成不朽,要断绝凡尘情欲,斩断一切牵挂,不可与人间有一丝一毫的纠葛……你如今尽管折腾,只要走到最后一步,与红尘纠缠越多,便越难成就果位。” 宁奕的神情隐约有些白。 这就是6圣先生,赠剑紫山的原因么? 这不朽之路,当真如此绝情? 若不能太上忘情,便不能得证大道! 猴子眼神平静地看着宁奕,试图从后者的脸上看到一丝动摇。 宁奕的指尖攥得青,他盘坐在地,轻声道:“答应前辈的事情,宁某一定做到。命搭上也会办成。” 声音虽柔,却斩钉截铁。 猴子仍然在笑,“我要你做的事情,修行境界不够,命搭上也办不成。” 宁奕抬起头,直视牢笼里的黑袍,道:“6圣山主挥剑斩情,是这个原因么?” “我可没说他挥剑斩情了……” 猴子极其聪明,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是笑道:“关于6圣所做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至于他离开这里之后所做的决定,更是与我无关,那都是他遵从本心的产物……我只不过把大道最冷酷的一面,提前展示给你们,仅此而已。” 猴子双手抬起,绕在脑后,似乎是习惯了臂弯里架着某样东西,只不过此刻空荡荡的,有些别扭。 他瞥了宁奕一眼。 盘坐在笼牢前的年轻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猴子双手虚枕,在笼牢里踱步,缓缓开口:“帮你一次,已是破例。至于再帮你一次……也没什么不可以,凡俗生灵能遇到什么劫难?你师姐的‘不祥’已经快到顶了。” 猴子说这些话的时候,面色轻松。 宁奕皱着眉头,“前辈……何意?” 猴子停住脚步。 他身上和蔼的气势陡然收拢,“我是何意?” 转而代之的,是一股子凌厉。 “世间有舍才有得!”猴子目光死死锁在宁奕身上,他无意间泄露出一缕气机,渗出牢笼,那股恐怖的威压,顿时再临。 宁奕感受着神海都被压垮的威势,神情苍白。 “想要我出手救你那位小媳妇,可以,但我信不过你的一句誓言……这世上有太多人,信誓旦旦的立下诺言,要做某件事情,那时候他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但当真正要履行誓言的时候,也是他们,由衷的现,自己真的无法兑现诺言。”猴子神情淡然,道:“我要你斩断情丝,修行太上章法,一心求道,确保大道无阻……你做得到么?” 一片死寂。 宁奕沉默片刻。 他摇了摇头,平静道:“对不起。前辈,我做不到。” 猴子哦了一声,意兴阑珊,也懒得再看地上男人了。 他重新跃回石棺,再也没有声音。 剩下的事情,似乎变得很简单了。 宁奕只剩下离开这一条道路了。 但他仍然没有动,从坐下来的那一刻,宁奕就没有挪过位子了,他沉默地坐在笼牢上,比猴子更像是一座石雕。 只不过宁奕先开口,打破了平静。 “前辈不愿提6圣先生的旧事,是有原因的吧。” 狂风席卷的洞窟。 风气一滞。 背对宁奕的那尊石猴,有些僵硬。 “太上忘情……了断尘缘。” 宁奕的声音继续传来。 “大隋天下关于6圣先生的传闻虽然很少,但还是有的。诸般风采,的确惊艳。但关于‘断情’二字,却是闻所未闻。”宁奕坐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声音有些自嘲,笑道:“第一次离开之后,我特地去找了一些古籍……甚至偷偷背着温韬,把老龙山的经文翻了个底朝天。” 紫山封山。 楚绡闭关。 关于当年旧事,只能通过古籍上的一些文字去追查。 “我翻到了一本手札。”宁奕轻声道:“上面有6圣先生当年写的一些文字,说他结交了一位‘朋友’,关系甚笃,整日喝酒……不知道是不是前辈。” 猴子愣住了。 宁奕看到了猴子的反应。 他沉默了很久,声音略微颤抖,把手札上的一句话念了出来。 “世上最难渡是何劫?情劫。” “宁堕大道万劫不复,不愿背负笼牢而生。” 猴子的黑袍似乎在抖动。 宁奕看着那尊石猴,认真道:“6圣先生留给楚绡的那柄红伞,剑骨已归,合拢之后,烙有‘等吾’二字。这是因为那两个字,楚绡前辈等了他五百年……他一去不复返,绝不是因为背信弃义,而是真正的遇到了意外。” 宁奕咬了咬牙,道:“晚辈宁奕,只修心意二字,若要我抛弃丫头,宁某做不到……即便前方大道断路,我亦不会后悔。此番来求前辈出手,该说的都说了,若前辈仍是不愿,宁某扭头便走,绝无二话。” 坐在石棺上的猴子缓缓回头,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双眼。 他盯着宁奕。 黑袍隐没下,似乎燃起了两团幽焰。 “即便终生无望不朽,亦无后悔?” 宁奕一笑,陡然拔剑,以细雪割开手腕,立下神魂之誓。 嗤然一声。 鲜血生烟,与虚无的因果交融。 宁奕与猴子直视。 他的声音无比冷静。 “无悔。”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准你死! “无悔?” “纵然无望不朽,亦是无悔?!” 似乎是被触痛了回忆,猴子黑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紧接着便传来冗长的低沉嘶喊—— “咄!” 隔着一座笼牢,宁奕看清了猴子此刻的神情。 那双淬着赤火的眼瞳,几乎要喷出实质性的烈焰,黑棺上的身影,瞬间便翻越下来,紧接着整座牢笼出震颤耳膜的轰鸣,在这漫长岁月里,已是不知第几次,遭遇了猴子的攻击。 “砰砰砰”的撞击声音! 漫天的光屑,迸溅开来,整座山腹世界,都快被性格爆裂的猴子打得炸开……然而那座牢笼,却好似一座不可撼动之高山。 将他死死镇压! 猴子再次将黑棺踢得飞起。 他双手攥着丝,整个人像是陀螺,单脚为轴,转身又是一脚,狠狠踢在笼牢光柱上,势大力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宁奕被吹得睁不开眼。 “姓宁的,知道什么叫后悔吗?!” 猴子死死攥着脑袋枯毛,大声问道,紧接着又痛苦地踢了笼牢一脚。 宁奕沉默了。 猴子怒喝道:“你他妈的如果连根棒子都举不起来,无悔又有什么用?老子要是不在后山,你求不到神仙,谁来替你保人?!” 宁奕的神情微微一怔,他惘然地看着猴子。 天地之间,顿起大风。 这股大风极妖,无端生起,却带着浓郁的寂灭气机,仿佛要将一切有生之灵都扑灭,掠向笼牢之中! 直奔猴子而去! 被无数光明笼罩的黑袍,在狂风的撕裂下,出刺啦刺啦的刺耳声音! 那可以硬撼光柱的不朽体魄,竟然被撕开了一道细狭的伤口。 紧接着立即愈合。 那只猴子极其彪悍地站在笼子里,他抬眼看着老天,神情蔑视而又狂傲,长啸道:“老子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把八百年天机都说出来,你又能奈我何?!” 漫天狂风,裹挟着浓郁的生灭杀机,直接砸在猴子身上,后者连一声闷哼也没有,直接抬手,抡圆了对准虚无就是一个巴掌,拍的狂风退散,天昏地暗,就连这浩荡光明,都被一巴掌拍得四分五裂。 宁奕随着大风被刮走,后背撞在石壁上,怔怔簸坐着望向笼牢里的猴子。 那只猴子,身形单薄。 但脊梁却挺得极直。 黑袍破碎,露出了一身鎏金般的体魄……然而让宁奕讶异的是,猴子的身上并非是完好无损,他的肩头布满了剑痕,毛之中有着干涸结痂的血印,腹部有好几道十字伤口,而刚刚硬撼寂灭之风的五指,被他攥拢,此刻指缝间也滴答滴答落下几滴金灿鲜血。 历经万劫,得证不朽。 然而被困在牢笼里,迎接猴子的,不只是千万年的孤寂,还有刀击,剑凿,雷劫,火烧,风吹,曝晒,寂灭,冰冻……这世间的万般劫难,已经无法让他“死去”,但仍然一样不落的在他身上应验。 宁奕呆呆看着这一幕。 活到五百年后,每一百年,便会有一座大劫。 而真正不朽后……大劫便会消散吗? 在猴子的身上,宁奕似乎得到了答案……那些劫难并不会因为证道而减少,反而会更多,而且更恐怖。 逆天是一条不归路。 而猴子刚刚之所以遭劫,便是因为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是提点自己的那些话! 若是后山没有猴子……今日宁奕该怎么办? 他只能与雷劫硬撼,生与死,放手一搏……而更加准确的说,听天由命,已然由不得自己。 若是与天之争,胜了一棋,便是侥幸。 若是败了。 那么……宁奕将永远的失去丫头。 念及至此,仿佛有一盆 冷水,狠狠的浇在了宁奕的头顶,浑身冰凉,悟透猴子话语玄机的宁奕,靠坐在石壁一旁,目光恍惚地看着笼牢里那道桀骜不驯的身影,若是自己已经失去了丫头……那么还谈什么无悔? 猴子直接喝出的七个字在脑海里砸了下来。 世间有舍才有得。 若有一天,不斩青丝,便护不了丫头,自己当如何选? 漫长的岁月淹没了猴子的过往,这只桀骜不驯睥睨天下的猴子,在成就不朽之前……是否也面临过这样一个痛苦万难的选择? 只不过他没有宁奕这么幸运。 当一个人必须要抉择的时候。 那么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失去了。 猴子的眼中,燃烧着金灿的火光,他看着石壁上跌坐的年轻男人,神情变得灰白,知晓是自己先前的话起到了作用。 他握拢右手五根手指,骨骼出咔嚓咔嚓的脆响,破碎的黑袍,被无形的因果之力缝合,整座牢笼内的时光,似乎都在倒流,鲜血回流,伤口复合,只不过留下来的伤疤,却永远的多了一道。 哪怕,只有一道细微的痕迹。 但漫长岁月,积少成多,已是伤痕累累。 猴子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用抉择。我替你出手。” 他顿了顿,“但你要记得,过了今天,还有以后,总有我帮不了你的时候。” 宁奕坐在地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思考,没有顺应猴子的意思,把话题继续下去。 良久的沉默之后。 宁奕轻轻开口,“她姓裴,名灵素。大隋天下将军府裴旻之女,十四年前将军府满门抄斩,我在西岭大雪里捡到了她。” 猴子一怔。 宁奕低垂双眼,伸手擦了擦唇角溢出的鲜血,声音平稳,继续道:“我很小的时候,在西岭庙里独活,偷鸡摸狗,坑人跑路,已经记不清吃了多少苦……捡到丫头前,虽然觉得世道难,却没觉得有多难,一个人总归能活下来。” 说着说着。 他伸手在细雪的剑身上摸了一把,指尖掠过剑脊,一阵轻灵的震颤之音传来,漫天的飞光从剑身之中被抽离。 时隔多年。 那片骨笛叶子,已经很久没有被宁奕凝聚出来,只有半片,另外半片,还在天都徐清焰的手里。 但即便只有半片,依然绽放出了强大而又稳定的光芒。 甚至……隐约与那座笼柱的光互相吸引。 宁奕轻声道:“我无父无母,从小被扔在大雪里,我不记恨他们,因为看了太多西岭太多家破人亡的惨案,我以前觉得,爹娘已经死了,我能活下来就是天大的幸运,要好好活着,替他们活着。” 猴子皱起眉头,但脸上并没有不耐烦,安静地回到了黑棺旁边,到角落里,拎起宁奕送给自己的一坛酒,靠在棺材头,打开酒塞,一口一口小酌慢饮。 宁奕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觉察到了自己的矫情,摇了摇头,压住了情绪,黯然笑道:“后来我才知道,这枚骨笛叶子是‘执剑者’的传承物,我的父母也不是西岭里要逃饥荒的凡俗。直到去了灵山,才知道原来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按照着冥冥中的‘因果’在前行,有人安排了我的出生,有人安排了我和谁遇见,就连被抛弃……都是安排好的。” 猴子听到“执剑者”三个字,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更没有意外。 他早就看透了一切。 猴子面容不变地喝着酒。 宁奕攥着骨笛叶子,将它重新捏碎,化为剑骨,揉入细雪之中。 他痛苦地打开剑气洞天,拎出一坛酒,启封,满饮。 “说这些……是想告诉前辈,我真的不是什么幸运儿。”宁奕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道:“一个生下来就被抛弃的家伙,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就做出了‘选 择’。” 猴子挑起眉头,有些不解道:“什么选择?”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没得选……的选择。” 宁奕笑了,他咧嘴看着笼子里的猴子,道:“众生平等,你被锁在小笼子内,我被困在大笼子里……所有人,都一样。” “是不是酒喝多了?”猴子有些不耐烦,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说我早就选过了——” 宁奕的声音变得大了起来,他盯着猴子的脸,一字一句道:“你之前说的那些……我在一开始,就选过了!” 猴子怔住。 宁奕平静道:“在一开始,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被命运抛弃的时候。” “只有丫头。” 他站起身子,舒展筋骨,将细雪挎在腰间,看着猴子,然后缓步前进。 猴子目瞪口呆。 宁奕直接来到了笼牢之前,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 手掌按在了光柱之上。 “你忒娘的疯了……”猴子吓得瞪大双眼,他先前所说的让宁奕试试能不能进笼子,只不过是句试探的玩笑话,“真的会死人的!” 然而猴子的声音堵在了喉咙里。 他见鬼一样。 看着宁奕一只手直接穿透了光柱,后者的脸上露出了不出所料的神情,连震惊也无。 宁奕踏进了牢笼,来到了猴子的身边,他看着那口黑棺,然后又看了看角落里的那些酒坛,轻声道:“跟我想的一样……” 猴子神情古怪。 宁奕竟然进来了? 这座笼牢没有拦他?! 宁奕视若无人的在这座笼牢里转了一圈,一进一出,这些灭杀一切生灵的光柱毫不阻拦他……当年6圣也办不到的事情,他却轻松地做到了。 接着宁奕来到角落,打开剑气洞天,在旮沓地方,整整齐齐堆了三十坛酒。 “我待会出去,如果回不来了,这些酒你慢慢喝。”宁奕开口,道:“如果我神魂俱灭,师姐会知道你的存在,到时候不会缺酒。” 猴子眼皮一跳,道:“宁奕……你要做什么?” 宁奕已经来到了笼外。 他神情平静,看着猴子,说了两个字。 “逆命。” 疯子。 这是猴子心中的念头,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宁奕这样的人了,与6圣完全不一样,在他看来……宁奕已经失去了理智。 但猴子其实看错了。 站在笼外的宁奕,非常理智,他从没有如此的冷静。 宁奕缓缓道:“我已经观察这里很久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座笼子里的时间,是亘定的。” 猴子心中忽然涌出一道不祥的预兆。 宁奕最后说了一些唠叨的话,“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答应你的事情,肯定帮你办到,酒不会少,丢在外面的东西也能给你找回来……凭什么有这个底气,凭我能进这个笼子,我就有办法把你放出来。但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来了,前辈就当没见过我,免得伤心。这些酒是晚辈孝敬您的,如果不想再见外人,我就把神念销了,师姐不会知道这里。” 他平静看着猴子,道:“一切都看您的。” 猴子怒了,冷笑道:“你在威胁我?” 宁奕笑了笑,并不说话。 他揖了一礼,神情严肃,道:“多谢前辈上次出手相助。” 说完便直接转身离开。 已经快要离开石窟。 笼子那边传来一阵怒吼。 “宁奕——” 没有想过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第二个人进笼子的猴子,一巴掌扇在光柱上,他盯着宁奕的背影,高声道:“你给老子回来,老子不准你死!” (求票!)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最后之舞 煌煌雷光,击碎大雪。 蜀山山门,在雷海之中淹没,灼目的雷霆将整座山界都渲染成为白色,巨大的投影伴随着轰鸣,落在了蜀山剑修们的眼中。 一袭白衣,独自对抗天劫。 那袭白衣太过惊艳。 蜀山境内的一座座山头上。 “裴小山主的境界,深藏不露,放眼大隋天下的女子,恐怕只有叶红拂能与之一比。” “宁师叔的媳妇,是裴大将军的女儿,未来的紫山山主!我看大隋天下的女子之中,声声慢比不了,叶红拂也比不了……无人能比!” 观战的剑修,提起一口气,担心着这座雷劫的结果,同时也在窃窃私语。 “小师叔去了后山,现在还没出山。” “别是出什么事了……这场雷劫,看起来可不简单啊。” 轰隆一声。 穹顶雷霆的咆哮声音,瞬间将这些剑修弟子的声音打断,数百人噤声,面色苍白,看着雷劫在山门上空起舞。 裴灵素已经斩杀第二条金龙,白色的衣衫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鲜血,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自己也负了伤。 而第三条雷,被朱密引走。 此刻从穹顶垂落的,是第四层劫! 那条金龙降世,直接粉碎,化为漫天的金色雷霆,甚至凝出一枚实质性的手掌,卷动阴云,向着裴灵素碾压而去—— 要将整座蜀山山门,全都捏碎! 千手神情阴沉,盯着那座雷劫……比起自己的渡劫场面,裴丫头此刻所遭的劫,甚至还要更甚! 她算是看出来了。 在有“撼天阵”的辅佐情况下。 第一重劫,命星境界可以勉强渡之。 第二重劫,需要越命星的力量…… 而第三重劫,直接打伤了朱密,也就是说,在没有大阵的加持下,涅槃境下,将会毫无悬念的被打至湮灭! 第三重劫已是如此恐怖。 第四重劫,根本就不是此刻裴丫头的境界能渡的。 更不用说,第五重,第六重! 就算此刻处在阵心渡劫的不是裴灵素,而是自己,也未必有过五成的几率活下来。 “该怎么办?怎么办……” 千手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了,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那个还没有走出后山的身影上。 第四重劫落。 宁奕……还没有出现。 …… …… 裴灵素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穹宇,迸杀机,这一刹那,天翻地覆,那只由金雷凝聚的手掌,如一枚不可撼动的磨盘,向着自己碾压而来。 她悬在空中,抬起一袖。 白衣飞舞,剑藏彻开! 满天飞剑,“铛铛铛铛”撞击着化为一条长龙,拔地而起,迎击那只手掌,这是剑藏第一次毫不保留的召唤出全部的藏剑……裴旻留下来的最大的那份秘藏,此刻被丫头挖掘到了极致! 而令人惊叹的是。 那漫天飞剑,逆着金色大手斩切,在朦胧的金色雷光轮廓之外,便被劫力荡开,飞剑噼里啪啦的炸响,化为两拨剑潮,在那只大手的“按压”之下向着两边溢散溅开—— 裴灵素面色苍白,双手合拢,如菩萨合掌 ! “嗡——” 剑器长鸣,如有灵智,试图随着裴灵素合掌的动作而收拢。 不稳定的剑光从金雷手掌边缘试图向内深钻,但恐怖的是……这些剑光,竟然连掌心的最外沿都无法钻破! 以剑藏的杀力,竟然无法奈何这第四重劫。 裴灵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枚手掌越压越近,越压越近……一股浓郁的寂灭气机盖压而下。 她颤抖着闭上双眼。 就在那枚手掌,快要抵达蜀山山门的时候,白衣女子的背后,浮现一缕雪白剑气,从肩胛骨的位置喷薄而出,出“嗤嗤”的灼烧声音,接着便是一大片密集的剑气,从她的身体里涌现。 化为两只巨大的剑气羽翼。 而随着振翼动作一同浮现的,是一座恢弘而又壮观的山水泼墨世界。 “小衍山界……” 远方的千手,认出了这座山界的来由。 这是裴旻埋在妖族战场的大杀器,当年的涅槃会议里曾经提到过,如果裴旻只身一人奔赴妖族天下,那么“小衍山界”将会成为大将军阻杀白帝的一大重器! 虽然参与过“天海楼之战”。 但是那时候的千手,还没有真正踏入涅槃境界。 而围绕小衍山界展开的那一战,参与的都是东妖域,龙皇殿,红拂河这几方势力的真正大人物……关于小衍山界被丫头带走的消息,也是绝密中的绝密。 千手心头一紧。 有了这座山界……丫头能扛过第四重劫吗? 她望向山门方向,远方那座山界,在感应到裴灵素生死危机的时刻,挣脱了桎梏,无数剑气喷薄而出,在这一刻的丫头,所能驾驭的剑气,比起拥有山字卷的宁奕还要庞大! 小衍山界是一座拥有完整规则的世界。 以规则对抗规则。 雷劫之下,那座山水泼墨世界并没有畏缩,反而迎风变大,笼罩住一大片地界,释放出无数剑气规则。 背后展开一双巨大剑气羽翼的裴丫头,双手握住两柄虚无之剑,那是纯粹由剑气组成的“空无之剑”,她双翼震颤,瞬间掠过苍穹,双剑狠狠斩下,剑藏不可斩切的劫力,被剑锋直接撕裂! “刺啦”一声。 裴灵素像是一只圣洁的飞鸟,在空中展开双翼,持剑飞舞。 剑光将劫力劈散。 她奔行在那条巨大的手臂之上,一路向上,离雷劫越来越近,离人间越来越远,双剑在两侧犁出无数破碎的雷光,将凝实的手掌,连同手臂全都切开! 天地之间,那条手臂,宛若一条天梯。 连接了劫云与人间。 裴灵素的面色不再苍白,而是变得红润,像是回光返照,此刻已经感受不到痛苦,所有的感官都离她而去……在小衍山界的笼罩之下,规则加持,她似乎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而这一切,都是短暂的。 这是一曲盛大的剑舞。 亦是一场注定谢幕的折翼之舞。 踏着碎步,快登着雷劫天梯的裴灵素,双剑不断劈砍雷光,在所有人都惊叹的目光之中,逆着雷劫切斩而上。 这是一条逆命之路……已经分不清这是第四重劫,第五重劫,亦或是所有的劫力一同降下,因 为云层之中已经没有“金龙”的虚影,只剩下模糊的金灿光芒,那历经万年亘在的劫力,此刻幻化成为一尊通天大佛,拍下了一条手臂,要将人间的“蝼蚁”碾压成为齑粉! 裴灵素离得够近。 她能够看清其他人看不清的画面……她看到了雷云之上的那圈金光,看到了一张模糊的圣洁面容,看到了那个上半身全都收拢在云层之上的“宏伟存在”,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像。 却又像是真实意志的化身。 这就是自己的劫力……亦或是天地运转的正常规则。 裴灵素感受到了冥冥之中的“诅咒”,就藏在云层之上。 如果不能够登上去,那么自己的命劫将永不消散,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她咬了咬牙,继续向前。 然而—— “咔嚓”一声。 什么东西开始破碎。 小衍山界的规则,在天道的大规则碾压下,开始崩塌,逆命的这条路也开始了崩塌……没有山界的加持,根本没有办法逆切雷劫,将真正的源头给斩下来,这注定就是一条断路。 咯噔一声,裴灵素的脚底一陷,漫天雷光散开,紧接着她左边肩头便被一道雷劫砸中,直接凿穿,白衣上浮现一抹血雾,小衍山界抵抗不住更高阶的威能,两片剑气羽翼也破碎开来。 她仍然挥动着那柄虚无之剑,试图斩切雷劫,但已是无用,无数雷光斩切不尽,铺天盖地从穹顶坠落,如大江大河,掠向裴灵素,将她吞没…… 这袭惊艳人间的白衣被雷海淹没。 而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幕画面,便是那曲终末的折翼之舞。 谷小雨怔怔看着这一幕。 雷海澎湃,在远方阴云涤荡,裴灵素的身形被淹没,什么都看不见了。 不仅仅是他。 所有的蜀山剑修都怔住了。 十几座山头,俱是死寂无声。 然而一阵狂风掠过—— 谷小雨只觉得自己的身躯都踉跄一下,那股狂风吹得太妖,太过强盛,像是有人猛地在自己后背推了一把,刹那之间,十几座山,青竹拔地而起,洞府砖瓦破碎,漫天雪屑与烟尘狂舞,似乎有一道极快的身影在地面奔跑。 “这是……小师叔?” 谷小雨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 他回头看去,从后山起始,漫天的树木,大雪,以及砖瓦都被狂风席卷,化为一道长龙,有人掠成一道直线,与这些杂物一同飞起的,还有每一位蜀山剑修弟子的佩剑,铮铮长鸣连点成线,在大雪之中掠出一条银色瀑布。 瞬间奔至蜀山山门的那个黑袍男人,肩头被大雪覆满。 他拔出腰间的三尺细雪。 逆着大雪,砸了上去。 后山的不传之秘……徐藏半梦半醒里所悟到的“无上剑诀”。 而此刻,被宁奕施展出来,伴随着龙卷狂啸,像是一根巨大的棍棒,直接砸向了苍穹。 砸剑,从来就不是一招剑法。 宁奕怒吼着全力砸出细雪! 要将这片天,都捅出一个窟窿! …… …… (本想两章的,但是写写删删,今天状态不是很好……今晚只有一章!) 第二百一十三章 我是来替裴灵素逆命的人 砸剑! 据某位浪荡不羁的剑客所说,这招剑术乃是源于一次梦游,机缘巧合,年轻徐藏半梦半醒的摸到了后山禁地……观想到了一副模糊的影像。 那副影像里,某位桀骜不驯的神灵,手持“长剑”从头顶砸下,将苍穹砸地破碎,大地砸地绽裂。 于是醒来。 徐藏便悟到了“砸剑”! 梦中只见神灵举剑砸下,天地万物都要逼退,让开,而醒来之时,那尊神灵的面孔,身上的细节,全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一股桀骜不驯的精气神,而这正是“砸剑”的精髓。 与后山那只猴子品性对到一起的徐藏,很快便将“砸剑”参悟,而且运用到了实战之中,那一年的大朝会,横扫了无数圣山青年才俊,一招砸剑,便折煞天下英杰。 砸剑根本就不是砸剑。 猴子的那件兵器……丢在了一个神秘的禁忌之地,一直未曾收回,但他亲口告诉了宁奕真相。 那是一根很沉很沉的棍棒。 所以……徐藏就是走了狗屎运,看到了一招棍法,却悟出了一式剑法。 但不得不说,徐藏也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 这招剑法,被改的非常完美! 天地巨响,随着宁奕的那一剑抵斩,漫天的霜雪都破碎开来—— 黑袍在最后一刻赶来。 无数雷霆追着折翼的裴丫头落下,宁奕双目通红,双手持剑,竭尽全力地砸开漫天金灿雷劫。 “嗤”的一声。 被劈散的雷光,重新拧合。 那条足以镇压方圆十里地的巨大手掌,再度凝聚而出,闪烁着呼啸雷光,与宁奕的“砸剑”撞击在一起。 …… …… 一场大雪,毫无预兆的袭来。 谷小雨所在的山头,瞬间就被雪潮淹没。 他瞪大双眼,看着那一缕剑光从山门方向点亮,如一道通天光柱,但紧接着便有狂风扑面而来,插在蜀山山门地上的那些飞剑,组成“撼天阵”的红点,一个两个震颤起来。 有飞剑拔地而起,被巨大的冲击力震荡离开原先的阵法位置。 剑气哀鸣和大雪轰鸣混杂在一起,远方被撼天阵抬了数个时辰的雪潮,从天顶垂落,轰隆隆如大雪山顶的雪崩,一路吞金销石,连续吞没了好几座山头,余势不减。 这是一场天灾。 “蜀山各宗听令,收驭剑,结剑阵。” 一道清冷而又干脆的声音,在几座山头间响起。 千手拢了拢大氅,眼神阴沉,盯着远方即将袭来的雪潮。 “什么?收驭剑?” “这不是拔‘撼天阵’么……裴姑娘还在渡劫啊……” 一道道声音此起彼伏。 但千手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没有人比她看得更加清楚,从后山破关而出的宁奕……身上裹挟的是何种气机。 小师弟在后山还有大机遇。 那股至纯的气机,自己先前感受过……仅仅是一缕,便将所谓的“石化不祥”给燃烧了,而宁奕的身上带着不止一缕的“纯阳气机”,浓郁到奔行之时,引动土木山川从冬眠中醒来,可见那股力量之强大! 事已至此。 那场雷劫的“真面目”也揭露了。 六九雷劫不过是“伪装”,真正穹顶的劫雷还在酝酿,而且千手有一种预感,这场劫……未必就是雷劫。 既不是六九之劫,那么“撼天阵”的作用便不大了。 更何况宁奕还出山了。 如果他身上的“纯阳气机”都拦不住。 撼天阵更没有用! 千手深吸一口气,高喝道:“所有人听命,驭剑,结阵!” 虽然有所犹豫,但蜀山的所有剑修,对于千手小山主的命令,却从未有过怀疑……当下,无数道破空声音穿梭在大雪之中,万剑归宗,一抹抹剑气屏障撑开,化为一片又一片的六边形鱼鳞,完美无瑕地拼凑在一起。 而下一刻,千手便从谷小雨身旁消失。 黑白大氅飘忽落定,已在大雪地上,千手面色从容,眯起双眼,抬掌按在大雪潮前,一路吞没了十几座山头的大雪,带着虚无缥缈的劫力,想要继续向着蜀山前进,然而却遇到了阻力…… 一抹显眼的黑白之色,燃烧道火,身上浮现出阴阳鱼图案。 一己之力,拦住了一线潮。 千手神情凝重,双脚不断后退,最终抵在蜀山所有剑修凝出的剑气壁垒之上,再无退路,她胸膛起伏,喉咙里迸出低沉的喝喊,微微停滞之后,竟然推着那场大雪潮向着反方向奔行! …… …… 另外一边。 蜀山山门的穹顶被劫力覆盖。 由金雷凝聚的那尊佛陀,“面色漠然”地注视着自己掌心按压的那片大地……他笼着掌背,将两个年轻身影都死死压住。 这世上,一人渡劫,若有第二人拦。 那么两个人都要死。 这尊佛陀,本来就只是天地异象,由雷霆本源之力演化,按理来说不会有所意志……但下一刹,他的面容却极其“人性化”的浮现了惊讶。 “噗嗤”一声! 一抹剑尖,缭绕着纯阳气,直接穿透了劫力的表面。 宁奕抱着丫头,破开那条手臂,这整尊佛陀都是应劫而生,没有血肉,自然也不会出现鲜血迸溅的画面……一男一女就悬在空中,周身沐浴着雷光。 宁奕双手搂着折翼的丫头,一只手搂住后颈,一只手搂住小腿腿弯,雪白的衣衫沾染了斑斑血迹。 裴灵素面容上的红润迅退散,只剩下病态的苍白。 小衍山界的虚影也破碎的七七八八。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渡劫失败。 如果不是宁奕出现,极其强硬地以细雪戳碎这枚手掌,那么她的肉身和神魂,都会在这一击之下湮灭。 “宁……” 裴丫头的眼神有些黯淡。 她看到了宁奕来,还是很高兴,干枯的嘴唇挤出了一个字。 “别说话。” 宁奕只是简单的回了三个字,展开了“生字卷”,原本干涸的生字卷,此刻几乎被填满,比白帝苦心积虑运营数十年还要丰满……漫天的生机几乎快溢散炸开,如流水一般掠向裴丫头的眉心。 裴灵素怔住了。 这么多的“生机”,是从哪里来的? 宁奕阴沉着脸,盯着穹顶的那尊大佛。 丫头抬起双臂,蜷缩在宁奕的怀中,双手环住男人后颈,虚弱地笑了笑,道:“没用了……我……有预感……” 宁奕抱着丫头的身体,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 他的手指有些颤抖。 这像是一种规则,阎王要你三更死,谁人留你到五更? 无名的规则,抽取着丫头体内的生命……一缕一缕,这股劫力不像是雷劫那样有着具体的形态,而是虚无的存在,根本无从寻觅,自己渡过去的那些生机,像是要在一个没有地基的坑上搭建高楼,完全是无用功。 但宁奕还是挺直了脊梁。 他抱着丫头,落在了大雪地上。 “谁都带不走你。我说的。” 宁奕声音颤抖的开口说道:“今天就算是真佛来了,我也一样要它头破血流,滚着离开。” 裴灵素已经合上了双眼,意识陷入了混沌。 宁奕将她轻轻放在地上。 他的双袖之间,萦绕着一股浅淡的金灿光芒,宛若被真火炼过,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他站在蜀山大雪里。 抬起头。 看着那尊大佛。 天地大,苍生小。 那尊大佛也平静看着宁奕,眼神之中的意味再明确不过。 你……要替她抗劫么? 宁奕轻声道:“我就是要替她抗劫,你看怎么办吧。劈死我?” 轰隆隆的大雪拔离地面声音,那枚劫力凝聚的雷光手掌,被穹顶的古佛抬起,立在胸前,拈了一个金刚印。 宁奕笑了笑,道:“真想劈死我?你试试。” 那枚古佛微微后仰,接着猛然落掌! 宁奕瞬间拔剑。 他从雪地之上消失,再出现已是跃起数十丈,来到堪比一座小山头的高度,拔剑斩出,在一瞬间斩出十字,萦绕在两袖的“纯阳气”直接迸,与执剑者的“剑骨”相辅相成,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那尊古佛的手掌,直接被一道十字的切开。 宁奕面无表情,跃起之势毫无顿塞,他破开那只手掌,与裴灵素的前行途径一模一样,只不过他的剑更快,更准,更狠。 宁奕化为一道黑色的闪电。 比雷劫还要迅猛。 连他的身影都看不见,天地之间只有拔剑出剑的声音,那尊古佛的面色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他的一整条手臂,从穹顶拍向人间,在噼里啪啦的炸响之中被人大卸八块。 执剑者灭杀天地一切不可灭杀之物。 宁奕的剑……杀得了一切。 连雷劫,也能够“杀死”! 那漫天的劫力,直接被裹挟猴子纯阳气的细雪顺劈炸开,再也没有丝毫凝聚的可能。 宁奕杀气腾腾的踩着那条手臂,来到了云层上空。 他站在古佛的肩头,与它一同俯瞰人间。 宁奕握着细雪。 他在没有意识的古佛耳旁轻声道:“看到我的剑了么?什么都能斩开,什么都能杀死。” 一剑横斩。 劫力破碎。 宁奕看着那颗佛陀头颅在云层之上炸开。 低沉的雷鸣轰然不绝。 不管是否有人能够听到。 宁奕平静道:“我来替裴灵素逆命的人……” “我是,你们的劫。” 第二百一十四章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 穹顶之上,劫雷翻滚。 宁奕握着细雪,双脚悬空,大袖飘摇。 他看着四面八方翻滚的金雷,一缕一缕萦绕云海,将自己淹没在内,无形的杀念填满了苍穹。 宁奕缓缓闭上双眼。 后山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 …… …… 片刻前。 原本准备迈出脚步,离开后山的宁奕,背对那座巨大笼牢,在听到了猴子愤怒焦急的呼喊之后,唇角微翘了一下。 然后转过身,恢复面无表情地望向光明。 猴子神情阴沉,开口之后,便知道是中了宁奕这小子的算计。 但他也不反悔,反而招手,让宁奕回来坐下。 “前辈,我时间很紧的。”宁奕假装表现的不耐烦。 “别扯这些了,你这个小子,贴上毛比猴还精。”猴子没好气骂了一句。 宁奕赶紧收敛演技,笑呵呵重新来到笼子前面坐下,看着与自己对立而坐的猴子,也没有急着回笼子里。 猴子盯着宁奕看了一会,认真道:“你要救的那个人,即便我帮你,也不一定能救回来……” 宁奕心头一惊。 他知道猴子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那道劫,不是六九之劫,所以纵然扛过雷劫,亦是无法逃过命陨之结局。”猴子坐在笼牢里,认真看着宁奕,道:“她的身边,但凡有抗劫人,都会遭劫……如果此行你就这么出去,那么你必和她一起死去。” 宁奕怔了怔。 他刚刚想要开口,就被猴子的话堵了回去。 “别以为‘执剑者’能保你那条命。”猴子面无表情道:“这几千年来的执剑者都死光了,才轮到你的。他们是怎么死的?” 宁奕沉默了。 的确……他的确心存侥幸,有着想要借助“白骨平原”来渡劫的想法。 “有些话,我可以对你说,但有些话,暂时说不得。”猴子神情阴森森的,但是话语却十分坦诚,隐约带着愤怒,道:“我把你喊回来……就说明我妥协了。姓宁的,我准备在你身上赌一把。” 宁奕抿起嘴唇,并不言语,认真看着猴子,等待着后续。 “你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猴子认真道:“我会渡给你很多‘纯阳气机’,尽最大力量,帮你救回那个……” 顿了顿。 猴子的语气有些复杂,道:“紫山的小丫头。” 宁奕惘然地看着笼牢里略显萧瑟的身影,没记错的话……他没跟猴子提过,丫头是紫山山主的弟子,只不过以猴子的“目力”,所看到的太多,所以宁奕倒也没有太过惊讶。 只是一刹。 整座牢笼,便翻覆起来。 生灭气机,枯荣交叠。 猴子平静道:“宁奕,你走进来,坐我对面。” 宁奕没有犹豫,更没有戒心,猴子这样的存在远远不至于欺骗自己……至于死,他在下定决心要为裴灵素挡劫的时候,便已豁出性命。 他穿过光柱。 两道身影,对坐在石棺两头,天光垂落。 狂风吹拂。 猴子平视着宁奕。 他伸出两根手指,微微弯曲,敲向年轻人的额,眉心位置。 宁奕有些紧张地闭上双眼,他听到了极其清脆的 “咚”的一声,像是一粒石子坠入溪水,溅起了一朵清澈的浪花。 这只是一个开始—— 在短短的数个呼吸,自己的黑袍内涌现出磅礴的生机,一股庞大到几乎要将丹田都要撑开的气劲,如龙卷一般,席卷着宁奕的四肢百骸。 刹那之间,宁奕的额头便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猴子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 “忍住。” 于是宁奕便咬紧牙关,如老僧入定,再也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剩下牙花子摩擦的刺耳骨声,这些气劲洗涤着自己的肌肤……难以想象,在自己看来已经“完美”的体魄,竟然在纯阳气的洗涤之下,再一次蜕变,而且浮现大量的黑色污垢。 一股火焰,在体表燃烧。 “这是……道火?”宁奕睁开双眼,强忍着痛苦,万分讶异地看着猴子。 “不。” 猴子言简意赅道:“这是提前遭的劫,只能保你一次性命……别以为以后就能横行天下了。我只能保你这场劫不死,活着回来。” 猴子淡淡道:“这个数量的纯阳气,别说是现在的你,就算是6圣口中经常提到的,那个体魄无比霸道的皇帝,也根本承受不住……一旦纯阳气引渡不了,就会炸开,到时候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宁奕目瞪口呆。 “前辈,您这是……要坑死我?”他咬着牙,忍受着经脉被冲击的痛苦,一字一句开口。 猴子看着宁奕,微微一笑,“我说了,不会让你死……但你以为外面的劫那么好抗?谁沾上谁死的瘟灾,你想渡了,不付出点代价,怎么可能?” 他两只手按在宁奕肩头,霸道无比的神性,直接装入身躯,毫不留情的冲刷着宁奕的骨骼。 宁奕面容顿时狰狞。 连他的意志力都无法压抑自己,出声嘶力竭的呐喊声音。 单单是这一压。 自己的神海,丹田,意识,险些被冲垮。 “宁奕,你记住!” 猴子面无表情道:“这场大劫,不能被动,要主动打上去,你以纯阳气和剑骨斩劫,打到穹顶之上……把劫力打散,但是不可恋战。这些‘纯阳气’被我以神通压缩在你的筋骨之内,两个时辰内,不会扩散,你必须要在这个时限渡完大劫,回到后山,我再帮你一一拔除气机。” 宁奕艰难问道:“若是回不来……会怎样?” 猴子盯着宁奕,道:“回不来,便只有一个结局。” “死!” …… …… 轰隆隆的雷声。 那尊佛陀的头颅,被宁奕斩的抛飞,在空中化为灰烬。 云海之上,被执剑者剑气砍得破碎的雷霆,没有再复生……正如猴子之前所说的,宁奕的剑气可以杀死世间万物。 连劫力也不例外。 然而雷劫破碎。 冥冥之中的“不祥感”,却没有破灭,反而更加浓郁的笼罩在宁奕心头。 宁奕下意识握拢细雪。 他只有两个时辰的时间,要把这天顶的大劫打碎。 悬在雷海上空,宁奕环顾一圈,寻找着劫力。 “嗖”的一声! 宁奕猛然回身,细雪一剑劈下,迸出雪白的剑芒,一道粗壮锁链,从阴云之中向着自己疾射而来,这条锁 链像是一条大蛇,直接撞击过来,与细雪剑锋对撞! 宁奕没有想到,这股冲击力竟然如此之大。 他像是被一座大山撞中,整个人面色煞白,抛飞而出。 而手中的细雪,也是直接将锁链逆着中间劈开。 他知道,新的一轮“灾劫”开始了。 果然,在第一条锁链被砍碎之后,耳旁响起了密密麻麻的轰鸣声音,四面八方,乃至头顶脚下,身处云海的宁奕,被无数锁链缠绕,竟形成一座牢狱……与猴子的笼牢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这是“牢狱之劫”。 宁奕没有再度挥剑,他单手按住眉心,以纯阳气撑开一座小天地,剑气屏障不断与锁链碰撞……他想看清楚,这场劫难的源头。 光明鉴轰隆隆震颤。 宁奕借助这枚古镜,照现四面八方,再加上“命字卷”的隐晦力量——那卷古书虽然在徐姑娘手上,但宁奕已经完成了认主,可以催动一部分天书之力。 光明鉴为主,命字卷为辅。 宁奕深吸一口气,被困在笼牢之中,双眼遥望云海,照破了万千阴云,一缕猩红长线,在云海上空曲折蔓延,通往阴云的最深处…… “这就是诅咒之根源。” 千丝万缕,阴云涤荡,照出一条长线。 宁奕盯着那条不知根源的长线,心中阴晴不定,脑海里回想着猴子的那句话。 自己只有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有猴子的纯阳气在,大劫之下,无惧任何敌人,可以保自己一命。 但若是了两个时辰,那么无需这场劫,猴子塞进自己身体里的这些“纯阳气”,压抑不住,将会第一个要了他的命! 深吸一口气。 宁奕两根手指抹过剑锋。 “轰隆”一声—— 那座牢笼迸出一阵刺耳的震颤! 宁奕一剑轰在笼柱之上,直接将锁链砍得爆碎开来! 他瞬间便掠出数十丈,在空中翻滚躲避着无数疾射而来的雷霆链条,剑气劈砍倒挂,化为一道长虹,笔直地掠向光明鉴所照出的那条红线方向。 他不知那场大劫的深处会有什么,云层的尽头又是什么。 但宁奕向身下望去。 他看到了白雪覆盖的大地,那个蜷缩在地上,已经逐渐失去意识的娇瘦身影。 心中的那个念头,便无比坚定。 黑袍掠入阴云,撞进充满劫力的云层中。 闭上双眼。 脑海里浮现了离开前的画面。 …… …… 笼牢的尽头。 猴子坐在石棺上,像是看着死人一样看着宁奕。 “如果我告诉你,这次渡劫,很可能会死……纯阳气未必保得住你,你会怎么选择?” 宁奕离开的身形一滞。 没有回答。 猴子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猛地有些恍惚。 想到了自己当年经历过的某个画面。 猴子学着自己的一个故人语气,忽然问道:“若一去不回?” 宁奕握着细雪,背对猴子。 他笑了笑,将剑握得更紧了一些。 “便一去不回。” …… …… (兄弟们久等了。今晚还有一章。)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劈砍风雪的少年郎 漫天的大雪,随着“撼天阵”的拔动,轰隆隆从穹顶垂落。 一时之间,如一座瀑布断崖,对准蜀山山界开闸放水,江河呼啸,雪潮澎湃。 以一己之力,抗住雪潮的千手,神情凝肃。 她抬起头来。 一抬头,便看到了一袭黑袍,切斩雷劫的画面。 小师弟从后山出山,劈砍雷劫,如同樵夫砍树,细雪剑砍瓜切菜,将满天劫力都劈碎……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结束,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真正的“大劫”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六九雷劫”。 虚无的劫力,在蜀山上空翻腾。 千手心头的那抹阴翳始终不散……她甚至觉得,这场大劫,会波及到数里外的山门之内! “宗门内所有剑修全部出洞府!结阵!” 她陡然怒吼。 无边的雪潮落下,一己之力再如何强,又怎能抵抗天灾? 千手固然可以保住己身,但她不能退后……再往后退,就是蜀山经营千年的圣山山门,还有无数无辜的性命! 这场大劫,不仅仅是想抹除裴灵素,还想把蜀山的生灵同样抹去! 天道无情,冷漠,而且“看穿”了一切。 蜀山结撼天阵,便是要与裴灵素一同逆天—— 岂能留命? 逆命者,皆要死! 一道道怒吼,呼喊,伴随着剑光呼啸,在蜀山山界的上空回旋,兜转。 千手一个人抵抗着雪潮。 她的背后,成百上千的飞剑兜转,所有蜀山弟子全部出动,俱是眉目结霜,衣衫冻结,在严寒之下驾驭飞剑,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给了小山主。 齐锈和温韬站在千手背后,一左一后,一人周身悬浮铁剑山数千把飞剑,剑林悬空,与风雪撼击,另外一人裹着道袍盘膝坐在大雪里,拼命运转老龙山密经,一条苍黄地龙在雪地四处游掠撞击,时不时露出一截脊背,踩点镇气,以蜀山气运,对抗天道规则。 谷小雨双手握着断霜的巨大剑柄,一步一个脚印,艰难走在雪地里,以剑锋抵抗着凿过自己面颊的霜雪,他双眼猩红,布满血丝,在劫力的打压下,金刚体魄都出不堪重负的破碎声音,但他并没有停下。 直至走到师尊的身边。 千手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 “三师叔……” 谷小雨来到了温韬身旁,他咬着牙,声音颤抖的说道:“没记错的话,6圣先生留下过一座阵法……你在试图召阵?” 温韬一怔,他看着这个极其聪明的师侄,危机关头,脸上没了丝毫的玩笑意味,更没有轻视。 “山主留过嘱咐,这座大阵,不到蜀山大难之际,不得轻易动用……这些年第一次动用,没想到不是应付外敌,是对付老天。”温韬骂骂咧咧,望向远方,神情难看,道:“风雪太大,地龙难寻,阵眼我找到了,但是在那片雪潮里面,阻力太大了……” 温韬回头看了一眼各座山峰,艰难抵御风雪的弟子。 蜀山的高层战力,都被这场灾劫牵制住了。 就连师姐也没办法挪出手来……自己寻到地龙,已经是千难万难,但偏偏造化弄人,阵眼已经被雪灾吞没,如果无人帮忙,只剩自己想要定阵,便是千难万难,几乎没有可能。谷小雨哆嗦着脸,他听明白了温韬的意思。 小家伙双手哈了口气,揉了揉脸,忽然开口问道: “如果有人帮你劈开风雪,多久能起阵?” 温韬一怔。 他瞪大双眼,与谷小雨对视了一眼,后者开口之后,便再也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双手推着断霜,猛地助跑,手势由推刀变为提刀,极其彪猛地跳了出去,整个人逆着大雪潮,射出了一道颀长的弧线。 谷小雨双脚稳稳踩在了那条温韬召出来的术法土龙之上,看到温韬怔住了,还没动静,回头便是破口大骂:“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啊!” 温韬气得浑身抖,明白这小家伙的意思了,被无缘无故骂了一顿还不能还口,只能咬着牙催动术法,将那条土龙送入雪潮中,颤抖声音道:“王八犊子,可千万别他妈出事了……回头看我锤不锤你!” 谷小雨咧嘴笑了。 他攥着断霜,踩在那条土龙上,逆着雪潮前行,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大雪”,从地面上来看,漫天的雪瀑从穹顶垂落,像是仙界向着人间倾倒了一壶雪水,而蜀山则是那个不幸接茶的“茶杯”。 谷小雨盯着穹顶,他看着远方不断炸碎的雷劫,恢复面无表情道:“想要裴姐的命,蜀山不答应……小师叔也不答应。” 他忽然抬头,在大雪之中劈出一剑。 断霜巨大的剑身,逆切雪瀑,斩出一道豁口。 少年郎的金刚体魄顷刻间破碎,肩头被无比锋锐的雪潮压力撕开,一蓬血雾炸开,但他的面色纹丝未变,甚至还带上了一抹狰狞。 “来啊!” 谷小雨反手抽剑,一道十字斩开大雪,脚底的那条土龙铆足了劲破开地气,载着他破雪前行,少年桀骜不驯的怒骂声音在蜀山的雪潮之中响起。 他怒吼着挥剑,身躯四周不断有血雾炸开。 “来啊来啊来啊——” 坐在千手身旁的温韬,看到远方雪潮里不断迸溅的猩红色,瞬间就红了眼睛,他再也没办法安心坐在雪地上结阵列印,猛地起身,结果肩头却被一只大手更加有力的按了下去。 齐锈面无表情,极其冷血的开口,“坐下去。” 瞎子的手也在颤抖。 他看着温韬,道:“你如果走了……小雨不一定能救回来,后面的那些师兄弟,都会死。” 温韬惨笑一声。 漫天霜雪与劫力,被那个踩着土龙的少年砍碎,不知疲倦的小家伙,在蜀山开劫的那一刻,就没有停过一刻钟。 早些时候准备“撼天阵”,也是他竭尽全力的奔跑,卖力。 谷小雨面色麻木,一身体魄早就碎的不成样子。 他仍然在挥舞着那柄大剑,断霜已经剑如其名……在大劫的轰击之下,剑锋折断,只能掠出一小圈剑气,即便如此,那条土龙的前行仍然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因为那个少年还在挥剑。 他感受着那股无比熟悉的寒冷…… 这里,甚至有一种归宿的感觉。 他就是出生在冰天雪地之中,西岭常年大雪,严寒年关,每年路上都会冻死十几万人,在大雪层里,埋着数不清的尸骨。 在那个地方,谷小雨浑浑噩噩的生活着,他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但也是在那个地方,他遇到了宁奕,裴灵素,救了他一命,拉了他一把……再然后,他活了下来,来到了蜀山。 对谷小雨而言。 他已经一无所有。 拥有的,就是宁奕,裴灵素……蜀山的师父,师叔,还有背后的那些师兄弟。 是他们,给了自己温暖,给了自己重新活过来的“意义”。 他可以拼尽所有,流干最后一滴血。 但是……绝不会让身后的那些人,自己记忆里的温暖,消散。 谷小雨忽然感受到了一丝疲倦……这是很久没有过的感觉,上一次,是在被宁奕捡到之前。 在大雪里埋了三天三夜,快要死掉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现自己的身上不知被切开了多少伤口,金灿的鲜血都快要流尽,森白骨头都能够看见。 是这样啊…… 自己原来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还能再见到宁先生么? 谷小雨笑了笑,抬起头。 大雪从穹顶坍塌而下。 少年没有犹豫,握拢剑柄,挥舞断剑,逆击而上! 然后彻底被淹没—— 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怔住了。 温韬脑袋里嗡的一声,他猛地站起身子,一把推开齐锈的手,“别他妈拦我——” “你等等!” 千手忽然开口。 温韬怔住,他看着师姐,即便是向来冷静的千手,此刻也拿着焦急的语气开口道:“劫力停滞了一刹……快,快起阵!” 大雪潮停滞一瞬。 温韬红着双眼,驾驭土龙,猛地扎进6圣留下的阵眼位置,轰隆一声,整座蜀山山界,升起一片黄色光华,悬浮在后山的那张符箓,作为一切的起始点,一缕金灿而且纯粹的力量直冲云霄,在方圆五十里地,撑起了一道绝对安全的屏障—— 大雪潮堆叠着撞击在6圣留下的大阵之上,如同撞在悬崖绝壁上的海浪,不断湮灭,不断冲击。 而同一时刻,千手冲了出去,她挪出双手,不用抵抗雪潮,以涅槃境界的修为,一瞬便抵达了谷小雨所在的位置,卸下大氅,裹在那个干枯的少年身上。 小山主眼神瞬间湿润,心如刀绞。 她看到了谷小雨身上数千道密密麻麻的雪刀割伤,一路洒满了金刚鲜血,大氅想要包裹,都裹不住……而血都快要流干了! 千手咬了咬牙,抬起头。 如果不是刚刚那一瞬间的“雪潮停滞”,那么今日所有的牺牲都白费了……而“停滞”现象的原因,看似与小家伙挥剑有关。 但并非如此。 千手望向穹顶,宁奕已经不见踪影,气息被一片阴云包裹……那里红光密布,不断有炸雷响起,根本不知道生了什么。 是谷小雨的那一剑,让宁奕生出了感应。 在天上干预了劫力么? 一切[笔趣阁52biquge52o.me]都不可知。 千手神情阴沉,带着谷小雨回到阵内,她脑海里的想法拧成一团乱麻,最终快刀落下。 千手来到温韬面前,开门见山问道:“三师弟……如果我要这座大阵护着蜀山,逆天要杀上去,会怎么样?” …… …… (为盟主澈不洄加更。) 第二百一十六章 镇压大劫 宁奕持剑杀入云海最深处。 如他所料,这场大劫绝不是雷劈那么简单,即便裴丫头渡过了雷劫,之后还有无数命劫在等候。 宁奕的肩头被两柄尖锐物事撞击,出“铛铛”的金铁之音。 那是两把飞剑! 而这里,当然不可能存在真正的修士。 这是被“规则”凝聚而出的修行者,宁奕看到了一位身披红甲的年轻男人,周身被云海气息包裹,座下飞剑数千把数万把,如一朵莲花般盛开,而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容……有些熟悉。 竟像是裴旻先生! 宁奕有些恍惚,他在这场大劫的深处,感受到了许多驳杂的气息……这座天地间渡过大劫的人物,似乎都在这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宁奕的山字卷搜刮着这座云海内的气机,细细感受。 他感受到了裴旻将军,叶先生,还有太宗皇帝……诸多熟悉的气息。 这些人都曾经渡过大劫,被天道规则捕捉,留下了一缕印记! 而大道规则之下,他们的一缕精神印记,在此刻重新被凝聚,焕战力! 劫亦有道。 万重雷劫,哪怕可以一拥而上,将渡劫人直接湮灭,也绝不会如此……必是一劫一劫落下。 云海上方的“年轻裴旻”,修行境界与宁奕相仿,直接展开了驭剑指杀法门,座下的那朵莲花,在云海之间盛放! 而宁奕想明白这里的因果之后,也不再犹豫,持剑杀了过去。 飞剑剑潮与细雪撞击。 宁奕杀向那片莲花宝座,撞入无边的剑意—— 年轻时期的裴旻有多强? 以宁奕之资质,在同境横扫一个时代,凭借执剑者之天书古卷,竟然在飞剑剑潮之中寸步难行,此刻被天道规则演化的“裴旻”,拥有着无穷无尽的剑气,丹田内像是存储着一片永不枯竭的大海。 驭剑指杀的杀力,被提升到了最大。 宁奕的肩头,被戳出了一个血窟窿,而精气尚未外泄,便有一缕纯阳气机填补而上,他的战意拔高到了顶点。 有猴子的“纯阳气”加身,宁奕此刻便是天地间无敌的战神! “杀——” 在飞剑剑潮之中,一道锥形,破开万千剑浪,成功近身那朵莲花宝座,宁奕一记砸剑,狠狠坠向莲花宝座,而坐在飞剑花苞内的“裴旻”,抬起模糊的面容,刹那身上涌动波涛,重新化了一副模样。 年轻的叶长风,拔出腰间稚子,狠狠与宁奕的砸剑撞在一起。 这一记砸剑,砸地叶长风神情波动,大袖鼓满,接着破碎,但双脚死死踩在飞剑之上,天道凝聚的剑器,似乎都有着破碎的迹象……宁奕看着自己恩师的精神印记,沉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山字卷轰鸣,想要把这缕“精神印记”掠为己用,叶先生如今生死未卜,若是能找到一缕精神烙印,说不定日后能够推演出一个大概的方向—— 而当宁奕近身,那副年轻叶长风的影像再度扭曲,化为一袭明黄龙袍的威武身影,与宁奕一拳撞在一起! “轰 ——”的一声! 云海被这一拳打得向四面八方倒射,劲气之大,宁奕的胸膛如同擂鼓一般,耳朵嗡嗡嗡的轰鸣。 他看着年轻太宗,顿时明白了自己要面临的……是什么样的敌手。 这座大劫,将大隋最巅峰时代的几个人,凝聚在了一起,裴旻的驭剑群攻,叶先生的稚子剑道,太宗的无双体魄,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修行者,没有任何的弱点,没有丝毫的缺陷,而本身作为“天道意志”的凝聚,又不存在神魂可言。 在同境之内,所有的力量都拔升到了顶点。 如何突破? 宁奕与那缕天道意志厮杀起来,他的打法极其彪悍,而且极其聪明,裴旻的驭剑指杀,他以砸剑破之,一力降万法,叶长风的稚子剑道,则是近身厮杀来破,剑修最怕近身三尺,而唯独面对太宗皇帝……宁奕没有任何好的办法,年轻的太宗在这缕意志的演化之中,是最强的形态,肉身体魄如同真龙,近身厮杀,只能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但宁奕有“纯阳气”! 这缕纯阳气溢出的部分,就将生字卷填满。 猴子是逆天成功的不朽……若无他相助,宁奕可能连那场雷劫都扛不住,即便侥幸来到这里,也只剩半口气了。 更不用说,与三位巅峰时期的时代人物决战。 半个时辰过去,穹顶的劫云都快被打得破碎,宁奕已经快把裴旻和叶长风的意志磨灭,而“年轻太宗”却仍在巅峰期,丝毫不见疲惫,不断与他以伤换伤的厮杀,四面八方的劫雷仍在掠阵,不断劈在宁奕的身上。 他丝散乱,精气神却更加凝实……这场大劫之中,自身的境界不断调整不断突破。 在游历大隋半年山水的过程中,宁奕的道心生了变化。 红尘万丈是为炼心。 而他的命星境界,与寻常修行者不同,只有一颗命星……无论如何修行,都无法凝聚出第二颗,其他修行者的穹顶好似星河璀璨,而宁奕的穹顶则是只有一颗独星。 他只点一颗星,但却修万重道。 所以回到蜀山,即便是朱密,也没有看出宁奕的修行境界……在命星境界,宁奕的实力已经无法用常理来揣摩估量。 这也是宁奕当时直接承认,自己已是星君的原因。 他感受到了“道心”的圆满,而且在那颗星辰修满之后,自己的确有了对抗星君的力量……就比如小无量山的束薪君,被他一个巴掌便扇飞出去。 在渡这场灾劫前,宁奕认为自己已经抵达了真正的“圆满”。 但直到遇到了年轻时期的裴旻,叶长风,太宗皇帝,他才知道,自己距离圆满,还差一点……道心圆满,只差一场劫。 这场大劫,若是不死,那么他将真正的抵达圆满,生一个“质变”! 宁奕越战越凶,眼神也愈冷静。 他甚至观察到了身下的蜀山……天劫之力溢散,那场大雪潮的景象。 蜀山山门,竟然也遭劫了。 猴子说,这是一场谁沾上谁死的“瘟灾”,象征着不祥的天道之力 锁定了方圆数十里一片极大的范围,但宁奕却没有想到,如洪水溃堤一般,自己逆击穹宇,劫力竟然还分散了。 他脑中再无任何想法—— “轰”的一声。 宁奕捏拳印,与年轻太宗对了一拳,这一次他没有后退,虽然拳头被打得凹陷下去,但纯阳气流转,瞬间恢复巅峰,他再是一拳,直接将太宗的一条手臂打碎,看着这位坐镇天都无敌六百年的存在,被自己打得踉跄,向后退却。 宁奕高声而进,接连挥出三拳,山河破碎,光明怒绽。 “给我……碎!” 咔嚓一声。 什么东西碎开了! 面容模糊的年轻太宗,半条手臂被打碎,意识有些茫然,本就只是一道残缺的精神印记,但本能还在,此刻看到了宁奕向自己扑来的画面,他没有退缩,而是抬起另外半条手臂,竭尽全力的迎击而上! 两道身影撞在一起,宁奕闭上双眼,听到了自己体内那颗星辰出的脆响声音。 真正的大圆满! 一蓬血雾炸开。 宁奕和太宗彼此穿插而过—— 宁奕的半条肩膀碎裂开来,而年轻太宗的整具身体都被打爆! 纯阳气轰鸣,山字卷蜂拥,将破碎的血肉重新拉扯回来,血色的雾气氤氲,宁奕捂住半边手臂,忍受着痛苦,感受着此刻血肉复生的滋味…… 这就是不朽的力量,他极其幸运的得到了猴子的“纯阳气”,若不是这场造化,自己恐怕已经命陨,更旷论破境! 仔细回头来看,宁奕其实有些后怕……这场大劫,这世上谁人能渡? 太宗,叶长风,裴旻的三道意志化身,根本就是同境无敌的存在! 如果猴子没有出手,给自己渡这么一缕气机,那么自己仅仅凭借两卷古书,在这场大劫中存活的几率,微乎其微。 此刻,很可能已经死了。 红雷闪烁,阴风呼啸。 天道意志被打得崩碎,而那三缕微弱的精神印记,则是即将溢散天地间。 宁奕眼神一亮,抬起一只手,猛地拉扯,山字卷硬生生在天道规则的眼皮底下,掠夺了三缕精神意志,放入自己的洞天内。 叶先生的精神印记,用来占卜。 而另外两位……不拿白不拿,这是自己拿命渡这一劫的战利品。 纯阳气将宁奕断去的那条手臂,重新修补。 而就在宁奕打爆“太宗”身躯的那一刻—— 一股凝滞感,在天地间荡散,宁奕向着身下望去,他看到了雪潮停滞,蜀山大阵升起的画面,虽然不知道生了什么,但无疑的是,自己的“胜利”,也替蜀山扛过了一劫。 大劫至此,雷力浩渺,就连藏在阴云最深处的天道意志,都被宁奕击溃,阴云看似破碎,穹顶即将重回晴明。 宁奕深吸了一口气。 这场大劫被自己镇压……而距离猴子吩咐的两个时辰,也已经用了大半。 就在宁奕准备落下身子的时候,穹顶之上,有一轮涡旋,虚无地凝聚而出—— 第二百一十七章 黑暗王座 “将军府裴氏,历代遭受诅咒,英年早逝,不可避免。” 裴这个姓,被一场延续长久的不祥所纠缠。 历代如此,裴姓镇守北境长城已久,每一任北境城主,都不出意外的英年早逝,直到裴旻的出现,才有了一丝转机……在诅咒病之前,裴旻登顶了所有的剑气境界,硬生生劈开了一线生机。 若是当年裴旻没有遭遇天都血案,或许他已经成功镇压这一族的不祥。 而丫头……也不会背负血咒。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 …… 穹顶之上。 那轮涡旋虚无的凝聚而出。 关于虚云口中的“将军府诅咒”,宁奕一直想要揭开真相,这道锁在血脉里的烙印,到底是何人所下,何时所为。 直觉告诉宁奕,将军府的诅咒,牵连到远古之前的某个大秘密。 而这个秘密……很有可能,与自己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再次催动“光明鉴”。 镜镜面神性涌动,如一片危海,四面八方的阴云都被这磅礴光线照射开来。 宁奕看着涡旋,喃喃道:“就藏在那里么?” 执剑者的六感极其敏锐,即便没有命字卷,也拥有着远常人的危机感应……在虚无和阴云破碎之后,宁奕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盯着被“光明鉴”照开的那片涡旋。 那里藏着大危险。 但……也有一切的真相。 距离猴子千叮咛万嘱咐,“纯阳气”的两个时辰,已经所剩无几。 是进去一搏,还是就此收手? 宁奕咬了咬牙。 好不容易扛过天劫,距离某个秘密只有一线之隔,以他的性格。 实在……不甘! 他深吸一口气,取出一张符箓,两根手指并拢捻住,哗啦一声,神性燃烧,一缕纯阳气附着,这张符箓以一种缓慢而又恒定的度燃烧起来……如果到了时辰,那么符箓便会烧完。 届时,宁奕便必须要撤身。 其实他很担心,一旦踏入这片涡旋,会被迫进入某座“笼牢”空间。 一旦了时限,宁奕恐怕会被纯阳气撑炸身躯。 到时候,无需什么灾劫,自己便被自己收拾了。 那座涡旋的背后是虚无,也是未知…… 命字卷也好,光明鉴也好,都照不出祸福吉凶,只有执剑者的六感不断提醒宁奕,不可轻易踏足。 “事关丫头命劫……赌一把!不成功,便成仁!” 宁奕望向地上沉眠的丫头,这次命劫抗下,如果不彻除诅咒,那么还会有下一劫,下下一劫……永无休止。 念及至此。 宁奕再不犹豫,直接驭剑,瞬间掠入虚无! “嗯?” “竟然没有敌人?” 手持细雪的宁奕,皱起眉头,他掠行之前已经做好了再来一场生死厮杀的准备……虚无的背后或许会是类似太宗这样的精神烙印,自己甚至可能对上更久远时代的天骄。 而他猜错了。 虚无的幕后,没有敌手。 他四周的场景迅变幻起来,不再是穹顶翻滚的雷劫,阴沉的云幕。 双脚微微落地,竟是踩在了实质的“地面” 上! 宁奕感受到了一股苍莽的意境。 这股意境,在“巨人王寝宫”内感受过,在“执剑者观想图”内也感受过。 这像是……回到了万年之前。 “我被拽入观想世界了?” 这是宁奕的第一个想法。 而紧接着他就否认了……因为光明鉴还在,细雪亦在,自己身上的所有物事,宝器,洞天,都未曾被剥离,那张象征着时间燃烧的符箓,亦在徐徐燃烧。 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而他向前迈步,悬在头顶的光明鉴,竟然出了悲鸣般的震颤,镜面上的波浪被无形的丝线切割,无数光线切碎。 宁奕心头一惊,顿时收起古镜。 天地之间,一片漆黑。 杀机四伏,隐而不。 宁奕曾想过,自己撞入此地,最终迎接的大劫场面,或许是万雷齐下,或许是天火焚身,或许是玄冰冻魂……但却没有想到,迎接自己的是一片黑暗,一片汹涌杀机的死寂。 杀机不动,他便也不动。 只不过光明鉴熄灭,天地间最后的一缕光也熄灭了。 宁奕抬起两根手指,细雪剑尖震颤着悬浮而起,悬在肩头,剑尖燃起一团神性的光火。 黑暗照破开来。 宁奕神情苍白,看着不远处……一尊由黑暗凝聚的王座,而那尊王座上本没有人影,在光芒照现的那一刻,却有一团模糊的意志扭曲着浮现。 他的神魂在这里完全失去了感召力。 肉眼看得见的,神魂却看不见。 在神念感应之中,这里就是一片虚无,黑暗……而当执剑者的光芒照亮四方,宁奕看到了最中央的那尊王座,以及一整座恢弘的大殿,殿柱拔天而起,雕龙画凤,奇珍异兽,玄女飞天。 这尊大殿的苍莽感扑面而来,这就是之前所感受到的那股意境来源! 自己置身其中,只觉得恍惚。 这绝不是大隋时代的产物……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壁画画风,乃至上面所描绘的人物,异兽,宝器。 但自己,为何会觉得眼熟? 无数疑惑在宁奕心头浮现。 这么一座宫殿,竟然是真实存在于穹顶之上的? 这里曾经居住的,是“神灵”么? 一边踱步,一边掠过殿柱。 不知不觉,宁奕已经走到了那座黑暗王座之前。 这尊王座并没有人,空空荡荡,而接近的那一刻,他的心中产生了一股不可抵抗的欲望—— 他想要坐上去,双手按在扶手上。 这尊王座。 像是等了自己很久,很久。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了王座之上。 …… …… 蜀山的护山大阵,抗住无数霜雪。 千手披着黑白大氅,升上穹顶,悬在大阵的最高处,她的手里,拎着一个道袍身影。 温韬面色苍白,努力运转寻龙经,锁定了天顶的一个方位。 “这场大劫,似乎扛过去了……” 温韬咬着牙,盯着那团红色阴云,喃喃道:“宁奕就在那团云里,具体的位置,我以神念传递给你。” 老龙山阵法开启,执掌阵法的温韬,借助着阵法力量,将神念衍伸到雷海之 中,沾染因果,万事俱要小心谨慎,6圣山主留下来的《寻龙经》在此刻挥了莫大的作用。 那部经文,找到了宁奕的确切位置。 千手面无表情,道:“既然渡完了劫,小师弟为何还不下来?” 温韬也陷入了疑惑。 那道阴云之中,宁奕的身形模糊,被一团虚无所笼罩。 千手再次开口,“三师弟……你之前说,这座大阵,若是燃烧足够的星辉,可以释放出足够打碎因果劫力的力量。” 温韬一怔,他讶然看着师姐,道:“这是山主临行前交给蜀山的大杀器,如果有涅槃前来,那么大阵……应该是能轰出这么一击。” 千手翻转手腕,道:“我以涅槃道火坐镇,加上两颗妖君胎珠,够不够?” 温韬问道:“师姐,你要?” “打上去。” 千手言简意赅,道:“小师弟还在上面,雷劫已散,劫力犹存,此间万重灾劫,最难乃是心劫。” 云层之上已没了动静。 “我担心小师弟被妖象蛊惑,这座大阵,若是能把劫云打散……那么或许能帮到他。”千手按住温韬肩头,两颗妖君胎珠抛洒而出,直接碎开,化为一蓬流光,射向蜀山四方。 “好。” 温韬闻言,也不犹豫,直接双手结印,开始凝阵。 轰隆隆的风雪旋转声音,在蜀山山界的上空流淌,一股极其霸道的力量,开始抽取这座大地上的龙脉气运。 随着磅礴的风雪呼啸—— 在温韬和千手的头顶,瞬息之间,便汇聚出一轮巨大的圆月,而这轮圆月四周的空间都坍塌破碎。 阵阵波纹在虚空中溅起涟漪。 千手盯紧劫云,她面色紧绷,不断将道火注入圆月之中。 “放!” 温韬忽然睁开双眼,厉声开口。 千手抬起双手,狠狠一推—— 那轮圆月,伴随着霜雪和道火,向着云层轰射而去,天地之间,一片苍白,骤烈的光明照亮了方圆五十里的大地,云幕被撕裂,微弱的劫力直接被撕碎……所有的蜀山弟子,都见识到了6圣给师门留下来的那张“底牌”。 这一击,几乎抽干了千手体内的道火! 而转化出的力量,更是骇人。 虚无的云层之上,那轮圆月轰杀的终点,直接坍塌,无数虚无撕扯着向内掠去,破碎再破碎。 “我看见小师弟了!” 温韬神情一喜,但紧接着便怔住。 圆月撕开了蜀山上空的风雪和劫雷,而那座坍塌的虚空中心,就是一个盘坐的黑衫身影,宁奕背对着所有人,长飞舞,看起来宛若一尊石雕,衣衫不断向着虚无的原点掠去。 “这是……在渡心劫么?” 温韬下意识喃喃。 他觉得不对劲! 盘坐穹顶的宁奕,并不像是渡劫模样,陷入心劫者,多半会因外界干扰而唤醒本心。 蜀山大阵这么大的动静,他也动也没有动一下。 反倒是衣衫被虚无撕扯了一角,让他肩头一颤。 小师弟似乎醒了。 他缓缓回过头,望向蜀山山门方向—— 长飞扬,遮掩面容。 “宁奕”微微一笑,露出一双猩红而又冷漠的眸子。 第二百一十八章 将死未死,风雪同眠 第二百一十八章 针对宁奕的杀局 黑暗的王座空空如也。 一道轻柔的声音在心湖上空响起。 “宁奕。” 那副熟悉的画卷,重新在脑海里铺展开来,四周的大殿开始风化,坍塌,化为岁月和历史的尘埃。 宁奕的面前是那株见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巨大参天的古树,巍峨挺拔,树根支缠盘踞在永恒的国度之上,垂落的长叶纷飞如流火。 古树下匍匐着蜿蜒的河流,河水倒流汇聚,凝成眼前的这尊漆黑王座。 有模糊的影子高坐在王座之上,看向自己。 ?一双巨大的眸子张开。 天地震彻。 那道模糊的影子一步一摇,走下王座,目光在水汽当中显得温柔又诚挚。 悠扬的笛声,被远天的战鼓击碎。 飞掠盖过天际的白色骨片,蜂拥成群,如蝗虫过境,汹涌澎湃。 “醒过来。” 宁奕的心湖彻底安静下来。 那人来到自己面前,伸出一只手,准备将他接引到王座之上。 轻轻道:“我们在等您......” “成为不朽。” 宁奕恍惚地想要向前迈步,他看到了那尊王座,一只手轻轻按在了扶手之上,感受到王座内蕴含的力量……甚至有种错觉。 若是自己真的坐了上去。 那么便会凌驾天地众生。 拥有执掌万物生灭的力量。 神海已经陷入混沌。 只有一缕潜在的意识游掠在外,从眉心,到丹田,到四肢百骸,这一点灵光,也逐渐熄灭。 宁奕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自己腰囊内的符箓……那张先前掠入虚空时候点燃的“纯阳符箓”,在此刻燃烧成了灰烬。 纯阳气的“大限”已到。 他恍恍惚惚,置若未觉,而体内纯阳气的膨胀,如万千根细针,刺激着经脉,这股巨大的痛苦也无法让他醒来。 他动作缓慢地转身,想要坐上王座。 就当这一切即将生的那一刹—— 一道充满戾气和厌烦的尖啸在虚无空间内炸开! “滚开!” 纯阳气撕拉一声,扯碎宁奕的衣袍,一缕金灿影像溢散而出,幻化成为一只精悍的猴子,这只猴子从宁奕眉心掠出,面容阴沉,顺手拔出宁奕腰间的“细雪”,以剑为棒,狠狠一棍砸在了那道虚无身影的头上。 被虚无之力演化的那道身影,原先神情平静,宛若万年深海,波澜不惊,直到看到这只猴子,刹那面容失色,他想要躲闪已来不及。 这一棍,实在太快,太狠! “砰”的一声。 那道虚无身影只来得及出一声惨嚎,周身全都炸开,纯阳气灌顶,将他浑身都撑得碎裂开来。 一棍都扛不住! 也正是这一棍,在心头砸下,直接打醒了宁奕。 宁奕猛地醒了过来,他看到了那只猴子手持细雪砸下的画面,天地大势,为之辟易,整片虚无空间,什么大殿,什么荒原,什么幻境,全都被这一棍砸地支离破碎—— 自己身下的王座,也瞬间坍塌! 全都是假的! 那只猴子一棍砸地天翻地覆,劫云翻滚,无数雷霆四炸,然后收剑而立,面对宁奕,眼中满是不耐和讥讽,“身为‘执剑者’,连影子都看不见?” 宁奕一怔。 他盯着坍塌的虚无空间,神情阴沉,脑海里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这才反应过来。 在天劫之后,出现的虚无涡旋,被他理所应当的跟“将军府诅咒”联系到了一起。 而自己踏入此地,所见到的四面八方的“物事”,伪装的极好,一座充满远古气息的黑暗大殿,一尊生锈的王座,远古壁画,异物,神兽,还有印证了自己无数次执剑者觉醒梦境的画面……这些欺骗了宁奕,也让他不知不觉,失去了对自己神魂的掌控。 这些物事的内部,都蕴藏着一股让他极其厌恶的气机。 影子……那些永堕黑暗的不灭生灵。 来不及细想,“猴子”将细雪重新丢掷给宁奕,淡淡道:“两个时辰到了,该做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说完这句话,猴子便直接消散。 …… …… 温韬盯着云层上空,小师弟的身影。 他心头一悸,对上那双猩红的眸子,心中的不祥刚刚升起,便看见那双眸子,重新变得漆黑,而且温和。 宁奕恢复了清明。 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大劫破碎,劫云中心,四面八方是被某种巨大力量轰散的劫雷,蜀山催动了大阵阵法攻击天劫? 这一切瞬间就反应过来。 他所看见的“虚无涡旋”,应该根本就没有出现在蜀山那些修行者的眼中,只有自己才能看见。 宁奕将这些思绪收拢,再不多想,直接向着山下掠去,瞬间划过一道弧线,搂起裴灵素,在地面上溅起一滩雪线,他掠入山门,却来不及跟师姐师兄打招呼,直接掠入后山—— 温韬和千手都松了一口气。 温胖子喃喃道:“小师弟这是……渡劫成功了?” “应该……算是?”千手也不确定,她仔细盯着蜀山上空的风云,劫雷,确认这道天劫残存的劫力都消散了。 这道劫,应当是渡过去了,至于云层上到底生了什么,他们无人看见。 不过宁奕的那双赤眸,却让千手陷入了沉思之中。 宁奕抱着丫头,一路踩水,遁入猴林,这些猴子抓耳挠腮,看着这位熟客,抱着一个虚弱的小姑娘,下意识想要阻拦,但四下嘀咕了两句,略有犹豫,还是一拥而上的选择了围堵。 宁奕心急如焚,一是因为丫头至今还没有醒来,而且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二是自己体内的纯阳气快要炸开了,先前在穹顶之上,无数绵密如细针的撞击痛苦,此刻全都涌了上来。 他看着四面八方的猴子,大声道:“让一条路,我欠你们一个人情。” 这些猴子一怔,似乎在思考……什么是人情。 宁奕看到了它们的思索神情,再次大声道:“请你们吃好吃的,带你们去看外面的世界!” 这么一说,这些猴子似乎明白了……围堵在宁奕面前的那几只猴子,在经过了短暂的思考之后,勾在树枝上,荡漾着挪开一条道路,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几乎拥有着“永恒”的寿命,但也要忍受着孤独和死寂,逐渐产生灵智之后,开始学会了思考,还有理解,有前面几只猴子的表率,猴林顿时清开了一条道路。 宁奕急匆匆撞入后山。 抱着丫头,一路曲折,来到了那座猴笼的幽禁之地。 猴子这一次没有背对宁奕,而是靠在一面石壁上喝酒,目光微醺,带着万年不变的讥讽,似乎在此等待已久。 来到这里的那一刻。 宁奕的痛苦似乎都远去,不得不说,猴笼的确有一种让人心境沉稳的力量,或许是因为“猴子”的存在,或许是因为这里幽寂了数千年。 一颗心稳了下来。 宁奕已经顾不得当初跟猴子所说的,不让外人知道此地存在的话。 他抱着丫头,忍受着纯阳气冲撞身体的痛苦,开口道:“前辈……劫我渡了,她为何还不醒来?” 猴子瞥了丫头一眼,神情并无反感厌恶,也无紧迫焦虑。 他只是淡淡的反问了一句,道:“劫你渡了,为何她就要醒过来?” 宁奕一怔。 猴子招手,道:“你进来。” 宁奕没有多想,直接抱着丫头进入笼牢,而踏入笼牢之后,双膝便是一酸,只见猴子面无表情地抬手,无数金光便从自己黑袍之中掠出,像是要把自己的骨髓都抽掉一般! 纯阳气的抽离,比起填入来得更加骤烈,但痛苦程度……却稍微好些。 宁奕脚步踉跄,咬牙坚持将裴灵素轻柔放在地上,之后开始一个人默默承受痛苦。 很快,纯阳气便剥离殆尽。 这具肉身,重归凡胎。 再也不是之前能够硬抗天雷,无惧生死的“神灵之躯”。 猴子靠在石壁上继续喝酒,仿佛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宁奕筋疲力尽,双手撑地,他努力平复着呼吸,侧头望向地上的丫头,那张俏脸像是被风雪冻白。 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座笼牢的光柱,会灭杀一切有生之物,自己是唯一的例外。 而他抱着丫头过来的时候,没有遇到丝毫的阻碍,这座光柱并没有对丫头产生任何的作用。 宁奕面色也变得惨白。 猴子仿佛看穿了人心,在此刻幽幽道:“她当然不是活人了。” 宁奕喃喃道:“前辈……你……什么意思?” 猴子笑了一声,道:“就是字面的意思,她醒不过来。” 宁奕声音颤抖的说道:“丫头……死了?” 猴子看到宁奕的神情,眼神一坠,打消了继续调笑的想法,他收敛笑容,沉默地喝着酒,沙哑道:“没死。” 宁奕惘然地看着猴子。 猴子缓缓道:“将死未死,风雪同眠。所以这个小丫头能进这座笼牢,因为她处在一个非常玄妙的境界……必杀之劫,本是绝路,连天道都默认她已经死去。” 说到这里,猴子望向宁奕,意味深长道:“但你硬生生的抗下大劫,保住了她的一条命。那些虚无的,汲取她命力的因果,就像是地府判官手里的生死簿,已经记了她三更死,你非但留她过五更,还把她送到了我这里。” 宁奕恍惚着重复猴子的话,“送到了,你这里?” 猴子伸手指了指天,又伸手指了指地,再伸手指了指自己。 他微笑道:“我这里,天上的规矩,地下的法令,都不好使。”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执剑者与影 将死未死,风雪同眠。 猴子用了最简单的话,向宁奕叙述了如今裴灵素的状态,因为那场大劫的缘故……天道规则已经认其作为一个“死人”。 但又因为宁奕这么一个变数。 抗下了不可抗之劫。 所以裴丫头此刻的神魂,生机,全都凝滞在死亡前的那一刻。 再加上这座“笼牢”,以及猴子的特殊存在。 “她不会死。”最后,猴子言简意赅道:“此刻之所以昏睡,是因为这场命劫抽取了太多的心力……需要好好的睡一阵子。” 宁奕有些恍然。 他想到了丫头与自己同游大隋的那半年,在灵山时常嗜睡的丫头,在游山玩水的这半年里,精神奕奕,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这场灾劫所做的准备。 裴灵素早就料到了,这一劫不会太远。 她珍惜着每一刻与宁奕相处的时光,提早的进行了“回光返照”。 “这个……傻丫头。” 宁奕鼻尖有些酸。 蜷缩在地上,呼吸微弱但均匀的丫头,裹在一片缭绕的风雪之中,紫山的秘术在此刻被下意识激出来……这世上没有比紫山研究生死禁术更加透彻的圣山,楚绡在收裴灵素为徒之后,毫不保留的倾囊相授。 猴子靠在石壁上,看着这团缭绕的风雪,眼神有些恍惚,他没有过多的言语,解释完之后,便一口一口喝着闷酒,宁奕渡劫的这两个时辰,他就没有停过饮酒的动作,这具身躯像是装不满酒的酒缸……身后已经堆了好几个大酒坛。 宁奕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所以丫头她……没事了?” 猴子轻轻嗯了一声。 宁奕终于松了一口气。 千难万难,终于尘埃落定。 猴子忽然又开口道:“她不能离开后山,否则大劫还会再来。” 宁奕一怔。 不能离开后山……这是什么意思? 猴子看着躺在宁奕怀中,裹在风雪里的那个娇瘦身影,声音缥缈道:“当然也不必留在我这座破笼牢里,后山很大,那片猴林还在吧?” 宁奕看着猴子,从对方的眼眸中,竟然看到了一丝复杂意味,他点头道:“那片猴林还在的……猴林与您有关系?” 宁奕倒是没有想到,蜀山后山的猴林竟然与这位通天的前辈还有关系……这么一说,这片猴林也存在了很久很久,自己果然还是境界低了,只看得出猴子所在的笼牢内规则不同寻常。 原来,整座后山,都是屏蔽天机的独立世界。 而猴林里的那些猴子之所以能够活得如此悠久,是因为沾了某位不朽的光……这里的时间流似乎都凝滞了。 猴子笑了笑,道:“一点点。它们都是可怜的小家伙,待它们好点。” 听到这句话,宁奕苦笑一声。 它们都是可怜的小家伙? 自己才是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好吧? 先前进猴林,被这些猴子们闹得不成样子,几度快要崩溃……直到后面,几次入猴林都是小心翼翼,他们若是待自己好点,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头,如今才入后山,见到笼牢里的猴子。 关于丫头的情况,宁奕终于放下了一颗心。 大劫已渡。 剩下的事 情,都不算什么。 在后山另外找一处住所……开辟洞府这种事情,也不算麻烦,至于“猴子”的存在,等丫头醒来再说了。 这位前辈默许了自己在后山安置丫头的行为。 而且看神色,似乎与紫山也有一部分的渊源。 这些事情……日后再慢慢询问。 宁奕揉了揉面颊,正色问道:“前辈,我在渡劫的时候,看到了一尊……” 他刚刚准备把自己渡劫时候的所见说出来。 自己陷入“梦魇”,险些着道,而最后一刻,是猴子凝形,救了自己。 刚刚开口,就被打断。 猴子皱眉怒斥道:“你这厮属实是个憨货!我明明跟你说过……渡完天劫,不可恋战,两个时辰若到,纯阳气会将这具肉身直接撑裂!” 宁奕沉默下来。 猴子冷笑一声,道:“这缕纯阳气里,我留了微弱的一丝意识,最后两个时辰,会敲醒你的神海……若是那时候你还在渡劫,走不开身,那么便是命陨也无话可说,但明明渡完大劫,要贪造化?” “前辈骂的对。” 宁奕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太激进。 只不过将军府的“秘密”就摆在眼前,自己如何能够不动心? 事关裴灵素,宁奕才决定豁出性命一搏,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一个局。” 猴子骂完宁奕之后,冷冷开口,不屑道:“是活在黑暗里的那些肮脏生物设下的局。” 宁奕眼神一凝。 影子! “关于它们,我不想多说什么……你作为执剑者,应该也了解,这是何等恶心的存在。”猴子面无表情,道:“但看你的修为,境界,完全不像是能够‘掌剑’的人物,我只能理解为,这个时代退步了。”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道:“这个世上,已经有数千年不曾出现不朽了。” 猴子神情没有波动。 宁奕再次补充道:“之前的那些不朽也都死完了。” 他仔细观察,现猴子的那张脸仍然没有丝毫变化,眼神更是宛若一团木然燃烧的赤火,毫无波澜起伏,更谈不上揣摩他的喜怒哀乐。 宁奕叹了口气,不耍那些小聪明,老老实实说道:“前辈,我其实对它们一无所知。” “它们窥探人心,掌握人心。”猴子靠在石壁上,淡淡道:“你看到的一切,都是来自于内心的‘假象’,你渴望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宁奕怔住了。 仔细回想,自己遇到的那些“影子”,似乎还真的都是这样。 将军府的胤君,被困锁在阳平洞天内,在外人眼中,身为将军府的三君子,但内心渴望着更加强大的剑术,以及师父裴旻更多的关注……这道道心的破绽,被影子准确的抓住了。 而小雷音寺的具行方丈,灵山的木恒大师,以及虚云的二弟子戒尘,他们都渴望着虚无缥缈的“长生”,而因此信奉了邪佛阿依纳伐,从此堕入了魔道,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归路。 影子不仅仅让他们看见了自己所渴望的“内心”,也让他们尝到了一丝甜头,这才有了后续的入魔。 “这是……心魔?”宁奕皱眉开口。 “不。你太小觑它们了。”猴子轻柔道:“比心 魔要可怕得多,它们不是虚无缥缈的存在,而是有着真正的形态的‘生灵’……只不过它们的衍生方式是畸形的,掠夺的。每个人的心中都有阴暗的一面,一旦与它们接触,那么便可能会被同化,这与道心的坚韧程度有关。” 连猴子也用“可怕”这两个字来形容它们。 宁奕的神情有些苍白。 忽然一阵心悸。 自己在渡完大劫之后,所看到的那副画面……与丫头有关,这的确是自己的软肋。 如果没有猴子的那缕精气敲醒自己,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难以想象。 自己身为执剑者,若是被同化了。 “你与它们,是天然站在对立面的两种存在。一个象征光明,一个代表黑暗……”猴子望向宁奕,淡淡道:“我不可说多,但想必你应该也感受到了。” 宁奕点了点头。 他望向插在地上的细雪。 剑锋之中萦绕风雷,光明浩荡,灭杀一切不可灭杀之灵……单单是这一点特质,就注定自己是影子的天敌! “事实上……很久之前,没有‘失衡’之前。”猴子看着宁奕,缓慢地组织着措辞,道:“局势并没有这么糟糕。” 宁奕开始听不懂了,他盯着猴子的双眼,两个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猴子幽幽道:“你需要找到你的方式去对抗它们……一剑一剑杀,总归是杀不完的。如果做不到,那么所有人都会一起死。” 猴子望向宁奕怀中的裴灵素,道:“你,你的师姐,你的师门……还有这个小丫头。” 他微笑道:“你不用看我,我当然是个例外。” 说到这里,猴子恰到好处的停住了,他抬头望着笼牢上方的“天光”,有些感慨,自己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话,竟然没有招惹一丁点的动静,心中不免有些得意,道:“今日说的这些话,每个字都有用,自己好好回去揣摩……另外,给我多拿一些酒来。” 失衡……局势……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对抗它们…… 宁奕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神海一阵酸胀,他看着猴子,很大胆地问道:“前辈,我看到了一副‘灭世’的画面,穹顶坍塌,海水倒灌——” 猴子的面容忽然变得难看起来。 宁奕有些恍惚,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一道呼啸而来的金灿雷霆,毫无预兆地从牢笼上空落下,一瞬间砸在了猴子的身上,那袭黑袍被打得金光四炸,猴子一巴掌扇在雷光之上……单单是这道雷霆,比起宁奕先前所渡的“六九雷劫”合在一起,还要强势数倍! 劲风鼓荡。 宁奕抱紧丫头,被大风吹得向后翻滚,后背毫无阻拦地撞出“笼柱”,那些灭杀有生之灵的光柱,在与宁奕接触的时刻,轻柔地就像是光……他飞出了数十丈,撞在了远方的山壁上,目光骇然地看着笼牢内金雷飞舞的画面,大劫毫无预兆的落下,对着猴子一阵劈杀,最终甚至凝成一条雷龙,只不过片刻之后,猴子将雷龙抽筋剥皮,镇压这场雷劫。 雷光徐徐消散。 猴子的身上也多了几道细微的伤痕。 他手里捏着一条呜咽的小雏龙,雷光蹦跶。 猴子看着宁奕,神情阴沉,道:“晦气的执剑者,以后少在老子的笼子说这种遭雷劈的话。” 第二百三十章 大圣 宁奕跌坐在石壁旁,失神地看着笼牢里突兀的那场雷劫。 他的神情有些古怪…… 执剑者观想的那副灭世古卷,竟然不可为外人道也? 还是说,不可与猴子这种级别的存在开口,毕竟后者是逆天成功的人物,一旦开口,会涉及到诸多秘密泄露,天道责罚,在所难免。 让宁奕哭笑不得的是,自己开口,猴子遭劫。 他揉了揉自己的后腰,龇牙咧嘴,纯阳气被收走之后,渡劫的后遗症开始涌了上来。 宁奕浑身各处,都涌起了酸痛,骨头像是快要散掉一样。 以他的意志,都无法压制痛苦,一时之间表情很是精彩。 手里攥着一条蹦跶小蛇的猴子,面带讥讽,看着宁奕,“开始疼了?” 宁奕点了点头。 猴子轻轻力,掌心那条雷光小蛇瞬间捏碎,四炸开来,他甩了甩手,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懒洋洋靠在石壁上,戏谑道:“这就是代价……纯阳气是世上最刚猛的力量,执剑者的神性也无法与之相比,你借了一口纯阳气,侥幸渡劫不死,现在浑身经脉都被撑开,恐怕要休养一段时间了。” 宁奕苦笑道:“多谢前辈……” 他分得清孰重孰轻。 自己遭点罪,不算什么,若无这口纯阳气,丫头就命丧大劫之下了。 猴子面无表情,凝视着这个大难不死的年轻人,道:“这段时间,先在后山住下吧。我授你一门术法,修成之后……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宁奕神情一凛。 “后山很大,你拿着这根毛,不用担心遇到危险。”猴子轻轻摘下一根鬓枯毛,弹指将其钉在宁奕面颊一侧的石壁上,“这个紫山小丫头离不开后山,将她安顿好,然后来找我。” 猴子顿了顿,道:“记得带上酒。” 宁奕看着角落里的那些酒坛,有些诧异,自己上次拎来的那么多酒缸,竟然全都喝完了! 而尴尬的是,自己的洞天里已经没了存货……还真的得出去一趟,多买点好酒了。 宁奕看着跃上石棺的猴子,连忙问道:“前辈……怎么称呼名讳?!” 一阵死寂。 猴子似乎陷入了思考。 他的背影有些萧索,看起来也在仔细回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当一个人,数千年不曾见世人,不曾与人说话,他的名字还重要么? 这世上早就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了。 这世上更没有人会喊他的名字。 笼牢里的猴子摇了摇头,敷衍道:“吾的名字……忘了。” 宁奕有些失望。 他又问道:“那总该有个称号?” 前辈前辈的喊,太生分。 总不能直接喊猴子? 要真这样喊,宁奕觉得自己下次进笼子,恐怕会被猴子一棍子打死。 又是一阵长久的死寂。 猴子轻轻开口道。 “很久以前……有人喊我。” “大圣。” 宁奕瞳孔收缩,听到大圣两个字,心中无以复加的震惊……他看着笼牢里孤独的背影,又想到了观想砸剑时刻的那副神灵画面。 宁奕低声念了一遍大圣,心想这的确是一个配得上前辈伟岸形象的称谓。 笼牢里。 大圣又重新恢复成了那副石雕的模样。 对于猴子而言,静默是千百年来的常态,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天光照不到的角落,背对着众生,面朝着枯壁。 五百年前,有个叫6圣的年轻人,让他转身了一次。 五百年后,后山又来了一位叫宁奕的小家伙。 他本无欲无求,忘己忘我,已是心如磐石,身化枯木,但岁月太长,在牢笼里又困得太久……原本早已磨灭的对人间的信任,却在灰烬里重新燃烧起来。 他决定再涉险一次。 宁奕认认真真,对着盘坐石棺上的猴子,行叩大礼,然后默默离开。 后山再次恢复了死寂。 闭着双眼的猴子,在宁奕离开后,重新睁眼。 他看着石壁,睁眼刹那,叮咚一声,枯石如水波荡漾,映照出猴子那张久经岁月斑驳的面孔。 伸出一只手触碰石壁。 猴子喃喃道:“又是……与紫山有关。这一次,我等到对的人了么?” …… …… 宁奕的身上,一共有两根毫毛。 吴道子一定想不到,当初的“大阳之物”,竟然是实打实的不朽神物! 按照猴子的说法,这两根毛,足够让宁奕踏遍后山所有禁地……只不过宁奕当前还没有这个心情。 他抱着丫头,按照原路返回,从奇点离开,回到了那片猴林。 那些白猿们好奇地凑了上来,这一次它们并没有做出攻击性的动作,似乎是闻嗅到了宁奕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它们对后山里的那只猴王无比敬畏,而上一个身上沾着猴王气息的家伙,已经五百年没来这里了。 叽叽喳喳的猴子声音,在宁奕身旁响起,它们蹲在树头,拥在一起,好奇地打量着宁奕。 宁奕哭笑不得,他想了想,对着这些白猿开口,“我见到他了。” 那些小猴子们果然听得懂人话,猴林里顿时炸开了锅,几只白猿翻飞着攀援离开,一整片猴林都沸腾起来。 宁奕看着将自己围得水泄不通的猿猴,大的小的,各个神情紧张,小心翼翼,几只猿猴比划着手臂,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后山……那里画了一条界限,自从“那位”进入后山,就再也没有出来,而遵守规矩的猴子们,也从没有越过界限,去探查猴王的下落。 它们急迫地想知道“猴子”到底过得怎么样。 “大圣……还活着。” 宁奕思索了一下,认真道:“他还提起了你们,他还记得你们。” 一阵欣喜的叽叽喳喳声音,这些猴子们的桃脸上涌起了褶皱,笑的很开心,有些像是喝了假酒一样,在树头上蹿下跳,看到这一幕,宁奕也忍不住笑了……这些家伙,挠人的时候属实恼人,但真正憨憨的一面展露出来,反而有些戳人的温暖,为了猴子守在这里,陪着他一同忍受无数年的孤独。 宁奕柔声问道:“我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们知道哪里有适合开辟洞府的地方吗?” 这些猴子听得懂宁奕的话,它们极通人性,在确定宁奕成功与后山里的那位交流后,它们看宁奕的目光都不一样了,眼中带着敬畏和感激。 宁奕话音落下。 哗啦啦的声音,这些猴子们散开一条道路,在猴林里指了一个方向,目光带着欢愉,似乎在给宁奕指路……宁奕抱着丫头,一路前行,他看到了这片后山的全貌,猴林很大,覆盖了方圆十几里,这里生活的猿猴数之不清,一路上自己被一种亲昵而又关怀的目光注视着,全都来自于树头观望的猴子。 被猴子们拿这种目光注视着,宁奕心中总觉得怪怪的。 很快,他就忘记了猴子的存在。 后山的景色极美,几处山洞,飞岩,极其适宜开辟洞府,除了被禁制掩藏的“奇点”,其他位置灵气汇聚,钟灵毓秀,若是在这里修行,也会事半功倍,凡人在这里生活,延年益寿,可以轻松活到百年。 宁奕选了一块山洞,作为自己的洞府,这片山洞悬挂飞瀑,有一座水帘相隔,景色极美,以飞剑开辟洞府之后,宁奕驾驭山字卷,同时取出了自己剑气洞天内的一些物事,小小的装饰了一下洞府。 他抱着丫头,满意地看着这里。 水帘洞的四方,点了四颗夜明珠,铺了几座简单的阵法,有山字卷掠阵,灵气辅佐,这里的光线温和,也不会过于潮湿。 这里就当暂时休息的落脚点……等丫头醒过来,还可以在山顶建一座小竹楼,届时把小霜楼的东西搬到后山,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宁奕以剑气开凿了一座石床,取出剑气洞天内带着的一些被褥,棉服,这些年在大隋四处游历,有时候住客栈,有时候在野外便临时开辟洞府,这些物事备了许多,此刻也派上了用场。 他将裴灵素轻轻放在了石床上,至此算是忙完了。 丫头的俏脸,仍然苍白,周身缭绕着风雪。 宁奕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娇小的身躯四周,有浅淡的风雪萦绕,这一次,裴灵素不会再觉得冷了,大劫已渡……猴子说的那些话,让宁奕心头的那块大石落下了。 宁奕以神念在丫头体内兜转一圈。 如今,还是神魂紧闭的模样。 恐怕真如猴子所说,要“睡上一会”。 只不过……猴子这样的存在,命数悠长,他口中的睡上一会,到底是多久? 宁奕有些担心,但他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在这里等待,神魂紧闭,但体内的生机充沛,一切都在好转。 宁奕确认丫头无恙之后,离开了洞府。 他离开后山,驭剑向风雷山掠去。 诸般劫难,尘埃落定。 攘外安内,此刻是时候处理其他的事情了。 宁奕回想着自己出山渡劫时候,所看到的画面……蜀山山门一片狼藉,显然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丫头为了渡劫,布下了一座大阵,而山门处的阵脚,却遭到了破坏。 这是有人在关键时刻前来破阵! 而破阵者的气息,宁奕并不陌生——正是自己归山时刻,就来蜀山砸山门的小无量山一行人! 朱密! 第二百三十一章 圣坟 风雷山头,谷小雨看到一道身影驭剑而来。 “小师叔!” 他惊喜开口。 宁奕收起细雪,落在山头石阶之上,笑着对谷小雨点了点头,道:“你师父呢?” 谷小雨指了指洞府,道:“师父和另外两位师叔,正在商议一些事情……我在这儿守山门。” 宁奕顺着小家伙的手指望向洞府,师姐师兄在一起,还设下了阵法。 恐怕与自己想到一块了。 “宁师叔……裴姐姐?”谷小雨心事重重地开口。 宁奕揉了揉少年的脑袋,不动神色,渡了一道生机,谷小雨浑身都是伤,金刚体魄伤痕累累,刚刚的大劫之中,最卖力的就是他,险些把自己葬在了大雪里……生字卷的生机从颅顶注入,宛若一股暖流,涓涓而下,谷小雨浑身经脉都温暖起来,当下神情一震,明白了原因。 “她在休息……大劫扛过去,应是无事了。” 宁奕想了想,还是把后山的事情隐瞒起来比较好。 他看着小家伙,心头有些酸涩,郑重道:“这次……谢谢你了。” 谷小雨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落地了,他嘿嘿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拽着丝,“师叔……都是一家人,不必说这些的。” 宁奕轻轻道:“小无量山做的事情,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谷小雨一怔。 宁奕已经松开揉着他脑袋的手,快步向着洞府内走去。 …… …… “师姐,朱密欺人太甚……决不能忍。” “今日登我山门,拔我阵法,明日便入山界,砸了蜀山老祖宗的千年道场!” 洞府内,温韬气得紫金冠倒竖,温胖子从来都是一个避战派,他的修为堪堪命星,在大隋同辈分的修行者中,是最低的那一类,靠着一身风水堪舆本领,才勉强立得住脚。 但今日小无量山的所作所为,让温胖子都气得怒冲冠。 裴丫头险些命陨在雷劫下! 谷小雨舍身启阵,若是大阵未开,小家伙恐怕也凶多吉少! 任谁也想不到,朱密堂堂一位涅槃大能,竟然会三番两次登门,而且极其没有道德和风度的选择在蜀山大劫时刻前来。 齐锈也阴沉着一张脸,冷冷道:“朱密老狗,是真的想置蜀山于死地。” 千手的神情并没有两位师弟那么愤怒。 但她内心的怒火却是更甚。 朱密第一次来砸山门,掷剑入洞府,已是极大的羞辱。 第二次,更是在自己手底下拔撼天阵……如果不是丫头临阵生变,引渡雷劫,后续恐怕会引起大灾。 两位师弟的修行境界,不足以庇护蜀山。 她才是蜀山的庇护者,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挺了过来……如今好不容易得证涅槃,却从未想过,自己会遇到如此小无量山厚颜无耻的师祖。 “直接开打吧。”温韬气得快要失去理智了,他咬着牙道:“我们直接打回去,师姐你拦住朱密,小师弟和瞎子屠了小无量山!” 齐锈虽然愤怒,但还算理智。 他一巴掌拍在胖子脑袋上,没好气道:“师姐跟朱密打,我和小师弟屠山门,你打得一手好算盘,敢情这一架真打起来,你就只需要搬个小板凳嗑瓜子,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当大隋红拂河的执法者是摆设?” 温韬咕哝道:“我这不是战斗力弱,去了也是添麻烦嘛……” 蜀山之间,彼此摩擦,都是正常。 事不算大。 但若是真的两座圣山红眼,要决出生死,这座千年道统的恩怨对决,动辄会改变整座大隋的格局……届时,天都的执法力量便会介入! 太子正是与东境角力之时,怎会允许自己麾下的圣山先斗起来? 千手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可正式开战……” 这也正是朱密狡猾的地方。 他两次来蜀山,打得都是登门拜访的名头,行的都是下三滥的手段。 涅槃人物,谁做得出这种事? 只有朱密。 “若是小无量山有一日遭劫,我会去拜访,以还今日之恩怨。” 千手神情很难看。 白白吃了一个亏,现在对方有所防备,自己若是急于还击,反而不痛不痒,而且落入了下乘。 三人的面色都是难看。 温韬气得直跳脚,偏偏拿朱密没办法……要等小无量山遭劫,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想要报仇,只能等了。” 齐锈叹气一声,默认了这个事实。 “想要报仇,何必要等?” 忽然,洞府外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瞎子一怔。 一身黑袍的宁奕,走了进来,坐在石桌旁,将伞剑搁在桌面。 刚刚在洞府外,三人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朱密做的事情,他也都知道了。 与自己料想的没差,这位活了八百年的剑道老祖宗,思想层面已经“人剑合一”,自降身份,拔撼天阵这种不要脸的事情也能做出来。 温韬眼神一亮,道,“哈哈!小师弟来得好!” 宁奕点头笑了笑,把丫头渡劫后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当然略去了猴子的存在。 “一切安好……我把她安置在后山,阵法温养,恐怕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沉眠’。”宁奕交代这些的时候,千手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小师弟身上,美目神色复杂,之前出山时刻,力抗雷劫的宁奕,身上流转着一股极其霸道的气机。 而现在,那些气机不见了。 这是小师弟在后山得到的新造化么? 她虽然好奇,但没有多问。 小师弟是一个福泽深厚之人,这五百年来,除了6圣先生,就只有他能够自由出入后山……自己如今晋入涅槃,都没有把握拦下的“大劫”,被小师弟以星君境界拦了下来。 这实在是一个奇迹。 千手目光闪烁,望着宁奕,沉吟道:“师弟,你想怎么做?” 或许是因为宁奕渡了那道自己也渡不过的劫。 千手忽然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已是无比信任这位小师弟,不仅仅是同袍间的信任。 这种信任,是相信宁奕能够给蜀山带来光明,将山门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种感觉虚无缥缈,而又真实存在! 这般出奇的坚信,即便是徐藏,也不曾给自己带来。 千手轻轻吸了一口气,揉着眉心,露出无人察觉的苦笑。 赵蕤先生留下的谶言。 开始应验了么? “师姐还记得,自己先前所沾染的‘石化’不祥么?” 石桌那边,宁奕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千手神情一滞,旋即想到了自己与朱密对战之时,对方所说的那些话。 自己被“诅咒”的事情,按理来说,无人知晓,就连谷小雨都不知……朱密凭什么知道? 这么一想,便都通了……朱密先前来蜀山山门,掷剑的试探,绝不会是巧合。 这一切都是蓄意为之。 “与朱密有关?”千手蹙眉问道。 宁奕点头,很笃定的道:“必然与他有关……更加准确的说,与圣坟有关。” 驭剑离开后山的时候,宁奕以光明鉴,命字卷,试图照见过去,捕捉师姐的那缕不祥。 真相倒是没什么禁忌,只不过被层层尘雾笼罩。 而自己竟然捕捉到了小无量山的气息,只不过那缕气息实在悠久,而且带着一股子腐朽味道—— “圣坟?!” 温韬前些日子,路过小无量山,罗盘直颤,以往并没有这般迹象。 朱密复苏后。 小无量山的圣坟似乎有了异变。 而且这股异变,隐约还牵扯到了蜀山。 温胖子神情一震,阴着脸道:“我就说……老子为什么没来由对小无量山的坟地感兴趣,三天两头就想去圣坟逛逛,看看朱密祖宗到底长什么模样。” 宁奕捋了捋思绪,缓缓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应是圣坟内另有高人,留了一份‘诅咒之术’,朱密苏醒后偶尔所得,于是借着风水大势,向蜀山施了一份诅咒。而他本人又不精通巫蛊,不清楚诅咒是否生效,所以特地来蜀山试探。” 齐锈浑浊的眼神都为之一亮,喃喃道:“原来如此……这下说通了!” “小师弟,你准备怎么做?” 温韬激动起来,看着宁奕,好奇问道。 坐在石桌一侧的宁奕,沉吟片刻,微微笑道:“我心中有一个想法……” …… …… 深更半夜。 阴云漫布,死寂无声。 一缕剑光从蜀山山界悄无声息地遁开。 温韬冒着冷汗,踩在宁奕的飞剑上。 一把飞剑,两个人。 “小师弟,你确定这样没事?我不会死吧?”三师兄手里捏着一张符箓,相当紧张,他看着身下,寒风凛冽,大雪被剑器切开,远远抛在身后,声音颤抖的说道:“另外……你的剑,太快了。” 宁奕笑道:“再忍忍,很快到小无量山了。你相信我,这张符箓能够藏住你的气机,这次再入圣坟,朱密一定没办法现你。” “可是……为什么是我?” 温胖子都快哭出声来了,“小师弟你修为又高,运气又好,盗圣坟的事情要不你来呗?” 宁奕笑眯眯道:“师兄啊师兄,你洞府里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要是哪天与小无量山打起来,你不能真的嗑瓜子观战吧?” 温韬擦了擦额冷汗。 “是时候做点贡献了。”宁奕拍了拍温韬肩头,道:“当初吴道子说你,才情绝艳,与他两人一同踏遍大隋陵墓,地上不能称雄,地下也是凤雏卧龙。” 温韬呵呵笑了笑,道:“那倒是……那倒是……凤雏卧龙不过分。” 片刻后,两人落在了小无量山的山界周围,宁奕以执剑者神念,将两人包裹起来……丫头的匿身符天下无双,两人在山界附近小心翼翼的游荡,躲避小无量山的剑阵。 温韬有上一次来圣坟的经验,知晓这里的阵法漏洞。 两个人走得很小心。 半个时辰,就到了一片荒废的山岭,这里看似平静,但实际暗藏风云……圣坟就埋在一座奇点之下。 温韬仍然有些害怕,望着宁奕,道:“小师弟,你不会坑我吧?朱密那厮可是实打实的涅槃……” 宁奕摇了摇头,道:“我替你把关,如果出事了,我直接以小子母阵送你走!” 温韬咬了咬牙,道:“好……为了蜀山,我拼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攻心 “寻龙千万看缠山,一重缠是一重关。” “关门若有千重锁,定有王侯居此间。” 荒山野岭,夜雾缭绕。 头戴紫金冠的温韬,施展出老龙山的《撼龙经》,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不再是之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随着经文默念,温韬头顶的那尊紫金冠开始闪烁光芒,这是老龙山祖传的一件宝器。 可以定祸福,卦吉凶。 小无量山的荒岭,白雾鼓荡,宛若有厉鬼游行,极其阴森。 温韬面色难看,道:“圣坟此行,乃是大凶。” 但……来都来了。 温韬硬着头皮,将一只手按在地上。 他眼里虽有忌惮,也有轻松。 这样也好。 自己入陵墓多年,寻龙点穴,探寻阴物,经验丰富,小师弟毕竟还是年轻……入圣坟的事情,就交给自己好了,万一遇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用牵扯到小师弟。 念及至此,温韬沉声道:“师弟,替我掠阵。” 宁奕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向后退去。 温韬的风水造诣果然不俗,自己若非得到了完整的寻龙经,未必能像他一样,如此迅的找到“圣坟”。 宁奕抬起头,注视着空中的阴云。 执剑者的神念,包裹了这一片区域。 圣坟一带,是小无量山极其重要的地域,这里竟然不设把守……连一位像样的看守者都没有。 这一点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宁奕站在黑暗中,他盯着温韬即将触的阵法。 “如果没有猜错,一入圣坟,就会被朱密现。” 在阵法光芒亮起的那一刻,宁奕终于开口,然而这一句话险些把温韬的魂给吓出来了。 胖子满脸错愕。 宁奕平静道:“还记得我给你的那张符箓么?进去之后,捏碎符箓,小子母阵会把你送到一百里外的白骨山,那里还有一张符箓,你不用急,不会有生命危险,等朱密追杀过来,你连续触,破碎奇点……就可以摆脱他了。” “我……淦!” 温韬听到这句话之后,明白了宁奕要做的事情……但已经晚了,温胖子被阵法光芒包裹,面色惨白,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下一刹。 他消失在小无量山荒岭地面,整个人没入奇点,被传入圣坟之中。 宁奕站在阵法之旁,他面色沉稳,虽然此事拿捏得很稳,但仍然有些紧张。 宁奕笑了笑。 轻轻擦去额的一滴冷汗,向后退去,同时从剑气洞天内取出一副面具,缓缓将其戴在自己的面颊之上—— 狮心王面具! 这副面具,是乌尔勒高原真神的象征……既可以呼唤草原上的生灵为自己而战,亦可以隐藏容貌,以及气机。 戴上面具之后,宁奕便彻底陷入了“死寂”。 他安静地退后,站在雾气之中,一动不动,像是一道黑夜中的影子,完美融入了荒岭内。 而穹顶上空,一道惊雷闪过。 温韬前脚刚刚进入圣坟,这片无人看守的荒岭,立即就闪过无数雷霆—— 示警! 宁奕面具下的眼神沉了起来。 果然……这里无人看守,是有原因的。 圣坟此地,阴气极重。 本以为是不祥缠绕,所以不派人来看守,但现在来看,哪有阴坟自行引雷的,这实在太过荒唐,阴气与雷霆,自古不两立。 宁奕仔细看去。 小无量山的圣坟,看似阴森,实则内蕴纯阳,恐怕是一处阴极转阳之地,设在荒岭,汲取气运,滋养大墓,这是一座逆天地脉,更是一桩对死人的大造化! 怪不得,朱密在此地温养肉身,可以做到八百年不死。 只见穹云上方雷霆闪烁。 片刻之后,就有一辆辇车破空而来,而披着大袍的朱密就坐在辇车上,神态平静,没有丝毫慌张。 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宁奕蹙起眉头。 他的眼神有些疑惑。 朱密明明在蜀山山门,被丫头引渡的雷劫击中,就算他身为涅槃,按理来说也应是负了伤才对。 但此刻的朱密,完全看不出丝毫伤势,非但不见颓态……身上的气息,反而更加强势了! “是……圣坟的原因?” 短短几个呼吸,宁奕就看出了门道,这里阴地汇聚造化,阳地反哺,阴阳交融,不仅仅是朱密的老巢,更是朱密的“秘藏”! 就像是“芥子山”之于白帝。 在圣坟周围,朱密的战力,还会再往上登一个台阶。 这恐怕就是小无量山的底牌之一,一旦师姐真来拜访小无量山,朱密引动圣坟之力,蜀山只会吃亏。 宁奕站在雾气中,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冷笑。 怪不得这里无人看守。 以朱密狡猾的性子,一来不放心自己的弟子看守如此要地,二来他已在圣坟里栖居数百年,恐怕早就设下无数禁制。 一有人入内,立即便会被现。 那么,与自己料想无二,温韬已经暴露了。 心中念头刚刚落下。 宁奕便感应到,自己符箓被师兄触……温韬那个极惜命的家伙,听了自己的话,一入圣坟,就触符箓逃离。 白骨平原里的神性减少了“一点”。 执剑者之力,此刻包裹温韬,破开圣坟,去往一百里外的白骨山。 宁奕算是松了口气。 但他不敢大意,因为即便有“狮心王面具”,“执剑者剑气”,助自己隐匿身形,宁奕心中仍然没底,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躲过“涅槃”的探查。 毕竟朱密的神念,在圣坟这里,强化了许多。 一道道神念,在雾气之中扫过片雾气。 每次扫过宁奕,都是一片黑暗。 两样极高品秩的“造化之物”,帮助宁奕躲过一劫。 …… …… “呵呵……圣坟还真是招人惦记啊。” 朱密喃喃自语的笑了笑,盯着地上残余的阵法,“这么快,就又有人找上门来了么?” 入圣坟的那人,十分谨慎,刚刚入坟,就觉察不对,直接遁走。 朱密心中已起了杀念。 这是知道自己的手段? 还是刻意来圣坟挑衅,视他于无物? 他阴柔的笑了笑,环顾一圈,道:“不管是作何念想,我小无量山的圣坟,是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么?” 他下了辇车,来到圣坟阵法之前,抬掌结印,一缕因果如粘稠的海水,被他拉扯着拽了出来,虚无的剑气在圣坟上空凝形,照出一个方向。 遥遥指向了温韬逃离的落脚点—— 白骨山! 宁奕看到这一幕,神情有些惊讶,朱密还是有手段的,竟然能追查到自己小子母阵的引向。 “我要你付出代价。”朱密追到了一丝因果,神情阴沉,重新坐回辇车之上,直接起身出。 轰隆隆—— 风雷鼓荡,辇车破空离开。 宁奕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朱密离去,此刻是最好的动身时机。 只不过他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宁奕仍然平静地站在黑暗里,眼观鼻鼻观心。 他整个人,非但没有活动,反而气息更加微弱,像是后山里坐在棺材上的那只猴子一样,渐渐连呼吸也隐没了,与一座普通的石雕没有区别,整个人陷入了“寂灭”! 宁奕将神念全部敛去,只剩下一双肉眼,透过面具,漠然看着阴森森的圣坟荒岭。 就这么持续死寂。 忽然—— 小半柱香后,那辆辇车毫无预兆的去而复返。 朱密皱着眉头,坐在辇车上,在荒岭四周以神念再度扫荡一圈,双目如电,破开虚无,然而……这次仍是一无所获。 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仍在,只不过似乎是自己的错觉。 “真离开了?”他盯着安静的圣坟,喃喃自语。 朱密望向白骨山方向,心中有一抹杀意掠过。 那个先前入圣坟的家伙,似乎还挺能逃,此刻已逃出了一百里,如果自己再不追,恐怕就真追不上了。 朱密冷哼一声,心想自己恐怕是中了一计。 他催动辇车,这次是真的破空离开,直接去追赶温韬。 雾气缠身。 宁奕无动于衷,他谨慎地再等了小半柱香,确认朱密真的离开,才从黑暗之中走出。 “真是一头老狐狸。” 宁奕面无表情,朱密还杀了一记回马枪,只不过这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现在他可以安静的“勘破”阵法了。 与温韬不同,宁奕身负执剑者剑气,任何一处奇点,都拦不住他……小无量山的圣坟固然玄妙,但跟皇陵比起来,终归是要差上一筹的。 更何况。 宁奕手中还有一样神物。 他站在阴坟之中,取出了一根枯黄的毛,轻声道:“不管是阴气,还是阳气……都滚远一点,不然要你们好看。” 这道声音,落地有如神谕! 阴坟一圈白雾荡开,避绕宁奕,如同见神一般! 宁奕在荒岭里走了一圈,山字卷汲取此地的地气,他运转寻龙经,时不时蹲下身子,用手指敲敲打打……朱密在此地留了极多的禁制,自己需要找一个“安全”的奇点进入圣坟。 “找到了!” 不多时,宁奕微微一笑,两根手指并拢,如戳破窗户纸一般,将一截枯木中心的木桩戳碎,找到了一处安全的奇点。 神性荡漾。 下一刹那,宁奕便消失在荒岭之上。 第二百三十三章 大秘密 圣坟大墓,是小无量山最神秘的禁地! 据说,开国年间,小无量山有一位修为盖世的始祖,开辟“大衍剑阵”,镇压诸多强敌,被尊称为“圣君”。 这位圣君一生罕逢敌手,最终寿元尽了,汇聚八方风水,为小无量山增添福荫,死后所安葬之墓地,便被称之为“圣坟”。 此后,小无量山每一位成就涅槃境的大能,都会入圣坟,巩固风水,借助圣君留下来的造化,参悟“大衍剑阵”……更有甚者,在圣坟内留一口棺,借此躲避天机。 譬如说,朱密。 荒岭的奇点被执剑者剑气点破,宁奕被虚无的空间之力包裹,扭曲着遁入圣坟之中,以他星君境界的肉身体魄,已经可以做到对抗空间乱流,不至于像之前那般狼狈。 …… …… “这就是圣坟么?” 宁奕的眼前是一片幽长的地下墓穴甬道,阴气极重,两边视野逼仄,石壁两端横插着密密麻麻的棺木,每一口都被符箓秘文所包裹缠绕,两座石壁之间,几乎只留有一人侧身而过的空间。 时不时有阴风掠来,吹过后颈,令人遍体生寒。 宁奕皱起眉头,抬起两根手指。 指尖“嗤”的一声,燃起光火。 他乃是执剑者,生字卷护体,无惧世上阴祟。 宁奕没有急着动步,抬手让那团光火浮在肩头,照亮四方,目光随着火光环顾一圈,这座墓穴极大,自己如今身处一片暗长廊道,前后两边皆是去路,也不知会通向何处。 寻龙经嗡嗡作响。 “皆为大凶。” 宁奕得到了经文反馈的占卜结果。 温韬入坟前就卦算过一次,还挺准。 宁奕听说过那位圣君的凶名,据说小无量山自家山门的修士,想要入圣坟,都要三叩九拜,求一个平安,那位圣君布下的杀阵威力绝伦,不知为何,极其痛恨盗取风水之辈,所以入墓之人,稍有不慎,就会在圣坟之中饮恨。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必然知道圣坟内的规矩。 宁奕是外来人。 他取出光明鉴,以神性催动,照出前后两条路的“光景”,眯起眼仔细观看。 “阴阳分割……原来如此。” 圣坟的阴气和阳气互相斗转,彼此交融,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不得不说,千年前的那位圣君手段高明,这种风水之下凝聚出的大墓,是为大凶之墓,但也因此只吞不吐,积攒的福缘全都被包裹在凶煞之中。 阴阳斗转,祸福相依。 宁奕看清墓穴情况之后,直接取出大阳之物,握在手上,以防万一,先向着阴煞之地走去。 一路上,不断有煞气冲撞。 有寻龙经避开圣君杀阵,再加上光明鉴护体,廊道的这一段路,宁奕走的还算顺利,猴子的那根毫毛,在危急时刻能够镇压阴煞……但宁奕思考之后,决定先不动用。 这座墓穴的阴阳二气处在一个平衡阶段。 以猴子的不朽伟力,若是一不小心,将阴煞击垮……那么这座大墓引的异象,势必会让朱 密察觉。 廊道越往深处,煞气越密集,插在石壁两侧的石棺,在宁奕经过之时,都在不断震颤,似乎有苏醒的迹象。 只不过宁奕神情淡然,丝毫不为所动。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未破十境的小家伙了,这座甬道里埋着的,估计最多也就是星君境界的修行者……小无量山真正的大人物,有资格入圣坟的,都会把自己的棺木安在阴煞和阳煞之地。 只不过阴风越来越甚。 寻龙经凝聚出的那条老龙,已经被阴风吹得形体破碎,难以占卜吉凶,光明鉴的力量也很难完全照现前路……那位圣君的确下了很大的功夫,如果不是宁奕,换做温韬,吴道子,凭借祖传功夫,最多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宁奕直到这里,才开始动用猴子毫毛,一缕极其浅淡的纯阳气机被神性激活,缭绕了一圈。 顿时阴煞破散。 宁奕快步而行,走出廊道,视野也陡然开阔。 这是一片阴气缭绕的,极大的墓穴陵地! 一口口黑色石棺,静谧地躺在阴煞阵法之上,宁奕眯起双眼,他在这里没有现朱密的“棺”。 这么来看,朱密的棺,应该是在阳煞之地。 只不过在此地,宁奕有特殊的现。 光明鉴震颤。 宁奕四下环顾一圈。 “这些棺木……似乎与师姐的‘不祥’有关。”他就近来到了一口雕刻黑色木剑的石棺之前,这座棺木的棺盖并没有落灰,而且闭合之处,并没有秘纹,说明已经有人挪动过了。 宁奕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原因。 与自己猜测的无二,朱密苏醒之后,来到了阴煞之地,而那份“不祥”,便是朱密在这里的现。 宁奕蹙起眉头,他两根手指轻轻力,推动棺盖。 “吱——呀——” 阴嗖嗖的墓穴中,出刺耳的声音。 扑面而来的灰尘,忽然幻化成为实质性的“煞气”,直接向着宁奕面门袭来。 宁奕早有防备,两根推动棺木的手指抬起,蕴含执剑者神性的轻轻一砸,直接将煞气砸得支离破碎。 他向下看去。 那口棺木……里面竟是空空如也! 棺内的人呢? 宁奕神情一滞,眼神阴沉下来,这座棺木是空的? 死后能够安葬圣坟的存在,生前都是惊艳过一个时代的修行者……小无量山的圣坟杀阵如此密集,难道还有人比自己来得更早。 等等…… 不对。 宁奕在棺木内侧,现了一串秘文,这竟然是古梵语,难以想象,小无量山这位棺木主人,竟然在自己棺内写了一串古梵语……再仔细去看,棺木一侧的古梵语,雕刻字迹极其尖锐,而且模糊,不像是心平气和的状态下雕刻。 更像是在激烈的书写。 宁奕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的面色微微白,然后操纵山字卷,让那片棺盖浮悬起来,抬头去看棺盖的内侧……那镇压死人的石棺盖子上,竟然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的古梵语,而且还有冲撞的破损痕迹! 这口棺木里的“死者”,并非是自然死亡,然后下葬。 而是生前是被人镇压在这里,硬生生叩留在阴煞之地,炼化至死! 无数怨念堆积,无法撞破棺木,于是留下了古梵语的怨毒诅咒! 宁奕连忙再去“开”第二口棺,与先前如出一辙,这口阴煞之棺,早就被人开启过了,第二口棺木如此,第三口仍然如此……不出所料,阴煞之地所安葬的“棺木”,全都是含冤而死,这些怨念汇聚,才形成了圣坟的“阴”面。 这是何等残忍的手段? 这些棺木里原先可都是活人啊! 饶是宁奕的心性,看到眼前密密麻麻的棺材,都不禁觉得一身冷汗,能够进入圣坟安葬的,也都是小无量山的晚辈后生。 那位圣君就这么无情? 视人命为草芥! 而这些阴煞之气汇聚,滋养大墓的同时,也凝聚出一团虚无的“不祥”之力。 宁奕面色难看至极,铁青着脸,走到了阴煞墓穴的尽头,看到了一缕虚无的阵纹,他伸手一抓,那缕阵纹便浮现出来……这些阴煞的负面情绪,还有业力,都被阵纹扭曲着送到了墓穴外的世界。 好一手移花接木,坏事做尽,还要让别人替小无量山背黑锅。 怪不得朱密要来蜀山拜访……这座阵纹明显是新刻的,朱密把大部分的业力都嫁祸给了蜀山。 千手师姐的不祥,也是因此而来。 朱密激阵纹的时机太巧了! 这些阴煞业力,移花接木,来到蜀山,于是师姐一直被压在涅槃境界的关卡上。 宁奕阴沉着脸,仔细端详着这道阵纹…… 若非是自己以纯阳气替师姐化解诅咒,不知道蜀山还要无端承受这灾劫多久! 这一次,师姐的不祥虽被镇压,但此地阵纹不改,接下来还是会有无妄之灾,不断降落。 宁奕盯着阵纹,忽然觉得不对劲,朱密以剑道造诣见长,怎会把这缕阵纹雕铸的如此精妙,完全不像是他的手笔。 而宁奕试图拆解阵纹……他的指尖被漆黑的不祥之力缠绕,圣坟的阴煞极其可怖,而这些不祥试图反噬宁奕,紧接着就被猴子的纯阳气击溃,阵纹舒展,宁奕以大道长河开始“阅览”。 他的神情变得震惊起来。 圣坟的阴煞,只有一部分被送往了蜀山,而另外的,则是被送向了各大圣山……珞珈山,羌山,太游山……这些阴煞被圣坟阵纹主人隐藏的天衣无缝,而送向其他圣山之后,并没有急着引动,而是蛰浅起来。 “这是……一盘大棋啊。” 宁奕手里握着那缕阵纹,喃喃开口。 太精妙了。 罪恶的业力全都被送走。 而剩余的精纯阴煞,最终流向阳面,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之圆,阴阳斗转,生死逆命,将这片大墓构搭起来,这么多年小无量山历经风雨始终不倒,圣君的造化,占了很大一部分的原因。 但宁奕此刻心头浮现了一个疑惑。 这缕阵纹,真的是朱密所做么? 第二百三十四章 圣君 一百里外,白骨山上。 虚空扭曲,空间波动之后,一道披着道袍,头戴紫金冠的身影跌落而出,重重摔在地上。 温韬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呼吸,他的掌心捏着那张符箓,小子母阵的动,使得他能够顺利从圣坟脱逃—— “太阴险了……朱密!” 温韬面色惨白,喃喃道:“早就在圣坟布置了埋伏,我一入坟,立即就有感应……如果不是这张符箓,我已经被逮住了。” 小师弟先前的那些话,此刻一句一句涌上心头。 温韬顿时就明白了宁奕的安排。 “小师弟是想自己一个人入圣坟?” 温胖子站起身子,浑身的骨头像是散架了一般,他回头望向远方,黑云阴沉,远天涌现杀机,自己似乎被一股冥冥之中的杀念锁定…… “朱密锁定我了?” 温韬眼神一沉,但他快冷静下来,在明白了宁奕的布局之后,他也仔细回味了宁奕的话。 “不必着急,不会有生命危险……等到朱密追杀过来的时候,再催动下一张符箓。” 温韬手里捏着小子母阵,他仔细感应,现了一连串的“跨越阵法”,以圣坟大墓为起点,不断跳跃空间。 这是……小师弟早就布置好的逃亡路线! “现在小师弟正在圣坟里,我要给他争取足够的时间。”温韬咬了咬牙,盯着那缕杀机的方向,擦拭额头的冷汗,“呵……呵呵,这种事情,应该让不怕死的老二来干才对啊,怎么能让我来?” 温胖子就坐在白骨山顶,气机放大,那缕杀机前行的度奇快无比,十里之外,远天便响起了辇车的轰鸣—— “启!”温韬连忙催动阵法,整个人被虚无的空间之力包裹,符箓内的神性轰隆隆席卷而出,将他向后拽去,再次跌入虚空之中。 片刻后。 坐在辇车上的朱密,面无表情,盯着白骨山的上空,一缕虚无袅袅生烟,罪魁祸比自己早先一步的离开了这里。 “一连串的传送阵法么?”朱密皱起眉头,看破了这里残余的空间波动,意味着什么。 “调虎离山之计?”老家伙极其狡猾,直接放弃了温韬,转身便驾驭辇车,重新向着小无量山的圣坟方向赶去。 对他而言,这个盗墓贼可以日后慢慢收拾,但圣坟极其重要,绝不可有失! …… …… “这座阵纹的业力,绝不可留。” 阴坟之内,宁奕毫不犹豫,直接将阵纹内关于“蜀山”的那部分摧毁,神性流淌,阵纹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声音,这些虚无的罪恶业力,直接被掐灭……圣坟内的罪孽,短时间内不会再向蜀山流淌。 而至于其他圣山的部分。 宁奕皱了皱眉,虽说他并非与所有圣山全都交好,但还是选择出手抹除,而且以神性将这份阵纹复刻了一遍,同时翻手取出了一枚通天珠,将此刻的画面记录下来。 在宁奕的猜测中,朱密并不是阵纹的雕刻者。 这座阴坟风水,另有高人,毁坏阵纹,治标不治本。 真相在阳坟内? 宁奕的心头,忽然浮现了不祥的预感。 执剑者的六感极其敏锐。 “难道是朱密觉察到了?”他沉下心神,摒弃杂念,快步向着阳坟走去,一路上以光明鉴,加之执剑者神性开路! 掠过长长的廊道,向着那片阳坟走去。 这一路上阴阳斗转,气机逆袭,圣坟内的阴气,在去除罪孽之后,化为精粹的力量,流淌向阳坟,形成一个“圆”,而这样的构造,宁奕并不是第一次见到。 上一次是在妖族天下—— 白帝的棋局之中! 集聚了越星辉的力量,也勾搭所谓的“永生”。 越往阳坟走,宁奕心头便越是不祥……他似乎听到了咚咚咚的大地震颤声音,似乎在阳坟之中,还有什么生物活着。 廊道的尽头,已经不算是墓穴了。 横叉在石壁两端的棺木生根芽,甚至还有蠕动的手臂,这里所蕴含的生机,甚至可以和宁奕全盛时期的“生字卷”相比。 朱密的大墓,就在阳坟之中! 因为这些生机的缘故,所以可以活到八百年么? 那么在那片大墓里……还有比朱密活得更久的怪物么? “我感觉到了……阳坟内有很可怕的存在。” 宁奕头皮麻,止住脚步,而与此同时,心中的预警也抵达了极限。 圣坟上空,雷霆呼啸。 朱密坐在辇车上,回到荒岭的第一时间,就现了异敌入侵的痕迹,他眼神之中涌现愤怒,直接从辇车上站起身子,双袖抬起,道火点燃,照破黑夜,星辉铺展开来,将整片圣坟的地面空间全都封锁。 朱密目光遥遥锁定圣坟之下的某个方向,两根手指并拢,一缕剑气直接飞掠射出—— “嗖”的一声。 宁奕心头预警浮现的那一刻,整个人做出了反应,在廊道内向后退去……距离阳坟只差一步,但是那缕剑气直接截断了他的前进之路。 朱密的一缕剑气,直接激了圣坟内的诸多阵法,顷刻之间,疾风骤雨,漫天异象,剑气刀罡,尽数向着宁奕席卷而来—— 宁奕神情平静,他以细雪向前戳去,直接点破好几座重叠在一起的杀阵,不退反进。 “我今日一定要看看……阳坟里到底养了什么怪物!” 他取出大阳之物,直接催动猴子的纯阳气,与廊道涌来的阴兵撞在一起,一连串的爆响在地底炸开,那股极其狂暴的力量,毫无悬念,摧枯拉朽地击垮了圣坟内的阵法,让宁奕掠入了阳坟。 烟尘之中,阴阳倒转。 宁奕停滞在阳坟的入口处,怔怔看着圣坟被雾气包裹的尽头…… 紧接着大墓上空,便响起了朱密的怒吼! “入圣坟者,皆死!” 朱密的身子几乎如瞬移一般,遁入地底,只不过他仍是来晚了,入目是一片狼藉,圣坟的廊道被炸开,阴坟的阴气被远远冲击而来的纯阳气捣碎,整片阴坟都险些被夷为平地,那些珍贵的阴煞棺木,都被震得不成样子。 看到这一幕,朱密气得七窍生烟,而罪魁祸,竟然突破了自己的“星辉封禁”,此刻凭空消失在了圣坟之中! 这是何人,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朱密神情难看至极,自己再三提防,还是中招,结果连那个闯圣坟者的影子都没看见……来到这里的时候,圣坟已经快被毁的不成样子,要知道,圣坟可是与整座小无量山的气运相关! 朱密实在想不通,能把圣坟破坏到如此地步的,大隋屈指可数,只有与自己同境的涅槃,而同时满足精通墓陵阵法的,几乎无人。 更重要的是,这个家伙怎么可以如此没有下限? 朱密走在廊道里,亲手确认了阴坟的受损,他特意查看了阵纹……只不过与宁奕猜测的无二,他根本就不通阵纹之道,只看得出来阵纹受损。 “这是有备而来……” 朱密下意识喃喃,忽然意识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赶忙向着阳坟的方向赶去。 阳坟之内。 一片雾气。 纯阳气与阴煞气撞在一起,会形成激烈的碰撞,这是阴坟快被炸开的原因……而同样身为阳极的两股力量,并不会如此激烈的争出你死我活,只不过炽热的白烟在墓穴内缭绕,像是有人在这里点燃的涅槃的道火。 朱密神情惨白,他走在雾气之中,看到好几座棺木,都处在灼烧当中。 阳坟的尽头……雾气快要凝成失态,那是阴阳逆转的阵眼,阴煞和纯阳都汇聚在一处,化为乳白色的丝线,而无数道丝线缠绕在一起,形成了一枚巨大的。 茧。 “咚咚……咚咚……” 原本如战鼓般激烈的心跳声音。 此刻变得微弱。 但是仍然稳定……看样子并没有“受损”。 朱密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那枚巨大的白茧,声音颤抖的问道:“您受伤了吗?” “咚咚……咚咚咚……” 心跳声音慢慢恢复稳定。 那枚茧壳内响起了微弱的,尖细的声音。 “为什么会有人能进入圣坟?” 朱密一怔。 那道声音带着愤怒,再次问道:“我问你,为什么会有人能进入圣坟?!” 一道虚无的鞭影,呼啸着掠来,以极快的度,击中朱密的腹部,这位在地面上纵横睥睨的涅槃强者,被茧内的存在,一鞭子打得后背撞在墙上……踏入阳坟之后,朱密似乎失去了那股强大的力量。 他虚弱地看着白茧,雾气之中,浮现了一片又一片的秘文。 阳坟墓穴的影像被映射而出……一个黑袍年轻男人,手持细白长剑,所向披靡,击穿了大墓内的杀阵,被金灿的纯阳气机围绕,最终闯入了阳坟。 “……宁奕?!” 朱密眼神震惊,他是万万想不到,蜀山的那位小师叔,竟然有胆量闯入圣坟,而且还破开了自己的杀阵! 白茧的存在,冷漠开口。 “不过是个星君,你直接将他杀了吧。” “阴坟里的那些棺木,需要活人来填补……这次受创,我会转移圣坟的奇点,这段时间,你就不要来烦我了。” 朱密缓缓擦拭着唇角的鲜血,他平静抬眼,看了一眼茧壳,阳坟的气机流淌汇聚,茧壳内似乎已经凝聚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孕育多年,即将成熟……自己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见证一个“奇迹”。 朱密站起身子,轻声道。 “我会杀了他的,圣君。” 第二百三十五章 红拂使者 小无量山圣坟之变,惊动了方圆数十里的灵气。 阴坟被炸,可是大事,一众小无量山弟子都从闭关之中醒来。 紧接着一道训令便传播开来—— 束薪君连忙结束修行,掠出洞府,来到山门之处,看到师祖朱密坐在辇车上,手指缓慢勾勒,四方星火燃烧出一扇门户。 朱密眼中的暴怒退去,此刻的神情反而很平静。 “随我去蜀山。” 束薪君听到这句话怔了怔,旋即神情青紫,咬牙道:“圣坟被炸,是蜀山做的?” 朱密轻轻嗯了一声,召集剑修,浩浩荡荡的飞剑从小无量山上空掠出。 这般声势浩大,杀气冲天,若是让不知情的修行者看见,甚至会认为……两座圣山要开战了! 蜀山渡劫,小无量山拔阵。 紧接着宁奕就炸了小无量山的圣坟! 朱密眉头紧锁,路上不断以道火推演,总觉得此事不简单……炸圣坟与拔阵,都是极其没有下限的手段,而宁奕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他背后有蜀山,如今的蜀山,渡劫之后,有千手坐镇。 自己就这么“登门拜访”,恐怕很难占到便宜。 …… …… 宁奕催动执剑者神性,点破朱密的星辉封禁,施展“逍遥游”遁逃,以极快的度便掠回蜀山。 另一边,温韬在现朱密没有追赶自己之后,快催动阵法,也回到了山门。 两人在山门之处会合。 温韬焦急道:“小师弟,朱密这只老狐狸……就追了一百里,你被现了么?” 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他慢了一步,圣坟已炸。” 温韬心里稍稍松弛,然后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 圣坟已炸?? 小师弟把圣坟炸了?! 宁奕认真道:“事情闹得有点大,这里牵扯到一桩大秘密,朱密很快就会上门,接下来的事情……需要拜托师姐了。” 山门之处,早有人等待守候。 千手和齐锈,以及漫山遍野的暗宗剑修,蜀山这一夜,没有修行者入睡,那座6圣老祖宗留下来的阵法重新被启动……千手重新向内填充了妖君胎珠,盈盈剑气流淌在地面之上,剑霞氤氲,只需要千手催动阵法核心,蜀山便会重现轰击天劫的那一幕景象。 长风呼啸。 千手披着黑白大氅,轻声道:“辛苦了。” …… …… 不多时,山门上空,朱密的辇车便破开虚空,这位小无量山的师祖此刻衣袍沾染风雪尘埃,看起来颇有些狼狈,这一夜来来回回奔行了数百里,圣坟爆炸的余波冲击,此刻还未来得及抹去。 朱密破开虚空,第一眼就看到了蜀山地面上流淌的剑气,以及极其庞大的杀力……他忌惮地悬在高空上,没有落地。 果然,蜀山早有防备。 如果不是这般骑虎难下的场面,他朱密直接扭头走人。 朱密看着那位披着阴阳氅的女子,冷冷道:“交出宁奕,今夜我不为难你。” 千手面带倦容地打了个哈欠,淡淡笑道:“朱兄在说些什么?为何闻某听不懂?” 朱密沉声道:“他炸了我小无量山圣坟。” “ 朱密前辈,屎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温韬一本正经站了出来,先前被朱密追杀的心悸,在回到蜀山后荡然无存,胖子很认真的挥着自己恶心人的功力,道:“小师弟渡劫之后身负重伤,再未出过山门。” “等一等——” 温胖子似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什么,浮夸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阴阳怪气地问道:“你说小无量山的圣坟被炸了?我的天,那你的棺材还好吗?” 朱密看到这一幕,气得肺都快炸了。 如果没猜错,这胖子就是先前调虎离山的棋子,现在装作什么都不知情……想把这个黑锅甩掉。 圣君给自己勾勒的影像太模糊,而且圣君本人的存在又不能暴露。 他兴师动众,来此问罪,手里并没有充足的证据,直到此刻登门蜀山,看到这里早已布好了阵法……朱密心中忽然如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冷静下来。 “宁奕躲起来了?枉我高看了他。” 朱密幽幽道:“蜀山小师叔的为人实在太龌龊,如此行事,怪不得要遭雷谴。” 上次蜀山渡劫,虽然朱密离开,但四方皆有眼目……这么大的事情,大隋天下几乎都知晓了。 是宁奕最终抗下的雷劫。 千手面无表情道:“雷劫收不了我师弟的命,但你三番五次前来挑衅……今日,就别想那么轻松地走掉了。” 宁奕临走之前,在洞府里单独与千手谈了一番话。 宁奕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他会和温韬前去圣坟,寻找与蜀山不祥有关的因果,大概率会惊动朱密……而接下来,就是蜀山在山门处的还击。 务必要有力。 而且强硬! 打,而且是丝毫不违反规矩的打! 朱密登门,蜀山还手! 千手直接捏碎掌心的胎珠,轰隆一声,阵法涌现无数雷光,漫天剑气呼啸,6圣山主留下来的那座大阵,在硬撼天劫之后,残余的地气,能量已经不是全盛之势,但仍然极其骇人。 只见夜空上方,一轮圆月,汲取了剑气,星辉,霜雪,四面八方所有能够汲取的力量,向着朱密的辇车轰击而去—— 那位小无量山的师祖,此刻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抬起袖袍,凝结剑阵,展开漫天飞剑,身后的弟子也各个手掐剑诀,神情铁青。 朱密面色狰狞,双手按下。 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若是不交出宁奕,小无量山今日便与蜀山开战!” 他双手按在那轮圆月之上,掌心肌肤立刻便被灼烧破裂,涅槃境界的道火,硬生生抗下这轮阵法轰击,开战二字开口,说明朱密是真的疯魔了,宁奕破坏圣坟的事情,彻底触动了他的底线! 两座圣山之战,是违背大隋铁律的禁忌之事! 山门之内,就隐在阵法之中的宁奕,披着黑袍,神情冷漠,他观看着这一幕,现在还不是他出手的时刻……要等到真正打起来,事态抵达不可挽回地那一步,他才会出现。 朱密已经近乎失去理智了。 朱密的反应越大,宁奕的情绪越平静……自己在圣坟里看到的那枚白茧,里面还有禁忌气息,那果然是一个活人,蜀山的诅咒也是白茧内存在的布置。 这恐怕才是让朱密疯狂的原因。 事实上 ……蜀山巴不得开战! 如果说,圣坟是朱密的底线。 那么丫头,便是宁奕的底线! 在朱密拔阵的那一刻,在宁奕的心中,他便已是个必死之人了……炸圣坟只是一种手段,朱密若是龟缩在小无量山,那么蜀山将永远也不会有机会讨好,而如今喊出开战的,正是对方。 宁奕默默拔出细雪,等待着师姐出手……一旦师姐成功缠住朱密,自己便会出山,将小无量山的束薪君,以及如今登门的所有弟子全都杀干净。 朱密太小觑自己…… 重返大隋天下之后,宁奕还没有在四境之内出过手,所有对于他实力的评测,都是猜想。 如今的他,比起十多年前登圣山杀人的徐藏还要强! …… …… 朱密声嘶力竭地吼出开战二字。 千手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两位涅槃即将撞在一起的那一刻—— 虚空之中,一尊酒壶掷了出来,幽幽斗转,酒壶壶口迸出万钧吸力,漫天的霜雪便如鲸吞一般被汲入壶中。 一道披着蓑衣的身形挤出虚空,同时抬起左右两只手。 “轰隆隆”的余波扩散声音。 蜀山和小无量山的两方人马,都被余波冲垮,各自骇然,看着空中的景象。 蜀山的那轮“圆月”高悬。 一位头戴巨大斗笠,身披破碎蓑衣的瘦削老人,左右两只手,接下了千手和朱密的攻击,整个人似乎没了实体,化为一副巨大的太极阴阳图,黑白二气斗转,酒壶也缓缓落下,悬在老人面门之前,随着太极图案的旋转,不缓不慢倒悬壶口……将二位涅槃的力量,尽数收纳。 朱密神情难看,在此刻恢复了冷静,眼中闪过一抹忌惮。 “酒泉子……” 千手则是眯起双眼。 老人轻声笑道:“二位着道了,可不要忘了头顶还有一张符箓……虽隔万里,仍在山河之上。” 朱密深吸一口气,盯着酒泉子,道:“宁奕炸我圣坟,这等仇怨,不可勾销。” 千手神情淡然道:“满口喷粪。不过一个借口而已,若想开战,不妨今日便开打……我蜀山接下了!” “……你!”朱密气得脸色铁青。 酒泉子神情冷漠下来,幽幽道:“朱先生,太子希望你安分一点。小无量山最近惹的麻烦太多了……你仔细想想,当年徐藏登山门的事情,是怎么解决的?” 朱密眼神沉了下来。 当年徐藏得罪了这么多人……碍于铁律,诸多圣山都未曾与蜀山开战,而是派遣弟子,不断伏杀徐藏。 私人恩怨,私人了结。 酒泉子又默默传音了一句。 “我知道了……”朱密眯起双眼,望向千手,道:“今日算你好运。” 千手蹙起眉头。 在她看来,此事有些可惜了,朱密已是骑虎难下……红拂河使者的出现,让事情出现了转机。 若是今夜开打,小师弟伺机出手,小无量山势必血流成河。 “好了,既然二位已经说开了,恩怨之事,就暂且一搁。”酒泉子忽然笑了笑,道:“今夜我带了两份请帖……代表天都红拂河,邀请两座圣山,于两月之后,参与太子的寿辰!” 地二百三十六章 寿辰请帖 蜀山山头,大雪纷飞。 酒泉子出手之后,今日的这场冲突,便算是被遏制下来。 朱密是个很干脆的人,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之后,撂了一句狠话,便班师回山,带着小无量山的一众弟子离开……再打下去,自己只会是吃亏的那一方。 千手看着这位红拂河的老前辈,面带微笑地问道:“太子殿下的消息真是好及时啊,姓朱的是皇族成员?天都见不得小无量山吃亏?” 朱密前几次打蜀山颜面之时……可不曾见天都铁律驾临。 酒泉子叹息一声,道:“此事确是天都理亏,还望千手大人不要见怪。” 轻飘飘一句话。 让千手无法再去追究什么。 酒泉子是红拂河有名的涅槃使者,也是大隋天下有名的和事佬,他一开口,毕竟是老牌的涅槃,谁都要给三分薄面……而山门之中,徐徐走出一个握剑的黑袍身影。 “前辈千万别当真,师姐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宁奕笑眯眯走了出来,面上不见丝毫火气,似乎刚刚的那一战并没有生。 酒泉子也笑了,从空中落下,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笠帽,“小宁先生。我特地从天都赶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宁奕收剑,望着朱密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笑道:“既然天都劝和,那么蜀山恭敬不如从命,今日就放过小无量山了……前辈也是知道的吧,今日若非大隋铁律,朱密这一行人,至少要折去八成。” 酒泉子一怔。 宁奕伸出一只手,哈哈笑道:“前辈,劝架可以,拉偏架可不行……刚刚那座大阵,开启一次需要消耗三颗妖君胎珠。这笔账,本来是记在小无量山头上的,现在只能算在天都头上了,您大人有大量,帮太子殿下结了呗?” 酒泉子眼神古怪看着宁奕。 如果说他是大隋天下第一和事佬。 那么宁奕……应该就是大隋第一滚刀肉。 酒泉子摸了摸腰包,尴尬道:“三颗妖君胎珠,我恐怕拿不出这么多,手里就两颗。” 他抬头望向那座阵法消失的圆月,虽然惊骇于6圣留下阵法的威力,但怎么去看……这座阵法的催动似乎都不需要三颗妖君胎珠。 宁奕倒是直接了当,直接从酒泉子手里接下两颗妖珠,敲竹杠的事情从小做到大,烂熟于心,以至于他说话的时候面不红耳不赤。 “剩下的那颗胎珠……先欠着吧。” 酒泉子:“???” 宁奕打了个哈哈,道:“前辈找我何事?” 酒泉子看着这个小家伙,很难把宁奕跟斩开天海楼阵法的那位蜀山小师叔联系到一起。 他叹了口气,两颗妖君胎珠,不算什么。 对于他这种涅槃而言,漫长的生命中,能够追求的东西就那么寥寥几样。 成为红拂河使者,效忠大隋皇族……酒泉子已经不缺资源,妖君胎珠无非就是赐予欣赏的年轻人,对他已没了意义。 红拂河里,其实还有许多后辈,这些人同样仰慕着“宁奕”,若是如今见到了这位年轻剑仙,恐怕会觉得十分幻灭。酒泉子环顾一圈,现蜀山山门处,不少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这些目光虽有敬畏,但也有丝丝能够觉察的愤怒。 他皱起眉头,很快意识到了一个小问题—— 显然……蜀山对于今日这一战,做了充足的准备。 宁奕收取酒泉子胎珠之后,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些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 酒泉子是通了天的涅槃境大能,眼中哪里有十境未破的修行者,山门里的这些人,在他看来与蝼蚁无异……但这些愤怒的目光望向他,更多的,是投入了这道旨令的幕后之人。 酒泉子一下子就明白了宁奕这时候“趁火[笔趣阁 .bequgex]打劫”的真正含义,蜀山剑修特立独行,桀骜不驯,总不能让天都替小无量山背了黑锅。 酒泉子让自己的声音轻轻传开,每个人都能听见。 “剩下的那颗胎珠,下个月便会遣到。同时,殿下会送一些隋阳珠,给诸位蜀山同袍……以表歉意。至于小无量山那边,殿下会给予警告和责罚。”他柔声开口,替太子做了决策。 这是很聪明的决策。 这些物资对一位涅槃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收买人心,替太子把控风向……坏事他可以做,但污名不能由太子背。 宁奕也惊讶于酒泉子的话锋变化,先前明显是打着太极拳和稀泥,很快就看明白了利弊,而且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这位和事佬……不简单。 …… …… 酒泉子入了蜀山,与宁奕坐在小霜山,两人单独谈话。 “小宁先生,不愧是袁淳大人都盛赞的剑仙。”酒泉子单手拢袖负在背后,另一只手,则是轻轻摘下酒壶,搁在唇前。 这座酒壶内似乎有着无量琼浆,取之不竭,用之不竭。 “谬赞了。” 宁奕看着这位上来就说场面话的前辈,心里有些无奈,心想红拂河的行事风格倒是与妖族天下完全不同…… 他目光放在酒泉子酒壶上,心里想到了后山的那位存在。 若是能拿走这酒壶……猴子岂不是……开心的上天? 酒泉子觉察到了宁奕的目光,联想到这位小宁先生先前的行事,连忙收起酒壶,正色道:“此行受太子殿下所托,但毕竟曾在天海楼有一面之缘,想在谈正事之前,与小宁先生叙一叙旧。” 宁奕心头一动,已经有了答案。 他轻声问道:“前辈想问‘小衍山界’的事情?” 酒泉子哈哈一笑,认真点了点头:“果然机智过人。” “天都围剿裴旻,我不在场……陛下是一个很自信的人,十大圣山的出手是一个意外。”酒泉子看着宁奕,犹豫道:“我与大将军私交尚可,徐藏出事之后,我替他拦下了不少阻力……” 宁奕直截了当问道:“前辈想观摩小衍山界?” 酒泉子叹了口气,点头。 “若能观摩大将军造化,或许会更上一层楼。”酒泉子也坦诚地承认,“我愿付出对等的宝器,资源,造化……作为交换。” “小衍山界在丫头那。的确是个大造化……”宁奕回想起裴丫头在穹顶起舞,对抗雷劫的画面,小衍山界的规则撑开,甚至可以与天道规则对抗。 “但很可惜……前辈你见不到。”宁奕看着酒泉子,也坦诚开口道:“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其中的原因,他已不想去细说。 酒泉子也很聪明,他皱起眉头,隐约环顾一圈,最终将目光望向蜀山后山的方向,那里始终笼罩着一层迷雾,自己寻觅的造化,似乎就消失在那。 酒泉子疑惑问道:“小宁先生渡劫的事情,已经传到天都了……既然大劫已渡,裴灵素的气息为何在蜀山感应不到呢?” 宁奕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 酒泉子沉默了很久。 他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浊气。 对他而言,这是一次尝试……他已经很少与涅槃境下的小辈做出“交换”了,既然被拒绝,也不用继续坚持。 私事已了。 片刻后,酒泉子意味深长看着宁奕,忽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按照将军府与陛下之间的‘恩怨’……裴灵素本该被处死,宁奕,你可知道,她为何能活到如今?” 宁奕轻描淡写道:“太子想让我承他的情。” 酒泉子一怔。 他倒是没想到,宁奕会说得这么直接。 “很多旧账,可算可不算……”宁奕缓缓道:“太子没有去算。” “不错,正是如此。”酒泉子点了点头。 “很多人情,可记可不记。”宁奕又道:“那我就不去记了。” 酒泉子错愕,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太子殿下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我确实看不透他。他设立春风舍的这些年,明里暗里埋了太多的线……如果说,前辈刚刚所说的乃是一个人情,那么大隋铁骑迎战天海楼,北境长城放权沉渊君,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利于我,有利于将军府……都是人情。” 酒泉子沉默后,问道:“莫非小宁先生认为不是?” “他做这些事情,哪里想到了我?”宁奕叹了口气,道:“为的无非是他自己。” “我死不死在北境,其实无所谓,有人苦苦求他,他才会去做。” “我埋不埋在东土,也无所谓,因为我活着走到了灵山,所以才会有谈判。” “说这些——不是驳前辈面子。” 宁奕顿了顿。 “渡苦海的那一次人情,就已经足够让我去做一件很大的事情。” 他转头望向酒泉子,直截了当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若是他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但说无妨。” 酒泉子语塞了很久。 他先前还“自作主张”地替太子想好了一些联络感情的话。 只不过现在来看,都不太用得上了。 这位小宁先生,确实看得通明。 酒泉子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红色请帖,道:“殿下寿辰,请宁先生务必到场。” 宁奕接过请帖,道:“太子想见我一面?” 酒泉子站在自己立场,思忖片刻,敲打道:“这一面……恐怕不简单。” 第二百三十七章 无法拒绝的盛宴 酒泉子送完请帖,就离开了蜀山。 宁奕一个人站在小霜山上,看大雪纷飞,两根手指捻着红色请帖。 酒泉子临行前,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提醒,确实点醒了宁奕。 自己是一个念人情的人。 但太子不是。 这句话的意思,并非是说太子不近人情……而是站在他的位置,不能相信人情。 太子寿辰,诸座圣山都受到请帖,这是一股大潮,上一次天都皇城广邀圣山……还是在太宗皇帝六百年的寿典之上! 历经四年,新上任的太子殿下,虽未登上真龙皇座,但却切切实实将“皇权”握在了手中。 他有这个资格,让圣山来拜! 宁奕眯起双眼,山阶那边,有一道臃肿的身影,艰难迈着石阶。 三二七号撑着油纸伞,看他神情,着实有些疲倦,年关日子,没有回家陪伴家人,而是在暗宗替蜀山打探谍报。 苏福在宁奕身旁,找了一张石凳子,以袖口擦拭雪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舒舒服服的出了一声惬意长叹。 “跑了三天,终于有个落脚的地儿了。” 三二七看着宁奕,认真道:“宁先生,太子遣人去北境了。” …… …… 北境长城。 霜雪大寒。 城墙壁垒爬满坚冰,踩踏飞剑的剑修在城头化作一道又一道流光,从高空俯瞰,这座北方最大的军事壁垒,像是无数个齿轮咬合下转动的巨 物,灼人的剑气和风雪都只是养料……混乱的无数个分支,最终汇聚成为了一个井然有序的整体。 披着灰袍的瘦削男人,双手推着机关术铸造的轮椅,在北境长城的城头行走,俯瞰着这座冰雪巨城吞噬洪流的画面……千觞君每日都会带着师兄,在长城壁垒边沿走一圈,层层分化之下,天海楼战役中受损的将军府力量已经开始“愈合”。 自从沉渊君借病推脱天都请辞之后,北境长城就上演了一出好戏,红拂河使者仍然会定期来到北境拜访,但沉渊君已经主动坐上轮椅,所以使者每次临到嘴边的邀请,都会被千觞君不动神色,以师兄尚在养伤而推掉。 局势已经很明显了。 对于北境虎视眈眈的太子,迫切想要知道,在天海楼一战之后,沉渊君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于是将军府只能在迎战白帝后,召开北境会议。 那场会议上,齐聚了大隋顶级的涅槃。 而一剑重伤辜圣主……则是沉渊君向太子展示自己的力量。 虽负重伤。 但仍是猛虎。 天都的三司六部,对于北境这头猛虎,既忌惮,又怀疑……白帝被击退,沉渊君付出的代价应该会比现在展露的更大一些。 但也有人认为,此刻坐在轮椅上的沉渊君,只不过是“装病”。 混淆视线,模棱两可,这正是将军府的意图。 “师兄,宁奕来了一封信。” 千觞君轻声道:“宁奕在灵山与太子完成了一场谈判……真是一场豪赌啊。” 沉渊君挑起眉头。 千 觞君继续道:“实在不知,他是如何谈下来的……” “太子答应宁奕,要6续向北境长城,输送十万副初境甲胄,二十万座筑台弓弩,天都城这十年来的最顶级的阵纹符箓,还有足够十万人服用的‘星辉丹药’!” 沉渊君呵呵一笑,道:“有些东西,送到你手上,你也用不了……这是要拿东境开刀了。” 千觞拿着敬佩的目光望向轮椅上的男人,“不愧是师兄,宁奕在书信里说,这里的一半物资,会有灵山的人来接手,未来如果爆东境战争,灵山会打头阵。” “只拿走一半?” 沉渊君挑起眉头,这会倒是有些讶异了,轻声问道:“剩下的归北境长城了?” 千觞君想了想书信里的内容,准备开口。 正在此时,壁垒之内,远天上空,掠来一道金灿的流光,红拂河使者踩着皇城特批的飞剑,落在城头之上,这一次来的人倒是不陌生,是前任应天府书院的院长朱候。 朱候披着一身大红袍,此刻身上的气质,已经与当年截然相反。 入红拂河后,朱候整个人变得略微有些阴沉,但不是那种阴鸷,而是不带攻击性的,近乎于沉默的内敛,此刻落在北境城头,也只是冷冷清清取出了一张金纸。 “铁律在上,皇血为引。大隋真龙皇座无人,吾为天都太子,奉始皇帝诏令,执掌四境天威,代行皇权,立此诏书。” 他轻声颂念着诏书,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威严,庄重,眼瞳之中流淌着令人悚然的金灿之色,城头之上的军士,感受到了一股血液中的压迫。 朱候望向沉渊君,道:“将军府沉渊君,启封冠军侯,天都府邸已建,但念在驻守北境,不便出行,暂允不归,今日敕赐御剑,黄金,白银。” 说完,朱候便抬起衣袖,一座红色洞天自眉心点燃,自内而外,掠出了一箱又一箱的金银,落在城头结霜地面。 沉渊君神情不变,淡淡吩咐道:“待会把这些给兄弟们分了。” 这句话,甚至没有避讳红拂河的使者。 只不过朱候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最终双手捧着飞剑,来到了轮椅面前,念完诏书之后,红拂河内打下的皇族血脉烙印缓缓消弭,整个人看起来不再阴森。 他轻声道:“将军,这是太子赐下的飞剑。” 沉渊君没有抬手,千觞上前一步,替他接下。 朱候微笑道:“还有一张请帖……太子二月之后的寿辰,诸多圣山都会前去。” 千觞君下意识便替师兄开口,婉拒道:“不好意思,我家师兄身体不便……” 朱候再次语调轻柔道:“小无量山的朱密盯上了宁奕,这是天都的谍报。” 沉渊君皱起眉头。 这一次,他主动伸出手,接过了谍报。 卷轴展开,将西境的近况说了一遍。 自北境会议之后,将军府的特权被太子一步一步削弱……谍报网已经很难南下,只能锁在风雪之中,连东境的巨大动荡也只能管中窥豹的了解,若不是羌山的老祖宗递交了一份青简来当人情,恐怕情况会更糟。 这份天都谍报里 ,详细地将蜀山近日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宁奕带着裴灵素治病,回到蜀山,遇到朱密,然后雷劫遭重……直到小无量山圣坟被炸。 目前的因果就只延续到这里。 沉渊君面无表情,看着朱候,道:“使者大人想说什么?” 朱候柔声道:“小宁剑仙必然会去天都,但毕竟刚刚炸了小无量山的圣坟,朱密在路上伺机报复……那可是一位涅槃。” 千觞君瞳孔收缩,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朱候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一个传话人,我并没有任何意思……太子殿下的原话是,若将军愿意南下一趟,情况会好很多。” 沉渊君抬起头,面无表情道:“蜀山有千手。” “千手……她走不开的。”朱候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千手能送宁奕到天都,还能陪宁奕回蜀山么?” 沉渊君低垂眉眼,笑道:“太子就这么想见我?” 朱候躬身揖了一礼,道:“每每念及将军伤势,便心痛不已,若是见面慰问,想必会好很多……天都已提前摆好了盛宴,只等将军前来,与民同乐。” 说完之后,朱密便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缓缓退去,十步之后,脚底抬起,飞剑旋即掠入脚掌,载着他重新化为一道流光,向着天边掠去—— …… …… 北境城头,霜雪扑面。 千觞君沉默地看着师兄,已经回到了将军府的府邸门前,师兄弟两人,停在漫天的大雪里。 “那份谍报里写了很多……” 沉渊君的神情有些寂寥,笑道:“但唯独没有写,小丫头如今过得怎么样。” 千觞没有说话,沉默地从城头掬了一把雪,揉在面颊上,他望向远方,沉沉说道:“姓宁的小子,最好已经把丫头的病治好了。” 沉渊君缓缓问道:“卸甲多久了?” 灰袍师弟惊愕地看着师兄。 沉渊君轻声道:“近日身体恢复得不错,总想着再重新披甲,还能走动,至少去天都吃顿饭,没什么问题。” 千觞君讶然道:“师兄……您……” 风雪吱呀的声音。 男人双手撑在轮椅上,仿佛用尽全身的力量,才艰难站起来……所有来访北境长城的红拂河使者,都认为沉渊君的伤势没有那么严重。 但所有人都错了。 卸甲之后,他便只能待在轮椅上。 黑袍被浑厚的风雪吹得荡开,男人的后背撕啦一声,裂开一道血口,沉渊君的指尖掠出一张金灿的符箓,随即一连串符箓,如一条纤细小河,哗啦啦围绕着他流淌,幻化成为漫天金色的锁链,然后碎裂开来,片片甲胄,烙入肌肤之内。 他接过千觞君递来的大氅,双手抬起,系上了那条沾染风雪的紫貂尾抹额。 眼眸里重新燃起了炽热的野火。 在这一刻,归甲。 北境新主如山一般,站在府邸门前,却没有推门入内。 沉渊君轻声开口,已是下了决心。 “给我备车。” “南下一趟。 第二百三十八章 通天之法 “前辈,我回来了。” 天光囚禁的笼牢之外,猴子紧锁的眉头微微跳动,他缓缓回头,看到了黑暗中走出的那道年轻身影。 宁奕这一次外出,大概离开后山七天。 蜀山还有一些需要他处理的事务,比较细碎,繁琐,都已经处理完毕……他走入笼子内,微微抬手。 哗啦一声。 笼牢空地之上,凭空出现了一大批酒坛。 剩下的时间,宁奕动员了暗宗的力量,买了大隋四境不同风味的好酒。 “先买了一百坛,大雪封山,更多的在路上……这些酒,够你喝一段日子的。”宁奕嘿嘿一笑,盘膝坐在石棺面前。 猴子的面容看起来不为所动,但眉尖却挑了挑,低沉地嗯了一声,拉长声音,尖细夸赞了一句:“不错……这些酒,我很喜欢。” 黑袍被大风吹动。 天光照耀汇聚的猴子,缓缓转过身,面对宁奕,他忽然蹙起眉头。 宁奕掷出了一样物事。 猴子下意识抬手接住。 空中那道弧线抛出,落定……被猴子握在掌心。 大圣疑惑地哦了一声,然后低声笑了笑,脸上露出了罕见的温暖,这是一枚桃子,新鲜采摘的。 “它们送的……”宁奕轻声开口。 它们就是那群猴林里的猿猴,回来的路上,这些猴子欢快地围着宁奕,叽叽喳喳,准备了一大堆礼物,干果,鲜桃,宁奕推拖不得,最终这些也都放在剑气洞天,现在被他取出。 猴子声音很轻很轻的问道:“它们还在等我啊。” 宁奕怔了怔。 “……嗯。” “还在等。” 宁奕回想着猴林里那些被规则笼罩,所以拥有漫长生命的猿猴,这些家伙们的性格倒是单纯,在猴林里生活了成千上万年,开启了简单的灵智,却不曾沾染尘世的污垢……留下来的是灵猴的天性。 对于敌人,陌生人,毫不犹豫的攻击。 对于朋友,亲人,则是无比的亲昵,以及信任。 大圣被困后山,这些猴子就傻乎乎地在圈子外面等着,按照约定的承诺……一年,十年,百年。 “告诉他们,再等等,我就出来了。”大圣笑了笑,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宁奕哈哈一笑,道:“这场大劫,多谢前辈相助……如今我来为前辈取兵器!” 猴子则是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摇了摇,道:“为我取兵,此事还是太早……在这之前,你需要修行一门功法。” 宁奕瞳孔收缩。 “一门……通天之法。” 猴子盯住宁奕,道:“渡劫之时,感受到‘纯阳气’的威力了么?” 宁奕回想着自己渡劫时候的场面。 先斩雷劫古佛,再与巅峰时期的裴旻,叶长风,太宗皇帝同阶厮杀,期间无数次肉身崩溃,全靠纯阳气拼凑。 “前辈……要教我修行纯阳气?” 宁奕咬了咬牙,问道。 猴子呵呵一笑。 “你的身上,有不小的造化,没看错的话,眉心古卷,似乎可以凝练生机……” 这说的是生字卷! 猴子眼中流淌出精悍的凶光,沉声道:“这道造化,是我选择在你身上赌一把的原因……我的确要教你修行纯阳气,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够像6圣一样修成!” 五百年前。 那个叫6圣的年轻人来到后山。 与自己成为了朋友,在修出了纯阳气后,便离开蜀山,消弭人间,不见踪影。 “你不是一直很想找6圣的下落么?若是修出一口纯阳气……那么便很可能会感应到他的存在。”猴子看着宁奕,笑道:“直到那个时候,你才有能力,去试一试,能否取回我的兵器。” 宁奕听完这些话,额已经渗出了一些汗水,他回想起自己身体被无数气机撑炸的感觉,更觉得憷,此刻虚虚地问道:“纯阳气的修行,很痛苦么?” 猴子不屑地瞥了眼宁奕。 “你又死不掉,怕什么疼。” 宁奕:“???” 猴子懒洋洋靠在石壁上,抬掌吸过来一坛美酒,拔掉酒塞,自顾自喝了起来,声音模糊。 “一口纯阳气,可淬炼一块体魄,直登不朽。” 笼牢内,猴子的声音缓缓回荡,竟如大道圣律一般,在这片逼仄空间内,形成了异象,狂风骤慢,幻化成为有实体的水草,天光摇曳,被缥缈的声音所感染,后山的山腹,竟然如一座海底世界,大道演化之下,时而穿梭至穹顶云霄,四面八方翻涌云浪,时而下坠,深抵地心,坠入无尽深渊。 宁奕就坐在空地上,猴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利剑,直指道心,神海,心湖……念及至此,宁奕已是浑身渗出汗液,打湿黑袍,整个人不知不觉就坠入了讲道的大象之中。 宁奕翻越过无数古经,修行过诸多道法。 他的大道长河,后天道胎,就是因此而生……但从未有一门术法的修行,像如今这般。 有人在他面前亲自相传。 但仔细回想起来,却是一个字都无法传递而出。 这意味着……这门术法,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修行,他根本无法将其外传,无法制作成为拓本,活着以任何形式流传而出。 不……也不是毫无办法,若是他能完全复刻猴子传道时候的画面,将这些异象保留,那么感受到的人,也许也能“身临其境”,从而学会功法。 等一等! 这不就是徐藏学到砸剑的由来么! 宁奕猛地惊醒,已是竭尽脱力,所有的幻境都脱离而出,他直至此刻,仍然游离在现实与梦幻间的恍惚之中……向前望去,猴子靠在石壁那边的姿势没有变过,只不过地上已经摆了三个大大的空坛子。 过去了多久?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或是一天一夜? 宁奕心底生出极致的疲倦。 但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神海里已经多了一份古卷的虚影,只可意味,不可言传的知识,在自己四肢百骸之间流淌,这是有形的虚无。 这就是猴子要传授自己的“通天之法”? 宁奕操纵神念,坠入心湖,就要去翻动古卷,却现根本无法做到……神念穿过了古卷,那真的就只是一道虚影而已。 “刚刚翻阅了一下你的神海。” 猴子淡淡道:“你放心,没留下什么烙印,所以你也不会变成白痴。我只不过不放心这一次看中的人……所以大略翻了一下你的记忆。”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猴子顿了顿,面无表情道:“我对你的遭遇完全不感兴趣,只不过想证实一些东西罢了……你的确没有骗我,6圣没有卷走兵器,他确实消失在了人间。” 宁奕揉了揉眉心,有气无力道:“前辈无需这样做的,我可以立下道誓……” 毕竟他辛辛苦苦保护着执剑者的秘密,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但转念一想。 在猴子面前,这些秘密也没什么保护的必要。 宁奕虽然有种被人扒干净看光了的感觉,但也只能长叹一声,心想罢了罢了。 猴子忽然开口,淡淡道:“你小子有种,能把6圣都搞不定的皇帝拉下马。” 宁奕一滞,看到猴子黑袍下的面容带着三分戏谑和调侃,显然话未说尽,而且不准备再说。 他拍怕屁股,站起身子,咕哝道:“前辈,你不会就是为了偷看我的记忆吧……所谓的‘通天之法’,只不过是在我神海里多了一卷古卷虚影,我根本不知道纯阳气该怎么修行。” “山字卷,生字卷。” 翻看宁奕记忆的猴子,忽然报出了这么两卷古书,他也站起身子,只不过抬起了两条手臂,掌心此刻化为燃烧神性的炽热太阳,肉眼可见的纯阳气在笼牢内升腾而起,化为氤氲的雾气。 大圣懒散道:“你体内正好有这两卷古书,我替你修改了经脉……执剑者一脉的糟粕顺便剔除了,方便运转气机。自今天后,你便以山字卷汲取星辉,地气,所有可汲取的力量,然后汇聚到掌心部位。” “掌心部位?”宁奕有些疑惑,“为什么是掌心?” 大圣眯起双眼,道:“纯阳气的修行,随便哪里都行……但若你只能修出一口纯阳气,凝练在屁股后面,你是想练一块万年不朽的后臀 肉么?” 宁奕:“……” “若无纯阳气,再是强大,也不可能拔出吾的兵器。”大圣冷笑一声,道:“事到如今,我已没了选择,只能选择相信,你这位独一无二的执剑者,有朝一日,能够以一口纯阳气附在掌心,提着兵器来见我了。” 宁奕沉默了。 “纯阳气……修行……” 他轻声喃喃。 猴子打断,道:“你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宁奕抬起头,看着这座笼牢,他试着抬起右手手臂,掌心向上,紧接着动用山字卷,笼牢内的一缕天光便就此脱落,掠入掌心。 极致纯粹的力量,在落入掌心之后,非但没有给宁奕温暖的感觉……反而像是火灼一般! 痛! 痛痛痛! 宁奕瞳孔几乎缩小成为一个黑点,他一只手死死握住自己的手腕,另外一只手则是肉眼可见的燃烧……星君境界的体魄直接垮掉,掌心在熊熊烈焰之中焚烧,而猴子为自己开拓的经脉,则是毫无反应,每一条经脉都独立地运转。 自己的掌心,在试图运转纯阳气修行功法之时,竟然燃起了类似“涅槃道火”的火焰! 猴子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泼了上来。 “生字卷——” 宁奕连忙盘坐在地,以生字卷之力,镇压右手之伤。 经过道火焚烧……掌心血肉已经模糊,但生字卷之伟力,硬生生将火焰熄灭。 猴子靠在石壁的阴翳里,他居高临下看着宁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纯阳气的修行,就是不断点火,不断熄灭……不断杀自己,不断救自己……直到在万千劫难之中,凝练出一口气机。” 气喘吁吁的宁奕,抬头看着大圣,终于明白了为何猴子让自己只练一只手了……若是修行全身,那么恐怕瞬间就会被虚无火焰吞没,直接被自己炼化成齑粉。 宁奕已经预感到了“纯阳气”修行的困难,这完全不看悟性,不看机缘,不看造化,抛开一切……这就是与道心坚韧程度有关的修行。 不断击碎自己的体魄。 不断重铸。 自己想修出一口纯阳气,恐怕需要极长极长的时间。 但若真的修成了…… 冷汗滴落在地上。 宁奕看着自己的右手手掌,经过业火焚烧,新生之后,自己的右手似乎变得更加有力了一些…… 历经千劫之后,修成正果,只手遮天,摘星揽月? 像猴子那样? 这的确是一门通天之法! 宁奕抬起头,艰涩问道:“若是……我失败了呢?” 猴子冷冷道:“那就永远的失去一只手。” 第二百三十九章 清焰的信 时间过得很快。 宁奕在后山修行了一个月,师姐处理了蜀山山门的杂事,也入了一趟后山……以她涅槃境的修为,终于可以破开6圣山主的禁制,顺利踏足此地。 宁奕带着师姐逛了一圈猴林,还有自己开辟的那座水帘洞府。 “此地灵气充裕,规则凝滞,是大道修行之圣地。” 千手与宁奕走在山间,高耸林木,斑驳阳光洒下,她轻轻呼吸吐纳,只觉得胸腹之间,积压已久的郁气都倾泻三分。 怪不得6圣山主,一直在后山修行。 “这些猴子……” 千手凝起目光,她望向树头悬挂的一只白色猿猴,神情讶异。 以她之境界,一眼便可看穿生灵之年岁,灵智,但猴林里的这些灵猴,个个看起来都活了极久,完全不符合认知。 “后山有一座堪比‘不朽’的阵法笼罩,所以丫头才能安稳地陷入沉睡。”宁奕大概解释了一下,“所以叶老先生来到这里,寻找最后的机缘。” 宁奕没有提及山腹笼牢里大圣的存在,猴子之前特意交代了自己,不要让外面的修行者知道他的存在。 千手仔细感应了一下,美眸流转异样的光华。 还真的是这样…… “只不过对于正常的修行者而言,这道规则并不会使人不朽。”宁奕笑了笑,低声道:“我亲眼见到,叶老先生在后山遭遇了大限命劫。” 千手面露明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即便待在这里,也逃不开大限。” “叶先生下落不明……我能做些什么?” 千手很聪明,她在后山逛了一圈,山山水水都走了一遍,唯独最后的那片石壁,画了长线圈住的那片山壁……宁奕没有带她过去。 宁奕看着师姐,认真道:“叶先生不在后山。” 千手挑起眉头。 宁奕伸手指了指那片石壁,想到猴子的嘱托,柔声问道:“师姐还记得我第一次入后山,带出的那根毫毛吗?” 千手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她未等宁奕开口,便直接道:“小师弟……不必多说了,我心里有数了。叶老先生的下落,我想我恐怕确实是帮不上忙,说一说丫头的事情吧。” 宁奕神情一怔,他看着神情淡然,披着黑白大氅,径直踏入水帘洞府的师姐,心中叹了一声。 师姐真的是太聪明了。 自己不可将猴子的存在泄漏,正如当初的执剑者之秘一样,这份难言之隐被师姐一眼就看了出来。 于是便不再多问,不再多提。 这是一种信任,亦是一种保护。 …… …… 洞府外,水流潺潺,如一座细小瀑布,封闭外界。 洞府内里,已经被宁奕用剑气仔细地雕琢了一遍,像是一座小宫殿,玉床锦被,裴丫头就安静地沉睡在水帘洞内。 千手坐在床榻旁边。 师姐伸出一只手,替裴灵素捋了捋丝。 “她的神魂状况很好,体内的伤,也在愈合……”千手讶然道:“真是不可思议,天海楼战争,白帝留下的那道伤势,竟然也开始愈合了。” “是啊,我走遍大隋,也没找到一个好的办法……但渡完大劫后,竟然开始愈合了。” 宁奕也坐了下来,他笑了笑,道:“裴旻先生留下来的‘小衍山界’,正在与她融合,山界内有着媲美天道的规则……丫头的身体开始了自我修补,等她睡醒,所有的伤势都会好转。” 千手忽然问道:“你要去天都了?”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点了点头。 “我会时常来后山照顾她的。”千手与宁奕一同起身,她拍了拍小师弟的肩头,道:“朱密不会善罢甘休,我送你去天都?” 宁奕站在山头,背后是瀑布水声,面前是大好河山。 他背负双手,远眺山顶风光,轻声道:“天都之行……我已想好了对策,无需师姐操心,只怕朱密不来找我麻烦。” 小师弟的境界远不如朱密。 但不知为何,这句话一开口,就连千手也觉得莫名的安心。 她柔声道:“好……我等你好消息。” …… …… 小霜山。 谷小雨拎着扫把,仔细打扫着小霜楼,小师叔在收拾完小无量山后,简单在山门内待了几天,就遁入后山……这小霜楼,一闲置就快一个月。 小家伙每隔几天就会来一次。 他正打扫着屋内的灰尘,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推开。 “小师叔?” 谷小雨惊喜出声。 宁奕站在门口,看着一尘不染的屋室,还有拎着扫帚怔立在原地的谷小雨……其实真正的修行者,忙于修行大道,哪有自己动手打扫府邸的,要么就是用阵法,隔绝灰尘,要么就是掐诀以星辉扫开污垢。 但是自己的小霜楼,却总是有人定期打理…… 自己常年在外,离开蜀山,一走就是数年,谷小雨修行年月不长,但时常惦记着自己,来小霜楼打扫……更多的是一种精神寄托。 小家伙看着小霜楼里的痕迹,努力保持着自己离开前的模样,这是阵法无法做到的……炉火跳动,宁奕感到了一丝温暖。 片刻后。 寒冬大雪,屋外瑟瑟北风。 一大一小,围坐在火炉旁。 “师叔又要离开了吗?”谷小雨搓着小手,他是金刚体魄,哪里会觉得寒冷呢,只不过此刻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于是只能尴尬地保持着这个动作。 小家伙的性格外冷内热,因为常年不出山的缘故,经常沉默寡言,也没什么说话的朋友。 “小无量山与蜀山的梁子结下了……朱密此人毫无肚量,很可能盯上了我。”宁奕笑着拍了拍谷小雨脑袋,道:“或许你也被盯上了,圣山之争,如今虽未摆在台面上,但其实已是势同水火,这段时间不要出山,等我从天都回来,师叔带你出门好好兜转一圈,看到哪家好看姑娘,师叔帮你结善缘。” 谷小雨脸蛋通红,讷讷道:“这不太好吧……” 宁奕只是笑着看他。 谷小雨咳嗽道:“上次负剑下山,我在大隋游历了一段时间,其间认识了白鹿洞书院的一个姑娘,字号‘玄镜’,说好要去看她……已经好久不曾见了。” 宁奕这才恍然。 怪不得上次瞎子和温韬打趣要给他结亲,小家伙面红耳赤没有反驳,而且听到白鹿洞书院,就憨憨的傻笑。 宁奕柔声道:“玄镜……我记住了。” 谷小雨啊了一声,惊愕道:“宁先生?”“别担心。”宁奕连忙笑道:“我不会唐突,只不过正好在白鹿洞有几位熟人……这次去天都,理所应当要拜访。” 谷小雨掐着手指,语气堵塞道:“师叔,师父教我,做人需要诸事低调,所以上次游历,隐姓埋名,与那位玄镜姑娘虽是交好,但她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座山头的修士。” 宁奕讶然一笑,道:“你没告诉她,你是蜀山的?” 谷小雨摇了摇头,憨憨道:“我当时化名‘谷霜’,离别前与她说,等我来天都,第一个找她。她也说了,她会在白鹿洞书院等我。” 宁奕看到谷小雨的模样,心中忍不住一笑。 看这样子,哪还需要齐锈和温韬操心……谷小雨明明比这两厮要强得多。 自己应该只需要搭个线,便成了。 说完,小家伙取出了一枚玉镯,傻笑道:“这枚镯子,是我前不久找师父要的,若是见到玄镜,便将此镯赠予她。” 宁奕眼神一凝,这镯子可是一件命星玉器,而且品秩不俗。 小家伙倒是出手大方。 那位玄镜姑娘命也不错……千手师姐晋升涅槃,蜀山便是如今天下最强盛的几座圣山了。 “我认识白鹿洞的苏幕遮,水月。”宁奕示意小家伙把玉镯收好,这倒是一件好事,成或不成,正好自己顺路搭个线。 他取出一枚符箓,道:“这叫‘小子母阵’,若是天都顺利,我便传音于你,你直接催动符箓,便可快来到天都……到时候,就能见到白鹿洞书院的那位玄镜姑娘了。” 谷小雨腼腆地接过符箓,小心翼翼将符箓塞入自己的衣襟内,贴身保管。 “对了——” 小家伙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连忙起身,炉火摇曳,谷小雨快步来到了木柜之处。 宁奕微微一怔。 谷小雨打开了木抽屉……里面一尘不染,堆叠着一封又一封的书信,未曾拆封,历经春夏秋冬,霜寒大冻,这些书信,在宁奕消失的那三年里,从来没有断过,小家伙捧着信,缓步走到宁奕面前。 “师叔……你出事之后,每个月都会有这么一封信,送到宗内。”谷小雨斟酌着语气,他的语气有些苦涩。 他喜欢裴姐姐。 但……对于那位东厢徐姑娘,也实在是喜欢的。 这里的每一封信,都实在太沉了。 在宁奕陷入绝境之时,有那么两个人一直在等他回来。 裴灵素。 徐清焰。 “师叔你返回大隋之后……书信就再也没来过了。”谷小雨有些落寞地开口,他透过炉火,看到了师叔沉默而又复杂的眼神。 宁奕接过了信。 他没有拆封,而是将这些信,都放在了剑气洞天内。 闭上双眼,面颊扑来炉火跳跃的余温。 宁奕轻轻念出了那个苦等自己许久的人名。 “徐清焰……” 千里之外。 天都大雪,同样是炉火跳动的屋阁。 点灯伏案的绝美女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忽然一怔,她悬在纸上的笔墨就此停住,久久不动,晕开了一片巨大的墨渍。 女子胸前的那半片骨笛叶子,出淡淡的荧光。 满室生光。 第二百四十章 南下之虎 “师祖,宁奕那厮已经在蜀山龟缩一个月有余了。” 束薪君来到大殿前,手中捏着情报青简,神情隐怒,道:“毫无动静……他还会去天都么?” 朱密似睡非睡,大殿四面八方缭绕着剑气,如烟如雾,随着他的呼吸,掠入皮囊肌肤之下,这位与太乙同岁的老剑修,肤色愈红润白皙,未见老态,从圣坟复苏,到如今,历经了几次战斗……朱密的力量在不断变强。 他轻声道:“蜀山外埋伏的阵法都设下了?” 束薪君神情沉重地点头:“只要宁奕离开蜀山山界,我们立即就能知晓。” “等着吧。” 朱密只是淡淡地开口。 “他总有一天,要离开蜀山。” “千手怎么办?”束薪君有些担忧,道:“若千手出面,以宁奕的修为,我凭借阵法……能杀得了他么?” 朱密忽然睁开了双眼,他平静而又漠然地看着继承自己大衍剑阵的弟子。 虽是漠然,但眼中仍有一丝失望。 束薪的天赋,差宁奕太多……同样是星君境界,哪怕自己给一件涅槃宝器,恐怕都不是宁奕的对手。 小无量山的气运,这几年来突飞猛涨,按理来说,应不至于才是,怎会连个抗衡宁奕之人都没有出现? 念及至此,朱密神情掠现一抹烦躁,道:“再议。” 杀宁奕之事,他心中早有了想法……能从妖族白帝手中活着回来,宁奕也是背负大气运之人。 按他往年行事风格,绝不会如此急躁,在蜀山周围埋伏。 束薪君咬了咬牙,道:“师祖,咱们这么行事……是不是有所不妥?若是未成,按照铁律,小无量山恐怕会受到责罚。” 朱密幽幽道:“你在教我做事?” 一股威压,在大殿内荡开。 “晚辈不敢!”束薪君连忙低头行礼,面色苍白。 朱密眯起双眼,看着这位在外代行自己意志的小山主,思忖片刻,还是放宽了声音,柔和道:“束薪……做事要看得长远。你可知,大隋天下,有多少人想看宁奕死?” 束薪君怔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师祖,那双漆如深渊的眼瞳里,带着戏谑和嘲讽的意味。 “您的意思是……” “小无量山做这些事情,是有底气的。再仔细想想,红拂河使者出现的时机,以及我们如今的境况。”朱密意味深长的提点了这么一句。 束薪君瞳孔猛然收缩。 之前两次,小无量山几乎快打上蜀山山门。 红拂河使者毫无动静。 第三次,圣坟被炸,小无量山中了连环之计,再次奔赴蜀山山门,快要吃亏之时……红拂河的酒泉子,就这么出现了,虽然说的都是向着蜀山的话,但真正来看,小无量山根本就没有吃亏! 至于本该受到的铁律责罚,更是毫无动静—— “师祖……这……”束薪君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目光惘然,望向大殿剑王座上的老人,听到了朱密低沉的回应。 “想看宁奕死的那个人,握着太大的权力。” “那位给我传话了,说若能杀了宁奕,无需担心铁律。”朱密直接把话说白,轻声问道:“至于那位是谁,还需要我再说吗?” 束薪君恍恍惚惚,喃喃道:“竟是如此么。” 他这才清醒,明白了师祖此前所有行为的用意。 “嗯。” 朱密笑了笑,轻声道:“最近圣坟有些变动……你带一些天赋优异的外门弟子,下去看一趟,事情要做得干净。” 束薪君闻言之后怔了怔,神情复杂,恭敬道:“是。” 朱密摆了摆手。 束薪君就要离去,远方大殿,有一道剑光掠来,一位弟子神情苍白,捧着卷轴,道:“师祖……小无量山的地界外,有一队轻骑,自北方无视戒律闯过来了。” 束薪君和朱密神情都是一愣。 那位弟子连忙开口,道:“那队骑兵举着北境将军府大旗!” 朱密面色一变,冷冷道:“呈通天珠。” 那位弟子抖开卷轴,七八颗珠子抖开,悬浮在大殿四方,呈现出山界外的画面,大雪纷飞,红骑如血,领头的那人披着大氅,额覆紫貂尾抹额,神情淡然自若。 “沉渊君!” 朱密心头一沉。 殿下的弟子,束薪君,听到这三个字,神情都白了三分……那位北境新主,如今威势滔天,天海楼战役,先斩杀妖族妖圣,随后单骑踏破凤鸣山,再战灞都火凤,最终击退白帝。 此战之胜果,五百年内唯有裴旻能媲美。 完美继承了裴旻衣钵的沉渊君,在北境会议出手,横扫诸位涅槃,而朱密……就是险些遭劫的那一个。 朱密至今还记得,自己被迫跟沉渊君论道的画面……那个年轻的涅槃小子,强大的有些过分了,即便是放在五百年前的6圣时代,也会成为一介大材! “按照铁律,军队不得轻易踏足境内……阵部弟子已经给予警告,但对方置若罔闻。”弟子嘴唇颤抖,道:“他们无视戒律,无视规矩……是一帮疯子。” 朱密两根手指压着眉心,道:“只有一队轻骑……这般自负,之前在北境城头坐轮椅,果然是在演戏么?沉渊君真有这么强么,即便迎战白帝,也不曾受到重伤?” 他实在想不通,沉渊君凭什么敢如此招摇过境。 入西境就罢了。 还偏偏要从小无量山的山界内走过来。 这是明摆了要打自己的脸? 朱密神情阴沉,大概明白此事的前因后果了……自己与蜀山的恩怨,梁子早就结下了,但拔阵干预裴灵素渡劫的事情,事关将军府,想必是这几日传到了沉渊君的耳中。 他沉吟片刻,冷笑一声,也不动怒,出奇平静地问道:“你们动手了么?” 那位弟子苦着脸,摇头,道:“阵部的兄弟们不曾鲁莽出手……那队轻骑看起来非常不好惹,他们越过边境,放缓度前进,似乎就在等我们出手。” 朱密点了点头,道:“你们做得对,不要出手……北方那帮兵蛮子,蛮横惯了,目无王法,等此事过了,我亲自去天都告沉渊君一状。” 说完之后,朱密便带着弟子,离开大殿,亲自去往小无量山山顶的瞭望台,通过通天珠,来观看山界边境的状况。 …… …… 大雪纷飞。 沉渊君神情淡然,他的身旁,骑马与他慢行的千殇,面容隐在灰袍之下,拿着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忧声问道:“师兄……朱密会不会起疑?” 沉渊君笑了笑,“朱密老狐狸,生性多疑。所以他得知消息后,一定会起疑心,现在不知道躲在何处,偷偷看着我们。” 千殇君叹了口气,道:“师兄,我们这么大张旗鼓,真的好么?万一朱密前来交 手,看出你体内的端倪,怎么办?” 沉渊君单手握着缰绳,神情极其放松。 他微笑道:“不会有这种情况。” “朱密怕死,而且太怕死,所以再怎么怀疑,也不敢靠近,他怕靠近了,会被我一拳打死。”沉渊君悠悠道:“我是无视铁律的人,已经破例来小无量山界了,就一定要找他的麻烦。” 千殇君皱眉道:“好歹也是一位涅槃,就能这么忍气吞声?” 沉渊君摇头,正色道:“朱密从不忍气吞声。” 千殇君一怔。 “你还是年轻了些。”行军至此,沉渊君的神色未见丝毫疲惫,重新归甲之后,他的一身气机被符箓锁死在皮囊内,此刻的形象,与北境那尊野火缠身的神灵法相差得很远,但眉心的那股锋锐,却从未消散。 “朱密的忍,是一种大局之忍,他可以不要颜面,不要风骨,但丢掉这些……一定要换回某些东西。” “北境会议,他在一众涅槃前丢了尊严,但既得到了太子的抬爱,也避免了瑶池辜伊人的局面……” 千殇君神情恍惚,想到了那位生性取直的辜圣主,被太子架在台面上,最终挨了师兄一剑,如今还在闭关疗伤。 朱密丢了脸,但却没有受伤。 “他能对裴丫头做出那种事……就说明他不忌惮将军府的报仇。”沉渊君淡淡道:“他在忍我,因为打不过我。但是他不会忍其他人,一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对你,对宁奕,对丫头,直接下杀手。” 千殇君陷入了沉思。 “所以今日的‘招摇过境’……还不够。”沉渊君轻声道:“如果我无视铁律,就这么来了小无量山,一声招呼也不打,那么离开山界,他就会杀上来……只有病弱的老虎,才会选择谅解。” 灰袍师弟神情一颤。 沉渊君目光微微一抬,望向了大雪上空的某个方向。 小无量山瞭望台。 朱密神情阴沉,观看着通天珠,画面内的那个男人,似乎有着心灵感应,缓缓抬头,隔空与自己对望……朱密神情猛然苍白,因为坐在神骏上的沉渊君,缓缓抬起两根手指,遥隔十数里,做了一个弹指的动作! “这……怎么可能?!” 下一刹那,炽热的圣火,席卷了瞭望台,将朱密整个人都吞没,漫天火焰之中似乎凝聚出一个披着大氅的男人身影。 “砰”的一声。 远方小无量山的山头,一蓬炽热的火光炸开,整座山顶都被这股巨大的伟力掀翻,大雪纷飞,雪潮滚落,形成雪崩。 而隔着十数里来看,更像是一场白日的烟火。 北境南下的铁骑,沉默地观看着这一幕。 神迹么? 不。 这就是新任大将军的力量。 这场大火,是北境铁骑无视铁律,赠予小无量山的一个警告。 通天珠破碎,瞭望台已无法监视沉渊君的影像……这位坐在神骏上的北境新主,神情仍然平静,柔声招呼自己的麾下。 “走了。” 铁骑恢复了前进,只不过这次度快了很多,向着蜀山快掠去。 马背上,沉渊君伸出一只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嘴唇,压下了涌上胸口的腥味。 无人看见大将军的异样。 更无人看见,在他翻飞的大氅之下,一张张金灿符箓,于肌肤间涌动,榨取着这位北境新主为数不多的生机。 第二百四十一章 火之意志 “宁师叔,明天就要走了吗?” 谷小雨蹲在炉火旁边,哈着暖气,他看着屋外的大雪,轻声道:“我什么时候能再看到裴姐姐?” 小家伙非常聪明。 上次大劫之后,宁师叔入后山住了一个多月。 然后自己的师尊也入了一趟后山。 从这两位的神情来看,裴姐姐的命劫应该是渡过去了,但似乎是因为某种限制,目前只能待在后山。 宁奕简单收拾了屋子里的一些行李,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带走的,本就是常年在外,平时带着一座剑气洞天便足够……只不过谷小雨从抽屉里取出的那些书信,被宁奕装入洞天。 他还没有拆开。 这是他唯一从小霜楼带走的东西了。 “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裴姐姐了。”宁奕笑着说道:“等大婚之日,你来替我捧花。” 谷小雨眼神一亮,满脸欢喜,伸出一只手,道:“宁先生,可说好了!拉钩上吊!” 宁奕伸出一只手与小家伙拉钩,顺势把他也拉了起来。 “送我一段路吧。” 他拍了拍谷小雨肩头,替少年把白狐裘捋齐。 推开门。 宁奕怔住了。 “师叔——” 门外不知何时,已经汇聚了好些暗宗子弟,这些人肩头披着风雪,来的悄无声息,静静候在小霜山顶外,没有打扰小霜楼的清净。 大劫之后,这是第一次见面。 蜀山的这些年轻剑修,几乎每一个人,都腰佩长剑,站在空地外,他们等在这里,不为什么,就为了见宁奕一面,送宁奕一程。 宁奕时常觉得,自己就是一片落叶,飘来飘去,居无定所。 但蜀山是根。 推开门,宁奕切实的感受到了一股温暖。 这里是家。 是他要守护的地方…… 轻轻吸了一口气,宁奕心底涌起感动,抱拳揖了一礼,温和笑道:“谢过诸位了……此行不必担心,我去一趟天都,扬蜀山剑名。” 他和谷小雨向前走去。 人群让开,一条整齐的道路。 这些弟子们,看着宁奕从自己面前走过,神情激动,但欲言又止……他们想说很多话,却又无从说起。 蜀山的弟子素来低调,他们大多是默默修剑的那一类人。 有人默默将自己腰间的三尺剑举起,举过头顶,出清脆的金铁交撞声音。 珰的一声—— 第二个人也效仿。 两边过道,不断有人举剑过头顶。 宁奕走到蜀山山门,回过头,看到身后是人山人海。 亦是剑海。 他卸下细雪,缓慢而又有力地握紧剑柄,将细雪剑举起。 无需多言。 大音希声。 记忆中恍惚地出现了一个故人,一个古老的声音。 剑器近说的话,在宁奕心湖中荡漾开来。 “剑气……依然在。” 这是一种无言的意志,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传递,上一个接过细雪的是徐藏,再上一位是师父东岩子……在千年之前,蜀山风雨飘摇,这股无声的剑气便不曾倾倒,历久弥新,劫难越多,便越坚定。 山门处,温韬,瞎子,还有师姐,三人早已等候。 “真是一副波澜壮阔的画面啊。” 温韬看着剑海摇曳的画面,他以胳膊肘抵了抵齐锈,心生感慨道:“老二,看得见吗?” 齐锈沉默地握住剑鞘,缓慢将铁剑也举过头顶,他喃喃道:“废话……我又不瞎……”顿了顿。 瞎子认真把头颅转向温韬,问道:“你这贱人怎么就没在圣坟被朱密打断腿?” 千手牵着两匹黑马,拍了拍宁奕肩头,道:“小师弟,小无量山恐有埋伏……天都路远,我送你一程。” 宁奕笑着刚想要开口。 远方风雪,传来风声呜咽的呼啸,瑟瑟寒风之中,撞出一个稍显臃肿的身影,三二七号踩着神行符,从大雪的那一端跑来,看到蜀山人山人海夹道相送的这一幕,整个人神情怔住。 苏福的表情异常精彩。 他来到了山门之处,看到牵着两匹骏马的千手,心中不由感叹,自己来得太及时了。 “最新的消息,小无量山的山头被炸了……”苏福伸出一只手,低声开口,满脸的幸灾乐祸,道:“朱密那厮受伤不轻。” 千手挑起眉头。 “动手的是……北境沉渊君!” 苏福没卖关子,一本正经道:“宁先生,那位北境大将军特地南下,似乎是来找你的。” 话音刚落。 蜀山的山界,地面便是一阵震颤。 轻骑马蹄踏破大雪。 大旗飘摇,裹着霜寒,在凛冽的北风之中展开,猩红而又冷厉的大字铺展开来—— 将军府! …… …… 关于沉渊君。 宁奕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天都书库,他真正去了解将军府灭门惨案,调查卷宗。 现执行抄斩将军府邸的人,不是外人,正是当初裴旻的大弟子。 沉渊。 而这位北境三君子,背负欺师骂名,揽下将军府大权,这十数年来,一直被北境旧部认为是与太宗皇帝勾结的走狗,是将军府灭门的元凶……这一切的真相,在烈潮之后揭露。 沉渊君与太子达成协议,斩开莲花阁,中断铁律。 他一手缔造了新的北境长城。 对于裴旻的旧部……以及当年将军府要被抄斩的核心人物,沉渊君都未曾真正追杀,他的背叛取得了太宗的信任,而接手将军府之后,一个人背负着骂名,所行的决策,亦是为了最大程度的保护。 那杆大旗飘摇席卷。 隔着老远,似乎都闻到了血腥气。 北境长城杀伐出身的大将军,仅仅带着一队轻骑,便炸了小无量山的山头?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无论如何去看,此事都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沉渊出手,朱密老狐狸看到沉渊南下,若是不出手砸山门,反而会起疑心。 但沉渊师兄的伤…… 在离开长城前,宁奕通过楚绡的对话,已经知道,这位大将军与白帝交战,摘下一片眉心鳞,但负伤极重,修为尽失,只有依靠特殊的生命禁术,才能勉强出手。 北境会议出手了一次。 南下又是一次。 这是特地为了保护自己? 宁奕来不及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答案,那队铁骑已经抵达了蜀山山门,裹在大氅里的沉渊君,神情冷漠,恢复了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表情,他对着千手点了点头,两个人曾经在天海楼战争之中碰面,算是战友。 千手已经涅槃了…… 沉渊眼中闪过些许的惊讶,但更多的是欣赏,不出自己意外,千手本就该是当今天下涅槃大能中的一员。 大旗插在雪地上。 千殇君看着蜀山举剑送行小师叔的画面,轻声笑道:“看来我们来得很巧。” 宁奕揖了一礼,笑着问道:“大先生,二先生,听说某座山头爆炸了……二位这是专程来送我的?”沉渊君与宁奕对视,两个人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含义。 沉渊淡淡道:“别误会……静极思动,在北境待久了,于是出门走一走。来蜀山,是为了见裴丫头。” 宁奕神情一凝,道:“大先生,跟我来。” …… …… 片刻后。 蜀山后山。 由于6圣符箓的缘故,千殇君无法踏入,将军府的那一队铁骑,都奉命停驻在蜀山山门之处,铁律规定了军队不允许驻扎圣山,轻骑原地待命,而沉渊君则是和宁奕一同进入后山。 水帘洞内,瀑布潺潺。 沉渊君看着安睡的裴灵素。 宁奕已经将东行之后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北境长城被太子切断了谍网……但是由于羌山老祖的善意帮助,沉渊君掌控了部分的东境情报,他隐约听说了灵山之变。 这一切串联起来。 “虚云……命劫……将军府诅咒……” 沉渊君坐在床榻旁边,他没有卸下腰间的长刀和佩剑,大氅之下是细密的铁鳞,整个人神情红润中透着隐约的苍白。 “大先生可有线索?” 宁奕有些紧张。 “并无线索。”沉渊摇了摇头,道:“师父从不曾对我说过这些……我是外面捡来的弟子,与裴姓没有血脉关系,所以也不曾被这份诅咒牵连。” 他眼神黯了黯,“这就是丫头流离在外,半生受苦的原因么。” 虽然不曾在蜀山,与裴丫头共渡劫难。 但宁奕的几句话,沉渊君已经能感受到……这命劫有多难渡了。 好在,一切都已经安然渡过。 接下来,便静等时间即可。 沉渊君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的石头落地。 他站起身,柔声道:“这一趟南下,能见小丫头一面,便不亏了。宁奕,我替师父谢谢你。” 宁奕一怔。 “我能看出来,你身上有不同寻常的造化。”沉渊君眯起双眼,从腰间取出一枚布满狰狞鳞片的令牌,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我都能做到,可唯独护好丫头,我做不到。” 宁奕看着这枚令牌,失神道:“这是做什么?” “北境铁骑,千里驰援。”沉渊君神情凝重,道:“持此令,若我不在了……将军府便可听你调遣。这块令牌是我留给丫头的,毕竟她才是裴家真正的家主,你拿好,替她保管。” 沉渊君平时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但他极重感情。 能把将军府主令取出,交给宁奕,这就说明……他没把宁奕当外人了! 宁奕咬了咬牙,盯着沉渊君,道:“师兄……” 师兄二字。 对宁奕同样重若千钧。 他没有收令,而是与沉渊君对视,道:“师兄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沉渊君面无表情。 “楚绡说的那些话,你不必当真。”沉渊君看着宁奕,气度从容,道:“我此行与你一同入天都,便说明身体无恙,便是十大圣山山主齐至,我亦可送你安全离开。” 宁奕看着这位死倔死倔的男人。 怪不得能在小无量山的地盘,吓得朱密不敢动手……沉渊君的身上纵有死气,亦是一往无前,朱密这种贪生怕死之辈,一辈子都不敢撄其锋芒。 这是一种燃尽自己的意志。 如野火,可燎原。 宁奕忽然开口,道:“师兄知道我身上有大造化……若是我告诉师兄,这份造化,可以替师兄驱逐身上伤势呢?”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决裂(一) 天海楼一战。 沉渊君击退白帝,撕下一片眉心鳞,但自身也付出了惨烈的代价,修为尽失,白帝留下的伤势不断撕扯着师兄的寿元大限……天都的皇室幕僚占卜天机,故意放出动摇北境人心的流言蜚语,甚至有恶谶说—— 沉渊君已是将死之人,活不了多久。 宁奕知道,这些是太子的试探手段。 但他也知道,师兄的身体,恐怕真的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猴子的“纯阳气”,能够让自己在大劫之中安然无恙,这股玄妙的力量,或许也能让沉渊君渡过一劫。 所以才有了最后的这一句话。 “……若是我告诉师兄,这份造化,可以替师兄驱逐身上伤势呢?” …… …… 而当宁奕开口之后。 沉渊君并没有给出回应。 这个男人只是笑了笑,站起身,一只手将大氅拢紧,另一只手拍了拍宁奕肩头。 “走吧。看完丫头,便启程去天都了,抓紧时间。” 宁奕怔住了。 他看着那道走出水帘的身影,连忙跟了上去,道:“我有一法,可为师兄拔除阴煞,白帝之伤……” 沉渊君毫不留情的打断道:“白帝之伤,我自可渡之。” 他站住身子,回头看着宁奕,皱眉。 两个人沉默了小片刻。 “宁奕,看来你还是不了解将军府。” “我拜托你照顾裴丫头,是因为丫头的劫,只有你能相助——” 狂风吹动野草,草屑落在沉渊君的紫貂尾抹额上,这个男人的神情自始至终都如大海一般平稳,但眼眸深处却燃烧着烈火。 “至于我的劫,不需要!”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冷冷的拒绝意味。 “我遇到的困境,以及北境长城的困境,无须你操劳。”沉渊君盯着宁奕,一字一句道:“你所谓的‘善意’,只会给我带来困扰。” 每个字,都深深落在心湖。 宁奕真真正正的怔在了原地。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沉渊君是一个极其惊艳的修行者,这五百年来,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同时在刀剑两道踏入涅槃,立地成圣……而这样一个灼目而又骄傲的天才,绝不会接受“施舍”。 在沉渊看来。 宁奕所谓的造化相助,就是施舍。 他存在的意义,不仅仅是将军府的大将军,北境铁骑的共主,更是象征着北境永不熄灭的野火,若是惜命,又怎会与白帝决战?又怎会做出铁骑出城踏凤鸣的决策? 宁奕沉默了,扪心自问,若换了位置,他是如今的沉渊,会接受“纯阳气机”么? 不……他也不会。 他若是沉渊君,也会像如今这般拂袖便走,甚至不愿去多问,不愿知晓纯阳气机是什么。 师兄是一个真正有傲骨的人。 这个依靠着自己一己之力,承担骂名,业障,抗下将军府十年黑暗动荡的男人,早就在无数次破灭的希望之中证道光明,对沉渊而言,已渡了这么多劫,白帝留下的道伤,又算得了什么? 这不过是大大小小无数劫中的一劫而已! 沉渊要做的,不是踏破凤鸣山—— 而是踏破东妖域的芥子山! 他继承了裴旻的遗志,在实现伟业之前,又怎会甘心赴死? …… …… 师兄拒绝了自己的相助啊…… 但宁奕并没有觉得如何遗憾。 相反,他竟然觉得师兄做这些选择,是合情合理的。 沉渊君缓慢远行。 披着大氅的身影在大雪之中渐行渐远,在宁奕眼中,那道身影,逐渐与记忆中远去的徐藏重叠……将军府的一大一小,两个年轻惊艳的弟子,行事的路线不同,但骨子里却一样燃烧着倔强的野火。 宁奕回头看了看后山石壁,杂草横生,大雪满掩。 猴子不知道在打盹,还是在睡觉。 宁奕忽然低眉笑了,喃喃道。 “若是你见到了沉渊……一定会很欣赏他吧?” 两人离开后山,骑马而行。 就此向着天都进。 北境铁骑在大雪之中穿梭,轻快而又无声,沉渊君把水帘洞的影像录制下来,将通天珠丢给了千觞,将军府的二师兄反复看着映射而出的画面,眼神温暖,神情复杂,将珠子珍而重之地收入衣襟之中。 许久不曾见面。 将军府虽破,但精气神犹在……当年旧人,死死伤伤,大将军黯然落幕,胤君和徐藏也相继离开人间,留下来的散人已经无法扯成一条线,只能依靠着某种虚无缥缈的精神意志来支撑着走下去。 宁奕坐在骏马之上,看着千觞君那张恍惚的面容。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深邃的问题——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将军府的大先生和二先生,在过往黑暗的十年里,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活下去是为了驻守边境,还是就只是为了单纯的活下去? 那些伟大的意志,真的贯穿了挣扎求存的每一刻吗—— 后山里的猴子,锁在笼牢里,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等一个永远也等不到的人? 这个问题太大,而且没有答案。 宁奕想起自己过往旅途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那些并肩的,擦肩的,同行的,错过的……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有些人如野火一般燃烧,有些人如大雪一般寂灭,有些人,则是像霜草一样,无声而又沉默,只是倔强地生长。 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 这是一个很大的因果。 而宁奕在这圈因果之中,犯了一个错误,他看到了远古的灭世图卷,于是觉得自己接过了执剑者的剑,就是光明,就是救世主。 错了。 太错了。 沉渊君的那些话,反而点醒了他。 哪有那么多世人要他救。 世人能自救。 …… …… 又是一年大雪时。 皇宫内外,纷纷扰扰。 东厢院墙里的腊梅杂乱长着,小昭端着食肴盘子,缓步走在院子长廊,看两边积雪堆叠,庭院空地是一片冷冷清清。 她来到小姐的屋阁门前,刚刚挪出一只手准备推门,屋门便应声而开。 徐清焰和小昭对视,都是一滞。 “小姐……” 小昭微微一笑,道:“早餐准备好了,给您端进去?” 徐清焰侧了身子,接过盘子,放在书桌旁边,却未坐下,而是收拾着一些文案,书卷。 小昭瞳孔微微收缩,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小姐是一个极其整洁的人,东厢的文卷,书籍虽多,可从未见过像今日这般混乱……这是太忙了,以至于忘了收拾? 又是一宿没睡? 小昭叹了口气。 仔细想想,这半年来,小姐确实是忙得很,从北境长城回来,便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容不得自己有片刻休息……连她这么一个做侍女的,看着都心疼。 实际上,小姐这么对待自己的原因,小昭也很清楚。 一个人只有把自己的时间都填满,才能做到,不听,不闻,不思,不念。 那个叫宁奕的男人,上次匆匆来天都一趟,从太子那取了药便离开,连与小姐多说一句话的功夫也不肯花费。 小昭不管宁奕是什么原因! 小昭只愿小姐能活得开心,她不愿见到小姐落泪,难过,伤心—— 所以……哪怕知道小姐的心意,知道小姐喜欢宁奕。 她却只有厌恶。 思绪回到现实之中,看着满桌狼藉,小昭连忙道:“我帮您收拾……” “不必了!”徐清焰有些失措地开口,她背对小昭连忙把这些文卷拢起,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实态,又转过身子,柔声道:“这些书桌上的文卷,我自己收拾就行了。” 小昭轻轻挠了挠自己鬓角的丝。 “啊……下雪了,陪我出去一趟。” 徐清焰忽然开口,未待小昭反应过来,便一只手拽起桌上的帷帽,另外一只手拽着小昭手腕,两个人离开屋阁,沿着屋檐楼阁前行。 小昭无奈道:“小姐……那么急干什么,近日珞珈山的修行刚刚告一段落,您不是说要好好休息的吗?” 清焰将帷帽戴在头上,她的语气带着轻快,道:“我有预感……他要来天都了!” 小昭一怔。 他…… 她的眼神不易察觉的一黯,耳旁又是徐清焰愉悦的絮叨声音。 “过些日子就是太子寿辰,圣山齐至,蜀山肯定不会缺席……” “前些日子的线报说,宁奕从东境灵山离开,行走大隋,如今我能感到,他离天都越来越近了……” 徐清焰愉快的声音,被小昭甩手的动作,忽然打断。 戴着黑色帷帽的女子,神情隐在面纱下,惘然地回过头,看着孤零零站在走廊那端,与自己保持了一截距离的侍女。 小昭的长洒落,她下意识甩开了手,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僭越。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小姐……为什么呢?” 大雪从高空落下,长廊的两端尽是幽冷。 小昭倔强看着自己的主人,问道:“因为宁奕把小姐从笼牢里救出来了,所以小姐心中就只有他一个人了吗?” 帷帽被寒风吹拂。 黑色皂纱挂上了苍白的雪屑。 无声而又肃杀。 小昭低声嘲讽笑道:“小姐又熬了一夜,给宁奕写信吧?这半年来也没有中断把,只不过不曾寄出罢了……这些事情,瞒过我又怎么样,瞒得过您自己吗?” 徐清焰仍然是沉默。 小昭抬起头,声音颤抖,问出了一句大不逆的话。 “就算再见面了,又能怎么样呢?宁奕真的会喜欢现在的小姐吗?” 寒风呼啸。 “啪”的一声。 小昭捂着面颊,跪坐在地,她看着那个站在走廊风雪里的小姐。 徐清焰的声音很冷。 “……够了。” 这个耳光,这一句话,便像是抽干了徐清焰全身的力气。 她虚弱地看了小昭一眼,没有去扶,而是一个人缓缓转身,离开东厢长廊前,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ps:关于沉渊君的群像,以及一些闲聊,在了微信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大家有兴趣的可以关注~公众号会是熊猫以后经常写东西的地方,会有独家的一些“情报”~~~比如小剧情的走向,人物的形象,还有更新时间~~~每一条留言,熊猫都会认真去看~~~) 第二百四十三章 决裂(二) 天都大雪,灯笼高悬。 太子寿辰临近,年关初过,天都皇城张灯结彩,舞狮炫龙,一副喜庆。 “此番盛日,不可有失。” 城楼头,一位披着黑色长袍的男人,眺望身下。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甲字组,带十人,从红符街北边开始巡守,一个时辰换班。丙字组,八人小队,围绕南门随即盘查,针对大隋通缉令,严格检验入城人士的户籍,档案。” 两人领命而去。 又有两人前来。 一条条命令布下去—— 顾谦如今的服饰,衣帽,与之前截然不同……在以往,他是公孙越身旁最不起眼的捧簿人,负责默默的记录文案,但如今,这位低调行事的“判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力量。 官袍上黑纹水波荡漾,沉浮若海,一条雪白鱼尾跃出。 这是太子为顾谦订制的鱼纹袍,象征着鱼跃龙门之意——而伴随着这袭官袍送出的礼物。 正是昆海楼。 公孙越外出执行任务,太子设立昆海楼,以行特权,明面上乃是为自己的小师妹张君令提供一个住处,但事实上,如今搬空的那座内,已经堆叠了许多文卷,这是一个实打实的实权职司。 顾谦平静吩咐着自己的手下,昆海楼目前的使者,大多都是春风阁的暗子,这些人隐藏在市井之中……在返回天都,入宫与太子喝了三次茶后,他便得到了这么一只训练有素的精锐力量,目前还没开始正式的搜刮情报,或者执行任务。 不过寿辰之前,太子又召自己喝茶,而且分配了为期一个月的天都南门的巡守任务。 “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青丝束起,透过斗笠束成高马尾,张君令那张栓系白巾的面容隐没在白色丝纱之下,她轻声开口,道:“有没有想过,太子为何调遣你巡守南门?” 顾谦与张君令并肩而行。 两个人的步伐不快,更像是在雪中漫步。 张君令的腰间仍然别着那把青伞,只不过灵山一行,伞骨已经被她抽走,送给宁奕,如今的这把青伞就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油纸伞。 “太子想利用我制衡公孙。” 顾谦语调平静,虽然四下无人,但他久居三司,深知天都皆为皇族耳目……即便如此,仍然用了“利用”这两个字。 张君令只是微微一笑。 “第四司不是捕风捉影的东西,而是真实存在的。”顾谦认真开口,转头望向女子,道:“监察司的力量太大了,公孙的权力如果压不住……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而我是最了解公孙的人。” 他也笑了,道:“所以就有了真实存在的‘昆海楼’。” 说到这里,就连顾谦自己,也微微一怔。 昆海楼……这算是第五司? 太子把棋局扩大,造成了一环又一环的影响,利用自己去牵制公孙越,那么又用什么来牵制自己呢? 顾谦双手按在城墙上,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大雪被他的十指揉搓地崩溃,化为细密的雪屑,从城头簌簌落下,张君令的声音轻轻响起。 “太子让你巡守南门……是有原因的。” “不止这些。” 顾谦蹙起眉头,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旋即抬起头来,望向远方,南门的大雪雾气之中,似乎有什么缓缓而来。 一辆马车,缓慢驶出雪雾。 漆黑的华盖,随风飘摇的车厢车帘,以及半截伸出车帘的大红袖。 顾谦瞳孔收缩。 张君令面无表情道:“公孙越之前出的那桩任务,便在南方……他注定要在这段时间回城,也注定会从南门入城。” 原来如此。 这是太子的用意么? 顾谦沉默地凝视着那辆马车,大雪之中,那截伸出车帘的红色衣袖,似乎是在乘凉,红色衣袖的主人,似乎不觉严寒,五指轻轻收拢扇风—— “撕啦!” 于是袖口的风雪被指尖撕裂。 车厢内主人的意志,隔着风雪,传递到了身后……雪雾之中,绵延的车队里,响起了密集的车轴停刹的声音。 公孙越的马车,以及出行任务的车队,缓缓在南门城头停下。 他掀开马车车帘,向上看去。 “呼——呼——” 凛冽罡风。 刺骨酸寒。 城楼头,黑色鱼纹袍的顾谦,与大红袍的公孙越,隔着苍白的霜雪对视。 公孙越没有带面纱,那张狰狞的面容在此刻写满了平静,于是看起来也不那么狰狞,反倒是有种脱的淡然。 “许久不见。” 顾谦看着城楼下的脸,有些陌生。 他轻声开口,打了个招呼,却没有等到应有的回应。 城楼头游掠着昆海楼的使者,这些人隐隐约约形成了一张密集的网,而这张网的中心,正是顾谦和张君令。 沉默了很久。 公孙越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 “恭喜升官。” 说完,便放下车帘。 车队继续前行,缓缓掠入天都,此后再无声音。 顾谦低垂眉眼,神情看起来有些迷惘,又有些失落。 张君令站在他身旁,双手杵着青伞,轻柔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顾谦笑了笑,道:“以前是很好的朋友。” 张君令哦了一声。 她没有继续去追问什么。 顾谦有些苦恼地拽了拽丝,叹气道:“现在也是。” …… …… 车厢继续前行,向着皇宫。 这一路上,没什么人阻拦。 公孙越去南疆执行任务,被迫离开天都一段时日。 再归来。 这里已经生了剧变……坐在车厢内的男人感觉异常敏锐,他嗅到了车厢两旁,古楼古墙,那些陡变到已然陌生的气机,这似乎已经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天都了。 这段时间,来了很多新人啊。 这一趟远行,归来之后,不知道自己的力量还剩多少? 公孙笑了笑。 无人看见,他的双手其实在颤抖,在见到顾谦之后,便开始轻微的颤抖,离开城门之后,仍然久久不能恢复平静…… 入了皇宫。 系上面纱。 公孙深吸了一口气,他眼中最后一丝的柔软也瞬间褪去,重新化为冷酷无情的阎王,双手恢复稳定,当马车停下,他踏入皇宫,在海公公的带领下来到了宫内一处庭院。 太子坐在大雪里,有两位婢女为他撑起大伞。 面前摆着一张茶几。 公孙越眯起双眼,那张茶几上已落了一层薄雪,两席茶位,两盏茶水……正对自己的那盏茶,已经凉了。 太子笑道:“公孙先生,似乎来得有些晚了……答应顾谦为你备的茶,也有些凉了。” 公孙越唇角微动,他坐了下来,一饮而尽,声音沙哑笑道:“茶水凉了……也能再喝。” 李白蛟哈哈一笑,道:“是这个理,若是饥了渴了,包子馊了也能吃,茶水凉了也能喝。可若是饱了,这些东西,便要倒掉了。” 公孙陷入了沉默。 太子又笑道:“不过我这人,偏偏看不得浪费……茶水凉了,还能再热。”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溢散出骇人的光芒。 大隋皇族,个个都是皇血的背负者,拥有着极其强大的修行天赋,即便被国事操劳,太子亦不曾放弃修行。 虽然他无法与父皇相比。 但……在掌心皇血的加温之下,不过片刻,那盏茶便重新冒起热气,甚至有沸腾之相。 太子轻声慰问道:“公孙先生远去南疆,此行辛苦了,要不休息一段时日?” 公孙越笑了笑,道:“殿下,离公孙休息的时候恐怕还早。” 太子轻轻搁下沸腾的茶水杯,感兴趣的哦了一声,正襟危坐,摆出了聆听的姿态。 公孙越柔声道:“我为殿下准备了一份大礼……” 说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文书。 太子瞥了一眼,轻轻伸出两根手指,将文卷摊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连串的人名,三司六部之中,大大小小,小到官阶九品的驻城领,大则…… 文卷只有一半。 “另一半似乎遗落在府。”公孙越轻轻道:“之前离开天都,走得匆忙,调查也做得不全,不敢献于殿下……这些日子,算是完工,才敢献上。文卷上的这些人,已有实证,可证明他们与东境有所勾结,皆为蛀虫,败坏朝堂风气,有失明君纲领。” 太子开怀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公孙懂我。” 公孙也笑了,语调很轻,“最后的这些脏活,让我来做吧。” 话挑开了。 太子沉默了。 公孙也不再开口。 风雪之中的年轻殿下,神情冷漠地挥了挥手,两位婢女收起大伞,踏着小碎步离开,整座庭院恢复了死寂……两个人就这么隔着茶案对视。 李白蛟面无表情道:“你人在南疆,还做出了这份文书,你不怕我判你死罪?” 公孙越的丝挂满白霜,笑着问道:“我还会有其他的结局么?” 太子低下眉眼,凝视着那份文卷。 他忽地一笑,之前所有的肃杀,冷冽,全都荡然无存。 李白蛟伸出一只手,亲昵地拍了拍公孙越的肩头,看着面纱下的那双眼,笑着承诺道:“别担心,本殿答应你,你会活得好好的……本殿知道你还有一个朋友,他也不会有事。” 公孙越眯起双眼。 他直视着太子,幽幽道:“殿下,公孙没有朋友……从来就没有。” 第二百四十四章 相遇 “真是让人难过的相遇啊。” 张君令站在城头,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她双手按在油纸伞柄位置,扭头望向顾谦,“听说太子在皇宫等他。” 顾谦眼神微微一黯。 年轻判官笑道:“他临行之前,在昆海楼找了我一趟。希望我跟他走,我拒绝了他。” 张君令沉默了小半晌,“如今已是分道扬镳了么?” 顾谦也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站在城楼头,大雪落在肩头,丝。 年轻男人轻轻叹道:“太子若想收拾他,有一万种手段……但我若成了昆海楼主,至少还能护一护,没有顾谦,也会有其他人坐上这个位置,那个时候,结局就不一定了。” 张君令微微低头,青布下永远是一张没有神色波动的面孔。 公孙越想要把顾谦摘干净。 但顾谦跳进了昆海楼这个“火坑”,手握新权,成为了天都新的年轻权贵……最近天都隐约有风声,说朝堂不安宁,宫内恐有大动作。 若新的烈潮来临。 谁人会焚身? 谁人又能完璧? …… …… “顾大人。”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城头的廊道那端响起,紧接着一位戴着黑色帷帽的年轻女子从阴暗中走了出来,她同样没有撑伞,即便有皂纱遮掩面容……身上的气质仍然太夺目。 城楼头的那些兵卒,使者,一时之间,看着这道曼妙身影,失了神。 顾谦定力极好,但仍然是一刹恍惚。 他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恢复清明,连忙揖了一礼,笑道:“东厢的徐姑娘?今日怎有的闲情逸致,不在宫里?” 张君令的眉头微微舒展,她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沾染风雪的龙须。 虽然双目被青布蒙住。 但并非意味着她不能观物。 世间万物,皆有其气……此刻登上城楼头的那位“徐姑娘”,身上的气,便极其特殊。 张君令轻轻咦了一声,沉默地“端详”这位徐姑娘。 “顾大人的昆海楼在这里巡守?” 徐清焰笑了笑,一只手下意识抬起落在胸前,握着吊坠,轻声道:“我来此地等一个人。” 出乎意料的,张君令开口了。 她轻轻报出一个人名。 “宁奕。” 徐清焰有些讶异,立马舒眉笑道:“这位是昆海楼主了吧?你认识宁先生?” 张君令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天都知晓她存在的人,还是少数……这位徐姑娘的线报还真是挺准确,据说太子给予东厢的照顾不少,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有些微妙。 “你和他身上的‘气’很像。” 张君令的观气之术非常精准,徐清焰听了这句话也只是一笑,不再言语……两人本就是共用神性的存在,而那股特殊的“气”也是因神性而生。 “丁字组,从城头撤了。” 顾谦咳嗽了一声,抬手示意城头的巡守力量可以稍稍离开一段时间,那位徐姑娘和宁奕之间似乎有着一段曲折的“缘分”。 当初宁奕沉寂三年,徐清焰在天都祈愿了三年。 “那么,我们就不打扰徐姑娘了。” 帷帽下的女子面色一红,听到这句调侃,既无奈,又有些羞涩。 顾谦哈哈一笑,伸出一只手,揽在了张君令的肩头,后者神情木然 ,没有反抗,就这么半推半就地跟着判官一同离开了城头,还能听到顾谦渐小的咕哝声音,似乎在抱怨雪太大了,于是青伞“蓬”的一声撑开。 两个人消失在徐清焰的视线之中。 看着顾谦张君令远去的身影,徐清焰低声笑了笑,她撑肘倚靠在城头,眼神恍惚而又缥缈,思绪如碎雪一般纷飞。 穹顶落下的雪花,片片如鹅毛,拂落在徐清焰的黑袍上,又像是燃起了徐徐的火焰,无声的跳动,化为清澈的水汽—— …… …… 轻骑卷过霜雪。 寒甲扑朔银光。 沉渊,千觞,宁奕,三人呈品字形,身后的铁骑则是依次排开,从西境一路掠行,行稳定,路上无言。 临近皇城,宁奕驭马提高度,来到沉渊君身旁。 “听说太子给北境下了旨令,封了官爵,府邸。”宁奕裹在大袍里,挑眉问道:“师兄准备领旨么?” 沉渊君面无表情,“他既赠了,我便收下。” 宁奕沉思片刻,道:“太子送的府邸,住不得。我在天都有套宅子,师兄不妨先住下。” “剑行侯府?” 沉渊君笑了笑,道:“我住在哪都无所谓,不能苦了这些跟我南下的兄弟们。” “太子寿辰,天都热闹,十大圣山不会缺席……道宗一样会来。”宁奕轻声道:“我找一个人,能解决这些问题。” 沉渊君眯起双眼,道:“教宗陈懿?” 宁奕要找的人,正是陈懿,天海楼一战,陈懿入天都皇城找太子求情,此后便再无消息传来……不过这次寿辰,应该还能再见面。 “北境的情报网很糟糕,被太子封锁,至今无法突破。”千觞君蹙眉问道:“自从上次北境一别,再没听过陈懿的消息了……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宁奕也皱起眉头。 “小师弟的情报似乎很不简单。”沉渊君意味深长开口,道:“太子封锁了北境的情报,对内和对外都极严……赐令的事情我当场拒绝了,这个消息,恐怕单凭蜀山,无法得知吧?” 宁奕狡黠一笑,道:“我手里还有另外一股情报力量。” 他卖了个关子。 天都情报司大司云洵……是他布下的暗子。 并非信不过沉渊君,而是有些棋子,必须要在关键时刻暴露,才能取得最大的效果。 沉渊君也不好奇,只是淡淡一笑,道:“行,我先带着兄弟入城,找住处的事情……你来安排。” 说完之后,大师兄抬起头,隔着一层雪雾,淡淡道:“有人在等你。” 宁奕心头一怔。 白骨平原神性缭绕。 心脏深处,传来了深深的悸动…… “砰”“砰”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擂鼓。 雪雾模糊,城楼头上,隐约可见,一个黑衣姑娘正撑肘以待。 “缘字难拆,情字难解。”沉渊君的神情倒是平静,并没有以将军府的背景给宁奕施加什么压力,只是如实点了一句,道:“但不要忘了,丫头还在蜀山等你。” 宁奕揉了揉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完之后。 沉渊君缓缓抬起一只手,轻骑随他一同加,从南门城门,掠入天都。 宁奕则是放缓度,胯下的黑马极通人性,嘶鸣一声,四蹄抵在地面,勒出一道雪气沟壑。 大雪之中。 城头人往下看。 城下人向上望。 …… …… 城楼头的女子摘下了帷帽。 黑色的皂纱染上风雪,帷帽的主人像是一个幼稚的小女孩,哗啦一声,把帷帽在空中掷了出去。 一道弧线。 随着那道弧线的落下—— 徐清焰一只手撑着城墙砖瓦,起身跃了下来! 贴身衣袍在空中飞旋,下一刹便脚步轻盈的落地……并没有收到丝毫的损伤。 她跃下城楼,站在城门之处,面前是那一骑急勒马的高大身影。 宁奕翻身下马, 顺手也接下了那顶帷帽。 他看着站在城门处,等了自己许久的徐清焰,眼神复杂。 她似乎变了一些地方。 似乎又没变。 徐清焰看着牵马而来,步伐缓慢的宁奕,她的神情很是凝肃,但指尖已经不受控制的颤抖……看似平静的眼帘底下,是砰砰砰的心脏乱跳声音。 宁奕缓缓停住脚步。 两个人的目光……对撞在了一起。 徐清焰原本那张版起来的严肃面孔,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宁奕怔住了,但不知为何,他也笑了起来。 “宁先生,别来无恙。” 徐清焰眯起眼,跟以往不同,她没有拘谨,也没有严肃,而是踮起脚,轻轻拍了拍宁奕的肩头,道:“能再次见面,真好啊。” 她替宁奕掸去肩头的雪,但并没有更多的动作了。 徐清焰收敛笑容,眼神诚恳,语气真挚。 “走,我请你喝一杯,接风洗尘。” 宁奕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把帷帽按在了女孩的头上。 “喝茶,喝酒?” “喝酒!一直想跟你喝酒!” 被戴上帷帽的徐清焰大声回了一句,眼眶已经有些湿润,目光也开始躲闪,说完便主动去拽黑马的缰绳,宁奕的目光则是落在女孩生茧的掌心。 修行路苦。 能安然无虞翻过这座城墙,说明徐清焰已经开始了修行,这背后必然付出了极大的艰辛……听闻她时常会去珞珈山,向扶摇请教,试图突破神性天堑。 宁奕看着那个牵着黑马,倔强顶着风雪,向天都城内前行的身影。 他心头忽然一颤。 清焰姑娘今天很反常,她再也没了以往的畏缩,胆小,还有谨慎,刚刚在城头掷掉那顶帷帽,是为了与自己认真的对视? 那些故作轻松的话语,每个字音都在颤抖,能够听出来,她其实无比紧张。 宁奕一阵恍惚。 徐清焰在城门处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两个人站在风雪里。 距离很远,也距离很近。 “走啊——” 徐清焰想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有些话,她果然还是无法开口。 帷帽女孩就这么安静看着城门的宁奕,凝滞的时间好像变得很漫长,宁先生的面容在风雪里逐渐模糊,熟悉而又陌生。 鼻尖有些酸涩。 帷帽下的双眼微微低垂。 刹那恍惚。 一道声音让她忽然清醒。 “走吧。” 宁奕已经来到了徐清焰的身旁,接过缰绳,神情温和地笑道:“终于再见面了,你要好好请我喝顿酒。” 第二百四十五章 执剑者的天性 大雪纷飞。 马蹄渐消。 两个人找了位于红符街偏僻地段的一家小酒馆。 清焰和宁奕如今的身份都很特殊,一旦被人现,会引起不小的轰动……所以两个人都把面容遮掩起来,直到进了单独的包厢,菜单上的酒菜全都上齐,徐清焰才把帷帽摘下来。 两个曾经命运曲折,因缘纠缠的少年少女,再见面时,曾经身上的稚气,都被岁月无声的磨去了。 宁奕看着那张无法用人间语言来形容的面容。 徐清焰的容貌,是上天的馈赠……感业寺里的那个少女逐渐长大,在天都城居住了那么久,身上也带上了凡俗气。 既像仙人。 又像凡人。 两缕青丝,被她轻轻挽起。 徐清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轻轻咳嗽起来。 杏脸桃腮,浮现酡红,披着黑袍的女子眼神缥缈,酒量并不好,坐下来之后也不说话,接连喝了两杯,才鼓起气来,艰涩开口:“宁奕,我……一直很担心你。” 宁奕沉默了。 他从妖族天下回来,只与徐清焰匆匆见了一面。 为裴灵素求药之后,又是火离开天都……那个时候,他的道心都在动摇。 他无法面对徐清焰。 而如今他再次来到天都。 不仅仅是为了给徐姑娘一个解释,也是为了正视自己的道心。 宁奕沉默地饮下一盏酒,入喉苦涩,如刀子一般。 在蜀山夜宴,一人能豪饮几坛酒,直接喝趴瞎子和温韬的宁奕,如今只不过喝了两三小盏,便有些恍惚起来。 他声音也变得飘忽。 “对……对不起。” 裴丫头在风雪原苦等了自己三年。 清焰又何尝不是? 天都的东厢,来往的书信,这些付出,这些痴心……他怎会看不见? 可是,又该如何回应? 他又能如何回应? …… …… 记忆变得模糊。 耳旁忽然传来了遥远的呼喝声。 “乌尔勒——” 小酒馆的嘈杂,被飞涌的草屑淹没,短短的恍惚之中,宁奕似乎被一道沉重而有力的雷霆砸中,回到了天神高原的篝火夜晚。 一张张交叠出现的面孔。 田谕用力地搂住自己的脖颈,大声地举起酒杯。 酒花在碰杯的那一刻溅出。 “乌尔勒!你在想着谁?” 这个问题曾经让自己在那一刻失神了。 流离在荒袤草原上,可能终生无法归乡的时候,自己在思念谁? “乌尔勒——” 又是一道呼喊,只不过这道呼喊听起来带着悦耳如铃铛。 是田灵儿困惑的声音。 “乌尔勒有喜欢的人吗?” 自己当初给了回答。 “有啊。” 这个回答没有犹豫。 那么这个答案再深入一些—— “乌尔勒——” “乌尔勒——” 一道道呼喊声音,在耳旁响起,似乎要钻到灵魂的最深处,得到这个答案。 “宁奕……” “宁奕……你喜欢我吗?” 无数道丝线,似乎牵扯着冥冥之中的命运,随着一道又一道的声音,钻入宁奕的脑海。 宁奕像是看到了一个严密的齿轮,在自己心脏之处转 动。 这些丝线纠缠在一起—— 撕拉一声! 一缕火苗,在心底生出。 紧接着便是无数野火燃起—— 将记忆直接燃烧沸腾。 白骨平原的深处都传来了炽热的跳动。 宁奕好似回到了无数年前开启传承的画面,他脱离了虚无,抵达了更深层次的“光明”,“浩荡”,看到了无数游掠在天际上空的白色骨笛瓦片,也看到了一团又一团纯粹的光,执剑者的力量在穹顶遨游,如游鱼,如飞鸟。 而穹顶上空是一片浩荡的海洋。 为什么……会看到这个? 宁奕猛地惊醒。 四周是一片寂静。 酒馆的窗口,洒入斑驳的月光,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的徐清焰,面色潮红,衣衫不整,衣襟处还沾染了酒渍,地上的酒坛东倒西歪。 竟然喝了这么多酒? 过去多久了? 宁奕的神海深处一阵刺痛…… 他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额头,现自己的眉心位置,赫然多出了一份古卷,命字卷已是不知不觉归位。 之前的“异样”,是因为古书回归的原因么。 “喝酒的时候生了什么?……完全记不得了。” 宁奕咬了咬牙,努力去回忆,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此刻甚至连站起身子都有些困难。 宁奕查看了一番自己体内的情况。 让他讶异的,不仅仅是命字卷的归位。 而是神池的满溢。 他这才明白了白骨平原被引动的真正原因……两个人喝酒的时候,因为两片骨笛叶子的感应,导致神性直接跨越着输入,徐清焰积攒了三年的神性积蓄,如瀑布一般倾泻,水势挪移,自己的神池被迫接受。 于是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宁奕深吸一口气。 他艰难起身,脚步虚浮地来到徐清焰身边,替她把肩头滑落的罩衫拢起,徐姑娘喝得太多,烂醉如泥,呼呼地吐着香气,此刻睡相十分可爱,憨态可掬,一只手还捻着酒杯,口中还呢喃着不知所谓的言语。 “喂喂喂……我还能喝……你怎么就不行了?” “陪……陪我再喝……” “陪……裴姑娘……还好吗……” 宁奕轻轻扶起她,听到徐清焰口中的“裴姑娘”三字,身子忽然一怔。 他苦笑一声。 手指轻柔地搭在清焰肩头,隔着衣衫,注入一抹神性,探查着她体内的“情况”,神性之疾如今演变成了什么样子…… 让宁奕无比惊讶的是。 当初几乎有凝若实质的神性水滴,此刻竟然重新化为雾状,如同呼吸一般,仿佛生出了灵智,而徐清焰狭窄的丹田神池,在这三年内被扩展了数百倍,于是容纳了不断衍生的神性。 既然没有抵达“泛滥成灾”的程度……为什么自己的白骨平原还会…… 宁奕忽然怔住。 他皱起眉头,看着那半片呼啸着闪光的叶子,不断抽取着徐清焰的神性,没有停歇的意思。 白骨平原是执剑者的传承物。 这样的一件灵物,不分好坏,它只负责汲取一切能够汲取的神性。 当自己的修为越高,能力越强,骨笛叶子能汲取的神性就越多……这也是为什么自己早年面对徐清焰神性疾病无能为力的原因,只有初境的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那些神性吸收干净。 而现在 不同。 自己的境界提升了太多。 原本的神池已经无法填满,而这世上获取神性的途径太少。 徐清焰是一个不断衍生神性的“神物”,这也是她被送往皇宫的原因,太宗需要她,如果自己想要成为不朽…… 那么也需要她。 宁奕失神地跌坐在椅子上,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酣睡的女孩。 当不朽对于自己,不再是一个遥远到根本无法仰望的存在,彼时的想法,似乎就生了改变。 太宗皇帝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这个时代,是可以出现“不朽”的。 只要满足条件……自己也可以。 宁奕听到了白骨平原的呼喊,那股起源于本能的“汲取”,馈赠到八大卷之中的“山”之一字,滔滔不绝的神性仍然从徐清焰的体内被抽走,那些神性雾气不断稀释,甚至在两人间形成了缭绕的烟雾。 等等……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是雾气……是因为自己汲取的缘故? “滋啦”一声! 宁奕对着自己舌尖狠狠咬下,来自天性之中对于神性的渴望,被他以极其强大的定力镇压下来,两片不断震颤的骨笛叶子,缓缓恢复平静,神性之间的运输也缓缓停歇。 他这才明白,自己“醉酒”的时间内,生了什么。 徐清焰体内的神性,在这三年恐怕积攒到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地步,而自己稍稍失控,白骨平原就开始挥本能,汲取神性……自己后来查看的雾气,已经是被抽走大部分神性后的模样,若是自己再抽取下去。 神性枯萎。 这个女孩……也会枯萎吧? 宁奕指尖不断颤抖,他忽然意识到,执剑者的传承,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力量,三天书的归位,让他第一次失控。 这股力量虽然强大,但若是驾驭不住,迷失本心,第一个遭受伤害的,就是自己身边亲近的人。 如果自己有一天想要成为不朽,那么自己与太宗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徐清焰会成为自己不朽的祭品,化为枯萎的飞灰—— 宁奕一阵失神,后背都被冷汗打湿。 耳旁忽然响起了一道娇柔声音。 “啊……” 徐清焰缓缓睁开眼,她的眼神迷离而又恍惚,身体似乎变得有些乏力,但积压已久的那部分沉郁也随之清空…… 那些神性结晶,都不见了。 “宁奕。” 她伏起身子,用力支着脑袋,勉强笑道:“你替我治病了啊……” 视线仍然有些模糊。 徐清焰看不见此刻坐在椅子上的宁奕,面色苍白。 治病…… 清焰至今还认为,执剑者的力量是在替她治病。 宁奕面色铁青地攥拢十指,他不敢去想象,若是在动用白骨平原力量的时候,他迷失的再久一点……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 便在此时。 “砰砰——” 酒馆私密包间的木门,被人轻轻的敲了两下。 屋外面,传来了一道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 “宁先生——” “我想见见你。” …… (抱歉让大家久等,一个是因为今天状态不太好,第二个是宁和徐之前的剧情太难写……两个人此后的命运也十分曲折,今天的更新时间其实有在公众号公布,大概在晚上8点,如果更新时间很奇怪,以后都会在公众号告诉大家~~) 第二百四十六章 纷争起 雪花落尽。 茶温复凉。 送走了公孙越,太子一个人站起身子,向着院墙外走去,大雪外恭立着的两个婢女,替他撑伞,三人越过漫长的廊道。 如今的皇宫甚是寂寥。 偌大的皇宫,曲曲折折,他挥手遣散了婢女。 一个人独自前行,不撑伞。 太子路过了自己时常会进去过夜的阁楼,那座阁楼里悬着红露的画像,也路过了东厢,如今的东厢空无一人,他一路向东走去。 父皇在位之时,宫内有四位说话的主。 三弟死在长陵,宫内的西边那位也随着吞药去了,皇权的斗争,当尘埃落定的时刻……会死很多人。 激烈的刀兵相向,烈潮燃烧。 而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往往是无声的。 命运弄人,自己的母后并没有等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久病难医,还未过上好日子。 如今的宫内,只剩下两位了。 素华娘娘素来安静,从不惹是生非,太子也不是弑杀之人,在完成了某桩交易之后,他给了素华宫清净和自由,那位娘娘并没有离开皇宫,回到南疆,仍然过着与之前二十年没有区别的日子。 如今太子要去的,不是别处。 是“东宫”。 有些讽刺的,此东宫,非彼东宫。 而是二弟的东宫。 …… …… 三龙夺嫡,东西角力,太子作为天下人眼中的窝囊废,被两位弟弟轻视,宫中的母后自然也不会有丝毫话语权。 李白鲸一度权柄滔天,执两境牛耳,将三皇子压得苟延残喘。 而那个时候。 也正是“东宫娘娘”齐虞最强势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陛下废储,再立新君,已成板上钉钉之事实。 而烈潮之后。 一切都过去了……“东宫”成了最大的笑话。 但出人意料的,李白蛟并没有报复,他没有剪除东境任何一根庙堂上的党羽,也没有为难齐虞娘娘,相反,偶尔还会来到此地。 太子没有敲门,直接迈步进去。 幽阁深处。 屋门被反锁。 齐虞一个人将自己锁在深宫内,终日不出,每一次太子来“东宫”,都会吃闭门羹,这位娘娘强势了一辈子,直到如今还保持着倔强,之前她与太子见面,言语挑衅,只求激怒李白蛟。 但太子不愠不怒,甚至有些漠然,像是看着跳梁小丑一样看着齐虞。 三年之后。 春风阁开枝散叶,大隋重回正轨。 齐虞见识到了这位太子的“恐怖城府”,知道自己的儿子输得不冤,于是不再去玩那些不上台面的小手段,只不过也不再与太子见面。 “殿下,齐虞两日不曾进食了。” 侍奉在阁外的婢女,揖了一礼,却连“娘娘”二字都未曾称呼。 太子隔着木窗,面无表情眺望了内里一眼,又皱眉瞥了婢女一眼。 他缓步离开东宫,全程未一言。 一道黑影从院墙那边跟了出来。 太子轻声吩咐道:“让你们的人给齐虞喂点东西,不能让她饿死。那个婢女是你找的?” 黑影撑起了伞。 他的面容颇有些俊俏,甚至跟李白蛟有三分相似,只不过身高更加挺拔,看起来毫无病胎。 年轻男人笑道:“听说齐虞在宫内横行霸道惯了,所以道观里找了个卑贱的小丫头治治她,没想到她受不得一点气,这就闭食了。” 太子停住脚步。 一些片段涌上脑海。 道观……刁难……宫内的新人…… 太子面无表情道:“阿寿,既不是宫里的,便丢回去吧。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被太子喊“阿寿”的年轻男人神情有些难看,他低低喏了一声,“就这么放着齐虞?她曾经也为难过你。” 李白蛟意味深长看着为自己撑伞的年轻男人。 他轻声道:“有些账,可算可不算,就不用算了。阿寿,看得远一点。” 撑伞男人怔住了。 “要你办的事情妥了么。”太子开口,“公孙越留在宫里的那些‘影子’,一定要清除干净,这件事情只有你来做,我才放心。” “妥了。” 阿寿轻声道:“我从西岭带了死士,你可以放心……什么时候动手?” “先把名单弄到,不急着动他。” 太子轻轻摇头,“公孙越的手伸得太长了,你替我给个警告吧,别伤了他。” 阿寿沉默地看着太子远去。 “宁奕——” 他忽然报出了一个人名,快步跟上太子,烦躁地问道:“宁奕来天都了,你想怎么办?” 太子微微一顿,面无表情道:“此事就不必再问我了。你与他接触,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 …… “砰砰——” “宁先生——我想见见你!” 屋门外的声音并不陌生。 相反,非常熟悉。 陈懿! 宁奕和徐清焰对视一眼,都听出了来者的声音,只不过这话语之中还包含着焦急……是生了什么事情? 宁奕开了门,一个披着麻袍的年轻人,快步坐了下来,陈懿目光扫视一圈屋内,现酒坛东倒西歪,两个人面色都有些绯红……他眼神讶异,但压下好奇,现在不是闲谈的时候。 陈懿望向宁奕,开门见山道:“我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太清阁,苏牧巡守,告诉我你已入天都,我才偷偷溜出来。” 宁奕给陈懿递了一杯水,示意他不用着急,慢慢喝。 他从未见过教宗如此着急的模样,看起来还带着三分狼狈。 “偷偷溜出来?”宁奕皱眉问道:“你是教宗,何必如此?” 三人坐在屋内。 陈懿一个人端着茶水,缓缓饮水,面色不好看,似乎在想,该怎么跟宁奕解释。 清焰跟宁奕坐在一边,她看了看旁者的侧脸,轻声叹了口气。 徐清焰解释道:“陈懿先生已经在天都被幽禁半年了。” 宁奕怔住。 “西岭教宗生了新一轮的改革,教宗虽未废除,但三清阁内的阁老换了势力,太子扶持了一个叫‘李长寿’的年轻人上任。”徐清焰不缓不慢地说着,“是红拂河里某位王爷的后裔,身体里也流着皇血。” “李长寿奉旨当任三清阁的小阁老,打压了旧党,收拢了道宗紫霄宫在内的几座山头,而事之日,就是陈懿赴天都之日。”徐清焰美眸里神色复杂,道:“北境长城剧变,太子抽兵支援,西岭飞剑远去,李长寿领旨驾到紫霄宫,完成对三清阁的接手,从那天之后,陈懿就没有再回西岭了。” 宁奕皱起眉头。 这样的情报,很显然是蜀山无法接触到的……只有太子身边的近侍才能知晓,西岭的剧变竟然如此平静,在外界来看,连一个浪花都没有感受到。 师姐就住在西境,与西岭只隔着一座长城。 嗅觉敏锐的三二七号连风声都没有捕捉到。 坐在天都皇城的太子……真如一位智珠在握的棋手,在大隋天下落下一枚又一枚棋子,他麾下的“春风阁”仍无实形,不知一夜会涌出几多人物,又会被他掷向何处,经过北境会议,西境这一招卸子,直接架空了道宗旧党势力。 这是一位与太宗风格既然不同的执政者。 太子在天都“修生养息”三年,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内里权谋的惊涛骇浪已被平定数次,危澜起伏。 这次卸子之后—— 陈懿自然哪里都去不得,只能留在天都,按照清算的严重程度,他也是旧党,若是回西岭,那便是任由李长寿鱼肉。 “我留在天都,是为了活命。” 双手紧握茶盏的陈懿,凝视着宁奕,道:“李长寿是一个喜好武力的极端好战者……太子之所以会动用他,是因为天都跟东境的局势愈加紧张,若是真产生了摩擦,不动用境内力量的解决办法,是最好的办法。” 宁奕沉吟,想起了太子的几次布局。 灵山。 道宗。 这两大宗,的确是打击东境的最好手段……其中要先割裂灵山跟琉璃山的关系,若不是自己和太子在东土的谈判,确认了佛门不会作为二皇子的后盾,那么想要动战争,必须要道宗全力以赴。 这就是太子在半年前落子的原因—— “宁先生,如今我已失势。道宗不曾动我,只是因为还未找到合适的替代品罢了。”陈懿甩了甩头,摘下麻袍的后帽,面色凝重道:“李长寿此人并非宽容大量之人,如今我失势了,很可能会牵扯到你。” 宁奕眯起双眼。 他是陈懿是极好的朋友。 在自己弱小之时,陈懿数次帮助过他。 小雨巷解围,是陈懿。 莲花道场求情,是陈懿。 天海楼战役,在立政殿上劝太子破壁垒的,也是陈懿。 这次失势,陈懿身边的许多人都会遭受牵连…… 宁奕忽然明白了酒泉子在蜀山对自己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次要见太子,恐怕不容易。 而那个叫李长寿的新任权贵,是太子的棋子,也是太子要试一试自己够不够锋锐的一把刀。 如果不曾在灵山与自己谈了“太平之解”。 那么西岭道宗就是太子刺向东境的刀。 李长寿和自己,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棋子。 宁奕轻轻啜了口茶水,柔声道:“无事,你只需好好休养着。其他的事情,无需操心,我自会解决。”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宁奕的野望(上) 陈懿失势。 那么原本准备麻烦教宗安排府邸的事情,需要打消了。 宁奕沉吟片刻,在酒馆内取出一枚令牌,出了一道神魂密令。 “谁呀?” 重新戴上帷帽的徐清焰,看见了那枚令牌。 宁奕笑了笑,道:“托个朋友,给将军府的铁骑安排住处。” 清焰眨了眨眼,很聪明的没有开口,她如今在天都也是一等一的红人,想要安排住所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太子给沉渊御赐了住宅,将军府铁骑之所以不愿入住,便是因为“夜宴”未启,北境不想与天都有太多牵连。 这是一个敏感的关头。 自己如果开口,某种意义上,就是太子的恩泽。 三人出了酒馆。 一辆马车就停在夜色中,苏牧亲自驾车,候在门外。 “宁奕。” 披着麻袍的陈懿,站在十字路口,他停住脚步,从袖袍里取出了一份文卷,道:“一定要小心李长寿……此人不是易于之辈。” 宁奕眯起双眼,默不作声,收下了文卷,低头瞥了一眼。 是道宗的机密……那位横空出世的三清阁小阁老,身份,档案,都极其神秘,想必如今的陈懿弄到这份文卷,也不容易。 陈懿将文卷亲手交付到宁奕手上,拉上麻袍,回到马车上。 这副场景,在过往的五年里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陈懿从登位,到失势,一如既往的心态平和,至此也没有多言。 这次冒险出行,也是为了给宁奕一个提醒。 马车在风雪之中远去。 “太子还真是为我备了一场好宴席……”宁奕手中捏着文卷,他颇有些头痛,如果不是陈懿今夜来送这份文卷,他恐怕认为,此次入天都,就是简单的开诚布公,与太子商谈。 但现在来看。 似乎局势并不是这样。 李长寿这位小阁老的存在,就意味着太子不止一个解开“东境棋局”的办法。 自己这道最优的“太平之解”若是狮子大开口,那么太子还可以退一步,以道宗武力远征,强行镇压琉璃山。 “宁先生在担心什么?” 徐清焰轻轻打断了他,柔和笑道:“莫非是在担心太子?” 宁奕点了点头。 徐清焰帷帽下的皂纱随风拂动,看不清神情,但语气更加柔和地道:“太子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若是给出了承诺,便绝不会反悔,无论是谁,只要太子允诺了……便一定会给。” 宁奕皱起眉头,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徐清焰。 其实来到天都……他的心中有一些别扭。 这些年来,太子对东厢照拂有加……甚至到了有些不合理的地步,徐清焰是当初太宗的宠雀,虽未有丝毫名分,但出于道德,太子不应该离得太近。 念及至此。 宁奕又现了自己之前想法中存在的问题。 太子根本就没有离徐清焰很近。 天都朝政极忙,情报司给自己传了一些线报,太子几乎不曾莅临东厢,只是谴人给徐清焰送去文卷,至于言谈交际,两人数月都难碰一面—— 但偏偏就是这种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关系! 他却给了徐清焰太多太多。文卷,档案,资料,修行资源,以及“自由”。 唯独不曾向徐清焰收取。 一样也没有收取……这不符合太子的性格! 太子是绝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他执掌天都之后,不开杀戒,看似宽恕了前朝罪人,但所做的“施舍”,所行的开枝散叶,都只不过是“播种”,还未到收割的那一步。 而这样一种对徐清焰的“无端宠溺”,让宁奕心中生出了丝丝厌恶。 “怎么了?”心思极其敏感的徐清焰,觉察到了宁奕神色上的异常。 宁奕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没什么……刚刚想到了一些烦心事。” 两个人沉默地走在红符街街上,这一趟酒,喝了很久,却是没怎么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清焰小心翼翼,打开话匣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宫内的琐事。 宁奕与她保持着齐肩,并不亲昵,也不疏远,一边微笑附和的听着,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天都的局势。 其实在陈懿送来李长寿文卷之后,他心神便难以安定……在妖族天下,只需要持剑杀敌便可,拳头是最大的道理,但是在这天都,他生活了数年的老地方,大隋铁律在上,拳头大并不意味着就是胜者。 否则坐在最高处的也不会是太子了。 天都杀人的不是刀剑。 而是无形的律,法,理! 宁奕的情报网实在太差了,西岭小阁老李长寿这么重要的信息,竟然是由教宗亲自送来的……很难想象,太子究竟还埋了多少伏笔。 自己孤家寡人其实倒无所谓。 但是带着师兄,如今沉渊君修为尽损,万一中了暗策…… 他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徐清焰察言观色,从陈懿出现,她心中就大概明白了一些事情,此刻也不再开口,就这么安静地陪着宁奕。 两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小半柱香,风雪落了满头。 夜深人静的小巷,街道。 宁奕的丝本就染了一些霜白,此刻满头的银白,怀中令牌一颤,才让他恍惚回过神来,而那一边,徐清焰则是恰到好处地轻轻一跃,来到他的面前。 “宁先生,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宫里了。” 宁奕一怔,他苦笑一声,道:“对不起……我……” 清焰啊哈一笑,很是大度地拍了拍他肩头,替他把肩头的雪气掸掉,柔声道:“我能理解……任谁站在你的位置,都是这样,先把沉渊师兄安顿好,小心李长寿,我等你的好消息。” 宁奕怔怔看着帷帽女子。 皂纱随风转头。 徐清焰眯起双眼,不动声色望向远方屋檐雪色之中传来的连绵破风声音。 她轻声道:“下次换你请我喝酒。” 说完之后,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从腰囊里取出了一枚令牌,光华斗转,神性倒射,一缕火苗在风雪之中燃烧,很快勾勒出一扇星火门户,这是太子敕封的皇血古令,与当初李白麟在感业寺捏碎的玉佩质地无二,唯有这种材质,才能通过大隋铁律的压制,完成“传送”。 清焰摘下帷帽,抖了抖霜雪,露出那张绝美的面孔,面带笑意,很是俏皮地将帽子搁在胸口,弯腰做了个揖礼。 宁奕忍俊不禁的一笑。 徐清焰也噗嗤笑了出来,挥了挥手,向后退了两步,退入火焰门户之中,消失不见。 火焰燃烧,化为虚弥。 余下的风雪仍在呼啸。 掠上屋檐头的某人,此刻顶着月光,看着火焰门户消失的最后一刻,已经脑补出了先前的画面。 接了密令,急匆匆出赶到这儿的情报司大司,一路没停,看到这一幕,顺势在屋顶坐了下来,双手按在屋脊瓦片上,晃荡着双腿,面色淡然,讥讽打趣道:“宁先生真是好福气啊,先有紫山裴灵素青梅竹马,后有东厢徐清焰投怀送抱。” 宁奕神情古怪,道:“云洵,你想多了。” 云洵伸出一根手指,捻了一片雪屑,啧啧道:“我或许会想多,但绝没有看多……” 说完,轻轻闻了闻雪花。 “真酸啊。” 云洵调侃了自己一句,撑肘从屋顶轻轻跃下,落地之后,他便重新严肃起来,此刻的云洵,周身罩在一身大袍之上,戴着一张幽鬼面具,面无表情,“如今天都,风声很紧,见面不易,跟我走。” 宁奕眯起双眼。 两个人隐匿气机,在天都的大街小巷之中穿行。 云洵快道:“第四司有皇权特许,监察着天都的风吹草动,太子知晓一切……你既动了那枚密令,想必是有急事。” 宁奕皱眉道:“连星君境界,第四司都能监察?” 云洵伸手指了指头顶,道:“那张‘铁律’在,太子已经打破许多旧规,太宗在位之时,铁律符纸除非大变,否则不会动用……如今太子挪用了一成铁律之力,用来照清天都雾霾,负责掌控这铁律画面的,正是监察司。” 两个人在小巷之中前进。 “一成之力……照破天都雾霾?”宁奕压低声音,带着不可思议。 “其实还是有漏洞的。”云洵道:“情报司有一处秘密据点,可以不被监察,是漏洞之一。” “我要带两个人。”宁奕忽然停住脚步。 …… …… 半个时辰之后。 情报司的秘密据点。 这处据点已经在天都的地底,通过奇点,阵法,几次传送……据点不大,不过如今只有四人,倒是绰绰有余。 一座长桌。 宁奕,沉渊君,千觞君,云洵,四人摘下黑袍,坦诚相见。 “找一处府邸,倒是不难,此事就算摆脱情报司影子,也可以解决。” 云洵笑着取出一枚令牌,传了两道神魂密令出去,“天都城内大小生意,我也有些朋友,悄无声息地挪空几间客栈,给大将军做休息之处,不成问题。” 将军府此次出行,刻意低调入城。 夜宴之前,都不想闹出动静,沉渊君若是入住冠军侯府,那么名正言顺的,就为太子提供了“开宴”的机会。 至于花钱买一座客栈,这种行为也太过高调……如果云洵出面,便会方便很多,至少这是一种意志,而且不算是依靠太子的意志。 云洵是太子再次燃起烈潮之时,必将卸下的力量。 放下令牌。 将军府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 云洵眯起眼,笑着望向宁奕。 他轻轻问道:“宁先生,您连大将军都喊来了,这次会面,恐怕不是为了安排住处这么简单吧?” 第二百四十八章 宁奕的野望(下) 云洵一语中的。 沉渊君和千觞,坐在长桌一端,凝眉沉思。 三个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都投在了宁奕身上……他们其实都不太明白,宁奕今日组织这场会面,是为了什么。 宁奕笑了笑,把一份文卷从袖中取出,轻轻按在桌上,道:“诸位先把这份案卷看了。” 这是陈懿送来的那份文卷——在离开酒馆,与徐清焰说话之时,宁奕已经用神念扫了一遍。 云洵皱起眉头。 沉渊君和千觞先看,他最后一个再看。 前面二位看完之后,神情凝重,却不表言论。 云洵翻开文卷,一边翻越,一边轻声道:“李长寿……三清阁小阁老。” 作为情报司的大司,他肯定知道李长寿的存在,但这份文卷越看越让他心悸,自己执掌天都情报司,线人遍布大隋四境,但对于这位西岭小阁老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寥寥几句话概括的层面。 红拂河的皇族后裔…… 太子落棋东境的“先锋”。 宁奕观察着云洵的神色变化,不出自己意料,这位情报司大司的手中,也没有如此详尽的资料。 “太子在天都摆下寿宴,宴请圣山,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所为的,应当就是讨伐东境。” 宁奕斟酌着开口,道:“无论是与琉璃山的战争,还是与二皇子的最后夺位,其实都是收拢权力……这也是为何他会邀请沉渊师兄的原因。” 沉渊君皱起眉头。 太子这些年,信守与自己的承诺,不断向着北境长城,输送兵器,资源……甚至过了当初的盟约。 太子把整座大隋,都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请自己来天都,必然也是为了收拢北境。 云洵看完了资料,神情阴晴不定,将文卷推给宁奕。 长桌那端的宁奕,接手文卷,轻轻以指尖抹过,一缕火苗窜出,将这份李长寿的档案燃成了灰烬齑粉,彻底化为虚无—— “这份资料……是教宗亲手交给我的。” 宁奕望向云洵,轻声道:“情报司内部拿不到吧。” 云洵锁着眉头,点了点头,“上次被杵官王追杀千里,我回到天都之后,情报司的力量被极大的削弱。” 他眯起双眼,看着宁奕。 在灵山见面之时,他受制于太子,被迫出行使团,那一次在九死一生之中,被迫与宁奕结盟。 宁奕完成了灵山那场不可思议的谈判,也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被杵官王在大漠追杀,云洵使尽浑身解数才逃回天都……他入宫面见太子,却现自己的“出使”,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笑话。 太子根本就没有给自己下毒。 自己无论成或不成,都不过是棋盘上“无关紧要”的弃子,哪怕是遭遇伏杀,也不过是太子用来钓出东境棋子的一招计策而已……自己一位情报司大司,若是死在杵官王手上,也算是为地府撇清了一位琉璃山暗子。 说白了。 太子没有跟自己清算,不是因为太子宽仁,而是因为自己不配。 离开皇宫,情报司的力量被层层打压。 可云洵毫无办法,大势之下只能低头。 他在苦思着“破局”的办法,思前想后,只要身在大隋天下,便不可能逃过太子掌心——他想到了宁奕手中的那张狮心王面具。 宁奕若是能将自己送往草原,那么他便可以免于一死! 只不过。 云洵不是一个头脑热,就随便相信外人的傻瓜。 他虽在灵山跟宁奕结了盟,却并没有真心实意想要为宁奕卖命,只是履行承诺,完成了孤骊山的情报探索……在这之后,情报司便很少与宁奕往来,譬如这次入天都,教宗第一时间送来小阁老的资料。 关于李长寿,云洵手中的情报虽少,但他根本就想到要告诉宁奕。 他至今还处在观望态度。 …… …… “今日我找诸位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宁奕笑了笑,也不曾点破云洵的小心思。 他很清楚,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他组织这次会面,便是为此而来。 “太子已经准备动刀了……攘外必先安内,打东境前,要清朝政,情报司的力量逐渐削弱,如今连李长寿档案都无法集全,便是最好的证明。太子如果要清算,旧时代的余孽一个都逃不过。” 云洵的面色很是难看。 宁奕说的话不好听,但确实是实话。 情报司力量越来越弱了—— 他如今还可以依靠着自己在天都的几十年积累,找一个“天机隐蔽”之处,可若是燃起了第二次烈潮……天都真的还有自己容身之地么? 他忍不住再次回想起自己回宫求解药的画面。 太子连正眼也不曾看他,只是轻飘飘地告诉自己。 所谓的毒药,只不过是随口开的一个玩笑。 他彻底失去了与太子博弈的勇气。 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就算出使灵山,谈判表忠,把命豁出去,当皇族的一条狗,太子也不过当个笑话来看! 种种念头,在脑海之中盘桓。 宁奕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云洵,我要你帮我一件事。” 云洵皱起眉头,不清楚宁奕在卖什么关子。 “嗯?” “太子在天都新立的监察司,街坊百姓都说是捕风捉影的存在……但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宁奕捻起一盏茶,轻轻晃荡茶盏,茶水顺延杯壁打转,狭小的水汽卷起,他柔声道:“我想要一份尽可能完善的名单,关于情报司搜集的监察司档案。” 云洵怔了怔。 “监察司……是三司如今最大的敌人。”云洵眯起双眼,道:“太子全力扶持,他们的规模很大,而且又都是春风阁里静心培养的新人,我手中有一份名单,但是非常简陋。” “非常简陋……” 宁奕轻轻叹了一声,忽然问道:“监察司大司是公孙越?” “根本没有证据,整个监察司的存在,至今都没有现明确的线索,指向。”云洵摇了摇头,“太子之所以让这个机构只存在于街坊风声里,因为他们做的事情太脏太臭,一旦被人现了明确的存在证据,太子反而会处于不利阶段。” “但……” 他微微停顿,苦笑道:“公孙越明面上的身份是执法司少司,可天都如今还有人气焰胜得过他?大司路上碰面,也要低一头,滔天气焰,煊赫权柄,这位‘活阎王’若不是第四司的大司,还能有谁?” “就是找不到证据咯。” 宁奕神情阴沉,将茶盏放下,惋惜道:“想从第四司展露的端倪破绽反击太子,应该是没可能了,他的布局太缜密,找不出漏洞。” “反击太子?” 云洵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请我师兄来天都,没安好心。” 宁奕皱眉,淡淡地道:“手里不握几张牌,没有跟他谈判的底气。” 云洵有些嘲讽地笑道:“宁先生,如果你想用情报司当一张牌,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长桌陷入了沉默。 “出使灵山,你应该也看到了宫里对你的态度,如果有一天太子要杀人,你一定是最先死的那一批。”宁奕毫不留情地开口点破。 云洵神色僵硬。 “李长寿的事情,我不计较,盟约仍然存在……”宁奕看着云洵,轻轻道:“现在,我给你一个能够活下去的选择。” 云洵怔住了。 沉渊和千觞,在此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两个人的眼神都微微一亮。 “去年灵山,我和太子完成了一桩谈判。”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轻轻勾画,“我要了十万初境副甲胄,二十万座弩箭炮台,十万人份的星辉修行资源……这些军备,资源,按理来说,应当都被送往北境长城了。” 他望向沉渊。 千觞师兄眯起双眼,道:“上个月到了,数量清点过了……灵山的苦修者会取走一半。” 云洵抿起嘴唇,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当初他只是以为,宁奕谈下了这笔大买卖,一半送给灵山,当做“太平之解”的馈赠,另外一半,则是留给北境长城。 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这样。 宁奕轻声开口,道:“这些庞大资源,一半给灵山,另外一半,不是留给将军府的。” 情报司大司神情很是精彩。 “不留给将军府,那留给谁?” 这可是足以支撑一场大型战役的资源! 在北境长城,出前就接到宁奕书信的千觞君,沉渊君,此刻眼神倒还算是平静,信中宁奕已经嘱托了两位师兄,不要着急将太子的资源分配出去,这些资源还有另外的“作用”—— 云洵恍惚一刹,只听到“啪嗒”一声! 宁奕已取出了狮心王面具,将它按在长桌上,他站起身子,凝视云洵,声音变得威严而又凝重,眼中仿佛燃起了幽长的火光。 “我要将这些军备……送往天神高原。” 狮心王面具。 天神高原。 云洵神情变了,他原本以为,宁奕取出狮心王面具,是告诉自己,在烈潮之中,若是自己遇到了“焚身”危机,可以将他送去北境之外。 宁奕的双眼仿佛能洞察魂魄。 他凝视着对方,看穿了云洵的一切心思。 云洵忽然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压迫。 “这就是我给你的机会……不用担心会被太子抛弃。在大隋天下之外,仍有自由之地,若有一日,烈潮燃起,我送你去草原。” 云洵的额已经有冷汗渗出。 他声音沙哑道:“送我去草原……宁奕……你在那边是什么身份?” 情报司的秘密据点。 沉渊君和千觞,两个人看着气势陡然一变的小师弟,一个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则是低垂双眼,细长手指捋了捋鬓。 捏着狮心王面具的年轻男人,身上的剑气全然收敛,像是一位主宰世界的君主,缓缓抬臂,将面具带上。 当面具边沿与面容轮廓扣合的那一瞬。 宁奕的气质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狮心王在两千年前,不仅仅统一了天神高原,而且还成功回到天都,登基成为皇帝,他体内流淌着真龙皇座能够共鸣的皇血——云洵久伏皇座之下,在此刻竟感同身受地领会到了那股炽烈的震撼! “砰”的一声—— 像是有一柄重锤,砸在他的心湖之上。 “我的身份……” “你可以喊我‘乌尔勒’。” 宁奕一字一句轻声道:“草原永恒的大君。” …… …… (ps:6月16号有双倍月票活动,提前预热一下,到时候熊猫会有加更~兄弟们如果手里有多余的月票,可以留在双倍活动开始的时候再投~~)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大红袍 这场会议结束,已经是夜深。 云洵一个人沉默地坐在长桌席位上,独自陷入了深思。 宁奕,沉渊君,千觞,三个人行走在天都的雪夜之中,情报司已经把将军府来客的住处安排妥当。 风雪茫茫。 “小宁。” 沉渊君罕见地喊了宁奕这么一个“亲昵”的称呼,让宁奕有些懵,怔怔看着师兄。 “你比我想象中要有魄力。” 沉渊君低沉开口,道:“乌尔勒高原……是在妖族天下的时候就布局落子的结果,你早就想好回来之后的部署了?” 宁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诚道:“这倒没有……草原上没想那么多,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很大运气的成分。” 他大概说了一下面具的由来,隐去了不能说的秘辛。 其实这场谈判的内容很简单。 在宁奕展露狮心王面具,以及草原大君的身份之后,云洵答应宁奕,会全力以赴,以大司身份支持宁奕。 如果说,两个人在灵山的见面,只是初步熟悉,了解,建立信任。 那么这一次,则是真正建立了可靠的盟友关系。 云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宁奕也给了他退路,如果太子真正要与他清算,宁奕便会走将军府的渠道,送云洵离开大隋。 如果这场“烈潮”结束,云洵还愿意留在大隋,宁奕也尊重他的意愿……当然这种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大家都不是傻子,太子对于情报司的态度很明确,如今只剩下亮刀子这一步了。 就算不废情报司,也会进行大换血。 云洵真正有“实权”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宁奕,境外偷送军备,物资,以及打通送往草原的密道……这些行径,每一条都是违背铁律的大罪。”千觞君忽然压低声音,幽幽开口,“将军府如今与天都势同水火,你倒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替你做这些事情,师兄可是要背大锅的。” 宁奕沉默了片刻,轻轻问道:“裴旻先生驻守北境,这么些年,可曾触犯大隋律法?” 千觞君怔住了。 “皇权想杀一个人,不需要看他是否违了律法。” “而现在,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宁奕平静看着将军府的二先生,道:“若有一天,能让沉渊师兄活下去,我想你恐怕连举北境王旗南下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那么如今这件事情……又有何不可?” 二先生先是一怔。 宁奕说的不错。 若是太子明令折杀大师兄,他还真的能做出率骑南下造反的大不逆。 千觞君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律法。 但此刻他忽然笑了,语气冷冽道:“你大可放心,之前答应你的事情,将军府自会做到。但要说清楚,做这些,只不过是因为我相信师兄的选择。” 他咬了咬牙,极其不甘,开口。 “家师驻守北境数十年,一生浩然,无惧强敌,从不曾做过这等媚外之事……若有一日,那些草原蛮子拿了军备不领情,我可饶不了你。” 宁奕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很能理解千觞君。 在大隋天下,几乎无人去过乌尔勒高原,更没有人了解那里……八大王旗的战斗力毋庸置疑,毕竟两座天下都在与草原谈判,试图获得一股中间势力的支持,大隋对外的态度很是坚决。 若是不能获得草原的支持,那么便连同妖族,将草原一同毁灭。 两座天下之间的偏见非常之深。 非我 族类其心必异——高原上的那些荒人,背负着妖族和人类各自一半的血统,无论是投靠南北哪座天下,都不会被真正的认可。 这就是千觞君会有如今态度的原因。 宁奕手握草原的庞大兵力,但缺乏先进的军备,资源,依靠着与灵山的谈判……吞下了太子的一部分物资。 “宁某可以自己人头做担保,哪怕没有这笔军备,若两座天下有一日开战,草原也永远会站在将军府这一边。” 宁奕站住脚步。 他再次重复,道:“不是大隋这边,而是将军府这边。” 大隋……意味着皇权。 而将军府,则不是。 千觞君眼神波动,最终无言,有些哀伤的轻轻道:“我相信师兄的选择。” 沉渊君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他在整场谈判之中,似乎都在思考,却又不曾表过看法,言论,立场,要论身份,他才是整场会议最中心的人物。 他给了宁奕很大的尊重。 这些宁奕都看在眼里 到了分别的路口。 宁奕停住,看着沉渊君,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开口。 “师兄……谢了。” 沉渊君轻轻嗯了一声,摆了摆手,带着师弟转身离开。 …… …… “师兄。” 分别之后,千觞君忍不住开口,道:“将军府这么选择,会不会太冒进了?” 大雪之中,沉渊君停住脚步,伸出一只手,轻轻抹了抹紫貂尾的雪屑。 他声音很轻的开口。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北境怎么办?” 这句话的声音很轻,但沉渊君甚至动用了神魂秘法。 千觞君的瞳孔收缩,思维一滞。 沉渊君深深望向自己的师弟。 两个人站在大雪之中,北风吹过,猎猎作响,但终归只是沉默。 “你看呐,师弟。”沉渊君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千觞的肩头,道:“我给了你机会,但你没有勇气说出你想说的话。” 千觞君的神情很是恍惚,甚至有些失魂落魄。 在刚刚凝滞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浮掠了无数个念头,如触电一般,狂舞着。 如果有一天师兄死了……怎么办? 他先是不相信沉渊会离开,就像是不相信师父会死……可是十年前已经上演过一桩惨案了,于是他开始逼迫自己面对。 将军府邸,北境长城,师门的遗志,几代人的野望。 他想开口说,他来承担这一切……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 最终心中只剩下苦涩。 “总有人要试着去承担这些重量。”沉渊君轻声道:“我决定给宁奕一个机会,在将军府出动铁骑与妖族开战,决定接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配得上这个机会。” 千觞君喃喃道:“是……您说的没错……” 他伸出一只手,掌心落下的雪化为热气,他狠狠抹了一把脸,看不清神情,咬牙道:“我明白了。” “嗯……回去了。” 沉渊君打了个哈欠,负手孤自向着客栈走去。 千觞君仍然站在雪地里,他看着师兄远去的背影,没有跟上去……视线莫名的变得模糊,脑海中回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黑夜。 天都血夜,师父死的那一夜。 天塌了。 那个时候的师兄,修为,境界,跟现在的自己差不多。 一个人抗下了所有—— 千 觞君陷入内心的纠结,痛苦的反思之中。 他的掌心,雪屑燃烧,化为炽热的火苗,裴旻多年前教诲的话音在耳旁缭绕。 “北境延绵不绝的……不是将军府的飞剑,弓弩,铁骑。” “而是如野火一般不灭不屈的意志。” 沉渊君曾告诉宁奕,他不会倒下。 他最后望向千觞的眼神,虽没有失望,但仍是有些许遗憾。 他不会倒下,因为尚未踏破凤鸣山。 他不能倒下,因为身后无人……能扛起将军府的大旗。 …… …… 剑行侯府邸。 宁奕推开门。 月华如霜,夹杂风雪,将军府的铁骑曾在这里修整过半天,所以府邸门前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在天都烈潮之中,他和裴灵素都是违背律法的“罪人”,太宗皇帝给两人定了诸多罪名,顺带也剥离了剑行侯的爵位……于是这座府邸,便空置出来。 但毕竟是前任教宗的府邸,哪怕陈懿失势,世俗的追随者仍然众多,所以这里常年有麻袍道者清扫。 好在宁奕本来就没在府邸里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宁奕准备在这里随便过一夜。 但推开门。 宁奕的神情便陡然一变。 他眯起双眼,打量着庭院内坐着的那位大红袍男人,月光扭曲着照射在枯木树干之上,明明是一副静谧的画面,却莫名溢散出阴寒的煞气。 披着大红袍的男人看起来很干净。 但是也很脏。 他坐在院落的八仙石桌旁看书,后背靠在石壁上,脚边还放着一盆万年青,整个人的神态很是松弛。 他已经在府邸里坐了很久。 宁奕面无表情,凝视着这个红袍男人。 他永远也忘不掉,在莲花道场给自己狠狠一击,揭露裴丫头身世的那个“官员”。 徐藏给自己的第一个告诫。 杀人要杀干净。 而这也是自己到目前为止,得到的最大教训。 “公孙越?”他反手合上剑行侯府邸的门,神情平静至极,但内心已涌起了杀念……这位“监察司”的大司,手中握着滔天权力,可要论修为,不过是一只蝼蚁。 他如今要捏死公孙越,实在太简单。 公孙放下书籍,他看着宁奕……类似的神情,他已在这几年见了太多。 两个人的相见,因为时隔太久太远。 所以生死之间的仇恨,似乎都没有那么浓郁。 公孙轻轻一笑,道:“宁先生当年差一点就杀了我,我也差一点就杀了宁先生……这笔账,按理来说,算是勾销了。” 宁奕面无表情,“你我之间的恩怨该如何清算,你说的不算。” 公孙笑了笑,浑不在意道:“我是迟早要死的人,宁先生今日不动手,明日我或许也就横死街头了。” 宁奕皱起眉头。 “宁先生刚刚从情报司密室中出来,想必是跟云洵谈过了。”公孙轻描淡写地开口,却是直接将情报司最大的秘密戳了出来,他看着宁奕蹙起的眉头,笑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太子。” “你想说什么?” 宁奕紧盯着公孙的双眼。 公孙平静道:“我想跟你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 …… (ps:1,微信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更新了太子的推文~大家阔以去看一看~~2,明天双倍月票,开始加更!) 第二百五十章 小阁老(第一更) “我要跟你做一笔公平的交易。” 月华拂动。 剑行侯府邸一片安宁。 公孙越合起手中书本,站起身,认真开口。 宁奕则是一笑,轻轻将细雪伞尖举起,指着公孙越问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做交易?” 剑尖未露锋芒。 但杀意已经凝若实质。 宁奕仅是释放出一缕剑气,便将整座庭院都填满,被强大剑意包裹着的公孙,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艰难笑着说道:“你当然可以杀了我,但我如今身份是太子殿前重臣,你此番来都,若是横惹事端,太子不会降罪于你,但却有了跟将军府清算的理由……” 宁奕皱起眉头。 “我早已是一个死人了。”公孙越紧紧盯着宁奕,讥笑道:“整座天都,三司六部,处处都有我的仇家……太子一松手,我就是一块烂肉,群狼环伺,秃鹫盘桓,都等着咬我一口,你以为我怕死么?” 宁奕冷冷道:“我只给你三句话。” 剑气荡开,天都府邸重新恢复了“平静”。 孤身来到府邸的公孙越,额在强大的剑气压迫下渗出了冷汗,他盯着宁奕,眼中仍然有着仇恨的目光,语气也并没有变得柔和…… “我要你在天都护住顾谦的命。” 这是公孙越开口的第一句,他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宁奕沉默听着,没有给出回应。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情报,第四司……” “砰”的一声! 剑行侯府邸的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一列甲卫鱼贯而入,公孙越的神色变得难看至极,这些甲卫来得极其蹊跷,气势汹汹,却是没有悬挂兵器,紧接着府邸门外传来震荡的车马声音……在天都寂静的深夜,竟然有一列车队,缓缓前进,最终停在了剑行侯府的门前。 这些甲卫的到来,打断了公孙要开口说的话。 不仅仅是因为这些无关人等…… 更是因为马车车帘掀开,走下了一位披着单薄道袍的年轻身影,那人面容枯瘦,颇有三分悲天悯人之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拢了拢衣袍,便踏步走了进来。 公孙越的眼神变得阴沉。 宁奕回过头,正好与走下马车的年轻男人对视。 那双眸子虽含着笑意,但更让宁奕觉得危险。 “公孙大人。”年轻男人笑着登门,揖了一礼,道:“真巧啊,你怎么在教宗府邸?” “李长寿。”公孙越面无表情道:“真巧啊……我来这里等人。” 宁奕眯起双眼,打量着西岭的小阁老。 李长寿下了马车,便一直挂着笑脸,只不过目光从未偏移,自始至终都放在公孙越的身上,看也未看自己一眼……这些随行的甲士,从车上搬下一沓又一沓古书,动作整齐划一,像是聋子,极其机械地忙碌,一时之间,府邸由寂静变得热闹,只不过气氛却更加僵硬。 “这位是宁先生吧?”李长寿走到宁奕面前,才“后知后觉”地醒悟,他满脸堆笑地伸出一只手,满怀歉意道:“久仰久仰。” 宁奕笑了笑,面色自若与李长寿握手。 掌心接触的那一刻,一缕火热迸而出,带着极其强烈的侵略意味,只不过被宁奕以神性轻轻化去。 “李兄好修为。” 宁奕淡淡笑道:“如此年纪,已破了十境,成就命星。” 李长寿收回手掌,结束了这次不大不小的试探。 “不愧是当朝年轻第一人。”李长寿哈哈一笑,道:“宁先生是何境界,我竟看不穿,太子殿下时常提起你,夸你剑气纵横,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谬赞了。” 宁奕抬头望了一眼穹顶,风雪夜色,即将颇晓。 他轻声道:“小阁老来得真早啊。” “那可不是。” 李长寿注意到了宁奕的细微用词,装糊涂卖傻地糊弄了一下,旋即笑着拍了拍公孙肩头,道:“我替太子殿下送些古书,昆海楼那边放不下了,想到了这座闲置已久的府邸……没打扰你和宁先生夜聊吧?” 公孙越此刻的脸色已难看到了极点…… 三更半夜。 差人送书。 自己送太子半封文卷,太子回赠自己一份礼物。 今夜李长寿大驾光临,让公孙越猛的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太子也留了后手,有一股不受自己控制的力量,一直在监察着他,所谓的隐匿行动,一举一动,乃至一字一句,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 “我与宁先生已经聊完了。” 公孙越面无表情开口,然后便震了震衣袖,道:“在下有事先走了。” 李长寿面带微笑,目送这位“第四司大司”离开剑行侯府,抬了抬手,那些搬着古书的甲士,顿时停止动作,迅离开府邸,还替两人将府门关上。 宁奕看着这一幕。 自始至终,他都觉得有些滑稽。 天都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链环,情报司的云洵,第四司的公孙,象征着太子意志的李长寿……在这个巨大的利益场中,权力的每一环都是相扣的,似乎不需要动刀动剑,便可以置人于死地。 太子利用着自己的布局,打造了一个精妙无比的环。 哪怕是修行者,在境界足够打破桎梏前,都无法承担最高的皇权,所制造的律法,阶层。 再次回到天都……这里的规矩,比之前更多了。 “宁奕。” 场面上只剩下[乡村小说 .yanjuexiangcun]两个人。 李长寿也不想再套近乎,他索性开门见山道:“不管先前公孙说了什么,希望你都不要在意……因为他给不了你想要的。” 李长寿背负双手,在庭院里转了一圈,他目光环顾,脸上的笑意也缓缓消失。 “我是来替太子跟你谈的。” 听到这里,宁奕心底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 果然。 打从见面前,他就对李长寿没什么好感。 那份文卷上,详细介绍了此人的家室,李长寿是红拂河某位王爷的后嗣,从小在南疆历练,天赋异禀,但性格好战,而且表里不一……典型的“笑面虎”,带着皇城谕令奔赴西岭就位小阁老,还手握屠刀,杀了数百人,清洗了一番道宗内阁,太子提起这枚棋子,实在是太合适对东境开战了。 难怪酒泉子在蜀山对自己说。 天都这一行,不容易。 太子之前在灵山说的好听,想与自己见一面。 但如今他来了。 太子没有丝毫主动要见的意思……而是把东境的一些麻烦摆了出来。 这是要看看自己的能耐?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 李长寿苦口婆心的开口。 “这次寿辰的真正目的……其实你也明白。” “太子殿下花费了三年时间,在天都重新立了一套规矩,境内风调雨顺,唯有一些小小的不如意……那就是东境。” 他在院子内走了一圈,来到了公孙之前所坐的位置,缓缓坐了下去,道:“四海之内,皆为臣子,你我都是太子选中的人。这就是今夜我来找你的原因。” 这些废话,宁奕已经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面带微笑,找了一个正对李长寿的位置,坐了下来。 “李兄。” 宁奕淡淡笑道:“可是希望我协助你,共商讨伐东境之事?” 李长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早就听闻了宁奕的事迹,在东境都被称为宁大魔头的剑修,脾气应该极差才是,如今竟如此有自知之明? “不错。” 李长寿悠悠道:“我手握道宗,你协调灵山,你我各自坐镇东西,讨伐琉璃山,应是必胜之局。” 宁奕笑了,道:“李兄身在道宗,跋涉过境,恐怕殊为不易吧?” “无妨。”李长寿微笑道:“灵山先打头阵,以佛门底蕴,千年积蓄,无需道宗太多兵力,镇压东境叛乱,亦不成问题。” “说得有理。” 宁奕仍然笑着问道:“既然灵山一宗便足够了,那么还要道宗做什么?” 李长寿感到了针刺一般的压力,坐在对桌的年轻剑修,似乎轻轻按到了那把油纸伞上,整座府邸便迸出轰的一声。 窗阁倒飞,书籍狂舞。 宁奕面容上的笑意已尽是收拢。 “你来替太子跟我谈?你算什么东西?” 宁奕冷冷开口。 那些甲卫搬到剑行侯府内的古书,被磅礴的剑气轰了出来,院落里的书籍纸页跟大雪一起翻飞,哗啦啦的剑气流淌声音,伴随着山字卷的卷动,形成一股涡旋。 三天书归位之后,宁奕的身上多了一股近乎神威般的压制。 纸页大雪潮狂舞。 宁奕坐在石凳上,幽幽问道:“平南王爷的儿子?以为坐在道宗小阁老的位置上,就能高人一等?” 李长寿闷哼一声,似乎有一股极其强大的意志力,冲击在了他的身上。 三清阁的小阁老,盯着宁奕,声音沙哑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宁奕轻轻弹指,震去剑鞘上的积雪,道:“我只希望你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既然选择当太子的狗,就要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东境的事,区区一位小阁老,能替道宗做主吗?”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是来提亲的(第二更) 等候在剑行侯府邸门外的那些甲卫,神情惘然。 地面震颤,纸页抛飞。 门开—— 李长寿愤怒地推开府门,一路风驰电掣,回到马车上。 漫天的书卷,被宁奕以山字卷凝着,重重砸回那些甲卫的马车上。 “启程!” 两人之间的谈话,不欢而散。 片刻后。 马车载着李长寿回宫觐见太子。 太子殿下一夜未眠。 如今正是天都忙碌之时,他已不停歇的见了好几拨人……圣山来客,诸多贵宾,常年不曾见面,正好趁着此番寿辰,好好一叙。 李长寿神情阴沉,一路向着宫内走去,婢女侍应纷纷低头揖礼,让开道路,这位小阁老带着满腹怨气,但逐渐临近,神情却是愈平静,隔着数十丈,听到碰杯声音,他停住脚步,站在玉屏外望去。 太子正与人饮酒小酌,已是聊了一会。 对座坐着一位黑袍白眉老者。 “朱密先生,多事之秋,操持圣山不易,我敬你一杯。” “殿下操劳,我就不说其他的客套话了。”朱密举杯,柔声道:“实不相瞒,我来天都,其实有一事……” “稍等——” 太子哈哈一笑,抬手打断了朱密的话语。 他向着不远处打招呼,“阿寿,回来了啊,这位是小无量山的朱密先生。” 朱密抿着酒水回过头。 此刻走出屏风的李长寿,已恢复了之前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看不出丝毫怒意,更没有半点阴沉。 “西岭的新任小阁老?”朱密神态温和,此刻看起来很是平易近人,他仔细端详了这位天都新贵一番,笑着称赞道:“不愧是殿下看中的人,如此年轻,便已破十境,堪称万里挑一。” 一通乱夸,李长寿忍俊不禁,面上笑意更甚。 太子只是淡淡一笑。 “朱密先生,若是有什么烦心事,需要红拂河帮忙,可与阿寿商议。” 他语调缓慢,意味深长点了一句,却是没有要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反而带着歉意道:“我还要去见一见其他圣山的客人。” 朱密眼神微妙,连忙还了一礼,哈哈笑道:“殿下辛苦。” 太子就此离开。 而此地……则是留下了李长寿和朱密。 …… …… 宁奕来到天都已有两日。 此时距离太子寿辰,尚有一周。 大隋四境,所有圣山,全都来齐,街道上人流攒动,灯笼飘摇,鞭炮锣鼓震天齐鸣,一片沸腾。 皇城上一次这般热闹……是在五年之前,太宗皇帝的六百岁寿辰。 按照律法规定,大隋天下如今还没有主人,继承大隋皇族血统的那两位皇子,如今还没有一位真正坐在真龙皇座之上,获得统御四方的光明血脉认可。 但这场争斗,似乎已经有了没有悬念的结局。 太子继位,成为下一任皇帝,似乎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未来—— “咕。” “咕。” “咕。” 冬鸟飞过屋檐,惊起一滩乱雪,旭日阳光落在书院的某座小院府邸,一条太师椅缓缓摇曳,窝在椅子上的青袍男人,双手垂落在扶手上,面上覆着一本古书,似乎在打盹,但又在喃喃自语。 “我本以为,天都会因为这些圣山的到来,变得不一样。” “……现在看来,还是一样。” 这三年来,天都太平。 很太平。 书院合流之后,应天府,白鹿洞,岳麓,嵩阳,四座书院合一,占据了一块极大的地盘,四座书院的山门合在一起,坐拥天都优渥的资源……单论培育出的英杰,天才,即便是如今所谓的第一圣山珞珈山,也很难胜过书院。 而这也是圣山没有来访的原因。 之前四座书院分开,各自起势,白鹿洞和应天府之间常有摩擦,而各自结交的圣山也有所不同……太宗一纸敕令之后,书院合流的趋势变得十分复杂,也没有所谓的话事人,苏幕遮破境涅槃,白鹿洞大权在握,四座书院女子当家,其他圣山上门切磋的弟子,不知怎的,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倒是上门提亲的,越来越多。 烈潮之后,莲青为了寻求破境机遇,几次走出书院,游历大隋,等四境踏遍,重回家门,正巧赶上了这番寿辰……只可惜书院门内一片清净,那些圣山客人只拜访天都皇宫,几乎无人特意来书院走访。 这次寿辰,还是有些“敏感”的。 一直想找个对手切磋的莲青,已在院门内闭关了好几天。 青君缓缓抬起一只手,极其懒怠地挪开覆在自己面前的古卷,门外传来了轻敲声音。 岳麓书院的钟离,回想起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神情莫名地带着笑意,在门外开口。 “莲青,书院来客人了。” 青君懒得起身。 “宁奕……是宁奕。”钟离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 …… 莺莺燕燕。 叽叽喳喳。 宁奕的神情颇有些古怪。 他走在书院的石子路上,身边是一群年轻貌美的书院女弟子,将他团团围住。 时隔三年,再回到天都……他是真没有想到,如今的书院竟然合一了,白鹿洞的旧址扩张了数倍有余,原本很短的一截路,竟然走了快半柱香,而且完全看不到尽头。 他来到书院,自报家门,说想见琴君一面。 结果蜀山小师叔来访的消息便迅传播开来—— 于是……就引来了如此情况。 “宁先生宁先生,我师妹可喜欢你了,可以在剑鞘上留一缕剑气刻名吗?” 宁奕忍不住笑了。 一把剑鞘—— 准确的说,一把跟细雪外貌上没什么差别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宁先生,你可以在书院开坛讲道三天吗,我们都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辜负小院长的?” 宁奕:“???” 那女弟子口中的小院长,就是他此行要找的琴君声声慢……宁奕满头黑线,心想自己离开的这三年,大隋天下到底传了自己什么消息? “不信谣不造谣……”宁奕在油纸伞上刻了字,认真道:“我跟江姑娘是很好的朋友,仅此而已。” “那么你这次来书院是做什么的?”那个女弟子立即追问。 “我来看看老朋友,顺便替我的一位师侄提亲。”宁奕下意识开口。 “明白了……”女弟子沉吟片刻,认真道:“你来看小院长,顺便来提亲。” 宁奕:“???” 片刻后,白鹿洞书院的水月师叔到了,才算把他解救下来。 人群散开。 水月带着宁奕,走了一条无人的幽径。 “水月先生,你们书院太危险了……”宁奕浑身冷汗,回想起刚刚的画面,心有余悸道:“刚刚那个小姑娘再问下去,我都快和太子生孩子了。” 水月披着一身湛蓝色道袍,头扎了一个圆形髻,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笑吟吟地问道:“生了的话,孩子姓什么?” 宁奕苦笑道:“可别为难我了,您怎么也来呀?” “刚刚那个刁难你的丫头,是府主新收的弟子,也是声声慢的师妹。”水月忍俊不禁,道:“平日里,书院就拿她没办法,古灵精怪的,鬼点子多……听说你来了,她非要先去会会你,拖了我半晌。” 宁奕错愕,回想起那个女弟子的模样,的确与其他弟子的穿着不同,淡蓝色道袍,头束成圆髻,面容带着三分灵气,眼里满是狡黠。 “不过……你可不能怪她。” 水月轻声道:“你出事的那三年,书院也出了不少力,在大隋四处找你的下落……合流之后,其他三家可没那么好心。你要知道,背后是有人在出力的。” 这一句话,倒是点醒了宁奕。 宁奕神情变了变,沉声道:“谢谢前辈提醒……” “我家那位姑娘不善言辞,不过你也不用多想,也无需为难。”水月想了想,还是道:“无论如何,白鹿洞都会去帮一帮蜀山。” 宁奕当初来白鹿洞。 水月渡劫。 他亲眼看到了水月先生的最后一劫……心中所念之人,最终无缘无分,只能是一场镜花水月。 白鹿洞书院与蜀山之间的关系,也因为徐藏和水月的过往,变得很是微妙。 幽径到头,水流潺潺的声音响起。 宁奕看着远方瀑布,水雾朦胧,一位女子披着轻纱,戴着斗笠,坐在瀑布之前抚琴,背对自己。 琴音伴着瀑布,一弦一柱,击破水流,层层叠叠,戛然而止。 江眠枫缓缓转头,隔着面纱,望向宁奕。 声音却是未变,仍然轻灵。 “宁先生。” “——好一个宁先生。” 声声慢的话音刚刚落下,幽径树林外,另外一边,便闪出了一道身影,之前那位披着蓝色道袍的女弟子,走了捷径,手中捏着野果,晃荡双腿,落了下来,笑眯眯道:“可还记得我?” 宁奕神情古怪。 “师妹……不许胡闹,宁先生是书院的贵客。”声声慢蹙起眉头,轻轻呵斥了一声。 女子浑不在乎,挑眉道:“贵客?师姐,你以为这位宁先生是来找你叙旧的?他可是来上门提亲的嘞。” 声声慢的动作忽然僵住。 宁奕连忙道:“我来书院……替我的师侄提亲。” 琴君抬起落在鬓角处的玉指,听到提亲之后一滞,听到师侄之后恢复如常,她声音略微疑惑的问道:“宁先生的师侄?” 宁奕点了点头,笑道:“冒昧打扰……书院内,哪位姑娘道号‘玄镜’?” 话音落地。 一片死寂。 女子口中啃了一半的野果咕咚落地。 第二百五十二章 菩萨蛮 “玄镜师妹……”声声慢意味深长道:“师父跟你说的‘因果’,现在你信了吗?” 女子神情尴尬而又错愕,看了眼宁奕,指了指自己,再度确认道:“你……你找我?” 宁奕忍不住笑了。 他幽幽道:“我那位好师侄可对我说,那位玄镜姑娘好的不得了,今日倒是让我颇有改观。” “师侄……” 道袍女子极其聪明,一瞬就明白了宁奕口中的师侄是谁。 “谷霜?” 她讶然看着宁奕。 “风雷山,谷小雨。”宁奕直接点破,笑道:“他对你可是心心念念,这趟来天都前,小家伙特地对我说了你们游历大隋的事情。” 玄镜的面色有些恍然,接着浮现三分羞赧,她想到自己先前对这位宁先生的“报复行为”,此刻面颊生烫。 “谷霜……没来?” 玄镜忽然没了之前的机灵劲儿,一下子变得腼腆起来,两根手指绕着鬓尖打转,眼里带着三分期盼。 宁奕笑了笑,看出了玄镜心中的忐忑,之前的玩笑就此不提,大大方方放了这小姑娘一马。 “蜀山跟小无量山闹了些矛盾,朱密入城之前,他不方便过来。” 这道袍小丫头,倒是与谷小雨描述得差不多,古灵精怪的,只不过心地倒是不坏,原先宁奕还有些担心……万一只是个外门小弟子,自己来找人,会不会惊动了对方。 嚯。 如今倒好,这玄镜,竟然还是苏幕遮亲自收下的弟子。 某种意义来看,还真与自己小师侄“门当户对”。 “提亲二字……有些早了。” 一旁的声声慢,看出了自己师妹与谷小雨之间,应该确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只不过她温婉一笑,折中道:“两个后辈的事情,不如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宁奕哈哈一笑,道:“还是江姑娘看得通透,这是他们俩的事儿,咱也插不上手,我这趟来书院,其实就是为了来看看,这儿到底有没有小雨要找的那位玄镜姑娘。” “如假包换。” 玄镜挺了挺小胸膛,昂道:“你让谷小雨亲自来找我。” 她撇了撇嘴,道:“他竟敢骗我,用了假名,哼……要是见了面,这笔账可要好好算一算。” 宁奕噗嗤一笑。 他看着这位道号玄镜的小丫头片子,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 “这枚镯子,是小雨给你准备的礼物。”宁奕从剑气洞天内取出了那枚玉镯,道:“我本想让他亲手交给你,但他可等不及了。” 这枚玉镯取出,让声声慢和水月的目光都为之一凝。 这是千手突破涅槃之后,动用道火炼制的一件宝器,玉镯晶莹剔透,但隐约缭绕着风雷异象,甚至还有道火内蕴,内里焰火流淌如星河! “好宝贝。”玄镜眼神一沉,大大咧咧截了下来,也不拒绝,直接戴在了自己手上,眉开眼笑道:“等他来见我,我也还一件礼物。” 试了试手镯。 玄镜与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了,她眼睛笑得像是月牙儿,深深揖了一礼,甜甜道:“谢谢宁师叔,谷霜的礼物,我很喜欢。” 宁奕在心底感慨,这小丫头片子,还挺懂礼貌的。 “不必多礼……” “宁师叔,您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呀?”玄镜一下子变成了人畜无害的模样,满怀期待地望着宁奕。 这一套。 宁奕太熟悉了。 这不是五年前自己用的那一套吗? 风水轮流转,轮到自己被喊师叔了? 宁奕看着这个“可爱无害”的道袍小姑娘,一时之间有些无语,果然自己还是着了玄镜的道。 水月和声声慢都憋着笑,看着宁奕。 很显然……玄镜进入师门,也不是一日两日,两位长辈都很清楚她的性格,估计也想看看,宁奕这块滚刀肉该怎么应对这个腹黑小丫头。 宁奕笑眯眯道:“玄镜小丫头,你练剑不?” “不练剑,我随师父练刀的。”玄镜摇了摇头,一本正经。 “很好。”宁奕认真点了点头,“我有一件宝贝,特别适合你,就当是给你的见面礼了。” 玄镜瞪大双眼。 紧接着……宁奕从剑气洞天里取出了一把生锈的古剑,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玄镜的肩头,和颜悦色道:“这把飞剑,是当年将军府的珍藏古剑,星君宝器,等你到星君境界就能用啦。” “飞剑???” 玄镜愕然看着宁奕。 “飞剑很容易学的,让小雨教教你,两天就能学会了。”宁奕看着小丫头,眼里带着戏谑,道:“拿好啊,别说没给你宝贝,这可金贵着呢,千万别弄丢了,不然我可得捶你。” 知道你练刀就放心了。 白鹿洞书院,除了剑气近一辈,压根就没什么人练剑。 玄镜被迫无奈拿了这把飞剑,她神情一变,这飞剑入手一坠,的确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剑气”,但这玩意儿……有什么用啊! 她一个刀修,这把飞剑对她实属鸡肋,拿了也是白拿,等于是白白承了宁奕一个人情。 她恶狠狠瞪了宁奕一眼。 宁奕耸了耸肩。 这场大魔头和小魔头之间的对决,终究是宁奕靠着丰富经验取胜。 “宁兄,我替师妹谢谢你了。” 声声慢拍了拍玄镜的肩头,示意她见好就收。 琴君柔声道:“如今书院改变甚大,不如我带着你,去看一看书院的近况。” 宁奕正色,“如此甚好,正有此意。” 两人离开瀑布泉水之处,宁奕忍不住回头,看到玄镜对自己做了一个鬼脸。 他忍俊不禁,也回了一个鬼脸。 幽径。 宁奕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道:“那个小家伙,是道胎吗?” 声声慢一怔。 她望向宁奕,惊讶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宁奕叹了口气,眼神复杂的摇了摇头。 还真被自己猜对了啊。 先天道胎,一般来说,一个大世也未必会出现一位的逆天体质,机缘巧合之下,宁奕已经见到了三位。 周游。 神秀。 以及转世之后的“周惊蛰”。 玄镜乃是“第四位”,她的身上,与前面三人一样,有一种让人亲和的气质,这股气质,先前未曾经历天都烈潮的陈懿,也是具备的。 这就是道胎的特征之一。 因为天生与大道契合,所以无论什么人与道胎接触,都很难心生厌恶,道宗的周游先生是如此,佛门的禅子神秀,亦是如此。 宁奕笑道:“早些时候,听谷小雨说到‘玄镜’,就觉得有些奇怪。小家伙虽然人傻,不懂事,但还不至于提起一个女孩,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我留 了个心眼,想到了这种可能。” 谷小雨是先天金刚体魄。 这种体质,有一种极其契合的道侣,就是所谓的“道胎”,两人若能双修,便如阴阳鱼,交融之后,得见圆满。 是一桩大造化。 声声慢看着宁奕,眼中既有惊叹,也有佩服,“所以宁先生在入书院的时候,就留意到玄镜了?” “那倒没有。”宁奕道:“一开始没想那么多,也就是刚刚才想起来,所以多问一嘴……玄镜的身份,书院准备对外保密?” “不错。” 琴君点了点头,“还请宁先生也保密。” “保密……”宁奕狡黠笑了笑,拉长语调,道:“保密那是自然的,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两个人走出了幽径,来到了一面湖泊之前,这里已是书院的腹地,素日里能进入此地的,都是内门弟子,如今大寒之日,四下无人,湖面结了冰,还缭绕着雪雾,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个人。 “什么问题?” “玄镜不是先天道胎,她是后天道胎。”宁奕背负双手,看着雾气,似乎在呆,但却语气果断地点破了这个小秘密,他转头看着声声慢,疑惑问道:“这难道是你们培养出来的吗?” 一片死寂。 琴君沉默了很久,道:“宁先生也是后天道胎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造化,能被涅槃看中的人,又怎会平庸。” 宁奕哑然失笑。 “是我唐突了……我只是想确认,她是否跟道宗有关系。”宁奕轻轻道:“毕竟天都的局势,你也知道,如果谷小雨跟玄镜走得很近,那么就意味着蜀山跟书院走得很近。” 冰湖之上,雾气摇曳。 “是。” 声声慢破天荒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没有隐瞒宁奕,“玄镜是太和宫未来的宫主,玄镜是她在道宗的道号……如今三清阁局势动荡,这一切的因果,也不必我多说了吧?” 得到了答案,宁奕反而沉默了。 “谢谢了。”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或许我不该多问的。” “不过她现在是书院的人,是我的师妹,这一点不会变。”声声慢望向宁奕,目光坚定,“道宗之争,就算烧起滔天大火,只要她回到书院,就不会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她顿了顿,道:“宁先生,如果不想招惹麻烦的话,就不要让蜀山牵扯进来了……书院自会处理好这件事。” 宁奕只是一笑。 他轻轻问道。 “那个小丫头……道宗道号‘玄镜’,书院词牌名是什么?” 琴君一怔,看着宁奕,皱眉道:“师尊赐名,菩萨蛮。” “菩萨蛮……好名字。” 宁奕低垂眉眼,没来由想到了灵山山脚地下,真武大帝庙内的那对兄妹。 一幕幕画面掠过。 他又蹙起眉头,想起昨夜府邸里与三清阁小阁老对峙的画面。 宁奕忽然笑了。 “道宗的事,我还是要管一管的。明儿我就让谷小雨过来一趟……两个人若是看上眼了,书院的盟友,就加上蜀山一个吧。” (汗……这一章昨晚写好了,但是后台出了点问题。才想起来上传,大家久等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冰湖之战 冰湖雾气,袅袅升起。 宁奕与声声慢多年未见,两人闲谈一些琐事,从当年的书院,一直谈到了烈潮之后的变化。 “书院合流,当年的四位大君子,如今都成了一方准府主。”江眠枫柔声道:“钟离顾沧,各自接手岳麓书院,嵩阳书院。而青君则不一样,朱候去了红拂河当使者,应天府书院无人,未来注定要莲青来接大旗。” 四座书院,原本是白鹿洞书院最为弱势。 应天府最强。 经历了青山府邸事变,圣乐王和朝天子都败在剑器近的手上,应天府被一纸敕令削弱,四座书院,隐隐以白鹿洞为。 “这些年,书院的明争暗斗少了许多。”声声慢背负双手,语调平和,“莲青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接手应天府之后,找我仔细聊了聊……然后便出门游历去了。” “出门游历?” 宁奕却是没想到,莲青会做出如此选择……一般人接手书院,手中的权力翻了数倍,总是会免不了“陷足”其中。 “他把应天府的权,都放给了我,一走就是三年,基本不怎么回来,前些日子刚刚安定下来。”江眠枫也是一笑,道:“莲青不仅有大智慧,也有大洒脱,有他带头,书院的合流才能如此顺利。” “原来如此……”宁奕恍然地点了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何仅仅三年,书院就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变化! “幸好沧君和离君,没有像莲青一样一走了之……不然这三年,我可忙不过来。”江眠枫调侃道:“合流琐事太多,如果你也在大隋,麻烦事或许会少一点。” “那可不一定。” 宁奕哈哈笑道:“若是我在大隋,说不定书院合流的麻烦会更多。” 琴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悠悠道:“你虽有诸多仇家,但同样有好几座圣山对你盛赞有加,若是蜀山愿与书院结盟……那么剑湖宫,羌山,紫山,这三座圣山,也都会加入结盟。” 声声慢微微偏转美眸,望向宁奕,后者的脸上噙着浅淡笑意。 宁奕是一个评价两极化的人。 与当年的徐藏一样。 恨者,恨之入骨。 但与朋友之间的交情,却是无比的牢固。 与蜀山结盟,是一件大好事,千手破境涅槃,蜀山有了极大战力的增幅,如今已是天下圣山之中极强盛的那一座……再加上一个前途无限光明的宁奕。 带来的收益十分可观。 大隋境内,就有三座圣山,与宁奕交情匪浅,柳十一未来是剑湖宫的主人,羌山的那位老祖宗已经明里暗里为宁奕出了好几次手,表明了善意,境外的两大宗,与宁奕的关系都尚可。 之前的紫霄宫宫主周游自然不必多说。 前不久宁奕东行一趟,灵山的一些情报,也传到了琴君的耳中……她虽不知宁奕已是灵山的俗世客卿,还拿了大雄宝殿的镇殿之物“光明鉴”,但却知晓,宁奕与那位仙二代宋伊人的关系莫逆。 这些助力……已经足够让书院忽略阻力。 “江姑娘,我有一件事,就不瞒你了。” 宁奕眺望江面,轻声道:“我与太子的关系,不一定有你想的那么好。” 声声慢一怔。 “不过……也未必有你想象中那么坏。” 宁奕笑道:“要等寿辰之后,才有结果……如果我没猜错,玄镜来到书院,多半是因为那位小阁老李长寿,对吧?” “嗯……” 沉吟片刻,琴君声音沙哑道:“道宗政变早就开始了,李长寿空降三清阁前,便开始布局,杀了许多政敌……太和宫和紫霄宫都换了新主人,玄镜的父母与院长早年乃是好友,事变之时,只来得及将她送出道宗。” 宁奕轻轻道:“不必多说了。” 他心中叹了口气,转头看到江姑娘有些微红的眼眶,又想起了玄镜小丫头那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模样,心底不免有些黯然…… 原来这小妮子,与谷小雨一样,是个身世凄惨之人。 李长寿么…… “寿辰之前,有场殿宴。”声声慢缓缓道:“李长寿指名道姓,要让书院带着玄镜参加,恐怕就是要清算旧账。” “太和宫不是已换了主人?”宁奕皱眉道:“李长寿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声声慢只是沉默。 “殿宴之上,无需畏惧。”宁奕平静道:“带着玄镜去吧,圣山齐至,李长寿不敢玩什么花样,殿前把话说清楚了,太子把事揭了,这事也就过去了。怕就怕,他背后玩些小手段,阴谋诡计,斩也斩不断。” 声声慢摇了摇头,笑道:“区区李长寿,道宗虽大,但隔着十万八千里,书院还不至于怕他。” 宁奕欣赏地看了一眼琴君。 时隔三年,琴君身上多了一种极其罕见的魄力,就算是其他圣山的圣子,也不曾看见……可能与师尊有关。 毕竟白鹿洞书院的院长苏幕遮,乃是星君境界就敢在青山府邸举刀与朝天子硬撼的角色。 “啊哈,真巧啊……二位这是在谈情说爱呢?” 一道带着笑意的调侃,湖畔的霜草被拨开,顾沧眼里带着盈盈笑意,很巧不巧地撞破了这一幕。 江眠枫的俏脸飞上一抹红晕,嗔怒道:“顾沧,你在胡说什么?” 一声咳嗽。 钟离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平日里脚踩飞剑的两位大君子,与琴君关系极好,为了开这么一个玩笑,先前都是脚步极轻的前行,生怕惊扰了湖畔沉立的二位。 钟离拍了拍顾沧肩头,一本正经道:“这不是想找小院长聊一聊,找到飞琴瀑布那,小玄镜说你可忙着跟某位先生‘谈情说爱’……再说院子里都传开了,蜀山来提亲了。” 宁奕也不恼怒,呵呵笑道:“确实是来提亲的,过两天请大家来参加玄镜和我小师侄的婚礼。” 顾沧和钟离面面相觑。 两人的背后,一个披着青袍,手中还捏着书卷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了出来。 莲青。 多年未见。 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身上的气质焕然一新,原先的书卷气荡然无存,一眼看去就知道……这三年的游历,让青君生了蜕变,此刻的他,身 上带着凛冽的掩盖不住的剑气。 四座书院的大君子中,本来就以他为。 当年的青君,盛气凌人,带着傲气,如今那股令人不适的自负都消失了,身上的气质变得沉淀,但却更加锋锐。 宁奕笑道:“莲青,好久不见。” 青君盯着宁奕,眼睛都挪不开了,他的面颊上长了淡淡的胡茬,这几日来不及刮,显得有些沧桑。 “宁奕……”他笑了笑,道:“我去过北境,可惜没见到你。” 那次天海楼之战,他也参加了。 这是莲青心中的遗憾,这三年来虽说游历,但时不时也会回府,那次前往天海楼,他本以为能再见宁奕一面……但结果却是有些可惜。 这些年,星辰榜一直高挂着宁奕的名字。 事实上,已经该换一拨新的浪潮了,只是莲花阁一直无人,星辰榜便一直未曾更替……当年青君败在宁奕的手上,游走三年,败敌无数,心中的遗憾却一直没有填补。 “宁奕,听说你击败了东皇。” 莲青走出霜草丛,来到了冰湖旁,他的眼神无比认真,同时身上也升腾出阵阵剑气,道:“这些年……我一直想与你再交一次手。” 宁奕无奈叹气,道:“你还是老样子啊……一如既往的好战。” 莲青盯着宁奕,他现对方身上的气息,如深渊一般不可探测,但怎么去看,都只有一颗“命星”。 不……不可能。 如果只有一颗命星,当年就不可能击败东皇。 “有意思。”青君忽然笑了,他毫无预兆地前踏一步,手中的书卷瞬间散开,化为无数流光,一旁的声声慢瞳孔收缩,下意识想要阻拦,却被宁奕一只手轻轻拦住。 宁奕与莲青一同踏出一步,两人相距本就极近,一步之后,几乎是贴靠在一起,莲青低身沉肩,一击肩撞……这位书院圣子竟然以肉搏之战展开了帷幕,而让宁奕惊讶地是,这一击肩撞的力度极沉! “砰”的一声。 宁奕倒飞而出,只不过并不狼狈,双脚离地,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远方的冰湖之上,水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落脚之后,闷响声中,冰层的最底部绽开了一张霜花蛛网。 “好体魄。”宁奕笑着拍了拍手,望向远方的青君。 湖畔之旁,气质有些颓废的莲青,此刻换了一副模样,数百页青书化为炽烈光芒,围绕着他,孔雀开屏般哗啦作响,他已不是当年身形单薄的剑修,此刻看上去,佛光加持,竟然有三分菩萨宝相之意。 “去东土走了一趟。” 莲青淡淡笑了笑,衣袖翻飞,三颗命星凝聚,他竖起一枚手掌,柔声道:“切磋一场,点到为止。” 宁奕做了个跟莲青一模一样的动作,他的背后,无数神性狂舞,竟凝聚出了一尊一模一样的菩萨法相。 莲青神情一怔。 宁奕笑着揖礼,道:“那就,得罪了。” …… …… (今天状态实在不佳,不一定还有更新……我会努力写到12点,如果没有更新,大家就别等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圣天书 冰湖雾气磅礴。 两尊菩萨法相坐落而起—— 两人遥遥一揖。 青君三年游历,在东土佛域,修成一门佛门功法,修为大涨,如今已是命星三重天的境界。 这等境界,在当年那一辈的修行者中,已是凤毛麟角。 钟离,顾沧,如今只不过是命星一重天,距离二重天的瓶颈,还有一截距离。 而声声慢,也不过是二重天的修为……书院的四位君子之中,以如今青君的修为最高,实力最强! 书院修士,擅驭飞剑,近身厮杀反而不精。 而莲青如今则将自己的短板,完美补上。 其实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当年宁奕在他面颊上狠狠打的那一拳,让莲青认清了自己的弊端…… 声声慢评价地非常准确,莲青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修行者,他不仅仅能够接受失败,而且还能从中总结,反思,汲取,提升自己。 他修行多年,一直在期待着与宁奕的一战! 今日,等到了! …… …… “轰”的一声。 莲青前踏一步,脚底冻土炸开,这位青袍书生,一抖袖袍,浑身气劲炸开,漫天青光便如孔雀翎羽一般疾射而去。 书院的驭剑法门,也被青君完美地融合。 他手中的那卷青书,并非凡物,而是一件在书院之中也算鼎鼎有名的宝器,乃是圣乐王所留,名为“圣天书”! 天书炸开,化为万千剑气,射向宁奕,在半空掠过数百道流光,冰湖冰面寸寸碎裂,宁奕双手结印,不退反进,同样的前踏一步,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莲青的身上……手上的动作,抬臂的幅度,以至于掐诀的细节,都与莲青一般无二! 声声慢瞳孔收缩。 这样的姿势,她在小师妹身上见过。 玄镜是太和宫付出极大代价培养而出的道胎,悟性极高,一般师尊教导刀法,她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学会,而做出的动作,虽意境不足,但却无比标准,幅度和时机都完美无缺。 她曾经私下问过玄镜。 小师妹指了指自己脑袋,说神海里有一个叫做“大道长河”的东西…… 江眠枫神情极其复杂地凝视着此刻与青君一同结印的宁奕。 太和宫能培养出玄镜。 那是被逼到了绝境。 宁奕……若是自己没有记错,他刚刚入天都的时候,完全没有这等资质,背后更没有道宗这样的庞然大物扶持。 这是凭借大毅力,硬生生悟出的“后天道胎”? 太匪夷所思了。 声声慢不知道,宁奕的背后有周游相助,点破了道胎中最重要的一环……可即便如此,成就后天道胎,仍然是极其逆天的一个奇迹,宁奕在妖族天下经历了数不清的生死劫杀,才与小白帝交手时破境。 大造化与大机缘,总是伴随着生死之间的大危机。 “你有天书,我也有。” 宁奕轻笑一声,落指成阵,神海之中的大道长河,极其快地拆解着青君的法印,其实他并没有逆天到“同步结印”的程度,这只不过是一个噱头,炫技的手段……他以道术长河看破了莲青的道果,于是借用着自己的道果,重新复制了一份“外在”相似的法相。 山字卷拢和着四面八方的剑气,化为一道道流光,与青君的“圣天书”撞在一起。 整座冰湖,地动天摇,结了极厚的冰面,瞬间就被击沉,一道道水柱冲天而起,湖畔观战的琴君,钟离,顾沧,三人面色皆是一变,向着远方倒退,直至退出五十丈外,才能看清雾气之中的交战轮廓。 宁奕和青君已是匿在雾气之中。 两尊法相贴身肉搏。 只听得砰砰砰的撞击声音,冰湖不断有雾气炸开,一黑一青两道长袍化为流星,拳脚相争,度快得肉眼难以看清。 宁奕和莲青,在真正对上之后,极其有默契地放弃了以星辉神性灌注的争斗,如果真的动真格打起来,恐怕整座书院都经不起折腾,至少这方圆十里,会被两人拆得一片荒芜。 湖畔观战的琴君也松了口气,捏在手中的符箓,原本亮起的光芒,旋即黯淡下去,如果这两人打得上头……后面该怎么圆场,可是一个麻烦事。 放弃了星辉神性,两人便真正以拳脚的造诣争夺高低,比起多年重逢的“交战”,更像是某种心得武学之上的印证。 莲青的身子虽然瘦削,但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极其饱满,他历练大漠之后,气质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宁奕,我在东土大漠,遇到了一个武僧,跟他打了一场。” 莲青一击鹰爪,狠狠向着宁奕面颊抓去,被两根手指挡住,同时伸出一只手,按下宁奕的膝撞,两个人陷入劲气之争当中。 “在他身上,我学会了一式杀法。” 这位书院大君子,话音变得极冷,道:“不知你能否敢接?” 宁奕笑着应道:“有何不敢?” 下一刹那,局势陡变! 青君身上的骨骼陡然松散,长袍出“啪嗒”的震响,震出一层冰屑,瞬间从僵持之中跳脱出去,气势变得极其凌厉,起身便是一击压掌,宛若天神下凡。 宁奕的神情一直轻松。 但看到这里,眼神却是一凝……这一式,似乎有些熟悉。 莲青的这一掌,宛若佛陀降世,却是杀意荡开,似乎要以杀伐之道镇压世间一切不平之事。 大势已至。 宁奕抬起一掌。 “轰”的一声,两掌对在一起,宁奕脚底冰块炸开,一层湖水荡漾,他的双脚踩掀下去,溅出一连串的冰冷水珠,鞋底却是滴水不沾,仍然干燥,一层无形气浪围绕,以宁奕为圆心,冰湖下压,挪出了一个半圆。 “好气势。” 宁奕笑着称赞一句,松开背负在后的那只手,但仍然是只守不攻,青君面无表情,再是一掌,这一掌基于先前威势,已是截然不同,先前两人平等而视,如今宁奕已“矮了一头”,他的背后,那尊法相怒目圆瞪,尽绽光芒,圣天书亦是回拢,化为丝丝缕缕的衣袖,如同一件熠熠生辉的僧袍,覆在莲青身上,这一刻青君气焰陡涨,如圣僧一般! 第二掌。 冰湖方寸半里,尽是炸裂。 宁奕以山字卷随意凝聚的法相,直接破碎,化为一圈虚无,荡散开来。 天地之间,只剩下莲青和那尊庞大的怒目菩萨。 青袍飘摇。 原先只高宁奕半个头,此刻高了一整个头,高高在上的莲青,瞳孔都化为圣天书的金灿之色,掌心血液汇聚,倒转凝出一个“卍”字佛印。 这是青君第三次压掌。 法相几乎快要凝聚,形成一尊真实降世的菩萨,冰雾被掌印气浪荡开,就连站在远方芦苇霜草丛中的沧离二人,都能清晰无比地看到此刻的景象。 “青君……好强。” 声声慢心中一惊。 三年游历,成就三颗命星……她本以为,莲青只是刚刚突破,但不曾想竟有如此修为,命星境界,书院之内恐怕已无人是他对手。 以大毅力,修行金刚之体魄。 书院这么百年来,只有莲青做到了。 而让她更加惊讶的,是宁奕已接了三掌,神情看起来仍然轻松,看起来局势不顺,陷入湖中……但一滴水也不曾沾到他的衣袍。 天地之间,一片颤音。 莲青的这门“杀法”,每一掌都如叠浪,一掌更比一掌强,接下第一掌,便很难躲过第二掌……十掌尽数打完,那么便是命星三重天巅峰的修行者,恐怕也要重伤! 这是阳谋。 而宁奕就这么硬接下了。 时隔多年,莲青也知道,当年初入天都皇城的宁奕,在红符街与自己对上之时,并非是后境修士……当年的宁奕利用自己的自负,赢下了赌约。 而如今重逢,他也小小的利用了一下宁奕的自负。 这其实是青君的“狡猾”地方,他并非是不懂变通之人,既然要与宁奕一战,那么不仅要打得光明磊落,也要打赢! 第四掌第五掌,每一掌都将冰湖掀翻一次,漫天翻滚的水珠,冰屑,前一拨来不及炸开,后一拨便已经追上—— 一直打到第九掌! 莲青神色阴晴不定,盯着那个始终只比自己矮一头的黑袍男人,神色已是凝重,但却始终没有再“下坠”丝毫,袖袍也没有沾水。 如果说,自己的压掌一击一击如叠浪。 那么宁奕便如同深渊,不可见底,给自己一种感觉……无论自己下一掌力度有多大,对方都能接住! 第十掌—— 青君怒喝一声,额头青筋鼓起,身上覆盖的圣天书汹涌燃烧,似乎要将整片冰湖都一掌击碎。 宁奕眼神凝实,他抬起右手,运转纯阳气功法,凝聚生字卷的气机,与青君的第十掌狠狠对在一起! “轰”的一声—— 天地崩塌。 一股极其精纯的力量,横扫了冰湖。 冰尘四溅。 青君的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打中,神色陡变,抛飞而出,那尊巨大的菩萨法相被打得支离破碎,圣天书也炸裂开来。 他重重跌入水中。 另外一边。 宁奕看着自己的掌心,神情复杂,有些不敢置信。 他拿着仅仅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 “纯阳气……未曾修成,便如此霸道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厚颜无耻之人 “莲青!” 钟离焦急的点地掠出,冰湖一阵哗啦作响,那袭跌入湖中的青衫,不需外人搀扶,便自行站了起来。 莲青的模样有些狼狈,衣袍浸湿,还粘着冰渣,他轰出第十掌的左手掌心,已经一片焦黑。 青君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这位应天府书院的大君子,盯着自己掌心的痕迹看了许久,他的眼神极为认真,并没有挫败,相反仍有凛凛战意。 “这一招,名为什么?” 青君望向宁奕。 宁奕收回神性,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摇头笑道:“这一招没名字……” 想了想,宁奕还是撒了个慌。 “蜀山的不传之秘。”宁奕咳嗽一声,道:“总而言之,输在这一掌下,输得不冤。” “输得不冤……” 莲青喃喃自语,他脑海中回想着対掌那一刹的场景,宁奕那一掌下,漫天骤烈的暴雪直接将涌来自己吞没,就连原本固若金汤的神海都受到了冲击。 在恍惚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日月星辰,都在围绕着一人旋转……那是一尊桀骜不驯的“神灵”! 蜀山的不传之秘么? 还是说,越涅槃的秘术? 莲青一阵失神。 自己的确输得不冤,这一掌的意境,功力,都比自己的章法要高深太多。 苦笑一声。 莲青拍了拍自己肩头的冰渣,甩了甩头,甩掉一脑袋的冰渣碎片,星辉运转,一股热烟升腾,湿透的青衫重新干燥如初。 宁奕来到了青君的身旁。 他轻轻开口,说了三个字。 莲青怔住了。 “伐折罗。” 宁奕眼里带着笑意,道:“你在东土大漠遇到的那个武僧,就是‘伐折罗’,你跟他打了一架?” 青君神情古怪道:“你认识他?” 莲青回想着大漠交手的画面,他闷闷道:“那个家伙很强,打了好几场,没分出胜负,最后我和他言和了,交换了一些修行心得……我也修出了佛门的金刚体魄。” “那个家伙啊……的确很强。”宁奕认真点了点头,道:“他是律宗的律子,佛号道宣,未来会是灵山的律宗大宗主。” 青君神色恍然。 怪不得。 他在东土大漠遇到的那个武僧,沉默寡言,几乎不曾说话,两个人遇在一起,就莫名其妙开打,那家伙极其好战,而且极其能战,这也是不打不相识……打完之后,莲青问他的姓名,他也不曾开口回答,只是告诉青君,他乃是这东土大漠上的“伐折罗”。 道宣与莲青一样,某种意义上,两人虽出身不同,但都是跋涉的苦行者。 律子在败给神秀之后,便孤自一人,行走大漠,以“伐折罗”的佛宗神灵之名惩恶扬善。 这两人之间竟然还认识…… 宁奕忍不住笑了。 “其实律宗的佛印里,有一个小的瑕疵。”他展开大道长河,在灵山修行的时候,宁奕住在天清池主的府邸之中,除了壁画之外,还有诸多灵山的典籍可以观看,关于禅律两宗的一些修行,还有远古的功法,他了解颇深。 道宣是实战派,而且有着“天赋传承”——某种意义上,律子所得到的“功法”,乃是佛门传承直接延续的精神产物,基本不会出现意境上的偏颇,他所需要做的,就是不断在战斗之中得到经验。 而青君这种在大隋境内土生土长的剑修,想要修行体魄,融入另外一门修行法,难免要走弯路。 宁奕弹指之间,冰雾扩散,凝成一副人体脉络画卷。 他轻轻点了几个穴位,道:“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这三处的运行周天改动一下。” 莲青皱起眉头,眼神闪烁,试着运转了一下。 他面色讶然地望着宁奕。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宁奕浑不在意的笑道:“回头我让人送几本书卷到你府上,灵山修行法,分为禅律两宗,彼此有所交融,效果会更好。” 顾沧和钟离面面相觑。 须知,哪怕在书院之内,互相交流高阶功法,都是触碰条例的……至于真正核心的修行法,外人根本无法触及。 其实也正是因为这种想法,在大隋境内的根深蒂固,才有了周游在珞珈山的传道。 年轻的紫霄宫主很清楚,这种状况永远也不会有所改变……一旦这世上出现了一位“道胎”,那么这位道胎几乎不会有悬念,在成长起来之后,直接横扫所有圣山的圣子! 这些传统的,古老的修行法,既有优点,也有弊端。 想要成为真正顶级的修行者,必须要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脱原先的功法,来开辟自己的道! 莲青眼神凝重,他并没有接受宁奕的好意,而是沉声问道:“宁奕……我与你并非好友,你为何要帮我?” 应天府先前,处处与宁奕为难。 甚至还在青山府邸撕破脸面,而且因为宁奕的缘故,府主朱候被打入红拂河,整座书院一蹶不振……这已经不是非好友的关系了。 这其实是“仇家”。 只不过莲青并非是一个小人,应天府书院也不像是小无量山那般睚眦必报,盯着蜀山不断报复……这些年应天府书院陷入了沉寂,却也是在慢慢力,对蜀山的态度,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宁奕没有回应,也陷入了沉默。 “若是你想要我承你的情,恐怕要让你失望了。”莲青眯起双眼,道:“我曾经败在你的手上,不管如何……我会赢回来。这份功法的弊端,我自己会慢慢寻找,要不了多久,就可完善。” 宁奕洒脱一笑,道:“莲兄,倒也不必多想。其实圣山秘术,无需那么严防死守,只需要稍有交流,大家都会有所裨益。” “想必你去东土走一趟,也不是为了自己吧?佛门的体魄修行法,还是要传给书院里的弟子。”宁奕淡淡望向莲青,他轻柔道:“这份修行法便当做礼物,送给书院好了……不过不是送给应天府的,而是送给四座书院的。” 这下,轮到钟离,顾沧惊讶了。 书院的最弱势,就是体魄。 一直以来,书院的剑修法门,都极其高阶,而且相当霸道,如果要修行体魄,也需要一份强大的炼体之法。 在曹毗的那个年代,剑器近的那个年代,还真有那么几份淬炼体魄的修行法,但是历史演变的缘故,最终都遗失了……连着好几代,书院也没有出现体魄方面的天才大修行者,于是功法没落。 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莲青远去大漠,自身开辟肉身修行法,其实是一个大毅力的行为,但是这门修行法自己修行尚可,想要达到“普世”的阶段,还需要诸多打磨。 某种意义上。 苏幕遮收玄镜而弟子,其实有着“振兴书院”的念头,一旦菩萨蛮这位道胎弟子成长起来,那么困扰书院的最大问题,体魄方面的修行法弱项,也能理所应当的解决。 “宁兄,当真如此大气?”顾沧笑着开口,打趣道:“虽说我书院在北境长城打架的时候出了力,但送修行法的事……我怎么不太信呢?” “莲青是大毅力之人,我是相信这门修行法要不了多久就能完善……” 钟离拍了拍青君肩头,柔声道:“宁兄手上若是有完整的法门,我们当然愿意拿,毕竟相互对照,彼此印证,也是一桩美事。但……宁兄,不妨把话说清楚,毕竟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钟离和顾沧都是聪明人。 他们的修行境界虽然不如青君,但在天都久居,人情世故懂的极多,既没有拂了莲青颜面,也顺势把话题继续下去。 莲青有了台阶下,此刻只是沉默,等着宁奕的回应。 宁奕笑了笑,目光投向了声声慢。 另外三人的目光也都顺着投向了声声慢。 江眠枫有些错愕,她的面颊上飞了一抹红晕,所幸被面纱掩住,看不出究竟,只听得断续的嗔怒声音。 “你们几个……看我做什么?” 顾沧钟离神情微妙,心想送功法的事情,不会是江宁两人之前就谈好的吧。 白鹿洞这些年与蜀山交好……所以宁奕直接送了一门修行法? 宁奕笑道:“我家的小师侄,是个先天金刚,估摸着要被白鹿洞书院的小道胎拐跑了,估计要不了多久,你们书院就会有淬炼体魄的修行法了,不如我今儿先送了,大家冰释前嫌,宁某便以这部修行法,来弥补前些年我对书院做的‘破坏’。” 这话,说得太坦荡了。 我宁某,做得就是锦上添花……关键是,书院还确实需要。 这话说的书院几位大君子都沉默了。 宁奕笑眯眯道:“考虑考虑?不要就算了,你们等莲青自己完善,还是小道胎参悟?” “如果要算旧账,也可以,你们仨一起来吧,替书院长辈跟我打一架,愿打服输,或者赌些宝器也行,莲兄的小本本似乎挺不错的,要不再打一场?” 利诱,威逼。 无耻,卑鄙。 三位大君子心中不约而同浮现了这几个字。 “要了!凭什么不要,你欠我的!”莲青第一个开口,狠狠盯着宁奕,道:“明儿就送到我府上!” “好嘞。”宁奕立马笑道:“莲兄好气魄,能进能退。” “彼此彼此。”莲青气笑了,咬牙切齿道:“宁兄,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宁奕如沐春风,很是受用。 “谬赞,谬赞。” 这话儿当年听过啊,徐藏最喜欢的赞赏之词。 厚颜无耻。 宁奕自肺腑地觉得,嗯……他也很喜欢! 第二百五十六章 殿前欢(一) “宁先生,谢谢了。” 冰湖一战,惊起了不小的波澜,虽然有三位大君子掠阵,也引了外界的围观,声声慢没有对外宣布宁奕和青君交手的消息,她吩咐了几位书院弟子,封锁了冰湖。 两个人在书院如画的泼墨山水间行走。 虽是寒冬,小山冻雪,腊梅点缀,这番景象却是很美。 “谢什么?我倒是要谢谢你。”宁奕轻声道:“此番若不是你替我搭线,我和应天府之间的矛盾……恐怕……” “你我之间,无需多言。” 江眠枫挥了挥手,打断宁奕,从谈吐风格来看,她越来越像她的师尊。 声声慢虽不修刀,但性格却跟刀修一样直来直去,绝不拖泥带水。 她毫不掩盖的赞赏道:“宁奕,我欣赏你的魄力。我认为你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而书院也需要你这样的盟友。” 宁奕点了点头,道:“矫情的话,我就不说了。蜀山此后便和书院同进退,等小雨来了,你我再商议道宗之变。” 此行的目的达成了。 宁奕此次来天都,捋清局势之后,决定替蜀山招揽盟友……在面对太子之前,他必须要拉拢一条属于自己的战线。 一条与蜀山,将军府拢和在一起的战线! 云洵已经加入了。 而琴君与云洵这种把命卖给自己的亡命徒不一样。 书院也和即将破败的情报司不一样。 书院是天子脚下的书院,既有规矩限制,也有皇权照拂,如果说面对云洵,宁奕采取的是最坏的预算,谋划的是天都燃起第二次烈潮的打算,那么面对声声慢……宁奕则是为“美好”的未来布局。 书院与红拂河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而合流之后的这等助力,已经胜过了境内任何一座单独拎出来的圣山。 两个人简单聊了几句。 江眠枫送宁奕离开书院。 临行之时,天都又下了一场大雪。 “孤家寡人,也不用送。”宁奕摆了摆手,道:“出了院门,我便自己回去了。” 声声慢只是一笑,“若有机会,我带着玄镜去蜀山拜访。” “小雨过些日子便到了……太子殿宴,便能再见。” 宁奕应了一声。 两人刚出院门,就看到雪地中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华盖上落了一层雪,符纸飘摇,隐约可见车厢侧面雕琢的金灿莲花,这是宫里的马车……而且停在书院门口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只不过这个孤零零的架势来看,显然不是太子。 宁奕心思通透,一下就猜到了马车里的那位是谁。 他微微欠身揖了一礼,轻笑道:“江姑娘,那我就先走了。” “好。” 声声慢也很聪明,只是一瞥,目光便似乎看穿了车厢的人儿,打趣道:“宁先生,谁说你是孤家寡人的?” 宁奕前行的脚步微微一僵。 …… …… “上门提亲的宁师叔,您可算是回来啦?” 风雪呼啸,穿帘打盖。 马车的车帘被吹得飘起又落下,趴在车窗的帷帽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吹着热气,像是吹着额前碎,帷帽皂纱,以及马车布帘,毫不在意片片雪花落入厢内,落在肩头,落在帷帽外的丝之上。 看到宁奕走近了。 徐清焰乐了。 她笑眯眯扔出一枚果子,道:“喏,特地给你准备的冻梨,可好吃了……尝尝?” 宁奕双手接过果子,冻梨是天都这几年才兴起的食物,其实以往他在西岭就吃过了,西岭那鬼地方天地大寒,风雪骤烈,菩萨庙地下面埋几颗梨子,挖出来就是冻梨了。 冻梨以往在天都是贱卖都卖不出去的食物,只不过这几年却变得异常火热,据说是徐清焰一次离开东厢,坐在酒楼上啃冻梨,被一位画师看见了,当街临摹下来,这幅画一下子传遍天都大街小巷。 据说是天下第一绝色的东厢徐姑娘,第一次有流传而出的画像,太子破天荒没有限制画像的传播,于是这副画像上女子的美色也切切实实传到了每个天都居民的眼中,而对应的,冻梨也好卖了,大家都爱上了这个“食物”。 时不时有年轻姑娘坐在酒楼上,推开木窗就着晚风,模仿徐清焰啃梨……只不过这些姑娘的姿色却是“各有千秋”了…… 咯嘣一口,很脆,很甜。 “好吃。” 宁奕一边啃着梨,一边咕哝道,“不是,我去书院提亲的消息怎么就传开了?这也忒快了吧……” 徐清焰哼了一声,故作神秘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背负在后的双手,悄咪咪给马车车夫打了个手势。 车夫立即会意,调转车头,向着一个无人的方向离开。 偌大雪地,就只剩下两个人。 “我不光知道,你去书院提亲了,我还知道……你是给你的小师侄提亲的。”徐清焰先是压低声音,然后噗嗤一声笑了,她摆了摆手,很有义气地道:“放心,消息没传遍天都,我已经帮你压下去啦。” 宁奕忽然想起了三二七号以前撰写的关于太子的桃色谍报,面色古怪问道:“这些歪门邪道的八卦消息,太子也交给你处理?” “什么叫歪门邪道的消息!” 徐清焰没好气哼了一声,帷帽下掩盖不住的骄傲。 “你可不要以为,天都三年,我什么也没做……信里都说了,我现在也算是天都响当当的人物了!” 宁奕啃着梨,被呛了一口。 徐清焰的那些信……他到现在还没拆开,自然也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怎么了?” 徐清焰眨了眨眼。 “噎着了……噎着了。”宁奕只能撒一个蹩脚的谎,好在徐清焰并没有生疑,他连忙岔开话题道:“你特地在书院等我,不会就是为了给我塞个冻梨吧?” 徐清焰一下子怔住了,两个人在雪地里行路的度变得很慢,她似乎在犹豫,在纠结,然后停下脚步,认真看着宁奕。 “是……也不是。” 沉默。 漫长的沉默。 “不……当然不是。” 徐清焰抬起头,认真问道:“宁奕,到如今,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 …… (特别对不起等待到现在的读者,公众号说了8-1o点两更。但是卡文太严重了,写的实在不满意,删删改改。我今晚会熬夜,把答应的章节补齐,不熬夜的朋友就不要等了。这一章的字数有点少,就是为了说这么一个消息。再次抱歉!) 第二百五十七章 殿前欢(二) 这世界上,有些问题,不需要开口,已经有答案。 这世界上,也有些问题,如果不开口,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大雪从穹顶飘落。 落在两个年轻男女的肩头。 两个人从书院门口离开,走到了自在湖旁,湖面结冰,红亭覆雪,长久的沉默并不是两个人都无话可说。 至少徐清焰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之前跳下马车的故作欢脱,在宁奕抛出关于冻梨的那个问题之后,被击得粉碎,一同被击碎的……还有她掩盖很久的理智。 “宁奕,到如今,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在问出那句话后,徐清焰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几倍,风声隐约淹没,她没有等来回应。 无数话语在胸膛里酝酿着。 她想要开口,却现始终缺乏一点勇气。 差一点点。 始终差一点点。 于是就只能这么沉默,一直这么沉默—— 宁奕沉默的原因,也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要说的每一句话,都被理智打回了肚子里。 徐清焰问他。 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从推开感业寺门的相遇,到天都重逢,红山,皇宫,茶舍,道场,烈潮……每一段记忆在此刻似乎都活了过来,冲击着宁奕的脑海。 他有些恍惚地想。 原来不知从何开始,自己已和徐姑娘的命运牢牢地栓系在了一起。 浮沉,起落。 生离,死别。 是因为“骨笛叶子”的原因吗? 如果说。 宁奕是普度天下的执剑者,那么徐清焰就是照亮他一个人的“光”。 在很久之前,宁奕认为徐清焰是病人,自己是医师,前者离不开后者。 后来宁奕才现,他也无法离开徐清焰……正因为这种无法割舍的羁绊,才有了那半片骨笛叶子,跨越一整座天下,送往皇陵的光明和希望。 他在很久之前觉得,他跟徐清焰是两个世界的人。 皇权在上。 他在下。 他还没有能力斩断规矩,破开枷锁,踢碎笼牢,而那个时候,徐清焰也只是一只被太宗皇帝篆养在掌心的笼中雀,两个人的命运线刚刚开始纠缠,年少无知的少年还不知道喜欢为何物,还不能为喜欢承担责任……所以那个时候的宁奕,心中只有一把剑。 在那个时候,他心中想着复仇,以及变强,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至于“守护”这个词的含义。 是在烈潮燃起的那一刻,才被宁奕所明白的。 只有真正的“失去”,才能让一个人懂得珍惜。 短短数息。 无数个念头,在宁奕脑海之中生出,又被磨灭。 他无法面对徐清焰。 也无法面对自己道心最脆弱的地方。 红亭大雪纷飞。 徐清焰的那句话,在宁奕脑海之中翻来覆去了无数遍。 最终得到了答案。 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也几乎是同一时刻,徐清焰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地开口道:“宁奕,我喜欢你。” 死寂。 死寂中。 宁奕轻轻地开口,问道:“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再度死寂。 喜欢……到底是什么呢? 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 …… …… 飞雪拂过红亭 屋檐,带出一连串的雪屑,连点成线,犹如雪白珠帘,簌簌而下,四下无人。 徐清焰缓缓摘下了帷帽。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神情看起来颇为憔悴,双眼则是带着红意,似乎在来之前便哭过,一个人表面看上去有多坚强,背地里无人知晓的那一面就有多脆弱……对于始终缺了一点勇气的清焰而言,在宁奕面前说出这一句话,已经快要用尽此身的力气。 “宁奕。” 她开口之后,声音便不受控制,虽然颤抖,但字字清晰,“我是一个天性懦弱的人,在遇到你之前,我只能躲在黑暗里,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外面世界的光明……” “当一个人看不到光,那么她一定会怀疑,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光。” 女孩的声音带着心酸,她忽然笑了。 “如果这辈子遇不到你,我恐怕就认了,入宫,献礼,成为太宗的玩物……对我而言,活着的意义,并不大。” 红亭的地面,干燥的铺上了一层霜。 有一滴温热的眼泪落下。 啪嗒一声。 似乎也滴在了宁奕的心湖上。 没有人能容忍这个女孩掉眼泪。 这一滴泪,让宁奕的心都快碎了……他从未见过徐清焰如此坚强又如此脆弱的一面。 徐清焰哭的很难看,声音却一直在笑。 “但是……我很开心。” “我遇到了你,不是吗?你推开了感业寺的门,你告诉我,这个世界……是有光的。” “这个世界……是有光的……” 徐清焰的眼眶已经模糊了,她甚至看不清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宁奕,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那一袭黑袍都晕开成了泡影,红亭里的景象似乎都柔化成了光,柔化成了感业寺初遇时候的场景。 溺水的人,在决定放弃生命的那一刻,遇到了一只有力的臂弯。 她曾无数次想过放弃。 感业寺,天都别院,红山…… 而宁奕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将她捞起,然后告诉她。 “徐清焰,你要为自己好好活着!” 女孩大声地重复着宁奕告诉她的那句话,她狠狠地以手背擦拭了一把眼眶,“我开始念书,开始修行,开始把每一天的时间都榨干……可是我现我无论做什么,我都是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 “宁先生……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卑微,带着悲凉。 “我永远也逃不出去,只要我还在这个笼牢里,我再喜欢你,也不会有结果。” 帷帽落在地上,被风吹起,失魂落魄地飘向远方,落在湖面的一层脆冰上,很快消融,被冰水吞没。 这阵微风,伴随着孤零零的话语。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我能选择我的命运吗……”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这副皮囊……”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要出生……” “如果可以选择……” “我还是会喜欢你。” 微风陡然变大。 掠过红亭的大风,吹乱少女的黑袍,还有蓬松的长。 她用力地质问道:“可是我喜欢你,有错吗?” 宁奕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这之前,从来也没有站在这个角度思考过……如今听到的每一句话,都如刀子一般,深深戳在宁奕的心里。 一个被黑暗吞没的小女孩。 用力地去握住自己生命中的光。 努力的活下去。 她有错吗? 徐清焰悲哀的笑道:“后来太 宗死了,天都开始捏造我和太子之间子虚乌有的谣言……原来世人不在乎真相,只在乎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我永远也无法左右别人对我的偏见。多么可悲的命运,我本以为我挣脱了这个牢笼,却现我永远也挣脱不了。我本以为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光,却现这个世界没什么光。” 恍恍惚惚。 声音逐渐低沉。 “宁先生,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这个女孩把自己心中积压的无数的话,一股脑都抛了出来,最后只剩下幽幽的自语。 徐清焰麻木地抬起头,看着模糊的人影,道:“我好像只剩下你了……” “如果说,喜欢一个人,就是义无反顾的付出……” “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我想,这就是喜欢吧。” 说完。 徐清焰只觉得一阵疲倦。 巨大的疲倦。 刚刚的那些话,将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意念,全都抽干。 她几乎脱力,只能扶着红亭的石柱,缓缓摸索,坐在石椅上,失去重心地倚靠下去,紧闭双眼,白皙的肌肤甚至渗出了汗,打湿了黑袍。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睁开眼,眼前的画面也缓缓重叠,恢复清明。 只见宁奕缓缓来到她面前,微微下蹲,伸出一只手。 青光弥漫。 生字卷呼啸着撑开风雪。 红亭不再寒冷。 “宁奕……我……” 徐清焰声音艰涩,一只手扶住额头,只觉得头晕目眩,她下意识想要道歉,但声音却被阻止。 “你没有错。”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旁坚定的响起。 “错的是这个世界。” 那个声音没有丝毫的犹豫,斩钉截铁,锋锐地像是一把剑。 徐清焰惘然地抬起头。 黑暗的晕眩里,再度浮现了一抹光,那个熟悉的面孔倒映在瞳孔深处,与年少相遇之时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的光。 宁奕轻轻扶住她的肩头,声音很低,很稳:“徐清焰,对不起。” 对不起这三个字,让徐清焰的眼神更加茫然。 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都明白你对我的心意,但原谅我,一直无法给你答复。”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因为这份答复所对应的责任,实在是太沉重了。” “那时候,我没法做任何一个人世界里的光,我连让自己活下去,都不一定能做到。” 背负着执剑者重担的少年,被告知要做全天下的光明,可他连自己活下来都难。 天下很大。 一个人很小。 他哪端都做不到。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不一样了?”女孩陷入恍惚。 宁奕点头道:“直到今天,我才有资格,去做那一束光。” 他看着徐清焰,说出了那句久困心间的话,也斩开了自己道心一直无法面对的枷锁。 “如果喜欢就是义无反顾的付出,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喜欢。” “现在轮到我来帮你了。”宁奕轻轻道:“我帮你把笼牢打开,我帮你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 “义无反顾。” …… …… (ps:1这一章真实的写了我接近五个小时,泪奔,但是效果很满意,求一下月票。2天都篇正式剧情要开幕了,殿前欢这章节名其实颇有些意思,我还蛮想靠刀片致富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殿前欢(三) 曙光破晓。 雀鸣初起。 “小姐,昨夜回来得那么晚,今儿起得这么早?” 东厢院内,小昭有些纳闷,推开屋门,就看见自家小姐坐在梳妆桌前,罕见地描眉化妆。 徐清焰本就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绝色,无需化妆,即便是素颜朝天,也足以艳惊天下,而这过往的几年,从未见有哪一天,小姐像今日这般,如此有兴致的梳理妆容。 清焰的唇间含了一片胭脂。 她轻声问道:“小昭……这片胭脂是不是厚了点?颜色会不会俗了些?” 小昭放下托盘,有些惘然,走到了梳妆台前,看了一眼镜子。 她的心猛地一颤。 小昭很确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小姐更适合这套妆容。 她轻轻伸出手,替小姐捋着丝,努力让声音平静道:“不会,小姐很好看……怎么样都好看!” 清焰很开心的笑了。 小昭的心绪很乱。 她忽然联想到了这几天小姐的反常,一下子就清楚了原因…… 小昭试探着问道:“小姐,不多睡会吗?” “不了,待会要出门。”徐清焰柔声道:“昨晚回得晚,忘了跟你说,不用给我备早饭,这一份且留着吧。我去外面吃。” “外面的哪有宫里的好……”小昭有些委屈地开口。 “总要换换口味。”徐清焰隐晦地转移话题,道:“太子殿前的那些琐事,这几日就移交给他人处理吧,我这几天想要休息一下。” “啊……” 小昭惘然,许久才反应过来。 这本来是一件令人值得高兴的事情。 小昭跟着小姐三年多,一直盼着小姐能给她自己一个休息,放空的“假期”。 但此刻听到这个消息。 她竟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小昭再次轻轻问道:“是和宁奕一起吗?” 徐清焰怔住了。 她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点头道:“是和宁先生一起,去天都逛一逛,顺便见一些朋友。” 小昭眼神黯淡下去,有些落寞。 这样啊。 原来小姐也是会很开心的。 深吸一口气—— 小昭努力挤出笑容,佯装欢快道:“好啊好啊……小姐,那我今晚等你回来,我给你准备你最爱吃的菜。” 徐清焰已经站起身,戴上帷帽,语调轻快,“不用,我可能会出趟远门,你今晚不用等我,明天也不用。” 小昭有些焦急道:“那你要小心……” “知道啦知道啦——” 拉长的声音。 吱呀。 “砰”的一声。 东厢院门已关。 幽冷别院,瑟瑟大雪。 小昭推门而出,她面容上的笑容逐渐敛去,看不出悲伤,更没有喜悦,一个人依靠在廊道石柱上,看着空荡荡的院门,缓缓坐下。 …… …… 宁奕蹲在皇宫宫外的院墙上,抱着剑鞘,看着某位欢脱如傻狍子的姑娘小跑着离开皇宫。 他轻轻跳下院墙。 “你咋还浓妆艳抹了?”宁奕掀开徐清焰的帷帽面纱,哭笑不得,道:“不就带你吃个早餐?你这像是去砸花魁场子的。” “啊……” 徐清焰憨憨 地挠了挠头,抿着嘴唇,努力想要把胭脂舔掉,“我……没在外面吃过。” 她当然知道宁奕只是带自己吃个早饭。 但这可是她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和宁奕有完整,而又独立的时间独处! 太子的那些破事儿,都推得干干净净。 她有好几天的时间,全都挪了出来。 宁奕审视了徐清焰一番,仔细看了看,心想就算不化妆,徐姑娘也确实美得有些过分了,就这么带去早餐铺子,肯定不合适…… “这是敛气符。” 他取出一枚符箓,笑道:“可以让你不那么好看,摘下帷帽,也能大大方方走在街上,当然也不会让你变成丑八怪,某种意义上……它跟东境鬼修的魅惑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是背其道而行之。” 东境鬼修合欢宗,修行便是为了蛊惑人心。 可惜那些合欢宗的女子,即便修得功力再精深,也抵不过徐清焰天生下来的“媚骨”……而这张敛气符,则是可以让清焰不那么具有魅惑力。 符箓触。 那张美得动人心魄的面容,五官似乎没有变化,只不过眉眼之间的精气神,还有诸多细节都在符箓的作用下生了“改动”。 这些改动并不大。 但九成的“气”都被收敛了。 清焰眨了眨眼,道:“我可以摘下帷帽了?” 宁奕端详着清焰,他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就算动用了“敛气符”,徐清焰还是太过于好看,放在人群之中仍然是一位令人挪不开眼的大美人。 宁奕有些无奈,自己也捏了一张敛气符。 宁奕的面容本来还算俊秀,英气,但催动敛气符后,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皇宫。 徐清焰像是一只跳脱的兔子,一蹦一跳,拽着宁奕的衣袖往前走,哪怕是最亲近的小昭,也绝没有看过她这一面。 她早就来到了天都。 可却不曾领略过天都的繁华,市井的热闹。 在清冷的宫内一待就是五年。 …… …… 天都的积雪落在街道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大清早便被人踏结实,然后拿铲子铲掉。 早餐铺子里人头攒动,热气腾腾。 太子寿辰,天都大宴,中州诸多城池的江湖客,修行者,都来到天都。 客栈早已经爆满。 而红符街临近的几条老街,清早也都是客满为患。 天都的早餐,食宿环境相当“简陋”,甚至只需要推着一辆四轮车,摆上几张四方桌子,几根长条板凳,就能支棱起一个像模像样的早餐铺子。 天都老百姓,讲究的就是这么一个“能唠嗑”的市井气。 上至朝政军事,下至妖族绯闻,三教九流,奇门八卦……天都的大街小巷是各类不靠谱谣言的源地,而没什么规矩限制,蹲在地上就能饱餐一顿的早餐铺子,正是老百姓每日快乐的精神源泉。 “你听说没啊?最近天都可热闹了——” 宁奕刚刚拉着徐清焰坐下来,就听到旁边一位大叔嘴里含着叉烧,喝着小米粥,咕哝道:“蜀山的那位小师叔啊,去书院提亲啦!” 宁奕满头黑线。 “提亲?真的假的?”啃着流沙包的大婶讶然问道:“那个小宁先生, 不是和咱们天都的徐姑娘……” 徐清焰拎着裙子准备坐下的姿态微微一怔。 两个人神情古怪,大叔和大婶已经开始了八卦,顺带一圈人坐在铺子旁边。 “证据确凿,我家小侄女就在书院念书呢,当时亲耳听到的。” “小宁先生提亲,给谁提啊?” “嗨,不是他自己。”故意卖弄一个玄虚的大叔呵呵一笑,道:“好像是给蜀山的那个谁……” 众人洗耳恭听。 “那个谁……”大叔挠了挠头,现自己有些忘了,道:“小宁先生关系比较好的谁来着?” “柳十一?” “对对对……柳十一。”大叔一拍脑门,傻笑道:“好像也不是柳十一,但那位剑湖宫少宫主也单着呢,小宁先生去书院帮他讲讲亲,也不是啥坏事。” 徐清焰噗嗤笑了出来。 原来三人成虎是这么来的啊。 她贼眉鼠眼,凑近了低声问道:“柳十一还单着呢?” 宁奕啪地轻轻拍了少女脑瓜一下,“咋那么八卦……” “咳咳。” 宁奕同样贼眉鼠眼地环顾一圈,小声道:“我怀疑他是不是喜欢我。” 徐清焰努力憋笑。 “没吃过早茶吧?”宁奕把木质菜单翻了一遍,笑道:“我兜里银子可多了,请你吃顿好的……” 他合上菜单,开始熟练的报菜名。 “老板,来一份虾饺,一份蟹籽烧麦,一份豉汁蒸凤爪,一份金钱肚,两份碗仔翅,两份糯米鸡,一份鲮鱼球……” 片刻后。 徐清焰瞪大眼睛,看着满桌子盛宴。 旁边的那几位大叔大婶神情古怪看着这一桌,两个小年轻竟然点这么大一桌……不过看这衣着,帷帽女孩不像是差钱的样子。 至于这位平平无奇的黑衣男子,看起来就有点“寒酸”了。 徐清焰眨了眨眼,道:“我开动了!” 她摘下帷帽的那一刻。 原本有些喧闹的小铺子,忽然安静下来,大叔大婶,大爷大妈,还有几个同样吃着早茶的年轻小伙子,都怔怔看着那个黑袍女孩。 敛气符之后,徐清焰还是很美。 哪怕吃相有些“狼狈”,仍然很美。 之前对宁奕有偏见的大婶,现在改变了看法,她们看着这个长得有些磕碜的小伙子,心想这年轻人一定很有钱吧。 宁奕确实很有钱。 他结账的时候,甩出了一锭金子。 这顿早茶足足吃了一个时辰,或许是因为“敛气符”的原因,徐清焰放开了心中的某个规矩,她不再是那个一举一动,都要符合宫内礼仪的“笼中雀”,不再是那个盏茶要抿十三口,轻啜再饮的“淑女”。 她吃得很开心,吃得很忘我。 以至于这条街上许多人,都在凝视着她,而她浑然不知。 “真是个憨憨……” 宁奕取了一张斗笠,替她戴上,不影响吃饭,轻轻压低,他看着徐清焰认真吃早茶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清焰听到了笑声,惘然抬起头,与宁奕对视,灿烂一笑。 天都的晨光落在大街小巷。 落在女孩的斗笠,肩头,还有飞拂的秀上。 徐清焰啃着凤爪,心想。 原来快乐,真的是很简单的事情。 第二百五十九章 殿前欢(四) 这几年的雪线似乎有些南移。 原先中州的冬天并不会如此寒冷,至于天都皇城,或许是因为那张铁律符纸的原因,所有人都认为这里会十分“温暖”。 光明皇帝的符纸庇护着天都,却没有遮掩风雪。 天都的每一年,都很冷。 比中州临近的其他城池,都要冷。 两骑黑马,从雪雾之中驰骋而来,临近天都皇城东边的高大城门,度便逐渐放缓,显露出坐在马背上的一大一小两个模糊身影。 一大一小,一男一女。 两人都戴着斗笠,黑色面纱垂落,随风狂猎,看不清确切的面容。 年轻男子翻身下马,取出一枚令牌,以示身份。 门卫端详着令牌,再打量两个人的容貌。 男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莲衣随风雪轻震,身上隐约流转着星辉,看样子是个修行者。 而他的同伴则是颇为古怪,一个趴在马背上如米粒般大小的女童,也戴着大大的斗笠,将全部面容都掩住,这个年龄应该在私塾念书吧? “你们是天都籍的?” 门卫皱着眉问道。 男人笑道:“土生土长的天都人,前些年在外地打拼,今年回来看看。” 门卫刚刚准备放行,抬手动作做出来,城门头便传来一道凌厉的破风声音—— 呼啸一声。 坠下一道身影。 年轻男人皱起眉头,牵着受惊的黑马,后退两步。 那道坠在地上的身影,单手按在地上,按出一张蛛网,缓缓起身,浑身重甲噼里啪啦作响,整个人魁梧如小山,但神情微醺,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看样子饮了不少酒。 他摇摇晃晃来到门卫身边,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与重甲男人比起来,本来还算高大的门卫,此刻就像是一只弱不禁风的小鸡。 门卫神情有些畏惧,极其恭敬道:“少司大人。” 少司脚步微晃,一把夺过那枚令牌,两根手指拎着悬在面前,对着令牌打了个酒嗝,一阵金铁晃荡的声音。 “天都籍的……” 令牌在一阵酒风之后,沾满口水,晃荡两下,湿漉漉一片覆了冰霜,确认令牌是真的之后,高大身形的少司,俯瞰着黑袍斗笠男人。 “干嘛神神秘秘,不敢见人?”他的语气很不客气,道:“本座乃执法司少司于潜虎,命尔等摘下面纱……” “于大人。” 男人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语,道:“原来是执法司镇守东门,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于潜虎皱起眉头,听着声音,有些耳熟。 “你……你是?”他一只手攥着酒壶,一只手揉了揉面颊,惘然问道:“你认识我?” “在书院见过几面。”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些感慨唏嘘,只手摩挲着下巴,怀旧道:“那时候你人微言轻,官职不过是小小一位持令使者。” 于潜虎的神情更加惘然。 那个趴在黑马马背上的幼小女童,像是在看地上的蚂蚁,凑近了面颊,斗笠面纱摇晃,她单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玩弄着蝎尾辫,单看神态动作,完全没有半点小女孩的童稚模样,老气横秋地像是个大人。 女童凝视着于潜虎,好笑的讥讽道:“你看呐,我就说人心易变,天性善忘……你对他的好,他早就抛在脑后啦。” 于潜虎猛地一怔。 他只觉得四面八方,空气如泥沼一般,星辉汹涌澎湃,顺着一阵大风,刮入东门的城门,轰隆隆的大风席卷之中,拦在东门城门路口的狂风骤雪倒灌而来,十几甲东倒西歪。 而风雪之中,他与黑袍斗笠男人面对面而立。 男人轻轻摘下了自己的面纱。 于潜虎瞳孔陡然收缩。 男人展颜一笑,柔声问道:“相聚是缘,我给你选择的机会……留在天都,还是……” 话音被拳风打断。 那个披着巨大甲胄的男人,忽然跃起,如一尊陨石般落下,一拳对准摘下斗笠的年轻男人打下! 劲风呼啸—— 猛虎咆哮!!! 一切戛然而止在年轻男人眼神变得阴冷的那一刻。 趴在马背上的女童,漫不经心玩着丝,然而却在杀机暴露的那一刻,很是凑巧的弹出一根手指。 一缕蝎尾辫丝倏忽弹出,比这大隋任何一座弓弩台的箭矢都要快上十倍,百倍,瞬间便如一道黑色闪电,撞入巨大甲胄的铠甲之中,数十根骨骼碎裂的声音一起炸响,与风雪一同响起奇妙的共鸣,听起来并不痛苦。 只不过于潜虎的瞳孔瞬间便被打得涣散。 高高跃起之后,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咚的一声。 高大男人的口鼻之中不断渗出鲜血,一股外力逼迫着他抬头,颤抖着仰望过去。 李白鲸俯视着他,平静的继续被打断的话语。 “留在天都,还是随我回去?” 于潜虎眼中的色彩愈黯淡,他浑身骨骼不断迸出炒豆子般的脆响,但既没有开口,也没有点头。 李白鲸忍不住笑了。 倒是一身倔骨头。 小女孩翻身下马,淡淡道:“大小是一位执法司少司,勉强能用,此时杀了,也不妥当。” 风雪之中,李白鲸点了点头。 小女孩走上前,轻轻一巴掌拍在这位执法司少司的额头脑门之上,拍出一朵漆黑的莲花烙印,甲胄荡漾出一缕金铁震纹,于潜虎向后跌去,在后背即将跌入雪地的那一刻停住,似乎有无形的丝线将他拽住。 “起来。” 稚嫩而又威严的声音。 高大的男人,缓缓起身,一身甲胄碰撞,在风雪之中出刺耳的摩擦。 “于潜虎,本座给你一条新的生命。”小女孩背负双手,面无表情道:“好好活着……守着这座东城城门,我不开口,不准你死。” 高大男人的目光先是黯淡,再是亮澈。 风雪呼啸着散去—— 那些东倒西歪的门卫,连忙持着刀兵利器,来到少司大人所在之地,只不过原先的那一大一小两个怪人,已经不见踪影。 于潜虎孤零零站在雪地中,他缓缓回头,看着自己的部下,冷冷道:“刚刚是书院的大人物莅临……今日之事,我来向上面汇报,你们散了吧。” …… …… “这位姑娘,怎么长得如此眼熟?” 啃着流沙包的徐清焰,胳膊肘被一位大婶轻轻碰了碰,那位大婶示好地把自己的核桃包夹了一个,塞到清焰碗里,笑眯眯道:“真美啊,快能与那副画里的冻梨姑娘相比了,小姑娘有婚约了没,我家小儿子可是书院的俊彦,要不哪天约出来一起吃个饭?” 徐清焰怔怔看着这位大婶。 “冻梨姑娘?”宁奕想到了徐清焰在天都出名的那个故事。 在茶楼窗口吃冻梨,被画师画了下来,于是一下子传遍天都南北,画像也被不断拓印,因为长得太美,以至于家家户户都收了一份。 东厢的徐清焰,就这么有了一个亲民的外号。 冻梨姑娘。 宁奕搬着小板凳挪了位子,伸手把核桃包抓起来,自己吃了,嘴里咕哝道:“婶啊,咱俩唠唠呗,你那小儿子多大啦?” 大婶:“???” 她再度打量了宁奕两眼,端着讪笑道:“小伙子看不出来啊,真人不露相,打扰了,打扰了。” 徐清焰闷头吃着早茶。 宁奕乐呵呵看着大爷大妈,一个唠三个,后面人越来越多,还真有要跟宁奕唠嗑唠嗑自己儿子古怪癖好的猛人……见状不对,徐清焰连忙戴上斗笠,拽着宁奕一路小跑。 小巷子里。 徐清焰喘着粗气,手里捏着那张符箓,“你不是说敛气符有用吗?怎么都是来给我说亲的?” 宁奕哭笑不得,看着徐清焰,无话可说。 他总不能说,都怪你太美。 想了片刻,宁奕一本正经道:“都怪他们想得太美。” 徐清焰盯着宁奕看了半天,道:“还真有替儿子招亲的找上你……宁奕,你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宁奕:“???” 徐清焰噗嗤一笑,按了按自己帷帽,道:“开玩笑啦,走吧,这次我把帽子带好,带我去吃点别的。” 宁奕神情古怪道:“你还没吃饱?” 徐清焰幽幽回过头,给了宁奕一个死亡眼神。 “饿得好。”宁奕极其趋炎附势的变了一副模样,道:“走,我带你去隔壁街,那里有家糖葫芦特别好吃。” 两个人穿过大街小巷,在红符街,绿柳街,好几条街巷里穿行,糖葫芦,冰棍儿,小糖人,传承了千年的小吃,各种各样的小零食,徐清焰明明已经吃得很饱了,却还在努力地尝着味道,像是生怕自己明天就吃不到了一样。 这座古城,是徐清焰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但她从未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能够清楚地感知到空气的温度,清楚地听见路人的对话,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活着的存在。 如果时间能够凝固。 那么她希望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天。 日落黄昏。 两个人蹲在街头。 宁奕看着徐姑娘,后者捂着小肚子,恼怒道:“虽然有神性帮助消化……但还是吃得太撑了。” 修行者既可以辟谷。 也可以快消食。 境界只要抵达中境,基本就可以控制身体形态,一般修行女子的身材都极好,更不用说生来具有神性的徐清焰了。 宁奕叼着草屑,双手枕在脑后,打趣道:“干嘛吃得那么急,天都的美食,吃上一个月都不带重样的。今天吃完,不还有明天吗?” 徐清焰咕哝道:“可我还想吃……宁奕,我有点渴了。” “行。你等着。我给你买水去。”宁奕忍不住笑了。 徐清焰傻笑着注视宁奕拐弯,到街边一条小巷子处给自己买水,她轻轻揉着肚子,耳旁却响起了一道阴柔的声音。 “打扰一下——”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第二百六十章 殿前欢(五) 杜淳出生在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位是天都西境执法司的大司,一位是道宗三清阁内的阁老,在这样的家室中……他理所当然的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修行者。 但他并不是。 杜淳是一个“画师”。 他从小就对修行之道没什么兴趣,因为是家中独子的缘故,父母给了他太多的宠爱。 所以他是一个很任性的人。 也是一个可以很任性的人。 杜淳任性的放弃了修行,选择一路东行,来到大隋境内,走访自己想要看的风景,拜访各路名师,学习作画。 而他的身边,有两个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跟随……这就是他任性的资本! 这样的身世,背景,在大隋之中,已算是顶级。 毕竟两座天下,只有一个宋净莲。 而杜淳真正在天都“出名”,则是因为他初入皇城之时,所作的那副画! 那是一个骤雨初停的黄昏,薄暮旧阳,犹如水洗,杜淳坐在茶楼之下,看到窗扉半开,一位女子坐在窗边啃着冻梨,目光柔和远眺,飘飘然如仙子独立,惊艳至骨。 那女子恍惚地向下俯瞰。 向着人间投去了惊鸿一瞥。 究其原因,或许是巧合,又或许只是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眼。 但在那一刻,那一道眸光,深深刺入了杜淳的心头……他立即提笔作画,画出这副美人图。 画作的名声顺利应当的响彻天都。 杜淳用了很大的力气,将铺天盖地的拓印都散播出去。 他已是深深爱上了那个茶楼女子,如今广散钱财,只想知道那个冻梨姑娘到底姓甚名谁,以他的家室背景,无论如何,也要娶过门来。 但真相很残酷。 杜淳得罪不起的人很少。 他很清楚……东厢徐清焰背后的那位,他远远得罪不起。 于是在那之后,杜淳就好似丢了魂魄。 这位杜公子,每日都游荡在天都画舫,青楼艳地,寻欢作乐,终日堕落,他沉迷饮酒,喝醉之后非但不能忘忧,反而更加惆怅。 心爱之人,乃是太子之禁脔! 正值太子寿辰,三清阁阁老和西境大司都来到了天都,眼见自己的儿子如此消沉,杜淳的父母心情复杂……他们在西境内外联袂,执掌一方大权,在天都庙堂也是权柄滔天。 凭借天都内的情报,这两人隐约得知了一些“徐姑娘”的消息,也得到了一个宫内极其隐秘的“好消息”。 太子与徐清焰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外界所想的那样“亲密”。 如果徐清焰不是太子的禁脔—— 那么……自己儿子的“情伤”,似乎便有办法医治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 只可惜这份情报,杜淳尚不得知。 杜公子在这一日饮完酒,晃晃荡荡,来到了绿柳街,他环顾街头,却正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蹲在石阶上怔,面容虽被帷帽面纱遮掩,但体态气质,衣着神韵……却与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位极其相似。 晴天霹雳一般。 这位杜家少爷,缓缓来到女子面前,顷刻间酒都醒了三分。 他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礼貌仪态,笑着开口。 “打扰一下……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这已经是很客气的开场白。 徐清焰皱起眉头,看着这个冒着酒气的年轻男人,以及背后随行的两位黑袍老者……她如今也踏上了修行之路,当然能够看出,这年轻人恐怕来头不小,身上并无修为,但竟然有两位命星跟班? “你认错人了。” 徐清焰紧紧捏着敛气符,回应了一句,准备转身离开。 杜淳只是一笑,毫无预兆地伸出一只手,向着那顶帷帽抓去。 徐清焰身形一闪。 下一刹那——两位老者不见动作,不约而同地同时前踏一步! 三丈之内,忽有劲风无端掠出! “嘶拉”一声—— 清焰虽躲过了杜淳极其无礼的一抓,但面纱被命星罡风撕裂。 帷帽掉落,展露出徐清焰的“真实容貌”,虽有些许瑕疵,但仍然美得不像话。 杜公子再次怔住了。 他流连天都数百家画舫,砸了不知多少重金,见了不知多少花魁,没有一位能与眼前女子相比。 这容貌,气质……与那一日在茶楼上所见,所差已不多了。 酒意挥了些许。 杜淳似乎清醒了一二,他满怀歉意望向徐清焰,恍惚意识到,自己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之人。 “徐姑娘……” 他喃喃笑着,上前一步,将徐清焰逼入了一个角落,四周的行人来来往往,已经现了这里的异样,只不过两位老者修为境界太高,轻轻抬指,十几张符箓便自行掠出,而且亮出了“执法司”的阵纹。 “执法司办案,无关人等退避——” 气机封锁,符箓席卷。 气机风暴之内。 杜淳伸出一只手,悬停在徐清焰面颊旁,他失魂落魄地反应过来,盯着这张带着瑕疵的面孔,道:“不……你不是徐姑娘……” 杜淳眼神有些黯淡。 他温和笑道:“给你一万两银子,陪我睡一晚。” 徐清焰并没有慌乱。 她环顾一圈,现退路被两位老者封死,“这位公子……你酒喝多了,现在离开的话,我可以当无事生过。” 当无事生过…… 杜淳叹了口气,他从腰囊里取出一沓子银票,举在面前,轻笑道:“这里是三万两……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的银钱吗?” 言罢。 杜淳打了个酒嗝,稍稍往后退了两步,他饶有兴趣打量着徐清焰,却现后者并不为钱财所动,面色一片阴沉,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这样的眼神他杜淳不陌生,而且已经见过太多次了……以往路过一些偏僻地域,那些颇有姿色的女人,在反抗之时,也曾拿着这种目光看着自己。 可是又有什么用? 越是反抗—— 他杜淳的心中便是欢喜,他享受的不是肉体欢愉,而是自己手中的强权,以及脱律法之上的特殊地位。 杜淳伸出一只手,准备捏住徐清焰的下巴,结果“啪嗒”一声,女子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幽幽提醒道:“这里是天都。” “天都……” 杜淳极其困惑,缓慢问道:“天都怎么了?” 徐清焰一字一句道:“这里有王法……也有你得罪不起的人。” 杜淳怔了怔。 接着他笑了起来,“王法……你在跟我说王法?” 两位老者不动声色,背地里叩了一个法印,徐清焰闷哼一声,竟觉得浑身无法动弹。 她面色陡然苍白。 杜公子猛地伸出一只手,攥着徐清焰的衣领,将她推在墙上,怒吼道:“告诉你,老子就是王法!说这么多,你不就是嫌少吗?你想要多少?” “五万?十万?二十万?我都给得起!” “对了……” 杜淳的语气忽然变得极冷,他讥讽笑道:“别把自己看得太值钱了……你已经不是雏儿了吧?贱女人,你跟那小子之间的事我都看到了。” 徐清焰从没有想到,一个人之用词竟然能肮脏到如此地步。 她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瞳孔一缕火焰燃烧起来,体内的神性一阵翻覆,随时都要炸开神池。 杜淳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你在等人救你?那个穷小子?” 杜淳顿了顿,道:“你恐怕要失……” 失望两个字。 刚刚说出口第一个字。 街头那边,忽然有一抹白虹掠出,剑随人至,宁奕与细雪同一时间来到原先的街角,身形之快,犹如疾电,而落脚的那一刻,两位随行的命星老者,刚刚觉察到异样,抬头凝眸,然而没看清来者的面孔,便各自听到了一道清脆的“啪嗒”声音,接着便是由面颊钻入心扉的剧痛! 宁奕面无表情,抬起双手,给了两人各自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既没动用天书,也没动用执剑者剑气。 简简单单的金刚体魄。 再加上逍遥游的世间极。 宁奕掌心力! 几乎不分先后的轰隆两声重叠—— 两位黑衣老者螺旋着飞出,撞破左右两面石壁,头颅深嵌石壁之中,浑身气机都被宁奕一掌拍散。 犹如两条米虫,软绵绵倒在地上。 狂风骇浪,汹涌澎湃! 顷刻便至,顷刻又散—— 街道上围观的群众,连生了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只听到一声巨响,原先巍峨如门神的两位老人便倒飞出去。 小巷炸开一团烟尘,而烟尘之中,似乎有人被拎着衣领举起,后背撞破灰尘,四肢不断挣扎,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掷出。 杜淳的后背重重砸在街边一块木桌之上,哐当一声木桌坍塌,他跌坐在地上,不断向后退去,看起来并没受到市民伤害。 他的腰间,一块玉佩若隐若现,散着莹莹光芒。 大家族的子嗣,往往都会佩戴宝器,关键时候挡劫消灾。 宁奕皱着眉头,上千一步,踩在杜淳胸前。 他端详着这张陌生面孔。 天都没这号人。 随行带着两个命星,估计是境关那边的大纨绔了。 “兄弟,你真行啊,知道这里是天都吗?”宁奕有些郁闷,拍了拍杜淳面颊,恨不得把这小子一巴掌拍死。 但正如他所说的……这是天都。 太子盯着在。 头顶有那张铁律符纸在,宁奕也不能乱来。 “你,你要干什么……”杜淳慌乱了,他高喝道:“我警告你,你可不能乱来……我爹是西境执法司杜威,我娘是三清阁阁老何帷!” 这句话出口,宁奕眼神便缓缓冷了起来。 西境执法司杜威。 三清阁阁老何帷。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西境执法司与三清阁勾搭在一起,已不是秘密,这两股势力都是暗中支持李长寿的巨大助力,而那位小阁老与自己很快就要在太子殿宴上针锋相对了。 宁奕面无表情站起身子,望向杜淳,心中已有计策。 “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投了个好胎。” 他在心中冷笑一声,然后毫不犹豫地抬起一只脚,踩了下去。 控制力度的一脚,踩在杜淳脸上,公子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砰”的一声—— 杜淳身上的玉器炸裂! 再是一脚。 又是面颊,杜淳的脸都快被踩凹下去了。 他的身上,又是一块长生锁裂开。 这位杜公子腰缠万贯,身上也带着极多的保命宝器。 宁奕没有暴露身份的动用剑气,也没有下死手,只是一拳一脚,很认真地对杜淳进行着殴打……这位杜公子如果不自报家门,或许宁奕今日也不会选择这么一顿毒打。 毕竟他已经在为蜀山招揽盟友。 不适宜得罪更多的敌人。 街道烟尘四溅,只见一个人,骑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断挥拳。 伴随着拳拳到肉的痛击声音,不断有砰砰砰的玉器炸裂声音。 杜淳先是尖声威胁,后来现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于是便是哭爹喊妈的叫喊,最后是认宁奕当爹的求饶。 直到杜淳昏迷过去,宁奕才停手,将他与那两位同样昏死过去的老者捆在一起,贴了几张符箓,满意地拍手离去。 对于这种世家公子……最让他痛不欲生的方式,不是打死他。 而是让他当众丢尽颜面。 第二百六十一章 殿前欢(六) 天都的春风茶舍内。 李长寿正在和一位披着黑色道袍的道姑喝茶。 这位道姑看起来年龄不大,容颜与三十岁的寻常妇人一般无二,只不过面相肃杀,一看便极不好惹。 此人正是西岭三清阁如今执掌权势的阁老之一。 何帷。 道宗里的内阁话语权,其实也有着世袭延承的习俗,何帷的祖上是道宗一位很出名的“神仙人物”,道统延续之下,何姓历任的子嗣都能在道宗内取得一个不小的地位。 然而前些年,陈懿登位,几番洗牌,道宗的许多分支都因此失势,何家也因此遭受打击……如今局势再变,何帷隐忍多年,终于破境星君,重新握回权势,可以说是春风得意。 “长寿,你与小无量山已经谈妥了?” 何道姑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殿宴之事,可有十足把握?” 李长寿笑道:“仙姑,此事可以放心。我与朱密先生亲自谈了一场……” 微微停顿。 他意味深长的补充道:“有殿下的授意。” 何帷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有些木然,“此事你尽管掌舵,我不会反对,道宗内的力量遂你差遣……我只希望新任教宗的推行要快,我不想见到陈懿活到这个春天。” 李长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另外……” 何帷的语气有些忧虑,“你上次与我说的,徐清焰与太子的关系……” “此事确凿。” 李长寿就猜到何帷要问此事,忍不住笑道:“我替殿下除去宫内第四司的多余耳目,也拷问出了 一些秘闻……徐清焰只不过是太子殿下篆养在东厢的一只笼中雀,只是好看罢了。自从莲花楼的红露死了,太子便再也没有临幸过任何人,也不曾留宿。那位徐姓女子,恐怕到如今都是完璧之身。” 何帷的眼神微微一亮,恍然地哦了一声。 “你若想替令郎操办此事,如今还不是时候。”李长寿循循善诱,道:“东境踏平,道宗立势,你我率三清阁入住天都,替太子解决西境之忧,这只笼中雀……自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送给道宗也无妨。” 何帷眯起双眼,微微思忖片刻。 她谨慎问道:“太子殿下从不养无用之人……为何要养这只金丝雀?” 李长寿沉默了片刻。 片刻后。 这位小阁老轻轻感慨道:“或许是因为……太好看了。好看到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被养在笼中,不该被放出来。” 李长寿笑道:“令郎若是领回家去,不也一样金屋藏娇?” 何帷只是一笑,淡淡道:“美色而已,淳儿若是有了,也就不那么在乎了。” 她为了自己的儿子,可是操碎了心。 杜淳年幼时候看中了西岭清白城一座小家族的传承玉佩,何帷先是遣人花了大价钱去买,结果对方不愿卖……于是她便只能出手,先是夺玉,再是灭族,那块沾了血污的玉佩洗净之后交到儿子手中,只是玩了两天便不知丢到何处,最后宝玉蒙尘。 这样的“玉”,杜家不知有多少枚。 后来杜淳想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何帷的夫君,那位执法司大司杜威,已经好几次呵斥过儿子,只不过她对外虽是狠厉,对内却从狠不下心,每次都是暗中补贴,竭尽全力去满足杜淳的无理要求……这位做母亲的,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爱”,而是一种无法弥补的伤害。 “对了……杜先生?” 李长寿忽然意有所指地问了这么一句。 何帷从恍惚中回过神,摇头道:“我家夫君不参与这件事,他比较迂腐,你也懂得。西境执法司毕竟还是归属皇权之下,不过长寿你不用担心,道宗的内阁,有我授意即可。” “无妨。”李长寿笑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久仰杜先生风骨,长寿下次做局,请仙姑和先生一起来宴。” 何帷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两人就要起身。 便在这时,何帷腰囊里的一枚玉令,忽然震颤起来,她神情陡然变得难看,取出玉令,一连串的神魂波动荡漾开来。 “娘……救我!救我!” 杜淳身上的那些玉器,都是她亲手所佩,若是遭劫,第一时间便会震颤,将求救神念传递出来。 何帷的眼神瞬间阴沉。 “是令郎出事了?”李长寿察言观色,反应极快,看到何帷点了点头,皱眉道:“杜公子不是人在天都,怎会有意外?” 何帷冷冷道:“长寿,我先失陪了。淳儿在绿柳街出了一些事,我去看看。” 李长寿立马道:“杜公子有恙,我怎能失陪?我陪你去一趟……说不定能帮上忙。” 何帷望向这位年轻后辈,看到对方脸上一脸真挚,心中一暖,点了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 …… 两人赶到绿柳街的时候。 正是一片骚乱。 群众围着茶楼,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杜淳,此刻幽幽醒了过来,他神情痛苦地低头,现自己的衣服破破烂烂,无法遮掩身体。 杜淳试图动弹,却现一丝力气也没有,宁奕给他贴了符箓,不仅动弹不得,更是连张口呼叫都无法做到,至于那两个贴身保护的命星老者,更是昏迷不醒。 街道上人越聚越多。 指指点点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这人是谁啊……光天化日,怎么衣服都不穿好,不害臊?” “这符箓上写的什么?调戏女子,罪有应得……啧啧,原来如此。” “哎呀等等,这人有些面熟。” “这不是杜公子吗?” “杜公子……哪位杜公子?” “花楼里出了名的杜公子!画冻梨出名的杜公子!” 这些声音,嘈杂而又清晰,传到杜淳耳中的时候,令他羞愤地快要晕了过去,他含着符箓,悲愤交加,却只能出老牛一样的“哞哞”声音。 宁奕去而复返,带着徐清焰回到人群之中。 只不过这次,他动用了神性,还有更加高阶的“天机符”,两个人完全换了一副体态,宁奕刻意离开再回来……便是为了亲自制造这副混乱局面,他聚音成线,不断将这位杜公子的身份曝光,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对杜淳而言,在乎的东西只有那么几样。 而面子是最重要的一样! 被人在天都痛殴,而且还被扒光衣服,吊在街上,这与鞭尸已经无异。 杜淳快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宁奕神情淡然,不断使着坏招,看着群众越来越多,已经不需要自己挑拨,越来越多的声音便自行出现。 “那位杜公子调戏女子,似乎不止一次了吧?幸好这次被好心人制裁了!” “这可是天都,目无王法,活该被吊在这里,丢人。” “如今正是太子殿下的寿辰……出了这件事情,殿下会不会严查?对了,这位杜公子到底什么背景啊?” “听说这位杜公子的父亲是执法司的大司……” “怪不得这么嚣张,都敢在铁律下逞凶。” 听着听着,宁奕的神情也有些古怪起来,他现这节奏比自己带得还要好,目光在人群之中瞥了一眼,结果现了某个戴着斗笠的家伙,贼眉鼠眼,拿着传音秘术不断扩音,只不过这门术法相比自己稍显拙劣,如果有高手在人群之中,一定能够现他动的手脚。 这是谁,为什么要帮自己? 宁奕眯起双眼,一只手拽着徐清焰,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地挪移,缓缓靠近,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斗笠人的肩头。 那个斗笠人浑身触电一般,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敢动弹。 “别动,别说话。”宁奕只是冷冷说了这么一句。 数十丈外,忽然传来一阵高喝。 “执法司执行公事,无关人等立即退让!” 这道高喝传来,几匹快马闯入绿柳街,围观的好事群众立即被分开,几位持令使者手脚麻利地拉开绳索,隔开人群,替杜淳松绑。 人群之中的窃窃私语声音仍在传递。 最前方的那匹高大骏马上,下来了一位白袍中年男人……他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浓眉大眼,但面容看起来很是冷漠。 这位中年男人身上有着极强的气场,来到绿柳街后,整条街的气温似乎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正是杜淳的父亲,西境执法司的大司。 杜威。 周围群众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那些不堪的污蔑,甚至别有用心的诛心之语,都没有让杜威皱一下眉头……下马之后,白袍男人忽然将自己目光投向人群之中。 宁奕和斗笠男人原先所站的位置,已是空缺出来,重新被人流补上。 杜威收回目光。 三人松绑完毕,何帷和李长寿也赶到了现场。 “伯父,伯母。”李长寿恭恭敬敬揖了一礼,他相当聪明,来的时候就通知了道宗,就近的麻袍道者立马赶来救场,疏散人群,降低影响。 杜威看着李长寿,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令郎受了惊吓……好消息是这些伤势都是皮外伤,我这有上好的医师,不如先放在我这照顾吧?” 不得不说,李长寿的事情做得很漂亮,来到绿柳街之后,第一时间便查看了杜淳的情况,替他撕掉了符箓。 而杜淳此时的精神已经崩溃了,口中不知念着什么,蜷缩着身子。 “长寿,麻烦你了。”何帷歉意地点了点头。 她看着自己的夫君,杜威望向自己儿子的眼神之中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心疼,更多的是冷漠,还有厌恶。 杜淳抱着脑袋,极其窝囊,根本就不敢与自己的父亲对视。 何帷看见两位老者也被人打晕,神情变得很难看,她联想到刚来绿柳街时候的那些闲言碎语,此刻咬牙切齿道:“有能耐对付命星的,天都城也不多。对方肯定是有备而来的……若是被我查到……” “够了。” 杜威忽然冷冷开口。 这道声音在绿柳街荡开,麻袍道者都被吓了一跳。 更不用说杜淳,抖地更厉害了。 杜威的声音似乎天生具有一种威慑力,他面无表情瞥了何帷一眼,道:“还嫌不够丢人吗?这里是天都,不是西岭。” 他漠然道:“我去宫里向太子请罪。” 说完这句话,杜威翻身上马,伸手指了指杜淳。 “把他扔回府里,殿宴之前,不要再出门了。” 这场骚乱,就这么平定下来。 茶楼之上,一扇木窗,随风飘摇。 坐在窗边的黑袍年轻人,缓缓品着茶,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个纯粹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看着天都城内的好戏。 天都城内有很多双眼睛。 一双比一双更高。 坐在李白鲸对面的小丫头双手攥着茶盏,面容冷漠,对所有事情都不关心,目光死死盯住人群之中压着斗笠人远去的宁奕。 “我出去一趟。” 她忽然开口,就要起身,结果肩头被一只手掌轻轻按住。 “再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李白鲸收回目光,他望着空中那张飘摇的铁律,柔声道:“还有人在看着呢。” 人群之中。 压着斗笠人一路前行的宁奕,缓缓回头。 他向远方茶楼抛去一个冷漠的目光。 木窗晃荡,原先坐着年轻人和小丫头的位置,已是空无一人。 第二百六十二章 殿前欢(七) “你是谁?” 宁奕拽着斗笠人一路穿行到小巷子里。 他抬手催动两张符箓,将小巷两段封死,声音和影像全都与外界隔绝,符箓刚刚落下,那个斗笠人就警惕开口。 他有预感……这个带自己离开人群的家伙,不是坏人。 毕竟前脚刚走,西境执法司的大司后脚就出现了。 如果自己再久待一点,恐怕就出大事了。 宁奕笑眯眯倚靠在石壁旁边,道:“我倒想问问你是谁?” 斗笠人畏畏缩缩向后退了两步,盯着宁奕看了半天,道:“我警告你啊……这里是天都,头上有铁律看着的,别动手啊。” 他嘀咕道:“你替我解围,总不会是宁奕那厮的仇家吧?” 话毕。 他的怀中,忽然传来了一阵咕咕声音,一只红雀的小脑袋钻了出来。 宁奕眼神一亮。 “吴道子?” 那边斗笠人瞪大双眼,被喊出了名讳,下意识就想撒丫子狂奔,结果被宁奕一只手按住,动弹不得。 宁奕苦笑着撤去符箓,展露自己和徐清焰的真面目,“你怎么来天都了?” “他娘的,吓死老子了,还以为是圣山的……”吴道子两腿软,被宁奕按住的那一刻,吓得肝胆俱裂。 他环顾一圈,沉声开口,“这里不宜久留,我们换个地方。” …… …… 片刻后。 吴道子带着宁奕和徐清焰离开天都,找了一个偏僻的老林。 红雀也从他的怀中钻了出来,久别重逢,小雀见到宁奕极其兴奋,它挥舞肉乎乎的翅膀在林子里盘旋一圈,然后……落在了徐清焰的肩头。 宁奕满头黑线。 这只色鸟……还是老样子。 红雀装作很乖的模样,一副可怜兮兮的扮相,落在清焰肩头,欢欣地叫了两声,便不再动弹。 徐清焰手指轻轻揉捏着红雀的肉翅,抚摸两下,怜爱有加,笑道:“我见过它,是周游先生的那只灵兽。” 小雀欣喜点头。 可惜好景不长。 宁奕立即伸出两根手指,拎着这小雀的后颈,将它提溜起来,没好气道:“你别被这小东西骗了,它就爱玩博人同情这一套。” 徐清焰噗嗤一笑。 红雀挣扎了一番,未果,忽然口吐人言。 “宁奕!” 宁奕怔住了。 接近一年不见。 妖族天下,吴道子打开了连接两座天下的那扇禁忌之门,带着红雀离开……那时候它还不能开口,虽已启灵,但距离“化形”还有些许距离。 “我家主人是不是没死?”红雀盯着宁奕,它的声音听起来尖尖细细的,像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我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宁奕眯起双眼,拎着红雀,看了半天。 这厮的直觉倒是敏锐。 只不过在东土,周游先生临走之前,特地让自己保密……关于“周惊蛰”和“周雨水”的事情,宁奕还是不想提前告诉红雀,这小家伙能开口吐人言了,万一让他知道惊艳一世的紫霄宫宫主还活着,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如 今李长寿一派在道宗正是张狂之季。 宁奕淡淡道:“周游先生已经死了。莲花道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肉身已然成灰,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红雀的眼神有些黯淡。 但它仍然盯着宁奕,神情古怪,道:“我的直觉怎么会出错?当初在皇陵,我就觉得你没死……” “砰”的一声。 宁奕给了它一个脑瓜崩。 红雀一阵眩晕。 “命星大妖了,了不起了?”宁奕打趣地笑了笑,一本正经许诺道:“看样子也没变多强啊,要不随我修行,最近道宗正是多事之秋,以后紫霄宫宫主的位置让你来当。” 红雀满脸不屑道:“区区一个紫霄宫宫主之位,就想让我随你修行,你咋不上天呢?不如让我当三清阁阁主,或者给我搬个天尊真位吧!” 宁奕非常无语,这小家伙半年多不见,怎么口气变得这么大?紫霄宫宫主都瞧不上了? 红雀一展翅膀,展露一身珠光宝气,十几件袖珍的宝器被法力缩小,挂在脖颈之处,一连串出撞击之音。 它傲然道:“十大圣山,几乎走了一遍,该拿拿,该跑跑,本座都想好了,以后可以自立门户,另起一座圣山了。” 说完,红雀望向宁奕,笑眯眯道:“就叫天神山,你现在加入还来得及,以后就是天神山右护法。” “天神山右护法?”宁奕笑了,“吴道子是左护法?” “正是。”红雀大言不惭,道:“小吴盗墓有功,本座奖他的。” 这句话说完,吴道子都看不下去了,也黑着脸给了红雀一个脑瓜崩。 原来两人离开妖族天下,回到风雪原,吴道子知道了所谓的“永生之秘”,并没有办法复活聂红绫,他便离开了紫山。 妖族一劫,让吴道子的“堪舆风水”提升了一大截修为。 生死之间有大造化。 以往吴道子和温韬,两人的风水造诣不分伯仲,回归大隋之后,吴道子的两部经文都臻至圆满,他带着红雀,从紫山离开,一路走访名山大川,用吴道子的话来说,是寻找一个“天机倒逆之地”,看看还有没有新的希望。 如果能效仿白帝,制造出一个生死逆转的“圣地”,说不定还真能让死人复活,完成逆天。 走访名山大川的路途之中,一人一鸟现了一个很尴尬的事情。 “那些好地方,龙脉啊,宝地啊,都被大势力占完了,天下风水,尽入圣山腹中。”红雀无奈,“所以我们没办法,只能从那些圣山里借一些东西,珞珈山的‘金银宝钗’,龟趺山的‘玄武鳞’……” 它向宁奕展示了自己脖颈悬挂的一连串宝器。 这些都是圣山镇墓的宝物,吴道子盗亦有道,只取与“阴阳逆转”有关之物,也不曾破坏陵墓风水,于是这半年多,两人走遍大山,从未失手,更未被察觉。 “西境的小无量山,有一座圣坟,是一个好地方。” 吴道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他盯着宁奕,认真道:“那里绝对有大机遇,与‘生死逆转’有关。只不过我占了一卦,我和红雀若去,便是十死无生之局。” 顿了顿。 吴道子 问道:“我听说前不久……” “小无量山的圣坟里,有一位史前老怪物还活着,比朱密活得还长。” 宁奕直接说出了这个大秘密。 吴道子吓得后背一身冷汗……怪不得自己占卜出来,是十死无生之局,也幸好自己和红雀没有下坟。 比朱密活得还长的老怪物? “十有**,就是那位‘圣君’。”宁奕皱着眉头,斟酌了一下,道:“我与他在墓底碰面了。” “碰面了?”红雀尖叫:“他没把你怎么着?” 宁奕摇了摇头。 “我把圣坟炸了。他想出世,恐怕还要再等一段时间了。” 红雀和吴道子呆若木鸡。 圣坟?炸了? 不愧是那个自己熟识的宁大魔头……那可是圣坟啊,说炸就炸了。 “其实这次来到天都,也只是凑巧路过。”吴道子回过神,他认真道:“太子寿辰,皇城大开禁制……我想占一卦,看看此刻进入皇陵,是否能有所收获。” 宁奕眯起双眼:“你占卜过了?” 吴道子神情复杂,道:“我去了一趟应天府,现书院重建,青山府邸的入口,奇点似乎被抹除了……天都的阵法也生了变化,莲花阁对外宣传仍是无主,但似乎有极厉害的人坐镇。” 宁奕道:“这可是天都啊。想动皇陵,一定要谨慎。” 吴道子摇头,“大凶之卦,虽不是十死无生,但相差不远……我恐怕不会动手了。” 说到这里,他心有余悸,望向远方皇城的穹顶,雪雾漂泊,洁白的云层之中隐藏着一张轻薄的符纸。 吴道子之所以不愿在皇城之中与宁奕交谈。 便是因为那张符纸,给他带来了太大的压迫感。 吴道子喃喃道:“我总觉得,皇城很不安全……宁奕,我听说你的事情了,这次入天都,一定要谨慎。天都城里有很多双眼睛。” 宁奕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回想着自己刚刚在街道上传音时候,所觉察到的“异样”。 执剑者之六感,只是捕捉到一丝不妙。 杜威来临之前,就有人盯上自己了。 天都高手众多,此番局势复杂,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 “宁奕,我这几日,会一直在天都附近。”吴道子轻轻取出一枚令牌,道:“光明铁律给人的压迫感太大了,若不是试探书院,我也不会入城……若是有事,你便以此令传讯,我给你做个照应。” 宁奕沉吟片刻,接过令牌。 吴道子最后深深望向徐清焰,沉默着戴上斗笠,将红雀重新塞入衣襟内,准备离开。 徐清焰极其聪慧,低声道:“今日见过二位之事,清焰一定保密,不会外传。” 吴道子压低帽檐,笑道:“东厢徐姑娘是吧?令人敬畏的大人物……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徐清焰眼神有些惘然。 宁奕一怔,令人敬畏的大人物? 那句话说完,吴道子便向后退去,这片密林深处忽然荡起一片秘纹涟漪,他向后退去,掠入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传送阵法之中,片刻之后,木林重新回归平静。 吴道子已经消失不见踪影。 第二百六十三章 殿前欢(终) “殿下,这是今日的部分进谏,从东厢退回来的。” 海公公捧着一些文卷,来到太子身边。 “哦?” 李白蛟笑了笑,神情看起来有些疲倦,“东厢退回来的?” “徐姑娘说要休息几日,一大早便离开皇宫了。”海公公也笑了,轻柔道:“咱家看见,她跟宁奕一同出去了。” 太子低眉似乎在“写”着什么,无奈摇了摇头,神情倒无怒色,缓和道:“随她吧。” “不过……今儿天都生了几件事。” 海公公俯下身子,在太子耳旁轻轻开口,甚至动用了自身修为,聚音成线,隔绝天机。 李白蛟挑了挑眉。 “有些意思。” 他手指轻轻叩击茶案,“让那些跟着宁奕的探子散掉,不要继续跟了,告诉他们……这是本殿的意思。” 海公公喏了一声。 “让公孙越加紧,把名单拟出来,我在殿宴之后就要看到……完整的名单。”说到这里,太子的语气陡然变冷,落笔都带了三分杀意,“监察司的那些人,可以不用藏着掖着了。” 海公公神情一凛。 “喏!” 此时也巧,殿外传来一阵骚动,海公公掌心的玉佩一颤。 他连忙躬身,道:“殿下……杜威来了,您要见一面吗?” 太子悬笔的姿势一滞,他轻声道:“就说本殿正忙,见面就不必了。海公公,你转告他,让杜公子好生养伤,外面某些人的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别的,不用多说。” 海公公眯起双眼,“绿柳街的事情?” 太子一笑,道:“就当敲打了。” 四周重新恢复寂静。 那些堆叠在案前的文卷,被太子轻轻推开,他似乎心情很好,双手拎起自己的大作,轻轻抖了抖,忍不住笑出了声。 笔墨初干。 画了一个倚靠在阁楼上啃冻梨的姑娘。 若是宁奕在此,必然在心中腹诽,太子的画功实在一般,完全画不出徐清焰的神韵。 但若仔细去看,栏杆处的那女子,神情,着装,都与徐清焰完全不同。 …… …… “我们身后有探子?” 徐清焰眨了眨眼,觉得不可思议。 她被宁奕拽着衣袖,一路小跑,两个人离开天都皇城之后,九曲十八弯,拐了好几座密林,古山,吴道子先前在密林里布下了一座屏气阵,那些探子跟丢了一小段路,但很快又重新追了上来。 宁奕倒是神情淡然,道:“问题不大,你从皇宫离开,他们便跟着在了。只不过盯梢不死,始终扩散着,之前我们用屏气符的时候,估计他们就找不到具体的人了,笼着几条街头蹲点,怕你走丢。” 徐清焰有些恼怒,道:“李白蛟出尔反尔,不讲信用。” “这不怪他。”宁奕笑了,“毕竟是大名鼎鼎的东厢徐清焰,出行哪能没几个探子盯着?” 听到这,徐清焰憨憨笑了笑,怪有点不好意思的。 “咦……” 宁奕忽然轻轻咿了一声,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瞳孔翻涌一片神性,将瞳仁染成金灿之色。 穿林打叶,飞鸟昆虫,层层叠叠,都在神性的照拂之下掠过—— “那 些探子走了。” 宁奕啧啧感叹,道:“估计是宫里下的指令,李白蛟知道是我把你带走的,所以撤开了那些看守。” 徐清焰挠了挠头。 “他什么都知道?那你对杜淳做的那些事情……他也知道吗?” 宁奕轻描淡写,道:“天都城内无秘密。对太子而言,绿柳街的骚动情报,会比杜威更快的抵达宫内。至于我打了杜淳……他当然知道,不过他没必要知道。” “准确的说,没必要让杜威知道,他知道。” 这句话有些拗口。 但徐清焰听懂了。 她轻轻道:“你和西岭那位小阁老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李长寿啊?”宁奕笑了,道:“他险些被我在剑行侯府捶了一顿,殿宴相见,估计就要撕破脸皮了。关于讨伐东境,李长寿与我完全站在对立面。” 宁奕要为自己和灵山牟取利益。 而李长寿则是要为西岭争取资源……那位小阁楼构想的完美情况,就是借灵山之力打下东境,自己坐翁渔利。 只不过有宁奕在,他的想法就像是笑话了。 “太子是个老狐狸了,他看得清楚着呢。”宁奕嗤笑一声,找了座偏僻山头的石头,剑鞘轻轻扫开积雪,也不讲究姿态,一屁股坐了下去。 面前是山林晃荡,枯叶飞雪,小山头不高,但胜在视野空旷,宁奕能够清楚地看到,夜色中的天都皇城,华灯初上,红色灯笼飘摇着围绕一圈,四四方方的皇城有烟火升腾。 远方是喧嚣人间。 这里则是幽静的世外。 宁奕其实不愿意对徐清焰说勾心斗角的糟心话,他双手虚搭在脑后,心情复杂,最终选择把整件事情简简单单的一笔带过。 “讨伐东境是大事,这件事情的人选上,太子既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李长寿,所以想看看谁更厉害,两虎相争,谁赢选谁。” 李长寿有皇族血脉,相比宁奕,一定是更可控的人。 只不过……宁奕在灵山谈判中开出的“太平之解”,实在诱人。 因为杜淳的“惹事”,今日似乎有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这位杜公子引申出了一连串的势力斗争,以及自己身上的麻烦事。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他扭头笑着问道。 “今天玩得开心吗?” 徐清焰有些茫然无措,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轻轻嗯了一声。 杜淳的出现,让她也想到了一些心事。 徐清焰在宁奕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没有隔得很近,两个人保持着一个相对清澈的距离—— 徐清焰双手轻轻搁在膝盖上,仍然有些拘束,宫内的礼仪教育牢记在心,即便在四下无人的小荒山,仍然脊背挺得极直,后腰似乎抵了一根戒尺。 她目光模糊地看着天都皇城。 那些摇曳的光彩,在远天升腾,像是油画,混淆了颜色。 声音也逐渐模糊。 这就是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地方吗? “谢谢你。”徐清焰忽然笑了,“宁先生,谢谢你带我重新看一遍人间。” 宁奕也笑了。 “人间可大着呢。” 宁奕伸开双臂,大大地比划了一下,他忽然站起身子,像是要把山下的古木 ,穹顶的飞鸟,头上的星河,全都揽入怀里。 他认真做了这么一个姿态,然后对徐清焰道。 “人间有这么,这么,这么大——” “还不止。” 徐清焰看着雪夜星河下,站在山顶的“少年”。 眉目依旧稚嫩,眼神依旧清澈。 “妖族北地的云海,有鲲鹏出没,一口就能吞掉半个天都皇城。” “大隋的西南,有蓬莱仙岛,剑仙驾驭飞剑,穿梭如流星。” “除了天都皇城,人间还有好多好多地方,值得你去看一眼。” 宁奕认真凝视着徐清焰,道:“这座天下,绝不是一座笼牢,而且……就算是黑夜,也可以很好看。” 徐清焰怔住了。 宁奕的一字一句,像是被僧侣轻轻敲响的古钟,落在她的心间。 她轻声喃喃。 这座天下,绝不是一座笼牢…… 就算是黑夜,也可以很好看。 远方的天都皇城,忽然响起了冲天的烟花轰鸣,一缕又一缕的烟火,呼啸着掠上高空,“蓬”的炸开,化为漫天繁星,一片火雨。 徐清焰从来只是抬头看烟火炸开,在自己头上渲出一片白昼。 她曾经觉得,烟火再绚烂,也不过是一瞬。 光明……永远是短暂的。 但今夜,她站在山头,看天都皇城被烟火笼罩,却是另外一副风景。 不需要烟火,那里就很美。 女孩缓缓站起身,起身的动作都是无意的,她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宁奕的身旁,与宁奕一同眺望远山夜色,蓬松的雪花在山顶飘扬,城池古灯的柔光笼了一层洁白的朦胧。 徐清焰的声音有些沙哑,“好美啊。” 宁奕笑着看了看她,心底忽然漏了一拍。 这个女孩总是觉得她活在黑暗里……但其实并不是。 徐清焰是一个在黑暗之中,都会不自觉出光芒的人,她仍然专注地眺望天都烟火,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人已经挪开了远眺的目光。 宁奕失神地看着她,沉默了好几个呼吸,才反应过来,连忙掐了自己的掌心一下,吐出一口气,深深道:“是啊……确实很美。” 两个人站在漫山大雪里。 站了很久。 天都的烟火已经结束。 但徐清焰还是保持着远眺的模样,她看着远方的古城,山河,人间……看着那些灯笼一个一个熄灭,看着人们归家,入梦,看着自己从未看过的这副画面,出奇的安静,出奇的专注。 “原来人间可以这么美。” 她轻轻道:“没有光,也很美。” 宁奕陪她站了很久,对他而言,这样的景色,实在算不上多美,更不会有什么新鲜感。 但他没有不耐烦,一直安静陪着徐清焰。 她第一次这样看人间。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时刻—— 所以宁奕没有撑伞,也没有施展符箓,遮挡视线,更没有开口打扰她。 直至结束。 片片雪花已将两个人肩头丝全部染白。 徐清焰双手在胸前合十,十指紧扣。 她偷偷瞥了一眼宁奕,在心底默默许下一个心愿。 “希望每一年,都能和你一起看雪。”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夜宴(一) 大雪小雪,终有尽时。 天都绵绵细雪落尽,气候回暖。 伴随着宫墙雀鸣,马蹄声音在青石板街哒哒哒的响起—— 晨光氤氲。 两匹骏马,在天都城的晨曦微光中轻缓漫步。 这几日,宁奕和徐清焰去了天都城的郊外,走访了珞珈山,不过叶红拂和扶摇并不在山里,缘悭一面。 两人逐一去皇城附近的景观踩点,游玩。 徐清焰重新戴上了帷帽,她的目光隐没在皂纱下,看不真切,声音听起来柔柔弱弱,有些恍惚。 “宁奕,你知道吗?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远离世俗纷争,过得清净,自由,就像这几天一样。” 她笑了笑,语气中却带上了些自嘲。 所谓的“事与愿违”,便是如此吧? 徐清焰之所以会生出这样的愿望,便是因为从卑微的童年开始,就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生活……永远会有无尽的纷争围绕着她,有人死去,有人扑来,她就是那团巨大涡旋的中心。 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宁奕轻轻叹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在这座天下争斗的那些修行者,谁不曾想过,封刀隐没,解甲归田,当个普通人家?但天都是座巨大的名利场,其他四境亦如此,即便然如虚云大师,亦不曾得到所谓的“解脱”。 宁奕神情复杂的笑了笑。 有些话却不曾开口……对他而言,在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之后,他终于明白一个道理。 这座天下,这座江湖,这些纷争……是自己躲不开的“命运”。 太平与清净二词,如今看来,离自己太远。 这几日与徐清焰同游,他还不曾将自己心中最大的那个秘密托底。 执剑者,这三个字太大。 一旦把这个秘密告诉徐姑娘……那么不可避免的,牵扯天下苍生,浩劫命运,这般重任,只怕与她心中所盼的愿望完全相悖。 但这却是宁奕永远也避不开的一道门槛。 既不能,亦不愿。 西岭李长寿还有一连串的阴谋阳谋等着自己,东境琉璃山,韩约,李白鲸,天都即将迎来的第二次烈潮,乌尔勒高原的后续……以及高坐天都穹顶的那位太子,太多麻烦在等着他了。 宁奕很清楚,今日送徐清焰回宫,他就要拎上细雪,踏入天都的“阴暗面”。 “答应你的,我都记着。” 临近皇宫,宁奕伸出手指,先是指了指院墙,再是指了指天顶的那张铁律符纸,轻声道:“无论是这座笼牢,还是那座笼牢……都不会再困住你。” 徐清焰怔住了。 她沉默着望向宁奕,两人之间有微风吹过,皂纱拂动,女孩缓缓点了点头。 “走啦。”清焰笑道:“为什么我有点难过?” 宁奕伸手拍了拍女孩的脑袋瓜子,大大咧咧道:“有什么可难过的?很快就能见到。” 太子夜宴就在今晚。 徐清焰忽然生出了退意,她想说,自己不想出席这场夜宴了,但是看到了宁奕温和的笑容。 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 “今晚见。”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纵马离开,直入宫内,没有回头。 宁奕坐在马背上,目送徐清焰入宫。 他缓缓调转马头,看到远方一株老树,簌簌落雪,垂落下一张笑嘻嘻的少年面孔,谷小雨倒吊在树枝枝头,环抱双臂,腿弯倒钩,像是一只小猴子,垂髫散,显然是把刚刚的那一幕尽收眼底。 “师叔,好样的。” 小家伙装模作样竖起一根大拇指,结果金刚体魄太重,压得树枝忽然断裂,哎呦喂一声摔倒在地,揉着屁股还没站起来,满树大雪簌簌而下,直接把小不点埋起来,堆成了一个雪人。 宁奕没好气翻身下马,替谷小雨拍打衣衫,雪屑拍掉,他看着眼前那个盘膝坐在雪地上,双手按着膝盖,笑嘻嘻望向自己的孩童。 拍雪之时,谷小雨也不动弹,任由宁奕拂打,乖巧得很。 “怎么穿得跟要饭的一样?” 宁奕看了眼谷小雨的打扮,这厮离开蜀山,穿得一身破烂黄衫,面容比先前抗劫时候红润多了,但看起来还是有些“先天羸弱”,要是扔到天都大街上,准被人当要饭的。 宁奕气笑了,“蠢崽,下山没带银子?这要是被书院的那些人见到了,多丢人,蜀山都是一群乞丐?” 谷小雨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下山时候,温师叔说,就穿这身,挺好的。” “你温师叔品味跟正常人能一样吗?”宁奕弹指叩了叩谷小雨脑门,反问:“你看他找到过道侣吗?” 谷小雨神情有些错愕,挠了挠头。 “为啥温师叔找不到道侣呢?”小家伙有些好奇。 “你温师叔不喜欢活人。”宁奕张口就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谷小雨恍然大悟。 便在这时,躲在另外一株雪木后面的温韬幽幽走了出来,望向宁奕,神情很是怨念。 宁奕讪讪住口,有些尴尬。 …… …… “温师叔说不放心我,于是就带我走了一程。” 半晌后。 一座茶楼,谷小雨抱着茶盏捂手,笑呵呵道:“什么符箓啊,什么传送阵啊,师叔比较熟,路上好像有人在埋伏,不过很快就被甩掉了。” 宁奕咳嗽一声,很殷勤地给温韬端茶递水,热络道:“师兄,多喝点茶。” 温韬很受伤的不说话。 宁奕笑眯眯道:“我买单,随便喝。” 温韬幽幽道:“折现吧,小师弟,我知道你有钱。一百两银子,我原谅你对我的诽谤。” 宁奕瞪大双眼,怒目圆瞪。 这三师兄,忒离谱,明明自己盗墓无数,走遍大隋,身上揣着的宝器价值连城,数都数不清,偏偏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自己身上的家当,抛开细雪,要真折算,还不一定有他多。 宁奕只能一本正经的惋惜道,“小雨啊,师叔前几日在天都附近现了一座大坟,里面埋着某位王侯的金银宝器,数都数不清,本来想带你去走一趟……只可惜……” 一道意味深长的咳嗽,打断了宁奕的对话。 “买单买单!”温韬已经重新换了一副嘴脸,急匆匆把茶水单买了。 “小师弟啊,这就是你不了解师兄了,以师兄宽厚如大海的胸襟,岂会在意这点声名小事?名誉于我如浮云!”他咳嗽两声,问道:“说起来,为兄还真的有些喜欢……咳咳,不提也罢,那座坟在哪?” 宁奕也果断,直接把吴道子的“奇点”报了出去。 “回见!” 温韬急匆匆撂下谷小雨,连离别的话都没说,直奔天都城外。 他本来就是送小家伙一程,要送到天都,亲眼见到宁奕,才能放心,不过自从踏入皇都,温韬便一直觉得不自在……和吴道子一样,他这种常年干亏心事的人,见到“天都铁律”就憷。 万一遇到了仇家,想跑路可就麻烦了。 小家伙看着温韬,嘀咕道:“小师叔,温师叔真喜欢死人啊,一听到坟墓就那么开心。” 宁奕看得透彻,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自从接纳了命字卷,宁奕便隐约解开了一些新的力量,执剑者的“推演”之术,若是能完全驾驭,那么恐怕能剖开一部分的因果……以命字卷看人面相之力,他观温韬,印堂黑,红线不断。 恐怕年轻之时,温韬有着极多的桃花运。 蜀山的老龙山传人,这个名头可不简单,须知老龙山曾经最出名的主人,乃是山主6圣! 但修行风水堪舆,与阴坟因果缠身,就注定温韬此身跌宕起伏,若是与一般女子纠缠,对方命数不够强硬,很有可能会受其牵连…… 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温韬一直没找过道侣,也不曾动过寻找道侣的念头。 而蜀山的每一任老龙山主人,都是孤独终老。 6圣也不例外。 “走了。”宁奕揉了揉谷小雨脑袋,道:“带你买身好看的衣裳,晚上跟师叔去吃一顿饭。” “吃饭?” 谷小雨捋了捋丝,好奇道:“师叔,吃饭还需要特地换一身衣裳吗?” 宁奕打趣道:“见玄镜姑娘,你穿这一身不怕被嫌弃啊?” 见玄镜姑娘? 谷小雨眼中闪过一抹抑制不住的惊喜。 他下意识啊了一声,但立即不说话了。 小家伙抓着衣角,透过旁边一面小镜子看着自己,衣服洗得都白了,倒是不脏,但那些破洞却是实实在在,遮掩不住……若玄镜真是白鹿洞书院的弟子,看到自己还是小乞丐的模样,会嫌弃吗? 谷小雨想了想,老老实实道:“其实我跟玄镜认识的时候,就穿这个衣服,今儿特地洗了换的。她应该不会嫌弃我。”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 这朴实的“爱情”,挺好。 他大手一挥,取出了一大沓子银票,撂在桌上,谷小雨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今夜太子盛宴,蜀山只有你我赴宴,小无量山也要来。”宁奕拍了拍少年肩头,道:“你懂我意思吧?” 谷小雨有些惘然。 宁奕语重心长道:“你现在是蜀山风雷山未来的小山主,端也要端一副模样出来,今晚夜宴,别给师叔我丢人。” 第二百六十五章 夜宴(二) “师姐,太子殿宴,为什么师父不跟着一起去呀?” 马车颠簸。 玄镜好奇趴在车窗边,小脑袋搁在窗口,随着马车一震一震。 声声慢坐在她对面,双手自然下垂,在腹部叠了一个法印,无声无息地融化四周星辉。 即便在去往宫中的路上,她也不曾松懈,抓紧每一刻修行。 江眠枫是书院里有名的“苦修者”,这几年大大小小的书院琐事缠身,她仍然抵达了命星二重天的高深境界。 须知,外出历练,一心一意提升自己修为的莲青,也不过刚刚突破三重天而已。 声声慢轻声道:“这场殿宴,有些特殊,各大圣山也好,书院也好,还有西岭那边……默认不会有涅槃境参加。” “不会有涅槃境参加?”玄镜挑起细眉,将目光从车厢外的风景收回,好奇问道:“为什么?” “宁奕是和沉渊君一同入天都的,将军府的铁骑目前在天都安顿下来了,这是北境的要求。”声声慢缓缓睁开双眼,道:“十多年前,裴旻死在天都,也是一场夜宴,只不过十大圣山山主齐至,涅槃境界的高手一齐出手……如今的沉渊君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再出现。” 玄镜一下子沉默了。 小姑娘听到“血夜”两个字,似乎想到了过往自己所经历的那些画面,从西岭逃离的时候,也是一个血光滔天的夜晚。 “李长寿和何帷都会出席。” 琴君神情平静,道:“但你不用担心,师尊人在天都,谁也不敢动你。” 玄镜有些紧张地抓住自己衣袖,深深吸了一口气,挤出笑容:“师姐,我能留在书院多久?” 这是一个听起来有些戳心的问题。 琴君望向自己的小师妹,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是在担心,道宗会把她要走么? 的确……如果道宗的涅槃不出面,此事师尊也不方便出面,只能交于自己,如今三清阁的小阁老,据说是个厉害人物,若是在殿宴上提起此事。 她该如何自处? 思绪紊乱之间,声声慢脑海里下意识掠过一道人影。 她原本平静的心湖咯噔一声。 乱了起来。 玄镜兀自喃喃道:“这次殿宴,蜀山也会来吧?我能见到谷霜吗?”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那个自己游历大隋遇见的少年郎不叫谷霜,叫谷小雨。 据说新一代的莲花阁星辰榜就要出来了。 书院里不断有传言,说蜀山谷霜是继任宁奕之后的星辰榜第一人。 那个小不点……的确很厉害。 玄镜福至心灵的抿唇笑了笑,她注意到师姐恍惚的面孔,伸出五根手指在江师姐面前晃了晃,对方仍然没有反应,“师姐?师姐?” “啊……” 走神了的声声慢回过神来,面容有些惊慌失措,道:“谷霜应该会来吧?” 玄镜噗嗤一笑,道:“师姐在想什么呢?你这几日没跟宁先生通信吗?” 声声慢摇了摇头,道:“书院收到了一份淬炼体魄的卷宗,这几日忙着校正,修订……实在没有闲暇功夫。”玄镜很配合的拉长音调,“哦”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我懂的。 马车停在宫门之外,此刻已近黄昏,酉时初过,距离殿宴的戌时还有一些时辰,两人不急不慢下了车。 “书院,声声慢。” 江眠枫对着金甲侍卫,报了自己的词牌名,一位侍从立即走上前,拎着二人入宫行去……玄镜一改之前在马车上那副顽皮模样,收敛笑容,双手捋了捋道袍乱,整个人的气质都截然一变。 书院就来了两位女子。 一路上,三司六部的官员,受邀来到此地参加殿宴的“大人物”,都向声声慢问好,有些是询问院长苏幕遮的近况,有些则是单纯的嘘寒问暖,打些招呼,琴君见了太多这些的场面,应付起来极其自如。 她大大方方向着这些人介绍了自己的师妹。 “这是我的小师妹,师尊的关门弟子,也是未来的白鹿洞大君子,菩萨蛮。”琴君没有直接点出玄镜的名,而是以词牌称号代替。 这个介绍一出,很多大人物望向玄镜的目光都变了。 太子的近从已经放出消息……就在近日,莲花阁的星辰榜要换榜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 洛长生,曹燃,叶红拂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宁奕接替了洛长生之后的星辰榜第一,但其实外界来算,是把宁奕,裴灵素,柳十一,声声慢包括青君,都算在洛长生的那个时代中。 各大圣山的圣子,书院的大君子,那些年轻的天才,如今已经成长为了独当一面的人物。 新的“野火”重新燃起。 蜀山的谷小雨,小无量山的三星,书院的新君子……这些人将一个一个露面,而且成为下一个宁奕,曹燃,叶红拂。 如今的菩萨蛮,未来必定是名列天都的“新贵”。 “你好,我叫周礼。家父是南疆情报司的大司周煜。”很快就有人来搭讪,那是一个看起来与玄镜差不多大的少年,面相阴柔,一身华服,即便在殿宴之中也是众星捧月的角色,他听到了琴君的介绍,脱离了原先的人群,特地来与玄镜打招呼。 “你好。”玄镜微微一笑,道:“书院,菩萨蛮。” 那少年态度谦和笑道:“在下常年久居南疆,很少来天都,对书院的君子们一直敬仰,这是我的传讯令,殿宴之后,若有机会,还望能多走动。” “好。”玄镜也不直接拒绝,接过令牌,点头道:“周礼周先生,我记住了。” 周礼微笑揖了一礼,向后退去,整个交谈过程很清爽,前前后后不过十息。 但这位南疆情报司大司之子退去,很快又有人涌了上来。 “在下东境长城严家长子。” “我姓祝,祝家……” 声声慢正与一位执法司的大人物交谈,看着这一幕,有些担心,但让她惊讶的是,自己的这位小师妹,丝毫没有展露出“不适”,相反,礼数和话术都展现得很好,不多时,便与十几位天都年轻人交换了传讯令。 她立即明白了。 玄镜在道宗,本来就是太和宫宫主的女儿,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这样的场面,恐怕早就在西岭见多了。 只不过换了一个场地,从西岭道宗换到了天都皇城。 眼前的人,也换了一拨罢了。 “哎呀,这不是我亲爱的小师妹吗?” 人群忽然让开,哗啦啦的交谈声音戛然而止,一位披着白色道袍的年轻男人,缓缓走了进来。 李长寿今日穿了一声纯白道袍,髻扎起,看起来颇有仙风,笑容亲和,并不疏离,若是与之对视,会觉得心境舒坦,如沐春风。 如今他正是道宗风头无二的人物,西境无人不知,这位新任阁老不仅心机谋略老辣,而且善于伪装自己,是一头不折不扣的笑面虎。 他一出现,这些围绕着玄镜的年轻权贵,便下意识让开一条道路。 伴随着一道道尊敬的称声—— “小阁老。” “李先生。” 李长寿微笑着一一点头,来到了玄镜面前,他双手环抱,臂弯里搂着一柄浮尘,噙着笑意凝视小姑娘。 太和宫血夜,乃是他一手策划。 玄镜的父母,亦是被他所杀……血夜之后,太和宫被推翻,李长寿扶持的力量上位,但玄镜之出逃,却是埋下了一个祸根。 圣山讲究“名分”,道宗亦是如此。 玄镜的父亲是太和宫宫主,而且提早就立下了谕令,若是身死,下一任宫主之位,便由女儿来继承……玄镜不死,太和宫便不可有主。 人群让开,围绕着李长寿和这位书院未来大君子,不知道两人之间有什么“因果”,这些权贵们的眼中倒是带着惊讶。 听李长寿刚刚的称呼……书院的菩萨蛮是他师妹?两人若还有此等关系,那么这位大君子定要结交。 那位南疆情报司大司之子,周礼,正巧来到这里,道:“小阁老与这位菩萨蛮先生还有渊源?” “有。” 李长寿笑了笑,只不过此刻的笑容,就没那么温暖了。 他叹气道:“这位是太和宫宫主的女儿,按辈分来算,我入住三清阁后,她算是我半个师妹。” 这一句话,让周围环境都冷了三分。 有些人还不明所以。 但周礼已经明白了,他的父亲是情报司大司……自然掌握了极多的讯息,关于道宗的内斗,也大概了解。 周礼低垂眉眼,下意识离玄镜远了一些,这个动作虽然轻微,但却被后者敏锐地捕捉到了。 玄镜轻描淡写问道:“李长寿,见不到我,饭都吃不下吧?” “的确啊,心心念念盼着再见,这不是见到了么?”小阁老微笑道:“过些日子,你我回道宗团圆啊。” 玄镜面无表情,也不言语,径直离开人群。 这一次,那些权贵们没有再缠上来。 李长寿平静注视着这一幕,神情漠然。 大殿之上,已经分配好了席位。 他目光落在蜀山的席位上……那里依旧是空荡。 殿宴快开始了,宁奕还没来? 李长寿皱起眉头。 正在此时,殿外隔着老远,便传来了一道亲昵的呼喊声音。 “哎呀,这不是李大人吗?”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夜宴(三) “哎呀,这不是李大人吗?” 李长寿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他眼神一沉,望殿外看去,满殿官员避之不及的让开一条道路。 这句话的腔调,乍一听很是欢愉,但实际上颇有些阴阳怪气……之前李长寿喊住玄镜,就是这个口吻。 一身朴素黑袍的宁奕,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向着李长寿的方向走来。 在天都大部分官员的眼中,一位西岭小阁老,一位蜀山小师叔,应该是第一次碰面……但现在看来,这两位年轻大人物似乎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故事”。 一息之后,李长寿眼中的阴鸷便扫荡而空,他的面上看不出有丝毫负面情绪,笑着向前迎了一步。 结果却与宁奕擦肩而过。 宁奕根本就没有在李长寿面前停步,他完全无视了这位小阁老,一路面带微笑向前步行,最终来到了书院派系的席位,一位神情错愕的老者面前。 老者的官职并不大,头已经花白,受书院政策扶持,前不久刚刚登上执法司少司之位……而能够受邀来到这次殿宴,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此刻满是讶然地望着宁奕,有些不知所措。 “宁先生……你……认识我?” 宁奕的目光先是与不远处的声声慢对了一下,他微微眨了一下眼,收回目光,诚恳开口道:“李贺先生,晚辈先前在书院名单上看到过您的名字。” 他微微一顿,认真道:“为中州学子筹银开学堂,增印古籍,潜心下沉,还在南疆驻办地待了十四年……如今像你这样的实干派可不多了。” 李贺怔住了。 老人的眼神有些湿润,他看着这位宁先生,联想到前些日子书院接受到赠书的消息,以及自己被升官的训令。 老人望向声声慢。 带着师妹坐下宴位的女子,对着他微微点头,算是示意。 琴君的神情始终平常,在宁奕赠卷之后,蜀山和书院便算是一同进退,而她将书院的势力脉络,以及一部分的战略计划透露给宁奕……在后者的建议下,书院决定提拔一个叫做“李贺”的老人。 换而言之。 李贺能够来到殿宴,也都是宁奕和声声慢的授意。 而这一幕……此刻却是带满了讽刺。 宁奕人未入殿,声便先至。 遥遥喊了一声李大人—— 满殿文武都让开一条道路,等着宁奕和李长寿会面,想看看着两位风头最盛的年轻人遇在一起,会碰出什么样的火花。 结果宁奕口中的“李大人”,竟然就是这么一个名字都未曾听过的小人物。 刚刚提拔上来的执法司少司? 在南疆驻办地待了十四年,头花白的老人? 一时之间,圣山也好,三司也罢,已经有人忍不住笑出声了。 西岭小阁老的权势虽大,但还不够让所有人都忌惮……此刻孤零零站在殿上的李长寿,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他余光瞥见东境羌山的方向传来一些笑声,除此之外,便是刚刚落座的玄镜。 那个小姑娘悠悠啃着面前玉案上的黄桃,看傻子一样看着逢场作戏的李长寿,眼中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 李长寿来到宁奕身旁,笑着打招呼,“宁兄。” 正在与老人交谈的宁奕,说话声音被打断,演技很好的呀了一声,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笑道:“您是?” 宁奕深夜在剑行侯府与李长寿见过一面。 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出去。 所以严格来说,这场殿宴,是宁奕和李长寿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下碰面。 小阁老淡淡一笑,极其洒脱的回道:“西岭三清阁,李长寿。” “久仰久仰,我们见过吗?”宁奕有些不好意思,按照礼数回了一礼,笑道:“阁下有些眼熟啊。” 书院扶持的那位老人,很识趣地向后挪步。 李长寿温和笑道:“不知为何,我见宁兄如见亲人,春风拂面。” 宁奕点了点头,人畜无害的笑道:“小阁老客气了,千万别说这话,平南王爷听到会生气的。” 玄镜噗嗤一声没忍住,啃到一半的桃子都快笑喷出来了。 殿上谁人不知?李长寿出身显赫,乃是红拂河平南王爷的独子! 至此,宁奕和李长寿的关系便很明朗了。 这位蜀山小师叔入殿便为书院解围,面对李长寿的交好,揣着明白装糊涂,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殿宴的一些官员,已经开始嗑瓜子,准备看好戏了。 只不过宁奕和李长寿都没有再交谈,宁奕笑着目送李长寿返席,饶是那位小阁老养气功夫再好,此刻也不太能笑得出来,不过也没在公共场合下撕破脸皮,李长寿周围正是道宗如今所交好的势力。 南境执法司的官员。 西境圣山中的小无量山。 还有三清阁内阁的几尊大席位。 这些人围住李长寿,那位小阁老重新恢复笑容,一个一个与之交谈。 宁奕同样也入座,蜀山和书院相距不远,刚刚坐下,一堆“朋友”便迎了上来,商议书院和蜀山的一些项目…… 百忙之中。 玄镜小丫头掷了一枚果子,“噗通”一声,落入宁奕碗碟,滴溜溜打转。 宁奕一边应付人群,交谈自如,一边微微转头,瞥了一眼。 小姑娘瞪大眼睛,压低声音。 口型是在问。 “谷小雨呢?” 宁奕也不嫌弃,捡起果子啃了一口,笑着传音过去:“栓马去了,待会就到。怎么,想我那宝贝师侄啦?” 玄镜瞪大双眼,传音入秘,怒骂:“拴马还使唤他,他真的是你宝贝师侄吗?宁奕,你不是人!” 宁奕有些无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总不能说,谷小雨这厮在殿外磨了好久,看着一群陌生人涌入大殿,始终不愿进来,这小家伙跟玄镜不一样,几乎没怎么跟生人打过交道,殿宴开始前避不开的那些交谈,对他而言就是一场折磨。 最后宁奕只能妥协,让谷小雨在殿外候着人群进来,最后半刻钟再入场。 “宁先生,书院若是在西境召开学堂,您看……” “宁先生,蜀山的剑修基本法,一直不曾有过拓本,不如……” 应付着这些琐事,宁奕也没空搭理玄镜,只能视小姑娘的怒目圆瞪威胁怒骂于无睹,后者挤眉弄眼一段时间之后也果断放弃了纠缠,刚刚准备从殿宴席位离开,去殿外找一找谷小雨。 大殿之上,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宁奕抬眼,看到对座不远处的李长寿,笑着站起身,带着一群随从官员,迎向大殿……今夜的殿宴,看起来就像是泾渭分明的党派勾结。 李长寿如日中天,投靠附属他的人也是最多,但进入大殿,会迎来如此热烈欢迎的,这是头一位。 玄镜眯起双眼,眼神不屑地注视着这一行入殿者,她也好奇,能被李长寿如此迎接的,到底是谁? “杜大人,何仙姑,束薪君。”李长寿笑着行礼,迎接三人,然后注意到另外一个年轻人,亲切问候道:“杜公子伤好了?” 宁奕皱起眉头。 入目所见,西境执法司大司杜威,三清阁阁老何帷,还有小无量山束薪君竟然走到了一起,两人身后,圣山骨干弟子,还有杜淳,一行人有十数个,皆受邀来此殿宴,此刻看起来浩浩荡荡,极有派势。 这三股势力,在李长寿的作用下,拧在了一起? 宁奕八风不动,将身边的事情应付完,此刻李长寿与一行人正好走到近处。 那位西境大司杜威,忽然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望向宁奕。 “嗡”的一声,宁奕四周的空间似乎都凝固了。 绿柳街那股窒息的氛围再度重演—— 高手! 绝对是高手! 这位大司的修为境界……在星君之中也是拔尖,不过看起来没有之前的师姐强,应该还没到极限星君那一步。 宁奕眉心溢散一圈无形涟漪,化解压力,对着杜威微微一笑,算是见过。 明显能够看出,杜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只不过瞬间便掩去,两人的匆匆一眼,以及“交手”,不过电光火石。 束薪君的身后跟着三个少年,一出场便引了大殿的讨论。 “这就是小无量山的‘三星’,果然气宇轩昂,人中龙凤!” “据说莲花阁再开星辰榜,前十之中,小无量山会占据三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这三个少年,额头显化一缕修为,分别昭现紫青金灿之异色。 三人身上,各自显化佛道儒三教的神圣气息,看起来便如同三尊小圣人,任谁来看,都能看出头角峥嵘,而三人的面色也是一片傲然,全然忘了先前在蜀山战败的事情。 宁奕眼神平静,这三个少年的确是天才,刚刚打完架,全都有奇遇,修为境界破了一个瓶颈……小无量山算是捡到宝贝了。 不远处的玄镜,看着三人,满脸嫌弃,听到星辰榜几个字之后,撇了撇嘴,道:“看起来人模人样,打起来却不咋地。星辰榜有啥用,加在一起也打不过谷小雨。” 这句话被三人之中的“度天”听见了。 白袍度天停下脚步,盯着玄镜,幽幽问道:“谷小雨?” 不等玄镜开口。 他冷笑一声,望向宁奕身旁空空荡荡的席位,道:“你在说那个乞丐模样的蜀山风雷山传人?我可听说,有人在马厩那见到了他……别是一身破烂,不敢入殿,怕丢人现眼。” 玄镜气结,一向口舌伶俐的她,此刻竟然说不出话,只能怒目瞪着小无量山一行人。 度天话音说完,殿内便是一阵哄笑。 小无量山,还有道宗的一些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见过谷小雨,穿得像个乞丐,面黄肌瘦,别是在大殿外面被拦下来了吧?” “蜀山风雷山传人……啧啧,好吓人的名头啊。” 一声声讥笑。 宁奕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时辰快到了……谷小雨还没入殿?怎么回事? 宁奕念头刚刚浮现,殿外便响起了一道钟声,海公公来到了殿门之处,此刻殿内几乎都快到齐。 “东厢徐姑娘到——” 这句话打断了所有的声音,满殿的喧哗都随之消散,无论男女,此刻都屏住呼吸,注视着殿外的方向。 暮色之中,一身宫廷华服的徐清焰缓缓踏入殿内。 她低调的戴着帷帽,黑色叠纱遮掩了上半张面孔,但仅仅露出的唇角一抹弧度,仍然惊艳了所有人。 徐清焰的右手,还牵着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的丝梳的一丝不苟,束成了一个髻,脊背挺得很直,仪态非常完美,面容稍显苍白,但神情从容,像是一位贵公子,眼中既没有胆怯,也没有懦弱,瞳孔深处像是藏着一团桀骜不驯的野火,随时都能点燃。 远远看去,这个少年平静的气度之下,藏着如狮子般的张扬和不羁。 殿上的从宴者都惊呆了,在这场夜宴之前,没有人见过这个少年,也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 徐清焰牵着少年一路走过,到了宁奕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师叔。” 谷小雨恭恭敬敬喊了一声。 所有人的眼睛都快惊掉了,这少年喊宁奕师叔? 坐在旁边玉案的玄镜,手中的梨子咕噜噜滚落在地,她看着“谷霜”,完全无法与自己印象中那个又破又烂的小乞丐联系在一起。 第二百六十七章 红莲 殿上所有的人,神情都微妙起来。 “这是……谷小雨?” 连度天也不敢相信。 这还是自己在蜀山山门前见到的谷小雨吗? 满殿寂静。 “宫里很大的,下次不要乱跑,小心再迷路。” 徐清焰恰到好处的点了这么一句,于是大部分人恍然……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马厩拴马的乞丐,只有不小心在宫里迷路的“贵公子”。 “谢谢师……徐姐姐。”谷小雨笑得很甜。 徐清焰摆了摆手,笑着走向席位,至此,三司六部诸多圣山,大部分受邀参加殿宴的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而临近席的位置,还有一些空缺。 “公孙越不来?”宁奕眯起双眼,看到一个空荡的席位,传音到不远处的云洵那。 “前几日就宣布得病了。”云洵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头老狐狸狡猾得很,估计是嗅到什么了。” 今夜的殿宴,真正的主角还没登场…… 宁奕的心情并不如表面那么轻松,师兄的席位是空的,如果没有猜错,沉渊君和千觞君在今日下午,便受邀入宫。 海公公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殿下到——” 众人的神情紧绷起来。 戌时将至,殿宴将其。 宫女鱼龙入殿,撑屏竖扇,太子入殿,而入殿的不仅仅是太子一人……而是一行人。 酒泉子与海公公各自在太子左右。 而随之其后的,沉渊君,千觞君,顾谦,张君令,曹燃。 沉渊君向宁奕投了一眼“平安无事”的目光。 宁奕稍稍松了口气,大概猜到了今日师兄入宫,应该便是与这些人“闲叙”,有“天都血夜”之前鉴,太子的夜宴殿上只有酒泉子护驾,其他圣山的涅槃一概不准进入,也算是一种诚意了。 而顾谦张君令的入殿,宁奕倒也不算意外。 顾谦如今是天都炽手可热的人物,象征西岭三清阁的李长寿,算是太子延伸在外的“手臂”,而顾谦则是如今即将接管天都城司法权力的新贵。 昆海楼一步步站到了世人面前,太子利用了好几个绝妙的时机,将这个机构包装地光明正大……情理之上,袁淳先生逝世,莲花阁无主,张君令南下归都,以建昆海楼修生养息,而法理之上,昆海楼不断汲取着天都才俊,不断壮大,借着“莲花阁”的名头,开始越过旧矩,尝试建立新的制度。 而出乎宁奕意料的。 是曹燃的出现——曹燃是出了名的北境散修武夫,当年面对袁淳先生的收徒邀请,搁浅不应,决心与叶红拂分出胜负之后再给回答,若要论身份……以曹燃在北境的遭逢来看,那朵紫莲花对他,是有“师徒之实”的。 至于“师徒之名”,那次剑行侯府,曹燃约战叶红拂之后,与袁淳先生后续的联系,便不会世人所知。 曹燃如四年之前一样,披着火红色长袍,袍子边缘不断溢散火焰,与沉渊君身上的野火气息颇有三分相似,只不过他的眼神变了,与他对视,便像是仰望一座厚重之高山。 曾经的曹燃,身上有一股孤狼的气息。 (本章未完,请翻页) 虽然孤独,但是不羁,如今锋锐仍存,但却变得更加稳重。 这几年,曹燃也并非销声匿迹,与叶红拂的那场约战,因为烈潮之缘故而推迟……据说两人在破开命星之后再次交手,完成了当年的赌约,只不过胜负便不为世人所知,此后曹燃仍然在北境游荡,无人知晓他的踪迹。 这一次回天都,也是悄无声息。 曹燃的出现是一个意外。 不仅仅是宁奕,李长寿的神情也有些错愕,显然是始料未及。 披着火红长袍的男人,脖颈上拴着一根莹白的玉绳,斗笠被摘下搁在脑后,随着殿内轻风一摇一晃,他路过宁奕的时候,对宁奕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 宁奕也对着曹燃一笑,只不过对视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一抹火光跳跃,在曹燃的额眉心之处……似乎勾勒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太子入座,满殿皆静。 师兄坐在高位近处,神情自若,与千觞一同入座……宁奕来不及询问生了什么,只听得殿上传来了太子的笑声。 “天海楼之战,北境长城大胜,踏破凤鸣山,重创芥子山,此等大胜,全得益于将军府。” “今夜设宴,便是为沉渊君接风洗尘,共饮胜果。” 李白蛟举起酒杯,望向满殿,声音沉稳而有力,道:“诸君共饮!” 海公公压低声音,道:“恭迎大将军回都——” 满殿响起整齐的附和之音。 “恭迎大将军回都——” “恭迎大将军回都——” 宁奕在嘈杂之中举起酒杯,神情平静,一饮而尽。 与谷小雨挨着坐的玄镜,在小家伙入座之后,两个人压低声音叽叽喳喳聊得正欢,殿宴开始之后,玄镜怔怔看着高座之上披着大氅独自举杯的男人,她戳了戳谷小雨胳膊肘,道:“大将军好帅啊。” 谷小雨见过几次沉渊君了。 早先是在天海楼之战,蜀山倾巢而出,北境长城得胜而归,那时候的大将军回归城头,宛若一尊神灵,摘下白帝一枚鳞片,向着整座北境长城的修行者展示胜果,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日的画面——千万人,千万剑,齐齐呐喊,齐齐震颤,喊出了大将军那三个字。 “是啊……好帅啊。”小家伙怔怔说了这么一句,赶忙拍了个马屁,道:“不过我师叔也很帅。” 玄镜嗤之以鼻,对着宁奕翻了个白眼。 只不过宁奕自顾自饮着酒,没理会小丫头。 他的神情有些阴郁。 “沉渊君下午入宫,顾谦张君令作陪,曹燃也在……这个消息,情报司没有收到。”云洵继续低声传音,“宫里的监察力量完全被撤空了,太子这次清算的力度很大,很可能是李长寿做的。如今情报司已经无法做到监察皇宫了。” 完全失势了么? 宁奕瞥了一眼李长寿,小阁老不断与身边人举杯,似乎与束薪君相谈甚欢。 宴席重新开始,大殿也变得热闹起来。 大家饮酒,畅谈,宫女端着玉盏鱼贯而入,如流水一般切入流出,这场盛宴开始,太子也没了往日的距离感,“体态轻松”的与近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位之人闲叙,时不时有笑声响起,大殿的丝弦乐器响起,舞乐,钟鼓。 这场夜宴拉开帷幕之后,并没有宁奕所想的那么严肃。 谷小雨傻憨憨的给玄镜夹了一块猪肘子,玄镜小姑娘则是嫌弃地把满盘猪肘子都端到了小家伙玉案那边,两个人你来我往,又甜又腻歪,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宁奕瞥了眼殿上,近太子之位,师兄与酒泉子正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有涅槃在,也无法传音入秘,必然会被现。 有一刹那,宁奕有种错觉。 这场夜宴,就是一场简单的夜宴,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阴谋诡计。 很可惜……这真的只是错觉。 宴不多时,太子轻轻拍了拍手,面容带笑,道:“诸君,此番殿宴,本殿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莲花阁空置已久,如今有了新主人。” 正在与人举杯的李长寿,笑容微微凝滞,他身旁的同僚,满殿的官员,都顺着太子的话音看过去。 太子近前,那个周身缭绕火焰的年轻男人,安静坐在那儿,也不与人言语,但也不算格格不入,他就像是一团安静跳动的火光,在大殿之中撑了一角光明……直到莲花阁新主这个敏感至极的词出现,他才缓缓抬头。 李长寿才知道曹燃为什么会出现。 宁奕才明白,之前曹燃额的那抹火光轮廓到底是什么。 曹燃缓缓站起,算是亮相。 他的衣袍燃烧着徐徐火焰,此刻隐约有一株火苗跳起,蹦入他的眉心,如鱼入渊,溅起一滩盛大的火光,最终燃烧成了一朵赤红色的红莲。 大殿原先热闹的氛围,在此刻忽然变得有些安静—— 莲花阁新主,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是天都未来的二把手,在过往漫长的历史之中,莲花阁阁主都是作为国君辅佐,享受着极高的权力。 太子的声音仍然沉稳,道:“老师离开之前,曾与我说,莲花阁阁主之位可以空悬,但楼阁不可无人,若有意外,便请莲花一脉的弟子来辅佐派系……而钦定之人,便是小烛龙曹燃先生。” 他的话音并不大,语并不快,给人一种十分稳定的感觉。 “今日之后,莲花阁之阵法,基建,典籍,都将交予曹燃先生……只不过时已不同,我与曹燃先生已聊了许久,他无心插手杂事,至于朝政苛杂,便由昆海楼接过。” 张君令缓缓起身,木然点了点头,算是见过。 大家对这位昆海洞天传人并不陌生。 分权……这是借着袁淳先生的莲花阁,开始分化传统,给了昆海楼真正光明正大站上台面的名义。 宁奕恍惚之间,看到了殿上徐徐坐下的曹燃,啃了一口野果,没那么拘束的对自己咧嘴一笑。 而这一刻,宁奕终于明白曹燃的笑是什么意思。 那厮分明是想告诉自己。 他还是那个北境散修武夫,只不过来天都当莲花阁阁主啊,就是个的,练练拳,想走就走,片叶不沾身。 …… …… (昨天卡文了,抱歉抱歉,今天补上。晚上还有更。) 第二百六十八章 鱼饵与陷阱 这番亮相,倒是盛大。 慑住了满殿文武,一时之间,殿宴陷入尴尬的寂静—— 曹燃丝毫不觉,顶着那些又惊又惧的目光,大大咧咧给宁奕传音,道:“我这趟入天都,可是为了你才来。”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已经猜到要说什么。 “赶紧吃完饭找个地方打一架。” 曹燃坐在殿宴高处,表面风轻云淡,但传音语气却相当的迫不及待,显然手痒了,催促道;“丫的,上次去北境长城就没拦住你,这次你可跑不掉了,我倒要看看你现在剑气几斤几两。” 这话说得带了三分挑衅意味。 生怕宁奕不应战。 宁奕清楚曹燃性格。 这厮就是一个武痴,知道洛长生败给东皇肯定十分错愕,知道东皇败给自己肯定更不敢相信……曹燃前些年不断修行磨砺自己,为的就是能与洛长生一对一的公平对决,如今因果几番转移,这一架就不可避免的轮到了自己头上。 宁奕头疼,苦笑传音,认怂道:“大哥,你都贵为莲花阁阁主了,还追着人打架呢?我认输,行不行?” 他是真不想跟曹燃打架。 跟莲青打,一是为了拉拢书院,化解仇怨,打架前宁奕就看出了青君身上半部佛法的修行气息,只有打一架才能用大道长河摸透莲青法门,从而借着“赠经”完成与书院的合璧。 跟青君打架还有一点,作为当年老朋友,修行路上稍行偏岔,宁奕藏掖境界,但其实是稳稳高青君一头,这才有了“切磋”之意。 如今的曹燃。 宁奕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货绝对不好惹,属于两座天下之间真正数一数二的天才。 如果打起来,结局已经可以预见——就算在天都城郊,以后者的脾气,打上头收不住手,方圆五里必然会被烛龙神通照毁。 当初在剑行侯府邸,宁奕和裴丫头就看出了曹燃的“非凡之处”,这位小烛龙被紫莲花追着北境收徒,因为他身上背负着极其强大的远古血脉,幸好是生在大隋,不然要是被那位灞都老人看见,恐怕要捉回灞都城当关门弟子了。 曹燃的妖族血脉,以及隐秘身份,在当年宁奕眼中算是个秘密。 如今曹燃已经成长起来,有太子扶持,绝对站在大隋天下这一方,就算暴露血脉神通,也不会有人有打压念头。 碍于大殿上目光众多。 曹燃不好吹鼻子瞪眼,想起之前才答应太子的几个要求,也压下了立马掀桌子动手的念头。 他传音道:“老子才不稀罕在天都当这个狗屁阁主,把老师的藏书都拓印之后,拍拍屁股就回北境了。你也知道,莲花阁主如今只是虚职。总而言之,这一架你逃不掉,不行我去蜀山山门堵你。”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 他微微思考,心生回应,道:“打架的事情,我答应你。但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行。”曹燃答应的很大方:“问吧。” “我听说苦策死在烈潮里了,龙凰失踪,下落未卜。”宁奕传音之时,小心观察曹燃神情,现一丝异动,道:“龙凰没死,对吧?这是太子要你当莲花阁阁主的筹码?” 曹燃望着宁奕,眼里有一丝讶异,道:“你在宫里有眼线?这也听到了?” “猜的。”宁奕如是回道。 “不错,龙凰师姐没死。袁淳先生对我有大恩,师姐同样。”曹燃没有藏着掖着,直接把下午宫内的谈话和盘托出,“我答应太子,当两年阁主,看守藏经阁,挂虚职,太子把北境平妖司的职权放回师姐手上,两年期限到,或者我把藏经阁经文拓印完,我都可离开。” 宁奕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太子与我师兄谈了什么?” 曹燃摇了摇头,“虽是同行入殿,但却未曾一起饮茶。我与沉渊君没有交集。” 太子准备复苏北境的力量了。 宁奕陷入深思,但零星的想法浮现,殿上便响起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 “殿下。” 原来是李长寿站了出来。 这位小阁老饮酒之后,似有些许醉意,礼数仍然周全,揖礼之后,自肺腑的恭声道:“西岭偏域,往年大寒,常年饥荒,自殿下登位,三年风调雨顺,百姓幸福安康,今年家家户户悬挂灯笼,共庆喜年吉祥,能有如今模样,全得益于殿下——” 语调激而不昂。 真情实感,相当动人。 只不过这番话说出来,颇有些肉麻,殿上殿下安静听着,太子笑了笑,举杯示意李长寿不用那么拘谨,道:“小阁老即位之后,功绩显著,西岭丰收,有你苦劳。” “不过……近日微臣夜不能寐,有一事想在殿上诉之。” 李长寿双手捧拂尘,低头将其举过头顶。 太子淡淡道:“但说无妨。” “微臣即位之时,正值西岭阁变,太和宫主不幸逝世……留下一女,名为玄镜。”李长寿得了授意,于是抬起头,将这桩旧事娓娓道来,“以道宗规矩律法,太和宫主若是罹难,便由其女继承宫主之位,只不过玄镜下落不明,微臣苦寻数年,仍然未果,于是太和宫宫主之位,便一直空悬。太和一日无主,道场弟子,受庇百姓,便一日难眠。” 宁奕和声声慢对视一眼。 来了。 果然,该来的总会来。 此言落下,之前目睹殿宴开始前,李长寿和书院菩萨蛮言论的那些官员,便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谷小雨身旁的小姑娘,那些不明所以的老狐狸,也是刹那明白了小阁老的意思。 太子也瞥了一眼玄镜,示意李长寿继续说下去。 “不过此番入都,微臣得了消息,原是书院当年收留了此女,院长苏幕遮与太和宫主乃是旧友,于是收了玄镜,赐号菩萨蛮。”李长寿说到这里,便有意识停住。 “玄镜未死,太和有主。”太子微笑道:“这是好事。” 李长寿也笑了。 他望向玄镜所在的位置,小姑娘原本镇定无比,但此刻神情紧张起来,盯着李长寿,那张笑脸仿佛要将自己吃了一般—— “西岭太和宫道域,水深火热,只等宫主回归。”李长寿微微揖礼,沉声道:“既然找到了太和宫主,那么殿宴之后,便请书院将玄镜送回吧。” 玄镜的小脸蛋忽然变得苍白。 琴君缓缓站了起来,“李阁老,这似乎与我所得到的消息不太一样。太和宫无主,道场荒芜,那么这些年征收的巨额税银,消耗的大量资源,又是从何而来?”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案卷,由海公公接手,呈递上去。 太子微微翻阅。 这份案卷里,以太和宫主名义,从天都预支了大量的银两。 其实这笔账他知道,李长寿接手道宗,打点人脉,需要大量的财力支持,他作为红拂河主人,自然要鼎力相助,只不过任何开支,都要有所名目……包括李长寿即位之前所谋略的叛变,策杀太和宫主,改变内阁风向,扶持何帷何家,来帮助他接手道宗。 只不过有一条漏网之鱼。 若是当初连玄镜也杀了,便不会有今夜之事。 换而言之,此事做成了,是太子谋略之功。 但若是有漏,便只能由李长寿自己来抗,决不能泄漏到天都头上,更不能涉及到自己身上。 如今这本假账,被书院无声无息查了出来,还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太子沉默翻完,望向李长寿,示意将这份案卷送到他面前。 后者翻了账簿,神情平静。 李长寿气定神闲,淡然问道:“江先生想说什么?” “既无宫主之令,如何行宫主之实。”声声慢问道:“我只想问问小阁老,该如何解释这本账簿?” 满殿寂静。 此刻的夜宴,似乎有些变味了。 披着白色道袍的李长寿,轻声叹了口气,他手中捏着那本账簿,轻声道:“一月十九,初过辰时,江先生可还记得是什么日子?” 琴君皱起眉头。 “书院苦心积虑搜刮道宗账目,于一月十九,得此账簿,查出太和宫有巨额银两之批文,账目难平。”李长寿替声声慢开了口,道:“于是今日殿宴呈上,便是想让殿下查清楚,是谁在替太和宫申款,是谁在欺君?” 他笑了笑,道:“若琴君大人想说这些……便不用查了,因为这些账,都是我做主申的。” 李长寿抬了抬手,立马有人又呈上一卷案卷。 “这本账簿,是在下谴人送到书院,当时指名要送于玄镜,让她过目太和宫旧账,只不过中途似乎出了差错,不过好在还是送到书院了。” 这位小阁老平静注视着琴君,眼里带着三分笑意,道:“多谢琴君大人忧心,账簿数目虽大,但笔笔属实。” 他望向太子,朗声道:“殿下,这是另外的半本账簿,对应的乃是批文之后太和宫的银两落处。” 案卷被送到太子面前。 不多时,李白蛟点头,应声道:“账目无误,笔笔落实。” 声声慢的面色有些难看,她盯着这位小阁老,万万没有想到……这本账簿竟然是一个陷阱,是李长寿刻意掷出的鱼饵。 殿宴之上,一片寂静。 在两份账簿先后递出之后,书院与三清阁的交锋便分出了胜负。 李长寿行事,不仅合乎道理,而且合乎情理,他今夜所提的要求并不过分,而且按照规矩办事……太和宫批文卡死,他做主审下的账目又是一笔实账。 至此,书院已经十分被动。 “琴君所言,出于本分,在下能够理解。” 可怕的是,这位小阁老并不凌人,把书院过节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反而将矛头调转,道:“微臣希望玄镜能于殿宴之后返回道宗,继承太和宫主之位。” 玄镜唰的站起身子。 要她返回道宗——怎么可能?! 若是此时回去,便是羊入虎穴,最好的情况,也是被幽禁起来! 谷小雨注意到,玄镜手中死死捏着一枚令牌,指节颤抖。 这枚令牌是她的传家宝,当初在山下游历的时候,玄镜跟他说了令牌的来历,当初谷小雨还不知道玄镜的身份,只知道她是跟自己一样,无亲无故,却不知道小丫头乃是家破人亡。 这枚令牌,是玄镜父亲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太和宫谕令。 象征着太和宫宫主的身份,这也正是李长寿清洗太和宫所谋求的最重要的物件—— 伴随着一阵幽风吹过。 李长寿缓缓转身,面无表情望着小姑娘,伸出五指,道:“若不愿,亦可卸任,只需将宫主谕令交出来,三清阁便重立宫主。此后……你与我道宗便无瓜葛。” …… …… (新的一个月,大家记得投一下免费的月票哦~~~) 第二百六十九章 破局与围攻 “太和宫谕令……是我父亲的遗物。” 殿宴上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 玄镜低着头,双手按着玉案,缓缓站起身,小姑娘的声音不大,但是却很坚定:“我不能交给你。” 李长寿挑了挑眉。 他在殿宴之上挑起这个话题,就是为了在今日做一个了解。 于情于理于法,玄镜都没办法再躲避了。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道:“李长寿,我爹是怎么死的?” 小阁老平静道:“西岭事变,太和宫内乱,令尊不幸遭歹人行凶,至今凶手未卜。” 玄镜的脸色很苍白,她已经不愿去回想那一夜的动荡,直视着李长寿的双眼,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西岭的内乱……背后的真凶…… 其实就站在她面前,可是她没有证据,父亲死在了太和宫事变之中,她当时什么也做不了,如今能做的,就是护住这枚谕令。 “李大人。” 她的语气变得很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冷漠。 “阁下既然是三清阁的新阁老,为何至今还没查出太和宫事变的真凶?替我父亲还一个清白?” 殿宴之上,她一字一句开口。 而这座大殿上,大部分人对于西岭事变的真相是心知肚明的。 对于针对太和宫谕令的这场事件,其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回转余地了,玄镜如何去纠察过往……都注定不会得到结果。 李长寿淡然道:“逝者已矣,还望节哀。但若无太和宫谕令,只会死更多的人。” 玄镜无言以对,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小阁老也不多言,对着太子揖礼,道:“今日殿宴,望殿下给予特权,微臣能重立太和宫主,重兴道场。” 太子眯起双眼,似在斟酌。 便在此刻,殿上响起了一道柔和的声音。 “稍等——” 李长寿皱起眉头,注视着站起身的那个黑袍年轻男人,问道:“怎么?西岭道宗的事情,宁先生也要插一手吗?” “倒是没有插手之意。”宁奕温和笑了笑,来到李长寿身旁,同样对着太子揖了一礼,道:“在下只是有一言想说:西岭与东土一样,立于四境长城之外,有一定的自主独立权……内乱纠纷,若是登上台面,为天都言语所左右,难免会引起外面怨念。” 李长寿怔了怔。 殿上的太子微笑道:“太和宫重立新主之事,本殿还是不要开口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明白。 立或不立,都在太子一念之间……但今日太子若是在殿上开了口,那么西岭道宗还是西岭道宗吗?李长寿从红拂河空降内阁,已经引起了西岭本土那边极大的不满,太和宫动荡,西岭政变,都是皇城授意,背后有太浓郁的影子。 如今太子一言再立新主……此事不妥。 仔细去想,太和宫谕令可以拿到台面上,但太子绝不可表态度。 宁奕得了太子的这句话,脸上笑容不减,转头望向李长寿,问道:“小李阁老,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 李长寿盯着宁奕。 他不明白,宁奕在玄镜之事上,为何会跳出来? 按理来说,宁奕在道宗内的熟人,就只有陈懿而已,如今陈懿栖居天都,与西岭那边的斗争并无牵连。 “我理解小李阁老的忧心,西岭地大山头多,道场也多,事务繁杂,不可无主。”宁奕笑了笑,看似无心问道:“可是这枚谕令就这么重要?难道没谕令,太和宫就不能运转?” 李长寿沉下气,“太和宫周围十二座道场,方圆七十二里地,二十万民众百姓,若无谕令,太和无主,上至聚灵之阵无法开启,下至民生苛杂政策层层拖延……这些民众生活,自然会受到很大影响。” “只不过……先前太和宫主意外身亡,谕令不知所踪。”李长寿平静道:“按照阁规,太和宫批文可由我来替代审阅,暂行宫主之权。” 宁奕哦了一声,笑道:“直至你们找到了玄镜小丫头?所以她手上拿着谕令,现在就是太和宫主,要么随你们回道宗,要么交出谕令?” 李长寿盯着宁奕,认真思考了很久,才一字一句道:“自然如此。” 宁奕点了点头,语很快的回应,几乎在李长寿说出那四个字的同一刻便开口:“那我懂了。” 下一刻—— 他从袖袍里取出了一样物事,那是一枚狭长的紫金令牌,上面雕刻着一缕一缕的云朵,缭绕着仙家气法,随着神性流淌,此刻震出清脆的长音。 “珰——” 余音绕梁。 李长寿心中一直有种不祥的预兆,他总觉得宁奕在等着自己开口说些什么……那个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家伙,绝对是埋了某个坑,等着自己跳。 于是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字的应对,都极其小心。 但即便如此,在说出“自然如此”的那一刻,他心头咯噔一声。 坏事了。 他还是中招了。 “这是?!” 玄镜小姑娘的脸上浮现震惊之色。 满殿哗然。 宁奕取出令牌之后,大殿上的声音便哗的一下炸了开来—— “这是道宗紫霄宫的谕令!” “宁奕身上怎会有此物?” 天都烈潮,莲花道场,周游化为齑粉,这位极其惊艳的紫霄宫宫主在扶摇一战之后,便“陨落人间”。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道胎曾在珞珈山与宁奕讲道,不仅仅将十大圣山的秘术,缺漏,传授给宁奕……而且还将这枚谕令,连同红雀,一同交付出来。 此后的三年,宁奕在大隋销声匿迹,一度被认为身死。 那枚紫霄宫的谕令,自然是不见踪迹……道宗按照特例,将紫霄宫的特权交付给内阁。 “紫霄宫,三十七座道场,方圆一百八十里,近百万民生。”宁奕举着这枚紫霄宫谕令,缓缓转动,让殿上的四面八方都能够看清这枚令牌。 “若没记错的话,紫霄宫是道宗第一宫。” 他笑了笑,道:“如今持谕令者是我……按照小李阁老所言,若我不交付令牌,似乎紫霄宫也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枚谕令,是周游先生给自己的。 如今天下,也没有其他人知道……紫霄宫宫主成功活出第二世的消息,如果周游愿意,随时可以驾临紫霄宫,重新当回道宗第一宫宫主,只不过在真武大帝庙前,宁奕答应了周游,不将消息泄露。 周游带着周雨水一路修行,没有瓶颈和门槛,如今不回道宗,只是因为西岭规矩太多。 按照常理来说,要不了几年,周游境界够高,应该会回去一趟,带走“拔罪”,太乙救苦天尊的剑里藏着“长生”的秘密,以及生死道果的机缘。 所以……这枚谕令,宁奕不可能真正挪为己用。 如今拿出来,也只是吓唬李长寿的。 但这番吓唬,效果很好—— 谕令取出的那一刻! 李长寿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宁奕微笑看着他,传音道:“太和宫的假账簿,做的很漂亮,但整座道宗的账,你都能做得漂亮吗?紫霄宫这么大的漏洞,你不会不走吧?如果我拿着谕令要查,你躲得过去吗?” 两个人明明就站在咫尺。 而静默的片刻,却在传音交谈。 李长寿也很清楚,宁奕此番传音,是说明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 “你想怎么样?”他传音回去。 “滚回红拂河老实待着,别在道宗内阁了。”宁奕平静看着李长寿,给出了自己的条件,“能做到的话,我可以放你一马。” “宁奕,你他妈耍我呢?”李长寿都快气笑了。 如果宁奕开出的是其他的筹码,他或许还能接受。 让自己滚回红拂河? 放弃这么多年的谋算??? 当下,李长寿也不犹豫,直接放弃了跟宁奕暗地谈判。 他朗声开口道:“宁奕,这枚紫霄谕令,乃是道宗多年的失物,不管你是如何得到的……都必须交付给道宗!” “别介啊。” 宁奕眯起双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笑道:“小李阁老,你不是喜欢按规矩来吗,我可以回道宗继承紫霄宫宫主之位啊。” 这一场好端端的阳谋夺令。 在宁奕展示“紫霄宫谕令”之后,竟然颇有些变成闹剧的意味。 李长寿咬了咬牙,盯着宁奕,神情难看,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胡搅蛮缠。”他攥拢双拳,最终无可奈何。 坐在殿上的徐清焰,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她神情肃穆,微微回头,现太子的唇角竟也是上翘。 都在看好戏。 李长寿盯着宁奕,冷冷道:“宁奕,你是横行霸道惯了,欺我道宗无人?” “小李阁老误会了,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宁奕认真澄清,然而他的脸上写满了“我就是这个意思”。 正在局面陷入僵持之时。 李长寿的身后,有一人缓缓站起身。 “殿下——” “我有一事,希望殿下能够做主。” 宁奕挑起眉头,看着那个站起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小无量山的束薪君。 束薪君来到殿前,与李长寿齐肩而立,他恭恭敬敬揖礼,道:“殿下,前些日子有贼人入我圣坟,坏我圣山千年气运——” 束薪君取出一枚记录圣坟影像的通天珠,恨声道: “大隋律法在上,圣山规矩已定。此人公然挑衅,忤逆王法,请殿下重惩!” …… …… (这是补昨天请假的更新,晚上还有一章,大概在12点左右。) 第二百七十章 一出好戏 宁奕早就料到,束薪君会跳出来。 准确的说,是小无量山会跳出来。 圣坟被炸,对小无量山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千年西境从未有人敢动圣坟主意,更没有人真把圣坟如何了。 朱密出世之后,整座大隋都无人敢招惹小无量山,如今正是圣山气盛巅峰之时,没有理由跟宁奕秋后算账。 殿前摊牌。 自己和李长寿的这笔烂账算不清,小无量山此刻跳出来又是把矛头对准自己,试图吸引火力…… 宁奕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眉心隐现的一缕青芒。 他与殿上的徐清焰对视,忍不住轻轻一笑。 殿宴之前,他用“命字卷”简单卜卦,耗费执剑者神性进行的卦算,给出自己一个吉凶缠绕的卦象……一环一环对应李长寿和小无量山,如今全都应验。 宁奕努力保持着神情平静自若。 看到束薪君站出来的那一刻,他很怕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 请君入瓮。 层层算计。 他就猜到,殿宴之上,小无量山一定会拿圣坟说事,拿损失的气运问罪……但那帮人万万猜不到,自己不仅在圣坟里用纯阳气破坏了那位圣君的“阵纹”,还将一切都录了下来。 坐在玄镜身旁,神情担忧的谷小雨,听到了宁奕轻笑的一句传音。 “乖师侄,接下来师叔请你看一场好戏。” …… …… 宁奕看着束薪君呈出那枚通天珠,交付给海公公,一路送到太子面前。 他躬身道:“殿下,此乃我圣坟通天珠记录之影像,确凿无误。” 太子单手接过通天珠,轻轻掂量,没有观看,而是笑着开口问道:“既是圣山之争,不如便将珠子里的影像放出来,让大家都看看,如何?” 束薪君恭敬回应:“正因如此。” 他眯起双眼,打量了一眼宁奕,现后者脸色并无变化。 奇怪。 这姓宁的是胆大包天,不知畏惧,还是强撑着? 通天珠被轻轻掷向大殿,一团星辉在珠子内清脆炸开,随之映射出模糊的影像,小无量山最神秘的圣坟,在大殿上被揭开了一角面纱—— 影像之中,先是圣坟空气中氤氲流淌的阴阳二气。 生死玄妙,妙不可言。 其他几座圣山的来客,都眯起双眼,盯着通天珠画面,试图看出一些门道。 都说小无量山的圣坟气运极好,风水极佳,藏匿极深。 这阴阳二气一出现,圣山领头的那些星君,大人物,都陷入了沉吟,画面的平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是一阵轰鸣,一位手持细白长剑,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掠入地底,出现在了圣坟的画面之中。 而画面也在这一刻定格—— 束薪君指尖缭绕一团星辉,他两根手指微微揉搓,隔空按住一点,轻轻拈大,于是那张模糊的面孔不断放大。 殿上,西岭道宗那边,有人很配合的倒吸一口冷气,“惊讶”出声。 “此人是……宁奕?” 宁奕淡淡瞥了一眼那边坐席,神情自若。 他自始至终都像是在看外人演戏,置身事外,仿佛一切与自己无关。 太子则是手托下颌,将宁奕的反应收入眼底。 大殿响起微微哗然,没有先前紫霄宫的躁动那般“热烈”……讨论声中,束薪君始终双手拢袖,微微低头,保持着谦卑有礼的态度,他的余光一直在观察宁奕的反应。 而让他疑惑不解的是后者那完全事不关己的态度,有那么一刹束薪君甚至怀疑,那个黑袍持剑男人是宁奕的胞胎兄弟。 直至画面尽结。 宁奕仍然是那副平静至极的面孔。 没有恐慌。 更没有惊讶。 他缓缓转头,木然看着束薪君,眼里似乎写了两个字。 就这? 莫名其妙的,束薪君觉得自己胸口有一股郁气。 他不想再等了。 珠子罪证已经放出。 这位朱密徒抬掌吸回珠子,收入袖中,快步转过身,盯着宁奕,两人形成对峙之势。 束薪君劈头盖脸斥问道:“宁奕!通天珠已将影像捕捉清楚,闯我圣坟者便是你,——事已至此,你还做何狡辩?” 仍然是平静。 宁奕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道:“是我。” 然后问道。 “又怎样?” 束薪君被问得一怔,他死死盯着宁奕,咬牙道:“好!既然你在殿上承认了,那我们便按大隋律法行事……” “闯圣坟的是我,炸圣坟的也是我。” 宁奕直接打断了束薪君的话语,然后他向前走了两步,与后者擦肩而过,完全忽视了这位朱密代话人的存在,取出了第二枚通天珠。 “既然小无量山想要按照大隋律法行事……那么不妨请诸位来看一看我手中的这枚珠子。” 宁奕与太子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宁奕以神性将通天珠画面催动—— 一副比束薪君珠子画面清晰百倍的影像,哗啦一声展开,而入目便是一片复杂的阵纹,还有丝丝缕缕缭绕的阴煞之气。 看到这里,大部分人都是惘然。 就连束薪君都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宁奕这副画面意味着什么……只有酒泉子和沉渊君眯起双眼,看出了门道。 第一视角的转头,圣坟的构造,布局,在画面当中暴露无遗,漫长的廊道,阴煞阳煞的斗转,然后是录刻时候的声音。 “阴阳煞气,嫁祸业力。” 宁奕以大道长河拆解阵纹,而且有意识念出了修行者能够理解的言语。 沉渊君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带上了一丝笑意。 而酒泉子的面色则是难看起来。 “圣坟竟然如此大胆?以阵纹算计各大圣山,将业力与阴煞外引,就连天都皇城也遭受暗算……这些阵纹祸害人间,决不可留。” 很显然,这是宁奕现阵纹之后故意所说的话。 字字铿锵,满腔正气。 画面到这里,大殿已是一片死寂。 原本满腔怒火的束薪君,意识到这副画面传递出的信息之后,整个人像是被当头一棍砸中,摇晃一下,险些跌倒。 短短刹那,便是面色苍白,额渗汗。 关于阴煞业力祸水东移的勾当,到了他的层面,肯定是有所耳闻,不过再细究到圣坟阵纹的秘密,他却是不知情了,如今宁奕将这份丑闻曝光出来,整座大殿,无论是皇城内的贵族,还是其他圣山的修行者,望向他的目光都变了意味。 恍然,厌恶,敌视,鄙夷,仇恨…… 小无量山这些年的气运转佳,令人有些费解。 而同时……圣山阵法枢的那些修行者,在殿宴上找到了自己圣山气运不佳的答案。 朱密用圣坟阵纹,把小无量山的阴煞外送!这严重违反了圣山之间的戒律。 玩得阴就算了,还被人捅穿了。 在殿宴之上,想借着“圣坟被炸”博取同情,同时治罪宁奕——结果这副画面一出,小无量山的阴谋诡计被直接碾碎! 画面模糊起来。 宁奕开口之后,便以神性摧毁阵纹业力,不仅仅摧毁了蜀山的那一条……其他圣山的一同摧之。 “这座阵纹……在圣坟之中不知还有没有根系,此坟罪孽深重,若想清除阵纹,恐怕要行非常之手段。” 这句话,则是宁奕故意在通天珠影像结束之时加上的。 “诸位,小无量山之勾当,卑鄙下作,令人作呕,宁某摧毁了圣坟阵纹,为保阵纹清除干净,逼不得已,采取了特殊手段……” 宁奕收回通天珠,轻声道:“还望诸君谅解。” 所谓的特殊手段,就是炸了圣坟。 话音刚落—— “炸得好。” 大殿之上,那个披着红袍的男人微微后仰,磕着瓜子,拍手叫好,笑道:“要是搁我遇见这事儿,我连小无量山山头也一起炸了。” 曹燃开口了。 眼帘蒙着青布,与曹燃一左一右高坐殿上的张君令,难得有兴趣,陪曹师兄唱了双簧,道:“我听说已经有人这么做了。” 结果曹燃是真的不知道这事,神情错愕,讶异问道:“哪位猛人,没被朱密大剑仙追杀?” 张君令神情无奈,轻声点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曹燃恍然大悟,高山仰止,满怀敬佩对淡定喝茶的沉渊君拱了拱手,心想那没事了,原来是这位猛人,怪不得小无量山山头被炸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 …… 束薪君只觉得天旋地转。 无数声音围绕着他。 “怪不得我师尊总是抱怨炼丹失败,总有阴煞入丹……原来如此。” 一位太游山的弟子轻声嘀咕,他刚刚在阵纹之中看到了自家山门的烙印,理所当然把炼丹失败与小无量山挂钩。 “阴煞入山,聚灵缓慢,前些日子师叔破境失败……” “我的弟子停在九境已经三年了……” 一道道声音,在四角揭起。 束薪君现,自己原先的落座之地,似乎已经没了小无量山的位置,那些盟友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何帷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转告朱密先生……道宗与小无量山的合作,先到此为止吧。” 一道清脆的呵斥,打断了束薪君的恍惚。 “朱密先生真是好手段——” “我会如实将此事转告给师祖!” 羌山宴席之上,小剑仙王异站起身子,冷冷怼了束薪君一句。 他转身揖礼,声音激昂道:“殿下,此次小无量山的‘阴煞’之事……定要严惩!。” “对!严惩不贷!” “不可饶恕!” 殿上一片附和之音,坠入神海。 束薪君神情恍惚,几乎站立不稳,想要抓住一个助力,下意识来到李长寿身边,后者神情厌恶地伸出手,将他推离地远了一些。 高坐大殿之上的太子,木然看着那个失魂人。 就连天都皇城……也敢算计么? 李白蛟轻声道。 “殿宴之后,让朱密给本殿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一个交代。若是给不了……那便不要存在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宴后长夜 殿宴散场。 宾客纷归。 殿宴上的风波没有宁奕想象中那么骤烈,李长寿和束薪君铩羽而归,也不再继续挑衅……后者全程浑噩,像是被人拿重锤凿了脑门,变成了白痴,满脸恍惚,只不过也没人去给他敬酒。 一一与人道别之后。 宁奕也离开大殿,忽然有一只手拽了过来,拎着两人一路小跑,一直到了宫墙某个偏僻角落。 跑得有些微喘的小姑娘,面红耳赤道谢。 “宁……宁先生,谢谢你。” 小姑娘很聪明,她知道今夜宁奕的出头,为她化解了矛盾,而且还将三清阁的怒火吸引到了蜀山头上。 宁奕忍不住笑了,“道个谢还需要偷偷摸摸的,做贼啊?” 玄镜认真摇头,有板有眼道:“宁先生,以后我若回道宗继承太和宫主,会记得你的这个人情。” 宁奕仔细审视着玄镜。 小姑娘的眼睛很澄澈,如一汪湖水,年纪轻轻,眉宇间却萦结着倔强和桀骜。 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这么较真了。 是个不错的姑娘。 “蜀山和书院已是盟友了,我在殿上帮忙是应该的,要谢……就谢你师姐和师尊吧。” 宁奕淡淡应了一句,把小姑娘相当认真的这份人情债撇到书院头上。 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忽然笑着问道:“实在过意不去,不如就以身相许,挑个良辰吉日嫁进蜀山吧?” 玄镜神情错愕,哑口无言。 这是将坑蒙拐骗扬壮大,她可听说这位蜀山小师叔,拐跑了紫山的未来山主,现在开始操心师侄了? 谷小雨咳嗽一声,暗地里揪了揪这不靠谱师叔的衣摆。 宁奕啧啧感慨,看着谷小雨的神情颇有玩味。 正在这时,怀里的令牌震了震。 神念粗略一扫,是云洵那边传来的消息。 宁奕大手一挥,很潇洒地转身离开:“我就不打扰你们两个小家伙联络感情啦,千万注意安全哈。” 谷小雨看着师叔离开,心底微微松了口气,虽然听不太懂师叔为什么要自己注意安全…… 过了半晌,傻乎乎的小家伙开口道。 “那啥,我师叔一直就这样。” 少年郎傻笑着替宁奕解释,道:“宁师叔人很好的,就是偶尔没正经,刚刚说的那些话,千万别当真啊。” “什么话啊?”宁奕一走,小魔女玄镜恢复本性,眨了眨眼,故作不知的反问,开始调戏懵懂无知的可爱少年谷小雨。 “啊……” 反倒是谷小雨面颊通红,堵堵塞塞道:“就是,以身相许啊。” “以身相许,怎么不能当真?”玄镜笑意盎然,轻声问道:“那你这句话我可当真了啊。” 谷小雨一头汗水,笨拙道:“不能当真……啊不对……能当真……” 小家伙忽然面色一变,伸出一只手,拦在玄镜面前,揽住后者的肩头,整个人前踏一步,顶着近在咫尺的那一袭白袍,整个人的气质变得肃杀而又冷漠。 “李长寿,你来做什么?” 西岭小阁老,漠然俯视两个少年少女,掷出一个铜板,道:“玄镜,关于‘谕令’的事情,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谷小雨神情惘然。 那枚铜板在空中轻轻翻滚,划出一道弯曲的弧线,落在少年的掌心,握拳收拢又摊掌,谷小雨接过铜板,李长寿已经走远。 这枚铜板,还蕴含着神魂波动。 这是什么意思,里面貌似藏着神魂讯息? 少年没工夫搭理李长寿,他紧紧护住身旁少女,直至李长寿离开。 这里是在天都,而且师叔就在不远处。 李长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手。 不过那位小阁老真正临身,仍然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谷小雨松了口气,回身问道:“玄镜,这枚铜钱……怎么回事。” 他怔住了。 少女面色苍白,鬓角已经被汗水打湿,指尖不稳地拈过铜钱,声音颤抖道:“这是我娘的‘铜钱环坠’。” …… …… “宁奕,天都城内,多出了很多‘影卫’。” 云洵与宁奕碰头,两个人行走在街巷黑暗之中,此刻月色初起,为了躲避铁律追查,两个人一路曲折,来到情报司的秘密基地。 “这些‘影卫’不知来历,不知所踪,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在天都城……情报司的使者已经反馈了异常,很有可能是第四司的人手,这是第一次出现大规模的‘影卫夜行’。” 云洵神情紧张,道:“殿宴只是一个幌子,太子在召集重臣之事,春风阁也开始了行动,影卫部署的任务尚不得知……但极有可能是针对东境的扫荡,据我所知,公孙越关于东境逆臣的证据搜集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只需要拟出名单,那么太子就可以依据律法抓人。” 宁奕眯起双眼,道:“肃清内政,剪除党羽。” “正是。” 云洵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若真如此,这便意味着天都很快要开启第二波“烈潮”,他虽不是东境叛党,可也是前朝余孽,按理来说,这次肃清也会牵扯到自己……所以得知情报的第一时间,他就通知了宁奕。 “我需要你给我一张远离天都的传送阵符,让我能够脱身。”云洵盯着宁奕,道:“我和我的麾下可以为你卖命,但有些人不能死,我要他们活下来,如果真的生了不幸……他们要和我一起去天神高原。” “可以。” 宁奕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取出了小子母阵,道:“不可直接在天都城内动用,以免被铁律击落……一定要离开皇城,才能稳妥。若有意外,你们先去北境长城,将军府会接纳你们。” 手指颤抖的接过符箓,云洵心中的那块大石才算落地。 “若是情报属实,这么大规模的影卫出动,第四司已经暴露了……太子今夜就要动手?”宁奕神情沉了下来。 怪不得召开夜宴……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子调遣影卫,恐怕将殿宴的三司六部大臣都查了一遍,这场殿宴,对某些人而言,就是最后的“君臣相欢”。 云洵点了点头,沉声道:“不仅如此,放在公孙身上的探子,也给了反馈……公孙越借病故不来参加殿宴,便是参与了调查,他亲自去了三司内部某位大官的秘宅,而且‘满载而归’。” 这一点也不出宁奕意料。 公孙越在殿宴前生病……任谁来看都能看出是一个借口。 “他现在人在哪?”宁奕有些想不通,太子特意挑在今夜挥下屠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既然已经养了那些“罪臣”三年。 又何必急于一时。 第四司隐藏地如此完美,甚至没有人能找出监察司确切存在的痕迹。 这是比律法范围更“广阔”的铡刀! 这把屠刀只要不落下……便永远令人心生惧怕。 而象征着屠夫的公孙越,若是代替第四司斩出那一刀,那么天都又是一场血夜,结局必然是朝堂引来洗牌,第四司引来反噬……这个存在于黑暗中的血腥机构,要承担巨大的舆论攻击,以及骂名,作为“大司”的公孙越,结局自然也很清晰。 狡兔死,走狗烹。 替太子承担罪名而死去。 但……这是不是有些快了? “公孙越……在殿宴散场之后,被接入宫了。”云洵神情紧绷,沉声道:“太子可能真的要动手了。” 宁奕陷入了思考,他的手指下意识轻轻敲击着桌面,有一搭没一搭,形成有规律的节奏,缓慢而有力。 踏入天都之后的回忆铺展开来,公孙与自己的谈话,李长寿的插手,殿宴之外的影卫……这一连串的事件,就像是一张拼图,每一块都对上了,拼凑出了一副正确的轮廓,但仔细去看,却不成形状。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又想不清楚,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宁奕,静观其变吧。” 过了很久,云洵才开口。 宁奕从恍惚的思考状态当中醒来,即便动用了命字卷,也看不见未来,有一片阴云笼罩,他透过情报司基地的上方阵法望去,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地面,砖块,空气,屋脊,檐瓦……最终投向了那枚高悬天都城穹顶的符箓。 是铁律的缘故么? …… …… 执法司一位少司的秘宅。 公孙越已经来过了。 宅子很大,但空寂无声。 蹲在地上的小女孩,伸出一只手,指尖沾了沾的鲜血,越过面纱塞进嘴唇里,缓慢吮吸。 蝎尾辫女童扭头看着地上歪斜着的尸体,惨不忍睹,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是稍显惋惜,因为含着手指,所以声音含糊不清道:“都怪你磨磨蹭蹭,来晚了吧,人都凉透了。” 李白鲸背负双手,站在这座空空荡荡的古宅宅院里。 他轻声道:“宅子都被搬空了啊。” 女童站在他身旁,与二皇子一同看去,她的个子很矮,抬头只能看见一层层的台阶,在月光映照之下,一闪一闪,呈现迷人的血色湖泊……台阶那边死了很多人,流下的鲜血层层蔓延,蜿蜒如河,是一副很美的景色。 “他早看见了。”小女孩轻轻一脚踩在台阶血泊里,溅出血花,忍不住笑了一声。她仰起头,看着天都城上空的那张铁律,笑容逐渐收敛,变得漠然:“这次想带那些人回去,恐怕很难了。” …… …… (天都篇高氵朝正式开启~~求一下月票~过两天会加更~~) 第二百七十二章 垂钓人与鱼 长风呼啸,灌在天都街巷的木窗之上,扯出野兽般的嘶吼。 大红灯笼仍然挂在街头,檐下,但今夜街面空空荡荡,行人稀少,整座天都的繁华和喧嚣都被寒风撕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游荡在空气中的肃杀。 “杜公子。” 三清阁内阁府邸,李长寿亲自给杜淳倒了一杯醒酒茶。 殿宴之上,杜淳可是一位大忙人,太子殿下决定重用西境,执法司大司和西岭阁老的儿子……未来就是西境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于是不断有人给他灌酒。 那些家伙说话一个比一个好听,杜淳推脱不得,因为修行境界太低,根本无法以星辉醒酒,到了最后,便是醉醺醺的模样。 杜威和何帷都是大忙人。 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些日子都是交给李长寿照拂,殿宴之后,小阁老便差遣了一辆马车,将杜淳送到自己府邸。 也不知在散场之后又布置了什么,小半个时辰之后,李长寿才堪堪回府,一回府便看见这位杜公子醉成一滩烂泥,抱着门口一颗光秃秃的老槐树,口中不断念叨着徐姑娘徐姑娘……杜淳在绿柳街被打得这么惨,能如此安分守己的养伤,便是为了能出席殿宴,再见一次东厢徐清焰。 而他这一次也如愿以偿的见到了。 只不过那位徐姑娘却从未正眼瞧过他一眼。 自始至终,徐清焰在殿宴上都是安安静静坐着,要么低头小口饮酒,要么就是附和着殿上那几人说几句话……没有更多的言论,而除此之外的所有目光,她只会投在一个人身上。 “去你 妈的……宁奕。” 杜淳含糊不清的开骂,与老槐树拉开距离,狠狠一脚踹了过去,老树纹丝未动,杜淳重重摔在地上,一身雪污泥泞。 簸坐在地上的杜淳,很是颓废,目光涣散,那颗老槐树隐约幻化成一个人形,殿宴上那个模糊的黑袍年轻人,宁奕的面孔逐渐模糊,与绿柳街殴打自己的那人逐渐重叠…… “你敢打我,姓宁的,我打死你!”杜淳嚎了一声,飞身又是一脚,老树轻颤一下,某位没修为的废物公子被弹得踉跄两步,又是一屁股要坐在地上,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接住。 “杜公子,喝茶。”李长寿笑了笑,看着这令人玩味的一幕。 杜淳怒道:“长寿,你放开我,我要打死这姓宁的,我要报绿柳街的仇!” 李长寿微微挑眉。 绿柳街的仇…… 那一日,他谴人去查,现皇城根本就没有通天珠的影像里的那两个年轻人,女子容颜极美,颇有几分像是殿上的徐清焰,只不过男子却面容普通。整座大隋的命星都在红拂河案卷之中有所记载,除了圣山天骄,哪来的这么年轻的命星强者? 要么就是符箓易容。 李长寿扯了扯杜淳衣袖,压低声音道:“把茶喝了,醒酒。” 醒酒二字,动用了星辉法门,似乎有某种魔力,醉醺醺的杜淳立马就不闹腾了,接过茶盏,将醒酒茶一饮而尽。李长寿来到门外,交代自己的侍从。 “查绿柳街那一日,东厢徐清焰在宫内的报备行踪。再查剑行侯府的宁奕。”他语不急,道:“拿我的腰牌去查,要快。” 返身功夫,杜淳已是不闹了。 醒了酒的杜公子看起来极其懊恼,坐在庭中,揉着额头,嘶声道:“李兄,我喝多了……先前没闹出什么笑话吧?” 李长寿心底一笑,但表面自若,给杜淳又倒了杯暖胃茶,推了过去,问道:“杜公子对徐清焰念念不忘,这算是笑话吗?” 杜淳眼神黯然。 他默默攥拢双拳,声音沙哑道:“我看出来了……那位徐姑娘不认得我,而且有了喜欢的人了。” 李长寿淡淡道:“所以?” 杜淳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些日子,多谢李兄照拂,杜某给你添了太多乱子,我爹说得对,我当不了李兄这样雄才大略的豪杰,还是老老实实游山玩水罢了……等太子殿下寿辰过去,杜某便离开天都了。” 李长寿神情自若,没有开口回应。 杜淳连忙道:“李兄对杜某的好,杜某记在心里,我爹我娘对你评价很高,西境和道宗的麻烦……想必都不是麻烦。” 李长寿笑了,“这叫什么话?私人交情,不要与那些利益挂钩……只不过杜公子真想离开天都,放着美人不顾?” 杜淳一怔。 “什么意思……什么叫放着美人不顾?”杜淳十指捧着茶盏,一时之间愣住了。 李长寿微笑道:“我与何帷阁老商议过了,要不了多久,便能从殿下那里讨要到‘徐清焰’。” 杜淳如遭雷击。 “只不过杜公子若是不要了,此事自然作罢。”李长寿轻轻掷了颗鱼饵,坠入庭外星辉笼罩的鱼池,寒风在天都城外撕扯,却入不了这座府邸。 鱼池之内荡漾开一池春水,涟漪渐消之时,杜淳才反应过来:“李兄,这是何意,这是何意?!” 李长寿笑着望向那座小池,自己星辉包裹之下,鱼饵凝而不散,很快便有一头大鱼上钩,他双指捻动,虚无之中似有一道银线掠出,随着他抬臂动作,那只咬上鱼饵的大鱼便被钓起,哗啦一声鱼池水开,大鱼甩起,在空中翻滚一圈。 浑然不觉此举意味的杜淳,看到这一幕,甚是惊奇,拍掌叫好,连忙讨好道:“李大阁老,您别卖关子了。” 小亭左右两边皆有一座鱼池,李长寿抬臂起钩,却没有将鱼钓上6地,而是将其从左边鱼池甩到了右边。 他沉下气,看着杜淳,缓缓道:“何帷先生的意思是,西岭内阁重起,万废俱兴,殿下心存江山社稷,若西岭能成天都左臂右膀,那么讨要一个女子,又只是一只好看的笼中雀……自然不成问题。” 杜淳恍惚一刹,喃喃问道:“我娘愿意为我向殿下开口?那我爹呢?” 李长寿微笑,“此事,自然不能让令尊知晓……不然结局如何,杜公子也是能想象到的。” 杜淳浑身打了个寒颤,他想到自己那一日绿柳街出事之后,杜威望向自己的眼神,他从小就害怕这个执法司大司的父亲。 他很清楚,父亲是个紧守戒律的执法者,决不允许拿实权向殿下讨巧的事情出现……更不会惯着自己。 “你不用担心,杜威先生不知此事,自始至终都是我和何帷先生在商议。”李长寿悠然自得,饮了一口茶,“不过杜公子,你可以给自己的人生做主。” “我?给我自己做主?” 杜淳看着李长寿,这位自己结识以来,无处不昭现其神通广大的好友,他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摇头道:“李兄,你也知道,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不了主。做错事情,我爹要受牵连的。” 李长寿笑着问道:“若你自己手中有权力呢?” 杜淳惊讶地看着这位小阁老。 李长寿循循善诱,微笑道:“今日太子新立的莲花阁阁主,曹燃,见到了么?” 杜淳点头。 “实权,虚职。”李长寿柔声道:“我手底下也有这么一个位置……太和宫。” 鱼池那边,似乎有什么在扑腾。 庭院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杜公子以后来太和宫当宫主吧。”李长寿轻笑着抛出橄榄枝,“不用操心太和宫管理之事,我来执掌太和,你只需要有了太和宫主的身份,就不必担忧家室背景,自己向殿下开口,那只金丝雀……自然也就能够要到了。” 微微一顿。 “这,算不算是自己为自己做主?” 李长寿笑着凝视杜淳的双眼。 水池那边的扑腾声音越来越大。 杜淳声音很低,问道:“太和宫主,怎么当?” “玄镜的父亲死了,母亲还在我手上。散宴之后,我给了她一枚铜钱,是那女人身上的吊坠碎片。”李长寿听着鱼池里紧实的激烈挣扎,笑道:“今夜子时,玄镜会在天都城外,罗刹古城,将太和谕令交付于我……此后,我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当太和宫主。” 杜淳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喃喃问道:“我?” 李长寿点头,笃定的回应:“你。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身居太和宫高位……为爹娘尽一份力……亲自向殿下讨要徐清焰……一连串的画面在杜淳脑海之中闪烁,震颤,化为电流。 短暂的沉默之后。 杜淳声音沙哑问道:“李兄,你能保证,玄镜会上钩吗?” 寂静长夜被这道话音打破。 正襟危坐的李长寿,没有丝毫动作,只是微微后仰身子,同时侧弹了个响指。 “啪嗒”一声。 不断挣扎的那边鱼池,忽然有一道破空声音响起,一条比先前大鱼更大十倍的大鲵,因为囫囵吞下先前的大鱼,误食鱼钩,此刻口中银光闪现,破空上岸,一缕丝线绕过屋檐,虚无的钓竿撑起,这头大鲵就吊在空中,疯狂挣扎,却动弹不得。 “杜公子。”李长寿笑道:“你瞧,已经上钩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斩罗刹之少年 罗刹城夜,北风倒灌。 城头之上,高站一位白色道袍青年,怀搂拂尘,腰挂长剑,面前一张黄纸符箓悬浮于额面前三尺之处,撑开一片无尘之地,狂风顺延符箓屏障掠开,只掀动一角衣袍,以及鬓角碎。 “杜公子,稍安勿躁,快到子时了。” 李长寿远眺罗刹远方夜色,神情自若,轻笑开口。 杜淳与李长寿齐肩而立。 他彻底酒醒,神情也平静下来,他望向自己身旁,那个被宝绳束缚住的中年妇人,妇人面色苍白,神情憔悴,闭着双眼,形态消瘦。 太和宫之变,他当然知晓。当时西岭对外的传言是太和宫宫主,以及一整座府邸都死于非命……事实上李长寿只策杀了宫主一人,在确认玄镜逃离之后,留下了其母的一条性命。 伏线千里,留有后手。 清醒之后的杜淳,一只手按压着眉心,他想起父亲杜威曾对李长寿有一句简短有力的评价,极其准确,说他心有饿虎,饥不择食。 如今细细想来,这位小阁老做事决不是“饥不择食”那么简单,驾临道宗策变太和,因为玄镜出逃而临时生变……殿宴上的假账簿很显然也是数年前就开始谋划,只等一朝奏效。 李长寿所图甚大,但既有饕餮口,亦有玲珑心,而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望向那位形体枯槁的前任太和宫主夫人,杜淳竟隐约觉得害怕……这些年以符箓封口,阵法锁心,不断折磨心智,神魂,恐怕这位夫人也活不了多久,李长寿早就准备好了跟玄镜谈判的“筹码”,如今拦在他面前的是玄镜,是那枚太和宫谕令,此后呢? 寒风吹过,顺延符箓屏障,吹到杜淳肩头,杜公子打了个寒颤。 “怎么?”李长寿笑着问道:“等不及了?” “没……没什么。有些冷。”杜淳面色苍白地笑了笑,道:“子时,玄镜一定会来?” “即便不来,也有的是办法让她交出谕令。”李长寿瞥了杜淳一眼,淡淡道:“当然……以我对她的了解,看了那枚铜钱,她一定会来,而且是一个人来。” “那枚铜钱里……有什么?”杜淳抱紧了胳膊,觉得有些躯干生冷,这城头一片漆黑,还无处生火,平日里关怀体贴无微不至的李长寿,此刻似乎变了一个人,既没有撑开“取暖”的符箓,也没有动用蔽寒的星辉术法。 “一些残缺的画面,还有警告。” 李长寿呵呵笑了,注视着远方黑夜,他的目光凝聚成为一个细小的点,那个小点由远至近,缓缓突破夜色,而临近罗刹城前,便与远方长天和古林融为一体……任外人来看,根本看不出“踪迹”。 杜淳还想开口,此刻他脑海里的问题忽然多了起来,他想问,为什么是子时,为什么是罗刹城,为什么要带上自己,为什么就只有两个人……但那个黑点的出现,让他把所有的问题都咽了下去。 玄镜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站在那座巍峨的罗刹古城城门之前,少女披着宽大黑袍,弹指掠出一团火光,凝而不散,上下悬浮在肩头,此刻才照亮这方圆长夜中的第一缕火光—— 火光照亮了少女苍白愤怒的面庞。 也照亮了这座幽冥鬼城的的阴森轮廓,城门半开,早些年因为某场战斗……据说是涅槃境的出手,导致整座城池崩塌了一半,如今也无人修补,多年过去,这里还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散的剑意,以及森然刺骨的煞气。 李长寿轻声道:“不错,你很守时。太和谕令在哪?” 玄镜抬起头,盯着那位小阁老,她取出那枚不离身的谕令腰牌,握在手中,火光映照之下,女孩那张好看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一字一句问道:“我娘呢?” 李长寿并无动作,城头一道光芒亮起,那一捆仙绳便拎着妇人悬起,如之前钓鱼一般,将她悬挂在城头之上,凛冽寒风如刀子刮过,妇人那张憔悴面孔,在高悬之中,登时被刮出好几道血痕。 小阁老也不多言,将玄镜母亲从城头一掷而下,少女跃起,双手抱住被麻袋包裹的妇人,看到那张熟悉而又饱受折磨的面孔,玄镜心头如遭重锤,脑海一片空白……父亲死去,母亲该是遭受了多少非人折磨? 心中如被万千尖刀刺中。 说是万箭穿心亦不为过。 呼吸都变得困难,但落地之后,玄镜还是竭力控制呼吸,让自己保持平静,她回顾一圈,下意识向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 站在城头的李长寿悠然笑道:“不必策划逃生路线,你交出太和谕令,我可以不杀你。” 玄镜抱住母亲,拔刀出鞘,斩断那捆绳索,然后缓缓起身。 大风吹动少女衣袍。 她盯着李长寿,道:“我若是不呢?” 李长寿没说话。 他凝视着玄镜,并不言语,就只是笑。 这种笑里带着很明显的嘲讽,像是在说——你可以试试。 你不妨试试。 玄镜深吸一口气,她双手持刀,双脚拉开站稳,摆开了一个正面对攻的硬撼姿势,而这一幕,如今看来有些可笑。 面对命星。 十境之下如蝼蚁。 更何况……李长寿不只是平常的命星。 站在城头的小阁老,忽然开口,道:“铜钱里告诉你,只能一个人来罗刹城。否则后果自负,看来你没有把警告当一回事啊。” 李长寿笑眯眯看着少女,心想这世上果然没有人会把“后果自负”当成一句真正危险的警告。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玄镜身上,但忽然抬起右边手臂,五指做了个攥拢的动作。 轰隆一声。 本就摇摇欲坠的罗刹古城,此刻右方城墙石壁,卷出一阵浩大罡风,疾风骤雨一般冲出了数十丈,将沿途的高大古木连根拔起,荒芜幽暗的夜色,伴随着李长寿的抬手,燃起了一片盛大火光。 即便遥隔十里之外,亦能看清。 一团星辉燃烧的湛蓝道火,在符箓和阵纹的作用之下,升上高空,卷动着枯萎的林木,而那片原先茂密而隐蔽的藏身地,在李长寿抬手之后……变成了一片空白的荒地。 罡风与杀意斗转,铛铛铛铛撞击在一个少年的剑气屏障之上。 一大片林木被连根拔起,那个原先试图潜伏,“缓慢”前进的谷小雨,完全暴露了行踪—— 小家伙此刻已是脱下殿宴华服,重新换上了那副破破烂烂的行头。 少年一看就是江湖草莽里摸滚打爬熬出来的狠角色,不仅办事利索,而且反应快,心思狠,自己暴露的那一刻,立即拔剑出鞘,断霜剑刃顶住漫天罡风,整个人贴地掠出,如开弓弩箭,掠入下一片林木。 李长寿神情自若,继续施展拔地神通,他站在罗刹城头,虽披着象征圣洁的白色道袍,但方圆数里,古木炸开,鸟雀来不及飞起,伴随着嚎叫便被星辉炸开,化为一团团血雾。 罗刹城头血色雾气萦绕,映衬得李长寿好似一尊魔头。 杜淳已是面色苍白,他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跟着李长寿出行,父母都极为放心,于是此次连随从刀剑二老也没有带,往常二老出手,也不见如此惊天撼地,他以往觉得,命星不过是徒手碎几座厚一点的城墙罢了。 遥隔数里,拔万千古木,道宗术法竟然如此霸道。 李长寿若是愿意,不是可以隔着数里外,直接把敌人的头颅摁爆? 小阁老站在古城最高处,目光随着谷小雨的飞快掠行,而缓慢“挪移”,那个少年的行进度很快,快得不像是一个十境下的修士,怪不得外面人说莲花阁下一届的星辰榜榜就是他了。 先天金刚体魄加上丰富的杀伐经验。 这可能是下一个宁奕。 谷小雨围绕着罗刹城飞快奔跑,他保持着一个很怪的持剑姿势,双手平举断霜,似乎在举刃格挡,剑尖始终对准那座古城,呈现弧心围绕——整个人几乎面颊贴着地面,脚尖踩踏之处,不断炸开雪屑和冻土,快得像是一道雷霆闪电,但即便如此,也只是堪堪躲开那股身后劲风。 拂尘丝线掠出,百年古木,瞬间便断。 嗖嗖嗖的肃杀之音连点成线,几乎呈一片爆破的音幕,从高空来看,这片肃杀雨幕如扇形一般“缓慢”推动。 飞快推进的谷小雨,神识一颤,先天灵觉让他斜刃格挡,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撞击在剑刃之上,一缕纤细银丝不知从何射来,钉得剑身狂颤数百下,险些将他连人带剑打飞,但得益于风雷山的苦练,谷小雨握剑之手异常稳固,反而借着这股力量震荡掠出,化险为夷,推入下一片丛林。 杜淳亲眼目睹着这场“神性打架”。 准确的说,是李长寿一个人大显神通。 这位红拂河平南小王爷,背负双手站在城头,肆无忌惮破坏着这座偏僻古城的周遭林木,像是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谷小雨的狂奔,在这般追杀之下,显得滑稽而又可笑。 而紧接着,一声剧烈的震颤,打断了杜淳的臆想。 整座古城城头都倾塌一截,烟尘溅起,这座先后经历几场鏖战,已经不堪重负的“鬼城”,早就处于危险倾塌的边缘,而围绕着古城跑了大半圈的少年,仍然保持着那个持剑围绕古城做圆弧奔跑的古怪姿态—— 双手扶住城墙的杜淳,在一片烟尘之中,看到了少年如野火一般跳动的炽热双瞳,里面没有畏惧,也没有惊慌。 自始至终……他都不是在逃命。 这条路径,这个圆弧,是他早就规划好的,斩开罗刹古城的路线! …… …… (ps:1,明天开始加更~求月票~ 2,徐清焰的群像已经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更新,还没关注公众号的朋友们快快去关注,记得在评论区留言让我看到你们哦~~~) 第二百七十四章 崩城 扎根百年的地基,被剑气破坏,与那些被外力强行拔起的古树不同,此刻的罗刹古城更像是一个脚踝经脉被砍断的巨人。 “轰”的一声! 杜淳脚底的地面垮塌,他出了一声惊吼,不受控制的向着墙头滑去,而原先平稳的城头此刻则是倾斜了九十度,像是一块坠落砸向大地的陨石。 烟尘与飞石之中。 一只手稳稳握住了杜淳的衣领。 李长寿的神情被尘雾掩盖,那双锐利平静的眸子投向远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慌乱。鬼城延伸而出的那块城头瞭望台,在暗力的延伸下崩塌,坠向大地,与此同时,罗刹古城的四肢也随之解体,碎石坍塌,像是凋零的烟火,在这暗夜烟火之中,李长寿像是一朵耀眼的白色焰火。 他拎着杜淳,后者双脚软几乎快要瘫倒,两个人快步走出古城的坍塌范围,小阁老的神情像是刚刚喝完早茶,刚刚的那一场坍塌与自己毫无瓜葛,漫天悬浮的古木被星辉粗暴的撕碎,清开出一条荒芜的长径。 “李兄,这是怎么回事……”杜淳用自己沙哑的声音艰难问了这么一句话。 那个挥剑斩开古城的少年,还有少女,已经不见所踪,在古城坍塌的慌乱之中逃离。 李长寿没有回答杜淳,他的步伐很稳——哪怕拎着一个累赘。 事实上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脚步,让自己不要那么快地追上前面逃命的两个小家伙。 杜淳看着白袍年轻男人那张平静到有些冷漠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从夜谈交易,到此刻的崩城,都是李长寿计划之中的一环……之所以选在这里交易,便是因为这是天都近郊,鲜有的几座律法无法照耀之城池,只有在罗刹古城,天都铁律才无法辐射。 今夜生的一切,都将不被律法记载。 自然……也不会被律法惩处。 出身红拂河的小王爷,是一个血统尊贵而且嗅觉敏锐的“猎手”,隔着数里外就锁死了目标,他始终保持着提拉杜淳的姿势,直到后者有了些许力气,在这期间,他取出一枚令牌,不断号施令。 “一号组,捕捉近郊东南。” “二号组,西南。” “三号……” 以此类推,一个庞大的组织网铺展开来,很难想象,今夜看似风平浪静的罗刹城周围,到底有多少夜行者潜伏,在这天都城外律法无法照耀的黑暗之地……铺开了这张罗网。 “罪徒绑架玄珠夫人和太和宫主玄镜,不可饶恕。”李长寿轻声道:“我需要你们提供精准的阵法捕捉,对方掌握着西岭不曾掌握的‘传送阵纹’,但传送距离不会太远,第一次传送后,将落脚点的空间封锁。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的盟友来处理。” 杜淳已经恢复了力气。 他一只手轻轻搭在李长寿的肩头,柔声道:“李兄,你是故意放他们走的……他们还有同党?” 李长寿笑着拍了拍杜淳肩头,道:“杜公子,刚刚你也看到了。玄镜不愿意交出太和谕令,书院保她一日,太和宫的实权就一日不可外露……还记得我们之前所说的吗?” (本章未完,请翻页) 杜淳一怔。 “对我而言,西岭大势已经在手,只剩下最后的太和宫,如鲠在喉,若是拿下,便是对殿下的一个交代。”李长寿顿了顿,道:“若是拿不下,其实也没什么……我大可耗着,熬着。但若是如此,我答应你的,就办不到了。” 杜淳反应很快,道:“刚刚的那个小家伙,我看清他的长相了。是蜀山的谷小雨,宁奕的师侄。” “不错。” 李长寿轻声道:“书院已经答应和蜀山结盟了,这是我今夜设局的原因……合流之后的书院不容小觑,若是让它和蜀山合璧,接下来的西境,将唯蜀山独尊,就连你父亲的执法司,说话也不好使了。你试想一下,如今蜀山风头最盛的人,是谁?” 杜淳心头闪过宁奕二字。 他神情阴晴不定,虽从未和宁奕说过话,但不知为何,见了一面,他便心底厌恶这个人,甚至还有些畏惧……尤其是见到了徐清焰,他很确信,民间流传的这二人之间的“故事”都是真的。 自己若为太和宫主,向殿下讨要金丝雀……那么此事可成。 但若是宁奕…… 李长寿忽的又开口道:“杜公子,我查到绿柳街那一日打你的人了。” 杜淳猛地停步,望向这位小阁老。 …… …… 逃。 快逃。 剧烈的轰鸣声中,玄镜抱起自己的母亲玄珠夫人,向着反方向逃离,下一刹便有一道身影追赶上来,踩着草鞋的谷小雨迸出炽烈光焰,金刚体魄燃烧如沸火,绕城斩开地基之后赶上玄镜,下意识的,小家伙微微躬身,抬起双臂,直接将玄镜连同玄珠夫人一同搂抱而起,脚底度不减反增。 玄镜险些惊呼出声,她瞥见谷小雨认真的神情之后便冷静下来……这的确是最快的逃离方法。 玄镜闭上双眼,掌心紧握那枚铜钱。 时间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在两个小家伙收到铜钱之后,生了很多事情。 宫廷散会,夜宴落幕,李长寿将铜钱交给玄镜之后,意味深长留下了一句警告,那枚铜钱之中包裹着一缕神魂,正是玄珠夫人还活着的“证明”,以及李长寿要求交易的“条件”。 今夜子时,罗刹城头,玄镜一人来见,此事绝不可通知他人。 这缕神魂内容,阅后自行焚化,不留丝毫痕迹……也很符合那位小阁老的行事风格,出手狠辣,不给人留下把柄,也不给人反应时间,若是今夜玄镜不遵从要求,那么玄珠夫人一定会死。 玄镜是个心思玲珑的小丫头,她知道此中一定有诈,李长寿绝不可能乖乖将母亲交给自己,但正如殿宴上所看到的那一幕……书院已经被三清阁摆了一道,此事若是告知师姐,会变成什么后果? 若是演化成两大宗相争,或许太和谕令之事还有转机。 但自己的母亲呢? 在玄镜无法拿定主意的时候,从头到尾见证了这一切的谷小雨,给出了一个“貌似可行”的方案。 “我们可以去罗刹城赴约。” 谷小雨平时看上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傻憨憨的,遇到大事却无比冷静,他在看完铜钱消息内容之后,立即给宁奕传了一封秘密简讯,同时将自己的计划列了出来,“天都城外,有我的另外一位师叔,可以负责接应……蜀山有一张符箓,可以极快传送,即便是朱密这样的涅槃境强者也赶不上这座传送阵纹。” “至于交易之后的逃离,也不是问题,罗刹古城的地基快要垮塌,我的小师叔曾经在那里埋下过一座剑阵,我可以用‘断霜’将其引动。”谷小雨深吸一口气,道:“我认为此事还是要通知师门,仅仅凭借我们二人,一定是玩不过李长寿的。” 李长寿留给玄镜的时间很少。 根本来不及细细谋划……玄镜给书院传了一封简讯之后便离开了天都城。 风声呼啸。 这一个时辰所生的事情,重新在脑海之中过了一遍。 似乎……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谷小雨抱着她来到了一片开旷的荒野之处,少年咬了咬牙,将玄镜和玄珠夫人放下,从怀中取出符箓:“抱紧我,不要松手。” 玄镜怔住,然后照做。 一片光火燃烧,空间开始震颤,小子母阵的力量打碎虚无的“奇点”,将两个人传递出去—— 而没过多久,李长寿和杜淳就来到了这片旷野之上,霜草飞舞,雪屑摇曳。 李长寿凝视着谷小雨和玄镜消失的地点,“玄珠夫人”的气息就在这里凭空断去了。他取出那枚传讯令,道:“情报无误,对方掌握着一座很强大的传送阵纹,而且已经开始了第一次传送……我要你们迅完成空间封锁,杜绝第二次传送的可能。” 令牌那边先是短暂的沉寂,然后有询问声音响起。 “阁老大人,请求第二次的传送坐标。” 李长寿站在齐肩高的旷野草丛之中,月光如流萤,他缓缓转头,在长夜之中目光如炬火燃烧……最终遥遥落向了东方。 这是一门占卜法。 但其实并不难,只需要在目标身上留下某个“标记物”。 哪怕身处黑夜,哪怕遥隔数十里,玄珠夫人在李长寿的眼中亦如萤火一般耀眼……要找到标记物的位置,实在是很轻松的一件事情。 李长寿沉沉吐出一口气,道:“罗刹城正东,二十三里,阎惜岭。重复一遍,罗刹城东,二十三里,阎惜岭。传我命令,即刻封锁空间。” 消息从令牌传出的那一刻,西岭的秘密使者便开始了这场浩大的行动,与此同时的,天都皇城还在寂静之中安度长夜。 旷野静谧无声。 杜淳望向李长寿,咬牙问道:“你确定调查结果没有错误?” 李长寿没有回答,只是望着杜公子手中的案卷,笑道:“卷宗已经在你手上……信或者不信,都由你来判断。” “好。我相信你。” 杜淳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取出自己最珍贵的腰牌,放在面前。 他酝酿了很久,终于声音颤抖地说道:“娘,有人要杀我……我在天都城外阎惜岭!” …… …… (晚上还有。) 第二百七十五章 策杀 “那两个小兔崽子,怎么还不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阎惜岭,荒郊野岭,立着一座小木屋。 头戴紫金冠的温韬皱着眉头,在木屋外来回踱步,神情很是不安,风水点穴的墓陵大师都有很准确的“直觉”,按照约定,他在阎惜岭等谷小雨和玄镜小丫头触动阵纹,而此时已到约定时辰了。 吴道子搂着红雀从木屋里出来,皱眉道:“第二座传送阵纹已经布置好了,宁奕的小师侄还没到?” 温韬额不断渗汗,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等,接下来恐怕会有大危机。 “宁奕呢?也没到?”吴道子挑起眉,道:“不能再等了,会出大事。” 对吴道子而言,会蹚这趟浑水,纯粹是因为宁奕的人情。 他与蜀山没什么交情,这些年孤家寡人,四处树敌,一旦被仇家找到了机会……挫骨扬灰,都是轻的。更何况,他如今和红雀身上背着好几座圣山的“传家宝贝”,如果今日被抓住,那么圣山至宝失窃告破所引起的轰动,会震动整座大隋,与他有瓜葛的人,一个也逃不掉,都不会有好下场。 话音刚落。 空间一阵扭曲,谷小雨,玄镜,还有玄珠夫人从空中落下,少年少女神情苍白,显然是低境修为在无保护措施下,硬抗了空间波动导致……看到温韬师叔的那一刻,谷小雨的神情放松下来。 “走!” 看到这一幕,吴道子果断行动起来,返身回到木屋,直接开启传送阵纹准备离开,而紧接着,他的神情便凝固了。 四面八方,空间封锁。 阵纹亮起便黯淡下去—— 红雀尖啸着拍打翅膀,一股极其浓郁的不祥在心底蔓延。 “阵纹启动失败,空间被锁死了。”吴道子推门出来,神情难看,对着众人开口,他扫了一眼少年少女,目光停留在仍在昏睡的玄珠夫人身上……红雀从怀中挣扎着飞出,焦急地落在玄珠肩头,低声急鸣。 吴道子蹲下身,一把拽出玄珠脖颈栓系的那枚铜钱挂坠,掌心星辉翻涌,将这枚挂坠震成碎片。 “道宗的‘大占卜术’。” 和尚捻着铜钱碎片,眯起双眼,喃喃道:“这枚标记物确定了我们的方位……那人一直盯着你们,之所以放你们走,是想钓大鱼……” 谷小雨和玄镜怔住。 “小子母阵无法催动?”温韬楞了一下,也试着催动符箓,以失败告终,他猛然想清楚此中的前因后果,怒道:“他娘的,天都狗东西一个比一个阴险。” “整座阎惜岭,都被锁死了。” 吴道子深吸一口气,弹指叩出八枚龟甲,各自飞出十丈,在木屋之外悬浮,勾勒成一座阵法,将十数里外的阴雾照破,在此地显化出一缕影像。 雾气弥漫。 月夜森然。 可以看见,一行又一行的夜行小队,围绕着阎惜岭,手持宝器,不断贴着符箓,将向林中小屋的方向前进。 温韬沉声道:“这些人境界不高,最高也不过九境……我以命星境界杀出去,你们跟在我身后。” 吴道子摇了摇头,道:“不可能的。掠阵者在后面,暂时还不清楚他的目的,对方能放这两个小家伙走,就不怕收不了网,别说你一个命星了,就算是星君境界的来了……今晚也不一定走得掉。” 温韬怔住。 玄镜的声音忽然响起,断断续续,道:“我……书院……传讯令,没有消息了。” 和尚站在龟甲阵纹之中,小姑娘取出了自己的令牌,她于离开皇城之时,给自己最信赖的师门传出了一条简讯……师姐言简意赅地回复了两个字。 “等我们。” 而直到如今,书院的修行者都没有动静。 “书院不会来了。” 和尚平静开口,道:“今晚道宗能整出这么大的阵势……你们没看出来吗,就连天都铁律,都为李长寿让路了。这谁来谁死的杀局,书院怎么可能来蹚这趟浑水?” 玄镜头脑晕,有些站立不稳,在谷小雨的搀扶下才站住身形。 少女喃喃道:“我的师尊是苏幕遮。” 吴道子笑了。 他看着这个还是年轻了的小姑娘,轻声道:“苏幕遮的名字有用的话,你就不会落到这一步了。” 玄镜仍然没有反应过来。 她的大脑嗡嗡嗡的响。 传讯令再度震颤……小姑娘低下头,看到了师姐传来的消息。 “再等一等,我一定会来。” 这一次,师姐没有用“我们”,而是用的“我”。 …… …… “前辈,我不明白,你也是从书院出身,为什么要拦着我?” 书院上空,大月高悬,拎着酒壶的酒泉子坐在屋檐之上,他神情复杂,望向手握墨刀的女子刀圣,摇头道:“正因为我也出身书院,所以我才要拦着你。这是为了书院好。” 黑色面纱被大风吹过。 苏幕遮的声音很冷,道:“有人在杀我的关门弟子。” 酒泉子轻声道:“玄镜小丫头,归根结底是道宗的人,卸下太和谕令,才能算是书院弟子。” 苏幕遮的身旁,一左一右,分别是水月和声声慢,书院的弟子已经在不同的院落之间凝结,在玄镜求救讯令传出的那一刻,琴君就开始了行动,而且行动非常迅……只不过在最后的“临门一脚”,却被人拦住。 那个人够强,够资格。 酒泉子坐在檐上,对着苏幕遮沉声道:“今夜局势尚不明朗,你作为涅槃,不可轻易出面……一旦出面,就是替书院表态。” 苏幕遮深吸一口气,道:“表态了又如何。” “还记得应天府是如何没落的么?”酒泉子低垂眉眼,道:“天都城下,铁律阵在,即便是你我也要小心行事……一旦站错了队,连累遭殃的是身后人,想想你的弟子,想想书院无辜的学生,如果今夜之后李长寿赢了,大隋朝野之上的第二人也就确立了。书院以后该如何自处?” 女子刀圣沉默下来。 但可以看见,她攥刀之手反而更加用力,周身不断有劲气凭空炸起。 “四个时辰,我只要书院安静四个时辰。”酒泉子的酒壶,不断有阴阳二气从壶口溢出,散为水珠,围绕着书院数百顷的占地,泼墨画出一座黑白笼牢,天都铁律对这位涅槃的“囚笼”举措毫不抵触,显然是得到了皇权的默认。 酒泉子看着备战之势的苏幕遮,意味深长道:“你过了我这一关也没用,天都又不止是一位涅槃。” “四个时辰,天已亮了。此事绝不可能。” 苏幕遮仍是握刀,摇头拒绝。 “要的便是天亮,或许不用等到天亮,或许只要半个时辰,就能看到‘结局’。”酒泉子幽幽道:“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书院安静待命,那么就不会出现对书院不利的结果……玄镜交出太和谕令,便不会受到伤害。” 这句话落下,苏幕遮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量。 而声声慢听到这句话,则是如遭雷击,关于阎惜岭的事情,玄镜师妹已一五一十在令牌中交代,与她一起行动的乃是蜀山谷小雨,宁奕很快也会赶赴“战场”……蜀山和书院刚刚达成了盟友关系,所以涉及玄镜的太和之乱,蜀山无处不是鼎力支持。 而如今酒泉子的出现,则让事情变了性质。 今夜的这场暗争,很快会变成明斗。 事到如今,声声慢也明白了……玄镜也好,谷小雨也罢,都是引出“宁奕”的鱼饵—— 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宁奕的杀局! 今夜生的一切……原因是太子想看看讨伐东境的最佳人选,想看看宁奕这把刀,跟李长寿这把刀比起来,到底谁更锋利。 琴君连忙道:“师尊!此事万万不可,蜀山乃是为玄镜而动,若此行我们不出,道义大损。” 苏幕遮没有回应。 这位女子刀圣握着墨刀的五指,缓慢松弛。 声声慢近乎哀求道:“师尊!若书院不出面,李长寿赢了,我们与蜀山关系就破裂了——” “不必再说。” 女子刀圣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墨刀反手插在地上,她冷冷打断了自己爱徒的话语,抬头望着屋檐上的酒泉子,道:“我有一个问题。” 酒泉子点了点头,道:“但问无妨。” “太子今夜,只是为了宁奕么?”苏幕遮极其隐晦地问道:“是不是还有一个人。” 酒泉子看着迟迟开窍的苏幕遮,有些欣慰地小酌两口,轻声叹道,“是啊。已经有人去尝那枚苦果了,是非成败,很快落定,书院何必此刻出头?” “我明白了。” 苏幕遮的心里忽然觉得很疲倦,这样的一幕,似乎十多年前见过一次。 只不过如今换了位置。 她……没得选。 苏幕遮做出了决定,她转头望向声声慢,不忍心看江眠枫失魂落魄的眼神,轻柔安慰道:“我们要等四个时辰……但或许不用那么久。玄镜不会有事。” 声声慢面色苍白,没了仪态,踉跄向后跌去,缓坐在地。 那枚传讯令,也从袖中坠落,在地上啷当作响。 她已没了勇气,去告诉玄镜,在书院所生的事情。 在师尊沉默的眼神中,她只能得出一个可笑荒唐的言论。 蜀山被放弃了。 …… …… (ps:即将考试的童鞋们高考加油~~) 第二百七十六章 这世上所不能理解之事 “书院还没有来啊。” 赶到阎惜岭山脚下的李长寿,望向自己身旁的随从,轻笑道:“看来苏幕遮很聪明,这是放弃了,那么……就留玄镜一命吧。” 杜淳望向此刻幽静无人的山岭,道:“李兄,这里的空间被封锁了?” “不错。” 李长寿并不着急,闲庭信步,与杜淳一同走在阎惜岭中,甚至介绍起了这里的过往历史,“据说此地在天都皇城初辟之前,乃是一片古战场,曾经有不朽神灵洒过鲜血,不过后来初代皇帝镇压万邪,一片阴祟都被‘铁律’吸纳,这片山岭的阴气便被大大削弱。那座‘鬼城’罗刹亦是如此,如今你所看到的,已是铁律吸纳邪气之后的模样了。” 幽幽长岭,怪木横生,而且雾气缭绕。 这哪里像是邪气倾散之后的模样?杜淳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心底腹诽,这鬼地方看起来像块墓地。 “这里就是一块墓地。”李长寿的双眼似乎能洞穿人心,淡淡说了一句,道:“我的祖上曾经埋骨在此,是昔日古战场战死的英灵。只不过后来皇陵挪移,奇点封锁,这里作为阴煞排遣之地,再也不藏纳尸骨,只是消化业力。” 杜淳恍然大悟。 李长寿是红拂河平南王的独子,平南王一脉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曾立下不少功劳。 李长寿走在阎惜岭中,周围的随从柔声开口,道:“大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这一带的空间锁死,传送阵纹将无法启动……甲字组至癸字组已经准备就绪,十只小队都没有行动。” “很好。” 李长寿轻声道:“我们的目标不是他们,暂时不用出手,将四周都锁死,目标一共有几个人?” “四个……很奇怪。宁奕并不在阎惜岭,而且方圆十里都没有他的气息。”那个黑袍夜行者微微犹豫,道:“大人,三清阁内的情报是,他还在天都城内。” “他会来的。” 李长寿平静道:“今夜天都铁律为他而闪烁,他又怎会缺席?” 这位小阁老挥手遣散了随从,与杜淳一起漫步,他的袖袍里不断飘出符箓,这些符箓上书写着猩红的“字迹”,闻起来还有淡淡的血腥气息,不过像是早就涂抹好了,血液都已经结痂。 符纸飘落,坠入土壤,生根一般,很快便消融在冻土之中,字迹没有消散,而是浮在杂土表层的雪屑上,看起来像是水池表面荡漾的墨渍,风一吹就能散了,白雪红符,触目惊心。 李长寿忽然有些感伤,望向杜淳,问道:“玄镜做这些,值得么?” 杜淳一怔。 他从未看到过这位杀伐果断的小阁老,露出困惑惘然的神情,哪怕只有一瞬——他本以为李长寿什么都懂,什么都知,但竟然还有不明白的事情。 从罗刹古城看到玄镜的那一刻,李长寿的眼中似乎就多了这份困惑。 杜淳轻轻道:“救玄珠夫人,值得。” 他想了想,很坦诚地说道:“如果是我,我就把谕令交了。我会让我娘活下来,不会冒险让她受到伤害。” 李长寿笑着瞥了杜淳一眼。 “是这样吗?可惜玄镜不如杜公子明事理啊,不然太和之事也不必那么麻烦。”李长寿笑了笑,终结话题,试图把自己刚刚的异常掩盖过去,但杜淳却难得的多了一个心眼。 他忽然想到了母亲何帷交代自己的一些事情—— 李长寿是平南王的独子。 而那位王爷据说已经到了“风化”的边缘,红拂河里的许多皇族,都关在棺木之中,以窃天之法延续寿命,为了保留珍贵的血脉,会定期与凡俗女子交 媾。 皇血很难延续。 而与皇族交 合的女子,大多数会死于皇血侵蚀,极少数成功为红拂河底王爷们诞子的女人,下场也不会太好……之所以选择普普通通的她们,是为了避免皇权稀释。 为了巩固统治——天都的铁律是不允许皇族与圣山中人生感情,并且产生后代的! 只有正统的皇座继承者,有资格选择大势力有修为的女子联姻……譬如太宗皇帝的三子一女,其母产后均是健康。 其他人,是没有资格的。 一旦某位圣山的圣女,与皇族王爷产子,那么皇族的核心成员……以及核心权力,也会受到影响。 甚至产生“政变”。 所以被送往红拂河的,一定都是没什么修为和背景的女人,真正意义上的凡胎肉体,而“皇血”的传承,又是一种高危的精神意志,初代皇帝血液里遗传的强大力量,会赋予子嗣无比强大的天赋,也会对母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往往那些母亲,在将孩子诞下的过程中……便会死去。 极少数的,能够幸存,也活不了多久。毕竟作为一个凡胎能够产出皇血种,已是奇迹,而造就这个奇迹,需要耗尽身体里的所有精气。 红拂河里的那些王爷,当然不会在乎那些短暂的,渺小的,卑微的生命……哪怕她们是真正意义上的伟大。 皇权只在乎皇权。 他们视这个历尽千辛万苦而诞生的血裔为掌中宝,理所应当的,红拂河的特权,光明皇帝的照拂,也都将为新生儿开辟道路,提供祝福。 一个婴儿的出身。 一定象征着母亲的死去。 这就是红拂河皇权的代价—— 李长寿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冰冷残酷的环境中,他获得生命的原因是母亲为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而对于这种牺牲……他从未感受到。 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教育,看到的世界,都在告诉他,“母亲”这两个字,是不重要的。 于是。 他成功的成为了平南王想让他成为的人,成功的成为了红拂河皇权想要缔造的“皇族成员”,策反西岭道宗内阁,接手三清阁小阁老,无比风顺的成为天都的一把尖刀。 而在李长寿布下罗刹城长策的时候,在他看到玄镜果真赴约的时候,他其实是无法理解的。 李长寿还有很多手段,可以让玄镜交出太和谕令,可以把局面演变到今日的这一步……但是他离开红拂河来到人间之后,他开始好奇这种虚无缥缈的联系,这种越一般界限的的血缘。 于是他在夜宴散会之后,临时起兴,给了玄镜那块铜钱吊坠碎片。 这一切,是偶然,但也是必然。 在今夜,李长寿忽然开始好奇人间的种种感情。 以往他以这些做刀,割杀人心,平南王对他种种保护,但却处处苛训,降生之后既被溺爱又被严护,亲情两个字早已磨得看不清痕迹。 杜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李兄。与皇族不同,普通人生长的环境……虽然物质不会那么好,但精神上,会更温暖。” 李长寿怔了怔。 温暖…… 他修行星辉,又有锦衣加身,从未觉得寒冷。 李长寿笑道:“杜公子,不用紧张。红拂河的那些规矩不是秘密,我的确体会不了玄镜的心情。” 他忽然笑了,问道:“听说宁奕是一个孤儿,不知道他能不能体会我的想法?”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绕着阎惜岭走了一圈。 李长寿袖袍里的符箓尽数撒完,一整座山岭都被皇血勾住,这些符箓的血气缓缓蒸,似有牵引作用,丝丝缕缕的月华被拉扯依附在李长寿白袍上,衬托得这位年轻皇族看起来如仙人般脱俗。 杜淳紧张问道:“这里不止道宗的夜行者……还有其他人,是盟友?” 搂着拂尘的李长寿点了点头,道:“小无量山已布下重兵,势杀宁奕。” 杜淳的神经一直紧绷。 他望向四面八方的重兵埋伏,认真问道:“书院看到了危险,选择放弃阎惜岭。如果宁奕也看到了危险,会选择放弃吗?” 李长寿沉默了很久。 他笑了笑,道:“我卜了一卦,今夜是我的必杀之局,今夜也能看到宁奕的剑气出鞘。但……如果我是他,我一定不会来。” 这其实也是李长寿所无法理解的事情。 …… …… 情报司灯火摇曳。 命字卷的占卜结束,灰雾破散,神性被两根手指捻住,如捻火一般,轻轻摇曳然后熄灭。 见证了宁奕施展不可思议力量的云洵,皱着眉头,他不断受到情报司传递而来的消息。 “道宗麻袍道者出城,数量过百。” “小无量山的修行者出城。” “铁律符箓的阵纹黯淡,对应减弱……铁律放弃了对天都东方阎惜岭方位的看管。” “李长寿和杜淳共搭马车出城。” “谷小雨和玄镜不知所踪。” “罗刹城崩塌。” “杜威何帷夫妻动身离开天都。” 情报司即便被削弱,仍然有着强大的捕捉能力,这里的每一条消息,都精准反应了城外正上演的戏幕。 云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场由道宗李长寿策划的杀局……这里的鱼饵正等着一条大鱼上钩。 而这条大鱼正坐在自己对面,刚刚结束了推演占卜。 “凶。大凶。” 宁奕竟然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他神情看起来并不惊讶,相反还有些释然的意味,叹道:“不过这样才对啊,如果夜宴就这么太平结束的话……我会对李长寿很失望的。” “谷小雨他们被困在阎惜岭了……看来朱密不是蠢的无可救药,通过圣坟的教训,小无量山现了‘小子母阵’的缺陷啊。” 宁奕站起身,握住细雪剑鞘,沉声道:“李长寿比我想象中下手要快,而且要狠。让情报司的人远离战场,不要掺和,无论今夜结果如何,不要暴露我们的关系,我对你的承诺始终不变,烈潮燃起,无法自保,将军府便送你去草原。” 云洵皱起眉头,道:“宁奕?你要去阎惜岭救人?” “要去的。”宁奕看着云洵很古怪的眼神,笑着问道:“他们是我很重要的人。你似乎……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 云洵眯起双眼。 他试想一下,自己如果有重要的人被困在杀局中……这个设想刚刚构造出来,立即就被推翻,他还没有重要到要冒着牺牲自己的风险去救的人。 “无法理解……就无法理解吧,毕竟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人。你把我当成一个异类就好了。”宁奕笑着握住细雪剑柄,轻轻捻了捻重量,剑鞘尖端燃起神性,一团炽烈的符箓光华绽放,小子母阵被神性点燃,通向天都城外的门户被伟大力量勾勒而出。 云洵安静看着宁奕施展这份脱星辉的“伟力”,每到这个时候,他总会觉得这个看起来并不如何惊艳的男子,宛若神灵一般,带着震颤人心的光芒……从这个角度来看,宁奕的确是一个异类。 那么选择牺牲同伴保全性命的自己,是一个正常人么? 云洵心底一触。 他沉默片刻,看着宁奕踏入星火门户的身影,忽然开口道:“喂——” 宁奕怔了怔。 “你不要死了。”云洵认真凝视着他。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道:“我不会死的。” …… …… (熊猫最近有点忙,答应大家的加更可能要稍稍延后。不过质量一定会保证!) 第二百七十七章 在下宁奕,前来领教 阎惜岭。 林中小屋,龟纹阵法悬浮在空中,山岭大风呼啸盘旋,如厉刀狠狠刮在阵纹之上,溅起阵阵碎片涟漪。 “有星君境界的修行者来了。” 吴道子神情阴沉,盯着远方黑暗,长林之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束薪君背负双手,缓步而来,他的肩头左右各自悬浮一把飞剑,如两盏明灯,只不过色彩一阴一阳,而且缓慢画圆。 狂风皆由飞剑而起。 整座阎惜岭的“势”,都因这位星君而起,只不过丝丝缕缕的杀意仍然在他掌控之中,并未直接倾泻下来。 这位小无量山话事人盯着温韬,轻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温胖子,还记得我说过要把你皮扒了点天灯吗?” 伴随着束薪君的笑声,李长寿和杜淳也缓步走出,一众夜行者,以及小无量山剑修,阵列在吴道子的龟纹阵法之外。 温韬额渗出冷汗。 他攥着小子母阵,无论如何催动,符箓都无反应……此刻他已想明白阎惜岭中埋伏的前因后果。 圣坟之变,让小无量山汲取了教训。 朱密定是猜到了自己手中有“小子母阵”这般神物,于是刻意嘱托叮嘱,要用“空间封锁”来限制阵纹……为了引诱自己一行人上钩,于是就有了刻意放走玄镜的计策。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那个面带微笑,走到最前方的白袍年轻男人。 李长寿背负双手,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来到吴道子的阵纹之前,轻声赞道:“好阵法,这是龟趺山的镇灵阵。” “守得住一时,守得住一世吗?”他望向和尚的双眼,眼眸里并无杀意,反而含笑,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今日只为蜀山而来,若是撤开阵法,我放你离去,绝不追究。” 温韬心头咯噔一声。 吴道子眯起双眼,并不急着回应。 和尚手握阵纹命脉,缓缓问道:“你做得了主?” 李长寿笑着点了点头,道:“这世上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看阁下样子,不是圣山中人,何必要蹚这趟浑水?” “让我考虑一下。” 和尚盯着李长寿,道:“你给我半柱香时间。” 李长寿仍然是那副和气模样,听了这话并不恼怒,笑眯眯摇了摇头,竖起了三根手指头,道:“我只给你三息考虑,不撤阵法,就与他们一起死。” 三根手指倒扣的第一根落下—— 吴道子怀中,一道赤红的光火掠出,化为一道迅猛的疾影,漫天赤炎将木林照亮,黑夜燃成白昼。 而这道赤红色的疾影,则如一柄脱弓利箭,裹挟着熊熊燎原之火,刺中李长寿的胸口。 红雀愤怒的长鸣。 而它的这声长鸣……不仅仅饱含愤怒,还夹杂着痛苦。 被“利箭”刺中的李长寿,“柔弱”身躯如一枚断线风筝向着后方抛去,只不过神情平静,甚至还有些冷漠,他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有慌乱,仿佛早就料到了这场极其突兀的袭杀。 红雀的尖喙灼穿李长寿衣襟,只不过火光并没有蔓延,一圈一圈的雪白拂尘如丝线般缠绕,将尖喙束缚住,而这些银亮丝线也化为滚滚波浪,随着李长寿一只手的拢掌姿势,瞬间收拢—— 红雀的妖身瞬间被勒住,溅出一连串血珠。 一声泣血长鸣,炽烈的朱雀虚炎在阎惜岭老林之间燃起,被拂尘丝线束缚的红雀瞬间展露本命真身,一对肉翅变大,猛地撑开拂尘丝线,数十丈的双翼裹挟着烈焰扇动,火风四溅,黑夜变为白昼! 李长寿面无表情的继续拢掌,将五指攥紧。 那飞掠而出的拂尘银线,在此刻也陡然变得粗壮,如一条条白色蟒蛇,一瞬贴附围绕着红雀转了百圈,刹那收缩—— “砰”的一声。 无数火光燃起又熄灭。 这场袭杀……最终以红雀洞穿李长寿衣襟道袍一个红点告终,展化妖身的朱雀刹那便被降服,重新被打回原形,如一枚鱼饵,长线收拢,红雀挣扎着试图跳脱,却如粽子般被裹得严严实实。 李长寿捻在掌心,轻轻掂了掂,笑道:“前任紫霄宫宫主的妖兽啊,据说是跟着宁奕去了妖族天下,传承了正统的朱雀血脉,不错,是个好东西。” 他望向吴道子,淡淡道:“你就是与紫山有关的那位‘窃火者’吧,怪不得会和温韬混在一起。这些年,各大圣山都在找你,今夜你不用走了,本座要与你算一算墓陵失窃的那些宝器和旧账。” 和尚神情阴沉,下意识要催动阵纹,想与李长寿对抗……这个白袍年轻人,修为境界极其高深,看起来只是命星,但给自己带来的威压,竟然比 束薪君还要大?这是什么原因? 红雀的袭杀,命星二重天之下,毫无防备,很有可能会直接遭受重创! 这可是伴随宁奕一路在妖族天下厮杀的真正大妖! 而此刻被李长寿捻在掌心,沦为鱼肉,毫无还手之力。 刚刚的那一幕,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 “好强的家伙……”就连束薪君的眼神也有些忌惮,他在心底喃喃:“李长寿看起来不过是命星,为何修为境界如此之强?难道跟宁奕一样是个妖孽人物?” 大隋天下的怪物很多。 但宁奕这种级别的妖孽……扳手指都能数得过来,今夜殿宴上的曹燃是一个,很难想象,操心西岭诸事的李长寿也能算上一个。 “不过,单论境界,他比不上宁奕。” 束薪君与宁奕切切实实交过手,那个看起来“似乎”是命星境的蜀山剑修,完全摸不透深浅,交手之后,直接碾压自己这位星君。 如果说,宁奕给自己的感觉是“危险”。 那么李长寿给自己的感觉,则是要轻一些,只需要小心提防即可。 一道轻柔的声音,打断了束薪君的猜测。 “束薪先生。” 小阁老微笑道:“小无量山违背了先前与西岭交谈的条例,殿宴上生了那些事情……对西岭的形象损伤很大。作为补偿,今夜就由小无量山来负责‘剿杀’吧。” 这是一句商量的话,但李长寿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商量的意味,他说完之后就拎着红雀缓缓退后,给小无量山让出了位置,然后颇有兴致的找了块空地,掀袍席地而坐,一只手拽着拂尘丝线,前后摇晃,笑眯眯逗弄着愤怒的小雀,再没有出手的意味。 束薪君的嘴角微微拉扯。 李长寿说的话很委婉,但没有给他留情面,今夜这场“行动”的一切策划,都由那位小阁老提议,而在殿宴之上生的反转,则是完全打乱了李长寿原先的布局……宴散之后,李长寿提出加急行动的方案。 小无量山做出了很大的退步,牺牲,只为了挽留住西岭道宗的盟友位置。 他们需要这部分力量。 束薪君深吸一口气,盯住那座阵法,关于紫山窃火者的传闻,这些年传得沸沸扬扬,据说是一位与紫山颇有渊源的散修,别的不会,只会寻龙点穴,搜刮墓陵,十几年来踏遍大隋每一寸地下陵墓,只为窃火复活紫山聂红绫……这个传闻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只不过慢慢被证实,因为圣山的确现自己的宝器失窃,被不知名的家伙偷走。 那个窃火者的逃命手段一流,求存能力极强,只不过被东境三圣山的山主抓住,当初处死……看来当时只是假死之术,竟然又活了过来。 这座阵纹很不一般。 至少能抵抗星君境界的攻击一段时辰,束薪君瞥了眼远方空地逗弄红雀的李长寿,那位小阁老专心投入在逗雀行径中,显然是想让小无量山充当主力。 他挥了挥手,高声道:“给我打!” 小无量山的剑修,闻言一震,漫天飞剑,宝器,攻击阵纹,如彩霞一般,轰向那座孤零零的木屋。 方圆三十丈,一片无尘之地,被八片龟甲镇住。 吴道子身后烟尘四起,轰隆隆的剑光,刀罡,在阵纹悬浮的屏障外炸开,他带着谷小雨一行人退后,躲回木屋,神情难看。 镇灵阵虽强,但也架不住猛攻。 持续不断打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攻破。 “他娘的,宁奕怎么还没来?”和尚拽着温韬道袍衣襟,外面轰鸣,屋内的怒吼有些嘈杂,道:“还有,这帮人怎么知道老子是‘窃火者’的?” “咳……”温韬尴尬道:“当初我以为你死在东境了,你也知道,伤天害理的事情坐了那么多,总是怕报应,于是就用‘窃火者’名号顶黑锅了。” 吴道子闻言,两眼一黑。 他娘的。 温韬干的坏事,也都算在了窃火者的头上。 今日吴道子“窃火者”的身份坐实……以后各大圣山的追杀肯定少不了。 “我真谢谢你啊。”吴道子面色一阵青紫,气得牙痒痒,道:“温胖子,我祝你断子绝孙。” 温韬呵呵笑道:“彼此彼此。” 一道剧烈轰鸣,在两人头顶炸开,隔着龟文阵法,如一柄重锤落下,震得木屋直颤,险些解体。 几个人耳边都是嗡嗡嗡的轰鸣。 一片聒噪声中,唯有玄镜极其安静。小姑娘怀里搂着昏厥不醒的母亲,面色灰白,神情木然,那枚传讯令再也没了消息……这才是最打击最大的事情。 蜀山选择了倾力相助。 而书院则是选择了退缩。 谷小雨看到玄镜这副模样,一阵揪心,焦急道:“师叔,你快想想办法啊。” 温韬也急了,道:“不行老子出去跟他们拼了。” “看到红雀下场了吗?”吴道子呵呵一笑,讥讽道:“你打得过那只鸟吗?你拿什么跟李长寿拼?” 危急时刻,和尚冷静下来。 他聆听着木屋阵法外的震响,深吸一口气,望向温韬,沉声道:“按照这个程度……阵纹最多还能撑五十息。此后阵纹若裂,我带着玄镜,你带着谷小雨,分开逃跑,能逃多远,便看天命了。” 谷小雨攥着掌心,喃喃道:“对不起……是我们连累了你。” “我们”两个字,让玄镜灰白的面色一怔,只不过更加搂紧母亲,更加沉默。 吴道子瞥了眼小家伙。 谷小雨咬了咬牙,道:“再等一等,小师叔就快到了。” 吴道子已经不说话了。 他开始在心底默默倒数计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缩在角落里的玄镜,听着屋外飞光四溅的轰鸣,无数的喧嚣,还有怒吼,似乎回到了太和血夜的那一刻,没有人是能够相信的,没有人是不会背叛的,她望着那个傻乎乎的少年,这似乎是唯一的那个例外。 至于谷小雨口中的“小师叔”。 呵。 不是她不愿信啊。 而是相信这件事情,实在太伤人了。 玄镜摇了摇头,嘴唇颤抖的轻声道:“谷霜……不会再有人来了……你们抛下我吧,不用带我逃了。” 一直沉默倒数的吴道子,俯瞰看着此刻哀极的少女,淡淡道:“你若不想逃,我一个人乐得轻松。” 与此同时,和尚心里做出了一个很准确的猜测。 “书院不来阎惜岭,或许与天都达成了某种协议,这个小家伙毕竟是书院院长的弟子,李长寿大概率会留她一命。不过这样的话,就是把蜀山卖了啊,宁小子交友不慎,被人骗了。” 他眯起双眼,把今夜的局势看穿了。 说白了。 是李长寿借着两个小家伙钓鱼,凭借大占卜术封锁空间,于是钓到蜀山的温韬,还有自己……然后再借着自己一行人,试图钓出宁奕。 阎惜岭到底埋伏了多少人? 如今动手的只有小无量山……剩下的那些伏兵,根本无法估测,比起宁奕没有赶来,吴道子更倾向于那个家伙已经来了,只不过一直在暗处观察,寻找最佳的出场时间。 连天都律法的直射,都停下了,这片山岭在今夜短暂的沦为无法之地。 这场杀局何其盛大? 如果只是为了逼迫宁奕现身—— 那么他反而希望……宁奕不要出现! 倒数时间一点一点逼近,谷小雨蹲下身子,盯着玄镜那双木然的眼瞳,小家伙低声道:“玄镜……你相信我么?” 少女看着谷小雨,轻轻笑了笑。 这笑已是答案。 “我带你逃,我跟两个师叔分开,分别从三个方向逃,是有机会逃掉的。”谷小雨深吸一口气,“就算……就算书院来不了,小师叔也一定会来!” 话音落下。 束薪君一缕剑气,劈开黑夜,八枚龟裂的阵纹陡然破碎,木屋的禁制瞬间破开,连同着一整间木屋,一同炸裂开来! 而与此同时,一道炽烈的剑光如煌煌雷霆,从九霄落下—— 长夜被撕开。 雷光渲染,大地银白,盘坐空地逗弄红雀的李长寿停住了动作。 当这一切恢复之时。 木屋之外,多了一道身影。 单手捻住剑柄,细雪剑鞘上挑的宁奕,如一座沉稳之高山,站在谷小雨身前,剑气簌簌落下,木屑和杀意在三尺之外冰消雪融。 这道剑气雷光,经久不息,悬在阎惜岭上空,不仅仅照亮小无量山的四十九位剑修,还照亮的西岭道宗调遣的十字小组,数百人的麻袍道者,以及山岭之外,悬而不的天都铁骑,前前后后,近千余人。 天都铁律为他而闪烁。 长光浩荡,杀局隐现。 宁奕看清了这一切。 那位小阁老停下蹂躏红雀的动作,心想这世上果然许多事情是自己无法理解的……看样子宁奕似乎已经提前预知了这场杀局大概的规模,但最终还是做出了“不理智”的选择。 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黑袍鼓荡。 黑袍年轻男人看着远方的李长寿,拔剑出鞘,剑尖上挑,映衬滚滚雷光。 宁奕轻声笑道。 “不就是一场杀局吗?” “在下宁奕,前来领教!”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刹 山岭寂静。 恰逢穹顶之上一道惊雷炸响,打破寂静。 这道闷雷只是在云层上空炸响,恍惚有一片雷形浮现,如一整座天庭遥遥悬挂九天之上,俯视着人间的皇都。 一身单薄黑袍的宁奕,单手捻握细雪,拔剑出鞘后,剑尖缭绕着浅淡雪白的寒气,随着他剑尖上挑至顶点,蓄已久的势也停留在顶端。 一抹银光在剑身之内游曳,荡开了寒意。 “等会打起来,你们要逃,越远越好。” 宁奕面无表情,握剑而立,传音了这么一句。 吴道子猜得很对,他早早动身,在命字卷完成吉凶占卜之后,便以神性洞穿空间,抵达阎惜岭附近,这片山岭古地,的确被道宗的精锐严密封锁,即便是宁奕也找不到奇点可以传送离开。 执剑者的八卷古书。 每一卷,都象征着人间极致的一道力量。 山字卷象征着“吸收”,生字卷象征着“复苏”,而命字卷,则是象征着“推演卦算”的极致,在宁奕抵达阎惜岭之后,一层层的丝线便铺展开来,原本平静的神池顷刻间翻涌,开始推演这片山岭里的“杀意”。 宁奕看阎惜岭。 就像是看一场棋局。 站在他对方的李长寿,在棋盘上落下了一枚又一枚的子,一缕又一缕的“气”,而命字卷不断推演,便如同在穹顶之上睁开了一双“眼瞳”,将每一颗棋子,每一缕“气”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宁奕选择现身的那一刻,也是命字卷丝线,在神海里完成搭建的那一刻。 一副立体的山脉轮廓图,被宁奕以神念传递到每一人的脑海之中。 “这是?!” 吴道子和温韬神情错愕。 密密麻麻的红点,每一缕的杀意,每一寸的部署,都被命字卷的“伟力”还原而出,一座阎惜岭沙盘的立体影像被传输到每个人的神海之中,即便是神情麻木的玄镜,也被这一幕吓了一跳。 而李长寿落下的那些棋子,虽然巧妙,但也并非“毫无破绽”,在那座立体沙盘之上,宁奕便以一条条漆黑长线作为标记,来展化推演的“求生路线”。 “按照这几条路线走,能逃。” 宁奕轻声开口,道:“其他的交给我。” “师叔……”谷小雨刚刚犹豫着想开口,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念头。 少年停住了之前的话,深吸一口气,望着那座巍峨如小山,无比可靠的身影,沉声道:“师叔,你要小心。” 一道长雷。 划破夜空。 雷鸣震颤山岭,宁奕身后的四人陡然散开,谷小雨背起玄珠夫人,与玄镜一条路线逃离,吴道子和温韬这两只老狐狸则是分别散开,三人按照命字卷沙盘所指向的位置,各自散开—— “想逃?” 束薪君神情一变,他猛地前踏一步,弹指捻出一缕剑气,这缕剑气破空如梭,瞬间掠至背着玄珠夫人的少年背后。 站在坍塌木屋烟尘之中的宁奕,忽然动了。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迈步的,甚至双脚都没有动作,整个人化为一道惊雷,下一刻便出现在谷小雨背后,细雪剑尖挑起一个弧度,电光火石之间炸开一道轻轻的脆响,束薪君叩指激的那缕催魂夺魄的杀人剑气,在与细 雪的撞击之中,脆弱的像是一道火石砸出的弧光! 剑气凝形—— 驭剑挪移! 叶老先生传授的“逍遥游”,因为神性缘故,宁奕已经修至小成,至于大成境界的“一剑远游三万里”,则是需要涅槃境后,参悟剑气,才能得道。 逍遥游之身法,乃是叶长风当年纵横两座天下,睥睨捭阖之根本,在当初传授之时,叶老先生便说了,这是一门难度极高的“大成身法”,一旦有所进境,便收益巨大——如今的宁奕已能做到“人随剑至”,整个人便好似一把飞剑宝器,只不过因为尚未点燃涅槃之火,身躯强度不够,所以穿行距离有限。 逍遥游大成之时,像沉渊君那样的“一瞬千里”,宁奕也能做到! “嗖嗖嗖——” 寂静的阎惜岭,黑夜被撕碎! 小无量山的弟子瞬间组织起剑阵,无数剑气,铺天盖地,向着三人方向射去,而刚刚举剑格挡束薪君剑气的宁奕,下一刹出现在和尚身旁,自左而右的切开一抹圆弧,细雪之中的神性流淌,哗啦一声倾泻而出,没有丝毫浪费,这抹圆弧凝而不散,前后与十三道剑阵剑气对撞。 这座山岭,在一瞬之间,浮现出数十道宁奕的身影,或站,或倒退,剑势或撩,或斩,或挑,这数十道黑袍身影挡下了所有的剑阵剑气—— 李长寿自始至终都没有出手。 他只是停下了逗弄红雀的动作,缓慢起身,注视着宁奕出手的每一个动作,看得无比仔细,无比认真,仿佛要将宁奕出场后的每一个画面都记住……他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与自己同龄的修行者。 “不亚于‘大占卜术’的推演术法……” “远命星的身法……” “无与伦比的剑气控制力……” 这位小阁老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诸如此类的字句,每一句评价都很准确,但这其实不简单。 仅仅看一眼,便得到这样的结论……同样是需要推演的,而且需要很强大的神魂根基,这在红拂河底被誉为“侧写”,皇族天生便拥有着常人难以匹敌的神魂,因此也拥有着“侧写”的能力,与人交谈往往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晓对方深浅,心思。 单单凭借这短暂的画面,李长寿便完成了对宁奕的“侧写”,他看得很认真,想得也很认真。 这个出身蜀山的年轻剑修,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弱点? 放走那几个人……不重要,今夜本就不是为了他们而设的杀局,宁奕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且不提这几个家伙能否越过阎惜岭外的那些伏兵,就算越过了,又如何?这里是天都,是中州,是大隋天下。 他李长寿今夜胜了,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 而取胜的关键,便是找到宁奕的“弱点”,狠狠将他击垮……李长寿在观察侧写之后,果断放弃了与宁奕一对一厮杀的念头,他能够得到一个很肯定的答案,哪怕有诸多加持,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红拂河蛰浅的时候。 李长寿曾经见过洛长生,那位谪仙人的强大,就是近乎妖孽,不可以常理揣度的强大。 一种“完美”的强大。 这般令人窒息的杀伐力,此刻在宁奕身上重现。 李长寿陷入思考,他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推演侧写”之上, 以至于忽略了被自己拂尘银丝所捆住的红雀,并非完全丧失了力量。 红雀找准时机,愤怒地跃起,像是一只中了鱼钩,但仍然拼命试图跃过龙门的大鱼,来到李长寿的袖口边。 鸟喙狠狠戳下! “嘶——” 一股刺痛让李长寿的注意力转移,他微微失神了一刹,接着皱起眉头。 这位小阁老平静注视着自己的小指。 肌肤被尖喙刺破,虽然红雀的本命妖身已经被压制,但怎么说那也是一头血脉纯正的朱雀,偷袭之下,还是伤到了自己。 可笑的是,伤口很小。 小到几乎可以忽略。 小指的豁口是一道与肉色没有区别的凹线,用力挤压,才有那么一颗豆丁大的血珠缓慢浮出。 红雀尖声长鸣。 它似乎在愤怒。 堂堂朱雀的偷袭……就不过如此。 李长寿瞥了红雀一眼,一眼就侧写看穿了它的心机,大拇指轻轻捻了捻,将血珠捻掉,也将红雀的“算计”碾灭。 有一缕朱雀虚炎,十分微渺。 微渺到肉眼都无法捕捉,被红雀倾尽全力的送出,透过尖喙刺破的肌肤向下渗透,试图点燃这位小阁老的血液……只不过伴随着道宗星辉的磅礴劲气,红雀的最后一抹希望也被熄灭。 李长寿缓缓将红雀拎起,与自己平视,那双眸子里的畏缩恐惧……以及掩藏之下的狡黠,愤怒,桀骜,都被他看在眼里。 李长寿轻声道:“做得不错,这一招有机会杀了我,可惜没奏效。” “你是我道宗的灵兽,何必对我有如此敌意?”他微笑开口,声音醇厚如酒,带着很强的诱惑力,道:“我可以不杀你,但我要你当我麾下妖灵,我绝不会亏待你,还记得追随‘太乙天尊’的那头狮子吗,你可以当第二位九灵元圣。” 红雀眼神一颤,李长寿的这句话,动用了皇族神魂秘术,让它双目之中的灵光都徐徐涣散。 “睡一觉吧。”李长寿轻笑着揉了揉小雀儿的脑袋,掌心的上古凶兽中了神魂术,摇摇欲坠,三四个呼吸之后便闭上双眸,呼吸均匀地睡了过去。 李长寿收起红雀。 他抬起头,长夜浩荡,雷光闪烁,连绵起伏,心想夜幕之上的星河一定很是璀璨吧……就如这人间的棋盘一样。 李长寿看着远方烟尘。 此时大风刮过,阎惜岭山脉被李长寿以血液埋下的符箓,缓缓飘起,那些血字仍然留在地上,似乎化为阵纹地基,而那些已然消融的符纸,便连带着树木,碎石飘摇而起,一缕一缕的风气随着符纸升腾,只要李长寿一念之下,这座山岭内的灵气,星辉,都被这磅礴阵纹所吞噬。 时间过得很快。 时间也过得很慢。 鱼饵撤离,大鱼上钩,这一切……似乎都只在一刹。 这一刹很长,这一刹也很短。 这一刹。 宁奕送走了谷小雨,玄镜。 小无量山束薪君完成了剑阵的凝结。 道宗的麻袍道者已经向着阎惜岭动层层围攻。 天都的铁骑还在岭外等待号令。 也正是这一刹那—— 那一对修为极高,星君之中睥睨捭阖的西境夫妇,终于赶到了阎惜岭。 第二百七十九章 你今晚必须死 有杀意。 杀意很浓,浓郁的像是化不开的夜色,密布在全身周围四处,却又找不到实质性的存在。 一阵风,一缕剑气,乃至一根迸裂开来擦过面颊的木屑。 小无量山的剑阵是杀意的一部分,远方的麻袍道者是杀意的一部分,候在岭外的天都铁骑也是杀意的一部分……但这些都不是宁奕所真正“忌惮”的,宁奕的神海就如一面镜子般平静。 但这片平静的镜面之下,则是危险至极的翻涌骇浪,那一缕不知藏在何处的真实杀意,便如一枚利针,悬在神海镜面上,甚至抵在了海面交接处—— 于是整片神海绷紧。 宁奕一剑劈开面前一位扑上来的麻袍道者,这些狂热的信仰者不惧死亡,李长寿的麾下有许多道宗的信奉者,在这场围杀战中心甘情愿充当“死士”的角色。 这些人如层层叠叠的潮水,在大月之下涌来,这些人披着西岭净土象征博爱平等的湛蓝道袍,袍子之下,则是漆黑森然的铁甲,他们拔出长剑,一个接着一个涌了上去,扑向宁奕。 谷小雨和玄镜这样的“鱼饵”被放走了。 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大鱼此刻就在阎惜岭! “刺啦”一声,一抹剑光自上而下的切斩而过,将一位持剑前冲的麻袍道者,连人带剑一同斩开,鲜血迸溅,却不曾染到宁奕的黑袍。 宁奕并没有大肆动用星辉,更没有动用神性,在确认谷小雨几人按照命字卷推演撤退之后,他就收拢了全部的心神,只是神情阴沉,向着远方空地瞥了一眼。 那个默默站在空地上“督战”的白袍年轻男人,面色无喜也无悲,瞳孔里像是藏着一片波澜不惊的海域,皇族的“神魂侧写”一直注视着自己,在这大量死士的拥堵围杀之下,自己展露的杀伐手段越多,暴露的底牌就越多。 宁奕的心中浮现了一缕不祥,还有一丝讶异。 即便是动用命字卷,都无法找到那一缕深藏杀意……这片阎惜岭竟然还有能威胁到自己的东西? 他轻吸一口气,摒除杂念,返璞归真地施展剑术。 茫茫山岭,猎猎狂风。 黑袍年轻男人逆着潮水前行,细雪月下之舞未曾有丝毫的停顿,斗争蛇形的路线切割演化,竟然自生道意,一枚枚头颅被剑气裹住,接着蹦起,尸身分离后,鲜血迸溅了数十丈,这般残忍的画面,即便是决意将生命都奉献给道宗的麻袍道者,都怔住了。 太残忍,太绝情。 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圣山的修行者吗? 为了保留底牌,宁奕连“驭剑指杀”都不曾动用,单单凭借一柄细雪,以剑刃之锋锐取人性命,但无所顾忌,完全没有“点到为止”的概念。 你们既然来杀我,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 这场屠杀,其实不能算是屠杀,那一袭冲杀数百人的黑袍,没有仰仗修为境高,没有仰仗神性霸道,单单是施展剑术……一一与拦在面前的人过招。 不仅仅是麻袍道者感受到了恐惧。 同样感受到恐惧的,还有小无量山前来参战的剑修,有些弟子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很眼熟,进而回想起了六年前的某一幕画面,上一任的蜀山小师叔,踩踏着小无量山漫山遍野的尸体,挥剑的弧度,姿势,角度,乃至力度,都与眼前的男人很是相似。 他们的眼中都饱含着对生命的淡漠。 他们,一个叫徐藏,一个叫宁奕。 徐藏也是这样,十步杀一人,登上圣山顶,然后一剑刺死了小无量山的山主。 而今日的宁奕,同样如此,细雪剑光悦动,即便是朴实无华的刺剑收剑,都没有一人能够挡得住,伞尖戳出再收回,便有一人额被洞穿,潺潺鲜血如细狭瀑布般喷涌而出,这还是最“太平”的死法。 阎惜岭的荒地上不知有多少枚头颅在地上翻滚。 还有更多的头颅被伞尖直接戳得炸开,如西瓜一般凭空炸成血雾。 这一条条,都是人命。 鲜血流淌,顺延细雪的剑锋滑落,那柄伞剑始终光滑,直至宁奕“走出”麻袍道者的包围圈,剑尖平举着对准小无量山的剑阵……那三尺青锋遇风一吹,轻颤一下,便干净地如帛布细细擦拭过。 宁奕的背后,数量密集的“潮水”已经尽数垮散。 头颅,断肢,躯干。 血煞,阴寒,罪业。 走出血雾的黑袍男人,身上虽然一尘不染,但袖口却萦绕两缕血红剑气。 宁奕不像是世人口中那个带着“然仙气”的蜀山小师叔,更像是一尊弑杀无度的东境大魔头。 “四百三十二人。” “短短小半柱香,你杀了四百三十二人。”李长寿的神情带着悲悯之色,悲哀地凝视着满山尸野,轻声讥讽道:“宁奕,你还真是一尊大魔头啊。传闻中的五灾七劫,也未必有你这般弑杀吧?” “谁都有资格说我,唯独你没有。杀他们的人是我,让他们来送死的人却是你。”宁奕淡淡道:“李长寿,策杀太和宫那一夜所流的血,比今日少么?” 这等程度的攻心之计,当然不起作用。 李长寿笑了笑,不答话。 宁奕的情绪很稳定,“侧写”也看不出什么,白袍男人开始向后退去,与宁奕始终保持一段拉开的距离。 宁奕冷笑一声。 他收回目光,看着面前那座凝聚而起的巨大剑阵,杀死那些道宗死士的时间,给了束薪君凝结“大衍剑阵”的时间,这一次的剑阵比起蜀山山门来得要盛大许多,一共四十九位精挑细选,贴合阵纹的剑修,随着束薪君来到了天都……为的就是今日绞杀宁奕的布局! 荒岭空地,四十九人如锥形拉开,最前方的束薪君,盘膝而坐,但双脚却悬浮离地,大约有三尺距离,四十九缕剑气漂浮如海,而束薪君淬炼的“飞剑”则是在剑气海洋之中来回沉浮,不断被浑圆气息撞击,每一次撞击,他身上的气机都会攀升,提高,抵达一个更高的小境界。 在这片荒岭上,很荒诞的一幕。 没有人拿人命当人命。 那些前来赴死的道宗死士,勒令麻袍道者送死的李长寿,淡定收下这些性命的宁奕,以及利用这些死士死亡时间来凝结剑气阵纹的小无量山剑修……置身在这样的一副地狱之中,没有人流露出讶异的神情,每个人都预料到了今夜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 …… 杜淳已经吓坏了。 这位杜公子,从小锦衣玉食,虽然也见过死人,看过厮杀,但哪里看见过,一人持剑杀得漫山遍野都是尸体的画面?甚至还有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到了他的脚边,撞到了杜淳的靴子上,吓得这位公子一个哆嗦,他早早躲到了一颗古木背后,凝视着眼前的画面。 当他与李长寿漫步阎惜岭的时候,看到了小阁老在此地布下千余重兵,心想无论如何,宁奕都逃不出生天了……这千余人,单单是一人一口唾沫,也够淹死那个什么小师叔了吧? 现在他现,他错了。 而且错得很离谱。 原来修行者只要境界够高,人海战术是没有用的,杜淳看着那个宛若鬼魅的黑袍男人,心中产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那些铁骑来了会怎么样,攻城掠地所向披靡的冲杀对宁奕有用吗? 这个想法在冒出来的那一刻,杜淳就脑补出了宁奕连人带马一同斩开的画面。 那把剑……实在是太锋利了。 在那把名为“细雪”的剑下,人命便如草芥一般,自己和那些麻袍道者不会有任何的区别,见到剑光出鞘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爹……娘……你们快来啊……”杜淳在心底哀求祈祷,他双腿已经抖得像是筛子了,躲到阴暗角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人现。 让那位杜公子神情稍微好转的,是小无量山凝结出的那座巨大的剑阵。 剑气粗壮如蛟龙,翻滚如一片红海,尽数滋养灌输到“束薪君”的头顶,束薪君握剑站起,剑锋对准宁奕。 他知道大隋天下的修行境界划分,知道束薪君乃是小无量山的星君,知道那座剑阵乃是所向披靡的大衍剑阵……也正是因此,外界的种种盛名,给了杜淳一个“希望”。 杜淳希望那座剑阵能镇压宁奕—— 然而那个黑袍男人握剑缓慢前行,直接忽略了束薪君,眼中只有李长寿,他进一步,李长寿便面带微笑的退一步。 两人一前一后。 直至宁奕停住脚步。 他抬起头,耳旁响起了骤烈的风声,迎面是一片炽烈的剑气红海,无数数之不清的剑意,如天塌地陷一般,将他掩埋,这一幕有些熟悉。 徐藏面对覆海星君,也是如此吧? 宁奕握紧细雪,在大衍剑阵落下的那一刻,狠狠一击砸剑,自下而上的掀起,对撞—— “嗡”的一声。 音浪翻滚。 杜淳被巨大的冲击力凿中,隔着数十丈喷出一口鲜血,面色瞬间苍白,如一枚断线风筝狠狠抛飞,后背砸中一棵古木,他跌坐在地,震惊地看着远方……视线不断重叠归一,由模糊变得清晰。 恍惚看见,宁奕似乎是停顿了一刹。 那座“大衍剑阵”对准黑袍男人镇压而下—— 此后便是一圈肉眼可见的白浪,以宁奕为圆心荡开,短暂的凝滞后,宁奕重新恢复了行走,而擦肩而过的束薪君,则是额浮现一抹血线,这抹血线从天灵盖向下延伸,使得这位小无量山话事人,身子从中轴线左右裂开,在宁奕走出十丈距离之后,化为两块滑落的血肉。 不仅如此。 那片红海破碎。 小无量山的四十九位喂剑剑侍,在宁奕停下脚步之后,齐齐炸成血雾,在这片山岭上徒增了一份血腥和燥热,冰冷的雪和滚烫的血交融,升腾起炽热的烟,灼烧的雾。 李长寿已经退到了古木山林的边缘。 宁奕凝视着这位小阁老,轻声道:“如你所愿,我出剑了。你看出来什么了吗?” 李长寿沉默了片刻,他先是摇头,再是点头。 “剑很快。”小阁老回应地很干净,甚至还带着欣赏,淡淡道:“甚至快到看不见生了什么。” 宁奕点了点头,对李长寿的话表示满意。 他轻声问道:“你看到我的剑上写着字吗?” 李长寿蹙起眉头,有些困惑。 宁奕一字一句道:“剑上写着,你今晚必须死。” 第二百八十章 铁律为谁而明 “月还很亮。” 坐在屋檐上的二皇子,轻声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那张符纸……只要‘铁律’还在,那么无论出现什么意外,天都永远是天都。” 遥坐东境的这些年,他复盘了天都烈潮的那一日,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是由于多方势力混杂,而造就的一个“意外”,自己的父亲永远消失在长陵里,如果不考虑结果,就事论事而言……老三拼尽全力动的挑战,只是一个荒诞的笑话,联合了道宗和灵山对于父皇的冲击完全失败了。 而从整场布局来看。 之所以能造就最终的结果,天都那一日上演的每一场“好戏”都是不可缺失的一环,从莲花道场的通缉令,到最终长陵的坐化……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正是“铁律”的闭合。 哪怕只是短暂的,那么一下。 屋檐上的羊角辫女童,神情阴沉,道:“我不喜欢那张符纸。” 李白鲸笑道:“你不是想站在光明下吗?这张符纸……就是光明。” 女童眯起双眼,努力逼迫自己望向光明,或许是这具无垢幼子的身子不够强大,她在凝视片刻之后,竟然觉得自己身体有灼烧的痛苦感。 是光明……太强烈了么? 二皇子双手枕在脑后,平静地注视着“铁律”。 ——凝望深渊之人,深渊还以凝望。 他知道,铁律也在注视着他。 天都皇城无秘密,这一切都得益于那张至高无上的符箓。 光明皇帝留下的那只“眼”,世世代代眷顾着古城的气运,揭着天都的罪恶,维护着皇族的特权,只要这张符纸还在运转,那么无论多么漆黑的长夜,“天都”都能看得见。 而漫长的岁月里,历代坐在皇座上的人都会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 铁律为谁而明? “再等一等——” 二皇子忽然开口,他的声音有些恍惚,也有些疲倦,于是声音放得很缓,笑着重复道:“再……等一等。” …… …… 长风浩荡,雷霆停歇。 阎惜岭尸横遍野,鲜血浸染,而造就这一切的人,衣衫未曾染血,虽着黑袍,却比白衣更加干净。 宁奕拎着细雪,他杀尽道宗死士,以及小无量山剑修,连呼吸都没有紊乱。 这是一场屠杀。 一场完全不公平的,境界上的碾压。 一阵微风吹过,李长寿的衣袍被吹动,这位小阁老停住了侧写,也停住了后退……因为宁奕不再前进,于是两人便僵持在五十丈的距离。 在徐藏一开始教导宁奕练剑的时候,告诉他,五十丈是一个很微妙的距离,在大部分修行者没有突破“感知”极限之前,这就是一个人能够应对任何危机第一时间做出应激的“安全距离”。 很显然,红拂河里的某个人,也是这么教导李长寿的。 关于“策杀”宁奕,布下今夜杀局,李长寿做了许多的推演,甚至牺牲了自己的一部分寿元……他始终有些问题无法得到解答,譬如当他推演“大衍剑阵”对宁奕的威胁时……竟然得出了无的答案。 无威胁。 束薪君执掌大衍剑阵,尝试击杀宁奕,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但李长寿还是这么尝试了,而摆在他眼前的结果是,宁奕一剑击垮了整座剑阵,而且将小无量山连同束薪君在内的五十个人,全部斩杀。 李长寿也是很强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修行者。 宁奕所展露出的杀伤力,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在天海楼战役之时,天都皇城对于宁奕准确的实力评估就是命星三重天。 而古怪的一点,就是宁奕在外人面前,哪怕是历经灵山的几场大战,诸多强敌,最多也只展露过一颗命星。 想要杀死宁奕,就要试探出他的极限,然后动用比他极限更强大的力量,完成击杀。 李长寿手里的棋子有限,他向来是一个追求完美,绝不浪费的人,能够用一拳的力量击倒敌人,就绝不会动用第二拳……而面对宁奕这么一个对手,他殚精竭虑的布局,所追求的绝不只是击倒。 而是精准而有力,没有浪费的击倒。 “你是星君。” 李长寿看着宁奕,在那一剑递出之后,他得到了自己困惑问题的答案,看着持剑的黑袍年轻男人,笑道:“所有人都被你的命星骗了啊。” 如果束薪君能够清楚感知到宁奕真正的杀力。 那么他绝不会出剑,而是会逃。 宁奕也笑了。 他没有回答李长寿关于境界的问题,而是轻声问道:“你还有人吗,我还可以继续杀。” 李长寿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些人只是为了让我更好的对你‘侧写’,但现在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你可以在不暴露任何手段的情况下斩杀束薪君,那一招剑法很不错,道宗案卷里记载着徐藏也用过。叫‘砸剑’?毫无章法的剑招,单单凭借力量便可以让人无法招架。” 这就是他侧写到如今唯一得到的具体情报。 “你真是一个敏锐的人,感觉到了什么?”李长寿微笑道:“如此收敛的杀人,还能如此冷静的不来杀我。像你这样的年轻妖孽,也会畏惧未知的‘死亡’么?不如放手来试一试,接下来我不后退了,你试试看,能不能一剑杀死我?” 宁奕沉默不语。 阎惜岭的杀局看起来很复杂,但其实很简单。 道宗道者,赴死死士,以及被李长寿蒙在鼓里的小无量山剑修,都是引诱自己上钩的工具……真正的杀意隐而不,极有耐心地等着自己失去耐心的那一刻。 距离自己感应到那股杀意已经很久了。 若隐若现的压迫感,让宁奕平静的心湖生出焦躁,他确认自己的神念铺满了山岭,即便是一只老鼠,也躲不开自己的感应。 而正是如此。 才会令人觉得“恐惧”……即便你已经看穿了一切,但眼中显示的是“无”。 无,意味着没有。 无,也意味着全部,填满了每一处,随时可能会出现—— …… …… 李长寿站在原地,等了一会。 宁奕没有递剑。 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是真的惋惜还是庆幸,至少在这一步他赌赢了。 “宁奕,今夜很长,这只是一个开始。” 李长寿笑着后退,这一次他启动了自己埋在山岭里的阵法,一张张融化的符纸深入地底,如熔岩一般渗透,如树状脉络层层叠叠,汇聚到地底的核心,似乎注入了一枚巨大的心脏之中。 杜淳听到了“咚”的一声。 像是死人复苏的时候,胸腔迸出强有力的跳动声音。 又或者是巨大战鼓擂响的轰鸣。 阎惜岭是一座古战场。 这里曾经战死过不知数量的甲士,鲜血将大地染红,而赤土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下,就是李长寿的先祖,王一脉在这里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而这座古老的禁忌阵纹,就是李长寿开启今夜杀局的真正筹码。 伴随着那一道轰鸣—— “轰!”的一声。 埋藏在阎惜岭下的古老尸骨,以及古战场的煞气,汹涌澎湃地冲破地表,形成一道道猩红的血柱,而之前被宁奕剑气所杀的那些人,在此刻成为了这座大阵的运转核心。 宁奕的脚底,仍然滚烫的鲜血,停止向下渗透的趋势,化为一颗颗凝固的血珠,颗粒分明的升起。 他抬起头,看到四面八方不断有血液悬浮升空,勾画出红拂河古老的禁制,二字猩红而又灼目的闪烁。 “如果没有把握,我怎会邀请你来入局呢?为了今夜……我赌上了王一脉的皇权。” 李长寿笑了笑,月光折射下,他的面色比平时更苍白,一只袖子还在静谧地滴血,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血的,直到这座大阵升起……小阁老的背后同时传来了破风声音,接到了杜淳训令的中年夫妇终于赶到了阎惜岭。 何帷无比心疼看着狼狈受伤的孩子,拿袖子替儿子擦去唇角血污。 杜威只是面无表情瞥了一眼不成器的儿子,轻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爹……娘……”杜淳声音颤抖,倚靠在何帷怀中,“宁奕要杀我……他要杀我……” 何帷心肝一颤,抬起头死死盯住拎剑的黑袍年轻男人。 一只袖袍不断滴血的李长寿,轻声道:“二位,宁奕就是绿柳街的元凶,情报和案卷都已经确凿。” 杜淳将怀中的案卷递给娘亲。 何帷瞥了一眼,上面记载着徐清焰和宁奕行踪的断迹点,以及失踪的地段,与绿柳街案件的确完美符合……何帷神情难看地将案卷递给夫君,而杜威根本就没有看。 他缓声道:“阿寿,我知道你为殿下布局,心思缜密,妙计无双。但是今夜把杜某家人也牵扯进来,不太好吧。” 李长寿笑着摇了摇头,举起那只流血的手,白袍都被染红。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谦逊地指了指远方山岭遍野的尸体,笑道:“杜先生,您看不出来吗?今夜我们不对付宁奕,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杜淳沉默了片刻,道:“这是殿下的意思吗?” 李长寿微微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赌上了王一脉的皇权。”小阁老柔声道:“宁奕死了,那么这就是殿下的意思。” 何帷拎着拂尘,一脸阴沉站起身,肃杀道:“杜威,今夜你不想插手,现在就可以走。我绝不走……谁动吾儿,吾便杀谁!” 杜威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道侣肩头,他木然问道:“王一脉的皇权,在天都也能释放光芒吗?” 这句话很重要。 连何帷也随之一怔。 那张遥远的,挂在天顶穹霄之上的符箓,隔着天堑般的距离,稳定地散着光芒,在光明皇帝的“铁律”之下,一切的外道皇权都将蛰伏。 李长寿笑了。 “能。” 小阁老轻声开口道:“今夜铁律为我而明。” 小阁老虚无地握住一把钥匙,无数鲜血汇聚,将这座大阵开启,阎惜岭无数神鬼咆哮,阴煞席卷。 他望向杜威,柔声而笑:“这是殿下的意思。” …… …… (抱歉抱歉,昨晚卡文,今早补上。) 第二百八十一章 真正的大鱼 铁律为谁而明? 漫长的大隋历史中,这张符纸始终高悬天都城穹顶,俯瞰着历代帝王将相,一如缔造它的主人。 至高,无上。 而莲花阁千年传承下来的说法是,铁律之明,不为君主,而为苍生。 君与民,船与水,相互承载相互成就,这是莲花阁多年以来的道统……而这些年似乎生了“微妙”的变化。 至少今夜,铁律是为君主而明。 亦是为君主而熄。 在阎惜岭的皇权动用那一刻,某张摇曳在穹顶大风中的符纸抖擞一下,远方山岭的皇族血脉得以完美的释放,王的皇权领域在阎惜岭一瞬便扩张到了极限,将宁奕笼罩在内。 细雪剑身在轻颤。 那一抹流淌的神性,感受到了敌意。 宁奕皱起眉头,端详着脚底不断漂浮而起的冻土,血肉,尸块,一时之间仿若回到了上古战场,而自己则是这片阴煞的汇聚点,一缕一缕煞气化为实质,如剑气般刺向自己,纷纷在三丈之外撞得支离破碎。 大部分修行者,踏上修行之路,都依靠“星辉”。 点燃初境的星火,与穹顶的星辰产生共鸣,于是拥有乎常人的力量,在漫长岁月里不断砥砺精神力,寻找“大道”。 而在这世上。 有着比“星辉”更加强大,更加纯粹的力量。 譬如走到涅槃境界的那些大能,身上所燃烧的“涅槃之火”,那些火焰烧去凡俗的桎梏,使得他们成为凡脱俗的存在……而这样的一股力量,被称为神性。 除了神性,还有“愿力”,“纯阳气”。 白帝在妖族棋盘创造的朝圣地,依靠着愿力来成就“不朽”。 而已经证道的猴子,则是开辟出“纯阳气”这么一条空前绝后的道路。 追溯到古老历史长河,像这样的凡力量,绝对不止一种,除了神性,愿力,纯阳气……在那个时代里得证不朽的人物,都拥有至少一种的凡力量,不朽特质,而那位开辟大隋天下皇朝统治的“光明皇帝”,手中所握住的力量。 便是皇权。 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里,能够传承的精神力,在某种意义上,“皇权”是支撑着这个王朝历尽兴衰而不曾腐朽的核心力量。 而在此刻的阎惜岭,皇权如汹涌澎湃的潮水,从地底涌出。 宁奕体内的白骨平原疯狂震颤。 这是神性第一次正面与“皇权”交锋,天都的两大圣物,“铁律”和“真龙皇座”,真正的核心就是初代凝聚在内的那一缕精神。 执剑者是特殊的存在。 皇族……亦是。 …… …… “此子,很特殊。” 杜威紧盯着阎惜岭血阵之中的宁奕,他在那个黑袍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了一股强大的势。 李长寿眯起双眼。 宁奕的剑里,是能够与皇权抗争的力量么……怪不得能够取代洛长生,成为四境第一的天才。 他心跳一滞,沉沉咳了一声,连忙拿袖口捂住嘴唇,但白袖已有鲜血渗出。 杜威不动声色,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很显然,即便有铁律放行,这位王后嗣仍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能催动这座皇权大阵。 “杜先生,何姑。”李长寿眼神阴鸷下来,沉声道:“我以此阵困住宁奕,还请二位直接出手,将他击杀。”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何帷安顿好杜淳,拎起拂尘,来到李长寿身旁,盯住山岭血红阵纹,虽杀意已起,但并不着急出手,反而阴沉问道:“我之前听闻王爷一脉的杀阵,能以皇权削人气血,折人寿元。不知是否属实?” 夫妇二人并不傻。 尤其是何帷,虽然一心护子,但并不是无脑之人。 看完那份案卷,关于杜淳在绿柳街之事,两人心中已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宁奕分明在殿宴之前就与李长寿结了仇,而在绿柳街撞上了自己那好惹是生非的儿子,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教训一番。 此事事小。 打打闹闹,杜淳跟宁奕遇在一起,没丢了性命,便是万幸。 但此事之后牵扯却大。 直至如今,二人都不算是真正的局中人,宁奕与李长寿之斗,真正把全部身家搭进去的,就只有小无量山。 何帷此刻之话,便是有心之举。 王的皇权杀阵,难道不足以杀宁奕么?你李长寿算计出今夜杀局,难道没有其他后手? 小阁老沉默片刻,轻声道:“二位若是想看好戏,亦无大碍。皇权杀阵虽强,但九成困不住宁奕,接下来后手是有,但把握不大,若是败了,李某便只能回红拂河潜心待着,太子兄长总归能保我一命,至于今夜之后的清算,李某便爱莫能助了。” 杜威无动于衷,道:“我若带着淳儿赔礼道歉,再回西境,天下太平。” 李长寿笑道:“大司说得对。但此后朝堂,再无强援,四境风光变得极快,此一时,彼一时,阁下不妨看看天都云洵,当年如何强势,今日是何模样?” 杜威沉默一会,道:“会有涅槃来吗?” 李长寿认真道:“书院已经被锁死了。我今夜替殿下钓两条鱼。” 后面一句说出来,阎惜岭便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死寂之中。 冷面无情的西境大司杜威,意味深长道:“我夫妇二人出手可以,你要把全部身家搭进去。确保宁奕必须死。” 小阁老一怔。 他点了点头,耳旁杜威又道:“我要你以道心起誓,以皇血立言。” 李长寿面色苍白地笑了笑,两根手指轻轻拈在眉心之上,将一滴鲜血拉出额,那是一枚纯净的皇族眉间血,蕴含着初代王至高无上的意志,鲜血一出,阎惜岭四面八方的风声便愈浩荡。 “吾王四十八代嗣,以皇血起誓……” 幽幽的吟唱声音。 当黄金鲜血重新回到额的时候,李长寿变得虚弱了很多,他盯住杜威夫妇,道:“皇权大阵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我支撑不了太久,二位出手。” 杜威瞥了李长寿一眼,淡淡道:“辛苦小阁老了。” 他背负双手,站得很稳实。 阎惜岭的皇权大阵,将宁奕困在其中,他平静眺望着那个黑袍年轻人不断出剑斩杀尸鬼的画面,“但我们并不准备现在出手。” 李长寿一怔,他盯着这对夫妇,有些恼火,但仍然忍了下来。 “铁律敛了,我看见了。” 这位西境执法司大司轻声道:“前些日子,殿下邀我单独入宫喝茶。他对我说了今夜,你要替殿下钓两条鱼,但殿下只想钓一条。” 杜威幽幽望向李长寿,道:“宁奕不是殿下在乎的那条大鱼。” 杜威挪出两只手,一只手捻住从袖口滑落的檀香,不知何时备好的,轻轻一晃,便燃了起来 (本章未完,请翻页) ,被他掷出,如插剑一般插在远方空地上,香烟袅袅。 另外一只手,则是按在自己妻子肩头,让何帷也动弹不得。 杜威轻声道:“我们在此地等半炷香,那条大鱼来了,今夜结果就出来了。那条大鱼没有来,今夜结果也出来了。” 李长寿的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小阁老若有偷天计,不妨施展便是,立了誓言,便与宁奕殊死一搏吧。”杜威凤眸生威,淡淡道:“半柱香后,大鱼若沉,我们二人自会助您一臂之力。” …… …… 长夜漫漫。 天都雾起。 在云层之上,那一张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律法符纸,因为阎惜岭正在上演的策杀,收敛了一角光芒,本该稳定笼罩整座皇城方圆百里的“皇权”,出现了一角黯淡。 于是这片长夜便显得更加阴暗。 一匹快马单骑出城,像是黑夜中微弱的一挑火光,稳定的燃烧着,燃出一道笔直而又锋锐的长线。 这条长线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直指阎惜岭,可惜却在半路上中断。 沉渊君坐在马背上,若有所思,看着雾气茫茫中,孤零零横在山道中央的那辆巨大辇车,那辆辇车截断了两座山脉的“势”,也截断了他的去路。 辇车上空空如也。 雾气之中有个苍老而又笔挺的身影,缓缓走出,来到了沉渊君的马前,两人之间的距离停留在微妙的五十丈,对于涅槃境而言,五十丈和五百丈其实没有任何差别…… 辇车主人双手拢袖,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紧张。他的背后,雾气之中,一闪一闪有着银丝浮现。 随着他的缓步前进,以及最终停步,背后那千丝万缕的“银光”终于显露真身,是一柄又一柄的飞剑,数量之大,令人震撼,很难相信这世上除了裴旻的“剑藏”,还有人打造收藏着如此多的锋锐飞剑。 飞剑一千零八。 阵纹浩瀚如海。 一座一座的剑气阵纹,在老人的脚底升起,一环接着一环的荡漾开来,空气之中先是响起第一道清脆悦耳的阵纹鸣奏,然而在漫天飞剑的阵纹极短时间集中开启之时……这道声音,听起来便再无悦耳。 雾气瞬间便被荡开。 剑气摧山,两旁山道的碎石,被磅礴的阵纹挤开,无数飞屑被极其强大的控制力握住,方圆百丈的空间都陷入了凝滞……巨木,飞石,尘埃,都失重的漂浮在空中。 “北境大先生,好久不见。” 老人双手拢袖,缓缓抬起,如开天之势,托起万千剑阵,以及两座小山。 坐在马背上的年轻男人,前不久刚刚一巴掌拍塌小无量山头的沉渊君,笑着勒马,望向朱密,明知故问道:“好狗不挡道。你是?” 朱密并不恼火。 “阁下真是好境界,先后与三位妖圣交战,再与白帝搏杀,如今看起来精气神仍然饱满。” 他笑眯眯夸赞一句,道:“先前有些旧账,今日想与大先生算一算。” 沉渊君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大氅之下的甲胄,在剑阵压力之下,已经出咔嚓咔嚓的重负声音。 这位北境君主面色不变,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淡淡道:“朱密,给你十个呼吸的时间考虑,你有两个选择。” “从我眼前消失,滚得越远越好。” “或者,八百年道行,在这里被打得灰飞烟灭。” 第二百八十二章 满盘皆输者 长风呼啸,掠过山道。 被涅槃大神通举起的巍峨山岭,悬浮在离地十丈的空中,时不时震落出石块,沙尘,一片雾茫茫的肃杀气息如龙卷般扩散。 而沉渊君开口之后,朱密并没有反应。 这位素来惜命,甚至在棺内躲避6圣五百年风头的涅槃,在八百年来头一次这么硬气。 双手托举巍峨大山的朱密,麻袍在狂风中不断震出猎响。 他的声音也在狂风之中稳定地传了出来。 “若论天资,你或许可排在五百年来的前十之列。” “老夫生平仅见,除了6圣,无人可以稳压你。” 伴随着朱密的话语,狂风之中多出了细密而又嘈杂的“噪音”,一缕一缕肉眼看不见的虚无剑气,从麻袍内层层叠叠地溢散,初时如游鱼,掠入空气之中,便如蛟龙,迅变得粗壮,围绕着老人一圈一圈涟漪荡漾,近大远小。 “但很可惜……今日你要死在这里了。” 朱密的前面四个字声音逐渐变小,到了后面的那一句,外人便听不见,更像是他自己独自的喃喃细语。 五十丈外,沉渊君仍然是那副淡定自若的神情。 他的面前忽然炸开一道风刃,突如其来的剑气快得犹如炸雷,而且肉眼无法捕捉,只有“虚无”的形体划过—— 这道剑气突兀炸开,如烟花般璀璨地向着沉渊君背后掠去,同时抹开了一道半圆形的弧线屏障,坐在马背上的男人神情不变,甚至连眼皮也没有眨动,面前瞬间炸开数十道炸雷。 相隔五十丈,剑气一闪即逝。 未见朱密如何动作。 也未见沉渊如何应对,只是眉心燃起了一抹幽幽的金灿火光。 野火燃烧,小无量山的肃杀剑气数十道数百道连绵地炸开,连绵地破碎,连绵地化为一场滂沱骤雨,将沉渊君的护体屏障轮廓完全勾勒而出,这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壁垒,任由剑气如何对攻都不曾露出破绽。 北境的第一人巍巍挺直脊梁,大氅被狂风席卷吹得向后滚去—— 朱密忽然动了。 他陡然合掌,抬起的双手陡然合十。 沉渊君抬起头,两座雄浑巨岭被朱密以“搬山”神通抬起,向着自己砸来。 在涅槃境中,能够施展搬山的人也是极少数,更何况是向来不会淬炼体魄的剑修,因为活得太久,所以大隋对于朱密的情报十分老旧,而且十分落后……这位牺身小无量山圣坟偷天的“大剑仙”,已经有好几百年不曾出手了。 “搬山!给我坠!” 山岭巨响,如磨盘一般下坠。 原本身形如枯槁的朱密,在抬臂的那一刻,大袖便鼓荡成圆,双足踩踏的地面不断炸开浑厚劲气,大地龟裂,蛛网破碎。 他的双臂盘上两条蛟龙,雪白的眉须丝燃起道火,本就不多的寿元在此刻拼命燃烧,为了换取“昙花一现”的巅峰。 朱密的胸膛鼓起,脊背骨骼出“咔嚓咔嚓”的错位声响,整个人变得高大,青壮,黑色麻袍被肌肉撑出贲张的轮廓。 他竭尽全力将两条山岭对准砸下—— 轰隆隆的巨响之中。 黑暗将沉渊君吞没! …… …… 沉渊君面无表情抬起头来,眼神淡漠地注视着那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山岭,那片阴翳越来越大……但时间还很充裕。 哪怕山岭真的坠落至顶。 只要有一瞬的时间,他便可以从马背上掠出。 没有经历过北境天海楼之战的人,无法理解他的“世间极”,更无法想象他跟火凤竞的画面。 但如今已不是天海楼之战了。 与白帝的那一战之后,沉渊君的身体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只有他自己知晓。 只用了一息功夫。 北境将军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大氅在狂风与气压之中贴腰滚起,从来都是挺直腰背的沉渊君陡然俯腰,两座山岭一左一右地同时夹击而下。 单手轻柔按在自己的坐骑之上,瞬间翻身而下,同时环绕着骏马奔跑一圈,一抹圆弧刀光如黑夜中的雷霆绽放—— 这一刀如流水般丝滑。 沉渊君已经如一枚脱弓之箭射了出去,他的度比起天海楼之战要慢上太多,面前是无穷无尽的山岭厚岩,左手按在剑柄之上,右手拔刀转动手腕,如劈砍流水一般轻松自如地炸开搬山千钧之重,一堵一堵的石墙被刀罡砍开,这些参杂了朱密涅槃神性的石块便如江河般支离破碎,不堪一击。 这个在大地上“缓慢”奔跑的男人,如一只猎豹,弓身而行,逆行劈砍了五十丈的距离,来到了修行境界攀至顶峰的朱密面前,在最后一堵石墙破碎之际,两人的目光对在了一起。 “轰”的一声。 沉渊君的喉咙一甜,右肩肩头毫无预兆地炸开一块铠甲鳞片,鲜血穿透肌肤迸溅而出,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上神海,被他以无比强大的意志力压下。 黑色的大氅下,是一具滚烫燃烧的金灿符箓甲胄。 千觞总说师兄是一个冲动的人,不计代价的动用“涅槃之力”。 正是这样“冲动”的沉渊,才能支撑起北境的将军府。 而支撑沉渊君的,则是师尊留下来的,如今已深深融入自己血液骨骼里的符箓甲胄。 与白帝一战之后,他的伤势恶化的很严重,已经到了“无药可医”的阶段——涅槃境修行者本就是世上生命力最强大的存在,如果他们的伤势严重到不能“自愈”,那么这世上任何圣山的医师都没有办法。 而这具甲胄,可以让他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继续维持着涅槃境的战力。 虽然……已不是巅峰。 但至少还可以挥刀。 甲胄的右肩坎肩位置破碎,但沉渊君的那一刀还是挥了出去。 小无量山的磅礴剑阵,以及重演巅峰的朱密,都被那一刀恢弘的刀光所淹没,6地破碎,杀机起伏,两座山岭被沉渊君抛在身后,单单是刀意连绵之下的震颤,便将搬山术举起的山岭尽数震碎,如一场沙尘暴向后席卷着炸开—— …… …… 盛大的刀光,在山道上斩开了一道百丈的沟壑。 这样的一刀,已经极为震撼,但很可惜,距离沉渊君踏破凤鸣山那一刻所拔刀的威势相比……还不够。 沉渊君那一日的拔刀,直接斩杀了白海妖圣。 而今日的这一刀,想要杀死涅槃……还差得很远。 烟尘之中,有鲜血的味道溢散。 一个陷坐在石块瓦砾之中的青壮麻袍身影,双目闪着赤光,半边肩头血肉被砍得模糊,但他却在笑。 “年轻”朱密盯着出刀之后的沉渊君,笑声连绵地打破长夜寂静。 “哈哈哈哈……” 他闻到了空气中的[笔趣阁52obqg52oo.me]血味。 不仅仅有自己的鲜血。 还有……沉渊君的。 “你果然是在唬人的。” 肩头的刀伤很重,即便早就预料到了沉渊君会拔刀,朱密仍然无法躲过,麻袍破碎,道火燃烧,那一刀的罡气顺延伤口不断渗透,然后被他的涅槃之火烧得破碎,升起一缕缕细烟。 朱密笑得很开心,声音沙哑道:“在北境会议上,你就在骗人……与白帝一战,你的身体早就承受不住了。你必须要出手才能打消太子的猜疑,北境会议召开,如此多的涅槃会面,只有催动将军府禁术,打压某位涅槃,才能让北境继续强势下去。” 他在这一刻想通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于是笑得格外开怀,也格外 阴森,“之后的一切都是在演戏啊……如果你路过小无量山的时候,不拍出那一巴掌,你现在已经死了。” “青年朱密”缓缓站起身子,他一只手按住自己肩头的刀伤,五指用力,熊熊烈焰燃烧,刀罡余劲破碎,伤口复原,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疤痕。 “沉渊君,演戏演的真好啊,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他面无表情地赞叹一句,淡淡道:“但是天都的殿下看穿了你的伎俩,我本来不敢涉险的……没想到果然应验了。” 青年朱密微笑问道:“我拿命跟你换命,你能撑多久,半炷香,一炷香?亦或是在某一次拔刀的过程中,禁术崩塌,整个人的身躯也随之崩塌?” 沉渊君低垂双眼,单手默默攥拢古刀,同时另外一只手,拔出自己剑鞘内的长剑,一刀一剑,交叠着指向地面。 他轻声问道:“你就没想过,还有一种可能……在禁术崩塌前,我直接杀了你。” 风声忽大忽小。 朱密轻柔道:“我这么怕死的人,如果不是有完全的把握,如何敢来单独面对你呢?” 伴随着这道话音,麻袍下闪逝着极其复杂的古老阵纹。 “我背后的这位大人,乃是纵古绝今的然奇才,只差一步不朽的伟大丰碑,盖压无数时代的圣杰。” 朱密恢复漆黑的须,呈现火焰般燃烧的青灿之色。 他的气息还在上涨,而且攀升到了一个连沉渊君都觉得“棘手”的程度……这位牺身棺木八百年的老人,显然得到了一份极其恐怖的造化。 能够让一位涅槃如此称赞的,该是什么样的存在? 沉渊君皱起眉头。 “你应该也知道了……今夜真正想测你深浅的人不是我,而是太子。” 浑身燃烧青灿火焰的朱密,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远方天都皇城的方向。 “铁律敛了,律法退了,我们才能在这里相遇。” 朱密又侧身指了指自己背后,道:“阎惜岭那边,你赶不去的话,宁奕就要死了。今夜你们满盘皆输。太子殿下会让你活吗?” 这位圣山老祖,凝视着沉渊君,忽然笑了。 朱密一字一句道:“即便能杀你,我也不杀你,我耗着你……等红拂河的涅槃来了。今夜胜局便定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三卷天书齐开 杀气。 很浓郁的杀气。 宁奕眯起双眼,瞥了一眼血色风暴外模糊的杜威夫妇二人,出乎他意料的,这两位星君竟然没有直接对自己下杀手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杜威在阎惜岭空地上插了半炷香,香火袅袅,不缓不急,两人似乎都在等什么东西。 宁奕知道。 他们是在等一个结果。 自己今夜上钩,入局阎惜岭,沉渊师兄必定也会出城。 抬起头,铁律锋芒收敛,平南杀阵四起。 皇城放宽了铁律的界限那么涅槃境的大人物也可以伺机而动。 “怪不得书院没有动,是被涅槃牵制住了么”宁奕想到了蜀山后山与酒泉子相见的画面,那位大隋顶级涅槃,意味深长说了一句提点之话,天都今夜的局势相比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杀局已起。 西境执法司大司杜威,是典型的忠国者,朝堂四处起乱之时,东西角力二龙夺嫡,他便巍然不动,与三皇子关系平常换而言之,杜威从不站队,他只站当今天都的执权者。 这绝不出错。 如今太子大权在握,中州与东境的战争趋势愈迫切,而且不可避免,这位西境大司正是趁着寿宴,带着私权前来示忠的而自己与李长寿的这场斗争当中,太子虽做了一些动作,但其实并无偏颇。 让开铁律,是为了李长寿能够与自己斗起来。 如果铁律开着,自己既无法下手,李长寿也无法真正致自己于死地。 “磨刀么” 宁奕揉了揉脸,他想起了东土灵山谈判时候的场景,想起了太子赠自己渡苦海时候意味深长的话语这位并未登基的太子爷,已经渐渐融入了皇座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于身下的众生,便是这种态度。 你想当那把刺穿东境的刀。 便要足够锋锐。 那半炷香,就是“时限”了,如果不出意外,师兄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而铁律松懈的今晚,正是涅槃出手的好时机。 此局。 杀自己,也杀沉渊。 杜威还不出手,是想等时辰过去,若半炷香后,沉渊师兄还不出现那么便是默认自己这一方败了 宁奕的呼吸逐渐变得缓慢。 在他想通这些问题之后,脑海之中便浮现了一条明晰的脉络他放弃了命字卷的推演,抓住了自己脑海中的一道灵光。 某个不可思议甚至可以说是胆大包天的念头,从浮现的那一刻便不可遏制,让他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 宁奕问了自己一句。 若情况真的这么糟糕。 自己的这个想法,可行吗 短暂的平复之后。 他听到了自己内心中的声音。 可行。 宁奕聆听着四面八方的呼啸风声,缓缓闭上双眼,等待沉渊的时间飞快流逝,当他捋清所有想法,睁开双眼之时,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半炷香徐徐燃尽,香灰飞洒的画面 阵法外。 等待半炷香功夫的杜威,终于睁眼,不再假寐,他轻轻抖了抖肩,震落肩袍堆叠的雪尘。 “时辰到了。” 这是杀局中最静谧的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在等待。 宁奕在等待,在推演。 李长寿亦是如此。 没有人放松 警惕,而大家都在赌命运之神站在自己的这一边知晓沉渊君底细的宁奕,心中只是短暂浮现了一刹侥幸念头,很快就被自己灭杀,今夜的这场剿杀若是针对沉渊师兄的,那么自己在阎惜岭是等不到将军府的支援了。 最后一抹香灰被风吹散。 李长寿没有想到,被困在平南杀阵中的年轻男人,竟然破天荒地安静了很久,对他而言,这其实是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宁奕并不知道,在这半炷香内,杜威是绝对中立的存在。 而现在不一样了。 “杜大司。”李长寿神情苍白,扶着一株古木,道“该出手了。” 杜威又等了十个呼吸。 他回头瞥了一眼小阁老,轻声道“今夜之后,你我便算是盟友了。之前那些算计,就扯平了。” 杜淳听得一头雾水,满是惘然。 李长寿嘴角拉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支撑这座大阵已是疲倦至极,再耗下去,自己的身体反倒会先垮掉。 杜威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轻轻一步踏出,同时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推门”的动作,那座平南王杀阵,顷刻之间被他推开,皇权固然强大,但杜威的修为境界太高此刻踏入杀阵,未收丝毫阻拦。 杜威淡淡在何帷耳旁传音,“我来取宁奕头颅,替我掠阵即可。” 这位大司面色平静,站在宁奕三尺之外多一点,他负手而立,轻声问道“绿柳街擦肩而过,那人是你吧” 宁奕缓缓抬眼。 这位西境执法司大司第一次见面,便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 若说今夜天都,明面棋子,自己最忌惮谁。 便是杜威。 “是我。”宁奕的精气神在这半柱香内调整到了最佳,之前剑杀四百人的锐气重新藏于鞘中。 他看着这位大司,认真道“你的儿子太不成器,打一顿长记性。” 杜威呵呵笑了笑,很难想象这张冷冰冰的脸居然会浮现笑容,而且是在这种话下笑了,他很出人意料的点头,附和道“打得好,打得轻了。” “不如这样,”宁奕笑眯眯道“今夜架就不打了,出去之后,我替你再教训他一顿,打得他老娘都不认得他,过往的那些恩怨一笔勾销,你也不必谢我。” 杜威的笑容缓缓凝固。 “我这人不记仇。我绝对不会去太子那边告状,所以以后你还当你的西境执法司大司,高枕无忧。”宁奕哈哈笑道“杜大司信不过我,我可以道心起誓,怎么样” 这话传到了阵法之外,扶树而立的李长寿气得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杜威淡淡道“不必了,宁先生。死人的道誓,有什么可听的。” “倒也是。”宁奕点了点头,倏忽前踏一步,好奇问道“那你刚刚听的是” 伴随着他话音的掷出,一点锋芒骤然点破,这是宁奕极其罕见的先行出手,藏剑在鞘,一瞬间拔剑刺向杜威面门。 这位大司神情淡然,眼皮未挑,两根手指点出,猛然与细雪剑尖对撞,出清脆的迸溅声音,神性风雷与杜威的金刚体魄对碰的那一刻,有一蓬金铁花火溅出,宁奕在一瞬间点出了上百朵剑花,尽数被杜威两根手指接下,两人在三尺之内瞬间展开搏杀,细雪剑竭尽全力刺向杜威,这位大司的境界实在骇人,连护体气障都没有开启,仅仅凭借着“肉眼”便将宁奕的剑势全部接下 其实剑气之快,肉眼已无法捕捉。 能够捕捉到剑气的便是灵觉 杜威的六感之强,匪夷所思,当初宁奕以符箓伪装气息,在绿柳街都差点被识破,宁奕拼剑之余,施展神魂之术,双瞳与杜威对视一刹,试图以神念刺入神池之中,取巧占据先机,没想到此人的神海真如一片宽阔大海 一刹对视,宁奕未占丝毫便宜。 杜威凤眸生威,在点破宁奕剑势之后,反而占据上风,单手负后,放着腰间一柄长剑不曾动用,单单是一只手便压过细雪。 “一颗命星的星君,不过如此”这位大司眯起双眼,冷笑道“世人都说你是越洛谪仙的妖孽,就这些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说时迟,那时快。 杜威一直负后的那只手,陡然拔剑。 剑光如虹一瞬斩开 宁奕先后与好几位星君交手,却从未见过如此快而迅猛的剑势,杜威手中的剑很是纤细,但力劲十足,细雪几次交锋,都被打得震颤偏转,震得自己虎口麻,两人对拼十余剑,最终以杜威一击剑柄敲在宁奕胸膛,将其震退告终。 宁奕被打得抛飞而出,皇权杀阵一阵激荡,阴魂肆虐,那些复苏的尸体潮水般涌了上来。 神性荡漾,尸鬼破碎。 宁奕杵剑而立,神情难看,一只手捂着胸膛,一阵气郁。 眼前的杜威是星君境中臻至圆满的大高手,在西境独当一面的人物,以自己如今的境界,打起来毫无优势更何况,背后那一缕杀意更浅淡了,杀意越浅,宁奕越不敢放松警惕。 宁奕阴沉望向了一眼阎惜岭外。 白袍李长寿扶着古木,始终凝视着自己。 在阵法外有一头孤狼盯死自己了若是放开手脚与杜威打一场,那场杀意恐怕便会降临了。 杜威单手握剑,剑身震得厉害。 一番交手,他心中惊叹于宁奕剑势的刚猛,与自己对拼竟然不落下风,只负轻伤,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淡淡问道 “宁奕,就只有这些了吗” 这个年轻人一身境界,却束手束脚,自己卖了几次破绽,都不敢进攻,之前是试探,而接下来的生死之争,若还这样,便只能“轻松”摘下这颗头颅了。 杵着剑的黑袍年轻男人,沉闷地咳嗽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那缕杀机始终让自己保持警惕,不能专注这或许就是李长寿的真正目的,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既然自己大概率防不住那一杀,那么便让它来的更猛烈一点吧 这一点想明白后。 宁奕将细雪从右手挪至左手。 他的眉心,燃起了三缕光芒,三缕程度不一的青灿火焰,犹如三叉戟一般根源汇聚。 在这缕光芒出现之时,宁奕身上的“气”,便得到了释放。 三卷天书 生字卷。 山字卷。 命字卷。 三卷齐开 宁奕身上的淤青,以一种骇人的度消失,他的气息不仅仅在恢复,而且还在攀升,那颗唯一的“命星”似乎也燃烧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尝试,同时开启三卷古卷。 一股前所未有的澎湃洋溢在四肢百骸中。 宁奕望向杜威,轻声道“杜大司,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待会还有一章,大概在1o点。 第二百八十四章 黑夜中的一剑 三卷天书齐齐燃烧,宁奕的眉心燃烧出青色的三叉戟火焰。 杜威八风不动的神情,缓缓有了变化。 他凝视着燃烧三卷天书的宁奕,觉察到了那个年轻男人身体内的骇人变化,这股力量……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越星辉的禁忌之力么?” 杜威喃喃自语,明白了宁奕为何能够成就如今的境界。 之前的交手,宁奕未曾动用神性,以肉身体魄,剑术造诣,以及神魂境界对抗,的确不能占到杜威的便宜。 而现在……则是不一样了。 宁奕忽然动了。 他一剑向前点出,杜威抬剑格挡,“咔嚓”一声,他的剑器在细雪神性的冲击之下直接被点出一道缺口,如精致瓷器破碎,溅出一蓬寒铁碎片。 “这么强?” 杜威心神狂震,连忙收剑。 已经晚了。 宁奕一剑斩过,磅礴剑芒如海潮一般,寻常剑修剑气,能够出袖便已是不俗,剑气粗细大抵如青蛇游曳,而山字卷加持之下,宁奕此刻的剑气宛若蛟龙一般粗壮,一轮半月切斩,圆弧化作浪潮。 杜威一只手叠掌按在剑身之上,硬生生接下这剑。 “砰”的一声! 铁剑无法承受这股浩然之力! 随杜威征战杀伐二十余载的剑器“司无情”支离破碎。 “哇”的一声。 杜威喷出一口鲜血,面色苍白,倒飞出去,宁奕的剑气透过长剑,斩在他的胸膛之上,只不过大司肉身体魄竟然比剑术更加精湛,竟然硬抗了剑气一击,神性撞在护体罡罩之上,溅开苍白火花。 “父亲!” 远方的杜淳看见这一幕,心湖一颤,在他心目中,父亲是高手中的高手,纵横西境捭阖无敌,负责保护自己的“刀剑”二老已是江湖上的顶尖人物了……而二老联手在父亲剑下也走不出一个回合! 父亲从未败过! 而今日,竟然被宁奕一剑折了佩剑,还打得如此狼狈。 明明之前还占上风的…… “怎么会……”杜淳面无血色,像是一张白纸。 远方不断恢复气血的李长寿,面色阴沉,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他始终藏掖,便是未看穿宁奕的深浅……以他王血脉的见识,若非见过洛长生这般然天才,绝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在如此年纪取得如此境界。 既然宁奕是与洛长生齐肩的绝世天才。 那么今夜……他一定藏了后手。 杜威是最适合试探宁奕的人选! “伯母,不要给他休息的机会!”李长寿高声喊道:“皇权阵遇强则强,我竭力替二位掠阵!定将此獠诛杀!” 声音穿透阵法,传到宁奕耳中。 他面无表情,瞥了一眼杜威,拎起细雪,再次斩下—— 剑气盛大如满月,将大地犁出一道沟壑,支离破碎的土块飞掠四溅,在即将抵达杜威面前之时,披着道袍的中年女子猛地掠过,单手架起夫君,同时挥出拂尘! “嗖嗖嗖!” 万千拂尘激荡而出,如千军万马齐齐张弓射箭,只可惜遇到细雪剑气 (本章未完,请翻页) ,便脆弱不堪,千丝万缕缠绕在剑气月弧之上,只不过阻拦一刹,便瞬间崩塌。 “轰”的一声! 千钧一之际,何帷架着杜威堪堪躲开这一道剑气,她怀中的拂尘已是破碎,道姑神情难看,回头望去—— 宁奕这一剑,落在了皇权阵上! 盛大剑气,直接与“皇权”对轰,执剑者的意志与初代皇帝的精神对撞,阎惜岭地底的煞气在至高规则和秩序的碰撞之下被彻底的激而出……一枚枚虚无的骷髅头颅浮现在阵纹之上,那些虚无的业力,化为虚无的尸鬼,向着宁奕涌来。 “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宁奕笑着望向李长寿,将杜威之前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 这些皇权业力,想要污浊自己道身。 若是换一个人,没点手段,恐怕就要被这些阴暗罪业缠上,遭受劫力清算,很可惜……站在这里的是大隋天下唯一的执剑者。 “大道长河,开!” “朱雀虚炎,启!” 宁奕吐出两句真言,背后浮现一整条虚无长河,无数道果沉浮,万千阵纹隐现,与此同时,他的脚底,方圆十丈,陡然烧出一条火圈,赤红如蛇的虚炎熊熊而起,遇神焚神,遇鬼焚鬼。 阎惜岭顷刻之间便被一片火海吞没,万千尸鬼在火海之中沉浮,它们本来面目可憎,阴森恐怖,但此刻只剩下狰狞与痛苦,不断扑向宁奕,却在半途之中便被朱雀虚炎焚烧。 这等阴森鬼物,最怕雷法以及旺火,以“朱雀”一族足以焚烧因果的本命火威力,但凡魂体沾染丝毫,便不可避免地会被灼至湮灭! 宁奕盘膝而坐,将细雪插在身前,抬头盯着镇压自己的这座皇权大阵。 这里的阴魂数量极多,浩瀚如海,李长寿选择在此地结阵,便是想不断消耗自己的星辉,把自己拖垮,只可惜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自己有山字卷加身,绝不会畏惧这些阴魂。 “这里是王一脉的古战场?” 宁奕以命字卷稍微一算,便掐出因果,冷笑道:“好!今日我便度了这片古战场,让这些亡魂轮回投胎!” 话音落! 宁奕抬袖结印,他的布印度极快,随着口中不断轻吟,晦涩难鸣的字音浮现,竟然在空中自行凝聚出形态。 传闻中,在遥远的时代有古圣授道,演化至理,可以言出法随,而如今宁奕以大道长河施展道法,竟然短暂的展化了这一幕,虽然这些字音浮现地很是模糊,远远不如古圣传道那般宏伟,但依然震撼了所有人。 “展化至理,脱口成道?!” 被何帷搀扶的杜威,神情苍白,不敢相信。 李长寿的神情则是更加夸张。 “这是道宗的《度人经》?宁奕什么时候修行的这部经文?!” 他顺着阎惜岭皇权杀阵的阵纹看去,现那些文字自己竟然认识,宁奕如今施展的乃是三清阁锁在阁内的禁忌心法! 这位小阁老整个人宛若雷劈一般,怔在原地,脑海一片空白。 “不对……不只是《度人经》……”何帷的神情也难看起来,她听着那恢弘道音不断从宁奕口中吐出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很快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她震撼道:“是佛教至高无上的《地藏经》!我曾有幸听虚云大师颂过一遍,他怎么可能学会??” 盘膝坐在血雾中的宁奕,神情很是平静。 《度人经》也好,《地藏经》也罢,都是大道长河演化的结果,他与道宗佛教结缘已久,周游先生授业之时,毫无保留的将那一片道藏尽数交给了自己……三千大道,条条相通。 他此刻所施展的,虽不是至简至妙的圣法,但绝对是此间一等一的妙术! 诸多经文,囊括四海,不仅仅是道宗,佛门,还有天都莲花阁的清神录,紫山的降厄咒,蜀山的辟邪文书,全都化为“道音”,悬浮在宁奕四周,如一颗颗饱满的水珠。 宁奕睁开双眼,轻轻开口,伸手一推,“去。” 漫天水珠,四散开来—— 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度,撞击那些火海中的尸鬼,原本炽烈焚烧的阎惜岭,此刻似乎下了一场大雨,然而这场大雨浇灭的却不是虚炎,而是那些虚妄丑陋的恶鬼! 水火竟然相容,一同灭杀度阎惜岭的亡魂! 一声长鸣。 长夜上空,竟然有一头火红朱雀显性,赤炎焚烧,由虚炎凝化的鸟雀仰天长啸—— 伴随着啸声,李长寿的怀中有一样物事,提前苏醒,挣扎着窜了出来,牺牲许多力量的李长寿,伸手想要去抓,但竟然失败。 那头被捆仙绳束缚住的红雀,拼尽全力将自己弹出了十丈的距离,虚空点燃了一抹火光,虚炎将它的绳索烧断,长空戾鸣之中,红雀的妖身先是陡增,与火焰撞击在一起……借着宛若涅槃一般,妖身不断收缩,最后化为一头小臂大小的鹰隼,掠入皇权杀阵之中,停留在宁奕的肩头。 那一双火红色的眸子,锐利如刀,刮过了阎惜岭的杜威,何帷,以及李长寿。 宁奕缓缓站起身,缓缓举起细雪,剑光浩荡,雷霆引动。 “皇权?给我破!” 一声叱喝! 整座阎惜岭的血色,如风暴一般扩散。 朱红色的神雀火焰降临在这片山岭上空,呈现展翅姿态,在这一刻撕裂笼牢挣脱束缚,即将拥抱自由—— 向来捭阖无敌的“皇权”,第一次在天都境内,被人斩破! 这一剑,撕裂了皇权! 三天书燃烧的黑袍男人,抬起头来。 他凝视着头顶穹顶,看着那座大阵支离破碎,在剑气下崩塌瓦解—— 宁奕的这一剑,是积蓄已久的全力一剑。 是执剑者打破规矩,打破皇权的一剑。 在他竭尽全力的那一刻。 在他击碎皇权的那一刻。 有一道异样的声音响起—— 宁奕浑身的骨骼都传出了密集的炸响。一缕精粹至极的杀意,在皇权阵破的那一刻降临。 穹顶的黑夜中有一缕剑气递了出来。 这一剑是隐忍已久的蓄力之剑。 这一剑是剑道大圆满的极限之剑。 极限的快,极限的准—— 这一剑。 是地府第二殿,楚江王的必杀一剑! 第二百八十五章 宁奕之死 大隋曾经有三位极限星君。羌山神仙居的大客卿姜玉虚。蜀山小山主千手。以及地府神龙见不见尾的第二殿,楚江王。这三位极限星君,以远远脱其他星君的战力而闻名……庙堂的某些大高手会隐匿修为,譬如天都执法司大司墨守,本身有着不弱于顶级星君的实力,却极少出手,再譬如北境将军府的沉渊君,在天都烈潮斩开莲花阁前,无人知晓他真实的境界。于是这三位极限星君,便是公认的“大圆满”。在这个境界中,不会有人比他们更强了……至少他们还没有败过,在北境倒悬海的战场对狩当中,这三人都有着极其耀眼的战绩,直至韩约灰界斩龙之后,才有“星君境”的修行者脱这等境界。而韩约所修行的“魔道”,太过偏僻,而且不被人看好,这尊大魔头随心所欲却从未与“极限星君”生过对战,以往的东境三圣山也是与琉璃山交好……所以他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在二皇子只手遮天的那段岁月里,韩约被认为是与“守山人”一样特殊的存在,因为走了“捷径”而脱当前境界,却又不能触摸涅槃的禁忌修行者,他们的上限已经确定了。大隋公认的那三位极限星君,一旦突破,即便在涅槃境中,也是强者。而韩约……从他成为鬼修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无法站在太阳下,一旦生出涅槃的念头,便会被道火灼心,烧成灰烬。一直以来,有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地府的第二殿,楚江王能够在“三大极限”的位列之中。地府是一个松散的组织,在太宗即位之时,被深深的掌控在皇权手中,但这些年高手的不断死去,组织里人手更迭的度很快……于是背后的那些杀手,真正效命的皇族也在改变。大隋的皇族衍生出了许多支脉。于是……这里便形成了一副交错纵横的棋盘,皇权内部意志的斗争也在地下组织里无声的进行。地府排名第四的杵官王,看似服从天都的安排,但其实是效忠二皇子的“暗子”,在追杀云洵失败之后,便乖乖回到东境琉璃山待命,这枚棋子的暴露便说明……太子其实并没有完全掌握地府。至少他在坐上真龙皇座之前,渗透力是有限的。而天海楼一战,楚江王已经露面了,他奉命来到战场,助千手一臂之力……而下令之人,正是太子。这也说明了一点,即便太子还没有完全掌握“地府”这样的地下组织,但已经占据了极大的上风。若是杵官王被楚江王捉住,那么结局不会有任何悬念……杀得云洵狼狈逃命的地府少女,与身处“极限”的楚江王之间差了一道巨大的天堑,即便是韩约的琉璃盏也不能弥补这个距离,到时候恐怕连逃命都难。无数道念头,在宁奕脑海之中闪过。当黑夜中的那一缕剑光,以及楚江王本尊出现之时。他无比的冷静。而且得出了一个结论。今夜的“杀局”,并非绝对公正,那个看似坐观不管的家伙,其实心中有所偏颇……至少这一杀,是李长寿本身不具备的力量。楚江王只听命于太子。这一杀。是太子赐给自己的。…………“撕拉”一声。当剑光快到极致,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虚空先是被撕裂,一截剑尖凭空刺穿了数十丈的虚无,从夜幕之上递出,下一瞬便来到了宁奕的头顶,平稳而又直接地刺出——破开皇权的那一剑,在执剑者六感觉察到危机的那一瞬,便震颤起来,硬生生改变了一个弧度,对准楚江王的剑尖戳去。两剑本该相遇。然而楚江王的剑锋第二次穿透虚空,错开了与细雪的对撞——这位顶级杀手的“道境”很简单,也很恐怖,剑锋两次穿透虚空绝不是巧合,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剑术,就是修至圆满和极限的“空间道境”……也正是因为这条道境,才能让楚江王完美的“隐匿身形”,躲避执剑者的神识搜查。这一切生的太快。宁奕只来得及抬起右手,格挡在他的面前。一蓬血雾陡然炸开,安静到极致的这一剑,在接触到他血肉的那一刻,便彻底激荡开来——“轰”的一声。宁奕的右手一麻,他看着自己的这只手掌,被一缕精粹剑气点得爆碎,接着半条手臂都被劲气炸开,剧烈的痛苦顺延大臂传入胸膛,骤烈而又阴险的杀意如毒蛇一般侵入肺腑。阎惜岭的皇权杀阵破碎。真正致命的杀意降临。楚江王的身形一闪而逝,剑光已然归鞘。他飘然后掠,来到李长寿身旁,目光冷漠地望去。宁奕的右臂被剑气点得炸开,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倒飞而出,犹如麻袋一般侧翻,额的三朵焰花顷刻黯淡,但即便如此,仍然死死攥住细雪。剑修只能站着死,不可跪着生。腰垮拧转。剑锋插地!宁奕弯曲的膝盖缓缓立起,他左手颤抖地以掌心按住细雪剑柄,生字卷缭绕的生机化为海潮,不断涌向断裂的右臂……“没用的。”楚江王的声音很冰冷,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他面无表情道,“宁奕。我观察了你很久……从天海楼就开始观察了。你的确是个身怀造化的天才,身上那股‘生之力’,能够愈合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伤势,但这一剑所蕴藏的‘寂灭’,是无法被这股力量弥合的。”“换而言之……被这一剑击中的那一刻,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楚江王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亦是没有丝毫笑意,这世上似乎不能有任何事情使他开心,一切都在他精准的计算当中,“寂灭会渗透进入你的血液,骨骼,然后汇聚涌向‘心脏’,最终抵达‘神池’。”掌心按着剑柄的宁奕,摇摇欲坠。他的面色一片苍白。红雀在空中兜转一圈,极其惊恐地落在宁奕肩头,看着那不断涌血的伤口,极其心痛的哀鸣。远方。盘膝坐在不远处的杜威,运功疗伤,身上蒸腾出片片紫霞,此刻气色好了许多,在何帷搀扶下站了起来,抬掌从碎尸狼藉之中重新捡了一把铁剑。这位西境执法司大司,望向宁奕的神情极其忌惮。不知为何,哪怕听了楚江王的话……他的心中仍然不放心,按理来说,寂灭入体,要不了多久就会死去,但那个年轻男人只是面色白如纸张,摇摇欲坠,看起来还能再战。杜威深吸一口气,准备再缓一缓,便趁着宁奕受伤,将他彻底斩杀。山岭一阵微风掠过,已不再像之前那般肃杀。这场血腥的厮杀……似乎已经结束了。宁奕的声音虚弱地飘荡而出。“这一剑……是太子让你出的吗?”他问楚江王。楚江王沉默地一怔,他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犹豫,皱眉一刹,淡淡道:“吾授命皇权,今夜这一剑,乃是为平南王一脉所出。”宁奕笑了笑,道:“那就是太子让你刺我的……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他算这一笔账。他送过我‘渡苦海’,今夜的这一剑,算我还他的这个恩。”楚江王的神情变得不解。他看不透宁奕,更听不懂宁奕所说的话……中了自己的寂灭一剑,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今夜不会有第二剑了,对吧?”宁奕咳嗽一声,咳出一口漆黑的鲜血,在空中尚未落地便化为一蓬细密的血雾随风化去,他望着楚江王,道:“太子让你出一剑,已经算是破矩了……如果他想杀了我,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要送渡苦海?何必要与自己在灵山谈判?太子做的一切……只是想看看,自己到底够不够锋利,够不够强,够不够值得他去赌一把。包括今夜楚江王的一剑,看似倾向李长寿的这一剑,哪怕这位地府第二殿将关系撇得清楚,但宁奕心中明白。之所以会有这一剑,是因为太子想看自己的“最后底牌”。一片沉默。沉默中,站在李长寿身旁的地府第二殿,幽幽道:“再说一遍……今夜我的出剑与太子殿下无关。不过你说得对,不会再有第二剑了。”楚江王皱眉道:“你觉得你能活?”宁奕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甩掉满身的血污。阎惜岭的风暴缓缓凝滞,又缓缓卷动——这一次,是围绕着宁奕。李长寿怔住了,他看着那个只剩下一条手臂的家伙,缓缓盘膝坐下。为什么?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风雨际变,长夜斗转,大道长河围绕着宁奕旋转,日月星辰以他为中心。死寂缠绕的痛苦刺入心脏。但这股感受……却无比的熟悉,没有人比宁奕更清楚“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更何况他提前把细雪换到了左手。而且以右手接下了这一剑。那股粉碎之后又重生的痛苦……在右臂的碎裂之处汇聚,随之汇聚的,还有一缕纤细到肉眼根本无法觉察的“气”。纯阳气!脑海中,猴子那极其富有侵略性的声音响起。“纯阳气的修行,就是不断点火,不断熄灭……不断杀自己,不断救自己……直到在万千劫难之中,凝练出一口气机。”“若是……我失败了呢?”“那就永远的失去一只手。”宁奕左手死死捂住断裂的右臂伤口,脑海中闪过一个游曳的念头。迎接自己的……到底是“涅槃重生”,还有“死寂沉沦”?他也不知道。这缕意识在混沌中开始沉沦。宁奕轻声对着红雀传音道:“小家伙……替我争取一点时间吧。我带你活着离开这里,然后去见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红雀怔住了。与此同时,一道金雷,在阎惜岭上空炸起。这道磅礴金雷,落在宁奕的右肩断臂之处!他陡然清醒,在心湖内沉声道:“纯阳气——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朱雀之殇 “纯阳气——来!”随着年轻男人的暴喝,撕心裂肺的痛苦汹涌而来。宁奕喷出一大口鲜血。鲜血出口便化为血雾,同时溢散出丝丝缕缕的寂灭之意,这些侵入肺腑的“杀意”,竟然化为一蓬雾气,不断从宁奕的体表蒸而出,远远来看,那个盘膝而坐的年轻男人,周身像是笼罩在一片血色蒸汽之中。“不好!”杜威神情陡变,道:“他在化劫,他真的有办法活下来!”这位大司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瞬间拔剑而出,掠出数十丈,高高跃起,一剑劈砍而下。一声雀鸣。红雀在听到宁奕最后一句传音之后,彻底疯狂,妖身化为铺天盖地的朱雀,展开双臂,振翅狂舞——在宁奕大道长河的加持下,它操纵着山岭燃烧的熊熊烈焰,与杜威硬碰硬撞了一击,只可惜红雀的境界差得实在太多。漫天朱雀虚炎,被杜威一剑直接劈碎。火海被一剑砍出一道豁口。只不过这位顶级星君手中的“铁剑”,不知取自于那位兵卒,品秩实在太差,一碰就碎,在砍碎火海之后便砰的一声炸开。杜威暴喝一声,随意一抬掌,又是一把长刀从山岭某处掠来,直入掌心,这一刀便再无花哨,直接对着宁奕方向砍下——展化全部妖身的朱雀双目猩红,陡然收拢双翼,以身化为一个巨大的火茧,将宁奕包裹在其中。“噗嗤”一声。杜威从空中一刀斩到底,一声痛苦至极的哀嚎传来,瓢泼的朱雀鲜血伴随着火雨溅开,落在这位大司的肩头,将一身黑衫燃起,杜威就地翻滚一圈,那把断刀同样无法承受虚炎高温,一刀之后便破碎成齑粉。他神情阴沉,看着那道巨大的豁口……这一刀砍得极深,已经入骨,但朱雀一族的生命力出名的强,尤其是纯血朱雀,同样有着“涅槃大圣”的存在,但凡还有一口气,便能很快痊愈。那道刀伤豁口在虚炎焚烧之下,恢复地很快。朱雀长鸣一声,下定主意,以自己肉身抗灾,要护住怀中男人不死。为他争取时间——滚滚赤潮,围绕着宁奕。火茧之中,可以看见,盘膝而坐的年轻男人面前插着一把飘摇的长剑,他低垂头颅,似乎陷入了“寂灭”的状态,只不过周身缭绕的雾气越来越多,而且随着雾气的排出……年轻男人的气息开始逐渐增强。山岭上空,响起一道滚雷声音——“妖孽,我要扒了你的皮!”何帷祭出一张符箓,一道雷霆对准朱雀劈砍而下,炸得一片毛溅开,整座山岭在夜色之中熊熊燃烧,四面八方的古木早已经被虚炎吞噬……只剩下几人,道袍和破衫都在火光之中鼓荡。这位西岭内阁阁老,双手结印,那柄断裂的拂尘,此刻嗖嗖嗖掠出,化为千丝万缕的银线瀑布,钉入朱雀的血肉之中,以那道天雷镇顶,拉开数万道数之不清的长线——拂尘银丝深入朱雀血肉之中,而且承受了朱雀虚炎焚烧而不断。这件宝器的品秩极其不俗!何帷尖声道:“我这就扒了你的皮!”她陡然伸出五指,作势隔空拉扯拂尘,万千银丝绷得极直,刺啦的刺耳声音之中,朱雀妖身上的那张巨大皮囊,被扎根的银丝差得鼓荡变形,红雀双目之中流淌而出的已是血泪,落地砸出一个一个的火坑。妖形摇曳。红雀至今尚未挪动,它很清楚……今夜若是自己松开了,那么宁奕会死,自己也会死。更重要的是……宁奕口中的,那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意识模糊中,那个白身影在红雀脑海里浮现。周游主人还没有死吗?启灵之后,它无数次幻想着与周游见面,然而跟随吴道子游历大隋,它得知自己昏迷期间生的所有故事……“莲花道场”的“残酷真相”,狠狠击碎了他的幻想。惊才绝艳的主人在莲花道场灰飞烟灭了。不止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幕。而如今……宁奕的那句话,告诉它,它还有希望!一道愤怒的嘶哑声音,在山岭上空响起——流淌血泪的朱雀,原本巍峨不动如一座小山,此刻竟然挣扎起来,它收拢自己的双翼,出震天撼地的尖啸,双翼收拢,银丝反而更加轻易地扯出了那张朱雀皮,无数鲜血迸溅,在皮囊之下,便是流淌着的滚烫火焰,一具失去了自己“皮囊”的朱雀,或者说一具被火焰包裹着的“朱雀骨形”,展露在众人面前——火焰汹涌澎湃,在骨骼上流淌,覆盖。似乎将要形成一张“新皮”——下一刻,一道刺骨的破空声音响起,一柄铁剑插入朱雀的骨中,将那根巨大肋骨钉得粉碎。接着便是第二道破空声音,第三道破空声音。杜威神情苍白,不断吸掌捡拾山岭的断剑短刀,不断掷出,每一击都用力极大……他有金刚体魄,有强悍神魂,有精炼剑术,却不会“飞剑”,此刻只能以这种方法不断掷刀。但风声呼啸,这位大司每一击掷刀力度都太沉了。有些直接敲掉一大根朱雀骨。在那声咆哮之后,朱雀便“沉寂”下去,只剩下那一具将宁奕护得死死的“躯干”,雀皮被扒掉之后……剩下的那具似乎就是“尸骸”了,它似乎已经死了,连意识都没有了,不然怎么会连骨骼破碎的痛苦都能忍受?再也没有尖啸的声音传出。炽烈火风缭绕山岭,杜威不断掷刀,不断砸碎朱雀骨骼,那些掉落的碎骨将地面灼烧出一个又一个大坑,如陨石流星,很是“惊艳”……却带着触目惊心的凄惨,那具巨大妖形死死庇护着宁奕。“打不开……闯不进去。”杜威神情很难看,这头倔鸟把命都搭上,就是为了护住这么一个家伙?那团火雾的最中间。缓慢摇摆的细雪剑形,似乎停下了摇曳。万物的死寂,下陷沉沦到终点……便会迎来复苏。低垂头颅的男人,在“死寂”了很久之后,似乎有了一个细微的动作,透过火海,看不太清,似乎是抬头,又似乎是抬了抬右臂……令人惊恐的是,那条右臂先前明明是断裂破碎的。竟然复原了。“匪夷所思的景象……死气竟然被化解,而且还变得更强了。”楚江王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惊讶。他的目光稳定穿透火海,似乎看到了内里生的一切。“拼了命只守不攻的朱雀,即便是杜威未曾受伤,也无法攻破这片火海……看来胜负已定了。”楚江王恢复了面无表情,转头轻声问道:“李长寿,你赌输了。接下来继续看下去,还是跟我回红拂河?殿下以后还能用到得你,只不过今夜之后,你需要躲一躲了。”那位小阁老扶着古木,重重攥拢五指,他的神情阴晴不定,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做出了决定。李长寿痛苦道:“今夜是我输了。楚江,带我回红拂河,以后再来过。”“轰”的一声。小阁老正好抬起头,他失神地看着远方的画面——阎惜岭炸开了一团火雨,从死寂之中复苏的那个黑袍男人,一瞬间拔剑而出,来到杜威夫妇面前,时间变得极慢,细雪剑锋带着汹涌澎湃的神性,一瞬间在何帷脖颈之上抹过,伴随着一抹血线地飚出,这位道姑脸上的惊恐神情尚未消散,宁奕便自上而下地再度斩出一剑,将她切成十字。火海在宁奕的瞳孔之中收缩坍塌,最终凝成一点。他回头望向那“触目惊心”的朱雀骨形,心湖掀起滔天怒火。如此重的伤势,即便是自己以“生字卷”施救,也未必能救得回来,即便还能留有一命,还需要静养很长时间——“杜威,何帷,你们该死!”宁奕怒喝一声,手腕震颤,瞬间震出数十道剑花,将何帷的尸体震得一片粉碎,化为一蓬滂沱的血雨,接着他驭剑来到杜威身边。大司狼狈捡刀,瞬间与宁奕对了一剑。断刀一碰就碎!宁奕毫不留情,一击砸剑,落在杜威头顶。“金刚体魄?!给我死!!”即便是以纯阳气渡劫,化解死气,也并不意味着宁奕一无所知。他看到了朱雀落下的血泪。也看到了朱雀被扒皮,刺骨的画面。这是宁奕第一次如此戾气地“砸剑”,金灿的剑芒,将细雪渲染的犹如一根通天棍棒,极具力感的当头砸下。“噗”的一声。杜威喷出一大口鲜血,双膝直接被打跪,耳旁只有嗡嗡嗡的声音,金刚体魄从天灵盖开始,炸裂开一道口子——紧接着便是宁奕的第二击砸剑!杜威只来得及艰难抬臂,轰的一声,双手腕骨被打得破碎,整个人彻底失去意识,双眼翻白。“给!我!死!”第三击砸剑——血肉横飞。阎惜岭火雨咆哮。西境执法司大司杜威,被打得肉身破碎,神魂俱灭!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一缕纯阳气 “爹……娘!” 杜淳簸坐在地上。 漫天的火雨映衬血光,让这位公子哥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树林另外一侧,白袍李长寿已经不带犹豫地转身,与楚江王快步而行,准备离开阎惜岭。 “长寿,长寿!” 杜淳一路踉跄快跑,猛地拽住李长寿的衣袖,他颤声道:“长寿!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怎么回事啊?” 李长寿心底叹了口气,缓缓回头,已是面无表情。 杜淳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快垮掉了,哀求道:“长寿,你说过我爹娘不会有事的……你说过他们不会有事的……” 他虽是个纨绔,但也有在乎的人……杜淳很清楚自己从小到大,之所以能如此任性,便是因为有爹娘的庇护,而今日的这场“事变”,他本来无意将父母牵扯其中…… 脑海中像是有一柄重锤砸了下来。 今夜阎惜岭生的一切……是真的吗?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李长寿拂开衣袖,平静道:“杜公子,你好自为之吧。” 西境执法司的大司杜威,素闻他境界极高,只差一步问鼎极限星君,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功败垂成。 他已没时间再耗着了。 李长寿瞥了一眼远方山岭,第三击砸剑,杜威肉身破碎,被剑气炸成一团血雨,他冷冷抛开杜淳,道:“楚江先生,我们走。” 地府第二殿瞥了一眼地上失魂落魄的公子哥,问道:“要不要带上他?” 李长寿摇了摇头。 “当务之急……是保护我回到红拂河。” 不知为何,李长寿心头涌上了一股不祥预兆。 楚江王点了点头,一只手按在他肩头,两人一步迈出,瞬间便“踏出”一里之外,将杜淳远远抛开。 杜淳不过是一介凡体,哪里能追得上李长寿,颠簸着双腿迈了几步,便虚弱地扶住一棵古木喘气,抬起头,现自己连那位小阁老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爹娘死了…… 自己被卖了。 杜淳的脸色变得一阵铁青,痛苦和愤怒在心头交织,他用力握紧双拳,狠狠擂了一下树桩,树桩纹丝未动,反倒是自己指节流血……直到此时他才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年不选择修行,若是自己有修为,又何至于此?! “……李长寿!” 杜淳无能的低声嘶吼着,双目赤红。 悔恨,不甘,在心底迅膨胀,酝酿成复仇的动力……让一个人成长的最好办法,就是在一夜之间狠狠地摧垮他。 而万般情绪交接之时—— 一道破风声音凌厉的传来! 杜淳猛地回头看去,一道黑袍身影从远方山岭收剑,同样是一步迈出,瞬间便来到了自己的身旁。 宁奕一只手在面颊上抹过,催动符箓,将面容幻化成当初绿柳街的模样。 “宁奕……” 杜淳一阵失神,他喃喃道:“果然……是你。” 很可惜。 这道声音戛然而止。 宁奕并拢两根手指在杜淳脖前划过,他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跟这位杜公子说……以他的修为,本是不屑于杀 杜淳这种废物的,但当初放走公孙的教训,让宁奕养成了“宁错杀,毋放过”的杀人习惯。 今夜阎惜岭染血。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 何帷杜威身死道消,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随他们一起去吧。 “安心上路,你爹娘在等你。” 宁奕凝视着杜淳,公子哥喉咙里喘着嗬嗬嗬的残音,双手捂住脖颈,那里一道断裂的长口,不断渗出鲜血。 宁奕抬起一只手,掌心按住他的额头,轻轻一推。 杜淳双手捂了个空,头颅和身体分离,咕噜噜在地上翻滚,死不瞑目。 …… …… 长夜漫漫,铁律斗转。 二人来到一片旷野,星辉在脚底铺路,楚江王与火魔君这种人修行路数不同,他更擅长袭杀,而不是施展世间极的赶路。 不过境界够高,度也足够快。 李长寿神情阴沉,复盘着今夜的得失,算来算去,今夜只差一步就能成功,铁律为自己让步,沉渊被朱密拦住,杜威何帷倾力而为,再加上楚江王的那一剑刺杀…… 就算今夜此局中的是曹燃,是叶红拂,是洛长生,他也有相信杀之! 那道巨大朱雀神形里的“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化散楚江王的“死寂”? “你输得不冤。” 楚江王轻声道:“蜀山的赵蕤先生曾经留下一句谶言,手持‘细雪’者,天下大势为之所开。上一任细雪剑主徐藏,生死逆转,造化聚顶,这一任的宁奕比徐藏还要强。” 这位地府第二殿摇了摇头,道:“大隋天下,涅槃境下,能受我‘寂灭’而不死的人,不会过五个。我虽未和徐藏交过手……但他肯定是其中之一。” “宁奕身上的那股‘气’,到底是什么?” 李长寿皱眉冷冷问道:“他明明已经寂灭了……怎么还能复苏?” 楚江王摇了摇头,还未开口,一道风轻云淡的声音便在旷野之上炸起。 “想知道啊?我可以告诉你。” 李长寿心头如起炸雷一般。 一柄飞剑,高悬大月之下,铁律光芒仍然处在“收敛”之中,只不过此刻夜雾已破。 大月旷野,一人一剑。 阎惜岭的血腥味已经散尽。 一袭黑衣的宁奕,面容在月光映衬下稍显苍白,毕竟刚刚经历“纯阳气”的生死之劫,他的右手修出了一缕几乎不可觉察的“气”,但却经历了比死亡更加痛苦的折磨。 这一缕气……根本就不能算是纯阳气有成。 远远谈不上“不朽”。 但……至少是有那么一缕。 从零到一。 击杀何帷杜威,再杀杜淳,宁奕让李长寿先行了数里,然后再施展逍遥游,山字卷驾驭神性,甚至比楚江王的度还要快。 先人一步,来到了这里。 空间封禁的大阵,就布置到这里。 李长寿再“走出”一段距离,就能触碰阵法,回到红拂河……届时皇权律法庇护,回归平南王府,即便是宁奕也拿他没有办法。 “宁奕……” 李长寿神情难看,心中虽涌起不祥,但也不畏惧。 他身边站着大隋三极限的楚江王,一对一厮杀,如今的宁奕不是楚江王的对手。 “地府二先生,我不想与你为难。” 宁奕踩在飞剑之上,缓缓降落,来到这片芦苇草地,月下草屑翻飞,他拔出细雪,轻声开口,“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刺我的那一剑,已经算过账了。现在要拦我,是新的一笔账。” 楚江王面无表情,缓缓站了出来,将李长寿拦在自己身后。 “你不能杀他。” 宁奕笑了。 “这是什么道理?” 他摇了摇头,讥讽问道:“他能杀我,我不能杀他,这就是皇权特许?” 楚江王只是沉默,而这样的沉默,就是默认。 “我向你保证,他回到红拂河后,不会再与你做对。”楚江王低垂眉眼,幽幽开口。 “你向我保证……是殿下向我保证吧?” 宁奕叹了口气,舒了个懒腰,笑道:“殿下还真是偏心啊,外姓人果然不受待见。” 虽是在笑,但细雪剑锋已经萦绕风雷,剑势鼓荡,四面八方,方圆十里,一圈一圈扩散神性涟漪。 楚江王双足踩定旷野草地,袖口滑落一柄短剑,低垂头颅,微微侧,似乎在聆听万物之音,以便随时做出应对。 宁奕轻声道:“小阁老,我跟你说说我和公孙越之间的故事好了。” 李长寿皱起眉头,有些不明所以。 “很久之前,我刚刚修行的时候,在西境缉杀马匪练剑。” 宁奕淡淡一笑,“我端掉了蜀山势力范围内一个极大的帮派,但一时心慈,漏掉了一个人……那人后来逃了出去,活了下来,不惜毁掉面容,毁掉一切,潜心埋伏,只为复仇,然后在莲花道场给了我致命的‘一刀’。” 李长寿瞳孔微微收缩,到这里,他已经明白了宁奕要说什么。 “从那以后……我便不再留手。” 宁奕的笑容逐渐收敛,变得冷漠,令人生畏。 话音落地的那一刻,他便动了,整个人化为一道流光,脚底一团炸雷,旷野漫天霜草炸开。 侧聆听的楚江王瞬间拔剑。 两缕剑光撞在一起,宁奕的身形柔和地像是一苇草叶,擦着楚江王的剑身掠过,电光火石之间,地府第二殿拔出了右边袖口的第二把剑,刺向宁奕的眉心。 龟纹龙藻白虹飞出,如三叉戟般汇聚交叠,撞在楚江王剑刃之上。 “珰”的一声! 楚江王双足不动,袖口滑出的两把飞剑,挡住细雪龟纹龙藻白虹,他抖肩卸力,抽出一只手,一根手指点向宁奕,带着浓郁的杀意,以及“寂灭之境”! 宁奕同样伸出一根手指。 那根蕴含了一缕纯阳气的手指。 “砰”的一声,针尖对麦芒—— 旷野迸出轰烈的撞击之音。 黑夜变白昼! 纯阳气突破了“寂灭道境”,宁奕也突破了楚江王的拦截,顷刻间,细雪斩画一道颀长圆弧—— 空旷的草野,被剑气削开一个荒芜的半圆。 雪白的霜草在空中抛扬,沾染一蓬鲜血滚烫的金灿血液。 宁奕持剑落地。 小阁老的头颅在空中飞舞。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大开杀戒 一颗头颅在月下飞舞。 剑气如梭,随宁奕收剑归鞘,万千回拢,尽入细雪鞘内。 他抬起左手,神性将满天皇血拍散,化为一蓬血雾,而山字卷则是将那枚头颅掠来,稳稳落入手中。 楚江王的寂灭意境,仍然笼罩着旷野。 这在诸多道境之中足以列入前五的“顶级道境”,压制住了方圆五里的所有生灵,霜草迅枯萎,大地变得荒芜。 楚江王神情阴沉地转身,看着拎着小阁老头颅的黑袍男人:“宁奕……你可知,王一脉传承了多久?只有一位独子。” 宁奕手中的头颅还在滴血。 他轻声道:“多说无益。若要动手,现在便可以动手了。” 楚江王面无表情,点出一指。 寂灭道境,如海潮一般,向着宁奕奔涌而来,整片旷野犹如地颤,万千死气咆哮翻滚,如千军万马,亦如洪水猛兽。 宁奕只是伸出右手,指尖绽放一抹纯阳罡气,海潮过境,将他吞没,这一点纯阳气便演化无数大道,与“道胎长河”契合地融为一体,一朵又一朵莲花在宁奕周身绽放。 寂灭道境,能磨灭一切生机。 却磨不灭一缕纯阳气! 地府第二殿,眯起双眼,盯着黑夜之中的一缕光。 宁奕在绝境之中突破……便是因为这一缕“气”么? 楚江王没有再出剑,更没有倾力而为的进攻……正如他所说,今夜其实只有一剑,只有第一剑,是饱含杀意的一剑。 对于楚江王而言,杀一个人,远比救一个人要简单得多。 地府杀手若不为杀人而出剑,那么便离死不远了。 宁奕也觉察到了楚江王的“异常”,地府修士素来雷厉风行,杀人千里不留风声,极少会有正面对垒的情况……与自己所想的一样,李长寿死后,楚江王便再也没有跟自己打下去的意义。 “宁奕,你很不错。” 不断以寂灭道境打压的楚江王,始终无法看透这一点纯阳气,以他的境界,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不朽之气”。 他抬袖收了道境,“今夜之后,阎惜岭所生的事情……我会一五一十地向殿下汇报,红拂河那位王的怒火,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宁奕拎着李长寿头颅,神情自若地笑了笑。 “阁下说笑了。” 他淡淡道:“不就是杀了一位王爷的独子?比他更杀不得的人……我也杀过。” 楚江王皱起眉头,有些不明白宁奕的意思。 比李长寿更杀不得的人,他也杀过? 宁奕只手拎着头颅,另外一只手轻轻叩指,一柄飞剑掠过旷野,悬停在他的面前,年轻男人轻轻踩踏飞剑,望向楚江王,轻柔道:“今夜的第二剑,宁某记下了。” 一柄飞剑穿过旷野。 楚江王面色阴沉,盯着宁奕远去的身影,听了这句话,根本不放在心上……但神池,却隐约有些不太舒服。 …… …… “杀!” 粗犷的怒吼声音,铁甲如潮水,围绕着阎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惜岭外沿,根据三清阁那位小阁老的列阵排布,开始只有五百余铁骑,后来数量不断增加,由数位十境高手率领,在山岭外组成阵法,与突围的几人爆了一场战斗。 温韬境界最高,又精通阵法,铁骑拦不住他,很快便撕开一个口子……按照宁奕命字卷的推演,他突围之后,整座阎惜岭的布阵都被冲散。 “小雨!” 温胖子披头散,他虽是命星,但却不擅厮杀,李长寿刻意为他准备了几座道宗内阁的禁忌困阵,如今突围,也是负伤极重,往年都是寻龙点穴,探墓踩陵,哪里会遇到这等场面?撕开阵列回头去看,现谷小雨,玄镜,还有吴道子都被铁骑困在其中……原来李长寿布阵之时,根本就没想过要困杀他这么一位命星,十境之下的修士,全都要死在阎惜岭,至于逃出去的“幸存者”,等大局落定,再慢慢收拾便是。 一时之间,温韬又杀了回去。 他一巴掌将一骑黑甲拍得人仰马翻,以后背替谷小雨挡了一箭,背后的紫金道袍豁然开裂,露出一副金丝软甲,宝器光芒闪逝,那一箭炸裂开花,但即便如此,亦有劲气蕴藏其中,射得温韬喷出一口鲜血。 “有命星!” 温胖子心中咯噔一声,陡然瞪大双眼,他回头望去,山岭外沿是层层叠叠数之不清的铁甲,月光之中还藏着几道模糊不清的身影……围杀阎惜岭的修行者还在增加,看不清有哪些势力。 蜀山这些年树敌不少,圣山的敌人,以有心算无心……今夜似乎也出席了“围杀”,之前自己突围,分明没有命星境的修士。 如今这一箭……若非自己有宝甲,恐怕已经遭劫! 小家伙浑身沐浴鲜血,背着玄珠夫人,单手持握断霜,神情平静到了极点,一片沉默,以掌背擦了擦面颊鲜血。 玄镜同样如此,少年少女将后背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对方。 “师叔,你不用再回来了,我能杀出阎惜岭。” 谷小雨轻声开口,语气坚定。 “你杀个屁!”温韬额头已经满是冷汗,小家伙还不清楚今夜的严重性……已经有命星境开始暗算他了,再拖下去,人只会越来越多。 吴道子那边同样凄惨,他不断抖出自己的宝器,不断防御,不断被铁甲和暗箭突破,此刻已是麻袍浸透鲜血。 他突围着冲了过来,四个修行者靠在一起。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选择跟宁奕一条贼船!” 吴道子骂骂咧咧,道:“这小子绝对卦算出错了,他娘的人越打越多,老子看见了当年的仇人,他们今夜都来算账了!” 温韬一怔。 他忽然明白那些放暗箭的人是怎么来的了。 吴道子的风声恐怕早就走漏了,被李长寿提前捕捉好,留在今夜通知诸家仇人,在阎惜岭添风加火。 “宁奕那一架打完了没?”吴道子盯着远方山岭,咬牙道:“再拖下去……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温韬意味深长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活命。” 吴道子一怔,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念头。 “喂喂喂— (本章未完,请翻页) —诸位道友,诸位英雄好汉!” 温韬震动星辉,让自己的声音传遍山岭,同时拽着谷小雨玄镜远离吴道子,“我们不认识这个和尚,你们有仇报仇,别算错账,祸及无辜啊。” 吴道子来不及骂人,嗖的一道冷箭,化为风雷,倏忽射出! 一枚龟甲破碎。 和尚极其狼狈地逃窜。 不过温韬也没幸灾乐祸多久,同样的一缕风雷,以迅猛之势,将他额头的紫金冠射得炸开。 黑暗之中,传来一道阴沉之音。 “蜀山修士和这个盗墓贼的命,今晚我全都要留下!” 那个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不知藏在何处,以星辉传音,再度开弓拉箭,蓄满力后,一抹浩荡风雷穿透虚空,直指温韬眉心。 下一刹那。 虚空破碎,一袭黑衫陡然出现,他拎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怀中伏着一只虚弱小雀儿,神形枯槁。 宁奕以两根手指捻住箭芒,瞬间便将这一缕风雷捏得粉碎。 “小……小师弟?!” 温韬那一刻的面容,说不清是惊喜还是错愕。 月下黑衣,宛若杀仙。 宁奕只手捏碎箭芒,冷冷望向一个方向。 “宁奕?!你还活着?!” 远方射出暗箭的那位大修行者,心头瞬间咯噔一声,犹如被一头上古凶兽盯中,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宁奕驭剑而行,山河破碎,真正化为一道风雷,一路上弹指击碎三四道迅猛箭矢,不过两个呼吸,便直接追上了这位大修行者。 “东境太游山的命星修士?” 宁奕冷笑一声,一只手按住此人肩头,五指力,直接将肩头捏得爆碎开来,一蓬血雾之中,他幽幽道:“可认得此人头颅?” 太游山修士一怔,看到宁奕悬在自己面前的那颗骇人头颅,瞬间面色苍白。 “小……小阁老?!” “你的命,我留下了。”宁奕催动神性,将这位太游山修士瞬间击得粉碎,整具命星身躯都被磅礴神性打成血雾,他面无表情,脚踩飞剑,迅掠向下一处地点,原先的阴暗之处,在飞剑所至之时,彻底被神性点亮。 这一切生的太快,快到没有人反应过来。 一道愤怒的长吼在夜空中响起。 “李长寿误我!!” 轰的一声,血肉炸开。 宁奕直接打爆了第二位躲在暗处的命星大修行者。 这两位命星之死……实在太过震撼。 这一幕十多年前也出现过,当初在天都行事如此凶残如此肆无忌惮的,也是蜀山的某位小师叔。 周身缭绕星辉血雾的宁奕,脚底飞剑陡然拔高。 他高悬在大月之下,俯视所有人。 那些参与了围杀的修行者,甲士,铁骑,望向空中的黑袍剑修,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这个男人,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冷血魔头! 宁奕拔出细雪,剑光在月下震颤如水。 他轻声道。 “今夜诸位之死,怪不得我,要怪,就怪李长寿吧。” 第二百八十九章 山不见我自来也 宫廷砖白如雪,红墙鲜艳,亭下月光高照,有人伏夜案批卷,神情专注。 海公公碎步而来。 “殿下。” 见庭院无人,海公公便直接说了。 “公孙在门外求见,已经候了一个多时辰了。”海公公谨慎提醒道,“第一份名单上的那些人,基本控制住了……第二份名单还在他的手上。”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继续专心批卷,“毕竟监察司大小的案卷都经由他手处置,完整的名单只有他有……他有什么要求?” “他想见殿下一面,然后跟殿下详谈。” “让他候着吧。”李白蛟神情如常,皱眉道:“情报司那些盯梢的持令使者还在?” “云洵恐怕已经猜到了今夜天都会生的事情……毕竟殿宴上的那些安排,逃不开情报司的眼目。”海公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缓缓道:“在确认最终指令出之前,情报司的那些探子不会离开公孙越……所有知晓内幕的人,都会把目光放在这位‘监察司大司’身上。殿下,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夜……” 李白蛟笑了笑,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道:“比起天都城内……我更在乎城外的结果。” 海公公沉默了很久。 他轻声道:“那位小阁老,有一段时辰没有回复训令了。所有派出抵达阎惜岭的情报探子,全都失去了联络。换而言之……我们失去了对‘阎惜岭’情报的掌控。” 太子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停下了批卷,若有所思,轻轻问道:“所有探子……都失去联络了?” 海公公点了点头。 “他们都死了。” 庭外,一道平静到有些麻木的声音突兀响起,即便是素来警觉的海公公也未曾感应到来者,陡然一诧。 宁奕推门而入。 他的黑袍还沾染着霜雪和猩红,踏入这座无垢的庭院,虽只说了一句话,却破坏了整座庭院的清净。 宁奕与这里的幽静典雅格格不入。 他刚刚杀完人,浑身缠绕血气,走了两步,白雪小径便被踩出猩红足印,腰间悬挂的油纸伞伞尖垂落及地,拖出一道颀长的红迹。 “宁奕?” 海公公眯起双眼,仔细打量着眼前来人。 皇宫戒备森严,他是怎么无声无息进来的? “殿下收敛铁律,可要小心不法之徒,天都上空的那只眼‘失明’了,总有人能混进一些不该进的地方……譬如说我。” 宁奕淡淡开口,同时将一枚头颅掷出。 那枚头颅高高抛起,重重落在太子的玉案之上,溅开一朵血花,纸卷被鲜血浸透,墨色开出鲜红的花儿。 “这是我给殿下的礼物。” 宁奕拔出细雪,插在庭院前,他止步于海公公面前,神情淡然,盘膝而坐,道:“李长寿身死道消,杜威何帷神形俱灭,阎惜岭千余甲骑尽数歼灭,诸圣山仇敌满遭横扫……对于今夜的结局,殿下还满意吗?” 太子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枚头颅,看着李长寿那张惨淡的,黯然的,失去光芒的双瞳,这只是一颗头颅……这只剩下了一颗头颅。 “阿寿。” 太子轻轻念了一声,他替那颗头颅的主人抚平了双眸。 李白蛟的神色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愤怒。 死的人,是他为数不多的玩伴,每一位大隋皇族真正感知到快乐的时刻并不多……他望向李长寿之时,双眼里切切实实闪过了一些惋惜。 但是只有惋惜。 没有愤怒,更没有怨憎。 他再望向宁奕,眼中好像在说。 李长寿死了……那便死了吧。 “阎惜岭那些人是无辜的。”太子轻声道:“宁先生,何必要大开杀戒?” 宁奕笑了,指着玉案上的头颅,道:“大开杀戒的难道不是他吗?明知蚍蜉撼树,仍要执意而为……真正要这些人去赴死的,并非是我啊。” 这句话颇有些讥讽。 宁奕真正所指的,也不是玉案上的李长寿头颅。 而是那颗头颅背后的太子。 李白蛟有些悲哀地凝视着李长寿的头颅,感受到了皇血里翻涌的孤独,他轻轻说道:“宁先生杀心太重了。” “李白蛟。”宁奕一只手按住细雪剑柄,淡淡道:“你我无需打机锋说禅语,今夜我拎头来见你,便是要把话说清楚。” 太子抬了抬手,示意海公公将头颅带下去。 海公公皱起眉头,望向极度危险的宁奕,不愿离开,但在太子的坚持之下……选择以星辉卷动玉案卷轴,将李长寿的头颅带出庭院,只留下一张雪白崭新如初的桌案。 庭院重新恢复了寂静。 刺骨寒风刮过,黑袍上的斑斑血迹,星星点点洒在雪地上。 宁奕拔出细雪,也站起身子。 太子仍然巍巍而坐,甚至面挂微笑,面对宁奕这样一个连杜威都能斩杀的存在,李白蛟只是笑着赞叹道:“宁奕,你比我想象中要强……连杜威都能杀了,你真是一个比徐藏还天才的杀胚。” 宁奕面无表情,道:“楚江王一剑,我受下了。渡苦海之情,一笔勾销。” 太子点头,笑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 宁奕沉默片刻,道:“我非常不喜欢你……准确的说,非常厌恶你。” 太子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 凝固。 他轻声道:“宁奕,你觉得我不该试探你。你觉得今夜这一切,都是本殿投机取巧的手段。” “难道不是么?” 宁奕面无表情地讥讽:“太子殿下,你自诩聪明绝顶,算无遗策,把天下苍生都当成棋子,自己当成棋手……今夜这局棋里,谁在你眼中是不能牺牲的?” 他登上庭院。 “锵”的一声。 细雪插入玉案之中,剑锋铮铮而鸣。 宁奕坐在太子对面,幽幽道:“我杀了李长寿,便是要告诉你……你没得选了。唯独剩我了。” 太子与宁奕对视。 他轻声问道:“宁奕,我很清楚你,你不愿意当一把剑,你要当握剑的人。” 宁奕没有回答。 心头忽然升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其实我从来没有动摇过。”太子轻声道:“更谈不上什么选择……” 宁奕心中那个古怪念头愈的强烈。 “你说的很对……唯独剩你。” “但也不对,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有你。” 李白蛟轻声道:“我知道你今夜不会死。我知道你今夜不会善罢甘休……甚至知道,你会把阿寿杀死,带到这里。说到这里,你可能有些模糊,不知所意,但是在一切明晰之前,我想请你看一场好戏。” 太子轻轻叩击了一下桌案,道:“一场,谋划了三年的好戏。” …… …… 天都城外,雾气摇曳。 搬山之后,荒芜大地悬浮碎石,一尊金色神灵伴随剑阵坐落在风暴中央。 沉渊君双手按住刀剑,神情有些苍白,小口小口喘气,感应着肩头腰腹不断迸裂的甲胄……自己的鲜血正在流逝,而对阵的那个敌手实在太过稳固,朱密施展法相,以及口中那位“大人”的秘术,只守不攻。 一旦自己展现颓势,那么今夜的对决就结束了。 无数次生死砥砺。 无数次燃尽所有。 沉渊君眉心的火焰,第一次有了“熄灭”的趋势,而很巧合的,在这个关头,穹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雾茫茫的山道之中,野火的金灿光芒被晕开,模糊,随时可能幻灭。 朱密轻声道:“堂堂将军府新主,不过如此。” 他驾驭那尊金色神灵,摆出招架姿态,却不动手,以他的计算……距离红拂河涅槃赶到的时辰,已经快了。 的确快了。 这场大雨下落的时刻,便有人到了。 沉渊君幽幽吐出一口气,皱起眉头,他伸出一只手,接着细密的雨丝,雨点溅开,在空中化为炙热滚烫的烟,然后晕开成为一团模糊的雾……很快这团雾便越翻涌越大。 以至于那尊巍峨金色神灵,以及地上相对渺小的那朵野火,都被雾气包裹。 朱密皱起眉头。 在他的视线当中,那些被自己搬空的山岭,荡开的空地……似乎在雾气之中,重新幻化,似乎有一座雄伟山岭平地而起,正如凡俗传闻所说的“海市蜃楼”,而在涅槃的感知之中。 这团大雾内所蕴含的不是虚妄。 而是真实。 真的有一座山来了。 人未动,而山自来也。 山雾弥漫,山雨淅沥,而一袭漂浮在空中的大袍,带着一张骷髅鬼面,缓缓游掠而出,从沉渊君的背后飘了出来。 执掌金色神灵的朱密,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盟友”。 他看着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时之间陷入了恍惚,而口中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 那位披着破碎黑袍犹如孤魂野鬼的修士,一只手拎着夜灯,照破长雾,此刻伸出另外一只手,缓缓对准金色巍峨神灵的头颅。 隔着半里地。 “轰”的一声,山岭破碎,神通崩塌—— 金色神灵的头颅瞬间被轰开! 一声惊恐长啸,朱密的气机被这一掌直接击垮,这位小无量山的老祖喷出一大口鲜血,连忙驭剑而行,瞬间逃窜。 而那个探出一掌的大袍人则是如石雕一般,没有追击,也没有反应。 他缓缓扭头,看着沉渊君,问道:“为什么惊讶?” 声音很细腻。 比溅在大氅上的雨花还要细腻。 雨雾之中,那朵灿烂的野火缓缓停下燃烧。 沉渊君看着雾气中的女子。 他轻声开口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人,看见一个本该死去的人还活着,都会很惊讶。” 骷髅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黯淡,似乎在思考。 “你是极少数。” 沉渊君笑了笑,道:“不错,我是极少数。看到你活着,我只是觉得很欣慰……理应如此。” “但我实在想不到,永远只能停步在星君境的‘守山人’,竟然破例成为了涅槃。”沉渊君握着长刀,十分感叹:“是北境的情报太糟糕了,还是说……我如今看到的是天都一等一的机密?” 第二百九十章 监察司大司首 天都别院。 轻声长叹。 “宁奕,我从来就没想过第二个选择。” 李白蛟认真道:“你是唯一。从来都是。” 天都别院的风儿渐起,吹动太子和宁奕的长,两个人隔着一张桌案对视,那柄插入玉案的长剑分割一条界限。 气氛凝固下来—— “你很强,本殿没有想到,你竟能从妖族天下活着回来……某种意义上,你比羌山的那位谪仙人还要强。” 太子笑了。 “在天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很庆幸,见到了你‘虚弱’的一面,也正是在那一刻开始,我决定给你‘渡苦海’。” 太子拿着一种柔和的语气,像是跟老友闲叙。 但宁奕的神情并没有缓和。 “你当初给我‘渡苦海’,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为了一个人情,或许是因为内心的触动,或许是我单纯的欣赏。”太子摇了摇头,“但真正的原因,是我希望你能变得更强一点,再强一点,强大到……足以去颠覆东境。” “也就是所谓的‘太平之解’。”李白蛟笑道:“我与白鲸的一些家仇恩怨,不足为外人道也。击垮琉璃山的事情,阿寿接手不来,只有你可以。” 他顿了顿,道: “当今天下,涅槃境下,没有人能杀死韩约。” 又道: “但你是例外。” 没有回应。 宁奕拔出长剑,玉案应声而断,裂为两半。 “你给了我渡苦海,我救下了丫头……如你所见,我变得更强了。”他幽幽道:“而且,我最大的软肋也不存在了。今夜来到皇宫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希望看到类似今夜阎惜岭这样试探的把戏了。” 太子微微一笑,道:“宁先生。你多虑了。” 宁奕皱起眉头。 “所有人都有软肋的,除了死人。”李白蛟拿着笃定的语气,轻轻笑道:“……你会在乎裴灵素,就会在乎将军府,你有很多在乎的人不是吗?明知阎惜岭是一场杀局,你仍然去了,那个姓谷的小家伙,你的师门兄弟……这些人都是你的软肋啊。” “今夜我只是为了证实一个猜想。” 太子也缓缓起身。 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人让他如此凝重地对待了。 太子轻柔道:“沉渊君与白帝一战之后,修为尽损。” 宁奕瞳孔猛地收缩,他的神情虽然没有变化,但这么一个细微的细节,便足以印证太子所说的话。 “南下北境,来天都赴宴。是唯一的‘解’。若是让天都知道北境将军修为折了,那么将军府也就折了。” 太子背负双手,轻描淡写,“这就是沉渊的想法……他想得没错,但是把本殿想得太肮脏,太龌龊。大隋已经经受不起天都血夜那样的波折,也没有办法再失去一个‘裴旻’了。” 宁奕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 他难免有些恍惚地想到,在灵山谈判之时,太子展露出了驱虎吞狼的雄心壮志,收复隋内平定四境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要一拢天下,踏破凤鸣。 “今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夜……根本就不是试探,我早就做出了选择。大可放心,沉渊不会有事。” 太子淡淡道:“你与小无量山之间的矛盾,本殿看在眼里,今夜之后,朱密重伤,天都令下,四境孤立,小无量山,便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四境之内,总要有人替你磨剑。我替你选的这块石头,如何?” 宁奕神情僵硬,想起今夜某个人的死亡,道:“那……李长寿?” 李长寿的名字。 让太子沉默下来。 他自嘲地开口,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很对,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在我眼中,所有人皆为棋子……为了达成最终的目的,每个人都能死,每个人皆可牺牲。” 说到后面,声音渐低,太子脸上的笑容也逐渐隐没,变得麻木。 “只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并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棋手。这座天下缺一个持棋的人。” “到了某个必要的时刻——”他幽幽望向宁奕,声音低沉而又有力,道:“你也一样,我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 宁奕一怔。 他体内的白骨平原轻轻跳动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太子是知道“执剑者”以及“影子”的存在的。 宁奕欲言又止,最终沉默。 太子走出长亭,庭院外的木门被风吹开,露出通往深宫的廊道,深夜的皇宫寂若深渊,这个年轻男人背负双手,向外走去,逆着大风。 寒风吹动大袍,吹拂面颊,刺骨冷意让李白蛟清醒了一下。 他很少会出现如今这样波澜起伏的情绪。 这座天下,已经没什么人值得他吐露心迹。 李白蛟回过头,忽然问道:“你知道今夜天都会生什么吗?” 宁奕想了一小会,皱眉道:“东境叛党勾结朝政,隐匿罪迹,今夜将被拘入执法司大牢。” “不……不是执法司大牢。” 太子笑着指出了宁奕的错误,道:“是‘监察司大牢’。” 宁奕怔住了。 这是太子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公开的承认监察司的存在。 “想必你也知道了吧,殿宴召开的时候,我已经动手了。”太子呵呵一笑,若有所指地望向宫墙之外,道:“云洵是你的人了?情报司那些探子盯得很好,公孙越的风吹草动都躲不过监视。” 宁奕眯起双眼,“关于东境叛党的名单,你拿到了?今夜决定动手?” 太子站在大风中。 “今夜我不会去其他地方,也不会下一条指令。我会陪你站在这座院落里,看着这一出好戏的上演。” 他转过身,看着宁奕,缓缓道:“从烈潮结束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很严肃,但也很好笑的问题。” “我既没有三弟那愚蠢的勇气,也没有父皇那么强大的武力。如果不登上真龙皇座,我永远都无法驾驭群臣,如果不杀死东境叛党,我永远都无法抹平朝堂暗流。那么这个好笑的问题便出现了……如何在规矩之下,击溃规矩?” “击溃旧规矩的,只有新规矩。” “于是我开始建立‘第四司’,就有了你所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到的如今的天都……以及今夜。”太子轻轻道:“我需要一个人,一个注定双手染满鲜血的人,替我完成这一切。” 他望着宁奕,眼中的意味不止如此。 “宁奕,你太不可控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制约你。” 太子敞开心扉,说了这么一句话,说的时候他便笑了,在这一刻的宁奕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很可笑的话语。 “制约我……就凭公孙越?” 宁奕也笑了。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了不对,腰间的情报司传讯令开始震颤,云洵密集的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汹涌而来。 第一条讯息是—— “公孙越在宫外等候交接,第二份名单还在他的手中。戊字组确定,公孙越被迫切断了所有与外界的联系。” 很好。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太子今夜的“斩行动”,如果有风吹草动,那么自己会第一时间知道。 第二条—— “但第四司的使者们似乎收到了命令,已经开始火行动了。” 宁奕的笑容凝固。 根据现有情报,天都应该有两份名单,第一份名单是无关紧要的小鱼小虾,而第二份名单,才是真正重要的“叛党大鱼”,是今夜斩真正要缉拿的要犯——这份名单一直在公孙越手上! 太子始终未与公孙见面,后者全程位于自己的监控之下,怎么可能会有行动? 是谁在指挥这场行动? “第一份名单上的东境叛党已经在殿宴之后被逮捕归案,打入深狱。第二份名单很有可能已经泄露了,长宁街十三号府,京兆尹满门死绝,血流满阶,天水街三十七号院……” 云洵开始汇报第四司的战果。 这场突袭来得极其凶猛,而且手段凶残,第一份名单上的那些小鱼小虾尚且留得一条性命,而第二份名单上的“大人物”则是直接暴毙! “再次确认,再次确认,公孙越没有参与行动,今夜监察司的斩行动,另有其人指挥操纵。” 传讯令到这里短暂的停顿,接着便是一处又一处的死伤汇报。 宁奕指尖颤抖,望向太子。 李白蛟与他平稳地对视,两个人从相遇,到如今,没有离开过,更没有外人加入过对话。 太子没有时间布训令。 这一夜还在流血,那个不断操纵夜行者,不断书写命令的“幕后人”,在长夜之中以笔代剑,传出一封又一封的杀谏。 “关于虚无缥缈的‘第四司’,似乎没有人怀疑过它存在的真实性。” 太子笑了笑,“因为大家见到了真正的鲜血,见到了让天都朝堂害怕的那个人,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于是‘第四司’也是真实存在的。公孙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也站在了众生面前……于是众生便理所应当的认为,他就是监察司的大司了。” “但其实,他不是。” 这句话,犹如一柄重锤,砸在宁奕心头。 他想到了一个很糟糕很糟糕的可能性…… 李白蛟背负双手,轻声道:“宁奕,听说徐清焰每个月都会从东厢给你寄信,何不拆开来看一看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写给宁先生的信 “宁先生,这不是我第一次提笔给你写信。早先在小雨巷住下的时候,我就写过,可惜种种原因,颠沛流离,搬往东厢后,那些信笺都丢失了。烈潮结束后,我在天都城外等了很久,只想再见你一面。后来他们告诉我,长陵是虚无缥缈的神山,只有在特定的时期才会出现……所以,我们的下一次见面,是不是要隔很久了?” “宁先生——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见到你了,甚是想念。我一个人偷偷跑出天都城,去长陵消失的地方,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那里只剩下一片空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啦。我还去了一趟蜀山,远远地看着你生活过的地方,蜀山真的很美,可惜没有见到裴姑娘,听说她已经平安,万幸如此。回到皇宫后,他们对我说长陵或许还会再开,但里面的人可能不会再出来了,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你未来的某一天会从其他的地方回来吗,那我又该去哪里等你呢?” “五月十一,东厢,雨。” “宁先生,清焰今天的心情很糟糕,真想见到你啊。” “关于‘长陵’的事情,我好像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外面都谣传你已经死了,他们试图让我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们不知道‘骨笛’的存在。当我思念你的时候,握住叶子,我能感受到一股温暖,那就是你还活着的证明,我不会告诉太子,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不知道你能不能感受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还有人在等着你?” “六月初九,珞珈山道场,晴。” “宁先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太子愿意给我‘自由’,我终于有机会选择我想要的生活了,我今天去了珞珈山的道场,跟随扶摇先生学习修行,她告诉我,我体内的‘病因’是一种叫做‘神性’的东西引起的,如果能够打破桎梏,那么我非但不会死,还可以活得很长久。嘿,真是不可思议呀,我试着背诵扶摇先生的经文,现身体里的神性少了那么一点点。” “七月二十,东厢,小雨。” “宁先生,我最近开始思考一些以前没想到的问题。哥哥留下的竹简,记载了这十年来的真相……其实我不怨他,我知道他是为我好的。但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一次,我宁愿当那个穿着破破烂烂衣衫的徐清焰,跟哥哥在大街小巷乞讨求生,也不想他为我付出那么多。我好想念你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最近天都一直在下雨,不知道你过得还好吗,你哪儿是什么天气?” “八月十九,东厢,大雨。” “这一个月我被关了禁闭,太子不准我出门,不准我离开东厢半步,我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模样的,只知道这场大雨似乎永无止境。直到今天,我看到了烈潮的案卷,也看到了哥哥真正的死因。原来在天都朝堂里的那些官员,有一半都是间接杀死我哥哥的凶手……可他们如今还活得好好的,太子告诉我,他们将得到最公平的惩处。太子还告诉我,如果我愿意改变,那么他可以给我一切我想要的——我现在只想要自由。” “太子说,他可以给我真正的自由。” “九月二十九,东厢,深夜难眠。” “宁先生,我的心情很复杂,你一定想象不到,这一个月,我经历了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天都皇城运转的组成,还有权力的真正含义……这座古都在皇权的统御下,精密的就像是一块钟表,环环相扣,永远不会出错。太子送了我很多的书,以往我跟随崤山居士修行,研习佛法,参悟世理,看到了世界光明的一面,这些书颠覆了我的认知。” “这个世界有光就有暗,有人快乐的活着,就有人痛苦的死去。太子送来了天都三十年来的行刑记录,三司案卷,律法条例,太子给了我一个建议,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我可以选择不听,不采纳,但若是因此而产生了思考,那么我要面对我自己的思考结果——那即是正确。我觉得他说得对,至于送来的这些书,我可以选择不看,但书上记载的内容却不会因此而改变。于是我选择了接受,我想看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不是用双眼,而是用心。” “十月三十,东厢,小雨。” “今天,我去了执法司的牢狱,看到了审讯罪人的画面……亲眼所见的场景比书里文字的描述要强烈一百倍。但……他们是有罪的,那伙被押入死牢的流寇烧了中州郊外的村庄,害死了三十二条无辜性命,太子告诉我,他们所承受的痛苦,是一种赎罪。看到他们的痛苦神情,我不愿意相信这是赎罪……但若赎罪不痛苦,又如何称得上赎罪?” “我与太子做了一场交易,我会替他处理一部分的琐事,他会给我绝对的自由。我让太子替我寻找当初小雨巷的小昭,希望她还平安。” …… …… “十一月三十——” 这是最后一封信。 落款的日期,已经是三年后。 三十余封信,宁奕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阅读,这里蕴藏着那个女孩真真切切的情绪,从惘然无知,到慢慢坚定。 徐清焰把她最痛苦最茫然的一段岁月,写成书信,在宁奕面前铺开,那个时候他在皇陵里沉睡,于是现在他只能当一个沉默的“看客”。 他只能看着,却无法干预到信中女孩的“改变”,因为一切……都已经完成了。 “今儿我回了东厢,找来了执法司的暗部卷宗。” “明天应该会回到珞珈山,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努力修行。” 宁奕耳旁似乎响起了那个女孩的轻柔声音。 “扶摇先生对我说,神性有诸多妙用……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修行地厉害一些,或许我就可以到那个地方去找你了……” 在信里隔着三年的对望,到这里结束,告了一段落。 自己在皇陵里复苏。 徐清焰在风雪原尝试失败之后,仍然坚持给宁奕写信,只不过便没有再寄到蜀山,所以宁奕收到的信,一共就这么些了,天海楼战争结束之后,徐清焰便默默切断了和宁奕之间的联系,等着他来天都找自己。 这一等,便是如今。 这一等,便等到了今夜。 “宁奕,你知道如何毁掉一个人吗?” 太子用了毁这个字,他的神情并没有得意,反而有些悲哀,轻声道:“毁掉一个人,很简单,只要给他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便好了。人总有自己追逐的终点,如果有一天真的抵达了……那么非但不会快乐,反而会痛苦。” “徐清焰就像是一张白[龙腾小说xiaodaba]纸……一张绝对干净的白纸,以前有人试着把这张白纸抹黑,添污,他们都失败了。” “何必要那么麻烦?” 太子倚靠在门框一侧,轻轻道:“让一个简单的人变得复杂,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事情,让她看清楚这个复杂的世界就好了——” “你不必拿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这一切都是她做出的选择,我只不过给了她她想要的‘自由’,给了她成为一切的可能。” 太子笑了,“其实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第四司,烈潮之后不知多少人忙着祈愿国祚,春风茶舍倾巢而出弥补旧朝漏洞……我当时根本没有人手。但当徐清焰选择判死第一个罪徒之时,‘监察司’就成立了,这世上有太多律法不可处置的人,三司治不了他们,但皇权可以,我把这份权力交给了她,于是她开始衡量自己心中的那杆秤,并且有了自己的‘黑白’。” “公孙越这些年搜刮着东境叛党的名单……这些人都是坚定对抗西境的反动派,换而言之,他们都是‘徐清客’之死的凶手。” 太子饶有兴趣望着宁奕,道:“你瞧呐,就算有人给笼中雀打开了牢门,她还是会跳出去,选择另外一扇更坚固的牢门,把自己关进去……今夜东境叛党的鲜血将淌满天都大街,而缔造这幕惨象的元凶,是看起来一只柔柔弱弱的金丝雀。” “她就在你隔着两三座别院的距离,每一个字落下,都会带走一条性命,名单当然有误,她会误杀很多好人……但宁错杀,勿放过,这似乎与你的信条不谋而合。” 太子一口气说了很多,终于停了下来。 他直视着宁奕的双眼。 持剑大开杀戒,让阎惜岭流血漂橹的年轻男人,此刻捏着信纸的手指,竟然在微微颤抖。 很多事情,是他自己做,却不希望别人做的。 譬如杀人,杀很多的人,面无表情不带波动的杀人…… 他希望谷小雨不要成为这样的人,希望玄镜不要成为这样的人,而他在这样的一份名单里,从来就没有加上徐清焰的名字。 潜意识里,他就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一张纯白的纸,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有可能成为这样的人吗? 有可能的。 太子做到了……给她自由,绝对的自由。 冷风乍起,宁奕黑袍后背浸透一身冷汗,李白蛟的笑声带着嘲讽,还有感叹,在他耳旁响起,给他精神上的重重一击。 “宁奕,徐清焰已经成为了和你一样的人,和你一样的……魔头。” …… ……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这一章写了很久。评论区里有人说这是为了反转而反转……大可不必,如果看书细的朋友,可以翻第四卷的第二章,早在烈潮之时,就已经埋下了相关的伏笔。关于徐姑娘的每一次出场,包括“殿前欢”的章名,公孙事前的交谈,都昭示了这段剧情……另,周五会爆更,三更打底。) 第二百九十二章 决裂(三) “柔儿,睡吧。” 葛清轻轻摘下乌纱帽,脱去官袍,将其整齐叠在床头,他的年纪很轻,官位是天都隶属平妖司的持令使者,事实上这个官职在天都等同虚无……平妖司的主要势力盘踞北境,在灰界战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南下的中州东西,则是不被重视,平妖司其他属地官员的工作,大多是枯燥无味的。 以系魂铃寻找妖气,确保人类属地无妖,至于天都的平妖司……更不用说,在天海楼战争爆后,大人物对于“妖物”的态度变得更加严肃,北境的许多散妖皆被斩杀,连逃窜都来不及,更不必说自找死路,来天都这种禁忌圣地。 天都平妖司,只是一个摆设……其存在的意义,无非就是告诉大家,三司还在,律法还在。 三司其实已经不在了。 葛清在心底轻轻对自己这么说。 他也去参加了今夜的殿宴,其实以他的地位,没资格去这等盛大场合,只不过这些年他颇有些机缘,遇到了一位愿意提携自己的老师,六部的一位老人,给自己抛了橄榄枝,等太子殿下寿辰之后便会请奏,让自己调离平妖司,到他门下做弟子。 “夫君……为何去了殿宴,心事重重?” 被唤做柔儿的女子,双手轻轻环住了葛清的腰身,她把头颅轻轻靠在男人后背,“是朝堂的事吗?” “不……黄侍郎大人待我很好。”葛清苦笑一声,他的心境莫名的烦乱,望向不远处的摇篮,六个月的女儿尚在襁褓中酣睡,他的眼光变得柔和,声音里的苦涩也徐徐消散,“最多过上一个月,我就会被调离平妖司,去往侍郎大人门下……职位稍降,但官禄会涨,以后的前途也会顺坦很多。” 葛清的妻子应柔也不说话,一双如水的剪瞳安静凝视着丈夫,她静静听着。 这是好事。 男人把自己的忧绪,烦恼,缓缓倾吐出来。 “平妖司……不该这样的……” “三司失势了……每个人都在逃……天都里人人自危……” “大家都说,殿下设了‘监察司’,监视着天都庙堂里的所有官员,每一个叛党都逃不过去……总有一天会清算。” 葛清下意识攥了攥双拳,有些失神,喃喃道:“我……” “砰”的一声! 大门被一脚狠狠踹开,一张金灿的符箓,照亮了灯熄之后的陋室,五人鱼贯而入,持刀佩剑,身形高大而又强壮,皆带斗笠,面垂黑纱,这一身打扮看起来像是江湖人,但袖口精雕细琢的火红云纹,以及鱼龙潜行的华美背饰,昭现着官家质地……这一身衣袍,葛清从未见过,庙堂里也从未出现过。 “平妖司持令使者……葛清。” 为的斗笠男人,面无表情对照着手中的画像,确认了陋室主人的身份,他抬头瞥了一眼,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位落魄官员再合适不过,一张破烂的竹床,一案古旧黄的木案,生锈的劣铁孤灯,唯一还算新的就是黄木编制的婴儿床。 因为自己的破门,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夜啼声惊动了假寐的黑鸦。 葛清面色苍白 (本章未完,请翻页) ,站起身子,张开双臂,站在了妻子身前。 “你们……是谁?” “监察司特别行动组。”来者简短的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监察司三个字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葛清心头,男人一时之间失神恍惚,心想原来谣言里流传的一切都是真的……殿下准备颠覆三司。 今夜就是清算夜吗? 连自己也不能被放过……一个普通的平妖司持令使者,天都皇城内像他这样的使者还有上百人…… 一声刀鞘铮鸣,打断了葛清的思绪。 为的大汉瞥了一眼襁褓,陡然拔刀,在这一瞬,刀光照亮四方简陋墙壁,猛然将竹栏劈开,应柔看到刀光的那一刻,几乎昏了过去。 “飒”的一声—— 并没有鲜血迸溅。 监察司小组的组长刀法极其高明,刀罡稳稳当当,将摇篮床震碎,却没有伤到婴儿,刀尖挑起襁褓,轻轻甩腕,将孩子掷了出去,落在应柔的面前。 母亲泪流满面,身躯颤抖,将孩子死死搂在怀中,蜷缩在墙角。 “葛清——” 组长声音冷漠,如炸雷在他脑海中响起。 “你涉嫌与东境叛党黄执勾结,这些证据,你作何辩驳?” 一张张画卷被掷出,画师以极其精准的笔力,画出了他与侍郎大人见面的场面,别院私亭,茶舍隔间,端杯递盏,乃至殿宴上的谈笑……而且还附上了日期。 “东境叛党……黄执……” 葛清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对自己有大恩的侍郎大人,无论是品性还是道德,都是上上之选……只不过当年东西角力,迫于压力,选择了站队,如今被翻出旧账,打成了叛党。 “黄执已被满门抄斩,在他家中现了为你请奏的帖文,要调遣你离开平妖司,入他门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表明,你是东境埋在天都的一枚棋子,交换三司的情报,勾搭叛党谋反。”男人语很慢地说完这些话,像是宣判了葛清的死刑,他最后平静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摘了官帽,脱了官袍的男人,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 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仍然护在自己妻子的面前。 “很好。” 男人缓缓上前,从随行者身旁拔出了第二把刀。 檐角之上。 黑鸦飞舞。 …… …… “这是什么声音?” 公孙越一个人默默站在宫外,他抬起头,看着皎洁大月被一群黑鸦遮掩,天都的远方响起了嘈杂刺耳的声音……一闪即逝,听起来像是猫叫。 海公公陪他一同站着,不敢远离殿下,注意力一直放在宁奕所在的别院。 他瞥了眼公孙越,轻声道:“公孙大人,是猫睡不着的叫声,天都总这样。” 公孙越笑了笑,点头不语。 是猫叫的声音啊,天都总这样,海公公说的不错,以往自己打开暗门,进入监察司大牢的时候,隔着老远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有人隔着很远出刺骨钻心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嚎叫,那声音就像是野猫被扒了皮……听起来痛苦又无力。 “殿下还要第二份名单吗?” 公孙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还是说,殿下要我在这里站到天亮,就可以回去了。” 海公公一怔。 公孙越比他想象中要聪明,而且聪明很多。 殿下的手里……早就有第二份名单了,此刻的监察司已经开始了全面运转,进行最终的清算,从那份名单列出的那一刻起,公孙越便已经没有了价值。 他望向公孙越的眼神变得有些悲哀,心想这一夜会死很多人,公孙越虽然不会死,但之后会比死更痛苦。 海公公的沉默,让公孙知道了答案。 他叹了口气,把手中那份名单轻轻对折,然后撕掉,这张价值千金的名单此刻已经沦为天都最廉价的垃圾,关于此刻天都上演的一切……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殿下也在监察着我?”公孙忽然想明白了一个点,他抬起头,望着皎洁大月,群鸦散尽之后仍然有一抹“污渍”,那张高悬在空中的符纸就像是点落在白纸上的一抹黑墨,白日黑夜都抹之不去。 他已经清空了身边所有可疑的人。 但太子还是得到了第二份名单……天都城向来没有秘密,哪怕没有情报司,也能做到“眼无全漏”,只要“铁律”还在。 那么太子便看得见这座城池里的每一处细节。 “是铁律啊……”他无力地笑了笑,神情变得很疲倦,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最终摇头讥讽笑道:“殿下真是一个无趣的人啊,既然要布局行棋,制定规矩,那么为何要拿出脱‘规矩’的器物来破局呢?” 在揭破了一切之后,亭外便变得一片死寂。 海公公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一样看着公孙。 公孙的声音仍然很平静,如流水一般。 “天都三年,许多人怕我,畏惧我,躲着我,背地里谩骂我。” “他们说我是天都地下的阎罗王。” “我接手了天都最大的秘密执法机构,参与了太多罪不可赦的密谋,我看到了天都太多的罪恶……与此同时,我也有一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监察司的大司不是我。” 公孙越微笑着望向海公公,道:“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大司是谁,那个人……被殿下藏得很好。但是这次回都,我猜到了答案。” 海公公皱起眉头, “你们今晚就可以杀我了,我知道殿下可以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天都城里。” “但我也可以保证……监察司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罪恶,以及罪恶所指向的那个女子,一切的一切,都曝光在天都城明日的阳光下。” 海公公眯起双眼,寒声问道:“公孙大人,您在威胁殿下?” “并非威胁,只是一笔……公平的交易罢了。” 公孙越轻笑一声。 红袍男人抖了抖衣袖,他对着海公公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然后大不敬的直呼名讳,语气冷漠的提出条件: “我想见李白蛟一面。” 第二百九十三章 决裂(四) “小姐,这是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 东厢别院,烛火摇曳。 小昭神情柔和,替徐清焰收起案卷,今夜实在太忙了,从殿宴散会之后,第二份名单便被呈递到了徐清焰的桌案上……她虽是婢女,但跟随主人已久,关于太子的安排,心中也略知一二。 太子殿下等今日已经等了三年了。 三年的隐忍,三年的“包容”……才有了这份完整的名单,才有了今夜肃清异党的大行动。 当初得罪了三皇子,她被流放外地,艰难度日,直到太子从偏僻地将她救了过来……她才能够重新的活着。 对于小昭而言,小姐是给了她性命的人。 太子也是。 捧起案卷,小昭透过桌面梨花镜的反光,瞥见了小姐面容上的憔悴苍白,从那天离开天都,再到今晚殿宴结束,小姐都没和她再说一句话。 揉着眉心的徐清焰,显然有些疲倦,眉间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似乎有心事。 但如今……小昭不敢多问。 “小姐……您休息一会吧。” 她只能轻轻叹气,柔声安慰这么一句,接着搂抱一大份案卷,准备推开木门。 “吱呀”一声。 木门被人拉开了。 寒风倒灌,阴沉长夜,似乎有一道雷鸣响起,刹那映衬出来者的面容,万分疲乏的徐清焰,看到入门人的模样,惊地怔在原地,抱着书卷的小昭被吓了一跳,那人瞥了她一眼,给她侧身让了一条出门的道路…… 这种无声的让路,其实也是一种无视。 小昭低着头搂着案卷,快步行走而出,神情变得愤怒而又扭曲。 她压低声音,如野兽嘶吼,在嗓里一字一句念道。 “宁——奕。” …… …… “宁奕,你怎么来了?” 屋门重新关上,深夜的狂风,以及此刻沸乱的天都,所有的嘈杂,都被屏蔽在外天都的小院之外。 这里很安静。 烛火很柔和。 女子的目光也很柔和,像是一汪平静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而在如今宁奕的眼中来看……却失去了最开始的纯挚。 徐清焰注意到宁奕手中捏的死死的一沓子信纸。 她的神情先是一怔,然后陷入沉默,气氛在无声的纠缠中变得僵硬,很快她便想明白了此中的前因后果,于是有些失望地开口:“我……之前给你的信,你从未看过啊。” 宁奕在屋子内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捏着信,很想说些什么,来到东厢的路上,他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无数的想法,以及无数张口就能够说出的话。 可是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就只剩下无言。 该愤怒吗? 自己凭什么“愤怒”……愤怒徐清焰杀了这么多的人?还是愤怒她成为了跟自己一样的人? 该失望吗? 自己有什么资格对清焰姑娘失望? 最后,宁奕的喉咙颤动,只是僵硬的挤出了三个字。 “对不起。” 等待了很久的女孩听到了这艰涩的三个字。 对不起? 女孩笑了。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没等宁奕开口,她便轻柔接了下话,“你觉得现在的我很丢人,对吗?” 宁奕怔住了。 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清焰还是那个徐清焰,面对自己的时候,永远是柔柔弱弱的。 只不过在读完那些信后,宁奕便再也无法将眼前的女孩,与自己脑海中的徐姑娘联系在一起…… 徐清焰伸出一只手,轻轻握住桌案上的玉盏,茶水凉了,但她浑不在意,轻轻抿了一口,面对宁奕,她总是觉得放不开,总是觉得小心翼翼以至于局促不安……明明把一切都写在了书信里,却始终忐忑于宁奕知晓真相后的态度。 她有些恍惚,深夜批改文卷的女孩从不修饰面容,穿着很随意,披着一件黑色纱裙,头散乱披着,额前的碎轻轻垂下,遮掩双眼。 眼前的时间变得模糊起来。 这个宁静的屋阁内,过往的一幕一幕倒映,只不过此刻颇有些讽刺。 宁先生原来没有看那些信啊…… 她还以为,那一天宁奕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要为她斩开雀笼,这就是知晓一切后的态度了。 原来现在才是啊。 女孩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努力让声音变得稳定。 “宁奕。” 徐清焰笑着问:“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这样的人。之前的那些话,你要收回吗?” 宁奕只是沉默。 如今的两个人,像是对换了灵魂。 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组织思绪,在太子揭露了血夜真凶之后,脑海便一片空白……但他选择了面对,来到东厢,来见徐清焰。 “监察司的大司……” 宁奕的声音很沙哑。 “是我。” 徐清焰语气平静的承认了。 “这些年杀的人……” “也是我。” “今夜……” “都是我。”徐清焰握着茶盏,站了起来,她不再是那个躲在黑暗中的瘦弱笼中雀,她的眼中有光,明亮而又坚定,盯着宁奕,声音不大,却迸了小小身躯里的全部力量,“监察司每一份重大的案卷,最后签字确认的人都是我,这些年天都地下流淌的每一滴鲜血都与我有关……至于今夜的肃清,由我全权负责,那些害死我哥哥的东境叛党都将得到最公正的处罚。” 每说一句,宁奕的面色便苍白一分,他从未见过如此坚定,如此凶猛的徐清焰,黑纱裙女孩用力将茶盏攥在手中,像是一只抵角备战的羚羊。 徐清焰忽然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她看着宁奕的双眼,在里面看到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女孩很疲倦地问道:“你觉得愧疚?” “愧疚……是有的。” “你不需要愧疚。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与你无关。” “你应该跳出这个笼子。”宁奕只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很苍白,很无力,而且很荒唐,“……我希望你不要沾染这些鲜血,远离纷争,当一个干净的人。” “……” “清焰,那天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认真的。我和太子谈过了,我带你离开天都,不会有人知道监察司大司的秘密——”宁奕咬了咬牙,道:“只要你答应我,不要参与到这些事件的后续,我帮你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 他凝视着女孩,向前退了一步,而徐清焰则是后退了一步。 两个人的距离就此僵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我拒绝。” “我不要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 “宁奕,我对你是绝对坦诚的……我从未欺骗过你,隐瞒过你,怀疑过你。”徐清焰赤足踩着的那块木地板,已经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她悲哀至极的笑着问道:“可是为什么,连你也要我变成之前的那个‘徐清焰’?!我就应该按照你们所想的那样活着吗……这就是你所谓的给我‘自由’吗?李白麟要我活成那个模样,太宗皇帝也要我活成那个模样,如今连你也一样……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奕的大脑嗡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太子所说的话……想要快摧毁一个人,就给那个人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只有太子,真正的给了徐清焰自由。 绝对的自由。 没有限制的,肆意妄为的自由……于是只需要轻轻加上一个仇恨的推力,那个女孩便会向着黑暗的方向掠去—— 自己如今所做的每一个让白纸重新变白的举措,都是无用功。 一如之前想要把白纸涂黑的人那般。 这张纸到底是什么颜色,从不取决于其他人,只取决于她自己。 “宁先生,你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清焰低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重重跌回椅上,像是将自己的魂魄都跌了出来,“我也一样……我对你也很失望。” 女孩将手伸到自己的脖前。 她轻轻拽动那根红绳,将那半片骨笛叶子从自己的玉颈扯下,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举了起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颤的厉害,下了很大的决心。 “笛……笛子……还给你。” 徐清焰咬紧牙关。 骨笛被一只手接走了。 她没有抬头,所以也没有看见男人此刻的神情。 女孩蜷缩在椅子上的瘦弱身体,因为情绪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剧烈起伏而不断颤抖,她死死控制着自己,把头颅埋在膝盖间。 屋阁内还是无声,在给出骨笛后,她不再开口,宁奕也不再开口。 没有叹息。 没有哭泣。 什么也没有,或许其中有过一千万次欲言又止—— 但最终只剩下一片比死亡还要凝重的寂静。 然后是木门被拉动的声音。 宁奕离开了东厢。 女孩蜷缩的身体不断震颤,最终抑制不住的迸出低沉的哭声,她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的撕心裂肺,视线模糊,万般的后悔催动她想要追逐,狼狈地跌下椅子之后,她就像是一条涸死的鱼,用力攥着五指,雪白手腕鼓起血线,最终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屋外长夜燃尽,黎明光芒升起,如一线潮水,透过竹窗映入地面,缓缓推进。 蜷缩的女孩躲在角落,光明淹没了屋室,却停滞在她的脚踝。 …… …… 黎明残破,陋室寂静。 葛清怔怔看着悬在自己面前的长刀。 监察司的小组组长,在千钧一之际收了刀,他默念着腰间令牌的讯息,淡淡道:“葛清先生,您曾经在平妖司写过一篇《讨四境檄文》?” 葛清怔住了,不明所以,这篇檄文乃是他早年醉酒所做,一时之间意气风,怒骂朝堂百官,幸好未曾面世,仅在少数几个挚友之间流传,即便是黄执侍郎也不曾知晓。 他听到《讨四境檄文》的时刻,第一反应是拒绝。 葛清果断摇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组长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道:“有位大人看过那篇《檄文》,‘他’夸你写的很好。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不会与叛党勾结,黄侍郎的事情,可能存在污点,是东境的栽赃……接下来你需要陪我们做一场调查。” “调查?” 葛清有些失神。 “嗯。例行公事的一场调查。”这位小组组长淡淡道:“放心,那位大人既然话了,你便不用担心了……” “等一等。”葛清仍然是护住自己妻子的姿态,他声音沙哑道:“今夜……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那位小组组长皱起眉头,他本来想呵斥一句不该问的别问。 但训令里的最后一条消息,却让他在此刻保持了沉默。 组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夜死了很多人,但是都是该死之人,走私,贩假银,运国库,罪名确凿,所以判死……那位大人不会冤枉好人,至少在我看来,他没有冤枉你。不必担心屈打成招,接下来你会被执法司按照程序带走。” 说完之后,他便缓缓收刀归鞘,带着小组转身离开。 组长最后停步,回过头,望向葛清,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关于‘监察司’的事情,希望你忘得干净一些,以免招惹麻烦。” …… …… “二月十九。东厢。夜。” “我终于,终于,终于见到了宁先生,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不过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之所以写下这一封信,是因为跟宁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太值得纪念啦,我们一起去吃了红符街的耙牛肉,糍粑,早茶铺子,去绿柳街吃了冰糖葫芦,捏了糖人……跟宁先生在一起,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很开心。” “最开心的事情,是宁先生告诉我,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宁先生,其实你不知道呀,我不在乎这个世界。我只在乎你。” “我会做一个光明的人,会努力的想前跑,其实不需要宁先生,我自己也可以挣脱这座牢笼的……如果那一天到了,我想和你一起去看最高的雪山,去走最远的大漠,去很多很多没有去过的地方,就像是在天都的这几日,这样的日子,一想到就会开心的笑出声来。” “这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想……” 一段很长的文字,写满了愿望。 譬如去海滩上捡海螺。 再譬如乘舟去西海的仙岛。 再譬如找一个院子躺在阳光下睡觉。 然而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被横线划去,被泪水打湿,风干,一团模糊。 最后只剩下。 “我想……” “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光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决裂(终) “殿下,你终于愿意见我了。” 天都的这一夜很是漫长。 公孙越如愿以偿见到了太子,这一次太子为他沏上了热茶,凉亭内两个人相对而坐,罕见的君臣重逢,却没有丝毫的温暖。 今夜的“烈潮”再度燃起,东境的“叛党”将因为公孙手上两份名单的流出,而遭受有史以来最大的打击,而这一夜肃杀行动中,无辜遭受牵连的人也绝不会是少数……长夜再漫长,也有黎明时。 天亮之后,监察司就会曝光在天都的光明下。 而迎接这个血腥机构的,势必是激烈的谩骂,唾弃,以及反击—— 公孙面无表情瞥了一眼热茶,还有干净如昨的玉案,上一次与太子的会面就在,却像是过了很久,他轻轻端起茶盏小啜一口,“算来算去,终究还是你技高一筹。” 太子的面容没有喜悦,只是平静,深入骨髓的平静。 “但仔细想想,公孙也算是完成了诺言。”大红袍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沿着杯盏划了一圈,出刺耳的摩擦声音,“最后的脏活,我也做了,那位大司的手段很干净,今夜的行动一定很成功吧。” 太子不置可否,轻声道:“该死的都会死。” 至于一部分不该死的…… 若要安内,便只能如此——宁错杀,勿放过! “好。那么便算是了却了你一桩心愿,这几年的功劳苦劳,过眼云烟,换来今日的一面,我只想问一句——” 公孙轻轻合上瓷盏盖。 “殿下前些日子对我说的那些话,还算数吗?” 他望着太子,这个从未食言的男人,此刻没有与公孙对视。 李白蛟缓缓道:“我不杀你。” 公孙笑了,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顾谦。我要问的是顾谦。”公孙越活了很久,他像是天都地下的影子,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活得很“局促”,仿佛有做不完的事情,他永远有下一个要赶去的地点,永远有下一个要审问的人,永远有下一份调查的案卷,天都监察司这个巨大的地底机构,最核心的轮毂就是他,也只有他。 这三年来,公孙越如一只不知疲倦的鹰犬,在唾骂和黑暗中倔强活着,而此刻却长长吐出一口气,以一种无比优雅的姿态注视太子,喝了那盏热茶后,他的体态逐渐松弛,神态也变得柔和,在得知监察司开始清算之后,他心中紧悬的那一根弦终于断开了—— 总归要来的。 公孙坐在黑夜中,像是获得了自由,笑着开口,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活不活无所谓,顾谦要活,而且要活得很好。” 短暂的沉默后。 李白蛟点头:“我答应你这个请求。” “还有……” “不要让他参与到任何监察司的后续任务当中。我要让他当一个清白之官,远离天都的纷争。天都还有很多青年才俊,昆海楼可以另请人接手。”公孙越面无表情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太子这一次摇了头。 “我无法答应你这个请求。成为什么样的人,是顾谦的选择。” “这不是请求,是要求。”公孙越笑了,带着讥讽,一个不在乎自己是生是死的人,当然也不会对皇权有所忌惮,他已经一无所有,“殿下,你总是标榜自己是一个‘宽仁’之人,你尊重每一个人的意愿,绝对的遵守诺言。在我看来,这实在太可笑了,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出点都基于你自己,你是一个绝对自私,绝对冷漠的无情的人,与宽厚,仁慈……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这一连串的轻蔑之语,已是极大的不敬。 李白蛟的神情仍然平静。 他看着公孙越,像是看着一条野犬。 如他这般坐在皇座上的执权者,怎会与一条匍匐脚下的野犬计较? 但心中似乎升起了某种情绪,只是一缕火苗而已。 “我再重复一遍……这不是请求,是要求。” “我要求监察司脱离与顾谦的所有关系,这场烈潮不能伤害到他一丝一毫。此后他也决不可参与到第四司的职务之中——” 残破的长夜下,红袍被风吹拂,如一团将熄的篝火。 “否则我会将你所有的秘密都告知天下。” 公孙越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那句话,也终于在那张 万年平静的面容上看到了一丝波动。 “关于谪仙东皇决战宝珠山的黑幕。” “关于大隋公主李白桃的失踪秘闻。” “关于您……在春风茶舍第四块砖下埋藏的秘密,所有的大、不、逆。” 李白蛟那张冷漠的脸庞,终于涌现了愤怒,在宝珠山,李白桃,以及春风茶舍这几个关键词出现的那一刻,愤怒的火苗燎原地燃起,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胸中“蹭”的一声烧起熊熊大火。 他掌心的瓷盏“砰”的炸碎。 热烟滚滚,雾气袅袅,一颗颗水珠在空中翻滚。缭绕着华服太子,白雾化为一条细狭蛟龙……世人总有一种错觉,提到太子李白蛟,脑海中的形象,还是之前那个日夜留恋青楼画舫的瘦弱登徒子,但事实上他的修行天赋很高,是三位皇子之中遗传皇血最强大的那一个。 他捏碎茶盏,冷漠道:“公孙越,好好的活着,不好么?” “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公孙越面带微笑,他四面八方的空间,都被强大的皇权压塌,翻滚的气浪,随时能够要了他的性命,而这正是他说出之前那些话的原因。 他希望李白蛟能够杀了他。 在这位太子的手下干了三年,公孙越一直想看看……太子盛怒之时到底是什么模样?比起被仇敌围攻,被监察司刑法加在自己身上,不如死得痛快,在临死之前还能看到李白蛟的失态……这真的很好。 “我死之后,将继续有‘眼睛’替我注视着殿下。若是顾谦出了事,或者殿下不答应我的要求,那么这一切的秘密都会被放出来,昭告天下。” 公孙越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他仍然在笑。 感受着那股巨大的压力……原本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的红袍男人,此刻双手仍然搭在椅背上,只不过身子倾斜了一半,看起来有些滑稽。 皇权压塌了他的一根肋骨,再继续下去,他整个人的骨骼将会被巨大的压力挤压变形,缓缓磨成齑粉。 他会变成一个侏儒,变成一个矮人。 亦或者……变成一个五脏肺腑挤在一起的肉球。 公孙仍然在笑,但他的眼眶渗出鲜血,嘴唇,鼻孔,天灵,都因为这股强大的压迫而渗血,红袍第一次被自己的鲜血所沾染—— “令人作呕的东西。” 李白蛟冷冷的开口,道:“你还不值得本殿食言,本殿不会杀你,但定会让你承受这世上最大的折磨。” 他抬起一只手。 屋阁外,海公公缓步领命而来。 …… …… 铁律符纸收敛的那一刻,天都城陷入了“短暂”的失明。 收敛铁律,或许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想要重新释放铁律的力量,使其盈满整座天都,则是需要一个相对漫长的过程。 背负双手的蝎子辫女童,与二皇子李白鲸,一左一右,就这么视若无人的走在天都大街上。 一道道夜行的影子,在屋脊上空掠过,他们都是监察司的精锐,是春风茶舍花费巨大代价所培养出的棋子,而距离如此之近,却未有丝毫察觉。 这个世界,不仅仅是“眼睛”能够看见。 天都皇城失去了铁律,就失去了光明,哪怕这么两个人如此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也没有人现。 一层浅淡的雾气缭绕在女童和二殿下周围。 “死了。都死了。” 女童的目光透过一层层的木板,屋楼,直接望向更远的远方,除了第一间的大宅,此后所去往的每一座屋子,留下来的都只有尸体……这场清算活动已经开始,他们想要实行任何的营救都无意义,在天都城内触战斗显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李白鲸的眼神里有些惋惜。 他的本意是,在这个没人能够想到他们会来的节骨眼上,以“琉璃盏”之力,能够带走一些余力,便是一些余力……但是那位兄长显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果断。 “我们赶过去,或许能救一些人。”女童说出“救”这个词的时候,蹙起眉头,明显觉得不习惯,于是更换了用词,道:“大概能带走三十个,挑选真正核心的心腹即可,有东门的‘于潜虎’内应,问题不大。” “带不走了。” 李白鲸摇了摇头,“我的那位哥哥,比我想的要清楚。他是故意等到今天动手的。” 女童蹙起眉头。 “他知道的,一切都知道的。” 李白鲸笑了笑,神情变得坦然了许多,道:“毕竟三人中……唯一接触过铁律的,就只有他。我们对于‘铁律’所有的猜测,揣摩,怀疑,都建立在了错误的认知上……铁律比你想象的更强大。” 蝎子辫女童沉默了,她的确感觉到了一股被人直接注视到内脏的感觉,仿佛被光明直射,无所遁形,即便是律纸收敛……那股锐利感仍然不曾消灭。 “既然他什么都知道,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 “先生。”李白鲸轻轻一只手搭在韩约肩头,道:“陪我走一走吧,我要去宫里一趟。” 女童吓了一跳,讶然看着二皇子。 这具躯壳内似乎藏着两个灵魂,时而天真,时而阴沉……有时候像是一个背负无数人命的大魔头,有时候又天真的像是一个幼稚的婴童,而此刻被李白鲸轻轻拍了一下,她便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两个人远离长街,来到宫殿,宫门为他们而开,长伺的侍者似乎看得见,又似乎看不见,只是遵守着太子提前布置好的安排,一左一右拎着长灯,裹挟着女童和二殿下的雾气就这么缓缓入了皇宫。 一切还是之前的模样。 没有什么改变。 李白鲸并没有闲逛,也没有去往太子所在的方向,他走向了“东宫”,走向了自己母亲齐虞所在的偏殿……这一路走得很顺,今夜宫内似乎没有什么侍卫,所有的一切都在为他让路。 似乎根本没有小心翼翼的必要。 铁律早就看到了他。 而太子也早就做好了部署……宫里的其他位置或许藏着埋伏,但通往自己母亲的方位真的很是太平。 李白鲸来到了东宫,殿门虽开,但寝宫死寂,纱帘紧拂。 一根门锁在内被人锁住。 只不过女童两根手指划过,隔着一扇门,将门锁直接斩断,伴随着推门动作轻柔落地,被女童一只脚钩住,未出丝毫声响。 李白鲸站在门外。 他将木门推开了一条细狭的缝,却没有入内。 他就这么安静站着,如一根木桩,伸出的那只手缓缓抽离,悬停在木门之外,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开了门。 短暂恢复了“懵懂”的女童,双手捧着生锈铁锁,惘然看着这一幕。 里面徐徐溢散出一股她天性喜欢的味道。 李白鲸望向她,柔声问道:“如果待会打起来,先生的神魂需要多久才能苏醒?” 女童眨了眨眼,抱着铁锁,缓缓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瞳的间距逐渐变大,眼神也变得涣散开来。 李白鲸没有得到回答。 他似乎在思考,在衡量……里面就是自己的母亲,这一趟来天都,一是想带回当年的旧部,二是想入宫带走自己的母亲,来之前他本以为,后者会更难一些。 但没有想到,入天都的计划被太子识破,今夜旧部尽遭血洗。 而入宫……却是无比轻松。 接下来带走齐虞,会遭遇到多少阻力?甘露先生修行遇到了一些问题,如今能够以一缕神魂附在女童身上,陪自己入天都,便已是殊为不易,若是在关键时刻不能显圣……麻烦就大了。 这些思量,在李白鲸脑海里纠缠。 二皇子做出了选择。 他收回那只手,快步踏入殿中,然后脚步顿住。 之前脑海里构思的计划在这里中止—— 月光无法穿过竹窗黄纸,只能投出朦胧模糊的影子,一个悬在屋梁上的瘦削影子,摇摇晃晃,仅仅剩下脖颈与棉帛角力,已没了气息……太久未曾进食的原因,齐虞瘦的像是一根竹竿,披着宽大的宫袍,看起来像是一只自由的鸟雀——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还能把自己挣扎着吊上屋梁。 地上躺着一个被踢翻的木凳。 这一幕安静的画面,却如一枚炮弹。 重重击打在李白鲸的心脏部位。 早已见惯了生死的年轻男人,鼻尖酸涩,感受到了切骨的悲伤,他默默来到母亲身下,把凳子扶正,把那具尸身扶着搂下。 那个原本还惘然的女童,不知何时已来到了李白鲸身旁。 韩约那一缕神魂幽幽开口,问道:“太子做的?” 李白鲸摇了摇头。 “不是他。” 母亲死前,还给自己精心画了妆容,嘴唇还含了胭脂,现场很干净,没有争斗的痕迹,屋外门锁都生锈了,这是母亲花了很大功夫给自己准备的死亡。 李白鲸看着那张煞白的没有血色的面孔,抚摸着泛着浅淡余温的面颊。 他来晚了一些。 “带她走么?”韩约不含感情地问,“远行至此,我神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如果太子动武力……红拂河老家伙不出手,我们可以带一些人走。” “不带了。” 李白鲸摇了摇头。 他放下了母亲的尸体,轻声道:“什么也不带了,这些都留在天都吧。” “先生。天快亮了。” 他来到东宫殿外,看着这片本属于自己的皇宫,语气里带着一些轻松,最深层却藏着失去一切的悲伤。 李白鲸笑道:“我想起父皇曾经对我说的话。” “什么话?” 韩约蹙起眉头,来到他身旁,一只手扶住额头,神情变得模糊而又凌厉,似乎在两种极端的状态下切转,时而恍惚,时而清醒……随着自己修行境界的拔高,琉璃盏内能够符合条件的身躯越来越少,有些直接在烈日之下灼烧炸裂,有些则是被两股截然相反的气流压为齑粉,这具“稚童”是比“书生”更加精粹的容器,只不过美中不足,是精神力的转移还有缺陷,不能在琉璃山外时时刻刻保持清醒。 二皇子看着远远天边,逐渐上升的一缕光芒,劲风伴随着曙光吹拂而过。 韩约皱起眉头,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眉心,稚童的眉心燃起一股虚无火焰,犹如青灯古盏,稳定的洞破空间—— 两人的四方,燃起一扇星火门户。 “若一无所有,又何惧一死?” 二殿下感受着天都穿街而来的狂风,一道又一道的黑衣,长袍,弩箭,在宫殿屋檐上空升起,长夜的尽头,这些箭镞对准了他。 而宫内极高的那一处古塔,一个腰挎油纸伞的黑袍男人,单手扶着宫殿钟塔塔尖,站在光明与大日之下,黑衫沐浴黎光,面无表情与一男一女对视。 “我已是一无所有之人了。” 李白鲸望着远方钟塔上站立的宁奕,轻声道:“回去之后,就开战吧。” …… …… 葛清被执法司的持令使者带走。 屋阁外的长街迎来光明,葛清从未觉得有哪一夜,比今夜还要漫长难熬,也从未觉得有那一日,比今日的黎明还要灿烂。 日出的朝阳,蒸了昨夜雨水,肃杀了旧冬的严寒,直至坐上马车,葛清才有一种幻觉……天都似乎变好了。 这种好,很难用言语去形容。 如果准确来说,应该是变温暖了? 寒冬与长夜一样难熬,但总归会过去……算一算日子,的确到了春至之时,街头的冰渣化了,叽叽喳喳的雀鸣响起来了,这一切都让人恍惚。 例行公事的完成了执法司的对答,对方询问了自己和黄执交往的具体事宜,然后释放了他……一份红字证明交到了葛清的手上,他被证明是无罪的。同时还有一份关于“黄侍郎”的案卷也被交到了他的手上。 礼部侍郎黄执,勾结叛党,意图谋反,私贩官盐,耕牛,私自与东境琉璃山联络,并且谋划了天都郊外鬼修谋逆杀人的几桩大案……证据确凿,而且逻辑严密,至此葛清不得不相信,自己所谓的“恩师”真的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监察司当场歼灭黄执也是依照律法行事,毫无过错可言——他们在黄执的屋宅中现了好几具抽干人血的尸体,这位侍郎投靠东境之后默默修行鬼道功法,为了拔高境界,与鬼修勾结,从荒域运来了几个花季少女,来满足自己的私欲,黄执还有人妻之喜……屋宅里现了几位面目不明的尸体,男人已被风化,女人亦是被邪法吸干,案卷的最后标注,天都城内部分官员被调遣离职,离奇失踪,便证明与黄执有关,这位礼部侍郎利用职权,专挑颇有姿色的女人下手,而这些女人则是被证实是那些小官的妻子。 具体手段……已经不用再说。 葛清浑身生寒,只觉得脑海里被一道霹雳劈过,这一切让他觉得恐惧。 “葛大人?”路上的一位同袍,同样是人微言轻的小官,看见葛清这副模样,忍不住上前搭话,“您这是怎么了?” 葛清打了个哆嗦,苦笑道:“没什么,一夜失眠……” “您知道吗,天都变天了!” 那个同袍拉着葛清,欣喜道:“还记得之前大家传得沸沸扬扬的‘监察司’吗?” 葛清神情如遭雷击,想起那位组长临行前的交代,警惕道:“监察司……怎么了?” “监察司是真的!”那位同袍,与自己一样穷酸的书生,神情激昂,“这帮烂人弄得天都鸡犬不宁,四处捕风捉影,害得朝堂一片死寂……” 葛清听着觉得一阵害怕……为什么这个家伙敢如此议论监察司……他望着来来往往的街人,自己从执法司出来,现大街小巷都贴了公告,许多人都在围观,这样的言论似乎并不会招惹祸端,为什么? “殿下查出了这个肮脏的机构,以及背后的主使者。” “监察司大司公孙越,已经被逮捕归案,那个恶心至极的家伙……可曾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会被曝光出来?怪不得心虚不敢参加殿宴……”穷书生压低声音,讥讽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告诉你,殿下很久之前就在严查了,昨夜终于出手……还记得新成立的昆海楼吗?殿下狠狠摧垮了监察司,据说昨夜的天都死了很多人呢。” 说到后面,书生有些戚戚然,他昨夜睡得甘甜,可惜没能上街,目睹这一幕壮观景象,参与到这个伟大的时刻中来。 葛清失魂落魄,来到了那巨大的公文前。 公文上列了许多监察司重罪之人的名字。 自己的“恩师”黄执,赫然在其中之列……而最上方,则是那个猩红的,曾经让天都所有官员都为之厌恶而且畏惧的名字。 公孙越。 这份名单里的人,有些已经死了,有些生不如死。 葛清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些东境叛党,当了替死鬼,推动了殿下的一步大棋。 天都众生得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解释,太子从未想过要建立“监察司”这么一个肮脏罪恶的存在,这一切都是那个叫“公孙越”的男人的错……于是那个男人得到了最痛苦的惩罚,监察司也被连根拔起。 但事实上……监察司只不过换了一个名字。 那些曾经涌动在天都夜潮下的精锐使者们,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天都的民众再也没有看见他们……但庙堂上的每一个人,却依然能够感知到“他们”的存在。 街道挤满了人,葛清像是一只蚂蚁,被人挤来挤去。 他有一种错觉,觉得众生皆是愚蠢的蝼蚁,自己也不例外。 在天都的欢呼声中,太子成功建立了一个脱三司制度之上的秘密机构,没有引起反噬……因为一切的异党都被铲除了。 太阳升起来了。 葛清一开始觉得很温暖,现在觉得很燥热,他想要走,却不知道走到哪里能够避开那一**日……走着走着,脑海里迸出了一个问题。 天都真的变好了吗? 远方再度响起了轰鸣,街道上挤满了人,将长宁街围绕的水泄不通。 三司的官员齐聚,却阻拦不了民众的潮水,那里有一辆破烂的笼车,一个衣衫褴褛,破烂如乞丐的男人,戴着手铐脚镣,被困在笼车上,不断有人向着笼车投掷污浊。 “看见了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孙越!”一个孩童兴奋地向他介绍,然后用力将一筐臭鸡蛋砸了出去,笼车内的那人不躲也不闪,事实上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了,双眼被剜空,只剩下两个空洞,耳朵一片血污,此刻充斥脑海的应该只有嗡嗡嗡的巨钟鼓荡声音。 公孙越的双手被吊在笼车最上方,脚镣沉重,笼车设计得比他略高一些,以至于他无法平稳站着,只能吊在车上,那身红色官袍早已被扒了下来,浑身数不清的大大小小刀口,割地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他的口中似乎含着什么……是一对肉球,笼车颠簸,公孙越不曾咬牙,也不曾呼喊,他含着那对“肉球”十分轻柔。 那是他的眼珠子。 仅仅看一眼,便让人觉得恶心欲呕。 “这是他研出的酷刑,现在都用在了他的身上!”一个中年男人在葛清耳旁开口,厌恶地掷出一块石头,正好砸入笼车,砸在公孙越的肋骨上,那个男人的腰身缩了一缩,表情痛苦地收缩了一刹。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再度掷出一块石头,只不过这一次砸中笼车,没有伤到公孙。 围观的民众因为“公孙越”的游行而兴奋。 这些年公孙越作的恶太多,太多,以至于当他被“处刑”时,万人空巷来观赏这一刻。 “这个家伙干的坏事太多了,殿下盛怒,要狠狠处罚他。” “已经有文官出了谏书,记载了公孙越的十宗罪,如此多的大罪,律法都不知该如何处理……” 葛清随着那辆笼车走了一小截,无论他走到哪,都有人热情地向他介绍。 “你知道吗,我们都错怪顾谦大人了。顾谦大人是清白廉明的好官,与公孙越从不合污,这一次公孙落马,据说就是与顾谦大人有关,殿下重赏了昆海楼。” 说到某个敏感的名字,听力模糊的公孙,裹满鲜血的面颊似乎都凝固了一刹。 而这一幕,被葛清捕捉到了。 那辆笼车越来越远,但并非是行往刑场,而是通向大牢。 “殿下说,要让他在天都游行三日。以泄民愤。” “此人罪该万死啊!” “殿下已是宽仁大量。” 大日之下,笼车一路驶过,洒了遍地鲜血,斑驳刺目。 那个家伙……真的有这么多血吗? 还能流三天吗? 葛清恍惚地站在街尾,人潮缓缓散尽。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他真的只是天都城内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在巨大的舆论潮水下,他已经相信那张公文上所写的一切,已经相信街道每个人对自己说的一切。 可是潜意识里,仍然有声音在告诉他。 ——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葛清耳旁响起。 有位披着黑色莲衣的年轻男人,神情疲倦,不知何时,与葛清站在了一起。 “昨夜那些人私闯民宅的事情,对不住了。”莲衣男人沉默一小会,道:“葛清,你也知道……监察司不存在了。他们换了个称呼。” 葛清恍惚地看着年轻男人,失神之下,竟然只是觉得眼熟,与自己在殿宴远远看到的某个身影有相似。 “您……您是?”他喃喃问道。 “宫里有人给我递了你的文章,讨四境檄文写的不错。你不该在平妖司埋没才能,来昆海楼吧。”那个男人轻声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顾谦。” “顾谦……” 是了。那个在殿宴上无比耀眼的年轻大人。 葛清苦笑一声,道:“您是那位阎王的判官?” 沉默了一小会。 顾谦点了点头。 他轻声道:“我和他已经决裂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旧愿 “铛”的一声。 钟声响起,大旗飘荡在天都上方,逆着光芒浮展。 劲风吹拂,鸟雀四散,昆海楼的楼顶,一位青衣女子倚栏而立,手中捧着一卷古书,双目却是被一巾白帛蒙住,她若有所思地停下翻卷动作,回头望向楼外。 “吱——” 雀鸣。 女子目光随着雀形拂动而缓缓挪移,青布虽然蒙目,却不能阻拦她视物。 “楼主大人。” 昆海楼的一位专员缓缓登阶,小心翼翼来到顶层,他轻声道:“这是昆海楼扩建的文书,您需要签一个字。” 专员的神情有些紧张,不知为何,那袭青衣总给人很大的压力。 这份文书是从宫里传出来的,太子口谕,圣上意志,文书里的内容很简单……昆海楼即日扩建,鲸吞海饮汲取人才,允许三司六部引荐或者自荐,如今递到张君令面前,也只是走一个流程罢了。 文书签了,昆海楼便会成为殿下意志的第二个载体,监察司的一个新壳子。 公孙越已经被狠狠的打倒了。 谁也不知道那一夜生了什么,但日出之后,无数公告贴满天都大街小巷,将这位“监察司大司”的累累罪行尽数揭露,太子殿下之盛怒,前所未有,在寿辰之前,有人猜测殿下会有“大动作”,许多人预测是针对北境的“斩行动”,但今夜天明,将军府的铁骑安然无事,有人看见沉渊君昨夜出城,今日平安无事的回归……反倒是之前气势汹汹的小无量山,集体消失了,一夜之间,像是融化的冬雪,从天都皇城内“蒸”了。 “宫中扩建昆海楼的文书……” 张君令一只手捋了捋丝,以她的才智,一瞬便明白了太子借着“昆海洞天”巧立新目的手段,只不过又想到昨夜天都的血腥,今朝游行的笼车,还有前不久下大雪时,她陪顾谦在城头看到的画面。 “我只是名义上的昆海楼主罢了。”青衣女子继续翻书,只不过轻声吩咐道:“把这份文书,交给顾谦吧。” …… …… 幽暗的光火。 沙哑的嘶喊。 血与火交织,汗水和骨肉融合,只不过这些画面,公孙越都看不到,他口中仍然轻轻含着自己的眼珠子……这个面目丑陋狰狞的男人,此刻的神情不像是死寂,更像是安宁。 他的眼珠子被挖出来了,看不见那一张张愤怒的面孔。 被拎到天都钟塔底下,罩在清晨黄钟钟罩里,那隔着数十里地听起来悠扬清远的钟声,在放大阵法下直接击穿了耳膜。 全世界都很嘈杂。 但公孙越的世界很安静。 那张安宁的,虚弱的,苟延残喘的面容,忽然颤了一颤,面色变得紧张起来。 他闻到了一缕熟悉的气味。 地牢内的脚步声音很轻,轻到正常人都听不见,顾谦一个人来到了这里,监察司的所有酷刑都轮番在公孙越的身上施展了一遍……被捆在十字架上的男人,实在已经不能称之为人,更像是一捆即将散架的稻草,枷锁一断,整个人摔在地上就会摔成一蓬飞灰,也正是因为太子要游行三日的诏谕,那些酷刑没有再对他第二遍施展。 他还要屈辱地活上二十四个时辰。 得到了太子的允许。 才能死去。 公孙越的喉咙挣扎着嗡动,他含着眼珠子,面部肌肉极高频率地震颤,想要吞下自己的眼球入腹,但是做不到……一枚枚铁针在牙床内顶立,插满了缝隙,而以那些秘密要威胁太子的代价,则是被拔去舌根。 他的口中,除了自己的眼珠,再无其他之物。 有眼无珠。 祸从口出。 皇权自上而下的漠视,以及嘲讽,在这个男人凄惨的面相上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公孙越感觉到身子一轻,似乎被人放了下来,能够平躺在地面上,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但恍惚之间变得更暗了。 顾谦的身旁两位死士,抬着一口棺木来到这里,从里面取出一具与公孙越同样破烂不堪的“尸体”,捆缚在十字铁架上,那人同样被剜去了双眼,施加了一遍刑法,此刻完美取代了公孙越的位置。 谁会认得没有人形的人? 顾谦看着棺木合上,躺在木棺上的男人,流出两行血泪。 他轻声吩咐了一句。 “把他带走。” 两位死士喏了一声,轻柔抬着棺木离开,地牢只剩下顾谦,承受了一番酷刑的替罪羊,半口气吊着,将死未死,一开始还有他的喘气声音……后面便渐渐无了。 顾谦背负双手,神情复杂。 昨夜之后,一纸公文,他站在了天都庙堂上最高的臣子位置,一时之间,风头之盛,比之三司大司犹要过之,无数“幸存者”来到昆海楼登门拜访,想要与这位新晋的顾大人好生攀谈,却都扑了一个空。 谁能想到,站在天都最高处的顾谦,在最该风光无限的时刻,偏偏一个人来到了天都最阴暗的地牢。 在过往的三年里,烈潮余孽的案卷始终是大隋最高的机密。 负责纠察这份案卷的“监察司”藏在地底的最深处,顾谦跟随公孙越,他一直想要谋求进入“第四司”的机会,但始终未能遂愿,公孙越早就为今日的身败名裂做好了打算……直至如今他才明白,当初旧楼一别,竟是真的永别。 公孙越在三年前就做好了“割裂”的打算。 监察司是一团肮脏到不能再肮脏的污水,在剿灭东境之后,黎明初生的天都便不再需要“监察司”了,活在长夜阴影里的那些执行者会被殿下转移到地上。 而公孙越只有死路一条。 “不让我接触监察司……是为了保全我么?” 顾谦伸出一只手,轻轻触摸着铁栅栏上的血迹,他的面色稍显苍白,干涸的血液有些粘手,他用力按住铁笼柱子,神情变得很是难看。 为了调查沈灵,徐瑾的死。 他拼了命寻找太清阁大火的真相……而保管着一切案卷的监察司,却始终将他拒于门外。 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顾左使”。 楼主是虚名,左使是实职,张君令性格闲散悠静,所有的事务都移交到自己手上,换而言之,太子巧立昆海楼后,顾谦便是当今权倾朝野的第一能臣! 再加上他无比清白的档案,温和待人的品性,天都所有官员都前来交好—— 而这条路,是公孙越为他铺的。 “砰”的一声。 重重一拳,砸在地牢的栏杆上,铁笼栏杆微微弯曲了一个弧度。 顾谦的指节渗出鲜血。 …… …… 重新回到地面上,顾谦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运送棺木的那两人是无比忠心的死士,安排的是一条秘道,明日的笼车游行已经有了替代的人选……真正的公孙已经被安排送往昆海楼的地下密室。 此事,是他瞒着太子殿下所做,即便被现也无妨。 毕竟……他与公孙已经“决裂”了,作为新任的昆海楼左使,亲自提审公孙越,也不违法理。 顾谦登上马车,打道回府。 昆海楼 挤了一堆人,三司六部,各个王府,都遣人来结交这位左使大人,之前昆海楼初立,来的人远远不比今日。 顾谦下了马车,面带微笑应对这些必备的寒暄,身旁的使者将请辞一一收下,他下意识拢起了受伤的右手,拳头缩在袖子里。 这一幕被高坐楼顶翻书阅卷的张君令收入“眼”中,青衣女子挑了挑眉,倚靠在栏杆上的动作幅度更大了一些,看起来随时可能掉下去。 顾谦被人群围堵,颇有些左右难为,在昆海楼前寸步难进。 “哗啦”一声,似乎有什么声音响起。 顾谦头顶有一本不厚不薄的古卷落下,他抬起头,敏锐捕捉到了楼上那人扬手的动作,同时伸出右手,稳稳将古卷接住。 “顾左使——” 张君令掩面打了个哈欠,颇有些睡意,对着楼下人群淡淡开口,“本楼主正睡着呢,书掉了,顾左使啊,麻烦你帮我捡上来。” 一句话逐客。 虽然生硬,但是好使。 顾谦面色不动,内心有些想笑,看着那些官员又敬又畏的让开道……殿宴之后,莲花阁的两位高徒,曹燃,张君令,已经成为三司六部各位“大人物”避而远之的角色。太子极念人情,对莲花阁的传人极好,这两人,一位是莲花阁的名义阁主,执管天都数万卷藏书,一位则是昆海楼的楼主,看起来与顾左使的关系有些好的过分……懂的都懂,这些老狐狸送礼的时候往往都送两份,而且送的极其考究,据说还有送夫妻床笫之物的,只不过被淹没在了茫茫礼海之中。 顾谦拎着古卷,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楼顶。 张君令笑眯眯望着他,伸出一只手。 “人接回来了。”顾谦擦了把汗,把古卷交到青衣女子手上,郑重道:“接下来需要麻烦你,治一下他的伤势。” “师兄要杀他,不……全世界都要杀他,唯独你要救他?”张君令笑了,对于此事的严重性倒是浑不在意,好奇问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决裂’” 顾谦轻轻叹了口气。 “喏……这是昆海楼的圣谕文书。” 张君令把那份文书推了过来。 顾谦怔住了。 “签了它,监察司的人手,精锐,以及天都最高规格的密卷,都将调往昆海楼。”张君令淡淡挑眉,道:“你之前说要为谁报仇来着?沈什么,徐什么……五年的旧愿,可以实现了。” 青衣女子笑着望向天都一等一的大红人。 顾谦看着那份文书,神情变得很是复杂,这五年来他过得颠沛流离,曲折坎坷,脑海中总是会梦到那一夜太清阁的大火,无数被烧毁的案卷—— 还有沈司,徐王八蛋。 “是啊……五年的旧愿啊。” 顾谦长长吐出一口气,接过文书,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远方有浑厚的钟声响起。 不知为何,顾谦心中并没有轻松的感觉,他望向远天,春雀兜转,在天都的穹顶下俯低身子,逐渐隐没,天幕阴沉。 长夜破晓,冬尽春来。 春来之前,风雨先来。 …… …… (今天更完,觉得好看的正面书评都收到了~表示很开心~书评区里有理有据的批评也都收到了,虽然看到的时候心里很倔的怼两句,但其实你们说的也很好,我会牢记在心,慢慢改之……唯独,那个骂我扑街的喷子,真是有点忍不了了,不止一次恶心我了。所以决定加更反击,请大家多来纵横捧场。今晚还有一更,更新时间暂定在12点。) 第二百九十七章 新潮 长陵雾气在山顶被明灯照散。 没有人想到,在“烈潮”中被太宗拍得灰飞烟灭的守山人,竟然还活着……而且修为还更进了一步。 “沉渊君的确修为尽散。” 守山人拎着长灯,悬浮来到太子面前,道:“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不过生死之间有大机缘,将军府的那些妖孽历代气运加身,他恐怕也不会轻易死掉。至少以我来看……仅仅凭借白帝的那一架,还不够。” 李白蛟看着守山人,道:“朱密还活着?” “有些人活着,会比死掉更痛苦,朱密就是这种人。”守山人骷髅面具下泛起一丝笑意,道:“幸亏我来得及时……如果我来得晚一点,应该就要替朱密收尸了。”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加上圣坟里的圣君造化,朱密仍然不是修为尽失的沉渊君对手?” 守山人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必然不是……而且,还差得远。” 她幽幽道:“涅槃境内也有三六九等,朱密是最次的那一等,加上圣君造化也不过如此。在两座天下,除了‘点化生死’的那种禁忌存在,已经无人能够与沉渊君搏命了。朱密不行,我也不行。” “可是他快要死了。”太子皱起眉头。 “正是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不行。”守山人轻声道:“沉渊君跟裴旻一样,骨子里是个疯子。试问……谁跟死人搏命能够搏赢?” 太子陷入了沉默。 守山人拎着长灯,轻声提醒道: “殿下。这已经是你第十次来到皇座前了。你仍然不准备坐下去么?” “你让我免于一死,持旧主之令镇守长陵。但皇座无主,这么拖下去,长陵受到的‘桎梏’也会越来越大。”守山人不得不催促:“光明皇帝在开辟大隋疆域之时,设下真龙皇座的初衷是为了庇护皇城,若天都无主,那么整座长陵便会慢慢消失,直至下一个有缘人出现……所以,你要抓紧时间。” 李白蛟看着那尊皇座,神情复杂,额罕见的渗出汗珠。 时间已经不多了么。 “还剩多少时间?”他声音沙哑的问。 同时心中祈祷。 希望还能支撑到东境战争的结束。 “三年……五年?”守山人笼统的报出了一个时间,然后自嘲的笑道:“我失去了很多权限,如今只是一个‘持灯者’,只能掌控长陵的雾气开合,所以具体的时间,我也不知道。” 太子闭上双眼。 三年?五年?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个时间很充裕……应该够了。 …… …… “三年?五年?要去这么久啊?” 温韬听到了太和宫一位道者的话,震惊开口,望向玄镜,道:“小丫头,你这是要把我小师侄直接拐到道宗当上门女婿啊?下次回蜀山的时候,孩子是不是都会打酱油了?” 玄镜被这句话噎得无语,只能愤怒地与温韬对视。 温韬嘿嘿一笑,就喜欢看到这种气愤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谷小雨已经上了马车,坐在玄镜对面,少女取出一条毛巾,替谷霜擦拭面颊,同时以星辉蒸后者体表的湿气,一时之间,热腾腾的雾气和冰冷的雨气交织,道宗的马车也不着急,安静停在大雨中。 陈懿的性格十分沉稳,并不催促玄镜动身。 “太和宫的琐事太多,而且会很忙……”玄镜叹了口气,言语隐晦地解释,小阁老李长寿的身死,以及何帷杜威陨落,会掀动道宗一系列的政变风暴,这一次她带着亡父的宫主佩令回到西岭,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她无法保证,多久能够结束。 三年或许已经是一个很短的期限了。 “知道了知道了。”温韬叹了口气,望着车厢内的小师侄,恋恋不舍道:“小雨啊,我们要分别了,师叔舍不得你。你现在还小,银子都给师叔保管吧?” 谷小雨傻呵呵地笑着,挠头回应:“师叔,我想起来了,你还欠我二两银子呢,要不你先把银子还了吧?” 温韬已经一骑绝尘而去。 剩下吴道子,错愕看着御马如飞剑的温胖子,短短数个眨眼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此情此景,打心底佩服这胖子的拔腿无情。 这跑路跑得也太快了。 他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接着从怀中取出了红雀,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谷小雨和玄镜一怔。 吴道子掌心的红雀,已经瘦得不成模样,皮毛破碎,斑斑血迹,不过此刻已经结痂,一道道青灿阵纹烙刻在红雀的骨骼之中,不断迸出轻微的破风声音,一缕又一缕的生机阵纹运转,升起。 若不是这些生机,这已经是一具死物。 “红雀在阎惜岭拼命护住了宁奕,它如今神形凋零,灵智下跌,需要回到道宗紫霄宫的‘赤练炉’内休养。”吴道子看着红雀的伤势,有些心疼,轻声吩咐道:“谷小雨,你随玄镜回西岭,切记要照顾好它。” 谷小雨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红雀捧回。 吴道子又取出一枚挂坠,秘密交给小家伙,传音道:“这挂坠是一座秘密洞天,我和红雀这几年踏寻的风水龙穴,圣山墓陵,搜刮了许多圣物。它应得的这一份,都在这座秘密洞天内。” 谷小雨接过挂坠。 他有些难过地心想,红雀前辈贪财又好色,如果能看到这枚挂坠,听到吴道子的话,恐怕会开心的上天吧?只不过……此刻躺在他掌心的瘦削鸟雀,翎羽残破,像是一团风絮,一吹就散了,神魂几乎都被打散了。 “走了啊。” 吴道子轻声开口,转身拽动缰绳。 玄镜忽然开口道:“前辈,不如跟我一起去西岭吧?” 吴道子的身形明显僵了一下。 “西岭里有长生术,三清阁内还有生死**,我回去之后身为太和宫主,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玄镜的语气十分诚恳,盗火者的名号其实在圣山之间传得纷纷扬扬,所有人对于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盗墓贼都十分怨憎,这么多年,盗火者到底在追寻着什么……也一直是个谜。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吴道子追寻着脱生死的禁术,并且试图在圣山墓陵下得到答案。 这的确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 但和尚的身躯只是一颤,他笑着摇头,道:“我去过很多次西岭了,那里的长生术没有用……至于三清阁,我比你还熟。” “小丫头,谢谢了。”吴道子回头笑了,道:“我还是孤身一人比较好。” 摆了摆手,驾马而去。 潇洒肆意,逆雨而行。 玄镜看着吴道子远去的背影,莫名的觉得有些怅然。 谷小雨搂着红雀,不知为何,语气很笃定的开口,“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的声音很轻,又重复了一遍。 “会再见的。” …… …… 连绵春雨的尽头。 穹顶阴云连成线,黑云压城城欲摧。 万里皆暗,唯独莲花阁一缕光明,久亮不熄,一尊拔地而起的星辰巨人,手中捻着一条粗壮烛龙的脖颈,两尊法相缠斗在一起,四面八方被围堵得水泄不通,三司六部,以及诸多圣山留在天都的子弟,都来观望这一场对决。 方圆一里地,被莲花阁阵法隔绝开来,但并不妨碍这些观战者的热情,数百枚通天珠悬浮在雷雨之中,从无数个角度观察着这场起于无声,后来逐渐轰动的对决……两人已经打了接近一个时辰。 在命星境界之上的战斗,很少能够持续如此之久,一般来说,高手过招,招招致命,星君之间分高下,也往往是一瞬之事。 “曹燃先生的烛龙法相……好强。这等法相威力,真的是星君境界能施展出来的吗?” “宁剑仙的剑太快了,听说西境执法司大司杜威,被他斩于剑下。可是为何我只看到了一颗命星?” “诸位,总觉得有些古怪。曹燃被洛长生压制,洛长生败给东皇,东皇败给宁剑仙,为何今日这一架,打起来颇有种‘势均力敌’的感觉?” 屋檐上立着一柄又一柄的飞剑。 不仅仅是圣山子弟,就连一些大人物都惊动了。 “羌山神仙居的大客卿!姜玉虚先生!” 一位白袍老者踩着飞剑而来,仙风道骨,只不过身上隐约透露着一股死气,无数剑修对着老者恭敬揖礼。 千手星君破境之后。 姜玉虚便是大隋明面上仅存的极限星君了,大限将至,他正在不断尝试破关……但情况并不乐观。 老者的身上明显缠绕着衰败之气,只不过眉目依然凌厉,他来到莲花阁上空,端详着宁奕和曹燃的对决。 在大限将至之前,羌祖以命术替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姜玉虚今日在天都皇城会有一场造化,此场造化与涅槃破境有关。 于是他提前便驭剑而来。 “宁奕啊宁奕……” 老者的神情有些感慨,曹燃是一个体魄散修,功法和招式,对于自己并无裨益,而宁奕则不同。 今日的这一架,宁奕并没有催动神性,仅仅以星辉对敌,更没有施展执剑者的三卷天书,他收敛一切,单纯与曹燃以剑术对撞体术,体内的连绵劲气始终不绝,一战便是一个时辰! 姜玉虚看着莲花阁眼花缭乱的光火,法相争斗,忽然生出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他也曾出生在一个大世,也曾是大世之中的佼佼者,成就极限星君境界的修行者,哪一个不是天才中的天才? 莲花阁对攻的年轻人,似乎就是自己的当年。 意气风,眼神坚定,剑气嶙峋。 恍恍惚惚,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浪潮更迭,旧人老去,新的浪潮已经浮现—— 太快了啊。 在羌山内,其实有一份极其详尽的资料情报,把宁奕的所有手段都记录在内……因为备战东皇之事乃是大事,洛长生败北之后,大隋士气跌落极点,那个时候传来了宁奕的胜报。 也正是那个时候,姜玉虚遣动神仙居,仔仔细细调查了这个年轻小师叔,现后者的身上不仅仅是剑术,还有数不清的邪门歪术,正道奇法……宁奕一个人的身上,似乎出现了早年神道剑三人的重影。 而今日,宁奕只动了剑术。 姜玉虚有种错觉,宁奕今日的出剑,难道是专为自己而出的么? 剑剑勾动自己的瓶颈,在剑术之上,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天赋更高,更加精简……困在某个古怪节点的剑道境界,竟然因为今日的观战而松动起来。 姜玉虚神情恍然。 似乎是有所感应。 雨幕中的黑袍年轻人,面无表情,隐晦抬头望了一眼。 命字卷中有一个沉浮的“光点”,象征着前缘和后果,这个光点愈浅淡,命运长河之中的因果若隐若现……最终结成了一枚完整的果实。 当年,姜玉虚指点宁奕。 “当十境无敌的洛长生,不如当登顶涅槃的叶剑仙。” 如今,宁奕在莲花阁对决曹燃,只动用剑术,偿还当年指点之恩。 他收势而立,双手握剑,扎开双足。 星辰巨人徐徐消散于风中,所有的一切都收敛归虚—— 远方的红袍曹燃同样如此,烛龙法相随雨熄灭,抬起一枚手掌,立于胸前,神情不悲不喜。 宁奕毫无花哨地抬臂出剑,如盲人侧目,这一剑切开莲花阁大地,未曾动用神性,却引动了穹顶雷霆。 “轰隆”一声! 炸雷声响,曹燃稳稳出掌,他的背后便是师尊留下来的莲花阁阁楼。 这一掌递出,两拨剑气气浪被打得翻飞,莲花阁巍峨不动,两旁的两座古楼轰然坍塌,阵法崩溃,6地起伏,唯独曹燃背后,以及掌心抬开的一道圆锥范围被庇护平安,其他地域地面凸起,巨岩横飞,山崩地裂。 曹燃满足的笑了笑。 他缓缓收掌,宁奕也缓缓收剑。 两人站在翻天覆地的6面,选择点到为止,过了很久,莲花阁方圆一里的剑气才徐徐消弭。 这里已经沦为一片废墟。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闻起来犹如烈酒,入腹便火烧似的。 曹燃出掌的那只手收回袖中,整条手臂不受控制的轻微颤动,鲜血顺延指缝流下……这正是血腥味的来源。 “打得痛快。真是痛快。” 这位新任莲花阁主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甩了甩衣袖,甩出一连串血珠,浑不在意,脸上写满了快意。 曹燃心满意足盯着宁奕,忽然笑了。 他一拍胸脯,大大咧咧道。 “就算没那块白龙令,今儿阁内古籍,你也随便挑!” 第二百九十八章 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书院门口,烟雨迷蒙。 一朵朵油纸伞,在雨潮中溅起浪花,白鹿洞书院的女弟子,神情泫然,沉默相送。道宗的车队缓缓离去,在雨幕中颇有些萧瑟意味,西岭内乱已久,李长寿身死道消之后,今日的回岭,正是太子殿下给道宗“拨乱反正”的机会。 太和宫主之女玄镜,带着宫主谕令回岭,终于能够查清当年父亲之死,平复仇怨,而在天都幽禁三年的陈懿,也终于能够回到三清阁大展身手,迎接他们的是西岭阁内的顽固党。 这一次,天都将不再对西岭插手,保持绝对的旁观态度。 “书院这次的‘旁观’,很不理智。” 远远的屋脊上,苏幕遮撑着纸伞,不知眺望了多久,她的身旁坐着那个蓑衣老者,酒泉子一只手肘斜靠在飞檐砖瓦,撑着面颊,半醉半醒,并不动用星辉,任凭雨丝在蓑衣上乱跳。 他另外一只手拎着酒壶,轻轻晃荡。 “阎惜岭这一夜,殿下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对吧?”苏幕遮冷冷开口,“如今看来,宁奕赢了,皆大欢喜,西境以李长寿为的势力迅被铲除,沉渊君也平安领了‘冠军侯’官职,带着天都的祝福准备启程返回北境。但若是宁奕输了,结局会截然相反。” 酒泉子轻轻道:“殿下是个很难琢磨清楚的人,很少有人能够猜到他在想什么。” “李白蛟在继承储君位置之前,在红拂河内修行了一段岁月,出了红拂河,回到天都城,夜夜笙歌纸迷金醉……但在红拂河的时候,并非如此吧?”苏幕遮眯起凤眸,凝视着书院的这位老前辈,“太子的授业恩师是袁淳先生,而教他修行武道的则是你。袁淳死后,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了解李白蛟的人了。” 酒泉子听到了袁淳的名字,神情一滞,老者喝了口酒,轻声道:“殿下有世之才,但陛下太强大了……五百年的功绩太甚,除非殿下能踏破凤鸣,否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太宗陛下的阴影之中。” 苏幕遮闻言沉默。 太宗皇帝是大隋无数年来,论及功绩可排三甲的帝皇,妖族天下前所未有的鼎盛,出现了白帝龙皇这样级别的皇者,而且一出就是两位……比起两千年前的东皇,这两位妖圣更加凶狠和富有侵略性,而陛下和裴旻联手组建的北境壁垒,则是硬生生拦住了妖族最鼎盛的攻势。 有这样的一位父皇,是一生的骄傲,也是一生的痛苦。 “殿下是很自负的人,我曾教他书院的摘星术,他第一日便要手握灿星,最终不顾鲜血淋漓,爆皇血,也要将炽烈的星辉攥入掌中。他便是这样的人,若是想要夺得什么,即便会饱受痛苦折磨,也会坚定的出手。”酒泉子回头望向苏幕遮,道:“殿下如今所做的一切,包括踏平东境……都是为了最终的目标而前进。” “覆灭另外一座天下。” 这句话在轻飘飘的雨丝之中犹如惊雷。 苏幕遮低垂双眼,道:“殿下的修为远不及太宗。” 酒泉子只是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是想说,历代大隋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殿下怎么可能做到?” 女子院长没有开口,等同于默认。 “我也觉得,但……万一呢?”老前辈又喝了一口酒,笑道:“沉渊君不是踏破了凤鸣山吗?宁奕不是斩杀了东皇吗?覆灭一座天下,靠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而是‘大势’!” “大势……” 苏幕遮安静咀嚼着这句话。 “有时候,大势需要书院做出让步,大势需要天都做出妥 (本章未完,请翻页) 协……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酒泉子喝了很多酒,话也变得多了起来,佯装喝醉了,道:“宁奕若是死在了阎惜岭,一切当然会不同,李长寿得势,西岭风起,东境一样会被讨伐,但此后的岁月里……大隋或许会抱成一块铁板,但绝不会有机会向着妖族开战了,沉渊君会死,将军府会衰,与今夜因果相连的,都会在一夜之间凋亡。” 苏幕遮有些迷惑,道:“所以书院才要出手。” “所以书院才不要出手。” 老前辈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缓缓摇了摇,沉声道:“连李长寿的杀局都能杀死的家伙,又如何寄希望于他来覆灭妖族天下?” 苏幕遮神情震惊。 不是覆灭东境……而是覆灭妖族天下? “殿下的年龄很小。但格局……真的很大。” 酒泉子笑了,有些欣慰,更多的是感慨,“踏平东境,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你问宁奕的死活重要不重要?当然重要,但若他连阎惜岭的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便不重要了。” 苏幕遮忽然觉得一张巨大的帷幕在面前拉开了。 她一开始并不认为,太子殿下能够在东西角力下获胜,是因为实力……烈潮的取胜,更多的原因是运气,造化。 但后来她现,太子从一开始的目标就很明确,数十年不曾离开天都,这需要何等的定力,何等的坚韧,何等的智慧? 她自认为自己站在天都高处,看到了太子的真实面容,但一张张揭开,却全部都是面具。 直至此时,连这位涅槃心中都生出了一个疑惑。 太子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回过神,压低声音问道:“若宁奕死了,太子殿下又该如何?” “无子可用,还能如何?”酒泉子笑了笑,道:“历代皇帝哪一位不是雄心壮志,想要覆灭妖族,可那个符合条件的人不出现……除了初代光明皇帝和陛下,谁又能以自身武力打破两座天下的壁垒?殿下当然做不到,但他看到了‘大势’,击溃妖族这件事情,这一代中有人能够做到。” “沉渊君……宁奕……”苏幕遮下意识念出了这两个名字。 “或许还有别人,某个你忽略了的人。”酒泉子狡黠地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同时伸了个懒腰,打哈欠道:“我回去了,酒喝多了,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胡话,记住……你今天什么也没有听见。” 苏幕遮抖擞精神,连忙为老前辈撑伞。 “不必了,一把老骨头,哪天刮大风就散架了,还躲什么雨。”酒泉子自嘲笑了笑,抬头道:“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 马蹄踏破水洼,溅出一团破碎的剪影,十余匹快马在山道之间奔掠,向着远离天都的方向疾行。 黑袍边角烫着云纹,在阴沉的天幕下几乎融入了风雨之中。 这一列马车车队,既没有带车厢,也没有背包裹,个个身上卸掉包袱,他们从天都离开,什么也没有带走。 而如果不会出意外,他们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们将远离天都,远离中州……远离大隋天下。 “大司,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开口的女子名为雪隼,是云洵出生入死的心腹,跟随大司出使灵山,回来的路上,由于东境琉璃山鬼修的追杀,这只精锐车队死伤惨重,而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或许还会回来。” 云洵的面容在雨丝下显得柔和,他的语气很轻,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天都容不下我们了,殿下有了昆海楼……也不再需要情报司了。” 天都的血潮之后,东境叛党被尽数歼灭,情报司的探子完全捕捉错了方向……下令的根本不是公孙越。 换而言之,自己的所有意图,都被太子捕捉的清清楚楚。 就连公孙越……都只不过是一颗蒙昧人心的棋子,他根本就不是监察司大司,而真正的那位,云洵不是傻子,他也猜到了。 他现在的念头只有一个,趁着太子还没动手,赶紧离开天都,去往北境长城,让宁奕和将军府兑现诺言,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里还有一批军火资源,他将带着那些货物去往北境之外的天神高原。 “雪隼,要不了多久,你就能看到你的‘故乡’了。真正的故乡。”云洵想到了关于那片草原的一些传闻,笑着开口道:“或许对你来说,离开天都的决策并不算差。” 雪隼噗嗤一声笑了,她以前很少看到云洵大人笑的模样,大司总是冷冰冰的,但这些日子似乎变了……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去了灵山之后变的。 大司是接触到了什么人吗? 这个念头浮现的那一刻,雪隼心中便迸出了一个名字。 “吁”的一声! 云洵陡然勒马,一整列密集冲锋的车队,在狭窄山道上紧急地停住前冲势头,在数十丈外,雨幕之中,站着一位垂拢长袖的红袍使者。 “红拂河使者?”雪隼娇颜大变,立即摆出战斗姿态,弩箭从袖袍内划出,架起十字,对准雨幕中的那个瘦削男人。 风雨吹动那位使者的红袍。 云洵伸出一只手,轻轻按住雪隼,也示意身后的同袍不要乱动。 他的心忽然下坠,盯着那道鲜红身影,轻声问候道:“朱候大人。” 前应天府府主,星君中绝对的强者,入了红拂河后更加深不可测。 此刻只是沉默站立,拦在山道之中。 “你们的度比我想象中要慢,我等了好久。” 朱候叹了口气,神情麻木的像是一个死人。 他看着云洵,看到后者那副阴沉的表情,皱眉道:“殿下要我在此地等你。” 云洵一只手已经搭在腰间剑鞘上。 连逃离天都……也被算到了么? “殿下要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顺便再带两句话。” 朱候轻飘飘地前行,双脚软绵绵的不着力,更像是贴地悬浮,背后有推力,他来到十丈左右,掷出一枚红盒子。 云洵接住,出于谨慎,并没有打开盒子。 “殿下说,君臣一场,好聚好散。此去路长,还请替他保管好那些物资,与草原的人结一个善缘。”朱候看到了云洵果然谨慎小心,于是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道:“云洵先生……殿下还说,不必把他想得那么坏,不妨打开盒子看一看。” 云洵紧锁眉头,缓缓将盒子打开。 “珰”的一声,很轻,很悦耳,风雷缭绕,云雾扑面。 盒子里是一枚紫莲花古币。 是老师留下来的物事,可以占卜吉凶,卦算福祸。 一阵恍然,云洵罕见的失了神,他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谨慎,所有的提防,在此刻就像是落在了棉花上的全力一拳。 太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山雨滂沱。 雷霆闪过。 云洵再度回过神来,现眼前已是一片空荡,朱候已然不知所踪。 第二百九十九章 烛龙 “莲花阁内,包罗万千。历代的大隋国师,都会任位莲花阁主,把他们的智慧留在这座阁楼里。” “当然,我是例外,我就是个看的小厮,莲花阁阁主的名头是虚职。” 干燥的阁楼内,曹燃不知从哪摘了一张斗笠,重新戴回自己头上,在宁奕身旁找了张小板凳,翘着二郎腿靠着书架,一点也不端庄严肃,神秘兮兮的坏笑道:“替徐姑娘找功法的话,在左边第三排书架,第五层有关于‘神性’的记载文献。” 宁奕瞥了曹燃一眼,后者报以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那张脸上写着“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 宁奕并没有急着翻阅,而是围绕着这座久仰大名却从未踏足的楼阁转了一圈,这是每一位天都的少年读书人都梦寐以求的圣地,历代的大儒,学士,国师,棋手,大隋天下饱含智慧的“那一批人”,在这里留下了太多的心血,这座呈现一个巨大的环形,数之不清的古籍在这里勾成了一个完美衔接的“圆”,先人圣贤在这里布置了牢不可破的阵法,的穹顶并不封顶,上面篆刻了一座袁淳先生亲手刻画的阵法,白日里光芒垂落,整座藏的环面犹如被大日瀑布冲刷,熠熠生辉。 而今日下雨,这座阵法便将细密雨丝格挡开来,从下往上俯视,便犹如观摩瀑布垂落,犹如溪底的石子,清澈可见苍穹。 “三司密卷,西海谍报,南疆蛊斗……”宁奕手指划过右方的一侧书架,有幸进入莲花阁,实在是一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情。 在蜀山求学的那一年,他听闻了莲花阁的藏卷丰富,海纳百川,但很可惜入了天都,始终与袁淳先生缘悭一面,于是也无缘踏入此地。 今日终于了却了这个心愿。 宁奕转了一圈,望向曹燃,道:“能不能商量一个事?” 曹燃笑眯眯地啃着梨子,大大咧咧,声音模糊道:“但说无妨。” “你把复刻的古卷给我一份。” 曹燃的笑意僵硬了。 宁奕的神情也有些尴尬,咳嗽道:“绝不外传。我替你保管一份,万一你那份丢了呢?” “你当我白痴吗?”曹燃气笑了,道:“宁奕啊宁奕,你还真是白嫖啊,我要待在莲花阁辛辛苦苦复刻卷宗,这活儿得好些年才能完成。你今儿拿几卷古卷走就罢了。” 小烛龙伸出手,点了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问道:“这,这,这,这……这么多书卷,你还想全都要?” 宁奕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有大道长河,过目不忘,若是能在这里待上半年,或许也能在脑海里拓印一份,只不过如今没这个条件,时间不允许。 “我要取几本书走。” 宁奕摇了摇头,也不再提拓印的事情,来到了曹燃所说的位置,他凝目一看,关于“神性”的文献极少,一共也就十来本古卷,他以神魂快翻阅,同时配合大道长河推演。 命字卷的占卜导向,告诉自己……那样东西就在莲花阁内。 宁奕悬浮在一侧,背后长飞舞,大道长河展化法 (本章未完,请翻页) 相的一幕,被曹燃看在眼里,这位小烛龙眯起双眼,心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道手段……倒是没在刚刚打斗中展露出来。 几年不见,那个剑行侯府稚嫩的少年,如今已是深不可测。 “找到了!《太乙拔神经》!” 宁奕在某卷古书的某一段落,找到了这篇经文,他惊讶于古经的名字……难道这部经文与道宗传闻中的“太乙救苦天尊”有关? 很可惜,这是很多年前的某位天都大儒所留,在古卷之中,描述了那位大儒与救苦天尊的见面,以及交流,那位女子天尊性格极善,留下了一段残缺的口诀,被大儒细心记录下来,收入卷中。 “此经文,可静心定神,以抑制‘神化’,对抗返祖。” 经文的最后一句,留下了那位大儒的叮嘱。 抑制神化,对抗返祖? 宁奕一直以来,没机会接触天都真正禁忌的密卷,但脑海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些秘辛……直觉告诉自己,这所谓的‘神化’,似乎与执剑者有关。 大道长河,演化《太乙拔神经》! 直接模拟出一个盘膝端坐的女子,双手垂落丹田,腹中悬挂无数危险的神性水滴,随时可能炸裂,正常的神性修行,可以让水滴以“缓慢”度消融,但会愈吃力,最终消灭度赶不上衍生度。 而运转天尊经文,水滴凝结,化为一枚又一枚的结晶,最终凝固成为一个拳头大小的块状物……看起来像是一个有着胎息的婴儿。 在古老的道宗密文中,这被称为“元婴”,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凝结元婴之人,修行度一日千里,远非常人能够媲美,而那位女子天尊便是这种惊艳天才,显然这部残缺经文,便是教导人如何凝结元婴的。 “有些意思——” 宁奕顺着思路继续推演下去,只不过他将女子形体换成了男子,按照残经运转,一开始一切如常,但到了结婴的过程,那枚晶块剧烈震颤,最终将整具人身炸得粉碎—— “竟然碎了?男性不能修行‘元婴’?”宁奕震惊了,接着又陷入思考,“不对……出了一些问题,把‘神性’换成‘星辉’试试。” 这一次他运转经文,男性成功凝聚出了星辉般的结晶,只不过根本不是一个婴儿,就是一团絮状物,更不用说有灵智,距离元婴这种产物差得太远……换而言之,星辉这样的力量,比起神性还是太脆弱。 宁奕试图以“纯阳气”凝聚,结果大道长河根本无法模拟这副画面,以意念推演出两缕纯阳气,那刚猛至极的气劲,便直接将男子身体炸开。 道胎推演,极耗神魂。 宁奕面色苍白,推演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这部经文果然只能以女子身修行,才有机会凝结元婴……至于后续,还有极大的提升空间,元婴既成,那么便修成人形,再出圣灵,一步一步推演,这是一部上限极高的经文,以宁奕如今的境界,根本看不到“神性”之路的尽头。 “那位天尊,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他的心中也浮现了一个疑惑。 太乙救苦天尊,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创造出如此惊艳经文的绝世天才,也不过活了八百年……从零修出元婴的这一步至少是完整的,这位天尊真的只活了八百年吗? 缓缓平复。 曹燃百无聊赖,坐在腰鼓墩子上打瞌睡,宁奕那厮实在无趣,坐下来便开始推演经文,浑然忘我,他也不好打扰,于是先是小鸡啄米,很快便是小桥流水。 曹燃忽然抬头,眼神模糊变得清楚,擦了擦斗笠面纱下的口水。 “帮我拓印一下这份古卷。” 宁奕推演的结果很满意。 “《太乙拔神经》,啧啧……果然是替那位徐姑娘找的经文。”曹燃扫了一眼,两根手指轻轻抹过书页,另外一侧的空白古卷便浮现经文,他先前只是匆匆一瞥,随着拓印进度,越看越震惊,道:“这是好东西啊,有点意思,我回头练练。” 宁奕坐在曹燃对面,笑眯眯道:“这部经文可不是那么好练的。想要练成,可是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曹燃一脸错愕惘然,“什么意思?” “欲练神功,必先自宫。”宁奕言简意赅,说完,他做了两根手指咔嚓剪下的动作。 曹燃下意识哆嗦了身子,忙不迭把拓印的古卷丢到宁奕手上,面色古怪道:“见鬼见鬼,你不会是想自己练吧?” 宁奕哭笑不得。 他接过古卷,说了一句谢了,却没有急着动身离开莲花阁。 宁奕凝视着曹燃的火红斗笠,道:“斗笠是为了隐匿本源气机?” 曹燃怔了一怔,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当初拒绝袁淳先生,是不想让他为难吧。”宁奕想起剑行侯府巷口,自己和丫头坐在屋檐上的那一夜,他柔声道:“你不是传承烛龙血脉的人族天才,你就是化形的上古烛龙大妖。人妖不两立。” 曹燃淡淡道:“生在大隋,长在大隋,而且我对妖族天下没有兴趣,如果今天打架,我肯定会帮这边。” “你误会了,我不是想说这个。”宁奕笑道:“我从妖族天下走了一遭,两座天下的关系剑拔弩张,但其实我对妖族……并没有那么多的仇恨。所以大可放心,这个秘密我会替你保守的。” 曹燃浑然不在意,哈哈笑道:“揭穿也无所谓的,大隋天下如今打得过我的人不多了,也就是拳头大了,才敢回到莲花阁。” “我就是觉得有些惋惜。” 宁奕也笑了,认真道:“你应该看出来了吧?之前那一架,我还有其他的手段没有施展。” 曹燃咕哝道:“譬如古怪的推演术?我在洛长生身上看到过类似的术法。” “还有很多。”宁奕神情凝重起来,将拔神经古卷收了起来,道:“我知道你也一样,上古烛龙的本命妖身一旦施展,甚至能够摧毁没有阵法保护的天都皇城……等你拓完古卷,离开莲花阁,我们再好好打一架吧。” 曹燃认真盯着宁奕,看了很久。 小烛龙咧嘴笑了,道:“好!” 第三百章 牺牲与隐忍 关于曹燃的这个秘密。 其实在第一次与小烛龙交手之时,宁奕就觉察到了,那一夜曹燃当着大隋天下,拒绝了袁淳先生的收徒。 宁奕和丫头都看出来了……曹燃并非是盛传的那样,一个意外获得烛龙传承的人族天才。 他就是一头烛龙! 如果不是生在大隋天下,那么就会被灞都城的老人带走,收为灞都城弟子! 万幸,大隋天下有曹燃容身之处,万幸,大隋天下有仁心宽厚的紫莲花先生。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紫莲花凋落之后,曹燃便回到了天都,替师父照看莲花阁万卷藏书……同时也将莲花阁的传承延续下去。 宁奕取了《太乙拔神经》的拓本,离开了莲花阁。 之外,仍然停着许多围观修士。 一把飞剑徐徐落下。 姜玉虚大真人搂着拂尘,在这里等候多时,那些围观之人未曾散去,便是想看看“热闹”,据说当年羌山与蜀山,一度闹得不愉快,那位大真人还登门拜访,替自己的徒弟找公道。 不过那些围观之人,都失望了。 当年的那些误会,早就解开了,这些年蜀山虽然和羌山联系不密切,但其实已无仇怨。 “宁奕,这是如今神仙居的小观主。” 大真人的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一个女子,一个少年郎。 左边的女子,长如瀑被一根纤细红绳束缚,面容飒爽,肤白貌美,身形窈窕,原来那张青雉面孔变了个“模样”,宁奕险些没认出来。 “小剑仙,王异?” 当初在长陵与自己斗剑的少年郎,模样俊俏如女子,果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孩儿,当初她初次展露剑道天赋,便惊艳了天都所有人,与七境无敌柳十一相提并论,若不是神仙居的大师兄声名太盛……她便是羌山的门面了。 “宁兄。” 王异先前在殿宴之上也露了面,她极少以女装示人,如今便是一次破例,束束腰,仍然是一身雪白道袍,身姿显得挺拔,比起多年前的“小不点”模样,如今显然女大十八变,变得俊俏许多。 “这是在蜀山与谷小雨打过一架的‘顾咎’。” 大真人神情凝重,又引出身旁的那位少年郎,宁奕有印象,当初铁剑山拔剑,姜玉虚登门拜访,带了一位傲气极盛的紫袍公子哥。 而那位公子哥的背景是……侯府! 这几年风霜过去,那位傲气极盛的小家伙此刻锋芒收敛,毕恭毕敬,揖了一礼,道:“见过宁先生。” 宁奕温和的笑了笑。 “正是你想的那个侯府。” 姜玉虚轻声道:“只不过这个小家伙姓‘顾’,所以与李氏没有关系……小家伙的命比较坎坷,跟太和宫的玄镜丫头有些相似。你也知道,红拂河并非一片太平。” 宁奕心思轻轻一转,便想明白了其中事理。 “大真人放心,李长寿之死引的后续,我不会牵扯到羌山上。”他轻声开口,笑道:“这个小家伙天赋不错,有机会去道宗,跟小雨再打一架。” 顾咎乖巧 (本章未完,请翻页) 点头,道:“早有此意。” 姜玉虚拍了拍顾咎脑袋,得到了这个答复,便心满意足,顾咎的天赋相当不凡,这次莲花阁再开星辰榜,应该能入前三甲,羌山近几年气运雄壮,人才辈出……只可惜有一个巨大的遗憾,始终意难平。 姜真人轻轻给了个示意的眼神,王异便领着顾咎离开。 他和宁奕两人驭剑,离开莲花阁,围观的那些人见状有些失望,还以为还有一场架能看,没想到两人竟然和和气气的驭剑离开了。 …… …… 雨丝顺延飞剑,擦出银亮的柔光。 “姜大真人,可是想问‘洛长生’之事?” 宁奕踩在飞剑上,与姜玉虚同行数里,离开天都之后,才轻轻开口。 大真人眯起双眼,回头望了一眼那张沐浴春雨的铁律符箓,即便离开天都,他也不敢乱言,又行了数里,两人落在一座无名山头,这位大真人才敢开口,谨慎问道:“小宁,我知你在昨夜与太子有过一番密谈……我想问一问,我徒儿的一些事情。” 姜玉虚的声音带着颤抖。 他来莲花阁,一是为了自己修行破境,寻求造化,以及灵光一现的机缘。 二是为了引出自己门下的两位弟子,续一续蜀山羌山的善缘。 三,便是为了洛长生而来。 可以看出来,大真人的神情有些紧张,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极限星君,平生几乎没有遗憾,也没有在乎的事情了……唯独提到谪仙,他的语气都变了。 “宝珠山的那一战,很不简单。我反复看了通天珠的影像,长生他不该输给东皇。”姜玉虚咬牙,“这些年,我不断推演,不断占卜,却总是看不穿此事因果……宁奕,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真人,我和太子聊了很多。” 宁奕做法也很干脆。 他抬起手,袖袍里掠出数十丈符箓,尽数以神性催动,将整座山头包裹得严严实实,此地又远离天都,这番手段,确保无人能够窃 听。 在昨夜,他离开东厢之后,又与太子面谈了一番。 “您的那个想法,我曾经也有过。”宁奕低声道:“太子以皇血向我起誓……他没有强迫洛长生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他自嘲地笑了笑。 宝珠山谪仙战死,天都借机问罪,接手将军府。 这一幕任谁来看,都是阴谋,都是诡计……但太子以皇血起誓,并且太平,那一幕生之时实在惊讶到了宁奕。 他本以为这是一个不能言谈的秘密。 但事实上……太子很坦诚。 “李白蛟拒绝告诉我一切的细节。”宁奕叹了口气,道:“若是您想要去天都找太子讨个公道,还是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为妙。毕竟接下来,就是三圣山对抗东境鬼修的战争了。” 姜玉虚的神情有些落寞。 他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长生他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宁奕摇了摇头,道:“太子没有告诉我,我的手段也‘推演’不出来。” 以命字卷推演“洛长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能看见一团迷雾,这是少见的不可被推演之人,或许是因为谪仙修行“因果”的原因,而两座天下,同等境界之中,不可被推演的,就只剩下黑槿了。 那个妖族天下的执剑者。 荒山之上,一片死寂。 大真人沉默了片刻,他的眼里燃起了一团炽烈的光芒,缓缓抬头,盯住宁奕,如一头狮子。 “天都有人说,你已成为太子的‘棋子’。” 宁奕直视那双璀璨眼瞳,无动于衷,只是摇头笑了笑,反问道:“您觉得呢?” “阎惜岭的杀局是太子安排的,天都昨晚的血夜另有隐情,也与你有关……宁奕,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你不再是之前那个剑气淳朴的少年郎了。”姜玉虚眼中的炽烈光芒缓缓消散,这是一门极高阶的精神法,但他没有从宁奕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端倪。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大海,深不可测。 宁奕神魂之浑厚,道心之稳固,世所罕见。 若是洛长生仍安在……如今是宁奕的对手吗? 姜玉虚抖擞精神,拍了拍宁奕肩头,道:“小宁,我相信你,东境再见。” 他努力让自己走得潇洒一些,但看起来仍然有些颓态。 太子向着各大圣山了公文,盛赞了宁奕,并且推举他为东境揭幕战争的“大都督”,天都终于不再与琉璃山和平共处……所有的圣山都很清楚,接下来就是一场腥风血雨。 然而那份公文则无异于将宁奕推到了一个风口浪尖。 很多人讥讽他,这位举世无双的蜀山小师叔不过是爱慕虚名之辈,当初徐藏带剑奔赴天都,对抗皇权,而他则匍匐在皇权下求名谋利。 太多的负面声音随之而来。 “大都督”这个名号,听起来颇有些讽刺。 宁奕对此没有解释,更没有反驳。 这些人不知道,在昨夜,宁奕到底与太子谈了什么—— 只知道一夜之间,便出现了太多的转变,西岭内阁的顽固势力被彻底清除,监察司从世间抹名,监察司大司公孙越被重罚,沉渊君携将军府铁骑平安归乡,这一系列的事件看起来与宁奕并没有直接联系……但这些都是两个人意志共同的推进。 这就是宁奕和太子第二次谈判的结果。 而宁奕做出的最重要的交换,比起这些摆在台面上的,轰轰烈烈的事件,反而显得平静,像是一枚掷入深海的石子,甚至没有掀起太多波澜。 …… …… 这场大雨持续了很久。 雨后的东厢,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小昭的心情很好,她隐约知道了前夜生的事情,哼着小曲儿,在院落里一件一件挂着衣服,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开门之后,一位年轻的宦官弓腰递出文书。 小昭怔住了。 “殿下圣谕,徐姑娘可自由出入宫内宫外,不必像以往那样处理卷宗,不必再向金甲汇报行程,不必夜归,也不必留宿天都。” 那位小宦官柔声笑着道:“恭喜徐姑娘啊,如今真正是自由身了。” 第三百零一章 光一直在 徐清焰望着桌面的文卷,一阵失神。 窗帘被拉下,外界的阳光与这座屋子完全隔离,她一个人坐在幽暗中,没有点灯,这一日很安静。 她完成了复仇……把那些直接的,间接的害死哥哥的人,送入了地牢,送下了地狱。 那份文卷里,太子写了一行字。 “恭喜你,追寻到了内心的声音,现在你自由了。” 女孩一个人安静地面对着黑暗,也面对着自己的内心,她看到了一座套着一座,数之不清的笼牢,在很久之前,她以为感业寺是自己的囚笼,后来以为小雨巷院子是那座囚笼,再后来是东厢,是皇宫,是天都……最后是整座大隋天下。 现在她想明白了。 真正的笼牢根本就不是实质性的城墙,不是困住人的宫殿,也不是生了锈的笼锁,而是每个人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执念。 画地成牢,那笼牢不在别处,就在心里。 她曾经期盼着黑夜破散,那个人撑伞而来,像初见一般,推开自己的笼牢,带给自己无限的光明—— 只要她有这个想法。 她永远都是笼中雀。 她会被困在自己的笼子中,谁打开那扇门,谁就造出了一座更大的笼牢。 而今日,按照她的“本心”,完成一切之后,心中竟然没有欣喜,也没有欢快,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还有茫然。 桌上的这份文卷,不需要她签字,不需要她点头,在承龙殿出的那一刻便生效了,她知道自己出入四境不会再有人阻拦,知道自己可以去往这世上任何一个自己想去的地方。 她自由了。 可是要去哪儿? 她能够去哪儿?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东厢的日子,习惯了每日奔波在珞珈山,天都,两点一线的生活,习惯了早早起床,熬夜写信,习惯了怀揣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习惯了当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哪怕已经竭力做出了对抗。 捏着信纸,站在自己的门前,徐清焰久久没有推开阁门,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失落从何而来…… 当你自由了。 你却无从分享。 她脑海里所有的预想,所有的美好画面,都不是一个人的构图,此刻应该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分享这一切。 恍惚听到了一道杂音。 像是风的声音,也像是有人轻轻敲门。 “吱呀——” 徐清焰怔住了。 她看着竹门被打开,光芒从缝隙中溢出,温暖的日辉映衬出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清焰。” 那个人开口了。 “有些话,我想了很久,我必须要对你说。” …… …… 并没有这一幕。 没有推开门的少年郎。 没有站在光明中的执剑者。 什么都没有。 东厢院子内孤零零的,就连小昭也不在,只有她一个人,一阵劲风替她吹开了屋门,屋外被阳光洒满,甚至有些刺眼。 徐清焰站在屋檐下,光明与荫凉的一线分隔处,伸出一只手,感受着久违的温暖。 她就这样一个人站了很久。 “小姐——” 小昭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文献,大风吹过,晾衣的纤绳和衣袍随风飘扬,还有满屋子的碎纸屑。 太子谕令文书被撕得粉碎,片片如雪,与这份文书一同被撕去的,还有桌案上熬了无数个夜写出来的卷宗,文案。 徐清焰安安静静地站在阳光下,撕着那些见不得的白纸,让天都地底的罪恶曝光在烈日之下,大风翻滚,纸屑飞舞如雪潮,女子站在纸片旋转的风卷中,披着一件单薄的吊带黑衫,肌肤比白雪更白。 徐清焰瞥了一眼小昭,“都扔了吧。” 小昭怔住了。 “我们要不要去更远的地方走一走?” 这里她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小昭呆呆地站在原地,巨大的欣喜涌上心头,以至于她还来不及反应,那些被搂在自己怀中的书籍文献,被风吹掉了一张,她下意识要捡,但立马意识到……这些都没有用了。 小姐撕掉了东厢里堆叠的案卷,走出了那间阴暗逼仄的屋子,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光明下。 这是对的。 早该如此的…… 小昭重重嗯了一声,眼眶有些莹润,为了避免失态,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情绪,笑道:“我去给您备马,您有没有想好去哪里……您从没好好在天都城看过呢,红符街,绿柳街,那儿有好多好吃的……” “不必了。” 徐清焰摇了摇头,道:“我去过了。” 小昭一滞,又听到徐清焰道:“越快越好,越远越好,我想去珞珈山……扶摇先生不在的话,就去北边看一看,那里有很多山,好像还有海。” “北边?北境?” 小昭笑道:“那边的确很好,有山有海,洞天福地。” 说完她便行动起来,小昭的动作很麻利,整理了衣物,不过小半炷香,便备好了马车。 徐清焰站在东厢门口,看着自己生活了三年的旧院,一时之间觉得熟悉而又陌生。 要离开了啊。 …… …… 宁奕一个人站在东厢院门门口。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飞絮般的纸屑,如白鸽般起舞,那些沉重的文卷从未如此轻盈,黑暗的案宗沐浴着光明支离破碎—— 院子里空空如也。 “徐厢主已经走了。”一位小宦官踏着细步,来到宁奕身旁,他打量着这位宁大人的神色,现后者的眼中似乎有些怅然。 小宦官注意到,宁奕背负在后的手中,捏着一卷经文。 他连忙提醒道:“刚刚走的。先生从北门追过去,应该赶得上。” 刚刚走的? 宁奕神色一动,他不动声色地推门而入,来到这座厢园,山字卷凝聚着漫天的纸屑,将它们拼凑复原。 心中有一个念头在摇摆。 追?还是不追? 他在院子里踱步,然后推开了徐清焰的屋门,光芒倾落在这间小小的起居室内,桌案比任何时刻都要干净整洁,宁奕神色微动,轻轻拽了拽上锁的小抽屉,骨笛的力量轻轻流淌,青铜锁芯咔哒一声旋开,抽屉内躺着徐清焰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信里的内容。 写写删删。 信纸浮肿,被泪水打湿,然后晕开。 最后只剩下一句令人心痛的话。“我想……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光了。” 读完这封信后,宁奕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话来。 他回想着那一夜自己站在东厢里的死寂,女孩始终没有抬头看过自己一眼,两个人沉默的对峙,沉默的分别,千言万语都消磨在无声中。 宁奕将那封信重新锁回抽屉里。 他离开东厢,掠上天都城的古楼屋脊,大旗飘扬,黑袍年轻人脚踩飞剑,一剑远游,最终登上皇城的北门城头。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扶住城墙,远远望去—— 远方的山道崎岖而又波折,古木茂密,阳光窸窣,一辆马车颠簸着远离天都。 …… …… “小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小姐,这里有新鲜烘焙的鲜花饼。” “小姐……” 小昭现,小姐的心情并不好,这一路上总是沉默,几乎没什么笑容,偶尔掀起车帘望向城外景色,露出的神情大多也是恍惚。 小姐不开心。 以往小昭都会怪到那个姓宁的家伙身上,怪宁奕伤害了小姐,可是这一次,小姐看清楚了一切。 她们就要离天都远远的,离宁奕远远的……为何小姐还是不开心? 小昭想不到答案。 车厢顶蓬,传来了轻轻的一道“砰”的声音。 有人一只手掌按住车厢,借力坐在了骏马背部,接手了这辆由神性催动的马车。 徐清焰恍惚的神情陡然怔住,微风吹动车帘,露出此刻跨坐在马背上的黑袍身影,那人轻声道:“跑得那么快,是想躲着谁吗?” 徐清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用力攥住膝前的黑裙,不知该怎么回答。 而这一刻,小昭觉得自己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喏。给你的。” 年轻“马夫”忽然抬手向后一抛,花了很大代价的《太乙拔神经》被他故作不在乎的掷出,却小心翼翼嘱咐道:“不要撕了。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份流出了。” 徐清焰手忙脚乱地接过经文,又听到极轻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已经说错了话,再说下去,言多必失。” “天都所有的承诺,全都算数,一直算数,永远算数。”宁奕沉声道:“至于后来我想说的话,全都写在了信里。” 徐清焰翻动书页,现经文里掺杂着一张信纸,她用力合上书页,赌气的说道:“我不看。” “那就等气消了再看。” 宁奕笑了笑,拍了拍马背,柔声道:“我走了啊,你多保重。祝你旅途愉快。” 徐清焰怔了一刹,开口的挽留也慢了一刹,黑袍年轻人的背影便微微倾斜,像是坠落马背的包袱,但跌下马背的一瞬便化为疾光向着反方向掠走,安静如一颗流星。 安静的来,安静的走。 只留下一本古经拓印,一张崭新信纸。 徐清焰咬了咬牙,翻开《太乙拔神经》。 经文的中间,夹着半片纤细的骨笛叶子当做书签,随风拂动,溢散出丝丝缕缕的温暖光芒。 她的心底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女孩拆开那封信纸,里面只有一行字。 很简单。 “光一直在。” 第三百零二章 三把钥匙 “他的眼睛瞎了。” “耳朵也聋了。” “舌头也被拔掉了。” “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这样的人,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张君令环抱双臂,靠在昆海楼秘密地室的石壁一侧,公孙越的模样实在太惨,冷漠连她,也不忍心看下去了:“你不如让他死掉好了,那反而是一种解脱。” 地室里有一口不大不小的石棺,正好能让一个人躺进去,不会显得拥挤。 公孙越就躺在这口石棺里,他呼吸微弱,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了。 浑身的鲜血终于止住,鲜红的衣袍被人从中间割开,裸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这个男人的衣袍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这一日终于轮到被自己的血液所浸湿。从皇宫被拖出去之后,太子御前的刽子手在他身上轻粘慢挑的割下了三百片肉,每一刀的力度控制都堪称完美,让他饱尝痛苦,却无法死去。 激怒太子之后。 公孙越余生的每一刻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我用了‘圣光术’,道宗的秘法,总归能让他从痛苦中短暂的解脱。”顾谦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能理解殿下的盛怒。但不至于如此……残忍。” 残忍说完,连他也沉默了。 残忍么? 这些都是公孙越自己明的酷刑。 “能救回来,除了目力,其他应该都能恢复,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张君令淡淡道:“而且这是忤逆圣意的行为,昆海楼刚刚站稳脚跟,你可要想清楚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 不轻不重地提点了这么一句后,她撇了撇嘴,“不用在乎我的看法,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 顾谦苦笑着摇了摇头,“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既然游行的笼车归昆海楼所管辖,那么殿下就一定知道……会生什么。天都城内无秘密。” 说到这里,年轻判官抬起头,凝视着头顶低窄天花板上摇晃的煤油吊灯,平静道:“这里生的一切,殿下都知道。” “在外人眼中,我与公孙已经‘决裂’……” 顾谦的眼神光明变得复杂起来,盯着石棺内的男人,声音带着坚定:“他在替我铺路。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张君令低低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关于公孙这种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她没什么可同情的。 若不是顾谦在这里,她这辈子都不会多看公孙越一眼。 “所以我要救他一命……不管我能不能救得了。至少我要试一试。” 顾谦下定了决心,带着张君令离开地下密室,站在石阶最上方,他回头看着廊道深处的黑暗,公孙越如今的伤势太重,接下来他会踩着“圣光术”的施展间隙,不断来此地替他续命,为他疗伤。 回到昆海楼大堂。 等候在府外的“达官贵人”排成了长队,当然各个府邸的主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亲自在昆海楼等如此之久,每家每户,都派遣了一位机灵懂事的童子,手中捏着请柬。主人的意思是在这里苦等,也要等到顾谦先生出现,亲自与顾谦先生说上两句话,把请柬递到那位昆海楼左使 (本章未完,请翻页) 的手上……毕竟顾谦的档案不难查,太子殿下在分化公孙之后,已经给了顾谦很多次抛头露面的机会,天都的大街小巷都知道,这位判官品性上佳,为人和善,不难说话。 “这是看准了你不会拒绝呢。” 张君令和顾谦坐在大堂八仙桌对侧,伸手捻起茶盏,抿了一口,调侃道:“顾大人好生威风啊。” 顾谦以手扶额,甚是烦恼。 此刻的昆海楼府邸门外,一时之间人山人海,热闹嘈杂。 门前侍卫面色苦,这些童子背后可都是招惹不起的大人,但未经顾谦大人允许,也不能就这么放进来。 于是场面便就这么僵持着。 “顾谦,你要当昆海楼左使,当一位权臣,要不得优柔寡断,须得当机立断。”张君令喝完茶水,微笑着善意提醒道:“那些门口候着的童子,背后的大人,在我看来都是蝇营狗苟,无须结交。” 顾谦也啜了口茶,笑道:“楼主大人说得极是,可在这天都也须有三分人缘,不然公孙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墙倒众人推。 张君令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有什么大不了?”她淡淡地说:“哪一天有人敢动你,我就拔剑砍了它的脑袋。” 张君令微微停滞一下,道:“再不济,带你逃出天都,也是不成问题的。” 顾谦哈哈笑了,这一笑,笑得青衣女子莫名恼火,斥问:“你笑什么?” 顾谦摆了摆手,努力憋笑,道:“无事,无事。君令你太可爱了。” 这一句话让青衣女子直接熄火,面色迅变红,按着茶盏的那只手都变得僵硬,她招手喊来门口的一位近侍,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让那些家伙全都滚蛋!” 近侍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个冷冷的杀气。 顾谦憋笑着看着这一幕,觉得张君令更可爱了。 青衣女子冷冷道:“就说是顾左使的意思!” 顾谦的笑意也僵硬了。 …… …… 那张昆海楼扩建的文书签字之后,天都宫内的反应非常快……事实上太子早就做出了转移的动作,顾谦签字与否也不会真正的影响大局,最多只是影响到他自己的权力范围。 这一夜的烈潮过去之后,东境倒下了太多的棋子。 这些人在朝中占据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位置,有些只是无名小卒,被二皇子安插在某个不起眼的位置,有些则是名动天都的大人物,手握一方重权,奈何监察司拟出的那份名单实在太详细了,而且这一夜又是抱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宗旨行动,于是东境的残余势力,在三年谋划之后,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彻彻底底的拔除! 李白鲸彻底失去了与朝中呼应的力量。 东境琉璃山的势力范围,完全沦陷化为一座孤城,被天都四面围堵。 而寒冬过去,一场春闱恰到好处的展开。 太子静心栽培的春风茶舍,蛰浅不出的能人异士,终于能够在春闱之后,光明正大登上天都的舞台。 “顾左使,我来替殿下传一样物件。” (本章未完,请翻页) 府邸清净之后,没过多久,就有火焰焚动声音,虚空星火点燃,勾勒出一扇门户——一位红拂河使者,双手捧袖,似是托着什么,从这扇门中走出。 由于初代皇帝对于天都地基的特殊规划,铁律在天都城投射出了几个特殊的点,凭借着这些“奇点”,红拂河使者可以自由出入在天都的公宅之中。 整座天都的阵纹都对他们开放,若是有急事,或是重大之事,便会有他们代为传送。 顾谦平时接手文卷,都是宫内宦官相送,再不济也是快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红拂河使者在天都内走动。 什么物件? 竟然能让红拂河使者出动? 只见那位使者,从袖袍内取出了一个雕工精致的木盒,当着顾谦的面打开来。 里面躺着三枚钥匙。 那位使者依次介绍,轻声道:“这一枚乃是莲花阁的钥匙,曹燃先生性格莽撞,有时候意气行事,莲花楼里的藏书极为重要。若是那位曹先生哪天不辞而别了,这枚钥匙便由您代为保管,可开莲花楼,入书库阅卷。” 这第一枚钥匙,便让顾谦神色震惊。 殿宴上,曹燃继位莲花阁主,虽然天下人都知道这对小烛龙而言是一个虚职……但他是真的没有想到,的备用钥匙,还会送一把到自己手里。 “这一枚,是太清阁的秘阁钥匙。” 使者的话,让顾谦的心脏重重一跳。 太清阁……沈灵和徐瑾死去的地方。 自己背负着痛苦拼命跑了多少年,终于跑到了这里。 终于…… 顾谦的神情有些恍惚。 “天都这十年来的重要档案,密卷,哪怕是未完成的调查……全都放在了那里。”使者恭声道:“顾大人,如您所见,这两枚钥匙都极为稀有。所以我特地来走一趟。” 剩下的话,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啷当两声,顾谦接过了这两把钥匙。 两把钥匙,一黑一白,黑色雕刻莲花,白色纯璞如玉,前者是莲花阁的钥匙,后者则是太清阁钥匙。 他觉得这钥匙有千万斤重,接过手的那一刻,却又像是千万斤的解脱。 顾谦笑了。 笑得像是个孩子。 张君令单手撑肘,呆呆“望”向这一幕,她来人间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到顾谦这么开心。 她听顾谦说过五年前生的事情。 天都城内无秘密,但人心里有秘密。 顾谦把肚子里的秘密都剖出来告诉她了,但她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顾谦要抛弃一切地追逐死去的那两个人……逝者已矣,老师死了,她坦然接受了。 为什么沈灵和徐瑾死了,顾谦接受不了呢? 这一直是张君令的疑惑。 她在努力学习着人间的情感,思绪,以及那复杂的……“波动”。 忽然灵机一动,脑海里想到了一个突兀的场景,如果有一天自己睡醒,现顾谦死在了大火中……她会觉得悲伤吗? 青衣女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第三百零三章 最后的酷刑 盒子里还有一把钥匙。 那位红拂河使者此刻的神情最是凝重,他这次没有面对顾谦,而是微微偏转头颅,望向出神怔的张君令,郑重道:“张先生,殿下认为,您出身莲花阁正统,乃是袁淳先生的闭门弟子。遂决定将这枚钥匙,交付与你。希望你妥协保管。” 这是一把斜月形状的钥匙。 “这是什么钥匙?” 张君令皱起眉头,两根手指并拢,微微挑起,那枚钥匙哗啦一声漂浮而起,自行掠入她的掌中,仔细去看,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和不同,只不过是弯如斜月,轻轻摇晃还会荡漾出哗啦啦的水声。 顾谦也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形状如此奇特的钥匙。 “这是……一把特殊的钥匙。” 那位红拂河使者语焉不详的给了这么一个回答,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道:“张先生保管好便是。” 神神秘秘。 古古怪怪。 张君令唇角拉扯,懒得去想那么多,只是轻轻捻了捻,掷了掷,斜月钥匙抛起又落下,她点头道:“这枚钥匙很好看,我很喜欢。我收下了。” …… …… “宁奕,如你所见,公孙越已经身败名裂。” 天都城外,红亭绿水。 太子很有雅致地摆了一张长桌,铺了白宣,海公公替他研磨,面前就是自在湖的湖水,山水雾气缭绕,颇有三分似人间仙境。 严冬已去,虽说仍然有三分料峭春寒,但湖面坚冰消融,已有鲤鱼复苏,波光粼粼之下,一片盎然生机。 宁奕站在红亭之下,看着屋檐挂角,悬挂四枚铃铛,这是一座独具匠心的莲花阁小阵,四枚铃铛内蕴风雷,交撞之下抵消去势,开辟一方无垢空间,这座小红亭将不受风雨,不落灰尘,不沾蚊蝇。 太子提笔画着眼前的湖水,他作画功夫下得极深,兴许是在天都蛰浅的年月里暗自磨砺的,笔锋之下,雾气缭绕山壁料峭,颇有三分逼仄之气,但旋即一转,湖面柔和,晕开一叶扁舟。 但眼前只是空荡荡的湖。 宁奕送完徐清焰,便来到了这里,他入了红亭,找了一处栏杆,双手轻轻按着玉栏,远眺湖面,道:“其实我与他的恩怨,没有你想得那么深,我杀他,他杀我,这个因果在莲花道场已经了结了。我没杀死他,他也没能杀掉我……其实到了今日,已没了那么多记恨。” “我还以为,看到公孙这副模样,你会觉得舒畅一些。” “……” 太子目不转睛,并未抬头,仍在专心作画,轻轻道:“宁大剑仙啊,你真该看看殿前那些人的嘴脸。” “监察司一朝倾塌,昭文一出,朝堂的那些言官便捧冠死谏来了。”太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微微后退,观赏着自己的画作,“平日里躲到八百里外的怕死鬼,现在一个个是身子骨硬如铁板的须眉英雄,本殿看着那些谏言,真是大开眼界……公孙越被拔了舌,剔了眼,游行三日,千刀万剐,他们还嫌不够,他们是真的恨极了这位活阎王 (本章未完,请翻页) 啊。” “可是公孙越杀了那么多人,与他们也无关啊。” 太子的笑意有些泛冷,“真正落井下石,力推危墙的,反倒不是生仇死怨的宿敌,而是这帮平日里当缩头乌龟,不敢吭气的乌合之众。”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道:“你那封文书,措辞太过激烈。” “这是公孙自找的啊。” 太子面无表情道:“我本想赐他一条安稳归去的好路,他偏要受尽折磨痛苦。” 笔墨悬停。 似是这股肃杀劲气影响到了作画,太子悬笔不落,保持这个姿势,声音缓缓变得轻柔,“我让昆海楼负责笼车游行。公孙最后的酷刑,将由顾谦亲自执行。” 宁奕挑了挑眉,“最后的酷刑?” 顾谦与公孙越之间的“决裂”,真正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只是一场以保护为名的割裂,公孙越在自己尚握权势的最后一刻,斩断了与顾谦的联系……于是这场骤烈的风暴席卷天都,顾谦是唯一安然无虞还得以重用的官员。 如今太子安排笼车游行,由顾谦亲自负责送公孙越上路,以那位判官的性格,真的会按照谕令执刑吗? 宁奕欲言又止。 太子的心境终于平和,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宁奕望向李白蛟,道:“我认为顾谦不会杀公孙越。” “顾谦……当然不会杀公孙越。” 太子笑了笑,拎起那副画卷,轻轻抖了抖,一副自在湖山水雾画跃然纸上,波光粼粼,偌大画卷,极大部分留白,真正下笔细琢的只有一叶扁舟,舟上一位红衣女子,斜手而枕,半拎着酒壶,半睡半醒,雾气缭绕,虽面容模糊,但气质惊艳。 黑白山水中的一抹落红。 李白蛟看着画中的女子,忽然觉得心底轻轻一绞,轻轻喃喃道:“所以,这才叫酷刑啊。” …… …… 公孙越的听力渐渐恢复了。 是“圣光术”的原因,这道秘术在西岭被教众们称为回春术,虽不可生死人肉白骨,但功效之好,匪夷所思。 顾谦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如今天都百废待兴,昆海楼一势独大,诸多会议,应酬,能推脱的都被推了,即便如此仍然极忙,不过无论顾谦身处何处,在忙什么,一定极力十二个时辰之内挤出时间,回一趟昆海楼地下密室,后来实在忙不过来,抽身不得,也信不过他人,只能恳求张君令,想起来便来一次地下,替公孙越续命。 日子过得很快。 一连便是十五天过去了,这十五天里,公孙越身体的细微刀口愈合了,伤疤结痂,而且在“圣光术”的导引下,能够听清楚周围的声音……对他而言,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一个被千刀万剐的人,丢在黑暗的,寂静的空间。 这的确是比死还痛苦的酷刑,折磨。 如今他能够听到了……当初太子行刑之时,并没有彻底拔除他的听力,只不过上刑之时受到的刺激太大,暂时性的失聪。 他躺 (本章未完,请翻页) 在棺木里,比死人更像是一个死人。 口中的眼球早被摘了,浸泡在星辉氤氲的瓶罐里,上下沉浮,已是浑浊不堪。 张君令靠在昏暗的地下室,施展了圣光术,逼仄的地下空间内,被灼目的光芒照耀……她的修为强过顾谦太多,施展的圣光术效果自然也好很多。 光芒消逝。 棺里的“家伙”肺腑伤势也好了一些。 这种术法不能接连不断的施展……寻常人的身体是承受不住的,十二个时辰施展一次,已是违例,但只有这样,才能将公孙从濒死线上拉扯回来。 结束了治疗,张君令准备离开地下室。 轻轻的“呲”的一声,有些刺耳,像是野猫在抓着木板。 张君令皱起眉头。 那个躺在棺木里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棺木侧板折断了新长出的指甲,歪歪扭扭写道:“顾……在哪?” 顾谦的顾字都没有写对,指甲折断后是一片潦草的血迹,只不过张君令“看”懂了这行字。 她轻轻掷出一团星辉,落在公孙越面前,同时开口问道:“你知道是谁救了你?” 公孙越那张狰狞的,丑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 这个世界上,还会谁会救他呢? 在听力尚未恢复之时,他只剩下一片混沌的意识,接连不断的酷刑后……他得到的短暂的宁静,接着不断被什么物事砸中,身躯颠簸,如果没有猜错,自己应是被押着游行,遭受谩骂,再之后又是短暂的宁静,接着再是一阵颠簸。 不过这一次的颠簸,没有那些丟掷物了,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自己被救了。 紧接着就是“圣光术”,清除体内的杂淤。 根据两位施术者的不同效果来看,很明显还有一个人在替自己治疗。 公孙越躺在棺里,握住张君令掷来的星辉,随着他的意识,那团星辉缓缓溢散,这是莲花阁内独有的“显化术”,将神海的念头具象化,这门术法演化到后面,就是所谓的传音入秘,再后面,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 “张君令?” 公孙越忐忑地问。 “不用感谢我。”青衣女子提前预知了下面的对话,于是冷冷的回应:“如果不是顾谦的请求,我应该会杀了你。” 果然,一片沉默。 棺木里的男人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再开口。 公孙越似乎是在思考,他有太多的话想要说了。 张君令毫无留恋地转身,道:“好好珍惜最后的时间吧。即便有‘圣光术’救治,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等一等——” 那团星辉传来了焦急的意念波动。 张君令蹙起好看的眉头,不耐烦地转身。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棺木里响起了剧烈的咳嗽,那个男人不能开口,但不知为何……张君令看到那几行字的时候,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挣扎和痛苦。 “求求你。杀了我吧。” 第三百零四章 绝望的真相 太清阁的密宗案卷,都被封锁在此地后院里,与莲花阁不同,这里的秩序更加森严,看守更加严密。 五年前的一场大火,曾经席卷了这里,烧死了情报司的两位官员。 一位是平平无奇的情报司持令使者,名叫徐瑾,并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以他的官阶,品级,影响力,这般死了,没有掀起丝毫的波澜。 而另外一人则不一样。 沈灵是天都情报司仅存的九位少司之一。 不仅如此,他还是当年云洵的得力干将,情报司在当年正是巅峰之时,与执法司在天都分庭抗礼,势均力敌,因为这场大火,云洵曾经入宫面圣,去莲花阁找老师讨要说法……而摆出一副强硬姿态的大司如此干预。 最终这桩案件却是不了了之。 沈灵和徐瑾所负责的案卷,乃是一级机密,当初执法司和情报司争着要抢一宗案卷……两方都投入了极大的心血,人力,而这个项目却被忽然叫停。 执法司收手了,情报司也出了扼令。 但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决定一意孤行,违背命令继续调查,于是在呈交卷宗的前一夜,遭遇了这场大火。 其实是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还有一个顾谦。 他是一个幸运儿,在决定忤逆命令之前,被沈灵销毁档案,秘密地塞入执法司当一枚种子,等待生根芽的那一日……于是那枚种子逃过了一劫,而且顺利的生根芽。 当初躲在暗处的顾谦,曾经寄希望于天都的一众大人物,能有哪位好心人,为情报司兜底,为自己的两位弟兄报仇,但后面他慢慢失望了。 这桩案件就此沉了下去。 而且再无“昭雪”的机会。 在经历两届天都大变后。 顾谦终于站在了高处。 他终于有机会,亲手揭开那一日太清阁大火的秘密。 “顾左使。” “顾大人。” 马车停下。 太清阁如今的驻守者已经换了一拨人,当年的太清阁,乃是道宗的麻袍道者负责驻守,随着陈懿失势,李长寿执掌内阁,此地的驻守者便被小阁老策令更换,变成了宫内的御前侍卫,原本纯粹的道宗圣地,有了皇权渗透之后,变了些许意味。 门口的驻守者,只认殿下的谕令。 披着黑色斗篷的顾谦一路前行,路上所见之人尽是低眉行礼,神情恭敬,参拜这位左使大人。 今非昔比。 他一一点头,算是见过,只不过眉头拧着,明显在思考其他的琐事。 昔日太子挪出了一大批文卷,无处安放,分为三拨,分别放在三个地方。 东厢。昆海楼。太清阁。 而顾谦要求的大火案案卷,就锁在太清阁内。 他快步踏入后院,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打起精神。 关于密宗案卷的调查推进,工作量实在太大……原因有三,第一点,是当年的那场大火,毁坏了很多资源,很多情报都已经丢失。 第二,自己要调查的旧案,时隔太久。 第三点,便是此事,实在不方便动用昆海楼人力,毕竟顾谦自己的情报司档案已被销毁,如今身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为昆海楼左使,一举一动皆被放大无数倍的看在眼里,遣人调查太清阁火灾,行事动机很难解释。 所以顾谦只能一个人在里翻阅,进行这场秘密调查。 外界并不知道他到底在查什么。 如果有人知道了,可能也会觉得左使大人太执拗,五年前的两个火灾死者,案卷有什么好查的? 顾谦知道自己在查什么。 他也知道,沈灵和徐瑾的死。 不可能是巧合,更不可能是意外。 …… …… “青山府邸疑案。三司决定细查应天府书院墓陵失窃案,新任剑行侯宁奕嫌疑重大,特敕情报司少司沈灵,执法司少司……” 顾谦翻开一份在角落里落灰的案卷。 这份案卷,详细记载了沈灵之前所参与的调查任务。 原来在青山府邸之后,西境的三皇子便开始彻查潜入书院的疑凶,事实上这位“疑凶”的身份似乎已经确定了,就是宁奕,但由于陛下的态度很是微妙,于是三司行事也十分谨慎。 顾谦的手指悬停在卷宗文字上。 他陷入了思考…… 顾谦清楚的记得,那时候的宁奕,是星辰榜第一,也是天都最受圣宠的修行者,与书院一战后,非但没有遭受怪罪,反而被敕封了“剑行侯”,封官加爵,前途大好,在那个时候,若非背后有三皇子授意,情报司和执法司绝不会冒着风险去调查宁奕。 那么,沈灵也是这个时候,被卷入这场风波的。 继续看下去,顾谦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三月十九,执法司大司墨守,勒令执法司全面停止探查。” 针对宁奕的调查令,在这里被强力中止—— 这是什么原因? 案卷上没有找到记载。 于是顾谦翻阅其他古卷。 “红山高原之后,宋净莲入天都,与宁奕走得极近,在后续的南疆执法司叛乱中,宋净莲和李白桃动用了极其神妙的‘传送阵纹’……疑似宁奕所赠。” 顾谦恍然大悟,喃喃道:“红山妖潮,回归天都,宋净莲应该是和宁奕达成了交易。宁奕将‘传送阵纹’交给他,他以宫内权势,替宁奕撤销调查令。” 站在五年后。 顾谦明白宁奕当初为何忌惮三司的调查……他的确就是一个西岭孤儿,翻来覆去查也查不出什么门道,只不过陪着他的裴灵素,则是将军府的叛逃余孽,一旦被现,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托宋净莲的福,宫里的大人物下达了一定的意志,中断了案卷的调查。” 他喃喃道:“也正是这时,沈灵和徐瑾决定继续深入,让真相水落石出……他们刚刚查到了一些苗头,就遇上了太清阁的火灾。” 当年他怀疑纵火的元凶乃是宁奕。 但后来他慢慢从逻辑上明白了这一整场事件……太清阁纵火者,的确不太可能是宁奕和裴灵素。 在宋净莲的影响力下,三司的确撤销了调查,宁奕从来就不认识沈灵和徐瑾,更没有烧毁整座太清阁,让事件升级的动机。 到了这里,又有一个不合理的地方出现了…… 情报司和执法司对此只是沉默,默认了这是一场正常的火 (本章未完,请翻页) 灾。 沈灵和徐瑾的死,就这么被压下来了。 这背后一定有足够强大的势力支持……能够压制住三司的,在这天都城内,只有皇权。 倏忽之间。 顾谦捕捉到了一丝灵感,他快的在书架前翻动起来,关于那一年的案卷大量的被他翻出,顾左使翻书度极快,一目十行,却没有落下丝毫的细节。 “太清阁大火……” “宫内动作……” “若此事有皇权涉入,会是谁,太子,二皇子,三皇子?” 桌案上堆满了古卷。 顾谦披头散,不着边幅,他快步走着,顺应着自己脑海中的那缕灵感,不断搜刮着有可能触碰真相的“案卷”—— 终于他停住了。 顾谦在巨大书架的最底层,找到了一本关于情报司那段时间的监察记录……他蹲在地上,翻开书页的第一页,手指便开始颤抖起来。 这份监察日志,乃是一位情报司的死士所写,他成功潜入了西境阵营,乃是李白麟那段时间的御用马夫。 “三殿下与蜀山宁奕关系极差。青山府邸事变之后,书院切断与西境的联络,三殿下连夜与执法司大司会面。” “三月二十。幕僚府内开始制定调查宁奕的计划。执法司的几位少司似乎开始了调查。” “三月二十五,宫内有大人物下令,中断了调查令。三殿下极为愤怒,但与徐清客会面后,诡异地变了一个人,开始大力支持撤销‘调查令’的动作。” “三月二十六,执法司竟然真的撤销了调查……三殿下,不,徐清客到底在想什么?三殿下得知情报司仍有人在秘密调查宁奕,遣人给予警告。” “三月二十九,月末太清阁案卷上报之日,三殿下面见了一个古怪之人,此人面目狰狞,满脸疤痕,宛若恶鬼。吾于府外等候,无意间听得几语。三殿下似对情报司不满,那恶鬼之人请策而出,今夜夜烧太清阁。” 那份监察日志,后面便是断断续续的一些琐事,与此事无关。 顾谦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三月二十九的文案记录…… “那恶鬼之人,请策而出,今夜夜烧太清阁。” “那恶鬼之人……请策而出……今夜夜烧太清阁……” 恶鬼之人,还会是谁,还能有谁? 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都在他脑海里被打通了。 三皇子与宁奕结下深仇,一番调查,知晓惊动宫内,便打定主意埋下长线,蛰浅不出……所有拦路的蝼蚁都要遭受清扫,而徐瑾和沈灵,就是那两只拦路的可笑蝼蚁。 一切都是为了配合徐清客“烈潮”政变的伏笔。 连自己……也不例外。 怪不得自己会被吸纳进入执法司,如此顺利地拜入公孙越的门下。 怪不得烈潮之后,公孙越接手大隋最大的情报机构……却始终不让自己触碰一丝一毫的核心机密。 他深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在公孙越的心中,根本就不是秘密。 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 他恨入骨髓的杀人凶手。 正是他在天都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朋友。 (祝大家八月快乐~) 第三百零五章 以火而始,以火而终 【五年前。】 西境幕僚府邸。 李白麟手握情报司案卷,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毁容”的家伙。 三皇子捻着那一沓子案卷,纸张垂落随风摇曳,束而不散,那宗案卷悬停在公孙越掌心前,始终没有落下。 公孙越也不急。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对视了很久。 李白麟微笑着开口,“须记住,本殿可以救你一命,亦可以覆手收回。三司之中关于宁奕的‘调查令’撤了,仍然有不知死活的蝼蚁在调查……已经引起剑行侯府注意了。这是情报司案卷。” 那桩案卷这才被公孙越收到手上。 面容全毁,只剩一片狰狞疤痕的男人,缓缓翻动卷宗。 “不管用什么手段,不要再让明面上的‘调查’继续下去了。”三皇子沉声吩咐,“我要你潜藏下去,仔细地去挖,把姓宁的所有的身世,与他有关的人,全都查得清清楚楚……你,能不能做到?” 公孙越合上书页,沉默地点了点头。 “清客先生说你是个很不错的人选,放手去做吧,我给你特权。”李白麟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自己的腰令赐了出去。 …… …… 公孙越看着案卷上记载的三个人。 沈灵,徐瑾,顾谦。前者是如今情报司九大少司之一,后者则是两个被沈灵重用但却深藏的棋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最后那个叫“顾谦”的家伙,是执法司派遣给自己的新副手。 自己在挑选顾谦之时特地查了一下档案,清清白白,十分干净,沈灵倒是好手段,也是狠人心肠,情报司的所有旧档案都被销毁了啊。 三殿下这场针对情报司的调查,明显比沈灵想得更早,而且更细致……换而言之,如今知晓顾谦“卧底”身份的,就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公孙越面无表情地走在路上。 一起杀掉吧? 还是再留一段时候? 关于顾谦的印象,在此刻涌上了公孙越的脑海,这是一个异常勤奋好学的年轻人,调查效率很高,而且记忆力很好,自己6续换了那么多的副手,最欣赏的就是这一格……原来是被沈灵秘密培养的“重器”,这下就说得通了。 杀掉吧。 公孙越站在屋檐下,已经打定了注意。 他有些恍惚。 这时长夜穹顶,响起一道沉闷的雷声,亿万吨的暴雨从天而降,屋檐化为瀑布,孤零零沉默站在长夜里的公孙越有些失神地想起来,天都已经下了很久的雨,而自己又忘了带伞。 他皱起眉头,现街头暴雨中,出现了一道撑着大伞的瘦削身影。 那时候,公孙越的官阶还很低,出行没有扈从和马夫。 那个撑着伞的黑袍年轻官员,肩头被雨水打湿,走得步步艰难,他手中还拎了一把油纸伞。 顾谦毕恭毕敬来到了公孙越的身边,把伞递了过去。 公孙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缩手入袖,将案卷情报捏紧。 他的第一反应是情报司在秘密监察自己,这是一场谍战,眼前的年轻人是一个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心思细腻的情报司使者。 他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大人的记性向来不好。” 万万没有想到,公孙越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年轻官员把油纸伞塞到他手上,无奈道:“大概是忘了在桌上写了今日的行程,而且还叮嘱了自己一定要带伞……”说完伸手指了指穹顶,“今夜遣我来执法司阁楼调查案卷,按时辰来了,大人不在,便猜测是被困在雨中了。” 顾谦笑了笑,笑得很干净,“我猜大人是被困在天都哪个角落了,于是拎伞出来找了找。” 顾谦微笑道:“公孙大人下次可以叮嘱我,我的记性很好。” 公孙越有些失神,接过了油纸伞。 是啊。 离开西岭之后,他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黑夜白昼已经颠倒,睡眠更是一种奢求,他似乎忘记了很多的事情,只记得西岭刻骨铭心的仇恨……事实上仇恨本身的滋味也已经泯淡,他只为了一件事而活着。 彻底的掀翻宁奕。 过分逼迫自己记住一件事的后果,就是会忘掉其他的事情。 公孙越在心底对自己说……既然重新开始了,那么就重新地去记住一些东西吧。 那个姓顾的年轻人,可以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 …… 后来。 太清阁大火,他成功杀掉了沈灵和徐瑾,这场夜杀计划进行地很顺利,完美,天都所有明面上调查宁奕的家伙都被清理了……剑行侯府重归宁静,自己地下的秘密调查也顺利开展。 那个被自己欺骗的家伙,因为“仇恨”的原因,比自己还要拼命地前行,大概是认为“沈灵”和“徐瑾”之死,拜宁奕所赐吧。 公孙越并没有太多的愧疚之心。 为了掀翻宁奕而蛰浅的这几年里,他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开心,他享受着名为“复仇”的情绪将自己胸膛填满,皇权在背后撑腰……他知道自己蛰浅得越久,蛰浅得越深,复仇成功的几率便越大。 于是在莲花道场,所有的快感,都在揭露真相的那一刻得以释放—— 此后。 便是无垠的空虚。 这世上最令人期待的事情,是眼看着终点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跨过。 这世上最令人空虚的事情,就是跨过了终点。 再也没有新的方向。 三皇子死在了烈潮中,公孙越失去了背后所有的助力。 然后……他得到了比三皇子更强大的助力。 太子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代价是接手天都最肮脏的秘密机构。 第四司专门负责谍报,暗杀,绑架,收集东境叛党的逆乱证据……所做的这一切,注定会在揭晓的那一日,饱受骂名和唾弃,而公孙越为了活命,不得不穿上那一身永远也脱不下的大红袍。 穿上的那一刻。 他恍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换了一种人生。 他早已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所做的也只不过是简单的“活着”。 成为了皇权的走狗,成为了无数人怨憎的仇人,他被架在了第四司最高的位置上,身下是无限的深渊……活下去的意义,环顾四周,似乎只能找到一个人来解释。 那个自己当初留了一命,逐渐形成羁绊的“朋友”。 他开始有了负罪感。 越了解顾谦,越知晓太清阁大火对于顾谦意味着什么……顾谦越信任公孙越,公孙越心中的“负罪感”便越重。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 顾谦插手到第四司的事务中。 不仅仅是为了保护。 更是为了保护自己。 自己……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他无法想象,顾谦知晓太清阁真相后……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这一切。 呵。 多么自私的一个人啊。 …… …… 地下密室里,安静了很久。 蒙着面的青衣女子,看不太出神情,鬓角的两缕青丝飘摇,她站在出口处的微光中,听完了公孙越漫长的坦白。 从五年前,到如今。 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丑陋家伙,重新跌回了深渊。 这个家伙的语气倒没有多少忏悔,在“说”到往事的时候,甚至忘却了痛苦,一字一句麻木的把秘密抖出来,反而像是一种解脱。 而奇怪的是。 本来对公孙越十分厌恶的张君令,在听完了这段“坦白”之后,心中竟然没有鄙夷,没有憎恶,这种感觉也不是麻木。 是平静。 无数思绪拧在了一起。 “我很……痛苦。” “这世上有我无法承受的东西,对顾谦的‘辜负’,就是其中一种。” “他已经接手昆海楼,所有的真相都会水落石出。” 断断续续的神念,在棺木内飘出,被星辉凝结。 公孙越鲜血结痂的面皮抖了抖,挤出了一个看不出是笑的笑。 太子知道,这对他是最残酷的折磨。 他已尝尽世间苦难,而那些针对肉体的酷刑,远远没有良心受到的谴责来得激烈……来得痛苦。 “你们救不活我的。” 公孙越声音很轻的恳求,道:“放一把火,把这里烧了吧。就算你不做,我也会这么做的。张君令,给我一个痛快。” 一光一暗。 分落两边。 油灯摇曳,火光微渺。 站在微光里的青衣女子沉默了很久,最终轻轻弹出两根手指,叩击的那一刻,一缕油灯火苗掠出,落在这干燥的地下密室,哗啦一声,木枷被点燃,草屑被点燃,整个棺木都被点燃,火势沸腾,她毫无留念地起身,离开昆海楼的密室。 而火海之中,被包裹着的男人,终于舒展了身体。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骨骼也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一个蜷缩的侏儒,终于能安稳进入梦乡。 阴冷与黑暗被驱逐。 这片沸腾的火海反而显得温柔和宁静。 从太清阁离开的马车火赶回了昆海楼,只着一件单衣的顾谦坐在马车上,手中捏着太清阁的案卷,披头散,相当狼狈,下车之后急急奔向火海中燃烧的楼阁。 一只玉手将他拉了回来。 张君令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同时将一件黑色大袍披在了他的肩头。 张君令陪着顾谦,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在这场火潮之外。 过了很久。 很久很久。 顾谦声音很轻的说了两个字。 “……谢谢。” 他蹲下身,将太清阁的卷宗,轻轻丢进了火中,怔怔出神。 纸张嗤的一声烧了起来。 化为灰烬。 化为黑烟。 化为不可追寻的过往,化为彻底消弭的虚弥。 第三百零六章 斩韩约头颅 “殿下,昆海楼突起大火。” 一封案卷,送入宫内。 太子接过文卷,轻轻搁置在一旁,笑道:“真是便宜他了。” 宁奕靠坐在假山上,他在天都待了好几日,不为其他,东境战争开战在即,他作为“大都督”,要确保天都的物资名单。 前些日子宁奕与太子完成了一场交易,“大都督”的头衔并不会对他造成太多的约束,蜀山也不必参战,只需要他个人涉身这场风暴即可。 太子要他做一件事。 斩下韩约的头颅! 皇权内斗,大隋铁律在上,红拂河的高端战力不得插手,书院也不会卷入其中,直属于皇权的力量都不方便动用……换而言之,无论是执法司情报司平妖司,还是新立的昆海楼,都只能作为辅佐,提供情报,并不能直接加入战场。 而太子本身也不准备动用这些力量,三司和昆海楼支撑着大隋天下的框架,若是用在了内耗上……实在得不偿失。 妖族天下那边的威胁始终存在,而且碍于铁律法规,酒泉子,苏幕遮这种涅槃境的大高手也不能参战,不仅仅如此,三圣山的涅槃老祖,以及灵山宋雀这种级别的巨佬,都将旁观,这是圣山对皇权低头的原因,涅槃不出手,因果不紊乱,无论怎么打,都不会坏了根基。 可以预见的。 这场东境战争,所掀起的波澜,将会持续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三圣山将形成一张巨大的铁网,将东境琉璃山死死钳制住,而灵山则是作为背刺突袭的主力军,跋涉越过东境长城,直抵腹部。 “宁大都督,本殿有个问题,实在好奇。” 太子微笑着望向宁奕,调侃着念出这个威风凛凛的官职,“你那五万副甲胄,准备什么时候送去草原啊?” 宁奕神情一滞,但也没有太多的讶然,他轻声道:“云洵活着回到北境长城,清点物资,就可以开送了。” 太子眯起眼,感慨着笑道:“本殿听说了你在天神高原的故事……草原大君乌尔勒,真是一个听起来吓死人的名头。草原王庭作为有资格左右两座天下战事的力量,你能执掌,再好不过。” “总好过芥子山接手,对吧?”宁奕一语道破太子心思,淡淡道:“草原那边的战备太落后,这批物资一到,两座天下开战时候的阵营就确立了,他们只会往北,不会赴南。只不过后续烧掉的隋阳珠会很多,王庭需要沐血奋战来成长,如果大隋动北上战争,他们会是最锋利的剑尖。” “我见过两千年前狮心王北征的画面——” 太子忽然开口,他扶着桌案,正襟危坐,面上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妖族天下的巅峰盛世,硬生生被草原铁骑踏出一个口子,东皇败在了天神乌尔勒的剑下,被斩掉头颅,悬挂战旗。” 转瞬之间,这位太子脸上的严肃之色荡然无存,调侃笑道:“一时之间无法相信,你会与那位狮心王有关系,我还以为会是某位身负皇血的古皇子……” 宁奕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他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点。 太子说的是,他见过这副画面—— 两千年前的狮心王北征,作为一种强大的精神意志,留存在面具之中,灵魂与之契合之时,宁奕曾经目睹了万物霜天竞自由的画面,而太子说他也见过,难道红拂河内留存着类似的“神物”,保存了每一代皇帝的记忆? “总而言之,草原能够加入大隋,是一件好事。后续的物资不用担心……”太子沉吟片刻,道:“本殿会尽力提供帮助。” 宁奕不再是之前那副懒散模样,他翻身而下,轻轻落在庭院内,坐在太子面前,“李白蛟,有一件事我必须要跟你说清楚。” 宁奕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桌案棋盘之上,说了一番大逆之语:“无论外人怎么说,你须得明白,你我非君臣。” 外面已是流言四起。 在“大都督”一帖出现后,痛骂宁奕乃是皇权走狗的不在少数,东境极少数的残余力量轻轻推波助澜,这位年轻一辈第一剑仙便因为替天都“东征”而背负滔天骂名。 太子微微一笑,极为宽仁,“我尚未登基,如何称君?” 不等宁奕开口,他便以袖袍拂乱棋局,沉声道:“宁奕,你是棋子,本殿皆是。这两座天下乃是棋盘,本殿只顾‘借力’去踏平凤鸣,沉渊也好,你也罢,亦或是他人……本殿认准之人,皆是路上同行之人,无论想做什么,尽管借力便是,天都有的是‘力’。” 互相借力。 在推翻妖族这件事上,太子,宁奕,沉渊君,乃是真正意义上的“同行者”,他们没有外议,没有二心,这就是他们宁愿牺牲一切所推动的最终结局。 而在这件事上,太子的气度极其宽宏,甚至可以说是“伟岸”。 鲸吞四海,包容五湖。 他能够为宁奕丢掉“小无量山”,丢掉“道宗”建立好的秩序,丢掉许多他棋盘上埋下的布局棋子。 天都的阎惜岭夜杀,让他看清楚了宁奕身上的“潜力”。 太子对宁奕的期望,也不仅仅是斩下韩约的头颅……他希望有一天,大隋铁骑踏破凤鸣山后,宁奕能斩下白帝,或者龙皇的头颅! 宁奕凝视着太子,李白蛟的眼中尽是平静,命字卷无法拆解这位太子的命线,宁奕从太子的头顶只能看到一片白雾混沌。 而在太子的眼中,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好。”宁奕沉声道:“我相信你。” “我也相信你。”太子笑了,旁敲侧击,“宁先生,既然你我已经再三确立了信任,能否为我解惑……倒悬海的那座禁忌阵法,涅槃之下,十境之上皆不可入,那批物资你准备怎么送到草原?” 宁奕无奈道:“光明皇帝的阵法,为了阻绝两座天下爆战事……但其实并非天衣无缝,倒悬海数千万里绵延,哪里能处处严防死守,一丁点的漏洞,不会引起战争的爆,但如果找到了那个‘口子’,还是能钻进去的。” 太子有些恍然,他眯起双眼,手指叩击棋盘,震得黑白棋子一跳一跳,“你找到‘口子’了?” “我没有去找。” 宁奕摇了摇头,事实上这个念头在他回归大隋,游历半年后才忽然冒出,那时候他的境界生了微妙的变化,两卷天书已经完美地融合,执剑者的神觉告诉宁奕,如果能融合三卷天书,倒悬海的阵法将拦不住他。 骨笛将击破两座天下的禁制,宁奕可以来去自如。 没有去找,和找不到,是两个概念。 太子已经露出了明悟的笑容,他凤眸含笑,看似赞叹的暗讽道:“不愧是细雪剑主,谶言里聚集大势的天命之子,境界提升飞快,一年不见便臻至此境。若是早些悟了,天海楼之战不就避了?” 宁奕正色道:“东境战争,我可能会先避战。天都关于‘韩约’的情报太少了,涅槃不出,琉璃山内,这世上无人能够稳胜甘露。” 太子淡淡道:“就当练兵好了。三圣山,灵山,迟早要上北边战场的。你要避战,可以,但要做好心理准备。” 外面那些期待“大都督”出手的,也会投来铺天盖地的骂声—— 宁奕淡淡道:“我从不在意外人的目光。既然答应你了,我就一定会做到。” “叶先生的剑鞘,还在琉璃山吧?”太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宁奕怔住了。 片刻后,他轻轻嗯了一声,“那把剑鞘我会亲自取回来的。” 叶先生至今下落不明……那把剑鞘上,或许有他的线索。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起身。 一连串的念头都在脑海里汇聚,修行上的不足之处浮现而出。 三卷天书尚未融合。 关于体内的那颗“星辰”,只探索了一部分。 还有一点纯阳气……阎惜岭一战,自己似乎在生死间获取了一缕灵感,纯阳气的修行踏上了正轨。 在皇宫屋脊上的匆匆一瞥,宁奕看见了那具“稚女”幼身,单单是气息脉动,便足以令人震撼……若如今的自己与韩约一战,胜负恐怕在二八之数! 还没有算上琉璃盏。 被尊为鬼修共主的韩约,似乎已经脱了天地桎梏,初生朝阳亦不能摧毁肉身,这具身躯与佛门传说中的“无垢大金刚”,已经没什么区别。 很难想象,琉璃盏内三百具身躯共同修行,供奉韩约攀境,点燃涅槃之火,会造就怎样的一个怪物。 如果真的成了,那便是踏出一条史无前例的修行之路。 向死而生的徐藏能与韩约一较高下么? 沉渊师兄呢? 念及至此,宁奕的心头便幽幽下沉。 但紧接着,一口气便舒缓吐出—— 从拎起剑的那一刻,直到今日,他从未觉得如此轻松。 所有的担子都放下了—— 万念俱宁,心境清净。 只修一口剑气。 宁奕已想好了自己的去路。 “我会去妖族天下杀两尊大妖。” 他轻声道:“等我归来,斩韩约头颅。” 第三百零七章 欲执其剑,必承其重 宁奕离开天都,并没有急着先回北境长城。 云洵已经在路上了,关于草原的那批物资,不急着送往王庭,师兄回到北境长城,还需要处理一些杂事。 至于天都特敕的批文,以及东境战争的储备,都有专人负责打理,说到底,他这位“挂名”的大都督,在浩大战争中只不过是个空头挂帅。 交给宁奕的任务只有一个。 斩下韩约头颅。 宁奕先去了一趟紫山,楚绡前辈仍在闭关,紫山风雪原一片枯寒,关于最终“命劫”的迹象已经降临,整座山体被霜雪覆盖。 当年千手入紫山,风雪如刀,切割星辰罡气。 如今宁奕入紫山,无主驾驭的风雪原下意识对他动了进攻,凛冽的杀意撞击在三尺剑气屏障外,丝毫不能阻拦他的前进。 “楚绡前辈……留了一缕神念,以防外敌。” 宁奕一边前行,一边抵抗着风雪原的威能。 这座大阵,将紫山笼罩。 寻常人想要寻山,根本寻觅不到踪迹,这座圣山终年藏匿人间,与长陵一样,几乎不出世,而修行者寻到这里,星君境界之下,根本不可能抵抗风雪原的杀意。 越往深处,越是枯寒,杀意越是凛冽。 到了半山腰,宁奕的剑气已经无法支撑三尺,逐渐被压缩,而他也止住脚步。 因为在蜀山后山见到了“猴子”,所以宁奕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想……素来与蜀山交好的紫山,在传闻中亦是不朽长眠之地。 或许,紫山的某处禁地,也有着猴子的熟人! “可惜,楚绡前辈还在闭关,我不可轻易打扰。” 宁奕放下细雪,恭恭敬敬对着山顶揖了一礼,这一礼,是拜天海楼楚绡救命之恩,整座圣山的山顶不仅仅被风雪包裹,还有一层紫气缭绕。 最终大劫将至。 楚绡前辈与白帝交战,身上还有伤势。 宁奕取出一枚青色竹简,将生字卷内的滚滚生机注入其中,直至将这枚竹简灌满,这是莲花阁里雕琢宝器的手法,虽然简陋,但是能够作为承载“生之力”的宝器,品秩已然被拔高了好几层。 “前辈,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还望前辈顺利渡过命劫。” 宁奕双手合十,掌心夹着那枚青简,再是一拜。 这一拜,是拜紫山多年救济蜀山的香火情。 “楚绡前辈,我东行去了一趟灵山,虚云大师已经坐化,但最终丫头劫数仍是渡了,如今在蜀山后山休养。” 他将东行的事情大概说了一下,只不过丫头命劫的坎坷,扭曲,如今只是一语带过。 “还有一事需要相告,关于6圣山主的下落,我已有了眉目,等晚辈修出纯阳气,定会寻出山主下落……” 最后。 宁奕诚恳开口,再度揖礼,道:“这枚青简,我留在这里,希望对您有用。” 紫山修行生死**。 生字卷包含着天地之间的“生之至道”—— 在灵山,涅槃境界的宋雀视之为珍宝,宁奕小心翼翼记下了,就是不知生字卷竹简,对楚绡前辈的大劫有没有帮助。 话音落下,身旁竟然有淡淡霜雪席卷,如龙卷般缭绕宁奕黑衫,一时之间风雪原的杀意烟消雨散,一股虚无的柔和托力,将宁奕托住,那枚青简被雪气卷起,山顶响起了一道轻柔的回应。 “多谢你了。有心了。” 前辈听到了? 宁奕一怔,坚持着再拜一礼,认真问道:“晚辈接下来要北上去那座天下了,暂时离开大隋,临行之前……前辈是否还有嘱托,交代,或者不方便做的事?” 山顶沉默了一小会。 风雪围绕着宁奕,似是在打探他如今的修为境界。 楚绡的声音轻轻响起。 “以你的修为,两座天下皆可去得。只不过……须记得一点,去哪都好,唯独不要招惹北荒的鲲鹏,它与叶长风有仇,见你稚子,必起杀心。” 北荒,鲲鹏? 宁奕牢记在心。 “另……风雪原卦象昭现,灞都城不太平。”楚绡轻轻提示,道:“能避多远,便避多远。” 宁奕苦笑一声,心想这位前辈的两则忠告,正是掐着自己心思来的,叶先生的仇人自然是自己的仇人,至于灞都城,自己还有两卷天书在姜麟师妹手中,此行若去妖族天下,势必取回古卷。 “晚辈记下了,若无他事,便先告退了。”宁奕轻柔开口。 “去吧。”楚绡温和地开口,然后忽然一怔,声音恍惚地问道:“慢着……你之前说的,‘6圣’的事情,是真的吗?” 宁奕转身的动作也是一怔。 “是真的。” 他回头笑了,道:“6圣先生还活着。” 山顶的那层紫气,流淌的更加汹涌了。 原本死寂的意味,竟然多出了三分生机,那位本将对抗大劫的人,似乎心态生了一些变化。 风雪原中,外人无法目及之地。 一头白的楚绡,仍然是那副童颜模样,盘坐在漫天霜草雪屑中,大红长瀑散在地,宛若一条盛大的红裙,花苞盛放。 她失神地喃喃。 “你果然……还活着啊。” 一缕寂灭之力,游走在风雪原的虚空之中,嗤嗤作响,此刻忽然掠出虚空,准备侵入楚绡肌肤。 楚绡闪电般伸出一只手,如攥小蛇,捏住那缕死气。 “砰”的一声,命劫到来之时的寂灭气机,直接被这位紫山山主捏得粉碎。 风雪原大雪狂舞。 天上地下,雷力浩荡,隐而不。 山顶传来了轻轻的声音。 “宁奕,谢谢你。” …… …… 宁奕一步一回头离开了紫山,他有些担忧,离开之时,紫山的山头已经有浩大劫力凝聚,看这样子,楚绡前辈的最终命劫,可能有七九之数? 这般雷力,威势浩荡,恐怕要凝聚数月之久。 届时一旦落下,紫山方圆数十里,恐怕都会被雷劫淹没……楚绡前辈的气息看起来有些虚弱,能撑得过去吗? 命字卷无法占卜这等大能的命运。 但宁奕的执剑者直觉,则是捕捉到了山顶上的一丝异变,楚绡前辈虽然负伤,但似乎也有“造化”。 最终在山脚下,宁奕立了几座阵法,让此地野兽,飞禽,凡人,修行者,都避开紫山,以免将来雷劫到来,有枉死之众。 他回了一趟蜀山。 千手一直挂牵着他的天都之行,如今的结局还算圆满,只不过谷小雨陪玄镜去道宗远游,蜀山的小霜楼便显得有些冷寂。 当天晚上。 师姐,瞎子,温韬,宁奕,四个人在小霜楼摆了一个锅子,凑合着吃了一顿,齐锈和温韬喝得酩酊大醉,两位师兄抱在一起昏昏沉沉睡去,师姐则是千杯不倒的和宁奕继续喝着。 “你不在的日子,丫头睡得很香甜,并没有复苏的迹象,她的神魂越来越完美了,像是一个无垢的胚胎,即便在‘安眠’中亦能修行。” 等两位师弟都睡着,千手轻轻开口,语气带着惊叹。 “无法相信,若是她有一日醒来,会是什么样子,直接成为燃火的‘涅槃’?”千手苦笑道:“宁奕,她真的还有醒来的一天吗?” “当然有。” 宁奕不假思索的开口,认真道:“丫头一定会醒来。” 他回到蜀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后山看望丫头,让他失望的,是丫头还没醒来,让他惊喜的,则正如师姐所说,丫头的神魂伤势自愈了,而且愈强大,就像是做了一个浩瀚长梦的沉眠者,每一刻的呼吸都是修行。 他拎着好些美酒,特地去后山禁地拜访了猴子,严肃地问了这个问题。 猴子摆了摆手,让宁奕别瞎想,说裴灵素的命线好得很,比他的执剑者命线还要好。 还说这就是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宁奕当时只能一阵苦笑。 但……猴子不会骗自己。 大圣说丫头会醒,那么丫头便一定会醒。 “小师弟,你说……” 似乎是喝得有点太多了,连师姐的声音也变得迷糊。 “你说这里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是一场梦呢?”千手两根手指轻轻托着青铜酒樽,来回摇晃,酒液里倒映出一张酡红的笑颜,大月高悬,皎皎月色在酒樽内流淌。 蜀山的月,蜀山的人,蜀山的过往,烟尘,欢笑,痛苦,都付在酒中—— 千手一饮而尽。 她再是给自己满上! 再是一饮而尽! 师姐以手扶额,压低声音仰面笑了起来,一阵长笑,穿林打叶。 小霜楼前。 响起女人低沉沙哑的嗓音,“若真是梦……我愿大醉三万六千场!” 宁奕怔了怔。 大醉三万六千场,师姐还真是豪气。 他忽然恍惚地想,若真是梦,自己的那些苦,幼年遭的罪,一路走来的生死别离……是不是就不用承受了? “如果是梦……” 宁奕摇了摇头,甩了甩脑袋,像是甩掉了一整座天下那么沉重,他喃喃道:“还是算了吧。” 他凝视着酒樽,里面倒映的那双眼瞳里并没有醉意,反而愈清醒。 他在过往逃避了无数次—— 而在这一刻,轻飘飘的,某个将醉欲醉的时刻,他反而没有逃避。 关于裴灵素的,徐清焰的,太子的,师姐的面孔,那些自己所困扰的,极力避免的问题,试图绕开的弯路,一股脑涌了上来。 他好像明白了执剑者是什么。 执剑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能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去做的人。 这一切都不是梦。 逝去的已经逝去了。 而他浴血奋战,无数次举剑,也守住了身后,那些不愿离开的人。 “欲执其剑,必承其重啊。” 若是剑器近仍在,听见这句话,定会笑着夸一句宁小子孺子可教。 宁奕轻轻笑了笑,仰面一饮而尽,现师姐已经低低伏在酒案上,沉沉睡去。 他替师姐盖了一件轻衫,替两位师兄整理仪容,盖上毯子,最终一个人在月色中离开蜀山,驭剑向着北方那座天下飘摇而去。 第三百零八章 你可愿入我琉璃盏中? 大月高悬。 车马不歇。 “谷霜,你的小师叔,是什么样的人呀?” 车厢内的小姑娘,轻轻一只手掀开车帘,下巴搁在臂弯处,大眼睛眯成月牙儿,声音很轻的问了这么一句。 双臂环抱的谷小雨从闭目养神状态中醒来。 他看着玄镜,认真想了一会,道:“我好久以前问过小师叔一个类似的问题,我问他,徐藏师叔是什么样的人。” 玄镜怔了一怔,徐藏这个名字已经有些遥远了……但仍然令人惊艳,即便是她这个生未奉时,未睹风采的“后浪”,也艳羡于那位徐小师叔在十多年前口口相传的绝代风姿。 更何况天都烈潮……徐藏逆命生死,递剑太宗皇帝,那件事情已经不算秘密,在天都所有剑修的心中,徐藏已经是一个不可越的传奇。 “宁奕……宁先生,是怎么说的?” 徐藏十多年来浪迹天涯,几乎没有朋友。 最熟悉他的,应该就是宁奕了吧? 玄镜很想知道宁奕对于徐藏的评价……惊艳,强大,坚韧,固执,孤独? 亦或是其他的? 但却没有想到,谷小雨双手按在膝盖上,认真开口,“宁师叔说,外面所有的词都不准确。” “并非是那些形容词不对。” “而是……本就不该给一个人打上标签。然后通过标签去理解他。无论那个人是生,是死。”谷小雨的声音很轻,但是很稳,“一个人,是很复杂的,不可被轻易描述,轻易概括的。至少一个词,一句话,绝不可以。” 玄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后来他说,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概括的话……” 谷小雨想到宁奕的概括,忍不住笑了,声音更轻了:“他说徐藏师叔……不是一个好东西。” 玄镜听了这句概括,神情异常精彩。 她眼皮挑了挑,自嘲的笑道:“宁先生是个妙人。” “所以如果你要问我,宁师叔是什么样的人。”谷小雨一只手摩挲下巴,喃喃道:“我很难用只言片语去跟你说清楚,但是如果要效仿小师叔的评价,我可以很负责的跟你说——” “宁师叔,是一个好……”谷小雨顿了顿,道:“好人。” 他憨憨笑道:“师叔在还不是我师叔的时候,在西岭雪地里捡到我,救了我一命,我在大雪里冻了三天三夜,没人愿意施舍一把,只有师叔,这个恩我记一辈子。所以后来无论外人口中如何传他,什么胜过东境灾劫的大魔头啊,什么打杀凡俗的大恶人啊,我心中的师叔都是善良的。” “你未免也忒给宁奕开脱了。”玄镜撇了撇嘴,“那厮是实打实杀了好多人的大魔头。” 傻乎乎的谷小雨挠了挠头,道:“是啊,师叔是大魔头,但是跟他是好人,又有什么关系?” “师叔阎惜岭杀了近千人。”小家伙凝视着玄镜,声音很轻地说道:“但是救了你。” 玄镜心底一触。 “因为阎惜岭的屠杀,这才有了教宗大人的西行,以及太子的妥协……而你如今若能回太和宫顺利继任宫主,便可救下方圆五十里,挨饿受冻的上万生灵。”谷小雨说到这里,神采飞扬,算了这一笔歪账,手指敲打 (本章未完,请翻页) 膝盖,一本正经道:“你肯定要说我算歪账,但我不管那么多的,师叔罩着我,我不说他好话,还会有谁说呢?” 玄镜揉了揉光洁的额头,颇为头疼。 她看着谷小雨傻笑的模样,无奈道:“放心,以后谁说宁奕不好,你跳起来打那人膝盖,如果宁奕不在,我替你撑腰。” 小家伙把断霜剑鞘扒拉到两腿中间,剑鞘竖着轻轻抵住车厢地面,下巴磕在剑柄部位,鬓角黄随着车厢颠簸一震一震的。 他无精打采道:“听说小师叔要北上了。” “领了‘大都督’之名,北上?”玄镜眯起双眼,来了兴趣,“你那位小师叔不去打琉璃山,反而要去妖族天下?” 她可是亲眼见了宁奕出手的画面。 在阎惜岭的死局中,宁奕一剑便劈开了束薪君的“大衍剑阵”! 这位被抬至大隋年轻第一的小师叔,血夜开杀戒,展露出了极强的杀力,以玄镜的认知……宁奕如今的境界,即便是放在星君之中,应该也无敌手了吧? 所以殿下东征讨伐琉璃山,要让宁奕挂帅大都督。 虽是钦定的太和宫之主,但玄镜毕竟太年轻,看得太浅。 “小师叔……很强。”谷小雨胡乱抓着头,愁眉苦脸道:“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如今那位琉璃山主确实更强一些。” “你见过韩约?”玄镜起了身,一屁股挪在了谷小雨身旁,大大咧咧把手臂伸了过去,越过脖颈搂在小家伙肩头,“让一让,把那碍事的大剑挪走。” 谷小雨甚至能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音。 “没……没见过。”他老老实实摇头,道:“师尊跟我说的,韩约是越极限星君的妖孽怪胎,不可以世俗规矩约束的修道天才。” 所以在太子拜入莲花阁的局面下,二皇子竟选了一介鬼修来做“老师”。 “小师叔跟我复盘了几场交手,他与韩约斗了好几次……” 谷小雨眼观鼻鼻观心,清除杂念,一边开口,一边给玄镜挪位置,车厢内的空间本就不大,两个人挤在一起,面对面还好,若是并坐一排,便显得促狭拥挤,甚是逼仄。 玄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似是在出神。 谷小雨则是用力捏住衣袖,原本想把小师叔跟韩约的斗法复盘说一遍,但忽然心里一狠,觉得自己扭捏地像是个娘们,实在不像话。 小家伙一咬牙,转身面对面,双手抬起,按在了玄镜的肩头。 他刚刚想说什么,却看到了玄镜无比认真的神情。 “太子让宁奕挂帅大都督,意在亲斩韩约头颅。”玄镜的思绪逐渐由紊乱变得清晰,“天都内报,二皇子和韩约夜访皇宫,全身而退……东境势力被连根拔起,地下暗党也遭受清除,如果你是韩约,东境战争即将爆,你第一个要铲除的人是谁?” 谷小雨怔了一下。 “谁能杀我,我便杀谁。”少女面无表情地开口,“宁奕要北上去妖族天下练剑,若能破境归来斩掉韩约头颅便是上上策,再不济拖到天都击垮琉璃山战线……这场棋局,只要他还活着,那么天都始终处于大优。” “我若是韩约……不会放他北上的。” 玄镜凝视着按住自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己肩头的少年,认真问道。 “谷霜,你的小师叔,真的足够强吗?” …… …… 中州以北,北境以南,一片浩袤荒原,因地势平坦,汲取星辉月华,故而滋生出诸多洞天福地,此乃圣山书院必争之处,当年曹叶二人约战之时,扶摇带着叶红拂练剑的“幽冥洞天”,便在这一带。 圣山书院,开凿小洞天,以奇点破矩,打穿壁垒,形成通道,这片平原看似宁静,实则暗藏风雨,一座座狭窄山头,各藏造化,内蕴奇秀。 宁奕踩着飞剑,落在一座荒僻山头。 此山无名,而北境一带的无名荒山实在太多,他特地选了这么一个冷寂之地,此地毫无洞天福地的山水潜质,连星辉月华都没有招引多少,简直是一个天地自然的“星辉封禁之地”。 落下之后,宁奕便取出阵法,袖袍内抖出一大叠符箓,如闪电般疾射向山头各个方位,落地即燃,以神性催动,将虚空内的星辉彻底清除。 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虚空便不再太平。 这座小荒山的山顶,燃起了一座青色的火焰门户。 有人以“大神通”,勾勒虚空,打破奇点,强行撕裂了此地的空间。 那扇门户被某个庞大身形撑得快要裂开—— 整座山巅一阵摇晃,竟有一头巨大雪白山猿,缓缓挤出这扇青火之门,那头山猿的头顶盘坐着一位黑衫稚嫩女童,女童生得冰雪可爱,但面容一片冷漠,眉宇之间的煞意几乎快要凝成实质。 女童的眉心,燃着六瓣青色的花瓣,幽幽青火,围绕开合,似有灵智,如一朵莲花古灯。 她双手扶着白猿脑袋,居高临下,俯视着黑衫年轻人。 “宁大都督,好久不见。” 这句话里的“宁大都督”,听起来颇具讽刺。 宁奕只是笑了笑。 他已完成了此地的星辉封禁,若全力一战,有“神性”加持的他,定是在星辉封禁之地最有优势。 “好久不见,谈不上。”他一只手按住细雪的剑柄,抬起头,平静注视着大月下的一人一猿,微笑道:“天都日出之时,我们才见过,不是么?” “西境执法司大司杜威竟然死在了你的手里,你是有点本事的。”女童也微微一笑,“大道长河,围绕一颗命星,不错……不枉本座当年高看你一眼,宁奕,你和谪仙一样,是个不可以常理度之的天才。” “谬赞了。” 宁奕仍是一笑。 他此刻的心境出奇的平静。 从离开天都的那一刻,他便感受到了有一双眼睛,始终在盯着自己,一路去紫山,回蜀山,那双眼睛背后的主人都没有动手……但自己若是要北上,离开大隋,便免不了会遭遇一场截杀! “只不过,你与那位谪仙一样,很快就要死了。” 稚嫩女童双手按在那头巨大白猿的额之处,双手用力,陷入肉中,丝丝缕缕的血气在月下蒸,萦绕着一袭瘦小黑衣,腥风荡漾。 “动手之前,我最后一次给你选择的机会。” 琉璃盏的青光,笼罩了整片山顶。 韩约轻轻问道。 “宁奕,你可愿入我琉璃盏中,当一枚灯芯?” 第三百零九章 稚童身 “宁奕,你可愿入我琉璃盏中,当一枚灯芯?” 韩约话音未落,宁奕的剑气已经出鞘。 小荒山上,月光凝滞。 细雪瞬间出鞘,拔剑刹那的宁奕,犹如一道长虹拔地而起! “杀!” 剑气如一轮满月,力劈山城,对准韩约头颅重砸而下! 面对这等对手,宁奕不敢有丝毫留手—— 韩约绝不是杜威之流可比拟的! “砸剑?有点意思。” 时间似乎变得缓慢起来。 坐在白猿头顶的女童,木然抬头,宛若看着慢动作,欣赏着这一剑剑气的流淌,在罗刹城吃过一次亏,他回琉璃山后详查了将军府每一位弟子的传承……宁奕的这一式剑招,早在徐藏持剑之时便被施展过。 砸剑。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勇武之计。 一力压万法,丝毫不讲技巧的剑术,更像是武夫的蛮横杀招! 这世上,万种道法,能与“砸剑”直接硬抗的,少之又少。 韩约微微一笑,神情如常,只是双手向下按去,“嗤”的一声,指尖刺入白猿额,再入筋骨,宛若龙汲水般,肆意掠夺。 一刹之间,那头身高十丈有余的白猿,额被按得倾塌,血肉横飞,整座身躯鼓起青筋,无数经络爆起,如细狭河流般汇聚,飞涌。 “轰”的一声。 白猿身躯瞬间爆碎开来。 也正在此时,韩约的“稚童身”,盘坐在血雾之中,做了个抬臂挥舞的动作,两根手指并拢成剑,指尖掠出一截猩红剑芒,与细雪的神性砸剑悍然对撞! 针尖对麦芒! 白猿身体垮塌的那一刻,猩红血光与璀璨剑光厮撞在一起,刹那之间便分出胜负,双手持剑力劈华山的宁奕,被巨力弹得向后抛飞,而那位黑衫女童,仍然是那副盘坐高台,巍峨不动的庄严姿态。 宁奕双手倒持剑锋,落地直接在山顶踩出一张蛛网。 嗡嗡嗡的颤音—— 细雪剑锋兜转一圈,狠狠向下插入地面! 由剑锋至剑身,传来一阵震颤,震得宁奕双手手腕麻,险些将长剑脱手而出。 这是什么力量? 宁奕神情平静,但眼底已有了一丝骇然。 神性已是越星辉的顶级力量。 韩约刚刚的那一招,似乎凝聚了不逊色于“神性”的特质力量,在宁奕认知之中,能够媲美神性的无非就是皇权,纯阳气寥寥几种。 这是要走出一条前无古人的不朽路? 山顶的血雾中,传来了幽幽的声音。 “一颗命星,浩瀚神性……怪不得能引得白帝追杀。” 那头巨大白猿,被稚童双手十指按得粉碎,此刻一大团血雾翻滚,凝而不散,宛若生出灵性,随着韩约的呼吸而律动。 那个幼嫩瘦削的身子,在血雾笼罩中,显得阴森而又庄严。 不知为何,宁奕想到了在灵山与戒尘对决之时所看到的“地藏王菩萨”法相,只不过此刻的韩约,比那尊菩萨法相更加庄严,更加纯粹。 “若给你时间,说不定你能走出一条可行的长生路。”那具稚童身缓缓落地,身上的黑衫有些宽大,一部分拖在了地上,女童背负双手,略微惋惜的道:“可惜可惜,当年若在天都客栈,本座强行取了你这具身子,想必今日已经得证道果……何必要等琉璃盏圆满?” 她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完全不避讳宁奕。 山顶那团猩红的血雾,一缕一缕向她汇聚,很快便清扫一空,整座荒山山顶再也闻嗅不到丝毫血腥气息,干净的有些圣洁,月光斗转,映照出女孩那张无邪面孔,笑起来如银铃一般。 “不过……宁奕,本座还是要谢谢你。若非叶长风当年的那一剑,要臻至此境,不知从哪去觅千劫万苦。” 鬼修之路,异常坎坷,需有异于常人十倍之无情,异于常人百倍之坚韧,异于常人千倍之苦难,才有得证大道—— 而那一剑,让韩约填上了千劫万苦的空缺。 被钉在琉璃山棺木底下,修为大跌,神魂泯灭,一度在生死间徘徊。 叶长风当年的那一剑,将春风得意的甘露先生打下十八层地狱,但也正因如此,韩约重新爬回来的时候,得到了真正拥抱光明的机会—— 有舍有得。 他舍弃了最为钟爱的“书生身躯”,得到了更纯粹的“稚童身”,琉璃盏内的肉身近千余座,要论境界杀力,他已远非昨日可比。 若再登一次长陵,守山人绝不可能再拦住他。 这座天下,涅槃境下,已不可能有人再与他对抗了。 这样的一位“星君”,已经远两座天下千年来的容载和认知。从没有这样一个人,能在星君境界将自身造化提至如此“饱满”的程度……除了鬼修,走哪一条路的修士,走到韩约这一步,都该涅槃了! 宁奕松了松手,散尽余劲,重新握紧剑柄。 “刚刚那股力量是什么?”他没有急着出剑,在对话之时,重新蓄势,山字卷在体内运转,宁奕如同一座人体熔炉,神池内的神性已是翻山倒海。 韩约仍然是背负双手的姿态。 在她眼中,宁奕此刻就像是一座即将爆的火山,滔天的神性如怒海般注入剑锋……还是砸剑么?与裴旻比起来还是差了一些,剑招有限,真正与顶级强者厮杀之时,能够拿上台面的剑式实在是太少了。 韩约淡淡道:“神性很强,但总有能跟它抗衡的力量。譬如皇权,再譬如……愿力。” “愿力?”宁奕瞳孔微微一缩,他回想着刚刚对撞砸剑之时,自己感受到了一缕玄妙,那猩红剑芒,对撞之时似乎有万千阴魂咆哮,一股阴煞之力掠过脊骨,令他汗毛直立。 是愿力么? 有一点像……但更像是与纯阳气完全对立的极致的“阴”! 世间阴阳并分,有纯阳,自然就有极阴! “三千大道,通往长生的路,无非就那么几条。”韩约似是起了雅兴,轻轻道:“因果这条长河两旁,生死轮回,阴阳流淌。你去过灵山,应当知道,佛门那位地藏王菩萨当初想要证道,选择镇守地狱,化散阴煞,其实他口中的大宏愿,不过是要镇长生不朽路上的‘死门’罢了。” “这世上有普照众生的阳光,就有撑满天幕的长夜。” “谁人说鬼修不能站在阳光下?” 说到这里,稚嫩女童缓缓张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姿态。 一抱之下—— 整座山顶支离破碎,轰然坍塌。 一道黑衫年轻剑修身影,脚踩飞剑,堪堪掠出坍塌烟尘,极其狼狈。 宁奕面色骇然,向下匆匆一瞥,现自己原先所在的那座山头,此刻已然垮塌,完全被碾为平地。 自己费尽心机所布置的星辉封禁之术,根本就不堪一击。 幸好在韩约抬臂之时,执剑者神觉提醒了宁奕,不然他已随那座古山一同崩碎了。 宁奕瞬间便掠至下一座山头,符箓还未从袖口滑落,白骨平原再次狂颤,全力施展逍遥游,瞬出数里地外的宁奕,耳旁传来了震耳欲聋的一声轰鸣,又是一座山头,在远方黑衫稚童轻描淡写的挥手之间支离破碎—— “太离谱了吧?” 宁奕第一次生出了质疑真实的错觉。 他的神觉提升到了极致,接连落脚三四座小山,但凡回头,那位黑衣女童必然在二里地外吊着,对自己保持微笑,也不见如何动作,最多是弹指,挥袖,或者轻轻在空中抬脚落下,便是一座接着一座的山头炸裂开来。 回头看去,北境洞天福地,方圆十里,在这番狂轰乱炸下,已是一片狼藉。 宁奕的黑衫被冷汗打湿。 这真是星君境界能施展的神通么? 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强太多了! 什么极限星君,简直狗屁,这根本就不是能够衡量韩约战力的境界! 当初号称能与涅槃媲美的守山人,在星君境界,能施展出“弹指摧山”的战力吗? 怪不得太子要休养三年,待天都精气神臻至圆满,才动东境战争,单单凭借韩约一人,东境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且不谈琉璃盏为东境鬼修提供的不死之身。 若不以皇权束缚,战场上谁能与韩约对捉厮杀? 就算是大隋当年的三位极限星君齐至,自己的师姐,加上姜太虚,再加上楚江王,能够与韩约琉璃盏中的“稚童”对抗吗? 宁奕怒吼一声,神性灌满,猛然回身,双手持剑,如开天辟地一般斩出一道剑芒,三卷天书加持,合而为一,三叉戟般的青色光火汹涌燃烧。 这一剑,自穹顶垂落,犹如古神持剑,自大地犁过—— “纯阳气,来!” 一缕细弱到不可见的青芒,注入那尊巨大古神法相的眉心之处,于是那尊数十丈的虚无巨人,缓缓睁开双眼,握住了剑,与宁奕动作一致地切斩而出—— 轰隆隆。 韩约脸上的笑意徐徐收敛,她郑而重之地凝视着这声势浩荡的一剑,两人之间隔着一座山丘,剑气过境,整座山头被碾地粉碎,在那缕浩荡剑芒之下,黑衫女童渺小的犹如一只蝼蚁。 蝎子辫被吹得节节解散,绳破碎,长抛飞。 韩约缓缓伸出一只手掌。 灼热剑芒将稚童吞没。 剑气过境,万物生灵尽被摧毁——  第三百一十章 开天门 一整座小山丘拔地而起。 “轰隆隆——” 在执剑者剑气扫荡之下,小山山体破碎,连绵炸开,那尊巨大的古神法相持剑而立,整尊身体一片虚幻,由“山字卷”,“生字卷”凝固的神躯,递出惊世骇俗的一剑后,便被榨干了神性。 以宁奕如今的神池积蓄,递出这一剑,已是竭尽全力。 那具通天神体,将宁奕笼罩包围,三卷天书凝合的三叉戟火焰,围绕着宁奕无形燃烧。 他双手捻握剑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放眼望去,数里地外,那座小山被剑气劈得炸开,韩约原先悬浮之处,已被夷为平地。 烟气翻滚。 热浪嗤响。 重重雾气中,一袭单薄的黑衫,在狂风中出清脆的猎响。 稚童保持着撑出一臂的动作,她周身的雾气缓缓散开,掌心之处如同撑开一座华盖,四面八方的白烟掠散—— “滴答”一声。 一滴细长的血珠,如穹顶落雨般,从韩约的掌心落下,化为一道纤细的血线,在烟气雾气与剑气中坠落。 落在地上,啪嗒溅开。 她的掌心,掌纹之处,裂开了一道细狭缝隙,猩红鲜血便从裂纹处渗透,然而这道伤口愈合度奇快,在那滴鲜血落地之时,掌心裂纹便已经弥合如初。 稚童收回手掌,木然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看着黏附在上的粘稠血液,缓缓将手掌凑近面颊,伸出舌尖,如小猫舐水,吐出的舌尖却如蛇信,簌簌两下将掌心舔得干干净净,犹如玉瓷一般。 稚童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再度抬手,望向那尊浩荡古神。 “怪不得能杀杜威,有点意思。” 在宁奕的身上,她看到了两股越星辉的力量。 刚刚那一剑……注入其中的不仅仅只有神性,还有一缕,与自己所修力量截然相反的纯阳之力。 那尊古神的“精气”,便是由那一缕无比纤弱的纯阳气来支撑。 韩约虽是在笑,但眼中杀意愈冷冽。 宁奕要北上,若是放他逃了,去往北境长城,东境便插手不得,他韩约再是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北境壁垒内打杀宁奕……此地便是最终的界岭,再往北去,将军府的沉渊君有所感应,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 若真让宁奕逃了。 这两股越神性的力量相互纠缠,自己当年没杀掉宁奕,让他活着回来,斩了东境好几位灾劫……再闭关一次,整座琉璃山岂不是都要被颠覆? “宁奕。李白蛟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甩了甩手掌,稚童缓缓开口。 她平视着那尊通天彻地的巨大古神,漠然道:“三圣山与东境开战,灵山涉局,大隋天下不得安宁,这是你想要的么?” 宁奕笑了:“堂堂甘露先生,难不成今日要与我讲道理了?” “我起了惜才之心。”韩约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真心话,“刚刚那一剑,你已穷尽积蓄了吧?如今这尊古神法相,在我看来,不过弹指可摧,要杀你,也不过易如反掌。” 宁奕只是一笑,不置可否。 他仍然有着好几张底牌未曾祭出,生字卷加持下,他远比韩约想象的要耐打,再加上纯阳气兜底,今日的这场生死大劫,未尝不能成为自己破境的机缘…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不过打肯定是打不过了。 韩约要杀自己,肯定不会是“易如反掌”。 不然他也不会与自己废话。 “东境想拉拢我?”宁奕也不拆底,笑着与这位甘露先生打机锋过招,“我可是杀过琉璃山灾劫的大魔头,挂帅督战的大都督。” “这世上没什么仇,是不能解的死仇。” 韩约微微一笑,道:“换而言之,宁奕,你仔细想想,你与我之间,是否真的有不可化解之血海深仇?我当年要夺你身躯,夺你精血,可如今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要真说仇怨,你师父叶长风打得我险些神魂破散,将我镇在棺木中数千日夜,我该憎恨你才是。” 宁奕哈哈一笑,坦诚道:“啧啧,听起来好有道理。只可惜宁某不是傻子,我今日还活着,绝不是因为东境没想过杀我。” 他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惋惜道:“你想杀我,可惜都失败了。” 在玉门关大漠的追杀,一直到东境大泽。 当时面对只有十境的宁奕,琉璃山出动了一位命星境的桃花,甚至还出动了一位顶级星君雪灾! 若非周游先生赶到,自己已被韩老魔的手下捏死了! 韩约闻言,淡淡一笑,“我杀你,你杀我,一个永远都没有尽头的圆罢了。今日我愿先撤手,我放你离开此地,回归北境长城,此后你愿去何处修行,便去何处修行,只不过不能插手东境战争。” 宁奕怔住了。 那黑衣稚童果然背负双手,竟然做出了不杀之姿,淡淡道:“你与太子之间的协议,撕毁便是,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若愿意倒旗,我甚至可以向你保证,琉璃山五年之内,能反攻打到天都城!” 什么? 宁奕压住心头震惊,不动声色,笑着问道:“琉璃山反攻打到天都城……你是认真的么?” 韩约仍然是那副淡然神色。 她点了点头。 宁奕沉默片刻,皱眉问道:“凭什么?” “凭我。”稚童话音落下,围绕她旋转的五盏灯火,便嗤然大作,每一缕灯火都扭曲撕开一片虚空。 “琉璃盏内六枚灯芯,各自象征一门道法,如今五门已经圆满。” 稚童抬起双臂,如撑开一片天地般,五盏灯火倏忽大作,将半幕天穹都占据,连大月都黯然失色。 她演化道法,五扇门户内,各自显露一尊模糊神胎,仔细去看,竟是有“人”坐在门中,姿态不同,或侧或卧,或诵经或摇扇,赫然是东境这些年穷尽物力为她所搜刮的“胚胎”。 “地狱道。” “饿鬼道。” “阿修罗道。” “畜牲道。” “人道。” 每一句话音落下,那扇门户之中的神像形态便清晰三分,看得宁奕神情惊骇,他从未想过,琉璃盏竟能被韩约修行到如此地步……六扇门户,对应六道轮回,如今已开了五扇门! 这是何等的大宏愿? “我鬼修想要渡劫证道,便要经历异于常人万倍之艰难,只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韩约淡然道:“我若涅槃,便可一夜之间悟道生死,点化轮回,即便不成不朽,亦是此间最强之人。北境沉渊可剑斩凤鸣山,扪心自问,这不算难,我亦可做到。” “宁奕,你不是想踏 (本章未完,请翻页) 破妖族么?我亦有此愿。” 当年韩约之所以成名,便是在灰界斩龙! 稚童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届时,何须北境铁骑费力冲杀,我一人便可掠至凤鸣山北,独杀妖族生灵,以亿万妖灵祭我琉璃盏,芥子山,龙皇殿,都是过往云烟罢了。” 这一句话,听得宁奕心潮骇然,虽面上沉默不语,但看了韩约青盏内的六道光火,内心已掀起滔天大浪。 大隋天下,所有人都低估了韩约。 此人的心中何止藏着豺狼虎豹,简直是藏着一头化龙恶蛟,若有一日被他登了天门,两座天下都几乎无人是他对手! 他隐忍了太久,而姿态又放得太低。 那些真正顶级的大人物,从不多瞧他一眼,更不会高看他……当年的太宗皇帝,视韩约如蝼蚁,觉得天下鬼修,再也不可能出现一人能与余青水媲美才情。 韩约虽然没有顶级的天赋,但他有天下独一无二的大毅力。 被太宗蔑视,被守山人击败,被裴旻残念羞辱,被叶长风打压。 这些都没有击垮他。 “琉璃盏的六扇化生门,是本座最大的秘密。”韩约望着宁奕,细声道:“如今告诉你,便是想证明,本座的确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你一命。六道轮回,只剩天道未开,但距离推开此门,已是不远……若开了天门,这世上亿万光明,便尽入我一人怀中。烈日灼心,便如清泉,非但不痛不痒,反而如沐春风。” “话已至此,你……还要与本座斗么?” 黑衫稚童盯着宁奕,注意着宁奕面上时时刻刻的反应。 宁奕虽然震惊,但却未表露出来,展现出的只有沉默,以及“沉思”。 见宁奕沉默,韩约继续道:“李白蛟不敢坐天都的真龙皇座,他一日不登基,二殿下便一日有机会翻盘……你甚至无需加入东境,只需旁观,天都便已输了。” 忽的,一道声音响起。 “韩约。” 宁奕开口了,他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这么多年,你求过别人吗?” 黑衫稚童蹙起眉头,不明所以。 宁奕替她回了,自顾自喃喃道:“以你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没有的。当然,你要求的人,多半也不会理你。” 韩约的神情逐渐冷了下来。 “所以……你刚刚是在求我么?”宁奕笑了,“明明只差一步便可杀我,却不动手,选择跟我讲大道理。若是书院腐朽的老家伙这么做,或许我还能信,可手上沾染鲜血的琉璃山主这么做……像是个笑话。” 他握着细雪,逐渐肆无忌惮的笑了,道:“狗屁的惜才之心啊,你是觉得没希望杀掉我了……对吧?” “既然琉璃山都能反攻打到天都,那么,你在害怕什么?” 一缕纯阳气,一缕神性,极其微弱,在宁奕指尖汇聚,点出一抹璀璨的光火,那股力量极不稳定,始一出现,便将空间撕裂。 “你是在……害怕这个东西吗?” 宁奕盯着韩约,看到后者脸上逐渐阴沉的神情,轻轻推出那缕光火,同时问道。 “还是……害怕我?” (最近有一个送角色出道的活动,投票送喜欢的角色漫画化~大家感兴趣的,可戳公众号的推文~~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 第三百一十一章 盛世烟花 纯阳气和神性结合,会产生什么? 谁也不知道…… 在书卷的记载中,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自身修行中,凝出两股独特的“不朽特质”,并且成功将这两股力量拧合。 更何况,除了宁奕和蜀山,谁也不知道蜀山那座小小的后山里,竟缩着一只通天盖地的猴子。 但,今日宁奕这么做了! 此刻在北境群山上空产生的那一缕光火,由纯白和金灿二色纠缠,始一出现,就直接将空间撕开。 宁奕三卷天书在手,却感觉自己,隐约无法驾驭此等暴动的力量,在凝出“神性”与“纯阳气”的那一刻,这股力量就陷入失控边缘。 纤细如游蛇,更像是一枚燃烧的灯芯,这缕光火内却蕴含着极其强大,而且桀骜的力量。 这是宁奕灵机一动,而制造出的“力量”,两股越星辉,理论上都可以通往不朽的“特质”,若是予以结合……会迸出什么样的威力? 纯阳气是极其桀骜的力量,极其不稳定,而神性的优势则在于四平八稳,若是仔细去看,会现这缕璀璨的光火内部,一缕纯阳气如游鱼,而炽白神性如灯罩,两者形成了短暂的“共处态”。 “竟然成了!”宁奕心中暗暗震惊,近距离端详火苗,他感受到了内里力量的恐怖,仅仅是这么一小朵,就可以做到焚灭虚空。 须知,号称修至大成可以焚灭一切的朱雀虚炎,至今还未曾真正现世过,而宁奕在北妖域莲境所观见的地火,即便是最核心最狂暴的那一簇,也不能达到焚灭虚空的程度。 这种力量,已不是星君能驾驭的了。 宁奕单单是将其握在掌心,便有些困难。 “不好……它要爆了!” 电光火石之间,宁奕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五指收拢,掌心力,迸一股推力,将这朵璀璨光火丢掷而出! 于是“嗤”的一声。 这缕光火轻而易举的洞穿虚空,下一刹那,神性与纯阳气的结合物,便来到了黑衫稚童韩约的面前。 “敬酒不吃吃罚酒!” 黑衫稚童的口中出一声冷斥,她刚刚准备前踏一步,便看到了这缕诡异接近的火光,那缕原本微弱的火苗,此刻在女童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炽烈的光芒。 韩约瞳孔如野猫般竖成一条细线! 她连躲避动作都来不及做出,只来得及伸出一条纤细手臂,挡在自己面颊之前。 下一刹—— “轰”的一声! 北境荒山的上空,一道骤烈的爆炸陡然荡开! 遥隔数里地外,宁奕被剧烈的震荡冲的倒退,他毫不犹豫,也不去看这“爆炸”到底造成了何等杀伤结果,脚踩飞剑,竭尽全力施展逍遥游身法,向着北方的长城边境掠去—— 神池内的神性,这些年来积蓄已深,但单单是凝出刚刚的那盏灯罩,竟耗空了数月积蓄! 而那缕纯阳气,更是几乎将宁奕精气神都抽走。 此刻的宁奕,脑海神魂一阵阵痛,凝聚两股不朽特质的消耗,比自己想象中的代价还要大,他已经没有了丝毫再战的力量……山字卷呼啸着汲取四面八方的星辉,来催动逍遥游剑术。 如果没有看错,刚刚那一击,的确击中了韩约的稚童身。 如今宁奕默默祈祷,那两股特质产生的爆炸力足够的强,能够给自己拖延一定的时间,最好是直接灭杀那尊稚童身! 掠出十里。 高空中的平静,被一道极其纤细的颤抖声音打破。 宁奕耳朵微微嗡动,他忽然偏转头颅,面颊之处有一道银线划过,瞬间带出一蓬鲜血,踩在飞剑上的黑袍剑修脚底翻转,连人带剑划过一道圆弧。 宁奕脚底力,厚格剑剑身一沉,他陡然下坠,瞬间急转直下数十丈,然而远方虚空之中,遥隔十数里,火苗爆炸之处,浓烟滚滚,看似一片平静,但虚空破碎的声音仍然不断传来,似乎有人在远端拨弦一般。 宁奕头皮麻。 一道一道银线,一闪即逝,从宁奕视角来看,便只是闪烁银芒,但若有人站在山壁上横贯战场去看,便能看到这数百数千条长线,如瀑布落地,只不过整座瀑布被人以大神通兜转逆行,并非垂落及地,而是从浓烟之中倾泻而出,滚向十数里外的宁奕。 宁奕瞬间撑开细雪,油纸伞符箓光芒大作,他脚踩飞剑,缠缑迸出幽幽青芒,山字卷化为一座扭曲洞天,如龙汲水般,将方圆五里地的造化星辉尽数吞于腹中,以应付这远远的一击指杀! 当年裴旻,驭剑指杀,飞剑之术叩杀一座境关,不在话下。 而东境琉璃山主韩约,在罗刹城硬接裴旻残念一剑后,苦修指杀之术,以琉璃盏魂魄代替飞剑。 今日指杀宁奕。 刹那之间,数千数万道银线垂落,在伞面接触之处,轰然绽放出无数绚丽雪白的电光,撑伞的黑衫年轻人瞬间面色苍白,喷出一大口鲜血,弯腰弓背,将全身劲气,抵住那根伞骨! 宁奕整个人抵住一整座通天银瀑,双手紧攥剑骨,噼里啪啦的炸裂声音如疾风骤雨,符箓早已经被打得支离破碎,在整截银瀑之下,他宛若一叶孤舟。 细雪伞器的伞面已经弯曲至极致,随时可能崩坏。 而这条银瀑的起始点,那滚滚黑烟翻涌之处,亦是一片惨败景象,不断有电弧在虚空之中游走,两条纤弱手臂,臂弯上悬挂着残衫,黑衫女童的法袍都被劈得破碎殆尽,原本雪白的肌肤此刻渗出密密麻麻的血丝,她的大部分身躯都隐没在黑烟之中,瞧不清具体神情和面容,只见得一个凋零凄惨的轮廓。 随着浓烟徐徐消散,终于能够看清刚刚那一炸的大概景象—— 以韩约为圆心,方圆十里,清扫出了绝对无垢的区域,别说是之前巍峨高耸的山岭,即便是平坦6地,都被挖空,那朵火花将爆炸中心的一切都焚烧殆尽……地面凹下去一个巨大的深坑。 在这片寂灭地带中。 所有的一切都被灭杀了…… 而韩约活了下来。 那袭黑衫仍然在,也不知由何等材质所做,此刻犹如黑蛇摇曳,攀附在幼嫩身躯上,似乎与肉身形成某种反哺的关系。 那张清纯无知的面颊,则是被爆炸摧毁了一半,半颗头颅都被炸得血肉模糊,隐约的血丝闪动间……一条又一条的雪白蟒蛇从颅内钻出,生出黑鳞,盘踞出新鲜血肉,凝聚成。 这个过程虽然缓慢,但进行地很稳定。 这一击,比起单纯神性的全力一剑,要来得凶狠太多! “稚童身竟然被重创了……” 女童双手撑着银丝瀑布,她的瞳中闪烁着木然的光芒,隐约有些惊讶,身躯很久没有传来这般痛苦的滋味了。 这两股力量……令自己心悸的力量…… 难不成,未来真有一日,能杀死自己? 这个念头浮现的那一刻,韩约竟然心头咯噔一声。 她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远方如白昼的那一处。 “宁奕!我要你死!” 甘露先生纤细如女子的嗓音,陡然如狮子怒吼一般。 他双手十指用力攥拢,轰的一声,身旁的五扇天门全力倾开,琉璃盏光火如柱,尽数施加在双臂掌心之处,滚滚洪流,化为数万数十万道杀意,席卷而去—— 与此同时,一张又一张的陌生面孔,在稚童面颊左右摇晃出现,这张清稚女童变得模糊起来,娇媚妇人,慈眉老者,古板中年男子,数十张数百张各自相异的面孔在一瞬之间,张张叠加如面具。 琉璃盏这尊先天灵宝,被催动到了极致。 细雪伞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与琉璃盏的直接对撞之下,伞骨边缘,竟隐约听见了“咔嚓”一声。 滔天杀意顺流瀑布冲刷而来! 宁奕双臂挺直,金刚体魄的脊梁骨,也出咔嚓一声的脆响,他整个人在巨大杀意的冲击下,矮了一截身子,像是被一整座洞天砸中,虽然身姿仍然是直的,但有什么似乎断掉了。 生字卷的生机围绕着他轰鸣。 “哇”的一声,宁奕呕出一口鲜血。 韩约双手再按,五盏天门全开—— 十里地外。 大月之下。 有一道雪白衣衫身影,瞬息破开虚空,拦在宁奕的伞面之前,硬生生格挡在那条杀意瀑布与宁奕之间。 面容模糊的黑衫女童神情一怔,确认来者只不过是“区区星君之境”。 那道雪白衣衫身影出现的那一刻,整截琉璃盏光火瀑布的去势便便了,如大江大河狂暴至极的砸落势头,被她以一己之力尽数拦下。 白袍女子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不容宁奕拒绝地夺下那把油纸伞,然后手腕一抖,将伞面收拢,“啪嗒”一声,以剑尖对准整截瀑布,轻轻向前戳去—— 宁奕神情错愕,眼前是数千朵数万朵炸裂开来的花火。 那截璀璨的琉璃盏光火瀑布,被磅礴神性点燃,层层逆卷。 “轰”的一声。 黑夜变为白昼,像是有人在北境山岭上空放了一场盛世烟花。 那场烟花在北境上空炸开。 整座大隋天下,都看得见。  第三百一十二章 神君 一场盛世烟花在北境上空炸开—— 漫天神性点燃了琉璃盏的光火,噼里啪啦的轰鸣如飓风般席卷了数十座破败山头。 高大的雪白衣衫女子,单手持着细雪,立在宁奕面前,周身是一座虚无的,由神性组成的壁垒。 这座壁垒,让她立于不败之地,即便是当年精气神臻至巅峰的周游,也不曾真正意义上的破开神性壁垒。 “剑不错。” 雪白衣衫女子轻轻称赞了一声,将细雪甩回给宁奕。 宁奕双手捧剑,怔怔悬在空中,大月之下,一道神性龙卷逆袭回去,轰的一声撞击在那五盏天门之上,除却天道已经圆满的琉璃盏光火,嗤然大作,化为一片流淌的火焰华盖,将韩约周身罩住。 五盏天门一阵震颤,最终缓缓闭合,暂时收敛光芒。 东境的鬼修第一人,狠狠摆袖,清开穹顶万里烟云。 甘露先生皱起眉头,凝视着那袭月下白衫,待得他辨认识出女子身份之后,女童稚嫩的脸蛋上浮现出一抹不符合年龄的阴沉。 “扶摇。” 韩约声音沙哑,冷笑问道:“东境战争之事……就连珞珈山,也要掺上一脚么?” 东境战争,虽说是大隋天下之间的内斗,但其实四境圣山,都是抱着能不参加便不参加的态度,除了被抗推在外的东境三圣山,哪座圣山都不想掺和这场内战,以琉璃山东西为界限,拉开绵延战线开打,若不立足东境,即便只是微施支援,长久以往也会使得圣山上下精疲力尽。 珞珈山作为天下第一圣山,自扶摇在莲花道场继承山主道统后,便无比低调的匿身起来,封山许久,不再出世,在外人看来,弟子诸多香火旺盛的珞珈,如此行为便等同于自斩一刀。 不要“天下第一”的美名,这份香火赠予其他同僚。 对于此事,其他圣山自然是不会拒绝,但时隔多年,天都琉璃掀动战争,才体现出扶摇封山决策的明智之处,因为封山缘故,珞珈山四年来错过了众多机缘,真正做到了“不争不抢”,也正因如此,这座曾经的天下第一圣山,在太子那换到了一份避战的香火情。 天都之下,难得太平。 珞珈山上下清净,山主扶摇,才有机会于前些日子,带着弟子叶红拂,游历北上,无人知晓她们去了哪里,不过有传言说,她们不止在北境行走,甚至越过了倒悬海,北去妖族天下。 “琉璃山灭不灭,何时灭,如何灭……本座都不关心。” 十多年前,大隋黄金盛世。 力压所有敌手,位列“神道剑”之的疯女人,此刻的声音竟细腻如水,听起来颇为柔和。 “但你要杀宁奕,本座不允许。” 宽大的雪白衣衫,在大月之下随风飘摇,扶摇自然垂落两条白玉手臂,神性法相便如春风般将宁奕萦绕。 “多谢……前辈。”宁奕被这股柔和春风托起,他想了想,还是用了前辈这个称谓。 “无碍。”扶摇立于宁奕身前,面无表情地望着韩约,同时以一缕神性传音,问道:“我有一事问你,你须坦诚交代 (本章未完,请翻页) 。” “前辈但说无妨。” “紫霄宫的那个家伙,是不是还活着?” 扶摇的这句传音,让宁奕眼皮一跳,他错愕望着珞珈山主,不知道前者到底是如何卦算出这缕绝密天机,碍于道誓,他只能陷入沉默,而这副错愕惊讶皆复有之的神情,被高大女子看在眼中。 扶摇轻轻一笑,道:“不必多说,我已懂了。” 宁奕眼中有些羞愧,此事若是被周游先生知道了,自己恐怕解释也解释不清楚了,于是叹了口气,顺水推舟道:“前辈是如何推演出来的?” “推演?”扶摇摇了摇头,语气平静道:“何须推演?我与周游相交多年,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死活。既然他没死,那么今日这趟救你,便不算白来。” 春风萦绕,生机围环。 宁奕运转生字卷,之前与韩约厮杀所受的伤势,以飞快度治愈,他凝视着白衫女子,现扶摇举手投足,皆有神仙之姿,道韵满溢,凝若实质的神性,如一片雪白云雾,将她围绕。 如果说自己的神性是一座小湖,那么扶摇此刻所展露的神性,便是一片宽大的饱满海域,神性如水,平砌如镜,只差一丝便要溢出。 神道剑三人,每一个人都极其惊艳。 扶摇此刻的境界,虽尚未突破涅槃,但也决不能以“星君”来度量,在莲花道场之时,这位珞珈山主的战力便几乎 打破星君境界的天花板了。 再游历三年…… 宁奕端详高大女子的两袖神性,只觉得这位冰冷女子,修行至此,已然被神性填满,唯有双眸与颅内一点灵光,守住最后的一缕人性,不然如此,便似乎真要飞升而去,成就天上真仙之位。 以星辉填满三颗命星,成就星君之位。 若满满当当全以神性修行,该如何称呼? 神君。 这个称呼自然而然的在心中浮现,让宁奕眼皮微微跳动一下……皇陵重生之后,他也尝试过仅以神性修行,但这一路走来万分坎坷,即便有白骨平原加身,也凑不齐神性之路所需要的特质力量。 除了扶摇这等天生半神的神人,谁还能走这条路? 宁奕心中又忽然浮现了一个名字……徐清焰,只不过这个名字出现便被他压住,不往清焰修行的方向去想。 自己如今以神性为主,星辉为辅,一缕纯阳气贯穿金刚骨,气息虽然强大,但却稍显驳杂。 扶摇则极其精粹,她的神性数量之庞大,糟粕之稀少,堪称当世第一! 若说韩约……推开琉璃盏五盏天门,有望合道轮回,得证半步生死,乃是大隋天下千年一出的鬼修祖师。 那么扶摇,便是在这黄金盛世下,仍然不逊色的绝世天才! 狂风猎猎,雪白衣衫女子抬起左手,凭空一抓,掌心神性扭曲,虚空支离破碎,硬生生被她抓出一把虚无剑形,此剑单纯由神性凝构,剑锋之锋锐,直接刺破前段一方虚空。 扶摇抓住三尺神剑,轻轻一掷。 大月月光呼啸破碎,这一剑直接穿越十里距离,出现在韩约面前,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刺穿稚嫩女童的额,带出一蓬鲜血,从后颅穿出,骤烈神性在长剑入体的那一刻陡然引爆,这一剑,打得黑衫女童身躯险些爆开,即便琉璃盏光火稳定,镇压住磅礴神性,仍然被打得身躯向后坠落。 “轰”的一声。 那把神剑贯入韩约头颅之后,直接炸开! 与此同时,韩约抬起一只手,狠狠拍向自己面颊,一掌击中剑柄,将这柄飞剑直接拍出头颅,但还是有些晚了,伴随着骤烈的爆炸声响,整具稚童身的头颅都被炸碎了。 而令人诧异的景象出现了—— 琉璃盏光火大作,五盏幽小烛火忽然膨胀旋转,化为五座巨大洞天,各自镇压一方,稚童身这具无头尸体,在虚空之中摇摇欲坠,女童来回漫无目的的踱步三步之后,双手狠狠在脖颈之上抹过,下一刹那,便有一张新的面孔浮现! 一具稚嫩幼小的女童身体,顶着一张风烛残年的老人面孔,显得极其违和,尤其是那张残破面孔上缓缓挤出了一个阴森笑容。 “神性证道……不错,是条可行的大道。” 这换做他人,早已死得不能再死的伤势,在韩约身上似乎并不能造成丝毫杀伤。他话音落下,琉璃盏的五座洞天内,展现出一道又一道模糊人影,人人盘膝论道,人人颂念经文,声音微弱如蝼蚁,但仔细去听,会现诸多大道,道宗道经,佛门佛文,中州妙法,几乎人人都有一条大道修行,而这些生灵并非是神通凝聚的幻想,而是琉璃盏中实打实存在的生命! 这些人,全都在为韩约修行! 全都是韩约一人的嫁衣! 扶摇蹙起眉头,安静悬在北境孤月之下,她盯着那五盏琉璃光火,越看越是心悸,琉璃盏内人影幢幢,映射大千生灵,韩约凭借一己之力,以鬼道邪术演化诸天正道,这些人与其说是他的造化,不如说都是韩约本人! 一人,以大毅力,于琉璃盏内牺身无数化身,演化无数道法,证无数大道。 东境的甘露先生,藏得太深! 自己早已将韩约往高了估,但如今碰面交手,仔细一看,还是低估了他。 宁奕瞧见这一幕,同样心头咯噔向下坠去,这位甘露先生隐忍至今,展露的手段,已太过骇人。 当年一头野蟒,如今要吞龙象! “走!” 扶摇面色骤冷,拎起宁奕,身形暴退,拔地而起,两人身形化为一道长虹。 “这一架,打不了。”珞珈山主瞬间判断清楚局势,冷静传音道:“你我今日无需与他交战,直接北上离开便是。等抵达北境长城,韩约如今气焰再是滔天,也要在沉渊膝下老老实实蛰伏。” 宁奕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他点了点头,道:“如今韩约,还不是师兄对手。” 话音落下。 大月扭曲。 神性和剑光交错的两条长虹,陡然停住。 一座巨大洞天,在月下凝聚,那道背负双手,生出老人面孔的稚童身影,面对扶摇和宁奕微笑,一副早已恭候多时的姿态。 韩约轻声柔笑问道:“二位,这就想走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剿杀 “狂妄!” 听得韩约此言,龟趺山山主李玉道冷喝一声,当下化为一道雷霆,疾射向月下高悬的那道黑衫身影。 “李山主小心。”宁奕见龟趺山山主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连忙开口传音。 “韩约尚未涅槃……皆为星君,有何可惧?!” 李玉道此人性格极烈。 三圣山与琉璃山对抗已久,关于韩约麾下的五灾十劫,这些年给三圣山带来了几大困扰,太宗死前,二皇子还施怀柔手段,将三圣山拢入黑莲花阵营,但正道修士又怎甘与鬼修同流合污? 太子与二皇子对立,三圣山立即跳出,龟趺山一马当先。 换而言之,李玉道早就视韩约为死敌! 东境战争迟早要打,今日诸星君皆至,只要灭杀韩约,这场战争便赢了一半! 只见长空之中,龟趺山圣山山主李玉道的掌心玉印,绽放无边光芒,数十道雪白银芒自玺印之中盛开,一尊玄武法相,通天彻地,向着韩约镇压而去。 “妖邪!给我镇!” 李玉道怒喝一声。 黑衫女童面无表情,忽然双脚踩踏虚空,起势如奔雷,一拳与雪白玺印狠狠撞击在一起! “砰——” 刺耳的爆炸声音中,那尊巨大的玄武法相,被韩约一拳打爆,连哀鸣声都来不及出,直接炸成漫天碎片,与神像一同破碎的,还有李玉道掌心的玺印灵宝,万千灵气汇聚。 这尊汲取整座圣山灵气蕴养的半涅槃宝器,竟然在韩约的一拳之下,被打得内核破碎! “怎么可能?” 这一刹,李玉道的眼神直接变得惘然,眼前那道黑衫身影的度实在太快,一拳打出,打穿玄武法相,打穿雪白玺印,直接打到了他的面前。 稚童面无表情道:“缩在山里的老乌龟,真以为本座不敢动你?” 他一拳打出。 李玉道连忙施加法印,以圣山禁术对抗。 只见这位圣山山主双手迅勾勒出一座阵纹,那尊破碎的雪白玺印陡然张开一座洞天,远古的先祖之力轰然降临,李玉道浑身四处生出鳞甲,大袍遮掩的部位看不出来……但鳞甲迅延伸,将他的掌心掌背连同十指全都覆盖! 整个人,如被“玄武”附体—— 紧接着。 再是“砰”的一声闷响! 韩约这一拳,毫无花哨地打中李玉道横在面前的双臂交接处,咔嚓一声,清脆的鳞甲碎裂声音在月下空中响起,李玉道面色瞬间苍白如纸,两只小臂倒折弯曲,显然是千锤百炼的金刚骨都被这一拳打碎了。 女童呵的冷笑一声,一击鞭腿,自左而右狠狠扫过,先打得雪白玺印支离破碎,再打得这位龟趺山圣山山主飞出数百丈,砸得远方一座小山山头崩塌。 这一幕,生的极快,只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龟趺山的圣山山主,命火仍在,但受伤极重……那座小山崩塌之后,竟然再无声息传来。 观战的诸位星君,皆是看得心头一沉。 这等杀力,还是星君境的修行者么? 三圣山的几位星君,尊者,望向宁奕的目光也纷纷变了意味……他们境界都极高,来的时候便注 (本章未完,请翻页) 意到了,身后是连绵十数里的战场,十几座山头都被激战所波及,夷为平地。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在三圣山来临前,宁奕和韩约已经开始交手了! 这般惨烈的场面……宁奕竟然独自面对韩约,在追杀下撑到这个时候,还打成这个模样? “诸位千万小心,甘露已和琉璃盏合一。若无‘先天灵宝’,或越星君境的杀伐招式,万不可与其硬碰。” 宁奕擦拭唇角血迹,直至此事,他身旁多了这些星君,才能真正松下一口气。 山字卷和生字卷为他修补伤势。 “诸位道友,也看到玉道的下场了……接下来这一战,事关东境之争的气运,若今日诸君联手仍然输了,东境之战,未战先败!” 姜玉虚沉重开口。 八位星君,此刻呈现一条战线,与韩约对立拉开,自从看到李玉道莽撞出手的下场之后,便再无人出击……此刻都在认真聆听大真人之言。 姜大真人皱起眉头,以四把飞剑镇压虚空,锁住韩约,但他隐约有一种直觉……韩约被自己剑气所锁,并非被迫,而是主动,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脱困。 “宁奕,你与韩约交手甚早,你来说。”鹤老者盯着那袭黑衫,神情忌惮,他似乎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精血,又似乎看到了一枚深不可测的黑洞。 韩约的背后,竟然有五座漆黑洞天显化,隐约还有颂唱声音传出。 这是何等手段? 闻所未闻! 宁奕同样盯着五座洞天,他的神情无比凝重,一字一句道:“那五座洞天,其实乃是琉璃盏的五盏光火。诸位想要打赢东境之战,无论如何,不能让甘露点燃六盏琉璃灯,一旦被他成功点燃六盏洞天,那么皇权不破例,便无人可以制裁他。” 此言极其夸张。 但看了李玉道先前一战的星君,无一不是面色深凝,深以为然。 韩约此刻所展露的战力,太过然。 正常的星君,只需要凝聚一条完整的道境,将三枚圆满命星串联即可。 能够修出不朽特质的,便是少之又少。 再像韩约这般,修行数条大道,同时臻至完美圆满的,更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这位琉璃山山主手上,还有一尊完美契合的先天灵宝! 姜玉虚面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他皱眉问道:“宁奕,我听说琉璃盏内以魂魄豢养肉身,有没有办法,直接将韩约的这尊肉身斩杀?” 宁奕眯起双眼。 他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大真人给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思路……想要斩杀韩约此次显圣的身躯,能否直接从魂魄方面考虑? 这世上,没有人是完美的。 即便是韩约,亦不例外。 “若有人精通神魂法门,说不定可以一试。”宁奕想了想,自己的剑气无视一切特质,连不可杀之物都可灭杀,若是有人以神魂法门震撼甘露精神,使其露出破绽,然后自己斩中了韩约的真正本源。 那么这位鬼修共主,十有**会在剑气下灰飞烟灭! 所谓的鬼修极致,拥抱太阳,绝不是脱光了所有衣服,以骨肉之躯,硬生生去拥抱太阳盛辉。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定是以无数道手段为自己添骨加衣,什么愿力,什么道境,什么香火,什么无垢皮囊,一层一层穿上之后,再去拥抱极致的光明。 那么只要将这些衣服都卸下。 自己再斩一刀。 韩约必死无疑。 想法是没问题的,可如何做得到? 琉璃盏是两座天下仅有的神魂宝器,以魂魄养身,有这具宝器在,谁人能震开甘露的神魂? “在下精通一门神魂秘术。” 听得宁奕开口,一位身披火红长袍的星君温和开口,此人生得剑眉星目,极为俊逸,身上缭绕一股炽热气息。 正是太游山的纯阳星君。 “太游山讲究阴阳结合,分为两道道路,纯阳他修行魂术,成就星君之时的道境乃是‘光明道境’。”姜玉虚眯起双眼,道:“浩荡光明最克阴祟鬼修,诸君……为纯阳掠阵,待他以魂术震开甘露神魂,诛杀韩约此獠!” 诸位星君,皆是抖擞精神。 远方的黑衫女童,神情慵懒,听着这些人秘密传音,甚是无趣,她甚至打了个哈欠。 “聊完了么?” 韩约懒洋洋伸出一只手,他看似随意的锁定了一个人,掌心“凑巧”对准纯阳星君,远远握下。 姜玉虚瞳孔收缩,瞬间掠出,拦在纯阳星君面前,一柄浮尘从道袍之中滑出,瞬间万千银丝在面前射出,一抹巨大的杀意,破碎虚空,在姜玉虚胸口前方三尺之处沉重炸开! “砰”的一声。 姜玉虚硬接一招,以拂尘宝器去抗,堪堪抵消这一握杀,但拂尘却被五座漆黑洞天一击打得直接炸开! “这么强?” 就连大真人,此刻也骇然于韩约的惊人战力。 五盏琉璃盏光火加持,洞天内生灵不断诵经……韩约的战力愈恐怖,准确的说,此行他跨越极远距离来到北境,时间越长,他能从琉璃盏借来的力量越多,而展现的实力,就越接近琉璃山内的本尊! 之前的姜玉虚,一剑尚可斩开五座洞天。 此刻恐怕便很难做到了。 “事不宜迟,诸位,联手诛杀此魔头!” 有这般恐怖战力加持,东境战争怎么可能打得进去?必须要在今日诛杀了! 姜玉虚神情凝重,双手施加剑诀,羌山四剑陡然收拢,镇压东西南北,化为一片方圆洞天。 与此同时,其他几位星君纷纷出手。 一时之间,北境高空,月光星辉纷飞如龙吟虎啸,各种异象浮现叠加,围绕宁奕和纯阳星君。 宁奕一言不,默默蓄力,若是纯阳真能以震魂术,叩开韩约天门,那么他说什么也要递一剑进去! 而纯阳星君,则是双手合十,周身燃烧虚无光火,这些火焰并非实质,更不是朱雀虚炎那般的极致焚灭之物,而是一种起源于魂魄的火焰……真正不焚烧实体的星火。 这抹火光出现,使其化为一轮炽烈的太阳。 不灼热,却刺目。 这位星君竭尽全力将印诀扩大,这轮光芒已从五丈变为十丈,真正宛若一轮炽日,他无比凝重的开口:“诸位,只需击伤韩约,我便以‘炽光明’叩开他的神魂天关!” 第三百一十五章 强援 一轮炽日,在北境夜空徐徐点燃。 纯阳星君双手合十,于胸前绽放出层层叠叠的日华,犹如花开一般,片片花瓣形如长梭。 其余几位星君,均是将他围住。 宁奕蓄力之时,听到一句轻飘飘的传音落入耳中。 “韩约此行,主要是为了杀你。” 扶摇站在宁奕身旁,她的面色稍显苍白,飘摇大袖倾泻 出两抹雪白长虹,缭绕如云雾,两条幼蟒盘踞女子肩头。 她传音入秘,“我劝你不要浪费力气递剑,待会打起来,找准时机,能跑路,就跑路。” 宁奕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扶摇对姜玉虚传音道:“今日镇杀韩约,当然可以倾力而为,但万一失败,在场的这些人,除却你我,至少会被打杀一半。若是逃了,东境战争只不过输了气势,若是死了,东境战争还拿什么开打?” 姜大真人摇了摇头。 “这一架必须要打,最不济,要把这具稚童身斩了,不然就算是活着逃了,东境战争也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鹤老者神情肃穆,道:“扶摇山主,老夫既然来了,便绝不会逃。” 他与羌山生死共存,今日若不战而退,便是丢尽脸面,与死无异。 扶摇沉吟片刻,再度与宁奕传音,“……我低估了三圣山的联盟牢固程度,他们并不做后撤打算。无论如何,你我不妨先试一试。即便败了,我依然能脱身,但我希望你不要和甘露死磕,毕竟未来的东境之战,还需要你来终结。” 宁奕点了点头。 扶摇说的很有道理……但她不知道自己的执剑者身份。 只要能够使韩约的“神魂”出现一丝破绽。 那么自己的执剑者剑气递入琉璃盏,便可立即奏效!东妖域的芥子山白帝,同样掌握类似琉璃盏死者复苏的逆天手段,依然被自己斩杀了两尊子嗣! “镇杀!” 伴随着姜玉虚的一道轻喝,四把飞剑陡然回拢,瞬间刺破虚空,在穹顶滑出四道细长剑痕,撞击在琉璃盏的黑潮边沿,四道飞剑流光击破苍宇,没于黑渊之中,连一丝声响也没有出! 大真人神情微变,但气势仍然高涨。 他距离步入涅槃境界已是不远,本来命数将近,不点道火,亦是命陨,此刻毫不犹豫,直接将涅槃道火点燃! “破!”姜玉虚抬手一指,一缕火苗从指尖疾射而出,正面撞击在韩约的琉璃盏钟罩洞天之上。 “若是真正的涅槃境来了,本座倒是要躲避三尺。”甘露轻声笑了,道:“姜玉虚,你还是差了点。” 这位鬼修共主,握拢拳头,狠狠一拳打出。 这一拳之后,似乎有万千阴魂咆哮,至暗翻滚。 直接打在姜玉虚的半缕涅槃道火上! “砰”的一声,道火被捶地支离破碎,韩约的一条手臂也被火焰攀附,熊熊燃烧,只不过背后那万千阴魂仍然不散,替他共同承担这份痛苦。 甘露先生面色不变,而姜玉虚则是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诸道友,合击!” 大真人嘶哑开口,再度结印,与此同时,诸位星君凝结的攻势也降临了。 大雾星君双手按下,韩约头顶的雾气之中陡然浮现出数百把长枪,如一场骤雨般簌簌降落,根根势大力沉如劲竹,撞在琉璃盏的“人道天门”上。 羌山的一位剑君,操纵飞剑,背后三十六柄竹剑缭绕成阵,一座青灿洞天浮现,狠狠对准琉璃盏的“修罗道天门”之上。 五盏天门,各自受到了程度不同的撞击。 先天灵宝琉璃盏,与韩约合一之后,人即是宝,宝即是人。甘露与宝器合二为一后,两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天门若被撞碎,韩约必受重伤! 黑衫稚童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五盏天门原本已扩大至五十丈,座座洞天漆黑如黑洞,此刻在打压之下,各自迸出沉重的闷响,五座洞天,在八位星君的联手之下,轮廓一点一点收缩,原本悬浮于空中的黑衫女童也被压至地面,大地6沉,这五座圆满洞天压得大地崩塌,山头迸碎。 6地起伏,杀机四起—— “合!” 纯阳星君便在此时,睁开双眼! 这位专修神魂法门的星君,此刻双眼如炬,迸绽万千光芒,一**日在北境高空盛放,这**日猛地坠落,条条金芒如长虹般飞挂而出,直接坠砸在韩约肩头。 韩约闷哼一声,眉心一抹金色涟漪荡开! 他的肉身体魄,与先天灵宝合一,已然无惧涅槃境下的物质攻击,即便是宁奕的细雪,扶摇的神性,姜玉虚的飞剑,都无法对他产生致命威胁——八位星君的联手一击,也只不过是暂时压制了琉璃盏洞天而已。 而神魂则不一样。 韩约琉璃盏内的所有生灵,以及那条忤逆天道的复苏法则,都是在本尊一缕魂魄的限制下得以挥。 若是本尊魂魄受创。 那么整座琉璃盏都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想以魂魄之术震我?”韩约冷笑一声,他抬起一脚,狠狠踩踏而下,五座洞天瞬间收敛,重新化为五盏烛火,收入眉心神海之中。 那轮炽烈太阳,坠砸至黑衫女童的眉心之处,在光虹刺入血肉之前,被一缕细微的,纤弱的火苗所阻挡。 浮在空中的纯阳星君,神情艰难,沉声道:“宁奕……快……动手!” 他撑不了多久了! 宁奕保持着拔剑姿态,细雪仍在鞘中,他神情犹豫,盯着下方黑烟之中的那轮炽日,很显然……这般神魂攻势,还不足以敲开韩约神魂。 姜大真人长喝一声,四把飞剑从滔滔黑烟之中飞掠而来,随他的虚握姿态,四把长剑尾相衔,化为一道细长流光,自上而下地切斩而去。 韩约抬起左手,掌心迸溅出无数绚丽雪白银芒。 血肉不断与姜玉虚的剑气碰撞,不断被撕裂,不断重新弥补。 与此同时,扶摇也动了,她再度凝聚“神灵法相”,以磅礴神海构拟出一柄数十丈长的巨大三叉戟,双手虚握长戟,狠狠向着地面戳去—— “砰”的一声。 韩约抬起右手,三座洞天光火随之掠去,艰难顶住扶摇的神性进攻! 所以星君,齐齐加力—— 这位鬼修第一人的面色同样变得苍白,他承受了太多压力,未成涅槃,能支撑起一座先天灵宝的损耗,独自一人与大隋天下半壁江山的星君开战,这简直就是一桩奇迹! 这其中还有姜玉虚和扶摇! “宁奕……合击之力,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姜大真人神情苍白,他努力压下四把飞剑,却无法使得韩约再下坠丝毫。 双方完全形成了“势均力敌”的僵持! “你准备何时出剑?”扶摇声音沙哑开口。她以巨大神灵法相施加压力,与韩约的半座琉璃盏直接交锋,星君之中,以她承受的压力最为巨大,此刻唇角再度渗出殷红鲜血。 “不行……还不是时候!” 宁奕也很焦急,没有人比他更想一剑重创韩约! 但即便是八位星君联手,如此重压之下,那轮蕴含神魂杀机的大日,仍然被韩约抗住了。 神魂天门不被叩开。 自己这山穷水尽的最后一剑,递了也是白递。 “不……我不行了!” 纯阳星君的面色已经比白纸还要惨白,他的气息肉眼可见的衰弱,与韩约神魂撕扯,无异是一种巨大的损耗,那座先天灵宝已然与甘露神魂融合,不分彼此,想要攻破一件先天灵宝,实在太难。 话音刚刚落下。 那**日,便浮现了一缕破碎迹象,酝酿许久的神魂大日,被韩约硬生生拒之门外,以琉璃盏宝器愿力不断敲打镇压,双方短暂刹那对撞无数次后,纯阳星君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如凿雷击,向着地面栽倒而去。 而那**日,也直接炸开—— “……糟糕!” 此刻,不出剑,也必须要出剑了! 宁奕低沉的长喝一声,趁着那残缺日光尚未破散完全,将所有的残余力量,都灌注到细雪的剑锋之上。 准备拔剑了! 便在此刻,月下虚空,忽然破开一道口子,一道背负巨大“黑匣”的身影,从虚空之中掠出—— 那人灰眼眸,身形瘦削,但眼神锐利,宛若一头鹰隼。 他陡然掀开衣袍,那座巨大的黑匣展露了真容,那是一座巨大的琴匣,锵然一声,琴匣大开,与琴匣一同炸开的,还有数十道绵密合一的雷音,灰袍瘦削男人开匣抚琴捻弦三个动作,于一瞬之间完成。 只见大月下的那道黑影,指尖荡出一大轮弯月,如声波般连绵不绝,激荡而出,度奇快无比,几乎是跳跃性的击碎虚无,瞬间便抵达韩约面颊之前—— 这一杀,将纯阳星君破散开来的浩日之力全部拢和! 在这一刻,韩约刚刚放松的精神,根本来不及重新紧绷,便直接被琴音裹挟炽力狠狠砸中。 黑衫女童面色浮现一抹涨红,她的双肩,双手,五座洞天,承受八位星君联手压力的部位,此刻砰砰砰出闷雷炸响的鼓声! 而固若金汤的魂魄,在此刻出现了一丝破绽。 “宁奕,出手!” 将军府的二师兄沉声高喝。 宁奕瞬间拔剑出鞘。 一抹银亮圆弧,跨越天地数百丈,抵斩而下,如一道恢弘瀑布,斩中韩约,斩中本尊魂魄的缝隙之中!  第三百一十六章 惨战 近十位星君的联袂出手,精心设计。 再加上宁奕最后蓄势压至极点的执剑者一剑。 在那道气势磅礴的剑光递斩砸中黑衫女童魂魄之时,韩约极其罕见的闷哼一声,雪白面颊陡然浮现一抹黑弧,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音在衣衫四处游走,五盏琉璃盏灯火疯狂摇曳,如遭大风,一时之间几乎熄灭—— 女童盘坐在地,面色狰狞,一张张虚无面孔飞快崩溃,老人,孩童,青壮年,美妇人,洞天内的万千生灵出痛苦嚎叫。 神魂之痛,远非肉身之痛可以比拟。 “宁奕!本座要你灰飞烟灭!” 黑衫女童猛地起身,怒吼咆哮,硬忍着神魂之痛踏出一步,这一步,肉身撞破了数里虚空,直接瞬入了九位星君联袂的阵线之中—— 一拳裹挟琉璃盏汹涌光火,来势澎湃浩荡,直接砸在宁奕横起格挡的剑鞘之前,漫天的璀璨剑芒被捶地炸裂开来。宁奕面色陡然苍白,这股浑厚劲气透过剑鞘势不可挡的侵入身躯,他终于明白为何以防御见长的龟趺山圣山山主,也扛不住韩约的全力一拳了。 这一拳里,不仅仅有“至暗”的不朽特质,本身还坚硬如一件先天灵宝! 扶摇和姜大真人瞬间来至韩约的一左一右,两人同时出手。 扶摇掌心汇聚磅礴神性,背后羽化浮现一尊天庭古神将,丈八之掌砸在韩约左肩之处,打得一扇洞天烛火支离破碎,另外一边,姜玉虚将四把飞剑汇聚合一,四柄前后不一的呼啸而来,却是不分先后的一柄一柄同时插入韩约右身血肉之中。 两位真正意义上的顶级星君,只差半步便可踏入涅槃的强者,倾力一击,实打实刺入韩约的肉身之中! 千觞君“蹬”的一声掠出,横琴在胸前,不断抚琴,琴音捻成长线再聚拢成一把一把的锋锐剑尖,随着他极快的拨弦度不断列阵,掠至韩约背后之时,便有漫天音杀卷来,直诛神魂。 韩约怒吼一声,黑衫女童的肉身已破,琉璃盏受了极大损伤,此刻再被音杀砸中,那么他就算有天大手段,也不可避免,要遭受重伤! “镇!!!” 一道沙哑浑厚如男子怒吼的喧喝声,极其违和的从女童口中狮子吼出。 一圈涟漪荡开。 千觞君当其冲,遭受了全部音杀,他的古琴琴弦一根根崩断,拔地而起,胸前的护心镜亦被“琉璃盏”倾力而为的攻击砸得粉碎,来得快,去得更快,只不过倒退了数十丈后,依然能站住身子。 紧接着被琉璃盏波及的,便是韩约的左右两侧—— 扶摇背后的巨大古神将闷哼一声,甲胄被震掉一层细密齑粉,而另外一边,姜大真人则是神情微变,喷出一口鲜血。 至于其他的星君,皆是面色大变,神海恍惚空白。 宁奕的眉心之处,浮现三卷古书书简影子,在他穷尽神性之后,执剑者古卷自行化为三叉戟火焰,护住神魂,于是此刻在琉璃盏猛攻之下,仍然能不被控制。 他瞪大双眼,在这一刻—— 时间似乎变得极其缓慢。 那圈琉璃盏光火涟漪荡开,韩约挣脱了扶摇和姜玉虚的联手合杀,这具举世罕见的稚童身身躯已经彻底报废,左边被神将一巴掌拍烂,右边被剑气捣碎,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维持存活状态,甚至能自如“行动”,踏出一步,这位琉璃山山主在涟漪荡开的时空之中动作“缓慢”,但步伐及其坚定,韩约径直向着宁奕杀来,她的双目死死盯住长线尽头的宁奕,缓慢前进之时,6续向左右两边拍出三掌,“雨露均沾”的拍中那些尚未反应过来,仍在失神中的星君。 在宁奕眼中,时间似乎都被放缓了,韩约的动作奇快无比,拍出的掌心甚至捕捉不到击中的画面,那些星君的胸口,腰腹便直接被劲风与“至暗”刺碎,在鲜血涌出之前,韩约便杀到了宁奕的面前。 那位琉璃山山主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多说,他直接一掌,拍在宁奕的胸前。 有三枚天书古卷护身的宁奕,只来得及收回双手,抱住伞剑,格挡胸口。 再是一掌,甘露掌心按住宁奕的眉心,直接与那三缕青灿结成三叉戟尖的火焰交触,至暗特质磅礴递出,直接将三叉戟火焰按得熄灭,五座破碎洞天的黑暗将光明吞没—— 此后。 宁奕的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所有的一切……都被熄灭了。 …… …… 在宁奕眼中变得极其缓慢的时间,其实在外人眼中,并没有什么变化。 唯一的变化,就是陡然出手的韩约。 韩约的度……实在太快了! 在琉璃盏震出音浪之后,这位鬼修共主拼着重伤,也要挣脱两大高手的压制,一路上拍出裹挟风云的好几掌,最终掠杀至宁奕面前。 在这一刻,扶摇,姜玉虚,千觞君的面色全都变了! “宁奕!” “宁奕!” “宁奕——” 韩约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般,被逼入绝境。 这具稚童身经此一战,已经与“书生”一样,完全不可再用,这可是他晋升涅槃的最大底牌之一……今日之牺牲,不可谓不巨大。 于是在最后时刻,他做出了这个疯狂的决定。 舍弃稚童身,拼着自己重伤,亦要杀掉宁奕! 等到扶摇和姜玉虚反应过来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韩约一掌按住宁奕眉心,将年轻男人的额头按得血肉模糊,那抹“至暗”冲杀进去。 之前宁奕如何用神性杀他神魂,他便如何用“至暗”杀宁奕神魂! 与此同时,韩约之前拍打而出的掌击也轰出! 虚空之中炸起连绵炸响,被掌击直接拍中的那三位星君横飞而出,论凄惨程度,不输于之前的龟趺山圣山山主李玉道。 被韩约最后“亡命”之时的全力一击打中,哪怕不死,也要重伤。 这具稚童身已经破烂如漏斗,完全兜不住力,韩约眸光冷冽,索性彻底放开枷锁,五座破败洞天迅收拢,化为五盏烛火,破开虚空,琉璃盏这件灵宝的烛火要走,在场谁也拦不住。 五座洞天撤走之后,稚童身上的力量也随之极削弱,如同退潮一般,那股不朽特质随烛火一同掠走。 此刻的黑衫女童,彻彻底底就是一尊空有韩约意志的傀儡。 千觞君愤怒地掠来,一掌打中稚童胸口,后者神情麻木,胸膛凹陷下去,一团汹涌的血光连绵喷薄—— 女童双手抬起,猛地攥拢千觞君小臂,指尖触及衣衫之处,迅腐化,出嗤嗤声响。 “韩约”头颅木然环顾一圈,阴恻恻道:“诸位道友,山水有相逢。我们会有再见那一日的。” 此言一出,千觞君神情陡变。 “快走!他施展禁术,要引爆这具躯干了!” 他想要收回手掌,摆脱这具干枯身躯,但一时之间竟然被死死囚住! 无法挣脱! “唰”的一声。 一道极其银灿的剑光,从雪白衣衫女子手中递斩而下,直接斩断黑衫女童死死攥住千觞小臂的两枚手掌。 “快退!” 扶摇冷冷开口,她一把拽住宁奕,化为雪白长虹,瞬间向着天外拔高而去—— 所有人全都开始倒退,化为一道又一道拔地而起的长虹! 姜玉虚的掠行轨迹则是化为一抹圆弧,他调转方向,去接住被韩约掌力击中,此刻正在下坠的那三位星君—— 最后一刹,千觞君有惊无险的逃脱了禁锢,后脚尖点破虚空,倒掠身形瞬间暴退数里。 “轰”的一声。 虚空以那具黑衫女童为圆心,开始坍塌,这具甘露先生花费无数精力豢养的肉身,爆裂的那一刻,方圆五里地内都响起了令人头皮麻的鬼哭狼嚎之音,看似圣洁安详的女童身躯内,不知炼化了多少无辜生灵。 东境这些年始终战乱,又不知因为韩约饲养琉璃盏之事……死去了多少无辜的苦难者。 今夜的这场战斗,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滚滚浓烟,月下弥漫。 天都势力出动了一整座东境的高端战力,非但没有斩下韩约的头颅,还被其重伤了四人。 即便韩约最终的暴起杀人,即便只针对宁奕一人,迸的杀力仍然太过强悍。 那三位被姜玉虚接住的星君,此刻脸上写满了心悸和后怕,仅仅是一瞬之间,护身的道境被韩约一巴掌拍得稀巴烂。 若不是姜玉虚接住他们,被那具“稚童身”自爆的风波卷中,此刻他们恐怕已经陨落。 众人缓缓落在一座小山山头。 每一个人,经历此战之后,俱是神情沉重。 一个问题在心中酵。 这一战……赢了么? 韩约丢了一具最重要的身躯。 琉璃盏也受到了打击。 但没有人觉得今夜赢了……韩约的强大,远远过了天都方的预期,这场战争如果开始,琉璃山的五灾十劫抛开不谈,单单是韩约一人,便有对抗整座东境联盟的实力。 九位星君联手,都无法压制他。 最后稚童身的舍命一击,被他们都看在眼中。 这一战,韩约几乎完成了他的所有目的……重伤四位星君之外,还“袭杀”了宁奕。 小山山头上,寂静的可怕。 所有星君的目光,在经历短暂凝滞后,全都不约而同的挪动。 挪向扶摇。 姜大真人小心翼翼的开口,声音沙哑。 “小宁先生……还有气息么?” 扶摇将宁奕轻轻放在地上,神情十分苍白,她伸出两根手指,在宁奕鼻息前试探片刻,然后神情寂灭的闭上双眼,摇了摇头。 姜玉虚心头咯噔一声,难以置信。 如果说,今夜是一场惨战。 那么天都这边所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第三百一十七章 沉睡与苏醒 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三抹微弱的光芒,摇曳生根,开出三朵尖锐如剑的长花。 “疼……” 一股剧烈的疼痛传来,惊醒了宁奕。 像是有一只大手,在识海里翻搅。 这股疼痛,不亚于颅内被人狠狠刺了一刀,然后刀尖不断滚动。 意识都要粉碎掉了。 此前的记忆,猛地一股脑涌了上来,自己被韩约追杀,东境星君前来参战,稚童身被打得破损。 ……以及韩约最后的搏命一杀! “我的神海被打中了。” 宁奕缓缓坐起身子,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这时候才现,自己以一种内视小人的存活方式而存在,四面八方皆是黑暗,只有远远的那宛若三叉戟的光火亮着。 韩约的最后一击,将“至暗特质”,以五大洞天之力,灌入自己的额。 “我还没死……因为天书的原因么?”只有黄豆大小的黑衫小人缓缓起身,在自己的神海世界里活动了一下四肢,除了脑海里时不时迸的阵痛之外,所有的行动都不受控制。 “这里是我自己的神海。” 他很快就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我的神海被黑暗吞没了……等一等,这就是甘露的‘至暗’?”宁奕眯起双眼,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虚空之中抹过,指尖的前段,暂留了一颗饱满的黑色露珠。 与神性一样,这些力量强大而富有韧性。 星君境想要成就涅槃,就需要点燃道火,这是一种饲养物质,燃烧自己,洗涤凡性,如果想要成就真正的不朽,则是需要对应的“特质”。 宁奕是真正见过不朽的人。 后山的那只猴子,身上密密麻麻堆积着“纯阳气”,九九雷劫宛若挠痒,天地意志不过儿戏,这就是大成的不朽特质! 大隋天下寻常的修行者,都会尝试去走“神性”的道路。 譬如皇陵里历代的帝皇们,他们因为神性腐朽,逐渐风化,成为雕塑。 而甘露的“至暗”,则是一条完全另辟的道路,或许是因为五座洞天内生灵的颂唱,或许是甘露自己的机缘……他开创出了另外一条特殊的大道。 “以不朽,杀不朽……” 宁奕喃喃道:“我有‘生字卷’庇护肉身,他想要杀我,也必须从神海之处毁灭我,但他没有想到,我有‘执剑者古卷’。” 三卷天书,将他的神海护住,某种意义上,宁奕神海的最后一层防线,比韩约的琉璃盏还要坚固! 他缓缓向前走去。 不断伸手去触摸,感受着漆黑的物质。 “这些‘至暗特质’,与我先前与韩约交手之时的触感不同,似乎生了奇怪的变异。” 宁奕皱起眉头,他猛地转头,现前前后后,四面八方,都只剩下一片漆黑,“我的‘神性’呢?” 执剑者的神性,本该填满神海,迸光明。 但此刻……此地却沉沦长暗。 “等一等,这里本该是一片识海。只不过与‘至暗’交撞后,‘神性’与‘至暗’交融了……”他伸出手,轻轻捏碎漆黑的露珠,恍然大悟,道:“这是全新的一种‘特质’么?” …… …… “他没有死。” 扶摇伸出手,试探了宁奕的鼻息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但很快又蹙起眉头,道:“他的神魂……似乎陷入了一种很古怪的状态中。” 被韩约砸碎的额头,血肉模糊,但此刻萦绕青光。 这些星君围观宁奕,现了这令人惊讶的一幕。 丝丝缕缕的金灿光芒,从宁奕凹陷破碎的眉心中溢出,游走在这具昏迷躯干的四周,不断修补着他的伤势,不多时,额头便重新变得光洁如初。 “这……真是令人惊骇的生机。” 面色苍白的纯阳星君,见了这一幕,喃喃道:“垂死之势,不过盏茶功夫,便直接痊愈。” “小宁先生果然是有大机缘之人。”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几位星君都惊叹开口。 千觞君来至宁奕面前,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额处,感应着将军府小师弟的神魂情况。 他皱眉沉声道,“他的确受了伤,但伤势却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重……” 韩约出手的那一幕,可是被所有人都看见了。 那般骇然狂暴的力量,涌入识海,谁人能够不死? “那股力量,已经媲美神性了。”扶摇疑惑道:“哪怕是涅槃境的神海,也没有强大到能够以魂魄硬守这种力量的冲击。” “这……我就不清楚了。”千觞君摇了摇头,“但无论如何,小师弟只是陷入昏迷。他可能要昏迷很久,今夜之后,我会带他回将军府,看看师兄有没有好的办法。” “我同意带回北境将军府。”扶摇开口,扫视众人,道:“如今的东境,很不安全。今夜韩约出手,横扫三圣山联盟……如果他再疯狂一些,现宁奕没有死,或许会动第二次袭杀。” “将军府有沉渊庇护,韩约不敢踏足。”姜玉虚点了点头,道:“我也同意将小宁带回将军府。” 大真人站起身,环顾一圈,压低声音,“今夜三圣山与韩约交手的消息,贫道要暂时封锁,除了呈递皇宫的文书外,不希望有任何人外传。” 两军开战在即,此事太伤天都士气。 “斩掉韩约一尊‘稚童身’,我们并不算输,但也不算赢家。最多只是惨胜。”姜玉虚喃喃开口,望向昏迷的宁奕,道:“按照太子殿下的行棋,东境之战的胜负手在于宁奕。幸好殿下出旨让大都督北上,否则真正开打,这位主帅不参战……今夜的消息,想瞒也瞒不住了。” “带宁奕回将军府,我没有异议。” 大雾星君开口,众星君纷纷表态。 “我也没有异议。” “我也同意。” 姜玉虚环顾一圈,他知晓三圣山与宁奕之间或多或少存在过节,但如今东境之战迫在眉睫,个人之间的恩怨在内战之前便不足以为事。 他身为羌山神仙居大客卿,要镇住场子。 姜大真人对着将军府二先生揖了一礼,神情凝重。 “既然如此,那么事不宜迟,千觞君……劳烦你了。” …… …… 蜀山后山,郁郁葱葱。 一群猴子在蜀山后山的丛林之中嬉戏,玩闹,其中一只白猿,顺着树枝藤蔓飞跃,来到了那条禁闭的长线之前,它试着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挠了挠长线,然而畏惧的缩了回去。 那座石关前的积尘已经被清扫干净。 但仍然与世隔绝。 这只白猿抓耳挠腮,在白线前上蹿下跳,很快便引来了第二只,第三只……一堆猴子坐在白线前,围簇着石门,不敢越天池一步。 它们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扇关闭的古门。 山体的最深处。 天光垂落一线,披着黑袍的猴子,百无聊赖地靠在石壁上打瞌睡,他的身旁堆满了酒瓶酒罐,宁奕临行前给他送了好些好酒。 只不过猴子喝酒的度比宁奕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待在山洞里的日子实在无聊。 身为“不朽”……喝酒只是作为消遣,无论喝多少酒液,神体都不会收到损伤。 “宁小子这次送来的酒,不错。” “就是不禁喝。” 大圣爷拎起一罐酒,缓缓举起,对准嘴巴,轻轻启唇,却现酒罐里已是空空如也。 他皱起眉头,只不过却不是因为酒喝空了。 “‘全新’的不朽特质……出现了。” 猴子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生出一撮一撮交错纵横的枯黄毛,其中流淌着金灿的纯阳气息。 而那一缕纯阳气息,似乎有其他颜色浮现,闪烁。 他挑眉冷笑一声,尖声道:“谁跟我说,执剑者一脉,个个都是晦气的倒霉蛋?” “砰”的一声,酒罐被猴子捏得破碎。 他愤怒的踢了一脚笼牢,扬看着天光,那座巨大的牢笼被踢得轰隆隆响,整座山体内部似乎都在震颤。 “喂——” 猴子高声喊道:“能不能来个送酒的?” 没有回应。 这次连雷劫都没有了。 猴子连续踢了好几脚,直接踢得巨大笼牢变形,向着一点凸起,几乎快要破碎开来,一股一股劲气席卷,如飓风一般,溢出山洞四面石壁,若不是这里的禁制拦着,单单是这几脚的劲气溢出,足以荡平蜀山整座后山。 “无趣。” 猴子闷闷不乐的停下动作,他双手叉腰,看着那座光柱笼牢缓慢恢复成原样,原先的愤怒也缓慢平息下来。 他双手枕在脑后,重新回到石壁处靠着,咕哝道:“宁奕来不了的话,我看上次那个小姑娘也挺不错……叫什么来着,裴灵素?” …… …… 后山水帘洞。 潺潺流水,清脆如铃。 水声柔和细腻,宛若一曲琴音,水帘洞四方有四枚宝珠坐镇,散出柔和微光,而玉床之上,则躺着一位长眠的年轻女子。 “铛”的一声。 一滴水珠落在洞口边缘。 有人从长梦中醒来,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三百一十八章 送酒人 睁开眼,是莹润的珠光。 四颗饱满如龙眼的夜明宝珠,悬在山洞胎腹四方,东南西北,组成一座平稳而又坚固的小阵,风雨不侵,四季如春。 裴灵素的瞳孔像是一枚细细的长线,犹如猫儿的瞳孔,紧接着缓慢恢复,自行调节,扩散形成正常人的圆形。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 在这期间,昏迷之前的记忆,一点一点涌入神海。 自己在蜀山迎战逆命之劫…… 失去意识…… 恍惚间,在黑暗中,她似乎听到了其他的声音,有宁奕对自己温和的安慰,也有千手师姐,沉渊师兄的声音。 这些黑暗中的言语,在意识沉沦之际,仍然清楚地传到了神海中。 “我没有死……是宁奕救了我。” 裴灵素反应过来,她抬起一只手掌,动作缓慢而又生涩……因为这一梦睡得太久,所以此刻即便是简单的“抬手”动作,也做得十分不熟练。 白皙的手掌,连同五根手指,都在颤抖。 冰肌雪骨,有生机流转,即便是她长眠百年,肉身也不会腐朽。 缓了片刻,裴灵素双手支撑着身子,缓慢坐起,她从枕下取出了一枚青简,正是这枚竹简,不断散出温热的生机,来蕴养她的身子。 “是宁奕的生字卷。”丫头轻轻捏着竹简,掌心叠放在胸口,她的面色仍然苍白,久病初愈,自然虚弱,只不过如今能够醒来,睁眼看世界,便已是极大的幸运,水帘洞一片寂静,除了洞外的潺潺水声。 闭上眼,那些模糊的记忆愈清晰。 “宁奕走了……” “大师兄来过这里看我。” “千手师姐会定时来照顾我。” 黑暗中的那些交谈,此刻缓慢回放,只不过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 宁奕曾经带着丫头入了后山的最深处,与猴子的那番交谈,自然也被“昏迷”的丫头听了过去。 “那个声音很陌生……” 裴灵素喃喃自语,她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记忆中残缺的信息,道:“与6圣山主有关……” 后山只是一座笼牢? 真正帮自己渡过劫难的,就是‘他’? 她的神魂烙下了大部分人的话音,清清楚楚,字字不差,唯独宁奕与那位“前辈”在后山笼牢内的对话,真正落在神海记忆中,模糊成一片叠影,根本无法听清楚真正的内容。 只有一句很清楚。 【“我这里,天上的规矩,地下的法令,都不好使!”】 这一句话,极其霸道,极其桀骜。 裴灵素在玉床上静坐了半个时辰,期间运转心法,汲取星辉,此地灵气汇聚,乃是风水极佳之地,眉心干枯的剑藏很快得到了丰润,她的面色也恢复过来,玉床床榻旁,叠放了几件她常穿的白衣,随便披了一件,丫头起身离开了水帘洞。 大月高悬。 月下一道白衣纤影,在蜀山后山的上空驭剑而行。 裴灵素先向着后山禁制之处掠去,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离开这里,去找宁奕……然而驭剑飞行不过片刻,她便觉察到了异常。 “我的星辉……无法凝实,这是什么情况?” 裴灵素蹙起眉头,仔细探查自己的身躯,她的魂宫伤势如今痊愈,白帝施加的神魂冰霜尽数消融,但体内血液,及其流淌的经脉,却始终冰凉。 而且越接近后山禁制,心头消散的那股不祥征兆便越浓郁。 “如果我此刻离开后山……之前的‘命劫’,还会再度降临!” 她的直觉极其精准,又驭剑飞了二里,看见穹顶上空隐约汇聚凝实的云层,裴灵素直接掉头,向着后山深处掠去,果然,飞剑一转头,那呼啸而来的云层以更快的度散开。 怎么回事? 这天地间的劫力还未消散? 丫头的神情不太好看,她落在了那片猴林之中,宁奕很久之前便对她说了,蜀山后山有一片聒噪的猴林,那里的猴子数量如海,性格暴躁易怒,而且极富有进攻性……一旦踏足此地,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没有星君境界的实力,根本无法前行! 但…… 今日是怎么回事? 裴灵素有些惘然地收起了剑,她环顾一圈,确定自己是来到了那片猴林之中,此刻的猴林,只有零星的几只猴子,懒洋洋吊挂在树上,睁眼瞥了眼落在林中的白衣女子,连多看几眼的兴趣也无,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 多如海潮的猴子呢? 说好的暴躁易怒……极富进攻性呢? 裴灵素颇有些惊讶,在落地前,她的剑藏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触,没料到会是这么一副冷冷清清凄凄的画面。 剩下的那些猴子呢? 她不敢大意,缓步而行,缓慢走过这截猴林,走到尽头的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片猴林如此冷清了。 数千只,近万只雪白的,杂色的,大小各异的猿猴,如潮水一般,浪叠浪,潮打潮,挤在后山那块凸起的陡峭的山壁之前。 一条雪白的长线,分开“海潮”与空地。 那些猴子堆叠着拥挤着,却没一个敢越过那条禁忌之线。 直到裴灵素的到来,有一只猴子高声尖叫着呼喝了一声,紧接着无数道目光便唰唰唰投来,裴灵素神情陡然一变,摆出长剑格挡的姿态。 然而那些猴子并没有攻击,而是在短暂的僵硬,对峙之中,响起了山呼海啸的尖叫声音,这些声音与迎接宁奕初次到来的“神魂攻击”并不相同,并不具备刺伤性,听起来甚至有欣喜的意味。 裴灵素的神情从如临大敌,慢慢变得惘然。 然后变得恍惚,错愕,不敢置信。 这些猴子……给自己让出了一条足够单人通过的小道,从猴林深处,直接通往后山禁制的那道白线。 这些猴子,是在欢迎自己? 丫头反复确认了,那些猴子眼中的确不是敌意,而是欣喜,甚至有只小毛猴,轻轻窜到了她的身前,拿狭小头颅拱了拱她的衣衫,满眼讨好和柔和,如此两下,并没有被丫头驱逐后,这只小毛猴无比灵性的伸出一只爪子,轻轻勾了勾她的衣衫,然后嗓子里出祈求的声音。 它一只手勾着丫头的白衣下摆,另外一只手指了指白线那边的后山石壁。 裴灵素蹲下身子,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试探性问道:“你们……希望我去哪儿?” 小家伙拼命点头,如小鸡啄米。 丫头哭笑不得,再次问道:“那里……之前有人去过吗?” 小毛猴怔了怔,收回那只勾着裴灵素衣衫的爪子,抓耳挠腮,上蹿下跳,抓起路边一枚石子,在道路上粗糙的刻了起来。 片刻后,它刻出了一副人像。 裴灵素一看就笑了。 一个五官丑出天际的年轻男人,身躯是简单的大字型,手里的剑被夸张的画成了四十丈长短的大刀。 这猴林里的猴子实在是太聪明了。 不仅能听懂人言,而且还能以尖锐石子刻画,而且画出的人像……极有神髓,一眼看过去就知道。 这就是宁奕……这只小毛猴画的无比传神,寥寥几笔,就将年轻男人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一面,画的栩栩如生。 应该是宁奕闯猴林,拔剑打了它们。 裴灵素伸手揉了揉小毛猴的脑袋,忍俊不禁的心想,这些猴子,跟宁奕描述的完全不同啊,什么凶狠暴戾,什么狂躁易怒……完全是一群人畜无害的可爱小家伙嘛。 小猴子欢天喜地喊了一声,原地蹦跳,转了一圈,又持着锐石用力琢刻,刻出了男子抱着一个女子的简陋画面……到了这里,裴灵素就明白了。 自己当时渡命劫,能够安然无恙,与后山果然有着巨大关系。 而意识中极其模糊的那个声音,背后的主人,应该就在后山的山壁之中了。 那些猴子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个个手舞足蹈,恨不得一路牵着她前行。 裴灵素轻轻吸了一口气,顺着小路走去,这些猴子立即安静下来,屏气息神,目送她来到山崖的洞口处,那里枯败石壁灰尘涤尽,颇有三分仙家圣地的意境。 “这里藏着一枚‘奇点’。” 裴灵素站在山崖前,环顾一圈,她使着伸手推了推,敲了敲,这里并不是一座可以推开的山洞石门。 堆挤在白线外的猴子海潮,个个不敢出声,小心翼翼,满眼期盼。 “……找到了!” 继承了6圣阵法极大部分衣钵的丫头,在山洞前站了半个时辰,最终两根手指捻着一枚符箓,轻轻贴在了石壁前的虚空中,符箓燃烧,幻化出一座人形门户,她踏了进去…… 然后消失在后山之中。 那些大气不敢出的猴子们,彼此环顾,对视,然后眼中迸出极大的欣喜,呜呼的啸声从口中迸,很快连绵成为一片,惊动了远方的猴林,即便是那些懒得“凑热闹”的猴子,在听到了后山白线的欢呼声音后,也加入了狂欢。 整座死寂的后山,前所未有的沸腾,热闹。 后山,迎来了一位长久的“送酒人”。 第三百一十九章 造化机缘 巨大的猴笼前,天光游掠,幻化成游鱼,在山壁的笼顶翱翔。 猴子躺在黑棺的棺盖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枕在脑后,叼着草屑,目光散漫,盯着那无尽光明的笼牢穹顶。 无数年来,平淡无奇的一天。 因为山洞石壁的咔嚓一声,而变得不再普通。 猴子的耳朵外廓轻轻动了动,他缓缓坐起身,然后眯起双眼,盯着远方黑暗长廊里,缓缓走出的女子身影,那张桃腮脸上露出了稀罕错愕的神色。 真来人了。 那个小丫头,这么快就醒了? 裴灵素神情戒备,眉眼里带着紧张,这一路上,她现了许多困阵,杀阵,一不留心便会走错岔路,甚至有可能被阵法直接灭杀。 只不过这些阵法,并不能瞒过她。 她走了几步,便已经可以确定……当初6圣山主绝对踏足过这里。 “这些阵法不是外人设的,都是山主所设。” 丫头扶着石壁,运转蜀山老龙山的阵纹经书,逐次破解,很快便解开了谜团,这些阵法是山主留下来,刻意提防外来者闯入后山的,若是不通蜀山阵纹,几乎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她很快来到了山道腹地最终的终点。 视线由逼仄狭窄,瞬间变得宽阔。 裴灵素怔在了出口处,呆呆看着那座被光明笼罩的,巨大的猴笼。 以及那个直坐起身,面带微笑,身下一堆酒罐的猴子。 …… …… 半个时辰后。 垂落云顶穹霄的笼柱,将女子和猴子分开,很可惜整座笼牢,并不能隔绝声音。 裴灵素把自己心中所有的疑惑都抛了出来。 然后猴子给出了确凿的解答。 “我昏了过去……宁奕替我渡劫。”丫头喃喃开口,低头看着自己握拢复又散开的手掌,“然后我被带到了这里。” 怪不得,自己意识的最后,宁奕能够逆斩雷劫。 是这位前辈相助。 此刻的猴子,完全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气机,他还没有和裴灵素提“纯阳气”的事情,对于宁奕渡劫一事的解释,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带过。 只不过是个人,有双眼,都能看出来……在笼牢里的猴子,很不一般。 “这位前辈,比我师尊的气息还要强。” “不……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强,这种气,只在太宗身上见到过。”裴灵素看着眼前那个笑眯眯的猴腮脸,在心底暗暗道:“不知是什么境界,是越生死道果的强者么?还是说……” 那个猜想太可怕。 她不敢去想。 “小丫头,我问你一个事儿。”大圣爷伸了个懒腰,眉眼舒展,他观裴灵素,越看越顺眼,这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啊,长得又好看,说话又好听,比起宁奕那厮要解闷多了。 “你眉心那儿……” 猴子伸出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头,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意,道:“那儿藏了很多的剑,是座储物洞天?” 裴灵素微微讶异,心想自己自从踏入山壁,便没有动用过剑藏,这竟然也瞒不过前辈的感知。 果然是深不可测。 她老老实实道:“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的确是座储物洞天。” “不错。”猴子点了点头,道:“那人 能开辟出这座洞天,想出这等修行法,是个不可多得的天才……只不过你的剑道根基并不那么扎实,还有待打磨。” 裴灵素眼神一亮。 这句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这位前辈是要指点自己了么? 在紫山闭关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完善阵法造诣,毕竟风雪原的传承并不以剑术为重,楚绡主要的修行方向还是以“生死禁术”为主。 裴灵素继承剑藏,但真正的剑术手段,只有“驭剑指杀”,依靠着剑藏余器来进行打杀,这一招背靠将军府传承,向来所向披靡,出手即杀,很少受挫。但真正到了顶级强者的战斗,剑藏反而显得捉襟见肘。 所以裴旻当年赴天都,甚至没有带上剑藏。 对于顶级强者而言,这座洞天并不能起到关键性的决定作用,无法左右战局。 “还请前辈指点一二。”丫头乖巧开口,施了一礼。 “指点,自然是没有问题的。”猴子心满意足的笑了笑,道:“授你一招二式,保管把那小子打得屁滚尿流。” 前辈这说的是宁奕? 裴灵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为何,她在猴子身上感受到了对宁奕的怨念。 轻轻跃下黑棺,猴子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在面前缓缓摇晃,笑道:“不过,我要收取一点报酬,作为交换。” 他一脚踢得身旁酒罐破碎炸开。 “姓宁的臭小子,就送了这点酒,这怎么够喝?” 他单脚为轴,旋转一圈,踢得四面八方酒罐飞溅,撞在石壁上炸开泥花,撞在牢笼上嗤的掠出。 最终泄一通的猴子,陡然身子前倾。 下一刻,他已经来到了笼牢边缘,双手攥拢柱子,仍然是面带微笑,只不过掌心与光明不断迸出炽烈的声响。 那张猴脸,距离裴灵素只隔着一根粗壮硕大的笼柱。 “你给我送酒,我教你修行……如何?” 裴灵素吓了一跳。 她盯着这张突兀出现的面孔,连忙点头,道:“成交!” “等等——” 猴子忽然开口。 他的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猴子声音很轻的问道:“你在紫山待了多久?” …… …… 我在这待了多久? 还要再待多久? 宁奕已经在黑暗中走出了很远的距离……他距离那三朵光火仍然遥遥无期。 意识处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中。 他似乎能够听见外界的声音了。 “师兄,宁奕受了神魂之伤……” 这是千觞君的声音。 “让一让,我来看看。” 这是沉渊君的声音。 将军府府邸,宁奕的肉身此刻正躺在床榻上,被符箓和阵法温养,北境决战之后,一行星君将他平安送至长城。 三圣山的其他星君,为了防止被琉璃山偷袭,逐个击破,都选择在北境长城暂时休养,此地距离三圣山防线并不算远。 姜大真人和扶摇,也都暂留在将军府。 因为这场事变,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此刻昏迷的宁奕身上……姜大真人的加紧文书,洞穿虚空传递而去,天都皇宫已经知晓了北境荒山生的战斗, 以及韩约的真实实力。 这一战很重要,东境星君们的联盟,至少试探出了韩约隐藏已久的真实实力。 那具稚童身死了,东境的压力就更添了一分。 此刻,太子派遣的红拂河使者正在路上。 扶摇眯起双眼,守在床榻一侧,盯着宁奕青光流转的面颊,观察那生机盎然的造化气运。 沉渊君正在为宁奕把脉,同时以魂念探查身躯。 她和姜玉虚再强,也不过是星君境界,与涅槃的入微程度不可相比。 半晌后,沉渊君松开了把脉的手指。 姜大真人问道:“大先生,如何?” 此刻府邸内,不算宁奕,一共就只有四人。 沉渊,千觞,扶摇,姜玉虚,都是大隋顶级强者,而且是接触到了“不朽特质”这个层面的修行者。 沉渊君摇了摇头,“小师弟福缘深厚,若换做其他人,恐怕已经陨落。韩约的最后一击,险些击穿了他的神海……只不过,也因此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扶摇挑起凤眉,道:“姓宁的小子,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我观他出剑,剑气浩荡有神性加持,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异常。” 她把这“异常”归结于天书。 但其实扶摇的直觉是对的,但对执剑者信息的偏差,导致猜错了。 那股奇异的力量,不是生字卷的生机。 而是象征着万劫不灭的纯阳气。 “小师弟的身上,有两股‘不朽特质’,只不过并非是阴和阳的关系。”沉渊君沉吟片刻,道:“另外一股纤弱的‘特质’,更像是中和阴阳的分界线。” 阴阳抱团,结成双鱼,分化黑白,而黑和白之间交融的那一缕细线,亦是一种全新的特质。 “韩约的那股力量,与‘神性’完全相反,形成了对冲,如果这一击是落在你的神海中……”沉渊君望向雪白衣衫女子,幽幽道:“扶摇山主,你恐怕就危险了。” 两股截然相反的不朽特质对冲,自然是水火不相容,定要将对方覆灭,才肯罢休! 而脆弱的神海,又如何经得起这般厮杀? 就算神性能够击败“至暗”,大战之后,识海也是一片溃败,支离破碎。 扶摇的面色隐约有些难看。 她换位思考一二,料想到了自己的下场……而最令人细思恐极的是,她以此招跟韩约换命,是行不通的,韩约可以随意抛弃那具肉身,识海和皮囊,扔了就扔了,重新再炼一具罢了。 昨夜那一战,若是自己和韩约单挑死战……恐怕到最后就是以命换命的结果。 自己神海被冲破,韩约丢弃一具肉身。 “因为小师弟的身上有第二股特质,于是在此刻……三股力量相互纠缠,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平衡。” 沉渊君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他看着宁奕那安睡的面孔,喃喃道:“如果小师弟能够醒来,他的神海核心,会凝聚出一股全新的,稳定的‘不朽特质’。”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姜大真人喃喃感慨道。 “这是,天大的造化机缘啊。” (大家可以关注一下俺的微信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如果更新比较晚,或者时间有挪动,会在公众号里通知,还会不定时的更新一些番外~~~) 第三百二十章 归心 “北境竟然爆了如此战斗?!” 这是宁奕被送至将军府的第二日,北境的大战已然落幕。 云洵和一众部下,得知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内幕消息,在知晓情报的第一时间,这位情报司大司火急火燎出,径直赶往宁奕休养的屋阁。 然而—— 一位甲士很是客气地拦住了他。 “宁先生还在休息,外人不准入内。” 云洵被拦在了门外,周旋许久,开口数次,以他之尊贵身份,仍然不能说服甲士开门,这一点让大司心生疑虑。 到底生了什么?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其实心底开始焦急起来。按照当初的约定,自己和部众抵达北境长城,只需稍作休养,宁奕便会赶到此地……宁奕会亲手破开倒悬海禁制,送情报司的精锐之师,以及北境长城储存的一半军备,前往天神高原。 但如今,自己却被人拦住,连府门进不去,更不要说跟宁奕面谈了! 宁奕到底遭遇了什么? 云洵完全是懵的……他连续走访了好几位相熟的星君,却只能得到一些模糊的讯息。 昨夜的北境大荒,爆了一场旷世之战,包括宁奕在内的一众星君,都卷入了这场战斗之中—— 自己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了昨夜那场战斗的结果。 应当是三圣山这一方惨胜! 那位东境大魔头的实力,高的有些可怕了。云洵“拜访”三圣山的相熟星君之时,看到他们个个面若白纸,气息虚浮,显然是在那一战中都受了不轻的伤……唯一面色好看的,就只有扶摇和姜玉虚。 但那两位,可是大隋最顶级的星君修士了! 以这等情况来看,他本猜测琉璃山出动了五灾十劫的一半修士,但万万没有想到,参战的只有韩约一人。 这还是三圣山以有心打无心。 “韩约如今的修为,实在太强了,东境之战实在堪忧。” “幸好他对我没有起杀心……不然我这趟北上入长城,必然不会如此顺利。” 若是韩约截杀他。 他能逃生么?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念及至此,云洵心中不免升起三分后怕。 这一路来,走的无比顺畅。 一直提防的杵官王也没有出现,他本以为,东境是老老实实沉淀积蓄力量,以便动战争,现在看来,甘露只是在“蓄势”。 再细想,琉璃山并非未对自己起杀心。 只不过若是提前出手,即便杀了自己,对两境战局也没什么影响,反而暴露了杀机。 恍惚出神间,一个柔和的声音惊醒了云洵。 “大人,您已经好些日子没合眼了。”跟在云洵身旁的副官雪隼,颇有些心疼,目光在府邸门口停转了一会,劝道:“您不如回房好好休息吧……至于宁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情报司精锐之师奔袭的这段路程,云洵过得甚是疲劳,那枚紫莲花古币盒子,实在是太让人捉摸不透。 太子知道自己要走。 非但没有拦,反而赠了自己一份机缘。 阴谋?阳谋?坦诚相见?还是不屑一顾? 他太谨慎,一朝想不清楚此事的前因后果,是非联系,就一朝难以安心。 而来到北境长城后,云洵也并未将他与红拂河使者碰面的消息传递而出……事实上,山道一见,朱候大大方方放行并且赠礼,实在是一记高招,云洵和太子的关系,已经因为那枚象征宽恕的紫莲花古币重新被拉近了。 此事不可与将军府 (本章未完,请翻页) 告之。 二人转身离开长廊,即将要走,就碰见一道灰白长袍身影。 千觞君和两位婢女同行,那两位婢女手中捧着托盘,盘上摆着温好的药盏,散着袅袅香气。 “仔细端稳,动作慢一点。此药价值不菲,切不可有失。”千觞君语气温和的嘱咐婢女,恰巧在拐弯处抬起头,碰见云洵二人。 “二先生。”云洵揖了一礼,同时瞥了眼茶盏,笑道:“这是温养神魂的‘百灵芝’?” “正是……”千觞君神情有些忧虑,带着歉意道:“宁奕受了些神魂之伤,如今正是休养之时,师兄有令,谁也不要打扰他。百灵芝炖煮之后会自行溢散药香,十个时辰一换,希望能帮他快些好转。” 云洵恍然,压低声音:“二先生,我有一事……” 他给了雪隼一个目光。 女子副官极其聪慧地低身行礼告退。 此地只留下云洵和千觞二人。 …… …… “昨夜到底生了什么?” 云洵的神情有些无奈,在北境长城,诸星君之间并无官阶品级之别,他问三圣山的修行者,只能得到一个笼统模糊的大概。 他们昨夜与韩约交战了。 三圣山联盟受到了不轻的打击,韩约也付出了一定的代价……可是关于宁奕的情况,这些星君却是无比默契的选择了缄默,一问三不知,根本无人告知他宁奕身上生了什么。 这其实不怪他们。 北境月下,姜大真人已经明确告知了这一战的严肃性,在宁奕苏醒之前,切不可透露出“大都督”昏迷之消息,一是对琉璃山隐瞒袭杀结果,二是对天下众生保密北境之战损伤。 云洵可是情报司大司! 在那些星君眼中,他与天都的关系就在破碎的边缘,无人知晓他即将北赴草原的事情……一旦让云洵知道了,那岂不是等于天下人都知道了! 千觞君叹了口气,他望向云洵,道:“正好师兄要找你……你且随我来吧。” …… …… 将军府的主府。 沉渊君平时刻字,作画,习刀,练剑,都在此地,一张巨大的玉案横放在府邸庭院之内,往日这里会摆满字画书帖,只不过今日却是空空荡荡,只摆放了一长一短的刀鞘剑鞘铁架,将两把刀剑供奉在这,沐浴春风。 此地并无杀气,却显得甚是萧索。 或许是因为太“空”的缘故……沉渊君太忙,尤其这几年,烈潮之后,天都与将军府建缔合作关系,前期不容有失,事无巨细、大大小小都由他亲自过问。于是沉渊君在府邸内阅书练字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偶尔休息,会在这里过夜,只需一张床榻。 所以府邸内部便显得极其空荡。 云洵踏入这里的时候,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不是自己要见的那个男人,就在中堂内坐着,他甚至会误以为这里是座破败的空宅。 “沉渊君的气色……比起上次相见的时候,要好了许多。” 云洵有些讶异,上次在天都秘密会谈,这位将军府主人虽然给人极大的压迫感,但面色稍显病态。 天都的鸿门宴安然渡过,杀劫之后,更上一层楼了么? 云洵不敢妄自猜测。 情报司情报中明确记载,天海楼战役之后,沉渊君借病不回天都受封冠军侯,长久以木质轮椅出行,有人猜他是佯装有疾,但天都这边认为……沉渊君真正受了重伤的可能性很大。 此刻沉渊君正坐在中堂座,闭目养神,一缕缕雪白气龙翻滚,萦绕大氅,一副圣人端坐之相,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不过卸下刀剑,杀气不存,只剩下威严和浩荡。 “云洵先生。” 千觞轻声道:“北境的军备已经备好,等倒悬海禁制破开,你和情报司的鹰团随时可以出……但在出行前,将军府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将军府?”云洵心中充满了疑惑。 他还不了解宁奕的情况,对于昨夜生的事情仍是一知半解。 “无需担心,宁奕无恙,如今正在沉睡……”沉渊君缓缓睁开双眼,从“养气功夫”中醒来。 他简单说了一下昨晚的情况。 “宁奕中了韩约一击,神魂生了异变,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沉渊君来到云洵身旁,三人站在庭院里,这里有符箓禁制,不必担心被人参破天机的窥见。 云洵神情陡然大变:“宁奕被韩约袭杀,神魂产生异变?” 无论是谁,神魂受伤,都极难治愈。 像裴灵素,之前被白帝击中魂宫,若不是逆天机缘,便已经陨落。 大司这时才明白,为何三圣山的星君三缄其口。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不能外传的消息。 “神魂异变,还能苏醒么?”云洵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在那屋室里,还要沉睡多久?” “能。”沉渊君给了云洵一个很笃定的答案,然后便是短暂的停顿:“至于沉睡多久,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答案,可能一天,可能一周,可能一个月……也有可能……” “一年?十年?”云洵挑起眉头,道:“没有人能等这么久,将军府也等不起。” “不会。” “这不过是一场小劫罢了……”沉渊君背负双手,沉声道:“他是我的师弟。我相信他。” 沉渊君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今日会面……是希望云先生替将军府做一件事。” 他只是轻声开口,便有一股无形威压,笼罩住云洵。 “天都会谈,云先生答应了要为北境送军备……去草原。” 云洵肩头一沉,心底暗暗叫苦,当时迫于烈潮压力,他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避免清算。 这几日正因紫莲花古币而左右摇摆……自己尚在纠结,便被沉渊君识破了么? “宁奕虽在沉睡,但我可以替他做决断。” “云先生,你现在还有选择权,北上乌尔勒,去还是不去。” 沉渊君直截了当开口,道:“去了,你背后便不再是天都,离你最近的,乃是北境的将军府。不去,我也不为难你,此后便不要再入北境长城了。” 云洵神情纠结,咬了咬牙。 这是把问题搬到台面上了……将军府向来情报堵塞,怎么知道太子对自己的“馈赠”的?还是说,只是沉渊君猜的? 站在高大黑氅男人的身旁,沉默了许久。 云洵在纠结挣扎中,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取出了袖袍内的那枚紫莲花古币,轻声道:“太子遣人拦住了使团,然后给了我这个……” 一五一十。 和盘托出。 如此……便是最直接的态度了。 云洵望向沉渊君,道:“无论宁奕沉睡多久,我和‘鹰团’都会等他醒来。北上草原,安定军备。这便是我的答复……监察司灭,昆海楼起,情报司已没有退路,而我,亦没有退路。” 这句话说得有些不甘,有些辛酸,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好。我记住了。” 沉渊君点了点头,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云洵的肩头。 “云先生,此后北境长城,始终有你一座府邸。”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大势 “冷静。” “再冷静。” 所有的杂音都消散了。 宁奕又回到了神海里空空荡荡的地方,只不过此刻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北境那场厮杀落下帷幕了,自己被送到将军府休养。 如果不出意料。 那么自己现在所静养的地方,外人是无法入内的。 “也就是说,我现在是安全的。” 肉身安全,那么只需要解决神魂问题即可。 外面应该有很多人等着自己苏醒吧? 念及至此,宁奕收拢心神,把注意力从聆听外界杂音放回神海,他盘膝坐在黑暗虚空中,沉下心思考。 驳杂的思绪缓缓平静,他总结出了此刻神海的情况。 远方的那三朵光火,正是自己的天书之力,那里应该是神海的核心,三叉戟火焰缭绕,护住了自己的意识。所以在韩约的最终一击下,神海没有被摧毁。 “那股‘至暗’,让我的神海变成了这个样子……” 宁奕再度伸出一只手,用力抓握,掌心是神性液化后的汁水,“与感知中不太一样,但似乎又没有太多的变化。” 韩约的至暗,与自己的神性,产生了某种交融? 不对……这两股特质的属性截然不同,如果触碰,必然互相倾覆,怎么可能和平共处? 宁奕眯起双眼,两根手指细细摩挲,将这粘稠黑暗压得粉碎,一缕缕光屑露了出来。 还真是神性! 心底浮现这个念头的同时,宁奕一阵龇牙咧嘴,只觉得自己神海快要裂开了,说来可笑,此刻自己的聚形,应该就是以神念小人的形式浮现……自己在自己神海里碾碎不朽特质,痛苦便直接作用在神魂之上! “原来破坏自己神魂就是这种感觉啊。” 宁奕咬牙冷笑一声,他再度抓取一把“黑色物质”,在掌心狠狠捏碎—— 轰的一声。 神念小人的识海被一抹炸痛传递,宁奕闷哼一声,压住了这股疼痛,他抬起眼,盯住自己的掌心,漆黑流淌的“水流”之中,内里光屑翻飞,还有一股极其浅淡,微弱,细到不可见的物质。 当下宁奕就明白了。 “纯阳气,神性,还有‘至暗’,在我的神海里达成了平衡!” 宁奕震惊了。 这个现实在太吓人了……从没有人听说过,有三股不朽特质能够在一人体内共存,其实单单是神性与纯阳气的共存,便极其艰难。 宁奕在阎惜岭遭遇刺杀之时,好不容易凝聚了一缕纯阳气。 紧接着他便现,纯阳气和神性是两股不兼容的力量,换而言之,如果没有“至暗”,这两股力量也会相互摩擦……如果有朝一日纯阳气展壮大,对宁奕未必是一件好事。 猴子所说的千劫百炼,凝出纯阳,如果真有一缕纯阳,那么跟神性该如何共处?谁占主导? 而第三股外界力量的引入,竟然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平衡。 宁奕盘坐在虚空之中,神念小人的背后,浮现了一条大道长河,他轻轻把握着掌心的黑暗物质,看着漆黑神念如溪流般从掌心向下滑落,喃喃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这是道宗经文里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古天尊语录。 但三这个数字,的确象征着这世上最稳定的结构——神性,至暗,纯阳,这三股力量,在此刻,竟然形成了一个玄妙的平衡状态! “这对我而言,是一场机遇。” 宁奕眼神一亮,但紧接着就皱起眉头,“不过……如果我的神海自动将三股力量平衡了,我此刻为何还被困在魂宫?” 这里一片黑暗。 无法找到出口。 三卷天书象征的光明,似乎在无穷远的彼岸,无论如何去走,都不可抵达—— “明白了……我的神魂仍然遭遇了重创,需要休养。”宁奕站起身,动弹了一下双臂,原地伸了个懒腰,从在此地苏醒那一刻起,神念小人便始终处于浑身酸涩的状态。 他此刻的意识被困在这里,应该就是静修之中。 “这三股力量,看似形成了平衡,却始终无主。” “原先的神海虽然紊乱,但毕竟是我的神海。” “韩约的这股力量属于外来物,并没有被我驯服……所构造的平衡特质,自然也不属于我。” 宁奕立即捋出了思路,“所以,我其实就是被困在了自己的神海中,想要在外界‘苏醒’,就要先收服这股力量。” 韩约没有想到,自己身上的两股不朽特质,一系列的巧合,导致了神魂变异的生…… “如果是单纯的收服‘至暗’,我恐怕要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了。”宁奕喃喃道:“除非跟韩约一样,通过他的大道,领悟出所谓的‘至暗’特质。” 这三股力量形成平衡,之后缔造了一个全新的结构。 这不是神性,也不是纯阳气,更不是韩约的至暗。 “这世上的一切,存在即合理,存在即有名,存在……即是存在。”宁奕重新静坐,他孤独地坐于黑暗虚空之中,大道长河的萤淡光芒围绕神念小人,道果一枚枚沉浮。 “我要推演一下……它到底为何物。” 宁奕双手捧着黑暗物质,沉坐在大道长河之中。 他的身旁,大道长河缓慢流淌,一缕缕微弱光华将他淹没,而远方彼岸的“命字卷”,也产生了感应,一缕虚无的推演之力从三叉戟火焰中射出,疾射投入宁奕的神念小人眉心之中。 理论上,大道长河可以推演万物。 只需要“时间”…… 即便有命字卷的加持,宁奕的推演仍然不顺,他始终紧锁眉头,在无数个答案之中寻找正确的那一个,很快便忘却了时间。 外界的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将军府的府门外,三圣山的星君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北境那一战后,他们在将军府养伤三周,这三周内,府邸最内门的那个屋阁始终寂静……躺在床榻上的黑衣剑修,没有鼻息,但神魂稳定,无人知晓他此刻所经历的推演和蜕变。 从外界来看,这其实就是一个“死人”。 与死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第三周的最后一日。 三圣山的星君们,66续续被圣山联盟召回。 只剩下最后的两人。 “宁先生还会醒来么?” 大雾星君站在床榻前,面露担忧,他的身旁,纯阳星君收回两根按压宁奕眉心的手指,神情复杂的摇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头道:“神魂之伤,最难痊愈。我看宁先生就算苏醒,于东境之战,也很难有所贡献了。” “至少,我看不到苏醒的希望。” 纯阳星君叹了口气,飘然离去。 大雾星君在床榻前多站了一炷香,此地最终也只是多了一声长叹。 这座屋阁,真正的冷清下来。 …… …… 北境长城内壁。 姜大真人和扶摇两人漫步在某处廊道之中。 “姜老先生,您不用回东境参战?” 扶摇与姜玉虚齐肩,她不忍去看老人衰老的面孔,声音很轻的开口:“最近三圣山边线,和琉璃山似乎生了一些摩擦。已经有灾劫级别的修行者出手,真正的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星君境界的修行者,如果愿意,可以使自己的面容久驻青春,即便一二百岁,看起来也不过是凡俗人的三四十岁,除非……真的大限将至。 真正的大限降临,一旦人力衰竭,很快便会被岁月吞噬,之前所展示的“青春面容”,会被无情的夺回。 神仙居的这位大客卿,虽然从来不在乎以真实面容示人,但此刻精气神的衰竭,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大真人命数将近……东境之战在际,姜玉虚乃是东境阵线最大的底牌。 “参不参战,无所谓的。我就算杀光五灾十劫,又有什么用?”姜玉虚笑着摇了摇头。 这句话让扶摇一怔。 是啊。 就算杀光五灾十劫,又有何用? 韩约还活着,琉璃盏还在,五灾十劫死而复生,这场战争并不会因此而终结…… 扶摇的神情一点一点沉了下来。 “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是要寻求‘破境机缘’。” 虽然精气神衰竭,但大真人的话里却带着笑意,不见丝毫死气,“生老病死,世间常态。即便成就涅槃,也不过多活一二百年罢了,若是实在破境无望,老夫直接点燃道火,带着大劫去一趟琉璃山,让那些鬼修灾劫们尝一尝涅槃金雷的滋味。” 闻言之后,扶摇一阵沉默。 对于这位胸藏死志的老前辈,扶摇心存敬意,问道:“老先生在将军府寻找‘破境机缘’?” 姜玉虚停住脚步。 他回头望向将军府的最深处,宁奕所躺着的那座屋阁方向。 “是啊。” 大真人神情复杂,轻声道:“老祖宗对我说了,若想成就涅槃,点燃道火,就要抓紧我的‘缘’。” 扶摇随着老人一起回头,她的目光被层层叠叠的砖瓦,楼阁,铁甲,枪戟所挡,但不过一刹,便恍然明白了老者的意思。 那个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的蜀山小师叔? 姜玉虚笑道:“老祖宗说了,宁奕就是我的破境之缘。” 不等扶摇反应。 神情沧桑的老人,意味深长,轻声感慨道:“老祖宗还说,赵蕤先生算得妙啊,持细雪者,天下大势,为之辟易。” “何为天下大势?” 整座北境,东境,乃至天都,此刻都将目光放在了将军府里的那张病榻上。 大真人面色复杂。 “宁奕这小子,便是天下大势啊。”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三生万物 北境大荒之战的第二十三天。 那一夜参与决战的诸星君,该走的走,散的散,大部分都返回东境三圣山的大本营。只剩下扶摇和姜玉虚还留守在北境长城。 姜大真人谨遵羌山老祖的指点,在长城府邸安静等待自己的机缘降临……许多人不相信宁奕会醒来,但这位神仙居大客卿却无比笃信。 羌山老祖与赵蕤先生乃是世交好友,要论推理卦算之术,老祖宗亦是当世一流! 至于扶摇,留在北境长城,显然是“有事”。 约莫两周,便有一位红衣女子,驭剑而来,停在北境长城城头。 不是别人。 正是扶摇的弟子叶红拂。 师徒二人离开珞珈山外出游历,一是为了提升实力,二是为了避免圣山卷入角力风波。 扶摇参与大荒一战,并没有带上叶红拂……原因也很简单,并非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没有参战实力,而是叶红拂一直在幽冥洞天闭关。 刚刚结束闭关,叶红拂便受到了师尊的传话,来到北境长城。 她大概也了解到了宁奕的情况。 如今宁奕神魂受伤,在将军府静养的消息,只在极小的范围内传播,除了那一夜参战的人,以及天都的太子,并没有他人知晓了……即便是在将军府内外,也是严禁传递的秘闻。 所以,另外一对在北境游历的东厢主仆,并不知情。 如果让徐清焰知道了宁奕重伤的消息……虽然先前在天都闹得“不欢而散”,但小姑娘一旦得知讯息,肯定会不顾一切,第一时间赶到北境长城。 昏迷中的宁奕,此刻若是知晓外界动向,想必会松一口气。 …… …… 大道长河在这虚无的黑暗中推演了足足二十三日。 虽然不曾睁眼。 但神念小人的心底似乎有一块日晷,始终替宁奕记录时辰。 二十三日,浑然忘我,宛若大梦一场。 宁奕陡然醒来,轻轻念头一转,便知晓自己已度过了近一个月的时光……多亏将军府下人照顾,肉身状态尚可,并不饥饿,也不疲劳。 “二十三日一晃而过,怪不得叶老先生当初警示我,要小心观想,谨慎推演。” 虽然心中的“日晷”始终在计数。 但真正沉浸在推演中的人,并不会知晓自己耗费了多久,这一次推演结束,只花了二十三日,是一件庆幸之事,若是花得再久一点,又不是在将军府,而是在某处荒山,说不定肉身都已经长草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挤出一抹笑容,“不过,花费了二十三日,我总算摸清楚,它大概是个什么东西了……” 坐在大道长河中心的小人,掌心捧着的那团漆黑物质,已经化为了彻底的悬浮状态,既不似水,也不似气,黑色与白色分离,中间游掠着浅淡的金灿之色,化为古怪的离散之态。 “如果说,万物的基础态是‘一’,那么它的基础态就是‘三’……怎么也无法分离,因为神海的异变,三股物质真正的完美融合了。” “这种不可思议的融合,很有可能与‘山字卷’有关。嗯……没错,十有**就是‘山字卷’的功劳。” 这段时间,宁奕用大道长河拆解神秘物质,大概得到了一个结论。 自己神海里的神性,纯阳气,都消失了,此后再也不能用“一道神性”,或者“一缕纯阳气”……因为它们与至暗融合,形成了比寻常规模大三倍的“神秘特质”,这种特质的“一”,即是以往神性或者纯阳气的“三”! “这是一件好事,如果我能炼化它,相当于我可操纵的‘特质力量’,直接翻了三倍。” 宁奕想到了自己在北境大荒下,突奇想,所缔造的杀敌手段。 纯阳气加神性,一点就着! 韩约的稚童身被自己那一击直接重创! 单单是纯阳气和神性两股极其暴烈的力量,便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威力……若这三合一的特质,被自己炼化,掷出…… 那威能……宁奕不敢想象。 “在星君之境,能对抗涅槃?”他生出了这个念头,又摇了摇头,“不……绝不只是如此,三股特质合一的话,威力定会更加恐怖!” 绝对比守山人还要更强! 至于炼化,则是一个极大的难题,这二十三日以来的推演,真正的方向,还是去寻找炼化特质的途径。 “穷尽大道长河,亦没有如此先例……” 不过就在刚刚,宁奕有了一丝感应。 他觉得这股神秘的特质力量,似乎与自己残缺的“命星”有关。 神念小人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双手,让那股拆解至简的“特质力量”悬浮在面前,同时沉浸心神,将自己唯一的那颗命星召唤出来。 黑暗之中,一颗饱满的星辰,被缓慢凝聚而出。 宁奕的命星境,只有一颗星辰。 同龄的修行者,早就修出了第二颗星辰,第三颗星辰……宁奕无论如何进补,都无法凝聚第二颗命星,他的修行之路完全异于常人,而且据他所知,前任的黑袍执剑者并非只有一颗星辰。 他这情况跟执剑者传承无关! 幸好这一颗命星,没有影响到宁奕的战力,他极其勇猛地越境而战,在妖族天下,便以一颗命星击败三颗命星的白如来! 只不过宁奕隐约担心,自己将来“涅槃”的事情。 只有一颗命星,该如何涅槃? 这条前无古人的修行路,是否彻底断在了命星境? 命星数量不够,无法点燃涅槃道火,即便宁奕有滔天的神性,无穷无尽的“不朽特质”,也不可能成为下一境的修行者。 星君再强,也是有极限的,譬如守山人,譬如此刻的韩约…… 在太宗这种级别的通天人物面前,只需要两根手指,便可以轻易碾死。 …… …… “哗”的一声! 在命星星辰凝聚的那一刻,整座神海世界,都生了异变。 宁奕面色陡变。 如大海一般的“不朽特质”,哗啦啦涌向了那颗饱满圆润的星辰,在一瞬之间,宁奕盘坐的虚空掀起万丈波澜,风暴之大,神念小人被吹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倒,面容狰狞而扭曲。这些“特质”的力量太凶狠,掠过神念肌肤,带起刺骨的酸涩。 宁奕龇牙咧嘴。 这痛苦程度,几乎堪比后山猴子为他伐筋洗髓的那一次了。 而且是直接作用在神魂上的! 他万万没有想到,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念头,竟然直接引了神海剧变,此刻的宁奕,咬着牙让自己保持清醒,生怕自己没挺过去,意识便直接消散。 这具神念小人的肌肤上渗出“殷红”的鲜血,他面目狰狞地睁开双眼,结果满脸震惊,在自己的面前,那颗原本只不过拳头大小的命星,与大道长河相互交融,开始膨胀! 那条璀璨星河,围绕着命星而扩张,由拳头大小逐渐扩大,一圈一圈,变成一颗头颅,再继续扩大,那些不朽特质一条一条如瀑布般撞入命星之中,撞击之时,宁奕的心头非但没有痛苦,反而一阵舒爽。 似乎有什么东西“明悟”了。 世间之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他在长陵所观摩的石碑,周游所留给自己的道藏,那些他以为自己明白了,其实只不过是一知半解的……无穷无尽的“知识”,在特质撞击命星的那一刻,开始了自主的演变。 远方的三叉戟火焰,微弱的光芒在这一瞬间变得盛大起来。 宁奕下意识抬手,三缕青芒跨越天地,轰然而至—— 第一缕青芒,山字卷。 天地之间的聚合之力,将三股特质糅合到了一起,不分彼此,提供了这一切起始的推动力! 第二缕青芒,命字卷。 磅礴的推演之力,让这颗命星生蜕变,与大道长河相互交融,而且开始推演这世界上的所有道法! 第三缕青芒,生字卷。 支撑着肉身的神海,能够承载住这庞大的负荷,让宁奕在这痛苦的剧变之中,即便意识崩塌,也不至于猝死—— 那颗庞大的命星,在三卷天书,三股特质的推动之下,缓慢开始了裂变,由一分化,一颗星辰缓慢分裂,化为了一大一小两个缩小了的圆胚,紧接着初始的那颗再度分化……最终形成了三枚拳头大小的命星,星辰表面缭绕着一条翻滚道果的长河。 三颗命星,直接圆满! 与此同时,执剑者的三卷天书,被宁奕握在手里—— 在这一刻! “轰”的一声! 一道冲天光柱,从将军府的府邸上空破开楼阁,直冲九霄,进入宁奕府邸准备为其更换药盏的婢女,被吓得直接跌倒在地,那股极其强悍的冲击力,在这一瞬间扩散开来—— 北境长城,数万剑修,齐齐抬头,目光茫然。 正在品茶的扶摇和姜大真人,掌心玉盏在此刻破碎,前者神情错愕,后者面露惊喜,面颊生润。 这股异象之指向太过明确—— “宁奕?是宁奕?”扶摇盯着那道青冥光柱,神色阴晴不定,“这是什么气息……竟能使我的神性颤抖?” “老夫的机缘……果然在这里。”姜玉虚同样盯着那道光柱,他终于明白老祖所卦算的造化是什么意思了,在那道光柱之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破境的契机! 第三百二十三章 北潮将起 这道青冥光柱,势头太猛,从将军府的楼阁之中冲出,如一把直抵苍穹的利剑。 不仅仅是北境,就连灰界北方的妖族凤鸣山,都能看见。 凤鸣山顶。 自从天海楼战役,将军府大胜,沉渊斩杀白海妖圣之后,此地的戒备便更加森严,以往只是妖圣大人以元神降临,显圣会面,如今则是由妖圣本尊,亲自镇守! 一位身披紫袍的女子站在凤鸣山顶,赫然是天海楼之战参战过的龙皇殿紫凰妖圣。 她蹙起眉头,喃喃道:“这是何等异象?” 在这位妖圣的眼中,北境长城上空稳固的阵法,竟然都被一股锋锐之气撕裂,那股锐气遥隔数千里都能感受到惊人的杀力…… 当然,这个距离,还能感受到气势波动的,只有妖圣级别的大修行者才能做到。 紫凰第一时间以令牌传讯,通知所有在凤鸣山留魄的妖圣。 她双脚离地,缓缓悬空,背后展开一双紫焰缭绕的凤翼,轻轻一拍,整个人消失在凤鸣山顶,下一刹,便出现在十里之外,如此连续拍打双翼,很快便来到了妖族与人族泾渭分明的那条长线之上—— 紫凰妖圣不越雷池,面无表情悬在空中,在这里她能够最近距离地观察,北境长城的城头到底生了什么。 “这道光柱,是什么意思?” 她皱起眉头,原先她还以为,是人族又有新的涅槃境强者突破了,在北境长城有机会破境的人族星君屈指可数,上一次是沉渊,这一次应该就是千觞了……只不过这道光柱的气息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 嗖的一声。 紫凰身旁浮现一道白袍身影。 浮图妖圣手托宝塔,以一抹意识降临,白袍是虚幻的,宝塔亦是虚幻的,只不过这枚玲珑宝塔虽然虚幻,但线条模糊拉扯,塔身一半真实的灵宝出现在虚象之中。 “这气息,不是涅槃。与道火无关。” 浮图妖圣的眼神同样困惑,他凝视着将军府光柱的方向,目力却无法突破人类光明皇帝所留下的禁制,“有些像是‘不朽特质’……因为太过满溢,所以不受控制的爆了,所以有了这道光柱。” “不朽特质?”这句话狠狠吓了紫凰一跳,女子妖圣眉尖浮现一抹杀意,“是沉渊君?他要凝聚生死道果?!” “不……” 浮图妖圣手里握着的那截宝塔,真实暴露的部分越来越多,一缕一缕的威能围绕白袍,最终徐徐消散。 “我谈查不到……”他惘然的摇了摇头,声音艰涩道:“沉渊君固然惊艳,但要凝聚‘生死道果’,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刚刚才与白帝死战一场……按照龙皇殿的情报,这个男人应该身负重伤才对? 难道还有大造化,更进一层楼了? 紫凰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盯着北境长城,如临大敌,反问道:“除了沉渊,还能有谁?大隋天下从哪能再拎出一位‘不朽特质’满溢的强者……此事要禀报龙皇陛下,决不可有丝毫怠误。关于攻打北境长城之事,恐怕要拖缓一段时辰了。” 浮图妖圣只觉得心中满是疑惑。 这道光柱实在太古怪。 他盯着长城方向,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同意了紫凰的提议。 正当这两位妖圣准备转身离开,远天忽然浮现一道血红色长线,一道清脆嘹亮的凤鸣,在空中炸起。 紫凰妖圣的面色变得甚是难看。 一道火红色长袍,陡然由极动转入极静。 灞都城火凤,环抱双臂,收拢背后那双巨大的天凰翼,悬浮于空中。 “二位谨慎过头了吧?我看这不过是一道正常不过的异象,并非有人突破生死道果境。” 火凤瞥了眼北境长城,轻声开口。 “沉渊斩杀白海,与我厮杀,再战白帝……天海楼竭尽心力,他能留下一条命回北境,都算是通天造化,更匡论在此刻凝聚道果?” 白袍浮图妖圣并不答话。 他只是眯起双眼,盯着这道火红身影。 浮图妖圣表面风平浪静,但内心却是掀起巨大波澜,自己是魂念驻留,借助凤鸣山显圣阵法,所以在受到传召的那一刻可以快降临。 而此刻抵达此地的火凤,竟然是本尊真身! ……是灞都老人为他掠来的天凰翼? 紫凰妖圣神色不善,讥讽道:“谨慎过头的是灞都城吧?若这道光柱无须重视,何必万里赶来?” 她本体是紫血妖凰,血脉突变,原本除了纯血种的金翅大鹏鸟,同族之间,便再无其他妖兽可以媲美,直至火凤的出现,自己第一次体会到了血脉被压制的感觉。 火凤是血脉至纯的凤凰,自己即便异变过一次,也比不上火凤! 修行至妖圣境,还在同族血脉上被压制,这不是小事! 这是有可能对道心产生影响的! 紫凰之前便很恼怒,不过火凤之前只是妖君,两者实力如隔天堑,她可以视之不见,可如今火凤不但突破了,而且还拥有了先天灵宝“天凰翼”,战力直接高了她一个阶层。 若无龙皇大人相助,这道心障,恐怕难渡。 “我来凤鸣山,乃是奉师尊之意。”火凤微微一笑,道:“今日之变,与人族一位年轻修行者有关,此人名叫宁奕。” “灞都老人卦算出来的?”浮图妖圣心思一动,道:“你说什么?宁奕?” 天海楼斩破白帝屏障的宁奕? 将军府不惜与妖族开战,也要救回来的那个人族剑修! “不可能……此人我见过,不过区区命星。何谈‘道果’?”紫凰下意识皱眉,但说到一半,便放缓了语,“等等……你是说,这根本就不是‘道果境’强者的突破迹象。” “不错。” 火凤颔,“师尊耗费寿元,不仅卦算出这道异象出自宁奕……还卦算出,宁奕未来还会再入妖族天下。” “!!!” 两位妖圣表面缄默,内心却掀起狂澜。 一位不足涅槃境的小子,竟然拥有“不朽特质”这等逆天机缘,若是他还敢胆大包天的踏入妖族……谁吞了它,便是一步登天的大造化! “你为何要与我们说这些?”紫凰起了疑心,沉声道:“你想借用龙皇殿的力量?” “非也……”“白帝东归,芥子山隐居,东妖域一片死寂。妖族南下的兽潮因此受阻。”火凤轻轻抬起一只手,掌心浮现一缕凤凰火苗,“今日,我灞都城便入驻凤鸣,我在山顶留一抹魂念,随时可以降临。” 浮图挑起眉头,道:“灞都城要入驻凤鸣山?” 此前的灞都城,可是隐居圣地,从不参与妖族天下的争斗。 “不错。”火凤点了点头,道:“师尊希望北域龙皇殿,能尽快推动南下之潮。趁着如今人族长城薄弱,沉渊重伤,直接动灰界战争,将上次天海楼丢失的‘气运’夺回来。若是开战,灞都城会倾力而为……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 “灞都想借龙皇大人的力量推动南下之潮。”紫凰笑了,“你师父倒是打得一手金算盘,真打起来,灞都城不过寥寥七八人。” “七八人足矣。”火凤微笑道:“我灞都城子弟,人人背负古皇血脉,同境厮杀,全无敌手!若开战,直接打穿北境长城!” “至于沉渊……若是你们被打怕了的话,就交给我好了。”火凤神情淡然,背后那双鎏金赤红羽翼轻轻震颤,将方圆数十丈的空间尽皆撕裂,“我与他,正好了结上一次未完的争斗。” …… …… 这道青冥光柱,给北境长城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试想……这连千里之外的妖圣都被吸引的浩大声势,突兀出现在戒备森严的北境长城,会带来什么影响? 有人困惑,有人茫然,有人警戒,第一时间,这道光柱直接被将军府禁军铁骑认为是敌袭动的先兆……这里毕竟是与妖族开战的最前方阵线,无数妖族愿意舍弃性命,撞破长城防线,更何况凤鸣山被踏破就生在不久前! 而且这道光柱,完全不像是人族修行者破境时候所带来的异象! 破坏性太强了! 刹那间—— 铁骑出动,飞剑环空。 大地6沉,整座北境长城暴动起来,所有人都掠向那道青冥光柱所在的方向—— 在众人视线之中,一袭黑色大氅飘忽掠起,直入城头最高处,沉渊君运转气机,胸口甲胄出咔咔破碎之音,先是内凹,然后外凸,一缕音浪鼓荡开来—— “吼!” 这道音波,如佛门狮子吼,震得诸多飞剑剑修头晕目眩。 沉渊君立在城头塔尖,声音传遍整座长城。 “诸位,无须担忧,一切无恙!” 千觞君在城头穿梭,指挥将军府的千夫长百夫长,镇压异象带来的动荡。 扶摇和姜玉虚,则是急匆匆赶往宁奕所在的府邸,隔着半里,就能看见,原先的那座府邸,已经被音波震塌了,屋楼坍塌,一片瓦砾,那些婢女和甲士倒是幸运,那道青冥光柱势头虽梦,但在射破屋阁之后才开始扩散。 府邸内倒是无人伤亡。 “破境机缘……破境机缘……” 姜玉虚与扶摇二人,一起站在府邸瓦砾之上,两人端详着这道璀璨光柱初始之地,只见烟尘弥漫,一道年轻身影,悬浮在空中离地三尺之处,周身被青灿火焰包裹。 那人由躺变为坐,在烟尘之中,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三颗命星 姜玉虚困在星君境界数百年,直至此时大限将至,都未曾寻到自己的破境机缘—— 要论修行天赋,姜玉虚并非是天下一等一的那一类天才,只不过他修行路途步步扎实,成就极限星君之后,牺牲小我,庇护神仙居,宗内大小事务皆有他来掌管……这几十年来,将羌山打理得井井有条,福缘深厚。 羌山虽有一位顶级涅槃境的老祖宗,但若无姜玉虚,断不可能取得如今这般地位。 打理羌山,收徒谪仙,鞠躬尽瘁,这好几桩功劳,换来老祖宗牺牲寿元卦算天机的一条破境提示。 大真人的破境机缘,在宁奕身上。 …… …… 将军府内府,一片废墟瓦砾,大袖飘摇的姜大真人神情凝重,注视着那道青冥光柱。 他环顾四周,试图寻觅自己的机缘。 只不过这道光柱,似乎与自己的破境无关。 “好强的气息……”扶摇喃喃道:“这便是沉渊所说的‘神魂变异’么?” 三道不朽特质所凝聚出的新特质,比单独的神性要更加浑厚! 那道光柱冲霄而起的那一刻,自己竟然感到神性有一刹的被压制。 嗖嗖嗖的声音传来—— 沉渊君来到了内府,站在一座尚未损坏的府邸屋脊,背负双手。 千觞君同时掠来,与他一同赶到此地的,还有大司云洵。 将军府的顶级战力,在镇压秩序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此地。 就在数道目光投射的中心,烟尘散漫之中,那个盘膝坐在虚空中的黑袍年轻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呼~”的一声。 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在他睁眼的那一刻,只见那直冲九天的青冥光柱徐徐消散,翻涌的不朽之力不再给人强大的压迫感,如风如烟一般破散摇曳,青灿的光芒羽化消逝—— 宁奕睁眼,下意识握了握手,现自己正是双手交搭虚构丹田的打坐姿势,掌心有些酥麻,但肉身终于可以被掌控了。 他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念头。 成功炼化了。 自己不再是神念小人的形式,此刻重新夺回了神海的掌控权! 只不过他来不及欣喜,睁开眼,便看到了浓浓的黑烟,一片坍塌的府邸,以及好几道神色复杂的目光。 姜玉虚神情焦灼,扶摇则是紧盯自己,另外一边,师兄看起来颇有些欣慰,千觞君和云洵的面色则看起来有些……幽怨。 “生了什么?”宁奕眨了眨眼,声音沙哑的开口,紧接着面色一僵,他环顾一圈,看到了此刻将军府的残破模样,心中浮现了一抹不祥的预感。 “这些……不会是我干的吧?” …… …… 半柱香后,将军府另外一处别院。 宁奕知道了刚刚生的一切。 “因我而生的青冥光柱,导致整座北境长城都陷入了动荡……”他有些哭笑不得,明白了千觞君为何神情幽怨,不提府邸破损的修复,单单是镇压秩序投入的人力,资源,就是一笔不菲的损耗。 此刻的别院里,除了之前赶到现场的几位熟人,还有一位常驻北境长城的红拂 (本章未完,请翻页) 河使者,他奉天都之命监察长城,此刻来此确认刚刚事出的情况,以及宁奕的安危。 “我当时深陷于神海之中,命悬一线,别无选择,全然不知外界会产生如此大的异象。”宁奕瞥了一眼使者,正色道:“不必担心将军府的修葺,这笔拨款会有人来出。” 千觞君立即心领神会,一唱一和的问道:“你要替将军府出资?你哪来的钱?” 宁奕咳嗽一声,望向某位红袍身影,虚弱道:“……使者大人?” 那位红拂河使者沉默片刻,道:“宁先生,这不合规矩吧?” “神魂之伤,九死无生。宁某……” 宁奕顿了顿,欣慰道:“此次与韩约死战,拼死斩了一尊‘稚童身’,甘露少此分身,天都开战胜算也算是多了一分。能为大隋众生开太平,宁某死而后已。” “这……”红拂河使者一阵语塞,心想这也能拿来邀赏啊,忒不要脸了,他咬了咬牙,道:“宁先生,拨款之事,我无权做主。” “我自会给太子写信去奏。”宁奕收起了那副虚弱的面孔,微笑道:“至于天都那边问起,你如实禀告即可。” 想必自己在北境大荒出事,太子都吓坏了,如今得知自己复苏,太子一定不会介意出一笔小小的“修葺费”…… “使者大人,接下来,宁某要说一些不方便你听的话了。” 宁奕沉沉的咳了一声,目光望向那位红拂河使者。 红袍使者面色很是古怪。 这是要屏退自己? 他好歹也是星君境的大修行者……转头看了一圈这院子里的人物,云洵,姜玉虚,扶摇,千觞君,沉渊君…… 好吧,退就退! 红拂河使者冷哼一声,没好气地拂袖离开院子。 待使者走后,宁奕深深舒了一口气,他的神情变得放松了许多,将自己昏迷这二十三日的神海情况说了出来。 “诸位,我的修行情况一直特殊,原先便只有一颗星辰……这次的神魂之变,使我直接晋升成了三颗命星的大圆满。” 宁奕展示了自己的命星,他施展星辰异象,背后果然不再是一颗孤零零的大星,而是有三颗巍峨星辰古象浮现,而且缭绕大道长河,看起来极其骇人。 除了沉渊君,其他人都面露异色。 一颗命星的宁奕,便可以斩杀星君巅峰的杜威,硬抗韩约稚童身,此刻三颗命星……又当是如何? 所有人皆是神情微妙,带着一丝震撼。 只有沉渊君面色平静,唇角微微上翘,带着近乎揶揄的古怪笑意。 “只不过……我感觉自己的实力,似乎并没有因此得到提升。”宁奕揉着额头,颇为不解,“最奇怪的便是,你们所说的‘通天威能’,我压根就没有感受到。” 他苦笑一声,抬起袖子,握拢掌心。 催动神性,神性不出。 催动纯阳气,纯阳气不显。 那股全新的“不朽特质”,根本就不受宁奕的催使……院子里鸦雀无声,诸星君的神情又再次陷入了惘然。 姜玉虚咬牙道:“你这次炼化神海闹出的异象这么大,最后实力非但没有提升,反而下降了?” 他是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最急切于得知宁奕真实情况的人……毕竟自己的破境机缘就与宁奕相关,只是此刻大真人有些傻眼了。 活了三百年,从未见过如此怪状。 就算是洛长生这般不走寻常路的绝世天才,也没有宁奕这样玩的。 “是的……之前催动自如的‘神性’,完全不受我控制了。”宁奕喃喃道:“三颗命星于我的真实加成,似乎还不如之前。至于你们说的那股威力强大的青冥光柱,根本就不受我的控制。”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 “只是此刻不受你的控制而已。” 沉渊君终于开口了。 “这世上,只有极少数的人……不按照一个正常的规矩修行。比如……”他目光微微环顾,放在了雪白衣衫女子身上,“像你这样的,天生便具备无数神性的天选之人。” “再或者天生道胎的周游。” “再或者……我的师弟徐藏。” 沉渊君对着扶摇缓缓道:“你可以在涅槃境前就大肆催动‘神性’这种不朽特质……因为你生下来便拥有了一整片大海。这种修行模式,就跟徐藏跌到初境之后逆向悟出了一整条完整的生死大道一般,完全不可复制,不可学习。” “正常人的修行是什么样子的?” 他望向姜玉虚,云洵,以及自己的师弟。 “从一到十,凝聚命星。再从一颗命星,到三颗命星,饱满之后,悟出完整的道境,成为星君。再然后,点燃涅槃道火,在死与生中脱胎一条圆满的大道,脱离凡俗之体……获得点滴的‘不朽特质’。” “这才是正常人的修行。” 沉渊君的目光重新落回宁奕身上,“而你,太不正常了。” “一颗命星之后,再也无法凝聚第二颗命星,却拥有无比庞大的‘神性’,以及第二种‘不朽特质’……这完全不是命星境应该有的造化,这已经打破了扶摇,徐藏他们遵守的基本规则,这太过分了。”沉渊君轻声问道:“而这个世界,永远是公平的。宁奕,你觉得自己,有可能涅槃么?” 这个问题问住了宁奕。 一位命星,以及拥有了涅槃才能拥有的“不朽特质”。 当年的神道剑三人,每一个都是惊才绝艳不可复制的天才,而宁奕由于种种原因,一人身上出现了三人的影子……如他这般的修行者,似乎在命星之后便再也没有了继续修行下去的意义。 他有可能涅槃么? 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尤其是姜玉虚,这位大真人眉头紧紧锁住,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 “这世上有万千条路可以通往长生,但你的路,之前是断的。” 沉渊君的声音起初很轻,后来越来越沉:“依靠神性,道胎,剑气,不断拔升战力,而这带来的代价是,你永远都无法修出第二颗星辰……” “这世上的付出和收回永远是等价的,徐藏的逆命铺垫了十年,扶摇的神性压倒了半座珞珈山。而你提早攫取的这些资源,与守山人接受的戒律一般,注定不可能点燃涅槃道火——” “而不可点燃道火的代价是——” “你,永远都不可能成就真正的‘不朽’!” 第三百二十五章 执念 恍然大悟。 宁奕在先前修行路上所有的困惑,都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原来如此……自己过分依赖执剑者古卷,借助他们带来的力量,却导致自己的修行断了一层。 师兄并不知道自己的“造化”。 战力能够拔升,自然是好的,他在妖族天下越境斩杀小白帝,越境斩杀东皇,一路打回大隋,与地藏菩萨交战,同境之中始终无敌……谁人能打得过直接动用涅槃境不朽特质手段的宁奕? 而这般跨境界的打压,只存在于这一境。 不会再有下一境了。 不过……师兄怎么会知道这个消息的? 宁奕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想。 他很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个信息,沉渊君之前的话语之中,提到了一个人……守山人! 长陵守山人也是一个无法突破涅槃的修行者,师兄的话中提到,她似乎是因为守着某道“戒律”而无法突破涅槃! 宁奕眼神一亮,立即想到了阎惜岭血夜,情报司呈递的一些断续线索,那一夜埋伏狙杀师兄的朱密受伤败退,情报司线报说城外有浓雾出现,长陵似乎再现人间……于是自己当下便猜测,这一战,很有可能是与守山人有关。 而在宁奕离开天都前,曾与太子有一席隐秘的对话,他试探太子对沉渊君的布局,以及逼退朱密的手法,不过李白蛟始终保持神秘,对长陵的存在三缄其口,不愿意泄露丝毫关于守山人的情报。 这种反常,反而让宁奕更加坚信,守山人没有死。 那么……便是戒律破开了,她甚至有可能突破涅槃了! 很好,思路重新捋回来,自己的这次神魂异变,是把“断路”接上了?宁奕回头凝视着那三颗凝实的星辰,他觉得莫名的心安。 三颗命星了啊。 自己如今也算是成为“星君”了。 “不对……”宁奕望着沉渊君,古怪道:“师兄,按理来说,星君境界的修行者,也该独自掌握一条道境,我此番破境,既丢了‘不朽特质’,又失去了大道长河,感觉比凡体还不如。” 宁奕心情有些糟糕,心想这算什么破境,战力竟然还下跌了……难道让我回到阎惜岭,还要死在杜威和何帷的围攻下? 这句话让真正是凡体的云洵和千觞君心情更糟糕,两个人面色阴沉盯着宁奕,心想神海里有了那道招人嫉恨的青冥光柱还不知足……这厮真是该死在阎惜岭啊。 “宁奕。”沉渊君淡淡道:“有得有失。你得到了一条续接的路,失去一些东西,也是正常的。更何况……” “这次神魂异变,你拥有了全新的不朽特质。”沉渊君幽幽道:“这是一份不朽的大造化。你……知足吧。”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看出了那两位仁兄的神情不善,师兄看自己的眼神也不太对了。 他内视了一番。 呼的松了一口气。 执剑者的白骨平原仍然在产生神性……嗯,虽然很少,但是积少成多,以后会慢慢涨起来。 这一次的神海异变,让自己拥有了“恒定”的新特质,至于纯阳气和神性……还可以重新修炼,这似乎是一个构建基础的法则,纯阳气,神性,还有韩约凝聚的“至暗”,这三股力量,在山字卷的作用下产生新的特质,推动自己大道的修行,而那三颗命星,则是成为了一个新世界的基石,大道长河在星辰表面推演道法,演化万物。 宁奕平静下来,明白了这是一桩真正意义上的大造化,只不过需要时间,如今所展现的“力量”甚微,但这趟鬼门关带来的收获是值得的。 自己的断路续上了,只要遵守修行的基本法,点燃涅槃道火,便可以获得一个极大的增幅,届时自己可以动用的“不朽之力”会暴涨一个大境界,只不过让他隐约担忧的,是突破涅槃境时的雷劫。 徐藏逆天而修,悟出生死大道,已被天地所不容。 自己这三颗命星,似乎要重新演化一座新的天地,这岂不是逆天之大罪? “迎接我的,会是九九雷劫么?”宁奕心底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把这些杂念都放下。 “宁奕,我有事要对你说。” 沉渊君拍了拍宁奕肩头。 此言一出—— 千觞君很识趣地带着云洵离开。 扶摇想了想,自己虽有一事,但也并非急于此刻,院子里的人纷纷离场,姜玉虚欲言又止,抬起头正好看到沉渊君望向自己的眼神,旋即又摇了摇头,驭剑离开。 今日宁奕之苏醒,对于他们显然也需要一个接纳期……沉渊君所说的信息,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消化。 心事重重的这几人,都离开了小院,即便是有事要说的,也都定了主意,决定重新再找一个日子登门。 …… …… 离开了宁奕的别院。 姜玉虚一路驭剑,返回自己所在的府邸,开始了小闭关。他从聆听了沉渊君的讲道之后,便神情凝重。 “正常人的修行……非正常人的修行……” 大先生的这一番话,深刻提点了他。 那些妖孽天才们的修行,譬如上一代的神道剑,五百年前的五宗师,是姜玉虚无法企及的……他走的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修行路。 他没有扶摇和周游这样逆天的体质,也做不到徐藏这样,想出逆境而修的路子,于是在涅槃境前,靠着勤奋和踏实,走到了这一步。 要说他一点天分也没有,是不合理的。 姜玉虚当然是天才! 这五百年来,大隋天下的极限星君,也不过十指之数……并不比涅槃要多。 “我的修行路,太正常了,太正常了,所以突破涅槃,才一点希望也没有。”姜玉虚喃喃道:“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能走的路……” 他回想起北境大荒面对韩约时候的感受。 那个疯癫家伙,要以鬼修之身拥抱光明,这是何等的疯狂想法? “我立不出这等大宏愿。”姜玉虚面色一苦,道:“我想成就涅槃,不过是想多活二百年……可是即便是长生的欲望,也不够强烈。” 直面道心,他看到了自己停滞太久的道念。 一个活了三百年,抱着试一试,失败也无所谓的念头,去冲击涅槃境……这样的人,不用去想,也知道结果是什么。 “可是老祖说,我的涅槃机缘,在宁奕身上,为什么?”姜玉虚神色又是一凛,他开始思索起来。 那道青冥光柱? 韩约的伏杀? 还是说整个东境战争的气运? 草蛇灰线,实在太多,老祖宗的谶言已经十分明显。可是他又不能去直接问,天机不可泄露,已经具象到了某一个人的身上,姜玉虚必须要自己去猜,自己去悟,先前在天都莲花阁,他已经与宁奕密切接触。 观看了宁奕与曹燃的那一架,他看到了宁奕身上具备的多道手段,惊人底牌,以及极其逆天的成长…… 之后的一番交谈,他藏住了自己的心思,询问自己的徒弟洛长生下落,却没有问一丝一毫关于自己破境之事的线索。 如今的姜玉虚,是真的陷入了困惑之中。 老祖宗告诉过他,这缕机缘,要靠自己去悟,切不可惊动天机。 大真人枯坐在木塌之上,一身气机流淌,本来枯寂的心境,燥热不安,他越是想让自己静下心神,便越是难以平复。 就当一身气机鼓荡,不再安稳之时,他的传讯令忽然一颤。 姜玉虚挑起眉头,看着这枚将军府赠予的传讯令牌,北境的大修行者每一位手中皆有一枚,可以指向性的传递神念。 雪白令牌缓缓悬浮。 宁奕醇和的神念传递而出—— “姜老先生,多谢救命之恩。” 在北境大荒,他出手挡下韩约一击。 大真人注视着令牌,沉默片刻,回应道:“无妨。” 令牌再次震荡。 “待宁某返回大隋,终结战争之后,会去三圣山亲自拜访。” 姜玉虚挑起眉头,传音问道:“你要离开大隋?” “就在近日。”宁奕的神念微微停顿,问道:“姜老先生,可是在为涅槃之事担忧?” 远方一处新的府邸,宁奕正握着传讯令,斟酌回应,他不是傻子,早在天都之时就看出来了,都做出了亲至莲花阁观战这等事……必然是大限将至,东境战争又将开打,姜大真人开始心急了。 传讯令那边回了一个:“尽人事,听天命。” 宁奕见了这条消息,摇头苦笑一声。 他听出了姜玉虚言语中的萧索之意,看起来是自觉破境无望。若是并无执念,……想要突破涅槃门槛,恐怕难啊。 宁奕并没有说鼓励之语。 他沉默了小一会,闭上双眼,在脑海里静静的想了一会,才传音道:“大真人还记得天都城外的谈话么?” 那边的回复很快:“……宁先生,何意?” “我认为洛长生没有死。”宁奕直接传讯,没有卖关子道:“他不在这座天下了。” 传完这道简讯。 他抬起头,望着庭院对座,手握茶盏,小口小口饮茶的师兄。 “让他来吧……这件事,告诉他也无妨。”沉渊君抿了一口茶水,低眉淡声道:“姜玉虚道心不稳,若无执念撑他走下去,涅槃必败,身死道消就在今年。”  第三百二十六章 当浮一大白 姜玉虚驭剑来到小院。 “宁奕……大先生,你们都在啊。” 大真人落地,见到宁奕和沉渊二人正在庭院喝茶,当下便立即明白了一些什么。 一年前。 自己徒弟洛长生,与东皇在宝珠山履行两座天下的决战赌约,那一日能够近距离观察到宝珠山战况的,只有北境长城的剑修。 若有人知晓自己徒弟的生死真相……那么将军府的大先生沉渊君,必然是其中之一! “你来了。”沉渊君对着姜玉虚点了点头,他为大真人提前倒了一杯茶,留了一个座位,只不过后者明显心神不宁,没什么心思,坐下来笑着接过茶水。 宁奕之前的传音,让姜玉虚心急如焚。 “小宁先生对我说,长生可能还活着……”姜玉虚双手捧着茶,望了一眼宁奕,又将目光投向沉渊君。 他诚恳问,道:“敢问大先生,此言何意?” “正是字面意思。”沉渊君抿茶,轻声道:“宝珠山的因果规则,由两座天下的涅槃境共同制定……当年灰界狭窄,战乱频起,我师尊斩杀妖圣之后攫取气运崛起,压着妖族天下签下了因果协议。双方赌上了涅槃宝器,以及年轻一辈的‘道心’,定下了这场对决。” 姜玉虚压下疑惑,点头附和道:“大先生说的不错……这一战早就定下了。只不过人选在后来才被确定,彼时长生乃是大隋年轻一辈第一人,力压曹叶,代替大隋出战……为了夺取妖族气运,羌山将诸多法器阵法都赠予他,希望他能打赢这一战。” “因果规则凝聚在那张约战符箓之上,两方约战,若无投负,便要分出生死……而这一战,长生他输了。”说到这里,大真人的面色隐约浮现哀意,游历人间三百载,洛长生是他见过最有天赋和灵性的弟子,宝珠山一战之后,他时常会梦见弟子的音容,道心也因此而产生了动摇。 若是自己当初执意护住洛长生,不让他出战宝珠山……那么羌山这位惊才绝艳的谪仙,就不会死在老龙钟下。 姜玉虚带着一丝希望,望向沉渊君,颤声道:“大先生,难道宝珠山那一战还有隐情……洛长生未输?” 沉渊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输了。他若不输,因果规则又怎会将大隋的涅槃宝器送往凤鸣山呢……”说到这里,沉渊君的唇角浮现了一抹笑容,他仍然坐在腰鼓墩子上不缓不急地喝茶。欣赏着姜玉虚的一脸茫然。 大真人茫然四顾。 姜玉虚望向宁奕,现小宁先生也是面带笑意,显然是在庭院里得知了“真相”,此时刻意卖了一个关子。 “不卖关子了,宝珠山这一战,洛长生的确输了。只不过并非是被老龙钟打得魂飞湮灭,身死道消,被因果规则判负。” 姜玉虚的双眼爆出一团精光,他恍然大悟。 宝珠山的最后一幕,老龙钟迸出惊天骇地的威能,将整座宝山四面八方的通天珠视线都遮住……而这一击后,因果规则便直接宣布了东皇的胜利。 在那片盛大而又炽烈的光明中。 无人知晓宝珠山山顶生了什么。 包括……当事者东皇。 “洛长生认输了。”沉渊君轻轻道:“关于这一战,大隋有必胜不可的理由,但也有投子放弃的选择权……” “在开战前,我屏蔽天机,与谪仙有过一番对话。” 沉渊君道:“至于这一步的走法,安排……我不方便与大真人说多,毕竟宝珠山一战后,大隋天下的气运不减反增。至于因果规则里赌上的那三件涅槃宝器,反而助我踏破凤鸣山,大胜天海楼。”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战,都是沉渊君赢了。 姜玉虚神情恍惚,一时之间还在消化刚刚大先生泄露的那骇人消息。 “此事万不可外传,即便是羌山的那位老祖宗,也不知天机。洛长生如今身在妖族天下,我向你保证,要不了多久,将军府铁骑会再次北上,接谪仙归来。”沉渊君拍了拍姜大真人,轻柔道:“大真人,你要好好活着,你那徒儿回到大隋……还有再见之日。” “长生……还活着。” 姜玉虚已经出了神,他口中声音很轻的喃喃道:“为师未曾害他……为师……未曾害他……” 老人深凹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恍惚了一小会,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颅,笑着甩了甩头,“对不起,小宁,大先生……老朽有些失态了。” 看到这一幕,宁奕的心头也是一软。 回想当年,自己尚未破十境,这位神仙居大客卿带着一帮弟子来蜀山讨要“长气”,双方人马在殿前比了好几招。 彼时宁奕觉得姜玉虚此人仗着境界蛮不讲理,横行霸道……只不过殿前道理讲完,这位大真人认了理亏,赠了宝器,平了恩怨。那一刻起,宁奕便对这位老人产生了改观。 这位老人,确是将一生都献给了宗门。而谁又能想到,宝珠山谪仙身死道消的消息……会对他打击如此之大?若是不知真相,恐怕他会一直活在愧疚之中,认为自己是间接害死谪仙的元凶吧? “大真人。我这里有一枚竹简。” 宁奕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枚刻录完整的青简,他柔声道:“里面记载了一些‘生死’之间的道意感悟,你若是想点燃道火,成就涅槃,此物大有裨益。” 姜玉虚神情一怔,摇头道:“小宁……这枚青简,我受不得。” “拿下吧。”宁奕笑了笑,将青简推至大真人面前,“洛长生在不老山救我一命,曾老祖宗也对我有点拨之恩,羌山亦对将军府多有照拂……如此种种,宁某无以为报。此物,算是给羌山的回赠。您且替羌山收下吧。” 话说到这里,已无法推脱。 姜玉虚伸手接回青简,入手的那一刻,他的神情便微微一变,那枚青简内蕴含着极其强大的生机……而这道生机产生的源头则是无比玄妙,若是仔细去究,便正是涅槃境要感悟的“大道”! 姜玉虚在这一刻明白了老祖宗谶言里的真意。 这正是自己的破境机缘! “大恩不言谢,这枚青简,老朽收下了。”姜玉虚盯着宁奕,道:“若能成功涅槃,我自会去蜀山亲自答谢。” 宁奕笑着摆了摆手。 前些日子,他与大真人在天都见了一面,这位神仙居大客卿身上死气缠身,纵然修为高抵星君极限,星辉涨至圆满,却始终没有破境机遇……问及洛长生下落之时,大真人甚至动用了屏蔽天机的符箓。 很显然,姜玉虚是怀疑自己徒弟之死,与天都有关。 若此事被大真人查出有皇宫阴谋的影子……一位大限将至,且自觉破境无望的极限星君,恐怕会豁出这条命,以死相逼,去承龙殿质问太子。 在护犊这一点上,姜玉虚绝对是一个狠人。 “多谢大先生。多谢小宁。” 大真人深吸一口气,他起身再次揖了一礼,神情凝重,今日来到这座别院,他太清楚这二位的用意了……在大先生口中得知了自己徒弟未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自己有了活下去的“信念”,以及破境的动机。在宁奕这里得到了谶言中的“破境机遇”,这两者叠加,至少让姜玉虚突破涅槃境的几率提高了两成! 两成,已是极高的概率了。 “在下就不多逗留了。” 姜玉虚正色道:“实不相瞒,来将军府,是遵了老祖宗的谶言,试图寻觅机缘……如今机缘已至,老朽时日无多,须得此刻动身返回神仙居闭关。” 沉渊君点了点头,道:“静候佳音。” 宁奕也起身还礼,道:“真人走好。” 姜玉虚登上飞剑,身子悬空拔地而起,瞬间化为一道长虹,直掠九霄。 “嗖”的一声—— 飞剑远去。 长空之中,不仅仅有剑气纵横,竟然还有人清啸一声,啸声穿金裂石,震开穹云,传遍北境长城上空。 穹云碎乱,青鸾避让。 地上的金甲,黑骑,尽是神情迷惑,不明白穹顶生了什么。 北境将军府内一处院落。 坐在屋脊上空喝酒的雪白衣衫女子,皱着眉头,看着姜玉虚驭剑离开北境长城,快活地像是一个十来岁的稚童。 “师尊,那是姜老前辈?”同样坐在屋脊上的叶红拂,神情茫然,她有些疑惑的问。 心底怎么也无法把那道潇洒肆意的老者身影,与脑海里一身死气郁郁寡欢的形象挂钩。 据说神仙居大客卿,快要抵达大限,尚未破境机缘,恐怕涅槃无望。 如今踩踏飞剑,清啸震云,这番表现……像是凝出了生死道果。 “嗯……是他。” 扶摇喝了口闷酒,眯起双眼,想到了什么,会心一笑,道:“人逢喜事,会是这样。” 叶红拂点了点头,她又道:“师尊也一样,很久没笑得这么开心了。” 也是逢上喜事了么? 扶摇轻轻吐出一口酒气,她悠声道:“我本以为,我赢了他,可现在现,我并没有赢他。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叶红拂听得半迷糊半清楚。 她困惑问道:“没有赢,也是一件喜事吗?” “当然是喜事——” 师尊再次举杯,豪气干云,将酒壶满饮。 然后晃了晃空荡荡的酒葫芦。 素来不苟言笑的扶摇,此刻面颊笑出两团酡红。 “此事……当浮一大白!”  第三百二十七章 宁奕的信 是夜。 沉渊君离开了宁奕的府邸,这座小别院里真正的空荡下来,只剩宁奕一人。 神海经历了三道特质纠缠的变异后,变得极其厚实,苏醒后的宁奕,并没有感受到虚弱,相反精神极其饱满。 这种状态很是玄妙。 “据说佛门主修神海之术的得道高僧,精力异常旺盛,能够多日不寐,而且不觉疲惫……我此刻的状况,倒是与他们颇为相似。” 宁奕盘膝打坐了一会,试着沟通自己神海里的力量。 他一开始小心翼翼,担心会再度引出“青冥光柱”这样的异象,但紧接着就舒了一口气。 神海里的全新特质,自己完全使唤不动。 这股全新的不朽特质……八风不动,盘踞神海,巍峨如山。 宁奕呵的冷笑一声。 理都不理自己的? “早晚有一天炼了你……一天使唤你八百回。”宁奕咕哝一声,话虽是这么说,自己终究是无计可施,按照师兄所推测的情况来看。恐怕要成就涅槃境,才能顺理成章的驱动这股特质力量了。 不过水滴石穿,功在日夜,接下来的每一日,宁奕都会在修行纯阳气时凿击神海,来尝试勾动这股力量的回应。 万一……哪一天就成功了呢? 宁奕内视了一番,看清了此刻自己的修行情况。 “三颗命星,与大道长河相融了……断路被续上了,虽然我的战力有所下降,但已经是实打实的‘星君’。” “唔……如果重新回到阎惜岭,那场杀局还是杀不了我。但如果此刻遇到韩约,恐怕逃不到那么远了。” 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原本积蓄的两道特质,都在这次异变当中被消耗掉了。 “神性的缺失其实不是问题,有白骨平原,神性还可以慢慢滋生。纯阳气的修行就麻烦许多,嘶……我还需要经历一场死劫?”想到这里,宁奕只觉得毛骨悚然,后背汗毛都快立起来了。 猴子的这门不朽法门,实在太折磨人了,阎惜岭的钻心之痛记忆犹新,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其实每日锤炼手臂,亦可以推动纯阳气修行,只不过按照这个度……宁奕修行五百年,也不会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这道逆天法门,修的就是生死灾劫带来的造化之力! 历经千难万劫而不灭,造就至纯至阳之罡气。 “接下来要动身去草原了。”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从打坐状态中醒来,“出之前,我需要稍稍修整一二,至少养出些许神性,以备万一。” “对了,我要写一封信给太子。” 宁奕想起了白日的府邸谈话,他走到府邸中堂,铺开信纸,研磨提笔。 北境长城有传讯令可以传讯给天都,但讨要“拨款”这等事情……若是宁奕传音过去,未免显得架子太大,且不厚道。 况且以书信相递,诚意十足,其中路途也足够遥远,就算有飞剑相助,抵达天都,也是多日之后,彼时太子看见书信,说不定自 己已经北上离开,就算驳回也无人可说……这笔拨款,十有**是落定了。 宁奕提笔斟酌片刻,不怀好意的缓缓写道:“数日不见,甚是想念,望白蛟兄别来无恙。” 嚯……这假惺惺的重逢之言,不知道太子看到会不会觉得膈应……宁奕咬着笔杆子,略微思量,把这封罪恶的书信写了下去。 “北境大荒一战,诸星君出力,齐斩杀韩约稚童身一具,此战惨烈。宁某虽身负重伤,但如今已是好转,性命无忧,天都无需挂念。” “此事皆因挂帅都督而起,甘露畏我,琉璃惧败,于是袭之,观其军心,已输一半。若两境开战,天都必大胜之。” “然……将军府为宁某上下操劳,伤损财力,此番复愈,横生异象,距离斩之约更进一步,却不想误伤北境楼阁数座。望天都拨款十万两银,入北境。” 想了想,宁奕把十万两银划掉,改成了二十万两。 太子这么富裕,多要一点,没什么问题吧? 自己毁掉的那座楼阁,重新去建,最多三四万银就能建好了,至于剩下的银子,二师兄操持北境长城殊为不易,这年头四处漏风唯金银能补……钱财之事,自然是多多益善。 宁奕想了想,又写道:“普天之下,皆为王土,长城内外,皆为王臣。此番解囊,殿下慷慨,宁某感激不尽,北境子民亦感激不尽。” 太子是老阴谋家了,手里握着一连串的阴谋阳谋,但宁奕此刻不想去管那么多,他的思路异常清晰……甚至懒得去猜太子对北境的态度,当棋子也好,当麾中之物也罢,既然天下都是你的,那么这次拨款就当是左手挪右手好了。 我开口了,我犯事了,我走人了。 你替我擦一下屁股,我谢谢您。 这封信写的甚是无耻,宁奕却写得毫无负罪感,他掀起信纸,吹了吹自己的笔墨, 想起离开剑行侯府一晃多年,自己已经好久没写信了。 “就算当年徐藏不教我练剑,我靠着写作才华一样能成名……嗯。”宁奕欣赏着自己的大作,自我调侃了一句。 他的眼神忽而复杂起来,摇了摇头,收敛了笑意。 宁奕轻声自言自语道:“有丫头替我研磨就好了。” 丫头现在还沉睡在后山的水帘洞内吧? 不知要何时才能醒来? 宁奕叠好要寄给天都太子的那封信纸,放在一旁,重新摊开一张白纸,写了起来。 “师姐师兄,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此处想念乃是真情实意,若有虚假,天打雷劈!此处注:不含温韬)” “不以讯令而以书信,足见诚意。” “不知师姐近日是否有去后山,可知丫头之近况?若是师姐无事,可以替我广集美酒,备在小霜楼,或是送去后山水帘洞。” “……师姐,其实我是想丫头了。若丫头醒了,或是有什么异样,务必第一时间通告,切不可以书信回之。” 宁奕将第二封信写好,也叠了起来,他想了想,上一次离开大隋天下 ,走得太突然……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走了。 这一次离开,他还是给所有的朋友都写一封信好了。 以车马书信之,临走之前寄出去,等自己离开北境长城,他们也都该收到信了。 宁奕写了好些封信,给剑湖宫的柳十一写了一封,给远赴西岭太和宫的小师侄写了一封,同样在西岭的陈懿一封,灵山的宋净莲朱砂一封,地藏菩萨云雀也有一封,羌山神仙居一封,书院一封……等他走后,这些书信被寄出去,会在大隋四境乘着车马,缓慢驶向各座圣山,各处圣地。 不知不觉,自己,竟然有了如此多的“朋友”。 宁奕上一次意识到自己不是孤家寡人,是在天海楼之战,万千铁骑冲杀,无数飞剑长虹贯穿灰界,大隋天下一般的剑修出动,迎战妖族……在那一刻,他觉得如梦如幻。 而今日写信,则是让他真真切切意识到,原来自己身旁左右两侧,已站了这么那么多故人。 “这些信,有些舍不得寄出去了啊。” 宁奕抚摸着叠起来,叠成一小摞的信封文卷,这些书信,他写了好几个时辰,写信之时,神魂极其专注,浑然忘我,此刻天际已经浮现了一抹鱼肚白。 “天快要亮了。” 宁奕准备搁下笔,他的动作忽然一滞,想起了那位给自己写了无数封书信的女子……自己写完了所有的信,写遍了给大隋四境所有朋友的信,却没有想起来给她也写一封。 徐姑娘……此刻应在旅途路上吧? 若是三年前的宁奕,此刻必定会十分纠结,他不敢直面本心,即便提笔,亦不知该如何落笔。 而如今的宁奕,出神之后,摇头笑了笑。 他重新铺开了信纸,落笔比之前的每一封都要缓慢。 花了一个时辰,写下了这封信。 “清焰姑娘,见字如晤。” “旅途已有月余,不知你近来如何,是否看到了笼外的人间气象?不知收信时候,车马停在北境瀑布,还是中州客栈。” “不论如何,你收信之时,宁某都不在大隋了。此行跋涉万里之遥,再相见时,应是数月数年之后。” “本想说……东境叛乱,生灵涂炭,宁某愿尽微薄之力,归程之时,斩下甘露头颅,以还天下太平清明。但此言实在难以启齿,天下之大,利益之争,不过阵营不同,何谈正邪对错……挂名大都督之事,动机实在简单,韩约势要杀我,我便只能先杀他。” “长夜漫漫,书信近十余封。写尽大隋四境诸友,适才想起徐姑娘,实在惭愧……一时之间欲言万字,临近提笔,只剩千字,最终落纸,不过寥寥数百。” 明明没写什么,宁奕却觉得精疲力尽。 他凝视着这封信,长久沉默,忽然怒骂道:“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一笔狠狠划掉,纸上只留一团黑墨—— 宁奕长叹一声,咬烂了笔杆子。最终在信纸上只憋出了一句话。 “徐清焰,下次见面,我请你喝酒。” 第三百二十八章 精锐汇聚 写完这些信,正好天亮了。 原本觉得神海饱满的宁奕,忽然觉得一阵疲倦,他揉了揉眉心,咕哝道:“写信这活儿太累人了……尤其是给徐姑娘写信,感觉比跟曹燃打一架还累。” 收工收工,回屋睡觉。 宁奕大袖一挥,把整齐叠好的信纸收入剑气洞天里,回屋躺在床榻上。 他本以为自己的神魂经历此次变异,更加饱满,无须休息,第二日可以直接处理琐碎杂事,但是这一夜写信……着实让他觉得疲倦,尤其是往床上一趟,倦意阵阵袭来。 “原来……我的神魂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稳固。” “也对,毕竟是在北境大荒受了重创,还要休养一二。” 躺在床榻上,宁奕闭上双眼,停下修行纯阳气的念头,放轻松的睡了一觉。 …… …… 这一觉睡醒,睁开眼,已经是日过三竿。 宁奕睡得极其香甜。 整整睡了两天一夜! “怎么感觉我的神魂这么虚弱,能跟丫头有的一拼了。”宁奕伸了个懒腰,走出屋阁,活动筋骨,“一睡就是这么久……外面的人,应该等急了吧?” 他能看出来,云洵,扶摇,都是有事要找自己的。 前者应该是商谈北上运货的事宜,关于云洵的一些小心思,沉渊君在前夜的密谈之中已经告知了自己……师兄让云洵直接做出一个决断,而这位大司很识时务的选择了北境长城。 这座天下很大,但是真正择木要栖,便不能左右摇摆。 天都和北境长城日后是不是一家,那是日后的事情,他云洵如今必须要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作为站队的代价,云洵将那枚紫莲花古币的秘密也都抖了出来……而且明确表示,如果宁奕需要,这枚古币可以转交出去。 宁奕离开府邸,找了一位扈从,带路到将军府主府,决定先见一见师兄。 …… …… “你的神魂恢复得很不错。” 沉渊君审视着宁奕,道:“无法动用神海的力量……是正常的。那股力量很难驾驭,你初成星君,即便如今能掌握它,未必是好事。” 宁奕握了握双拳。 神性已经重新生出了些许。 至于纯阳气,只有微弱的,停留在脊髓里的那么一缕,几乎不可视见,不可感知。 他睡醒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主府见师兄,把自己修行路上残留的一些困惑提出,得到解答,毕竟如今的整座大隋天下,恐怕都没几位比沉渊君更适合自己的老师了。 自己若要离开,更是无人可以请教。 弄清楚身体的状况之后…… “咳咳,师兄……我想麻烦你做几件事。” 沉渊君挑起眉头,“嗯?” 麻烦自己做几件事?不是一件,而是几件? “第一……是想让你帮我送几封信。”宁奕咳嗽一声,笑道:“前夜写了一封给太子讨要拨款的敲诈信,此事就不动用传讯令,还是车马送信比较妥当。” 宁奕这件事情做的漂亮……沉渊君喝了一口茶水,立即心领神会,笑道:“行。你把信给我,等你离开,我吩咐铁骑送到天都。”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不愧是师兄……懂我。 宁奕腼腆地从剑气洞天里掏出一沓子信纸。 沉渊君的眼神茫然了。 “这一封,是写给蜀山师姐的。这一封是给道宗小师侄,这封是教宗……”宁奕耗费了一些口舌,介绍一遍这些书信要送往的目的地。 他灿烂笑道:“师兄,这些信,也要麻烦将军府……” 坐在中堂太师椅上的沉渊君,端着茶盏的动作僵住了,神情古怪,眼神复杂。他很好奇,自己的小师弟,哪来的这么多“朋友”,这些信封所送之地,遍布四境,从西到东,从道宗到佛门……刚刚宁奕逐个介绍的时候属实让他惊住了,西岭的道宗教宗,灵山的地藏菩萨,佛门大客卿的儿子,剑湖宫未来的继承人,每一个都是能镇住大隋一角的人中龙凤。 他对宁奕的印象,还停留在徐藏被天下追杀的那一截画面……的确,宁奕在大隋也有诸多仇家,只不过有些被打死了,有些正在被打。 譬如小无量山,再譬如琉璃山…… “这些信,都放这吧。”沉渊君抿了一口茶水,轻声道:“此事我会吩咐下去。” “咳……”宁奕笑得更加灿烂了,“还有一事……师兄,我想借将军府铁骑用一用。” 沉渊君停住喝茶动作,皱起眉头。 “我要带一只铁骑出北境。”宁奕认真开口,结果这句话说完,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兄险些把茶水喷在他脸上。 沉渊君放下茶盏,神情阴沉瞪着宁奕,斥道:“你没睡醒?在说梦话?” 宁奕收敛了笑意,拎了一把椅子,坐在师兄对面,缓声道:“这第二个麻烦,其实不算是麻烦。我有一个想法……还请师兄仔细听听。” “天神高原的势力并不复杂,八王旗由上三族统率,母河掌控核心权力,分署部落延伸至四方边陲,母河修行者天赋不俗,精锐众多,但实战经验不够,西方边陲的战士久经沙场,厮杀多年,经验丰富,但缺乏修行资源。”宁奕将自己所见到的草原,以及王帐的详细情况娓娓道来。 因为倒悬海禁制缘故,能入乌尔勒高原的,就只有寥寥几人,草原对于涅槃境的防御极其谨慎。 有元坐镇。 大隋和妖族的涅槃都不能轻易入侵。 “若有一日两座天下开战,草原力量动突袭,便可作为一把刺刀,从妖族腹地捅入。铁骑冲杀,要论其痛,将军府正面迎击灰界固然能令妖族尝到痛楚,但有凤鸣山坐镇,易守难攻,哪怕天海楼失利,妖族元气恢复得也很快。” “但草原铁骑则不同!西妖域混乱无主,既无龙皇殿,又无芥子山,一皇一帝拿西妖域当棋盘,有朝一日草原尖刀刺入,便可以最小之力……让妖族十倍百倍僭尝其痛!” “而这一切……需要勾搭一个通道。” 宁奕放缓语,道:“我需要一只精锐铁骑,数量不用太多,百人足矣,与军备和情报司的鹰团一起送到草原……这一次输送物资的想法,是得益于我身上的那桩造化。上次跨越两座天下之时,我便隐约预感,倒悬海禁制拦不住我。” 那桩造化,自然就是白骨平原! 执剑者之剑气,是打开世间一切门户的钥匙……当然,钥匙能打 (本章未完,请翻页) 开一切门,但也有诸多限制。 譬如,当年宁奕能带着丫头跌入后山,却不可能带着千军万马闯进后山禁制,或许再多一个人,门都无法容纳……而门的大小,应当是随着自己执剑者传承的完善程度来扩张的。 自己如今彻底炼化了三卷古书……能开多大的门户,宁奕心里也没数。 甚至能不能打开倒悬海的那扇门,宁奕都没有绝对把握,这一切都只是一个猜测,一个成功率很大的猜测……此事,哪怕成功率很低,低到只有一成,也值得一试! “一只百人铁骑……” 沉渊君明显陷入了思考,他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道:“送到草原之后,你要他们做什么?” “练兵。”宁奕沉声道:“草原的那些妖血铁骑,本身素质就不低,有一半的妖族血脉加持,可以施展妖族的天赋手段!而一直以来,将军府的实战经验只能依靠灰界战争来积累……而每一次灰界冲突都会带来巨大的伤亡。如果我能将这只铁骑送往草原,并且在草原妖血修行者的对抗中汲取经验,那么可以预见的,整座北境长城的铁骑战斗力都会上升!” 沉渊君眼睛一亮。 宁奕的这个想法戳到了他的心坎上,一直以来,北境长城的战力都列在将军府最重视的问题之上。在一场战争中,虽然高境界的大修行者可以以一己之力,造成极大的杀伤,但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双方铁骑和兽潮厮杀的结果—— 裴旻再强,能屠一城,能屠十城,能屠一座天下么? 况且真正开打,王对王将对将,高阶战力互相拉扯,几乎不会有“漏网之鱼”,两座天下的灰界战争中,所展露的顶级战力几乎是镜像对称的,难分胜负。 若是宁奕能打开一扇容纳少量铁骑通过的门户。 那么通过这扇门进行往来的,便不仅仅是铁骑……而是千金难求的实战经验! “好!” 沉渊君沉思片刻,望向宁奕,点了点头。 “此事我答应你了。”师兄郑重道:“不过……你需要先在倒悬海开一扇门,证明草原的通道是切实可行的。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情报司鹰团北上的消息,已经有人知道了。” 话音落下。 将军府的府门被人推开。 披着黑色云袍的云洵,以及副官雪隼,门外早就备好了一箱一箱的军备资源。鹰团的精锐们,已在将军府主府之外等候多时,这一切……只等宁奕的苏醒! 除了他们,还有一白一红两道倩影。 “宁奕。”雪白衣衫大袖飘摇的女子,好似一尊真仙,微笑道:“看在我北境出手的人情上,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此行北上,带上我的弟子。” 她的身旁,叶红拂微微一笑,望向宁奕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揶揄。 宁奕神情错愕,这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这趟北上,叶红拂也要跟着一起? 红袍女子作势揖了一礼,笑着问道:“宁大剑仙,了不得啊,终于成星君了?” 幽冥洞天闭关结束后,叶红拂的境界臻至三颗命星大圆满,如今位列星君,深浅难以捉摸。 以宁奕在莲花阁的对战经验来看。 叶红拂是一位不逊曹燃的强力打手! 第三百二十九章 烟花与开门 “叶姑娘也要随我去草原?” 宁奕连忙笑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这趟北上草原之行,可没看上去那么简单,一只将军府铁骑,一只天都情报司鹰团,一份十万人次的军备……这么一只精锐队伍,这可不是去远游度假的,草原虽有八大王帐掌控,但内部错综复杂,自己这次回去可能也会受到阻力。 更何况,宁奕安置好草原部署之后,并不会直接动身返回大隋。 上次在白帝棋盘……他见到了那位妖族天下的女子执剑者。 离字卷,灭字卷,还在黑槿的手上! 说不定……那头饕餮的身上还有第三卷天书,甚至更多的执剑者秘密! 若是自己能够以剑气挤开倒悬海一扇门户,让大隋天下和草原之间做到小规模的往来交互,那么随着执剑者传承的完善,自己天书古卷的炼化,这扇门会越来越大,越来越稳固……无论如何,已知的天书古卷,他必须要拿到手! 换而言之,执剑者天书的特殊性,以及炼化一卷后带来的巨大增幅,种种造化,是再天才的修行者都无法舍弃的机缘。 就算宁奕不来找黑槿……黑槿也会想方设法找到他,夺走他身上的天书! “不要误会,我不会待在草原。” 叶红拂语气坚定,道:“我想借这扇门户用一下。” “你想去妖族天下?”宁奕眯起双眼,道:“你的身份如果暴露,会引非常大的麻烦。” 叶红拂灿烂笑道:“你能去得,我自然也能去得。” 好吧……果然是一个疯女人。 宁奕无奈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道:“我欠扶摇先生一个人情,若倒悬海门开,我可以带你去那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叶红拂挑起眉头,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要求?” “等去到草原,你要安静在我身旁待一段时间,多久我说了算。”宁奕伸出这根手指摇了摇,认真道:“不是限制你的人身自由。是怕你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惹出捅破天的麻烦。如果你以后要离开草原,去妖族天下练剑,也要打一声招呼,经过我的同意。” 嘿……这语气,听起来像是自己师父。 这小子从珞珈山见面后,便脱胎换骨了,说话一套一套的…… 叶红拂神色变了,她本就是性情易变喜怒无常的主儿,时而稳重淡然似六十岁老妪,时而忿忿不平如七八岁稚童,此刻心里起了火气,直勾勾盯着宁奕,刚要开口,肩头便被自己师尊一巴掌轻轻按住。 知晓自己徒弟什么性格的扶摇,微微笑道:“宁奕。这个要求,我替她答应你了。不过期限不能太长。红拂她会跟在你身旁,若是草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也大可开口。” 宁奕开心的笑了。 但有人不开心了。 “师父……” 女子小声咕哝,但感到肩头那枚手掌的力度逐渐加大,女子抬头,视线触及师尊不容置喙的眼神之后,整个人的气势立即弱了下来,只剩下有气无力的声音:“行行行,姓宁的,不就是先在草原打杂吗?我答应你了。” 叶红拂心情郁闷。 要去妖族天下杀那头麒麟证道,还要先在草原替宁奕砍柴劈木挑担送水? “放心,叶姑娘,不会有什么麻烦事的。”宁奕笑了,“可能会拜托你帮忙杀几个人。王帐那边有好几位星君高手,可以轮着陪你练剑,切磋。” 叶红拂眼神一亮,像是找到了猎物。她从幽冥洞天闭关出来,一直想找人切磋,此刻欢快笑道:“那倒不错。到了草原,我勉为其难指点一下他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吧。” 扶摇瞥了宁奕一眼,淡淡道:“小宁先生剑资惊人,前不久才与曹燃较量一番。在天都莲花阁,打得难舍难分。” 叶红拂眼神更亮了,盯着宁奕,眼神像是饥渴的饕餮。 宁奕立即明白了扶摇的用意……先前自己仗着“开门”的手段,替了这么一个无法回绝的要求,扶摇如今小小的还以颜色。 叶红拂虽没有天生神性之姿,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要论修行执念,与曹燃这个武痴不相上下。 而且这个疯婆娘跟曹燃还不一样……一旦打起来,下手没轻没重的。 宁奕立马摆手扶额,面色涌现苍白,虚弱道:“大病未愈……大病未愈……” 沉渊君罕见看到小师弟吃瘪认怂的这一幕,忍不住笑了一声,起身拍了拍宁奕肩膀,道:“事不宜迟。我带你去北境长城阵法底下,看看你那桩造化……能否开门。” …… …… 北境长城,连绵数千里,北拒灰界,而灰界只不过是浩大长城所提防的一处偏门罢了……两座天下之间隔着一座浩瀚连绵的星辰巨海。 其实若有人能附身天神之躯,双脚踩在西海万钧海水内,双手按住两块6地边缘,俯身细细看去,便会现,妖族天下与大隋天下,其实在切面之处有所连接。这两块大6原本似乎一体,只不过妖族那块低了一头,像是被人按了下去……于是形成的切面效果,就像是一座悬崖峭壁,高低之差,俯仰倾泻通天瀑布,垂落撞击大地。 妖族天下就是那片大地,地势极低,而大隋天下则是占据高台的悬崖山顶,俯瞰妖族。 如今这两块扁平大6,并无瀑布悬挂。 两者之间存在的沟壑,被倒悬海所填平。 于是,每一位知晓这个秘密的人,都会觉得震惊……北境长城城头俯瞰的这片大海,其实是妖族天下的穹顶。 这一切都要得益于大隋开国之初,那位光明皇帝所敕下的恢弘禁制,为防止两座天下开战,这位皇帝亲手布置了这道无法跨越的浩瀚巨阵。 妖族之生灵,抬头便可看见的苍穹穹顶,被大隋子民踩在脚下,他们永远也无法越过悬崖峭壁,瀑布河床,向“上位者”动战争。 一高一低,其实分得极清。 只不过……这道禁制,也杜绝了大隋全面北伐的可能性。 只有涅槃之后的“大能”,脱肉身桎梏,能够不守禁制阻拦,无拘无束的自由穿梭倒悬海,其他人,妖修飞得太高,越无法击破穹顶,人族跃进海内,也会触底。 而涅槃的往来,并不会改变这两座天下的格局。每个时代都是这样,每个时代都会有那么一两位战力通天的惊艳之人,但单独拎出来,放在巨大的时代浪潮之下,翻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两朵好看的浪花。 此刻—— 北境长城脚下。远离灰界的一处偏僻地点,车马,铁骑,以及百余人组成的北伐团,全员集结,就站在那片巍峨浩瀚的星辰海前。 人是这世上最渺小的生灵。 站在那片连绵,浮沉的倒悬海海岸线前,原先起征时声势浩大的铁车,烈马,黑厢,修行者,此刻都渺小的如同草芥。 这是宁奕第一次站在倒悬海前,第一次直面那座巨大的,笼罩整座妖族天下苍穹的禁制。 阵法若分三六九等,后山后山的封禁,已经触顶。 6圣山主留下的后山符箓,封禁了涅槃之下所有修行者的出入自由……而那道封禁所笼罩的范围,也不过是一座后山罢了。 “光明皇帝留下的封禁,笼罩了一整座妖族天下。” 宁奕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神震撼,这数千数万年来,妖族抬起头,所看到的天,便是光明皇帝所布下的……这是何等的盖世风采? 这些年妖族涌现的天才还少么?通天的人物,如白帝,龙皇,灞都老人,两千年前的东皇,每一代的妖族共主,或是割裂一方的诸侯妖圣,他们或许可以越过这道禁制,但却永远无法打破……他们哪怕征服了整座妖族天下,也无法改变被大隋踩在脚下,被光明皇帝日夜俯瞰的命运。 在此刻,宁奕又想到了大隋天都皇城上,那张高高在上,仿佛触及大日的“铁律”符箓。 初代皇帝……永远都是这样。 坐在最高的位置。 俯瞰天下苍生。 俯瞰的,不只只是大隋天下,还包括妖族这座。 哪怕死后,亦是如此。 站在倒悬海前,宁奕忽然想起了在中州玉门沙漠时候遇见的那株短穗柳,阿春姑娘,还有伽罗妖君……当初那位妖君倾尽所有力量,只为了送一颗种子去往北方的妖族天下,最后这股执念,被狮心王拦下了。 若狮心王不加以阻拦,当初那枚种子,真的能跨越倒悬海吗? 看到这片广阔的,浩袤的,无垠的,令人心神震撼的“神迹”……宁奕一时之间也拿不准,自己的执剑者骨笛,是否能充当钥匙,打开两座天下的干涸之门。 黑衫男人深深吸了一口气,从脖颈之处,取出了半枚骨笛叶子。 他的背后,沉渊君,千觞君,云洵,雪隼,扶摇,叶红拂,一众人等,下意识地退后,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庞大的势。 海面无风起浪,以宁奕双脚站立的那一点为圆心,缓慢旋出巨大的波浪龙卷。 宁奕抬起头来,在这一刻,他产生了幻觉,似乎看到了那片星辰大海的对岸之处,由海水凝聚出了一尊王座,甚至看到了王座上端坐着一个虚幻的人影。 他望着那人。 那人也在望着他。 宁奕举起钥匙,想要打开虚无的门。 万千海水,滔天汹涌。 …… …… 一千里外,北境偏僻之处。 马车停在水潭旁,一道粗壮瀑布,不断冲撞潭面,撞出万千雪白水花,势头凶猛,数十丈外才缓缓停歇。 小婢女双手捧着清凉潭水,轻轻啜饮,她俯低脑袋,忽然蹙起眉头,耳旁那本就会恢弘煊赫的瀑布声响陡然加大,一时之间竟有些震耳欲聋。 “真是见鬼……小姐……” 小昭抬起头,如遭雷击。 黑衫帷帽的曼妙年轻女子,独自一人,站在水潭瀑布之下,双脚踩着水面,随波起伏,黑衫沾染细腻水花,此刻只留下一道背影。 徐清焰若有所思,取出了自己掌心的那半道骨笛叶子,缓缓持握在掌中,捏着前段,像是捏着一把钥匙。 她轻轻念道:“开!” 粗壮瀑布,瞬间拧开,化为一道炸裂的烟花,漫天都是水雾。 与此同时。 倒悬海的海岸之前,黑衫男人以掌心骨笛向前狠狠戳去—— 那座巨大的星辰之海,海面炸开了一道璀璨的,通天的水柱。 北境长城脚下,数千年来,第一次绽放出如此绚烂的烟花。 在无数倒悬海海水的崩炸,在海面上空形成了一副极其波澜壮阔,极其恢弘壮观的画面,紧接着漫天水珠倏忽倒凝。 这些水珠一颗一颗颗粒分明,撞击在一起……勾搭出了一个古怪的,拱顶的形状。 这是一扇门。 一扇虚无的,摇摇欲坠的,随时可能崩塌的古门, 第三百三十章 命运的错过 “……成了!” 云洵此刻的神情无比震撼,他死死盯着那扇古门,脑海里一片空白。 早些时候,他宁愿相信太宗皇帝真的死在长陵了,也不愿意相信有人能打开倒悬海禁制,给两座天下开出一扇门户这样的鬼扯消息。 回想这一切,来得都太不真实。 云洵隐约生出了一种活在梦里的感觉……后来太宗皇帝被“证实”真的死在了长陵,而且与太宗一同进入长陵的那个家伙竟然活着出来了。 并且那个人拍了张狮心王面具在桌子上,言之凿凿告诉自己,他能打开倒悬海的门。 最后。 他真的打开了。 “见……鬼……”云洵身旁的副官雪隼,瞪大了水灵灵的双眼,神情错愕震惊无以复加,她像是见鬼一般,看着那个独自站在海边,打开那扇“门”的年轻黑衫男人。 女子使劲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 倒悬海……真的有门? 倒悬海……真的有门! 铁骑,鹰团的每一个部众,此刻神情皆是震撼。 而大人物们的神色要好上许多。 平时冷漠不苟言笑的千觞君,此刻嘴巴不受控制地“噢”出了一个弧形,能塞下一颗禽蛋。 沉渊君眼神恍惚,下意识紧紧握住了双拳。 扶摇神情复杂,目光从门户上挪开,望着开门的宁奕。 叶红拂喃喃道:“姓宁的……是神仙吗?” 所有的反应,所有的失神,都只在一刹之间! 沉渊君第一个做出反应,他注意到了那扇古门的不稳定,高声喝道:“传我命令,第八骑团,随宁奕入乌尔勒草原!即刻出!” 这道军令,陡然震醒了失神懵然的铁骑,不过三息,这只一百一十二人凝聚的铁骑队伍,便恢复冷静,以极快的度完成了集结! 同样精锐的鹰团,也在云洵的指挥之下收拢。 宁奕保持着手握骨笛的姿态,他深吸一口气,用意念操纵骨笛。 “近一点!” 嗡的一声,那扇古门起了感应,很是服从的从海面之上飞掠而来,掀起两拨雪白潮水。从远处看,这是“不大不小”的一座门户,但此刻飞掠近了,近处端详,此门高约八丈,长宽略窄,约莫五丈,能容纳黑厢通过。 任谁都能看出,这扇摇晃的古门,并不能长久持续,边沿的水花已经有了摇晃崩溃的趋势。 “半炷香!” 宁奕沉声喝道:“你们先行,踏入门户,我最后关门再进。” 这扇古门停在倒悬海边,鹰团带着长长的货队先入其中,将军府第八骑团的铁骑垫后,通行秩序极好,耗费时间极短,不多时,便完成了集结。 这扇门户极其古怪,并非是通过一人,便送一人,踏入门内的身影,车马,隔着一扇门,犹如雾中观花,井中看月,模糊但可见影,完成集结后的队伍,都在门的那边,等待着宁奕。 便像是……宁奕是这扇门的门主。 他要开门,门方可有。 他要关门,门才能无。 最后一个踏入门户的叶红拂,路过宁奕身边,她眼神颇为讶异地注视着宁奕掌心的骨笛,师尊对她详细说了北境大荒之战的经过……也说了宁奕在那一战所表现出的战力。叶红拂心想,宁奕能够独抗韩约的稚童身,想来不是一般的耐打,不过因为未曾亲眼目睹的缘故,她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反倒是此刻,看到这枚骨笛,叶红拂心中一凛,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威慑。 这应当就是宁奕所谓的造化了? 她望向骨笛,却觉得自己双眼被灼烫一下,那片平平无奇的白色叶子,却像是一轮炽烈的大日,不可直视。 与此同时,自己腰间的长剑,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似乎就要脱鞘撞出! “仅仅看了一眼,剑气险些失控?”叶红拂连忙收了目光,她皱着眉头思索刚刚的古怪,踏入古门之中。 所有人都进去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感觉浑身轻松,开门之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他甚至还觉得,自己犹有余力,至少控制着这扇门户保持稳定再开半炷香不成问题。 很好。 自己对于执剑者力量的掌控程度,比想象中要强不少。 这应当就是三卷古书炼化后的力量。 宁奕暗暗点头,这很合理……三卷古书,每一卷都是得天独厚的至宝,而炼化之难,远常人想象,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 只不过……自己刚刚所看到的海边巨象是什么情况? 与自己梦境中的所见,似乎有些相似,只不过气势截然不同。 宁奕脑海里浮现出无数问题,他很有自知之明,知晓此刻自己能开门,并非是修为够深,境界够高,历代妖族皇帝都办不到的事情被他办到了,说明光明皇帝的禁制对执剑者的剑气妥协了……难道说在开国之初,光明皇帝与执剑者有结识之缘? “这扇门……是光明皇帝留给执剑者的。”宁奕喃喃自语,心中浮现了这个猜想。 他也不纠结,关于远古秘辛,自己知晓的实在太少,再怎么琢磨都没办法琢磨出来结果。正好草原母河的河底躺着那位神秘的“大隋初代国师”,关于灵山天清池的疑惑,倒悬海的谜题,不妨都留在心里,等见面之时,直接去问那位前辈好了。 宁奕将骨笛叶子收起。 他回过神,望向海岸处还等着自己的三位。 “大师兄,二师兄,扶摇山主。”宁奕揖了一礼,沉声道:“这扇古门能开,但能容纳的力量有限,若叶红拂不入,我感觉……还能再进一只铁骑队伍,她一人所占据的‘分量’,便抵得上整只第八骑团了。” 果然如此……沉渊君的眼神稍显失望,不过仍然振奋。 古门的容纳是有限的,而“容纳量”,应当就是与“入门者”的修为境界有关了。 境界越低的人,越容易“挤入”门内。 高境界的修行者,便会使得容纳数量大幅度缩减! 这一点,从叶红拂一人占据上百个容纳名额,便可以看出,如果这些铁骑换成丝毫不通修为的平民百姓,甚至孩童,数量一定更多。 有些可惜了……千觞君也摇了摇头。 将军府原先有过一个很好的作战计划,若是小师弟能够开启倒悬海之门,那么大规模地将铁骑移入草原,若是开战,配合王帐从侧翼切入—— 这个想法虽然失败了,但这次的成功开门,仍然是历史性的时刻,仍然值得人为之欣喜,激动。 将军府的两位“当家的”,在这扇门里,看到了希望。 “另外。”宁奕握了握拳头,又松开,摇头惋惜道:“我有预感……关门容易开门难。有些话必须要跟两位师兄说清楚,这趟去草原,不管进展是否顺利,可能需要隔很长时间,才能再次开门了。” 也就是说,想要再见到第八骑团,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了。 而宁奕也没办法保证下次开门是什么时候。 “不急。”沉渊君略微沉吟,道:“只要你在那座天下安全无恙便可。” 这扇门,既然开了第一次,第二次还会远吗? 宁奕神色动容,唇角咧了咧,无声灿烂一笑。 千觞君罕见柔声道:“宁……小师弟,千万保重。” “小宁先生,谢谢了。” 扶摇对着宁奕还了一礼,她轻声道:“到了草原,麻烦操心。” 宁奕重重点头,最后环视一圈,抱拳行了一礼,转身踏入门户之中。 倒悬海潮水再次汹涌。 雪白潮水掺杂黑色浪花,将这扇古门推动,潮起潮生,门户内影影绰绰众生之相,如乘古舟,随波远行,摇曳起伏。 沉渊,千觞,扶摇三人,站在门那边,目送这扇门户荡漾入海,缓缓下坠。 宁奕站在门这端,身旁是一道一道虚空之力包裹着的同袍,甲士,视线下坠,被海水填满,骨笛内部出了轻轻的呼唤,似乎是在等待着他的意志。 宁奕闭上眼,轻轻念了一句关门。 “轰隆隆——” 万古江河尽入穹海,千年星辰坠落长渊。 门内的铁骑,鹰团使者,骏马,皆是一震,一股柔和的海水之力涌来,却不打湿衣袍。 他们抬起头来,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万里海底。 这个世界却像是一个连绵完整的轮回的圆。 海底的尽头,就像是天顶。 宁奕也抬起头来,他的视线注视着分开的,摇曳的海水,一缕一缕纤细的雪白的水丝,此刻如海草一般延伸,汇聚。 他神情震撼,接着惘然。 无数雪白的海水,凝聚出了一个巨大的王座,有人抬起手肘,撑着面颊一侧,坐在王座上,悠然冷漠地俯瞰着自己。 这一刹后,“他”背后的画面徐徐铺展开来,那是一副绵延占据整个视线的瑰丽画卷。立柱万千的海底宫殿,龙蛇出行,身躯盘踞,此刻极有默契的统一了行径,漠然抬眸望着自己的所在方向。宫殿大门左右两侧,各自有一尊沉睡闭目的古神镇守,他们眼皮震颤,似乎下一刹也要睁开眼来。这座恢弘而又古老的宫殿,远远看去,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大龙吻,吞噬着磅礴的海水,喷吐出巨量的浪花,消耗着这片大海里亘古的虚无。 而宫殿最高处的门匾,没有丝毫岁月雕刻磨砺的腐朽,崭新得犹如昨日刚刚漆烫出品。 牌匾上,刻着清晰无比的“龙绡”二字。 龙绡宫! 宁奕心神狂颤。 自己竟然在门内看到了传说中破灭消亡的“龙绡宫”? 宁奕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世,骨笛的下落,与泉客和龙绡宫有极大的联系……若是能找到这座失落的秘宫,或许就能掀开所有的秘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只可惜,什么也握不住。 他无法控制门的下坠,于是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那个瑰丽宫殿离自己越来越远。 自己下坠。 它们上浮。 有些错过,是命运与缘分所注定的错过。 你握不拢,也留不住。 宁奕缓缓松开了手,他没有带走一滴海水,却将此刻所看见的景象,每一处的细节,都深深刻在脑海里。  第三百三十一章 小元山 小元山。 雾气弥漫的山顶,坐在木椅上的符圣老人,习惯性地敲子落花,对着棋谱打谱休息,哼着小曲,心情颇为不错。 机关术铸制的三四位童子神态拟人,动作柔和,来来回回在山顶院落庭内奔跑,端茶送水,锄地浇花,相当勤恳,唯一与真人的不同之处,便是他们的后颈之处贴着一张淡黄色符箓,藏在茂密丝与后衣襟内,轻易难以察觉。 老人打谱打得忘我,忽而抬起头,瞥了眼天色,开口问道:“几时了?” “师父,快至申时了。” 一位青色兽袍少女,漆黑长盘起,髻穿过,五官柔和,兼带着三分男子英气,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瞳仁如鹰鹫般锐利。 少女肤色泛着健康的小麦色,正半躬着身子,站在挨着符圣棋盘旁边的八仙桌前,缓缓倒茶,茶水潺潺从壶口倾出。 她的背后脖颈并无符箓,乃是真人。 山顶并无宾客,少女却提前沏了四杯茶。 “算了算时辰,我哥他们也该来了。” 少女轻声嘀咕一句。 自草原源煞危机平定,小元山一改规矩,重新开山招徒,山脚底下便有十多位徒弟钻研壁画,尝试研习阵法……或许是血脉缘故,也或许是天资限制,拥有半妖血脉的草原人,在学习阵法的路途上,并不顺利。 反而有一人,远大家的预估,在山下展露了不错的天资,一路参悟壁画阵纹,登顶山头,被符圣收为了亲传弟子,如今正在小元山上修行符箓阵法之道。 这位少女,正是田谕的妹妹,田灵儿。 话音初落,小元山的山径之处便有雾气散开,三道高大身影登着山径,缓缓而来。 “白狼王大人,小可汗,哥!” 少女惊喜的喊了一声。 披着一身宽大黑袍的田谕,笑着接住扑过来的妹妹,揉了揉少女的脑袋,源煞结束后的这一年,田谕受到了白狼王的重用,草原不仅仅需要所向披靡的铁骑,刀剑,也需要思想上的先驱者。 若是宁奕如今在场,见到“老实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田谕的身形变得消瘦了些,而面庞却变得坚毅许多。他的额角留下了一长一短两道伤疤,伤疤一直延伸到鼻梁,不过并不影响视力,他笑起来仍然是那副和善温柔的模样。 “大可汗。”符圣瞿离缓缓起身,双手按着棋盘,算是示了一礼。 白狼王笑着点头,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头,小可汗连忙小跑,赶在那些符箓童子之前,亲自去搀扶老人重新坐下。 “符圣大人……我的妹妹学艺如何?”田谕笑着问道。 “天赋不错。就是耐力不够。”老人的心情很好,道:“修行阵纹的时候愁眉苦脸,倒是花言巧语,无师自通,一套一套。” “师父……”少女摇晃着哥哥的手臂,“我心思都放在照顾您老的起居上了,学习阵纹,哪有让您开心重要嘛?” (本章未完,请翻页) 符圣无奈一笑。 田谕忍俊不禁,他倒是没觉得自己的妹妹,真能接过小元山符圣的位置,替草原大统参悟壁画,揣摩玄机,灵儿如今来了小元山,能伺候侍奉符圣,让老人家心情舒畅,闲暇时候学些阵纹,便也足够了。 “我看呐……我这位宝贝徒弟,愿意留在小元山,目的可不单纯。”老人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小元山下登门拜访的年轻俊彦,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母河优秀的权贵不少,你就一个也看不上?” 田灵儿的脸色微微一变。 她那双灵动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古怪的色彩,挤出笑容道:“师父,弟子无心成家,一心只想陪伴师父,修行阵纹。” 田谕意味深长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自己在草原成为新任权贵,灵儿又成为符圣弟子,雪鹫领焕新生,王旗子弟登门拜访络绎不绝,许多人来商谈婚事,愿意达成联姻……而这样的婚姻在王庭之中,屡见不鲜。 只不过灵儿一直拒绝,后来索性搬到了小元山上,一躲就是一整年,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田谕以妹妹一心求道为缘由拒绝了诸多登门者的拜访请求,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妹妹躲在这里真正的原因。 在她的心中,没有人能够跟“乌尔勒-额图”相提比论。 是啊……在田谕的心中亦是如此,如乌尔勒这般惊艳的天神人物,草原上的那些年轻人,实在差的太远,太远。 “乌尔勒离开草原已快两年了。” 符圣轻声道:“大隋为了他,与妖族在灰界开战,打得极其惨烈。他一个人,牵动了两座大天下的趋势,东妖域的白帝也出手了……只不过被人族顶尖的涅槃拦下。” 天海楼战役这般盛大的战事,草原自然知晓。 草原有着独特的驭妖之术,能够传递情报。王帐麾下放出了数量庞大的鹰隼,南北各自掠去,眼目虽多,情报传递的时效性却不够……所以在“大先知”的时代,占卜之术是极其珍贵而且重要的秘传。 在情报未曾抵达的时候,往往一缕吉凶,所牵扯而出的高层决定,便能决定一个族群的命运! 两年前。 宁奕与那位人族的“女子剑仙”离开草原,之后所引的一连串事变,被草原的鹰隼传递回来,整理成书面情报,然后装订成册,这场战争被王帐认为是“乌尔勒”掀动的两界先战。东妖域图谋草原的阴谋被击败,紧接着是妖族的源煞入侵……乌尔勒回归大隋天下之后,草原的立场其实已经鲜明了。 “听说最近的边陲战事不太平。” 符圣缓缓推动木椅把手,来到了八仙桌旁。几人入座,谈起了正事。 两个月前,白狼王,小可汗,田谕,去了一趟西方边陲,源煞灾变结束之后,西方边陲经常爆摩擦,如果说两座天下是一高一低的两块大6拼图,那么“草原”便是夹在南北中间的那块6地……两座天下之大,高低差距固然悬殊,可从 (本章未完,请翻页) 妖族的南方放远来看,连绵千里,缓慢上升。 天神高原,就是极其接近倒悬海的那一块“土地”,更像是被大隋吐出去的珠子,或者嵌入妖族口中的拳头。 北临南妖域,东西两方边陲,衔接东西两大妖域,因为占据一整块高台草原的缘故,地势占优,易守难攻,低阶兽潮的进攻对于大隋人士是一场灾难,对于草原修行者而言却不算什么,他们本身具备不俗的血脉,能够与妖兽共鸣,面对兽潮,既可以选择用意念或言语沟通……也可以选择以血脉之力强压,高阶驯服低阶! 妖族天下的秩序,比大隋要混乱的多! 这里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所以妖族皇帝的统御手段也很是简单粗暴,若要驾驭不能启灵的妖灵,直接以血脉之力碾压命令即可。 “西方边陲毗邻的西妖域,是妖族大人物们用来博弈的棋盘。但是不知为什么,最近西妖域的兽潮,变得狂暴了许多……它们开始冲击西方边陲。”田谕皱起眉头,眼神之中闪过冷厉之色,“巨像高台的战争刚刚终止,边陲战线已经出现了‘千年境’的大妖。” “千年境的大妖?”瞿离的神情也沉了下来,这已经相当于命星大修行者,即便放在大隋天下,也是不容忽视的强大战力了,一般的西方边陲兽潮,数目不过三四千,偶尔有破万的盛大战役,所谓统率,驾驭妖灵之修,方才千年境界。 “西方边陲频频开战,背后不止是千年境那么简单。”白狼王沉声道:“背后一定掺杂了某位妖族大人物的意志……这趟走访得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兽潮背后的意志,很有可能来自于龙皇殿。” “北妖域的那位‘皇帝’么……”符圣轻轻叹了口气,感慨道:“怪不得你们看起来忧心忡忡,那的确是个庞然大物啊。” 落座的几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很显然,他们在西方边陲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片刻后。 老人勉强挤出笑容,敲了敲茶盏把手,说了句振奋人心的话。 “前些日子,河底的‘元’大人苏醒了。” 此言一出,白狼王,小可汗,田谕的神情都为之一凛,纷纷露出惊喜之色。 “什么……” “元大人苏醒了?!” 草原能够在两座天下的包夹之下撑到现在,全都得益于“元”大人的庇护! 边陲高台传承的阵法,都来自于天启母河的馈赠! 那位大人在无数年的沉睡之中偶有苏醒,每一次醒来之后,都会给予一些造化,机遇,或是指点。 “元大人,给了我一个指示。”老人笑了,伸出了一根手指,道:“元大人说,乌尔勒会在近期回到草原!” 此言落地,“蹭”的一声! 素来沉稳的田谕,猛地站起身子,双手按住桌子,惊喜万分道:“乌尔勒近期会回到草原?此事当真!” 符圣饮茶一口,道:“别急。容我慢慢道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乌尔勒再临 “那一日。小元山古壁阵纹生出异象。” “元大人平时沉睡在母河河底,只有苏醒,才会引起如此异象。”老人语平稳,缓缓说道:“我命灵儿守在石壁之前,以阵纹传递这段时间草原所经历的事宜。” “听说元大人,通晓过去。”小可汗柔声笑了,“不用灵儿姑娘传递消息,他自然知晓草原生了什么。” “不错。”老人微微一笑,道:“正因如此……他才给了我一些指示。” 符圣缓缓站起身子,田灵儿还没反应过来,远方庭院便有两位童子,原先还在打理绿植,身子陡然一僵,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在老人身子一左一右之处急刹,极其乖巧地伸出双手,抬住老人。 瞿离以柔和眼神示意自己徒弟不必过来搀扶,他走了两步,来到了一面石壁之处,枯老指尖微抬,石壁哗啦一声,溅起千堆涟漪,如柔和海面一般,掀起阵阵波澜。 “元大人说,草原可能会有强敌入侵,不过无须担心……乌尔勒会解决一切。” 石壁的阵纹翻涌,如怒海狂涛,与此同时,有阵阵光芒从中溅出,似乎有铁匠打铁,一锤子下去便是万千细长光线迸溅。 阵纹之中,有一样物事缓缓“生出”,只露出一角。 老人缓缓伸出一只手,搭在那件物事之上,五指力,极其缓慢地将“它”抽出,无数的光芒也被抽出,老人的衣衫被光芒照射,整张枯老面颊熠熠生辉。在这个缓慢过程中,瞿离的声音也变得神圣威严: “乌尔勒会再次降临草原……这一次,他会带给草原巨大的机遇。” 田灵儿那双黯淡的眸子,一下子就重新燃烧起来了。 在此刻风云翻涌的庭院内,少女能听见自己胸膛砰砰砰的心跳声音。 不仅是她,小可汗和田谕两位年轻人的神色也激动起来,联想到上次乌尔勒给草原带来的“馈赠”,期待之情已经快要溢出胸膛。 白狼王更是紧握双拳……作为整座草原的大统领者,他一直苦于无法晋升至“涅槃境”,草原如今最大的窘局便是战力的断层,两座天下的顶级势力都有涅槃境强者坐镇,若是没有“元”的庇护,那么随便一位大能降临,便可以肆意屠杀草原。白狼王距离那一境,只差临门一脚,他本身并不畏惧死亡,但却畏惧自己死亡带给草原的影响……因为这层心障缘故,屡次闭关始终一无所获,如果能从乌尔勒那得到晋升涅槃的造化—— 那么八大王旗将迎来崭新的蜕变! 光芒缓缓消散。 老人从院墙之中,抽出了一个颀长的古怪物事,他用细布条将其缠绕,包裹,最终呈放进入一枚细长的紫檀木盒中,“啪嗒”一声,雕琢着花与剑的紫檀木盒子被他轻柔放在桌上,推至了田谕的面前。 “只不过……” “乌尔勒这次降临的位置,似乎不太妙。”老人先扬后抑地开口,让几人的神情都是一滞,“这是元大人通过阵纹交付给我的‘秘物’,需要诸位第一时间找到乌尔勒,并且交给他。” “乌尔勒降临的位置……不太妙?”田谕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他喃喃重复着老人的话语,道:“符圣大人,此言何意?” 直接与元交流的老人,风轻云淡地喝了一口茶,“元大人说,这次乌尔勒并非是孤身一人来的,他打开了两座天下封禁已久的‘禁忌之门’。” 白狼王神情惊讶,“倒悬海禁制……被他打开了?他还带了其他人跨越禁制?” 老人点了点头。 这个消息又是一枚重磅炸弹,几个年轻人对视一眼,眼中流淌着惊叹和赞赏,脸上写着“不愧是乌尔勒啊”。 “打开那扇门,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落地之时,出现了一些差错。”或许是元传递这条信息的态度并不紧急,再加上宁奕给符圣的印象十分稳重,所以此刻老人并不觉得这次跨越壁垒的差错会如何严重。 “总而言之,这枚紫檀匣子。便交给诸位了,元大人的卦象显示,乌尔勒一行人传递的地点是在‘西方边陲’。” 田谕和小可汗对视一眼。 西方边陲? 又是西方边陲? 看来又要跑一趟了……田谕站起身,接过紫檀匣子,沉声道:“我即刻出,立即动身前往边陲。那里兽潮初退,或许还有危险残留,乌尔勒若是落在那里,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 “田谕,我陪你一同前去。”小可汗也随之起身,向着自己的父汗请命。 “你们二人一同前去吧。”白狼王点了点头,应允此事,“路上小心,千万注意安全。” “稍等……” 符圣意味深长地望向身旁少女,道:“为师这几日要一个人清净清净,修悟阵纹。灵儿,你且随着他们一同下山,去往西方边陲吧,你的阵纹之术,去了边陲,能派上不少用场。” “师父……我……” 少女刚刚想开口,但忽而又想到此次在边陲遇险的不是别人,正是乌尔勒,于是面颊便生出一抹飞红。 师父这一番话说得她没理由拒绝。 “去吧。”瞿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沉声吩咐道:“即刻动身,不要再耽误了。” 少女哭笑不得,望向自己兄长噙带笑意的双眸,怒道:“你看什么看,是师父赶我走的,可不是因为什么乌尔勒!” 田谕笑眯眯道:“好家伙,不打自招了?” 少女面红过耳,狠狠一跺脚,兀自先走了。 田谕和小可汗俱是哈哈一笑,对两位前辈抱拳行了一礼,连忙下山追了过去。 山顶雾气弥漫,几个童子麻木的敲敲打打。 庭院内,只剩下符圣和白狼王。 “元大人……有没有关于草原的指点?”白狼王的语气带着期盼,这位草原王者眼中有着希翼,他屡次破境失败,拜托小元山提问求解。 “我帮你问了。”老人低垂双眼,轻声道:“但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 “这样么……” 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啊……白狼王的心头空空荡荡的,有些失落,紧接着他捕捉到了一个字眼,皱眉问道:“元大人还是给了回应的?” “是。”老人的眉头也是锁着的,似乎也在思考那个解答的意味。 “元大人说……” “放下,才能得到。” 白狼王眼神一片惘然,喃喃重复了几遍,心中浮现了好些琐碎的解答,但对于破境一无所有,最终困惑望向老人,问道:“这是何意?” “那位大人说,你若是不懂,便去问乌尔勒。”老人苦笑一声,捧着茶盏,“听他的语气,并不沉重,似乎这段时间生了什么好事儿。” 白狼王以手扶额,揉了揉眉心,无奈道:“那位大人……实在勾动了我的好奇心。若不是母河还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我都想亲自去一趟西方边陲。” “如今便安心等田谕消息吧。那个小家伙办事靠谱,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 老爷子笑着安慰了一句,送白狼王出庭院,目送下山。 整座小元山,终于只剩他一人。 老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驱动木椅回到桌前,丝毫没有高人风范的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瞿离眉眼尽是笑意,神情惬然,哈哈笑道:“小丫头片子终于滚蛋了,整天叽叽喳喳的,耳边没个清净。” 欣喜之余,他伸出一手,端起桌上茶盏,抵至唇边,却现瓷盏里的茶水已喝干了,空空如也,下意识想要开口,却猛地想起那个第一时间给自己斟倒茶水的小丫头刚刚才被自己赶下山。 老人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盯着茶盏了一小会呆,自言自语咕哝道:“这傻徒弟,还是有一点好的,以后待在小元山修行也不错,好歹算块璞玉,可不能随随便便被山下的蠢蛋们拐跑了。” …… …… 痛。 脑袋痛。 神海里已经被“变异特质”填满,竟然还能挤压出如此剧烈的痛苦,这实在令宁奕感觉匪夷所思。 打开门,关上门。这并不费力。 门下坠,传送,似乎也不费力。 落地的那一刻—— “轰”的一声,神海炸开了,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交易,此前的一切都只不过交易的前置流程,而门户落地的那一刻,则是宁奕支付代价的环节。 这个世界是等价的,执剑者开门,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于是神海内的痛苦,便降临了! 这股剧痛,与先前的变异之痛不同,更像是一个人被抽取了精神力,意志力,脑海里空空如也,此刻所经历的,所看见的记忆,都被无形巨手搅乱,抹去……当他看清眼前生的一切之时,门早已落地了。 宁奕揉了揉脑袋,他缓缓坐起身,看到的,是一块阴暗潮湿的凸起巨岩,四周空空荡荡,伴随着滴水声音。 这是哪? 门户最终落地的位置,应该在天神高原才对? 抬起头,一枚枚钟乳石如剑倒垂,在这一刹,宁奕生出了恍惚,自己似乎回到了蜀山后山的腹地,身处死寂的石洞,滴水声音在四面枯壁回荡。 “鹰团……铁骑……叶红拂……” 他们都不在这里。 门户的传送出了一些问题,宁奕皱起眉头,努力思索着自己最后的印象。 他看了一眼龙绡宫,而且试图将那座神秘宫殿记住……太可惜了,宁奕回忆起来,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以及自己“看见”龙绡宫的这么一件事情,至于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看清了什么,记忆中一片空白。 “是因为支付开门代价的缘故……我的记忆被抹去了么?”宁奕站起身,喃喃道:“还是说,纯粹是因为‘龙绡宫’本身不可直视的缘故,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导致了这段记忆的流失……” 他握了握拳头,感受到力量的上涌。 “不论如何,先弄清楚我到了哪里……还要找到失落的鹰团。” 不知为何,宁奕心中并没有不祥预感,命字卷带来的敏锐直觉告诉他,鹰团、铁骑以及叶红拂,并没有因为这次传送差错而送到不妙境地中……真正出差错的,应该就只有自己。  第三百三十三章 山主的剑意 “执剑者的‘钥匙’,可以打开天下任意一扇门户……按理来说,就算我的‘传送’出现了差错,也不至于差得太远。”宁奕略微沉吟,估测了一下自己如今的情况。 自己肯定离开了大隋天下。 大概率是降落在草原了。 那扇门跌坠的时候出现了问题,但不至于把自己送往妖族天下的腹地。 “还是因为我‘天书’力量不够强大,而且这次传送的人数有些多了。”宁奕估摸着天书的力量打开门户,传送的精准度,与传送人数有着某种联系,传送的人越多,越强大,可能就越容易出现差错! 他站起身,现这里是一处星辉封禁之地。 “大部分的力量都被封禁了,但是没关系……我凝聚出的神性还可以动用。这里真的很像是蜀山后山的石洞。”宁奕眯起双眼,微微叩指,神性从指尖掠出,汇聚成一盏飘摇的灯火,聚拢之后悬挂在肩头一侧,犹如一枚小太阳,只不过光线柔和,只罩三尺之地。 宁奕看清了这里的具体景象。 在神性的照耀之下,这片幽暗石洞被照耀地焕银光,一根根钟乳石倒悬,真如锋锐剑器,而且隐约内蕴“阴煞”。 当初行走在蜀山后山石洞,宁奕便有“毛骨悚然”之感,如今境界飞越,直觉仍然觉得不妙……此地乃是大凶之地。 猴子的纯阳猴毛被他握在掌心,一只手按住石壁,缓慢前行。 命字卷轰然铺展,在宁奕眼中,那些倒挂如剑的钟乳石,并非死物,在阴煞之气的汇聚之下,随时可能坠落,这里似乎有着某种古怪意志的存在…… “我在小无量山的圣坟内,感受过类似的阴煞流淌。” 宁奕眯起双眼,道:“这里与小无量山的‘圣君’有关?” 那座残破圣山,在天都事变之后备受打压,朱密负伤之后,恐怕日子会很难过,但几乎没几人知晓,在小无量山的地底有一个恐怖生灵的存在,汲取着大隋地底的气运修行渡劫。要论存活的年月,比朱密这种老怪物还要长久! 小无量山屏蔽天机的术法就是圣君缔造的,它一直在利用阴煞和业力苟且,宁奕当初闯入圣坟,便隐隐生出预感……那位圣君图谋的“大业”若是成了,不论圣山造化,个人修为将会臻至一个极高的境界! 这座山洞,很快便走到了尽头。 宁奕看到了一块石碑。 那里印刻着残破的古代文字,宁奕在灵山闭关时候研读了一些古梵语知识,以及一些远古时代的知识……那段碑文写了一长串,他只能零零星星认出一部分。 “流血漂橹……千里伏尸……” “天下阴煞……皆入吾掌……” 宁奕蹲在石碑前,他以命字卷探查了古碑,想要付出一定的代价“逆转阴阳”,但是石碑本身被一团雾气笼罩,命字卷的推演之术无法进行时光回溯,但其实这几句话的信息量已经足够做出分析。 这里很有可能是久远年代的某一处古代战场,而浓郁的阴煞之气,正是由于战场所埋葬的尸骸所致。 而那些钟乳石剑器,执剑者的直觉警惕……也不难解释。 此地乃是这位碑石主人的修道场,造化地,所以给自己如此大的压迫感……是因为那位远古大能与“圣君”一样修行阴阳斗转之术,借助古战场的阴煞修行冲关,只不过最终失败,淹没在了岁月的浪潮里。 这里的尸骸,石剑,造化,都尘化了。 宁奕忽然想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 “如果说……这里是一处古战场,那么蜀山后山呢?” 难道蜀山也曾经是古代战场的一处?不……蜀山地处大隋西境,怎么可能是当年倒悬海万族大战的战场? 等等。 后山……是由“奇点”相连的。 长陵的奇点所连接的太宗皇陵,出口之处,乃是妖族天下的某处洞天! 宁奕产生了一个猜想……整座后山禁地,被封禁在奇点背后的那个奇幻“天地”,都是为了镇压猴子所存在的世界,一整片小世界都曾是古代大战的战场,诸多尸体都被镇压在蜀山后山的山体之下,所以才有了那一条环绕后山流淌的“冥河”,以及阴煞浓郁的石洞。 合理了。 一切都合理了。 为了印证猜想,宁奕准备摘下一柄石剑,但当他伸手的那一刻,动作突然停住了。 宁奕盯着石剑,先是收了那只手,将大阳之物紧紧握在掌中,他轻声念了一句抱歉,然后取出四方符箓,布下一座简单的剑气阵法,将纯阳之气布满周身,然后伸出五指。 五根手指触碰“石剑”的那一刻—— “咔嚓”一声! 钟乳石的石洞荡开这道清脆的石质断裂声响,这道声音传入耳中,犹如一枚石子坠落玉湖,瞬间在宁奕神海里荡开一圈涟漪。 不好……神魂之音! 宁奕连忙咬紧舌尖,他摘下石剑,握在掌心,忽然一道飓风卷来,四方符箓点燃的阳气瞬间熄灭。 黑衫年轻男人双脚踩住地面,犹如一根钉子,死死钉在地面之上!整袭黑色大袍疯狂飘摇,他闭上双眼,皱起眉头,掌心死死捏住那根猴毛,待到神魂恢复清明的那一刻,宁奕再度睁眼,看到了极其震撼的一幕。 并不宽敞的石洞那一端,燃起了幽幽的光火,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地来了,那是一列披着黑色大袍,极其高大的瘦削甲士,队伍之长,一眼难以望见其尾,隔着数十丈,只觉得一股浩荡阴煞,根本无法抵抗……宁奕艰难屏住呼吸,在这一瞬间失了神。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阴兵过境”了。 但这座石洞内的“阴兵”……不一样。 真实。 太真实了。 宁奕甚至能够感受到他们的修为,每一个甲士,都是实打实的九境,十境修士,每个人的五官容貌都一致,面颊枯白犹如缟素,丝栓系盘髻,踩着哒哒哒的银靴,石洞震颤,悬挂静止的钟乳石开始了震颤,隐蔽的杀气在此刻迸。 宁奕意识到自己“摘取石剑”的行为,触碰了碑主的底线……这些阴兵并非幻象,大阳之物根本无法驱逐,他疯狂催动猴子的纯阳毫毛,但可怕的是,在狮心王墓陵里所向披靡的“猴毛”,在此刻却沉寂下来! 这乃是不朽之物,属性相克,无论如何,也应该有所功效才是! 而此刻踏地而来的阴兵甲士,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步伐越来越快,那股压迫感越来越强,甲士的两旁是天摇地颤簌簌而落的石剑,宁奕在此刻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甚至没时间以“寻龙经”探索道路正确与否,只靠着命字卷的极限推演,以一缕直觉寻找出口。 “踢到铁板了……这位碑主生前到底是什么身份?连大圣的面子都不给?”宁奕脸色铁青,他本以为此地悬挂的石剑与蜀山后山殊归同源,自己就算拿了,也不会有所异动,可没曾想,此地主人的杀心竟然如此之重! “这里是那位碑主的墓陵,阴煞之气越来越浓了。”宁奕眯起双眼,他不敢驭剑,只能快步前行。一旦自己气机牵动过大,很可能会招致更大的危机……有一点他是可以确定的了,这位碑主生前必定是顶级涅槃,如果活的年份再久远一点,涉及到万族之战,在那个神仙打架的时代里,不朽的限制放开,这位碑主说不定是位“不死不灭”的存在。 不过那些阴兵度不快,石洞倒是要坍塌了。 宁奕心底暗骂,一路上以神魂烙刻石壁景象,这里还雕琢着古代壁画,不过此刻完全没心思去推演壁画内容……只能将其草草记下,因为“命字卷”推演的缘故,这一路上宁奕虽然四面迸杀气,但却极其幸运的没踩到一座杀阵,一直到石洞墓陵的尽头。 “这些阴兵没我想象中难缠……他们似乎只是想驱逐我。” 宁奕松了一口气。 这一路走来,压迫感虽大,但却不致命,到这一步来看,一切还算顺利,自己白嫖了这位碑主的一柄石剑。 “轰隆隆——” 远方的高大甲士缓步而来,极其壮观的死士潮水,追着宁奕的来时之路,极其精准而“缓慢”地赶来。 宁奕取出骨笛叶子,站在门前。 “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有预感,就在不久之后……”宁奕轻松一笑,对着那位虚无缥缈的碑主缓缓开口。 下一刹,宁奕的笑容就凝固了。 能开万物之门的骨笛,对准石壁尽头,用力旋转一下,出了僵硬的“咯噔”一声,就像是钥匙塞入了错误的门锁之内,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打开。 这是……被拒绝了? 宁奕头皮麻,只觉得大事不好,果不其然,怀中的那把石剑,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漆黑涟漪,整座石洞都随之震颤,死士甲潮的行进度受到了召唤,在这一刻陡然加快。 也正是这一刻,宁奕怀中的细雪剧烈震颤起来——有一抹不属于执剑者剑气的青灿剑芒,从鞘内陡然激掠出,化为青虹撞击在石剑之上,迸出浩荡的炽烈之气,将这柄阴煞之剑撞得粉碎! 宁奕神情一滞,满是错愕和震惊。 “这是……6圣山主的剑意?!”  第三百三十四章 被困 6圣山主已经五百年没有再现人间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但只有宁奕和猴子知道……他没有死,不仅活着,而且成功突破了大限。 两缕纯阳气之间,彼此隐有感应。 猴子以为6圣背叛了他……答应了要帮自己取回兵器,结果离开蜀山后便杳无音讯,消失的无影无踪。但在五百年后的宁奕看来,山主绝不是有意辜负违约,他很有可能是被“困在”了某地。 这个猜想其实很恐怖。 以6圣山主的修为造化,两座天下还有困住他五百年的绝境秘地? 纵观两座天下,唯有倒悬海的悬空域,藏着诸多秘境,有可能困住山主。 宁奕一直没有寻找“6圣”的线索,而此刻,细雪鞘内的这一抹剑气,让他心神一震! 这是山主的剑意! 那柄碑主所铸的石中剑,直接被6圣的剑意击中,打得粉碎,也正是在这一刻,萦绕在宁奕心头的压迫感瞬间破碎,他毫不犹豫地以钥匙开门,撞入门户之中—— 撞出“古门”的宁奕,身子在空中凝滞了一瞬。 在这一瞬,他回头看去。 一团阴煞雾气之中,那些高大甲士齐刷刷停住脚步,面容茫然,无比整齐地向着石洞深处……自己原先没有探索的方向望去,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睡,此刻石中剑的破碎,惊醒了“它”。 一道足以穿金裂石的啸声,从石洞最深处迸而出,一路上摧枯拉朽,击穿石壁,甲士,掠向古门。 在最后一刻,古门关上,将两座世界完全隔离开来! 饶是如此,宁奕仍然受到了冲击,他的面色陡然苍白,心头宛若被重锤凿了一下,喉咙一甜,险些喷出献血。 宁奕坠在“地上”,神情苍白,他双手撑着地面,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无数金星迸,他用力摇了摇头,忍不住一阵心悸。 这出啸声的东西,神魂穿透力也太强了吧? 自己有三卷古书护体,竟然都抵抗不住?这很显然是涅槃境的神魂攻击了……怪不得胆敢踏入悬空域的都是涅槃境的大能修行者,星君境界的修士,若是闯入古代大能的道场里,实在没有自保之力。 “娘的,疼死我了……”宁奕攥了攥拳,视觉恢复过来,喃喃道:“刚刚难道是被传到倒悬海最深处了么?” 倒悬海深处是当年万族之战的古战场,遗失的秘宝,残留的道统,数之不清……这里能寻到“天凰翼”这等顶级造化,自然也蕴藏着极大的风险! “啪嗒”一声。 剑鞘插入泥土的声音。 宁奕揉着脑袋,缓慢抬起头来,看到了一袭红衫,面容俊俏,但眼神里却是覆了一层冰霜。 “叶红拂?”他松了口气,打穿了那层禁制,自己总算是回归到正常的世界里了。 宁奕缓缓回头,看到了一片浩袤的,广阔的草原,他皱起眉头,眼神里也浮现一抹疑惑。 不。 不对。 情报司鹰团,第八骑团,的确都在这里,但巨大的车厢,披甲的铁骑,汇聚之后,停在这片巨大草原的中心……显得甚是孤独,如果从高空俯瞰,这里恐怕就是绿色草原里的一个小黑点罢了。 这片草原很大。 因为太大了,于是显得非常的空。 这片草原,入眼所及,只有无数摇曳的草叶,没有一个活物,穹顶没有飞鸟,6地没有水牛,也没有骏马……这里像极了宁奕曾经踏足过的狮心王墓陵,一片安静,安静地让人怀疑真实性。 情报司大司云洵,披着黑袍,双手撑着身子,坐在黑厢厢顶,神情静如止水,并无惊慌之色。他的副官雪隼,第一时间就放出了肩头白鹰,捕捉视线,于是远天有一道极其细狭的黑影“缓慢”掠行,远远看去,那抹黑影几乎要消失在白云和蓝天的交界线处。 “宁奕,这是怎么回事?” 双手拄剑的叶红拂,原本眼神含怒,但看到宁奕灰头土脸的模样,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沉声问道:“传送出问题了?你怎么如此狼狈?” “传送……的确是出问题了。” “我被传到了一位恐怖存在的墓陵……”宁奕想了想,自己先前遇到的事情,一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还是先揭过比较好,他摇头问道:“先不说这些,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恐怖存在……叶红拂挑了挑眉,值得宁奕如此用词的,应当是古战场里那些古代涅槃的墓陵了,怪不得如此狼狈。 红袍女子信手拔起自己的长剑,轻轻指了指穹顶,道:“假的。” 然后再指了指脚底,“假的。” 女子环顾一圈,抱着剑,淡淡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穹顶无鸟,6地无灵,很有可能是一座独立开辟的‘小洞天’,不过这里不是北境,没什么洞天福地,更有可能是某位古代大能的‘墓陵’,暗藏杀机。” “云洵已经下了命令,所有人不准擅动,在这里整顿了十个时辰,甲士们原地待命,那女人的鹰隼去探查情报。”叶红拂瞥了一眼坐在黑厢厢顶的云大司,淡淡道:“虽然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但他做得很对。” 的确做得很对……宁奕在心中认真的附和了一句。这里与自己当初看到的“狮心王墓陵”几乎如出一辙,稍有不慎,惊动墓陵阵法,找不到开门奇点,或者镇压阴煞的“大阳之物”,大家都要陷入绝境之中。 云洵的经验很丰富,在这种场合下,的确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家伙。 “云洵说要等你来。”叶红拂抱着剑,古怪地望着宁奕,道:“他似乎很信任你。” 这句话的疑惑意思很浓郁。 天都情报司大司,生性多疑,手段狡猾,历经多次政变未倒,在他的档案里,几乎看不到“信任”二字,烈潮之中,为了自保不惜背叛莲花阁,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同门师兄。 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会无比笃信宁奕? 在确认传送出错,铁骑原地整顿的这十个时辰里,叶红拂问了云洵一个问题。 如果宁奕不来,该怎么办? 云洵只说了一句话。 “他一定回来。” 叶红拂闭关幽冥洞天许久,她自问坐镇珞珈山,观火天都政斗的日子也不短,但实在是没想到,云洵竟然会和宁奕是这种关系……姓宁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云洵信任我……很难理解么?”宁奕大方地拍了拍叶红拂肩头,微笑道:“是因为我值得信任。” 他向着黑厢走去。 云大司双手力,从军备黑厢之处跃下。 “这个地方看起来很安全,一定很不安全。”云洵指了指副官雪隼派出的那只鹰隼方向,道:“派出去的‘眼目’收不回了,最多行进一百丈,就会触阵法。” 宁奕顺着云洵的手指方向望去。 那只鹰隼看起来很远。 但事实上……它可能没有那么远。 宁奕明白云洵的意思,这片草原根本就没有眼前所见的那么大,可能就只有方圆一百丈,或者更小的活动区域,在这之外,就像是阵法映射出的一面镜子,倒射出阵阵粼光,这就是此地如此寂静的原因。 草原是假的,苍穹也是假的,就像是一块画布,那只白鹰飞出了真实的地带,飞到了画布之中,按理来说,就算没有收获,此刻也该往回返程了……但是画布内的“白鹰”,始终是那个细微的小黑点。 “一百丈后,‘苍梧’便失去联系了。”那个体内流淌雪鹫族血液的女子副官,神情难看,道:“它入阵了……应当是不会再回来了。” 苍梧便是那只白鹰的名字。 “一百丈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云洵拍了拍女子肩头,安慰了一句,然后望向宁奕,问道:“你能在这里开一扇门么?或者找到‘奇点’?” “我刚刚从一座洞天脱困,短时间内想打开容纳百人动过的门,恐怕比较难。如果能找到奇点,那么就简单许多了。”宁奕面色稍显疲倦,但精神仍然抖擞,喃喃道:“古怪的是……我从没遇到过古门打开又是一座洞天的情况。我本以为,这次传送,出现差错的只有我自己,你们抵达的是正常的世界。” 云洵,女子副官,叶红拂,几人对视一眼,皆是摇头。 这两座洞天,是内一层外一层的笼罩关系? 宁奕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想,立即被否定,“不……不可能。如果这座洞天是更大的洞天,以那位碑主的地位,这里才是主墓陵。” 若这里也是一座墓陵,那么主人的性格,出身,心性,更像是两千年前的狮心王,跟那位阴森石洞的碑主截然不同! 而且,大小洞天既然有笼罩关系,必然是大洞天比小洞天更加稳定,这片草原被试探出的“可活动范围”不过百丈,想要须臾纳芥子的藏下一座幽长石窟,无数甲士阴兵……有悖常理。 “所以,我是打穿了一座平行的奇点,传送到了下一座墓陵。”宁奕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眼神一亮! 倒悬海禁制出现了差错,所有人都被传送到了古代洞天之中。 这里是一座接着一座,数不清的“漂浮板块”,并无高低之分……这片草原,与先前的石窟,并没有任何的等级关系。 宁奕的眼神凝重起来。 他想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如果我找到了‘奇点’,不能回归正常世界,而是没有选择的通往下一座陵墓……这特娘的,岂不是没完没了了?” 几人见宁奕沉思,也不打扰。 片刻之后,宁奕深吸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先动用‘寻龙经’,找一下‘奇点’,找到奇点再做决定。” 他原地盘膝坐下,运转寻龙经心法,一股苍黄之气从鼻腔之中喷吐幻化,凝成一条雏龙,接着摇头曳尾,犹如一尾游鱼在草原上空滑过,身上“鳞片”脱落,悬浮在空中,犹如棋盘落子一般,钉入虚空,带出一连串的璀璨光点。 叶红拂,云洵皱起眉头。 一枚鳞片,两枚鳞片……数十枚,上百枚……一时之间,草原的上空犹如一座虚构的棋盘,无数奇点犹如长河星辰,落子其中。 《寻龙经》演化完毕,那条雏龙一身的鳞片都脱落光了,化为一缕细若游丝的金黄长线,归于宁奕窍穴之中。 宁奕睁开双眼,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怔住了。 这片草原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存在上百个奇点? 这要如何抉择? 第三百三十五章 妖鳞 在草原人的心目中,乌尔勒是真神,是拯救高原于危难之际的“救世主”,但在母河统领者的高层心中……真正的真神,沉睡在天启之河的河底。 元。 他才是这片草原上的真神! 元给出的“预告”从未失灵过。 田谕,小白狼,田灵儿三人从小元山奉行符圣意志,带着紫匣来到边陲,已经有四日了。 这四日里,走访了一遍边陲战线,却没有收获丝毫关于“乌尔勒”的消息……小可汗心里有些焦急。 但田谕并不担心,心态出奇的平静淡定。 他很清楚,元大人的“占卜”从未出错。 自己一行人只要遵循谕令,路上没有耽搁,平安抵达西方边陲,便一定能等到乌尔勒。 反而是自己的妹妹,路上被自己问及乌尔勒的问题,总是摆出一副蛮不在意的态度,但真正抵达边陲没有寻到踪迹,这小妮子比所有人都要担心。 田谕只能安慰妹妹,乌尔勒这样的人,即便传送出现差错,也不会遇到什么危机,只需要在边陲等上几日,自然能够迎来重逢。 …… …… 寒风吹过西方边陲的石筑高台,夜色之中,有什么在隐隐泛着漆光。 这是一片黯淡的“龙鳞”。 大小如花瓣,更像是一块被完整揭开的指甲盖,形态扁平,色彩漆黑,边缘似乎被打磨过……这枚龙鳞像是开了光的刀剑,极其尖利,硬生生嵌入了石台的边缘,露出了凹凸不平的一角锋锐。 大风吹过,石台上的烽燧火焰四处摇曳。 长夜之中,披着漆黑兽皮大氅的田谕登上西方边陲的高台。 例行巡视。 田谕举着火把,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第一时间看到了嵌入“石台缝隙”中的那道黑影。 “那是什么?” 小可汗同样现了此物。 “这是妖兽的鳞片,在前些日子的兽潮中卡在了石台缝隙里。” 田谕走到石台之前,他伸出两根手指,试图将这枚“鳞片”取出,却现此物卡缝之严密,以自己的力气,竟然无法将其拽出……一扯之下,纹丝不动,不由得咦了一声。 “我来。”小白狼拍了拍兄弟肩头,他指尖掠过一缕纯白元气,花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这枚鳞片从石台缝隙拔出……他面无表情,环顾一圈,那些戍守在石台边境处的甲士并没有看见这一幕,仍然在镇守疆线。 拔出这么一片鳞,自己需要花费这么大的力气。 可见嵌入之深。 三人对视一眼,收起这枚鳞片,下了石台,回到了营帐之中。 借着油灯火光,三人端详着这枚鳞片…… “之前边陲那一战,兽潮被拒抗在十里之外,并没有妖兽成功攀登石台石壁。”小白狼端坐在营帐上座,他捏着那块坚韧硬的黑色鳞甲,喃喃道:“这枚鳞片是被射入石台的?” “边陲的战士们,见惯了钉在石台壁垒之缝隙内的妖兽翎羽。可能觉得这枚鳞片没什么……”田谕望向妹妹,解释道:“但这枚鳞片不一样。” “它太坚韧了。” “太坚韧了?”田灵儿声音压低,接着恍悟道:“上一次兽潮数量足足有一万,由一位千年境的大妖统领。我猜那位千年境的大妖,身上一定没有这种鳞甲!” “不错。” 田谕点了点头,道:“那头千年境大妖是一只狐妖,她的身上不可能有鳞片……而这枚鳞片钉入巨像高台,绝不可能是巧合。” 两族之间的战争,蛛丝马迹,都是阴谋,哪里会有巧合? “兽潮里还有其他的‘统领’?”少女俏脸脸色一变,喃喃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兽潮的数量,就不该只是一万……应该更多。” “这片妖鳞的主人,修为境界恐怕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要高。”小白狼正襟危坐,端详一阵鳞片之后,困惑惘然道:“这可能是两千年大妖,甚至可能是三千年的妖君……我无法想象,在混乱无度的西妖域战线,会出现‘妖君’境的大修行者。他想从草原获得什么?” “不是他……而是他们。” 田谕眯起双眼,注视着自己的好友,未来草原大可汗王位的继承人,“还记得大可汗的推测么?” 西妖域是妖族天下大人物们的棋盘,在此演化意志的大约分成三大股势力,一股是东妖域芥子山,一股是南妖域灞都城,一股是北妖域龙皇殿……而这三股力量在此的争斗算计,几乎不会辐射到草原边陲。 侵扰草原边陲的,一般只有自形成兽潮的无主之灵。 因为对于那三股然势力而言,能从草原这里得到的实在是太少了,无法解决“元”这么一个存在,侵入这块蛮荒之地,毫无意义。 乌尔勒高原的边陲极度贫瘠,只有母河流域富饶美丽,值得垂涎,觊觎,只不过母河的河底躺着一位“禁忌存在”,龙皇白帝相互牵扯多年,谁都不愿意为了这么一块“鸡肋”,在这位禁忌存在的手上受伤,露出致命破绽。 而这一次,不一样了。 妖族的大人物们,开始对草原打起主意了。 “父汗推测,是龙皇殿的意志在试探……北妖域的那位妖族皇帝,想要对草原动手。”小白狼咬了咬牙,草原没有涅槃境强者,实在太容易遭人拿捏了。 “龙皇殿忍不住了,听闻‘白帝’在芥子山闭关已久。”田谕指尖在石桌兽皮地图上轻轻划过长线,把北妖域,东妖域,以及草原,连成一个坚固的三角形,他声音平稳的点出了真相:“芥子山在草原吃了亏,龙皇殿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所以,龙皇殿想要试一试。 田谕开口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在两人心头浮现。 这的确是真相。 草原能抗住白长灯这位涅槃大高手的进攻,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那一场攻防战,直接证明了一皇一帝所忌惮的“禁忌存在”还活着,而且还愿意庇护着草原。虽然小元山的符圣清楚,元的出手不是因为母河的众生,而是因为单独的乌尔勒一个人。 但这一点,龙皇殿和芥子山并不知道。 “他们想要试着打破平衡了。那位妖族皇帝为何突然对草原的态度产生了改变?”小可汗用力揉着眉心,试图跟上田谕的思路。 “不……站在那个位置的绝代强者,对草原的态度从未改变过。”田谕苦笑着摇了摇头,“龙皇改变的,只是对‘元大人’的态度。” 之前是忌惮元,也忌惮白帝,所以不去动草原。 如今……变了。 所以,动了。 田谕眼神一亮,深深吸了一口气,叫来一位甲士。 他将鳞片赐了下去。 “传令下去——” “让巨像高台的每一位甲士,立即搜刮石台缝隙的‘妖鳞’残余,清理高台的工作从今夜开展,此事极其重要,千万不可拖沓。有人找到第二枚这般鳞片的,火上报!不可怠慢!” 一般迎战兽潮之后,高台的甲士会轮班休息,清点战备,损伤,以及诸多的消耗,完成统计之后,才是战场清理。 被击杀的妖兽尸体,有些能扒皮剥骨,有些能风干成粮,那些嵌入石台的兽鳞,骨骼,会被边陲战士们打磨做成骨质挂坠,耳环,手镯……从边陲长大的孩子们自幼佩戴这种妖兽饰品,并且以击杀妖兽为荣耀。 他们体内虽流淌着一半的兽血,内心最深处,却始终有着自己的那一份坚守和信仰。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 “报!巨像高台第一百一十三烽燧处,现第二枚鳞片!” “报!二二五烽燧台,也现一枚黑鳞!” 短短的两三个时辰,便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战报传讯,这一夜的紧急动员,现了八枚鳞片,贯穿着整座巨像高台的战事边陲,近一千座烽燧台。 “报——” 又是一位甲士,急匆匆掀开营帐,他抱着那枚漆黑的,犹如龙鳞的黑甲,来到田谕门前,现那三位年轻大人此刻面色苍白,或许是一宿没睡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其他的……此刻看起来相当憔悴。 “不必再报了。”田谕摆了摆手,将那枚黑鳞收下,道:“退下吧。” 他来到兽皮长桌之前。 桌面上,从左到右,已是依次排了九枚鳞甲。 “这是第十枚。” 田谕喃喃开口,每一枚鳞甲上,他都以指尖星辉,聚刻了雪白“字迹”,留下了现之处的位置烙印…… 如果只是一枚鳞片。 或许还真的有可能是巧合。 十枚鳞片。 均匀而又密集地插入巨像高台的石台缝隙之中,这怎么可能是巧合,怎么可能是意外? 这妖鳞的主人,想要做什么? 田谕百思不得其解,心神不宁地起身,抬手掀开营帐,现天色已亮,一抹鱼肚白在天际浮现。 不知不觉,已是一夜过去了。 “……哥。”同样一宿没睡的田灵儿,下意识喊了一句,她现男人的身躯一震,面色变得怔然,然后恍惚。 田谕喃喃道:“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他攥拢双拳,对着妹妹开口道:“带上鳞片,随我去一趟高台!” (1,新的一个月到啦,求一下月票~~熊猫这个月会努力更新滴~~~2,晚上还有一章。大概在十二点半~~)  第三百三十六章 背叛者 初生朝阳自草原地平线上空缓缓升起,一缕光潮洒在巨像高台的石质路面上,斑驳的石壁里鲜血风干,形成了古老的烙痕。 对边陲的战士而言,这是血与痛的证明。 也是他们驻守在这里的意义。 无数年来,草原边陲的战士抛头颅,洒热血,抗击妖族兽潮,以生命为代价坚守着这片土地,才有了高台内族人兄弟的太平。 八面王旗,逆着罡风猎猎作响。 田谕在幼年时候,登上这座高台,那时的他还未成为战士,便已经下定决心……此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守住自己热爱的家园。 草原的王帐战士,足够血性,足够凶狠。 他们守住了这里。 十年,百年,千年。 …… …… “还记得上一次兽潮的情况吗?” 田谕来到了巨像高台的第一座烽燧台座之处,他对着小可汗问了这么一句。 后者回忆了片刻,道:“一股兽潮,因为饥饿来到西方边陲,在巨像高台爆了战斗,战斗持续了半个月。这股兽潮后来被我们击退……在撤退之时,兽潮核心区域有一道‘号令’,那道号令来自于一位千年境大妖。” 田谕的这句话,看似在问小可汗。 其实是在帮助自己的妹妹尽快了解情况,毕竟她没有亲身参与到那场战斗之中,更不清楚这里曾经生了什么。 “不错。”田谕点了点头,继续道:“在这之前,那头千年境大妖并没有现身。” “是的……她一直隐匿在兽潮中,藏得很好。”小可汗眼神一亮,喃喃道:“因为‘父汗’的原因?兽潮里的高手一直都没有露面……如果这次兽潮是一场阴谋,那么这个规模对应的统帅者,就不可以常理来揣度。” “至少……我们没有现‘鳞甲主人’。”田谕眯起双眼,伸出一只手,触摸在高台的石壁之间,他的指尖停留在一处断裂的高台缝隙之处,轻声道:“第一枚鳞片,对应的标号,零四二。” 田灵儿怀中抱着十枚鳞片,田谕从其中取出一枚,将其轻轻放在高台的烽火台座之旁。 接着继续前行。 “第二枚鳞片,一五三。” 他再度取出一枚鳞片,同样是搁置在火焰台座之旁,就这般缓慢前行,将十枚鳞片全部摆下,田谕后退了两步,背靠着高台内筑的石壁,摊开双臂,像是要将整座巨像高台都拥入怀中。 他轻声道:“现了么?” 小可汗紧锁眉头。 “一共一千零九十八座烽燧台。插入了十片妖鳞,每一片的间隔,都极其接近……隔着一百座烽燧台,插入一片妖鳞。”田灵儿喃喃道:“这需要很精准的力量控制,这是在做什么?” 田谕笑着望向自己的妹妹,然后很沉重的吐出两个字。 “测量。” 测量? 小可汗神情一滞,后背忽然渗出了巨量的冷汗,巨像高台能够抵御兽潮攻势,是因为元大人曾经赐下一座阵法,能够庇护高台烽燧范围内的石壁,即便有所破损,也能够快自愈……而这座阵法的弱点只掌握在母河内部的权贵手中。每隔一段距离,阵法有着一处承力点,这个承力点便是“薄弱点”……如果妖修抓住薄弱点来击打,便会对阵纹造成巨大的震荡! 那位隐藏在兽潮之中的“妖君”,是在测量巨像高台,是在寻找阵法的薄弱区域?! 继承了符圣衣钵的少女,比小可汗更清楚这一举动的意味。 田灵儿面色古怪地望向哥哥,她有一句话想要开口,但碍于有“外人”在,只能咽在肚子里。 “母河内或许有妖族的人。” 田谕直接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而且当着小可汗的面。 只不过这句话说得十分委婉,田谕用上了“或许”。 紧接着田谕又补充了一句,“一定住在核心权贵的王帐内,而且必定身居高位,才能获取这等情报。” 巨像高台的坚守阵法资料,仅仅只有八位草原王以及嫡系知晓……妖族攻打这么多年都不得要领,没理由在一夜之间顿悟。 小可汗面色骤然冷若寒霜,咬牙道:“不必担心……此事我会向父汗禀告的。” 如果草原王帐内真的有“内奸”,他会比田谕兄妹更加痛恨这位背叛者。 田谕挑了挑眉,欲言又止,脑海中某些不合理的事情立即想明白了。 他不能断言那位背叛者一定存在。 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他存在,那么一切都会变得很合理。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在草原这等绝密的情报杜绝地,还会有源源不断的消息外传,譬如白长灯在母河受挫,东妖域密谋失败……那位龙皇殿的探子想必是鞠躬尽瘁至极了,将这里的消息全力兜送出去。 “现在有一个严峻的问题。” 小可汗的神情看上去疲倦了许多,“这些妖鳞,意味着什么?” 要寻找内奸,也是回到母河。 更何况如今的情况,找到内奸也不能使边陲战事变好。 “现在的情况很简单。” “龙皇殿的妖修已经开始寻找阵纹的破绽了,说明他们的‘后撤’也只是假象。”田谕重新来到巨像高台远眺西方的位置,他望着远方浩袤而又平静的草原,淡淡道:“他们很快会再攻过来,这一次,巨像高台的阵法将被直接攻破。兽潮里潜藏的高手也会出手。” 小白狼沉声道:“我回去请父汗?” “来不及的……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田谕摇了摇头,道:“这些‘妖鳞’现地太晚了,我们一来一回已经耽误了一段时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妖族阵营中也有一位阵纹师,拿到了巨像高台的阵法资料,正在破解,说不定已经破解了阵纹缺陷,只剩下最后的‘测量’印证。” 小白狼的面色陡然苍白三分。 他攥拢双拳,搁置在高台石壁台面之上,狠狠道:“田谕,既然事态如此紧急,你即刻动身返程,带着灵儿姑娘回母河,我会守住高台,你要通知父汗以及其他的草原王……” “此刻离开,没有意义。我与你同进退。”田谕拍了拍好友的肩头,这位未来要继承大可汗王位的好友啊,比起他的父亲,实在还是稚嫩了一些,空有蛮劲,狠厉,以及血性……他倒是丝毫不怀疑边陲开战,小白狼会拼死捍守高台,但有些时候,拼命去做一件事情也是没有用的。 拼死捍守巨像高台。 人真的会死掉,但高台未必能守住。 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更不论决心。 “灵儿,你在符圣那里修行阵纹之道……能否对这座阵法稍作修改?”田谕望向自己的妹妹,“元大人留下的阵纹,那些缺漏,能否弥补?” “这我做不到。”田灵儿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她为难道:“哥……就算是老师亲至,恐怕也无法做到。元大人留下的阵法已经很完美了。” 那些承力点,她能点出,道破,但想要修改,只会把原本好端端的阵纹,改得一塌糊涂。 “不过……”少女忽然双眸一亮,道:“如果要牺牲一部分的功效,换来阵纹更强大的御守之力,我应该可以做到。” 她是小元山符圣的亲传弟子,入山之初,每日的必做功课,就是钻研元留下的阵纹。 巨像高台的阵纹,老师曾对她有过详细的讲解。 这里的“承力点”,可以变得更加坚固,但是要牺牲“自愈”……也就是说,阵纹关闭自愈能力后,将获得极其强大的防御之力,只不过这就意味着,这座阵纹很可能会在一场剧烈战争中被摧毁。 这是用在“死战”之中的决策。 田灵儿将这些说了出来。 田谕双眼一亮,道:“好,很好……需要多久才能完成阵纹修整?” 阵纹坏了无妨,巨像高台守住了,事后母河的阵纹师再来修葺便是。 “三个时辰?”少女盘算了一下,心底没什么底气,弱弱道:“我还没实战过,可能不太熟练。” 说到这里,少女想到自己好歹是小元山的唯一传人,心底没来由的一股豪迈劲涌起,一拍胸脯,夸下海口:“反正修个阵纹,肯定不成问题——” 再想到兹事重大,不可有误,少女的语气又一波三折的弱了下来,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搓了搓,留了一小抹缝隙。 “最多……最多五个时辰,日落之前能够完成!” 田谕看着这一幕,颇有些无奈。 他拍了拍妹妹肩头,道:“现在就开始吧,越快越好。” 五个时辰。 应该是足够的……妖族的第二次进攻应该不会来得如此迅疾。 田谕靠在石台之上,揉了揉肿胀涩的太阳穴。 小白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此刻一阵沉默,兀自望着折射光潮的平静草原,那片巨像高台外的大地,此刻还处于极静之中。 田谕挥手招来甲卫,吩咐道:“让雪鹫部的战士,放出鹰隼,向西边探查……分成五里,十里,二十里三个梯度层次,搜寻要严密,一旦现成群的兽潮,要第一时间汇报。” 边陲战线戍守的甲士听了军令,领命而去。 其实这些战士们的心中还是有些疑惑的,前不久兽潮才退去,这两位大人去而复返,又是彻夜查妖鳞,又是西行探寻兽潮踪迹……难道妖族还会组织第二次反扑?  第三百三十七章 埙妖君 “禀告大人,巨像高台外五里探查完毕——并无妖兽聚集迹象!” “禀告大人,十里探查完毕……” “大人,二十里……” 三份报告,在两个时辰内依次呈递至田谕面前。 五里,十里,二十里,三个梯度的深度搜寻探查,都没有现兽潮重聚的预兆,这三份报告让田谕松了一口气,这说明没有出现自己预想中的最差情况,妖兽已经开始集结,连守城阵纹都来不及修正,直接开始备战迎敌。 “传令下去,雪鹫部战士每隔一个时辰,回呈一次情报。务必确保边陲防线的实施消息第一时间传到烽燧台。” 田谕沉声下令,神情明显放轻松了许多。 灵儿已经下了高台,在高台脚底布置之处开始了“阵纹修正”,这项工程预计最多耗费五个时辰,即便兽潮开始凝集,也要两个时辰才能推进至巨像高台战线……很好,接下来的五个时辰是最重要的戒备时间。 如果能捱过最前方的三个时辰,阵纹的修正应该就没问题了。高台的战士们,也能短暂休整一二。 布置完一连串的琐事,田谕从守卫处拿了两块干粮,来到了巨像高台的瞭望塔,小白狼卸下了白色大氅,披着一身银白鳞甲,腰间悬挂一把长刀,双手按住高塔边沿城墙,神情森然地盯住边陲远方,似乎要将地平线那一段的草原也看透看穿。 “吃点东西。” 田谕将干粮递出。 小白狼摇了摇头,拒绝道:“没有胃口,难以下咽。” 老实人神情淡然,啃了一口粮食,道:“就算今天天塌了,人也要吃饭。如果开打了,这条边陲就指望个子高的来扛着,你不吃饭,哪有力气打仗?” 小可汗沉默了一会,道:“是这个理。但我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到,这种滋味不好受,看着灵儿姑娘修补阵法,看着你布置战事。我能做的事情……只有在瞭望塔这里盯着,然而你们雪鹫部的鹰隼早已在二十里外巡守领地,我在高台的作用,与一个瞭望兵无异。” 田谕沉默下来。 小可汗攥拢双拳,神情痛苦,一字一句道:“父汗是抗住整座草原重量的男人,我要做他的继承人,怎可如此无能?” 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极其用力。 问在了自己的心里。 田谕啃着这份干粮,没来由品到了一丝苦涩,他缓缓咀嚼,看着那张烦躁沉闷的面庞,幽幽道:“大可汗的确是个伟大的人物。在符圣和大先知的辅佐下,将母河打理地井井有条,焕光彩。但恕我说句冒犯之语……真正抗住草原重量的,并非大可汗。” 小白狼神情一怔。 他自嘲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那位元大人,对么?” 田谕面无表情。 “不。不是元大人。” 这个答案出乎小白狼的意料。 他的神情有些讶异,望向田谕。自东妖域入侵,源煞平定之后,田谕成为了雪鹫部的新任大统领,众望所归的草原先驱者,因为继承衣钵之缘故……许多人认为他将是草原的下一任先知。 他足够年轻,足够坚韧,足够的富有智慧,乃是陪伴乌尔勒一路走到母河的坚定伙伴! “你说那个承担草原重量的男人,不是我的父汗,也不是元?”小白狼眯起双眼,道:“还能有谁?” 田谕轻声道:“这片草原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流淌着王旗血脉的同袍,每一个战死在边陲的兄弟,每一具埋在草原下的骸骨。背起了整座草原重量的,从来就不是某一个人。” “换而言之,草原一直都在这里,元大人与它一样,亘古长存,世间花开花落,更新换代……我们活在这里,大隋修士活在这里,妖族势力盘踞这里,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任何区别。”田谕面无表情道:“因为我们足够珍惜,足够顽强,所以我们还活着……如果有一天这股韧劲没有了,那么我们就该死了。” “你……” 小白狼张了张嘴,现自己竟然没什么可反驳的。 草原从来没有主人。 草原也从来不在乎自己的主人是谁。 因为他们活着,所以他们活着。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但是他不明白田谕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个。 “每个人都是草原的主人,所以每个人都是平等的。”田谕再一次把那份干粮递了出去,他啃了一口自己手上的,以眼神示意小白狼望向瞭望塔下戒备森严的队伍,道:“你的父汗和那些战士一样,你当然也跟他们一样。我在颁布军令,因为我只能颁布军令,灵儿在修正阵纹,因为她只能修正阵纹。你在这里当一个瞭望兵……是因为你认为自己只能当一个瞭望兵。” 他笑了,道:“待会打起来,你可是要冲杀在最前面的,边陲战士们可不服母河贵族的统御,你需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让他们臣服于你,这是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但无论如何,要吃饱肚子先吧?” 小可汗默默接过干粮,细嚼慢咽,也不知是在咀嚼粮食,还是在咀嚼田谕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他在啃干粮的时候,想明白了一些道理。 自己的父汗,是一个足够高大足够自信的“守护者”,如果今日来到此地,哪怕帮不上忙,也绝不会失去信心。父汗是一个在重要场合绝不会缺席,绝不会掉链子的可靠之人,他必然有着开战之后倾尽一切的决心。 而这股决心……自己也有。 小白狼狠狠啃了一大口干粮,狼吞虎咽,三下两下吃完粮食,他的双眸重新变得锋锐如刀,也不再急躁,整个人的气质沉了下去,默默站在瞭望塔内,犹如一柄归鞘的长刀。 他平静盯着远方的地平线,等待着兽潮的抵达,等待着自己出鞘的那一刻。 …… …… 一只雪白的鹰隼,翱翔在云层之上。 巨像高台边陲之地的景象,尽收于眼底,在广阔平原推进二十里外的方向,是一片茂密而又高大的古林。 西妖域棋盘的边界之处,多山多林,极其方便妖物隐匿身形,于是一般兽潮,规模不大的,在几头高境大妖的驾驭之下,可以瞒过探查前行好久一截距离,忽然凝聚,向着边陲 动冲击。 鹰隼的游掠,一般用来传递山林异象,以此判断兽潮侵袭的目的。 有些时候兽潮爆,乃是饥饿所迫,冲击人族边线,掠夺人类食物,或者直接以人类为口粮。 而有些时候……则是有所预谋。 二十里外的一处山林内,一位白袍女子,盘膝坐在大石之上,她生着一张极其妩媚的娇艳面孔,只不过此刻面色不善。 “巨像高台的鹰隼巡守加快频率了。” 白袍女子幽幽开口,道:“那帮草原蠢货为什么会提高警惕?” 她的身旁,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两人。 左边是一位趴伏在地面的老者,老者披着云纹黑袍,双手按着大地,仔细去看,现他竟没有双腿,大袍内一团臃肿,腰身之下,延伸出了好几条锋锐如刀的赤红长肢,本尊赫然是一只红蝎。 红蝎老者冷笑道:“有人能卖草原情报,自然也有人能卖妖族情报。” 右边那位则是一个相貌俊逸的年轻“男人”,赤裸上身,腰间系着一条简单的豹纹兽裙。 男人面无表情道:“不应该。” “上一次的兽潮佯攻,天衣无缝,应当瞒过了草原的大可汗才对。此时的白狼王,已经身处母河。”女子皱眉道:“怎么临近总攻,被人察觉了……边陲战线竟有这等敏锐之人?” “白微,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红蝎冷笑一声。 “距离埙妖君限定的日期要到了,要搜集一千根荒骨,必须动兽潮……”老者皱巴巴的脸上,渗出了一团红雾,他神情阴鸷,道:“以我之见,草原已经警惕了,我们不用再等待了,直接动手便是。” 白微蹙起好看的眉头。 “等一等,我以通灵镜联系埙妖君。” 盘膝坐在大石上的女子,神情诚恳,取出一面雪白小镜,以妖力注入其中。 只见镜面拂动层层涟漪,一圈漆黑雾气荡漾开来。 红蝎瞥见这一幕,嗤笑一声。 看着那些鹰隼在头顶飞来飞去,心中的杀念早已翻涌,此刻红蝎再也不加以忍耐,直接抬起头,背后长袍轰隆隆翻飞,一条巨大蝎尾如铁索般通天而去,瞬间将一只鹰隼的身躯直接洞穿,下一刹骤然拽回大地,鹰隼连悲鸣都来不及出,直接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 白微皱起眉头,望向啃食鹰隼尸骸满面鲜血的老者,那头白隼的五脏六腑都被他啃得干干净净,红蝎面色惬意,心满意足,弹出舌尖,在枯老面颊四处打转,擦拭五官。 白袍女子面露厌恶,心里骂了一句肮脏东西。 紧接着她的神情一凛。 只见小林之中,黑气缭绕。 悬在空中的那面雪白小镜逐渐变了颜色,犹如被墨池渲染,一点一点变得漆黑。 最终有一张虚无的面孔,缓缓浮现在小镜之中。 三人见了镜子生出变化,皆是神情诚恳,恭敬开口。 “参见埙妖君。” …… …… (ps:大家不用再等了,第二章可能会在明天早上。) 第三百三十八章 狂潮 “参见埙妖君!” 三头千年境大妖,此刻神情无比恭敬,注视着古林上空悬浮着的那枚黑色铜镜。 一团墨雾袅袅散开。 埙妖君的面孔浮现在镜面之上,出人意料的,那竟是一张白皙而又清隽的年轻面庞,看起来像是人族里斯斯文文的儒道书生。 而令人更加震惊的,是这三位相当于大隋命星境的大妖,对于镜子里那位妖君无比服从的态度。 红蝎老者盘旋舌头,哧溜一声,将干枯面颊舔得干干净净,螯肢扒地快来到白袍女子身旁,神态谄媚,道:“大人,巨像高台的荒人似乎察觉到了我们接下来的动作……” 说着,他喉咙鼓起,似乎要吐出什么,作势欲呕,舌尖裹着一根鹰隼胸膛骨,缓缓递出,羞涩腼腆道:“这是卑下刚刚摘取的新鲜白隼,心肝香甜,是荒人豢养的顶级货色。” 埙妖君面无表情瞥了红蝎一眼。 老者心神狂颤,埙妖君的这一眼犹如一根鼓槌,狠狠砸在心湖之上,吓得他连忙将那根骨头重新吞了回去,深深低下头来,不敢言语。 愚蠢,埙妖君最厌污浊之物……白微见到此幕,面部不动声色,心底却止不住冷笑一声。 她双手抬起,施了一礼,高声道:“大人,一千根荒人脊骨并不难取……只不过巨像高台易守难攻。荒人已有察觉,此番入侵,恐怕生变。” “被察觉了么?” 呵呵的一声轻笑。 “此事……无需担忧。” 铜镜里的黑雾摇曳,埙妖君的脖颈之处虽有喉结凸起,但出的声音却轻柔似女子,令人心神生惬。 “那帮荒人比本君想象的敏锐一些……不过无妨,既然被现了,那便直接进攻好了。”埙妖君轻声道:“凝结兽潮,直接东侵,本君会送你们一程,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们只需要记住一点……那座巨像高台的阵法,拦不住兽潮。” 三位千年境大妖俱是心头一凛。 巨像高台的阵法,拦不住兽潮? “另外,此事成或不成,三位都无须担心。本君不会怪罪于你们。”黑镜里的那张阴翳书生面容,罕见的笑了起来,如沐春风,“本君铸器失败,才请三位出手,在边陲试着凑一千根荒骨,三位尽力即可,不必搭上性命,若是凑不齐材料,此事作罢便是。” 此言一出,三头大妖的神情更加恭敬。 埙妖君,乃是妖族天下赫赫有名的强大妖君,要论杀力,即便是龙皇殿的白骨城主,单挑厮杀,也无法奈何得了他……真正让三头千年境大妖心甘情愿来到此地的,不仅仅是因为埙妖君够强。 而是因为埙妖君讲道理。 他从不违约,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埙妖君若请人办事,答应许诺的好处绝不会少,而这样一位强大妖君,愿意卖一个情面……妖族天下数不清有多少人愿意往上面凑。 埙妖君加入了龙皇殿。 然而“龙皇殿”的身份,多的没有,也只是一个身份。 埙妖君从不借用北妖域的势力办事,在外界的认知中,这位强大妖君素来是一介散修,几乎不受龙皇殿的意志召引。 由于未来晋升“涅槃妖圣”的可能性足 够大,所以龙皇大人对其也极其宽容,放任埙妖君自由走动。 许多妖灵在猜测“埙妖君”的本尊妖身,因为龙皇的宽容,有人猜测埙妖君是一头带有龙族血裔的黑蛟,又因为浮图妖圣对其照拂有加,也有人认为埙妖君是白泽一族的纯血种……然而众说纷纭,所有的猜测,无一得到过证实。 埙妖君太神秘了,几乎无人知晓他的洞府,也无人知晓他的本尊妖身……据说他修行了分身之术,本尊躲在龙皇殿的供奉塔里,平时里外出走动,遇到麻烦,都只是分身出手,即便遭遇意外,也不会真正“死去”。 他谨慎的行事,谨慎的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世人永远只能去猜,而且还猜不到。 只不过有一点,倒是值得参考。 埙妖君,与灞都城的古王爷关系莫逆。 灞都城古王爷的血脉是妖族天下的顶级血脉,能与古王爷如此交往的,自然也是顶级血脉。 白微,红蝎,豹妖,听闻灞都城的古王爷即将过寿,再过半年便是举城欢庆之时,埙妖君先前也隐约透露,此次铸器,便是为了给好友古道贺寿。 埙妖君要铸造的“宝器”,名为炼神鼓。 此鼓一旦铸成,威能惊人,直入神魂,能引动神池鼓荡,直接将神海掀翻炸开,据说在龙皇殿内供奉着一件极其久远的“先天灵宝”,埙妖君便是以此为原型,想要铸造一个稍微低阶的宝器。 只不过屡屡失败。 荒人脊骨,对铸器似乎有着极大的帮助,于是埙妖君才起了念头,想要尝试以一千根荒骨打造“炼神鼓”。 “大人,卑下倒是有一点建议。” 红蝎老者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柔声道:“白微她精通敛气之术,这次兽潮,若能攻破巨像高台,送她进入草原,收敛气息,更迭容貌,抵达母河……据说母河的河底有着诸多宝物,材料,极其富饶。说不定会有比‘荒骨’更适合铸器的材料。” 此言一出,白微的神情一变。 这老家伙疯了,竟然提议让她潜入母河? 那里可是睡着一位让龙皇白帝都忌惮的神秘存在! 自己的千年境修为,或许在这里还有一点用,若真到了母河,那几位草原王,随便一人,就可以将自己镇压! 她毫不客气的一巴掌扇了过去。 红蝎老者嘿嘿一笑,螯肢抬起,格挡住这一巴掌的罡风。 白微打了一巴掌,奈何对方皮糙肉厚,浑不在意,只能冷笑讥讽道:“不要脸的老东西,我要是真去母河,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把你丢进河底,看看草原的庇护神对你这种毒物是什么态度。” 红蝎老者嘻嘻一笑,毫不在乎的反讽道:“我若是精通蛰气术,自然愿意前去,一条贱命,死了也就死了,能污了母河河水,也是一桩好事。” 白微气得七窍生烟,她连忙望向铜镜。 然而令她心悸的是,此言一出……黑镜里的埙妖君,竟然真的沉默了一小会。 埙妖君的沉默,让白微胸口闷,隐约不安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镜子里的书生幽幽道:“此事不必再提……白微,你无需挂在心上。” 狐妖这才松 了一口气。 埙妖君又开口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待会开战。我会亲自前来。” 三头千年境大妖神情震撼。 埙妖君微微一笑,道:“我还带了两位妖君好友,你们只管驾驭兽潮,攻破巨像高台,收缴荒骨之事,我自己动手便是……至于之前答应好的酬劳,事成之后,一分也不会少。” 白微心中的不安更加浓郁了。 如果单单是给古道小王爷贺寿……埙妖君请自己三人出手,收取一千根荒骨,这还算是合理。 但三位妖君一起出手,这兽潮的意味就已经变了。 这已经算是攻打西方边陲了。 别说巨像高台的阵纹存在漏洞,即便是不存在漏洞,完美无缺,也根本不可能扛过三位妖君的全力进攻……既然如此,何必要有先前的试探? “是为了保护那个母河探子?”白微眼神一亮,陡然明白了此举的意味,巨像高台的情报流出,三位妖君强硬出手,打破阵纹。 不走捷径,便无人会联想到高台告破,与情报倾泄有关……那么埙妖君这一次的出手,真的是个人原因么? 她看到了铜镜里那双散漫而又温和的双眼。 埙妖君的那双明澈眼睛,似乎看穿了世间的一切隐藏。 他温和笑道:“不该问的不要多问,不该想的不要多想。” 白微连忙低下头,道:“……明白了,大人。” 埙妖君轻轻嗯了一声,下了最后的命令。 “凝聚兽潮,直接打过去吧。” 话音落地,黑雾袅袅破散。 那枚铜镜里的俊逸面孔随着黑雾一同消散。 白微以袖口擦拭铜镜,将其郑重收入衣襟之中。 三头千年境大妖对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眼神。 红蝎将目光投向远方高耸的巨像高台,舔舐唇角,面露期待之色。 白微则是缓慢起身,大袍之中绽放出一条巨大的雪白妖尾,犹如一轮璀璨洁白的弯月! 一直沉默站立的豹妖,迈开步伐,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胸膛鼓起,犹如塞了一颗炮弹,接着尖锐的啸音鼓荡开来,一圈无形音浪自山林上空传递开来——一时之间,飞鸟惊,走兽狂。 方圆十里的妖兽,在这圈雷音的震颤之下,失去了自主意识,双眸变得猩红。 雷音还在蔓延,从山林后腹不断深入,大地开始震颤。 树木倾塌,妖灵狂奔。 一圈肉眼可见的兽潮,向着三头大妖的栖居之处掠来,三头大妖竭尽全力地召集兽灵……这股兽潮的数量规模,比上一次的要整整大了数倍! 数万妖兽聚集的兽潮,在“埙妖君”的意志之下,完成了近十年来最迅的一次凝聚。 这股令人生畏的恐怖兽潮,以极快的度,向着巨像高台动了推进。 此时是雪鹫部鹰隼巡守的第三个时辰。 视察完毕,准备回掠的探查鹰隼,来不及归巢,便被妖气直接抹杀。 二十里外的巨像高台,仍在平静之中,阵纹尚未完成修正,甲士擦拭长枪,谁也不知道,如襁褓婴儿般沉睡的草原,已经被巨兽的践踏惊醒。 第三百三十九章 英雄登场 巨像高台,雪鹫部。 雪鹫部的修行方式很独特,他们天生能与鹰隼沟通,由于血脉天赋的缘故,往往能跟飞禽成为很好的朋友,也正是因为这种特质……大部分雪鹫部的战士会成为边陲战线的“眼目”,所谓的眼目,不仅仅是指挥鹰隼远掠,更负责身体力行的斥候工作,他们藏于黑暗,摄破光明,目力远眺可抵数里,站在瞭望塔的高处,双眼如炬,双瞳可以算是极强大的“照破灯”。 半柱香前。 巨像高台的巍峨长线,一位雪鹫部的披甲中年男人,双目忽然渗出鲜血,神情扭曲,极其痛苦地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面颊,鲜红血液潺潺自指缝流出……雪鹫部与鹰隼沟通,会选择一只自幼长大的隼鸟作为“本命”来修行,若是本命受损,自身也会受到极大的损伤! 他的本命隼,在边陲二十里外,被强大存在抹去了! 而在本命隼牺身的最后一刻,男人记住了眼前的画面:那是一缕猩红而又强大的妖气,自地面古林之中钻出,度比落雷还要迅,自己的鹰隼根本来不及躲避,直接被击中毙命! 紧接着,这位战士被抬去了驻扎高台内墙之下的营帐。 营帐内,田谕正在不断变更高台戍守阵型,根据前方的反馈,考虑如何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战斗……直到此时,巨像高台的一部分“经验派”,仍然不相信这位母河贵族的判断,按照以往的战斗经验来看,那一万兽潮退散之后,高台长矛给它们本能的恐惧至少会持续威慑一个月。 只有一半的人打心底相信田谕,还不是因为他做出了什么令人信服的解释,那十枚鳞片,以及十枚鳞片的推测,几乎无人能够理解。 愿意相信田谕的,是因为田谕并非母河出身的王血之人。 田谕也是驻守过边线的,从荒瘠之地走出的孩子。 虽然许多老将不认为兽潮会第二拨反攻,但他们常年镇守边陲,历尽百战,守护家园,即便是一丝微弱的可能性……也不愿意松懈。每个人都守在自己应在的岗位之上。 田谕心里也没底,他不敢断言第二拨兽潮什么时候进攻,但至少在阵纹修正前,高台的戍守者不能休息! 再过两个时辰就好了…… 田谕紧盯着地图,营帐的帘子被人掀开,那个面颊流淌鲜血的族人被抬送进来。 “这是怎么了?”他心头咯噔一声。 “我的‘本命隼’被毁了。” 兽皮担架上的中年男人,缓缓松开捂住双眼的手掌,鲜血已经干涸,那张枯败面颊上一片殷红,触目惊心,男人详细叙述了自己本命隼远处时所看到的景象,以及最后被击毁的画面。 说完之后,他露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他很清楚本命隼被毁,意味着什么。 最后,他报出了一个方位。 “西二十里,古林。卯十三,癸七一。” 田谕瞳孔迸出一团骤烈的精光。 他看着中年男人,眼神里有心疼,也有感激。 田谕向着左右麾下沉声吩咐道:“照顾好‘通古泰’,把他送到后方,本命隼被毁是一件大事,让金鹿部的医者好好治疗。无论接下来生什么,都不要让他再受伤了。” 那张沾染鲜血的面颊一瞬动容。 有那么一刹那,男人露出了错愕的神情。 他惊讶于田谕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在雪鹫部……如自己这般奋战在巨像高台的战士,有数千人,而小田大人来到巨像高台两次,加在一起,也不过月余。 能够具体到喊出一个人的名字,绝不是偶然,这位大人很可能记住了雪鹫部里每个人的姓名。 接着通古泰便感受到了一股轻柔的力,负责贴身看守田谕安全的两位麾从使者。一左一右,抬起担架,将他送出营帐。 整座营帐内,便只剩下田谕一个人。 “……这个情报,来得很及时。” 田谕深深吸了一口气。 既兴奋,又有压力。 终于忍不住了么?妖族的修行者……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一次的兽潮是佯攻,在二十里外的本命隼被击毁,就印证了自己的猜想。雪鹫部的本命鹰隼,本质上也算是妖灵,只不过与主人长久的默契,导致它几乎不受高阶妖灵的意志压迫,而且对于外界有极其敏锐的反应,能够直接将其击毁的那一缕“红色妖气”,绝对不是寻常妖兽能施展的。 “还有一头千年境大妖。” 田谕在古林妖气渗透的方位,勾出一个红色的圆圈,喃喃道:“不……除了白狐,第二头千年境大妖出现了,还有可能出现第三头,第四头。” 妖族这是要做什么? 既然千年境出手了,那么兽潮凝聚还远么! 田谕“蹭”的起身,卷起兽袍古卷,大踏步离开营帐,高声道:“传我命令,全体戒备,按照之前布阵,准备迎接兽潮!” 田谕快步向着高台墙下走去。 幸好自己提前准备了布阵,将巨像高台的战力充足调用……现在事关重要的,是阵纹的修正! 高墙之下,好几位甲士拉开了一道保护线。 保护线内,一位少女盘膝坐在草地之上,她的身旁罡风呼啸,数百道复杂符箓交织幻化,每一道阵纹都极其灵巧,如有灵智,宛若游鱼般摇曳。 田灵儿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拆与解。 组和分。 她要剔除阵纹里“自愈”的部分,把身前的巨像高台,变成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绝境壁垒,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这一项工作也进行到了尾声。 田谕焦急看着,也不敢打扰自己的妹妹。 他屏住呼吸,在心里祈祷。 “快一点,再快一点。” …… …… 巨像高台,位于西方边陲战线的中枢之位,南北亘立,一排瞭望塔依次坐落,坐镇瞭望塔的,一般都是雪鹫部目力极好的精锐。 只不过今日有个例外。 坐在中央瞭望塔的,并非是雪鹫部的族人。 而是母河白狼王庭的未来继承者,这位小可汗的境界极高,单兵作战能力冠绝草原,据说他已臻至命星境界,可与千年境的大妖对捉厮杀……如此年轻便取得这般成就,在武力为尊的草原,自然有许多追随者。 小可汗是一个实战派。 他尊重强者,本身也是强者,几次边陲爆战事,小白狼都从母河赶赴过来,冲杀在一线,原先还有一些质疑,认为这是他在为继承之位作秀演戏,但当这个年轻人身上满是伤疤,斩下大妖头颅之后,所有的质疑和嘲讽声音都不见了。 留下的,就只有尊重。 长光浩瀚,从日出到正午,这三个时辰,中央瞭望塔的年轻男人犹如一杆标枪,一动不动,汗水从鬓角流下,打湿了衣衫,但他的神色仍然坚毅,双拳紧握,腰间的长刀死寂无声。 在这一刻。 长刀迸出了轻鸣。 清脆的像是泉水落在山涧,铃铛被风吹响,鞘内的银光似乎都随着这道轻鸣声音而跃出水面。 在其他瞭望塔,雪鹫部精锐还没现之时,小白狼眸子里已经迸出了一道精芒! 他猛然拔刀,将长刀举过头顶,刀罡席卷,腹部的雷音层层传递,男人的呼喝声音在巨像高台边陲上空炸响,如一道闷雷,久久不息。 “敌袭——” “敌袭——” “敌袭——” 下意识的,其他瞭望塔的雪鹫部甲士跟随中央瞭望塔给出了示警的提示,一时之间,无数鹰隼逆着穹宇拍击羽翼,数百只黑隼化为一道触目惊心的翎羽风暴,在高台上空列阵。 鹰隼嘶鸣。 狂风大作。 这些雪鹫部斥候仍然处在懵然的状态之中,在他们视线的最远处,地平线仍然平静,像是沉睡中的大海……直到示警讯息传出十息之后,那片“沉寂”的大海才开始了震颤,远方似乎有一股热浪,将草原都掀开,大地震颤,叶海沸腾,这股巨大的蛮劲透过地壳蔓延,延绵至塔底,每个人都清楚地感知到了草原的“愤怒”。 “那是……什么?” “我的天……” 一线潮水,逆着盛光,“缓慢”在地平线视线的远方推进过来。 巨象嘶鸣,虎豹奔走,烈马咆哮,狮群怒吼,这一幅画面太过于震撼……比起上一次的兽潮,规模要整整大了三倍,那些妖兽凝聚的潮水一眼望不到边,而且后续仍然有妖灵不断加入践踏的队伍之中。 瞭望塔最先观察到“敌情”的这些战士,神情苍白,这幅画面给了他们巨大的冲击。 第二次兽潮,真的来了。 田谕的判断是正确的。 瞭望塔的甲士回过头来,现整座沉寂的巨像高台,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快的苏醒,烽燧台座之处,早已就位了张弓搭弩的弩手,铁骑就位,鹰隼悬停……在那座高台的背后,似乎有人提早地踩住了点,精准猜到了兽潮的进攻时间,于是做出了完美无缺的应对部署。 小可汗卸下披在肩头的氅衣,擦拭长刀,他跃上塔顶,将擦拭完长刀的大氅丢出,任其飘摇滚荡在风中,消散不见。 身前数十里,是滚滚妖兽潮水。 身后数十里,是自己要守卫的家园。 缓缓回头。 他望向巨像高台的长城。 田谕站在一座点燃的烽燧台座之后,两个人的目光极有默契的对撞。 田谕对着中央瞭望塔笑了笑,启唇说了几个字,隔着很远的距离,声音消弭在烈烈狂风之中。 不过小可汗看得很清楚。 田谕笑着说了一句。 “英雄,到你登场的时候了。” 第三百四十章 冲阵 轰隆隆的洪流声音,在寂静的草原上空翻滚。 一枚飘摇的红色草叶,随风而起,随风而落。 在坠落的空中,被五根白皙纤指握住。 叶红拂面无表情,摊开掌心,望向躺在自己掌中的那片红色叶子。 她问道:“选择哪一个?” 问的当然是选择哪一个奇点。 草原上空浮现着密密麻麻的光点,寻龙经的觅气术在空中游走之后,这些漫天散落的光点,犹如褪下的龙鳞,更如点缀星空的星辰,悬挂在这片虚假的草原天幕之上……每一枚光点,都是一颗棋子,都是一道奇点。 宁奕道:“选择对的那一个。” 叶红拂皱起眉头,心里有些恼火,这句话颇有些佛门和尚打机锋的味道,问了等于白问。 她当然知道宁奕说得是对的。 但问题就是,这里这么多的奇点,哪一个才是对的那一个? 她看不出来。 她看了,云洵也看不出来。 那么宁奕怎么看得出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叶红拂的心底逐渐涌起了不祥的预兆,这才是让她真正觉得恼火的原因。越十境的大修行者,冥冥之中都能感受到“吉凶祸福”,尤其是即将应验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他们生出的感应,往往十分准确。 她来到草原,一开始心境只是稍微不安,时间越久,心中的“不安”便愈浓烈,一开始只是一株神海摇曳的海草,现在已经掀起了整片神海的动摇。 她望向云洵,大司的神情虽然依旧平静如初,但眼神深处也多了三分焦躁。 所有人都在等着宁奕破局。 这里是一座不知名讳的古代陵墓……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在久远的年代,只有地位然的“大人物”才配享用一整座洞天,作为安葬自己的墓陵。这样的大人物,布下的杀阵必然十分凌厉,有些是踩踏阵线触,有些则是随着时间推移,自行爆。 叶红拂隐约觉得……这座墓陵杀阵的触方式是第二种。 很有可能就要触了。 她已经能闻嗅到空中的杀气了。 “嗖”的一声。 很轻微的破空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飞来了。 叶红拂蹙起纤眉,抬起头来,她的瞳孔微微收缩,在她的视线之中,那片湛蓝无垢的苍穹天幕之上,似乎有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 …… 然后是“轰”的一声! 一块足以抵得上瞭望塔塔尖大小的巨大滚石,从空中抛飞射出,犹如一枚炮弹,撞在巨象高台的边陲战线之上,滚石触碰高台石壁的那一刻瞬间炸开,犹如璀璨的烟火,迸出炽烈的爆炸。 “哇”的惨叫声音。 高台之处的边墙,由于阵法保护的原因,在这枚巨大石头的轰击之下,只是溅起一个雪白的涟漪浪花,但阵法无法抵消全部的劲气,距离爆炸点近的范围,那些甲士被罡风掀倒,有些境界低的战士则是被掀地倒地昏厥过去,直接失去了意识,无法继 (本章未完,请翻页) 续作战。 田谕眯起双眼,凝重注视着这一幕。 这很不合理……这般迅猛凶狠的掷石术,在以往的兽潮进攻之中,从未出现过。 那些蛮荒兽灵哪里懂得利用工具?都是一群未启灵的野兽罢了! 他向着远方望去。 兽潮压境,可以看见,一头身高十丈的瘦高白猿,雪白猿臂垂落及地,神情麻木的“缓慢”行走着,透过面容神态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只“未启灵”的妖兽,只不过天赋异禀,生得极其高大,应当是出现了某种“变异”,于是被无数走兽围簇着,远远看去,极其醒目,像是一座行走的高塔。 这头巨大瘦高如山峰的白猿,来到巨象高台五里地外,便浑浑噩噩地停住脚步,之前的那枚巨型“炮弹”,便是出自他手! “一头懂得使用‘掷石术’的变种妖灵……” 田谕喃喃自语,这头大妖是一个棘手的麻烦,但很显然,这并不是自己计划中要“提防”的千年境大妖。 他撑着城墙壁台,向着身下望去。 草原一望无垠。 大地滚滚长颤。 狂野的兽灵在草原大地上奔行,向着巨象高台起了突击,高台烽燧台座的弩手准备就绪,在整齐划一的口号与命令之中将漫天的箭镞泼墨一般射出,密密麻麻的箭镞破空声音听起来犹如强劲的鼓点奏乐! 草原上空下起了一场密密麻麻的大雨。 一蓬一蓬的血雾,在大地之上绽开,像是浇开了一片殷红的庄稼地。 此时此刻,站在高台统领处的田谕,与远方高塔般的白猿,正好形成了一个直线对立的角度……兽潮,箭雨,咆哮,怒吼,这片时空的形与音,在此刻几乎凝固。 田谕的目光,对上了那头神情浑噩麻木的高大白猿。 那头未开启灵智的巨大猿猴,唇角缓缓上扬,露出了一个极其“人性化”的笑容。 像是在说:找到你了。 在这一刻—— 田谕的心头“咯噔”一声,浮现出强烈的不祥之兆。 倏忽狂风乍起,无数草叶被巨力掀起,一块更大更重的巨石,被一双布满银白霜毛的猿猴手掌搬起,那只瘦高白猿,双臂抡圆,将巨石从地面搬起,犹如风车一般转了一圈,最终将这枚大石狠狠投掷而出—— 犹如穹顶坠落的流星。 白日盛放的焰火。 在田谕的眼中,这枚巨大的炮弹在一瞬间便砸至面前,炽烈的轰鸣声音几乎将他的耳膜震破,巨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将他的视线全部占据! “轰”的一声! 最后一刹,一抹雪白身影划过,犹如穹雁,长刀出鞘递展出一抹颀亮的弧线。 没有任何人看清楚,小白狼是如何从瞭望塔塔尖掠出,然后一脚踩在这块巨石上的,但很多人都看清了小可汗的拔刀动作,以及那一抹动人心弦的弧光。 “锵”的刀锋出鞘之音,清脆如溪水。 这一刀并不快,但力度极沉,从上方拔刀双手握柄,毫无花哨地直坠斩下,拦腰将巨石的坠击之势打断,然 (本章未完,请翻页) 后刀罡递入石块之内,将其撞得粉碎! 再下一刻,小白狼便消失在城墙众人的视线之中。 田谕心神一悸,那股不祥的预兆被刚刚的那一刀斩得支离破碎,他连忙压低身子,在混乱的烽燧台座之间匆匆行走…… 大意了。 自己一开始以为那头白猿真的没有灵智,但如今来看,这很可能是头接近千年修为的妖灵,五官麻木可能是化形失败的后遗症。它不仅仅精通掷石之术,而且懂得伪装,更清楚谁是这场战役的重要人物,谁需要要击杀! 上一次的兽潮,它根本就没有出现……仍然一眼认出了自己。 田谕转换了一座阵地,并且拉扯大袍,遮掩面容,藏在人潮之中。 他望向中央瞭望塔,刚刚一刀砍碎巨石的小白狼,重新回到了塔尖位置,因为太过默契的缘故,小白狼此刻仍然是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所在之处……双方目光对视,都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田谕刚刚举起一只手,下达了一个守御的命令,将主力留守在高台之中,不断以弩箭射杀冲击过来的兽潮,紧接着他从袖袍内取出一枚漆黑雄狮的令牌,以星辉灌注,高台上空迸出一道沉闷的狮吼! 狮吼迸的那一刻,小白狼从中央瞭望塔一跃而下,身形如电如光,几段瞬息,掠出数里,掠入兽潮之中,长刀再度出鞘,逆着兽潮劈砍出一蓬又一蓬的猩红血雾,与此同时,高台之内城门大开,一队铁骑悍然出动。 乌尔勒高原的上三家。 白狼,金鹿,黑狮。 黑狮部的铁骑冲阵之术,极其悍勇,举世无双! 黑狮铁骑的战士,个个具备“狮王”血脉,在兽潮之中以一敌十,低阶的兽灵,如马如鹿,在血脉威严之下不攻自溃,根本无法与黑狮铁骑对抗……数量三百的精悍铁骑跃然而出,一时之间犹如尖刀刺出,逆着兽潮剖开了一道数里长的伤口。 他们出动的目的很简单。 掩护那个突击在最前方的孤狼! 小白狼挥舞长刀,将自身三尺方圆护得水泄不通,他起时突击度极快,然后越来越慢,身旁的妖兽劈砍不绝,犹如海潮一般,刀罡庇护的无垢之地也随之缩减。 直到黑狮铁骑追逐抵达了他的身后。 前行的压力陡然一轻—— 小白狼尖啸一声,一刀将一头雄狮挑翻,脚尖力,再度掠出。 他双手持刀,高高跃起,在这一刻重新化为雷霆闪电,直接跨越了数十丈的距离,来到了那“巍峨”如高山的白猿面前。 神情麻木浑噩的白猿,面无表情注视着跃至自己眉心处的荒人修行者。 它没有做出丝毫伸手阻挡,或者要闪避的动作。 但麻木浑浊的瞳孔里,却浮现了一抹极其人性化的,狡黠的笑意。 风雷呼啸,这一刀如天神下凡,劈开了穹顶的阴霾,震开了漫天的浮云。 坠落而下,狠狠戳向白猿的眉心! …… …… (这几天略有琐事,暂且一更,更新时间暂定在晚上1o点3o分。) 第三百四十一章 赐死 “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沉,越来越……锋锐! 穹顶坠落的。 竟然是一把刀! 叶红拂怎么也想不到,那片虚假的,像是被人以大幕遮上的穹顶,竟然会有东西坠下……黑影越坠越低,越坠越快,最终显形。 那是一抹银白的刀光,刺目的像是一枚碎裂的太阳。 不仅仅叶红拂看到了这抹银光,云洵也看到了这抹银光,鹰团的使者,第八骑团的骑兵……寂静天空的第一抹银光,就在万众瞩目之下急坠落,钉在了草原大地之上。 剧烈震颤的银光,钉在草原之上,刀尖没入大地,刀身来回摇摆。 “这是什么?”一位鹰团使者困惑地问。 第八骑团的骑兵惘然地摇头。 紧接着第二道嗖的声音就在上空响起,比起第一道,更加急促,更加沉重。 第二道坠落的物事是一把长枪,红缨翻飞犹如火浪,长枪尖头似乎已经破碎了,但仍然不妨碍它坠势凌厉地插入大地,一跟木质枪杆疯狂震颤。 “喂……姓宁的……”叶红拂心中的不祥已经抵达了极点。 宁奕仍然巍坐如大佛,坐姿虽然平静,但他的眉头也是一片紧皱,寻龙经和命字卷推演到了极点,那头雪白小龙在肩头来回蹦跶,吞云吐雾。 穹顶不断有密密麻麻的兵器坠落之音,长枪,大戟,刀剑,令人头皮麻……但这些兵器并没有对准此刻队伍的聚集之处,而是在百丈左右的范围内,一件一件犹如筑篱一般插入大地,最终形成了一个圆。 “这片穹顶是假的。” 宁奕喃喃开口,他望向上空,仍然有兵器在坠落,只不过那片“苍穹”并没有显示兵器坠落的起源画面……叶红拂的感知并没有错,这片天,就像是一块大幕。 藏住了这些兵器。 也藏住了“墓主”的墓陵秘密。 自己一行人踏入此地,并没有触碰任何阵纹,墓陵的阵法此刻却开始演化。 那些沉眠的古代王,对于不之客,还真是不客气……就连短暂片刻的歇脚休息,也不允许啊。 宁奕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了起来。 他站起身子,轻声笑着自语道:“设计墓陵的阵纹师,就这么不欢迎外来之客么?” 随着宁奕的轻语,草原的景象生了变化,那广阔无垠的远方草原,逐渐起了浓郁雾气,始终高悬的烈日赤阳,则是飞快黯淡落幕,这片宏伟的壮阔草原,以极快的度坠入黑夜……白夜悬月,阴森雾气弥漫笼罩。 果然是方圆一百丈的范围。 只有这一片区域,是真正可以允许活动的“生门”,一旦踏出,便是入了“死门”! 一圈坠落的残破锈兵,在森寒月光之下,闪烁着凄冷鳞光,雾气里,有一只干枯苍白的手掌,握住那柄长刀。 紧接着便有一个枯如缟素的披甲身形,缓缓撞破雾气,拔出了长刀。 这是一个披着古代甲胄的“甲士”,他的面容在一枚红色钢盔之下隐匿,只露出猩红如血的一双眸子,裸露在甲胄外的肌肤则是苍白如雪,令人生畏。 握刀之后,杀意凛然。 这是第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四周的雾气,将鹰团和第八骑兵包裹,影影绰绰的枯槁身形徐徐走出黑雾,这片本来光明无限的草原,在此刻展露了自己的“真实面貌”,这是一座暗藏杀机的古代墓陵! 叶红拂一只手按住剑鞘,看到这些阴兵出现,她的心头反而安宁了一些,深深吐出一口气,准备拔剑杀敌。 云洵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鹰团刷的一声,摆出了守御姿态。 第八骑团的铁骑,则是在骑兵统领的统御之下,纷纷拔刀。 方圆百丈的草原沙场,杀气已是内一层,外一层的堆叠弥漫,随时可能撞在一起,引爆炸。 宁奕站在草原的中心,他抬起头,凝视着那弯虚无的弦月。 关于叶红拂问的那个问题。 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这位墓陵主人的杀意,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还要强得多! 这里有很多的奇点,对渴望通向草原的自己而言,只有一个意味着正确。 但对于“墓主”而言,每一个都意味着离开。 一个连歇脚时辰都不愿意给的墓主,一个急切着将所有入墓者都坑杀的阵纹师……又怎么会将离开的奇点留给探墓者? 宁奕屏住呼吸,缓缓拔出细雪。 他将剑尖对准穹顶。 “轰”的一声。 神性如落雷一般荡漾迸,浩荡草原,炸开一道通天光柱。 …… …… 田谕双手按着城墙,咬紧牙关。 他的视线被一片绚烂银白填满,小白狼斩落那一刀后,一道通天光柱在白猿所站立的方向炸开,无数雷光密集聚拢,然后犹如漫天星光般炸散! 他不知道,小白狼的那一刀是否奏效了……与他一起,注视远方的荒人修行者们,双眼都在刀罡与雷光灼烫之下短暂失明。 尤其是临近战场的那三百黑狮铁骑。 他们成功帮助小可汗突围,杀到了那头投掷巨石的白猿之处,此刻双目失明,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天赋血脉”来感应身旁的危机,好在黑狮的血脉足够强大,低阶的妖灵根本就不敢近身…… 他们虽然失明,但却没有失聪……小可汗的那一刀看起来威势十足,而且必中无疑,但却没有人听到野兽嚎叫的声音。 这一刀递出去后,世界反而安静了。 黑狮铁骑的队伍当中,有一些“聪明人”,因为这过分的寂静,心中浮现了一个很恐怖的念头……此刻他们并没有被低阶妖灵攻击,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性。那些妖灵,并非是自己的血脉威慑住了…… 而是……千年境大妖现身了! 光柱荡散。 视线恢复。 城头远方的田谕,穷极目力,看到了白猿眉心之处,一缕冲天凶戾的猩红妖气,将一个持刀跃下的劈砍身影刺穿胸腹,钉在了空中! 那头巨大白猿的额,或站或趴,立着三道身影。 一白袍女子,一红袍老者,一兽袍男人。 看清这一幕后,田谕的面色,瞬间变得极其苍白。 …… …… “飒飒飒”的风声在耳旁回荡。 肩头的痛苦并没有很剧烈,但隐约能感受到一股“酸涩”,融入了血液里,在四肢百骸中鼓荡蔓延,向着心脏刺去。 这应该是一种剧毒的毒素……小白狼的神情有些恍惚,他低下头,看到了一枚洞穿自己肩胛骨的蝎子长尾,猩红地像是血水浸泡过一样。 这条钢索般的蝎尾,将自己钉在空中。 最后的记忆浮现而出。 自己的那一刀递斩而下。 白猿露出了“人性化”的笑容,紧接着自己刀罡所落的眉心之处,“音障”破碎开来,有一朵血红色的莲花绽放,阵纹破碎…… 等等,阵纹? 阵纹!!! 自己刚刚砍中的,乃是一道阵纹! 这兽潮之中,隐匿着一位阵纹师,就是这个红袍老者—— 小白狼咳出一口鲜血,眼神明亮,他看清了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三头千年境大妖,看到那头白袍狐妖时,陡然明悟了一切。 田谕的所有猜测都是正确的! 那么之前兽潮的异样也合理了……第一次兽潮只是佯攻,吸引父汗奔赴过来,那位阵纹师小心翼翼地隐藏了身份,制造出兽潮被击退的假象,等母河草原王离开边陲,再动第二次真正意义上的猛攻! “是个命星境的荒人小子……啧啧,真年轻啊。” 红蝎沙沙笑了,颇为惋惜地感慨道:“这具身子吃了,一定十分美味吧?” “先办正事,攻破高台,里面多得是好吃的。”素来沉默的云豹开口了,“埙妖君大人要收集荒骨,此人根骨不俗,脊骨可以作为主骨。” 小白狼瞳孔收缩。 攻破高台,收集荒骨? 他们背后的主使者……是妖族天下云游四野的散修埙妖君? 红蝎老者沉默下来,脸上的遗憾意味更浓,舌头已经垂出好一截了,此刻恹恹无力,望向白微,问道:“此人是杀是留?” “直接杀了吧。” 白微面无表情应了一句。 她懒得再看这个年轻的荒人,此刻正以心神沟通黑镜,试图与“埙妖君”取得联络。 这座巨象高台,看起来不过如此,根本无需妖君大人出手,自己三人便足以击垮这座守御防线! 不知为何,心神沟通之下,那枚黑镜虽然震颤,却不曾生出反应……这令白微心神有些烦躁。 这是怎么回事? 这枚小镜子……为何联系不上埙妖君了? 三头千年境大妖。 耳旁响起了一道低沉的笑声。 “嗬……” 红蝎老者皱起眉头,望着笑声的来源……那个被自己蝎尾挑在空中的年轻荒人。 “嗬嗬嗬嗬……” 那个出笑声的荒人,肩头被剧毒的蝎锥戳破,不断流淌出殷红的鲜血,紧接着令人惊讶的一幕生了……血液从高空坠落,落地之时,则是溅开一滩森白的火焰。 那个绽放的伤口,边沿燃烧起了银灿的光火。 徐徐的焰光围绕着伤口收拢,倏忽加快燃烧的率,像是一圈收割的镰刀,闭合斩落—— 撕啦一声。 那条精灿淬炼过如钢索般的蝎尾,直接被雪白焰光切斩开来,断为两半。 悬浮在空中的白狼王血荒人,长瀑散,根根变得如炽雪般惨白,却也带上了一层神圣和肃穆。 他单手握住长刀,此刻犹如神灵降凡,望着面前的三头千年境大妖,神情森然。 一条蝎子,一头狐狸,一只豹子。 继承正统白狼王血的年轻荒人,悬在空中,双手持刀,长纷飞。 他的一字一句犹如敕令,令人肝胆颤。 滚滚雷音,在空中回荡。 “卑微的低阶妖灵,胆敢侵入草原领地,吾以八王旗未来大可汗之名……予以赐死!” 第三百四十二章 破阵 “卑微的低阶妖灵,胆敢侵入草原领地,吾以八王旗未来大可汗之名……予以赐死!” 长刀伴随着这宣布审判的声音“缓慢”递了出去。 悬浮在空中的白荒人,在这一刻迸出至高无上的威严,荒人在这片草原上成为“无冕之王”,绝不是因为幸运。 能在倒悬海战役中存活至今者,皆因自身足够强大。 荒人掺杂一半人血一半妖血的血脉,使得他们当中的“王者”,既具备妖的蛮荒之力,又具备人族的智慧。 而荒人最顶尖优秀的血脉,则汇聚在母河出生的那些皇族当中。 灼目雷光,再次凝聚! 白狼王的独子贴身欺入了三位千年境大妖的面前,他一刀递出,势不可挡的刺破血红阵纹,在白狼王血的镇压之下,三头大妖此刻的动作如陷泥沼,尤其是被刀罡锁定的红袍老者,那条断裂的蝎尾还在空中飞舞,他抬起双臂,格挡在胸前,却被这一刀捅了个对穿。 红蝎交叠的双臂被刀罡与雷光击穿,这一刀刺入他的胸口,小白狼的双手叠掌按住刀柄,极其用力地将刀柄没入红蝎的胸口。 他可是未来的草原王! 在同等境界之下厮杀,怎会不敌这等杂血妖物?! “卑劣妖灵!死!” 小白狼沉声长喝,背后的长如蛇狂舞,长刀突破红蝎体罡推进,层层切斩,作为刀主的他,能清晰捕捉到刀尖刺穿骨骼和脉络的触感……这头千年境大妖化形而出的不是寻常人体,身体构造也有些不同,骨骼极多,肌肉极少,长刀推进地有些吃力。 但……并不碍事。 “雷罚!” 如同天神般的浑厚声音,再度在草原上空荡开。 一缕雷光,被白狼王血的血脉所召引,本就低沉的黑云天幕之上,有一缕银白的雷光鼓荡,在万丈之外的穹顶翻出浪花,溅开极其清脆的一道噼啪声响。 下一刻—— 刀罡鼓荡。 一缕落雷瞬间落下,击打在穿透红蝎后背刺出的刀尖之上。 尖锐的妖灵嘶吼声音在白猿额的“方寸战场”上响起,红蝎双手攥拢长刀刀身,背后那条巨大的断裂尾巴倏忽抬起,犹如巨鞭,横击扫向悬浮空中的小白狼。 这条巨大的蝎鞭,砸地虚空倾塌,迸出轰隆隆的彻鸣。 小白狼头也不抬,依旧专注着递刀,他能够感受到这头千年境大妖在雷劫焚身之下,生命力快的流逝……这一刀如果完整递出,那么将直接完成斩杀! 砰的一声,这条巨大蝎尾,抡砸进入小白狼肩头上空三尺之处,陡然炸开,一缕游掠雷霆直接爆碎开来。 老者尖声长啸,目光望向身旁的两位同伴,在这个王血荒人递刀引雷的那一刻,这两人的第一反应不是联手合击,而是各自后退。 埙妖君虽然讲道理守规矩,但这位妖君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若是他红蝎死在了兽潮之中,埙妖君可不会出手相救……更不会兑现之前的承诺了。 谁能想到,巨像高台出现的这位年 (本章未完,请翻页) 轻命星境强者,竟然如此刚猛?并非是修为多么高深招式多么精妙,这纯粹就是以伤换命的打法! 这个年轻荒人,瞄准了自己下死手,只留一缕雷霆游掠周身,用作防御,这几乎是舍弃一切的进攻……就算得手了,自己也会被重创。 这是一个疯子! 红蝎感受着胸膛传来的炽烈灼烧,刀锋一寸一寸焚烧着妖血,刀气疯狂游掠在四肢百骸中……那个荒人还在以神念寻找自己的妖珠,试图将其毁灭。 老者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搏命的绝望。 他仰天长啸,大吼一声。 “白微,烈扈,救我!” 那两头先前动身掠出方圆雷霆囚笼的千年境大妖,身子一滞,停在笼牢之外,只可惜二人听闻此言之后,神情一片漠然,无动于衷。 白微双袖垂落,大袍随风飘摇,悬在长空之上。 她眯起凤眸,唇角带笑,心中隐约有三分好奇,七分期待……这个荒人的打法太孤勇了。 他若真愿意舍弃一切,杀死红蝎,那么接下来十里兽潮,必定插翅难逃,自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收下这颗大好头颅。 烈扈更是面无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出手意思。 “刺啦”之音连绵鼓荡。 长刀递出九成,只剩刀柄那一寸的银白刀身,还留在胸口之外,红蝎老者神情枯败,将死未死,浑身的肝脏肺腑几乎都被刀罡灼烧殆尽。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对敌红蝎这种千年老妖,必须要做到一击必杀,切不可手下留情……给红蝎留下一口气,他便可快重愈妖身。 “找不到妖珠,有些可惜了。” 小白狼王眯起双眼,以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轻轻呢喃了这么一句。 运气不好。 刀锋递出九成,还未找到妖珠,这头红蝎子藏得够深。 念头一闪,他缓缓抬头,面无表情望向那两头始终“隔岸观火”的千年境大妖,一左一右,那两人已经蓄意出动,只等自己最后一抹刀尖递出,将刀柄没入红蝎胸膛。 这三人,果然不是西妖域出生入死的生死之交。 看起来是受到强大意志驱动的“暂时盟友”,所以可以做到随随便便牺牲一人寿命,来换取战局的胜势。 这……是龙皇殿的意志么? 小白狼冷笑一声,微微拢刀,一缕虚无的落雷瞬间从刀鞘中蹦出,跃入刀身,震出一朵璀璨的刀罡火花。 这缕虚无雷光一直戒备,等待着下一条“入瓮之鱼”! 刺刀红蝎只不过是一个骗局,真正的杀招留在鞘内,是等着那两头千年境大妖的出手。 看到这一幕,白微心头一凛,觉自己对于眼前这个荒人的评估完全错了……这缕雷光,给自己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如果自己当时心急出手,撞入三尺,恐怕今日要陨落在刀下的不是红蝎,而是自己了! 用力千里,收力一瞬。 长刀并没有选择完全贯穿这头红蝎,而是选择在最终生死一线之时收拢归鞘! 哐当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声,刀罡撞回鞘内。 与此同时,悬在空中的那道孤勇身影,借着收刀之力,向着巨像高台的方向回掠,化为一连串的雷霆,撞入大地兽潮之中。 对于那两头千年境大妖心底算盘一清二楚的小白狼而言,杀死红蝎并不是上策……他要做的是拦住兽潮,以及查清楚这次兽潮背后的阴谋,此刻竭力杀死一头大妖,把自己性命留在这里,太不划算! 他不仅刚猛,而且怀柔。 小白狼喉咙轻轻震颤,王血迸,狼啸声在战场之上鼓荡,溅出一连串的音波。 黑狮铁骑瞬间调转方向,顺着兽潮回掠。 …… …… “撤了?” 白微在此刻才回过神,她凝神注视着大地上那道飞快的瞬雷,不得不感慨,那个年轻荒人的度奇快无比,真的像是一道闪电……那是“白狼王族”的血脉么?引召雷霆,加持己身,放到四座妖域之中,也算是顶尖的血脉天赋了! 另外一边。 烈扈同样沉浸在小可汗的刚猛刀法之中,在那一缕刀鞘雷霆现身之后,他同样惊出一身冷汗……如果自己急着动手,可能就被归鞘斩直接斩杀了。 那个荒人不简单。 看似莽撞,实则阴险。 而三人之中最凄惨的“红蝎”,双目逐渐从无神之中恢复,他的胸口溅荡着层层雷光,从外部可以清晰看见……红蝎胸口显现出一道漆黑的圆形轮廓,内里的筋骨,血液都被焚烧空了。 红蝎从恍惚之中“缓慢”醒来,他心有余悸地回想起刚刚那生死动魄的一刀,然后望向远方兽潮大地的雷光飞掠身影……确认那个恐怖荒人已经放弃袭杀,选择逃离,胸口高悬的大石这才落下。他如释重负的吐出一口气,接着面色狰狞,望向自己的“同伴”,戾声喝问道:“二位刚刚是瞎了还是聋了?但凡有一人出手……” “但凡有一人出手,那人已被你拉下黄泉了。”白微冷笑一声,道:“老不死的东西,被打成这副模样,还不知道收敛点?真以为死在这里,埙妖君会高看你一眼?” 红蝎刚刚想要开口,余光瞥见烈扈拔刀的姿势,一缕杀机忽然浮涌,老者选择闭口缄默,老老实实的挨打认怂。 白微说得不错……自己死在这里,埙妖君可不会管是谁杀的……只要高台一破,他这位阵纹师的作用就微乎其微了。 “那个荒人……就这么放他走了?”红蝎眼神阴沉,紧盯着那道银白雷光。 “高台破了,他自然要死。”白微淡淡道:“埙妖君刚刚传了训令……兽潮集结,兵临,是时候破阵了。” 红蝎目光始终盯着银白雷光,经历了剧烈的思想挣扎,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终究是放弃了追杀过去的念头。 兽潮奈何不了这位命星境荒人……白微说的不错,等自己破阵了,那个荒人自然要死。 呼……等自己破了高台,到时候请求埙妖君,将此人交于自己处理。 摒弃杂念。 红蝎抬起双手,十指指尖浮现一连串的红色符印纹路。 第三百四十三章 显圣 巨像高台之下。 一道雪白璀璨雷光,在兽潮之中宛若巨船,摧枯拉朽破开妖兽阵型,去而复回,剖开一道巨大豁口。 三百黑狮铁骑,无一损伤,在那道雪白雷光的冲锋带领之下彪悍回推。 “杀!!!” 西方边陲的骑兵,一个个英勇如战神,浑身沐浴妖灵鲜血,双目赤红,这一来一回推进突袭了十里,妖族兽潮层层阻拦,他们已然杀红了眼,血脉深处涌上一丝疯癫。 黑狮血脉,便是如此,一旦进入战斗状态,便浑然忘我,不觉疼痛。黑狮部的荒人,一旦觉醒天赋,开始修行,便是天生的战士! 在小白狼的带领之下,这次的突袭铁骑开始回巢。 田谕双手按住城墙高台,神情凝重,但心底却是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好险……” 在巨像高台镇守的每一个战士,都看到了小可汗被千年境大妖蝎尾洞穿的画面。 两军厮杀,士气极为关键! 对于那些未开灵智的妖灵而言,大妖被斩,其实并无影响……它们本就是受本性驱使的野兽,只要还有一头大妖坐镇,兽潮便可以继续稳定的推进。 但对于巨像高台的守城者而言,则是不同,如果刚刚那一击,直接要了小白狼性命,或者将其重创,这场守台战根本就无需再打了……小白狼的次出手,会对士气造成极大的影响。 …… …… “嗖”的一声。 小白狼瞬间回掠,来到高台之上。 “回来了。”他神情凝重,语气却是一片轻松,道:“三头千年境大妖坐镇兽潮,问题不大,只要守住高台,我找机会,能把它们全都干掉。” “三头千年境大妖里,是不是有一位阵纹师?”田谕点了点头,问道。 “是。”小白狼眼神佩服,轻声道:“你猜的一点也不错。那只千年蝎子,就是阵纹师。” “他们接下来要攻打高台阵纹了……”田谕眼神焦灼地望向城墙内部,灵儿仍然盘坐在一片阵纹中,按照时间盘算,巨像高台的阵法修正应当只差最后一步了。 “灵儿姑娘还没准备好?” 小白狼看见那道阵纹里氤氲的身影,咬了咬牙,道:“我再出击一次……看看能不能找机会斩杀那位阵纹师。” “大可不必……”田谕望向自己好友,瞳孔微微一缩,一只手搭在小白狼肩头,压低声音问道:“你的伤这么重?” 被蝎尾洞穿的血肉,出轻微的,只有靠近之人才能听到的嗤嗤声响……剧毒在血液里翻滚,伤口犹如一朵狰狞的血花,在肌肤之上盛开。 白狼王血再怎么样强大,赋予他的力量再怎么样霸道……都不可忤逆世间规矩。他实打实中了命星境界大妖的偷袭。 “无妨。” 小可汗的嘴唇微微泛白,神情一片淡然,轻松笑道,“这点毒物……污不了王血,大战之后,我自会将其镇压!” 田谕沉默不语。 轰隆隆的声音,将两位高台上的年轻领袖,思绪拉回现实之中。 兽潮临近,突破了层层箭雨,真正意义上的“兵临城下”,而让人心神不宁,感受到危险的……是此刻那浮在白猿额头的血红大袍身影。 之前被小白狼狠狠一 刀重创的千年境蝎妖,虽然元气大损,但仍然驾驭妖潮推进,一男一女两头年轻千年境大妖坐镇左右,将他“小心翼翼”保护在中央……他的作用很简单。 破开巨像高台阵法。 通过某个“特殊渠道”,这次妖潮的“主使者”得知了巨像高台阵纹的缺陷。 再通过第一次兽潮的“鳞片试探”,他们钻研出了攻破巨像高台阵纹的办法。 于是……就有了蓄意而来的,这盛大轰烈的第二次兽潮进攻! 红蝎老者双手变幻印法,十指翻飞如穿花蝴蝶,一缕又一缕血红光芒在掌间结缔。 “埙妖君大人传授的印决,真的能破阵么?”老者结印之时,望向那座巍峨高台,心底稍显忐忑。 巨像高台已经阻拦了西妖域棋盘数百次兽潮,自从草原那该死的“元”开始传授荒人阵法之道,妖族便再也没有占过西方边陲攻守战的便宜。 “近一点……” “再近一点。” 红蝎屏住呼吸,驾驭着那头巨大的枯瘦白猿,一步一步,在地面踩出天坑,来到了巨像高台的近处。 这个距离,他能够看清高台上每一个人的身影。 “很好。”红蝎老者开口,道:“给我十息!” 话音刚刚落地。 巨像高台之上,一道雪白绚烂雷光拔地而起,瞬间便来到了白猿额之前,拔刀斩下。 一抹巨大雷光,如瀑布垂落。 在这一刻,红蝎老者心头浮现巨大生死危机,他陡然扭头,面目狰狞朝着白微烈扈吼道。 “这条老命,为埙妖君豁出去也罢!我竭力破阵,请二位务必帮我挡下这一刀!” 一左一右的两道身影,动,同一时间出现在那道巨大雷光之下,白微抬起玉腕,五掌撑开,一道同样绚烂雪白的圆形屏障,在刀光之下撑开竖起---- 而烈扈则是拔刀出斩,一轮漆黑刀光从腰间虎皮裙中藏掖递出,自下而上的撞上小白狼的刀光! “轰----” 剧烈的一道轰鸣,伴随着三道暴退身影,小白狼退至高台城墙之处,双脚噔噔噔踩地三下,止住退势。 而另外两头千年境大妖,联手拦下这一击,此刻轻飘飘后掠了一截,巍巍然悬浮而立,神态平静,相当轻松。 ……好。 红蝎老者心底松了一口气,幸好搬出了“埙妖君”的名字。他是清楚的,这两人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死活。 等此事过了……再跟他们慢慢算账! 眼底一缕狠戾闪逝,红蝎老者沉喝道:“阵纹,破!” 埙妖君请他驾驭妖潮,来此破阵,并且告知了破阵方法。 这座巨像高台,历久弥新,经历诸多打击却始终不倒,而且能够随着时间流逝而缓慢自愈。 而谁也想不到,巨像高台阵法的致命缺点,就是在于“自愈”的那十道承力点! “去!” 伴随红蝎一声疾喝,十指叩弹按压,十道赤红流光,从其指尖暴掠而出! 这十道流光阵纹掠去的击打方位,正是巨像高台的致命缺陷! “轰”的一声。 巨像高台迸出一道沉重的轰鸣,每个人都心中都是咯噔一声,在此镇守多年的甲士,从未听过城墙爆出如 此沉重的声音…… 这座高台在西方边陲,便是“铁关”。无数次妖兽兽潮攻打,无数次完美无缺的防守。 而在此刻,这座铁关……塌了! 十道阵纹缺陷,被妖族阵纹师精准的找到,几乎不分前后的十道剧烈击打,迸出数倍的爆炸之力……踩在城墙上的甲士脚底不稳,弓弩手最后一拨射出的箭矢完全偏转了方向。 整座巨城在轰鸣。 小白狼,田谕,在此刻俱是面色苍白,齐刷刷回头望向高墙内部。 那里阵纹翻飞。 盘坐大地的少女,似乎起了一丝反应……从沉浸阵纹世界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只不过,唤醒她的,不是千年境红蝎妖攻打巨像高台的巨响。 而是“修正”高台阵纹这项繁重任务的完成。 少女缓缓睁开双眼。 伴随着她双眸睁开的动作,一缕缕阵纹从大地上升腾,整座巨像高台,被冲天的雪白灵光所淹没。 “这……这是?” 红蝎怔住了。 那座即将倾塌的高台,竭尽了所有的阵纹,开始了最后一次的“自我修补”,一块块飞离崩塌的砖瓦石块,在不可思议宛若时光倒流的“领域”内回转,崭新如昨的铺垫盖回。 红蝎很清楚,这不是时光倒流……而是在领域之内,有无形之力在暗暗牵引。来自四域的诸多妖族阵纹师都在参悟这座高台的御守之阵,却始终无人参破其中奥秘。 没有人能弄清楚那座“自愈之阵”是怎么缔造的,连城墙这等死物也可以重铸。 而这一刻,田灵儿展示了传承母河的小元山阵纹之道! 满天白色流光,不仅将巨像高台重铸,而且将其再度“拔高”! 6地轰鸣,土石飞流,整座巨像高台的震颤没有停歇,反而更加剧烈……飞出的鹰隼惘然回头,望向那本就是“巨人”的高台,再度向上拔高,一块块砖石撞击拼凑,演化神迹。 从没有人想过,元留下来的阵法,还能进行第二种演化。 “这是背水一战!”红蝎紧盯高台,在高台拔地的过程中,兽潮撞击产生的伤势,没有再自愈。 “这些荒人放弃后手了,要跟我们决一死战。”他望向白微,高声喝道:“阵纹的缺漏被抹去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悬在空中的白袍女子,面无表情,望向那巍峨高台。 她的面前,悬着一面黑色古镜。 喧嚣的天地之中,这面巴掌大小的古镜方圆,始终安静,甚至有些死寂。 白微默默以心神沟通“埙妖君”,将这里的情况悉数告之。 仍然没有回应。 但……古镜之中,缓慢渗出一缕黑气,悬而不断,连绵呵成,一缕黑气越涌越密,逐渐成为一层黑色阴云。 最终,凝聚出一张巨大的,森然可怖的雪白面容,俯瞰这座天地。 巨像高台,城墙烽燧。 田谕望着那座巨大面孔,心头陡然一窒,那位破阵妖族阵纹师,本尊是头蝎子……而高台石座缝隙被现的妖族勘探物,却是“龙鳞”。 这次兽潮的幕后主使者,绝不是千年境大妖这么简单! “这是……妖君?” “还是……比妖君更强大的存在?” 第三百四十四章 天塌之后 “这是妖君……?” 田谕心头浮现一抹不详。 那张浮现于天地之间的巨大面孔,给人带来的威压实在是太大了! 他不是没见过妖君。 西方边陲当年也应付过妖君的进攻,况且草原的大汗,白狼王的境界本就是顶级妖君。 即便是大可汗……恐怕也无法做到如此神迹,这张森白面孔,俯瞰人间,似乎一张嘴一启唇,便可将巨像高台吞没摧毁。 “他们的背后主使者,似乎是一个叫埙妖君的强大妖修。”小白狼杵刀而立,将自己初次与三头千年境大妖交手时得到的信息交代出来。 “埙妖君?” 田谕眯起双眼。 这真的是妖君能展化的力量么? 那张巨大面孔浮现,整座巨像高台都受到了压迫,城墙头的石粒噼里啪啦乱跳,炸开,而田谕身旁堆叠在城头的那十片龙鳞,则是不安的狂颤……似乎有一股力量将他们招引。 田谕一巴掌按住十片龙鳞,盯着穹顶冷笑道:“还真是你干的好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巨像高台破开?” 那张苍白面孔,似乎听见了田谕的声音,他的双眸缓缓凝聚,无神的面容变得逐渐凝实。 悬浮在天地之间的那三头千年境大妖,此刻神情肃穆,无比端庄。 白微抬起头,喃喃自语:“埙妖君大人的法相……竟如此恐怖。” 很显然,如今的异象,也乎了他们三人的想象。 红蝎老者破阵失败,看到埙妖君意志演化,此刻神情难看,硬着头皮高声道:“请妖君出手!攻破此台!” 声音滚滚如雷荡开。 三人一同齐喝。 “请妖君出手!” 三头千年境大妖的声音与意志一同传入古镜,镜面溅起阵阵涟漪。而穹顶那张巨大面孔,则是逐渐起了反应。 万里乌云滚滚翻涌,凝聚出一只巨大的,通天彻地的漆黑手臂,隐约可见鳞光翻滚,声势浩大。 那条巨大手臂,从天顶垂落,向着大地高台“缓慢”拍来---- 大风狂卷,土石飞崩。 无数箭镞向着那条妖君手臂射去,只不过是断枝残箭,徒劳无功,瞬间就被黑云席卷而去。 小白狼长声嘶喝,额头青筋乍现,鼓起,他深吸一口气,助跑起跳,逆着大风拔刀出鞘! 天地之间再度浮现一道雪白刀光。 很可惜。 在那条巨大手臂的面前,这抹刀光显得苍白而又弱小。“埙妖君”根本不想躲避,这一刀也不配他躲避,通天手臂继续下压,小白狼的刀光没入黑云之中,犹如石子坠海。 而递刀之人,则是瞬间面如白纸,被巨大妖力击中,“噗”的吐出一口鲜血,瞬间倒飞而出。 高台之上,小可汗的身影如炮弹一般坠落,田谕高高跃起,将其接住,两个人平稳落地……竭尽全力递剑的小可汗,已经昏迷过去。 这一战,他已是尽力了。 田谕面色苍白,抬起头,望着那条漆黑手臂盖压过来……四面八方的乌云都在下坠,高悬的穹顶,似乎都砸了下来。 这一幕,犹如天公怒,倾塌苍穹。 就像是……天塌了。…… …… 天塌了。 天真的塌了。 在宁奕递出那一剑,准确击中草原穹顶的某个点时,整片墓陵的天,便塌了下来。 那片皎洁的大月被击碎了。 缭绕的雾气也被击碎了。 ……这片苍穹果然是假的,宁奕冷笑一声,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上空。那里悬挂满天兵器,只不过如星辰一般包围着方圆百丈的“洁白穹顶”,真正的墓陵洞天穹顶展露而出。 一口漆黑的高大棺木,无声无息,却给人以强大的压迫感。 四周寂静无声,所有的兵器都安静悬在百丈之外……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兵器只坠在百丈之外。 这些是墓陵主人的守护骑,即便死了,也不敢打扰墓主清净。 “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天幕倾塌响起! 四面八方的阴煞雾气,也在这一刻开始暴动。 那些手持刀枪剑戟的古代甲士,开始齐刷刷的推进,将整片草原包围,缓慢压缩。 第八骑团,以及鹰团,并未出现骚动,云洵和叶红拂后背紧贴,两人对视一眼,望向宁奕。 这些阴兵看起来气势煊赫,但真正打起来,鹰团和第八骑团可不会畏惧。 叶红拂低声道:“直接开打?你还需要多久?” 宁奕盯紧真实穹顶的那口黑棺影子,沉声道:“无需开打……我带你们,直接离开这里!” 话音落地。 宁奕瞬间向着穹顶那口棺木掠去。 云洵神情一沉……此事若不是宁奕所做,而是换了别人,一定会被他认为是个蠢货。 贸然触碰墓主棺木,此乃大忌中的大忌! 像这般地位然的古代大人物,死后安排阴兵巡守墓沿,对于真正的棺木,怎会不安排手段? 宁奕瞬间拔高数十丈,这点高度,便来到了穹顶。与自己想象中一样,这片洞天并没有那么大,原因很简单……这位古代“大人物”的地位没那么高,真要论墓陵森严程度,以及阵法强度,远远不如两千年前的狮心王。 只不过是心机深厚,把棺木藏在了一片假天里,看起来蔚为壮观。 “连生门都藏藏掖掖,会好心把奇点留给我?”宁奕跃起,来到空中,他拔剑出鞘,细雪带出一连串清脆铮鸣。 悬在空中的古代兵器,自行护主,向着宁奕掠来。 一片银白剑潮之中,宁奕面无表情地出剑。 这片古代墓陵,无数剑器被细雪出剑的剑气所勾动,紧接着支离破碎,出砰砰砰的炸裂声音,一时之间,穹顶如开瀑布,兵器碎裂如大雪崩! “给我开!” 宁奕一剑斩下,剑势磅礴,然而却不是对准那口显性的高大黑棺,而是对准一处虚空。 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 虚空破碎。 这一剑,明明站在虚无之处,却像是斩中了实物,有什么咔嚓一声碎裂开了。 那口高大的神圣的威严的黑色棺木,闪逝一二,犹如梦幻泡影,被剑风吹过,哗啦啦化为了虚弥之影。 而宁奕剑尖斩落之处……则是浮现一口断裂一角的矮小棺木。 有银白色的鲜血,从棺木缺漏之处渗透,然后自高空坠落,只不过尚未落及地面,便被宁奕以神性蒸。 那口棺木,彻底的展现而出。 如此矮小的棺木……与先前的棺材形成鲜明的对比。躺在这里的墓主,一定不是伟岸高大的体格,很有可能,是个侏儒。 宁奕一剑挑开棺盖。 果然是一个侏儒,面目被岁月腐蚀,早已看不清楚面容……只不过肉身仍然保存完好。在极其久远的倒悬海神仙打架时代,以他这副身躯的保存程度来看,恐怕不是什么封王级别的大人物。 “一个自卑的,却又想得到敬畏的家伙。”宁奕淡淡的道:“越是把自己伪装的像是巨人,越显得你怯弱可笑。” 那口黑色小棺,似乎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躺在棺木里的那个侏儒,面容被一层雾气笼罩,此刻雾气翻滚,犹如一张愤怒狰狞的面孔。 “奇点就藏在你的身下吧?”宁奕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话音落下。 细雪剑光如一条天上大河,陡然劈砍而出,将这座黑色棺木,连带着飞涌而出意图抵抗的黑雾,全都砍成两半! 宁奕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按在黑雾中的侏儒额头,轻声道:“比起狮心王,你差远了。” 那侏儒张口愤怒嘶喊。 宁奕掌心一缕神性如雷霆爆,将这具古老身躯打得支离破碎,华为漫天飞灰齑粉。 伴随着这具古代大人物身躯的破碎,地面上如潮水一般围攻过来的甲士铁骑,在奔跑的途中,盔甲破碎,腿脚断裂,跑出数十丈便开始羽化,化为一把一把的沙子,大截大截的飞灰。 森严戒备随时准备迎战的鹰团和第八骑团,神情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未曾入过古代墓陵,第一次见到这般神异的画面。 不过他们很清楚一点,这些古代甲士,是真的具备战斗力的队伍。 这么庞大的队伍在此刻崩溃瓦解,是因为宁奕一人的破阵所为。 “开!” 一道低沉而又威严的声音,伴随着神性,在草原上空荡开。 宁奕一只手掌心按住破碎棺木的底部,那里果然有一枚淡淡的荧光奇点,即便身死道消,那个古代侏儒仍然将逃离的“门”藏得严密,只不过这个小手段逃不过宁奕的眼睛。 天空之中,有一圈雪白的光潮荡漾开来。 柔和的传送之力,如大雨一般落下,将每个人都包裹在内。 宁奕缓缓落在地面,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扇巨大而又稳定的古门……这并不是催动执剑者力量开启的门户,而是顺应自然地推开奇点,而产生的画面。 只不过那扇门太大,像是引召天神的神霄天庭之门。 宁奕伸出一只手,手掌悬停在神门之前,他眯起双眼,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 叶红拂和云洵站在其左右,似乎是看到了“门”外的景象,这两人的神情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叶红拂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云洵则是面色阴沉密布寒霜。 宁奕站在门前,平静道:“接下来我们离开这里,将抵达草原西方边陲。” “鹰团,骑团……准备迎接战斗!”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天神 “轰”的一声。 巨像高台的阵纹,犹如一朵璀璨的红色莲花,在大地之上盛开! 如果有大隋天都接受正统阵纹教育的阵法师,在此地看到这“莲花”,一定会觉得眼熟……这朵莲花本身的谕令含义乃是“无畏守御”,类似于佛门的不动金刚印。 只可惜,在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顶级阵纹也无法起到作用。 那条从天垂落的巨大妖族手臂,一巴掌拍在高台城墙的阵纹之上。 红莲“缓慢”地盛放,花瓣片片枯萎。 坐在大地上的小元山少女,紧紧盯着头顶的妖气,双手不断结印,她咬紧牙关,试图以阵纹阻拦一二……周围有太多的目光放在田灵儿的身上,能够操纵高台阵纹的只有她。 若是阵纹失守了…… 那么接下来妖潮要打入的,就是自己的家园。 万众瞩目的期待,压在少女肩头,她双手结印,从地面抬掌,“拔出”一抹赤红光芒,那是一朵花蕊,璀璨耀眼宛若琉璃。 这是师尊传授自己的压箱底绝技……千叮咛,万嘱咐,不到命星境界,不可轻易使用。 但此刻,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 田灵儿艰难抬手,做了个供奉的姿态,将这朵花蕊向着空中捧去。 天地大风,巍巍颤颤。 一人一花,缓缓离地,向上飞升。 花蕊在空中遭遇妖气,根茎轻摇,荡开一片无垢区域,漫天涟漪汇聚倒流,整座巨像高台的阵纹之力,都受到“花蕊”号令,向着一点掠来,在空中列成一片又一片的红色花瓣,像是宝座鳞片,与滚滚妖气对撞。 苍穹之上,传来了一个浑厚声音。 “米粒之辈,也放光华?” 声音如落雷。 直接砸入此刻驾驭阵纹的少女心湖,“噗”的一声,田灵儿喷出一大口鲜血,空中艰难驾驭操纵的花蕊瞬间破散,化为漫天碎裂花雨。 “灵儿!” 田谕睚眦欲裂,向着高台城墙的阵纹方向掠去,他抱住从空中而坠的妹妹,四面八方陡然暗了下来……头顶一片巨大阴翳,攻破了高台阵纹,此刻轰隆隆坠砸而下。 田谕痛苦地闭上双眼,感受着那股快降临的压迫感。 所有人的心中一片绝望。 阵纹破了……巨像高台还怎么守? 五根巨大手指,“轰”的一声,搭压在墙头。 石块崩塌,飞砖倒瓦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天地之间,出现了一刹那的死寂,城头的甲士,正准备坦然赴死……他们骇然现,那只手掌,就悬在自己头顶不过数丈的区域。 抱着妹妹落在城墙头顶的田谕,等待了一刹。 生死危机仍然强烈。 但……并没有降临。 田谕感受到了四周诸多目光的注视,他恍然地低下头,现自己的怀中,有一缕又一缕的紫色光华,向外流淌。 是“元”大人给予的匣子! 一股轻轻的震颤,那枚匣子挣脱田谕衣襟束缚,缓缓向着空中飞去。 无人开匣。 于是便无人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挡住此刻妖族强者的“东西”。 穹顶之上,那张巨大面孔轻轻咦了一声。 伟岸的意志加持下,那条巨大手臂再度下压,磅礴的巨力连绵传来,然而并没有直接压垮高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与之对抗,穹顶加大力量,他便也加大力量。 于是,天地间的寂静又多了一刹。 “生了什么?” 烈扈皱起眉头,道:“阵纹已经破了……为何妖君大人不直接出手?” “没有那么简单……”红蝎盯着城头紫匣,喃喃道:“荒人似乎还有后手。” 白微沉声不语,眯起双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之前有些困惑,来不及细想,此刻全都想清楚了。 这枚黑色小镜子,可以沟通妖君意志,埙妖君先前说了,本尊将亲自参战,还会带上两位其他妖君好友……很显然,此刻演化天地间的巨大面孔,并不算是他“本尊出战”。 而且这道出手攻打巨像高台的意志,也不像是妖君境界能够施展的神通。 即便埙妖君是妖君中的绝代强者,也不能如此显圣。 有人借了他力量…… 到了埙妖君这种境界,还有人能予其“借力”? 谁有这个资格? 白微心头一转,脑海中陡然浮现了那道制霸北妖域的伟岸身影。 于是,所有的问题都想通了。 古王爷大寿,埙妖君要一千根荒骨,只不过是兽潮动的前置借口罢了。真正显圣要攻打荒人阵法的,乃是龙皇殿的那位大帝。 那么,又有一个令人惊悚的问题浮现了。 显圣的,是那位北妖域大帝的意志,城头那枚紫匣,又是谁的意志? 竟然能与龙皇对抗! 白微心头震撼,她低眉扫视一圈,现两人并未现自己的异样,妖族的修行者只是猜测,那位沉睡在天启之河的存在,是一位不好招惹的涅槃,一皇一帝不出手,只不过是因为“内斗”,龙皇殿和芥子山架住了,无暇攻打草原。 谁能想到,草原荒人所仰仗的大靠山,竟然强悍到了这等地步? “不对……还有阵纹。” 红蝎陡然睁大双眼,盯着眼前高台的正对面,“是……传送阵纹!” 传送阵纹?! 烈扈有些茫然,他望向前方,战鼓擂擂,狂风烈烈,天地昏暗,有一线光华,通天彻地,撕裂虚空,斩开一扇门户。 不仅仅是妖族负责主攻的三头千年境大妖怔住了。 就连此刻守城的边陲荒人,也怔住了。 那是……一扇门? 数以万千的妖兽,奔走在大地之上,草原震颤如滚雷,这扇浮空之门的出现,硬生生在大地之上斩出了一道百丈大小的沟壑,炽目的光华之中,有一道并不高大的年轻身影,缓缓从中走出。 年轻黑袍男人,背负双手,背后一男一女,一左一右,再之后……便是黑甲狰狞的高大骑兵,以及披着巨大黑色云袍的人族修行者。 这扇门,对着兽潮而开。 这只队伍,向着兽潮走去。 他们的规模……对比这次攻城的兽潮,显得极其渺小。 就像是掷入大海里的一粒石子。 但,却足以惊起千层浪! 走在最前方的黑袍年轻男人,抬起一只手,神性呼啸,蜂拥而至,一道通天光柱,从他的脚边,远方数十丈的地面钻出,鼓荡开来,一道又一道的光柱,犹如地底熔岩突破地面,轰隆隆接二连三的迸射出,直接将战场割裂,分离。 撞在光柱上的妖兽,神魂和妖灵身躯都被焚成寂灭虚无! 紧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面具,缓缓覆盖在自己面颊之上。 宁奕回过头,望了一眼城头,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老熟人。 小可汗。田谕。田灵儿。 当然,城头最令人瞩目的,还是两股冥冥之中的“意志对抗”,显圣对决。 他看到了那枚紫匣,匣子四周,散着自己熟悉的气息。 元的气息。 宁奕眯起双眼……自己再回高原,已经被元算到了么? 他又望向穹顶那张巨大漠然的面孔,感受到了一股虚无缥缈的意志。 这就是此次兽潮的主使者了,远方那三头千年境大妖,只不过是代行意志的棋子罢了。 主要还是这位意志的主人,“他”想看一看,巨像高台的阵纹是什么样子,阵纹的主人,又是何等神通。 与此同时,那张面孔也望向了宁奕。 “很危险的气息……跟白帝不相上下。”宁奕瞬间就猜到了此刻显圣的意志身份。 芥子山盯上了草原,龙皇殿自然也不会放过。 宁奕冷笑一声,“隔着八百里,就闻到了妖崽子的气味。这是特地等我回来,给我送上一份大礼呢。” 如果自己不是在此刻赶回草原。 那么这次兽潮,毫无疑问,将直接攻破荒人的守城防线。 毕竟东妖域再如何图谋荒人地盘,那位白帝都未曾直接出面……而这一次,则是龙皇殿主人亲自出马,即便是一缕意志,也不是高台的这些荒人能扛得住的。 “元打得一手好算盘啊……这是算准了我会在此刻回来。”宁奕感受着体内白骨平原的跳动,喃喃道:“那枚紫匣是给我的……他想让我帮荒人挡住这次兽潮。” 紫匣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引着白骨平原。 宁奕忍不住笑了,对着虚空轻轻道:“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就算没报酬……我一样会出手的。” 他抬起手。 一抹紫色流光,瞬间从城头掠至他的掌心。 所有人的目光,也随着那道紫色流光,一同掠到了那扇巨大古门最前方的黑袍身影身上。 “那是……” 小可汗捂着伤口,喃喃自语。 “是……乌尔勒!” “是乌尔勒!!” “乌尔勒!!!” 人潮之中,迸出炽烈的呼喊声音,乌尔勒这三个字带着魔性,在草原上空盘旋,鹰隼长鸣,百兽恭迎,八面巨大的王旗沐浴鲜血迎风飘摇。 鹰团和骑团的修行者,茫然回头,他们还不明白“乌尔勒”这三个字,对草原的意义。 叶红拂神情惘然,她能感受到无数的意念,都汇聚向了宁奕的身上。 那些人是在呼喊宁奕的名字? 乌尔勒……? “是天神的意思。”云洵轻声开口。 这位奔赴草原的情报司大司,深深吸了一口草原的空气,此刻的空气弥漫着鲜血与刀锈味。 但也有自由的气息。 他笑了笑,拍了拍叶红拂肩头,道:“这片草原的本名,叫做乌尔勒高原。” 有些话,不必再说,叶红拂已经懂了。 鹰团和骑团所追随的那个人。 那个戴上狮心面具气势陡然变得稳重的男人。 那个此刻被无数人呼喊名字的男人。 他在这里,被称为乌尔勒。 乌尔勒,即是天神。 第三百四十六章 初试愿力 “乌尔勒?” 红蝎盯着那扇割裂天地的光门,听着巨像高台传出的欢呼呐喊声音,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恍惚。 乌尔勒这个名字,他在很久以前听过…… “两千年前,草原天神?” 他陡然想起了这个名字的含义,然后震撼地望向那扇巨大光门。 虽然隔了一截距离……但仍然能够看清那个走出光门的黑袍年轻男人的面容。 那张面孔,整座妖族天下都认识! “大隋剑修,宁奕!” 芥子山败走天启之河,这件事情被东妖域严密地守住,只有凤鸣山留存魂念的那几位大妖圣才隐约捕捉到真相。对于千年境的妖修,此事乃是绝密中的绝密,他们根本没资格得知“草原乌尔勒”的情报。 妖族天下只知道……东皇击败谪仙之后,被一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斩杀了,这个人族小子不仅一对一斩杀了东皇,而且还从灰界战争中趁乱南归,成功回到了大隋天下! “乌尔勒,就是人族剑修宁奕?”红蝎心头狂震。 无数的欢呼声音,在空中汇聚,伴随着那道紫匣落入宁奕掌心,一股虚无的,但又切实存在的力量,悬浮在他的肩头两边。 世间最虚无缥缈是愿力。 佛门菩萨,道宗天尊,走到修行路的极致之后,靠着愿力更进一步。 众生是香火,为自己添衣。 草原上对于“乌尔勒”的颂唱已经持续了两千年,元对于声名极其淡薄,两千年来不断为母河出手,却不求愿力香火,反而将自己的这一份功荫也添加到“乌尔勒”的名号之上……比起乌尔勒可以掌握的权力,这个名字带来的香火功德,才是一桩古天尊大菩萨都盼之不及的天大造化。 两千年前,狮心王铺路。两千年后,宁奕摘果。 紫匣入手,宁奕并没有急着打开,握住紫匣,他立即感受到了一股虚无缥缈的“力量”加持,自己浑身充盈雷霆,似乎轻轻一跃,就可以直上九霄。 “只有握住紫匣,才能感受到愿力……这是元在教导我怎么使用力量。”宁奕眼神一亮,他轻声自言自语,“上一次击溃源煞,斩杀东皇,整片草原都在颂唱我名。所以这次回来,我直接感受到了愿力的加持。” 丝丝缕缕,积少成多,这些愿力星星点点宛若流萤,却聚集成为一条溪流。 这是外力。 却也是己力。 因为宁奕即是乌尔勒,即便他不用这份香火……愿力也不会移主。 宁奕在此刻终于切实的明白,为何龙皇白帝,号称在各自领域绝对无敌,龙皇殿和芥子山,都有着这两位妖族皇帝大量的信徒,有这等庞大的愿力加持,的确在领域之内,处于不败之地! 而六百年无敌的太宗,在天都城内,所向披靡,也是这个原因。 就是不知道,当初太宗皇帝与裴旻对决之时,是否借用了“愿力”……大隋天下的黎民百姓皆为天都加持,这份香火力,应该是比芥子山、龙皇殿任何一个单独拎出来,更为庞大。 “只不过离开草原,这股力量就会减弱。”宁奕再仔细感应,一瞬间似乎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火,来自于草原版图的四面八 (本章未完,请翻页) 方,能够驰援的有限,一旦自己离开太远,便无法借用香火愿力。 “有意思。” 宁奕握了握拳,眯起双眼,盯住紫匣。 元……这是想借着妖潮,让自己试一试,愿力加持之后几斤几两? “拦住兽潮。守住高台。” “骑团的指挥交给你了。”宁奕扭头对着云洵吩咐了一句,道:“我去杀几头大妖。” 话音落地。 一道长虹拔地而起。 叶红拂已经想象过,在北境大荒对决韩约之时,宁奕飞剑度很快……但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仅仅凭借肉身,宁奕也能快到“突破音障”的程度。 长空破碎,流云倒开。 一道黑袍身影,下一瞬已经悬停在三头千年境大妖的面前。 宁奕淡淡瞥了一眼。 一只蝎族阵纹师。一头修刀的豹子。一只专修神魂的狐妖。 这一瞬间,三头千年境大妖,神情剧变,如同白日见鬼,上一刹这个男人才刚刚走出古门,城头紫匣飞入其掌心,下一刹,这个年轻剑修已经凭空出现在他们三人的面前,彼此距离不过丈余。 没有驭剑?! 这是怎么做到的? 更恐怖的是。 那个年轻人族剑修的目光,只是微微打量一圈,三头千年境大妖便有一种浑身被看破的感觉,即便是完美化形的白微,也有一种无从遁形的感觉。 按照妖族天下的情报……这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两年前离开妖族天下之时,不过是一颗命星,也就是相当于妖修里初入千年境的修行者! 但此刻带来的威压,比起一般妖君还要大得多! 三头大妖此刻不约而同的浮现一个念头。 逃! 三头大妖,刚刚准备转身。 电光火石之间—— 宁奕抬起左右双臂,瞬间按住红蝎和白微额头,他并不急着力,而是望向那头已经转身掠出数十丈的豹子,一句传音准确击入后者心湖。 “若是你敢递刀,能伤到我。我给你留一条生路。” 烈扈瞳孔瞪大,猛地转身,正好看到宁奕双手力的画面。 咔嚓一声,浑身覆盖红甲的红蝎,被捏得骨骼破碎,一缕命魂直接湮灭。 而肤色雪白的狐妖女子,噗的一声喷出鲜血,肌肤渗出血来,僵硬的娇躯瞬间柔软下来…… 宁奕松开双手,任由这两头大妖向着地面坠去。 嗖嗖风声。 伴随着一道怒吼咆哮。 一道囊括天地数十丈的火豹法相,陡然浮现,一缕强劲刀罡,伴随着拔刀的清亮铮鸣,展露于天地之间。 已经掠出拉开的二十丈距离,此刻成为了拔刀突袭的绝佳冲刺距离,这头豹子势不可挡地前跨一步,斩出了修行以来最惊艳绝伦的一刀。 只不过接刀人的神情始终平淡。 甚至还有些麻木。 刺耳的一声交撞,就像是金铁对碰,一缕愿力缠绕在宁奕双指之间,将悬于额之前的长刀轻轻架住,任凭对面的那头大妖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力,甚至连本命妖身的力量都借来,整个人衣衫破碎,体型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大,化为一头直立的巍峨大猫。 千般手段,万种神通,通通使尽,刀锋始终无法再进一步。 远远看去,大妖架刀,悬停于年轻人族面前,体型悬殊,宛若大山之于米粒。 单要论体内蕴含的力量。 大山是米粒,米粒才是大山。 宁奕眼神微微一亮,在此刻感应到了体内愿力星火丝丝缕缕的消耗。 愿力不是可以修行回来的力量……自己用一缕,就少一缕。 这很公平。 愿力之强,已经有些乎宁奕的想象了。这股外力完美无瑕地加持己身,如臂颐指,如果还能源源不断,那么即便有倒悬海禁制相互隔离,也拦不住两座天下的战争。 站在这两座天下最高处的强大存在,对于“长生”的渴望已经到了极致。 正是他们在享用愿力,若是这股力量取之不竭,那么他们便真的有希望成就不朽。 宁奕收回思绪,望向那头竭尽全力的大猫,微微一笑。 他不准备赶尽杀绝,准备留一个当活口,逼问出兽潮背后的意志。 “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留你一命,收你当坐骑。”宁奕望向大猫的双眼,平静问道:“据你所知,兽潮背后的直接主使者是谁?” 嗡的一声。 烈扈脑海里一片空白。 架刀之力缓缓变得松弛。 这头大妖面部神情迟钝下来。 “是埙妖……” 只说了三个字,展化妖身的大猫陡然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向地面方向。 他的身躯宛若遭受一道雷霆劈砍,不见外力,却喷出一大口妖血。 宁奕神情瞬间阴沉下来,他刚刚以神念之术镇抚豹妖,便感受到对方识海里有一缕异样。 这是遭遇了神魂攻击! 那头身材高大巍峨的豹子,颤颤巍巍,虚空之中摇晃一二,窒息一般,面部涨得通红,瞳孔逐渐变细,短短两三个呼吸,便变得细若游丝,紧接着湮化成了虚无,一缕命魂也直接破散。 直接命陨了。 宁奕眯起双眼,望向豹妖临死前目光所及的大地方向,一开始被自己捏死的那头千年狐狸,坠入大地,大袍展露妖身,人形未变,只不过多出了一条巨大尾巴,隐约可见,那条巨大妖尾毛内,还藏着一条细小的短尾。妖狐修行,一千年乃是一尾。 这头狐妖,应是接近两千年的修为,只不过第二条尾巴还未修行完全。 此刻落地,那位白色大袍女子直接施展遁法向着兽潮的反方向掠去,她那条巨大的雪白妖尾,在摇曳之时只剩一条细小的根部贴着血肉……妖狐擅魅惑,化形伪装,据说在遇到危机之时,可以牺牲一条“尾巴”,换取假死之象。 真正修行境界至顶,道行通天的大妖狐,一条尾巴,便是一条寿命。 那条妖狐落地逃生,还不忘以一缕神念,刺杀同伙,不让其出卖兽潮情报。 “断尾求生?” 这反而引起了宁奕的兴趣,冷笑一声,道:“你逃得掉么?” 第三百四十七章 只此一剑,可得长生! 白微面色惨白,掠入兽潮之中,妖身迅化小,化为一只雪白狐狸,在莽莽潮水之中隐匿身形。 她连一瞬的回抬头动作都不敢做出。 那个叫宁奕的年轻人族剑修……太恐怖了! “是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他又突破了!” 刚刚那一刹的出手,根本无从反应,也无从抵抗……幸好自己有一条妖尾,以“假死”之术侥幸逃了一命。 以“皮糙肉厚”闻名的红蝎直接被瞬杀了。 “那个人族剑修,似乎还精通神魂之术……” 白微回想着自己最后“刺杀”烈扈的细节,一阵心悸。那个想要泄密的蠢货豹子,识海里还存在另外一股强大神念,很有可能是宁奕以神魂法门诱导它说出真相。 若是烈扈出卖了埙妖君,那么即便自己能逃出生天,妖域也将不再有自己的“栖身之地”。 自己本意只是以神念动突袭,让烈扈神海创,给予警告,未曾想,对方正处于神海动摇之际,自己轻轻推波助澜,便将整片神海轻松摧毁。 不过也正因如此! 自己被宁奕的神念盯上了。 后背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始终紧咬着自己。 白微逆着妖潮,跃上一头巨象脊背,狐族天赋动,从一只雪白玲珑的狐狸,化为一头钻地的鼹鼠,潮水轰鸣,这头千年境大妖使劲浑身解数,不断变化形态,却始终无法逃离那股“冥冥之中”的神念。 最终放弃浪费妖力,重新化为一条白狐的白微耳旁,响起了一道冰冷的传音。 “随我回草原,留你一条性命。” 她回过头,毛骨悚然,一道黑袍身影悬在离地三丈之处,始终吊在她的背后。 宁奕轻声道:“给你三息考虑。” 那头雪白妖狐,倒转妖身,龇牙咧嘴,浑身炸毛,眼珠子滴溜溜的转。 她的脖前,悬挂着一枚漆黑铜镜,吸引了宁奕的注意。 宁奕眯起双眼,瞥了一眼小镜子,那似乎是一个蕴含“奇点”的宝物,如果有人以神通淬炼过宝器,应当可以将此当做一扇门户,换而言之,这就是这头小狐狸最后的倚仗。 只不过既然有倚仗,何必逃窜如此狼狈,还在这里做戏?这小狐狸刺杀千年境大妖,一路狼狈逃亡,到现在“誓死不从”,这是在做给自己看,还是在给镜子里的那人看? 他又淡淡望向那头心机城府颇深的小狐狸,平静道:“三。” “二。” 话音悬在“一”处。 那枚黑色古镜,掠出一缕漆黑气息,瞬间翻涌,将小狐狸的方圆三尺弥漫笼罩。 紧接着,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掌,按在躁动不安的狐狸后颈之处,五根手指如玉如金刚,轻轻捏住白微后颈皮毛,将她提领入怀。 兽潮在平原上冲阵,在一股强大意志的盖压之下,让出了一片巨大无垢的广阔区域。 一位身着白衫,宛若大隋年轻负笈学子的儒雅年轻男子,怀中搂着一头同样雪白的妖狐,四周黑雾缭绕,显得分外妖异,这一幕镜像给人三分幻惑之觉,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不真实,虚幻。 果然从镜子里出来了……宁奕面色如常,心底冷笑一声。 是头精通神魂术的大妖啊,只可惜自己神魂有白骨平原坐镇,执剑者 (本章未完,请翻页) 剑气加持,万邪不破,万魅不侵。 “感谢‘埙’大人出手,奴家愿意做牛做马……” 话音刚刚说出,白衫书生轻描淡写瞥了一眼小狐狸,五根手指抚摸狐毛的动作无比轻柔。 白微脊背汗毛炸立,浑身如遭雷击,立马老老实实住口。 宁奕不动声色,意味深长望向那头小狐狸。 看来这位就是兽潮背后的“主使者”了,那头豹子被小狐狸神魂袭杀,之前只来得及说了几个字。 这位妖君的尊号应该就是单字“埙”。 埙妖君。 当然……龙皇意志已经压在巨像高台城头了。这次兽潮幕后的最大意志,已经找到了。 埙妖君,应该就是负责执行龙皇殿命令的妖修。 “大隋天下,宁奕。我听过你的名字。”埙妖君怀中搂着妖狐,轻声道:“如果拔下你的皮,抽掉你的骨,送给古道,他一定会很开心。” 送给古道? 看来埙妖君是灞都城古道的朋友……宁奕淡淡道:“许久未吃妖兽宴了,你这头小蛟若是扒皮抽骨,炖成一锅,想来是极美味的。” 此言一出,埙妖君神情陡然阴沉下来。 而他怀中的小狐狸,则是瞪大双眼,眸光中流露出万分诧异。 埙妖君的本尊妖身是蛟龙?! 宁奕是怎么看出来的? 下一刹那,埙妖君的身形便陡然动了,他一步迈出,四面八方的音浪翻滚,书生一只手搂抱着怀中白狐,另外一只手攥拳握拢,高高举起,瞬步来到宁奕面前三尺之处,拳头汇聚风雷,宛若重锤砸下。 “轰”的一声! 竟然真展龙相! 一颗巍峨龙头,在埙妖君背后展化,面目狰狞,狂吼咆哮。 宁奕同样攥拳,狠狠一拳打出。 虚空破碎,强烈的罡风席卷八荒,被埙妖君抱在怀中的白微,被劲风吹得睁不开眼,她只觉得自己的千年境妖身宛若纸糊一般,心头擂鼓,肝胆欲裂。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若是被这一拳实打实打中,就算有九条尾巴,也要一命呜呼…… 这两位大修行者的体魄,太强大了! 埙妖君眼神亮,瞳孔之中的漆黑之色浮现一抹灿金。 这个人族剑修,竟然将自己的身躯淬炼地如同金刚一般?自己杀过那么多的人族修行者,除了佛门的金刚苦修者,几乎无人有这般恐怖体魄。 这一拳,自己竟然没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 埙妖君神情阴冷,望向宁奕。 生性稳重的他,气得险些七窍生烟。 那个人族修行者,竟然在笑?不仅如此,还伸出一只手掌,对着自己轻轻勾了勾。 这是在挑衅! 妖龙法相再度咆哮,埙妖君直接将那头雪白狐狸掷出,空出双手,气血翻涌,整个人的气势直接拔高一筹。 “卑劣人类,我要你死!” …… …… 白微如释重负,疯了一般竭尽全力掠向两人的对决区域之外,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 逃! 逃得越远越好! 这头小狐狸逃得极远,忽然听到了天地之间的两声巨响,穹顶两道光柱垂落,一红一黄两道身影,从中缓缓走出。 她陡然 (本章未完,请翻页) 想起了埙妖君之前在古镜内所交代的话……还有两位妖君会降临这片战场。 其实龙皇殿内,诸多妖君,派系之争还是有的。 整座妖族天下,恐怕只有灞都城内一派和气,师兄弟彼此照顾,生死相依。 像龙皇殿这种招纳散修的大势力,按照真正顶端战力,分门分派,没有血脉关系的修行者,很难走到一起去。此刻,这两位降临古战场的妖君,一位被紫凰妖圣收为弟子的“红孔雀”,另外一位,亦是紫凰座下的妖修,“黄雀”。 小狐狸眼珠子转了转,她已经逃窜到了埙妖君妖力所笼罩的边界,此刻正是沸乱之际,她望向埙妖君和宁奕交战的战场……那里一片气机缠绕,看不清真切景象,一片朦朦胧胧,即便是离得最近的自己,也无从感知。 要逃的话,就是现在了。 如果不逃,等这边埙妖君和宁奕分出胜负……无论谁赢,自己都走不掉了。 小狐狸神情一震,心悸地望向战场中心。 她忽然安安稳稳地坐立下来,四肢收拢,面色乖巧,舔了舔毛,就坐在埙妖君妖力的边界点,哪也不动,哪也不窜,彻底放弃了逃走的念头。 …… …… “两位妖君。” 妖潮之中忽然涌起的两道通天光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 自然也吸引了云洵和叶红拂的注意力。 “这还真是巧啊。”叶红拂呵呵冷笑一声,望向巨像高台方向,那张巨大的面孔,道:“我们一行人来到草原边陲,正好就遇到了妖潮……偏偏还如此‘势均力敌’,听说那位龙皇殿主人精通‘卦算’之术,这是算准了我们会来?” 云洵面无表情道:“有人算得更准。” 叶红拂一滞,细细想来,城头那枚紫匣的主人,的确是比前者算得更多一步……那位妖族大帝算到了宁奕的降临,却没有算到母河会送来那么一枚紫匣。 “如果我没猜错,那里藏着草原生灵为乌尔勒祈祷的‘愿力’。”云洵轻声道:“涉及到了这个层次,就不是我们能够推算的……北妖域龙皇和紫匣主人的博弈,远远比我们看到的要复杂。予与取,舍与弃,都在他们的算计中。” 他欲言又止。 这次的妖潮进攻,对于龙皇而言,成或不成,又有何影响? 只不过是一次试探罢了……小到一株草,一片叶,大到一位妖君,都只不过这次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如此勾心斗角,怎可得大道长生?”叶红拂冷冷一笑,不屑道,“我倒要见识见识,龙皇殿妖修的厉害!” 她一拍剑鞘。 剑气满盈,气冲斗牛。 一抹剑光,拔地而起,倒悬于两道光柱之前。 叶红拂踩在飞剑剑尖,一只手背负在后,另一只手隔着衣袖按住腰间剑柄。 一人拦住两位妖君。 红衣女子高声道:“大隋天下叶红拂,前来领教!” 话音落,长剑起。 灿烂红河,自穹顶垂落,万千剑气,尽入一抹虹光之中。 这一刹,叶红拂剑气尽出,眉眼气势,与当年拔剑登山的蜀山剑修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我不走弯路,不攻心计,只有一剑。 只此一剑,可得长生! 第三百四十八章 人外有人,妖外有妖 在万道目光的交汇之处。 大隋天下的女子剑修,拔出长剑,狠狠一剑,砸向那位同样衣衫大红的龙皇殿妖修。 叶红拂童年家破人亡,满门被鬼修杀害,也因此被扶摇掘剑资,得以拜入珞珈山……她的师尊是大隋天下鼎鼎有名的“神道剑”三人之,但她却不随扶摇修行神性大道。 叶红拂的道,与扶摇无关。 不仅如此,与珞珈山的道统也无关。 她秉持剑念,所行的剑道刚猛无双……无论从剑意,还是从剑法来看,都与十年前的徐藏一般无二。 她虽是扶摇的弟子,但从修行路上的道果来看,更像是徐藏的衣钵传人。 这也是她早些年,愿意在珞珈山墓陵帮助宁奕裴灵素出手屏蔽天机的原因。当年的圣山之争,因为珞珈山和蜀山的立场原因,叶红拂没有机会去好好登门拜访自己的“救命恩人”,而等到局势平定,风波渐息,徐藏已经随风消失在这世上。 但他的剑道,却永远的留了下来! 向死而生! 有死无生! 你死,我生! 一道璀璨剑芒,如天上大河,滔滔而来,磅礴沸腾,起势恢弘,满裹星辉。 红孔雀长啸一声,她万没想到,自己初入草原边陲战场,便有这么一剑等着自己! 整座妖族天下,都知道大隋年轻一辈的那几个名字……除却最响亮的洛长生,宁奕,就是曹燃,叶红拂! 要论道统,师承,她可丝毫不惧叶红拂,龙皇殿的道统可比珞珈山要更加庞大,而她的师尊乃是一位实打实的涅槃境妖圣! 孔雀妖君双手抬起,纤纤玉指浮现妖族天赋血脉纹路,一片猩红翎羽光幕,犹如孔雀开屏,陡然绽放,她的身上同时浮现万千霞光,犹如披上一层圣洁羽衣。 “嗖”的一声—— 剑尖奇快无比的斩落,这道垂天红河,实打实撞在孔雀光幕之上,出骤烈的“砰”的一声! 红孔雀瞪大妖瞳,不敢置信地望着头顶……自己最强的防御手段,传承自紫凰座下的孔雀屏,竟然被这个人族女子剑修,打得不堪重负,迸出咔嚓咔嚓的刺耳之音。 要裂开了! 叶红拂面无表情,再是一剑。 红孔雀抬起双手,竭尽全力去挡。 “轰”的一声,孔雀屏支离破碎。 孔雀妖君长啸声中,喷出一大口鲜血,叶红拂的这一剑气势太盛,斩碎孔雀屏后,仍然一往无前的下落,直接落在她的胸口,万千霞光齐齐扭曲,那件圣洁羽衣被打得炸裂,化为无数道破碎的翎羽,向着四面八方爆射而去。 “合!”红衣女子神情不变,单手持剑,另外一只手掐诀,四面八方爆射而出的翎羽箭镞,在空中度迅减缓,如陷泥沼,接着齐刷刷的嗖的掉头,瞬间回拢,尽入衣袖。 兜气如剑。 递剑为杀! 叶红拂前踏一步,身形瞬间来到另外一道光柱之处,两根手指并拢宛若剑尖,点在黄雀的额之前。 红孔雀身上羽衣被点炸的万千翎羽,在此刻化为漫天剑潮,递出注入黄雀的眉心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中,与前者一样,刚刚踏入战场的这位龙皇殿妖君,只来得及抬手做出一个格挡动作,妖身屏障便被叶红拂的剑气冲垮—— 巨像高台上的所有荒人,都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 那个人族红衣女子剑修……忒猛了! 这一幕画面,甚至比起乌尔勒登场,更具有冲击力。 两头足以压垮巨像高台阵纹的妖君,刚刚降临,就被剑气打压至底。 “这就是乌尔勒带来的帮手么……”田谕神情呆滞,呢喃自语。 刚刚修正了巨像高台阵纹的田灵儿小姑娘,看着这一幕,神情呆呆的,很是麻木。 上一次来接乌尔勒的,是个特别惊艳,特别惊艳的紫衣姑娘。 这一次乌尔勒又带了一位特别惊艳,特别惊艳的红衣姑娘回来。 这两个不是一个人。 乌尔勒是个大混蛋! 田灵儿哇的一声锤了一拳兄长胸口,埋头大哭。 …… …… 一脚踩在巨像高台石壁一半处的云洵,半个身子吊悬在空中,他不断通过令牌,指挥骑团和鹰团回拢,冲阵,一边向着荒人驻守地回掠,一边斩杀击退妖潮。 他看得很清楚,这次妖潮真正的“击破点”,掌握于宁奕手中。 大人物之间的博弈,也就是紫匣子和城头龙皇殿主人显圣意志的对决……至于这趟妖潮,并没有可惧怕的。 有叶红拂和宁奕在,除非对面派出妖圣境界的大能出手,否则这一战如何对决,草原都是胜利者。自己只需要安安静静在城头壁垒之处,指挥铁骑和属下,凝聚起守御之势即可。 这样,荒人的巨像高台,还能多一位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坐镇。 只不过……有些事情,还是出乎云洵的意料。 “倒是没有想到,叶红拂竟然强到了这种地步。”云洵眯起双眼,注视着远方战场两道被剑气点得支离破碎,炸裂开来的妖气光柱。 那两位降临战场的妖君,被叶红拂以一己之力,打得抬不起头,根本无法还手。 这是出乎云洵意料的地方。 只不过他转念一想,很快便释然……妖族天下同样有几个在大隋极其出名的天才,东皇,白如来,姜麟,对号入座的排列一下,东皇对应着宁奕洛长生,而白如来和姜麟对应的,正是叶红拂和曹燃。 一位是白帝的独子。一位是麒麟古皇的儿子。 曹叶二人,如果换到另外一个时代,应当就是坐稳了大隋天下年轻一辈“最强天才”的那种人。 而到了这个大世,他们的风头被更惊艳的人盖压住了。 洛长生身死道消,还有一个宁奕。 不过修行路漫漫,最终结果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当年的西海老祖叶长风,在太宗时代,一开始根本没有挤入那几人并驾齐驱的队伍里……过了很久,才证明自己,是两座天下间最坚毅最强大的剑修。 …… …… “你带来的人,似乎有些弱啊。” 金铁交撞。 两道拳影呼啸着砸在一起,迸出龙象撕扯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轰鸣。 宁奕与埙妖君各自向后飘掠,退了三步。 黑衫衣袖飘摇,宁奕面带微笑,背负双手,道:“龙皇殿那位大人物,如果想攻破高台,应当多算几步。仅仅凭借你们三人,可不够资格。要想拦住那个红衣女疯子大开杀戒,至少要请出姜麟,白如来这样的人物吧?” 埙妖君面色阴沉。 “噢……忘记了。白如来已经被我杀了,命魂湮灭,世上已经没有这号人了。”宁奕抬起一只手,掌心流淌翻滚如雷的神性,淡淡道:“不知你是否也想尝一尝这种滋味,今日我打得你魂飞魄散,看看龙皇有没有手段,替你重塑神魂肉身?” “可笑。”白衣书生妖君眯起狭长眸子,道:“我龙皇殿内高手如云……何须请外人出手?” “至于你……宁奕。” “一个侥幸得到造化,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埙妖君面无表情道:“今日,我会教你,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蠢货。”宁奕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来教你,什么是妖外有妖。” 埙妖君深吸一口气,他冷静下来,现自从遇上宁奕,交手之后,心境便起了波澜。 这个人族剑修……别的本事没有,但对捉厮杀时候从嘴里蹦出的那些话,却极具杀伤力。 只需三言两语,便能让人出奇愤怒。 龙相盘桓,悬浮于顶,漫天气机,缓缓凝固,黄沙斗转,飞草悬停。 埙妖君的面容两侧,浮现浅淡的漆黑龙鳞,他展露了一半妖身……但已经足以看清他的本尊,这的确是一条蛟龙。 只不过真正看到黑色龙鳞之后,宁奕反而蹙起眉头。 他重新恢复背负双手的姿态,端详着埙妖君此刻施展法相的神圣之姿,虽然这头龙皇殿大妖展露了“正统”的龙脉,但宁奕却察觉到了一些异常……埙妖君的血脉,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他以神念向着百丈外传了一句话。 于是那头雪白小狐狸踩在妖气笼罩的边缘之处,来了一个急刹,此后便低眉顺眼,老老实实窝着,不敢动弹。 草原的尘屑,悬浮在空中。 这片方圆百丈的时空,似乎都凝固了,那条悬浮的圣龙法相,化为点点漆黑光芒,撞入埙妖君的右臂之处,这一幕宛若泼墨山水画,看起来极其“赏心悦目”。 下一刹。 白衫黑墨的埙妖君便陡然前进,身形瞬间来至宁奕面前。 仍然是毫无花哨的一拳。 龙相加持,妖力增幅,龙皇殿的秘传在此刻施展而出,长空一道昂亮龙鸣响起! 宁奕没有拔剑。 黑衫年轻男人,神情平静,一言不,猛地前进一大步。 宁奕以神念沟通紫匣,默默将一缕愿力捏紧藏入掌心。 握拳。 蓄力。 打出! “砰”的一声,在埙妖君震撼惊骇的目光之下,那条缭绕黑墨的白衫手臂,被宁奕一拳打得骨骼破碎。 一团血雾,在草原上炸开。 而那声嘹亮高亢的龙鸣,也化为了一道惨嚎。 第三百四十九章 北妖域皇帝 一拳打爆埙妖君龙相! 毫无花哨。 简单粗暴。 这一刻的宁奕,比埙妖君更像是一头暴怒的真龙,他眉眼冷静,出手却绝不含糊,迅抡动第二拳。 这一拳,对准埙妖君的胸口打去! 愿力汇聚,整片草原无数生灵的祈祷之力,如同海潮,在宁奕心湖里层层叠叠……据说大修行者修到绝颠处,能聆听万物妙音,一草一木皆有声音,一言一语皆能入心。 握住这缕愿力之后,宁奕便感觉自己“晋入”这层境界中,万物声音如春风,丝丝缕缕皆入耳。 “砰”的一声。 血肉横飞。 一枚巨大的拳洞,贯穿埙妖君雪白衣衫的前胸后背,直接将其打穿。 宁奕飘然后退,浑身黑袍缠绕着金灿的愿力光点,圣洁的像是一尊菩萨,只不过身上杀气隐而不,更像是一尊杀意罗汉。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服四魔! “宁……宁奕!!!” 埙妖君一条手臂,被磅礴愿力打得爆碎,他的妖君龙相,更是炸成漫天碎片,此刻白衫染血,一片凄惨,面颊龙鳞横生,半是怒吼半是痛喊,另外一只手死死捂住肩头断臂之处。 他何时这么狼狈过?! 眼前的这个人族剑修,看其气息,不过刚刚晋入星君,为何有如此恐怖杀力? 草屑纷飞,缠绕着那道飘然黑衫。 “我可以留你一命,饶你不死。” 宁奕淡淡道:“你当我坐骑,我放你一条生路。” 这个人族剑修在说什么? 让我当坐骑?! 埙妖君长啸一声,满腔的憋屈和愤怒,在草原上荡开,草叶翻飞,这啸声惊动了远方盖压巨像高台的那张巨大面孔,“龙皇”巍峨的面孔,缓缓将双眼目光投了过来。 “宁奕,我誓杀你!” 浑身妖血的白衫书生,凄惨长吼一声。 这袭雪白夹杂猩红的衣衫陡然随风破散,露出其内一身精粹雪白的鳞甲,在其胸膛位置,妖血不断滚滚流淌,并没有直接落地,反而飘洒在空中渲染成一片黑墨潮水。 四周便如浸泡深海泥沼之中。 他还想再战……宁奕看着这一幕,心底沉吟,这位龙皇殿妖君,果然不是自己眼前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被自己打爆一条手臂,然后再打穿胸膛,竟没有影响到埙妖君的战力。 反而引动了他的战意。 第一眼见面,宁奕看出了埙妖君皮囊之下潜藏的蛟龙妖身。 只不过真正当埙妖君施展法相之时,宁奕又觉察到了不对……命字卷抽丝剥茧,觉察出这条小蛟妖身的修行年岁不够长久,远远比不上埙妖君本身所展露的修为。 于是他便隐约猜测,这位妖君修行了分身之术。 而这具妖身,绝不是主身! 接下来能够推出的东西,就颇有意思了。 一具身外化身,不管是何等手段凝炼,竟然能真的展露蛟龙气息,而且显化妖君修为。 这是大隋天下没有的手段,即便是莲花阁的袁淳先生,凝聚三朵莲花分身,也无法做到改变三具身躯的年龄。 于是刚刚对撞的两拳,宁奕留了一些劲气,他没有动用神性攻伐,更没有动用执剑者剑气,把埙妖君妖躯打得爆碎不可复原,他想看看,这条妖蛟还有什么能耐……能不能再钓出一些“惊喜”。 …… …… 四面八方,滚滚流云,随吼声而动。 埙妖君的吼声之下,那张巨大面孔,竟然“挪”了目光。 刹那间,宁奕感受到了一股巨大压迫感,头皮麻,脊背汗毛直立。 瞬间明悟。 原来埙妖君的底牌,便是龙皇的意志! 宁奕目光露出恍悟之色,明白了“元”将紫匣送至这里的原因。 面对妖族大帝的意志 (本章未完,请翻页) ,如果没有“愿力”相助,自己就算能扛得住,也要再从生死关边走一遭。 元送紫匣,不仅是送自己愿力。 也是与“龙皇”博弈必不可少的一环。 说到底……还是算准了自己会来到这里,也算准了自己会去硬抗龙皇殿的这一攻。 宁奕摒弃杂念,摇了摇头。 他握住紫匣,愿力隐而不。 宁奕望向悬浮至空的埙妖君身影,在那股强大意志的加持之下,黑墨般的血液倒流回拢,归于那破碎的胸口部位,断臂的肩头不断有血肉蠕动……刚刚被自己打伤的部位,以一种不逊色生字卷的生长度,开始痊愈。 “这股意志,是龙皇殿的‘愿力’?” 那股力量,试图将自己压在地面……然后跪伏。 宁奕眯起双眼,脑海里生出了一股猜测。 千里借力,能够借出的,应该就只有愿力了。 只不过此地远离龙皇殿……能借到的愿力,已经十分微薄。 两个“大人物”隔空落子,以巨像高台为棋盘,一攻一守。 “算来算去,勾心斗角,到头来又能改变什么?终究是一抔黄土。”宁奕摇了摇头,既不愿去深推,也不想去深推。 第一个原因是他层次不够,有命字卷在,也推不出什么因果。 第二个原因……是宁奕的性格。 他与叶红拂的剑道理念很是相似,性格也很是相似。 遇事不平,先是一剑。 但宁奕和叶红拂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会“布局博弈落子”的。而叶红拂那个女疯子则是一剑不平,就会再来一剑,再不平,再一剑。 …… …… 狂风席卷。 龙威浩荡。 宁奕不想去深思,这场博弈背后的布局。 他前踏一步,没有直接动用紫匣愿力,而是以神性包裹身躯,对抗着“龙皇意志”,一点一点上升,缓缓悬浮至空中,衣衫狂舞,每一寸的上升,都让血液温度更高一分,骨骼迸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宁奕淡淡说了一句:“你尽管来攻。” 然后盘膝坐在虚空之中,四面八方的狂风流云,在此刻真如是一尊菩萨。 埙妖君不再二话,同样盘膝而坐,死死盯住宁奕。 那个人类……身上开始展露异象。或是莲花,或是蛟龙,或是仙宫大殿。 诸般奥妙,玄而又玄。 道宗的道法,灵山的佛法,天都的莲花术,蜀山的静气术,诸般人族大智慧的法相神通,停留在大道长河里的道果,全都在宁奕身上展露妙相。 这是什么诡术? 埙妖君心头一沉,不作他想,开始蓄力……此子决不可留,未来若是活着,必然会成为大隋天下最强的几位涅槃之一! …… …… 宁奕有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准备留住紫匣愿力,不到万不得已,不动用这个手段。 以自身修为,对抗龙皇意志……这个举动,会让自己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但! 宁奕要的就是如此,在生死边缘,逼出自己体内的一缕纯阳气! 念头落定。 耳旁响起一道震天龙吼。 宁奕神情陡然一窒,这道吼声撞入自己脑海。 神池宛若被万度烈火卷过,又似被千重寒冰所刮,一时间神魂险些飘忽离体。 不以愿力对抗,是一个极其“愚蠢”的行为……稍有不慎,可能就会被这股意志冲垮灵魂。 神海受损,想要修补,极其困难。 但宁奕的神海,经历了韩约一劫,产生了变异,变得极其坚韧,在这道强大意志的压迫下,非但没有破碎,反而更加稳固……一颗又一颗的道果,开始生根。 宁奕的背后,显化三颗巨大无比的命星,别人的命星三颗加在一起,还没有他的一颗大。 (本章未完,请翻页) 每一颗命星的表面,都缠绕大道长河,道果生根芽,一股金粹的力量,游掠在四肢百骸中。 艰难对抗着龙皇意志。 宁奕的神魂不断在寂灭和复苏之间挣扎。 一缕纯金灿烂的“罡气”,如一株幼苗,于丹田之中,缓慢滋生,露出了一个苗头。 …… …… 这道通天之音,吸引了方圆十里,所有人的目光,那些奔走的妖灵,在此刻失去了自如行走的力量……像是被巨大的威压抽干了身躯,前行的巨马四肢急刹,折断,倒在地上,它们惊惧骇然地望向埙妖君所悬浮的方向。 黑云压低,一条真正的赤红龙颅,若隐若现,展露在云层上空。 这一幕,让巨像高台的所有甲士心神狂颤。 荒人的身上,也有一半的妖血……面对极其高位的血统压制,他们的心中生出一种冥冥不可抗拒的念头。 想要对着那条“真龙”跪伏,膜拜。 田谕紧盯着那颗龙颅,面色虽一片惨白,但却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想让我们跪下……妄想!” 田灵儿攥紧双拳,盯着远方,那股巨大的压迫感如狂风一般过境,扫荡了整座巨象高台。 这应当就是妖族最后的手段了…… 显圣意志降临,让巨像高台的荒人跪伏。 少女挣扎起身,陡然望向那狂风中心,双手抬起,扩在两颊,声嘶力竭地高喊道:“乌尔勒,狠狠打爆他!” 寂静天地中,这一缕声音,显得分外刺耳。 荒人愤怒的嘶吼,痛苦的挣扎,让这片天地多出了一份喧闹。 巨像高台的城墙或许会破碎,但草原凝聚的自由意志……却永远坚韧不倒。 那袭黑色衣衫。 盘坐天地大风间。 宁奕的丹田内,成功凝聚出一缕极其纤细的纯阳气,游走手臂,掠入指尖,鱼跃龙门一般,撞出“啪嗒”的清脆落水声音。 宁奕的那条手臂,在一缕纯阳气成功凝练后,展现短暂的金灿之色,犹如真正的佛门金刚,但纯阳气的修行,如猴子所说,是一个漫长而又痛苦的过程,打碎了再重组,重组后再打碎,历经千般百般劫难,才能得到完美无垢的不朽之躯。 “纯阳气的修行,我还差得远……”宁奕握了握拳,远方的呼声传至他的耳中。 他抬起头。 在龙皇意志加持下,埙妖君的身形被一大片黑雾笼罩,显得神秘而又朦胧,那条赤红龙颅就落在云层上空。 “纯阳气凝练成功……这场博弈,也是时候落下帷幕了。” 宁奕不再吝啬愿力,他陡然起身,瞬间动紫匣,浑身金色霞光流淌,一时之间宛若神霄神灵。 下一刹那。 宁奕便来到那滚滚雷音笼罩的中心。 有龙皇意志加持的埙妖君,面色如撞鬼一般,看着此刻那道瞬移至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类。 “埙妖君,我送你一程!” 宁奕抬起一拳。 “轰隆”一声! 愿力翻滚,万物之音,归于平寂。 那颗巨大的赤龙头颅,连同埙妖君的妖身,在这一拳下,一同被打得破碎炸开! 漫天黑云翻滚。 一道虚无的庞大黑影,站在虚弥之中,遥隔千万里,默默凝视着宁奕。 宁奕咧嘴笑道:“北妖域的皇帝?” 那人不言语,只是默默注视。 龙皇留下的一抹意志,残留天地间,随风就要飘散。 宁奕微笑道:“你和白帝的头颅,将军府都要了。记得洗干净脖子,等我和师兄来取。” 那道高大的虚弥幻影,在即将破散的那一刻闻言,摇了摇头,唇前似是迸出了轻蔑的嗤笑一声。 大风吹散万里阴云。 高空落下一缕阳光。 巨像高台的穹顶,重归晴明。 第三百五十章 收服 埙妖君的妖身被打杀! 龙皇大人的意志也破灭! 向着巨像高台动疯狂冲袭的兽潮,在这一刻开始“垮散”,没有了那股强大意志的加持,兽潮里的未开化妖灵逐渐恢复了理智。 这场近十年来最盛大的攻守战,在这一刻生了转变,荒人的精锐铁骑顺势而出,屠杀着无主的妖兽,原本凝成一股绳的妖潮,出现了前后相逆的冲击浪潮,一部分妖灵开始回掠,另外一部分妖灵还处于失控状态……草原大地的震颤与悲鸣形成一盛大的奏乐。 天地之间,一抹赤红剑光。 红衣女子剑仙,踩踏飞剑,犹如一片苇叶,潇洒肆意于草原上空,压着两位妖君出剑。 红孔雀与黄雀,心头憋屈,却又无从招架,埙妖君妖身破灭的那一刻,一缕神念递入二人心头。 “走!” 黄雀瞳孔一缩,望向宁奕所在的方向,那里烟尘阵阵,气机屏蔽。 原先黑云已是袅袅散开,晴空之下,那个黑袍人族剑修,身上缭绕飞舞的黑龙血,似乎在往她们二人的方向看来。 黄雀与红孔雀对视一眼,纷纷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坚决”。 那个年轻男人,一旦参与到这方战场,自己二人就算要逃,也来不及了! “凰术!凤门!” 贵为紫凰妖圣座下亲传弟子的红孔雀,抬起双手,掌心对撞拉开,头顶浮现一头巨大红色孔雀法相,不仅如此,万千翎羽如归巢一般,将她和黄泉兜住。 叶红拂面无表情,一剑斩下—— 那头红孔雀高亢一声,包裹着两位妖君的巨大身形陡然向内坍塌,待到女子剑气递斩而下,那一尊法相已经化为虚弥。 “呵……逃了。”叶红拂收剑而立,盯着空中徐徐消散的妖力,面露讥笑。 来得快。 逃得更快。 妖族天下的妖修,倒是毫无骨气可言。 …… …… 宁奕摘下狮心王面具,将其放入剑气洞天。 他缓缓落在地上。 埙妖君以妖力画出的那道边沿长线,在妖身破灭之后,便升腾墨意,消散不见。 但是那只雪白小狐狸,却不曾逃离,始终坐在长线边缘,相当“乖巧”。 白微低下头,不敢展露人身,一条雪白大尾呈现半断裂的状态,妖狐天赋能帮她逃过第一劫,但宁奕真的要杀她……若不点燃道火,成为涅槃境大妖,她尾巴再多,也没有用。 这头小狐狸,原先打定主意逃离,后来不知“听”到了什么,身子宛若雷震,刹在这条妖线之处。 “宁大人。” 小狐狸泫然欲泣,弱弱道:“您传音于我,我便在此处等您……大人一诺千金,答应饶我性命,不会反悔吧?” 宁奕瞥了一眼小家伙,淡淡道:“不用跟我装可怜。该什么模样示人,就变成什么模样。” 白微心底叹气一声,妖身幻化,变成一位跌坐在地的宽大白衫女子,容貌绝美,面容清冷,眼角还挂着几滴泪珠,这一幕倒不是她施展心计,刻意为之。 妖狐一族,天生妩媚,修行境界越高,气质便愈加诱人。 白微知道,修行到宁奕这等地步,道心已是极其坚韧,在宁奕眼中,自己的这副皮囊再好看,也终究只是皮囊罢了。 当然大隋天下也有走炉鼎之术双修好淫的星君,如果宁奕真是这种人……愿意采撷自己,也未偿是一件坏事。 妖狐在“双修”之中,作为阴阳交 合的一方,也能获得不俗的好处。 果然。 宁奕极其平静地望着白微,神情毫无所动。 白微心头生出些许幽怨,心想就算是一副皮囊,难道不是好看的皮囊,难道连一丝心动也无?她并不知道……大隋天下还有一个叫做“徐清焰”的惊艳女子,即便是涅槃境的大能,也会惊艳其容貌。 “宁大人……您想要什么,妾身全都交给你。”白微哀叹一声,低低的道:“只因千年修行不易,还望您愿意遵守诺言。” “不必担心,宁某人不是那种人。”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白微的面容,翻来覆去地看,瞳孔里似乎有精光乍现,极其慑人。 白微被宁奕的眼神看得心神不宁。 宁奕忽然抬手,两根手指点落在雪白女子的额头之处,指尖轻轻勾拉,一缕漆黑墨气被拉扯而出,白微嘤咛一声娇 喘,只觉得心头有什么物事被拽拉而出,身子一软,顺势倒在宁奕怀中。 宁奕伸出一只手,掌心那一缕墨气幻化成为蛟龙,在五指雷池之中缭绕游掠,腾云驾雾。 埙妖君在白微心头留了一口神念。 那头小蛟果然不止一具妖身,这一次自己所杀的不过是一具分身,若不出意料,本尊不知藏在何处的埙妖君,随时都能通过这一缕神念沟通白微,进行交互。 宁奕瞥了一眼白狐女子,后者面色剧变,嗫嚅解释道:“宁……宁大人……我不知情……” 宁奕面无表情,另一只手伸出,触及女子高耸胸口,白微身子如触电一般轻颤,媚眼如丝地望向宁奕,整个人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满脸媚态。 宁奕一只手很不客气地递入衣襟之内。 白微面色潮红,来不及出第二声轻喘,宁奕便毫不留情地抽出手来,他从白微衣襟内取出了一枚漆黑镜子。 古镜漆黑如墨池,内里蕴藏丝丝缕缕深不可测的妖力,很显然与自己掌心的黑蛟乃是同源。 看来这一次兽潮,埙妖君真正信得过的人,就是白微了。 宁奕将古镜举至面前,一边端详,一边喃喃自语道:“我不杀你。” 白微的胸口剧烈起伏,一副巍峨壮观的景象,不得不说,这只狐妖“天赋异禀”,规模雄伟。 “……但我也不能放你。” 宁奕直接起身,白微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此刻白微望向宁奕的眼神真真带上了一抹幽怨。 宁奕握拢五指,直接将埙妖君的那一缕妖念捏得熄灭。 “宁大人,你直接给妾身一个痛快吧。”白微惨笑道:“你毁了埙妖君这缕妖念,妖族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处。” 她今日留在这里,不回妖域,不可能逃得过龙皇殿的眼目。 白微再也不可能回归之前西妖域散修的生活了,更不用说拿到埙妖君应诺的报酬。 “那就留在我身边好了,我会给你一桩大造化。”宁奕抬起一根手指,生字卷的气机萦绕而出,顺着他的指尖点落。 白微神情一醒。 她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复苏之力”,在体内游走。 自己的断尾……竟然被续接上了! “这……”女子神情震撼错愕无以复加,她平生也见了不少大神通妖君,也见过通天妖圣出手! 但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生机之力。 这股力量,似乎只是沧海一粟……真正的源头,就来自于眼前的年轻男人。 怪不得,自己看到宁奕就“眼馋”,那个人族剑修身体里藏着一大片宝藏,满盈生机除外,还有滚滚气血,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人形真龙。 白微咽了咽口水,维系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神池里却思绪飘飞地心想,若是自己能小小的浅尝一下这具美味的肉身……如今停滞已久的修为境界,岂不是直接拔升一层楼? 望向宁奕的眼神都变了。 宁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淡淡提醒了一句,“谨言慎行,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做的别做。不然我随时让你灰飞烟灭。” 一盆冷水浇灌在白微头顶,白微此刻才陡然清醒……自己不是宁奕的亲人熟人,只不过是一头血脉殊途的卑劣狐妖,能得垂青,已是大幸。 “拿好。” 嗖的一声。 那枚黑色铜镜,被宁奕轻轻掷出,落在白微的掌心。 “您……这是?”白微神情蒙,双手接过铜镜,捧在掌心,有些不知所措。 “那缕妖念若是不抹,万里之外,埙妖君一念可以要你性命。”宁奕道:“你现在还不能死。但我需要你跟埙妖君沟通……你要告诉他,你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偷渡到了母河。” “您要带我回母河?”白微神情故作大惊。 “你是个聪明人。以后少在我面前演戏。”宁奕点了一句,道:“故意刺杀那头豹子,还有留在此地等我,我都看在眼里。” 白微一下子沉默了。 宁奕……这两句话说得很是含蓄。 但一语中的。 自从揣摩到这一次妖潮,与“龙皇”有关,白微的心思便变了。原本她只以为自己是替埙妖君出手剥荒骨的,那位妖君的确讲原则,自己这等地位身份,不值得人家出尔反尔,出手抹杀……但一旦跟龙皇殿的大谋扯上关系。 无关人等,势必清理。 大势之下,谁能幸存? 她只想求生……而在宁奕出手的那一刻,白微便找到了一条生路。 断尾求生,不惜暴露,也要出手刺杀烈扈,表面上讨了埙妖君的欢心,但在另一方面,对宁奕是一种提醒。 红蝎死了,烈扈死了,只有自己活着。 想要知道妖域的情报…… 那么,便要找她白微! 她从头到尾都在演戏,演给埙妖君看,也演给宁奕看。 不知埙妖君有没有看懂……但,宁奕看懂了。 “奴家……愿为先生做牛做马。” 白微低眉跪伏,以额轻轻叩在地面,极其恭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三百五十一章 疗伤 “做牛做马就不必了。” 宁奕眯眼打量着这只看似单纯无害,实则城府颇深的貌美狐妖,要论身段容貌,的确不俗,算是上上之色,只不过这张好看皮囊下面,藏着一颗蛇蝎心肠。 白微如今卑躬屈膝,是因为情势所迫。 这头活了千年的大妖,可是能毫不留情把自己同伴杀掉的狠角色。 若是换一副场地,到了西妖域地界,面对其他人,白微可不是这副好脸色。 宁奕抬手捏着白微下颌,女子头颅微微扬起,一副泫然神情,人见怜之。 的确是张不错的脸蛋。 白微的这张俏脸,可谓魅惑天成,乍一看,看不出多少妩媚,面颊两侧还带着婴儿肥,七八分清纯幼嫩,翦水秋瞳里一片氤氲雾气,看起来惘然无知。 但若是男人细看,便会愈喜欢,愈沉迷。 宁奕淡淡道:“等回了母河,记得把‘魅惑之术’收敛起来,要是让我现你蛊惑荒人,我就把你打回原形,这辈子都没法化形。” 白微神情一变,乖乖将身上的术法收了起来,再也不敢作妖。 她小心翼翼打量一眼宁奕,只敢在心底腹诽嘀咕一句,这男人……也忒不解风情了。 两人返回草原边陲。 这场来势汹汹的盛大兽潮已被攻破。 白微跟从在宁奕身旁,她考虑了一下,没化回狐形,安安静静如婢女,跟随在宁奕身侧靠后位置。 即便敛了妖狐天赋术法,这一路返回巨像高台的路上,白微仍然吸引了诸多荒人甲士的目光。 “乌尔勒。” “乌尔勒!” 一道道恭敬的声音在白微身旁响起,她有些讶异地望向身前男人……在妖域内,白微从未见过这般画面,巨像高台的城门轰隆隆打开了,两列骑兵出席,向着宁奕行礼。 肃穆而又端正。 妖族天下烙刻在骨子里的精神,是强者为尊,是野蛮,也是血脉上的绝对压制,即便在化形后的妖修世界里,也看不到太多的礼仪繁缛,妖修紧紧抱在一起扎根的场面不是没有,但是极少,最团结的恐怕还是那些未开化的妖灵,灵智不全,所以抱成一团。 白微以前无法理解人族的“团结”。 但现在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兽潮无法打破这座高台巨城。 这座城墙里,蕴含着一种妖族天下不曾具备的坚韧意志。 …… …… 第八骑团和鹰团,在巨像高台内侧迎接宁奕。 “宁奕。”云洵眯起眼,打量着宁奕身旁的女子,他倒是没想到,宁奕会选择把这头小狐妖带回来。 云洵深深望了白微一眼,没有点破此人身份。 对于大部分守城的甲士而言,只知道这次兽潮因一只狐妖而起,却不知道这只狐妖到底生何模样,如果让他们知晓……这只狐妖非但没死,反而活着进入高台,恐怕会引起不小的麻烦。 叶红拂则是斜倚着坐在城墙上头,随意瞥了一眼小狐狸。 一头千年境的小妖。 红衣女子顿时没了兴趣,恹恹地收回目光,闭目养神。 对于白微而言,这两道目光都令她心神震颤,这两位都是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至于那个红衣女子……她印象极其深刻,那个女子一人压着紫凰妖圣座下两位妖君打! 看到这一幕,白微心头是彻底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等去了母河,还有草原本土的高手坐镇,自己区区的千年境修为,是真的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伤亡如何?” “鹰团和骑团略有轻伤,没有死亡。军备和战备保护完好。” 宁奕简单过问了一些问题,得知这场大胜,自己带来的骑团和鹰团几乎没有损伤,便放了心。 这是大隋天下最精锐的一批战力,第八骑团是经历过数次灰界战争的劲旅,鹰团更是天都大司一手栽培的心血队伍。 二人边走边谈。 “乌尔勒。” 一位荒人战士,半边甲胄碎了,来到宁奕的身前,他诚恳道:“田谕大人派我来传话,小可汗受了伤,他们正在王帐内治疗。” 宁奕向着巨像高台投去目光。 靠在城头的叶红拂,此刻搂着剑鞘,闭着双眼,似是半睡半醒中,两缕龙须鬓随风飘摇,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宁奕去忙自己的,不要烦她。 宁奕无奈一笑,加快步伐,向着王帐走去。 …… …… 火光摇曳。 一阵低沉的,嘶哑的吼声,被小可汗咬住木块,憋死在喉咙里,火光倒映出一道坚韧的年轻身影。 褪下甲胄,腰腹之处一道可怕的环形贯穿伤,显现出触目惊心的猩红之色,一圈一圈如涟漪,几乎扩散到了大半个身子……红蝎的毒素,在大战之后开始蔓延。 田灵儿满脸汗水,以毛巾擦拭小可汗的额头,后者死死咬住一块坚木,不让自己出声音,额头青筋鼓起。 一道青灿阵纹,在腰腹之前凝聚,磅礴的吸力,龙汲水一般,将鲜血和毒素都吸出身体……在草原上,中了妖物的毒素,来不及第一时间化解,便只能用这种办法,日日抽血,不断稀释,命硬的人能抗得过去,命不够硬,意志力不够坚强的,要么是死在治疗途中,要么是自己精神崩溃,选择自我了结。 帘帐被掀开。 痛得快要昏厥过去的小可汗,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让我来吧。” 他抬起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乌尔勒!”田灵儿吓了一跳,她心脏咚咚咚如擂鼓一般,在巨像高台看到乌尔勒攻破龙皇意志之后,她便连忙带着小可汗来营帐疗伤,剩下的事情已经不用担心,有乌尔勒在,兽潮不算什么。 但她万万没想到,乌尔勒来得如此之快。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是红蝎的‘丹毒’,汲取毒血是救不了命的,就算把浑身血液抽干,毒素还是会顺着骨髓传递。” 此刻在营帐内响起的,还有一道娇柔的女子声音。 “不过这毒素蔓延度极快,不会有太多折磨,最多只要三四个时辰,这个荒人就会毒身亡。” 白微望向这个先前英勇无比的年轻荒人,微微一笑,脸上颇有些玩味之色。 田灵儿面色一变! 乌尔勒竟然又带回来一个女子!“……是你!”小可汗眼神陡然一缩,认出了白微的身份,刚刚想要开口,便感到一股暖流,击入腰腹之处。 两缕青灿光芒,在宁奕眉心闪烁。 山字卷,抽丝剥茧,汲取毒素。 生字卷,无孔不入,输送生机。 小可汗舒服地长叹了一声,额渗出大量密集的汗液,在短短十数个呼吸之中,这圈青灿光芒荡漾,毒素汇聚成一枚细小的“妖丹”,悬浮在宁奕掌心,而腰腹之处那个狰狞恐怖的伤口,也迅消失不见。 “……不可思议。” 纵然已经见识了宁奕治疗自己断尾的手段,此刻再见一次,白微仍然觉得震惊。 她死死盯着这个荒人的伤口,确定自己再也看不到丝毫的伤势……心底直到此刻还有三分荒谬之感,这世上的生老病死,乃是大道规律,有医道圣手可以医治伤病,但像眼前这个人类一样,大量输送生机的手段,两座天下,都是头一回见! 这等逆天手段,几乎是打破了大道规律! “好了……伤势根除,但还是要注意休息。”宁奕伸手捏碎那颗毒素妖丹,执剑者剑气直接迸,将其湮灭成虚无,他柔和地嘱咐道:“好好养伤,以免落下病根。” 小可汗挣扎着坐了起来,死死盯着白微。 “乌尔勒……她是怎么回事?” 那头千年境大妖,乃是谋划兽潮的主使者……怎可留在身旁? “荒人不是喜欢打胜仗,收战俘么?”白微浑然不在意这道憎恶目光,微笑道:“本座输了,心甘情愿跟着你们的乌尔勒当战俘。” “你你你……”小可汗气得哑口无言。 当战俘,竟然还能当得这般理直气壮? 宁奕望向白微,心想自己猜的果然不错。 白微人前人后两副面孔。 这只小狐狸……当着自己面,满脸媚态地自称奴家,当着外人面,一口一个本座。 “……不要脸!” 一道清脆的怒斥。 白微脸色一变,阴沉望向开口的少女。 田灵儿张牙舞爪,就要冲向白微,只不过小脑袋瓜子被田谕一只手掌按住,只能原地踏步,像是一头暴怒的小脑斧。 “乌尔勒……还是解释一下吧。” 许久未见,田谕的气质比上一次更要沉稳。 他望向宁奕,面色严肃,轻声道:“这头大妖组织两次兽潮,害得高台死伤惨重,若是不给弟兄们一个交代,此事传出去,恐难服众。” 宁奕点了点头。 营帐内并无外人。 “白微并不是兽潮真正的‘主使者’。”宁奕道:“真正的主使者,是北妖域的‘埙妖君’,以及龙皇殿。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田谕眯起双眼,龙皇殿主导这一切……并不难猜。 他忽然眼神一亮,与宁奕对视。 “不必再说了……我已懂了。”田谕轻声道:“既如此,便留着她好了。” 田灵儿和小可汗都有些蒙。 什么叫不必再说了? 什么叫懂了? 田谕又懂什么了……自己还什么都没懂呢。 第三百五十二章 篝火 夜晚篝火,升腾摇曳。 这一次守住了兽潮,田谕不仅下令让众将士休息,而且还特地召开了一场盛大的篝火夜宴,以行庆祝。 “乌尔勒”带回来的铁骑,鹰团的使者,被热情地招待,很快便融入了环境当中。 十几团巨大篝火,如一片一片盛开的花瓣,在大地上绽放。 载歌载舞,一片欢闹。 “乌尔勒……巨像高台的阵纹,还需要一次彻底的修正。” 田灵儿拎着一坛酒,坐在了宁奕身旁,少女的坐姿很拘谨,小心翼翼的像是一只猫儿,跟之前仿佛是两个人。 “我看到了。现在的高台不能自愈了?” 宁奕笑着举起酒杯,敬了田灵儿一杯酒。 他所坐的地方并不是篝火晚宴的中心,田谕召开夜宴,特地留了个心眼,没把宁奕推出来……托了这位心思玲珑的老实人的福,宁奕才得以在这里安安静静,小口小口的抿酒。 小元山的阵纹,赋予了这座城墙“生命”,风吹雨打,暴雪曝晒,都不会使其倾塌,每一块石头似乎都有了呼吸,学会了受伤之后自行修补。 这座高台的最终形态,就是牺牲“自愈”,换取极其坚固的御守能力。 看来……在自己队伍抵达之前,草原的荒人已经准备拼命了。 “我学习阵纹的时间不长,师尊教我的只有拆解,没有复原。”田灵儿双手捧着酒杯,小小的喝了一口。 乌尔勒是南方人。 他喜欢南方的姑娘。 乌尔勒离开后,田灵儿一个人偷偷翻阅草原王帐内的藏书,还找师尊要了大隋天下的一些风土人情图志,南方的那些姑娘啊,面容生得温婉柔和,脾气也是如水一般,肯定不会大口大口的喝酒,更不会大嗓门的说话。 于是少女此刻捧杯喝酒的动作都柔了许多,慢了许多,说话的腔调也细声细语,如春雨一般轻微柔和。 宁奕看着田灵儿,微微蹙起眉头,只觉得女孩跟自己上一次所见到的……不一样了。 之前那股浑然天成的灵气,还有豪迈,似乎消失不见了。 两人之间短暂的沉默了一小会。 少女连忙慌慌张张地开口,不敢直视宁奕。 “乌尔勒,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办法?” 说罢。 指了指高台城墙方向。 “灵儿姑娘……”宁奕有些无奈,苦笑一声,道:“对于阵纹之道,我并不精通。修补高台之事,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若是丫头在,修补这座阵纹,必然不成问题。 田灵儿拉长声音,十分遗憾地“噢”了一声,连忙抬起头,挤出一抹笑容,道:“没事的。乌尔勒,我自己试一下……若是不成,回母河禀告师尊便是。” 宁奕轻声道:“大可放心。这次兽潮之后,西妖域短期内不会有妖潮再袭。” 田灵儿眨了眨眼。 宁奕望向远方一团篝火的方向,那只白狐老老实实蹲在云洵身旁,乖得像是一只木雕。 “白微以前主掌西妖域边陲妖潮,基本每次兽潮都由她做主,那三头千年境大妖,两头身死道消,如今只剩一个话事人。我留她一命,便是要保边陲战线的太平。”宁奕淡淡道:“她现在在我手上,西方边陲,暂时不会生乱。” 田灵儿恍然大悟。 怪不得龙皇殿这么庞大的意志,伸手到西方边陲,还需要找三头区区千年境的妖灵……它们在此地已经盘踞多年,对于驾驭兽潮之事,极其熟练,而且富有经验。 少女盯着那只白狐,忽然想起,既然白微是西方边陲兽潮的驾驭者之一,那么之前的几次兽潮,也一定有她作祟。 田灵儿咬牙切齿道:“她害了我太多同胞的性命……” “会还回来的。” 宁奕叹了口气,其实荒人跟妖族之间的仇恨,未必有这么深,只不过对于出生在边陲之地的田氏兄妹,这股仇怨则是实打实的深耕种下。 每一年,边陲战线都会死很多荒人。 其中,就有他们故乡的亲人,朋友。 少女默默握紧拳头。 虽然她没听懂,乌尔勒在王帐内和兄长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相信自己的兄长,也相信乌尔勒的选择。 “乌尔勒,我敬你一杯!” 宁奕抬起头,现神情熠熠的小可汗,拎着一壶酒,已来到了自己面前。 小可汗的面容有些泛红,眼神亮,显然是酒劲上头,他身为母河未来的大汗,自然是这场篝火晚宴的主角。此刻来到宁奕身旁,所有的目光也都投了过来。 不远处,田谕有些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捂住额头。 他知道乌尔勒不太喜欢喧闹的环境,所以刻意安排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 现在倒好。 所有人都望过来了。 “来,干!” 小可汗拉着宁奕站了起来,看起来似乎喝醉了,但拉着宁奕起身的那一刻,一道十分清醒的声音传了过来:“抱歉抱歉。乌尔勒,我知道你喜欢安静。但这些高台将士们,数不清有多少人,想跟你饮一杯。今天这趟敬酒,我不来恐怕不行。” 宁奕点了点头。 “诸位!” 他从地上拎起一大坛酒,沉声道:“诸位英雄,好汉。高台之胜,非一人之功。打破大破兽潮,我与诸位今夜同贺,当满饮此杯!” 说完,宁奕仰,一大坛酒咕哝咕哝顺延喉咙,掠入腹中,他没有动用修为去化解酒液劲气,只觉得腹中一片火辣。 “哐当”一声。 酒坛摔在地上,清脆破碎。 “好酒量!”小可汗眼神一亮,再无朦胧之色,同样陪着宁奕满饮。 “乌尔勒----” 草原上有人欢呼。 于是这道呼喊声音连绵而起,化为一片声海,荒人们围着鹰团和骑团起舞,在这份热情的感染之下,大隋的将士们加入了载歌载舞的队伍中。 小可汗眼神带着感激。 乌尔勒是个很干脆的人,今夜巨像高台的将士们,情绪都被点燃了。 一时之间,人潮围绕着十几团篝火起舞。 这份热情如火一般蔓延开来,宁奕满饮之后,带着笑意,向着云洵叶红拂所在的方向走来。 “云大司,入乡随俗。不要总是板着一张脸。” 云洵神情古怪,看着自己面前伸出的那只手。 他思忖一二,终是摇头笑了笑,将掌心酒杯的酒液一饮而尽,白皙的面颊涌现一抹酒色,拉着宁奕的掌心起身。 “我陪你跳一曲?”宁奕微笑问道。 “滚蛋。”云洵罕见地粗暴了一回,摇头笑骂道:“我可不稀罕你。” 喝完酒后,云洵的神色更柔和了,荒人的酒极烈,若是不动用修为,只需要几口,便能让一个成年男人喝醉。不过云洵酒品极好,喝酒之后,并没有乱了分寸,只是对宁奕言简意赅吐了一句脏话,便扭头望向了挨着自己身旁坐下的黑袍女子副官。 “雪隼,陪我跳一曲?” 云洵轻声问道。 那女子副官的面颊瞬间红透,整个人姿势怔住,如遭雷击。 四周是鹰团的欢呼起哄声音,整个鹰团里,谁不知道雪隼对云洵大人的爱慕之情…… 从血脉上规划细分,雪隼的身体里流淌着雪鹫的血液,她其实是一个生长在大隋天下的荒人,这里才是她真正的故乡。 只不过雪隼从小接受的乃是天都地界的教育熏陶,所以对于草原的文化……并没有太多的熟悉感。 但来到巨像高台,不过短短数个时辰,她已在许多荒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亲切感”,对于体内流淌妖血的荒人而言,血脉间的凝固力是真实存在的。 血液变得滚烫。 少女的面颊也变得滚烫。 她忘了自己是如何站起身子的,也忘了自己是如何将手指搭在大司肩头,如何配合大司的动作迈出了第一步舞步……记忆变得空空如也,能给记下的,只剩下酒液的甘香,芬芳。 “你呢?就这么干坐着,只吃肉,不喝酒?” 叶红拂坐在篝火旁,听到了宁奕的笑声。 她的气质太独特了,明明坐在世界喧闹的中心,却像是一块冰,四周寂静无声,安静的可怕。 没有荒人敢接近她,原因有二,都很简单。 第一,她是乌尔勒带回来的人。 第二,她在巨像高台一个人压着两位妖君打。 在崇尚强者的荒人世界里,取得“地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你够强,你就可以取得匹配实力的一切地位。 而叶红拂……太强了。这个强大到可以单枪匹马挑翻母河八位草原王的女人,令人望而生畏,只可远观而不可交谈……即便从她身边路过,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在巨像高台守卫战平定的三个时辰内,这个红衣女子的绰号已经在边陲四方传递开来。 目睹这一战的荒人……给叶红拂起了一个很是威武的名号。 女武神。 “女武神大人。”从田谕口中听到这个绰号的时候,宁奕笑得不能自已,此刻伸出一只手,道:“赏个脸,陪我跳一曲?” 鹰团骑团,爆出更加肆无忌惮的欢呼和起哄声音。 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荒人,更是敲起了大鼓,在他们看来,能够配得上这位强大女武神的,也的确只有乌尔勒了! 咚咚咚的鼓响传遍四方夜霄。 “跳一曲——” “跳一曲——” 远方坐在宁奕原先座位的少女,心脏也砰砰砰作响。 田灵儿看着那张篝火映衬下清冷绝美的女子面颊,越看越觉得自己卑微而又平凡,默默缩紧了身子。 乌尔勒邀请了其他的女孩。 她……会答应么? “无趣。” 叶红拂冷冷开口。 田灵儿的心跳漏跳了一拍,她的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笑意。 红衣女子,拉着宁奕的手,站了起来。 “女武神的称号……实在很难听。我可不是只会杀人。”叶红拂抬起头颅,高傲地像是一只雏凤。 她的眼中并没有宁奕,冰冷的眼眸底下,是隐藏不住的骄傲。 “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证明,我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共舞 叶红拂是一个骄傲的人。 叶红拂是一个过于骄傲的人。 前者使她能够成为了珞珈山的圣女,而后者……则是她一直无法突破心障的原因。 因为骄傲而又强大,所以她打败了珞珈山的所有对手。而又因为过于骄傲……叶红拂一直无法接受,她完败在洛长生手上的事实,这些年不断追逐谪仙,却从未得到一次真正的胜利,直到……谪仙死去。 对她这种骄傲到极点的人而言,这世上最不可接受的事情就是……她还活着,谪仙死了。她亲眼看着洛长生战败宝珠山,化为虚无。 自己连再战一次的机会也没有了。 而这份转移到东皇身上的仇恨,又被宁奕斩于剑下……这份因果,画上了一个句号。 叶红拂这次来到妖族天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妖域的顶级高手过招。 谪仙死了,她也和曹燃打过了一场。不知是何原因……对于目前居于大隋风口浪尖第一人的宁奕,叶红拂并没有什么兴趣。 她来妖族天下,便是要将什么芥子山,灞都城,龙皇殿……所有的年轻高手,都斩于剑下! 篝火摇曳。鼓声喧急。 火焰映衬下,叶红拂的面容映现出一抹红晕,她的五官气质偏向于清冷风格,但偏偏喜穿红衣,于是远远看去,肤白衫红,带着三分妖艳。 “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跳舞。什么时候学的?”宁奕笑着说了一句,然后低声传音道:“与曹燃打的那一架,是你赢了?” “自小就会。”叶红拂面无表情道:“跟曹燃的那一架,没意思。烛龙未出本命妖身,所以我也算不上赢。” 原来如此,宁奕恍悟地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此事的?”女子拧起眉头,自己和曹燃交手的讯息很隐蔽,知道的人极少。 她忽然想起了宁奕跟曹燃在天都莲花阁的那一次见面。 “曹燃告诉你的?” “我猜的。”宁奕神秘一笑。 如果不是打赢了曹燃,这疯女人怎么会想到跟自己一起北上妖族,挑战妖域那些没交手的强者? “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陪你浪费。”叶红拂皱着眉头,冷冷传音道:“你还要回母河,整顿铁骑,这一来一回,还要多久?” “两三个月?”宁奕也不确定,笑着摇头,“怎么,等不及了?” 闻言,叶红拂眉头蹙的更深。 还要两三个月? 难不成宁奕还真要自己当一个打杂的?陪他跑来跑去? 有这时间,她早已经在妖域大开杀戒了! “别担心,答应你的事情,我记着在。”宁奕挑起眉头,就算叶红拂愿意跟在自己身旁跑腿,啥也不做,浪费时间,他还不乐意呢。 这么一位顶级打手,可不能浪费。 宁奕循循善诱,道:“龙皇殿的那两位妖君,实力如何?” 叶红拂平静道:“我虽初入星君境,但她们仍然不够资格当我的对手。” “不错。她们资质有限,即便你能在草原把她们杀了,对剑道的帮助也有限。”宁奕微笑道:“剑道独孤,你的剑怎是用来杀这等无名之辈的?” 这一句话,若是让龙皇殿的那两位妖君听到,恐怕羽 (本章未完,请翻页) 毛都要气炸了。 她们好歹也是紫凰妖圣的座下弟子! 涅槃弟子,竟然被宁奕称作无名之辈? 而叶红拂闻言之后,面色平淡的点了点头,露出一副的确如此的神情。 宁奕露出了一个外人看来温和纯良,熟人一看就知道“狡黠奸猾”的笑容。 “我可以帮你找一位不输曹燃的剑修大妖当对手。”他盯着叶红拂,认真道:“就算我放你离开,你也不了解妖族天下。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能不能遇到那两位妖君级别的对手都不好说,运气差的话,两个月后,你可能只杀了几头千年境大妖。” 叶红拂眯起双眼。 她知道宁奕的内心跟外表完全不匹配,这人虽然修行“宁折勿曲”的剑道,但心底蔫坏蔫坏的,在大隋谋划了一堆见不得人的“坏事”。 但……宁奕说的很对。 “我需要时间,你也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宁奕收敛了笑容,面色凝重,诚恳道:“母河有着顶级的情报资源能力,回到母河,我可以布局行棋。也可以帮你摸清楚妖族漆黑的棋盘地图。” “你想布什么局?”叶红拂直截了当开问。 “这次的兽潮,背后主使者名叫埙妖君,龙皇殿麾下的妖君。”宁奕语调不急不缓,道:“抛开龙皇殿的意志,埙妖君动兽潮的本意,是抽取一千根荒人脊骨。” “一千根荒人脊骨?” “不错……他要以荒人脊骨炼器,灞都城古道古王爷的寿辰就在半年后!”宁奕盯着叶红拂。 女子大概已经明悟,她也盯着宁奕,道:“我知道古道……灞都城的那头雪蛟,他在灰界露过面,出过几次手,极其霸道。宁奕……你要打灞都城的主意?” 宁奕笑了笑,不置可否。 “等一等……你给我找的对手,是灞都城的麒麟古皇子姜麟?”叶红拂笑了,道:“如果是他的话,无须你操心,我自会打上门去。” 宁奕看着女疯子,一阵无语沉默,心想叶红拂这“宁折勿曲”的剑道,实在是直的太可怕了。 有这种念头,更不能让她在妖族胡乱出手了……四座妖域不得乱成一锅粥,到时候第二次“天海楼”战役都能捅出来。 怪不得连她的师尊扶摇,都留言叮嘱,一定要看好叶红拂,不要让她随意离开草原。 “你疯了?你知道灞都城什么地方吗?”宁奕瞪了一眼叶红拂,注意到四下篝火摇曳,众人仍在狂欢,但田谕已经留意到了自己这边的异样,于是压低声音道:“稍有不慎,有去无回。” “我又不是曹燃。”叶红拂淡淡道:“不会像个莽夫一样,听到名字就寻过去打架。” 宁奕叹了口气。 叶红拂啊叶红拂……这是一个很猛很猛的打手,也是一个“只管杀不管埋”的狠主儿。 只管杀别人,不管埋自己。 “……不是姜麟,另有其人。”宁奕摇了摇头,道:“说了帮你找一位剑修大妖,姜麟修行的不是剑道。那人非常强,不出意外,现在至少也是妖君境界了。” 宁奕所指的那位剑修大妖……自然就是妖族天下的另外一位执剑者,黑槿。 以他自己炼化三卷古书的经验来看,对于执剑者而言,每一卷古书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融合,都是无视当前境界屏障的一次实力暴涨。在西妖域往生地夺走白帝“灭字卷”后,黑槿的实力已经生了质变。 生字卷赋予自己无穷无尽的生机…… 而持有“灭字卷”并且炼化的黑槿,杀力该提升到了何等地步? “你是说,灞都老人收的关门弟子……那个神秘女子妖修?”叶红拂眼神一亮。 黑槿的情报,在大隋极其神秘……她几乎没有出手过,没人知道她的本体是什么,只知道灞都城多了一位新的“高贵存在”。 “她的本体是饕餮,在妖域抢了我一桩造化。”宁奕淡淡道:“这次我回来,便是要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有点意思……我可以考虑一下。”叶红拂眯起双眼,喃喃道:“我可以陪你回母河,等你谋划布局,两个月,三个月,半年,我都可以等。我甚至可以在你不方便出面的场合,帮你出手。但,我有一个条件。” 宁奕道:“但说无妨。” 话音落下,一曲舞蹈也将终焉。 篝火噼里啪啦的乱跳,叶红拂忽然沉默下来,红色的长袍如流火一般飞舞。 曹燃在天都见到宁奕的时候,心头狂喜,按耐不住地找宁奕打了一架。 对于他们这种天赋的修行者,能找到资质天赋相匹配的对手,是一件喜事…… 但宁奕一直很好奇。 为什么叶红拂急切地的想要在妖域寻找对手,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要与自己打一架的念头。 最后一声鼓,咚的炸响,鼓锤嗡嗡嗡直颤,舞尽火缭,鼓声长颤。 叶红拂盯着宁奕,一字一句,无比认真的传音道。 “我要你教我一式剑法。” 宁奕的眉头皱了起来。 “徐藏的……砸剑。” 传完这两句,叶红拂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她拍了拍宁奕肩头,在其他人看来,这是替乌尔勒掸去肩头灰尘的亲昵动作。 宁奕传音问道:“你想学砸剑?” “只是好奇……那个男人闯出的剑法,到底能惊艳到什么程度。”叶红拂笑了笑,道:“怎么,很为难?” “……你可以考虑一下,不用急着给我答复。”叶红拂松开宁奕,一个人向着远方走去懒懒道:“听说这门剑法是徐藏一个人独创的,所以也不算是泄露蜀山机密吧?” 宁奕的确很为难……但为难的并不是叶红拂所担心的泄密问题。 而是砸剑……根本就没有剑谱,没有窍门! 这就是徐藏梦见后山猴子的一缕意,衍生出的剑道,所以罕见的没有门槛……即便是星火初燃的修行者,也可以“像模像样”的砸出一剑。 自己当初能够学会砸剑,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而为难的就是这一点。 没有剑谱。没有招式。没有章法。什么都没有,该怎么去教? 就算自己教了,叶红拂能学得会吗? 宁奕揉了揉眉心,他看着叶红拂远去的背影,忽然高声道。 “喂----” 叶红拂脚步停住。 “到了母河,我教你啊。” 红衣女子身子一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没有停步的继续远去。 第三百五十四章 吾妻灵素 篝火晚宴散场。 骑团和鹰团的将士们,虽饮了酒,却掌控着度,没有人喝多……倒是云洵,散场的时候,面色红润,看起来有三分醉意。 对于他们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而言,想醉反而是一件难事。无论喝到了什么程度,只需要以星辉在体内兜转一圈,酒液便会自行挥殆尽。 想要酩酊大醉,美酒易得,心境难寻。 对云洵而言,今夜是个美妙的夜晚。 他离开了大隋天下,来到了草原,即将带领着鹰团,在这片大地上开启新的生活。 云洵来到宁奕身旁,雪隼小心翼翼搀扶着大司。 “什么时候动身?”云洵当然没有真的喝醉,他很清楚自己来到这里要做什么。 “明天动身。”宁奕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今夜好好休息,明天启程。路上再跟你说后续的安排。” 云洵意味深长望了一眼宁奕,又望了望等在篝火摇曳处的那个荒人少女,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你的‘好事’了。” 宁奕无奈道:“哪凉快哪待着吧。” 篝火晚宴结束了。 人也差不多都散了。 田谕随便吩咐了一些命令,便亲自搀扶着小可汗去营帐,小白狼今夜豪饮四方,煞是威风,只不过“大杀四方”的代价也很惨烈……荒人喝酒,用妖血修为化散酒气是极不光彩的行为,而实打实的硬战,纵然小白狼酒量惊人,但双拳怎敌四手?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零零散散的人都走尽,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宁奕。 蹲在宁奕脚边的小白狐狸,抬头眯起双眼,看着那个篝火摇曳处站起身来满面忐忑的娇俏身影,狭长眸子里露出一股戏谑之色。 这荒人小姑娘,不用开口,她都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乌尔勒……” 田灵儿也喝了一些酒,脸蛋氤氲红晕。 “我们去外面走一走?” 今夜喝的酒,在平日里,对田灵儿而言,便如饮水般轻松。 但此刻她自己也惊奇,面颊怎炽热如火……而且脑袋晕,说话浑然不经思考。 一开口,她就后悔了。 自己的邀约……实在是太随意了,乌尔勒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轻浮”? “好啊。” 田灵儿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篝火倒映的那张笑脸。 乌尔勒笑得很爽快,道:“走。骑马兜一圈。” …… …… 白微神情郁闷。 她保持着狐狸的妖形,蹲在宁奕的肩头,四只爪子紧紧钩着男人的肩头黑衫,耳旁是呼啸而来的夜风,努力在颠簸中保持平衡。 她所趴伏的那个黑衫男人,骑着骏马缓步前进,度并不快,但她的耳旁……只有风声。 其他的声音,全都听不到。 四缕如手指粗细的青灿光芒,悬在小狐狸面颊前后左右,屏蔽天机与气息。 这是四缕剑气,内蕴阵纹符箓。 “放心吧,我们说什么,她都听不见。” 宁奕骑在一匹高大黑马背上,身旁是同样策马的田灵儿,两人离了巨像高台喧闹的篝火,骑马散步,漫无目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草原的春末寒意消散,漫天草屑倒飞。 入眼是空阔无垠的平原,有时候会给人一种置身碧绿大海的错觉……某种意义上来说,荒人所生活的“高原”,的确是最接近大海的地方了。 若有一日,倒悬海的禁制打破。 妖族天下想要北上,突破云层,便要攻破这片草原……以此为跳板,打上大隋长城。 少女深深吸了两口气。 田灵儿的面色仍然红润,但之前紧绷的精神已是放轻松了许多。 在她心中,始终保留着对乌尔勒的敬意。 以及……爱慕之情。 其实很多人都是这样,在心中会有那么一个“不敢接近”的人,那个人看起来完美无缺,高不可攀。但凡离得近一些,都会觉得心跳加快,但凡多说两句话,都会觉得面红耳赤。 什么叫喜欢? 这就叫喜欢。 只不过这种喜欢,小心极了。 不敢有目光上的交集,生怕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 从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刻,两个人的关系便不再平等了。 你会去拼命搜集他的喜好,拼命想成为他喜欢的人。 不知不觉,自己就被改变了。 有幸运的人,会得到幸运的结果。 但这世上幸运的终究是极少数,不幸的大多数……对那个人的“喜欢”,注定会被小心翼翼埋在心底,越藏越深。 不敢坦露心迹,永远缺乏勇气。 到了最后,便会被死死压住,压在心底最深处,盖上盖子,永远也不会放出来了。 只需要远远看一眼,就能得到满足。 但这世上怎么会有完美的人呢? 没有人是完美的。 “那个人”当然也不是。 他也会放肆的大笑,悲伤的落泪,他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他也会有求而不得的苦闷…… 只不过那些,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 …… “兄长和师父,还有白狼王大人,他们都很担心你。” 田灵儿对着宁奕挤出了一抹笑容,道:“天海楼战役……草原当时准备驰援,但这一切结束得太快了,情报传到王帐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无事。”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自己的事情自己扛,天海楼之战,与你们荒人无关,不需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草原能够自保,便殊为不易了。 以天海楼战役的规模,当时的草原掺和进来,根本改变不了真正的战局。 其实……天海楼战役的胜负点,与他人无关。 胜负,就取决在紫山山主和沉渊师兄的手上。 若是他们二位联手没有拦住白帝,那么大隋参战的涅槃强者们,便是一损俱损,这一战,多半是以大隋败退为结局。 “对不起啊……乌尔勒。”少女沉默了好一会,歉意道:“我们的力量有限,没能帮上你。” 宁奕望向少女。 今夜的田灵儿,不是一般的反常。 “……你找我,是为了这事?”宁奕心底叹了口气,决定不要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道:“还是有其他的事情?” (本章未完,请翻页) “没……没有。” 女孩连忙摇头,辩解的语气,但只说了两三个字,便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 以她的身份……还能如何去关心乌尔勒? 她想要问乌尔勒在大隋过得怎么样,经历了什么……可她却无从开口,更不好问起。 以往那个喜欢谁就要大声说出来的荒人少女,现在变了许多。 正是因为真正的喜欢了。 反而患得患失,不敢开口了。 宁奕轻松笑道:“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好了,何必那么拘谨?” 就算田灵儿今夜不找他,他也会主动去找对方……既然看出了反常,宁奕就不能视若无睹。 少女咬了咬嘴唇,眼神闪烁。 下定决心后,田灵儿不再优柔寡断,直接问道。 “乌尔勒,刚刚在篝火晚宴,跟你跳舞的那个女子是谁?” 宁奕认真回道:“她叫叶红拂,珞珈山未来的山主。接下来会随我们回母河,然后离开草原,去往妖域。” “叶红拂,我听过这个名字……”田灵儿眼神一亮,回想着那道红衣,与草原王帐的情报,喃喃道:“大隋天下年轻一辈的最强女子……好像就叫叶红拂……” 洛长生,曹燃,叶红拂,这三人的名字,早就传遍了两座天下。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田灵儿的心头困惑顿时得到了解答。 原来那红衣女子……就是叶红拂! 怪不得能压着两位妖君出手! “她是我的朋友,这一次来,也是帮我们忙的。”宁奕对着少女解释了一下。 田灵儿恍然大悟,轻轻在心头松了一口气。 少女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竟然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乌尔勒……刚刚用了“我们”。 她笑着继续问道:“那……上次来接你的那个紫衣女子是?” 那位紫衣女子,剑气藏而不出,单论气势,绝对不输叶红拂。 大隋天下还有跟叶红拂齐名的女子剑修吗? 那女子又是师出何门? 上次隔着母河河岸,远远看去,田灵儿只瞧见那女子美若天仙,虽没有叶红拂这般“嚣张跋扈”的霸气,但却更加令人觉得神圣不可侵犯。 “她呀……” 宁奕眼中露出了醇和的笑容,望着穹顶大月,有些怀念,喃喃道:“她叫裴灵素,她是我的妻子。” 马背上的少女,身子如遭雷击一般,俏脸的笑容凝滞了。 裴灵素……将军府裴旻大将军的女儿? 那位打得妖族不敢抬头的大隋剑仙,一度让草原荒人敬仰膜拜其绝代风采……裴旻的陨落,让荒人都觉得遗憾。 据说他的女儿也随他一起死了。 还活着……而且,是乌尔勒的妻子。 怪不得,会千里迢迢来接他。 田灵儿的面色已如宣纸一般苍白,此刻艰难挤出笑意,声音却听不出丝毫反常,柔声笑道:“门当户对,乌尔勒……恭喜你们。” “我与她的婚宴还未举办。” 宁奕望向田灵儿,轻声道:“她替我挡了白帝一击……还在昏睡,等她醒了,我们会在草原举办大婚。” 第三百五十五章 春柳与烈隼 “草原大婚……很好呀。” 少女额头不知何时渗出了一小层细密汗珠。 田灵儿仍然在笑,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气,被一点一点抽干了。 于是这本该贺喜的笑声,听起来却多了三分虚弱的空无。 蹲在宁奕肩头的白狐,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田灵儿面色上的异样。 虽然有剑气符箓在,屏蔽了她的感知,但她又不是傻子。 一眼就看出了少女的不对劲,再加上今夜篝火晚宴上的一些异样,白微心底顿时明白,刚刚生了什么。 这女孩拉着宁奕出来,多半是要“表明情意”了。 白微心底冷笑一声。 宁奕看起来年轻,但心思敏锐,这女孩的来意,早就被他看穿了,这路上最多三言两语,就能让女孩清楚……两人之间没有可能。 果然。 白微蹲在宁奕肩头眯起眼观察,接下来兜风,那女孩基本没怎么开口了。 两个人掉头返程,女孩还能绷住情绪,最后对着宁奕笑了笑。 …… …… 宁奕解除了白微的禁制。 他掀开自己的营帐帘布,两根手指捻起狐狸后颈,将她甩了进去。 白微哎呦一声,幻化成为人形,一副软弱无力的模样,娇羞欲滴,顺势就摔在了宁奕的床榻之上,衣衫半解,咕哝抱怨道:“我说,你好歹是未来要统御草原的乌尔勒……怎么就不懂得怜香惜玉?” 宁奕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径直坐在营帐木案之前,背对白微,摊开一卷古书,如若无人地阅卷。 白微含怒问道:“姓宁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嫌弃我就算了,那荒人女孩好歹腰细臀翘,你就连个机会都不给?” 宁奕背对白微,没有反应,一句回话也没,如老僧入定。 妖族天下的妖灵……启灵之后,受到北方整座天下的大环境影响,它们很难明白人们口中所说的“爱”,到底是什么。 狐妖一族更是如此,因为生来貌美,经常被当做炉鼎采补,她们痴缠的只不过是肉身……哪里能理解人类所说的“忠贞不渝”? 所以对白微,宁奕没什么可说的。 白微冷笑一声,道:“不用去看,我都知道,你肯定不屑一顾,觉得我们妖族是冷血动物,不懂什么是什么爱……我且问你一个问题,那女孩对你一番真情实意,连我都看得出来,人家好歹付出了这么多,你却连半点希望都不给她?” 话音落地。 那坐在木案前的男人,果然沉默了很久。 嚯……被问住了? 果然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啊。 白微懒洋洋地靠坐在床榻上。 接着,她便看到宁奕面无表情,缓缓回过了头。 一双眸子里,涌动着令人惊惧的神雷。 白微连忙噤声,一句话也不敢再说,“砰”的一声,营帐里烟雾缭绕,女子重新化为一只雪白小狐狸,满脸委屈,呜咽一声,缩成一团。 宁奕眼中翻覆的雷霆缓缓消散。 “你说的不错……她对我是真情实意的。” 他望着白微,道:“正因如此,我才连半点希望都不会给她。” 小狐狸眼神茫然,她 (本章未完,请翻页) 看着宁奕那双平静至极的眼瞳,不明白为何面对一个人如此喜欢自己的人,宁奕要如此决绝…… 但心绪之中,似乎有一缕灵光掠过。 她好像捕捉到了一点答案。 …… …… “哥……我找乌尔勒表白了。” 一面湖泊,并不大。 深夜过半。 夜云缭绕,层叠在湖水之下,此刻风停,湖面如镜,清澈可见一男一女两张面孔。 田灵儿搂抱着双膝,蹲在湖畔。 田谕就在她的身旁,一只手揉了揉少女脑袋,把一头秀揉乱。 女孩双眼通红,看着湖面映衬出的那张憔悴面孔,觉得陌生而又可笑。 田谕轻声道:“乌尔勒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嗯。”田灵儿的声音一阵艰涩,道:“他们已经成婚了。以后的婚宴,还要在草原上举办。” “好事。”田谕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你有没有恭喜他们?” “当然……”少女挤出了一抹笑容,其实她笑的很好看,只不过现在眼眶红通通的,很是狼狈,“人家郎才女貌,当然要祝福啦……” 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她当然是祝福了的。 只不过听到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难过了,所以祝福的词说的并不多,可能只能苍白地蹦出几个恭喜,祝贺……这种词不达意,听起来像敷衍的贺语。 “然后就躲到了这里,准备一个人哭?” 田谕这句话,单看字面意思,颇有些调侃嘲笑,戏谑讽刺的意味。 但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却无比认真。 他是真的在询问田灵儿的想法。 少女沉默了一小会,再次点头。 “……嗯。” 然后她抬起头,狠狠抹了一把面颊,恼火问道:“不然呢?你觉得很丢人?” 田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蹲在女孩身旁。 他捡起一粒石子,轻轻在掌心捻着,柔声道:“小时候,我也是个爱哭鬼,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喜欢躲起来,一个人偷偷的哭……所以,躲起来哭,其实没什么丢人的。” 少女怔住了。 她没有想到,田谕会对自己说这个…… 她更没有想到,向来坚毅的兄长,在以前竟然也有软弱怯懦的一面。 田谕笑了笑,面颊上的疤痕在月光倒映下并不显得狰狞,反而显得亲和。 “是真的。”他捡起石子,轻轻在掌心捻握一下。 田谕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沙哑:“那时候程然还活着,他采药起得早,所以只有他知道我这么丢人的一面。” 少女眼神变得黯然……他知道程然是兄长在边陲唯一的挚友,但已经死在了源煞灾变之中。 “程然教了我一招。” “如果不开心呢……就要将心底的情绪泄出来。” 田谕轻轻掰开少女五指,将自己掌中的石子,放在少女掌心。 然后他重新捡起一枚石粒,站起身子,轻轻抖腕,将那一粒朴实无华的石粒,擦着湖面掷了出去—— “嗖”的一声! 石子切割湖面,并没有蕴含星辉劲气,却犹如一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只乘风破浪的小舟,唰唰唰擦破十几层水浪。 田谕打出了一个完美的水漂,这枚石粒一直掠到了这片小湖的对岸。 “……幼稚。”少女攥拢五指,破涕为笑,“我才不要试呢。” 田谕也笑了。 两个人的耳旁,夜风轻拂。 沉默了片刻。 田谕缓缓道:“我们都是渺小的人呐,我们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已经很累了,还要做好被那个人不喜欢的心理准备。”田谕笑了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乌尔勒有喜欢的人。第一次的篝火晚宴,你应该就看出来了。” 田灵儿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是的……她早就知道乌尔勒心中另有她人了。 不管是谁,但田灵儿很清楚……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 “我很庆幸,乌尔勒面对你的时候没有心软。”田谕悠悠道:“如果他回避你的问题,或者不选择解答……那么你将永远困在这种状态里,周而复始,永远也不会有‘解脱’的一天。” 田灵儿怔住了。 少女咀嚼着兄长的话语,喃喃道:“……解脱?” “是啊……解脱。”田谕双手环臂,意味深长望着妹妹,笑道:“你终于可以不用那么提心吊胆,那么小心翼翼了,这当然是一种解脱。事实上,你再怎么用心,乌尔勒也是感受不到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少女眼神变得恍惚,兄长的声音继续在耳旁响起。 每一句的声音都不大,但都让她变得比先前更加清醒。 “大隋的江南水乡,生长着草原所没有的春柳,细枝。” “但草原也孕育了大隋江南不曾有的烈马,战隼。” “没有人会说,春柳就比烈马要好……这世上的万物都是不可替代的。有人喜欢江南,也有人喜欢草原。” “我们生下来的血液里,流淌着雪鹫的桀骜,追寻着无垠的高空,这是刻在骨子里无法改变的向往。灵儿,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不要按照他喜欢的样子去变化,努力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吧。” 湖水泛起了阵阵涟漪。 一只温暖的手掌,搭在少女的肩头。 “乌尔勒跟我说过,他很欣赏你大口饮酒、大口吃肉的模样,那才是真实的你。”田谕望向自己的妹妹,沉声道:“如果你还是想哭,我陪着你到天亮。如果你想明白了,就拿出荒人的气魄来,喜欢乌尔勒不是丢人的事情,被乌尔勒拒绝,也不是。” “砰”的一声,田谕不知从哪拎出一坛酒,摆在少女面前,此后便一言不。 湖面摇曳着一张破碎的少女面颊。 女孩盯着湖面,眼神逐渐从惘然变得明悟,她忽然拎起酒坛,启了酒封,仰而下,一饮而尽。 泪水,酒液,顺延唇角肆意蔓延,打湿衣襟。 少女双手捧着酒坛,长身而立,满饮之后,将酒坛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 …… (ps:公众号预告了今天会有三章,没有关注公众号的盆友们可以关注“会摔跤的熊猫”。然后,今天的第三章,大概凌晨一点左右布。) 第三百五十六章 内鬼 边陲成功抵御了这次兽潮,战士们终于可以休息。 巨像高台需要布置的地方并不多。 如宁奕所预计的那样,鹰团,骑团在第二日的傍晚完成了修整,一行队伍,再加上田谕在边陲带的轻骑,大约二百余人,向着母河方向进。 骑团当先,宁奕开道,田谕和小白狼在其左右,带领方向,云洵和叶红拂分别护住队伍的左右翼。 因为天神高原缺乏传送阵法的原因,从边陲到母河没有捷径可言,这段路程以骑团的度走下来,大概需要八到九日,其实时间已经很短……当初田谕从西方边陲返回母河禀告灾难疫情,可是花费了数十天,而且人员还折损了大半。 这段路程比较枯燥,尤其是对叶红拂这种境界的剑修……她驭剑而行,踏遍草原,也不过十数个时辰的功夫。 运送军备,乃是大事。 宁奕在这件事上非常稳妥,之所以这么选择,一来是因为这些物资数量庞大,剑气洞天无法存放;二来则是因为,这趟长途跋涉,方便自己了解鹰团和骑团……接下来抵达母河,他便要开始操练第八骑团。 宁奕答应过沉渊君,要为将军府留下一份克制妖族的战斗法门。 前行的路上,宁奕便开始留意骑团里的一些年轻人……将军府选的精锐之士,年纪都不大,普遍在二十五六左右,天赋不俗,有些战士已经修到了第六境,只差一步可以成为后境。 须知,在将军府里的修行者,可与圣山的子弟完全不一样。 他们修的是实打实的杀人术。 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技艺,异常高效,直接,他们追求的就是一刀毙命,绝不花哨……而骑团的冲阵,马术,经过历代的将军们改良,推翻,更是为战场而生的技法。 如果摆一个擂台,让他们跟圣山弟子较量剑法,刀术,或许他们会输,但如果将同境界的两人放在笼牢里对捉厮杀,不计生死,那么活着走出来的,一定是他们这种悍卒。 这几日看下来,宁奕对第八骑团的整体素质感到异常满意。 这的确是极其精锐的一列铁骑……师兄交给自己的,是极其珍贵的可塑之材。 其中有两人,引起了宁奕的注意。 第一个,名叫“夏祁”,二十三岁,在骑团的一百一十二人中看起来极不显眼,颇有些刻意藏锋的意味……只可惜并没有逃脱宁奕的注意,此人出剑快准狠,剑法尚可,但能看出,没有师门教导的痕迹,是一个天赋不俗的散修,应该是幼年拜入将军府,便兀自苦修技艺,走的是杀人路子。 第二个,名叫“黄舒”,二十五岁,看起来长了一张三十五岁的面孔,标准的老油子,出刀也是老油子刀法了,可进可退,攻守自如,与骑团标准的肃杀风格截然相反,但单对单打起来,一定是最令人头疼的对象。或许是因为长得老成的缘故,此人在骑团里颇有地位,昨夜的篝火夜宴里,不少人向他敬酒,都被宁奕看在眼里。 这两人,等到了母河,能派上用场。 宁奕眯起双眼,肩头传来一阵哈欠声音。 白微软 绵绵趴在他的肩头,这只妖狐睡眼朦胧,这几日心事太多,精神疲倦,偏偏不敢入睡……她可不敢担保,自己跟随的这男人,看起来圣人面孔,背地里是个什么货色。 见了太多人类恶心肮脏的一面,白微向来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他人……于是跟宁奕共处的这十几个时辰,她活得很累。 现在她慢慢摸索清楚了。 这个男人看起来一副喜怒无常的模样,但只要不触碰底线,他的性格还是极温和的,至少不会毫无预兆的出手打杀自己。 “宁大先生,奴家真要休息了……”小狐狸软绵绵道:“您要不收了我吧?” “自己找间车厢。”宁奕淡淡开口,道:“还是那句话,敛好身上的妖气。” “得嘞。”小狐狸听闻此言,来了一点精神,道:“那奴家休息去了……” 她嗅到了宁奕身上的生字卷气息,舔了舔嘴唇,试探着问道:“您累不累,奴家让您舒服舒服?” 宁奕面无表情,置若罔闻,忽然伸出两根手指,弹指击在狐妖脖颈之处,直接将白微弹得抛飞,在空中迸出清脆的雷霆声音。 一阵惨呼,小狐狸落在车厢的蓬顶,模样相当凄惨,一半雪白的皮毛都被雷霆炸黑了,神情难过,暗自骂了一句狗男人,气不过地顺着帘布爬进车厢内,重新化成人形……困倦至极的睡了过去。 …… …… “乌尔勒。” 田谕驾马,来到宁奕身旁。 他看到了宁奕叩指谈飞白微的画面,似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压低声音问道:“那只狐妖,还没收到镜子里的讯息?” 镜子,指的便是埙妖君赐予白微的古镜。 宁奕摇了摇头,“尚未收到。” 他望向田谕,笑道:“放心,生什么风吹草动,我都能第一时间知晓,她瞒不了我。龙皇殿这次败退,损失不小,埙妖君被我斩杀一具妖身,他想要重新找回古镜的连接……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 田谕点了点头。 “不急。我担心的就是打草惊蛇。”田谕望向宁奕,那一日,他们二人在营帐中对视一眼,便明白了留下白微的“用意”。 这一次兽潮进攻巨像高台,暴露了母河内部留有妖族奸细的可能性。 随着这次攻守战打完,母河王帐有人内通龙皇殿的可能性越来越高……种种不合理的地方,都能得以解释。 埙妖君得知了巨像高台阵纹的弱点。 妖潮得知了白狼王返回母河的时间点。 太巧合了……能做出此事的人,不仅仅是居住在母河的贵族,还是手握一定权限的“大人物”。 田谕每每想到此事,便是一阵揪心……上一次芥子山给母河带来的痛苦,王帐还觉得不够么? “天启之河的王帐里一定有内鬼,而且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被‘惊动’了。”宁奕眯起双眼,道:“如果他想逃,那么反而容易了。这次大胜,一定出乎那人的预料,我们不用着急,看龙皇殿那边怎么给他出招。” 这就是宁奕为什么启程如此之快的原 因了。 在情报滞后的草原,巨像高台第二次兽潮爆的消息此刻才开始回传,宁奕的骑团和鹰团,按照这个行进度,应该是踩着点,返回母河的。 那人能够跟龙皇殿互通来往,想必是身上藏着一件秘器。 类似于白微的镜子。 妖族一败退,他就会得知消息……要是想逃,应该就是趁现在,自己这一行人还没回到母河。 不过宁奕并不担心,他和叶红拂都可驭剑施展世间极,那人逃得再快,只要没逃出草原,轻松便可抓回。 龙皇殿若是愿意出大手笔,耗费巨大资源,开启传送奇点接他,那么宁奕也没辙,面对这等大势力,草原的确是毫无还手之力……但一旦将暗棋接走,自然就意味着暴露,以后便再也不能动用。 宁奕赌的是,龙皇殿的“持棋人”,既有绝对的自信,还留有三分的侥幸,想跟自己玩最后一局。 而白微,就是这局博弈里的关键棋子。 白微的古镜还没失效……自己可以利用她,来揪出这场兽潮真正的主使者。 龙皇站得太高,棋盘太大。 总有人……会替他操心一些琐事。 …… …… 车厢之中,那个昏昏沉沉睡死过去的女子,闭着双眼,但胸前所栓系的那枚漆黑古镜,却轻轻震颤起来。 在好几道星君神念的游掠严守之下,那枚漆黑的古镜,渗出了一缕黑气,一缕白气,玄而又玄,竟然没引起宁奕叶红拂云洵的警觉。 这两缕气息,围绕着车厢内部流淌。 如一面华盖,将内部包裹起来。 当这一切完成的同时,镜面咯噔一声亮起,白微也缓缓睁开了双眼,她的眉心毫无倦意,满脸的严肃,还有焦急。 白微捧起古镜,声音压得极低:“埙妖君大人……我已按照您的吩咐,留守下来,您猜得果然不错,宁奕没有杀我,而是将我带在身旁。接下来就要返回母河了,我该怎么办?” “无需担心。你正常说话便是,他们感知不到这里生了什么。” 镜面内传来了温和平淡的话语。 “我已将你的神念拉入了镜世界内,外面一有风吹草动,我会第一时间察觉。宁奕摧毁了我留下来的那缕妖念,所以与你重新建立联系,多花费了一些时间。” “大人,还是谨慎为妙。”白微嘴唇干枯,小心翼翼道:“宁奕恐怕比你想象得要厉害,万一被他察觉到就不妙了。” 那个人族剑修……的确有古怪之处。 镜子那端的埙妖君回想着宁奕身上那奇异的造化之力,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一张柔和的男子面孔,缓缓从镜面上浮现,几乎贴着白微的面颊。 那张面孔一字一句的开口道:“我要你回母河,救一个人。” 白微屏住呼吸,快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音:“大人……我要救谁?” 车厢内一阵死寂。 埙妖君不说话了。 他盯着白微,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三百五十七章 捉鬼 “五万副初境甲胄,十万座筑台弓弩,天都城这十年来的最顶级的阵纹符箓,还有足够五万人服用的‘星辉丹药’?” 田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宁奕把这只铁骑所运送的货物清单,递交到了他的手上。 这份清单上的货物价值连城,草原战事年年吃紧,这份物资等同于雪中送炭……雪中送炭的比喻可能都不太恰当。 得到这份物资,母河的战力可以拔升一个大台阶。 这可是太子准备打响东境战争的预算……庞大如灵山,也只拿到了这么多的军备资源配额。 草原虽是地大,但整体的修行境界,以及战争实力,还是太落后了。 这么多年,南北两座天下,说是要与“草原”合作,但从来没有一人真正拿出诚意,都把草原当软柿子捏,只想着吸血。 除了两千年前的乌尔勒,草原从未迎接过哪位“皇帝”的扶持。 可以说,这一次,宁奕率领第八骑团来到草原,是会被载入史册的一笔。 不管这个行为……背后有多少意志在推行,多少意志在反对,亦或是这就是宁奕私人所做的胆大包天的偷渡。 在久远的未来,这必定会被打上一座王朝的标签…… 这是“大隋”的一次大胆尝试。 若是战争实力得到一次巨大飞跃的荒人,成为大隋的盟友,那么李白蛟将成为史官颂唱千年的英武君王。 若是……最终失衡。 那么做出这个决定的太子殿下,将会被大隋百姓唾骂百世。 小白狼粗略扫了一眼清单,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一时之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昏,整个人都是懵的:“大隋太子,愿意无条件支持草原?” “没那么简单……”田谕沉下心,不等宁奕开口,缓缓道:“天下哪有掉下来的馅饼?大隋那位新王,是希望草原当冲阵兵吧?” 宁奕哑然失笑。 他看着两位怀疑人生的草原年轻领袖。 也不怪田谕、小白狼如此怀疑这份清单的真实目的……换了自己,被大隋常年刮骨割肉,也会学聪明长记性。 他将这些物资的来历大概说了一遍。 结果两人眼睛瞪得如铜铃。 “乌尔勒……你你你,你说什么?”小白狼神情错愕,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完整的梨,“这些东西,是你从大隋那边‘偷运’过来的?” 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做梦了。 宁奕笑着点头,道:“你们可以理解成……这是我一个人对草原的支持。而我也有着自己的个人立场,我由衷地希望,荒人能和大隋高层的友善派建立合作关系,成为盟友。” 太子是个聪明人。 但他太聪明了……所以他不可能让自己留下把柄,与荒人交好之事,他愿意尝试,但绝不能用大隋天都的名义。 宁奕说服云洵,替自己偷运一半灵山谈判的物资军备之事,其实李白蛟都看在眼里。 所以就有了鹰团撤离天都,在山道上所遭遇的红拂河使者警告。 此事若成,那么必会打上他自己的标签……但若不成,事后再行追究便好了。 换了他人,不敢涉险,生怕失败之后被打入红拂河,不可翻身。 但宁奕是一块真正意义上的“滚刀肉”。 整座大隋天下,他是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跟太子站在赌桌对面的男人。 宁奕手里有筹码,所以他赌得起,也输得起。 “我大概懂了……你与那位太子的关系,一定很微妙吧?”田谕意味深长道:“乌尔勒,请记住一点,草原会永远站在你的背后。我们可以和大隋建立关系,但一切都会以你为主。” 小白狼反应得稍慢一些,但很快也明白这些军备资源背后的含义了。 “若是乌尔勒有一天跟大隋太子撕破了脸。”小白狼哈哈笑着拍了拍宁奕肩头,道:“我们就帮你打上北境长城!” “你懂个屁,北境长城是乌尔勒师兄的。”田谕笑骂道:“荒人还没出手呢,乌尔勒师兄已经打到天都了!” 两人笑了起来。 宁奕也附和着笑,只不过他的眼神并不轻松。 这就是他和太子谈判的筹码,他有太强的后援力量了……但也因此,埋下了“祸根”,太子在天都筹划如此多年,所求便是一事。 集权! 草原之事,若是办妥,自己便是大隋的第二位“皇帝”,整座北境,连同北境长城脚底的天神高原,都以自己意志为尊……李白蛟怎能接受这种局面? 如今的李白蛟,是如何殚精竭虑地想要除掉东境琉璃山。 未来的他,就要更加穷尽心机地铲除自己。 “但行善事,莫问前程。”宁奕轻声道:“你们想得太多了,大隋那边的情况,没你们想得那么糟糕。” 宁奕停顿了一下,笑着补充。 “……至少目前还没有。” “不说这个!” 三匹骏马并驾齐驱,宁奕拍了拍左右两人肩头,沉声道:“我这趟北上,一是来送军备物资,草原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边陲战线,不是为我,而是为我们的家园。” 田谕和小可汗对视一眼。 乌尔勒的用词,让他们心底一颤……他用了“我们”! 芥子山和龙皇殿相继盯上草原,边陲一旦失守,不仅是数万人颠沛流离,失去家园,更会导致母河王权的倾覆,这会是一场比源煞更严重的灾难。 “第二,我的师兄沉渊,可能会动一场针对妖族天下的进攻。”宁奕眯起双眼徐徐压声道:“将军府与芥子山势不两立,有生之年,我要斩下那位妖族皇帝的头颅。” 天海楼的那一刺,宁奕刻骨铭心。 他要让白帝血债血偿! 田谕恍然明悟,这列铁骑的精气神极其饱满,向来是乌尔勒动用了独特的手段,送到草原……来进行练兵的。 “若是爆战争,草原一定全力配合。”田谕点了点头,道:“乌尔勒……你能打开倒悬海的那扇大门?” “能,但条件苛刻。”宁奕没有隐瞒,道:“我最多只能送这些人来,等抵达母河,他们会和你们最精锐的荒人铁骑对练……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如果有机会,我还会继续输送将军府的铁骑精锐,帮助母河驻守边陲,如果爆战争,这只铁骑会协同你们,从侧面动反攻,成为刺入妖族天下腹地的一柄利刃。” 小可汗眼神亮,呼吸炽热,道:“妙哉……正该如此!” 半个时辰左右。 宁奕将轻重缓急的一些事务,都跟两位说清楚了。 这一次来到草原,要处理的事情并不紧急,倒是琐碎繁杂,极其伤神。 后续军备的放,人员的安排,以及演武对练的细节,都会挪交给云洵处理……这位叱咤天都一时风云的情报司大司,如今来到草原,正是处理此等杂事的好手。 “再有一天,就回到母河了。” 小白狼长长吐出一口气,心情颇有些复杂,道:“父汗恐怕还不知道,边陲生了那么多事吧?” “鹰隼应该刚刚抵达王帐,边陲第二次兽潮的消息,还有乌尔勒的回归,恐怕只有少数人知晓了。”田谕望向远方广阔草原,眉眼木然,道:“我已经下令,封锁边陲战事有人泄露的秘辛。这次回朝,调查内奸之事,还是要低调行事,以免动静太大,既打草惊蛇,又不好收场。” “……明白了。”小白狼点了点头,“那知晓此事的,一共才五六人。” 宁奕这边,云洵,叶红拂,都是一眼就能看出此中鬼祟的聪明人,只不过后面那两位并不操心草原政事。 尤其是叶红拂……她这几日抱剑坐于马背之上,终日闭目假寐,知道的知道她在观想心湖修行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红衣女子是尊木雕,十二个时辰,一动也不动。 草原这边,知晓此事的,就是田谕,田灵儿,还有小可汗。 “你就不用操心了,不要露馅,也无需向父汗汇报。”田谕沉思片刻,望向小白狼,嘱咐道:“此事的调查,需要交给草原外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置于王帐大人物的眼底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若想调查,实在太显眼了。” “揪出奸细的事情……恐怕要拜托你了,乌尔勒。”田谕认真道:“你的那两位同伴?” 宁奕笑道:“稳妥。此事事成之前,大家不要动意,全当无事生过即可。” “……明白。我倒是没问题。不过灵儿……”小可汗说到这里,忽然挠了挠头,困惑道:“灵儿这几天怎么了?整天不露面,把自己锁在车厢里钻研阵法,这小丫头啥时候这么刻苦了?” 宁奕和田谕都沉默下来。 田谕咳嗽一声,提醒道:“女孩的心思,你猜不透的,别猜了。” 小可汗置若罔闻,仍然在一个人苦思,但始终想不出答案,好奇问道:“那天晚上篝火晚宴,田灵儿喝假酒了?” 他把好奇的目光投向田谕,又投向乌尔勒。 “散了散了。”田谕摆了摆手。 二人极有默契地拉开马匹。 只剩下小可汗一个人惘然坐在马背上。 “忒反常了……你们这是也喝假酒了?” 他挠着脑袋,过了许久,恍然大悟,自我怀疑的喃喃自语,“难道……是我喝假酒了?”  第三百五十八章 成交 马车颠簸。 车帘摇曳。 “唰”的一声,厚重的车厢帘布被人掀开,宁奕踩着马鞍,靠近车厢,将身子挪进车厢……一进来,就险些撞到一对饱满丰盈的山峰。 白微斜斜依靠着车厢,睡得香甜,直到宁奕进来,才悠悠醒转,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红润唇角还挂着一点点口水。 这女子总是衣衫不整,而且睡没睡样,胸前宽襟纽扣就从来没有系上过。 宁奕皱着眉头,避让开面前的一对凶器……然后闻到了一股清香。 他打量着车厢四方,这里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却有一股芬芳萦绕,像是青楼女子所施的脂粉,但却不重。 还蛮好闻的。 “宁先生……你回来啦?” 白微擦了擦唇角口水,她连忙端正姿势,收起了那一副浑然天成的媚态,正襟危坐,像是一个做了什么错事生怕挨骂的小女孩……这几日的相处,她摸清楚了宁奕的性格。 这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怪人。 她好歹有七分姿色,可这男人却像是瞎了一般,自己耍什么小心机都没有用,无论是衣衫半解,还是主动投怀送抱,这厮都不会有丝毫心动……若是自己闹过火了,这姓宁的……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好几次,自己险些被神雷劈得神魂俱灭。 那家伙一手神雷,另外一手生字卷,像是地府里走出来的活阎王,一念能让自己死,一念能让自己生。 太可怕了。 白微暗地里给宁奕起了一个称号……叫宁阎王。 这一次,可不是她故意解开衣衫的,主要是车厢里太闷,而且宁奕平时也不会这么早回来。 女子一颗一颗解开纽扣,露出里面雪白摇曳的丰腴肉体,她知道宁奕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然后再一颗颗系回来。 果然。 这中间宁奕并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刻意避开……目光一直在车厢四周搜索,似乎在找着什么。 白微心头一紧,声音略微颤抖,笑着问道:“宁先生,你在找什么呀?” 宁奕瞥了一眼白微。 后者已经把衣衫穿戴整齐,端坐在车厢那边。 “车里的香味是怎么回事?”宁奕直接开口,“你用了脂粉?” 白微心头一松。 “我用了这个。”女子嘻嘻一笑,从衣衫里取出了一枚雪白盒子,这枚盒子檀木所制,打开之后,乍一看,的确如大隋那边女子常用的脂粉盒,里面分格堆叠着类似胭脂粉末的东西。 “……这是什么?”宁奕并不了解这些东西,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脂粉盒打开后,竟有一股腥味。 “爱美之心,妖皆有之。”白微一根手指,轻轻蘸取一缕粉末,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的那一缕粉末便如烟一般消散,缭绕在车厢之中,那股腥气瞬间掠散,化为香风缭绕。 “在妖族天下,十岁以下的人族女孩男孩,骨骼未育全,乃是炙手可热的‘宝贝’,这幼嫩人童啊,浑身上下都是宝,抽了皮,扒了筋……再……” 白微一只手掌心托着脂粉盒,另外一只手捧着虚无的香风,神情陶醉。 “够了!” 宁奕眼神厌恶,打断了白微的对话。 他已经明白,那脂粉盒里装的是什么了。 妖族天下的那些大妖,竟然对孩童下手…… 白微刚说到兴起,直接被打断,整个人神情一怔,再看到宁奕的厌恶神情,极其聪慧的妖女,瞬间就明白了一切。 她乖乖闭嘴,神情淡然,将脂粉盒收起,同时轻轻吸了一口气,那缭绕在车厢内的香风化为一阵龙卷,被她吸入腹中。 再说下去,自己恐怕要被神雷劈打,徒遭一场灾劫。 “总有一天,我会和师兄越过倒悬海。”宁奕平复心情,正视白微,道:“做出此事的妖灵,我会一个一个揪出来,一个也不会放过。” 白微看着宁奕的眼神,压抑不住的笑了。 她轻声道:“宁先生,你可以用神雷打死我……但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 “大隋天下,同样有扒了妖皮做大氅的人类,有抽取妖骨熬汤的人类,在这件事上……你们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宁奕被问得沉默了。 “宁先生,被扒皮,不止是人会觉得疼,妖也会疼。”白微淡淡道:“两座天下未来必有一战,但如果像你这样自诩正义,就能取得胜利……那么妖族天下同样有无数非胜不可的理由。你所厌恶的每一件事,在大隋都有无数人在做,如果你真是光明的卫道者,不妨动身南下,先把人族里的败类杀干净。” “如果你要做的事情,是屠戮一整座种族,就不要冠以大义的名号了。”白微讥讽道:“妖族在北方大地生活了上万年,我们本就是这世界不可缺失的一部分……你们和我们,都只不过是因为仇恨挥动屠刀的屠夫,没有对错,只有胜负。” “我说完了……你要动手,就请随意吧。” 白微将双眼闭上,挺起胸膛。 但宁奕并没有动手。 他一下子沉默了。 宁奕想说些什么,但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白微说得很好,而且很对。 两座天下之间的矛盾,并非正邪,而是立场,而在两座天下间藏污纳垢的黑暗并不会因为谁的覆灭而真正消散。 因为白微这几句话,宁奕对自己进行了反思…… 最怕的不是自诩正义,而是自己都相信自己所行即是正义。 他问了自己这么一个问题。 “历代以来,大隋皇帝北伐,是为了开辟疆域,是国恨,是族仇。而我如此执着地北抗妖域,是为了什么呢?” 然后他得到了内心的答案。 “是因为东妖域白帝的那一刺……” “还有将军府无数牺牲的将士。” 得到持剑者传承资格以来,宁奕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心中有“大我”的人,他不是得道高僧,并不能弘扬大成佛法,更不是道宗的古天尊,没办法以一己之力,普度众生。 他能做的,就是护住自己,还有身边的人。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小我。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小我。 哪怕他在推行着“北伐妖族”这样影响宏大的事情……出点仍然很简单。 白帝想要杀死丫头。 所以他要杀死白帝。 …… …… 片刻之后,宁奕的声音在白微耳旁响起。 这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睁眼。” 白微有些惊惧,缓缓睁开双眼,看见平静的车厢后,起伏的胸膛缓缓平息。 这男人,竟然没有动怒,没有动手? “你说错了一些事情。” “一,我从来便不是正义之人。我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在大隋天下,甚至有许多人背地里喊我魔头。” “二,人有好坏,妖亦如此。我分好坏,也分善恶。” 周游的红雀,中州大漠的短穗柳,被关在地牢下的伽罗妖君…… 这一路所见,又怎会尽是邪祟呢? 看得见黑暗,自然就分得清光明。 宁奕平静道:“我若打进妖域,不会盛行杀戮。至于如今所做的这一切,只是想找白帝讨要一颗头颅罢了。” 这句话说完,白微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人类……疯了吧? 要杀东妖域的白帝? “……不说这个了。”宁奕结束了这个话题,开门见山问道:“埙妖君这几日有没有和你通过古镜联系?” 白微用了一小会时间,让自己的思绪恢复正常。 她看着宁奕,犹豫片刻,道:“我这几日一直在联系他……但埙妖君似乎本尊出了一点状况,他没有直接与我神念交流,刚刚才给我传递了一个讯息。” 宁奕眯起双眼,道:“什么讯息?” 白微眨了眨眼,伸出一只手,取出古镜,指尖轻轻戳了戳。 示意“隔镜有耳”。 宁奕心领神会,以一缕神性,封堵镜面,将这面古镜与外界的连接全部斩断。 “埙妖君说,母河那边有一位很重要的‘大人物’,需要接回龙皇殿。”白微压低声音,道:“好像是……龙皇殿有一位妖圣,很看重他,想要接他回妖域。” “龙皇殿妖圣都看重的大人物……”宁奕心头一动,喃喃道:“难道是母河草原王级别的叛徒?埙妖君有没有告诉你,那人是谁?” 白微摇了摇头,道:“埙妖君疑心很重,他没有告诉我其他的消息了。” 宁奕意味深长望了白微一眼。 女子直视宁奕,叹了口气,“真没有其他的了……埙妖君只传递了几句讯息,未曾以神念开镜,能有什么秘辛?” 宁奕不说话,默默离开车厢。 他骑马来到了叶红拂身旁,望向闭目养神的红衣女子,道:“这几日,可有神念异样?” 抱着长剑的叶红拂摇了摇头,惜字如金。 “无。” 自己没有感知到异样,叶红拂也没有……那只狐妖,没有骗自己。 或者说,埙妖君还有屏蔽天机的顶级手段,瞒过了所有人。 宁奕沉思片刻,道:“你帮我一个忙。” 叶红拂仍然没有睁眼,蹙起眉头。 “什么忙?” 宁奕微微一笑,道:“明日回到母河,我要你陪我查一桩案,捉一个……妖域内奸。” 叶红拂蹙起的眉头缓缓放下了,她冷冷道:“我凭什么帮你?” “事成之后,我教你砸剑。”宁奕笑着问道:“说到做到,成不成交?” 红衣女子缓缓睁眼了。 她凝视着宁奕,吐出两个字。 “成交。” 第三百五十九章 欢迎回来 宁奕一走。 白微胸口的古镜,便轻轻迸震颤。 一股黑白玄气从镜子内溢散,迅缭绕在车厢厢顶,根本不给白微拒绝和反抗的机会,直接将她神魂拽入“镜世界”中。 这一次。 镜世界变得比上一次要真实许多。 虚无的雾气向着两旁散开,露出一条长长的廊道,四面八方似有通天之柱,此处像是一座大殿。 白微跪立在大殿尽头,不敢抬头,恭敬道:“埙妖君大人……” 她心底却是揪得很紧。 这位大人也忒胆大了。就不怕镜子泄露妖气,被宁奕现? 须知,宁奕在现实世界里,就在车厢的十数丈外,丝毫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的感知。 自己要是被现了私通妖域,以那个姓宁的性格,无需多言,定是一句辩解也不会听,十有**会直接出手,以一缕神雷了结自己性命。 白微在镜世界的每分每毫,都过得心惊胆战。 大殿的那一端,的确端坐着一道“模糊身影”,他坐在高座之上,身形庞大而巍峨,展化的妖形令人生畏。 雾气中燃着两朵猩红火光,宛若星辰,仿能洞破人心。 “安心,宁奕勘不破这座秘境。” 嗯? 这位大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不是埙妖君? 草原的事情,果然不简单,还有龙皇殿其他使者大人介入……白微连忙跪在殿上,将头颅埋低,道:“大人有何指示?” “白微,你做得不错。”那道巍峨身影轻声道:“此事若成,返回妖域,颂我镜妖君之名,我为你在龙皇麾下留一尊席座。” “宁奕不是封禁了镜子吗?他也能窥见外界生的一切?”白微心头一震,关于镜妖君的名号……她却是没听过了。 妖域实在是太大了。 出名的那些妖君,要么像灞都城的火凤,古道古王爷,朱雀城的赤吾,因为好杀善屠,招惹诸多势力,一时闻名……要么像埙妖君,白骨城主这种,实力足够强大,背后靠山足够强硬,被妖修所铭记。 另外一部分妖族大修行者,可能实力极强,但生性低调,偏爱隐居,背后的背景也不会为人所知。 这位镜妖君,就是此类妖修。 “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颇有些手段,但斗不过我。”镜妖君微微一笑,道:“神性封禁,对我无用。外界生的一切,我全都能看见。你若是出卖了妖域,如今就不会是跪在这里这么简单了。” 白微面色苍白。 这几日,都是埙妖君通过古镜与他联系……断断续续传递了一些讯息,刚刚宁奕前来问话,她也犹豫过要不要和盘托出。 最终选择了对宁奕隐瞒。 没有想到,其中竟藏着这么一盘杀局。 而且……这位镜妖君,能够通过古镜,窥伺人心? 自己所有的想法,都瞒不过他? “倒也不必太过惊恐。只有在镜世界内,我才能看到你的本心。”镜妖君微微一笑,道:“埙妖君的铸器之术,是随我学的。这枚‘照颜镜’,亦是出自我手,论迹不论心,在镜世界内,你无需太过约束,只要没有亵渎之念,本君恕你无罪。” 白微的雪白额头,已经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这位妖君的能力,也太可怕了吧? 在镜世界内,岂不就是所向披靡,无敌的存在? 等一等……这么说来,自己携带古镜所经历的一切,都在“镜妖君”的窥伺之下了? 她连忙甩了甩头,把带有情绪的念头全都清空,不敢生出丝毫愤怼。 那么,宁奕在车厢里的谈话内容,镜妖君也知道了! 镜妖君已经知道,宁奕回到王帐,会第一时间追捕有逃离意向的荒人。 念及至此,白微艰难开口,“镜大人,宁奕随时可能回来……您有什么安排?” 那尊高座上的巍峨身影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长话短说。” “明日你们就抵达母河了。”镜妖君道:“我要你……” 白微屏住神情,仔细聆听。 …… …… 一只雪鹫,从穹顶掠过,带出一连串雪白的掠影。 天启之河的河面,倒映着粼粼波光,这只雪鹫长啸着坠落,双翼拍打碎雪般的云气,缓缓落在一枚巨大王帐的连营蓬顶。 它的足部,栓系着一枚青色的玉质竹简。 这种能够传递“信息”的玉简,在草原乃是相当宝贵的信物,其作用类似于大隋的通天珠,内蕴讯息,被用来传递情报。 草原的情报能力,展虽然滞后,但展潜力却是巨大。 在大隋依靠人眼,双腿,在这里则可以依靠妖灵。 雪鹫,是非常值得信赖的伙伴。 身材魁梧高大的白狼王,揭开营帐,抖落裹在帘帐外凝结了一夜的露水寒霜,他目光投向那只飞行数日数夜,未曾学习的雪鹫。 白狼王抬起一条手臂,那只雪鹫清啸一声,抖了抖翅膀,从王帐蓬顶跃下。 青色玉简入手。 庞大的神念讯息,灌入这位草原大可汗的神海之中。 不多时,白狼王的面色便变了……这几日,边陲竟然生了如此多事? 玉简一点一点将前线的战报传回,当看到数万兽潮进攻,巨像高台拼死御守,濒临决堤,他的心一瞬间悬了起来。 紧接着,这封战报拿着平缓的语气,叙述了乌尔勒的降临,这场攻守战虽然艰难,但有惊无险……大隋的降临者击溃了三位龙皇殿妖君,帮助巨像高台守下兽潮,取得了胜利。 “元大人的预言,果然精准。”白狼王喃喃自语,心底的那颗石头算是落地,同时一个猜想得到了印证—— 这次兽潮,果然是龙皇殿在后谋划! 想必元大人也算到了这一点,赠给乌尔勒的那枚紫匣,应是此番对战之中极其关键重要的一环吧? 白狼王现这封长信,并没有结束,于是心底那颗刚刚沉下去的石头,又被悬了起来。 这封战报在后续,又拿着极其隐晦的笔法,点出了兽潮攻守战中某些不合理的疑点。 第二次兽潮的完美进攻。 巨像高台阵纹的崩溃。 妖族对于边陲境况的了解…… 这三点汇聚合一,直接指向了草原母河的高层权贵,统领八方的那八位草原王。书写这封战报的,不是别人,正是田谕,他毫无避讳地指出,这一次兽潮攻守战中,八位草原王的某位“亲信”泄露了草原机密,他们必然是龙皇殿的奸细,此事要彻查,但绝不可泄露风声。 白狼王神情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田谕写的……很给面子了。 上一次青铜台事变,乃是一位草原王勾结东妖域导致的政变! 这一次勾结“龙皇殿”的……难道只是某一位亲信,哪位亲信敢有这么大胆子,又能有这么大本领? 白狼王默默收回玉简,沉住气,望向西方。 “按照玉简时辰来算,他们应该快到了。” 果然。 一位王帐近侍,火急火燎赶到了白狼王帐之前,一见白狼王,连忙高声禀告。 “大可汗!母河正西方向,十里之外,有一队轻骑正在靠近……大概有二百余人,远眺手现,里面有一大半不是荒人。弓弩手已经准备好了,是否进攻?” 这只队伍里,大半不是荒人……应该就是玉简里所说的,乌尔勒从大隋带来的援手了。 白狼王眼神一亮,道:“不要动手,他们是客人。给我备马,我们去迎接乌尔勒。” 这位近侍怔住了。 大可汗刚刚说的是……乌尔勒? 乌尔勒回草原了?! …… …… 人山人海,一片喧嚣。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巨像高台大捷的消息,便传遍了整片母河,乌尔勒再一次拯救边陲,带着荣耀与胜利回归天启之河。 数不清的荒人少女,带上红玛瑙头饰,穿上最盛大的衣袍,来迎接乌尔勒的回归。 平时见惯大场面的鹰团和骑团,看到这副场面,依然觉得震撼。 西方边陲的荒瘠,与母河的繁荣华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的荒人少女,个个美艳如花儿一般,带着野生的明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一种与大隋女子截然不同的美。 很可惜,她们眼中只有一个人。 宁奕坐在马背上,他感受着怀中紫匣那蜂拥翻滚的愿力…… “乌尔勒之名,在这里比大可汗还要受尊敬。”宁奕拿着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喃喃自语:“怪不得‘元’要将这枚紫匣给我,上一任乌尔勒,就是这么掌握愿力的么?” 吸引荒人目光的,不仅仅是乌尔勒,还有他身旁一左一右,极其显眼的男女二人。 男的,一身漆黑大袍,镶嵌云纹,气质阴郁,面容看起来阴柔俊美,草原上很少看到这种长相,即便是尚武的草原,也必须承认云洵大司生了一张好看的面孔。这张脸引起了诸多荒人女子的注意。 女的,则太惊艳了。一身火红长袍,飒爽如仙,很容易让人想到上次来接宁奕的那位紫衣女子……两者不相上下,都是令人惊叹的剑仙风采。 叶红拂则是吸引了无数荒人少年,以及青年的目光。 长道的尽头。 立着一道高大身影。 他看着宁奕背后那长长的骑队,朗声大笑。 那爽朗的笑声,盖压了人群嘈杂的议论声音。 “欢迎回来——乌尔勒!” 第三百六十章 半面欢笑半肃杀 乌尔勒身旁的那两个家伙……好强大的气息。 都是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么? 白狼王在云洵和叶红拂的身上感到了一股压迫。 以他星君大圆满的实力,自然不会惧怕二人,但能令他感到压迫,已经说明了云叶二人之强。 而更令他在意的,是此刻笑意盈盈的乌尔勒。 如果没有记错,上一次离开母河,乌尔勒的修行境界,应该只是一颗命星。 他在东妖域叛变之际,击败了两颗命星的白如来,在源煞灾变之时,击败了命星巅峰的东皇……展现出了远当前境界的战力! 而这一次回归之后,白狼王已经看不出宁奕的修为了。 这是什么概念? 乌尔勒肯定是臻至星君了……难道已经越自己了? “许久不见。” 白狼王面色不变,笑着伸手握住乌尔勒的掌心。 两人互相行礼,骑马同行,沐浴着荒人的欢呼和礼颂,向着王帐方向行去。 宁奕笑道:“大可汗,许久不见,甚是想念,符圣大人过得如何?” “符圣时常提起你。”白狼王笑道:“哦,对了……你应该知道了吧,符圣大人收了灵儿当弟子。” “多亏了灵儿,高台才能守住。”宁奕点了点头,笑道:“……之后巨像高台的阵纹,还需要小元山的重新修正。” “这些都不是问题。” 两人走在人潮相送的小道之中,看起来一片和睦,两个人聊着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整片母河迎接骑队的氛围亦是十分热烈。 田谕,小可汗,还有荒人西方边陲的护送小队,只送到一半,便徐徐散开。 云洵的副官雪隼,负责将骑队的物资,军备,送到母河制定的区域……因为田谕那封玉简的缘故,大可汗已经提前知晓了宁奕骑团的目的,规划出一片放置军备的区域,谁也没想到,在这场盛大迎接的另外一面,王帐正在进行着严肃而又郑重的军备交接收容。 而脱离人潮欢送的队伍之后,迎接宁奕几人的,则是满裹肃杀的清剿之变。 云洵,叶红拂,跟在宁奕左右。 三人穿行在肃静无声的白狼王旗领域,周围是一座一座巨大草原包,以及一朵又一朵燃烧翻滚的白日焰火。 白微哪敢幻化人形,乖乖变成一只小狐狸,被云洵“搂”在怀里,病恹恹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她感到有一股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扫过自己妖身,刹那间胆战心惊……比跟埙妖君,镜妖君接触还要可怕。 这位草原大可汗,可是差一步就成为涅槃的强者! 这些年在草原执掌风云,无人敢挑衅其可汗之位……据说处在年轻巅峰全盛时期的白狼王,曾经一拳打爆过西妖域的三千年妖君! 如今英雄老矣,荒骨仍然刻着威严。 仅仅是一眼,就让白微有种头皮炸开的感觉……她浑身的妖毛都立起来了,像是一只病猫。 自己第一次驾驭兽潮,只敢远远的造孽,就是生怕这位王者出手,打得自己神魂俱灭。 “祸乱边陲,万死不惜。”白狼王面无表情说了这么一句。 白微心头一阵惊惧。 她真的感到了一股杀念……就悬在妖身四周,那人一念就能要了自己的命!“暂且留她一命。”宁奕也轻声开口,他拍了拍大可汗肩头,似是传音说了几句。白狼王的神色稍稍缓和。 他仍然盯着白微,道:“孽畜,九天十地,也只有乌尔勒能救你一命了。” 白微感到,四面八方的杀念徐徐消散。 她颇有怨念地望向搂抱自己的男人。 抱着妖狐的云洵,如没事人一般,他可不会在乎这妖物的死活……若是宁奕不拦着,白狼王说杀就杀了,这妖女若是死了,只能说明她该死。 “今日申时,乃是定好的王旗会晤。” 白狼王掀开自己的王帐,领着三人落座,道:“还有半个时辰,大家便会6续入座,会议就在此地展开。” 云洵保持着怀搂白微的姿态已经走了很久,这是宁奕的要求,他只能照办……素来喜欢干净的大司,对于妖气有一种天生的抗拒,此刻终于入座,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相当嫌弃地拎起这只妖狐后颈,放得离自己远远的。 对于云洵这个贴心的举动,白微很感动…… 被一位星君搂在怀里,是什么感受? 一动也不敢动。 她实在是怕极了。 接下来这场会议,在座的每一位,打死自己,最多一拳。 即便是在妖域,她也没见过这等大场面。 龙皇殿的那些妖君再强,敢来这里吗? 草原上三姓的三位草原王,每一位都是极其强大的星君强者……至于其他的草原王,也绝非等闲之辈。 万幸的是,那枚“照颜镜”,此刻极其安静,没有闹出动静。 “宁奕和白狼王还没有聊过正事……他们应该已经提前交流过了。”白微心底默默分析着现状。 这两位要联手抓王帐权贵内的叛变者了。 申时召开的草原王会议,正好就是一个契机…… 因为雪鹫王旗的异变,导致如今的草原,其实是七大姓在掌权,雪鹫王领内,拥簇田谕当任新王的呼声极高,但田谕明确表达了拒绝,一是因为他还年轻,二是因为他的修行天赋并不高,而且出身边陲,体内王血不够。 因为青铜台的叛变,导致纯血雪鹫一族死伤惨重,雪鹫领地内想要诞生一位新王,恐怕还要等待一段时间……八王旗的草原会晤,田谕直接将投票权与选举权,交给了大可汗代为管理。 而如今宁奕一来,正好接任了雪鹫领的王旗之位。 在青铜台,宁奕获得了八面王旗的认同……获得救赎的雪鹫领,也是最支持乌尔勒统率草原八部的那一族。 很快,王帐内便来了第一位赴会的草原王。 “乌尔勒……许久不见!” 青蟒王大笑着进营,亲切拍了拍宁奕肩头,道:“上一次你待得时间太短,这一次可务必来我青蟒领……我请你喝酒。” “那必须的。”宁奕也爽朗笑了。 青蟒王压低声音,在宁奕耳旁轻声道:“小女心心念念想见乌尔勒一面,这次可一定赏个脸啊。” 宁奕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那些荒人女孩,看自己的眼神一片炽热,恨不得把自己吃了一样…… 这青蟒王还真够直接的。 白狼王连忙起身,笑着替宁奕解围,道[笔趣阁52obqg52oo.biz]:“老青,这一次的八旗会议,乌尔勒会代替雪鹫领行使票权,你意下如何?” 青蟒王摆了摆手,道:“这是应该的,乌尔勒是雪鹫领的大恩人。我没有反对意见……其他人应该也能通过。这两位是?” 白狼王介绍了一下云洵和叶红拂的身份,听得青蟒王眼神亮……这两人修为境界皆是高深,随便一位都不逊色自己,尤其是那红衣女子,叶红拂之名可是响彻两座天下啊。 青蟒王再望向宁奕,溢于言表的敬佩之情,能把这两尊大菩萨请来草原,当左臂右膀……不愧是乌尔勒! 后面66续续,在申时未至之时,除却白狼王的那六位草原王,来了五位。 在得知宁奕给草原带来的军备战资之后,这五位草原王神情一个比一个震撼,明白了这场会议的重要程度……这是会载入史册的重大时刻! 王帐内,响起几位草原王私底下密切的交谈声音,坐在上座被议论的宁奕三人,神色如常。 “申时到了,还有一人没来。” 白狼王皱起眉头,他挥手招来一位近侍,沉声道:“金鹿领那边是怎么回事?你去把相关人等带过来。” 那位近侍迅离场。 金鹿王的迟到,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草原王会议每周都会展开,而因为各自领地繁忙,偶尔的迟到并不算什么……再加上宁奕给草原带来的“馈赠”实在太过震撼,这五人消化着白狼王玉简删减后的庞大信息。 但小半个时辰过去,到了往常散会的时候了,金鹿王还是未至,这已经引起了注意。 无论再忙,除非提前请假,否则大会绝不可缺席。 那位近侍带着金鹿王帐的近侍, 一路小跑,返回营帐,低声在白狼王耳旁道:“大可汗……金鹿王帐的侍卫带回来了。” 大可汗笑着点了点头。 “禀……大可汗。”金鹿王的贴身近侍,声音沙哑,支支吾吾,“金鹿王大人……前日出去‘蠡原’打猎了。” “前日出打猎?”宁奕接过话题,淡淡问道:“只他一人?” 那位近侍望向乌尔勒,额头渗出冷汗。 沉默片刻,终究是艰难点了头。 宁奕笑着哦了一声,“无事了,你退下吧。” 宁奕和大可汗目光对视一眼。 白狼王缓缓起身,指节叩击桌面,望着身下诸座,缓缓开口,压下了嘈杂。 “诸位,今日之会,其实只有一事……乌尔勒携礼而归,母河自然要以礼还之,十日之后,于天启之河召开大宴,宴请大隋勇士,诸位,可有异议?” 五位草原王,看着那道突兀站起来的高大身影。 这种提议,自然不会有反对者。 “那么……今日便到此为止。” 大可汗一边整理衣着仪容,一边笑着拿起挂在身旁木架上的毡帽,道:“辛苦诸位,可以散会了。” 这五位草原王,有些惊诧于此次会议召开结束之“迅捷”,更惊诧于大可汗对于乌尔勒归来之事处理之草率。 而此事……似乎与那位迟到的“金鹿王”有关。 五人还未回过神来。 大可汗和宁奕三人已经走到了营帐门口。 四匹骏马,早已恭候多时。 宁奕坐上快马,面无表情:“直接出,启程去金鹿王帐。” 第三百六十一章 寻气术 “大可汗,您怎么来了?” 金鹿王帐营前,四匹快马停下。 负责此地的侍卫连忙上前,刚刚开口,就被打断。 “闭嘴。” 白狼王看都懒得多看这近卫。 边陲的消息刚刚传到母河,不会有人比自己知道得更快。 而今日的草原王会议,金鹿王傅力直接缺席。 问其缘由,竟然是前日出去蠡原狩猎,至今未归……这理由太荒唐了。 傅力平时极其稳重,作为草原三大姓之一的王旗执掌者,怎可轻易缺席会议? 宁奕一行人,直接向着金鹿领权贵居住地走去,一路上无视阻拦,而行至深处,金鹿王旗的近卫越来越多,隐约形成了一片扩散的人潮。 …… …… 宁奕一言不,神情无喜也无悲。 临近金鹿王领,命字卷捕捉到了一缕气机,他便开始推演……耗费一些心力之后,现金鹿王傅力的营帐方向,真的有妖域气机。 那位草原王……前日出去蠡原。 这是已经逃走了么? 王帐营地……前方,就是了。 下一刻,宁奕思绪被打断。 嗡的一声—— 一杆长戟陡然递出,横在宁奕面前。 那杆大戟缭绕杀气,银亮戟尖就悬在宁奕眉前,持戟的乃是一位身高八尺的金鹿王血汉子,膂力惊人,单手便握拢大戟,将枪杆架在腋下,此刻面对宁奕,浑然不惧,沉声开口道:“金鹿王有令,任何人不准入内……乌尔勒大人,请止步!” 同样的一幕,也出现在大可汗面前。 两位魁梧金鹿王血荒人,直接拦在营帐之前,各自手持一杆大戟,戟尖交叉撞在一起。 白狼王神情阴沉到了极点。 金鹿王帐的近卫,竟然连自己都敢拦? 大可汗压下怒意,道:“给我把兵器挪开。” 这句话中的怒意,已经令空气凝聚,随时可能爆炸。 但那位禁卫,不为所动的摇了摇头。 “对不起,大可汗。我等身为金鹿王禁卫,只听从一人调遣。” 之后,便如木雕一般,杵立在王帐前。 宁奕望向白狼王,眼神有些微妙,之前青铜台政变,他便看出了三大姓之间关系复杂,白狼王旗的威望并不被另外两大姓认同…… 今日金鹿王禁卫,不听大可汗命令,便是草原王权衰败的一个体现。 他的本意,是暗中调查这桩叛变案,以命字卷搜寻气机,但大可汗已经行动,自己只能配合。 气氛压低到了冰点。 大可汗的身份,无法喝退禁卫,更不方便直接出手。 但这金鹿王营帐,肯定是要入的……自己还需要搜寻物品,以命字卷推演因果。 宁奕摇了摇头,轻轻咳嗽一声。 下一刻。 跟在宁奕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云洵,忽然出手了。 云洵上前一步。 “嗖!” 陡然抬袖,五指闪电般掠出幻影—— 两根白皙手指弹起,以极快度,左右叩击在两把大戟的戟尖之处,弹出刺耳的雷鸣之音!玉白手指裹挟万钧之力,在那两位禁卫的耳旁炸响,轰鸣如雷。 那两位高大魁梧的汉子,瞬间面色狰狞,口鼻喷血,便如麻袋一般,左右抛飞,撞翻两座稍小一些的营帐。 金鹿王帐的这些甲卫,神色震惊,谁也没想到,乌尔勒身旁这个瘦瘦弱弱的男人,实力竟然如此强大! “草原没有王法么?” 云洵心思极其聪慧,知道这个场合,有些话需要他来替那两位去说。 他搂着妖狐,环顾一圈,淡淡道:“今日大可汗和乌尔勒齐至……谁敢再拦?直接以军法处置!” 效果很好。 宁奕对云洵投了一个感谢的目光,直接入了营帐。 这营帐内部果然很乱……完全不像是临时出去打猎的样子。 只见营帐内,玉案书卷散落在地,饰品东倒西歪,这般狼藉,往日应该有人打扫,这位金鹿王特地下了禁令,不许外人入内。 这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宁奕眯起双眼,背负双手,大概扫视一圈,正中央是一条长案,然后是卧榻,一座堆满书籍的书架。 这金鹿王,还是个喜好阅卷之人,书架上古籍诸多,而且随意抽出一本,纸张老旧,快被翻烂。 另外一边,则是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女子梳妆台。 正在此时,营帐被拉开,云洵领着一个荒人女子入内。 “这是平时负责金鹿王帐起居的婢女。” 那位婢女,见了乌尔勒,大可汗,吓得面色苍白,跪伏在地。 “我问,你答,只管说实话便是。” 宁奕以神念对着婢女轻轻扫过,并无异样,当下神情温和了许多,柔声道:“这里平时都有谁来?” 那位婢女低下头,“这里……只有金鹿王,还有王妃居住。” 宁奕望向那梳妆台,道:“没有他人来往?” “如果只是居住,当然没有他人……只不过,平日里会有另外的一些大人,入帐拜访王爷。”婢女抬起头,望向宁奕,目光有些惘然,她不明白乌尔勒大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可汗眼神复杂,望向宁奕,明白了用意。 妖域有手段知晓母河信息,并非一定是有奸细在内……或许有妖域高人,伪装成荒人,对于宁奕而言,那“人”只要能进出金鹿王帐,便可解释命字卷的妖域气机。 “最近王帐有什么异样?” “没有。一如既往的安静。” 宁奕点了点头,问道:“这次你们王爷要去蠡原狩猎,没有前兆,没跟你们提过?而且他以往外出狩猎,会把王妃带上?” 婢女苦笑一声,低声道:“乌尔勒大人,这您就为难我了。我们这种下人,怎能猜到王爷的心思……王爷他时常离开王帐外出打猎,每次都会带上王妃。”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道:“乌尔勒大人,您是不是弄错了,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何必大动干戈的,整座金鹿领都被惊动了……算算日子,王爷刚刚离开两日,理应快回来了。” “不该说的别说。” 宁奕皱眉,冷冷道:“平时,金鹿王外出狩猎,也不让你们打扫王帐?” 婢女一怔。 显然是被问住了。 “……你下去吧。”宁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乌尔勒,怎么样?” 大可汗沉住气,望向宁奕。 “基本可以确定,与他有关。不过两日而已,逃不了多远。我有一门术法,可以寻觅因果。”宁奕继续在营帐内翻阅,喃喃道:“只不过,我需要找到‘那样东西’。” “你是说‘寻气术’?” 白狼王以前听过这门古老的秘术,寻气师只要能取得一件贴身物品,便可找出天机,前任草原大先知便是如此,一缕丝,可定一人方位。 他皱眉道:“这里都是傅力的贴身用品,随便找一件,不就可以找到他的方位了?” “不……”宁奕摇了摇头,道:“你可以理解成‘寻气术’,但我要寻的‘气’,不一定是他的。” 此言……何意? 到了这里,大可汗反而有些不能理解了。 宁奕只是一笑,俯下身在床榻之间翻找,他要找的那样物事,可能没有什么波动,也没什么特征,或许是一件床单,又或许是一件薄衫,所以以神念搜寻,反而容易错过……玉案,书架,梳妆台。 玉案很乱,有摔砸的白痕,像是有人在这里失手磕碰玉盏,打破玉器。 宁奕指尖擦拭着玉案留下的磕痕,沉默片刻,然后低下头,果然在床榻底下找到了那枚碎裂的茶盏碎片……日日清理王帐的婢女来不及打扫,这应该就是狩猎前夜所生的事情。 不……不对。 如果是失手打破玉盏,不会留下这么深的白痕。 这里先前爆过争吵? 但婢女先前说了,最近王帐没有异样,白天黑夜都很安静,下人没听到动静,应该是帐内设了阵法,平时里屏蔽天机。 宁奕在书架里大略翻了一番,出乎意料,金鹿王平日里看的都是一些怪异杂谈,这位草原王倒是有趣,穷尽一域之力,搜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志怪传说,放到大隋,大多是皇城脚底那些说书人嚼嘴皮子说烂的故事。 梳妆台则干净许多。 金鹿王妃是一个“体面人”,处在母河,胭脂水粉倒是不少,宁奕大概打开梳妆台柜子,现清一色自己认不全的小物事……他摇了摇头,重新推了回去。 宁奕在营帐内寻找“寻气术”的物品。 大可汗安安静静等待,即便心底着急,但仍然没敢打扰。 外面的营帐,人越聚越多,这次的动静,闹得不小。 草原的八大王旗,在边陲战事这种大是大非上对外统一,但涉及母河内部权贵,则是权力交错纵横……荒人骨子里流淌着好战的血液,如今大可汗虽强,但未成涅槃,难以统率八旗,令人归心。 大可汗沉沉吐出一口气,道:“乌尔勒,找到了么?” 宁奕刚刚抬手,想要开口。 便有一道浑厚的声音,从营帐外响起。 “二位入我王帐,是想要找什么?” “需不需要傅某……亲自给你们找?” …… …… (ps:最近生物钟太差了,调整一下生物钟,今晚只有一章。明天会补一章,也可能是一个大章。大概在12点左右。) 第三百六十二章 征服 营帐外,喧扰声中,一道高大金甲身影,极其魁梧,缓缓揭开帘帐。 金鹿王傅力。 与他一同入营的,还有金鹿王妃安岚。 金鹿王,宁奕并不陌生。这位草原三大姓之一的执掌者,比大可汗年轻,足够勇猛,足够英武,此刻的确是一身外出狩猎的正装,甲胄加身,圣光熠熠,犹如神灵一般令人不敢直视,肩头还扛着一只被折断獠牙的狮虎兽。 “轰”的一声。 那只脊背插满箭镞的狮虎兽,被他掷在营外,溅起阵阵烟尘。 在魁梧男人身旁,伴着一位江南水墨画中走出来的女子,肤白貌美,身姿袅娜,只不过容颜幼嫩,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初长成的小姑娘。 这是宁奕第一次见到“金鹿王妃”,他之前听说,金鹿王与王妃自幼相识,年份已接近二十载了……按岁数来算,这位王妃至少也是三十岁。 这位王妃的年龄,看起来跟丫头差不多,此刻入了营帐,神情紧张,躲在男人身后,双手搂抱着金鹿王一条手臂。 傅力轻声道:“乌尔勒,大可汗,外面生的事……本王已经知晓了。” 他顿了顿。 目光在这本就杂乱,被翻得更加杂乱的营帐内扫视一圈。 “二位擅闯营帐,打伤禁卫……此事,是否要给本王一个解释?” 宁奕不动声色,缓缓起身,笑着使了一个眼色。 云洵向外退去,同时松开小狐狸,白微窜出云大司的怀抱,三下两下,掠入宁奕怀中。 此刻营帐内,便只剩下宁奕,大可汗,金鹿王,王妃四人。 宁奕微笑道:“王爷息怒,如此行事……定有原因。” 他倒是没想到。 金鹿王竟然还敢回来……等真正亲眼见了这位草原王,宁奕却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事情。 自己的命字卷,在对方身上捕捉不到一丝一毫“妖域气机”。 这两个人,干净如白纸一般。 这是什么情况? 自己原先已经可以笃定,私通妖域的内奸就出在这座王帐之中,如今命字卷在金鹿王和王妃身上照出一片空白…… 这两人真去狩猎了? 宁奕思索之间,那位金鹿王又开口了。 “边陲之事,本王也已听说了。” 傅力的姿态并不算高傲,只是有些冷峻,任谁回到营帐,现这一幕,都会震怒。 他扫视一眼宁奕,盯着白狼王,道:“乌尔勒助西方边陲守下巨像高台,今日回归母河,此乃好事,今日正是庆功的大好日子……大可汗,你不摆宴席,不备美酒,只因本王缺席一场会议,便硬闯我金鹿王领。本王,何罪之有?” 大可汗面对金鹿王的怒意,想起乌尔勒的嘱咐,三缄其口,只能沉默。 宁奕叹了口气。 暗查奸细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他望向金鹿王,双眼对视的那一刻,开口道:“母河王帐之内,有一位叛徒,出卖了边陲战线的情报。” 在这一刻,宁奕动用了天书,观察金鹿王的反应。 金鹿王的神情先是一怔,接着便是真正意义上的暴怒,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问道:“叛徒?乌尔勒,你怀疑本王?!” 如此一来,便说通了……这两人不顾阻拦,硬闯王帐,乃是因为怀疑自己私通妖域,而出 蠡原狩猎,只是一个借口。 金鹿王的愤怒质问落地之后 营帐内骤然一片死寂。 最怕无声的沉默。 宁奕只是安安静静地笑,望向金鹿王,一言不,这样的沉默,等同于是一种回答。 答案已不言而喻。 “王爷,麻烦你收拾残局,接下来就不打扰了。”宁奕轻轻拍了拍白微脑袋,揪着这头妖狐后颈皮毛将其拎起,向着营帐外走去,走到帐外,缓缓停步,他意味深长望向王妃,道:“还会再见面的。” 那位怯生生的王妃,换了一个方位躲起来,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 …… 营帐外,人山人海,潮水一般层层围起。 草原虽然人人敬畏“乌尔勒”之名,但真正统御这片大地的,乃是八位草原王……宁奕的声望虽高,但硬闯金鹿王领,仍然遭到了围堵。 别说他是乌尔勒。 即便是大可汗,今日受到的待遇也一样。 这里是金鹿王领,不是白狼王领。 大隋天下分东南西北,各自有派系之争,草原虽小,五脏俱全,这一点倒是学了精髓,八大王旗按照强弱分了梯队,但三大姓彼此角力,谁也不甘示弱,当初青铜台的比武,便可印证这激烈的竞争。 这一任大可汗是白狼王……下一任,可说不准是谁。 “宁……乌尔勒。” 云洵开口说了一个字,意识到这里是草原,改了口。 云大司看着这些战意升腾的荒人,困惑道:“他们竟然敢堵你?”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在云洵的猜想中,乌尔勒在草原地位很高……至少应该跟草原王平齐。 “你不懂荒人的规矩。”宁奕无奈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云洵肩头,淡淡道:“他们是食肉的,骨子里嗜血好战,领域意识很强。金鹿领的这些荒人,既然选择臣服于金鹿王,便不会再认第二位王,今日领营,乃是触碰荒人底线的事情,等同于宣战了,他们怎会轻易罢休?” 云洵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我听懂了。” “还是命好,没挨过打,不懂得低头。”叶红拂上前一步:“他们不服,我帮你打到服。” 剑鞘内的一缕剑芒,横冲直撞,其势极凶,即将冲天而起。 宁奕一只手抵住额头,另一只手连忙按住女子肩头。 “姑奶奶,你还真是草原女武神啊……” 叶红拂挑眉,不解地望向宁奕。 “打不得。”宁奕摇头道:“金鹿领如今还算是一个生结,如果你动了手,今日就变成解不开的死结了。” 什么生结死结……叶红拂一阵头疼,只觉得好生麻烦,换了以往,她直接动手,打得这些荒人不敢拦路,再不济驭剑飞走,这些弱小的荒人,有什么好忌惮的。 她瞪了一眼宁奕,实在不明白,以如今宁奕实力,在草原做事何必那么谨慎…… 啪嗒一声,剑器回鞘。 叶红拂没好气道,“听你的。我们现在怎么办?” “稍等片刻。”宁奕笑了笑,回头望向营帐方向,“那位金鹿王会替我们解围的。” 叶红拂微微挑眉。 金鹿王被打了脸,还替自己一行人解围? 宁奕话音刚落。 那座巨 大王帐内,便传出一道浑厚的声音。 “呼察,给乌尔勒让路!” 那名被云洵弹指击倒的禁卫,听闻此言,神色一变,不甘心地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选择让开,在禁卫的驱使之下,金鹿领的荒人让开一条道路。 宁奕神色平静,对那位禁卫点了点头。 一路骑马离开…… 宁奕心中并不平静。 草原内部风起云涌,三大姓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团结”,即便是大可汗,在金鹿王领的权威也十分有限。 草原八王旗分散的力量,自狮心王离开之后,便再没有真正拧成一股。 这世上之所以有“权谋”二字的出现,便是因为有些事情,只有权谋能够做到。 6圣先生可以修成纯阳气,可以成为五百年前的五宗师,却无法使得天下归心……权谋二字,在于心术。叶老先生修为通天,却无法像太宗皇帝那样,使四海跪伏。 自己修为再强,若想让草原归心……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拳头大,就可以做到的。 此事放到大隋,也是一样。 太子想要北伐,攘外必先安内,这才有了隐居天都三年的谋划。这就是为什么,红拂河那么多涅槃,却无人可以统御大隋四境。 这世上的“领袖”,不一定是修为最强的那个人。 因为人心,与修为境界高低无关。 “这次回到草原……我要做的事情,是将八王旗的力量拧在一起,回复两千年前乌尔勒一统草原的盛景。”宁奕坐在马背上,看着那些带着敌意的目光,在心底默默自语,“要做到这件事情,只会动武是远远不够的。” 今日,他接受了两拨人潮的注视。 一面是鲜花和礼赞。 一面是愤怒和敌视。 宁奕的怀中,有一枚古旧面具,轻轻震颤。 “你也感受到了么……”宁奕笑了笑,他一只手伸入怀中,轻轻触碰着面具。 狮心王留下的宝器,拥有着听闻万物之音的神妙力量,手指触碰的那一刻,宁奕脑海里浮现一副画面。 草原万千草屑,随大风狂舞,一个瘦削身影坐在马背上,无数道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他走过一段孤独而又漫长的路程,人潮狂呼,但入耳皆是寂灭。 无数道目光,有敬畏,有膜拜,有畏惧,有愤怒…… 当年的狮心王,也遇到过自己这般场景。 面具内,响起了一道沙尘般粗粝的自语。 “征服的含义……是什么……” 宁奕触摸着面具,直至那副神念烙刻的画面消散。 他轻声念着狮心王留下的问题。 征服的含义是什么? 征服的含义很简单。 让一个人跪倒。 即是征服。 征服的含义也很复杂。 你可以用刀砍去那个人的双腿,可以用斧逼迫他的身躯,可以用太多的外力,使一个人屈服……但那不是真正的征服。 真正的征服,是让一个人心甘情愿跪下。 面具里倒映的最后画面。 是那个男人翻身下马,独自一人,牵马漫步草原。 人潮渐稀,尸骨堆叠。 最后停步,面前是断剑和残垣。 身后是倒旗和悬颅。 秋风萧瑟,孑然一人。 第三百六十三章 破案 两千年前的‘乌尔勒’统御草原,花了近十年的功夫。 八王旗归心,并非易事。 荒人这股力量,如今势微,但如果有一位良主统御,那么未来必定大放异彩。 这就是宁奕今日不愿与金鹿王帐生冲突的原因。 要建立“乌尔勒”的权威,他就要在王帐内拿出证明边陲叛变者存在的证据。 …… …… “宁奕,这就是你所谓的‘查案’?” 回去路上,叶红拂问。 宁奕笑了笑,没开口。 这一趟去金鹿王帐,本以为是寻气追凶,到时候自己和叶红拂驭剑而出,没想到金鹿王还回帐了。 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太平”。 “不用急,接下来就是麻烦你的时候。”宁奕给叶红拂传音两句。 红衣女子蹙起眉头,望向宁奕,道:“你确信?” 宁奕点了点头,道:“不会有错。” 分别之际。 大可汗带着歉意道:“乌尔勒,是我冲动了。” 田谕寄信的本意,是希望草原内部不要插手,追凶之事埋线细挖,等待合适时机,一并掘起。 今日他带着乌尔勒,直接闯入金鹿王帐,寻气追缉,此事已经闹得母河沸沸扬扬,想必此时,八王旗各部都在议论巨像高台的叛变者,猜测是谁出卖了边陲情报。 “无碍。” “大可汗,接下来就不劳烦您了。”宁奕轻声道:“此案已经破了。今夜等我消息便是。” 躲在宁奕怀中的小狐狸,听闻此言,眼神亮了亮,身子却努力往内缩了起来。 …… …… “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回到自己的营帐。 宁奕将白微掷出,这次小狐狸学乖了,没有幻化人形,而是任由宁奕摔在床榻上,顺势打滚,咕噜噜翻了几圈,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脑袋埋起来。 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宁奕冷笑一声,抬起一只手,作势要打。 “砰”的一声,烟雾缭绕,白微幻化成人,仍然是那副脑袋死死埋入床榻被单的姿态,只不过腰身俯地极低,拱起的蜜桃翘臀,递到了宁奕的手边,一副任君鞭挞的姿态。 宁奕无动于衷,掌心凝聚雷法。 噼里啪啦的雷光,在营帐内亮起。 白微吓了一跳,连忙转了身子,双手搂着棉枕横在身前,一副惊恐神情,“宁……宁先生,奴家可没做什么坏事。” 宁奕收了雷法,淡淡道:“以铜镜与你联系的那位妖君,不是埙妖君吧?” 白微欲言又止。 宁奕一只手从白微胸襟中拽出那枚古镜。 他把玩着那枚古镜,带着讽刺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十分清晰。 “我知道你听得见。这几日,想必运筹帷幄,胜券在握,对我失望极了吧?” 自己在巨像高台掳走白微,刻意留下一面镜子,没有摧毁,就是要钓出龙皇殿背后的“谋士”! 对宁奕而言,能否揪出草原叛变者,并不重要。 因为最差的情况,也就是龙皇殿将其接走,对方逃掉了,便不会再影响后续的战略部署。 但能否揪出此次隔着棋盘,与自己真正博弈的棋手,却很重要。 他在明,敌在暗。 这番言语之下,古镜一片死寂。仍然没有动静。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草原这边的‘叛变者’,得是什么身份,才能让龙皇殿都费劲心思,想要搭救。一位草原王……真的值得么?” 宁奕笑了笑,道:“草原王,纯种出身的荒人,死了也便死了,即便是三大姓草原王愿意投诚,也不值得北妖域大费心思搭救带走。” 北妖域龙皇殿,妖族天下顶级大势力,坐拥数位妖圣,麾下妖君层出不穷。 草原王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其在草原。 如果到了龙皇殿,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古镜如死物,但宁奕知道,那端的“妖君”正在听着自己此刻的每一句话。 “本来我还不敢笃定,到底谁与妖域联系,通过什么手段联系……直到我进了金鹿王帐,再到金鹿王回帐,我反而可以确定,一开始的想法,没有错。”宁奕笑了,“金鹿王妃安岚的梳妆台上,一应俱全,可惜没有镜子。那般细心保养的一个女子,梳妆台上最不该缺的,就是镜子。” “你与埙妖君使用‘镜子’的方法不同。我感知不到你的妖力波动……虽然不知你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一点的确厉害。” “只可惜你犯了一个错误……这几日,白微给出的情报太少了。如果不能给予‘信任’,何必通过镜子联系?”宁奕笑了笑,“那位金鹿王妃,平日里就用同样的秘术与你联系吧?梳妆台缺失的镜子,就是媒介……她是你的什么人?” 仍然死寂。 没有声音。 “还在硬撑。”宁奕摇了摇头,道:“接下来就让你死心。” 帘帐被拉开。 云洵抱着一沓资料入内,道:“宁奕,这是你要的档案文卷。” 情报司鹰团,在入母河之时,就已经分散开来,八王旗内部最强大的情报部署就位于雪鹫领,这也是宁奕完全执掌的一面王旗……这段时间,田谕配合着鹰团副官雪隼,规划档案,整理出了这一份宁奕所需要的文卷。 这份档案里,记载了金鹿王和王妃相识的过程。 在金鹿王傅力年幼之时,曾经北去边陲历练,那时的傅力不过十六岁,天赋异禀,境界不俗,那一次历练奠定了傅力的小可汗之位,也让他带回了自己的未来妻子。 根据雪鹫文献记载。 后来的金鹿王妃安岚,当时被傅力带回母河之时,大约十一二岁,是个极其可怜的孩子,据说她在北方边陲无父无母,孤苦无依,险些死掉,被傅力捡了一条命,回到母河,才开始慢慢学习荒人语言…… 后来傅力和安岚相爱,还在母河引起起了不小的风波。 荒人内也有高低贵贱,一位边陲捡回来的孤儿,怎能配得上未来三大姓的草原王? 而且私下里,有不少流言蜚语,恶意流传。 因为安岚实在太美了。 这位边陲捡回来的女孩,仿佛有驻颜之术,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十年之后,仍然是一副幼嫩孩童的模样,身段倒是育起来了,窈窕袅娜,但面容却还如稚童一般。 看到了这里,宁奕回想起白日见安岚的那一幕。 如今距离安岚婚嫁,又过了十年,她还是那副稚嫩模样。 如此异样,怎能不引起外人嫉妒? 宁奕收了古卷,对白微道:“带上镜子,随我出去。” “宁先生……您要带我去哪?” 白微抿起嘴唇,神色有些惊恐。 宁奕一只手向她抓去。 “砰”的一声,再是烟雾迸,白烟缭绕,白微人形支撑不住,重新化回一只小狐狸,而那枚镜子,则栓系在胸前,犹如一枚黑色宝石。 …… …… 夜幕降临。 金鹿王帐,篝火点起,因为白日的冲突,此刻的王帐领地,气氛显得更加肃杀。 一个身材并不高大的黑衫年轻人,肩头立着白狐,缓步走入王帐。 “乌尔勒……你还敢来?!” 负责巡守营地的禁卫呼察,盯着年轻男人,之前心中的敬畏,在今日的冲突之中烟消云散。 这一次,宁奕身旁并无外人,只有他自己。 宁奕对着这位高大荒人笑道:“白日之事,实在抱歉。我专程至此,是来向金鹿王赔礼道歉的,麻烦你向王爷通报一二。” 呼察神色阴晴不定,道:“王爷现在心情很不好……你还是改日再来吧。” 宁奕仍然在笑,并没有挪步的意思。 呼察皱起眉头,道:“乌尔勒大人,请你改日……” 他眼前一花。 下一刹,宁奕便消失在他的面前,这位魁梧大汉后背汗毛全部炸立,陡然回头,看到了乌尔勒那张微笑的面庞。 宁奕轻声笑道:“大隋有几句话……我不太喜欢,但很有道理。” “一句叫来都来了……还有一句叫多大点事?” 他柔声道:“既然你不愿意禀告,便麻烦你小憩一会。” 呼察刚刚要开口,便觉得喉咙一阵堵塞,两根手指点落在他眉心,一缕神魂之力荡开。 这位魁梧汉子,在宁奕“搀扶”下,缓缓跌坐在地,低垂头颅,鼻息均匀地睡去。 夜影篝火,一道鬼魅身影,缓步行在营帐之内。 宁奕背负双手,气机内敛,他走得很慢……命字卷山字卷相互配合着搜寻此地的气机,确保没有遗漏。 最终,他来到了金鹿王的营帐。 营帐之中,火光倒映出高大男人与娇弱女子相互依靠,斟酒互饮的模糊影像。 宁奕摇头笑了笑,掀帘直接入内。 “哗啦”一声。 阵法破碎。 火光四散犹如镜花水月……这营帐内的气机瞬间变幻。 哪有什么两人相依,彼此斟酒的甜蜜画面? 营帐内,一片冷清。 白日里披着金甲的高大男人,此刻甲胄尽卸,一半衣衫褪下,坐在桌案篝火前,正在给自己擦拭涂抹伤口。 金鹿王陡然抬头,看见宁奕入营,瞬间变了面色。 杀机满溢,却被一句话轻轻堵了回去。 “别担心,我不是来杀你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纸人 宁奕笑着来到金鹿王营帐内,他轻飘飘破开这座阵纹,同时袖袍里掠出四张符箓,内悬在营帐四方。 四道青灿光芒,将王帐内的气机重演。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斟酒的画面,重新倒映在王帐帐面。 “不用担心,外面人看不到的。他们会以为王妃还在营帐内。” 宁奕大大咧咧拉了把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然后抬掌,倏的一声,玉案桌面摆放的那一壶好酒掠入掌心。 他打开酒壶,轻轻嗅了嗅,道:“好酒。” 金鹿王神情阴沉。 他坐在玉案一侧,桌上点着一枚油灯,右臂肩头的箭镞伤口孔洞,看起来纤细而又狰狞。 “乌尔勒,你不该来的。” 傅力盯着宁奕,道:“我本不想出手的。” 他缓缓站了起来。 宁奕的声音也悠悠响起。 “三大姓的君王,各个都是星君境强者。其中以你金鹿王最为年轻。” 宁奕微笑道:“不错,的确有成为下一任大可汗的潜质……但你确定要在这里动手?此事可要想清楚,一旦打起来,可什么都暴露了。” 金鹿王沉默下来,他望向营帐,知晓此刻外面的人,看到的乃是什么场景。 白日他带着王妃,从蠡原狩猎,满载而归。 今夜一旦开打……所有人便会现,王妃不见了。 到时候,是非真相,自然就揭晓了。 金鹿王盯着宁奕,寒声道:“你没有把这件事捅出去?” “这个问题……想必你心中已有答案。我今夜一个人来,便是诚意。”宁奕轻声道:“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关于……” “关于你的那位王妃。” 白日里,那个娇小可怜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未一言。 而此刻营帐,只有金鹿王一人,而他的身旁,则是多了一张孤零零的纸人。 自己观气之时,看不出丝毫异样……这便是最大的异样! 人有喜怒哀乐,但凡生有情绪,观气之时,也能看出一些变动,命字卷占卜得到一张白纸的情况,这还是头一遭。 联想到那位古镜妖君的手段,宁奕心底大概也有数了。 这大抵是一道克制自己的法门。 自己虽有“天书”,但归根结底并非是徐清客这样才智逆天的谋士,命字卷的运用不够熟练,修行境界比不得清客先生,逢事想窥三四缕气运,却只能算得一二分天机。 宁奕抬起手掌,那张纸人呼啸而来,掠入掌心。 他以一缕神性催动,纸人瞬间便化为一团白光,氤氲之中,重新凝化出那道袅娜的身影。 神念再扫了一遍。 命字卷看去,仍然看不出端倪。 宁奕眼神沉了沉,这手段……很有意思,明明是妖术,却不显露妖气。 “乌尔勒——” 金鹿王有些急了。 宁奕笑了笑,瞬间收拢神性,这团影像扩张地快,收敛地更快,重新化为一片残纸,被宁奕掷出,落入傅力掌心。 “放心。我对这张纸人不感兴趣。” 金鹿王小心翼翼将纸人捧在掌心,目光触及纸人的那一刻,如水一般温柔。 这一幕,被宁奕看在眼里。 “安岚王妃是妖族天下的大妖。”宁奕轻声道:“按照草原规矩,此 事一旦暴露,你要被撤销金鹿王旗执掌人的身份。” 傅力将纸人收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疲倦,笑道:“你以为我会在乎么?” “真不在乎,就不会回来了。”宁奕也笑了,道:“边陲战线情报败露,我重回草原的消息也传回母河,王妃出逃,你应该跟着一起逃走才对。” 金鹿王冷笑道:“我不在乎的是虚名……而非是草原的荣耀。生在金鹿王旗之下,怎可叛敌外逃?” “哦……”宁奕淡淡道:“所以你假意外出,对外说是临时起意狩猎蠡原,实际上是想追回王妃。但结果,似乎是失败了。王妃逃走的事情,就算没有人现,也藏不了多久,你打算怎么向大可汗解释?” 金鹿王一边擦拭伤口,一边面无表情,“我尝试追回安岚,但是失败了,她的境界比我要高。” “真是感人至深啊。” 宁奕看着伤口,笑道:“到时候,这伤口就会成为证据,那你可要早点坦白,否则这道伤疤可就好了。” 金鹿王面色难看。 “你回到王帐,是想替安岚争取时间吧?”宁奕也不再拖沓了,他背负双手,站起身子,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龙皇殿那边的大修行者已经告知她了,我回到母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她,缉杀她!” 傅力笑道:“无论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安岚她已经逃到了草原的北方边陲界限。” “已经逃到了北方边陲界限,但还没逃出草原,不是吗?” 傅力的面色僵住。 他抬起头,看着宁奕,乌尔勒的脸上仍然挂着浅淡的笑容。 “想必你也猜到了,白日来营帐,我是来找某样‘物事’,好动寻气术的。”宁奕来到了梳妆台前,拉开一面小柜子,然后取出了一枚脂粉盒,轻轻打开,一股浅淡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之中。 白色小狐狸的面色陡然变了。 这股香气,极其熟悉。 宁奕意味深长望了白微一眼,重新将目光投回金鹿王,笑道:“金鹿王妃天生丽质,驻颜不老,哪里需要这么多瓶瓶罐罐,这里大部分的脂粉都没动过……倒是这一款用了些许。不巧的是,这一款我是见过的。” 妖族天下,活剥孩童皮骨,炼制的脂粉。 “所以我白日取了些许脂粉,做了占卜。” 宁奕把命字卷的推算,对外称作“占卜”,毕竟其他人也无法理解执剑者对于因果的掌控手段。 他报出了一个方位。 “北方草原,鱼凫山。” 金鹿王面色瞬间苍白。 “你说你拦不住安岚,我是不相信的……王妃的实力,我猜最多是命星境界的修行者吧?”宁奕笑了,道:“能瞒过大可汗感知的,只有涅槃。可是‘元’住在天启之河,对于涅槃气息的感知无比敏锐,涅槃不敢踏入草原……如果抓不到王妃的话,你的呈词真伪,也无法印证了。所以我请了一个打手,一个很厉害的打手。” 傅力紧张起来,他想到了白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红衣女子剑仙。 不一言,但却给自己极大的压力。 “乌尔勒——” 他陡然起身,一拍桌案,气浪翻滚,整张桌案被这一巴掌直接拍垮。 宁奕摆了摆手,不为所动。 有自己布置的阵纹在。 只要不 出营帐,这点动静根本不算什么……外面人根本听不见。 “放心。只要王妃乖乖配合,她不会受伤的。”宁奕轻声道:“毕竟我也不想杀她,我要做的事情……只针对一个人而已。” 金鹿王死死盯着宁奕,看到后者的眼神转向了肩头。 那白狐的胸前,悬着一枚黑镜……气息很是熟悉。 宁奕所做的这些,只是为了引黑镜那边的龙皇殿妖修出面。 而直至此刻,那面镜子仍然一片死寂。 还在死撑……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不再去看黑镜,心想到时候有你哭的。 他转头望向金鹿王,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安岚妖族身份的?总不会是前几天才知道的吧?” 这句话说完,金鹿王怔住了。 宁奕皱起眉头。 “母河上三姓的小王爷,第一次外出历练,便捡回来一个不会说荒人语言的孤女,然后小姑娘越长越漂亮,容颜不老,最后娶了当王妃。”他眼神中掠过一丝狐疑,道:“任谁来看,都是只有撰本里才会生的故事吧?” 这位金鹿王……不会这么天真吧? 看到金鹿王由衷地陷入恍惚之中,宁奕不可避免地沉默下来。 他目光微微偏转,注意到王帐内有一个很大的书架,那书架上,摆满了自己所说的撰本故事……还真是讽刺啊,这一幕真实的生在了现实中。 宁奕声音很轻的一句话,让金鹿王从恍惚中醒来。 “如果没有我,边陲会有十万人,死在这次叛变中。” 如一击重锤。 那个高大男人,跌坐在床榻之上。 过往的回忆如飞絮,在这一刻被击打地四散,只剩下飘零的战火与浸满鲜血的大旗……因为宁奕所说的这句话,实在太真实,也太残酷了。 母河情报的流出,对于西方边陲的战事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如果这一次不是乌尔勒及时赶到。 那么迎接草原的,便是妖族天下毫不留情的痛击,以及家园破碎的覆灭之潮。 “不……不是这样的……” 男人痛苦的呢喃声音,在摇曳的烛火中破碎。 他双手抵住额头,那张纸人从怀中飘出,在热风中摇曳飞舞。 宁奕站在这片热寂的帐内,他抬起头,目光透过蓬顶,望向遥遥无垠的星空。 算了算时辰……应该到了吧? …… …… 一**月。 倒映孤山。 夜色如海,沉浮层叠。鱼凫山尽头再北,便可跨越草原北方边陲界限,此地妖潮聚集,地势险峻,荒人重兵驻扎之下,易守难攻。 一位披着斗笠,骑着骏马的娇弱女子,勒马而立,她抿起嘴唇,神情紧张注视着悬在自己面前的那柄飞剑。 飞剑上,坐着一位红衣如流火的惊艳女子。 “宁奕这个王八蛋……骗我说是星君境的大修行者……”叶红拂没好气地隔着数百里骂了几句。 自己果然被忽悠了。 白白跑了一趟腿……不过好在是拦住了。 她跃下飞剑,来到娇弱女子面前,摘下斗笠,看到那张苍白面孔,笑道:“长得不错,我见犹怜。” 叶红拂淡淡道:“金鹿王妃安岚,乖乖跟我走一趟吧。” 第三百六十五章 铜镜 金鹿王帐。 从外面看,帐面倒映出的那对甜蜜璧人,已经熄了灯火,一片静谧。 但阵纹之内,烛火摇曳,满室生光。 卸下金甲的高大男人,双手抵住额头,久坐不语。 到现在,还不愿说出真相么 宁奕沉默望向金鹿王,他没有开口去催,只是安静等着,肩头那只小狐狸可怜兮兮捧着黑镜,古镜内也是一片死寂龙皇殿那边也在等待。 不相信自己真的能追到安岚 一缕神念,在讯令之上响起。 宁奕触碰令牌。 叶红拂的神念之音,被他以术法放大,落在这寂静的帐室之内。 “宁奕,人我已经接回来了。” 落针可闻的寂静并没有变。 只不过金鹿王怔怔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宁奕。 “跟我走一趟吧。”宁奕轻声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傅力神色苍白,他恍惚起身,下意识向外走去,推开帐帘的动作刚刚抬起,就被宁奕一只手按住肩头。 金鹿王回过头,看到乌尔勒摇了摇头。 “用阵纹传送走吧。” 宁奕声音很轻的说道“看得出来,外面那些人,很拥簇你王妃的事情,还是暂时不要让他们知道了。” 傅力怔住了。 历经青铜台,源煞两场灾变,草原母河的荒人,已经接受了乌尔勒的地位,但对于八大姓的草原王尤其是他这位金鹿王,乌尔勒终究还是一位外人。 一个从大隋北上,踏足草原不过数月的异乡人。 凭什么能得到王旗的认可 凭什么能获得荒人的拥戴 至少,他不认可。 金鹿王推开了宁奕的手掌,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他在推开营帐的前一刻,宁奕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果你推开营帐,不管今夜生什么奇迹,王妃都不可能留在草原了,哪怕她是清白的。” 傅力的背影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他动作幅度变得极其缓慢,定格一般,一点一点回头。 “乌尔勒你说什么” “安岚王妃,未必就是泄露巨像高台情报的那个叛徒。”宁奕平静道“我回这里,是为了找出叛徒,也是为了查出真相不错杀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如果你愿意配合我,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这句话说出,不仅仅金鹿王怔住,连宁奕肩头的狐狸也怔住了。 白微望向年轻男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宁奕回到母河,不是为了大开杀戒,而是查出真相不错杀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有时候,一个坚毅如铁的男人。 会因为短短的一句话而崩溃。 而击败一个战士的,未必就是刀剑。 金鹿王掀开帐帘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声音,从未有过如此颤抖的时候。 “你说的是真的么” 宁奕轻轻叹了口气。 他将手掌搭在金鹿王的手臂之上,这一次,傅力没有抗拒。 一缕又一缕的阵纹,在宁奕方圆三尺升腾,如倒流的烟雨,化为一片片的符箓,将二人包裹,消散不见。 烛火缭绕如烟,熄灭于黑暗 。 金鹿营帐,真正归于一片平寂。 大月高悬,寅时深夜。 世间万物,都沉浸在白夜梦乡之中。 坐在母河北岸的小舂山顶,可以俯瞰天启之河的河底,那里倒映着一**月,仿佛连接着现实与梦境的两个世界。 红衣女子,坐在小舂山的树梢头,身形飘如柳絮,一袭红衣在夜风中凛冽起舞。 她目光深沉,盯着母河河底的那**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树下,则是被一缕剑气拴住的烈马。 一身简单麻袍的金鹿王妃,神色枯白,清丽容颜中透露着憔悴,此刻摘下了笠帽搁置在胸前。 “叶叶先生” 安岚的声音听起来柔柔弱弱的,像是一只兔子。 树梢头的女子淡淡嗯了一声。 “何事”叶红拂瞥了一眼王妃。 金鹿王妃双手捏着笠帽边沿,神情忐忑,她很清楚在鱼凫山遇到这位叶先生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再无出逃可能了。 叶红拂的大名,她又怎可能没听过 能与芥子山白如来,灞都城姜麟媲美的天才。 自己再修炼千年,也不是对手。 “你直接杀了我就好”安岚咬了咬牙,下定决心,才说出这么一句,“何必还要把我带回来” 叶红拂嗤笑一声,不作回应。 安岚的眼中涌起一抹绝望,她很清楚,自己被带回母河意味着什么,出卖边陲情报在母河流域乃是滔天大罪,身为金鹿王妃的自己,一旦被扒出真实身份,那么整座金鹿王领,都会遭遇毁灭性的打击。 而自己的夫君那个立志要成为大可汗的男人,将会成为金鹿王帐的千古罪人。 她望向头顶。 红叶飘摇,一片死寂。 王妃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与狠厉,她陡然抬起袖袍,其中掠出一缕璀璨银光。 一把短匕,狠狠刺向自己 坐在树梢头,望向河底赏月的红衣女子,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只不过信手拈了一片红叶,微微弹指。 “珰”的一道清脆声音 悠长绵延。 那把短匕被震得抛飞,钉在地上,嗡嗡直颤。 金鹿王妃怔怔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袖袍。 正在这时,她的面前,山顶空地,有一大片阵纹缭绕,那个熟悉的男人在阵纹法印之中现身 “安岚” 阵纹之中,金鹿王看见了王妃以短匕自刺的画面,他连忙扑了过去,将女子拥入怀中。 红叶纷纷落下。 金鹿王检查着王妃的身体,然后轻轻松了一口气,乌尔勒没有骗自己他真的没有伤害她。 树梢的红衣女子,轻轻跃下,来到宁奕身旁。 “多谢。”宁奕道了句谢。 叶红拂罕见地笑了笑,“别忘了砸剑。” 按照她的性格,把人送到,便会离去。但这一次,她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生出了留在这里,将这处好戏看完的念头。 这对荒人草原王和妖族王妃,还真是伉俪情深,后者泄露了可能导致整座西方边陲都毁灭的战略情报前者还愿意送她一程,助她重返妖族天下,为此不惜演戏,欺骗母河大可汗。 若是放到大隋,这便是昏 君,要被钉在耻辱柱上,辱骂百世千年。 “二位不必担心,此事还无他人知晓。” 宁奕轻轻叩指,以符箓将小舂山四方封锁起来。 关于王妃一案的“真相”,他没有告知大可汗,也没有告知田谕便是为了此时。 从寻气术,以及案卷里所推出的真相,其实很简单。 大抵就是出身妖族天下的金鹿王妃出卖边陲情报,隐瞒身份,阴谋败露之后北逃鱼凫山,企图逃出生天。 但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乌尔勒,你还想要知道什么”金鹿王见到了王妃,他悬起的那颗心,不知为何已经放下了。 不管接下来的结果如何。 他要和她一起去面对。 “我想要的很简单。”宁奕望向王妃,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接近他的目的。” 金鹿王面色一滞。 他望向怀中的女子,娇弱瘦幼的王妃,原本面色苍白,但与夫君对视之后,眼神缓缓变得三分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接近他,不是为了什么。” “没有目的” 宁奕笑道“还是说,时间长了,连你自己都忘了,最初的目的。” 安岚眼神惘然了一刹。 她低下眼帘,低低笑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时间太久,很多事情,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睁开眼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傅力。” “是他救了我,带我到了这里,我又怎会害他呢” 王妃说到这里,娇嫩的容颜,变得痛苦起来。 “都怪这镜子。” 美人神色痛苦,伸出一只手,抵住额头,蹙眉之间,怀中衣襟略微松开。 啷当一声。 一枚黑色的古镜,从她的怀中坠落。 宁奕眼神一凝 那面古镜,金鹿王帐梳妆台上丢失的那枚镜子 果然是被王妃带走了。 古镜镜面,此刻被黑白玄气缭绕,看起来分外妖异。 而金鹿王妃那张雪白娇嫩的面颊之上,短短几个呼吸,便被两股气流缠绕,这妖异一幕,真正看起来,并不令人畏惧反而令人惊叹。 那张本就幼嫩的面孔,在两股玄气的“滋养”下,变得更加雪白,而且更加具有气质。 金鹿王妃本人,单论五官,并不算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但其气质,却是极其出众,令人看一眼,便难以挪开目光在这一点上,几乎能跟徐清焰媲美。 没有神性,这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就有了答案靠这枚不知名的铜镜。 这一幕,看得宁奕神情凝重。 永葆青春,这是每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禁律,即便是修成涅槃,也只能保证一定时间的“驻颜”而这枚铜镜,似乎就能帮你做到。 怪不得金鹿王妃,如此年轻貌美,而且一整桌的化妆脂粉,几乎都没怎么动过。 宁奕注意到叶红拂皱起眉头。 “这枚镜子有古怪。” 叶红拂喃喃道“宁奕,它与你的那枚镜子不一样。品秩要高得多。” 便在这时,异变突起。 白微掌心捧着的黑色小镜子,忽然震颤了一下 第三百六十六章 天下门户 叶红拂话音落地 “嗡”的一声。 在白微掌心,那枚一直死寂,一直没有动静的铜镜,忽然化为一道流光,向着王妃所在之处掠过。 宁奕伸手去抓。 但那枚铜镜度之快,匪夷所思,而且在这一刻消散实体,彻底化为一抹流光。 下一瞬。 铜镜撞入金鹿王妃的眉心。 “岚儿” 金鹿王大惊失色。 紧接着,一股汹涌气浪在小舂山山顶荡漾而出。 轰的一声,气浪翻滚,将周围几颗古木都掀翻在地 宁奕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拦在叶红拂身前,竖起两根手指,剑气撑开一片屏障,荡清八荒阴霾。 只见原先的红木位置。 月光变得猩红。 王妃扑倒在地,之前的端庄典雅,此刻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音回荡。 她匍匐在地,胸腹压得极低,十指陷入大地,姿态野蛮,犹如凶兽,对着镜子贪婪呼吸,似乎要将整座山顶的玄气都吸入腹中。 那枚玄镜看似在滋养她,但吞吐之间,女子的额头却有青筋鼓荡,即便青丝落下,遮掩丑态,仍然能看出三分狰狞。 镜与人,两相生。 或许这从来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 金鹿王看见此幕,神色焦急,想要将王妃拥入怀中,但耳旁倏忽一道风声响起,一道巨大的风刃,擦着他面颊斩切而过 小半座山顶古木,都被这一击斩翻。 一声提醒,在金鹿王耳旁响起。 “小心她已经不是安岚了。” 宁奕神色阴沉,很不好看。 自己还是大意了。 明知龙皇殿的“布局人”,正通过白微监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是中了圈套那位妖修的手段太克制自己了,无论是能逃过命字卷气机勘探的铜镜,还是此刻占据王妃躯壳的术法。 风气缭绕,层层叠叠。 风暴中心的金鹿王妃身形,变得模糊。 事已至此,宁奕的屏气手段,已经瞒不住小舂山的异样了,要不了多久,母河强者就会悉数赶到甚至连天启之河河底的“元”,都会被惊动。 这个龙皇殿妖修,疯了么 风暴中心,传来了轻柔细腻的女子声音。 “宁奕。” 这道声音,仍然是金鹿王妃的音色,但听起来,却多了几分旷古久远的寂寥。 宁奕收了剑气,盯着风暴中缓缓悬起的那枚铜镜。 王妃一只手握住铜镜,脚尖徐徐离地,悬在空中,背后似乎展开了一对巨大而又虚弥的羽翼。 她轻轻笑道“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蠢货。如果抓住人,直截了当的杀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麻烦” 宁奕面无表情,道“阁下就是龙皇殿的那位大人物,布棋人了吧” “布棋人,第一次有人这么叫我,听起来蛮有意思的。” “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人物,不过是替龙皇陛下行棋的小人物罢了”王妃伸手摸了摸这张幼嫩面颊,拿铜镜端详着此时自己的容貌,笑道“我更喜欢镜这个尊号。” 镜。 宁奕眯起双眼。 “你一直在查真相,真相有那么重要么”镜妖君柔声笑道“查出来,又如何那人不过是一个贪恋美色的窝囊废,在草原称王封候,杀了便杀了你想还他一个清白” 这句话,狠狠刺入金鹿王心中。 “王妃没有说谎,她接 近金鹿不是谋求利益。”宁奕看着镜妖君,淡然道“既然你已经拿到了你想要的不妨就给我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真相”王妃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颇有些花枝招展,但在月下看起来又清纯无比,她摇了摇头,道“好啊,告诉你也无妨。” 这面古朴铜镜,剧烈震颤。 左边,绽放出一缕又一缕的炽烈光明。 右边,则是渗出深渊般漆黑的幽芒 “世间万物,皆有两面光影,阴阳,因果,皆是如此。而妖族天下北荒的铸器大师,曾经铸造出一面包囊大千的宝器,可以兼吞阴阳,光影,世间万物。” “此物名为咒言镜” 咒言镜有些耳熟 宁奕注意到,自己身旁叶红拂神情变了。 叶红拂苦苦思索的面色,在这一刻恍悟,她喃喃自语道“咒言镜竟然是咒言镜” 宁奕皱着眉头传音道“咒言镜是什么来头” 叶红拂传音道“这枚镜子当年名震两座天下,你竟然不知道” “名震两座天下,有这么出名”宁奕挑起眉头,弹了弹剑鞘,道“比细雪还要出名” “” 叶红拂相当嫌弃地瞥了宁奕一眼,解释道“这是北荒鲲鹏大圣铸造而出的宝器,因为是人为打造,所以咒言镜不是先天灵宝。据说,咒言镜内藏着天大机缘。” 能够并容阴阳,光影,世间万物的两面。 这实在是极尽玄妙的宝镜。 谁若能得到,仔细参悟,的确算得上天大机缘。 “白微手上的是赝品。”叶红拂沉声道“金鹿王妃手上拿着的才是正品。我们上当了,本以为龙皇殿是想要王妃回到妖域,镜妖君在乎的,应该只有这面镜子。” 不错啊都学会破案了。 宁奕望向叶红拂,投去了赞扬的目光,但心中还有一句话没说。 不过你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不是我们上当了上当的,只有你一个人啊。 演戏还是要演全,宁奕咳嗽一声,缓缓悬浮而起,与王妃悬在等高之处,问道“她的身份,没有那么简单吧如果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妖灵,你也不会暴露手段,夺去这具身子。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你要打通门户,送她离开草原了。” 镜妖君微笑道“你可知,咒言镜在妖族天下,归谁保管” 归谁保管好问题。 宁奕道“你既来了,自然便是你背后的那位大帝北妖域龙皇。” 镜妖君摇了摇头。 宁奕挑起眉头,这头大妖,辛辛苦苦在边陲就开始演戏,难道不是为了替主子拿宝物 “龙皇大人,无法催动此物。”镜妖君笑了,“能够完美驾驭咒言镜的,只有魇妖一族。” 魇妖极其稀少,甚至只存在于传闻中的一族。 就如同饕餮 在见到黑槿之前,宁奕本是不相信这世上有饕餮的。 魇妖与饕餮有着很是相似的一点,它们的实体近似于无,有人说魇妖就是空无的一缕精神力量,随时可以消散在风中而这样的一股魂魄,凭什么开启灵智 “千年沉睡,一朝苏醒。魇妖的一生,其实就像是一场梦。”镜妖君的声音,在此刻听起来有些缥缈,带着三分悲凉。 “寻常妖灵只要苦修就能得到的启灵,对于魇妖一族就如梦幻一般,不可寻觅。这个过程,被称为梦启。启灵失败便会丢失所有的记忆,重新化为虚无般的存在。” 她 意味深长望向宁奕,说出了他想要的真相。 “这一任执掌咒言镜的魇妖,在二十年前的梦启中走丢。” 宁奕眼神中绽放灵光。 原来如此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在这里全都解开了 年少的金鹿王,在北方边陲捡回记忆丢失的魇妖,两人相识相恋,坠入爱河。 因为魇妖血脉的特殊性安岚在“梦启”中迷失,直至如今都没有回忆起自己的身份。 那枚镜子,无声无息传递着两个世界的讯息,龙皇殿的镜妖君,就是通过这枚铜镜,掌控着母河内的情报。 而安岚王妃能够执掌“咒言镜”的魇妖,身份地位,恐怕极其金贵。 这就是镜妖君要等自己与王妃碰面的原因了。 他要带这头魇妖离开草原。 怪不得自己的窥气手法,对其无效,本就是一缕虚无的精神,再怎么去窥测,也看不到实体。 真相终于水落石出。 月光弥漫在小舂山顶。 安岚的身份,也被镜妖君和盘托出,而这样的真相,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 一个沙哑到令人有些心碎的声音,颤抖响起。 金鹿王傅力,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岁,他盯着月下的妖影,“把本王的王妃还回来。” “王妃”镜妖君笑了。 他轻声道“安岚的确是王妃但很可惜,不是你的王妃,她是龙皇大人的钦定之人,光复魇妖一族的天选者。就算留在这里,魇妖的记忆也总有一天会苏醒,她会想起来她是谁。” “可惜巨像高台的兽潮失败了啊。” 镜妖君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然这里,应该已经变成一片焦土了吧” 他的目光投向小舂山远方,这里的异动已经惊扰了几位草原王,几位星君强者的气息在黑夜中犹如流星一般灼目,但即便是最强的大可汗也不过是星君巅峰而已。 “土鸡瓦狗,不堪一击。”镜妖君摇了摇头,道“如果不是得了元的垂青,你们早就覆灭了。” 他一只手按住咒言镜,镜面流淌出丝丝缕缕的水纹。 一扇虚无之门,在其面前缓缓打开。 宁奕目光凝重这扇随意被打开的门,连接了草原和北妖域两道奇点。 魇妖一族的天赋,的确了得。 只要开门,就能离开这里,怪不得镜妖君如此肆无忌惮。 长风浩荡。 草屑翻飞。 镜妖君目光闪逝,在山顶掠过,最终停在那个年轻黑袍剑修身上。 他友好地点头示意,微笑道“宁奕你很有意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古门缓缓打开。 奇点的空间传送之力,犹如鲸吞龙汲,将金鹿王妃的瘦削身形覆盖,淹没。 无数光芒在小舂山顶迸。 狂风席卷之中,忽然有一枚稳定有力的手掌,按在门户之上,将那扇打开之后便不可逆的“古门”,重新逆着关了回来。 漫天光芒,一点一点熄灭。 黑夜重归黑夜。 执剑者,一缕剑气,可开天下门户。 亦可关闭天下门户。 镜妖君目瞪口呆。 “别啊,有句老话怎么说的。”宁奕笑着问道“来都来了,不多待会” 月末了。最近的更新,求个月票不过分吧 第三百六十七章 死局 母河长夜,一片黑寂。 在小舂山的妖气爆之后,一道长光冲霄而起,在黑夜之中极其明显。 这道异象,自然惊动了母河的“大人物们”。 白狼王帐。 大可汗与田谕正在商议要事,那缕妖气泄露的第一时间,白狼王便猛地起身。 乌尔勒说过,母河叛案已经破了。 就在今夜,水落石出。 而这妖气,是在母河北岸方向—— 这般妖气冲天,肆无忌惮是欺我草原无人?! “收拾东西,集结人马,共诛妖獠。”大可汗面色铁青,嘱咐了田谕一句,便急匆匆出营。 掠出营帐,大可汗化为一道流光。 而黑夜之中,这样暴燃的星火,还有好几道。 母河王帐的所有草原王,都被惊动了! …… …… 这些星辉汇聚的中心,便是小舂山。 此刻小舂山顶,仍然一片死寂。 两人,一门……狂嚣的风声渐渐熄灭。 此刻的死寂,多了三分荒诞嘲讽的意味。 在镜妖君的认知中,这世上有诸多不可逆之力,而空间之力,正是其中的一种。 他打开了草原的门户,就不担心今夜无法离开。 此刻生的景象,完全颠覆了镜妖君修行至今的妖生认知。 “这……怎么可能?” “金鹿王妃”怔怔看着那扇虚空门户,神情错愕到无以复加。 宁奕仍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只不过五指按拢门户,下一刻,那被咒言镜引动的空间之力,便一丝一缕溢散,化为虚弥。 在执剑者的意志之下,门……重新关上了! 这个人族剑修,怎么做到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王妃焦急地再度召印虚空,却现咒言镜开启奇点的力量,似乎被封锁了。 宁奕双手环臂,看着镜妖君焦头烂额,尝试再度开门……然而在执剑者面前,若无允许,谁能通过奇点离开? 天下门户,我若要开,绝不准闭,我若要关,绝不准开。 山顶叶红拂,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宁奕的那桩大造化……似乎与“空间之力”有关,能够在星君境界无视倒悬海的封禁规则,打开传送古门,带着鹰团骑团来到草原,便是利用了这种力量。 这造化,很恐怖。 “是叶老先生传授他的秘法?”叶红拂隐约生出了这么一个猜测。 在宁奕的诸多授业恩师当中,似乎只有叶长风老先生能接触这等大道规则,而叶老先生的剑法,也的确跟“世间极”有关。 门户被关,是完全出镜妖君事先预估的变故。 这意味着……他想要走,便只能北上遁逃。 至少逃离宁奕,再尝试一次咒言镜沟通奇点。 “……血遁!” 占据金鹿王妃的这缕妖念,极其果断,她一拍胸膛,掌击之下,咳出一大口胸膛,血液溅在咒言镜镜面之上,迸出耀眼红光。 一瞬之间。 那枚铜镜便将鲜血吸纳。 金鹿王妃的身子,也瞬间化为一缕血光。 镜妖君的妖念不敢松懈,精神紧绷。 这具身子的原主安 (本章未完,请翻页) 岚,虽未觉醒记忆,但毕竟身为魇妖,自己施展天赋秘术,极其顺手。 在那几道草原王气息,降临小舂山形成合围之前,必须要赶紧逃离! 他眼前一恍惚,一股强大气息,如山般降临,忽然之间横在他面前,度竟然比自己借着咒言镜施展的遁法还要更快—— 是宁奕! 镜妖君一瞬间瞥清宁奕脚底踩踏的那把雪白如纸伞的飞剑。 他面色陡变,想要改变方向,却现早有一道红衣身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想要原路返回,但山顶的那位金鹿王,彻底截死了自己的退路。 布局太久,身在局中,反而糊涂。 根本就不需要那几位草原王的夹击…… 如果不能触奇点。 宁奕和叶红拂,就足够截杀自己。 “镜妖君,你已经败了。” 宁奕看着面色不甘的金鹿王妃,道:“别挣扎了,交出咒言镜,自己把魂魄散了吧。” 镜妖君攥了攥掌心,望向远方的几道流星。 太可笑了。 自己辛苦谋划的这场棋局,因为一个极小的环节功亏一篑…… 只差一点。 只差这么一点点。 咒言镜内的黑白玄气,汹涌澎湃,化为狂潮,准备进行最后的反扑。 这些年,自己为了魇族复兴,尝试炼制“咒言镜”,已经付出了太多。 在龙皇殿鼎力相助之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炼出媲美鲲鹏大圣的宝镜,但即便有龙皇指点……仍然不断失败。 本来已经断绝了希望。 但偏偏重新寻回了咒言镜的下落。 这要他如何甘心? 那面宝镜的气息变得狂烈起来,反而在短短的数息之后,又缓缓湮灭,宝镜重新变得空洞虚无。 安岚的神情从愤怒,变得木然,他重新回归了龙皇殿那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布局人”身份。 即便此刻动最后的殊死一击,也不能改变什么了。 镜妖君松开咒言镜,任由铜镜向下坠地,化为一道弧光。 王妃望向面前的男人,轻声开口。 “宁奕……运气不错。这一次是你赢了。” 大隋剑修宁奕,拥有开合门户奇点之造化伟力……镜妖君将这个重要情报深深记在脑海里。 今夜的计划失败,全是因为这个变数。 若非如此……他已脱身离开了。 “运气?”宁奕不再是环抱双臂的姿态,而是缓缓垂拢两袖,语气淡然道:“再来一万次,结果也不会变。” 镜妖君蹙起眉头。 “在一开始的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宁奕话只说了一半,刻意守住,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宁奕从来就不是一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对敌厮杀如此。 布局博弈亦是如此。 这一次,镜妖君让母河闷声吃了不小的亏,这一次自己斩一缕妖念,下一次还会有所交手……宁奕此言,便是要坏他道心,让他复盘之时,陷入不可解扣的死局。 “是非功过,我心中自有定论。”镜妖君摇了摇头,冷笑一声,道:“只不过这一次的局……还没有结束呢。” 宁奕神情微变。 笼罩在金鹿王妃身上的妖气,缓缓脱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化为虚弥,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镜妖君的身份,在小舂山顶回荡。 “宁奕,你不是要查案么,现在你查出来了……” 母河的情报,泄露出去的原因,并非是人。 而是物。 那枚铜镜! 而此案原本的疑凶,那位金鹿王妃安岚,本身也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一切都与宁奕最初的推断相符。 “不会错杀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是吧?”镜妖君的声音带着笑意,道:“安岚今夜的记忆,我会尽数帮她抹去,希望那些草原王,相信你的证词啊。” 宁奕瞳孔收缩。 金鹿王妃忽然抬手,一缕妖气拔地而起,掀动山顶的古木,轰隆隆射向南方。 第一位赶到的草原王不是别人,正是大可汗白狼王。 漫天古木,在安岚的驾驭之下,化为箭镞,疾射而去。 白狼王长啸一声,吼声勾动大月。 古木纷纷爆碎。 大可汗看清了“妖物”的真面目,心头猛地一颤……竟然是金鹿王妃? 真的与金鹿王帐有关! 空中一道娇弱身影,向着地面坠落,离地的过程之中,镜妖君的妖念化为虚无,如梦幻一般消散。 金鹿王妃坠落在地,被傅力接住。 而空中66续续看到的草原王,全都看清了小舂山顶的画面……这里显然经历了一场大战。 先前的妖气,正是从“金鹿王妃”的身上散出。 而乌尔勒和叶红拂,制服了她……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言语,去说明这里生了什么。 宁奕和叶红拂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二人都沉默下来。 这便是镜妖君留下来的最后一“局”么? 人们往往会相信眼睛所看到的真相……金鹿王和王妃相拥在小舂山的夜风中,妖气点滴消弭。 小舂山死寂肃杀,山下人声逐渐喧闹,不明所以的铁骑凝聚,母河南北的战士在长夜将明之时集结……妖气肆虐,冲霄而起,这般蔑视草原权威的行径,这千年来都是遭。 大可汗望向金鹿王,道:“你要护着她?” 没有回应。 金鹿王只是抬起一只手。 金灿的星辉在山顶凝聚,那杆燃烧着星火的金鹿王旗,在虚空之中飞快拼凑,由大杆至旗面,如浸泡鲜血,又如沐浴战火。 男人只手握住大旗。 狠狠插入地面。 “砰”的一声,震耳欲聋。 金鹿王搂着王妃,缓缓抬头,盯住大可汗,以及一众草原王。 他不一言,却胜过了世上千言万语。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是。 我要护着她。 王旗所立之处,乃是禁地。 谁敢过来,我便杀谁。 几位草原王形成了齐肩之势,大可汗沉默地望向山顶相拥的一男一女。 他们的目光,停在金鹿王和王妃的身前。 停在大旗前。 停在……拦在两人之前的那个黑袍身影之前。 宁奕抬起了双臂,横在大可汗与金鹿王之间。 …… …… (今天状态不好,只有一章。) 第三百六十八章 神敕 镜妖君给宁奕做出了一个“死局”。 有些真相,眼见不一定为实。 譬如此刻小舂山的冲天妖气。 想要解释……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以眼下情况而论。 想要遏制住事态进一步展,阻止这几位草原王与金鹿王的冲突……安岚王妃的真实身份,势必会暴露。 到时候,反而更加糟糕。 谁会容忍一头随时可能觉醒记忆的魇妖,留在草原? 镜妖君没有将金鹿王妃带走,也没有唤醒她的记忆,妖念破碎前的这最后一步行棋,反将了宁奕一军。 这一将,将的便是宁奕无法控制住草原局面。 …… …… “乌尔勒,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可汗没有行动,反而是黑狮王先开口了。 他盯着那杆巨大的金鹿王旗,默默抬手,掌心一团漆黑星辉涌动,凝聚出一柄漆黑如墨的长刀。 边陲死了那么多人……皆因这次情报泄露! 上一次的青铜台叛变,已经给草原带来太大的伤痛了。 这一次……母河王帐内竟然还有人私通妖域。 妖妃!当斩! 今日他要出手,谁也拦不住! 黑狮王握着长刀,沉声道:“乌尔勒……你别拦路。这是草原的事情,与你无关。” 宁奕没有让。 他仍然立在两拨人马之间。 “草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宁奕望向黑狮王,轻声道:“还请诸位给我一个面子,今夜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大可汗开口了。 “刚刚那缕妖气……我们都看到了。” 他伸出一只手,按下黑狮王的刀锋,“乌尔勒,别的我不问。今日,我只问一个问题。” “金鹿王妃安岚,到底是荒人,还是妖族?” 果然…… 该来的还是会来。 金鹿王怀中的女子,悠悠醒来。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王妃,他心底叹了口气,望向六位草原王,道:“金鹿王妃安岚,不是荒人,是魇妖。” 一语惊四座。 黑狮王眯起双眼,声音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怪不得……这么多年都未现端倪……原来是魇妖。” 果然是妖妃! 六位草原王的眼神,变得愈漠然。 草原排敌除异,对于“外物”的接纳程度极低,即便是宁奕,也是在诸多光环的加持下,才一点一点被母河荒人所接受……安岚王妃“魇妖”的身份暴露之后,绝不可能再被荒人所接受,即便是金鹿王领本土的子民,也不能饶恕。 宁奕的话,给予最大冲击的,不是那六位草原王。 而是安岚本人! 王妃听着宁奕轻声而惋惜的“魇妖”二字,眼神一片惘然。 乌尔勒说自己不是荒人…… 是魇妖…… 魇妖是什么? 而当她望向那六位憎恶注视自己面容的草原王时……却好像什么都懂了。 模糊的记忆,在此刻似乎一点一点,变得清晰起来。 古老的河流。 流淌的阴阳,光影,生死。 安岚的思绪飘飞,像是升入了穹霄,又像是坠入了大湖,二十年前断续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被 接了上来,只不过烙入脑海里的,就只是残缺的影子。 如梦境一般。 王妃神情恍惚,目光缓缓掠过山顶,最终停在不远处的荒芜草堆之中。 那里有一枚精灿“光点”,闪烁生辉。 是自己的铜镜。 …… …… “霍乱草原,其罪当诛。” 黑狮王在宁奕口中得到了安岚不是荒人的答复之后,便不再犹豫,一步上前,两根手指并拢,自黑色长刀刀背之上摩擦而过,锵然一道铮鸣。 刀罡迸,滚滚黑焰倾泻而出。 “今日,我便斩了这妖妃!” 一刀横跨虚空,斩破小舂山山顶寂静。 这一刀,犹如漆黑雷霆,石破天惊,威势磅礴。 金鹿王面无表情,毫无惧色,单手挥动那杆金色巨鹿王旗。 “轰”的一声。 大旗逆风招展,万千金灿霞光迸! 金灿王旗与黑狮王的刀罡对撞,针尖对麦芒,两股磅礴气劲席卷山顶,巨石横飞,泥尘滚滚,古木直接被震得倾塌。 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打起来,方圆十里都能见闻。 此刻在山底汇聚赶来的那些王帐精锐,都看见了小舂山的交手异象…… 一道道议论声在山底响起。 “这动静……是妖祟与可汗打起来了!” “等一等,怎么看起来像是金鹿王旗,还有黑狮王的刀意?” 田谕领着荒人精锐,在小舂山不远处皱起眉头,他的身旁是披着黑底白纹袍的云大司。 “宁奕传音,让我们不要出。”云洵低头看了眼令牌,淡淡道:“山顶似乎有麻烦啊。” “妖物的气息,只出现了一瞬,便消失了。” 田谕皱着眉头,传令让八方人马不要轻举妄动,只要完成集结便可。 他望向山顶,觉得刚刚自己感应没有出错。 那交手异象……是金鹿王,和黑狮王! 草原内部,打起来了! …… …… 漆黑刀罡,势头凶猛,一刀犹如天上长河,直奔安岚王妃而去。 这一刀之威,足以将一座小山头劈开! 只不过手持大旗的金鹿王,在这一刻展露出极其惊人的战力,他手中的那杆王旗,忽而迸出灼目炽烈的金色神光,招摇之间,将刀罡打得粉碎。 黑狮王面色微微苍白,向后踉跄两步。 “你……隐藏了实力?” 三大姓的草原王,都是星君巅峰的大修行者,几次青铜台比武交手,都是点到为止,彼此心中都清楚,因为传承相差无几,血脉强度也没什么差异……所以真正动起手来,不过是五五之分。 谁也赢不了谁。 但今日黑狮王与金鹿王对撞,只不过一刹,便感受到了对方深厚的气血。 藏拙! 藏拙已久! 端坐在断木之下的金甲男人,沉默不言,只是重新握拢大旗,护住怀中女人。 他仍然是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 一面王旗,圈住太平。 谁敢来侵? 大可汗望向宁奕,道:“此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他瞬间动了。 宁奕也瞬间动了。 两人从数十丈开来的“对视”,变为数丈距 离的“对峙”,宁奕将大可汗拦在了王旗之外的最后一步。 他背后即是王旗。 “宁先生。”大可汗的用词十分冷静,道:“我不希望因为此事,破坏草原和大隋的感情。” 这一句宁先生。 犹如一盆冷水,让宁奕瞬间清醒过来。 对于如今草原而言,他既可以是“乌尔勒”,也可以是“宁先生”,这并非荒人忘恩负义,而是根性使然。 宁奕在灵山谈判,向太子索要物资之时,其实已经想到了回归草原,将战备军资带给荒人的后续布措。 但真正将这些资源授予荒人。 宁奕其实还是有些担忧的。 担忧的原因很简单。 草原……太乱了。 崇尚武力的八王旗,看似团结合心,但其实内部谁也不服谁,从八面王旗分出了“上三姓”便可看出……即便是执掌母河权力的草原王,也有着上和下的等级之分。 所以雪鹫部才会与东妖域大鹏鸟勾结,寻求芥子山的帮助。 草原内的压迫,是无处不在的……边陲被母河压迫,下等姓被上等姓压迫,荒人骨子里流淌着蛮荒妖血,亦未能从两千年前的乌尔勒那里学到大隋的“礼仪制度”。 两千年前,乌尔勒赋予草原自由,却抱憾离去地太早,没有教会这里的荒人“平等”。 理与法在这过度自由的两千年内野蛮生长。 演化出了如今的制度。 所以即便是自己以“乌尔勒”的身份回归,得到的尊重,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一声敬称。 宁奕在这一刻真正的明白了。 他想要获得荒人的“敬畏”,完成两千年前狮心王未能完成的继业。 必须要重新制定“理”与“法”。 念头落定。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是了。 因为咒言镜引起的一系列争端,本不该如此复杂……按照田谕和自己的计划,此事根本不至于闹得这般沸沸扬扬。 大可汗的贸然而动,导致了白日金鹿王帐的无谓纠纷。 荒人骨子的桀骜从未变过。 尤其是母河的权贵。 而宁奕需要的,不是空泛的一声乌尔勒。 是真真切切的尊重,而不是像青铜台,像源煞灾变那样……母河直至束手无策之后才给予的“权力”。 那句宁先生落地之后,所有的思绪,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宁奕站在金鹿王身前,道:“我说过,我来此查案,不为大开杀戒……只为求出真相。不错杀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 “巨像高台的情报泄露,与金鹿王妃安岚无关。” “所以。”他顿了顿,道:“……你们今日,不可杀她。” 宁奕给出了自己的理。 紧接着,他列出了草原的法。 “两千年前,草原八部之所以能够成立在这天启之河,便是因为‘乌尔勒’统领王旗。” “乌尔勒之名,从来就不是我自封,而是天启之河神敕。” 他一字一句,让六位草原王,以及身后的金鹿王,都能够听得清楚。 那枚流淌愿力的紫匣,被宁奕取出,握在手上。 他平静注视着大可汗的双眼,轻声道:“永远不要忘了……母河能有今天,靠的是谁。” 第三百六十九章 妖妃 长夜无声,烈风凛冽。 那条从小舂山顶俯瞰,盈满整座眼幕的天启之河,被野风割成数千块数万块镜子碎片。 每一块镜子碎片,都倒映出一座完整的小舂山。 山顶上,关于“金鹿王妃”的争执,已经陷入了最后的死寂。 逐渐恢复理智的大可汗,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让步。 宁奕的身后,一位搂抱长剑的红袍身影,徐徐从黑暗中走出。 叶红拂面无表情,幽幽问道:“要动手么?” 几位草原王如临大敌。 而叶红拂的这句话……不是在问白狼王。 而是在问宁奕。 女子双手环臂,修长指尖轻轻敲打着剑柄流苏,目光投向宁奕。 只要宁奕说出“打”这个字,她就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叶红拂不在乎什么草原势力,也不在乎荒人和大隋的关系,只在乎自己心意是否顺畅。 宁奕带着鹰团回到母河的整件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如果草原人人称颂的“乌尔勒”连处理今夜这种事务的实权都没有……她不明白,宁奕送这些军备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今夜因为此事打起来了……那她就要好好教训一下,这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叶红拂望向宁奕。 后者思考片刻后,传音一句。 “别急着出手,再等一等。” 还等? 叶红拂面色如常,心底忍不住腹诽了一句。 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男人。 结果宁奕像是有读心术一般,瞥了自己一眼,再度传音道。 “你一定觉得我不够干脆,拖泥带水。这一架,现在还打不得。现在出手,打赢容易收场难……既然来到这里,鹰团骑团就一定要在母河扎根。” 宁奕秘术聚音之后,身后有一道娇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大可汗……” “乌尔勒……” “诸位……” 金鹿王妃安岚,那个娇弱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她顶着猎猎狂风,身子如纸般薄弱,随时可能会风吹散……金鹿王连忙起身,将她护在怀中。 安岚笑着拍了拍夫君胸膛,柔声说了几句私语。 金鹿王神色微变,松开了她。 她的目光略微扫转一圈,看见了那几位面露憎恶的草原王,以及山下星星点点的火光,荒人正在向着“小舂山”集结。 这场风波,越演越烈,已经向着不可遏制的事态进行展。 怒斥声音,在山头响起。 “妖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黑狮王握着长刀,神色铁青,满面阴沉。 “边陲高台,险些告破……多少兄弟丧命疆域,多少尸骨埋入黄沙?”大可汗攥拢双拳,不去看安岚,反而望向金鹿王,字字诛心:“傅力,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金鹿王领的兄弟们,还不知道此事——”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剩下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 傅力! 如果他们知道金鹿王妃身为妖灵,那么你的金鹿王,就当不下去了! 金甲男人,握着大旗,缓缓摇了摇头。 他准备开口,却触及安岚回望的眼神,心头一窒。 终究是沉默。 “剩下的,就交给我,好么?”安岚柔柔笑了。 她轻轻挣脱了金鹿王的怀抱,越过宁奕和叶红拂,来到那杆巨大的金鹿王旗之前,独自一人,面对暴怒的六位草原王。 “谢谢你……乌尔勒。”安岚先是对宁奕揖了一礼。 她笑得很真挚。 “因为你,我才有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机会。” 安岚的面色愈“苍白”了。 但并不难看,这种白色,犹如月光一般,让此刻的王妃,生出一种看起来不太真实的凄美。 像是只存在于梦境里的游魇。 又或是,镜子倒映的圆月。 之后便是王妃柔柔弱弱的声音,在山顶的大风中回荡。 “是。我是魇妖……” 千年梦启,方能生出灵智的魇妖。 游荡人间,不知从何而生,不知向何而去。 对魇妖而言,“记忆”是这世上最奢侈的东西,在化形之前,你只是一缕虚无的精神,或许活在真实世界里,或许就只活在某一个人的梦中……而如何证明自己存在过? 可能就只有那微薄的,随时可能破碎的记忆了。 或许能梦醒启灵。 或许……就此沉沦不醒,灵智湮灭。 王妃轻轻抬手,风声缭绕之中,一缕灵光掠入掌心。 她轻轻摩挲铜镜,声音温暖,又有些苦涩。 “这枚镜子,是魇妖一族的圣物‘咒言镜’。” 正是这枚镜子,让龙皇殿能够感应到自己的存在。 也正是这枚镜子……让布局人“镜妖君”掌控着母河的一举一动,对边陲情报了若指掌。 这枚伴随她一起漂流到草原的镜子,不是凡物,她怎会不知? 金鹿王……又怎会不知? “人与妖,不两立。千古厮杀,万年仇恨。”安岚指尖触摸着咒言镜,溅起点点水纹,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从未隐瞒过我不是荒人的讯息……关于我的出身,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不是么?” 这一句话,让六位草原王面色瞬间变了。 安岚不再柔软,语气变得坚定,带着三分坦然的笑。 早在她被傅力接回母河之时,就有无数非议,无数鄙夷,无数唾弃、谩骂、诽谤、侮辱……这里从未有人真正接纳过她。 有人说她动了妖术,惑乱金鹿王帐。 有人讥讽她不是完璧之身,是在北方边陲,被妖族凌辱后抛弃的贱货。 谣言在草原四处传递。 安岚那张不老的娇俏的容颜,便如一面清澈镜子……倒映出这座草原王帐人心所藏的嫉妒,卑鄙,丑陋。 大婚之时,好几位草原王都直接出面反对。 只不过那时候……大先知仍在。 所有的诽谤声音,都因为大先知的态度而消失,那位登高望重的“草原圣贤”,亲自主张着操办了金鹿王和王妃的大婚。 十年前。 大可汗便找了大先知,询问圣贤,金鹿王帐准王妃安岚的身份。 他问大先知,安岚是否为妖。 大先知如实告之。 之后……安岚不是荒人的讯息,在草原王的高层心中,就不再是秘密。 因为大先知的亲和态度,几位草原王姑息容忍了这场不合规矩的婚礼,而金鹿王帐此后十分太平。 王妃极其贤淑,知是非明事理,从不多言,更不干政。 之后的十年。 流言蜚语仍在,但王妃从不理会,更不动怒,于是这些谣言不攻自破,自生自灭,渐熄渐消。 “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 安岚捧着铜镜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指着胸口,道:“这二十年来,人心善恶,早已看清楚。我从前觉得,只要我做得够好,早晚会有一天,让你们接受……但今日才明白,我错了。” “偏见就是偏见,又怎会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挪动丝毫?” 一语诛心。 那几位草原王在此刻竟然都无言反驳。 母河是草原最富饶,最繁华的地域……出生在这里的人,能够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资源。他们喝最好的美酒,骑最好的骏马,统御四方边陲,而这些从未跌下过王座的权贵,又怎会真正将边陲穷苦潦倒的贫贱荒人,与自己一视同仁? 做不到的。 而王帐内同样出身权贵的善妒女子,妒忌安岚容颜,妒忌边陲女子高攀金枝,又怎能接受这样一个血脉卑贱,来路不明的异乡人,当上王妃? 这份因妒心生出的谣言,或许会因时间而沉寂,却绝不会因时间而消散…… 时间越长,声音越小。 但……始终存在。 …… …… 小舂山的风声由小变大。 安岚的耳旁,回荡起当年的谩骂,讥讽。 她已慢慢想起来了……自己魇妖启灵之时,那些支离破碎的,如梦境中游荡的记忆。 她不是荒人。 她是一头大妖。 那些骂她妖妃的谣言,不算是污蔑了……今夜之后,那些唾骂声音会再度喧嚣而起,而且会比以往更加热烈。 金鹿王不顾七大王旗的共同反对,迎娶了一位妖妃。 泄露情报。 出卖同僚。 私通妖域。 这些唾骂声音,也会在母河流传开来……自己当年所遭遇的一切,会一样不落的,映现在夫君身上。 自己男人,可是一方王旗之主,可是要成为下一任大可汗的雄主。 安岚轻轻屏住呼吸,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事已至此……我不想辩解什么。” 王妃并拢中指食指,指尖轻轻在咒言镜镜面上划过。 “今夜,便让我给诸位一个交代。” 嗤的一声。 指尖燃烧幽幽血焰。 安岚以指尖血液,刺落在自己眉心之处,雪白肌肤瞬间倒开,猩红血液落在地面,生出滚烫的雾烟。 “这是我……启灵以来,所有记忆。” 一滴眉心血,在咒言镜上化开。 镜面荡漾出一层又一层涟漪。 小舂山头,被这层血色雾气所笼罩,如镜花水月一般梦幻。 那枚鲲鹏大圣炼制的宝镜,展开一副荡漾神魂的图卷—— 波光粼粼。 潮汐起伏。 安岚高高将咒言镜捧起。 她朗声道:“今日,我将这颗心,拆开给你们看。” 第三百七十章 碎镜 镜面荡出黑雾云气般的涟漪。 小舂山的草木,鸟雀,花石……倒映在铜镜水纹之内。 披着黑袍的镜妖君,站在大殿尽头,幽幽注视着古镜映现出的“魇境”。 咒言镜在安岚身上复苏之后,魇妖一族的天赋秘术终于能够顺利施展,连通两座镜世界。 此刻小舂山的一切,都被镜妖君看在眼里。 “……愚蠢。” 看到安岚决意奉献记忆,以证清白,镜妖君的怒火止不住翻涌。 这一次布局失败,他被迫丢弃古镜内的一缕妖念。 不然此刻,便是顺利带着安岚重返妖族,苏醒记忆,顺利完成启灵。 那枚咒言镜,也已回归大殿。 这个女人,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愚蠢……她既然明白,草原这群荒人对她怀揣敌意,又何必做到这一步? 就算将心拆给他们看,又能改变什么? 偏见如果能被轻易改变,就不叫偏见了。 这些年,通过“咒言镜”,镜妖君也不止一次地试图唤醒安岚记忆,只不过她的梦境异常固执,始终不愿醒来…… 这是真的爱上了草原金鹿王,愿意为他抛弃自己“魇妖”的身份。 这是魇妖一族的耻辱。 “镜。” 幽长阴冷的大殿,此刻来了第二个人。 魇妖喜欢黑暗,生性孤僻,镜妖君被龙皇委以重任,看守大殿棋局,这座空旷大殿,四面八方倒悬着各异棋盘,数量浩瀚如海……北妖域的部署,妖族天下的长策,对抗大隋的战略,都在这些棋盘之中。 这里是龙皇殿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能踏入此地的,都是深得龙皇信任之人。 “埙妖君……你来做什么?” 镜妖君皱起眉头,在龙皇殿诸妖君中,“埙”的背景最是神秘,性格也最散漫,一介散修,享受着大殿供奉待遇,却不参与龙皇殿的战略布局。 这一次参与巨像高台的谋划,算是破例。 “高台之局,已经结束……你的任务完成了。一切都存在‘龙骨棋盘’里。” 镜妖君抬起手,掌心浮现一座黑白棋盘,那面棋盘内部萦绕着无数丝线,有“空间”与“时间”之力凝转,自成一座洞天。 这是北妖域大帝用以制驭四境的独特手段,类似大隋皇族“通天珠”,记载完整的影像,但要多三分推演之力。 每一枚“龙骨棋盘”,都极其珍贵。 而镜妖君头顶的穹殿之处,则是被一面巨大无比的“龙骨棋盘”所笼罩,这一局棋盘之大之广……不知比巨像高台之局要庞大多少倍。 落子如星辰,棋盘如星河。 “来找你,不是任务的事。”埙妖君开口很直接,道:“你一缕妖念被宁奕斩了?” 镜妖君面色一变,眼神变得阴沉起来。 高台之局的收官惨败。 便是拜宁奕所赐……自己即便最后使了小心思,也无法逆转败局。 无论如何,魇族“咒言镜”是留在草原了,安岚也没有接回来,自己丢下的这两枚弃子……若是能够割裂草原,还算是扳回一城。 埙妖君瞥了一眼镜妖君此刻正在看的铜镜,道:“我一具分身,也在西方边陲,被宁奕斩杀。” “我想知道……龙皇大人对于草原下一步的‘ (本章未完,请翻页) 棋盘’安排。”埙妖君顿了顿,道:“准确的说……是关于宁奕的下一步棋盘安排,我要参与到棋局中。” “放着好好的散修不当?你要入局?”镜妖君眯起双眼。 “斩我分身的人,最后都死了。”埙妖君平静道:“这个人族剑修也不例外……他必须死在我的手下。” 草原一战,对自己道心有损。 “此事并非我能做主,我会替你禀告陛下。”镜妖君点了点头,不带感情道:“就算你不提出这个要求……陛下多半也会点名让你收官。” “多谢。” 埙妖君面色柔和三分,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不妨直言。”镜皱了皱眉,一眼看出了埙妖君还有心思。 “古王爷寿辰将至……我想找你寻一门‘炼器术法’,名为‘大罗荒鼓’。” 原来是此事…… 大罗荒鼓,需要以半人半妖之血为引,以荒人脊骨为器,进行炼制。但若是材料不够,亦可有其他方法可以替代之。 埙妖君愿意参与高台赴战,甚至拉动两位妖圣弟子,想必就是为了炼制此物。 不过高台一局失败。 荒骨数量不够,古道寿辰快至,只能另寻他法。 镜妖君沉思半晌,直接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简,道:“你欠我一个人情。” “好。”埙妖君拿了青简,也不矫情,离开之前微微揖礼,沉声道:“这个人情,我记住了。” …… …… 埙妖君离开。 龙骨大殿重归清净。 镜妖君将目光挪回古镜,那片映射的“人生”……他早已看腻了,咒言镜恢复灵性之后,他便将安岚这二十年的时光回溯倒流看了一遍。 怀揣咒言镜的安岚,启灵之时遇到乱流,醒来之时,便身在草原北方边陲。 战乱之中,被荒人王爷救走,然后两人不出意外的,互相生出情愫。 镜妖君第一次观看记忆之时,只觉得好笑。 这一段启灵记忆,出乎意料的单纯。 或者说……愚蠢。 初次启灵的魇妖安岚,干净的就像是一张白纸,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傅力,于是她愚蠢地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愚蠢地尝试对抗这片草原的抹黑。 这片记忆里的心酸,苦痛,在镜妖君看来,都是自寻苦果。不值得同情。 咒言镜苏醒后,给了她接受“现实”的机会。 但一次又一次,被安岚拒绝。 第二遍看这段记忆。 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巨像高台情报泄露,咒言镜将龙皇殿的“引召”意识传回,这一幕被回帐的金鹿王看到。 两人爆了争吵。 第二日,坚持要留下来解释这一切的王妃,被金鹿王以“共同狩猎”的理由强行送走。 被迫北逃。 镜妖君木然凝视着波纹荡漾的镜面。 “解释清楚了,但哪有如何呢?” 在荒人心中,妖妃就是妖妃,不在于你做了什么。 世人的黑白分为两套,眼中的黑白是一套,心中的黑白是另外一套。 金鹿王妃魇妖身份暴露,王帐内部分裂崩溃,金鹿王与其他几位草原王决裂……此后衍生出的草原缝隙,便无法弥补。 这一步棋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替陛下掌局落子。 牺牲了魇妖一族的“未来”……也无妨。 不可留余地。 “结束了。”镜妖君摇了摇头,“改变不了的……” 安岚的这段记忆,即便昭现给六位草原王,也不会改变什么,荒人不会原谅妖灵。 这局棋……在向着自己的预示方向演化。 他五指抬起,悬在镜面,准备收起这面铜镜。 而下一刻,古镜却生出了轻轻的“咔嚓”一声。 …… …… 最后的月光,沉浸在天启之河的河底。 小舂山的月光萦絮,犹如一条丝带,在河水内部流淌……如果说,那位鲲鹏大圣炼制的“咒言镜”,已是极其了不得的宝物,可以倒映世间万物的两面。 那么这条母河,才是真正的“明镜”。 整座草原,都在母河河水里沉睡。 天启之河的镜面,倒映白昼与黑暗,出生与病死。 光阴如箭,滚滚东流,逝者如斯。 谁也想不到,而河水深处的岁月,已是千年凝滞如一日,在那个沉睡已久的男人身上彻底“停住”。 元抬起头,缓缓睁开了眼。 平静的天启之河,完整平晰的镜面,在这一刻,生出万千破碎粼光。 呜咽风声,在咒言镜的演化之下汇聚。 金鹿王妃将心拆开,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段“纯洁无邪”的记忆,但一切正如镜妖君所说的那样。 并不能改变什么。 大可汗的神情仍然冷漠。 其他几位草原王亦是如此,他们选择了缄默,审视……以及怀疑。 心都拆开了。 还是不信。 又该如何让他们去相信呢? 安岚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他们相信。 她拆开这枚心,只是想给自己看,看看她所坚信的东西,是否变了…… 咒言镜倒映的记忆,到了最后的末尾。 她已有了答案。 而接下来要做的,才是先前口中所说的交代。 狂风之中,一缕寒光闪逝。 比月光更寒冷。 一缕血光,掠现于天地之间。 女子割喉抹刀的姿态极其决绝,毫不犹豫,以至于留给这片天地的最后一幅画面……便是血光迸现。 沉浸在这片梦境记忆中的金鹿王,噩梦般惊醒。 巨大的金鹿王旗之下,狂风带上了悲鸣,高高掠上穹霄。 安岚衣袍被吹得摇晃,瘦小身子却钉在地面之上,寸步不挪。 她盯着白狼王,眼神里一片平静,像是冰冷的镜子,镜面不曾生出涟漪。 有些解释,可以不一言。 可以安静无声。 可以直击人心。 …… …… 整座小舂山世界,如镜面一般绷紧。 迸溅而出的血液。 飞拂的草叶。 翻滚的石粒。 全都悬在空中。 每一张冷漠的,惊恐的,悲哀的面孔……都如油画一般凝固。 时间在他们的身上停滞了,唯一没有不受影响的,只有一个人。 宁奕。 宁奕眯起双眼,若有所思,取出了那枚紫匣。 第三百七十一章 元的身份 “我的铜镜,碎了?” 龙骨大殿,镜妖君不敢置信,盯着自己的镜子。 “生了什么……” 镜子那边是碎成万千片的虚无。 所有的画面都终结了。 镜妖君隐约能感受到,铜镜破碎的原因,是自己“窥伺”到了太过强大的存在,镜子那一端,有一股不可直视的伟力浮现。 “……是天启之河的存在复苏了!” 镜妖君陡然惊醒。 他连忙召出高台之局的棋盘,喃喃道:“此事重大……要迅汇报给陛……” 声音戛然而止。 埙妖君来时还一片完好的龙骨棋盘,此刻已经破碎,在因果层面被人拆解。 镜妖君想起龙皇陛下给予自己的赠言叮嘱。 涉及天启之河那位沉睡者的一切,都是禁忌……都是不可挖掘,不可感受,不可试探的。 “直视他,便如直视陛下……” 镜妖君失神站在铜镜之前,看着那张绽放蛛网的碎裂镜面,映衬出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铜镜破碎,棋盘拆解,这算是天启之河沉睡者,给龙皇殿的警告么? …… …… 不可名状的“伟力”,降临在小舂山顶。 这场戏剧化的冲突,以更加戏剧化的方式落下了终幕。 只有持握紫匣的宁奕,不受这股伟力的影响……因为那股禁忌之力的主人想见的,就是他。 最后的星河长夜,浩瀚的月光星辉,在山顶拧转,流淌。 纹绣着青蓝游鱼的水袖,在山顶风暴中摇曳晕开。 元降临的这一刻,整座天地似乎都反过来了。 小舂山山顶,反而像是镜子里的一片世界。 宁奕甚至听见,自己耳旁有水泡声音,他环顾四周,月夜云层有巨大的黑影掠过,那是一条长鲸,遮天蔽月,所到之处,吞吐穹宇。 元先开口了。 他的嘴唇不曾动弹,站于山顶,整个人身形,却宛若浸泡在水中摇曳的古老海草,即便是宁奕运转命字卷,亦看不清元的真实容貌,只能看见白如莲花的肌肤,以及颊面两抹圆形红点。 那道声音,却十分清晰。 “许久不见,乌尔勒……” “或者,喊你在大隋的名字,宁奕?” 元模糊的神色上,似乎泛起了笑容。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缓缓向着宁奕走来,步步生出涟漪,小舂山山顶的风和气都化为海底的噪沫,哗啦啦啦向着四面八方退散。 仅仅两步,元就来到了宁奕身前。 宁奕终于看清了水袖大袍年轻男人的面容,他眼中满是温和期待的笑意。 期待“重逢”。 “许久不见……”宁奕也笑了笑,在天清池后,他便一直渴望来到草原,来的路上,还在憷如何唤醒天启之河的沉睡存在。 终于相见了。 “我该喊你‘元’,还是国师大人?” 宁奕神情复杂,注视着眼前这位真正青春永葆的“禁忌存在”。 天清池府邸图卷,他看到了大隋定海开国的震撼画面……在那一刻,宁奕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沉睡在母河河底的元,正是掀开倒悬海的那位初代国师。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元轻声道:“而代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份。” 宁奕怔了一怔。 早在初次踏入草原,宁奕就听闻了母河河底禁忌存在的传闻。 两千年前,执掌北境的狮心王踏足天神高原,化名乌尔勒,征服这片大地之时,身边“跟随着”一位传奇阵法师,那位阵法师单枪匹马,布置立下了边陲战线的坚固长阵。 而狮心王陨落之后,那位阵法师也就消失了。 小元山符圣告诉自己,王帐典籍里记载……那位阵法师,正是天启之河的沉睡者,乌尔勒归去之后,他庇护草原已有两千年。 “元”的足迹,不止于狮心王,再往前推溯,如果宁奕掌握的信息足够,那么他会看到,这位孤独的阵法师,跋涉岁月,踏遍山河,出现在历史里诸多有名的“大事件”中。 他或许是闯入红山留下画卷的探墓陵者。 或许是跟随狮心王立下赫赫战功的不知名阵纹师。 或许是与光明皇帝一起倒开天海的大隋初代国师。 或许是创立莲花阁的传奇人物。 但这些,都不重要……这些只是代号。 宁奕在这一刻顿悟了,但又有些惘然。 当一个人,在历史中不止以一个人的身份出现,那么这些“身份”都只能算是代号。 最重要的,就是最开始的身份。 在天启之河沉睡前,入红山前,征服草原前,开国立阁前…… 万年之前。 元是谁?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宁奕的预感从不会有错。 于是他急切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是谁?” 短暂的寂静—— 元笑了笑,道。 “我是谁?” 语气里带着三分自嘲,七分怅然。 这不是一句反问句,更像是一句陈述句……或者疑问句。 元开口,望向宁奕的眼神十分真挚,这一幕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不像是宁奕在问他,而是他在问宁奕。 宁奕有些懵了。 他以眼神示意询问。 这个问题……我应该知道吗? 元看懂了,于是眼神变得更柔和了。 “我谁也不是……如果你现在还无法给我‘答案’的话,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是你所查到的那些身份。” 元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力。 宁奕更加惘然了。 元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站在小舂山顶,背负双手,一枚破碎的摇曳的光点向他“游”来。 元伸出一只手。 咒言镜温顺无比,落入掌心。 “一件仿制不错的赝品。”元把玩了一下,给出了这么一个评价。 仿制? 赝品? 宁奕神情古怪,眼皮挑了挑。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咒言镜,北荒鲲鹏大圣炼制的顶级宝器,可以照现世间万物的两面。 “赝品?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宁奕连忙问,态度放得很低。 元捻了捻镜子,瞥了眼宁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笑的问题。 “不知为何,妖域这些年,一直执着于试探我的生死。”元没有直接回答宁奕的问题,而是解释了自己为何会在此刻降临,“北妖域的龙崽子长大了,他布了一盘棋,囊括四海,请我入瓮。” 宁奕神情一滞。 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宁奕还是花了两三个呼吸,才明白元所说的“龙崽子”,是北妖域的那位大帝。 “您说的是……龙皇?”宁奕小心翼翼确认。 “嗯。”元点了点头,没有避讳这段因果,“……那头龙崽年幼时,与我见过一面。我折了他一条腿。” 宁奕:“……” “他没吃过亏,又很记仇。”元笑了笑,不是很在意,“所以如今羽翼丰满了,自然要来寻我。只不过这局棋下的太大,把你也算计在内了。所以……我给了你这枚紫匣。” 宁奕神色一凛,手指摩挲紫匣。 连“元”都说龙皇棋局太大……那么自己遭遇的区区边陲高台兽潮,只是其中的一小环? 宁奕心中不免有些感动。 是因为自己,所以元才出手的么? “紫匣里不仅内蕴愿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元卖了个关子,而且解释了这个关子,“你修行过天机推演,应当知道,卦算师即便窥见未来一角,也不可言。” “因果玄妙,不可言说。”宁奕点了点头。 这他是懂的。 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而且天机缠身,一旦泄密,不仅仅泄露天机者会遭受灾劫,因果原主也会饱受业力折磨。 “山穷水尽,可开紫匣。”元柔声道:“我救你一命。” 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宁奕已经感到了肩头一股无形业力降临。 元已经泄露天机了! 只不过因为他足够“强”,而小舂山山顶世界,也被元拉入了自己的领域……所以即便泄露到这种程度,也没有实质性的处罚降临。 宁奕捧着紫匣,额头渗出汗水。 这是昭示着,自己最近会有杀劫降世? 命字卷卦算之下,自己竟然一点察觉也没有…… 龙皇殿的棋盘,应该已经将自己罩住了。 手中拿着元的保命紫匣,宁奕非但不觉得轻松,反而觉得更加沉重,这份恰到时机的谶言机锋,固然道破天机,但只道了一半……以自己如今修为,元所说的山穷水尽,怎样才算是山穷水尽? 是妖域大圣对自己出手? 难不成还能是龙皇白帝亲自对自己出手? 宁奕望向元,心境瞬间又清净下来。 元的脸上,永远是那副温和而不在乎的笑容。 “这枚赝品镜子的‘因果’,我已摘了。”元将咒言镜给了宁奕,“这头小魇妖怀揣宝镜来到草原,本就不是巧合……不过这枚棋子,我已拔了。今日这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宁奕眼神一亮。 咒言镜里的记忆,是从安岚醒来开始的。 这样一位怀揣宝物的魇妖,怎会无缘无故来到草原……说到底,这从来就是龙皇棋盘的一环。 “我想留她一命。”宁奕思忖片刻,认真开口。 元点了点头,道:“那么王帐或许会被割裂。” 金鹿王妃不死,金鹿王势必和其他六位草原王决裂……本就不齐心的草原诸旗,直接分裂。 “现在的草原不是我想要的。”宁奕沉默了一小会,“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让它变得更好一些。” 元再一次提醒。 “宁奕,你可要想清楚,人心中的偏见是无法被根除的。在这件事上,即便是我,也无法帮你什么。”  第三百七十二章 重生 小舂山的镜面,荡出一道波纹。 “嗡”的一声。 宁奕和元的谈话结束了,时空似乎恢复了正常。 山顶诸人,神色恍惚,环顾自身,只觉得似乎换了一个环境,又似乎什么都没换。 山还是那座山。 但……好像变了些什么。 对他们而言,这一瞬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山顶多了一道身影。 水袖大袍,游鱼环绕。 “元大人!” 大可汗看见这一幕,神情陡变,态度瞬间无比恭敬。 这些年。 天启之河想要单方面得到“元”的消息,都无比困难。 每一次元的授意,对草原来说都是一件幸事。 而乌尔勒一来这里……自己甚至亲眼见到了元。 大可汗后背隐约渗出冷汗。 元亲自降临,不会是因为今夜之事吧? 那道模糊身影,轻轻瞥了他一眼,白狼王只觉得自己心底那些念头,都被一眼看穿识破。 …… …… “宁奕。” 叶红拂紧紧盯着那道神灵一般模糊虚幻的古老身影。 她压低声音,拉了拉宁奕衣袖。 叶红拂也不知道,山顶的时间被冻结过……宁奕和元已经有了一席对话。 “这就是天启之河的沉睡者‘元’?”叶红拂神色紧绷,如临大敌,她在大隋天下也见过了不少涅槃,可没有一人能给她带来如此强大的压迫感……即便元挂着笑意,但仍然让人觉得不可松懈精神。 宁奕拍了拍叶红拂肩头,“放心……算是我请他来的。” “你请得动他?”叶红拂满脸不信任,讥讽一句,“就算真请得动,会用在这件破事上?” 宁奕笑意有些僵硬。 这疯女人,倒也不傻。 “元大人,您亲自莅临小舂山,是有什么指示么。” 白狼王姿态放得极低,对着水袖年轻男人行了一大礼。 元环视一圈,目光放在金鹿王妃身上……安岚脖颈处的血液,保持着泼洒而出的那一刻定格,凝固在山顶风隙之间。 元轻轻挥了挥手。 悬在山顶风中的一枚枚血珠,倒悬着回流,向着安岚脖颈处的缺口涌去。 面色惊骇的安岚王妃,恢复行动自由,双手捂着脖颈,瘫坐在地,大口喘气,自己的伤势竟然在挥手投足间完全被治愈了。 不……那不是治愈。 更像是……时空回溯! “有人不希望你死。” 元柔声笑了笑,目光投向一人。 安岚顺着元的目光望去,宁奕对自己笑了笑。 “当然……我也不希望你死。” 在此刻的“小舂山顶”,元是规则缔造者,是“不朽的神灵”,而他说的每一句话,也近乎于神谕。 “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 元的话,不仅仅是说给安岚听,更是说给其他草原王。 “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草原王旗之间产生裂隙,隔阂。” 这句话,就颇有些警告意味了。 宁奕接过元的话音,轻轻开口。 “缔造如今局面的龙皇殿持棋者,想要看到的,就是草原从内部瓦解。” 他望向大可汗,黑狮王,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以及一派坚定的杀妖者。 直至此刻,这些草原王仍然没有退步。 黑狮王神情纠结,咬牙上前道:“元大人,这女子可是妖身啊……” 元淡淡道。 “若我能拔除安岚身上‘魇妖血脉’,再赋予她荒人血统,此事……又当如何?” 几位草原王怔住了。 拔除魇妖血脉? 再赋予荒人血统? 元所说的操作,这简直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神迹”……此事相当于给一人脱胎换骨,重塑肉身。 执掌生灭! 不仅仅是这几位草原王,连同安岚,宁奕,全都怔住了。 宁奕神情古怪望向面带笑意的元。 不是……大哥…… 这是不是太离谱了点?之前咱们说的可没有这些啊。 “若能让安岚重塑肉身。我等……自然无话可说。”即便是态度最坚决的黑狮王,在此刻都无言,只能硬着头皮,道:“元大人,何至于此?” 如此手段,即便是元,也要大动干戈吧? “这是乌尔勒的意思。”元替宁奕在人前又显了一次圣,认真道:“而乌尔勒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所以……付出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 宁奕听着此言,暗自捏紧紫匣。 这是元在替自己树立威望……之前自己与大可汗的“冲突”,他也看到了,自己在草原内部还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推力。 没有比元这句话更有重量的“推动力”了。 乌尔勒的意思,就是元的意思! 这一句话,让所有草原王都陷入了深思……宁奕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他一只手抚着肩头白狐的毛。 可惜白微境界太低。 而且元并没有给她见自己一面的机会。 白狐双眼麻木,身上的时间显然处于凝固时间之中。 “我这次来到草原,只有一个目的。”宁奕来到白狼王面前,道:“若未来必有一战,我希望草原不要成为两座天下间的炮灰。我希望天启之河的荒人能够站起来,当自己的主人。” 这两句话,足够振聋聩。 宁奕继续道:“我来母河追查‘铜镜案’的最开始,心中与你们的想法一致。找到他,杀掉他。直到一个人问了我一个问题。” 宁奕并没有先说出那个问题。 他先望向安岚,道:“镜妖君通过‘咒言镜’,给你传递了不少物事吧……那枚铜镜跨越万里奇点,送你的胭脂,我还记得。” 梳妆台,那唯一打开用了的胭脂。 与白微的“脂粉盒”气味如出一辙。 “这脂粉,是妖族扒了婴童人皮,抽取脊骨,打磨成粉,再以秘术酿造。”宁奕说出这道残忍工艺的时候,眼神稍有黯淡。 他望向其他几位草原王,问道:“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大可汗几人沉默了。 安岚也沉默了。 他们的眼神中有怜悯,却没有感同身受的悲伤。 从他们的眼神中,宁奕得到了答案……荒人,人,妖,其实是三回事,没有人能切身体会到别人的痛苦。 本该如此。 “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无法决定身体里流淌的,是妖血,人血,还是荒血……”宁奕道:“生下来的那一刻,我们就被赋予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仇恨’,而那人问我,在大隋天下抽取妖骨,剥离妖皮的人,与炼化童骨的大妖,又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笑。 “没有区别。” “有善人,有恶人。人分善恶,妖亦如此。”他一字一句道:“该憎恶的,是恶人,而不是人。” “青铜台,源煞灾变,我做这些事情,与我是人,是妖无关。”宁奕望向大可汗,道:“难道我是妖族,诸位就也要对我斩尽杀绝?” 死寂。 山顶陷入空前死寂。 “我来母河只为追查真相,不为杀人……若安岚有罪,那么她的罪便是生为魇妖,当了龙皇殿棋子,被送到草原。”宁奕平静道:“这片草原不该如此去给人定罪……从前就不该如此。” 宁奕的话说完了。 叶红拂若有所思看着这个并不高大,也不凌厉的男人。 他与徐藏不一样。 太不一样了。 徐藏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到哪里都要见血。 而宁奕……更像是藏在鞘中的钝剑,剑锋重且沉,尖锐又克制。 他可以在小舂山借着元的大势,狠狠打压草原诸王帐,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他不需要给出救下安岚的理由。 但是他给了。 人心中的偏见是一座大山……宁奕选择直面这座大山,然后以自己的道理为剑,狠狠斩过去。 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但。 俄顷。 白狼王长叹一声,这位草原大可汗,今夜像是衰老了许多,他望着宁奕,喃喃道:“乌尔勒……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何你要我不要参与此事。” 如果再来一次。 他宁愿不知道这一切,也不需要做出今夜的抉择。 “乌尔勒,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很好,很对。但我仍然无法接受‘妖灵’在草原栖居。”大可汗深吸一口气,做出了艰难决定。 “但……安岚若愿意重塑肉身,昔日往事,王帐可以既往不咎!” “附议。” “我也附议。” 一道道赞同声,在小舂山山顶响起。 这些年,草原内部很少会有如此齐致的投决……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安岚的身上,所有人都等待着她的决定。 怀揣死意的王妃,捏着衣袖。 她望向自己夫君。 金鹿王眼神坚定,对她摇了摇头。 眼中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你不用去听他们的……你只管做你自己,做自己不要后悔的选择。 无论是荒人,是妖,都不重要。 安岚看懂了傅力的眼神。 她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混乱思绪,在这一刻,出奇的平静。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她还是不想改变啊。 哪怕知道,会有无数的偏见落在自己身上。 但她本就不是迎合他人喜欢而生的。 只是,金鹿王帐里还有奉献生命的甲士,夫君身后还有那杆王旗,还有无数人要守护……自己又怎能在这件事上任性呢? “元大人。” 安岚睁开双眼,她的声音在风中颤抖,带着恭敬,还有坚决。 “请赐予我……重生。” 第三百七十三章 谎言 “元大人。” “请赐予我……重生。” 小舂山顶迸出一道炽烈的圣光。 方圆十里,都能看见这道照破黑夜的最后一抹华彩。 远方八王旗凝结之处。 一道道崇敬之音响起。 “这气息……是元大人!” “元大人在小舂山顶显圣了……妖邪必诛。” 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妖灵”,都不可能在元的意志下存活……青铜台东妖域入侵的那一夜,即便是芥子山大长老,那位金翅大鹏族的妖圣,也无法招架元的力量! 元的意识在小舂山顶演化,无异于给所有人吃了一记定心药。 不过也让他们惊讶。 究竟是什么妖物,竟然能惊动元大人…… …… …… 山上的狂风淹没在圣光之中。 这是宁奕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元施展神通。 上一次元出手,击溃芥子山大长老白长灯,打碎一整片穹宇,据说其威能惊天动地……但宁奕彼时在天启之河河底沉睡,未能亲眼目睹。 而这一次,他如愿看到了。 宁奕一直好奇“元”的境界,他曾一度怀疑,数千年不曾衰老的元,是否也是“不朽”……后山大圣告诉自己,活得越久,劫力越浓。 的确。 猴子身上缠绕诸天万劫。 那座笼牢也不断给他施劫。 但这位水袖年轻国师身上,宁奕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劫力……仿佛这世间的规则与他无关,他也无须受其束缚,比起“不朽”,宁奕更愿意用别的词句去形容元的“长生不老”。 时间岁月,在他身上凝固了。 并非是能活到一千岁,一万岁,万万岁,不会腐朽。 而是他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岁,与外物无关,沧海枯竭,星辰衰老……他依然是这副容貌。 元永远是二十岁的模样。 元的圣光,将金鹿王妃安岚所包围。 所有人都想看一看,元大人究竟是如何做到……抽取一只妖灵的妖血,将其替换为荒人血液,然后使她重获新生。 只不过那圣光太强。 但凡直视者,只能看见一片灼目光明,一片空白虚无。 当圣光一点一点熄灭,王妃的身形重新浮现于众人面前,她的衣袍没有破碎,仍然是那副娇嫩稚弱的惹怜模样,雪白肌肤下的血管,隐约有金灿光芒流淌……一道清脆而又欢快的鹿鸣,在山顶风声中嘹亮响起。 沐浴金光重生。 王妃的背后有一道微弱的金鹿法相。 “我赐予你‘金鹿王血’。”元轻声道:“在八王旗中,这意味着‘勇气’。” 神迹演现,连同大可汗在内,几位草原王齐齐跪伏。 他们见证了这道神迹,心中除了震撼,便再无其他……至于金鹿王妃的那些仇怨,在元现身出手的面前,不值一提。 大可汗咬了咬牙,道:“元大人……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 他距离涅槃,只差最后一步。 今日亲自见了元,无论如何,这个问题也要问出来! 只需要一个指点。 “你的涅槃机缘,在乌尔勒身上。”元淡淡道:“外面还凝结着王旗队伍…… (本章未完,请翻页) 离去之后,该如何做,你心中应该清楚了吧?” 大可汗心中一凛,再也不敢多言,连忙带着几人退去,赶往山下遣散甲士。 金鹿王搀着王妃,来到元的面前。 “元大人……”他声音苦涩,终究还是揖了一礼,“谢谢您。” 元很少正面接受别人的感谢。 但这一次破例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道:“安岚。好好活着。” 王妃的神色一直惘然,即便此刻也不例外……在外人看来,即便是处于元圣光中心的她自己,也没有明白,这个过程中生了什么。 妖血是如何被抽取,自己又是如何被赋予金鹿王血的。 但元说了她已是荒人。 那么……她便是荒人。 安岚失神片刻,与金鹿王一同行礼,低声道:“元大人,我会……好好活下去!” 两人也离开山顶。 山顶留下的,就只有宁奕和叶红拂。 看见元的真身,即便是叶红拂这个素来不崇神灵,目无王法的疯子,此刻也收敛了许多。 “元先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您?” 叶红拂抱着剑鞘,以大隋莲花阁儒士礼行了一礼。 宁奕有些讶异,文静儒雅的叶红拂看起来与先前截然不同,那股嚣张跋扈的气焰敛了,还挺有女人味的。 “以后还会再见面的。”元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同样以大隋莲花阁的儒士礼还之。 叶红拂眼神一亮。 “你与宁奕一样……身负大气运,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元欣慰望向叶红拂,道:“你们出生在了最好的时代,也生在了最坏的时代。” “最坏的时代?”叶红拂蹙起眉头,道:“先生这是何意?” 元只轻声道了一句。 “太平盛世,不会有你。” 叶红拂在问出之后,当即意识到自己此言已经涉及天机……只不过元仍然给予了自己回答。 其实她大概已经明悟此中含义。 元的话,大概印证了如今大隋的局势。 太子殿下与二皇子争位到了最后一步……东境和天都全面开战,这场战争恐怕会绵延许久,而皇权之下,大隋王朝最强大那股内力不得用于镇定内乱。 红拂河不出。 仅仅依靠东境三圣山,以及腹背灵山,想要压垮琉璃山,还是太难了。 其他圣山,相距太远,调动太难。 如果举国之力进行内战……不谈胜负,此番后果也是太子无法接受的,他站在天都最高位,所见的不仅仅只是东境一隅之地。 还有整座北方天下。 如今妖族天下逐渐走向鼎盛……天海楼战役的失利,并没有伤其筋骨。 叶红拂心头一凛,元的那句话是昭示着,未来两座天下,即将爆一场真正的战争么?就在自己的这个时代? 她很清楚,自己自点燃星火,一路修行走来,虽困难重重,但披荆斩棘,直至星君,都不曾停滞。 命星境界这道门槛稍有阻拦。 而剩下的……就是涅槃了。 她不可能涅槃失败! 最多就是时间问题……而元以自己为谶言中心提点的这一句。 是意味着,两座天下的战争,就在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五百年内要爆? 还是说……更近一些? 叶红拂再度抬眼,望向水袖年轻男人,却看到了元柔和眼神里的一抹善意。 “要克制。”元轻声道:“无论是做人,还是修行,追逐极限是好事……但恰到好处的停下来,才能真正追逐到想要的极致。” 叶红拂神情恍惚,似懂非懂。 她望向宁奕,后者面带微笑,挂了一副我听懂了的欠揍表情。 “叶红拂,谢过先生点拨。”红衣女子沉声道谢,再一揖礼,然后狠狠瞪了宁奕一眼,抱着剑鞘离开小舂山。 …… …… “元先生,你真的能将妖血抽取,换成荒血?” 山顶只剩下宁奕和元。 宁奕问出了这个问题,而水袖年轻男人意味深长答道:“当然……不能。” 果然! 宁奕就说……先前跟自己说好的计划里,可没有替安岚换血的这种操作。 灵山那位堪破生死的虚云大师,也远远做不到这一步的! 重新给一人捏造血液,再赋新生,宁奕无法想象…… 如果这世界真的有造物主,创世神。 那么这件事,便只有创世神,才能完成了吧? “那金鹿王血,法相?” 宁奕挑起眉头。 “无法做到给人换血……骗几个人,还是很轻松的。”元笑道:“怎么,没想到我会玩这种小手段?” “是没想到。”宁奕也笑了,金鹿王血的异象,以及法相,倒不是什么难事。 怪不得金鹿王妃神情怪异。 因为身处圣光中心的她知道……什么都没有生。 “我对她说,活下去。”元轻声道:“她都懂的。” 宁奕回想整件事,觉得莫名笑。 元骗了所有人。 差一点……就骗过了自己。 不得不说,这个小伎俩……会很管用。 人们的偏见,鄙夷,本质上都来自于他们的“愚蠢”。 从此之后,哪怕安岚仍是一只魇妖,但大可汗、黑狮王等人,却不会这么看待她了……处在偏见中心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讽刺,荒唐,可笑,真实。 宁奕摇了摇头,收回这个念头,这件事情……其实本不该闹得如此轰轰烈烈,是自己处理失误了。 “龙皇殿镜妖君盯上你了。你要小心。”元给了宁奕一个提醒,“如果想要补全剩余天书,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心中的想法?”宁奕笑了,望着水袖男人,打趣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读心术吗?可以教教我吗?” 元笑着摇了摇头。 “言归正传。”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宁奕握着紫匣,盯住元的双眼,“既然你给了我这枚紫匣,是不是意味着,我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死。” 元凝视着宁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他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 宁奕本以为,在这片“域”内……没有什么话,是元说不了的。 最后,元只是笑了一笑。 而这一笑,便是给宁奕的答案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终局 “愿力的使用,你还需要多加练习。” “这是一道极大的助力,紫匣里的愿力,只是帮助你提前熟悉……妖域的那两位皇帝,你也看到了。”元轻声道:“包括大隋被你杀死的那位。真正统御一方天地的雄主,都会运用这股力量。” 宁奕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对于白帝龙皇太宗这样的人物,不可能放任这些愿力白白流走。道宗灵山的香火地,都懂得收集信徒信仰,加持己身。 元这番话,颇有一种“交托”意味。 未来草原都是你的,这股愿力……可不要浪费了啊。 宁奕忽然开口,问道:“草原的信徒,愿力虽然比不上大隋或妖域……但仍然不容小觑,这股力量,你为什么不用?” 元摇了摇头,笑道:“我不需要。” “你看见我走出过天启之河么?”元望着穹顶,道:“愿力只有在对敌厮杀之时有用,利用众生信仰,为自己添一缕胜算。但……我又不与他们厮杀,只在这条长河内沉睡,愿力于我,又有何意义?”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道:“如果有一天,龙皇殿芥子山打进草原了呢?” 话一开口,宁奕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幼稚”。 以草原的防御实力,龙皇殿芥子山,早就可以打进来了。 草原的荒人,顶端战力实在不堪一击,白狼王这样的星君,扔到妖域,会被几位妖圣吞得骨头也不剩下。 而母河王帐这边资源丰盈,却从未看到有哪一位大可汗,能够突破星君境界,成为涅槃强者的。 龙皇白帝一直没有动手……便是因为忌惮元的存在。 “所以说,他们这些年一直在试探我的生死。”元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如果我死了,那么这片草原自然也就是他们的了。” “但现在……这个问题,便是你的问题了。” 宁奕听到这个回答,神情难免一怔。 在一开始。 他心中的元,是神圣而不可亵渎的“母河沉睡者”,“草原守护神”……尤其是在天清池揭开壁画奥秘,得知元就是大隋开国国师的那一刻。 震撼万分。 水袖年轻男人在心中的形象更加一步的拔升了。 而现在,这哪里像是一位近乎不朽的半神存在? 元的真实形象,与其他同等境界的大人物相比,太不一样了。 白帝,龙皇,神龙见不见尾,泄露一缕天机,窥见一角计划,便能感受到沉重的诡秘阴云……而元不是这样的,真正与他交谈,便与一个没修为的凡人交谈一样。 他身上的气息太平易近人了。 有时候,还会耍一点“小聪明”。 而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不需要让人觉得高深玄妙,更不需要故弄玄虚。 “这枚咒言镜,你可以仔细琢磨。关于之前你问的那个问题……”元眯起双眼,笑道:“我觉得,还是等你自己想出答案,会比较有趣。” 自己之前问元。 元为什么能如此笃定咒言镜是赝品? 以及……连咒言镜都是赝品,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正品”? 宁奕接过咒言镜。 接镜的那一刻,似乎有水花荡漾,他再抬起头,眼前的小舂山顶,游鱼与水泡都消失不见……那股精神紧绷犹如置身梦幻的感觉,徐徐消散。 元已经不见了。 刚刚小舂山,是被拉入元的领域了么? 宁奕摩挲镜子,站在小舂山顶,长夜已尽,曙光将至,在山顶的位置上,恰好能够看到那面明澈如大镜的天启之河……世间万物似乎都倒映在内。 等一等。 世间万物……都倒映在天启之河内? 灵光乍现! 宁奕在此刻解开了谜题。 为什么元如此笃定咒言镜是赝品……因为真正的“正品”就在元自己的手上。 能够映现世间万物,阴阳两面的“灵宝”,连鲲鹏大圣都只是对照炼制模仿的正品……正是天启之河! 一整条天启之河,就是一座先天灵宝。 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但,宁奕想到元意味深长的笑容,知道这个猜想,恐怕距离真相很近很近。 “宁奕……” 一道弱弱的呼叫声音,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白微蹲在宁奕肩头,今夜她根本不清楚生了什么……而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一个恍惚。 黑夜变白天了? 是有人用神通让她失去了意识。 “镜妖君那枚镜子碎了。”宁奕把白微拎下来,放在地上,道:“不必再担心有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龙皇殿的布局已经破灭了。” 白微毛骨悚然。 她幻化人形,一只手撑坐在地,另外一只手抵额,努力回想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惊恐道:“宁奕,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何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昨夜到底生了什么?”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宁奕淡然道:“别担心,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总而言之,你以后妖域是回不去了。” 这场布局对决的最后,宁奕给镜妖君留了一个道心魔种。 “再来一万次,结果也不会变。” “……在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 他将白微灵智封锁之时生的事情,选择性的泄露了一部分,听完之后,簸坐在地的雪袍女子神情苍白。 镜妖君回去之后,若是复盘……便会现,能解释宁奕这句话的原因,只有一个—— 她出卖了龙皇殿,在这次行动之中当了叛棋。 镜妖君必定震怒。 而以龙皇殿的力量,自己再回妖域,无异于自寻死路。 “在我和埙妖君对决之时,传音的,不止我一个人吧?”宁奕笑眯眯蹲在白微面前,他打量着这张算是绝色的面容,掌心风雷呼啸声音,已经压过了山顶狂风。 看到白微面色变了。 宁奕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头小狐狸,当时之所以选择“悬崖勒马”,留在草原边沿,没有逃跑。 不是因为自己传了那道音。 还有第二道传音……那道铜镜内的声音。 “论神念感召之术,我还没输过。”宁奕语气风轻云淡,“之所以猜到铜镜主人不是埙妖君,便是因为传音之时……我听到了第二道传音。” 白微神情震撼,旋即恍然。 原来如此……镜妖君的传音,被宁奕听见了! 在那时候,宁奕就猜到了龙皇殿在布一盘大局,巨像高台只是其中一环,即便是埋在母河的奸细也只是计划内的另外一环……真正的大环,应当是奔着元去的。 龙皇殿要试探元的生死。 这些,全都是辅佐手段。 若元还活着,那么便利用种种手段,来瓦解草原。 宁奕一言之后,白微态度立马变了。 “宁先生!”小狐狸看着那噼里啪啦作响的掌心雷霆,怕得要死,低声求饶。 “我招,我全都招……这一切,是镜妖君的谋划。是他逼迫我留下来,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到您身边,他想与您过一过招。” 白微面颊上两行清泪流淌,苦涩道:“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宁先生,求求您绕我一命。铜镜一案,白微自问清白,未曾作孽,也不曾在母河害人。” “宁先生……奴家愿意做牛做马,只要您留我一命,奴家做什么都可以。” 白微双手向前,想要抱住宁奕。 宁奕默默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白微扑了一个空,重重跌倒,双手撑在泥泞中,眉目间一片凄苦,咬着嘴唇,却不再言语。 “你这条命,我留不下。”宁奕的语气很决绝,道:“要怪,就怪镜妖君布局太浅,害你一条性命白白搭在这里。” 说完,指尖荡出一缕剑气。 嗤的一声。 狐狸的惨叫声音在小舂山刚刚响起,便被风声卷过,湮灭。 白微被打得神形俱灭。 宁奕并没有急着下山,他站在山头,端详了片刻咒言镜,不明白这枚镜子如何启用……或许正如镜妖君所说,这枚古镜,只有魇妖才能挥最大作用吧? 宁奕以十指神性为囚牢,将咒言镜内部的所有妖念气息都好好清洗了一番,然后才放入自己剑气洞天之中。 做完这些,他才下山。 …… …… 龙骨大殿。 镜妖君神情阴沉,盯着那破碎镜面。 因果被切断了……自己完全不知道生了什么,棋局推演中,本该出现安岚引颈自戮,之后草原分离决裂的画面。 因为镜碎,变成“未知”。 而当他千辛万苦再一次引动咒言镜后,所看到的,便是宁奕灭杀白微的景象。 以及宁奕的最后一番解释。 他本以为,那个人族剑修想给自己道心留下裂痕! 但不曾,宁奕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一开始以魇妖天赋进行的铜镜传音,竟然被听到了? 在一开始,这场棋局就已经输了么? 镜妖君一拳捶在大殿殿柱之上,殿柱轰隆隆绽放裂纹,但殿宇上空罗盘流转,碎裂的大石重新堆砌,一切回归平寂。 镜妖君以为自己在暗。 但宁奕却对他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 先前复盘之时,镜妖君甚至怀疑白微背叛了自己,使用铜镜无法察觉的手段,与宁奕私通消息。 此刻咒言镜“无意间”映现的画面,无异于给这位“布局人”道心狠狠一击。 白微死后,那个人族剑修摸索了咒言镜一二,并无收获,便以神性清洗一番,将其深深封印起来。 龙骨大殿的碎裂镜面,此后便是一片黑暗。 镜妖君,彻底失去了与“咒言镜”的联系。 第三百七十五章 赌约 收了咒言镜。 宁奕不再停留,孤自一人,向着小舂山山下走去。 山道林荫,郁郁葱葱。 宁奕忽然开口。 “白微,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四下无人,像是自言自语。 但此言一出—— 宁奕眉心,剑气洞天轻轻震颤。 一只本该“神形俱灭”的小狐狸,就躲在剑气洞天内,此刻身子缩成一团,瑟瑟抖。 她的怀中抱着一枚古镜,就是那枚被神性彻底清洗过的咒言镜。 一狐妖,一铜镜。 “宁先生,我背叛了龙皇殿……”小狐狸泫然欲泣,道:“妖族天下已无我容身之处,求求你大善心,不要将我送回去。” “放心。你帮我在镜妖君道心种下魔障,我自然不会送你回妖域。”宁奕平静道:“只不过,草原边陲兽潮,荒人颠沛流离,这些祸乱皆是因你而起,我要你将功补过。” 白微神情惘然。 “今后,你便跟在云洵身后,助他历练鹰团,王帐诸部。” 宁奕很清楚,这头千年境大妖,对自己而言,既没什么助力,也提供不了帮助……但对草原而言,却极其重要。 白微乃是西妖域棋盘边界处,呼风唤雨的几头千年境大妖之一。 不然,龙皇殿布局,埙妖君这等大人物,也不会找她来帮忙。 多次兽潮,都是由她驾驭,谋划! 没有人比她对西妖域兽潮更加熟悉。 想要练兵,想要对抗常驻西方边陲虎视眈眈的妖族,就需要白微这么一个角色在内阵辅佐。 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 “我说过,我会给你一桩大造化。” 宁奕伸手一抓,白微的一缕妖念便这么被抓了出来,在空中飘摇如柳絮一般,缓缓凝结成一只稚嫩白狐。 白狐诚惶诚恐,在空中学人作揖。 “你们妖族也有不少大妖,跟随人类,证道修行。”宁奕轻声道:“比如红山九灵元圣,佛门金翅大鹏。” 这句话,说得小狐狸心潮澎湃。 她压下心头复杂情绪。 宁奕说的这些,乃是后来成就妖圣果位的通天人物,她哪里敢想? 白微颤声道:“奴家没有别的,唯有一点自知之明。妖族天赋本就平庸,更何况,奴家九尾只生其一……如今能得宁先生收留,已是极大的幸运。” “随我修行,妖君之位指日可待。” 宁奕平静道:“将我交代你的事情办好,再将身上那股艳俗媚气敛了。我许你一诺,等鹰团回大隋,我便送你一同回去。中州玉门大漠下,埋着你九尾狐族一位七千年妖君的尸骨。那,便是我送你的大造化。” 七千年妖君? 白微瞳孔收缩,压抑不住的惊骇。 这……对自己而言,的确是一桩大造化! 若是能观摩先贤尸骨,自己的修行之路,将会顺畅许多。 宁奕所说的七千年妖狐,正是玉门大漠下的伽罗妖君。 已生出七条妖尾的大妖。 “我不逼你,如何抉择,你自己定夺。” 宁奕平静注视着妖念,道:“若你不愿跟随我,也不勉强。将功赎罪之后,我会出手送你离开,此后你我恩怨两清,再无因果。” 宁奕并非善心泛滥之辈。 但他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对于“白微”……他本来没动恻隐之心,对宁奕而言,这样的小妖并不值得多看一眼。 打杀了,也就打杀了。 只不过……车厢里白微的那几句话,打动了他。 能破开草原王帐的乱局,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白微功劳。 更何况,她还助自己演了一场戏。 龙皇殿那边布局人,怀疑白微叛逃的念头应该被彻底打消了……镜妖君一辈子都找不到这场棋局输给自己的原因。 有一点,小狐狸说的不错。 宁奕愿意收白微,是白微的福泽,气运。 十息之后。 虚空中作揖的小狐狸,深深一拜,道:“宁先生,白微愿随你修行。” …… …… 长夜颇晓。 黎明初起。 随火光一同破散消弭的,还有昨夜喧嚣的纷吵声。 大可汗下山之后,第一时间遣散了集结抵达小舂山附近的王旗甲士。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昨夜的“妖乱”,只是黑夜里昙花一现的“火光”,连元大人都出面了,那只妖怎么可能还能活下来? 而对于知晓秘密的极少数人而言…… 昨夜是特殊的一夜。 元的出面,其实不是“答案”,而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连元都出面了,那只妖到底是什么身份?” 在今夜震乱之时,负责凝结兵马的田谕,来到大可汗面前。 他直截了当开口提问,道:“为何我没看到乌尔勒?” 昨夜生的事情,很不简单! 之前山顶上的那两缕精光,别人或许没看出来。 可瞒不过他田谕。 那是黑狮王和金鹿王的星辉碰撞——唯一的解释,就是两位草原王在山顶打起来了。 而妖气爆,草原王化为流星逐向小舂山时,田谕第一时间进行了清数……六道强大气息,其中唯独没有金鹿王帐草原王的存在。 傅力早就在山顶了。 昨夜的骚乱爆之时,金鹿王就在小舂山顶现场。 比所有草原王都要早。 “不要继续往下猜了。对你没好处。” 大可汗眺望远方,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摆了摆手,拒绝回答田谕的问题,道:“昨夜我们和乌尔勒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冲突……只不过这些事情,都结束了。” 田谕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他虽然有探知欲,但也清楚……哪些事情自己该知道,哪些事情自己不该知道。 谨言慎行。 不外如是。 也正因如此,他在回母河路上就做出了决定,追查妖族内奸的案子全权交给宁奕处理……自己一行人不做插手。 “妖族内奸被处死了么?” 田谕也不多问,只是问了这么一个结果。 大可汗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算是吧。” “……算是?” 即便是心如明镜的田谕,也有些不明所以了。 两人沉默之时。 一道淡定中还带着三分慵懒的声音响起。 “龙皇殿镜妖君,利用妖术窃取母河讯息。” 一位黑衫年轻男人,从人群之中走来,潮水退散,他的肩头停着一只毛雪白灿烂如琉璃的小狐狸,昂挺胸,如狮虎般环视四顾。 狐假虎威。 所到之处,荒人尽皆恭敬揖礼。 “因为此事,昨夜金鹿王帐和黑狮王帐生了冲突……只不过所有误会,都已经解开了。” “引一切的罪魁祸……那枚镜子,也已经被封禁了。” 前行路上,短短三句话。 宁奕把大可汗不愿意说的“真相”说了出来。 当然,他没有告诉田谕,金鹿王妃身为魇妖的事情…… 关于昨夜山顶爆的异象,宁奕用“误会”二字解释。 有些事没有必要隐瞒田谕。 没有则必须隐瞒。 看到金鹿王和黑狮王交手的人不止一个……越是隐瞒,越是让人觉得其中有鬼。 而王妃魇妖的身份一旦公布。 昨晚元所做的一切就泡汤了。 “原来如此。” 田谕点了点头,此事在他心中画上了句号,或许还有隐情,但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田谕望向宁奕肩头的那只白狐,道:“乌尔勒,这只狐妖……” “西方边陲屡次经历兽潮,王帐若想应对接下来西妖域的变动……必须要组建一支足够强大的军队。” 宁奕说到这,田谕就已经明白了。 乌尔勒留了这狐妖一命。 而且看他的意思,之后还要重用。 是为了草原着想……但如此行事,不符合草原的规矩。 田谕直截了当摇头,道:“恐怕战士们,很难信任这只狐妖。” 白微喵呜叫了一声,眼神阴郁,此刻真如一只暴躁小猫,蹲在宁奕肩头,龇牙咧嘴,恨不得冲向田谕,把这个可恶男人挠一顿。 “她不会与荒人有所接触,而是会跟在云洵身后,传授经验,也由骑团先进行‘试毒’和‘学习’。” “之后……”宁奕道:“我的鹰团骑团,也会加入边陲攻防战。” “什么?” 大可汗皱起眉头,道:“大隋也想参与草原的战事?” “两座天下的战争,会在这一代爆。”宁奕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反应,神色平静道:“如果不想草原成为炮灰,就放弃固执的门户之见,让麾下的战士,接受更先进的训练。” 大可汗沉默片刻,盯着宁奕,道:“大隋骑兵,一定比王帐甲士要强?” 在小舂山上,他和宁奕之间因为“王妃”之事,已经出现了裂痕。 裂痕的本质。 是宁奕带回的鹰团骑团,挑战了他作为草原大可汗的“权力”。 大可汗曾经说过,草原欢迎乌尔勒,也愿意成为乌尔勒的后盾。 但……当乌尔勒真的要握住这份属于自己的权力。 情况又不一样了。 “不是大隋想参与草原战事,而是我想参与。”宁奕淡淡道:“无论是阵纹,战备,还是对敌技巧,大隋都比草原要领先……而且强大!” “北境长城刚刚取得天海楼战役的胜利,而第八骑团是将军府最精锐的铁骑。”宁奕淡淡道:“如果不相信的话,拉出来打一架好了。” 下山路上。 他在思考……如何彻底收服草原人心与军心。 固执顽守的荒人,拒绝与外界沟通,闭关锁国,这样的政策,怎么可能取得“进步”? 这些人信奉力量,却选择了错误的方式去获得力量,至今还拥抱着不值一提的骄傲……落后着,挨打着。 而宁奕的方法很简单。 既然你们信奉力量……那么我就在你最骄傲的地方,击垮你。 “时间定在十天后。”宁奕道:“地点就在青铜台,篝火盛宴,母河狂欢。届时,第八骑团最优秀的修行者,会对抗草原最强大的年轻战士。” 说这句话的时候,宁奕像是一个赌徒。 一个手里握着必胜筹码的赌徒。 “我赢了,就让第八骑团上一次战场。”宁奕微笑道:“另外,母河军队的修行法,由我来制定。”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大可汗的双眼。 宁奕来到这里,就是奔着这场“赌约”来的。 他盯着大可汗,眼神平静又似乎带着戏谑,让人捉摸不透……像是在对方眼中寻找怯弱,退缩,恐惧。 但大可汗的眼中并没有畏惧。 草原从不避战。 “乌尔勒,若你输了呢?”白狼王同样盯着宁奕,眼神里一片高亢战意。 “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宁奕笑了。 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宁奕眼中的笑意,更像是讥讽,挑衅。 大可汗声音浑厚道。 “好,赌了。” 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宁奕一刻也没有多留。 年轻黑衫身影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人潮之中,只传来一句轻若坠絮的笑声。 却掷地有力。 “我……从不会输。” 第三百七十六章 异乡,故乡 大日初生。 一缕曙光照破黑暗,潮水般在草原上层层推进。 雪鹫领,鹰团骑团在此驻扎。 这其实是他们来到天启之河的第一天。 因为小舂山之变,鹰团和骑团的年轻人一宿未眠,对他们而言,来到草原是“使命”而不是“度假”……即便经历了西方边陲大胜,每个人的精神仍然紧绷。 这是一场前途未卜的生死任务。 没有人心中是真正轻松的。 北上离乡,来到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追随的东西。 或是信奉的信仰。 而怀揣信仰持握利器,离开北境……便做好了心理准备。 大隋之外,皆是战场! 鹰团也好,第八骑团也罢,都是大隋真正精锐,一个隶属于天都情报司,一个隶属于北境将军府……平日里规矩森严,卯时过半,便已经开始集结演武。 骑团修行马术,冲阵,刀法,剑术。 鹰团相对“自由”一些,云洵所带的这只队伍更看重侦查实力,有着独特的修行法门,与战场上冲锋陷阵的铁骑性质不同,每日大多是集结之后整合卷宗,分析案卷,分配任务……每个人的星辉修行境界都相当不俗。 当然。 要论对捉厮杀,鹰团拉出来与骑团单挑,肯定是比不过的。 雪隼整好衣袍,从营帐内出来,便听到了几道窃窃私语声。 “大司昨晚未归,据说是去了小舂山?” “昨夜小舂山有妖气倾泻,宁奕大人,还有草原几位可汗都在现场……母河这边一度凝结战力,据说要攻打小舂山。” “此事这么严重?大司为何不让鹰团……” 雪隼蹙起眉头,来到几位鹰团同袍身旁,道:“在说什么呢?” 几位鹰团使者神情恭敬,纷纷转身揖礼。 “我都听见了。” “你们几人是闲的无事可做?安排的卷宗处理完了么?”雪隼神色阴沉,道:“还不快去!” “是。” “是。” 鹰团内的气氛其实非常融洽……执掌天都高权的云大司看似冷峻,但其实对下属颇为关心,在灵山大漠南下的那一次“逃亡”中便可以看出,面对地府杵官王,他选择独自一人对抗,遣散部下。 愿意离开大隋,背井离乡,来到这里。 大部分都是因为云洵独特的个人魅力,在时代浪潮下,有些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云洵在烈潮中背叛了莲花阁,这样的背叛在未来史书上或许是一种耻辱。 但是在那一年的大势下,他的背叛保全了自己。 也保全了鹰团的下属们。 整个鹰团,最维护云洵的,不是别人,正是生有荒人血统的女孩雪隼。 雪隼是一个很有灵性的女子,她与鹰团里的大部分人不同……贫苦穷困,加入情报司,被云洵赏识,在她的人生中,云洵是唯一的那束光。 云洵看着这个女孩一点一点长大。 这个女孩也看着云洵,一步步成长。 鹰团能有今天。 雪隼功不可没。 在天都庙堂斗争最激烈的那几年,云洵成立鹰团,一路腥风血雨杀上高位,而一个人成功耀眼的背后,往往有一群不那么耀眼的人。 有人主外就有人主内,事无巨细,需分人为。 云洵站在台前。 鹰团隐于幕后。 这位本可大放异彩的女子副官心甘情愿当了这位大司背后的捧灯人,照亮这一路荣耀和光明。 当云洵成为情报司大司之后……鹰团稳定下来,而众人茶余饭后也开始好奇。 云大司和雪隼副官,到底是什么关系? 两人性格如火如冰,却意外默契,又格外信任。 每次云大司遇到非议,一定是雪隼第一个出面,压下外界传至鹰团内部的舆论。 遣散了鹰团下属,雪隼一个人坐在树下,怔怔出神。 不远处,就是骑团操练的场地,二百余人持钢刀站桩劈砍,训练刀术。 呵哈的斥声整齐如雷。 但雪隼神情却愈恍惚。 思绪飘飞。 来到这里,就像是一场梦。 自幼年起,因为荒血,她遭受了太多的流言蜚语,鄙视蔑视……哪怕依靠自己的奋斗,努力,在天都取得了一隅安身之地,却从未有过“家”的感觉。 天都城内,每一个走在街上的人,与她流淌的血液都是不同的。 荒人的家,在天启高原。 可当如今,她真正回到这里,年幼时梦寐以求的“故乡”……她却现,与自己想象中并不一样。 他们肌肤下流淌着与自己同样的血,但眼底深处蕴含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雪隼在天都城高楼喝茶,阅卷,在大隋四境风土人情之下成长,耳濡目染,当她与血脉相通的荒人见面之时,彼此能感受到“血”的存在。 却无法获得更多的语言。 这里的荒人……与自己也不是同类。 或许我们都可以呼唤长风,沟通鹰隼,掌控风雪。 但我们却有不一样的理念,不一样的文化。 比起大隋。 这里更是一片异乡。 “在想什么?” 一道醇和声音响起。 雪隼陡然惊醒,看着那道光明下长立的云纹黑袍身影,树叶簌簌摇晃,荡漾出风铃颤音,如沧海一般绵延。 云洵单手拎着一只狐狸后颈,坐在雪隼身旁,道:“刚刚跟宁奕处理了一些琐事……十天之后,骑团要和草原王帐的高手在青铜台过招。” 雪隼瞬间进入状态,腰背挺直,凝声道:“宁奕跟大可汗定下了赌约?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放轻松。”云洵声音很是柔和,笑道:“不过就是场比武罢了。那些事情我都已经处理好了。” “此事事关重大……骑团比武,涉及大隋的颜面……” 说到这里,雪隼的声音缓缓停住。 她明明是荒人,却下意识把自己划入了大隋的那一片。 云洵眼底含笑,平静注视着自己副官怔住的模样。 “好了。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云洵放下狐狸,轻轻叩指,给了小狐狸脑门一下,示意她不要在这里逗留。 谢谢您嘞……白微一刻钟也不想多待,这两人之间散的某种气息令她觉得头晕目眩,无法接受,当下化为一道流光,一溜烟窜了出去。 “你在想,这里与大隋,到底哪个才是你的故乡。” 云洵一针见血地戳穿了雪隼的心思。 女子副官只能苦笑。 这么多年……总是这样,自己无论想什么,都会被云洵看穿,哪怕一点点小心思,都瞒不过他的明目。 “如果你在担心未来的立场选择……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用担心。草原和大隋不会成为敌人。”云洵笑着抬,下颌昂了昂,示意雪隼往外面那个方向去看。 雪隼顺着方向看去。 第八骑团演武的方向,阳光猛烈,那里有一袭黑袍,立于众人面前,不知在说些什么。 叶红拂就站在宁奕身旁。 这两人,虽然年轻,但远远看去,身上气势沉稳地如山一般。 “很久没见您这么信任一个人了。”雪隼轻声笑了笑,道:“您觉得宁奕能够收服草原,令八王旗归心?” “嗯。”云洵点了点头,道:“他有这种能力,也有这种天赋。” “但这不重要……”大司笑着望向雪隼,道:“我们不必谈他,我们来谈谈你的问题。” “我……我的问题?” 一时之间。 雪隼的心弦似乎乱了。 她捏紧衣袖,看着云洵。 “我并不擅长安慰人。” 话虽如此,但云大司此刻的声音很有力量,让雪隼的心莫名静了下来。 “我也不擅长说大道理。” 云洵道:“当初在莲花阁修行时候,袁淳先生说我有看破一切的天赋,也有解决问题的实力……却缺乏了一股令人信服的魄力。” 雪隼目光变得惘然。 “换而言之,师尊意思其实很简单。”大司淡淡道:“我不是一个可以值得信赖的人。” 事后很多年,他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竟是如此…… 如此一针见血。 当他背叛莲花阁之后,袁淳先生的教诲一句一句浮现心头,宛若万钧之重,而里面有一句话支撑着他走下去。 一直到如今。 “世人应有犯错的权力,世人应有救赎的机会。”云洵微笑道:“我很确信,袁淳先生当年的话,是说给许多年后犯下大错的我听的。” “云……云司。”雪隼欲言又止,摇头道:“大势面前,您别无选择。至少您的选择保全了鹰团,救下了我们。” “是。”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风铃摇曳成沧海的叶声。 斑驳投在云洵面颊上的光芒。 让这一刻的时间变得缓慢。 “因为自私,求存,贪生等诸多原因,我犯了错,也走在赎罪的路上。但……我从未因为我的决定后悔过。”云洵凝视着副官,道:“我留下了鹰团,保全了我的心血,对我而言,我很清楚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雪隼怔住了。 “这个问题,或许能够解答你的问题。” “异乡与故乡的区别,不是身处何地,而是身边何人。” “世上本无思念,只因生了离别。” “世上本无故乡,只因生了他乡。” “若无离别,”云洵认真道:“天下无处不故乡。”  第三百七十七章 砸剑的秘密 “呵!” “哈!” 雪鹫领演武场,二百余人,顶着大日,正在习练刀法。 第八骑团的战士,年龄都不大,个个脱去上衣,扎在腰上,裸露出一身精实肌肉,他们在将军府便是如此训练。 将军府在北境选拔青年壮士,挑选的都是好苗子。 因为将军府沉渊君之名,慕名远道而来的四境英杰,亦是不少。 能入北境长城征兵门槛,进入骑团的,已是“人中龙凤”,能被大先生亲自操练的,更是不俗。 沉渊君藏锋数十年,一直以刀法示人。 他传授给骑团的也是刀法。 宁奕和叶红拂,看完了骑团全程的刀法操练。 “师兄传授下来的刀法很凝练,很实用,是杀人技。”宁奕道:“不管境界如何,都能修行.\nsoduso 沉渊君麾下铁骑,能够赢下天海楼之战,可见其强悍之处。 这门刀法,传至军中,乃是所向披靡的杀人法。 一位涅槃凝聚心血总结的刀纲,即便是宁奕也无法挑出毛病……但问题就在这里。 沉渊君面对的,是整座北境长城,以百人千人为基础单位的庞大军团。 这一门杀人法,想要普及,必须要门槛够低。 想要因材施教,就是痴人说梦了。 沉渊君没有这个心力,也无法做出一套比这刀法更完美的修行法了。 “刀法不错。”叶红拂言简意赅道:“还可以更直接,更简单。” 这就是宁奕找叶红拂来的原因。 要论杀人,大隋天下不会有多少人比叶红拂更清楚此中门道。 她无法编写出一门系统基础的杀人法。 但是眼下针对骑团的修行……她却是最好的老师。 “你想让我来教他们?”叶红拂皱眉,察觉到了宁奕的意图。 “是。”宁奕笑了笑,直接坦白,“我希望他们能更上一层楼。” “……我做不到。” 叶红拂也很直接。 她说的是做不到,而不是不愿做。 叶红拂是个言而有信之人。她答应过宁奕,在草原的这段时间,有需要她出手帮忙的地方,都会出手,不会含糊。 “我的杀人法,都是一剑一剑积攒出来的。其实在‘杀人’这件事上,最好的进步方式就是让他们亲自去体验生死。”叶红拂望向宁奕,又望向这二百余人的练刀骑团,摇头道:“而且……你这骑团人太多了,一个两个,还能单独传授厮杀经验。” “你说的这些,我和云洵已经考虑过了。”宁奕笑道:“十天之后,我的人要和荒人打一场,这一战必须赢。” 他这一次来到草原,需要得到荒人足够的尊重。 乌尔勒,不只是一个名号。 更是地位的象征。 “关于青铜台一战的对阵,我心中已经有了两个人选。”宁奕望向叶红拂,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教导其中一个。” “你答应我的‘砸剑’还没兑现承诺呢。”叶红拂淡淡道:“帮你教导一人,仅此十天的话,不是问题,只是此事做完,我有什么报酬?” 她只对砸剑有兴趣。 “你跟我来。”宁奕唤出 飞剑。 两人踩着飞剑,离开雪鹫领,来到母河域外一座偏僻孤山。 这座荒山三四十丈,规模并不算小了。 四下无人,一片孤寂。 大日照拂,黑岩生辉。 “答应你的‘砸剑’,自然不会忘。” 山底之下,宁奕收起飞剑。 选择在这里落脚……是因为此地足够偏僻。 在神魂变异之后,他还没有经历真正意义上的战斗。 因此,上一次施展“砸剑”,还是在对抗韩约之后。 自从三股不朽特质凝合,宁奕便预感到,自己的一些法门或许会因此生出变化,譬如说“砸剑”。 砸剑之道并未改变。 但因为自己神海力量的改变……砸剑或许会迸出不一样的力量。 特地选在这里,宁奕也想看一看,自己全力施展砸剑,会是怎样的一副场面。 “我之前说过,‘砸剑’没办法传授,这不是剑招,更像是一缕剑意,或者说,一缕精神。” 宁奕一只手按住细雪剑柄,同时扭头望向叶红拂。 “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砸剑’……徐藏教我砸剑之时,只是让我看好,记住,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记住剑的轨迹,就能学会。” 他摇了摇头,笑道:“后来我错了。” 叶红拂蹙起眉头,“那接下来,我要记住什么?” “势。” 宁奕握住细雪剑柄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所有的笑意瞬间收敛,整个人变得肃穆而又庄严,像是一头威武狮子,又像是端坐皇座上俯瞰世间的皇帝。 睥睨之气,满溢而出。 锵然一声。 细雪出鞘。 一道银白月光瞬间从荒山山头之前砸出。 拔剑的那一刻,宁奕又如同樵夫,砍柴人,手中所握的不是长剑,而是一枚重斧。 他将这一剑狠狠砸下! 在叶红拂眼中,这两股前后截然相反的“势”,是极其矛盾的……皇帝拔剑,又怎会向上去斩? 宁奕拔剑前的势是向下的,而拔剑之后的“砸”,看似剑招向下,但整个人的气势却在拔高。 在这一刻,她又好像悟到了什么。 一个坐在人间至高处的皇帝,气势已至顶了。 不可能再往上拔升了。 这一剑的势,越是砸落,越是高涨! “轰隆”一声巨响,看得叶红拂眼皮微挑,这一座黑岩荒山,在银白剑气砸击之下,瞬间破碎。 这不是剑气锋锐无比的切斩! 这是极其暴戾,极其蛮狠的打砸! 一座高山,须臾平地。 宁奕收鞘而立,两人身旁雷声轰鸣,飞沙走石,高山被剑气从山顶砸地粉碎,一道裂纹轰隆炸开,豆大如阁的飞石,如尘雨一般坠落,方圆百丈,四面八方尽是凹坑…… 宁奕出剑那一刻,也在感受着自己心境。 北境大荒一战之后,伤势痊愈。 在生字卷的豢养下,自己的身体恢复地极好,与埙妖君一战,便算是印证。 自己猜想的果然不错。 这一剑出鞘,全力而为,神海里果然有所牵动……那三 股凝合后的特殊力量,似乎有一股宣泄而出的冲动,只不过被宁奕抑制下来。 自己练习数十万次,上百万次的砸剑,已经融入血液里,成为了一种肌肉记忆,而神性星辉伴随砸剑一同宣泄的对敌手段,也早已成为习惯。 这一次,崭新的不朽特质,取代了神海里的“神性”。 “如果动用这股力量,我的砸剑会比先前更强,但也会更不稳定。”联想到北境大荒那朵神性纯阳气凝聚的莲花,宁奕隐约有种不祥预感,“我似乎更接近‘砸剑’的真相了……这门‘剑术’没有那么简单。” 徐藏当年打杀小无量山的剑招,如今在宁奕手上,已经完全“变”了。 这仍是同一种剑术。 这早已不是同一种剑术。 剑未变,势未变,但用剑之人变了,蕴藏其中的“意境”便变了。 徐藏梦见神灵砸坠武器,因而悟出砸剑。 而宁奕在后山得见猴子之时,便隐约猜到了徐藏梦见的“神灵”,大概便是大圣,而大圣所持的“武器”,也不是剑。 与徐藏想的完全不一样……砸剑持砸的,从来就不是剑。 如果全力施展,携带如此浓郁戾气的招式,对自身亦会造成巨大伤害。 以猴子的霸道神躯,自然不会在意。 可宁奕如今却是留了心眼,谨慎砸剑,不敢乱用。 他将细雪重新安抚归静,将心绪总结捋清,这才侧,笑着问道:“如何?” 身旁红衣女子,一直无言,蹙着眉头,似乎沉浸在思考之中。 宁奕开口,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这一剑,叶红拂没有感受到“星辉”。 也没有感受到其他的力量。 “单纯的‘势’……还能如此运用么?” 叶红拂喃喃自语,忽然笑道:“徐藏真是一个天才。” “……”宁奕颇有些无奈。 大哥啊大哥,你就这么崇拜徐藏吗? 不过。 在“砸剑”法门的领悟上,徐藏的确是不世之材。梦境中猴子施展的根本不是剑术,却被年少徐藏悟出了其中精髓。 这霸道法门,越是琢磨,越是琢磨不透。 看似简单。 却深藏大道。 一中有万物,万物又归于一。 “谢谢你,宁奕。”叶红拂轻轻握了握剑柄,道:“你说得对……这门剑术无法传授,只能感受。关于刚刚那一剑,我记下了,已足够了。” “我能感受到徐藏的‘桀骜’。”叶红拂低眉笑了笑,道:“创造这门剑术的时候,他一定是想打破什么吧?” “可是……”叶红拂顿了顿,带着困惑问道:“他想打破什么呢?” 在某个瞬间,其实宁奕很想对叶红拂说……创造这门剑术的前辈,不是徐藏。 但宁奕忽然怔住了。 叶红拂说的没错。 徐藏能够领悟砸剑,因为他与猴子一样,骨子里有一股野火般的不屈与桀骜。 自己……其实也是一样。 徐藏和自己,都想要打破条条框框的规则束缚。 而大圣,此身已是不朽。 大圣想要打破的又是什么? 第三百七十八章 授术 “世事难顺遂,规矩之外,往往还有规矩。” 宁奕道:“砸剑的势就是打破一切。” 他不知道大圣想要用“砸剑”砸碎什么。 但他知道,修行长路没有尽头,即便如大圣这般登顶长生,万劫不朽…… 也有能困住猴子的笼牢。 “叶红拂,传授杀人术之事……没有报酬。”宁奕望向红衣女子,笑道:“我已经拿不出什么能让你动心的报酬了。只不过,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我亲自会教授另外一人剑术。” 红衣女子眯起双眼。 她和宁奕没有直接交过手。 叶红拂跟曹燃一样好战,但她心思比曹燃要纤细许多,宁奕身上都是大造化大机缘,对她而言,若不是生死之战,则对自身修行境界提升不大。 而多年相识的原因,又导致她和宁奕无法“生死一战”。 但如果在十日之后的青铜台,自己传授剑术的“弟子”跟宁奕教导的“弟子”站在一起……那么孰强孰弱,孰高孰低,自然也分出了胜负。 “有意思……”叶红拂低声笑了笑,道:“我答应你。” …… …… 夏祁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运最重要的转折,会在今日生。 宁叶二人驭剑离开不过半时辰。 日常刀术训练刚刚过半。 两道剑光重新从天边掠来,稳稳落下,黑袍宁奕和红袍叶红拂似乎已经达成了某种协议。 宁奕微笑着来到骑团演武的最前方,道:“十天之后,骑团参加青铜台的竞武,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刀法演练被打断。 一百一十二道锋厉目光投向宁奕。 不错……有杀气。 宁奕道:“青铜台,会有两个人出战。能够出战的……自然是骑团最强大的两人。我和叶红拂,会亲自教导他们剑术刀法。” 此言一出,第八骑团仍然寂静,无一人闲言议论,但捏在手中的钢刀,却迸出阵阵裂空之音。 “很抱歉……没有时间进行比武选拔了。”宁奕伸出手指,轻轻点向人群,道:“你,还有你。” 双手持刀而立的夏祁,沉默地注视着那根点向自己的手指,然后在宁奕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另外一人的名字。 “夏祁。” “黄舒。” 宁奕道:“我选了两个人,我认为他们是这骑团里单挑最强的……如果你们不认同,那么就酉时落日之前击败他们,证明给我看。名额只有两个,谁赢了,谁就获得授术的机会。” 来到北境长城将军府的每一个修行者。 心中都紧紧怀揣着变强的渴望……但凡经历了一次战争,经历了一次生死离别,就会意识到个人力量的渺小,也会意识到拥有力量的重要。 无法拜入圣山进行修行。 唯一拥有的资源,就是沉渊君撰写流传在整座北境的刀法纲要。 唯一能够做的,让自己变强的办法,就是日复一日的练刀。 当这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没有人会不心动。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自己点指的那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两人,这是云洵调查第八骑团后整理卷宗的结果……云大司看人很准,特地指出了两位“可塑之才”,夏祁与黄舒,这两人一位剑术快准狠,不过散修出身,没有经历过正统的剑术教导,另外一位则是战术狡猾,攻守自如,每逢对决必有急智的那种类型。 “还有三个时辰。” “你们可以开始挑战了……”宁奕望向第八骑团,道:“日落之后,胜的两人来我营帐。” 阵列有序的第八骑团,在这一刻出现了明显的“阵营划分”。 两个年轻人的身旁,同袍缓缓挪步退开。 这两人,成为了“孤狼”。 而接下来的三个时辰……他们要面对的,就是骑团所有高手的挑战。 …… …… “大可汗,你答应了青铜台比武?” 白狼王领,草原王重新召开了一次会议。 这一次,金鹿王也在席,只不过他的气息与其他几人格格不入,坐在长桌次位,自始至终都不一言。 “乌尔勒的提议,我认为有必要考虑。”青蟒王沉声道:“落后就要挨打,不足就要承认,如果能接纳大隋先进的训练法,对我们而言并非坏事。” “乌尔勒是异乡人。”黑狮王皱着眉头道:“母河地大物博,富饶繁华,有何必要向大隋低头,谄媚献好?这门训练法不要也罢……这些年草原独抗妖族,如今边陲战线不还是守得好好的?” 这一次王旗会议,雪鹫王旗并没有缺席……因为乌尔勒将权力赠予了田谕,于是便由他代替雪鹫领出席。 黑狮王声音落地之后,王帐内沉寂了一刹那。 一个年轻声音响起。 “我反对。” 黑狮王皱起眉头,盯着声音来源—— 田谕站起身子,道:“两千年前,在乌尔勒带领战胜东皇妖军的草原,或许有睥睨天下的资格……但如今,我们什么也不是。” “你在说什么?!” 黑狮王双手撑案,猛地站起身,高大身形巍峨入山,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千言万语……唯独这句话说不得。 但偏偏田谕说了。 他平静注视着“愤怒”的黑狮王,道:“边陲能守住,与黑狮领没有丝毫关系。” “与我雪鹫领……也没有关系。” “与在场的每一位,母河的每一位,都没有关系。” 田谕环视一圈,道:“龙皇殿也好,芥子山也好,随便出动一位妖圣,就足以击垮整片草原……大家应该心知肚明才对,草原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元’大人,而边陲战线能守住是因为疆域的兄弟卖命。荒骨如山,在域外早已埋成一座新的长城,每一天都有人在丧命……母河远在千里之外,所以就看不到这些牺牲么?与大隋和妖域比起来,我们只不过是弹丸之地,又有什么资格可骄傲?” 直击心灵的斥言。 田谕紧盯着黑狮王,道:“让你离开草原,独自一人去大隋,或者妖域,你敢么?” 黑狮王哑口无言。 “我们走不出去,是因为走出去……会死。” “外面群狼环伺,不走出去……永远不知道,我们差得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多远。”田谕一字一句道:“乌尔勒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意义,就是‘异乡人’,我们需要一个‘异乡人’来打醒自己。草原真的很落后。” 说完这些,田谕才缓缓坐下。 营帐之中,一片死寂。 这一番话如冷水一般浇灌而下。 但死寂之中,却有一个人鼓起了掌—— “啪。” “啪。” “啪。” 冷冰冰的掌声听起来像是嘲讽,更像是打在草原王脸上的巴掌。 是金鹿王在鼓掌。 他无视了黑狮王因为愤怒涨红的面色,也无视了整片王帐里的所有人,眼中唯有那个冒大不韪的田谕。 这一番话,可以让他确信,田谕与自己是同一种人。 至少……在过往的三十年里,他从未沉浸在“母河”的光环中。 “我赞同田谕的观点,也赞同乌尔勒的提议。”金鹿王傅力简单表明了观点,“青铜台比武,我希望母河赢下大隋铁骑……但无论胜负,我们都需要与乌尔勒重新谈一谈。” 他站起身,淡然道:“诸位,认清自己的渺小吧,没什么丢人的。仔细想想乌尔勒的话,如果两座天下之间开战了,而元不再庇佑草原……那我们,又算是什么?” 傅力离开王帐。 每一个人都神情沉重。 金鹿王说的最后一句话太清醒,也太真实了。 荒人总是自诩为草原的主人……事实上在这数万年沧海桑田的浩瀚历史,荒人走过的岁月只不过是短短一页而已。 光阴长河之下,万物生灵渺小。 两座天下如果开战……草原只不过是一个牺牲品。 届时……母河的富饶,八王旗的骄傲,都将被碾压成烬。 …… …… 日落。 宁奕坐在营帐内仔细翻阅鹰团呈递的资料。 酉时已过,有人掀动了营帐。 宁奕没有抬头。 两个疲倦到极点的年轻男人便在营帐内安静站着,经历了三个时辰的对决……他们的精气神已经紧绷到极致,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支撑站立。 两道身影站得笔直。 连呼吸声音都压得极低。 营帐内只有缓慢的翻卷声音可以听闻。 鹰团给宁奕提供了母河雪鹫领详细的卷宗记载,这二十年来西方边陲和北方边陲大大小小的战役,一共一百三十二场。 宁奕开口之时,仍然没有抬头,只是两根手指轻轻从枯灯灯芯上抹过,一缕火光便照亮了帐营。 也照亮了不远处那两人带着血污的面颊。 “换套衣服,好好洗漱。半个时辰后来这里集合。” 终于听到指示的两人,神情一凛,连忙挺起胸膛……他们仍是清晨出练时候的模样,赤裸上身,只不过扎在腰间的衣袍已经在下午对决中被罡气剐蹭地稀烂,只剩下破烂布条缠绕。 “还有……” 两个准备出营的年轻人,在掀帘离开的时候动作一怔。 “夏祁,黄舒,打得不错。” 宁奕抬起头,对自己挑选出的两人露出了欣慰笑容。 第三百七十九章 写给我的丫头(上) 月夜。 白微跃上枝头。 宁奕要她常年保持妖身,不得以人形示人,一方面是要她从头修行,另一方面是要她敛去媚气。 白微如今也算是了解宁奕了,自己跟随的这位主人,是真的剑心坚毅,眼中全无美色二字。 宁奕不需要炉鼎,也不喜欢双修。 每每想到这里,白微心头总觉得有些可惜……毕竟自己将肉身神魂都风险给了宁奕,他若是愿意采撷一二,神血交融,自己说不定还能捞到一点好处。 听说宁奕成婚了。 做不了正室,妾室也是可以的。 再不济,她不要名分,只馋身子……那部萦绕生机的造化古卷,能汲一丝半毫,便妖生无憾了。 小狐狸静卧枝头,吃吃笑着,慵懒趴在婆娑叶影中,看着营帐外练剑的身影。 黑袍男人教黄舒刀法。 红衣女子教夏祁剑术。 灯火摇曳,刀剑交错。 小狐狸打了个哈欠,觉得好生无趣……本以为大名鼎鼎的叶红拂,也是宁奕的“姘头”,这几日观察下来,没想到两人之间关系单纯如水,真是掷一枚石子都激荡不起浪花。 自己这位主人的道侣,到底是什么人啊? 自己是头狐妖,出身不正,血脉驳杂,也就算了……但大隋天下,还有几人,能比叶红拂更好看? 有机会回到大隋天下,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 …… “丫头,再陪我喝一杯。” 语气听起来像是强硬的要求,但细细品味,内里有一丝丝恳求的意味。 “不行。” 态度坚决的拒绝。以及……严厉的警告。 “前辈,您今天的酒已经喝完了。” 短暂的沉默后。 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讨好,开口的黑袍人摩挲手掌,坐立不安,舔着干枯嘴唇,“就一杯……最后一杯。”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最后一“杯”酒。 一杯,抵得上中州酒馆的一大坛。 砰的一声,酒坛破碎—— 潺潺水流,倒卷如瀑。 琼浆玉液,飞旋似潮。 披着破烂黑袍的黄毛猴子,裹着皮裘,醉卧棺木,长长打了个酒嗝,满面迷离,忽而撑肘鲤鱼打挺,又忽而直挺挺倒下,懒驴打滚,一副撒泼模样,踢蹬双腿,“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还要酒!” “丫头,酒来!” 光明垂落的岩壁,无垠光芒如潮水荡漾,围成一座笼牢。 坐在笼前的紫衣女子,面色无奈,她身旁密密麻麻堆满酒坛,一坛又一坛,放到二师兄山头,都够齐锈喝一个月的量了……放到后山,入了猴子口中,便没了影儿。 换来的,就是一个长长的,酣畅淋漓的酒嗝。 裴灵素毫不怀疑,把酒坛另一端连上倒悬海,猴子来一口龙汲水,能将一整片海域喝干……她有时候认真在想,这位前辈的肚子,是无底洞吗? 还是连着另外一座洞天? 这么多酒下肚,猴子的形体仍然枯瘦,那副破烂皮裘下的猴躯,看起来像是干瘪的草叶,摇摇晃晃,弱不禁风,带着一股生硬涩厉的倔强桀骜,只要站直了,就很碍眼。 像是杵在天地间的一根棍子,要将穹宇都戳破,击碎。 任凭猴子撒着酒疯,凭着酒 (本章未完,请翻页) 劲打滚,恳求,裴灵素都不为所动。 她安安静静听着猴子胡闹,独自一人俯身,将地上碎裂的瓷片一片一片捡起来,这座光明笼牢狼藉了五百年……但她来之后,这里变得很干净。 喧嚣依旧。 一静一动。 很难想象,这位关在笼牢里历尽不知多少岁月劫难的前辈,会有如此孩童稚气的一面……而这一面,裴灵素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了。 裴灵素收拾完酒坛碎片,坐在笼牢前,望向还在打滚的猴子,道:“还有半炷香,我就要离开这里。下一次见面就是一周后了。” “前辈,如果你不想跟我聊些什么的话,我就在这儿陪着你,看着你。” 笼牢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个醉醺醺的枯瘦身影,忽而如雷击一般。 “每周两个时辰……这么快就要结束了?”猴子吊皱着眉头,沉声喝问。 裴灵素叹息着点了点头,看着大圣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心底很清楚,他并非是喝醉了。 世上已无美酒能让他醉。 但从来醉人的,就不是酒。 猴子咕哝了一声扯淡。 百年千年,沧海桑田,对他而言都只是弹指一瞬。 而如今时间似乎变慢了……等待这个小丫头来后山带酒的每个时辰,都变得很是漫长。 “再多陪我一会,我教你修行……你上次修到哪了?” 猴子沉着脸,坐在裴灵素对面,摇头晃脑,伸出一根手指,道:“记不清了……不重要。修行而已……三千条大道,你随意挑选,我帮你打穿它们!” 见裴灵素没有反应。 “不感兴趣?”猴子咕哝道:“那我教你紫山脱生死的大涅槃术!” 仍是没有反应。 “你……丫头……你想学什么?” 猴子没有让自己“醒来”。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裴灵素来到后山,猴子一定要喝很多很多的酒,然后烂醉如泥,说着一堆胡话…… 丫头看着这张恍惚而又迷离的脸庞,一时之间不知是叹惋还是唏嘘,她已经可以肯定,蜀山后山修为通天的这位猴子前辈,与紫山有着极深的联系。 裴灵素身为楚绡钦定的下一任紫山山主……这座世人避讳莫深的圣山,已经对她敞开了所有的秘密。 风雪原外,圣山诸峰,皆被生死大道规则所封锁。 这就是紫山不收徒的原因。 这座圣山的九成区域是“死”的,即便是师尊大人,也不敢冒昧入内,大道规则将整座山域锁住了……无人能够深入,亦无人知晓当年紫山生了什么,埋藏着什么。 所以。 紫山的每一代传世弟子只有一人,每一代山主甄选徒弟都务必极其用心……若不是修行生死禁术,紫山的传承早已断绝。 紫山里到底有什么? 这是大隋皇权都避讳的东西。 令猴子“自甘堕落”,令一位不朽自锁笼牢…… 裴灵素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有些事情,猴子不愿意说,神仙也无从得知。 “前辈。修行之事,还算顺利。”她轻声道:“今天只是来看看您。我再留下一些酒,这几日我有事,就不来了。” 头颅垂落的猴子,双手按在膝盖上,像是一尊石雕,睡着了,轻轻颔,蜻蜓点水。 (本章未完,请翻页) 嗯的一声,如滴水一般荡漾。 裴灵素起身,从剑藏洞天内又取出了十坛酒。 不多不少。 不够猴子挥霍着喝,但比起五百年无酒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太多。 “我会努力修行……争取早日打破大道规则。”裴灵素揖了一礼,道:“等我出去,我给您买更多的酒。” 她看到,那个孤独如石雕的猴影,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打破大道规则……” 猴子鼻息里传出酣睡绵延之音,半醉半醒,笑着问道:“留在这里,不好么?岁月永驻,长生不老。” 裴灵素微微一怔。 她笑道:“我宁愿当个凡人,生,老,病,死。” 那尊低垂头颅的石雕,低沉嘲讽的哈了一声,喃喃道:“这样啊……” 一阵叹惋的自语。 “……可是你们都走了,就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猴子的声音有些尖细。 但听起来已经没了醉意,只剩下孤独和寂寥。 他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意兴阑珊。 “没事儿……我一个人静一静。” 裴灵素走到石壁的时候,听到了猴子张口的哎的一声,她回过头,看到了光明下抬起的那张毛茸茸面颊。 猴子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带着灿烂笑意。 “丫头,这次酒不错,下次多带点。” …… …… 千手坐在水帘洞内,她打量着裴灵素。 “花了好些银子买酒……那些酒都去哪了?”师姐困惑不解,她仔细闻了闻,丫头身上的确是有酒味,只不过她可太清楚裴灵素了。 裴灵素可没有一个人嗜酒的习惯。 “哎呀师姐,你就别问那么多啦。”丫头应对这件事情也是得心应手,她笑眯眯坐在师姐身旁,道:“我这儿呢还有银子……下周你过来的时候,再帮我多带一些酒。” “还要???”千手美眸瞪大,道:“难道后山禁地里养着一个酒桶吗?” 她也不是傻子。 丫头渡劫,宁奕去后山禁地一进一出,便抗下了逆命天劫。 6圣前辈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轻易踏入后山。 徐藏在后山悟到了砸剑。 叶长风老前辈在后山找到了“不朽机缘”。 这几条线索连在一起,很容易便得出一个猜想,禁地内应是有一位真正的高人坐镇,庇护蜀山,只不过想见其一面,极其困难。 自己没这个机缘,不重要。 宁奕和丫头能见到就好。 千手收下银票,无奈道:“以那位前辈的境界,不应该贪恋人间俗物才对……怪不得当年6圣山主,也喜欢往后山带酒。” 这些日子,她看着丫头气息一点一点好转,由衷感谢后山的那位“神秘人”,心中自然不会有推阻抗拒,只不过人心中难免会有好奇。 若有机会,她也想见那位前辈一面。 无关机缘,无关造化,无关自身的未来前景。 只是想当面道一句谢。 那位前辈,成就了五百年前的6圣,成就了五百年后的徐藏,也成就了如今的宁奕。 “对了,这里有你的一封信。” 千手忽然抬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枚信封,举至面前,笑眯眯道:“你猜猜,这是谁的?” 第三百八十章 写给我的丫头(下) 裴灵素的神情有些惘然。 有人给自己写信? 千手眼底的笑意,让她瞬间清醒。 唇角忍不住上扬。 自己真是傻啊……整座天下,还能有谁给自己写信? 她接过信封,小心翼翼拆开,取出那张折叠完整的信纸。 “写给我亲爱的丫头。” 第一句话,便让她失神许久。 “很抱歉,没能在你身旁一直陪着你。” “此时此刻,你应该还在沉睡吧?如果有一天你能醒来,多希望你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你应该在梦里想我吧?” 宁奕……这个傻子。 用得着写信吗……裴灵素忍不住笑了,视线却有些模糊。 她轻轻以手背擦了擦眼眶,笑着骂道:“可别自作多情,我可没有在梦里想你。” “……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大隋天下了。” 看到这一句,丫头的心咯噔一下。 “我会北上一趟……别担心,我是去给咱们的婚宴挑场子,等你醒了,风风光光的举办婚宴。” 裴灵素笑着摇了摇头。 她可不傻,从灵山使团谈判开始,宁奕的心思,就被她猜透了……这次北上去草原,必然是给王帐运送军备,准备着手收服草原。 说什么给大婚之宴挑选场地。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不过……他还有这份心意,还记得婚宴之事……那就,勉为其难原谅他吧。 继续向下看去。 “如果你醒来看到这封信,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后山禁地有一位厉害高人,是他救了你的命。他对我有恩,我若不在蜀山,便劳烦您老操劳。这位前辈喜欢喝酒,你每周记得买上几坛,中州的‘青梅’,北境的‘流霆’、‘金浆醒’,都是这位前辈喜欢的好酒,不需送进禁地,放到猴林前,那些猴子自会把酒搬到山门之前,那位前辈应该有办法拿酒。” 好些唠叨。 宁奕心安理得写了一句。 “如果这么做了,那位前辈拿不了酒,也怪不得咱们。” 裴灵素看到这里,忍俊不禁笑了。 这傻子一定猜不到,自己已经见过大圣了……信里说的每周几坛酒,这哪够啊?猴子喝的酒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 这封信写得很长。 而且很啰嗦。 宁奕当初在北境长城写信,唯独这一封信,写得最轻松,最惬意。 这封信里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宁奕在信里写小霜山的万年青被狗子叼跑了一盆,谷霜小师侄也被道宗的小姑娘拐跑了,写自己起床洗漱照镜子现容颜又俊俏了些许,写师兄身残志坚,终于能够不用轮椅站起来走路了,撵着自己打的时候健步如飞。 外人一定无法相信。 仅仅凭借一封信,宁奕便逗得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未来紫山山主,咯咯咯笑出声来。 坐在水帘洞玉床另外一旁的师姐,也露出了笑容。 她虽不知这封信的内容,但却看到了丫头的笑容。 千手也收到了宁奕的信。 信里问候了蜀山的每一位同袍,写法轻松而又肆意,看完之后,自己很欣慰,齐锈很开心,温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很生气。 她感觉到—— 在那次大劫之后,师弟整个人变了……变得轻松,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这是一件好事!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许多担子要挑,谁没个九九八十一难,谁没个辛酸难与人言呢? 千手隐约猜到了,小师弟身上的那份造化,注定了他要挑的担子,会比寻常人更多一些。 但身为长辈,无论何时,在她眼中,宁奕都只是孩子。 她永远希望宁奕和丫头两人,能够幸福快乐如初入小霜山时候的模样。 看到裴灵素此刻的笑容,她便知足了。 这封信的最后。 一字一句。 “我的丫头,有些想你了。” 裴灵素笑着捏紧信纸,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看到最后一句话,声音有些沙哑地喃喃道:“宁奕……我也想你了呢。” 真是不巧啊。 恰是你离开大隋的时候,我醒过来了。 真是遗憾啊。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你。 但是,没关系,未来还有很长很长,很久很久。 这一次我醒过来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裴灵素小心翼翼将信纸折叠,她将这封来信贴身放在衣襟内侧,宁奕的一字一句都烙入心里。 在后山禁地送酒之时,猴子的那句问话。 此刻再一度在脑海里响起—— “岁月永驻,长生不老,难道不好么?” 再来一次。 她的答案仍然未变。 “不好。” 我愿当个凡人,生老病死。 只要有宁奕陪在我身边,我心甘。 她要打破这里的大道规则,重新获得自由……哪怕失去永恒的时间,也无所谓。 “师姐,我会更加刻苦的修炼。” 裴灵素很久没有笑得如此灿烂了。 “我会打破后山禁制,还有生死间的大道规则……我会离开这里,再回到小霜楼,我们会在一起吃火锅,一起喝酒,一起赏雪。” 存在于记忆里最美好的画面。 总有一天……会再一次实现。 千手怔住了,她看着裴灵素那张认真而又灿烂的笑脸,重重点头。 “好。我们……都等着你。” …… …… 沉渊君兑现了他的承诺。 在宁奕打开门户,离开北境倒悬海后……他亲自遣派了铁骑,将宁奕所写的书信送往大隋四境,确保能送至每一位原主的手上。 所以在此刻收到信的,不仅仅是蜀山。 在剑湖宫,这封信险些被丢到火炉里直接焚烧。 某位未来剑湖宫继承人,刚刚结束闭关,听到有人给自己来信……第一反应就是神经病寄错了,大隋都什么年代了,这个年头谁会选择写信这种矫情又愚蠢的方式? 拎着信纸来到火炉边的柳十一,看到烫着剑气漆边的信封,挑起眉头,鼓起腮帮子大力吹灭了递到火炉口的信纸火焰。 一小滩黑色灰烬。 这剑气漆边他很熟悉。 “宁奕这厮会写信给我?”柳十一横眉倒竖,不敢置信,他缓缓抖开信纸……因为火炉灼烫的原因,信纸底部的一小部分被 (本章未完,请翻页) 烧地难以辨识。 “写给我亲爱的……” 这句话被一条简单的横线,毫无遮掩作用的划掉。 “抱歉,上封信写给我家亲爱的丫头,这一封写顺手了,笔误笔误。” 柳十一满脸黑线:“???” 还是烧了吧。 他捂着被宁奕笔锋深戳痛处的胸口,继续看了下去。 “十一兄,别来无恙。有言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常年不念,有难拔刀。相识多年,未有书信来往,实在遗憾。今夜特写一封,弥补此憾。” 很好。 又是一句废话。 这姓宁的别是脑子出问题了?没事儿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给自己写信? 柳十一耐着性子继续往下读。 “此信落笔之时,正是丑时。将军府长夜漫漫,府院西门似有夜猫惊动,想来也是,恰逢寒雪初过,春意盎然……” 半盏茶后。 柳十一濒临崩溃。 宁奕写给自己的这一封信,他一字一字读过去,大半篇读完了,尽是一些胡言乱语,又是院墙里野猫在叫了,怀疑是思春了,又是墙头风吹草动,小蛇在交 媾……这封信到底想说什么?还是说在暗示什么? 他现在很后悔。 以后宁奕的来信,他就该直接烧掉。 丢火炉了,烧成灰。 “狗都不读的破烂东西。” 柳十一向着火炉走去。 他忽然站住脚步。 “写至此时,心力交瘁,想必是与韩约厮杀所致……便在前些日子,我与韩约在北境大荒爆一战。” 柳十一的面色瞬间凝重起来。 这是要说正事了。 “若东境战争爆,切不可轻易赴战。韩约之强,远你我想象,绝非星君之力可以阻挡……太子若调西境,请务必推脱,以东境三圣山之力,加之灵山,已经足以对抗琉璃。再加重压,死伤惨重,恐有反弹。” “切记,剑湖宫不要蹚此浑水。” 柳十一沉默着咀嚼这几句话……这封信里,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信息了,宁奕现在挂名统战大都督,北上去草原练剑,留给自己的嘱托是不要与韩约正面厮杀。 他很清楚自己性格,一旦东境开打,必会前去磨剑。 “好吧。”柳十一轻声喃喃道:“看在你万里送信的面子上,这次听你一回。” 天都的调令若来。 他便借口闭关,无法参战……对于星君境界的强大修行者,仅仅是东境战争这等战事,若不到最终吃紧关头,皇权是无法调配的。 他不主动,东境战争便与剑湖宫无关。 如今柳十一不是那个孤身奋战的白衣少年了,他的背后还有数千同门,数万受其庇护者,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需思量后果。 这封信,还有最后一小段。 柳十一收敛心情,唇角带着笑意看去。 “另,十一兄也不小了,宁某拙见……窃以为,有一人与十一兄极其合适,堪称天作之合。” 柳十一笑意缓缓僵硬。 最后的人名,一片漆黑。 丹炉炭火,将信纸烧灼……最后留下了一片漆黑不可见的位置。 …… …… (求月票~) 第三百八十一章 主仆 宁奕的信,送往四境各处。 蜀山,羌山,剑湖宫,道宗,灵山,天都……以北境将军府的力量,借用铁骑,宁奕将自己的“意志”送了出去。 天都授封他为大都督。 东境战争不知何时爆,但一旦开打,这位大都督不在,可能会有人借用舆论,造乱军心。 宁奕这几封信,看似写得随意,洒脱,但其实将自己的打算,以及想法都交代清楚。 他这次北上,不是避战,而是寻找破境机缘。 这场东境战争或许不会由他来开头……但,一定会由他亲手收官结尾。 北境。 一座洞天福地,仙气氤氲,晨雾摇曳。 面前是一座空旷湖泊,朵朵紫莲盛放湖面之上,有圣人显昭之象,远远望去,一片祥和圣景。 而湖泊边上不远处,就停着一辆马车。 一对远游的主仆,一人捧卷坐于车前,另外一人则是蹲在湖畔赏莲。 “小姐,此地可真是造化宝地。” 小昭掬了一捧湖水,冰冰凉凉,沁人心脾。 她轻轻以掌心拍打面颊,水波荡漾,这片湖泊真如生灵一般,丝丝缕缕的水灵气在肌肤四处缭绕。 小昭惬意舒服地长叹一声。 若是能久居于此,定会长葆青春。 她回头看去,小姐仍然是那副专心阅卷的模样。 徐清焰半靠在马车车厢前,帷帽的皂纱掀起,露出了那张国色天香的面容,她没做任何动作,湖泊上空氤氲的水灵气便如游鱼一般靠近,想要“亲昵”一二,只不过她的肌肤比湖泊镜面还要剔透,看起来如无暇的翡玉。 她手中所捧的,正是宁奕临行前所赠的《太乙拔神经》。 又被称为拔神之卷。 徐清焰的神性之苦,自出生以来便深耕骨髓,难以拔除。 她在遇见宁奕之前,只能默默忍受。 此后便有了“执剑者骨笛”作为医治手段……换而言之,这份神性增殖的造化,对她而言是一味毒药。 如果没有宁奕。 那么总有一天,她会死于自己的神性。 而当年的“太乙救苦天尊”,据说就是这样的一身天生神躯,那位功参造化的女子天尊活了八百年岁月,创造了一门压制神性,对抗返祖的古卷。 正是拔神之卷。 这部古卷诞生于一个极其惊艳的念头。 将神性压缩凝聚成水滴,然后再按照古代道宗修行法门,将星辉完全替换成为“剩下”……最终修成元婴。 忍受大痛苦,吞下大造化。 拔神之术,可以造神。 那位女子天尊,惊才绝艳,缔造了这卷古经……在绝境之中走出一条生路。 只可惜,宁奕在莲花阁内拿到的经文是残缺不全的。 按照宁奕命字卷的推演,这部经文,只能指导徐清焰将神性修成元婴。 如果有完整的经文,凝聚成功的神性元婴,应当可以一步一步成长,最终演化成完全体“圣灵”。 圣灵一出,横扫天下,当如太乙天尊再现人间。 以那位女子天尊的功德造化,此间唯独不朽能与其撄锋。 …… …… 徐清焰合上古卷。 她按照《太乙拔神经》所载,运转心法,以意 (本章未完,请翻页) 念压缩神池内的神性……果然,与之前的凝滞不同。 在有意识的压缩之下,一枚枚神性水滴,被挤向丹田中心。 这门心法的厉害之处,在于女子天尊独创的“神性元婴”。 道宗早有修行元婴的法门。 以星辉凝聚的元婴,根本无法以神性媲美……按照拔神经所记载,若是能修至大成,便有搬山倒海之大神通。 莲花湖泊,水灵气忽而起了变化。 蹲在湖畔的小昭被一阵大风吹得踉跄,她眯起双眼,回头望去。 心神震撼,久久不能自已。 上一刹,还晴空万里的莲花湖泊,顷刻间阴云密布,雷霆闪逝。 天地矮小,以黑纱帷帽女子为中心。 徐清焰靠坐在马车之上,姿态慵懒,闭目闲睡,双手却垂落结印,这一刻,莲花湖泊犹如雷池,好几道千钧神雷落下,击打湖面水柱,迸溅如龙,异象之中龙凤齐鸣,莲花盛绽。 那盘坐女子,竟如天地至尊一般。 一缕神性,从穹霄落雷而坠,砸入眉心。 “珰”的一声! 黄钟大吕,悠悠长鸣。 九天十地,唯我独尊。 小昭跌坐在地,看着那卷古书在小姐怀中随风翻页,一页一页迸异象,神性浩荡,狮虎咆哮,雷霆翻滚,天地之间飞沙走石……而至最后一页,古卷到了尽头,一道落雷也在小昭面前炸开。 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 她的视线缓缓恢复……金星消弭之后,眼前哪有落雷,哪有阴沉天宇,分明还是之前那一副万里无云的晴朗宁静模样。 小昭失神望向小姐。 仍然靠坐在马车车前的徐清焰,神色如常,在她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霸道睥睨,一片落叶摇曳荡落在肩头。 古卷停留在最后一页。 徐清焰手指摸索着充当“书签”的那枚骨笛叶子。 之前的那一切,是真的生了,还是自己在做白日梦? 小昭摸了摸自己面颊,指尖不知何时变得冰凉,一阵刺骨,她跌坐在湖畔,衣衫都被浸透,至今方才察觉。 “小姐……” 小昭声音沙哑开口。 “呆呆坐在那看着我,什么呆,衣裳都湿透了。” 徐清焰柔柔笑了,手掌轻轻拍了拍一旁座椅,道:“还不快换身新的。” 小昭恍惚站起身子……这一切,是自己眼花了么? 为何自己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天地齐鸣的大势画面,那副神圣威压的气象,她这辈子都会牢记心头。 太震撼了。 小昭未走两步,便听到远方一阵雀鸣,伴随着马蹄踏水声音。 一匹黑色骏马,如奔雷一般,从远方莲花湖泊,踏水而来。 硕大马额头处烙印将军府铁纹。 “将军府?”小昭不顾衣衫,连忙来到车厢之前,将小姐护在身后。 徐清焰蹙起眉头,沉默地向后退去,微微躬身,钻入车厢之内。 那匹黑色骏马,踩踏湖面,并不下坠,犹如一枚打水漂的石子,更如一枚疾射而出的利箭—— 不过这动静太大,一路惊起漫天白鹭。 “吁”的一声。 那黑色骏马陡然勒住前冲身形,四蹄在湖面踩出无数破碎水纹沟 (本章未完,请翻页) 壑。 最终停在徐清焰马车之前。 真是将军府的人。 冲小姐来的……小昭拦在马车前,充满警惕地开口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徐清焰坐在车内,默然不语,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掌心的古卷,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摊开两枚如玉般白皙的手掌。 两缕神性蹦跳如雷霆,被她轻轻握住。 车厢外,传来了温和的声音。 “无需担心,我受大将军之令,前来送信。” “大将军之令……送信?” 小昭困惑道:“什么信?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马背上的甲士笑了,“有铁律在,天都城内无秘密。有大先生在,北境之内无秘密。不过您二位放心……大先生并没有打扰二位清修游行的意思,这封信送到,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铁骑从贴身襟甲内取出一封信封,拒绝了小昭接过手的动作,道:“宁先生拜托大将军,一定要将信送到本尊手上。所以……抱歉了。” 小昭动作一滞,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之后,顿时心如明镜,知晓这一切生是为何了。 她低头瞬间,神情阴鸷了那么一刹。 紧接着抬头吐气,一切恢复如初。 小昭灿烂笑道:“原来是宁先生的信。” 她缓慢敲击车厢,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柔和无害,道:“小姐,是宁先生的信,需要您亲手接。” 车厢内传来了很轻的嗯的一声。 徐清焰轻轻抖散掌心的神性,同时将那一缕浅淡几乎不可察觉的杀意,摇曳荡散。 她伸出一只手,递出车帘。 递信铁骑,皱起眉头。 小昭解释道:“我家小姐不方便露面……大人送信至此,便可回了。” 马背上的甲士点了点头,将信递了出去,策马准备离开。 他忽然心有所念,牵动缰绳,打量了一番小昭,然后笑着对着车厢内女子道:“徐姑娘,竟没想到,您也是修行中人。刚刚那番天地异象实在惊人……隔着数里,险些吓着我了。” 小昭心底咯噔一声。 车厢内传出徐清焰轻描淡写的回应声。 “你看错了。” 身为沉渊君麾下贴身近侍之一的铁骑眯起双眼……眼前徐清焰乘坐的马车,被一层一层阵纹所笼罩,他看不穿虚实。 自己刚刚的确隔着数里,看见了异象,可没法确认是否与莲花湖泊这对主仆有关。 而这一番话,只是试探。 徐清焰的回应,则是彻底断绝了他继续试探的念头。 近侍摇了摇头,重新调转缰绳。 他忽而又一滞,身形未变,只是回眸。 “徐姑娘,大先生托我给您带一句话……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来。” 这一次。 车厢内没有回应。 近侍再不犹豫,直接离去,一骑蹚水,化为流星远去。 莲花湖畔。 车厢外。 衣衫浸透的婢女小昭神情阴沉,盯着铁骑远去方向,指尖扣在车厢铁皮之上,挠出五根纤长爪印。 车厢内。 徐清焰翻开宁奕书信,只瞥了一眼便重新合上。 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来? 第三百八十二章 枯桃枝 桃枝城。 这座不幸坐落于东境大泽与三圣山夹缝间的小城,前几年还有些许人间气,来来往往担夫商人走动,这几年彻底荒芜……破败的门匾生锈,城内仍有居民,但都是一副神形枯槁的憔悴模样。 三圣山合围大泽。 二皇子手握琉璃山,拉开一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五灾十劫,镇守大泽四方八百里。 谁也不知道,大战什么时候开启……家底殷实的富人,在朝中有消息,与圣山有关系的“贵人”,早就撤离了这片灾厄之域。 东境风雨,能折大山。 而留在这里的人,与当年西岭清白城想要翻越长城入境却不得入的……是同一种人。 无钱无权无势。 大隋的长城,是一面围墙。 这面围墙的墙里和墙外之人,并无区别……红尘万丈,泥沙翻滚,在大势之下,他们都没有选择。 中州颁布了一条禁令。 三圣山联手拉开了一道长线,以防大量流民入境,混乱民生……在东境与中州翻脸的那一天,琉璃山方圆的子民,便不再受大隋律法的保护。 而桃枝城,就处在这道长线的灰色地带。 风沙漫天。 一行车队,艰难在风沙中跋涉。 一位年幼女童,扎着羊角辫,从车厢内探出半颗头颅,黑溜溜如玛瑙玉石的眼珠子细眯起来。 风沙太大。 女童努力向前望去,看到一座飘摇在风沙中巍峨又破败的古城。 车队上下二十余人,真正要护送的就只有一辆马车。 在这年头,都是桃枝城向外逃人,就没见到有人往这破城里去的……有能耐从大隋禁令中捞人的,哪里还会允许自己妻儿向这荒凉鬼域去钻。 女童声音沙哑道:“郭叔叔,前面就是‘桃枝城’吗?” 风沙最前方,一位虎背熊腰的汉子,一只手压低斗笠,降低马,缓缓来至女童身旁。 郭大路摘下自己斗笠,轻轻按在女孩头上,“前面就是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 这场不知何时爆的东境战争,犹如一场隐晦风雨,压在每一位百姓心头。背景通天的年轻权贵能逃,但总有人要守在这里……譬如直属中州皇权的“黜陟使”,被派往东境防线的每一座城池。 他们守在这里,监察官员,严守律令。 “黜陟使”是如今中州皇权抵御东境战潮的最后一块基石,若有异样,第一时间向天都汇报反馈。 郭大路神情复杂,随女孩一同望向远方风沙飘摇的老城。 “小荔枝,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汉子轻柔道:“他是主动申请来桃枝城驻留的。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了。” 郭大路来往东境多年,与桃枝城上下官员早已混熟。 二十年前,他初入东境桃枝城,结识了此地驻官钟洵。 钟洵为人刚正不阿,刚正到了“不识好歹”的程度,倔的像是一头驴。 便是因为这份性格,钟洵当上驻官之后便再也没有丝毫晋升。 这一次,钟洵为保妻女太平,主动申请留守东境,以“黜陟使”之位,换来了一次律令敕开的机会…… 而钟洵妻子宁雪,被敕令护送离开,知晓实情之后,拒绝远行,誓要跟随夫君一同守城。 于是,便有了如今这只离而复返的车队。 郭大路受钟洵所托,亲自护送他妻女离开,但又因夫人万般反对,不得以向桃枝城返程。 这一趟跋涉,历尽十五日。 在郭大路眼中来看……那个倔强男人换来的机会就此浪费了。 向死而生。 又复向死路而行。 钟洵女儿名叫钟荔,年方八岁,粉雕玉琢,如一个瓷娃娃。 这十五日奔波,极伤心神。 钟夫人疲倦至极,沉沉入睡。 小荔枝精神十足,探出车厢东张西望,饶是小脸蛋被风沙吹得生疼,仍然倔强不肯缩回。 郭大路给小姑娘竖了一根大拇指。 有亲爹的倔劲。 小荔枝回头轻轻看了眼车厢,竖起一根手指,对郭大路小声说道:“嘘……娘亲已经睡啦。” 汉子心领神会,神情有些复杂。 前些日子爆了一场争吵,他苦口婆心劝夫人冷静,但钟夫人直接撕了敕令,逼自己返程,这份性格比钟洵还要刚烈……难怪能结成一对。 但心底他还是羡慕的。 能得如此贤妻,夫复何求? “郭大侠,我问你啊……” 小荔枝把脑袋探出来,小心翼翼问道:“我爹如果看见我回来了,会不会很开心,会不会夸我懂事呀?” 郭大路听了这话,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心酸。 孩子最是单纯。 小荔枝哪里知道……父亲这一番良苦用心,究竟耗费多大心血。 她还以为,来桃枝城,只是寻常的分别重逢。 殊不知,敕令只开一次。 黜陟使特权已经用过,小荔枝这一次来到桃枝城,便很难再回去了。 如此。 也算是遂了钟夫人的心愿吧? 郭大路心情复杂地笑了笑,他拍了拍小姑娘脑袋,柔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把耳朵凑过来……” 小荔枝眨了眨眼,凑近过来。 郭大路压低声音道:“我与你爹前阵子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你一直很懂事,一直是他的骄傲。” 小荔枝怔了一怔。 小家伙狐疑望向郭大路。 她不相信,自己那个倔脾气的老爹,会说出这种肉麻的话? 郭大路一本正经道:“不骗你,骗你是小狗。” 小姑娘低垂眉眼,似乎在回味郭大路的那一番话,半晌后,捧着脸蛋乐呵呵傻笑起来。 她声音压得极低,在风沙里荡漾。 清脆如铃。 人间再暗,也有光明。 沙漠再枯,亦有甘泉。 对郭大路而言,走镖二十年,这一路所走的不是镖,而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有些东西,比镖钱更重要。 比如此时此刻,小姑娘的笑脸。 …… …… 天空下了一场“雨”。 马车的车厢顶,响起咚咚咚的沉闷声响。 傻笑着的一大一小,反应过来。 一阵“沙雨”倾泻而下,但行走江湖多年的经验告诉郭大路……此刻敲击车厢盖顶的不是石粒。 “郭叔叔,这是什么?” 钟荔神情惘然,伸出一只手,攥拢了一蓬沙粒,轻轻一捏,簌簌腥白 粉末从指缝间落下。 郭大路取回自己斗笠,神情阴沉道:“……小荔枝,把头缩回去。” 小家伙哦了一声,乖乖把脑袋缩回去。 郭大路环顾一圈,四周同伴俱是神情凝重,纷纷向自己投来了询问目光……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一枚“石粒”,捻动指尖。 不。 这不是沙尘雨。 这是……人骨。 斗笠汉子抬起头来,桃枝城巍峨雄壮的轮廓已经近了,风沙之中显现出阴暗墙头,一杆大旗迎风飘摇。 墙头石块破碎,不成形状。 那杆大旗的顶端,挑着一具枯瘦尸骨,胸膛被剖开,血肉早已曝干,只剩下摇曳如灯花的一双小腿。 整只车队,上下二十九人,全都怔在这场巨大沙尘之中。 这漫天遍地落下的不是沙粒。 而是被碾压成烬的人骨。 巍峨古城,阴云压顶,一片死寂。 被掏干心肺的尸骸,横在城头,悬挂在大旗之上,高温让大漠景象变得梦幻而迷离……这一切如梦一般映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最真实的噩梦。 这是一场人间炼狱。 单单是远远看去,这副画面已经足够具有冲击力,所有人都僵在原地……他们无法想象自己离开桃枝城的这十五天,究竟生了什么。 整座桃枝城,无一活口。 这里……已经沦为一座空城。 更准确的说,死城。 这趟去而复返的车队,极其幸运地躲开了一场死劫……成为这场骇世屠杀的第一位见证者。 琉璃山鬼修屠杀了桃枝城。 住在这里的四万三千九百六十人,无一幸存。 无论男、女、老、幼,都被剖开了心肝,取出了肺腑,亦或是割掉头颅。 车队瞬间陷入了死寂,明明是一片炽灼的炎日,却仿若置身零下冰窖之中。 钟夫人醒了。 她搂着小荔枝,掀开车帘,刚刚想要开口,所有的话语都凝固在喉咙之处,掀开车帘后的视线,被翻滚的沙尘与白骨淹没…… 那座飘摇的死城最前方,插着一根断裂旗杆,旗杆上挑着一具残破不全的尸体。那尸体轻如草絮一般,飘来坠去,胸膛被钉穿插透了,血液也干涸了。 看起来像是一个头重脚轻的玩偶。 可以看清的是—— 玩偶身上披着浸染鲜血的黜陟使大袍,朝廷赏赐的玉冠仍然完整,一条手臂被粗暴扯断,另外一条手臂探出,手掌紧紧攥着穿透胸口的大旗。 桃枝城黜陟使,钟洵。 殉职。 钟夫人抬起头,看见那具尸体的一刹,身子便定住了……这是她人生最漫长的一瞬间。 她撕碎黜陟使谕令,决意返程桃枝城,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但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快到……自己来不及陪伴,便已经生。 女人缓缓合上车帘。 小荔枝惘然望着娘亲,她还不知道生了什么。 大哀至静。 整座桃枝城,白骨风沙作伴,亡魂呜咽群聚。 第三百八十三章 除魔 没有人比郭大路更清楚,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桃枝城经历了屠城……从尸骸的**情况来看,这些尸体死去的时间不过三天,鬼修凝结的阵法刚刚消散。 东境战争,在这一刻已经开始了。 而作为第一个见证者的他们,凝望“深渊”的同时,也被“深渊”所凝望着。 “——撤!” 郭大路额头青筋鼓起,他陡然大喝一声,当下毫不犹豫调转缰绳,向着反方向掠去。 鬼修盘踞桃枝城,吞噬魂灵,长可数年,短则数月。 自己这一行人来到桃枝城门口,无异于羊入虎口—— 要撤! 越快越好! 可惜已经晚了。 黄沙翻滚,流沙如瀑。 在郭大路掉头的那一刻,沙地之上忽然爆射出一枚枯骨手掌,攥住马蹄。 “砰”的一声! 胯下骏马痛苦嘶喊,重重绊倒在地! 郭大路被摔飞而出,他翻滚了好几圈,拔出腰间长刀,插在沙地之上,半跪着起身。 抬头所见,便是沙地起尘。 瀑尘漫天,遮蔽苍穹—— 鬼哭狼嚎大起。 白日死城,须臾间化为阿鼻地狱。 一道道鬼影从沙地底部钻出,穿梭在沙影之中,护送钟洵夫人的二十余位镖师,拔剑拔刀,围绕车厢列阵,瞬间便被巨大沙尘淹没。 只听得砰砰砰的爆碎声音。 血色疾影在沙雾间若隐若现,一具衣衫破碎的干枯躯壳从龙卷中被撕碎了抛飞而出,就摔在郭大路面前。 持刀而立的男人怔住了。 刀剑铁器的破碎声音连绵而起,与其一同震响穹宇的,还有男人们痛苦低沉的怒吼。 一截染血短刀铮的飞出,擦过郭大路面颊,钉入沙地,刀背犹在疯狂震颤。 沙尘狂舞。 一辆巨大马车,燃烧着符箓,从鬼影之中冲出。 “轰隆隆——” 驾驭马车的男人,浑身燃烧炽热光火,已认不出面容。他的肩头,腰腹趴着两只小鬼,在熊熊火光之中撕咬惨嚎,即便被炽火灼烧,亦不肯松开唇齿。 驾车人引燃了起爆符箓。 鬼修最是害怕青天白日,最是畏惧阳火天雷。 钟夫人这次奉令离境所乘的车厢,既可骏马牵行,亦可符箓催动,这枚起爆符箓,便是拽动铁皮车厢的最后一截动力……沙地鬼修暴起难的第一刹,便将镖师车队的骏马全部咬死。 这辆撞破阴暗沙雾,燃烧着滚滚火光的车厢,像是射破黑暗的一枚流星,撞向持刀半跪在沙地上还处于怔然状态下的男人。 驾车人狂吼。 “大路!” 郭大路眼瞳中的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盛。 他陡然回过神。 下一刹—— 马车车头顶在沙地上,符箓狂野燃烧,车厢后半段高高翘起,凭借着巨大的推动力,将马车车头抵在地面,燃烧火焰的驾车人直接被沙尘吞没,一路摧枯拉朽掠出了数里地的距离,两头至死也不肯放手的小鬼,与驾车人一起被符箓燃烧成为灰烬。 从高空俯瞰。 这只燃尽一切的车厢,就像是一枚乘风破浪的小舟,在沙海中猛烈而行。 车厢内,钟夫人抱着小荔枝,二人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无数沙粒倒卷着灌入厢体。 小荔枝所有的惊恐尖叫,都被娘亲有力地捂住。 钟夫人将孩子死死搂在怀中,她紧紧闭住嘴唇,屏住呼吸,同时将小荔枝的口鼻捂住。 沙尘裹挟血腥,从两侧车帘处如海浪般砸下。 万钧之重。 火焰之炽。 好在这辆车厢严重失衡,后半截高高翘起,母女二人抵住后厢顶蜷缩,钟夫人死死抵住身形,维持平衡,不至于被完全吞没。 滚滚浓烟,在马车之上升起。 这辆黜陟使特调马车有着极高的配置,这是天都皇城给予这些献命中州的“死士”最高的尊敬……至少在危机关头,能保护其亲人的安全。 数百张符箓的推动力,如好几头不知疲倦的烈马拉扯—— 而带来的负作用,就是竭尽全力暴燃后的“炸裂”。 马车厢体已经出现了熔岩一般的纹路,以及清脆的咔嚓声响。 一路上飞掠的沙尘,沾染符箓暴燃的火光,瞬间化为璀璨的星芒,向着四面八方弹射而去。 马车高高翘起的车底,有一个极其狼狈的宽阔身影,如一条八爪鱼,死死攀附在车厢底部,他满面漆黑,被浓烟灼烫,十指生烟,却始终不肯松手。 在符箓暴燃的最底部,有一缕青灿光芒亮起,围绕着郭大路眉心,映衬汉子如一尊熠熠生辉的金灿神灵。 他艰难挪动五指,向着车厢翘起顶端攀去。 四面八方,沙尘如刀,在汉子面颊刮出一缕又一缕血丝……他爬上车厢厢顶,满面尽是烟熏污渍与猩红豁口。 郭大路艰难在狂风中站稳,拔刀向着车厢下部插去。 “哐”的一声。 尖刀撕裂车厢铁皮,吓了钟夫人一大跳,紧接着一只有力臂膀探入车厢,将她连同小荔枝拽了出去。 沙地。 一辆燃烧火光的马车,度奇快无比,而且越来越快,不可抑制地撞向拔地而生的一面枯石山壁。 只见最后一刹,车厢顶跃出一个浑身血污的高大身影,那人佝偻腰背,怀中护着一大一小,重重摔在地上。 下一刹。 轰的一声,滔天火潮迸而出。 无数符箓碎片四处迸溅。 如下火雨。 泥沙漫天。 一切归于寂静。 …… …… 意识陷入短暂死寂。 整片世界灌入沙尘—— 嗡嗡嗡。 嗡嗡。 嗡…… 紧接着陡然恢复! 郭大路睁开双眼,摇了摇脑袋斗笠,抖落万钧沙尘,这才现自己半具身子都被砂石埋了。 连忙起身,汉子拽起怀中的母女二人,将她们都摇醒…… 要逃。 还要继续逃。 这里距离桃枝城不过数里……那些鬼修会追上来的。 郭大路没有一丝一毫开口解释的力气了,拽起两人就准备起身。 他的动作陡然僵住。 一缕一缕砂石泥流,在空中汇聚,形成一道漂浮人形。 就悬浮在自己面前十丈之外。 郭大路有些绝望地凝视着那道人形沙影。 能够以身外化身示人,已是鬼修中的顶级人物。 这道“身影”的身份,是琉璃山五灾十劫其中一人? 屠杀桃枝城的,就是他? 那道泥沙凝聚的鬼修身形,并未有任何夸张动作。 只是轻轻抬掌,攥拳。 似乎将一只蝼蚁,捏在了掌心之中。 下一刹——郭大路只觉得脚底泥沙滚滚而下,大漠似乎以自己为中心,开始了坍塌。 汉子咽了一大口口水。 他压低声音,对小荔枝开口,道:“抱紧我,不要松手。” 小荔枝死死盯住那黑影,一言不,但极其听话,死死攥拢郭大路一角衣衫。 挪出一条手臂的汉子,一只手陡然抬起。 郭大路拍向自己胸前一枚青灿符箓。 这枚符箓……是多年前,他送一位年轻书生至桃枝城,那书生馈赠。 本以为只是读书人的随手一礼。 但后来郭大路却现了符箓的不俗之处……几次在大漠涉险,遭遇鬼修,这张符箓只需要自己一缕意念催动,便可迸剑气。 无论是何等鬼修,只需要符箓一念,便可杀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这才明白,那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哪里需要自己护送,单单以那位年轻书生赠符的手段而论,琉璃山五灾十劫能奈何他吗? 大隋天下,鬼修最是难杀。 而执剑者专杀难杀之人。 郭大路狂吼一声,他胸前符箓,感应到了这股意念,瞬间暴燃。 一缕璀璨剑意,气冲斗牛,直射而出。 瞬间射破二人间的十丈距离。 瞬间贯穿沙影,将这位“琉璃山大人物”显化身形射得爆碎! 一道剑芒,直冲九霄—— 下一刹,郭大路拔腿就跑,一只大腿被小荔枝死死抱住,小丫头上下起伏,颠簸流离,像是一枚旱地里被拔出的萝卜。 所有念头都被抛在脑后。 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执剑者剑气迸之后。 远方桃枝城响起一道愤怒嘶吼! 城头之处,那位琉璃山大人物登高远望,狠狠拂袖。 天翻地覆。 漫天沙尘翻滚,真如海潮一般,向着三人翻滚而来。 郭大路咬牙回头。 眼前一片漆黑,漫天沙尘如一栋高楼巨厦,铺天盖地而来。 拼命催动符箓。 但可惜……宁奕当年赠符之时,修为平平,郭大路这几年已经将符箓积蓄之力,用得所剩不多。 刚刚那一剑,已是最后一缕杀意。 山穷水尽。 油尽灯枯。 汉子破口骂了一句,转过身,将钟夫人和小荔枝揽在身后,坦坦荡荡面对沙潮,决定赴死。 下一瞬,一缕雪白剑芒从远方掠来,一剑撞在沙潮洪流之上。 这一剑,撞得沙潮四分五裂,以一剑为圆心,开天辟地一般,向着四方滑掠爆碎—— 一片无垢区域,在郭大路面前撑开。 神仙手段。 一道清稚长音,在桃枝城上空响起。 “羌山王异,前来诛魔!” 第二道剑芒掠来。 “太游山玄鹤,前来诛魔!” 第三道剑芒悬空而至。 接着是第四道,第五道。 郭大路从未见过如此多剑修齐至。 寻常一位驭剑剑仙,便足以令他敬仰好久好久。 而如今,漫天剑仙,踩踏飞剑,悬挂半座穹顶。 三圣山剑修,半壁尽出。 仙之人兮列如麻。 第三百八十四章 长桌会议(一) 谁都没有想到。 东境战争会由琉璃山率先挑动开端……鬼修于桃枝城大开杀戒,三圣山终于忍无可忍。 一条漫长战线,也由此展开。 由于北境大荒一战,甘露先生所展露之神威,三圣山顶级高手均未露面,琉璃山所出动的鬼修,最高秩列也不过是十劫末尾一人。 这一战,宣告了东境战争的开始。 从桃枝城为起始点,南北划分一条隔绝境关三百里的长线。 三圣山势力缩水一半。 …… …… 天都来了一位贵客。 灵山大客卿宋雀。 这位大客卿此刻就坐在酒楼,一座雅间,推开楼阁纸窗,一边品茶,一边静静观赏天都夜景。 灯火阑珊。 宋雀神态悠闲自得,他是淡然洒脱。 但对座的宋净莲和儿媳妇朱砂难免就有些拘谨。 自朱砂懂事以来,宋雀先生就没带自己和净莲一同出行过。这一次来天都,是多年来的第一次破例。 石窟大火,宋雀先生重回灵山大客卿之位,抓了自己和净莲回长白山闭关,久隔人世,直至前几日,一封将军府书信送到门前,闭关才堪堪解除。 宁奕给净莲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东境战争要开打了。 信上还说,他被封了大都督,只不过要北上远行一趟……回来斩韩约。 书信之后。 宋雀先生便带着自己二人直奔天都而来。 …… …… 雅间屏风隔断外界。 隐约可以听见戏台歌舞声。 宋净莲强自镇定,面色还算自然,问道:“咱什么时候去承龙殿?” 这句话听起来大大咧咧。 但宋净莲牙关都在打颤。 他与大隋公主那桩破烂婚事,是太子老子指的婚,可大可小,李白桃来提,多半风轻云淡就过了,自己来提,意思就不一样了。 本来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宋雀抿茶轻描淡写给了回答。 “喝完这茶就可以去了。” 宋净莲目瞪口呆。 看这架势,老爹没跟自己开玩笑。 朱砂小心翼翼捏着衣袖,双手按在膝盖前,坐立不安,她开口也不是,闭口也不是。 雅间满室安静,怪尴尬的。 宋净莲不动声色,在桌底下伸出手掌,悄咪咪给自己老爹竖了根大拇指。 宋雀啊宋雀,真讲义气! 反正老爹在赏夜,也看不到自己小动作……宋净莲憨憨傻笑,自顾自挤眉弄眼,一副憨样。 大客卿的目光从未挪移过窗外。 他始终盯着天都夜市街景,夜色垂暮,荧荧点点灯光亮起,街头小贩叫卖喧闹,四境流乱,但中州始终太平。 尤其天都,这里有着大隋天下最宁静也最喧闹的人间烟火气。 他看得入了神,却又跟开了天眼似的,忽然开口道:“义气不是白讲的,这一次,我替你毁约,有一个条件。” 宋净莲吓得连忙收起桌底的大拇指。 “条件……什么条件?” “你回灵山要好好负责。” 宋净莲吓了一大跳。 “负……负责?” 朱砂也吓了一大跳。 宋雀神色复杂,目光从窗台挪移,意味深长望向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同时将掌中饮尽的茶杯轻轻放在桌上。 便在这时。 屏风外响起轻轻的敲击声音。 某位大宦官的阴柔声音恰到好处的响起:“大客卿,殿下有请。” 海公公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茶楼雅间门前,恭立屏风之外。 宋净莲和朱砂这才恍然察觉,整座茶楼顶层都安静的可怕,之前的戏班子已经被撤了……饮茶的贵客也都被请了出去,这一层楼都被清空。 只剩下海公公,以及一个披着斗笠坐在窗台饮酒的老人。 宋雀面无表情起身,双手拢袖,瞥了一眼酒泉子。 “还没死呢?”大客卿淡淡问候了一句。 老人浑不在意,对宋雀咧嘴笑了笑:“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朽还差好几百年。” 他坐在顶层窗台赏月,半边身子都在茶楼之外,坐姿极其随意,并无任何支撑,只是屈膝脚踩窗台,这个角度……看起来轻轻一个晃荡就会跌下茶楼。 宋雀听了此言,嘴唇拉扯一二,不予置评,冷冷道:“老不死的东西……的确是一个祸害。” 宋净莲头皮麻。 他拽着小媳妇连忙起身,刚刚想说什么,那位大宦官便柔声揖了一礼,让自己无路可退。 海公公笑意盎然,柔声道:“二位也一同来吧。” …… …… 天都城头,大月高悬。 月色之中,那张淡黄色符纸随风摇曳。 经由铁律折射过的月色,投在皇宫承龙殿屋脊之上,显得冷冽而又肃杀,烈潮之后大殿重建,与原先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多了三分新气。 新皇立朝。 牌匾上的“建极绥猷”乃是由李白蛟亲笔题写。 因为宋雀修行境界太高,酒泉子一路跟从……宋伊人不难推断,自己老爹和这位斗笠大能早就熟识,而且颇有渊源,只不过一番“问候”之后,二人路上均未有丝毫言语。 朱砂神态紧绷,脚步僵硬,死死攥着净莲手掌。 她与宋伊人不同,背后没有宋雀这样的亲爹当靠山。 悔婚之事。 她要负担的,远比宋净莲以为的要重,要多。 如今入承龙殿,步步艰难,一呼一吸,如背万钧之山而行。 “久闻净莲公子天赋异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宋伊人神情古怪,望着那位对自己投来温和笑意的斗笠大能。 临近承龙殿。 酒泉子竟然开口对自己搭讪。 他只能尴尬笑道:“先生谬赞。” 红拂河里的老狐狸,不开口还好,这段路就这么过去了,一开口……准没好事儿。这些家伙,一个个肚子里装的坏水可不得了,泻-出来能淹三山倒五境。 果然。 酒泉子微笑道:“净莲公子身旁这位是?” 宋伊人神情一滞。 朱砂轻声抢答道:“婢女。” 酒泉子哦了一声,眼底有些许笑意,道:“是块好胚子,看样子还没拜师吧?不如来红拂河,我教你修行。” 宋净莲陡然沉默下来。 酒泉子一句无心之言,却直接戳在自己心窝上头。 这是在隐晦提醒自己……朱砂无门无派,背后亦无靠山。 自己和朱砂在长白山闭关,一出关就往天都跑。 还是宋雀亲领。 红拂河那帮老家伙肯定猜到了……自己是来悔婚的。 宋雀忽然伸出一只手,相当亲昵搂住酒泉子肩头,本来疏离不熟的两只老狐狸忽而逢场作戏起来,对视一笑。 宋雀笑的春风得意,道:“老家伙眼光不错,会看人,朱砂资质的确比净莲要好。” 接着话锋一转。 “想招弟子啊?可惜你教不了。” 酒泉子同样在笑,提音哦了一声,“何出此言?” 宋雀拍了拍酒泉子肩头,替其整了整衣襟,遗憾道:“朱砂丫头命比你好,活得比你久,更何况……在我宋家,接进来的人,就没有送出去的理由。” “也好。” 酒泉子并不动怒,手指轻轻捋了捋衣襟,双手重新拢袖。 “不管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他原地站定,笑眯眯望向朱砂,道:“以后若是宋家待你不好,随时来天都找我。” 朱砂满面惘然。 事情似乎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本以为,宋雀先生和这位涅槃之间的关系很糟糕,两人见面几句便是冷嘲热讽,但为何最后一句,她由衷感受到了酒泉子话语里的哀意。 像是……真的寿命到了尽头。 而对自己的“招揽”,也不是为了讥讽宋雀先生,而是真的看中了自己天赋? 不知是不是错觉。 “前面就是承龙殿了。” 酒泉子把这一路上开的玩笑包袱抖开,柔声道:“宋净莲,朱砂,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我,却不是我第一次见你们。” 身为红拂河守护皇城之人。 他早已看遍这天都众生。 宋雀口中的这位老家伙,演了一路,此刻终于“原形毕露”。 酒泉子轻轻拍了拍宋净莲肩头,笑道:“不逗你了。你老爹前不久刚来了一趟天都,把婚约解了,费了好大心思。” 这一句话。 宋净莲瞪大双眼,不敢置信望向自己父亲。 宋雀仍然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 婚约……已经解了? 宋雀一个人把这事儿办了,那这次带自己来天都是为了什么? 还有……他说的责任,又是什么? “今夜太子殿下要见的,是你们二人。”酒泉子沉声道:“东境之战爆了,兹事重大,你这位灵山代宗主,可莫要辜负殿下的期望。” 如遭雷击。 宋净莲怔在原地,望向自己老爹。 灵山代宗主? 他终于明白茶楼里老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长白山闭关之时,东境战争爆。 这是太子与二皇子的最终一战,是皇座权位的殊死之搏……碍于铁律皇权之矩,韩约若是不成涅槃,那么酒泉子和自己父亲这种级别的涅槃境大修行者,均不可插手这场战争。 宋雀要自己负起的责任,是对灵山同袍的责任,是对东境众生的责任。 宋净莲望过去。 宋雀仍然是那副木然神情。 大客卿拍了拍儿子肩头,又望向朱砂。 嘴唇轻启,未有音。 但两人看得很清楚。 “去吧。” 一旁侧立的海公公,柔声提醒道:“二位,太子已经恭候多时了,只等二位到场,便可启动神海阵,召开长桌会议。” …… …… (求一下月票~~) 第三百八十五章 长桌会议(二) 太子殿下上一次启用“神海阵”,乃是灵山谈判之时。 神海阵动条件稍显苛刻,若以此阵召开“会议”,需参会者手持特质令牌,并以神念沉浸之。 但此阵可以无视距离限制…… 乃莲花阁传承已久的秘术,帝王统御四境,可以神海长令开阵。 今夜的承龙殿,并不寂寥。 上一次的灵山谈判,神海阵中只有宁奕和太子二人……那是一场密谈。 而这一次,涉及东境战争,几乎所有相关势力的“领军人物”,都参与了此会。 …… …… 宋净莲牵着朱砂丫头,踏入承龙殿。 屏退诸臣之后,承龙殿长夜如昼,神海阵光华照射大殿四方宇内,殿内一根根玉柱镶嵌龙珠,焕神光。 独坐承龙殿高座的太子殿下,置身一片梦幻神海之中,如身处彼岸花海,自身便是花瓣中央。 “净莲,终于来了啊。坐。” 李白蛟面带笑意,伸手打招呼示意二人赶紧坐下。 他为宋净莲二人准备了两个座位。 大阵将启,此刻承龙殿的异象……乃是神海阵燃烧星辉妖珠所致。 此次神海大阵,连接诸方势力,同召长桌会议,消耗资源自然不菲。 宋净莲二人轻轻屏息,坐在殿下身旁右侧,算是次席。 落座的下一刻—— “嗡”的一声。 周遭场景变幻,之前如梦如幻的彼岸花瓣瞬间破散。 宋伊人和朱砂闭眼再睁眼,眼前便只剩下一片洁净的白宇,面前是青木长桌,一道道朦胧身影,沟通神念,跨越天地而来……在承龙殿的神海大阵中显露身形,一张张熟悉面孔凝聚,饶是入殿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宋净莲仍然惊讶于此次长桌会议的阵容。 神仙居大客卿姜玉虚。 太游山山主玄炽。 龟趺山山主李玉道。 一众星君,纷纷在神海阵中亮相……而不敢置信的是,即便贵为神仙居大客卿,姜老先生的座位位次仍然排在朱砂和自己之后。 有资格参加这次会议的,便已站在大隋的顶层。 自己能坐在这个位子……又是凭什么呢? 一只纤嫩玉手,攥住自己掌心。 朱砂坚定而又信任地注视着自己。 一刹恍惚,瞬间清醒。 凭什么? 当然凭得是“他配得上”。 宋净莲陡然响起父亲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灵山与宁奕分别之时的场景,自己能坐在这里,是因为在这场战争,有着比修为更重要的东西。 或许他还不如这几位星君强大。 但……他这位净莲居士在灵山能做到的事情,在座无他人可以做到了。 神海阵凝聚之后,几位大人物纷纷行礼,或是点头,或是颔,一一见过。 “姜大真人。” “李山主。” 简单的一番问候,目光便聚焦到了宋净莲二人身上。 太子微笑道:“红拂河规定,大家都懂得,这场战事,大客卿不可出面……灵山诸事,便由 小宋公子接过,诸位还请多多关照。” 李玉道微笑道:“殿下说笑了,应是小宋公子多关照我们才是。久仰大客卿风采,今日一见,小宋公子继承风华,毫不逊色,比贫道想象中还要年轻有为。” 宋净莲哈哈一笑,拱手回礼,道:“山主大人谬赞了。” 面上在笑。 但心如明镜,通彻得很。 这位龟趺山山主……拍马溜须真有一手,刚刚见第一面就捧起来了,明明辈分比自己高。 因为出生太好,身份敏感,打小宋净莲逢人说话便留三分心眼,他必须得分清,哪些人说哪些话,是哪些用意。 现在他一双火眼金睛算是练成了。 至少真心夸赞,和见风使舵,还是分得清的。 刚刚那番话……分明是这位李山主,看在自己老爹和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才将自己高高捧起。 捧得越高,摔得越高,这个道理,宋净莲也是懂的。 小宋公子谦逊起身,给诸位星君揖了一礼,沉声道:“灵山诸事,家父不方便出面,诸位大可来找我。” 这一礼,是把面子给足。 他重新回座,现太子左侧的次席,还是空缺。 神海阵召开长桌会议……竟然有人迟到了? 宋净莲惊讶于太子翻腕查看几次“掌心日晷”的时间,却始终不急,甚至面带笑意,压掌示意诸位继续等待。 而此次参与长桌会议的诸位星君,竟然无一人恼火。 半盏茶后,那席位上神念风化凝聚人形,看到那人出现,宋净莲轻轻扺掌在额头,苦笑暗骂自己真是闭关久了,脑袋都不灵光了。 能让太子等待如此之久的,还能有谁? 能坐在此次长桌会议左侧次席的,还能有谁? 明明宁奕已经给自己写了一封书信,说他动身前往大隋天下北边……自己应该第一时间想到,最后的缺席者就是他才是。 “抱歉抱歉,诸位……处理一些麻烦。有些来晚了。” 宁奕凝聚神形,长身一揖,然后入座。 他看见宋净莲,呦了一声,目光避开宋净莲,望向朱砂,笑眯眯问候道:“弟妹久日不见啊,长白山闭关如何?”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宋雀替儿子辞婚之事,还未在天都传开……此事连宁奕都不知道,只不过那些圣山山主对宋净莲知之甚少,只了解这位宋家公子与大隋南公主指腹为婚,喜结良缘,只不过这桩婚事多有坎坷。 太子笑道:“小宋公子与南室婚约已解了,诸位倒不必惊讶。白桃与净莲各自都有心上人,本殿就自作主张,替二人解了这根红绳。” 无心道破天机的宁奕,听闻此言,眼底有一抹惊讶。 大客卿替儿子悔婚,说到做到,这是必然,但他没想到此事如此之快……而且太子答应地还这么爽利。 宁奕意味深长瞥了一眼坐在这里的净莲二人。 太子答应地爽快……果然也是有理由的。 宁奕笑了笑,忽而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殿下愿意赏脸,这可是一桩大喜事,恭喜恭喜,可惜宁某身处天 神高原,无法亲自来贺……但该给的份子一分也少不了。” 这番话说完。 宁奕笑着望向长桌席。 太子殿下平静扫视一眼宁奕,这般示意自己表态的无赖行径……他早已司空见惯。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略微沉思一二。 李白蛟微笑道:“本殿衷心祝贺二位,战事太平之后,会亲自送贺。” 太子表态,次席的一众星君便接连表态……宋净莲二人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一一谢过。 宁奕替二人揽了一份大礼。 太子被“利用”之后,淡淡抿了一口茶,忽然问道:“宁兄,在草原那边进展如何?”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诸事不顺……刚刚结束了青铜台武宴。” “本殿听闻‘青铜台’是草原荒人比武论道之地。”太子似乎来了兴趣,笑着问道:“荒人崇尚武力,每逢篝火大宴,便在青铜台见血降圣,以力证道。即便是可汗之位,也在台上见分晓。” “殿下说的不错。” “既如此……本殿的铁骑,是否与母河荒人较量了?”太子又问了一句。 宁奕叹了口气,道:“自然是较量了的。” 太子殿下细眯双眼,身处神海阵心的他,掌心所握乃是实事,这是一枚真正的玉瓷茶盏,随着缓慢把玩,雾气凝聚如蛟。 身为大隋天子,必不能接受外战失利,有辱国祚之耻。 长桌会议的几人都沉默下来,静等宁奕话音。 “大隋胜得毫无悬念。”宁奕道:“而且胜得太无悬念……也正因如此,母河的收拢反而成了问题。” 为了刺激叶红拂,他与那女疯子立下了十日赌约,约好一人教导一位弟子。 宁奕教导黄舒。 叶红拂教导夏祁。 而万没想到……叶红拂这厮是一个疯子,夏祁也是一个疯子,青铜台武宴,让夏祁第一个登场,这个跟叶红拂修行十日的憨小子,一人猛如虎,连挑了母河十位勇猛之士,打得第八骑团连连叫好,打得白狼王等一众草原王最终拂袖而去。 这一架打得宁奕是焦头烂额。 他将此事说与太子。 李白蛟露出了理应如此的笑容。 “打得好。”太子淡淡道:“就该如此去打。我记住此人名字了……夏祁,等他再回大隋,本殿重重有赏。” 他望向宁奕,意味深长道:“你此行若是要打醒草原,便该如此去大胜,何必顾忌颜面?草原那帮蛮子拿了本殿的刀和剑,就要做好割肉的准备。我看他们是睡得太久,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了,就需要一个狠狠的巴掌,让他们清醒。” 太子的这一番话,让宁奕也恍然清醒。 李白蛟此言虽有个人意气在内。 但……说的太对了。 自己此行想要收服草原,就该展露出绝对碾压的武力……若是草原只是惜败,哪里会认为大隋胜过自己? “大可放心。”太子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宁奕肩头,极其笃定,露出智珠在握的淡笑:“若想跟草原那帮权贵彻谈,这次大胜……反而是最好的时机。” 第三百八十六章 长桌会议(三) “这枚玉石,有东境传来的影像。” 神海雾散,长桌座。 太子取出一枚晶莹玉石,轻轻弹指,将玉石叩飞。 晶莹玉石悬在众人面前。 嗡的一声! 一副神念画卷,就此展开—— 长桌上空,浮现阵阵雾气,隐约可见一座枯败古城轮廓,巍坐于大漠风沙之间。 宁奕认得这座古城。 桃枝城。 只不过这座小城此刻的景象,与自己当年负笈游历东境大泽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城墙悬挂大旗,墙头浸染鲜血,横尸遍野,血气萦绕不散。 一秒记住 “桃枝城四万三千余人,无一幸免。” 太子面无表情,沉沉道:“皆死于……鬼修屠城。” 玉石内的景象,仍然在继续。 这副惨象,太戳人心。 在座的所有入会者,均是神情阴沉,眼神带着沉痛。 桃枝城也是三圣山的麾内。 这些无辜百姓……也是受他们庇护的可怜人。 天道昭昭,业力长存。 虽然知道这一战不可避免……但真正爆,真正亲眼目睹战争惨象,这几位圣山大人物都陷入了沉默。 桃枝城外的那一战,三圣山年轻剑修几乎倾巢而出,拉开了一道连绵近千里的大泽战线。 韩约不出,五灾也不出,三圣山这边只能如此“拖延”。 这,便是今夜太子召开长桌会议的原因。 “殿下——” 姜玉虚深吸一口气,隐去目光悲悯,眼神只露剑意,沉声道:“老朽愿第一位出战!” 不就是个星君境韩约? 打就打了。 有什么可怕的! 太子望向姜大真人,只是微微颔点头,却并未言语。 见此一幕,宁奕眯起双眼……对于姜玉虚的求战。 太子没有表态。 他修长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似乎在思忖什么。 片刻后。 只见太子忽然开口,面无表情道:“通天珠内惨象,诸位都看到了。东境大泽延边千里,人间已成炼狱。鬼修逢人杀人,逢城屠城……这一切的罪乱皆因一人而起。” “本殿的二弟,李白鲸。” “父皇赐他执掌东境之权,只可惜他无德无才,非但不能庇护王之子民,反而纣虐世间,铸下大错。” 坐在太子位置上,有些事,虽然人尽皆知,但总归要说出来。 只有说出来,才能去做,名正才能言顺。 诸位列座者,皆是神情一凛,知晓太子殿下这一番言语之后……所要说的,就是起檄文讨伐东境之事了! “皇权在上,铁律、龙座在侧……本殿惜东境民生多艰,决意起旗讨伐东境大泽,囊括琉璃山在内千里,众叛臣皆当伏诛!” 神海阵内,年轻太子的声音字字如雷。 轰隆一声。 天都城上空的那张飘掠符箓,陡然起了感应。 惊雷炸起。 漆黑承龙殿,瞬间变为白昼。 李白蛟面色凝重,缓缓以指尖割开手腕,鲜血流淌,并未下坠,反而汇聚如潺潺细流,向着穹顶那张符箓掠去—— 宁奕抬头。 宋净莲,朱砂 ,姜玉虚,众人皆抬头。 神海阵映现出了此刻天都夜景的血色红光,将铁律符箓与承龙殿连接而起……这座位于天都皇城最中央的高大皇殿,原来与铁律符纸的位置,便是笔直的一上一下。 这缕连绵自太子腕骨掠出的皇血,连接天地一线。 皇权继承者,一言九鼎,今夜滴血成誓,便是遵从天都规矩……皇子之间开战,红拂河不得插手。 “今夜……我请诸位,当见证人。” 太子艰难吸了一口气。 他的身体似乎并不太好,如今割腕骨取皇血,面色显得苍白病态,即便远隔千里,不曾亲自见面,众人透过神海阵,亦能察觉异样。 天都归权的那三年,太子布局落子,敲打边陲,那是大隋天下最太平的三年。 中州与东境相安无事。 和平共存。 但天都城下,四散流言,街坊传闻太子不打东境,是因自己身体抱恙。 放任琉璃山继续生养……便是要避战养息。 “殿下,您……” 座下有人开口,担心太子身体。 李白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恙,他眼神阴沉,抬头盯着承龙殿顶,目光越过大殿屋脊,与穹顶猎猎作响的“铁律”光芒交织。 太子的声音从未如此坚决,如此狠厉。 “此战,只可胜,不可败。只能进,不能退。” 身子瘦削的年轻男人站起身,沐浴雷光,宛若神灵,在这一刻……李白蛟所有的羸弱,病态,谦逊,温良,都被铁律光芒所淹没。 站在这里的,便是整座大隋天下的真龙君主。 他俯视众人。 即便桀骜不驯,不敬天地鬼神者如宁奕,在此刻凝视李白蛟驾驭铁律符箓的身影,心中也生出敬畏。 “诸君所战,不为自身福果,而为大隋苍生。” 年轻君主沉声道:“大都督归隋之前,我要三圣山与灵山倾力而出,倾一境之力,压垮东境鬼修!” …… …… 宋净莲走出承龙殿,神情凝重。 自己父亲和海公公就在殿外。 海公公见小宋公子出来,知晓会议已经结束,连忙揖了一礼,踩着碎步入承龙殿去了。 太子殿下并没有要离开承龙殿的意思……他已经连续在这里伏案数日,看起来面容憔悴极了,只不过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更多更重的待理国务。 宋净莲与朱砂二人并肩而行,谁也没有开口,看得出来,两人心思都很沉重。 这场会议真正展开,针对这场战争的细致谋略,布局,一一拟定,直至结束。 宋净莲都没有再开过一次口。 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与自己事先所想的会议截然不同。 在大隋天下,要论家室,恐怕除了太宗的三位儿子,没有人比宋净莲生得更好……两位涅槃大能的子嗣,哪怕真的去了北境历练,吃到的“苦头”,也不是真的苦头。 他见过高原兽潮,见过神仙打架,因为家室而得到的“眼界”,是无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 同样也失去了很多。 至少……失去了真正体验疾苦的机会。 桃枝城的画面,对宋净莲而言,是极具冲击力的一副画面。 …… …… 小宋公子来到父亲面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宋雀背负双手,三人离开皇宫。 直至天都郊外,一处倒映大月明澈如镜的湖泊之前,大客卿才打破平静。 宋雀幽幽道:“知道你要负的责任是什么了吗?” 宋净莲声如蚊呐,轻轻嗯了一声。 大客卿皱起眉头。 他不开口。 只是微微侧目,望向自己儿子。 他在等宋净莲开口……至少说些什么。 微风拂过。 湖面渐起涟漪。 小宋公子反复吸气吐气,平复心境。 他盯着湖面,轻轻道:“这一战,我要为灵山生灵负责。” 东境琉璃山大开杀戒,说明二皇子李白鲸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北境大荒的事情他已经在会议上知道了……甘露老魔一人挑翻整座东境,这意味着在星君境界,琉璃山有着一个几乎无敌的战力存在。 而东境战争……灵山作为援兵,从后背攻打大泽,稍有不慎,便会被鬼修反噬,联想到桃枝城枯萎死寂之景。 宋净莲无法接受,自己作为统率,领战失败的结果。 这份责任……来得实在太重。 离开承龙殿,睁眼闭眼,脑海里都是那座枯萎之城的惨象。 宋净莲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慈悲”过,他本以为自己坐看人间,不悲不喜,但现在才现实在荒唐…… 真正看到人间炼狱。 连地藏菩萨,都不忍心坐观。 “十万僧兵,西渡大泽。”宋雀柔声道:“这一战,东境长城驻将严世臣,会为灵山开门。” 宋净莲望向自己父亲,声音沙哑,“你明知道,我在北境平妖司当的是持令使者,不是宗主。练的是刀法,不是屠龙术。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我,我背后是数十万条人命。” 还有一句话,实在无颜开口。 这么大的担子,我怕我……背负不起。 湖畔月意正浓。 风起涟漪。 父子二人静立,曾经因婚约而起的无数次争执,在今夜天都之行中,消弭云散。 朱砂安安静静当着宋净莲的影子。 她望向公子,看到公子眼中有挣扎,有痛苦,有惘然,有不解。 大客卿缓缓道:“正因为是数十万条人命,所以才要给你。” “当一个看客容易,但这是你想要的吗?” 宋雀背负双手,轻声道:“人总是在容易的,和正确的事情当中做选择……许多人会选择前者。这一点,你应该多学一学宁奕。” 宋净莲蹲下身子。 他双手捧起一把水,仔细擦拭面庞,细细咀嚼父亲这番话。 宋雀再问道:“你知道自己要为谁负责了吗?” 湖畔的年轻男人笑了。 他长叹一声,说出了所谓的标准答案。 “为众生……” 宋净莲顿了顿,淡淡道:“也为自己。” 不苟言笑的大客卿,听到后面四个字,唇角微微上扬。 朱砂凝视湖面月光倒影。 二十余载,她从未见过公子眼神如此时此刻这般…… 清澈,而且坚决。 第三百八十七章 和解 长桌会议结束。 神海阵光芒徐徐消散,宁奕捏着玉石令牌,坐于营帐黑暗之中,眼观鼻鼻观心,静静思索。 东境战争……开始了。 桃枝城惨象,即便以宁奕道心之坚毅,看完之后仍觉不忍。 他没有想到,李白鲸真做出了屠戮生灵,汲化凡命之事。 自古以来,做出此举的人并不在少。 每一次大战,都是生灵涂炭,冤魂呼嚎,赤土染血,挥动屠刀者,要么成就帝业,要么自戮头颅。 二皇子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快在妖族天下拿到另外两卷古书,将执剑者造化臻至完璧。 然后回到大隋……杀死韩约! 今夜的营帐外,没有喧嚣的歌舞,只有一片寂静。 青铜台武宴,天启之河的几位可汗为自己和骑团迎行,结果在高台之上……被夏祁一个人击败所有对手。 母河从未败地如此凄惨。 参与青铜台武宴之前,宁奕本想“温水煮青蛙”,给八王旗一个缓冲的时间,麾下之旗,徐徐图之。 但如今仔细想来。 李白蛟说的不错。 这件事……如此处理,反而是好事。让母河认清楚自己和大隋的实力。 今晚的青铜台,就是狠狠的一个巴掌。 打醒他们。 沉思之中,有人在营帐外轻轻叩指。 “进。” 宁奕两根手指并拢,轻轻抹过寂灭灯芯,一缕火光点燃,照亮营帐。 来者竟然是田谕……以及大可汗。 “乌尔勒。” 田谕坐在宁奕面前,他直截了当道:“虽说不要客气。但今晚的青铜台……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老实人脸上还带着笑。 但看得出来,这实在是勉强的笑。 任哪位荒人,但凡目睹了今晚青铜台的“武斗”,都不可能笑得出来……登场的荒人修行者,与第八骑团的那个剑修,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修行者,而且是无关修行境界的碾压。 从剑法的细腻程度,到剑招的意境,狠厉,再到对决时候的破绽,漏洞。 荒人都输得很彻底。 “全力而战,是对‘对手’的尊重。”宁奕望向大可汗,笑了笑道:“若今晚在青铜台上刻意收手,输给你们……你们会更不开心吧?” 大可汗也缓缓坐下。 这位统率草原八部多年的君主,努力在适应着时代的变化,但这几年愈力不从心,尤其是从这个叫“乌尔勒”的年轻男人出现开始……青铜台芥子山入侵,源煞灾变降临,西方边陲遭遇龙皇殿谋算,母河叛变再起。 这一系列的“灾变”,其实都与乌尔勒无关。 有没有乌尔勒,它们总会降临。 可若没有乌尔勒……它们又该如何解决? 今夜青铜台篝火大宴,看着一位位自己引以为傲的晚辈后生,接连败给大隋骑团的年轻剑修,大可汗不免恍惚。 自己真的错了么? 母河真的应该接纳更多,更好的东西……至少不应该拒绝更领先的“智慧”和“知识”。 在大先知离开之后,自己迷失了方向。 现在想来,以往大先知都是那个打破草原闭封屏障的勇敢者……诸次不顾阻挡做出的选择,现在都被证实了“正确”。 所谓“先知”,其实不是卦算吉凶,未卜先知。 而是能放下偏见,以心去看这世界……如此才能堪破迷雾。 如今的草原,已经出现了第二位“先知”。 “乌尔勒……你今晚做的很对。”田谕诚恳道:“如果不是这一场大比,草原还需要很久才能认识到,我们已经远远落后的事实。” “愿赌服输。” 大可汗看着宁奕,神情诚恳。 “这场赌约……是我输了。乌尔勒,我为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向你道歉。” 大可汗起身以大隋礼节揖了一礼。 宁奕坐在位置上,还了一礼。 这一礼,是和解。 也是接纳。 田谕看着这一幕,欣慰笑道:“乌尔勒。其实今夜我们来这,是想跟你谈一谈,后续的练兵之事……” …… …… 促膝长谈,直至破晓。 宁奕的心头结,在这一夜得以解开。 草原荒人认死理,倔得很,自己插手金鹿王妃一案,引起了诸位草原王的反感,想要交融母河和大隋技艺的长策……也因此受到了抵触。 而昨夜的青铜台武宴大获全胜,则是打破冰点的关键一步。 想要指导荒人,就要打败荒人。 田谕放下了“偏见”,并且说服了大可汗……有了今晚的面谈。 接下来的关系……就需要交给时间。 时间会缓和一切。 鹰团和骑团在草原能够立足,有云洵负责运转诸项事宜,宁奕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这枚捻起悬在草原棋盘上的这枚棋子,今夜之后,终于能够轻轻放下,缓缓推进。 临行之前。 大可汗问了宁奕一个问题。 “乌尔勒……草原已经多年没有涅槃。”白狼王轻声道:“元对我说,我的破境机缘在你身上。我想问问你,我该如何做,才能破境?” 这个问题,他本来没有抱着希望。 涅槃之境的难题……宁奕一个星君,怎么会真的知道? 但宁奕给了他答案。 “我师姐涅槃门槛,困锁多年,前些阵子终于成功破境。我问她……涅槃最重要的是什么?”宁奕喃喃自语,道:“我本以为,是造化,是机遇,是底蕴,是积累。” “但师姐对我说,最重要的是‘心境’。” “由凡入神,肉身可以不朽,但心神始终虚无。涅槃,更像是一场心的修行。” 白狼王问对了人。 若说这世上……谁最难涅槃。 一个是琉璃山的鬼修韩约。 另一个,就是如今的宁奕了。 对宁奕而言,能成星君,已是极大的造化,他自烈潮之后便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修行路……这三颗命星兜兜转转历尽无数劫难方才修成。 而下一步的涅槃,几乎看不到一丝希望。 没有破境契机,更没有晋升指引。 只有一个模糊的大概方向。 修行……修心。 “涅槃,更像是一场心的修行。”白狼王神色恍惚,记下了这句话。 自己多年来,太放不下,想要兼顾王帐和修行…… 放不下,自然就拿不起。 想要破境,是需要舍弃一些东西么? 隐约之间,有些悟了。 …… …… 送走田谕和大可汗。 宁奕来到营帐外,日出东方,霞光四射。 伸了一个懒腰。 他心情大好,轻声笑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宁奕落子草原,不仅是给未来两座天下之战留一步悬念,更是给自己谋一步退路,东境战争若平,太子清除异党的铡刀是否会就此停下……还是说,会落在自己头上? 宁奕在灵山谈判的那一日便说得很清楚。 他不要当太子的剑。 他要当……执剑者! 远在万里外的大隋中州,宋家父子那番谈话,其实说的很对—— 人总是在容易的和正确的两者之间做选择……而且往往选择前者。 当年的宁奕,与现在的宁奕不一样了。 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并无对错可言,对剑修而言,仗剑而行,孤身一人,潇洒自在,并无不可……以前的宁奕便是这样。 但如今对他而言,这便是不可。 肩头有执剑者传承。 背后有蜀山数万同袍。 他心底有了挂牵之人,举起的便是守护之剑……有些选择看起来容易,但做不得。 现在,他要“正确”之事。 “宁大都督,怎么就一万年太久起来了?” 宁奕抬头。 一道慵懒红影,靠坐在树荫之中,怀中搂着铁剑。 叶红拂揶揄道:“昨夜长谈,没撕破脸皮?” 那帮草原荒人,脸都被夏祁打肿了。 夏祁又是她亲手教导的……换而言之。 他们的脸,是自己打的。 嗯,一想到这里,心情就莫名的好。 叶红拂跃下枝头,笑眯眯道:“被打成这样,没把你生吃了?” “我看出来了,你就没盼着我遇上好事。”宁奕笑了,旋即正色道:“谢谢你,叶大胸弟。昨晚那一巴掌,把他们打清醒了。” 叶红拂蹙起眉头。 总觉得宁奕话里怪怪的…… “等一等。打清醒了……你是说……”叶红拂后知后觉捕捉到了重点,有些讶异:“你们昨夜和解了?” “嗯。”宁奕点了点头,“说来复杂,大概就是鹰团和骑团可以真正在这里扎下根了。我可以兑现对师兄的承诺了。” 他答应过沉渊君。 如果两座天下开战……他会将草原作为一柄刺刀,狠狠插入妖族腹地。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叶红拂沉默片刻,道:“准确的说,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她来草原,帮了宁奕不少忙,也解决了不少麻烦。 这一次北上,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妖证道。 杀大妖!证大道! 而留在这里做这些事情,两个原因,一是答应师尊,会安分守己,二是相信宁奕……相信宁奕所说的“造化”。 “放心,我都记着在呢。离我们出妖域的日子,就快了。” 宁奕轻声道:“这几日,辛苦你了,也多谢你了。” 叶红拂微微一怔。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地对她道谢。 叶红拂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有什么好谢的……无趣。” 她转身就要走。 宁奕忽然认真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以后我建一座圣山,请你当客卿,你来不来?” 叶红拂再次怔住,挑起凤眉,“你疯了?” 宁奕笑了笑,道:“客卿不够?已经封顶了啊,我准备请洛长生当大客卿的。” “滚蛋。”叶红拂懒得搭理这厮,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你能请来洛长生,老娘给你当守山门的。” 宁奕大声道。 “喂,不许反悔啊——” 叶红拂抱剑越走越远,只是抬臂,回宁奕一根竖起来的中指。  第三百八十八章 灞都之行 “古王爷大寿,埙妖君准备送一件名为‘大罗荒鼓’的宝器。” “这件宝器,最好是以荒人脊骨炼制,一旦炼成,威能滔天。据说可以敲鼓震山,单人攻城,乃是群战功法的圣器。” 白微绘声绘色描述了大罗荒鼓的厉害。 宁奕在一旁听得“心不在焉”。 宁奕特地把她召来,其实只是为了更多了解“古王爷”的寿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对于埙妖君,以及其炼制的宝器,并不感兴趣。 对宁奕而言,只要不是先天灵宝,或者涅槃宝器……便无须太过在意。 一位具有炼器天赋的星君,再怎么炼制宝器,也炼不出涅槃宝器。 至于埙妖君…… 或许那位妖君将自己视为心腹大敌,但宁奕根本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有一句话很适合送给埙妖君—— 对不起,想杀我的人太多了,你往后稍稍吧。 …… …… “等一等。” 宁奕打断了白微。 小狐狸有些幽怨地看着自己主人。 “按照你们妖族传统……妖修生命漫长,三千年修为成就妖君,古道怎么忽然想起来贺寿?”宁奕皱起眉头,道:“这一次有什么特殊含义么?” 白微恍然的哦了一声。 “宁~先~生~” 她拉长声音柔柔唤了一声。以狐妖身慵懒趴在床榻上,舔舐毛,咯咯娇笑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妖族天下的大修行者贺寿,一般都并非真正贺其‘寿元’。与你们人族不同,我们寿元悠久的很。” “你们以一二三四来象征境界,我们以修行年岁象征实力。所以这一次贺寿,贺的是古王爷破境。” “古王爷破境?”听闻此言,宁奕皱起眉头。 神情阴郁三分。 上一次天海楼之战。 那头雪蛟便展现了极强的攻伐实力,单枪匹马追杀自己到妖域边境,如果不是千觞师兄赶到……自己和丫头,凶多吉少。 “古王爷如今走在妖族,会被人恭称一声九千岁……按奴家推断,妖圣之下,应是再无敌手。”白微恭敬道:“用大隋那边的话来说,古道成就了‘极限’之位。再进一步,就是涅槃,而且一旦破境成功……也不是一般的涅槃。” 如他师兄火凤。 这种极限妖君破境,会成为极其恐怖的涅槃。 “原来如此。”宁奕神色并不好看。 妖族天下这边的实力,涨的很快,龙皇殿这尊隐于北妖域雾气中的庞然大物,抛开不算,单单是灞都城这几位怪胎,便足够令自己喝一壶的了。 灞都城一门八弟子。 大师兄神秘至极,大隋莲花阁牺牲寿元推演卦算都捉不到一丝一毫天机。 二师兄火凤,天海楼之战独抗沉渊君。 最年幼的姜麟,黑槿,如今应该都晋升成了妖君,这一门均是古皇血脉,用一词“人人如龙”来形容毫不过分。 排在灞都城第六的古王爷,是公认的几位师兄弟中,攻杀能力最强之人。 这一次破境,对灞都城很重要。 灞都城二师兄已是四方妖域足以只手撑天的大人物。 古道,姜麟,黑槿……未来都是有希望与火凤比肩,甚至越的天才! “妖域四方,都会前来送礼。送礼与否,礼物多少,代表的不仅仅是心意,更是态度。龙皇殿埙妖君送‘大罗荒鼓’,其实就是龙皇大帝默许的交好。”白微打量着宁奕,小心翼翼开口,“芥子山那边态度就不好说了……天海楼战争之后,整片东妖域都被强大妖力封锁了。金翅大鹏一族受了重创,白帝似乎也在疗伤。看样子,东妖域对古王爷大寿的消息并不敏感。” 妖族三大凡势力。 龙皇殿和芥子山相互对立,形成掎角之势……而南妖域灞都城,则是两方都需要拉拢的对象。 灞都城只有古皇遗嗣,虽然单独拎出来,人人可以横推妖域,但总归无法与两大妖域相比,要论然,这才是最然的势力。 有些像是大隋的紫山。 代代只有零星火光。 自然不会被天都皇城视为威胁。 “白帝在疗伤……”宁奕心底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这个说法,不管外人相不相信,至少他不相信。 灰界对决。 沉渊君揭下了白帝一片眉心鳞。 这片鳞片,已有化龙之象,灰界登场之时,那位白色皇帝展露妖身,有真龙气象。 天海楼战争后,诸涅槃齐至北境会议,推演眉心鳞,得出了一个结论……白帝已经来到了追逐不朽的最后一步。 这份龙化之力,便是白帝决意臻至不朽的证据。 大隋涅槃们认为,白帝准备脱自己妖身,借助的手段,便是饮下真龙血,洗涤自身血脉,并非是认同真龙。 而是他要打碎“妖”这一字的桎梏。 先脱真龙身,再脱金鹏身,最终脱离“妖”体。 这与人族脱离凡性,追求神性……其实本质上并无区别。 一旦成功。 白帝将成为妖族天下的万古一帝。 龙皇殿所下的那一盘“大棋”,在绝对实力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师兄在私底下对自己说过实话……他与紫山山主联袂面对白帝的那一战,根本没有占到上风,的确伤到了白帝。 但白帝的伤,很像是故意而为—— 换而言之,这枚“眉心鳞”,师兄撕下之时,更觉得像是白帝馈赠给大隋的“礼物”。 如今封闭的东妖域,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那位白帝……真的是在疗伤吗? 还是在秘密进行不朽的最后一步? …… …… 白微察言观色,意识到自己所说的“白帝疗伤”之事,其中或许还有蹊跷,但她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目前境界过于低微,揣摩妖族皇帝百弊而无一利。 “你可知,古王爷有什么偏好?” 宁奕忽然开口。 这一问,吓了白微一跳。 小狐狸警惕看着宁奕,认真道:“众所周知,雪龙一族的古王爷好色易怒,极讲义气,但凡是好友送的……都会慷慨还礼。这一次贺寿,并非揽财,也不会真正在意礼物。你该不会是想掺和进去吧?” “我怎么做,就无须你操心了。”宁奕淡淡回了一句,陷入沉吟。 好色易怒,极讲义气。 好色…… 宁奕给古王爷送礼,没安好心……小狐狸咕哝一句,忽然意识到一道目光瞥向自己,心底咯噔一声,有个不太友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小狐狸极其聪慧,呲溜一声,向着床榻深处钻去,显露赤裸人身,拽起被褥,将自己盖得死死的,满面通红,憋着嗓音问道:“宁奕……你该不会是想把我送给古王爷吧?” 据说那位古王爷,喜好修行炉鼎之术,而且功法极其霸道,往往七八日就能将一位女子吸噬殆尽,全部榨干。 宁奕挑起眉头。 “我我我……我不行的。”白微颤声道:“北妖域正通缉我,我一踏足妖域,就会被大妖感应……对、对了,古王爷喜欢人族女子,不好狐族这一口的!” “行了,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宁奕笑骂一声,斥道:“你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草原,听从云洵安排,想出去,哪有这么简单?” 白微如释重负。 心里头既有些释然,又有些失落。 “主人,您真准备去灞都城赴宴啊?”白微顿了顿,道:“灞都老人卦算天下,你如果踏足妖域,第一时间就会被现的。” “这个不用担心。” 对于自己身上天机的保护,宁奕现在颇有信心。 自己身负“执剑者”传承,想要推演自己因果的,都要承担极大业力反噬。 谁都不例外。 即便强大如元,也只能看出些许因果。 “据说灞都城城门之前,高悬云海大镜,是人是妖,一目了然。”白微担忧道:“主人,您若想谋划此局,务必小心。” “而且……灞都城高悬于南妖域穹顶之上。这片古城,四周云雾缭绕,想要入城,需有‘敕证’。” “若无‘敕证’,又不受邀,想入灞都城……便只有硬闯。” 说到这里,白微便缓缓停住。 以灞都城实力……硬闯古城的修士,结果如何,已不用多说了。 这些话,白微本来是想打消宁奕念头。 外面的世界多危险啊……老老实实呆在草原得了。 结果。 宁奕竟然说了一个“好”字。 白微怔住了。 “很好。”宁奕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准备摸一摸小狐狸的脑袋,注意到白微已经幻化人形,又将手掌缩了回去。 砰的一声。 妖雾弥漫,攥着被褥的女人消失不见。 被褥里重新多了一个小狐狸。 宁奕无奈,隔着被褥,轻轻拍了拍白微脑袋,嘱咐道:“这几日我就出去妖域,你留在草原,训练边陲队伍即可。答应你的,我都记得。” 被褥里传来了一道惬意的喵声。 宁奕忍俊不禁,隔着被褥多揉了两下脑袋。 小家伙摇头晃脑。 揉捏的手掌停下来,被褥里又是一声欲求不满的猫叫。 宁奕忽然怒道:“好好一只狐狸,学什么猫叫?” 重重一个叩指。 啪嗒一声闷响。 被褥里钻出一个泪眼婆娑的女子,洁白额鼓起一个高高的大包,咬牙切齿盯着宁奕远去的背影,心想这姓宁的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 第三百八十九章 真神之名 宁奕来到天启之河河畔。 他在心中试探默念了几句元的名字。 没有回应…… 宁奕直接纵身跃下。 天启河水荡漾微波,波光如镜。 这面大镜映衬世间万物……但宁奕跃下之后,大镜倒开又闭合,将这袭黑衫彻底吞下,从湖面外看,镜子倒映的世界丝毫未变,只不过少了一人。 下沉。 下沉。 再下沉。 宁奕屏住呼吸,并没有动用避水符,他在河水之中浸泡下潜,片刻之后,便察觉到四周颜色变了……一条条游鱼映射彩光,天启河底犹如神门骤开,四面八方的水流不知何时消散,从唇边溢出的水泡仍然鼓荡,但是已经可以自由呼吸。 宁奕的面前,盘坐着一位衣袍摇曳的水袖年轻男人。 真是一位远行而来的异乡人啊。 元的衣袍,无论怎么去看,都不是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存在……而且不仅仅对于草原而言,对于妖族,对于大隋,甚至都像是一个“异乡人”。 “宁奕,你找我?” 元缓缓睁开双眼,神色温和,并没有因为被吵醒而恼怒。 “之前在河边默念你的名字,没有反应,所以就直接下来了。”宁奕咧嘴一笑。 “我又不是真神……诵念我名,怎会有所感应?”元无奈道:“你要去灞都城了?” 前面一句,让宁奕心头一喜,自己之前的试探果然不错。 元也不是无所不知的。 但后面那一句便让他相当郁闷。 每次接近元,宁奕总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毫无秘密可言。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且元的意思,是真正成就不朽的那些神灵,诵念他们名字,会心生感应么? “如果还有不朽活着……诵念他们名字,会生出感应。至于推演之事,并不算难,你不是‘命’字卷最契合的宿主。不然你也可以做到。”元意味深长瞥了宁奕一眼,又看破了他的心思,道:“这枚竹简的上一个主人,比你更适合它。” 竹简的上一个主人,说的是徐清客么? 一些驳杂念头,刚刚诞生便被宁奕抹去。 “我本来想询问妖域的一些秘密……”宁奕开口,道:“但我现在有了新的问题。” “我不是命字卷最契合的宿主……为何我还能炼化它?” “执剑者古卷,分散在世界各地。再天才的人,也不可能同时驾驭如此强大,而且疏离的力量。”元缓缓道:“即便是缔造它们的初代执剑者,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每一位执剑者,都不可能所有古卷最合适的宿主。但,你们至少是其中一卷古书的契合之人。” 他望向宁奕,笑道:“你运气不错,上来就寻到的生山两卷,很适合你。” “执剑者与古卷,相互成就,相互改变……如果你拿到的不是山字卷,生字卷,或许此刻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元补充道:“但执剑者可以完整炼化所有古卷,并且调动天书力量……这是其他人无法媲美的。哪怕有某位古卷的‘契合之人’,也不可抵抗执剑者召集古卷的权力。” 说到这里。 宁奕明白了……怪不得自己炼化“命字卷”后,并不觉得实力有多大增幅,的确可以调动一部分预测之力。 但是比起徐清客。 命字卷在自己手上的光芒要黯淡太多。 元后面的意思……是没有人能抵抗执剑者召唤古卷的权力。 譬如那一卷失落的因果卷,哪怕有人捡到了它,而且完美适配了它,也不可能真正拥有它。 天书的主人只能是执剑者。 宁奕忽然想起一些不属于自己时代的往事……余青水当年借助“命字卷”炼化身躯,重新轮回,在那五百年里,是有一位执剑者存在的。 黑袍。 也就是说,那五百年里,黑袍早就看到了“命字卷”,只不过未曾收回,而是故意放权给了余青水么? 很可惜。 这个问题涉及的两位当事人都已经死去,再也找不到答案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宁奕心底有些惋惜,可惜妖族天下还有个执剑者小丫头,尽给自己添麻烦,不然古卷的收集之旅,会轻松许多。 他不善因果推演,所以明显命字卷不适合自己。 不过黑槿与自己一样。 二人都是剑修,山字卷离字卷,生字卷灭字卷,都是极大的赠幅……能在实战当中动用,并且大幅度提高杀力! “我有一问,关于东妖域白帝。”宁奕面色凝重,沉声问道:“我想知道,他在天海楼战争后闭关,是否在冲击不朽?有没有可能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水袖男人平静注视宁奕。 “你认为……我会知道不朽的事情么?” 元忽然笑了。 宁奕只能语塞,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元。 “白帝跟龙皇,在我看来并没有区别……他们都是无数岁月里想要冲击最后一关的搏命者。”元声音很轻,道:“有些人的确很伟大。但是在历史长河中,他们真的渺小。渺小到,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浪花。” 更多的人,连浪花都没有。 宁奕沉默下来,已经在这番话里明白了元的意思,但还是不死心,一定要问出个究竟,“那么,有没有一丝丝丝的可能……哪怕成为半步不朽呢?” 毕竟亲眼目睹了太宗晋升不朽的画面……那场烈潮,给宁奕带来了太大的震撼。 太宗脱涅槃的那一瞬,碾压了所有的对手。 元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宁奕知道,元不开口,一定是不能答,而非不愿答。 这个问题……只能死心。 正当宁奕准备放弃的那一刻。 “不是他们不够强。而是大势所迫。”元笑了笑,道:“大势不允许新的不朽出现了。所以再如何搏命,再如何算计,都没有用……这世界已经完整,不会再出现大道缺口了。” “更何况,宁奕。” “远古时代的不朽者,有一位活下来了吗?”元盯着宁奕,笑道:“人们所理解的不朽……不还是都死了,连飞灰都不剩下。” 元凝视着宁奕,笑意逐渐僵硬。 整条天启之河,陡然生异象,一缕一缕银灿雷霆,在水底炸裂,直到元闭上双眼,不再去看宁奕。 狂暴的劫力,仅仅因为这一眼陡然降临——两人对坐沉默。 宁奕大概猜到元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蜀山后山还有一位困在笼牢里的“不朽”。 元看到了“猴子”的存在! 劫力徐徐消散。 水袖男人这才缓缓睁开双眼,他满面愁容,声音沙哑道:“虽然这颠覆了我的认知。但……活在笼子里的不朽,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宁奕叹了口气,道:“那么你呢?” 他一直很好奇元到底是什么存在。 “我跟他们不一样……”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 他从未对宁奕保留过自己的秘密,“我说过的,我只是一个异乡人。” 时间在他身上凝滞。 这不是不朽。 这……更像是一种惩罚。 宁奕忽然又问了一个问题。 “那么我呢?” 元再次闭口不答。 宁奕盯着水袖男人,对视的这一刻,元收回目光。 这一次,元再度闭上了双眼。 宁奕自嘲笑了,语音略微有些感伤,“所以执剑者也是异乡人?我被丢在西岭长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提前布置好的局……真是一个倒霉蛋啊。总不能说,我也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吧?” 这是猴子对他说的。 猴子问宁奕父母是谁。 宁奕说自己没有父母。 猴子喝了口酒,说巧了,他也没有父母。 宁奕问他从哪出来的。 猴子说他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既然元都看到了,宁奕也没什么好瞒的,就当一个段子说给元听。 元睁开眼,再一度看到了真相,神色古怪道:“他骗你的……” 宁奕:“???” “人是人他妈生的。猴……当然也不例外。” 说这句话的时候,元的神情显得很不流畅,也很不高人,原因可能是天劫业力再一度盯上了他,河水四周已经再起炸雷之音。 元一改温和,恶狠狠催促道:“你什么时候出?能不能快一点滚蛋?” 宁奕在心底骂了猴子一百遍。 这枯毛猴子真过分啊……竟然连自己也骗? 骂完之后,宁奕深呼吸,面色诚恳,道:“最后我想请你为我卜一卦。” “算这一次去灞都城的吉凶?”元皱眉道。 “算一算,我还能活多久?”宁奕再一度试图从元嘴里套出天机。 元直接闭眼,不与宁奕对视,接着没好气拂袖,直接将他送出天启之河领域。 “噗通”一声。 水柱炸开。 天启河水纷纷扬扬如大雨倾洒。 一道黑衫身影颇为狼狈被送出,一屁股墩子坐在河畔,看起来萧索又落魄。 好些人都看见了这道身影……看起来像是乌尔勒? 宁奕簸坐在天启之河河畔,拍拍屁股起身,骂道:“石缝里迸出来的枯毛猴子,你活该单身一辈子。” 诵念真神之名,会心生感应? 蜀山后山。 许久无人来看的大圣爷,盘坐如枯石,忽然皱起眉头,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 他挠了挠猴腮,咕哝一句,重新闭关。 第三百九十章 旅人(四更) 千堆霜雪,席卷虺蛇。 这里是西妖域与北妖域的交接处,天寒大冻,常年寂灭。 虺蛇一族盘踞于此。 妖族天下化形启灵者汇聚之处,亦有城池,酒坊古楼,类比人族,样样不缺,只不过工艺粗糙,质地稍逊。 虺蛇主城,大雪纷飞。 两个披着大袍的旅人,缓缓来到一座酒楼之前。 酒楼门前,坐着一头化形不全的圆胖大妖。 两根鲶鱼胡须在面颊左右摇曳,潮湿滑黏,这头大妖怒目横眉,满面凶容。 “打尖?住店?” “……朋友介绍来的。” 男人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笑意。 鲶鱼大妖瞬间挑起眉头,警惕注视着这一男一女……风雪太大,看不清这两人的面容,从身上的配饰,行囊来看,不像是权贵人物。 男人手上还拎着两个长条袋子。 这大雪天,浑身结霜,定是没有宝具出行,才如此狼狈。 “本店生意不接外客。” 鲶鱼大妖瓮声道:“二位请回吧。” “好歹是头千年境大妖,红蝎这个面子,不至于连酒楼正门都进不来吧?我还想进赌庄里豪赌一场呢。” 男人笑着低下头,看到鲶鱼大妖瞬间的瞳孔收缩,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反应,啧啧感叹一声,自顾自踏入酒楼。 女子沉默迈步,寸步不离,跟在男人身后。 鲶鱼大妖刚刚想要起身阻拦,却听到了一句娇媚声音。 “二位是红蝎的朋友?” 酒楼门开,雾气铺面。 正对门的侧边柜台,一位貌美女子单手撑颌,俏立台后,双目满含盈盈水光,姿态妖娆。 这女人肤白如凝雪,及膝的黑纱丝裙,只留两根纤细到随时可能崩断的肩带攀住玉肩,这件纱裙布料少的可怜,风一吹似乎就会碎了,她微微俯身,一双饱满玉峰似乎随时可能跳脱出来。 与白微的“魅”不同……她身上更多的是“艳”。 而且毒。 这是一头九百年蛇妖。 “谈不上朋友……只不过,他欠我们一点东西。”宁奕收回放在女子身上的眼神,因为他感受到了身旁叶红拂的冷冽目光。 “你在看什么?”叶红拂传音恶狠狠问道。 宁奕郑重回了一句传音:“此次北上,需处处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刚刚看了,这头蛇妖很凶猛,不简单。” 是自己大意了么……叶红拂惘然传音道:“很凶猛?修为不足千年……她有什么隐藏手段?” “蛇蝎女人,心肠恶毒。你不懂。”宁奕咳嗽一声,结束了这段传音。 柜台的女人已经打量了一圈。 她很确定……这对“旅人”,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看这气息,深浅不可知,倒是化形极其成功,两人都看不出是何血脉。 这种人,在摸清底细,或者自己暴露之前,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为妙。 于是柜台女人幽幽道:“二位难道不知,红蝎已经死了么?” “正因为死了,所以我们才来。” 宁奕微微一笑,道:“红蝎在虺蛇城赌坊,还有五万银蛇币筹码未曾兑换。我们来这里取回这些筹码。” 通过白微,宁奕 知道……妖族天下,与大隋一样。 有些地下赌庄,藏得极深,譬如虺蛇城的这一家,藏在酒窖暗门之后,有好几道阵纹封禁。 从外面来看,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座酒楼。 “虺蛇赌坊不代还债务。”柜台女人面无表情,道:“五万银蛇币的筹码,恐怕要让红蝎亲自来才行了。” 宁奕哑然失笑。 “我想见一见这酒楼的主人。” “我就是这酒楼的主人,你可以叫我阿曼莎。”女人烟视媚行,缓步而来,她手里还捏着一杆烟枪,来至宁奕面前,轻轻嗅了嗅。 嗯……一股好闻的气味。 不过,仍然闻不出是何血脉。 “我要见酒楼真正的主人。”宁奕的声音很柔和,但很有力:“这座赌庄的主人……整座虺蛇城的主人。” 阿曼莎的面色变了。 她皱起眉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白色雾气吹落罩头大袍,在宁奕面颊上瀑散缭绕。 男人眉头,鼻梁的雪屑,在此刻冰消雪融,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普通面孔。 出行之前,宁奕换了一张面皮。 女人端着烟枪,轻轻挑起宁奕下颌,神色明显有些失望,黑袍下的声音听起来神秘又强大,如今看起来形成了截然相反的对比。 “凭这副皮囊,恐怕不行。”她仍然在笑,只不过语气轻蔑,“那头鲶妖生得太丑,所以连进门资格都没有……早知道你长这副模样,应该让你滚远一点。” 屋外搓着双手杵立的鲶妖,神情尴尬,但并不愤怒,点头哈腰,挪得离门框远了一点。 宁奕笑道:“我知道规矩,赢得多的人见‘庄家’。我自己带了筹码。” 他卸下两个长条袋子,取出两枚铁匣。 铁匣在柜台打开一瞬又重新合上,金银锃亮,灼目炽芒只迸一刹,便重新被关押在铁匣之内。 金银无论放在哪里,都是硬性流通的货币。 “我说了,我准备来这里豪赌一场。”宁奕重新给两枚长匣缠绕布袋,微笑问道:“这两枚匣子可以兑换六百万银蛇币。加上红蝎的那五万,一共六百零五万。赢了,我见庄家,输了,我拎匣子滚蛋。” 阿曼莎陷入了沉默。 她看着宁奕,那张质朴无实的面容在这一刻长出了花。 这个男人是疯子么? 拎着六百万筹码的匣子来这里讨五万的债? 宁奕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笑道:“别人欠我的,一分也不能少。我不仅要拿回来,而且还要利息翻倍。” 叶红拂神色古怪看着宁奕。 这句话是徐藏以前放在嘴边的口头禅,以前蜀山同门经常聚在一起,各有输赢,唯独温韬逢赌必输,而且极爱赊账跑路。二师兄齐锈不记账,人心善,但徐藏记性好,而且手段狠,温韬欠的钱一笔不落的记在账簿上,利滚利利滚利,到后来卖了老龙山都赔不起。 温韬索性把“老龙山山主”的特权道藏全都送给徐藏小师弟了。 “真是个古怪的家伙。”阿曼莎那张凝滞的俏脸,忽然笑靥如花,掩唇笑道:“阁下怎么称呼?” “一介散修,不值一提,叫我东岩子即可。”宁奕淡淡一笑,道:“这位是我的婢女红叶。” “东岩 子……”阿曼莎觉得这个称呼似乎有些耳熟,好像在哪听过。 “我来替二位带路。”女人往宁奕身侧打量一眼,叶红拂反应很快,很识时务,立马接过宁奕铁匣。 舒服了。 叶红拂当小婢女……宁奕心底忍俊不禁,表面不动声色道:“劳烦。” 门口鲶妖目瞪口呆,看着二人在阿曼莎亲自领行之下,向着酒楼深处走去。 这座虺蛇赌坊,藏于酒窖暗门之处。 妖族天下的烂赌坊很多,而且很乱……真正有信誉值得信赖的“大赌坊”都藏得极深,出席者想要获得资格,便需要证明自己的“财力”。 或者实力。 在西妖域混乱之领,诸方大势力落子的棋盘。 有千年境修为,便已经足以横行一方。 白微告诉宁奕,当初在巨像高台攻守战中,被自己一巴掌拍死的那只蝎妖,生性贪婪而且吝啬,凭借千年境修为在西妖域多地赌坊获得“入座资格”以及“筹码馈赠”。 其中就有这座虺蛇城赌坊。 这座地下赌坊,藏得很深,酒窖地底竟然藏着封禁阵纹,所有踏入这里的妖修都将失去感知……宁奕当然是一个例外,他的神性太过高阶,根本无法被封禁。 阿曼莎取出两枚长巾,示意二人带上,蒙上双眼。 对宁奕和叶红拂而言……闭眼也能看世界。 整座酒窖的构造,在宁奕“脑海”里被推演地清清楚楚。 他看见阿曼莎触碰一枚奇点,然后推开了一扇门。 狂风大作。 门的那一面,压抑的呼唤声,野性的狂吼声,酒杯交撞的响声,金币堆叠的碰撞声……交叠在一起。 阿曼莎牵引自己进入那扇门的那一刻—— 空气都变了。 赌庄里的空气粗粝而且生冷,呼入口鼻的还有刺激的劣酒酒气,大妖在这里肆无忌惮的释放了天性…… 叶红拂蹙起眉头。 她微微偏转头颅,“看”清了这座赌庄的构造。 一座座赌桌坐落有序,半露妖身的大妖权贵,在这里纸迷金醉,像极了天都地底的暗流乱象。而这些赌桌之间,一位位比阿曼莎衣着还要暴露无遮的人族少女,端着玉瓷酒盘,来回穿行,尽心侍奉。 宁奕面无表情,传音道:“她们被打上奴印,已经彻底沦为妖族奴隶……就算你杀光这里,也救不回来了。” 叶红拂动作幅度很轻的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阿曼莎替宁奕揭开丝带,然后去接叶红拂手中两枚铁匣。 纹丝不动。 “我自己来。”叶红拂面无表情,将两个长匣堆放在面前柜台之上,然后伸手扯下蒙面丝带。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壮硕狮子头颅,喷吐酒气,与她对视,鬃毛飘摇。 “这里是六百万。” 哐当两声,叶红拂直接打开铁匣,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全部兑成筹码。” 狮子兑筹官怔怔看着这两大枚长条铁匣。 金光斗射,不可直视。 整座喧嚣赌庄,顷刻间鸦雀无声,寂静至落针可闻。 …… …… (ps:今晚暂且就这么多,大家不用再等了。明天白天还有。) 第三百九十一章 豪赌 虺蛇赌庄内的入座资格,需要兑换十万筹码来获得。 在妖族天下,能取出百万银蛇币入驻赌庄的,乃是走到哪里都会被奉为座上贵宾的豪赌客。 而如今现身在此的一男一女……可谓数载难逢的天客。 行走江湖,财不外露,是两座天下共通的简单道理。 随随便便取出六百万,当着所有赌客的面兑换筹码。 敢这么做的,要么是白痴。 要么,是高手中的高手。 整座地下赌庄瞬间安静,就连呼吸声都短暂停滞了,八十张赌桌,奇形怪状的大妖,目光都投向默立的年轻男女。 阿曼莎连忙以眼神示意狮子兑筹官将铁匣收下,去兑换银蛇币筹码。 她望向这一对旅人…… 这真的是一对主仆么? 叫“东岩子”的男人还好,平平无奇。 这个叫红叶的女人就不一样了,摘下蒙面布后,浑身气质散,冷冽如刀,眼神中似乎藏着剑锋,对视一下都会觉得刺目,要连忙挪开。 不多时。 狮子兑筹官取出筹码……六百万银蛇币筹码,为了追求视觉刺激,这位兑筹官兑换了六百枚一比一万的筹码,用巨大托盘呈放,端至宁奕面前。 宁奕瞥了一眼筹码,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笑着叩了叩桌子:“还有红蝎的‘五万’。” 狮子神情惘然。 阿曼莎淡淡道:“再给这位大人取五万筹码出来。” …… …… 六百零五万的筹码,堆在最大的主桌上,幽暗灯火照拂之下,宁奕那张平平无奇的面皮在银币映射下生出了别样的魅力。 宁奕双手撑颌,面带微笑。 叶红拂面无表情侧立一旁……整间赌坊寂静无声,围绕着赌桌观战。 阿曼莎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没有想到这位携带巨额筹码而来的“豪赌客”,带着价值六百零五万的银蛇币筹码,气势汹汹而来,钦定要赌的项目竟然是花牌。 花牌是这座地下赌坊里几乎无人问津的“赌戏”。 花牌规则很简单,一共四十八张基本牌,按照月份分为十二组,庄家和闲家轮流出牌,拿走同花而得分……每至一定分数,可以选择结束此局,或者继续。 花牌在赌坊不受问津的原因很简单,不够刺激。 直至阿曼莎坐在宁奕对面,上千枚筹码,上千万银蛇币,堆满整张赌桌。 数目大到围观的赌客情不自禁吞咽口水……即便是被下了奴印的人族少女仆从,也觉得银光扑面晃眼。 不够刺激的原因,往往只是因为赌注筹码还不够大。 一位貌美年幼的人族少女坐在赌桌旁边,花牌几乎不需要牌官,所以她来充当计分官。 五张手牌到庄家,五张手牌到闲家,桌面摆放四张……赌局即将开始,侧立在宁奕身旁的叶红拂蹙着眉头,传音问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她到现在都了解所谓的“花牌”规则。 这种东西,在大隋好像没有出现过。 宁奕不用回头,也能猜到此刻叶红拂脸上的神情。 “你是从哪学的这玩意?” “你不入红尘,自然不知道这些俗物。”他传音道:“……还记得我师父的名号么?” 叶红拂一怔。 提到宁奕的师父,她总是下意识想到徐藏,但徐藏和宁奕都是小霜山的弟子,代师收徒,两人的师父是东岩子赵蕤。 等一等……东岩子。 宁奕刚刚进入酒楼的化名就是东岩子。 “我师父以前游历妖族天下,留下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宁奕微笑道:“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花牌的规则,也没有比丫头更强的对手。来到这里,算是故地重游,所以选择玩这个有故事的游戏。” 宁奕不是第一次来到虺蛇域了。 这的确算是故地重游,只不过上一次,他没有安稳坐在赌坊内进行赌局的资格,上一次被虺蛇族的统领追杀,一路逃窜,极其狼狈。 小霜山有一本《东岩子游记》,里面记载了赵蕤先生游历天下的诸多趣事,以及一些有趣明。 年轻时候的东岩子,性情极其洒脱不羁,钟情天地山水,上可驭剑入北荒云霄逗弄鲲鹏,下可易容混勾栏赌坊与人间烟火耳鬓厮磨。 在小霜楼修行的那一段时间。 宁奕与丫头玩了无数局花牌,赵蕤先生留下来的博弈游戏,比不上国棋,但要想对弈取胜,需要极好的记忆力……这一点,宁奕被丫头完虐。 从未取过一胜。 但如今,不一样了。 宁奕手指轻轻叩了叩眉心,揉捏一二。 幽暗神海之内,燃起一抹青灿火焰,命字卷光芒辐射整片神海,万千命运长线开始流淌,推演之力开始运转,齿轮一般绞合,缓缓转动。 有命字卷加持,宁奕倒是很想再和丫头重新赌一场。 赌局开始。 赌坊内一片死寂。 这场豪赌,并没有诸多围观者想象中的双方厮杀,兵荒马乱,整场赌局呈现一面倒的碾压局势。 “闲家得分。” 少女计分官的声音并无感情。 “闲家得分。” “闲家得分……”她望向宁奕,那个平平无奇的男人笑着推出筹码,示意赌局继续,他并不想结束这一轮赌局,这意味着筹码翻倍,接下来也要面临被翻盘的可能。 阿曼莎神情始终优雅,但随着时间推移,那个男人不断压满,取满,翻番,再翻番……她的额头逐渐渗出冷汗。 作为酒楼的主人,赌坊的负责人之一,她本身就是一位赌术高手。 这座赌坊内设置了封禁阵纹,利用修为神通来窥牌换牌的行径一旦现,将会受到最严厉的处罚……至于那些修为境界通天的大人物,谁会来这座小赌坊里玩乐? 而花牌本身是个没什么捷径的游戏。 短短半个时辰。 宁奕已经赢走了阿曼莎桌面上九成的筹码……换算过来,他已经赢走了庄家接近五百万银蛇币的财富。 事实上他根本无需兑换六百万的筹码,只需要一个上桌的添头,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输过。 从赌局开始的第二局后,宁奕就默默关上了命字卷。 眼前的对手,比起丫头要逊色太多太多。 根本不需要命字卷的辅佐……他自己便可以轻松取胜。 这半个时辰,宁奕一边与对手博弈,一边传音告诉叶红拂规则。 叶红拂逐渐看懂了这场赌局。本以为修行大道,唯剑作伴,但现在现,人间还有很多其他有趣的东西……譬如这个叫“花牌”的小游戏,就挺有意思。 宁奕告诉自己,徐藏也喜欢玩这个游戏。 不图什么。 就图个乐子。 听到这里,叶红拂拧眉注视着宁奕,陷入沉思。 谁也无法把这个坐在赌桌上伸手揽钱,乐呵傻笑的身影,与大隋敬仰高高捧起的蜀山小师叔联系在一起……凡俗之间的金银,对他们已经没了意义,而与一头小蛇妖,争夺一场赌局的胜负,也没有意义。 那么意义是什么呢? 或许意义的本身……就是无意义的。 随心而动,随刃而行。 阿曼莎擦拭面颊汗水,她努力保持优雅与微笑,但玉背凝结的汗水出卖了她,赌桌仍然被筹码压满,只不过她面前空空如也,东岩子的面前筹码如山。 真如一座大山。 “失陪一下。”阿曼莎取出一条绸巾,轻轻擦拭面颊,直至此刻她还竭力保持着从容气度,大妖赌客们纷纷为这位“赌坊主人”让路,今夜这场豪赌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如果接下来虺蛇不能翻盘,或者宁奕不玩下去,那么赌坊就要兑现接近一千两百万的筹码出来。 阿曼莎离开了小半盏茶的功夫。 小半盏茶后,围观人潮一阵骚动,惊讶声和赞叹声响起。 人潮自为来者退散。 来者只披了一件简单薄纱,曼妙酮体在纱巾下若隐若现,阿曼莎在一旁恭敬侍奉,两人对比之下主仆关系一目了然。 比之阿曼莎,她更美,更柔,更媚。但却不邪。 不妖不媚不蔓不枝。 眉目之间,流淌异域灵气,从头到脚都完美无瑕,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她像是中州大漠风沙里孕育而生,而且天生丽质的女子,眼中既有着饱尝世间疾苦长大的悲悯,又有清澈如湖泊的明晰和童真。 生了这样一副容貌的女人,让人明知道是蛇蝎,还是会忍不住相信她童真无邪。 阿曼莎遣退了人族少女,亲自来当计分官,看得出来,她的神情十分紧张,她已经输光了自己权限内的所有筹码……无论今夜接下来的战局如何,自己都要受到惩罚。 狮子端着巨大筹码银盘而来,那枚巨大托盘上,并没有筹码,只有一枚小小的玉石钥匙。 蛇山大统领摘下玉石钥匙,放在桌面,轻轻推了过去。 “敢不敢赌一把?”她笑道:“这把输了,虺蛇赌坊是你的。” 坐在如山筹码背后的男人神色不悲不喜,似乎在沉思,但更像是在呆。 在赌客看来。 他随时可以把筹码拿走……后果可能是他走不出这座虺蛇城。 他也可以答应蛇后的“豪赌”。 输了,今夜战果,全部吐出。 赢了…… 了解蛇后性格的大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想这厮若敢接虺蛇赌坊的钥匙,恐怕比取走一千二百万筹码的结果还要更惨。 “赌。” 那男人忽而起身,把所有筹码都推倒在桌前,哗啦啦如潮水一般,极其壮观。 但他微微一笑,道:“但我不要这把钥匙。” “我要……你。” 第三百九十二章 献礼 花牌是一个简单的游戏。 但想要一直取胜,却并不简单。 阿曼莎不明白眼前男人是怎么做到的……单单是算力强大? 对于虺蛇赌庄,平时的花牌赌局,只是茶余饭后的一个小小“消遣”。 但赌桌上押了一千两百万筹码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那个男人,如愿以偿见到了大统领。 而让阿曼莎目瞪口呆的,是那个推倒筹码,双手按在桌案,先前一副气吞山河模样的东岩子,说出虎狼之词后,又真挚殷勤地问了一句极其欠揍的话。 “敢问尊驾大名?” 赌庄一片死寂。 在虺蛇城内,还有人不认识城主清鳞? 薄纱女人将玉石钥匙推至赌桌中间,与桌面入山的银蛇币筹码形成鲜明对比。 她轻声道:“你既是来找我,又怎会不知道我名字?” “有时候找一个人,并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宁奕笑道:“蛇山大统领,虺蛇城城主……你的身份比名字要重要太多了。” 清鳞沉默了一小会,她仔细凝视着宁奕的面容。 这是一张制作并不算多么精良的面皮,用来遮掩容貌,伪装气息。 但并不重要。 一张真实面容并不能意味着什么,在妖域行走,人人都戴着好几层面具。 重要的是他的名字……东岩子,一个有些耳熟,却又记不起关键的名字。 清鳞抬手,狮子兑筹官躬身俯耳。 “我要和东岩子对赌一局……让其他人都散了吧。改日再来。”清鳞看似在吩咐狮子,但声音毫不避讳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她最后以指尖轻轻叩击钥匙,对宁奕微笑示意,大声道:“或许明天这赌庄就是他的了。” “金银于我如粪土……赌庄亦然。”宁奕哂然一笑。 无需狮子亲自礼请,这些赌客都听出了大统领的逐客之意,纷纷离开,一步三回头……昏暗灯光下只剩下对弈的一男一女。 不多时,整座地下赌庄就恢复安静。 这场赌局重启,阿曼莎额头的汗珠已经凝结落下,但两位当事人的神情却极其平淡……因为对于常人而言不可承担的筹码之重,对他们来说都只是不值一提的玩物。 阿曼莎小心翼翼打量着赌桌内仅存的几人,让她讶异的,是宁奕身旁的“婢女红叶”,神情竟然也出奇平静,仿佛输赢都与她无关。 难道说……东岩子之前打趣说的话都是真的。 她相信这世上真有视金银如粪土的人,但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来到虺蛇城,来到地下赌庄……他到底图什么? 赌桌上,柔声细语,像是在喝午茶。 “阁下好魄力,就不怕赢了我,走不出虺蛇城?” 声音虽细,杀意却浓。 宁奕笑道:“这些筹码,远不至于尊驾杀人。更何况,尊驾敢动手吗?” 清鳞挑起细眉。 的确。 她不敢动手,因为她看不穿眼前东岩子这二人的修为造化。 “妖族天下高手众多,天外有天。虺蛇或许不算什么,但虺蛇背后……有天外天。”清鳞柔声道:“西妖域是个讲规矩的地域,大人物们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划分界限,规矩立得清楚明白,阁下攫一座赌坊是小事,坏了规矩是大事。” 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 你们二人,还是尽快表明身份和来意吧。 “那我不打机锋了。”宁奕叹了口气,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虺蛇背后的天外天是灞都城。你想说,就算我是修为通天的散修,再霸道,也霸道不过古王爷,再豪横,也豪横不过火凤妖圣。对吧?”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不知道是妖域何处方言。 清鳞蹙起眉头,已经没了耐心,道:“阁下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先前已经说过了……云游妖域,四方散修,东岩子是也。”宁奕笑意不减,道:“此行来虺蛇城,便是为灞都城而来。” 为灞都城而来……清鳞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若我今日赢下赌局,灞都城真会为虺蛇出头?”宁奕笑着问道:“有多少日,虺蛇城不曾向古王爷进贡了?西妖域如虺蛇一般的族群,成百上千……那位大人哪里还记得你?” 阿曼莎面露愠色,她早就知道……这两人果然来意不善,正准备起身,却被一只素手拦下。 “说下去。” 清鳞大统领面色如常。 “灞都城寿宴将近,古王爷如今是妖族天下炙手可热的通天之人,见面需称九千岁的绝世大妖。”宁奕并不急躁,循循善诱,缓缓说之,“这次大寿,谁若是能得古王爷青睐,谁便是西妖域的下一位霸主。” 清鳞沉默下来……宁奕说的其实一点也不错,古王爷的身份地位太高了,又是雪龙亲裔,又是极限妖君,在西妖域内,用只手遮天四字来形容毫不夸张。 这样的一位通天存在,怎会垂青虺蛇? “寿辰大喜,正是进献贺礼之日。”宁奕微笑道:“若是送出了古王爷满意的贺礼,那么虺蛇一族,便可获得灞都垂青,至少在西妖域内,立足无忧。” “若我没有记错,虺蛇与云豹一族角力厮杀,原本难解难分。”宁奕顿了顿,道:“但云豹一族在芥子山支持之下,步步壮大,已经有吞并虺蛇之势。若灞都城真的在意虺蛇,早该出手了。” 说到这里,宁奕有些遗憾,道:“那位古王爷,贵人多忘事,恐怕是真的忘掉,西妖域还有这么一枚棋子了……清鳞大人呐,哪怕是让他看一眼虺蛇之名,也是件好事吧。” 此言一出。 果然蛇后的面色有些动容。 清鳞沉思片刻,道:“此事,就不劳先生费心了。” 宁奕眯起双眼。 “古王爷这次贺寿,意不在收礼。以他的身份地位,又哪会在乎所谓贺礼?”清鳞面无表情,将玉石钥匙弹指叩向宁奕,道:“这场赌局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阿曼莎,送客。” “等一等。” 宁奕接住飞来的玉石钥匙,他揽开双臂,缓缓将钥匙,连同一千二百万的筹码,推送至清鳞面前。 蛇后怔了怔。 “这世上没有人不在乎‘礼物’。”宁奕极其认真的道:“如果有,那么一定是你送的礼物不够贵重。” “本金六百万,连同我赢的六百万,都送给你……当一个见面礼。” 清鳞面色在这 (本章未完,请翻页) 一刻开始凝重起来。 宁奕以目光示意左右。 “退下吧。”蛇后轻声吩咐阿曼莎和狮子退下。 一片寂静。 宁奕将目光投向叶红拂,咳嗽道:“你也……退下。” 叶红拂:“???” 沉默一刹。 叶大剑仙忍气吞声,捏着鼻子细声道:“是……先生。” 当整座地下赌坊只剩下宁奕和蛇山大统领清鳞之后,宁奕示意清鳞凑近一点,然后小心翼翼解开自己裤腰系带,从中取出了一样大宝贝。 下一刹—— 满室生光。 饶是素性淡然的清鳞,在此刻也不由错愕怔立。 宁奕从腰囊内取出了一枚流光溢彩的琉璃宝珠,腰囊系带松开的那一刻,便有绚烂光芒冲霄而起。 轰隆一声,绚烂光芒翻滚流淌,风气浩荡。 这枚宝珠,内蕴蛮荒神力,一眼望去……便是极其久远的神物! “这是先天灵宝?”以清鳞的见识,根本无法辨识出这两枚宝珠的真实身份,她只能看出这枚宝珠……至少是万年前的圣物,而且看样子是成双成对。 如今只有一枚。 这是宁奕在律宗天清池收获的大造化。 巨人王的风与雷之瞳。 清鳞猜得倒是不错,宁奕只取出风之瞳。 “古王爷修行风雷之术,若能得到这枚宝珠,对涅槃修行,极有裨益。”宁奕沉声道:“你说他不会在意贺礼。但若是这宝珠当贺礼,够不够让他在意?” 清鳞怔住了。 够。 当然够。 太够了。 只是她瞬间清醒,望向宁奕,眼中不仅多了警惕,而且还有三分杀意渐起……这么好的宝珠,不自己独吞就罢了。 这个人,为什么要帮蛇山? 敢在自己面前展现如此宝珠……就不怕自己杀人越货,倾一城之力,截杀这个无名散修? 下一刻,宁奕翻手将风之瞳收回。 他微笑道:“宝珠共有两枚。且不说你有没有本事杀了我,就算真杀了我……另外一枚,你也得不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你而言,拿了宝珠,不如进献给古王爷请求庇护。但你若是愿意跟我合作,那么我可以保证,两枚宝珠都是虺蛇族的献礼。” 清鳞眼中怀疑不减,杀意更甚。 “我为什么相信你?凭什么相信你?” 蛇后薄纱之下,已经有风气烈烈而起,妖身法相随时可能迸。 她要防止宁奕逃出自己掌心……此人绝不可留。 但宁奕没有丝毫要逃的意思。 这清鳞两千年修为,算得上人族两颗命星的大修行者了。 此等境界已算不俗。 不过……自己翻掌可灭。 宁奕抬起一脚,轻轻踏下。 “轰”的一声。 满室狂风,瞬间熄灭。 蛇后法相刚刚燃起,便被这一脚猜得直接破碎—— 清鳞神情震撼,跌坐在地。 “你别无选择,只能相信我。” 宁奕仍然是那副淡然笑容,道:“虺蛇一族,已至绝境,只有我可以帮你。” 第三百九十三章 刺杀黑槿 风雪大作,缭绕蛇山。 山顶一座红亭,亭盖被大雪覆盖,一片银白。 宁奕和清鳞齐肩而立。 两人一边赏雪,一边“叙旧”。 “怪不得‘东岩子’之号如此熟悉。”清鳞仍然是一件单薄轻纱的清凉打扮,薄纱在风雪中飘摇,很难想象这竟是一头蛇妖,风雪映衬这副仙肌玉骨更加脱,宛若仙子。 她捋了捋青丝,道:“我娘告诉我,当年虺蛇一族能够盘踞此山,便是有贵人扶持,那位贵人留下道藏,以及一道善意,庇护虺蛇长兴。” 当年赵蕤行走妖族天下,并未大开杀戒。 那本游记里写,人有善恶妖亦如此,负剑而行须问本心。 这一趟北上南归,赵蕤先生出剑必是问心无愧,杀妖如杀人,先判善恶,后才出鞘。 至于庇护蛇山……赵蕤先生的小本本里倒是没有详细记载。宁奕只记得游记里写,蛇山是小霜山传人一定要来看一看的地方。 先生留下的原句是:“蛇山霜意极浓,小霜山后人可以一观,观后必有所得。” “其实,当初与虺蛇有缘的‘东岩子’,乃是我的师尊。东岩子一脉单传,弟子续承师号,至我……已是第七代东岩子。” 第七代东岩子? 蛇后清鳞微微侧目,现身旁男人,看着漫山遍野的雪屑,有一刹恍惚。 宁奕心中感慨。 这里……的确霜意极浓。 有那么一瞬,像是回到了小霜山。 当初赵蕤先生游历妖族回归后,是否就是按照蛇山意境,重新布置了小霜山呢? 回过神,宁奕轻轻笑道:“我体内流淌狮血,初时修为薄弱,万幸被师尊捡到,跟从修行,直至继承衣钵,才逐渐有了今日造化。” 清鳞恍然,原来如此。 她说这位“东岩子”怎么跟记载中的不太一样。 宁奕编了一个谎言。 东岩子外号,在大隋虽然出名……但是在妖族天下,师尊当年行走妖族还是很低调的,并未引起过多大波澜。 像蛇山统领这样的妖修,自然不会了解这个名号,在大隋有怎样的意义。 红亭闲叙的这半个时辰。 清鳞知道了“宁奕”来到这里的来龙去脉,以及一系列原因—— 【这位修为不俗的散修大人,虽是孤家寡人,但对灞都城很是敬仰,想寻一个点化修为的造化机遇,正好碰上这次古王爷大寿,只可惜,诸方来贺,不邀散修。 苦于没有“敕证”,无法踏入那座云上之城。】 一开始,她其实有所怀疑……但宁奕的消息一真一假,穿插在一起,师承是真,名号是假,献礼是真,敬仰是假。 谁能想到,有一位“不知好歹”的人族剑修,能不知不觉混入妖族天下,还敢借此大宴,去高手云集的灞都城寻死? 给清鳞十个胆子,也不敢猜宁奕是人族星君。 “这次献礼,之所以选择‘虺蛇’,便是因为东岩子一脉与你们的渊源。”宁奕柔声道:“进献宝珠,既能让我获得古王爷的青睐,也能拯救虺蛇一脉,如今在妖族天下的窘迫境地。” “更何况……古王爷不帮你,你还有我呢。”宁奕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道:“区区云豹,何足为惧?” 清鳞摇了摇头,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苦涩一笑 (本章未完,请翻页) ,拢了拢薄纱,道:“东岩子先生,虺蛇如今处境,绝非一人之力可以挽回。你能助我族献礼,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敢更多盼求?多说无益,我相信您……只盼这次献礼,能如您所言,一切顺利吧!” 这位蛇蝎大美人,眼中真真有清辉流淌。 宁奕侧目一瞥,从那双纯洁瞳孔中看见了一片悲戚…… 清鳞柔声道:“既然先生喜欢这里,不妨这几日便在此地住下。这座霜寒宫清净安宁,是上好的修行之地。” 说完,就要离去。 “等等——” 宁奕忽然心头一动,问道:“大统领,你早就准备好了献礼……我这次上门,是否算是‘叨扰’?” 清鳞离去动作停滞一刹,怔了一刻。 众所周知,古王爷贪色霸道,最是喜好人族女子,但对于送上门的妖族绝色,若足够香甜,绝不会“视而不见”。 宁奕对视薄纱女子,无需清鳞开口,他已从其眼中得到了答案。 自己猜的不错。 这次大寿……清鳞准备将自己作为礼物,献给古道。 “您来的正是时候。” 清鳞并没有避讳什么,淡淡道:“我虺蛇一族,的确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能有一线生机,无论如何,是要试一试的。” 宁奕笑了笑,欲言又止。 清鳞离去之后,山顶红亭恢复一片寂静。 大统领安排的住处“霜寒宫”,在不远处雪山雾气中隐约显现轮廓,妖域地大,蛇山俯瞰古城,诸峰缭绕如蛇,一副妖娆之姿。 一袭红衫,极其艳目的叶红拂,背负古剑,缓缓从大雪之中走出。 她来到宁奕身旁。 一袭红衣惊艳至极,好看是好看。 但…… 宁奕忍不住呵斥道:“这副打扮,别人看见了,怎么相信你是我的小婢女?” 主仆二人,形象气质相差太大。 看起来,戴上面皮“平平无奇”的宁奕,反倒像是那个仆人。 “你在教我做事啊?”叶红拂面无表情,“还真当自己是主子不成?” 硬了。硬了。 拳头硬了。 叶红拂拳头硬了。 向来欺软怕硬的宁某人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避开这个话题,道:“过几日便动身,随虺蛇使团一同去灞都城贺寿。” “‘敕证’的麻烦解决了?”叶红拂啧啧笑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宁奕认真道:“灞都城一脉八位师兄弟,个个都是古皇血裔。二师兄火凤乃是新晋涅槃妖圣,被誉为妖族天下未来的新皇……修为只在其上的大师兄,极其神秘,至今都未曾露面。” “老三老四,似乎修行合道之术,与阴阳大道有关,形影不离。” “老五出手次数极少,情报里依稀提到,他天赋异禀,有着远同境的‘生命力’,一息不死,便可回衍……” “古道排第六,姜麟排第七,黑槿排第八。”一路盘点下来,的确各个都是妖孽,没一个好招惹的角色。 这次入城。 宁奕要掠夺古卷。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灞都城小师妹黑槿! “古王爷寿辰,四方高手云集。我们要尽可能低调,不要引起关注。”宁奕望向叶红拂,“我知道你养剑多日,渴望一战,正是剑意凛 (本章未完,请翻页) 然之时……但此事不可大意。” “放心。我不是傻子。”叶红拂抱剑而立,红衫被风雪卷的一阵阵飘拂而起:“混入灞都城,一旦暴露,就是死路一条。” 别说她还只是星君。 就算涅槃了,也不可能在灞都城逃生。 “任务很简单,寿辰时限内,找到黑槿……杀掉黑槿。”宁奕平静道:“我会在灞都城内布置一座阵法……这需要三日的准备时间。此阵名为‘小子母阵’,可以确保我们安然离开。” “在灞都城内刺杀黑槿?”叶红拂眯起双眼,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 世人都说她是疯子。 如今看来……宁奕才是那个真正的疯子。 这件事情太疯狂了。 但她很喜欢。 “这件事情,我一个人做不到。所以需要你。”宁奕抬起头,认真望向叶红拂,“灞都老人精通卦算之术……或许他能算到我的存在。但一定不可能算到我身旁还有一个人——你。” 听到这里,叶红拂有些疑惑,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可能会暴露?” “不。” 宁奕摇了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我很可能已经暴露了。” 叶红拂神情错愕,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宁奕。 从天启之河,已经印证一些猜想的宁奕,笑了笑,对叶红拂此刻这个反应毫不意外。 顶级涅槃,能否穿透天机,拆破自己身上的因果迷雾? 大概率是可以的。 行事之前,宁奕向来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灞都老人应该能算到我会来……但这场大宴人流太多。西妖域有数百上千使团踏入云上之城,卦算之术也并非万能。”宁奕快道:“我们在暗,他在明处。所以——” 他重重道:“我会制造出一个足够大的动静,而你的出手,一定要快,要准,要狠!” 只要黑槿死了。 那么执剑者古卷……再不济也会掉落而出,重新坠入两座天下角落。 “等一等,你的意思是……”叶红拂喃喃道:“这次刺杀,由我一人进行?” “你不是一直想拿大妖祭剑么?”宁奕淡淡道:“黑槿是一个比姜麟更合适的对象……如果刺杀那头皮糙血厚的麒麟,我们大概率都会死在灞都城里。” “放心……我会给你制造一个绝佳的时机。小子母阵的符箓也会交到你手上,刺杀完成,你便触符箓。”宁奕说出了自己的布置,道:“你无需担心我……我自有逃生手段。” 说完,宁奕望向叶红拂:“计划说完了……你如果不想来,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女疯子伸出一只手,抵住额头。 疯了。 疯了。 真是疯了。 在灞都老人眼皮底下杀他闭门弟子……不管成功与否,一旦出手,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叶红拂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相信宁奕么……宁奕的谋划,宁奕的符箓,以及宁奕所谓的,制造的机会。 山崖卷雪,红衣飞拂。 许久之后,响起女子低沉沙哑的笑音。 “就这么说定了……” “那头饕餮的命,交给我了!” …… …… (今日手腕疼,还有一章,明早再。) 第三百九十四章 云上之城的盛会 灞都城,高悬南妖域云顶之城。 这座云上之城,号称悬空三千丈,从地面望去,犹如神庭。 缭绕云雾,凡俗只可眺望,不可亵渎。 有人说,灞都城能高悬穹顶,全靠是灞都老人铸建的一张神力符箓,才能拔地而起,这道念头,乃是效仿大隋天下人族皇城的“铁律”符纸而生。 将这座古城拔空升高,需要消耗巨大妖力……只不过灞都老人修为深不可测,除却龙皇白帝,妖族天下无一位妖圣敢坦言胜之。 这座古城自建立以来,便从未下坠。 不断拔高,再拔高。 每过一年,十年,灞都老人修为有所精进……古城便会轻飘飘上升三分,住在古城中的妖灵并不会有所感应……就真如云雾所托,置身仙境一般。 只不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灞都老人寿元极其漫长,修行还能不断臻进。 很难想象,如今这位老城主的造化福缘有多深厚。 只可惜灞都城与龙皇殿芥子山截然不同,此地不汲信仰,亦无愿力香火加持……少了这份巨大助力,就注定老城主无法与那两位妖族皇帝争锋.\nsoduso 也正因如此,南妖域的这座云上妖城才能“存活至今”。 这座古城占地极大,广袤如一座仙岛,楼阁亦是金雕玉铸,比之大隋皇城丝毫不逊,在雕工粗粝的妖族天下……这绝对是一等一的仙地福荫之境。 有人说,灞都老人是从倒悬海一战便活下来的“古妖”,这座古城亦是战争中万幸保存的遗留秘境。 当年诸多大能,修为通天,神通绝艳,大战之后……倒悬海被光明皇帝封禁,万国破灭,秘境残存。 “这个说法,一直未得到证实,但可能性极高。” 宁奕一边悠悠传音,一边欣赏着辇车外的风景。 叶红拂和宁奕坐在一辆巨大蛇辇之上,银蟒穿行于云霄之间,这般出行,场面浩荡,虺蛇域贺寿使团一共只有两辆蛇辇。 一辆坐着蛇后清鳞,另外一辆,便是宁奕所坐。 他此次以虺蛇贵宾身份,参与古王爷寿辰,而换取“敕证”的代价,便是约好的那份献礼之物…… 巨人王的风与雷之瞳。 宁奕心知,此物不可由自己亲自交付给古道,自己屏蔽天机之手段,未必经得住面对面探查……而且,如此贵重之礼,由一个外人来献奉,实在太不合理,会引起诸多怀疑。 这两颗宝珠,自然不可能白白送给古王爷。 宁奕……在两颗瞳珠里,留了一份真正的“大礼”。 等寿辰之后,古王爷催动宝珠进行修炼,便可收到这一份小小心意。 这两枚宝珠被宁奕锁在囊袋之中,并未取出。 整场灞都城谋划,尽在掌握之中。 云海苍茫。 叶红拂第一次看到这般盛大瑰丽的场面……她双手按膝,按照宁奕吩咐那样,衣着朴素,如一位婢女拘谨端坐在蛇辇之上,拉动辇车的银白巨蟒喷吐气息,昂游行,鳞片熠熠生辉,气态轩昂,一时之间真如蛟龙。 云雾缭绕,炽日升于白海尽头,蔚为壮观。 “二位,前面便是灞都城了。” 与宁奕二人并驾齐驱的蛇辇,传来轻柔之音。 清鳞今日打扮极其庄重……再不是蛇山 上那副薄纱随性的清凉打扮,一身雪白蟒袍,肩颈覆绒,高冠博带,妖域广博,一域之主往往都是一族之主,这位虺蛇大统领此番盛装,倒颇有三四分“女皇”意味。 距离那座云上之城渐近,可以看到一辆辆妖族大辇在空中迸流光溢彩,奔向灞都。 与那些真正的大势力相比—— 虺蛇族的出行仗势,实在算不了什么。 数百匹龙马,踏破苍穹,每一匹龙马都体态高大,是北境将军府精心豢养的战马三到四倍大小,坐在马背上的妖灵皆覆白甲,男的英俊,女的飒美。 “这是西妖域棋盘为数不多的几枚大棋子之一,羽人族。”宁奕向叶红拂介绍,道:“这一族战斗天赋极高,是天生的战士……注意到了么,他们看起来就像是。” “就像是古代神灵的子嗣。”叶红拂道:“这是倒悬海战争前的遗嗣?” “算是。”宁奕怂了怂肩,道:“按照妖域的话来说……是不成功的变血种。” 妖域与人族不太相同,这里极其看重血脉,血脉之重,重过一切。 背负皇血,独脉之妖,注定能蒙受先祖庇荫,成就不凡大业。 “羽人族只是棋子……因为他们是变血种?”叶红拂皱起眉头,她第一次来妖域,大隋书面上的记载,自然比不上亲自所见所闻。 宁奕在妖族天下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是的,因为他们是变血种。”宁奕轻叹一声,道:“或者更准确的说,因为他们的数量太多了。所以只能是棋子。” 自己当初在西妖域棋盘逃窜……竭力避免与羽人族有所碰撞。 这真的是几大势力之一。 “羽人族繁衍能力极强。”宁奕望向远方龙马奔腾的场面,顿了顿,道:“又因为这副好皮囊……你懂的,皇血不能得以续存,反而是劣等族人大量衍生,以至于整个族群的血脉层次不断下跌。只有核心的一批纯血种,才能保证天赋和战力。” 叶红拂困惑道:“可我听说,芥子山有三万金翅大鹏鸟。” “这就是妖族皇帝的手段了。”宁奕感叹道:“如今说大鹏鸟是百妖之皇,其实不算夸大,芥子山内的金鹏几乎都是纯血,每一头大鹏鸟的后裔天赋都极其惊艳。据说白帝借用愿力,庇护全族,不断有惊艳族人出现返祖现象……白帝的亲子白如来,更是能借动天海楼的始祖之血。” 他顿了顿,笑道:“顺带一提,白如来已经死了。我杀的。” 叶红拂面无表情道:“那是因为他没遇上我。” 这一次寿辰,极其盛大,灞都城广开城门,据说单单是迎接宾客,便预留了十日之久……至少一半的妖域大人物,都会来到这里。 之所以用“至少”。 是因为东妖域的态度还不确定。 虺蛇蛇辇即将抵达灞都城外沿之时,云层之上,忽然传来一道道清脆长鸣。 叶红拂只觉得一道又一道的巨大阴翳,盖在自己面前。 她细眯眸子,抬起头来,看到了九只巨大朱雀,每只都有三十丈翼展,修为境界都相当于人族命星……一连出动九位命星,这已经相当于人族的一整座圣山了。 而一道朱红色身影,掠行在九只巨大朱雀之前,那人衣袍简单,赤红长如瀑,化形极其完美。 “ 那是朱雀城城主,大雀妖君。”宁奕当年游历妖族之时,将这座天下的“危险人物”都记在心中,此次入城,一一说给叶红拂听,“妖族天下的妖君,要论战力,可排进前十之列。” 叶红拂虽然有灰界征战厮杀之经验。 但妖族天下足够强大的那些妖修,并不会参与灰界战争……他们强大而又自由,并不缺少资源,不需要通过战争来兑换什么,正如入驻凤鸣山的那几股强大意志,彰显了两座天下之间的不同。 大隋投入一场战争,靠的是皇权极其坚固的凝聚力。 而妖族……从未凝聚过。 即便在两位妖族皇帝亲自掌控的领域中,因为族群不同而产生的分歧,也不曾消失过,北方的这座天下,比起大隋更像是一座利益纵横交错复杂的棋盘。 众生皆为利来。 便如此番寿辰。 叶红拂默默将宁奕告诉自己的妖域信息记住,正当朱雀巨影掠过自己头顶之时—— 一道比起九头千年朱雀,完全舒展身子加在一起还要更大的影子出现了。 一道震彻穹宇的雀鸣响起! 三百丈妖身。 法相通天彻地。 叶红拂抬起头来,有一刹那的恍惚,觉得是传说中的“北荒鲲鹏”到了,但她很快清醒过来……以传闻中的鲲鹏之大,这三百丈妖身恐怕也不过尔尔。 但眼前的一幕。 实在太过震撼。 人族强者的确也有法相天地之神通。 但无论如何,即便是涅槃强者,也很难施展出这般“通天彻地”的巨**相。 这是妖族无与伦比的天赋。 是与生俱来,而又不可复制的……能力。 那是一只遮掩天地的五彩孔雀,吸引了漫天云海,无数大妖的目光。 孔雀身上有亿万翎羽,根根流光溢彩,映射圣辉,从天际如流星陨石一般坠来,搏击穹宇,羽翼挥掠之下,留下片片神霞。 若不惧目盲,仔细看去。 便会现这座巨**相,并非竭力施展,为了如何夺目……孔雀妖身,每一寸每一尺都纤毫毕现,这是修行到极致的体现。 大妖。 真正的绝世大妖! 雀鸣响起的那一刻,便压过了朱雀城的风头,大雀妖君蹙起眉头,心中怒火尚未生出,便自行熄灭。 他挥手将九头朱雀敛去妖形,以免被孔雀光芒再进一步的打压。 大雀妖君神情阴沉,九头朱雀默默让道,自己一族……完全沦为了孔雀的陪衬。 叶红拂看到这头巨大孔雀,神情凝重,默默攥拢剑柄。 “呵……这是孔雀道人,东妖域妖君第一人。古道这次突破,就跟他地位差不多了。” 宁奕看出了叶红拂的紧张,淡淡嘲讽道:“若是在灞都城内见面,我们都得尊称一声九千岁。若是在灞都城外见面,说不定我们俩能一起宰了他。” 说到这,宁奕砸了砸嘴,喃喃道:“真想尝一尝孔雀肉的滋味……他修行这么多年,味道一定不错吧?” 叶红拂神情古怪看着宁奕。 这货擦着口水,感叹道:“这次寿辰比我想象中还要热闹……号称闭关锁境的芥子山,竟然也来寿宴了。白帝给灞都送礼,该不会是安了什么好心吧?” 第三百九十五章 入城 孔雀道人,东妖域妖君第一人。 那遮天蔽日的巨大神形,给人带来的震撼……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号。 叶红拂扪心自问,如果打起来,自己绝不是这只大孔雀的对手。 师尊或许能与之一战? 这道五彩神霞,掠过苍穹,掠过云霄,向着灞都城坠去。 “轰”的一声。 四面八方的云气都被五彩神光砸地破碎,云霄穹顶,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巨大凹坑。 云坑之中,那头巨大的孔雀神形消失不见,一位清俊中年道人缓缓站起。 孔雀道人的衣袍制式,颇有些像是西岭道宗的风格,但额头高冠,却镶嵌佛珠,甚至有菩萨烙像。 “天都秘卷里记载,孔雀一族,当年本是佛门捧灯童子。” 宁奕坐在蛇辇上,远远望去,皮笑肉不笑道: “后来释道两大宗和解,数万年前的那只原始孔雀,既从佛祖那学了佛法,又从古天尊掌心窃了道卷。” 再后来。 孔雀一族与大隋天下……彻底划清了界限。 其实东妖域的妖灵,与灵山佛法相当有渊源。天海楼那件宝物,便可一窥因果,白帝笼罩芥子山的大生域,赋予大鹏鸟不死不灭的罩魂术,与东境韩约的琉璃盏鬼术几乎如出一辙。 而琉璃盏。 在大隋天下被公认是东土之外流传的天外灵宝,只不过残存佛性不多,又被鬼修炼化,故而泯灭…… 琉璃盏很有可能,是佛门某位大佛证道的那盏青灯。 与佛门渊源颇深的大鹏鸟,也有许多器物,可以证明这段过往历史。 宁奕在天启之河与小白帝交手时,对方动用的“金刚钵”、“扶摇扇”,前者如灯罩拢火,后者如卷帘狂风,动用之时,佛性流淌,妖气纵横。 那两件物器,应该如“咒言镜”一般,是东妖域内的高品秩仿品。 孔雀道人,落在灞都城头。 妖威荡漾,宁奕所乘的蛇辇也受到影响,蛇辇陡然降低高度,原因是牵引巨蟒不敢直视孔雀神光,辇车之上,一阵颠簸。 另外一辆蛇辇也好不到哪去。 清鳞面色苍白,体内血脉翻涌……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灞都城头。 以神形开道的孔雀道人,直接释放血脉,碾压四方,这种做法太过强势,太过霸道……以他的妖血浓度,位阶低的妖灵直接被吓得屁滚尿流,先前威风凛凛的羽人一族,此刻乱成一锅粥,被孔雀妖威扫过,原本高大威猛的龙马惊慌失措,四蹄乱跳,将好几位主人摔下马背。 孔雀道人看到灞都城头这副乱象,忍不住微微一笑。 凤凰不出,谁与争锋? 道人面上笑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嗡”的一声。 一道火红浪潮,以灞都城为中心,瞬间掠过。 宁奕只觉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他神情瞬间凝重。 叶红拂下意识要拔剑,被宁奕两根手指点住掌背。 “别动。千万不要泄露剑气。”宁奕无比认真,传音入秘道:“火凤……刚刚从我们面前经过。” 叶红拂攥剑之手缓缓、缓缓松开。 她额头有一滴汗珠滑落。 “啪嗒”一声。 这滴汗珠滑落,溅在蛇辇辇车车座之上,如此短暂的一刹之 后,整座云上世界都安静下来。 有一个人,在极短时间内,走遍了孔雀妖力笼罩的所有区域。 然后……重新回城。 自始至终,都无人看到他真实走动的影像。 但高高扬起双蹄准备踏下的龙马,在一瞬间被人挪移搬走,出现在了十丈之外。 翻滚的云海,远立的石雕妖像,在倾塌之际,被人重新扶起。 所有乱象,瞬间被抚平。 在场的,几乎无人看到出手那位是谁。 准确的说……在场的,不应该有人看到那位是谁。 至少叶红拂没有看到。 但……看得清火凤踪迹的变态妖孽,这里还是有的。 孔雀道人看到了。 所以他的笑容凝固了。 孔雀道人回想起自己脑海里的上一个念头。 “凤凰不出,谁与争锋?” 这座灞都城里,就住着妖族天下血统最纯正,最强大的那只凤凰。 叶红拂回想起宁奕制止自己拔剑的动作。 她缓缓扭头,盯着宁奕。 那个男人面颊上戴着平平无奇的面皮,演技很好的保持上一刹微笑,对于外界生的一切并不知晓……只是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叶红拂掌背,压住了女子下意识拔剑的动作。 用力极深。 他是灞都城外,第二个不应该看到火凤踪迹,但却真切看到了的那个人。 宁奕缓缓松开两根手指。 叶红拂掌背露出两抹红影,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后怕。 如果遵从剑修本性,刚刚拔剑的话。 自己……已经被火凤现了吧? 宁奕盯住孔雀身影,心底猜测已经得以证实 。 这一次,东妖域还真是“来者不善”。 …… ……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灞都城云雾之间,响起阵阵仙乐。 孔雀道人携妖威而来。 这是一种态度。 出手抚平骚乱的火凤,自始至终都不曾露面。 这也是一种态度。 仙乐之间,一位身披雪白长袍的稚嫩童子,背负双手,缓缓从云雾之中飘掠而出,最终悬在灞都城城头上空。 始一出现,便有龙吟自虚空响起—— 一股龙脉威压,陡然降临,笼罩灞都城方圆,这不过这股威压,并不如孔雀那般窒息,反而令人如沐春风。 诸多宾客,舒了一口气,纷纷揖礼称呼。 “古王爷。” “古道大人。” “小古大人。” 古道环视一圈,对众人抬袖拱手,郑重一礼,算是见过。 他缓缓落在孔雀道人面前,笑道:“孔雀道友,许久不见,真是没想到,这次寿辰……竟能惊动尊驾。” “小古能破境至此,可喜可贺,孔某怎可不来?”孔雀神色如常,笑道:“此次赶路太急,未能准备贺礼,还请见谅啊。” 古道哈哈一笑,道:“道友哪里的话?刚刚那份大礼,古某收下了,五彩孔雀不愧为神血后裔,神威通天,能得一睹,已是三生之幸。” 坐在蛇辇,作壁上观的宁奕,努力憋笑。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白帝就没安好心……这孔雀道人孔 宣做得更绝。 压根就不是来送礼的。 看这样子,就是来砸场子的。 宁奕在心底啧啧感叹,也就是自己如今扮演一个云游散修,只能在外围努力远眺,凑凑热闹。 不然真想搬个小板凳,一边吃瓜,一边看这二位斗嘴皮子。 孔雀道友浑不在意古王爷的讥讽。 “哈哈,小古,你计较了啊?”孔宣笑眯眯拍了拍古道肩头,“给你灞都城添堵了。这样,老哥赔个不是。” 古王爷皮笑肉不笑,哈哈一笑,也不推脱,就等孔宣的赔不是。 他……当然等不来。 孔雀说完就没有进一步动作了。 两人僵持一刹。 孔雀回过头,望向朱雀域来人,故作讶异问道:“大雀道友,你还不进城,等什么呢?我也给您赔个不是?” 您这一字,咬地极深。 “呵……孔先生客气了。” “既然您话了,恭敬不如从命。”大雀妖君一改阴沉神情,灿烂笑道:“孩儿们,还不多谢孔九千岁让路之恩?” 径直走过孔雀。 大雀妖君灿烂笑容,瞬间消失,转变成面无表情。 蹲在蛇辇上看戏的宁奕,憋笑憋得很辛苦。 他没想到这场寿辰,单单是入城,便有这场好戏可看……四域之中,朱雀本来与芥子山交好,但白早休之死,使得朱雀蒙受迁怒,两方交谈直接崩塌。 大雀妖君一怒之下投奔龙皇殿。 所以这次孔雀以神形打压朱雀,是一个必然。 叶红拂看不懂这场好戏,只能怔怔看着宁奕。 宁奕笑道:“没有比妖族天下等级更加分明的地方。有时候,打你一巴掌,你只能接着,不能还手,还要说打得好。” 叶红拂将宁奕的话代入了一下—— 以刚刚的关系,是孔雀打了朱雀一巴掌。 可朱雀不仅没有交好,没有接着,而且还毫不在乎地还以讥讽。 这不合理。 这很不合理。 “我懂了。” 叶红拂皱眉道:“可是……为什么呢?难道朱雀不怕东妖域吗?” “是啊,为什么呢?” 宁奕眨了眨眼,笑眯眯道:“除非朱雀背后有不惧芥子山的势力,给予了巨大支持。大雀妖君投奔龙皇殿是真的,而且比传言的关系还要更牢固。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件好事。” 叶红拂眼神一亮,道:“接下来,灞都城越乱,我们越容易得手。” “没错。” 宁奕以手指轻轻抚摸自己腰囊,那里躺着两枚宝珠。 巨人王的风与雷之瞳。 “接下来,就该我们入城了。”宁奕收敛神色,感应到身下的蛇辇恢复行动。 云上之城,阳光普照。 妖域百族,齐齐来贺。 龙马嘶鸣,朱雀长啸,狮虎奔腾,妖潮之中……西妖域的虺蛇,只是不起眼的一枚小小棋子。 提起,落下,都不会引起注意。 巨大城门缓缓升起。 那枚可照肌骨的巨大宝镜,高悬灞都城上空……由于百族使团进献礼物各自不同,人族奴婢侍奉左右,那枚宝镜在潮海之中扫视一圈,便缓缓沉寂。 宁奕和叶红拂,顺利入城。 第三百九十六章 清鳞 虺蛇使团住在灞都城内较为偏远的一座古楼。 入城贺寿的使团,按照三六九等来分,这毫无疑问是最低的一等……但能得古王爷邀请,收到“敕证”,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宁奕和叶红拂被安排到了一间屋子。 外人来看,这二人乃是主仆。 这一路上,叶红拂演得很好……在灞都城外见到了火凤出手,以及一众妖域强者,她变得更加谨慎,而且心中对“刺杀黑槿”的计划,也更加期待。 必须要演好这场戏。 否则,就不单单是刺杀失败—— 她和宁奕二人,都可能会没命! 一入房间。 宁奕便开始布置符箓。 先布置隔音阵法,以防隔墙有耳。 再布置屏气阵法,以防神念探查。 诸多防御阵纹布置完毕,宁奕还不放心,摘出神池内执剑者一缕神念,悬挂在屋顶内壁之上。 自己和叶红拂,毕竟是两位星君,只要低调行事,应该就不会生出意外。 做完这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宁奕看着盘膝坐在床榻上的叶红拂,神情古怪。 “看什么?” 符箓布置完毕之后,叶红拂就变了一张面孔……终于可以不用演这个混蛋的奴婢了。 一路上被宁奕差遣,还得强颜欢笑,她实在受够了。 “到了这个境界,还需要睡觉?”叶红拂冷冰冰道:“……总而言之,你睡地上。” “……” 忒不讲究了。 演戏也不演完,万一有人推门进来呢? 宁奕咕哝一声,捻起衣袍,坐在地上,不跟叶红拂计较。 “小子母阵需要多久能布置好?” 叶红拂盘膝坐在床榻之上,自己的佩剑悬于面前,轻轻铮鸣。 藏锋已久。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场寿宴,迎接大典便有七日。”宁奕道:“想要确保万无一失,我必须先踏遍古城四方,确认符阵连接的奇点无误……这几日,你我都要外出。” 他将一枚面具轻轻掷出,道:“你外出时,带上这个。” 叶红拂接过面具。 这副面具,雕绘红狐,笔触稚嫩,看起来像是孩童随意提笔勾勒的画物,但叶红拂带上之后,望向屋内那面巨大铜镜,眼神闪过一抹讶异。 镜内女子气机被遮掩得极其严实。 是件妙物。 “如果不动手,这面具可以确保你我身份不被探查。”宁奕道:“前提是……不要遇到火凤,灞都老人这种级别的妖圣。” 叶红拂点了点头。 像古王爷,孔雀道人这种,虽然很强,但毕竟只是星君。 星君与涅槃之间的差别太大了……好在这次盛会,灞都城汇聚了数万贺寿妖灵,自己只要低调行事,就不用担心被妖圣盯上。 宁奕竖起一根手指。 “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找到黑槿,杀死黑槿。为此,你需要尽可能搜查这位灞都城闭门弟子的信息。” “我这里有一个重要情报。”宁奕道:“黑槿身上,有着跟我一样的造化之力。一股名为‘灭’,一股名为‘离’。这是非常恐怖的造化之力。” “看。” 宁奕抬起左右手,掌心向上,垂搭在膝盖前。 两缕青灿火苗,幽幽浮现。 (本章未完,请翻页) “这两股力量,一股名为‘生’,一股名为‘山’。” 叶红拂眯起双眼,仔细注视着宁奕引召出的火焰。 极致的生衍之力。 极致的聚合之力。 这就是宁奕的造化么? 很强。非常强。 “黑槿的两股力量,与我截然相反,这会导致她的杀力极高。容易杀人,也容易被杀。”宁奕道:“所以……刺杀她,全在一剑之间。若杀意被察觉,你与她对剑,必输无疑。” 叶红拂神情一凛,蹙起眉头,仔细思考。 高傲如她……也没有反驳。 宁奕的这两股造化之力,此刻正展现在她面前。 这的确是令人惊叹的力量——而黑槿拥有相反的“灭”与“离”! 如果与这股力量对剑。 她没有胜算。 “只有我杀她,没有她杀我。” 沉默片刻,叶红拂长吐一口气,沉声道:“她若出剑了,我便输了。” “正是如此。”宁奕点了点头。 叶红拂重新陷入了思考……她必须要找到一个完美的刺杀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 “我们有几天时间?” “理论上来说,直至寿辰结束,我们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但留在这里越久,越容易被灞都老人现。所以越快越好,最好……是寿辰进行到一半的盛典之时,万众瞩目,杀人脱身。” “……你这几天要做什么?” “勘探地形,将小子母阵布好。以及……一些其他安排。” “其他安排?” 到了这里,没有更多的回应。 叶红拂能从宁奕这里得到的,便只有微笑。 …… …… 深夜。 宁奕离开自己屋子。 整座虺蛇楼阁,寂静无声,这一次虺蛇域随行使团有二百余位妖修,但顶层只有两间楼阁,除了宁奕,便是清鳞。 宁奕来到清鳞屋阁之前,轻轻敲了敲门。 床榻之上,帐纱摇曳,闭目假寐的女人赤裸身子,蜷缩在蛇巢中。 听闻声响,清鳞缓缓睁眼,遮掩羊脂娇躯的一条条游蛇向着四方黑暗游掠而去,她随手扯了一条巾带,遮住身子,撑肘坐起。 “进。” 宁奕推门进屋,大大咧咧坐在了清鳞床榻之上。 清鳞皱起眉头,身子保持着蜷缩之姿,给宁奕挪出了一个空间。 “东岩子前辈?” “嘘”的一声。 宁奕伸出两根手指,立在唇前,示意清鳞不要出声,随后取出两张符箓,轻轻叩指,将这座房间封禁。 他卸下腰囊,取出两枚宝珠。 顷刻之间,满室生辉。 “您……” 清鳞怔住了。 宁奕微笑道:“你带我入城,我自当兑现承诺……这两枚宝珠,便交付给你。你检查一下,是否有误?” 清鳞抿起嘴唇,有些感动。 在妖族天下,如东岩子这般干脆果断的守信之人,少之又少。 “前辈,不必了。” 她摇了摇头,柔声道:“说好一同献礼……这份贺礼,还是我与先生一同送于古王爷,表明来由。” “再说了……前辈不是希望得到灞都城指点么?”清鳞笑道:“宝珠,如今还是交由你留着吧。” “有 (本章未完,请翻页) 意思。”宁奕笑了,“我这人喜怒无常,绝非善类。既已入了灞都城,便也无甚遗憾。你就不怕我收了宝珠,出尔反尔?” 清鳞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宁奕淡淡道:“你担心收了宝珠,我放出消息,你反遭人觊觎。” 到了此时。 清鳞笑意有些僵硬。 “前辈,将宝珠放在清鳞这便是。” 她叹了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幽幽道:“清鳞此番献礼,本是想求古王爷出手打压云豹,还虺蛇一片清净。” 云豹一族,也参加了此次寿辰。 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宁奕笑道:“此事不难。我记下了。” “晚辈修行不深,不过二千余年,比不得前辈。”清鳞身子微微前倾,轻纱摇曳,隐现出一副旖旎春光。 宁奕面色带笑,目光不曾挪移,直视着这双清纯眼瞳。 女子柔声道:“前些日子,清鳞梦见了娘亲。” 上一任蛇山大统领。 也就是遇见赵蕤先生的那一位虺蛇域主。 “哦?”宁奕柔声道:“怎言?” “我娘告诉我,东岩子前辈是个大造化之人。”清鳞嘻嘻一笑,这一笑,天真烂漫如少女,出淤泥而不染。 两人之间离得极近,清鳞双手也自然搭在宁奕肩头。 双手抬起,轻纱掉落。 宁奕没有低眉,没有移目,淡淡笑道:“那在梦里,你娘还告诉你什么?” “该说的,都说了。” “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你都知道了?” “清鳞什么都不知道。”女子俯在宁奕耳边,声音细腻如风儿,钻入宁奕耳中,搜心刮肚,甜如蜜浆:“您既是东岩子前辈的徒弟,便对虺蛇有大恩,乃是清鳞恩公。” “恩公想要什么,清鳞自然都会答应……区区敕证,又算得了什么?” 女子吃吃一笑。 紧接着俯在宁奕耳旁的嘴唇微启。 下一刹,宁奕一句话,让她笑意僵硬。 “今夜你摘了这面皮。”宁奕轻叹:“我就不得不出手了啊。” 清鳞一怔。 她缓缓将面颊抬离,神情复杂,凝视宁奕。 “有时候太聪明,反倒不是一件好事。”宁奕轻轻按住清鳞肩头,缓缓将她推离。 呼呼风声响起。 山字卷将那条轻纱引回,不仅如此,整座床榻风气缭绕,帐帘被山字卷吸力扯下,将清鳞赤裸身子一圈一圈围绕起来。 女子面色幽怨盯着宁奕,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心想这男人修行的是佛门禁欲禅不成? “宁恩公?”清鳞被纱巾束缚,不能动弹,焦急道:“我若想害你,早在入城之时就动手了。” “我知道你并无坏心,否则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宁奕摇了摇头,道:“只是清鳞姑娘,做梦梦到的东西,可不能当真啊……我可不姓宁。” 他两根手指并拢,命字卷丝线缠绕。 “嗡”的一声。 这一指点落在清鳞眉心。 宁奕用命字卷之力,将这头大妖记忆里关于自己暴露的这部分删除,以防事出之后,牵连虺蛇。 清鳞微微挣扎,很快无力,闭上了双眼。 宁奕淡淡道:“答应你的事情,我会办到的。现在……就请你好好睡一觉吧。” 第三百九十七章 坏水(上) 清鳞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 不过即便她没有察觉出宁奕的真实身份,宁奕也会亲自来一趟。 命字卷显化光芒,照亮清鳞屋子,黑暗之处有数十条小蛇无处遁形,瑟瑟抖,缠在一起,鳞片熠熠生辉。 “你们也都忘了吧。” 宁奕眯起双眼,十指结印。 咻咻几声。 命字卷的魂念四散掠开。 瑟瑟抖的小蛇,眼神惘然,逐渐呆滞。 宁奕将两枚宝珠留给清鳞,清掉了她关于自己身份的猜测和认知……之后便关上屋门,行走在灞都夜色之中。 这是一座不夜城。 大妖们的精力,远比大隋凡俗要强盛得多,云上悬浮大月,街道灯火通明,一头头大妖展化一半妖身一半人身,看起来像是江湖图卷里描绘的“百鬼夜行”。 戴着斗笠的半人马,背负双刀的瘦削狐狸直立而行,四肢着地的女人,裹着破布大袍,生出一条壁虎长尾……灯笼火光摇曳,万物生灵喧嚣。 与他们相比。 戴着一副狮子面具的宁奕,反而显得更像是“正常人”。 人潮拥挤,这个瘦削男人,像是一个孤独剑客。他的腰间悬挂一把染烫成漆黑色的油纸伞,伞鞘内藏着天下最锋利的剑锋。 行路缓慢。 宁奕在“丈量”这座云上之城。 命字卷的丝线,在身后无形铺展……街道的布局,楼阁的脉络,每一寸土地,都被天书记载下来,在神海之中对应拔地而起。 宁奕计划在三天之内,拓完这座古都。 而且,在他的计划里,给古王爷献礼宝珠之事,还需要找一个“接手人”。 …… …… 云上之城,外城。 一座偏僻酒馆。 灞都城,由里到外,按照区域,分为云中城,云外城。 如孔雀道人这般然存在,自然会被“礼请”至云中城,核心城宫殿仙阁缭绕云气,星辉灵气氤氲飘荡,乃是世外仙境一般的居住地,古王爷此次大寿,内外不设门禁,所以大妖们可以自由出入……只不过能入住云中城的,乃是少数中的少数。 云中城虽然可以自由出入……但若无贵宾敕证,有些场合便不方便进出,虽是寿宴,但为期一月,云中城内的酒楼只对贵客提供琼浆玉液,像虺蛇一族,除非自掏腰包,否则进城……便只能是进城。 干巴巴看着。 灞都城本来就有妖灵居住,外城酒馆的酿酒工艺其实并不差,而且物美价廉,绝大多数妖灵只是去内城兜转一圈,捏着囊袋对酒楼橱柜内的仙酒琼浆咽口水,然后回到外城一醉方休。 醉生梦死,何管仙浆劣酒? 云豹族少族长云壑,孤自一人,坐在酒馆内的一座雅间,自斟自饮,神情迷离。 他微微偏转头颅,透过竹窗,依稀可见,屋外朦胧火光,沸腾喧嚣人间。 云壑神情恍惚。 云豹族,毗邻蛇山,与虺蛇签订休战条约之后,得到东妖域青睐,本以为能步步高升……结果天海楼战争之后,白帝大人直接切断了东妖域对外的连接。 云豹从高楼被打下谷底。 这次参加灞都城盛会……便是想借献礼,寻求第二股巨力帮助。 只可惜,以云豹一族的底蕴,积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献给古王爷,并且引起注意的礼物。 云壑自嘲冷笑一声。 这场盛会,与他关系并不大。 只管……喝酒便是。 云壑扬起脖颈,一饮而尽。 他并没有注意到……竹窗外缓步经过一道身影,面上覆了一张狮子面具,单手按压斗笠,路过其身边之时,微微顿足。 酒馆内正在进行一场小型拍卖。 镇场子的两头千年境大妖,展露粗犷的蛮牛真身,一左一右宛若门神,其实在云上之城,根本不用担心,有人胆敢违反规矩……这里的规矩都是灞都城那几位背负古皇血脉的师兄弟们一起定下来的。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灞都城不存在。 这里,灞都城就是最高的天了。 敢玩黑吃黑的大妖,逃不出外城城门,就会被古王爷一巴掌拍死。 一只黑皮老狐狸,坐在四枚聚光珠的宝光之下,一身[3Q中xbshu]黑亮皮毛熠熠生辉,笑得灿烂奸诈。 他掌心捧着一座小塔,塔身纯白,塔尖一抹漆黑,只是轻轻一托,便无风自动,悬空于掌心三尺之上,缓缓旋转。 “此物名为‘玲珑塔’,乃是龙皇殿浮图妖圣的宝塔仿品,能够纳物,守御。”老狐狸啧啧感叹,道:“初步评定,可抵千年境一击之威!” 即将开拍之时,酒馆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那人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只是一个瘦削剑修,看不出是何种族,极其低调,一路向着偏僻角落行去。 宁奕面无表情,找了云壑雅间外的一个位置坐下。 他望向酒馆拍卖台,阴沉珠光下,老狐狸托着劣质宝塔,竖起一根手指,“底价一千妖源……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一百妖源。” 妖源……宁奕皱起眉头。 他知道金银乃是在两座天下间流通无阻的货币,名为妖源之物却是闻所未闻,这是“灞都城”专门的货币? 宁奕安静看着。 那座号称浮图妖圣宝塔仿品的宝器……实在劣到极点。 什么可抵千年境一击? 扯淡。 宁奕一眼就能看出,这宝塔是再寻常不过的后境宝物,以自己当初第七境修为,就能一剑破开这塔身。 只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宁奕这般“慧眼”,老狐狸话音刚落,酒馆内盘坐大妖便开始了竞价。 最终宝塔被一头犬妖以一千二百妖源的价格拍下。 交易之时,宁奕看清了“妖源”的真面目。 那是类似于人类修行吞吐“隋阳珠”的修行物事,内里蕴藏着丝丝缕缕妖力,大妖们可以借此修行。 一千二百妖源,宁奕心中盘算一下,若是放到大隋,价值相当于一枚五百年到六百年左右的隋阳珠? 这宝塔……也算得上“价值不菲”了。 一路看下去,宁奕大概摸清了灞都城的拍卖规矩,这种地下酒馆,竞拍价一般不高,大多是抱着捡漏心态来的,刚刚那座宝塔已经是竞品中的“精品”。 有人捡漏,自然就有人打眼。 而拍卖之物,更是全凭运气……以及老狐狸那张瞎说的嘴。 中场休息之时。 宁奕直接以神念给那头老狐狸传音。 “我有一物,想请先生掌一掌眼,看看是否价值几何。” 被两位门神拥护,刚刚准备下台的老狐狸,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环顾一圈,现两头千年境蛮牛,竟然毫无察觉。 传音那人又道:“看台上有一枚符箓,东西就藏在符箓洞天之内。” 老狐狸瞬间毛骨悚然。 他神情古怪,看着刚刚明明空无一物的看台……醒木之旁,不知何时真多了一张符箓。 这是哪位神仙?在玩自己? 黑皮狐狸环顾一圈,目光所及,恰好看到了偏僻角落,一个面覆狮子面具的斗笠男人,怀抱剑鞘,正对自己“微笑”。 他打了个寒颤。 连忙按照传音那人所言,触碰符箓,查探符箓洞天里的物事。 看清何物之后……黑皮狐狸浑身怔住。 …… …… 云壑饮完酒杯内的最后一口酒。 他沉沉吐出一口郁气。 准备起身离开。 下一刹—— 犹如石雕一般,云壑抬手扶住雅间门框的动作定住,目光死死盯着拍卖台上老狐狸的掌中之物。 那是一枚猩红的血色结晶。 老狐狸颤声道:“这枚神物……老朽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比起寻常妖源要强大数倍,数十倍,其内蕴含着不可名状的神秘力量。若是用来修行,事半而功数倍,数十倍。” 满座死寂。 整座酒馆的大妖,都盯住老狐狸掌心的那枚结晶。 唯一还算淡然的,就是宁奕。 这是自己效仿妖源,凝聚出的“神性结晶”,神魂变异之后,宁奕身体内原本的结晶便不再纯洁……多了“至阴”和“纯阳”两股力量。 那头老狐狸倒是识物。 这一枚结晶,内里蕴含的力量,若是缓缓汲取,慢慢消化,足够让一头大妖,冲击千年境门槛了。 只不过……没有神性法门,想要消化,就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年月了。 宁奕微微偏转头颅。 看到那位云豹族少族长云壑,果然怔在原地,目光死死盯住那枚结晶。 他剑气洞天内悬宝无数,但能够想出的,不引起灞都城大人物注意,又能吸引这位云豹族少族长的东西……实在不多。 品秩太高的宝器。 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而针对千年境大妖的“破境造化”,则是这里无人能够拒绝的。 “按照老朽之意……此物实在无价,不好评定。”老狐狸苦笑一声,道:“但那位物主似乎并不在意妖源,说是想结交善缘……所以,此次竞拍没有底价,这件神物,全凭各位手段了。” 先前拍下宝物的几头大妖,全都怔住了。 抱着小白塔的犬妖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狗东西……” 拍卖会本该完结。 结果压轴神物之后,出现了这枚结晶……先前“一掷千金”的那几位大妖身上积蓄已经差不多耗尽。 太突然了。 …… …… (ps:这一章“坏水”,比我预计要长……带恶人宁奕的作恶之旅可能还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大章才能痛痛快快断章,在这里切开先一章小的……今晚未必有第二章了。大家别等。) 第三百九十八章 坏水(中) 云壑注意到了此刻酒馆内,这些大妖目瞪口呆的神情。 这枚血色结晶。 在原定压轴拍卖品后出现……看起来就像是为自己准备的。 几次竞价,囊包空空如也的那几头大妖,根本无力与自己竞争……最终自己只是以一千一百妖源的价格,便拿下了这枚神秘结晶。 云壑心情大好。 他从老狐狸手中接过猩红结晶。 古王爷自然看不上这结晶。但有了此物,自己修行破境便更进一步,今日一醉,来灞都城便算是此行不虚了。 他离了酒馆。 云上外城,一座阴暗小巷,云壑被一个瘦削男人堵住。 他面色阴晴不定,盯着这位狮子怒面的年轻妖修。 有印象。 在酒馆内,他见过此人,就坐在自己雅间不远处。 “云壑。”那人笑了笑,道:“没记错的话,你就是云豹族少族长。” “是。” 云壑收起猩红结晶的腰囊,淡淡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与阁下素未相识,既无恩怨,也无瓜葛。而且,此地乃是灞都城,阁下一举一动,可要好生掂量。” 宁奕抬起头, 看着云上大月。 云壑这句话说得有点意思。 这是警告自己,不要轻易出手。 要是有一张铁律符纸悬在上面,就更应景了。 他笑道:“灞都城的大人物,可管不了那么多。你不过是只蝼蚁,碾死就碾死了。只要不闹出性命,血溅寿宴,坏了古王爷雅兴……其余事情,谁会在意?” 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太多敌意。 更多的,是一种由高至低的俯视。 轻蔑。 云壑瞬间捏紧十指,神情阴沉。 “放心好了,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宁奕微微一笑,两根手指从腰间轻轻抹过,一缕猩红流光,在掌心绽放。 云壑瞳孔收缩。 再一枚,猩红结晶—— “你是……最后的卖主!”云豹族少族长盯着眼前狮面男人,凭借自己的妖血天赋,此人的确没有恶意。 他缓缓放下警惕。 “呵。” 宁奕拇指食指捻住结晶,中指力弹叩,将这枚“价值不菲”的血色结晶,轻轻抛给云壑,看着这位少族长一阵手忙脚乱,生怕折坏此物的神情,他忍不住笑道:“这两枚‘神晶’,便算是我给云豹族的还礼了。” 云壑神情古怪,盯着宁奕。 他花了一千一百妖源,才拍下此物……此人竟然毫不在意,就给了第二枚? 这人,真是如那老狐狸所说,不在乎金银钱财? 还是说,脑子有问题? 还有……他刚刚说“还礼”,还什么礼? “阁下……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您费尽心机,总不会是为了送我两份礼物,说几句话吧?” 云壑有自知之明,他这种级别的大妖,以及背景势力,在灞都城来贺礼的诸多使团中,何止是平平无奇。 简直是丝毫没有值得留意之处。 他将两枚神晶收下,沉声道:“不妨开门见山直说。” “本座。” 掂量一二,宁奕还是用了本座这个称呼。 本座那两个字开口的一刹。 便有一股强大威压降临。 直接将云壑笼住—— “本座很久之前,与云豹族结缘。”宁奕面不改色,道:“今日云上之城再见,便是还缘之日,择日不如撞日,这份小礼,你只管收下便是。” 言毕。 云壑怔在原地,额头有汗珠滚落。 在妖域自称本座的不少……在这灞都城内还敢自称本座的,可就没几位了。 “前辈……与我族长辈认识?” 云壑用词变得谨慎起来,原因是他的确看不穿这狮子剑修的境界。 可心中还有怀疑。 在妖域诸位妖君之中,他根本就没见过“宁奕”。 覆狮子面,腰佩伞剑。 这是何人?闻所未闻! “俱往矣。” 宁奕轻声道:“八千年前西域不过一片荒原,云豹占地起势,曾有过一段辉煌岁月,如今怎落魄至此?” 云壑眼珠子瞪得滚圆。 八千年??? 如果不是收了那两枚神晶,云壑早特娘拍屁股走人了……谁听你扯犊子吹那八千年的牛皮? 但。 云壑一步都没有挪。 云壑一步都挪不了。 不知为何,似乎有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引导着他,望向那双狮子面具下的漆黑双眼。 那面具下的双眼,幽暗无垠,宛若大海。 更如……深渊! 云壑只觉得自己在与无边长夜对视。 宁奕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心中生出对应意境。 八千年,海枯石烂,风雪变迁。 自己一瞬间就想象出八千年云豹域的枯败模样,又想象出这位狮子剑修屹立于风雪之巅的画面。 他艰难闭上眼。 脑海中的画面咔嚓破碎。 云壑喉咙翻滚,缓缓回过神……在寂静长巷中,他甚至能听到心脏咚咚咚的鼓声。 遇到大造化了。 祖坟冒青烟。 这恐怕真的是一位与自己先祖有所结缘的绝世大妖! “善缘已了。” 宁奕轻声道:“我与你族两不相欠。” “等等……前辈留步!” 云壑额头青筋鼓起,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双手抱歉,诚恳道:“前辈……晚辈斗胆用这两枚神物换一个造化。” 狮子面具哦了一声。 宁奕面无表情盯住这头豹子,面具下的唇角已经露出笑意。 “前辈。云豹与虺蛇,水火不相容,两族已至生死边缘。” 云壑只觉得自己问出这句话,用尽了妖身里的每一缕力气。 “此次灞都城大宴……古王爷寿辰,云豹一族,该如何献礼,才能讨古王爷欢心!” 他将那两枚猩红结晶奉上。 狮子剑修无动于衷。 那张面具一片漠然。 似乎……根本不想回答自己问题。 两人之间沉寂了数息。 云壑感觉到,两根纤细妖指,轻轻捻起神晶,将其收回。 心中狂喜。 物品被取走了……说明前辈答应了。 宁奕缓缓道:“献礼灞都,此路,不可取。” 云壑神情惘然。 他抬头望着宁奕,道:“前辈何意?” “云豹一族,先前皈依芥子山,如今倒戈,叛变之子,灞都怎会稀罕?”宁奕淡淡道:“更何况,你献礼古王爷,置孔雀道人于何等境地?” 云壑面色一变,这才想起白日登场的那只恐怖孔雀。 “您的意思是……?” “云豹一族真正的出路,不在古道,而在孔雀。”宁奕微笑道:“百族来贺,都为古王爷而来。你云豹一族掏空家底又能如何?但若给孔雀献礼……至少能让东妖域记住你。” 云壑如醍醐灌顶一般。 有道理! 太有道理了! 宁奕继续指点,循循善诱道:“而且此番献礼,不可怠慢。需……送好礼,送大礼。孔雀道人比古道脾气还要暴戾,想要送一份好礼,可不简单。本座恰好知道有一物。” 说到这里。 戛然而止。 云壑呼吸沉重,伸出双手,翘以盼。 然而宁奕背负双手,只是微笑。 少族长怔住了……没有了?怎么没有了? “前辈……您还没说,云豹一族,该送何礼……” 云壑有些傻了,这位前辈收走了两枚结晶,怎么说也得再“施舍”一物下来吧? “云壑,你我善缘已了。” 宁奕淡淡一笑,道:“剩下的……便算是天机不可泄露了。孔雀之礼,哪能轻易泄露?你早该知道,这世上,可没有白捡的造化。” 说完,转身就准备走。 “前辈……!” 一句咬牙切齿的大喝。 宁奕抬脚动作微微一滞,回头漠然望向云壑,“噢,你还有何事?” 云壑取出自己腰囊,双手捧起,高高呈上,道:“前辈,这是我族原先准备送给古王爷的寿礼……请您收下,给我族指条出路!” 宁奕似笑非笑,只是背负双手,似在犹豫。 “罢了。” “本座……不在意这些俗物。” 云壑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现自己掌心的腰囊已不知何时被摄去,到了宁奕掌中。 他心底长长吐出一口气。 心想这位前辈果然深不可测…… 这绝对是位妖君存在! 宁奕轻轻抛了抛腰囊,笑道:“小云豹。虺蛇域主清鳞此次入城,准备了一件重宝。若能将其赠予孔雀道人,必可重得东妖域青睐。” 云壑神情困惑,道:“前辈,您的意思是,劫货?” “无须如此触怒城律。” 宁奕轻轻抬指,一片光幕浮现,小巷之中,映射出自己白日覆戴那张平平无奇面皮的模样,“清鳞重宝在此人身上……这算是我指点过的一头小妖,我与他有大恩。你以此令联系他,他自会将重宝给你。” 一枚玉白令牌,缓缓浮至云壑面前。 云壑神情大喜。如接神谕,双手捧着令牌,小心翼翼,不敢有误。 殊不知,这枚令牌,看似精美……内部粗糙无比,仅有一座小型传讯阵。 按这位前辈所言。 自己既能窃走虺蛇造化,又能救云豹一族于水深火热! “多谢前辈!”少族长神情紧张,感激涕零。 “我替云豹一族算过因果,一族大运,今日启转!”宁奕放声而笑,面对云壑,他注视着大妖俯,缓缓向后退去:“年轻人,还是感谢自己吧……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狮子隐没于黑暗之中。 云壑长叩不起。  第三百九十九章 坏水(下) 长夜将尽。 宁奕回到屋子,叶红拂盘坐在床榻之上,轻轻瞥了他一眼。 摘下狮子面具的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靠坐在木椅上。 “你刚刚外出……如何?” 叶红拂蹙起眉头。 不是她有意询问,而是宁奕这厮笑得实在太阴险了。 宁奕将自己设计与云豹族少族长相识的事情告诉叶红拂。 叶大剑仙听完一阵沉默。 “所以……现在就等他来联系你?”叶红拂其实不是很能理解宁奕的这种行为,以他们的实力境界,只需要稍稍展露手段,自然能让千年大妖信服。 只不过宁奕与云豹交好,又是何意? “这一族的寿辰献礼,已拿来换这条出路了。所以,他们别无选择。”宁奕解开腰囊,撇了撇嘴,云豹族准备献给古王爷的,乃是一尊羊脂美人雕像。 实在无趣。 品相也俗,意义也无。 怪不得云壑躲在酒馆里借酒浇愁,这场寿宴,根本就与云豹无关。 叶红拂认真道:“其实……我认为你说得对。对云豹族而言,此次寿辰,献礼孔雀,并非不可。甚至,可以称为上策。” 宁奕笑道:“那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能出馊主意么?” 叶红拂又沉默了。 你能不出馊主意么? 大哥,你自己什么货色心里没数吗? 宁奕呵呵一笑,“献礼孔雀,讨取欢心……是为上策。但此策成否,要看所献何礼。若白帝子的遗物,赠给孔雀,想必那位东妖域九千岁的神色,一定很好看吧?” 他翻转手腕。 白如来的那两件遗物,以及白早休的一众遗物,都浮现在屋阁之中。 金刚钵,扶摇扇。 还有白郡主的诸多宝器。 “你要将此物赠于云豹,借此……挑起孔雀与灞都城的争端!”叶红拂眼神一亮,明白了宁奕刻意去接触云豹族的原因。 虽然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但献出“帝子遗物”,足以引起寿宴骤变! “献礼遗物,便等同于我告诉他们,我已经来了,在这寿宴上了。” 宁奕淡淡笑道:“或许不用我说……灞都老人已经知道了。但,我便是来了,他们又能如何,真能找得到我么?” 两座天下皆知—— 白帝之子被宁奕斩杀! 东妖域与宁奕结下不世血仇! 不难想象,孔雀道人在寿宴上收到遗物之后的反应……盛怒之下,寿宴大乱。 此次借宝献礼。 云豹一族,算是完了。 行棋布局至此,宁奕已经算是完成了对清鳞的一半承诺。 而叶红拂在此刻也明白了,之前出之时,宁奕所说的他会为自己“制造时机”,到底是什么意思。 满城风雨。 只为一剑刺杀。 从旁观者角度来看。 宁奕行棋布局由微做起,但思路清奇,天马行空。不讲规矩,不讲道理,但……很有杀力。 此局若成。 灞都城必会陷入动荡之中。 “另外。” “那两枚宝珠,我在其内留了剑念,古道察觉不了。此次献礼,诸族所呈之宝,略微审视之后,会被送往雪龙大殿。”宁奕揉了揉眉心,回顾全局,觉察无误,吐气道:“运气好的话,催动剑念,能直接炸了古王爷的宝殿……你便在那时动手吧。” 叶红拂盯着宁奕。 “怎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么不说话了?”宁奕皱起眉头,感受到了异样的沉默。 叶红拂犹豫了一会,认真道。 “你……太坏了。” 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宁奕苦笑一声。 “我就当是夸赞了。”宁某人长叹一声,在长椅上舒舒服服瘫倒,一下一下掷着令牌,惬意道:“万事俱备,就等小豹子来联系了我……嗬嗬嗬。”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宁奕和叶红拂,需要各自熟悉灞都……这几日,完成云上之城的地图图卷拓印。 制定好小子母阵传送逃离路线。 便可以寻觅良机了。 …… …… 第二日。 宁奕闭目清修,被怀中粗糙令牌的震颤惊动。 他睁开双眼,轻触令牌。 果然是那位少族长……云壑比自己想象中要有耐心,还以为昨夜就会迫不及待来联系自己。 竟然憋了一夜。 不出宁奕所料,云壑解释了令牌的由来,以及昨夜“自己”的授意。 宁奕会心一笑。 无需多言。 他爽快答应云壑……自己会将虺蛇族的“神物”窃走,移交给这位少族长。 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其实这份神物……白帝子的金刚钵,扶摇扇,白早休的诸多宝器,早已在宁奕的腰囊之中,随时都能交给对方。 宁奕并不担心被认出宝器真实来历,以云豹一族的见闻,哪里会认得如此宝物? 不过,仔细思量之后,宁奕决定将此事先压一压。 毕竟窃走虺蛇神物,也不是易事。 答应太快,交易太顺……反而会引起生疑。 接下来的两日很是顺利。 白日,宁奕和叶红拂一对主仆,免不了在虺蛇众人面前登对成双出现……两人一同外出,覆上面具,宁奕拓印图卷,寻找奇点,叶红拂则是静养剑意,陪在宁奕身旁,熟悉古城。 古王爷的寿辰,颇有些像是人间的贺岁大年。 叶红拂抱剑走在云上之城街道,透过红狐面具,看牛鬼蛇神,觉得极有意思,行走此间,犹如地狱,却万万想不到,众生能如此和睦。 大妖化形,直立行走。 往往能看到人身极不协调的蛮牛,巨象,雄狮,顶着一颗巨大兽颅,身子却呈人灵之态。 斗笠之下,鬃毛翻飞。 宁奕这对一男一女的狮狐主仆,虽然在来来往往妖灵当中,显得身材瘦削,却从未引起怀疑。 在这里,茶楼小厮,赌坊奴婢,都是被打上奴印的人类,正如宁奕在往生地所看到的景象……大隋豢养妖灵,妖族豢养人类。 在见惯这等景象之后。 叶红拂已经麻木。 在她看来……这些人当然是人,但从另外一种意义来论,却又算不得人了。 自出生起,被打上奴印,便失去了作为人的“灵智”,“自尊”,“自由”。 他们,与大隋囚在笼子里的妖兽,是一种存在。 “第一次来妖族天下,见到被打上‘奴印’的族人。我一开始的想法与你一样。”宁奕与叶红拂坐在一座酒楼顶层,单独包下一座隔间,推开窗口,便能看到外面一望无垠的雪白云霄。 灞都城悬于九天之上。 与大日齐肩。 真是一副神仙景象。 宁奕端起一盏茶,呈至唇边,却没有喝。 “我本以为我很不幸。但我到了这里,才现我错了。”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自嘲笑道:“真正的生而不幸,不是生在西岭,穷困潦倒,饥一日饱一日。而是生在妖族,生而为奴。从降生那一刻,就没有任何的选择权。” “后来,我救下了一位奴印女子。她的名字叫‘红樱’。” “我替她拔除奴印,教她念书,教她识字,教她重新去看这个世界……告诉她,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在海的另外一边,还有一座天下。” 宁奕轻声道:“在那时候,我拔剑杀妖,大多是因为仇恨。” “那个奴印女子……后来呢?” 叶红拂皱起眉头,如果没有记错。 宁奕回来。 是没有带回异族女子的。 “死了。” 宁奕的语气里听不出苦涩,平淡的像是冲泡一百万次的茶水。 但偏偏是这样的语气,让人听起来心头一颤。 再苦的茶,冲泡一百万次,也会变淡。 但这份记忆,不会。 “白如来杀了她。我杀了白如来。”宁奕抿了一口茶水,他的嘴唇依旧干枯,“我没能带她回大隋,让她看一看故乡的模样。这是我为数不多的,没有做成的事情。从那一天后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我转的。不是每一个我想救的人,都能救下来。不是每一个我想杀的人,都能杀掉。” 叶红拂陷入了沉思。 她盯着宁奕,有些明白这个男人回到大隋后所做的一系列事情了……他是那么拼命,那么用力去寻找灵山的一线生机。 因为他真的害怕,无法救下裴丫头。 “至少,裴姑娘活下来了。”叶红拂不会安慰人,说出这一句,已经殊为不易。 宁奕摇了摇头,“但白帝还活着。” 坐在酒楼云海之上的两人,均是沉默。 好久好久之后。 叶红拂叹了口气,道:“说句折损剑心的话,五百年来,大隋天下,没有人能稳胜白帝。如果我的复仇对象是他……” 到这里就停住了。 再说下去,就真的折损剑心了。 叶红拂闭上双眼,努力不要让自己代入到宁奕的位置当中,思考这份仇恨。 “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会有的。” 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叶红拂抬起头,怔怔看着宁奕。 宁奕已重新将狮面带起。 他轻声道:“仇恨是一个强大的推动力……但只有仇恨是不够的。它会将你推向一个有去无回的绝境。还记得徐藏的下场么?” 这是叶红拂最欣赏,最崇拜的男人。 也是她一直效仿的对象。 叶红拂轻声道:“我觉得他的一生很好。” “许多人都这么认为,以前我也这么认为。” 宁奕顿了顿。 可是后来,他不这么认为了。 每一次小霜山夜深,看到师姐一个人怔怔出神,师兄们酩酊大醉,长席总缺一人。 每一次替他打扫遗室,清理旧物,舍不得丢弃。 每个人都深深记住他来过这世间的痕迹。 可他已经走去。 这样的一生……真的好么? 这样的一生,真的很不好。 宁奕沙哑道:“他这一生,本可以更好。” 叶红拂惘然。 “什么叫……更好?” “……活着。” 宁奕笑道:“如果这人间,还有一位你真正所爱,以及真正爱你的人。哪怕是背负仇恨的活着,也会比死去更好。” 第四百章 同好 灞都城寿宴的第九日。 西妖域诸族,已经尽至,相继“入位”。 云上之城城外,不再如第一日那般喧闹。 偶有一道流光,从天际掠来。 那便是受邀的妖域散修,要么是赫赫有名的大妖子嗣,要么是实力凡的妖域强者。 这场狂欢盛宴中。 有人终日奔行于泥泞小巷,隐如蚁虫。 关于灞都城的“地图图卷”,宁奕已经完成了九成。 剩下的,今日便能完成。 而小子母阵的布置,也到了收官阶段。 戴着红狐面具的叶红拂,坐在街角一家茶铺,双手捧着茶盏,一个人静静呆。 屋檐悬挂风铃。 随风摇曳。 很难想象,在如此蛮荒之地,竟然有这么一间茶室。 红衣女子捧茶而坐,膝上横剑,如回故乡,头顶金叶簌簌摇晃,漫天碧海,倒映云光……这是一副静极生美的画面。 很可惜下一刻就被打破了。 风尘仆仆的某人,拉开长条板凳,毫不客气的一屁股坐在叶红拂对面。 “云豹族的事情搞定了。” 宁奕掀开狮子面具一角,自斟自饮,饮茶如酒,入腹后还惬意地长叹一声。 “明日就是献礼大典。真想看看孔雀收到这份礼物时的神情啊。” 当白帝子遗藏交付而出的那一刻,就注定灞都城会有一场好戏上演。 叶红拂抿了口茶水,轻声道:“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对于刺杀饕餮之事,我很感兴趣……但,把握并不大。” 宁奕保持着揭面饮茶的姿态,笑意不减,嗯哼一声,示意叶红拂继续说下去。 “我只有一剑。” “成或不成,都只有一剑。” 叶红拂蹙眉,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这种阴险小人,不会只有一种方案。所以我想问你,如果我失败了,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让宁奕沉默了一小会。 但并不是把他问住了。 宁奕重新戴上狮面,那是一张威严而又凝肃的面孔,但叶红拂却觉得面具下的男人始终在笑。 果然。 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失败了……自然就逃命咯。灞都城这帮大妖,管杀不管埋的。”宁奕将一张符箓取出,轻轻在叶红拂面前晃了晃,他懒洋洋道:“喏,只有一张。拿好了,成或不成,打完就跑,不要恋战,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了。” 叶红拂毫不犹豫,伸手去拿符箓。 她讥笑道:“你果然不止一套方案……刺杀之事,就没指望过我吧?” 符箓纹丝不动,两人隔着一张木桌,动作如有凝滞。 “我可谢谢您呐。”两根手指捏着符箓的宁奕,无奈道:“不指望你,干嘛千里迢迢把你带进灞都城?你要能杀了那头饕餮,我亲自去珞珈山烧香拜谢。” 叶红拂冷哼一声,接过符箓,这才作罢。 不过……她说得一点也不错。 宁奕凡事都会做上最坏的打算……如果叶红拂递出一剑,杀不掉饕餮呢? 再坏一点。 如果叶红拂……递不出那一剑呢? 更坏一点。 如果自己二人,入城就被现了呢? 宁奕笑着问道:“小叶子,你有没有被地府追杀过?” 小叶子……有趣的称呼,第一次有人这么叫自己。 叶红拂挑了挑眉,她正端详着小子母阵符箓,从表面上看只不过是朴实无华的符纸,完全看不出此物能够击穿灞都城守御空间,带着自己逃离此地。 宁奕的问题,在她看来有些好笑。 “地府怎敢追杀我?” 叶红拂抬眼一刹,继续端详符箓。 “也是……你贵为珞珈山山主亲传弟子,上有天都庇护,下有扶摇护道,哪里会有不长眼的地府杀手,胆敢冒犯?”宁奕也笑了,“毕竟即便是排入前十二的地府杀殿,也不过是挑软柿子捏的怂货。” 自己被地府杀手追杀的时候,正是洛长生,曹燃,叶红拂,这三个人横行大隋年轻一代无敌手的年代。 他顿了顿,轻笑道:“我被地府那几坨臭狗屎追杀过。” “地府的那些杀手,若决意杀一个人……他们或许未必比那人强,但一定比那人卑鄙,下流,无耻,不要脸面。” 叶红拂很少听到宁奕如此不吝词汇的形容一个人下作。 嗯……一群人。 如果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这或许是一种贬低。 但从宁奕口中说出,这似乎有了一些夸赞的意味。 在叶红拂看来,同境之中,几乎没有人像宁奕这样兼备“不要脸皮”和“高深修为”。 “后来回想,他们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杀我。”宁奕笑道:“所以只能恶心我……而某种意义上,这样的战略是正确的。” “杀一个很难杀的人,最重要的事情是自己活下去。”宁奕耸肩道:“只要最后的结局是他死了,你活着。中间的过程还重要么?” 叶红拂陷入沉思。 她摇了摇头,道:“如果我决意要杀一个人,就一定要亲手杀掉他。” “那是因为你太单纯,剑心纯粹,因仇怨杀人,自然要亲自动手,才能不留遗憾。”宁奕柔声笑道:“而我跟你不太一样……在通往仇恨尽头的路上,有太多人要杀,有些人我与他们并无仇怨。这些人太多了,我杀不过来。” 这个道理,蛮简单的。 宁奕与黑槿之间的“恩怨”,并不深,纠缠也浅。 因果上来说,宁奕有着非杀黑槿不可的理由。 执剑者天书古卷,就在黑槿手上,若不杀黑槿,便无法取卷。 但……他并没有亲手誓杀黑槿的执念。 所以当听闻叶红拂要选一头大妖,用作辟道,宁奕立即想到了黑槿,这是叶红拂最好的对手之一。 “杀死饕餮的方案不止一套,但都很简单。”宁奕淡淡道:“你失败了,换我上。我失败了,就逃命。我活着,就永远有第二次机会,第二次失败,就第三次……直到她死。” 叶红拂怔怔看着宁奕。 “怎么,你以为我会玩弄一些阴谋手段?”宁奕笑道:“那可是饕餮……灞都城的关门弟子。阴谋诡计,在这种时候有什么用?” 或许能挑起灞都风雨。 或许能闹得满城不宁。 但想要杀死黑槿……拿走古卷,没有捷径可走。 叶红拂欲言又止,陷入沉思。 宁奕忽然起身,来到她身旁坐下。 叶红拂望向宁奕,眼神狐疑。 接着宁奕伸出一只手,揽过叶红拂肩头,手臂自然垂落,轻轻覆住叶红拂手背。 让其握拢成拳。 将符箓捏住,不外泄露。 从外人来看,两人像是一对“亲昵道侣”。 叶红拂面具下的嗔怒之色尚未涌起,脑海里响起一道传音。 “放轻松。” 叶红拂心弦绷紧。 她缓缓抬头。 茶室之前,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只肩披白袍的年轻大妖。 …… …… “姜麟殿下,您来啦?” 茶室主人是个面相慈祥的老人,连忙出来迎接这位贵客,谁都没有想到,这座古城最尊贵的几位皇族之一……会时常来到这间简陋茶室。 金叶树下,簌簌风铃声。 姜麟对着茶室老人微微一笑,算是回礼。 姜麟望向宁奕,叶红拂,笑着问道:“我们在哪见过?” 茶室主人看到这一幕,不经会心一笑。 之前看红衣女子独坐于金叶树下品茶,碧海风铃,膝上横剑,便觉得是一副极美的场景……有如此气质和雅致的,必定是妖域内某位出名的大人物了。 果然。 姜麟大人的“熟人”? 宁奕的手掌,轻轻拢住叶红拂掌背。 他很清楚……女疯子的拔剑习惯。 遇事不决,拔剑砍人。 在大隋天下行走惯了,这几乎成了烙进骨子血液里的天赋本能。 如果不是自己拦着,叶红拂便用一剑来回答姜麟的问题了。 这一剑若是砍了。 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直接逃命了。 “自然是见过的。” 宁奕柔声一笑,不卑不亢道:“殿下乃是麒麟古皇之子……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只不过您是否见过我,就不知道了。” 姜麟瞥了一眼狮面妖修。 他的麒麟本能告诉自己……这头伪匿境界的大妖,不简单。 自己看不穿修行境界,以及血脉天赋。 至于另外一个红狐女子,更是如此。 出现一位,已不正常。 出现两位,成群结伴……就很有问题。 姜麟微笑着坐在宁奕先前所坐的位置,一人面对两人,轻声道:“二位出身何族,身上所流何血?” “西域落魄妖族,不值一提。”宁奕笑道:“殿下也来饮茶,好雅兴。” 茶室主人端着茶盘来至姜麟面前,看三人“谈笑风生”,心想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这二人乃是殿下的朋友。 老人低头揖了一礼,恭声道:“殿下,还请慢用。” 姜麟笑着举起茶盏,轻吹一口,淡淡道:“二位第一次来我灞都城?” 宁奕笑着点头。 “这间茶室的手艺,传承自大隋天都城。妖族之中,鲜少饮茶。”姜麟语气不缓不慢,笑道:“二位第一次来灞都,便找了一间茶室,看来是同道中人……本殿遇上同好,心生欢喜。” “不如二位摘下面具,坦诚相待。”  第四百零一章 玄螭大圣 风铃摇曳。 金叶树海席卷如潮水。 漫天金灿树叶下,白袍大妖一只手捻握茶盏,另外一只手则按于刀背之上。 白狮子刀芒未显。 但隐约已经可以听闻震动。 姜麟微笑望向宁奕叶红拂。 杀意藏于鞘中,但已凝如实质。 这一副静图,安静唯美如油画。 叶红拂怀中的剑已经在颤了。 她很清楚。 若自己二人不摘面具……下一刹,姜麟便会拔刀。 “姜麟殿下。”宁奕浅笑着将自己面具摘下,问道:“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狮子面具下。 是一张极其寻常,极其普通,从未见过的面孔。 姜麟面无表情,瞳孔深处似乎有一抹火光在燃烧。 宁奕觉得自己面皮有灼烧感。 姜麟在施展“麒麟神通”,试探自己这张面皮的真假……命字卷遮掩气机,举世无双,同境之中,想勘破自己伪装,姜麟还是差了点。 宁奕不动声色,淡淡抿了一口茶。 俄顷,那股灼烧感消失。 姜麟望向叶红拂,沉声道:“姑娘,冒昧打扰了。” 见宁奕无恙,叶红拂心底算是松了一口气 。 她摘下红狐面具,面露不悦,重又戴上。 “是本殿唐突了。”姜麟松开那只握刀之手,笑意如常,问道:“不知二位体内流淌何族血脉?” 这是要盘问来历了。 宁奕笑道:“殿下,我等不过山野散修,实在不值一提,此番赶来,专程为古王爷大宴献礼……” 姜麟皱起眉头,想要继续开口,腰间令牌忽然一颤。 这消息……来得太不巧了。 这头麒麟大妖陡然起身,望向灞都城城外方向,挑了挑眉。 宁奕和叶红拂都感受到了一股强大气息……两人对望一眼。 城外的那股气息好强! 这是来“贵客”了。 两人轻轻舒了口气。 果然,姜麟收起令牌,拍了拍衣袍,准备离开茶室。 离开之前,他深深瞥向宁奕,欲言又止。 宁奕笑着问道:“殿下不多坐会儿?” “本殿还有要事。”姜麟摇了摇头,平静道:“你我甚有眼缘,改日再叙。” 改日再叙……宁奕心底呵呵一笑。 老子回去就扒了这张面皮,你看看翻遍灞都城,还能不能找到我了? 嗖的一声。 姜麟陡然消失在原地。 离开了……叶红拂松了口气。 宁奕握在她掌背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两人依旧是那副“亲昵”姿态。 重新戴上红狐面具的女子忍不住要开口呵斥,心头咯噔一声,神情瞬间凝重。 宁奕道:“收好符箓……做好逃命准备。” 金叶树碧海之下,风声呼啸。 “轰”的一声,音障破碎,带动漫天金色叶海,如火焰般灼烧耀眼。 一道白袍身影去而复返。 姜麟面带微笑,盯住宁奕,道:“思前想后,相见是缘。不如二位随我一同去城外迎接贵客,事后本殿好好请二位喝一杯。” 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开口。 最后两字,手指已经搭在刀柄之上。 “……如何?” 宁奕哈哈一笑,毫无顿塞,轻轻在叶红拂掌背点指,将握拢符箓攥拳的手掌压下同时,不露痕迹拽着叶红拂起身。 叶红拂收起小子母阵。 “既然殿下盛情邀请……”宁奕以妖族蛮荒之礼节,行了一礼,笑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宁某人看起来神色淡然。 但其实一颗心已经向下坠沉了。 特娘的。 这天杀的狗屎运……随便找一间茶室,也能遇见姜麟? 宁奕已经想象姜麟这趟去而复返,把自己带到灞都城外“接客”,接下来会生的场景了。 如果灞都二师兄火凤也在。 而且识破了自己的面皮伪装。 那么……先前布局,尽数荒废。 前功尽弃不谈,届时连自己和疯婆子能否逃出灞都,都是一个问题。 “呼。” 宁奕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向身侧看去。 叶红拂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镇定地多,她已在先前顺势将小子母阵收起,随时准备触,见状不对,立即逃命。 宁奕心情不知是复杂还是欣慰。 叶红拂这就准备逃了? 不过……若是真被洞破身份,这疯婆子能逃掉的话,自己也能减少许多压力。 姜麟背负双手,幽幽道:“二位。请吧。” …… …… 灞都城上空,黑云密布。 这座云上之城,有大神通笼罩,不受风雨侵蚀,即便方圆百里电闪雷鸣,这座悬空城仍然白云缭绕,一片仙境之态。 而如今……这番黑云景象,乃是有凡妖修降临,所引之异象。 灞都城城门四处,响起雷鸣之音,黑云之中洞开天门,一团轰鸣雷暴,缓缓落在灞都城门门前。 城门之处,灞都城一众师兄弟,早已来此迎接。 这番阵势,大宴至此,乃头一遭。 此番异象,自然引起了诸多注意。 前来贺寿的百族使团,都前来观望此番盛态。 “这番异象,是哪位通天存在?” “莫非是东妖域的‘金乌大圣’?” “金乌大圣已闭关百年……天海楼之战都未曾出关,怎会来此盛宴?再说,那位大圣所至之处,火光滔天,焚天燃海。这异象,显然不是金乌。” 众说纷纭。 灞都八位弟子,除却神秘大师兄和姜麟之外,所有人尽数到齐。 火凤立于城门最前方,对着黑雾遥遥一拜,轻声道:“晚辈,恭迎玄螭大圣!” 这一道清脆凤鸣,响彻灞都。 龙皇殿,玄螭大圣! 这位北妖域皇帝的挚友……实力早已臻至涅槃境,地位在整座妖族天下都堪称然无二。 两位真正制霸妖域的皇帝,王不见王,龙皇殿与芥子山僵持多年,关于顶端战力的分部,维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平衡。 一皇一帝,难决高下。 紧随其后的金乌与螭龙,也相差无几,不分伯仲。 至于纳于麾下的妖圣,东妖域或许稍少些许,但真正开打,却是丝毫不憷。 北妖域有极限妖君,白骨城主这等存在。 东妖域也有九千岁孔雀道人。 …… …… 按理来说,玄螭大圣亲临灞都城,应是灞都老人前来迎接。 火凤歉声道:“师尊和师兄有要事不能出城迎接……还请尊驾请多见谅。” “世俗礼节,何须在意?” 一道慈祥之音,缓缓荡开—— 黑雾之中,驶出一辆巨大龙辇! 雾气摇曳,逐渐显出端坐龙辇其上的身影。 那是一位披着漆黑镶金法袍的枯瘦老者,老人面相慈祥,目光投向火凤身后的古道。 “你师尊收了个好苗子。” 玄螭大圣笑了笑。 众所周知,玄螭本尊乃是一条福缘深厚之大蛟,数万年造化修为,距离化龙只差最后一步。 同为龙脉。 此次来灞都……显然是为了“雪龙族”的古道! 听闻此言。 古王爷受宠若惊,低头捏着衣袖,哪里像是一位威慑妖域四方来贺的九千岁妖君? 倒真像是一个稚嫩童子。 玄螭的龙辇之旁,一左一右,立着两道“侍奉”身影。 一人,乃是北妖域的“九千岁”白骨城主。 另外一人,则是古道的至交好友“埙妖君”。 埙妖君站在龙辇一侧,对着古道眨了眨眼,神情满溢喜色。 古道对视一眼,神色有过一抹感动。 ……玄螭的出关,很显然与他有关。 自己这位好友,多半是亲自面见了龙皇大帝,才有了此次玄螭大圣的降临……须知,如今两大妖域的局势相当紧张,如玄螭这般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将牵扯两大域的动态。 先前芥子山派出了“孔雀道人”,已经很出人意料了。 但谁能想到? 龙皇殿直接来了位通天人物! 玄螭大圣……寻觅妖域,也很难找到比这位大圣地位更高的存在了。 黑袍老人目光望向灞都二师兄。 如今的火凤,臻入涅槃,气息圆融如意,加之天凰翼,锋锐尽藏,却又逼仄。 他观火凤。 如观一把锋利妖刀。 “老家伙说你,有妖域新皇之姿……”玄螭对灞都城主的称谓很不讲究,他笑了笑,道:“新皇……还差了点,但未必不能成。杀了人族的沉渊,应该就差不多了。” 欲成新皇,须杀沉渊…… 火凤表面平静,内心却是泛起苦笑。 杀沉渊,说得轻松。 这位北境共主,与白帝厮杀一场,全身而退,想杀了他,何其之难……火凤认为,就算是玄螭,师尊之流亲自出手,都未必能留下沉渊。 即便如此,火凤还是柔声迎合,“多谢大圣指点。” 做足晚辈姿态。 其实以他如今身份……来迎接玄螭,已算是合乎礼节。 玄螭大圣轻轻起身,双手撑住龙辇座椅,起身那一刻,漫天阴云轰隆隆破碎,整条龙辇都化为漆黑流云,向着天外掠去。 时空似乎都随之扭转了。 老者望向灞都弟子,一眼一眼望去,看得无比认真,每人都赠了一言。 “阴阳之道,需多交融。” “生灭如水火,缺一不可得大道。” “……” 一一指点过去,最终到了黑槿。 “造化机缘,自有定数。该是你的跑不掉,不该你的抢不走。”玄螭大圣眯起双眼,赠言道:“切记勿贪……不该吃的,不要吃。” 黑槿安安静静听着,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 老人点到即止,并没有更多要强行“拨乱反正”的意味。 玄螭忽然笑道:“麒麟古皇子不在?” 古王爷心底咯噔一下,这才现姜麟竟然还未到场。 如此重要的场合,这小子竟然迟到了? 火凤笑道:“……师弟,或许是在闭关。” 玄螭轻轻嗯了一声,并不在意,笑道:“许久未来灞都了,火凤,你领我去看看那老家伙吧。” 火凤低低应了一声,手指轻轻勾勒,凝聚天凰翼一缕锋芒,切开一扇门户。 火凤与玄螭大圣二人踏入门户,消失在灞都城中。 第四百零二章 镜射 玄螭大圣与火凤消失在灞都城前。 阴云消散。 所有人心头的“阴翳”也随之消散……玄螭这种级别的妖圣,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城头处,便给人极大的心理压力。 大圣妖威消散,龙辇两侧的埙妖君,和白骨城主,来到灞都一脉面前。 “小古。” 埙妖君哈哈笑着,上前给了古道一个拥抱。 同为“珍稀龙脉”,这两人关系极好,相交莫逆。 古道能拜入灞都城,进境飞快,埙妖君也自心底为兄弟高兴。 古王爷眼神触动,拍了拍埙妖君肩头,轻声道:“玄螭大圣愿意出关赴宴……多谢你了。” “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傻话?” 埙妖君笑了,从怀中取出一枚物事,道:“来,看看,这是我为你炼制的‘大罗荒鼓’。” 古道眼神一亮……大罗荒鼓! 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宝器! 埙妖君与自己性格不太一样,天性散漫,喜好炼器,经由他手的法器,都是星君境一等一的宝物! 虽然……自己如今突破成为极限,又有师尊所赐的“风雪玺印”。 但这毕竟是一份心意。 古王爷接过大罗荒股,忍不住笑了。 从外表来看,这不过是一面小孩子常玩的拨浪鼓,巴掌大小,两面鼓身紧绷,吊悬的小小鼓槌乃是两抹跳跃的圆形雷霆。 “这看起来像是稚童玩具。”古道试着轻轻摇晃鼓面,两抹圆形雷霆啪嗒撞在紧绷鼓面之上,未曾动用妖力,没有杀意倾泻……大罗荒股迸出沉闷悦耳的鼓声。 “稚童玩具?”埙妖君眨眼道:“这才对啊,正符合你的年龄嘛。” 古道出世,从修行至今,不过百余年。 放在妖域,这绝对是稚童一般的年龄。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城头之处,灞都一脉的师兄弟,与北妖域的两位妖君相谈甚欢,只有黑槿沉默寡言,一人孤僻而立。 “嗖”的一声。 空间波动。 一道宽大白色麻袍身影,陡然降落在灞都城城门之前。 姜麟腰佩白狮子,单手按压刀柄之上,看起来飘逸似神灵……他目光落在埙妖君和白骨城主身上,笑道:“是北妖域的二位妖君来了?抱歉抱歉,有失远迎。” 鸦雀无声。 姜麟现众人望向自己的面色稍显古怪。 尤其是同门师兄弟,一副欲言又止。 “怎么了?”姜麟挑眉笑道:“二师兄呢?” “火凤大人,陪玄螭大圣入城去了。”白骨城主笑道:“老人家给每位灞都子弟赠了一句指点,刚刚还问殿下去哪了呢?” 姜麟的笑意凝滞在面颊之上。 玄螭大圣? 刚刚的那股气息……是玄螭大圣? 自己一来一回,竟然错过了这么重要的会面,那位大圣功参造化,要论实力,乃是白帝龙皇这两位皇帝之下的“第一人”。 当然,这个“第一人”颇有争议。 妖族天下之间真正的两域战争并未开打,皇帝之下的第一人,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自己师尊。 有人说是追随白帝的金乌大圣,也有人说是追随龙皇的玄螭大圣。 当然……自己二师兄火凤破境之后,有新皇之姿,未必就不可能坐上那“第一人”之席位。 至于大师兄。 姜麟在灞都城生活了如此之久,从未见过大师兄,连大师兄的“传闻”都没有听过。 如果不是火凤和师尊认定有“大师兄”这么一个存在……那么随着岁月流逝,灞都城的师兄弟们,很可能会忘记这个位置上真的有人。 …… …… 姜麟去而复返的那一刻,宁奕就知道,随这头麒麟走一趟是免不了了的。 他默默将神念悬停在元留给自己保命的那枚紫匣上。 在母河之时,他还笑问。 山穷水尽之时,动用紫匣,自己真有山穷水尽这一天么? 如今来看,真想一个狠狠的耳光扇在自己脸上。 此刻的云上之城城头……灞都师兄弟几乎尽数到齐,每一头大妖都如自己事先猜测那样,全部位列妖君之席,而且各个身负顶尖血脉天赋。 一位新晋突破“极限之境”的九千岁古道古王爷—— 加上巨像高台的老冤家“埙妖君”。 以及一位早就成就极限境界的北妖域白骨城主。 被姜麟强行带到此地的二人,衣袍被风吹起,与这群大妖显得格格不入。 宁奕心头莫名涌现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凄凉悲壮。 他微微扭头,现叶红拂袖口剑气隐而不……看样子是准备触动小子母阵逃命了。 太离谱了。 这番战力……甚至可以攻打将军府。 不过。 好消息是,灞都城的二师兄火凤不在。 在场没有一位涅槃妖圣……那么第一时间点破奇点,大能也无法出手封禁空间,自己还有紫匣加身。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捏动紫匣,感应到一股愿力……万幸这股草原祈愿之力还能动用,蛮荒之气溢于胸口,那股血液沸腾的充沛感重新回来了。 这几人谈笑风生,还没有人现自己。 宁奕便安静听着。 越听越是沉默,越听越是心悸…… 原来火凤并非没有出城。 刚刚才随玄螭大圣离开。 事态至此,已经过了自己原先的想象,不仅仅孔雀道人来了,连玄螭大圣这种妖域巨擘,都来参与寿宴了…… 这已经不是古道九千岁不九千岁的问题了。 是北妖域和东妖域,在天海楼战役后的立场问题。 姜麟真是好兄弟,若带着自己早一点来,撞上玄螭和火凤…… 这副画面太残忍,不敢想象。 即便生猛如宁奕,也觉得后怕。 …… …… “姜麟殿下……这二位是你的朋友?” 埙妖君与古道谈笑之间,现姜麟身后,还跟着两个面覆古怪面具的“妖修”。 这二人,被刚刚的空间阵纹波动一起传送而来。 不知为何,那个狮面妖修,给自己一种眼熟的感觉。 不仅眼熟,而且添堵。 看到这狮子妖修,埙妖君就莫名觉得不快。 姜麟得知自己错过玄螭大圣的赠言指点,心情颇为阴郁……都是因为这二人,导致自己迟到。 “算不得朋友。”他面无表情道:“金叶茶室碰面,本殿便带他们来……诸位师兄,可否帮忙掌掌眼。” 言罢。 几头大妖的目光,都凝聚在宁奕和叶红拂身上。 “诸位大人,何至于此?” 宁奕轻叹一声,觉得自己好似一个货物,被人赏来看去,毫不自在。 说话之间,他无声无息伸出一只手,隔着袖袍握住叶红拂葇荑。 叶红拂下意识一颤,没有挣脱,面具下的眼神一亮,便放弃了挣扎……一股暖流顺延掌心缓缓渡来。 不是星辉,也不是神性。 是一股……极其空无,极其虚弥的力量。 血液里有凤鸣龙吟,万兽咆哮,叶红拂眯起双眼,大概猜到了宁奕给自己渡来的是什么力量。 是荒人的祈愿之力。 叶红拂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望向黑槿,那个饕餮女子的面色比霜雪还要惨白,望向自己这边的目光锋锐冷冽。 像是生出实质的刀剑。 似乎要将面具刺破。 不……似乎已经将面具刺破。 叶红拂有种预感,黑槿已经看破了自己和宁奕的身份,她微微扭头,入目所见,是那张狮子面具波澜不起的平静。 宁奕和黑槿,只有十丈,平静对视。 那头饕餮,面容一如既往的冷漠,毫无表情,也不声。 所以……她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场间逐渐生出轻咿之音。 不仅仅是姜麟看不出宁奕狮面下的境界深浅……即便是古道,白骨城主,也不例外。 在场的,乃是整座妖族天下最顶级的几位妖君。 他们竟然都无法看出,面具之下的一男一女,是何等血脉,何等境界。 “有点意思。” 古道淡淡道:“小师弟,你可遇到了两位不得了的大菩萨。” 姜麟眯眼,笑道:“师兄看不出来?” “我看呐……这二位造化不浅,非龙即凤。”灞都城的五师兄,幽幽道:“或者……” 居心叵测的欲言又止。 姜麟微笑:“或者?” “或者,根本就不是妖。”五师兄面无表情,道:“这是两个人族修行者,混入我妖域灞都。” 暴露了? 宁奕掌心一颤。 他用力捏住叶红拂手掌,压制住她拔剑之势。 不。 不可能…… 妖君境……看不出来的。 “五师兄,太吓人了,实在是太吓人了。”古道背负双手,身旁有风雪缭绕,龙吟渐起,他微笑道:“我可不相信,会有人族修士胆大包天,敢潜入灞都,自寻死路。” “姜麟师弟来得正好。”三师兄声音浑厚粗壮,道:“师尊大镜,正在头顶。” 灞都城头。 高悬一面云雾之镜。 与老三同修阴阳之道的四师兄,声音则是阴柔细腻,宛若女子,轻笑道:“此镜可照肌骨,可分人妖。” 姜麟轻轻嗯了一声。 他弹指轻叩,一缕精粹妖力,在空中幻化成麒麟,咆哮奔腾,席卷风云。 撞在大镜之上。 “是人是妖……一照便知!” 顷刻间。 云顶之城,云雾昼开,大镜天光,映照在宁奕叶红拂二人身上……万度烈温,仿若要将人魂魄都照射而出!  第四百零三章 识破 云上之城,灞都明镜,骤然爆射出一道天光。 昼光之下笼罩的宁奕和叶红拂,无所遁形。 叶疯子已经捏好小子母阵,随时准备捏碎符箓,逃离灞都城。 但,宁奕一只手握住了她。 魂海紫匣疯狂震颤。 宁奕脑海里回荡着元的话语—— 这枚匣子……可救自己于山穷水尽之时! 什么时候,算是山穷水尽? 现在算是么? 紫匣愿力潺潺而流,荒人之血迸出兽鸣。 宁奕心念一动,神念浸入匣中,掬出两缕愿力。 一缕笼罩自己,一缕笼罩叶红拂。 灞都与北妖域诸位大妖目光所及,那两道被大镜笼罩的“妖修”,展露出了真正的身份—— 两缕妖气,化散而出,在灞都大镜下扭曲升腾,袅袅如烟。 而让他们失望的是。 这根本就不是人族修行者。 两只血脉卑微低贱的妖灵。 正如这二位面具上所雕刻的花纹,一头黑狮,一只红狐。 灞都城的几位师兄,看到大镜映射出的妖身之后,神情各自精彩。 古王爷眼神闪过一抹失望,抖散袖袍风雪与杀意。 其余几位,相差不多。 “呵……呵呵。” 白骨城主淡淡道:“一头狮子,一头狐狸,有点意思,我们都看走眼了。” 当炽烈镜光,波荡散开,灞都城头重归平寂。 之前闲谈叙旧的几位大妖,连多看一眼宁奕的兴致也无……对他们而言,这只不过是一场小到可以忽略的风波。 一狮一狐两只妖修,呆呆站在原地,则是像被摄去了魂魄。 古王爷一行人见怪不怪。 这枚大镜,内蕴炽光,可抵神魂,境界不够,被镜光照拂,便会出现此等情况…… 他们并不知道。 那两张面具下的神情,有多么精彩。 “砰。” “砰砰。” “砰砰砰……” 叶红拂压抑住自己那颗随时可能跳出的剑心。 在云上镜光笼罩而下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危机…… 叶红拂有一种预感。 如果在此时,在此地,被识破身份。 这张“小子母阵”,救不了自己。 她怔怔看着一位又一位大妖,从自己身旁经过。 宁奕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仍未松开,但她并不觉得厌恶,相反……她感受到了可靠,以及温暖。 下一刹,宁奕忽然开口。 “姜麟殿下!” 灞都几位大妖都回过头。 麒麟古皇子缓缓扭头,望向宁奕。 宁奕声音沙哑笑道:“一起赏茶?” “下次吧。” 在大镜妖象映射出的那一刻,姜麟便对这妖修没了兴趣。 他神情阴郁。 自己向来敏锐的直觉竟然出了错。 而这次出错的代价,便是错过了与玄螭大圣的会面。 接下来他要赶赴灞都大殿,参与例会。 至于这两个不知名的小妖修……他哪里会真的在意血脉,出身,来路? …… …… 风波平定。 待到所有人都离开,宁奕这才松开叶红拂玉手。 宁奕后背被汗水尽数打湿,他收回愿力,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声,悠悠道:“刚刚是为了保命,得罪了。” 叶红拂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她转动手腕,低垂双眼,忽然问道:“刚刚那股力量……是元的力量?你动用了紫匣?” 生死一线间。 她差点以为自己暴露了。 那股力量点燃了自己的鲜血,瞒过了灞都老人的宝镜。 “算不上动用紫匣。”宁奕苦笑一声,摇头道:“就是简单的愿力手段……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元早早就将匣子送到我手上。” 灞都城,与龙皇殿,芥子山不同。 灞都城不养妖潮,没有信仰。 故而……灞都老人,没有愿力可以挪用! 这一套“瞒天过海”的手段,如果放在芥子山,或者龙皇殿,很有可能会被识破。 “原来如此。” 叶红拂神情浮现一抹疲倦。 “这次侥幸逃生,是因为玄螭大圣和火凤前脚离开。”宁奕来到叶红拂对面。 他摘下自己的狮面。 也摘下叶红拂的红狐面具。 “我不瞒你。”宁奕轻声道:“刚刚如果暴露,你我可能都会死在这里……这场灞都盛宴,比我想象中还要凶险。” 几乎整座妖域的顶级战力,都汇聚在这云上城中。 “你想说什么?” 叶红拂直视着眼前男人。 “你还有机会……选择的机会。”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宁奕笑了,道:“你死了,我没法向你师尊交代。” 啪嗒一声。 掌心的红狐面具被女子毫不客气地夺走,重新戴覆而回。 “大可不必来这一套。” 叶红拂摆了摆手,懒洋洋道:“我可不是云洵那种死心塌地把命卖给你的蠢货。我会活得好好的。” 宁奕低笑一声,同样把面具带好,快步来到叶红拂身旁。 两人重新入城。 “明日百族献礼,正是刺杀饕餮之时,我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叶红拂快步而行,钻入一条小巷。 “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只有一剑的机会。” 宁奕走入另外一条。 两人快步而行,几乎没有停留地走入、穿出……而当十息之后,二人各自离开小巷,重新对视一眼,衣着打扮已经截然不同,连带着身上气息都浑然一变。 两条小巷的阴暗深处,幽幽火光焚烧衣袍灰烬。 面皮,面具,衣袍,遮蔽天机的宝器,都换了一副。 “只有一剑。” 叶红拂道:“杀不了她,我就会逃。剩下的事情,与我无关。” “其实我有一个坏消息。” 宁奕望向叶红拂,笑道:“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 叶红拂挑了挑眉。 “我本以为,你会离开,至少我是你,我会离开。”宁奕耸了耸肩,指了指远方城头的那面大镜,道:“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很怂的人,对我而言,活下来很重要。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跟这些大妖犯浑较劲。”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你走了,这个坏消息就不用告诉你了。”宁奕仍然在笑,看起来有三分玩世不恭,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叶红拂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黑槿已经识破我了。” 走出小巷的两人,对视沉默。 妖潮熙攘,妖声鼎沸,二人相顾无言。 “……你说什么?” 脑海中回掠被审视的片刻时光,叶红拂回想起自己的确观察到了黑槿的异样。 饕餮看破了宁奕的面具。 宁奕被识破了。 那么……自己的伪装也毫无意义。 重回灞都城,重换面皮,重换身份……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我很确定,她看穿了我。” 宁奕沉默片刻,道:“原因很难解释,你可以理解成,她的身上与我一样,有着一桩大造化。我们彼此,谁也瞒不过谁。” 同为执剑者。 而且身怀天书古卷……相距极近的感应,根本不可被压制。 自己动用命字卷所做的掩饰,对于姜麟古道而言,是天衣无缝的伪装面具,可对黑槿而言,则是比任何感应都要强烈的引召。 叶红拂以手抵额。 所以……刚刚就被识破了? “但她并没有选择揭……”叶红拂心中浮现强烈的荒诞,困惑道:“为什么?” 很可惜。 她并没有听到玄螭大圣针对黑槿的那番点拨。 宁奕道:“……因为她是饕餮。” 饕餮想要吞噬一切。 她……太贪了。 黑槿看出了身为执剑者的自己,也瞬间洞悉了自己入城的想法。 宁奕想要杀死黑槿,夺取古卷。 黑槿……同样如此! 她必然看出了宁奕身上,有三卷自己梦寐以求的天书古卷,若是能吞噬,珠联璧合,直接圆满……她恐怕会成为妖君境界的第一人。 什么东妖域第一妖君孔雀道人。 什么九千岁古王爷? 坐拥五卷天书的执剑者……生灭山离,恐怕能在星君之境,迸出涅槃之威! 宁奕都无法忍受这种诱惑。 更何况饕餮。 而黑槿之所以隐瞒师门……是因为不够信任,还是因为害怕打草惊蛇? 这一点宁奕,无从得知,也无法推演。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认。 如果黑槿刚刚在城外动突袭……对自己而言,未必就是死路一条。 八头顶级大妖。 的确很恐怖……但北境大荒对战韩约的战力,也差不多如此。 扶摇姜玉虚,对应白骨城主和古王爷,其他人相差不多,宁奕这边还有一位叶红拂……此战必定溃败,但未必会死。 只要对面是妖君境界,那么就没有绝对的“死路”! 真正的“死路”,是遇上玄螭大圣,或者火凤。 这种顶尖妖圣,大成造化,弹指一挥间。 妖君灰飞烟灭。 “其实……” “还有一个好消息。” 宁奕平复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桩造化,让我和黑槿可以相互‘捕捉’。这也就意味着,她只能‘看穿’我,却不能‘看穿’你……所以刚刚的那一次涉险,是有意义的。” “我们可以不用担心找不到她了。” 宁奕咧嘴一笑,攥了攥拳。 执剑者的气息,是藏不住的啊。 黑槿已经走在刺杀自己的路上了。 宁奕认真道:“明日古王爷献礼大典,她若杀我,你便杀她。” “她有一剑,你……也有一剑!” 第四百零四章 妖宴 古王爷“九千岁”大寿,百族来贺! 近百年来,灞都城都未有过如此盛景,数万妖修齐聚一城,同贺霄云。 而今日,便是“献礼”之日。 按理来说,诸族贺礼,由灞都城侍应代收,记名便可。 但此次盛宴,古王爷突奇想,摆下礼宴,灞都一脉将悉数出席,礼请贵宾,宴待百族。 受邀入城者,便在此宴之上,将贺礼赠出。 云中城内,设宴千桌。 其中某一桌。 “古道设宴,说灞都一脉悉数出席。”一头年轻大妖捻着酒杯,轻轻摇晃,看其红晕面色,显然是未开宴便已经喝了个半醉:“……那位大师兄也会出席?” “放肆……古道也是你叫的,喊古王爷!”桌内席的该族大长老,面色阴沉,低声喝骂了一句。 摇头晃脑的年轻大妖被狠狠一骂,仍然犯傻,痴痴呆笑。 下一刹,只觉一道冷意掠过,浑身打了个寒颤。 瞬间酒意全无。 空中有一袭白衫,悬地三尺,高人一头,缓缓掠过。 古王爷背负双手,缓缓自城门掠来,掠过千桌酒席,掠至席高台。 他目光看似散漫地瞥过这一桌。 那头捻着酒杯的年轻大妖,神情陡然苍白,啪嗒一声,酒杯被自己捏碎,吓得魂不附舍。 古王爷收回目光。 只有他一人,选择以如此方式登台。 高台之上,一道又一道光芒涌动,阵纹神彩飞拂,顷刻间如开天门。 白骨城主,孔雀道人,埙妖君,姜麟,黑槿……灞都城诸位弟子,以及一众贵宾,在神彩光华之中走出。 “别说大师兄了,连‘火凤’都没来。” 酒席之中,一位红袍女子举杯自斟自饮,女子身材曼妙纤细,即便被大袍包裹,亦能看出凹凸有致。 只不过……那张脸蛋,就让人不敢恭维了。 叶红拂特地拟做了一张“丑陋”的面皮,半面生疤,犹如火烧,即便面露微笑,也有八分狰狞。 “以在座这些人的血脉境界,来这几位妖君,便已极是抬举了。”宁奕就坐在叶红拂身旁,他则不同,特地换上了一张俊逸非凡的面皮。 隔着数百桌,宁奕将目光投向黑槿。 入席高台者,十数位妖君,将目光投向台下……他们眼中的这些妖灵,并非是“宴客”,并非是“来宾”。 而是“棋子”。 妖族天下,整整一域,混乱无度,百族厮杀,诸雄博弈。 一张请帖,宴请天下,熟敢不从? 这哪里是宾客。 这只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今日古王爷大宴,一张请帖,便让西南两大妖域,战战兢兢了半年之久,弱族殚精竭虑搜脂刮膏,强族忧心忡忡甄选厚礼……令两大域都忌惮的,又何止是一位“九千岁”的修为? 而是向来低调的灞都城,头一次如此高调的宴请天下。 这是火凤的面子,是灞都大师兄的面子,是灞都老人的面子……谁敢不给? 即便是封锁东妖域的白帝,也遣派出了孔雀道人! 而龙皇殿,更是连玄螭大圣,都亲自出席。 …… …… 黑槿入席之后,与周围氛围格格不入。 这位灞都关门弟子,生得 (本章未完,请翻页) 极美,但带着一股病恹恹的气息,她的目光总是懒漫而又冷漠……仿佛生的所有一切,都与她无关。 宴请大典已经开始了。 一位又一位的“宾客”,按照请帖顺序,6续登台,为古王爷献礼。 碰杯声,议论声,笑声……所有嘈杂都屏去。 黑槿的视线投向一个方向。 她散漫瞳光内,有一缕隐藏极深的杀意。 宁奕……就在那个方向。 找不到具体方位。 那个男人在哪里? 刻意在灞都城门放了宁奕一马,她就知道,这次寿宴,他一定会来。 只不过……那个人族剑修比自己想象要狡猾一些,自己能察觉到他来了,却无法感应到具体方位。 是在执剑者能够感应到的极限边缘故意试探么? 黑槿神情漠然,死死盯住那个方位。 “小师妹,你在看什么?” 姜麟的声音,让黑槿陡然回神。 她偏转头颅,看到了师兄温和的笑容:“别傻怔着了,有人向你献礼。” 黑槿微微一怔,这才现,有一位憨厚鹿妖,头顶三尺鹿角,萦绕结絮,双手捧着一枚狭长刀匣,面色诚恳道:“黑槿大人,这是我为您准备的宝器,名为‘贪婪切’。” 黑槿并未想到。 古师兄的寿宴上,竟然还会有人给自己送礼? 她从刚刚出神的状态之中恢复过来,现高台席,竟然是一片热闹景象……登台献礼之人,不仅仅给古师兄送礼,给姜麟师兄,诸位师兄,都有献礼。 黑槿一下就明白了这位大妖的心思。 ……是为了讨好灞都。 给古师兄献礼的人最多,给姜麟师兄的其次。 此番大宴,根本就不是为了庆寿,而是为了验忠。 而献礼这个环节,也就是表忠而已,献给谁都一样,都是献给灞都。 那么献给灞都的哪位弟子,就要有所讲究了……怪不得二师兄和师父没有出席,以涅槃境的眼界身份,又怎会给他们“高攀”的机会呢? 与其他师兄表现的不同。 黑槿并没有露出笑意,依然面无表情。 她透过匣子,一眼就能看出这枚名为“贪婪切”的长刀,品秩不俗,是把好刀。 可惜对于已经有了“漆鸢”的自己而言,根本就瞧不上。 执剑者的佩器,怎能是凡物? 黑槿对着鹿妖点了点头,接过长匣。 那头鹿妖如释重负,但下一刻心底便咯噔一声。 黑槿直接打开长匣,两根手指一抹,便将满匣刀光抹碎,接着轻轻启唇,扬起玉颈,将刀匣对准自己嘴唇。 “咔嚓咔嚓咔嚓……” 银光迸溅。 刀意肆虐。 这一幕,吸引了看台上诸位师兄的目光。 坐在黑槿身旁的姜麟,平静望向鹿妖,未一言。 但“不经意间”溢散而出的一缕麒麟威压,已经让鹿妖双膝软,只差一点便要跪下。 是自己献出的礼物不合心意么? “味道不错。”黑槿吞下贪婪切后,石破天惊地轻声说了两个字。 “谢谢。” 姜麟听到黑槿此言,柔声笑了笑。 那缕麒麟威压瞬间消散。 精神绷紧到极致的鹿妖 (本章未完,请翻页) ,差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此刻如释重负,笑得比哭还难看…… 吓死人了,姑奶奶啊。 鹿妖神情感激至极,对着黑槿深深一揖,退下台去。 本以为选择灞都城最小的那位关门弟子献礼,乃是一件“取巧之事”,献礼前他一度还得意于自己的睿智…… 而现在,即便坐在座位上,鹿妖仍然一阵后怕。 自己是疯了么? 竟然给饕餮献礼。 贪婪切被当众吃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离死也不远了……他本以为,如果饕餮不喜欢这件贺礼,也不会直接表露出来。 鹿妖回想起姜麟殿下望向自己的“眼神”。 他有一种预感。 只需要黑槿摇头,那么……整只葫鹿族的未来,便被否定了。 …… …… 寿宴高台,收礼最多的,自然是古王爷。 或是投机取巧,或是因缘巧合,手上有某位灞都弟子所好……为古王爷外的五位灞都师兄弟赠礼之人,不过寥寥十数人。 古王爷这边,则是有十几位貌美人族婢女,捧着托盘,依次而立,献礼者念出名讳,赠出贺礼,他轻轻瞥一眼,算是过目……之后便由婢女捧托盘带走,拿回藏宝大殿。 大殿就在云中城东南角,步行半炷香时辰便至。 古道一边与埙妖君闲谈,一边收礼。 一道清冷柔和之音,让他出神刹那。 “虺蛇族,为王爷献礼。” 一位披着清凉薄纱的绝美女子,双手捧锦囊,面容隐于纱巾之下,窈窕身姿,袅袅生烟。 既清纯,又妩媚。 古王爷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偏好女色,这一点整座妖族天下都知道,献礼女子之绝色,极其罕见。 只可惜……不是人族。 这张脸蛋,若是人族女子,何须献礼? 人来了,便是最好的礼。 古道心底有些遗憾。 “清鳞祝古王爷万寿无疆。” 女子躬身抬臂,将献礼托起举过头顶。 古王爷轻轻嗯了一声,接过锦囊。 下一刹,神色不变,万年古井不波的古王爷,动作竟然凝滞一刹。 “小古,怎么了?” 埙妖君笑着问道。 以神念探查锦囊内献礼之物的古道,眯起双眼,轻声问道:“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清鳞柔声道:“西妖域,虺蛇族,清鳞。” 古道轻轻抓起锦囊。 两枚巨人王眼瞳,迸出丝丝缕缕风雷之力。 清灿白光,呼啸萦绕。 若没有看错……这乃是倒悬海战争留下的远古宝物。 内蕴风雷造化。 此等神物……可遇而不可求! 对自己而言,正好破境极限,接下来便是准备应对涅槃妖圣的大劫……此宝,来得正是时候! 轻轻吐出一口气。 古道压住心头喜色,面色如常,淡淡问道:“清鳞。你可知,所献之礼为何物?” “清鳞不知。”女子姿态极低,柔声道:“清鳞只知此物,虺蛇不该有,献给王爷……才是上上之策。” “好。”古王爷笑道:“西妖域,虺蛇族,清鳞。本王记住了。” 第四百零五章 大寿之宴,赠死人礼 清鳞献礼的这一幕,被诸多大妖看在眼里。 之前的西妖域几位霸主,如羽人族,花费大量代价所准备的贺礼……古王爷也只是稍看一眼,并不在意。 而这区区一位“虺蛇女子”,所献之礼,竟然能让古王爷面露喜色? 诸妖大概也猜到了。 十有**,是虺蛇得了大造化,借着寿宴,将造化拱手让人,换古王爷的一个庇护。 古道最后对清鳞开口说的话,刻意放大了声音。 这就是故意说给席下人听的。 清鳞下台之后,如释重负地捏了一把冷汗。 献礼之前,她也曾想过,此次献宝会石沉大海……两大妖域的贺团实在太多了。 可不曾想。 那位神秘的散修大人,没有欺骗自己。 那一夜,宁奕用命字卷进行记忆洗涤之后……清鳞便忘记了与宁奕相遇的重要信息。 只觉得,风雪赌坊相遇,结缘偶得赠宝,之后……那位前辈似乎就消失在了人间。 至少,是消失在了自己的记忆之中。 清鳞心中只记得,这位前辈,是个大善人。 他救了虺蛇族一命! “清鳞大人,宴后不知是否有空?” 一道浑厚声音传来。 清鳞微微一怔。 她这才现,一路所行,酒宴之中,一切已与自己来时不同。 “清鳞大统领……” “我族少族长有大圣之姿,愿与虺蛇联姻……” 一道又一道交好目光,密麻投来。 她已经得到了古王爷的“青睐”! 诸多大妖投来善意的问询,大多是询问此次盛宴的时间安排,是否留有空暇,愿意交谈合作……不断有人给她递送传讯玉简,即便是羽人族的那几位大妖,也投来温和的笑容,自荐身份。 清鳞哪见过这等场面。 薄纱女子一一谢过,接了几枚距离极近的玉简,她知道,今日之后,虺蛇族在西妖域的地位,便不同了! 这一切,都被台下的云壑看在眼中。 云豹一族,与虺蛇毗邻。 两族曾经签订了和平之约,只不过后来云豹攀上了东妖域,讨好白郡主,愈想要吞噬虺蛇……后来协议撕毁,却遭遇天海楼之变,东妖域锁境闭关,白郡主身死道消。 图穷匕见,獠牙穷尽,云豹却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两族僵持如水火,如今到了绝生死的最后一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诸妖之中。 云壑神情阴沉,盯住清鳞背影。 只手攥拢青铜酒樽,酒樽咔嚓破碎,生出裂纹。 酒液顺延虎口潺潺而下。 这一切,怎么与那位狮面前辈所说的不同……虺蛇一族,竟然还有准备? 重宝被窃,竟然还有一宝! 今日,清鳞踩了天大狗屎运,被古王爷高看一眼……宴席之后,只要那贱女人一开口,便会好几大族愿意出手铲平云豹! 清鳞如有感应,缓缓回头,瞥了一眼云壑。 仅仅一眼,刹那不带停留。 但眼神之中的冷清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胜负已分。 “贱女人……”云壑额头鼓起青筋,深深吸了两口气,将破碎酒樽里的残余酒液一饮而尽,低沉笑道:“你以为你稳赢了么?” 他取出那枚盛满宝器的玉囊,向着高台走去。 …… …… 古道得了两枚内蕴风雷的宝珠,心情大喜。 他将锦囊递给诸位同门,还特地叮嘱了一句。 “小师妹,这可不能吃啊。” 黑槿面无表情,解开锦囊,瞥了一眼萦绕在内的风雷,两根纤眉缓缓挑起。 她将宝珠递给姜麟,道:“我离开一下。” 姜麟无奈一笑,随黑槿去了。 他定睛望向囊内虺蛇族的献礼,赞叹笑道:“好宝物,正是内蕴风雷劫力的宝珠……恭喜师兄了!” 一一传阅,皆是赞叹。 古道哈哈笑道:“刚刚破境,便有如此造化加持……妖圣之境,近在眼前啊。” 汲了这两枚宝珠。 他的修为境界,将更上一层楼! 锦囊在灞都同门内一圈传遍,重新回到了古王爷手上。 古王爷瞥了眼不远处的孔雀道人,笑眯眯道:“哎呦,孔雀道友,怎么忘了您呐?此宝可了不得,若是你得了,想必五彩神光会更上一层楼啊。” 古王爷将锦囊托在手掌掌心,笑问:“借道友一观?” 孔雀道人眼观鼻鼻观心。 来参加这次寿宴,除却进城那一日,展露孔雀神形,掀起滔天波澜……之后他便极其低调。 尤其是……玄螭大圣降临之后。 孔雀此次受邀来席,其实相当憋屈。 他与古王爷的关系一般,很是一般,来到这里,更像是任务。 所以整个献礼环节,他皆是闭目,自当清修。 生一切,全都充耳不闻。 直至……这枚锦囊出现。 古王爷刻意在他面前,展露了锦囊一角,极其充沛的风雷之力,在空中缭绕沸乱,隐约啪嗒作响。 这绝对是远古时代的遗宝……孔雀道人蹙起眉头。 小小虺蛇,怎么会有此等宝物? 不过,古道说得还真没错,若是此宝,自己得了,距离妖圣便更进一步! 孔雀努力让自己面容平静,不喜不悲……至少不浮现厌恶之色。 他冷冷道:“造化机缘,皆有天定,恭喜小王爷了。” 我怎么听出了些许酸味…… 古王爷啧啧而叹,翻手收起锦囊。 他将锦囊交付给婢女,想了想,嘱咐道:“此物,送去大殿,放在第三格柜。” 古道自然有随身洞天……但他的宝物实在太多了。 而且这位小王爷,有着独特的集物癖。 雪龙大殿藏宝阁的“第三格柜”,就是这么一个独特的地方。 他丝毫不在意,这位婢女敢私吞秘宝。 或者路上敢有人起异心。 婢女被打上了奴印,至于截宝之事……这辈子,都只有他古道截别人的宝,没有别人截他的宝! 更何况,这里是灞都城! 五师兄哈哈笑道:“小古的第三格柜,可都是好东西。” “师兄,你别瞎说。”古道无奈道:“我那第三格柜里,有一半是拿来孝敬师尊的。” “啧啧……师尊听到了,一定会很感动吧?”三师兄朗声打趣道:“我可只看过进,没看过出啊。” 几位灞都同门,笑了起来。 古道笑着将目光投向台下。 一位披着雪白长袍,气质阴郁的年轻大妖,双手捧着玉囊,缓步向着席上而来。 那大妖声音如雷,响彻诸席。 “西妖域,云豹族……前来献礼!” 古道笑道:“不必多礼……直接献上便是。” 云壑来至台前,单膝跪倒。 古道的面容笑意,缓缓僵硬。 不仅仅是古道。 灞都一脉的所有师兄弟,皆是神情冰冷,望向那白袍大妖……云壑所跪之处,不是别处,正是孔雀 道人方向。 闭目养神的孔雀道人,缓缓睁开凤眸。 他瞥了一眼灞都城几大妖修的面色,五根手指轻轻按下拂尘,无形柔光,将云壑托起。 孔雀道人笑问道:“你要为我献礼?” 云壑的心脏如擂鼓,他清楚感受到了灞都一脉的森然杀意。 此乃古王爷大宴! 的确有不向古王爷献礼的宾客……但也都心知肚明,将贺礼献给了灞都城的其他师兄弟们。 在灞都寿宴,给孔雀献礼。 这是在打古王爷的脸! 云壑闭上双眼,竭尽全力,嘶声道:“云豹族,为孔雀阁下献礼……亦为白帝陛下献礼!” 孔雀道人瞥了眼古王爷。 之前还神情大悦的古道,此刻眼中杀意,凝若实质。 孔雀抬袖,将灞都一脉的杀意尽数拦住。 他柔声道:“你若真心臣服白帝陛下,便无需畏惧一切敌手……将礼献上,我保你一脉平安。” …… …… 看台下。 叶红拂磕着瓜子,看着这一幕,津津有味。 诸多大妖,与她一样,沉浸在这场好戏之中。 灞都城宴请诸妖,龙皇殿芥子山尽皆入席……这场角力,总归是要开始的。 便是今日么? “该走了。” 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宁奕,最是平静,他倚靠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却是闭目,宛若沉睡一般。 默默以命字卷推演。 宁奕的心意始终放在黑槿身上。 而黑槿……刚刚离开了。 确保自己的两件宝物都送出,接下来生的一切,便都在掌控之中。 宁奕拽着依依不舍的叶红拂离开。 “真可惜啊……后续一定很精彩。” 一路吃瓜的叶红拂心底竟然生出了三分遗憾。 两人悄无声息,消失在大宴之中。 …… …… 和颜悦色的孔雀道人,以五色神光,护住云壑。 他微笑示意云壑将贺礼献上。 众目睽睽之下—— “此宝,乃是卑小花费巨大代价,从云外高人手中所摘,万望陛下能够喜欢。” 云壑将玉囊呈递而上! 其实……无论送的是什么,都无所谓。 敢在古王爷寿宴上给白帝陛下献礼,这便足够了。 孔雀道人亲自接过,笑着打开玉囊。 下一刹。 这位东妖域九千岁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地干干净净。 玉囊内,悬浮着大大小小,数百件东妖域宝器。 金刚钵…… 扶摇扇…… 还有白郡主的斩龙铡……玉鳞甲…… 是殿下和郡主的遗物…… 孔雀道人面色苍白,手指颤抖,缓缓合拢玉囊收口。 哀极生悲,悲极生怒。 此人……竟敢如此献礼,这是对东妖域尊严的践踏! “混账!!!” “砰”的一声。 一团血雾炸开,云壑神情惘然,只觉得一道雷音贯穿双耳,下一刻,自己的捧献玉囊双手,直接迸碎成为漫天血沫,整个人惨嚎一声,双膝重重跪砸在地。 孔雀道人站起身子,如山一般巍峨。 “轰隆”一声! 巨大神形陡然浮现,五彩神光燎原汹涌。 孔雀的磅礴妖力,宛若一枚倒扣大碗,将整座大宴会场都笼罩在内。 “本道……只问一次。” “这枚玉囊,是谁交给你的?” 第四百零六章 风雷浩荡,两份大礼 孔雀神形再现! 一尊巨大的神鸟,被五色神光所笼罩,凶威澎湃如海浪。 整座云中城宴会,都被孔雀道人的意志所覆盖。 恐怖的威压,弥漫整片会场。 孔雀暴怒的声音如雷鸣一般回荡! “这枚玉囊,是谁交给你的?!” 被这道雷音贯穿魂海的当事人云壑,脑瓜子嗡嗡嗡的,一片轰鸣。 玉囊……玉囊出了问题? 他已经被孔雀妖威吓傻了,哆哆嗦嗦,神情惊恐,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下一刻,他的身子被倏忽向前掠去。 孔雀已没了耐心,伸手将云壑拘来,五根手指按在这头豹子的天灵盖上。 搜魂**! 云壑瞳孔束成一条长线,自己魂海里的记忆,被此等手法强行搜刮……在酒馆初遇“宁奕”,而后信任,再后完成交易,都掠入孔雀道人的脑海之中。 只不过。 宁奕早就料到了会有“搜魂”一法。 他将自己的真实体型,面容,以及云壑与自己交谈的细节都以命字卷毁去。 即便孔雀搜魂,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更无法将云壑献礼,与自己,与虺蛇族联系在一起。 孔雀双目怒火大盛,他从云壑魂海之中所搜刮到的真正有用信息,就是一位额覆狮面的黑袍妖修形象。 这有什么用? 幕后主使者,已经猜到自己会这么做了……是那个姓宁的人族剑修小子么?他敢亲赴灞都城大宴? 孔雀神情阴沉,低声开口。 “我要封锁会场。” 他松开五指,云壑的尸体坠落在地,溅起一滩烟尘。 亲眼目睹献礼全部过程的古道。 先是愤怒,再是惊讶,到如今……更多的便是“幸灾乐祸”。 他虽然不知道那玉囊当中是何物,但能令养气功夫出众的孔雀气成这样,想必不是凡物。 古王爷眼含戏谑,瞥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云豹,不知是该唾上一口,还是该拍掌叫好……他神情如常,甚至语气间有三分冷漠。 “孔雀道友这么做,怕是不妥吧?” 如今这百族来贺。 贺的是他古道古王爷。 贺的灞都城。 而不是他孔雀,更不是东妖域……凭什么在这里,他说封场就封场? 古王爷幽幽道:“今日本王大宴,乃是喜日。道友杀人折煞,便不合礼节,若是封锁会场,当我灞都城颜面何在?” 搬出礼仪规矩压人,他极擅长。 这番话说得顺心应手,古道身子后仰,微微翘起二郎腿,看着孔雀那张阴沉愤怒的面色,越看越是欣喜,笑道:“有什么账,宴后再算吧。” 一盆冷水洒下。 两人沉默僵持。 那巨大的孔雀神形,并没有随之消散。 大风掠过宴席百桌,孔雀道人的大袍随风飘摇,他缓缓掠视全场,一字一句,森然开口。 “本道怀疑,杀害东妖域白帝子的凶手,就在这场宴席之中!” 满座哗然。 一片大惊。 即便是席台上的几人,都不再平静。 姜麟蹙起眉头,杀死白帝子的“凶手”,不就是大隋的宁奕么? “哗啦”一声! 玉囊破碎,妖力倾泻。 (本章未完,请翻页) 孔雀道人双眸赤红,字字泣血,“此乃殿下和郡主生前遗物,被人族剑修宁奕所杀之后……便再未显过人间。那个姓宁的人族剑修,来到灞都城了!” 姜麟心头咯噔一声。 宁奕……来灞都了? 整座妖宴会场,陷入沸乱之中,议论声,惶恐交谈,密密麻麻,嘈嘈切切。 古王爷神情也严肃起来,他收敛笑意,心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浮现。 即便如此,他仍然没有让步。 古道面无表情道:“孔雀道友,我又怎知……你所言是真?谁能替阁下证明,这是寻仇心切,还是一场早有预计的阴谋?” “不要忘了,此地乃是灞都。今日百族使团来贺,验过大镜,得入宴席,愿意在这里一同饮酒,献上贺礼,这……便是给本王面子!” “你说拘就拘……”古王爷轻声道:“以后,本王的面子还往哪里搁?” “古道……喊你一声古王爷,可不要真把自己当王爷了。” 孔雀道人冷笑道:“我孔雀行事,何须向你解释?” 唰的一声。 孔雀道人抬掌压下。 整片宴席,数百张寿桌,轰隆一声崩塌,狂风席卷,神光陡降。 他竟是直接就出手了! 孔雀出手,本意只是罩住会场,不让外人挪移离开。 然而下一刹,竟然还有一人,也出手了! 古道! 巍巍而坐的稚童,翘着二郎腿,瞬间正襟危坐,对准孔雀,翻掌祭出一枚古印,刹那间天地风雪大作,原先被强威笼住,随时可能崩塌的木桌古椅,被一股柔和之力托住。 整座会场的妖力封禁,就此解开—— 这还没完! 古王爷轻轻叩指。 “嗖”的一声! 风雪玺印迸一道幽芒,与孔雀五彩神光对撞。 两人神情俱是一变。 孔雀闷哼一声,抬手握拳,将神光捏入掌心。 古王爷则是气势如虹,不见颓态,瞬间由坐为站,伴随他这么一站! 身后的灞都城一脉,诸位师兄弟,尽数按桌站起,磅礴气浪,险些将高台掀翻。 龙鸣,雀吟,大妖异象,在宴席之上纷纷显化—— 三师兄和四师兄,这两人头顶,各自浮现一片游鱼,一黑一白,相交浑圆,是为阴阳! 五师兄背后浮现一截枯朽断木,散荧光,有磅礴无尽之生机。 古道背后风雪大作,龙相隐现。 姜麟则是展露父皇留下的麒麟古皇异象,一双碧水金瞳陡然睁开。 “怎么,想要切磋切磋?”古道压下手掌,制止了埙妖君和白骨城主想要帮忙的意图。 这是他和孔雀的私事。 孔雀道人神情阴沉,他知道灞都一脉极其团结,而且极其护短,今日他若是执意要与古王爷对着来……并非不可,但闹到最后,一定是白帝陛下和灞都老人之间的意志对撞。 “古王爷,若是你执意放人。我会将此事禀告陛下。” 深深吸了一口气。 孔雀警告道:“陛下丧子之痛,东妖域会跟你好好清算。” 灞都城弟子,向来服软不服硬。 若是愿意低头,好言相告,说不定自己还真就顺手帮这个忙了…… 但若是威胁。 就算搬出白帝的名头来,也不管用! (本章未完,请翻页) 古王爷不屑一顾,冷笑道:“好大一顶帽子……本王真是害怕极了。” “师兄……” 有一人轻轻拉扯古王爷衣袖。 古道略微回头,看到了姜麟皱眉沉思的面容。 他虽性格刚猛,但也不傻。 灞都不惧白帝,但绝不愿意替人背黑锅。 “我有一言,想问一问孔雀妖君。”姜麟缓步上前,他先前便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 黑槿在查看“风雷宝珠”之后,便借故离开了宴席。 以那丫头的性格。 她分不清宴席的有趣和无趣……对她而言,待在灞都城的哪一天都是十二时辰,无论有没有这场宴席,她的生活都不会有什么波澜,起伏。 姜麟对黑槿的了解,让他看出了最后黑槿离席之时的眼神。 饕餮的双眼里……闪烁着“希望”和“期待”的光芒。 小师妹,一定是现什么了。 “姜麟殿下,但问无妨。”孔雀深吸一口气,神情不悦。 灞都城,都是一帮疯子! 非但自己不讲道理,还不听别人讲道理。 唯独好一些的,就是这麒麟古皇子姜麟了。 “妖君刚刚搜魂,可有‘宁奕’线索?”姜麟柔声道:“即便我师兄答应你,愿意封锁会场,这数千大妖一一查起,总该有个头绪吧?” 孔雀神情并不好看。 他沉声道:“我在搜魂之中,只找到了‘这个’。” 孔雀抬袖,先是自袖袍中溢出一缕气机,将台上的空间封锁,让台下宴席的使团诸妖,根本不清楚台上生了什么。 接着,他展示了“云壑”的记忆。 “狮面……黑袍……妖修……” 仅仅一眼,姜麟便看出了那段影像中熟悉的身影。 他心头咯噔一声。 自己的预感……应验了! 宁奕! 之前在金叶茶室遇见的古怪男人,就是宁奕! 且不论宁奕如何瞒过自己和一众师兄门的探查,逃过一劫。 只论今日! 在看到影像的那一刻,时间似乎开始变得“缓慢”,姜麟望向席台,他目光从数千头大妖的宴会上掠过……望向了云中城外的方向。 思绪却是如箭矢一般,射向那个命中注定的终点—— 献出白帝子遗物的宁奕,不可能在这里。 他已经离开了。 可是,他来灞都,为了什么? 献礼……只献一份礼? 不。 不不不……不止是一份献礼。应该还有一份。 姜麟的目光,投向了东南角,古师兄的雪龙大殿藏宝阁。 那枚黑槿看过之后,便借故离开的“风雷宝珠”。 就在姜麟思绪穿通的那一刻。 一道通天的,炽烈的光柱,从灞都城云中城东南角直射而出。 风雷浩荡,射穿宝殿。 云霄破碎,屋瓦寂灭。 古王爷怔怔看着光柱方向。 紧接着。 遥隔数里的“砰”的一声,璀璨的爆炸声音远远传来,掀动风雪与雷霆,将漫天云屑撕碎,扑面贯在古王爷的面颊之上。 古王爷这才意识到,生爆炸的地方,不是他处。 是雪龙大殿! 那里,是自己最珍贵的藏宝阁! 第四百零七章 两位执剑者 灞都城古王爷大寿。 万人空巷。 整座云中城,大宴诸宾,以至于灞都内外两城的妖族平民纷纷赶来,整座外城街道,便显得空空荡荡……有些孤寂。 两道披袍身影,逆着人潮行走。 宁奕与叶红拂沉默行走在街道之上。 “接下来要去哪?” 叶红拂低声开口。 宁奕沉声道:“接下来……就是等。” “等?” “是的,等。” 宁奕无声笑了笑,回头望向自己远去的宴场方向。 他极其笃定的开口,道:“等一声雀鸣!” 果然! 一道清脆嘹亮的孔雀长啸,席卷灞都八荒,这一声雀鸣,便足以吸引整座灞都城所有涅槃的目光……宁奕知道,自己所献的那份大礼奏效了! 孔雀道人暴怒! 如果不出预料,这位东妖域九千岁现在多半已经出手,准备封锁宴场……而作为东道主的古王爷,必不可能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两虎相争,势同水火。 白帝子的遗物作为献礼被呈送给孔雀,某种意义上……便等同于自己将来意尽数掀开。 收到贺礼,再愚钝的蠢人,也能想到这一切与自己有关。 更何况孔雀这位制霸妖域的大妖君? 孔雀所做的第一件事,也一定是搜魂断据,要抓出自己。 他会封锁现场……只不过自己已经提前一步离开。 宁奕对叶红拂使了一个眼神。 红袍女子点了点头。 她默默退入小巷阴影之中,褪去一身衣袍。 在叶红拂向黑暗退去的那一刻,宁奕的命字卷也捕捉不到她的气息了。 顶级的隐匿气机法门。 连宁奕也不得不惊叹……这叶疯子是一等一的刺杀好手。 他深吸一口气。 默默催动执剑者剑气。 那两枚风雷宝珠的方位,第一时间被察觉……嗯,果然是被送往了东南角的藏宝大殿。 有些可惜,还在挪移,看来是并未安置落位,古王爷先前的“炫耀”以及“展示”,浪费了一些时间。 宁奕最好的计划。 是等古王爷将两枚风雷宝珠,送往他所谓的“第三格柜”,再进行引爆! 届时,自己牺牲一件顶级秘宝,换取古王爷积攒多年的秘藏尽损! 这样的买卖,就不算亏。 只可惜,时间不等人,孔雀道人这边献礼所引起的动荡不知能持续多久,他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让整座灞都城乱起来。 宁奕两根手指,轻轻按向眉心! 虚空之中,似乎衍生出了千丝万缕数之不清的绵密长线,跨越了屋阁砖瓦,跨越了街道小巷,跨越妖灵,遥隔数里,径直与那两枚风雷宝珠点燃联系。 宁奕在其内所留的一缕“执剑者剑气”,在此刻归位! 立于空巷的黑袍年轻执剑者,轻轻念了一字。 “爆。” …… …… 古王爷雪龙大殿,藏宝阁前。 一位婢女手捧托盘,托盘上坐落一枚锦绣宝囊,那位婢女来至殿前,门前左右两位侍卫松开插戟,准备放行。 下一刹。 两位侍卫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幻听。 耳旁有“簌簌簌簌”的声音掠去,如风暴一般旋转,汇聚,疯狂掠夺着周遭的灵气,整座藏宝大殿的楼阁顶梁在这一刹震动起来。 那枚锦绣宝囊,被骤烈的剑气撕裂,汲取漫天狂风,瞬间将殿前三人炸成漫天血沫。 这团狂暴风雷,撕碎宝囊,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在空中震荡,宛若一枚巨口,雪龙殿轰隆隆如雪崩一般,楼阁坍塌,屋瓦破碎。 数里之外的年轻男人,轻轻握拳。 这团风雷陡然绽放。 一道冲天光柱,绚丽夺目,引爆了东南角那座巍峨雄浑的雪龙大殿,将目睹“宝珠”爆炸的所有妖灵性命,全都抹去!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引爆”。 宁奕在风雷宝珠之中灌注的,不仅是自己的执剑者剑念。 剑念只是一种沟通媒介。 像是引燃炸药的火线。 而真正的炸药,则是在北境大荒觉醒之后尚未动用过的“变异不朽特质”。 至暗,纯阳,神性。 三股不同的不朽特质……是宁奕藏在风雷宝珠最深处的,送给灞都城的大礼。 是大礼。 亦是……大劫! 这道巨大的爆炸,自云中城的东南角开始“酝酿”,数息之后,狂暴劫力扩散开来,席卷了整座云上之城。 一朵阴沉浑厚的蘑菇云朵,缓慢升起。 一线潮水,自雪龙大殿掀动,浑厚雷力,掀翻沿路所有建筑,楼阁,风暴摧枯拉朽,向着四方吞没湮灭。 这[txt小说 .txtxs.info]是一场灾难—— 在这一刻,整座灞都城都彻底乱了。 太多妖修,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淹没在狂暴的能量之中。 即便是站在原地握拳,释放这一切的宁奕,在片刻之后,微微偏头,也被骤烈光明所淹没。 这道狂潮……实在太猛烈了! 宁奕双脚死死踩住地面,大袍被吹得骤烈翻飞。 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埋下的这枚“炸弹”,威力竟能如此恐怖! 这一炸。 整座灞都城都开始颤抖…… 宁奕扶着石壁,被自己的不朽特质,炸得有些懵。 脑袋瓜子嗡嗡嗡的。 宁奕使劲甩了甩脑袋,甩出大量的砖石碎渣。 “好家伙,请猴子出山,给这里来上一棍,灞都城是不是就到地上了?” 宁奕有种错觉,这座云上之城的“飞升”,所依靠的不是什么灞都老人的伟力,也不是涅槃妖圣的什么神力符箓。 或许……令有他物。 “要是给猴子拿到兵器,帮这位大祖宗脱离笼牢,帮我砸落灞都城这个小忙,不算什么吧?”宁奕咕哝着,心里真打起了算盘。 猴子一棍子,应该能解决这个问题吧? 只要力量够大。 神庭都能砸到地面。 更别说……区区一座灞都城。 烈风呼啸。 引爆这一切的黑袍年轻男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宁奕站在原本死寂的小巷之中,他眯起双眼,感受着周遭的气息……灞都城如此动荡,灞都老人,火凤,玄螭大圣,竟然一位也没出来? 他早就觉得不对劲。 两座天下,多久没见到灞都老人了? 这位灞都城主,低调地有些过分了……此次大寿之宴,一点消息也无。 宁奕原先怀疑灞都老人,是在闭生死关,元拒绝泄露此行天机,但如今来看,自己的猜测恐怕相差不大。 就算不是闭生死关,也是类似的“大问题”! 不过。 妖圣不现……对自己而言,是一件好事。 宁奕抬起头来,望向烟尘席卷的长街屋檐,檐角之上,蹲立着一道漆黑如夜枭的孤僻身影。 那人身段俯得很低,单手按在屋檐檐角的上翘,犹如一只野猫。 飘摇猎猎的衣袍,沾染了席卷掠过的沙石。 漆黑剑鞘,若隐若现。 宁奕动执剑者剑念……其实是一件很隐晦的事情。 即便是涅槃妖圣,也未必能感应到这股波动。 但……在同为“执剑者”的黑槿眼中。 这便是黑夜中的星火。 炽烈而又灼目。 从来便是一副冷漠神情的黑槿,此刻望向宁奕,眼中不带掩饰的震惊。 她从宴席会场一路赶来,捕捉自己的猎物。 而那缕执剑者剑念暴露的那一刻,饕餮的狩猎便正式开始……只不过让她震惊的是,那缕剑念所引动的强悍力量。 她紧紧盯住宁奕。 这个男人身上。除了执剑者传承,还有了不得的造化。 宁奕笑着望向黑槿,“总算来了……没让我白等。选的地方还不错吧?” 远方已经有混乱狂呼的声音响起。 这里是最后的寂静之地。 黑槿眯起双眼,掠视一圈……那个与宁奕先前待在一起的女人,不见了。 藏起来了。 她找不到那女人的藏身之处,但十有**,是有一剑在等着自己。 这是一场杀局。 一场等自己入瓮的杀局。 她想杀宁奕。 宁奕想杀她。 两位执剑者都觊觎彼此古卷……但远隔万里,两座天下,不可见面。 这一次,宁奕主动来了! “跨越两座天下的执剑者见面,可不容易……” 宁奕微笑拔出细雪,道:“明知这是一场杀局,你要不要来?” 男人虽然在笑。 但杀意已经满溢。 “来赌一把,看看是你杀了我,剖出古卷,还是我杀了你……取走灭离!” 檐角悬挂的那枚风铃摇晃。 清脆啷当。 哐当一声,崩裂开来。 …… …… 黑槿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屋脊檐角。 宁奕释放出自己三卷古天书的全部神性—— “轰”的一声! 青灿三叉戟火焰,在眉心汹涌点燃! 下一刻。 一道漆黑魅影,瞬间出现在宁奕后脑位置,黑槿拔出“漆鸢”,这把缠腰软剑,如一缕银蛇般点出,袭向宁奕。 “铛”的一声。 细雪从袖口倒刺而出,剑尖与漆鸢相撞。 一阴一阳,一柔一刚。 宁奕倒持长剑,背转身子,被瞬间迸的浑厚力量震得向后掠去。 山字卷将磅礴神性汇聚而来,在面前化为一面无形厚盾。 面无表情的黑槿,轻轻一撕。 刺啦一声。 离字卷将厚盾撕开—— 黑槿五根手指,“覆”住宁奕面目五官。 她轻喝一字。 “——灭!” 生字卷滚滚生机,在这一刻来不及凝聚,便尽数被打散! 第四百零八章 饕餮血 这世上,有些杀局是躲不开的。 比如现在。 两位执剑者,万里迢迢来见面,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这样的杀局,明知会有风险,但无论是宁奕还是黑槿,都选择赌一把。 赌自己会赢。 藏在漆黑小巷里的叶红拂,犹如鬼魅。 她藏于这片古城的每一片未揭开的黑暗之中,等待最好的时机,递出最致命的一剑。 命运的沙漏,在雪龙大殿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倒计时。 留给宁奕和叶红拂的时间并不多。 杀死黑槿。 或者被黑槿杀死。 再或者……被灞都城的大妖们杀死。 …… …… “——灭!” 一声低喝! 生字卷所凝聚出的生机,被灭字卷尽数炸散! 生灭两卷,不可兼容。 宁奕抬起双手,格挡在自己面前,脚尖点地,向后滑掠,后背几乎平行于小巷青石地面。 黑槿则是“悬浮”于宁奕面前。 两人一上一下,几乎重叠。 女子执剑者毫无多言,也不废话,直接就是一拳招呼落下! 纤细白嫩手臂在抬起落下瞬间,涌现磅礴黑雾,鳞甲在这层雪白女子肌肤表面层层逆生—— 无人知晓,饕餮本尊到底为何物。 生何模样。 但……此乃一等一远古大凶! 要论血裔凶残程度,毫不逊色于麒麟,龙凤。 更不用说,妖身本尊的天赋之力。 “轰”的一声! 黑槿一拳实打实捶中宁奕格挡双臂,小巷青石迸溅出一团烟尘。 宁奕喉咙一甜,险些咳出一口鲜血。 这头饕餮,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凶悍! 变强了。 得到灭字卷后的杀力,大大增幅! 他一击鞭腿,狠狠扫在黑槿腰身之上,将女子踢得嵌入石壁,连带着一整面石墙崩塌破碎。 下一刹,抛飞而出的黑槿瞬间掠回。 “轰隆隆——” 两道身影纠缠厮杀,瞬间交手数十下。 宁奕双手抬掌抗住一拳,并未拉开距离,十指如钩,动用金刚体魄,狠狠顺延黑槿手臂肩头方向刮去,只可惜这一爪,并未刮出血肉,只是刮出一连串刺耳的金铁嗡鸣,那条原本白嫩纤柔的手臂,如今被一片片漆黑鳞甲所覆盖,黑鳞淬炼如宝器般坚韧,即便以宁奕之体魄,也无法撼动。 肉身对撼。 两位年龄、剑意、精气神都处于巅峰之境的执剑者,在极狭空间内展开厮杀,一团又一团烟尘迸溅炸开。 数十条小巷串联的古城街区,不断有烟尘炸开,两道快到看不清的虚影,不断出手,不断分开。 宁奕的生字卷,在短暂的时间内数千次凝结,数千次被灭字卷切开。 似乎有一抹漆黑,在黑槿的指尖凝聚。 她出手。 便可撕裂一切! 不得不承认,灭离两卷相结合的杀力,比生山更为强悍。 如果不动用那股不朽特质,宁奕在近身厮杀之中,竟然会被黑槿压制。 只不过,黑槿有所保留。 她在提防那一剑。 叶红拂的那一剑……到现在还没有丝毫要递出的迹象! …… …… 叶红拂只有一剑的机会。 雪域出前。 她曾在脑海中构想过无数个剑杀饕餮的杀局画面。 街巷中擦肩而过,蓄满剑意的拔鞘一杀。 刺破奇点,跨越数里的突袭一剑。 等等杀局……皆有一个前置条件。 饕餮对于她这么一位“陌生”的外来刺杀者,毫无防备。 而在灞都城门身份暴露之后,所有的构想杀局,全都作废。 她这一剑,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饕餮竭尽全力,最强大的那一刻,递出这一剑。 最强大之时,也是最虚弱之时。 叶红拂藏在无数片破碎隐蔽的黑暗阴影之中,但对饕餮而言,藏在哪里并不重要……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 这场暗杀。 已经变成了明杀。 宁奕设了一场杀局,而黑槿则是毫不犹豫地踏了进来。 一片阴翳之中。 红衣女子,胸膛缓慢起伏。 安静如一尊石雕,气息归于虚弥。 叶红拂背靠一面石壁,闭上双眼,单手拎剑,另外一只手则是捏着小子母阵符箓,倒数计时。 宴会大厅的方向,已经传来了剧烈的妖气动荡。 宁奕炸开古王爷藏宝大殿,不出所料引了灞都城的轰乱,很难想象暴露身份的古道,以及一众灞都城弟子,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 整场事件,开始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展。 而作为最安全的刺杀者,她还有大约十息的时间。 十息之后。 最安全的地方,将变成最危险的地方。 她还未出手。 那游掠在空中的一缕缕寂灭气息,便是宁奕所说的“灭之力”么? 她隐匿在阴翳中,沉默“注视”着这场战斗。 急切来到妖域斩杀大妖的叶红拂,在此刻变得出奇冷静,不急不躁。 她还在等。 在等宁奕给自己创造出一个完美的,袭杀的机会。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 …… 两位执剑者的战斗,一拳一脚,厮杀激烈。 宁奕和黑槿都没有给对方拔剑的机会,近身厮杀对撞体魄,是极其消耗血气,也极难分出胜负的决胜方式……而看起来莽撞入局的黑槿,则是做了最聪明的选择。 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如果在灞都城头,她第一时间动手,或者选择泄密。 宁奕会第一时间以秘术逃跑,不会选择与她交战。 而一旦宁奕逃掉,那么这三卷古书,自己想再见面,便是千难万难! 而现在则不一样—— 现在,她真正“抓”到了宁奕,而且是在这层层禁制的灞都城中。 不分胜负,便分出了胜负。 哪怕宴会大厅和雪龙大殿引了骚乱……但师兄们捕捉到这里异样,要不了多久。 她在做的事情,其实不是“杀死”宁奕。 而是拖延时间。 宁奕一直试图拉开距离,但黑槿如附骨之疽,紧紧贴着自己,怎么打怎么甩都没有用。 这头饕餮太聪明了! 两人双臂推拉,再是僵持,黑槿一击贴山靠,撞在宁奕胸口,带着宁奕接连撞塌两座楼阁。 宁奕只觉得这位看似娇弱可怜的女子,力气大如蛮牛。 黑槿向前再靠。 宁奕下意识伸出五指,抓向这张病恹苍白的绝美面庞,而下一刻,黑槿的嘴唇便向着两边裂开,露出一张饕餮巨口! 饕餮天赋秘法,动! 宁奕只觉得周遭的空间都被封禁了,无从抗拒的吸力,从黑槿的唇中传来。 这是要吞掉自己一条手臂,还西妖域断臂之仇? 宁奕眉头狠狠挑起。 那张饕餮巨口张开咬下—— 巨大的危机感浮现! 千钧一之际,宁奕神海中的那一缕纯阳气觉醒,掌心浮现一抹金灿之色,万劫不灭的纯阳罡气化为屏障,与黑槿的饕餮利牙对撞!!! “珰”的一声。 宁奕收回拳头,向后飘退。 而施展秘术的黑槿,则是痛苦嘶喊,双手捂住面颊,牙齿酸痛无比,这一吞,感觉狠狠咬在了一块比混沌金铁还要坚硬的玄石之上! 这宁奕的体魄是什么做的? 自己竟然吞不掉?! 黑槿抬起头,视线被一道雪白绚丽的剑芒所占据。 生字卷山字卷灭字卷,三道磅礴神性,汇聚在一起,以至于细雪拔鞘之时,带出了大蓬大蓬的风雷碎屑。 拉开距离的宁奕,瞬间拔剑出鞘。 浩荡剑意,倾落而下。 这是他竭尽全力的一击砸剑,这一剑后……古王爷,姜麟,以及所有灞都城弟子,应该都会赶往此地。 黑槿呆滞了一刹,那缕璀璨雪白剑芒,已经来至面前。 她猛地拔剑出鞘。 漆鸢撕破眼前白光之后,是更加绚烂更加盛大的白光。 剑锋裹挟的滚滚生字卷神性,遇到天敌,呲呲迸溅。 一缕漆黑剑意,在黑槿面前撑开屏障。 灭字卷?! 宁奕面目狰狞,将这一剑竭力砸下:“给我灭!” 细雪与漆鸢轰击在一起—— 生与灭,山与离,黑与白,阴与阳……两位执剑者的命运,在此刻也生了剧烈的对撞! 宁奕将剑器砸下的那一刻。 他砸中了黑槿。 却感觉自己也被砸中。 意识瞬间被一柄大锤砸地飞出。 “轰”的一声。 视线被雪白与漆黑之光淹没—— 而小巷之中,一道红袍身影,在此刻飞掠而出。 叶红拂的这一剑,并不算多么惊艳。 只是一道纤细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剑芒。 在盛大的生灭光芒之中,渺小到看不清。 但是这一剑,真的很致命。 在某些故事里……主角是登场最久的那个人。 但在今日的灞都刺杀中,主角并不是宁奕。 而是藏在黑暗阴翳中,一言不,一面未现,直至最终收官才递出致命一剑的叶红拂。 这一刹。 是叶红拂倒数的第九个数。 从十到一。 …… …… 再到“零”。 青石小巷空空荡荡,一片死寂。 比叶红拂想象中的时间要晚上一些。 “嗖”的一声。 一道高大白袍身影,陡然出现在这片倾塌碎巷之中。 姜麟神情阴沉至极。 他缓缓蹲下。 面前是一滩殷红而又触目的鲜血。 姜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蘸。 这是饕餮血。 是温热的。  第四百零九章 夺卷 “嗖。” “嗖。” “嗖。” 接连的破空之音,在小巷上空响起。 出席寿宴的灞都师兄弟,除了古王爷,尽数来到这里。 石壁坍塌,剑意残留,阵阵神性风雷席卷。 “小师妹刚刚在这里跟人打了一架。” 姜麟两根手指捻擦指腹,将血迹在衣袍上抹去。 他轻声道:“她输了,被人带走了。” 几位师兄神情均是难看。 小师妹在灞都城内被人带走了? “那日的无名妖修,就是人族宁奕。”姜麟面色阴沉,笃定道:“这场灞都动荡……也是他一手谋划,目标就是小师妹。” 灞都城内师兄弟,通过师尊之口,已经知道,小师妹黑槿的身上有大造化! 而这份大造化……与人族的剑修小子宁奕相生相克,而且相互吸引。 所以两人互为猎物,也互为猎人。 “云顶大镜,竟然没照出他本尊?” 回想整场寿宴,以及擦肩而过的那一次交锋,姜麟只觉得自己险些就看破了宁奕的布局。 在那时,他其实就感受到了小师妹的异样。 黑槿在那时应该就识破宁奕真身了。 只不过,因为孤僻自闭的性格,加之饕餮贪婪独食的血脉……使她选择了另外一种处理方式。 小师妹轻敌大意了。 为时已晚……姜麟深吸一口气,道:“这姓宁的不简单,身旁应该还有一个人族大修行者。” 宁奕身旁那个狐面女子,自己也有种熟悉的感觉。 纵观大隋,有能力潜入灞都城出剑刺杀的女子剑仙,不过那么几个…… 姜麟轻轻摩挲指尖,嗅着这片断壁残垣萦绕的剑意。 不是将军府裴灵素。 是……叶红拂? “现在去追,还来得及。”姜麟反应度很快,他以麒麟神通,照现血迹,虚空之中指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长线。 姜麟冷笑一声,“他们动用了传送符箓,逃出主城了,但逃不了多远。” 做完这些,姜麟望向自己三师兄,沉声道:“师兄……拜托了!” 灞都城诸多大阵,符箓阵纹运营掌管,便尽数交托在三师兄手上。 “交给我便是。” 三师兄面无表情,弹指叩出一枚玉石,瞬息风云席卷。 “嗡”的一声! 四道身影,被磅礴云气席卷,瞬间便传送到灞都城边沿,紧接着再是一枚玉石破碎,四道身影再一次传送……以极快的度,向着远方追击而去。 …… …… 小子母阵的符箓特性,乃是击破空间。 以一个奇点,连接下一个奇点。 不断击破,不断传送。 当初温韬敢以命星之身,涉险去盗小无量山圣坟,便是因为有“小子母阵”在手,接连不断的击碎奇点传送,这等度,即便是涅槃大能,也无法追赶。 除非是掌握世间极的那一类顶级涅槃。 当今天下,真正执掌“世间极”的人并不多。 完全炼化先天灵宝天凰翼的火凤是一个。 将野火印记烙在敌手身上的沉渊君是一个。 一剑远游三万里的叶老先生……已经不在了。 不幸的是,灞都城就拥有这么一位世间极的大修行者。 幸运的是,火凤并没有出城 (本章未完,请翻页) 。 接纳玄螭大圣之后,这位灞都二师兄便再也没有于世人面前露过面了。 雪白与漆黑之光交撞的那一刻,仿佛有一柄万钧之锤,砸坠在神魂之上,仿佛要淬出火花,将宁奕的神魂都击出窍穴。 并不是剑气凶狠。 更不是饕餮杀意太强,无从抵挡。 而是……一股强烈的召唤感,在两缕执剑者剑气碰撞之时,不可抵挡地于灵魂深处迸! 轰的一声。 宁奕梦回执剑者古卷里的远古洪荒。 他再一次看见了倾塌破碎的天幕,海水倒卷的穹顶,漫天飞掠的骨片,生锈斑驳的铁盔。 那株垂落亿万长叶抛飞如流苏的古木,盘踞于高山之巅。 他就站在世界尽头的海面上。 面前是一座海水凝聚的王座。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宁奕。” 那个声音先是微弱,逐渐一点点增大。 “……宁奕!” 脚底的水面涟漪,也随着心底呼唤声音的增大,不断扩散,愈激烈。 最后是一声急促的呼喊。 “宁奕!” 宁奕陡然醒来。 汹涌的流云将他吞没,入眼是一片银白苍莽,他现自己正被人背在身后,穿梭掠行在数千丈的云层上空。 远方大日遨游于云海之上,灼目红光映射出一副圣人气象。 狂风如刀,切割面颊,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原来呼喊自己的那道声音……不是什么执剑者。 而是叶红拂。 “逃出灞都了……黑槿呢?”宁奕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沙哑,喉咙里似乎还掺杂着血,他微微扭头,看见了一柄低沉前掠的飞剑。 自己此行的猎物,那头饕餮,四肢软绵垂落,就趴在飞剑之上。 两张剑气符箓,将黑槿死死压在剑身上,不得动弹。 黑槿面色惨白如雪,看样子是失去了意识,一路有饕餮血抛洒,在身后的云层中留下一连串猩红小径。 “饕餮体魄太强了。”叶红拂快道:“最后一剑没能杀掉她,时间已来不及了,如果没猜错,灞都城师兄弟就在追来的路上。” 红衣女子挑起眉头,望向黑槿。 她佩戴数年的剑器,如今藏于鞘中的剑身,只剩下一半。 当剑意杀意灌入饕餮体内之时,叶红拂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大的“吞噬贪念”,那股力量,似乎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入腹中。 即便是来杀死她的剑,也不例外。 一剑之后,饕餮重伤不醒,而她的佩剑,也遭遇了重创,拔出之时,没入饕餮体内的剑身尽数消融,只剩下残缺的另外一半。 宁奕的面色比黑槿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抬指按在自己眉心,重新引了一把飞剑,驭剑而行,与叶红拂保持平齐。 命字卷萦绕复散。 “你猜的没错……他们已经追来了。”宁奕重重咳嗽一声,神海里的意识仍然飘掠。 执剑者古卷里观想到的“末日”,还是不断浮现于神海之中。 “现在怎么办?”叶红拂挑起眉头,道:“等火凤反应过来,一切就都迟了!” 深吸一口气。 宁奕唤出生字卷,磅礴生机围绕周身,潮起潮落,一反一复,数息之后,他的面色看起来好多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恢复过半。 “刺杀”黑槿的过程极短。 (本章未完,请翻页) 但这几乎是宁奕所经历的最伤心神的战斗,没有之一…… 而且接下来要面临的,是灞都城极其疯狂的追杀! 他必须打起精神。 “我现在就杀了她。”宁奕取出细雪,对准黑槿的脊背,刺了进去。 他今日来到灞都城,所为便是取走属于自己的两卷天书。 取走天书,杀死黑槿……接下来便毫无留恋。 正如叶红拂所说,饕餮的体魄很强。 宁奕高举细雪,对准女子的后背脊骨,一剑刺下。 “珰”的一声。 并没有出现鲜血横飞,骨肉分离的景象。 反倒是宁奕的剑锋偏转,剑身被格挡地疯狂震颤,斩落之后重新抬起。 宁奕眯起双眼。 刚刚落剑之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游走于饕餮体表的虚无之力。 离字卷的排斥之力! 叶红拂贯穿饕餮前胸后背的那一剑,刺出了一道细狭的剑锋豁口,而那里正是离字卷与灭字卷最丰盈的地方。 两卷意味着撕裂和毁灭的天书力量,在这位女子执剑者的体内疯狂游掠,不断冲撞,以至于这道剑伤豁口……都迟迟无法愈合,一路抛洒鲜血。 宁奕抿起嘴唇,想到了自己很久以前的一个猜想。 炼化古卷之后,执剑者拥有的“力量”,到底是一种天赋,还有一种特质。 这两者,不一样。 一者是可以收缩的,而另外一者,则是不可选择的。 炼化生字卷后,宁奕明显感受到了自己血液内的生机充盈了数百倍,无论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势,很快就能恢复……而这,并非是遵从自己意愿的。 这也就意味着。 即便他不愿意,也无法阻止伤口的愈合。 炼化生字卷后……他很可能会因为这连绵不绝的生机,活到五百年,八百年,甚至更久。 同样的事情,生在了黑槿身上。 一旦饕餮体魄受损,离字卷和灭字卷的特质力量触,即便她是宿主本人……也无法抵抗特质。 她受到的伤,要比寻常人更难弥合。 事物有阴阳两面,只拥有一卷古书……得到了一部分力量的增幅,但因为特质的限制,反而不完美。 怪不得黑槿明知是一场杀局,却仍要入局。 她太需要生字卷了。 灭字卷带来巨大的杀力增幅……也带来巨大的特质限制。 宁奕瞥见叶红拂腰间的断剑。 叶红拂的剑,因为刺穿黑槿,直接被毁了。 不仅仅是因为饕餮的贪念,还有那游掠在黑槿血液中的“灭之力”! 想要取走古卷,恐怕依靠寻常的剑气,是无法完成了。 宁奕缓缓伸出自己一只手掌。 他将黑槿翻了个身,面朝自己,接着五指指尖,抵入女子的胸口…… 宁奕的面色陡然苍白三分! 指尖血肉,瞬间被灭字卷的毁灭之力卷中,击打成为一团血沫。 而紧接着,生字卷的愈合之力触。 白骨之中,复生血肉。 这股痛苦,让宁奕回想起阎惜岭的大劫! 生灭之间,有大劫难,亦有大造化。 宁奕默念猴子教导的口诀,在灭字卷搜刮指骨血肉之时,凝练那一缕纤不可觉的纯阳气。 就这样。 五根手指,缓缓插入黑槿的胸口。 第四百一十章 一斩 飞剑掠行于云海之上。 云雾缭绕间,有女子出低沉痛苦的呻吟。 纤腰抵起,雪峰之间一片泥泞。 五根手指刺入血肉。 须臾纳于芥子,像是有无数团风暴,在黑槿的骨和血之间掠行,每深入一寸,宁奕的指骨就粉碎一次。 生字卷的庇护金光前所未有的炽烈。 生与灭,以两位执剑者的骨肉为战场,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砰砰”、“砰砰”。 宁奕的五指,能够清楚感知到饕餮心脏的脉动。 他有一种预感。 只要自己攥拢手掌,便能将黑槿的心脏捏碎。 但……这种方式,真的能杀死黑槿么? 宁奕深吸一口气,狠狠攥拳! “砰”的一声闷响。 并没有出现想象中鲜血四溅,饕餮魂飞魄散的场面。 宁奕自然没有怜香惜玉。 他神情阴沉盯着黑槿,刚刚的感觉,就像是捏碎了一团血肉。 他所以为的心脏,那万千血液和骨肉所汇聚的“脉动中心”,在那一捏之后,重新换了一团血肉。 饕餮强大的心跳,脉搏仍然在勃动。 刚刚自己捏碎的,是饕餮的心脏么? 黑槿不止一颗心脏,还是说……她根本就没有心? “唔。” 仰躺在飞剑上的女子,面色苍白,涌现酡红。 细眉蹙起,似痛苦又似欢愉,撕拉一声……黑槿纤腰拱起,伴随着宁奕抬掌拉扯的动作,似乎魂魄都要被取出。 只见宁奕缓缓将手掌从女子胸膛血肉中取出。 五指之间,握着一枚裹挟漆黑幽芒的竹简古卷。 “离字卷。” 第一卷古书……到手了! 宁奕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 离字卷周遭缭绕着饕餮鲜血,与宁奕的“青灿竹简”不同,这股力量的气息和特质是截然相反的。 阴暗,幽凉。 宁奕抬指点在眉心,那卷天书倏忽一声化为流光,被白骨平原所汲取。 刚刚将离字卷储入神海,来不及炼化,远方云霄便传来一阵轰鸣。 “灞都妖孽们追来了。” 宁奕根本没有回头,便知道来者是谁。 “逃!” 他神情一沉,催动飞剑,以“逍遥游”剑术,裹挟三把飞剑,向着远离灞都的方向坠掠而去! 这是叶红拂第一次看到宁奕全力以赴,催动剑诀。 她本以为,宁奕并不算是一个纯粹剑修。 哪有剑修会将体魄修行到能与饕餮麒麟大鹏鸟这等纯血妖孽对撼的? 但现在她现,自己错得很离谱。 “这门剑法是叶老剑仙教给你的?” 狂风席卷,吹拂鬓。 叶红拂惊叹于飞剑掠行度之快……星君之境,几乎无人可出其右。 若是与宁奕比试驭剑游掠度,她九成会输。 而且输得很难看。 “是‘逍遥游’。”宁奕点了点头。 他咬牙回头。 早就预料到,这趟刺杀后,会遭遇灞都城疯狂的追杀。 可他没想到,这追杀来得如此之快。 “什么东妖域九千岁,吹上天的大妖,关键时候不济事。”宁奕咕哝一声,自嘲道:“只拖住了古道一个人……枉我高看他一眼。” 还指望孔雀大神威,东妖域与灞都城打起来。 啧。 要真这样,自己还能看场好戏……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孔雀与古道那边生了什么, 宁奕不得而知。 而雪龙大殿爆炸的那场障眼法,显然也被看破了。 “没在灞都城内被追上,已经算是计划成功了。”叶红拂瞥了眼宁奕,讥讽道:“这就是你所谓天衣无缝的计划,被人当成狗一样追杀?如果没有我,你已经死了。” 这句话说得很难听。 但……确实是真的。 如果没有叶红拂。 以自己和黑槿对剑的程度来看……等这场意外昏迷醒来,自己应该已经被关押在灞都大牢里了。 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 而如今被剥离古卷的,也就换人了。 宁奕轻声笑道:“饕餮虽然没杀掉,但古卷已经稳稳拿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逃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慌什么?” 灞都城这些人,能够紧追不舍,是因为整座云上浮空之域,都充斥着灞都老人的符箓阵纹。 先前飞剑掠行的那截路程。 那几头大妖不断催动阵纹,破碎奇点,自己自然比不上。 但离开云域,这些人中谁能够赶上自己? “前方就是云域尽头。”宁奕深吸一口气,望向叶红拂,道:“接下来,我要做一件有些危险的事情。” 叶红拂面色一变。 “等一等……你该不会是想……” 一股不祥预感在心中涌现。 据说这座古城,悬在穹顶三千丈的位置,此次寿宴来贺的百族使团,都是以“敕证”打通符箓阵纹,才得以踏入云域……而这广袤无垠的云域边缘,则是严密闭合的阵法。 若无阵纹敕证,则无法出入。 但叶红拂已经在倒悬海见识了宁奕的“开门神通”。 她大概猜出了宁奕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他要在云域边缘开一扇门。 念头刚起。 “我想在云域边缘开一扇门。” 果然。 叶红拂痛苦闭上双眼,听到了这个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宁奕温和笑了笑,道:“开门之后,我们会坠下去。” 叶红拂看宁奕的眼神像是疯子。 大隋天下人人说她是女疯子。 宁奕才是真疯子。 开什么玩笑? 这里离地三千丈! “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亲身印证妖族天下的传闻真假……看看这座古城,到底有没有三千丈。” 宁奕望向叶红拂,笑着问道:“怎么,你怕了?” 叶红拂呼吸声音有些急促。 “……你他娘的。” 她望着远方愈来愈近的云域尽头,漫天流云幻化凝聚,成无数朵蘑菇,夕光散漫,金灿赤红,如一片极乐世界。 这片云域往下。 根本就看不见地面,只有上下四方无尽苍茫的云气。 这里仿佛真置身于九霄之上,与大日比肩。 如果坠下去。 叶红拂所想到的结果,就只有死路一条。 攥着鞘中碎裂断剑的红衣女子,喃喃道:“这是想拉着我一起死啊。” 奇点破碎,门户洞开,所引的空间紊流,会直接将人埋葬,这时坠下灞都云域三千丈的高空……结果不言而喻。 驭剑术? 根本不存在的。 在奇点破碎的空间乱流之中,压根就无法驭剑。 只有火凤,沉渊君这种体魄霸道到极致的妖圣、大能,才敢尝试在危险境地之下,以肉身突破奇点门户。 “相信我,不会死的。”宁奕仍然在笑,“事到如今,只有赌一把了。到时候,体魄扛不住的话,就伸出手……我一直都在。” “疯了……” “真是疯了……” 叶红拂攥拢手掌,她微微偏转头颅。 身后那几团流光,越来越近。 …… …… “三师兄,快一点。” “再快一点!” 姜麟神情焦急,他隐约猜出了宁奕要做的事情—— 这家伙多半是疯了,竟然想打破云域边缘屏障,坠落求生。 这与自杀无异。 他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宁奕要死,也要死在自己手里。 更何况,小师妹还在他手上! “能追上……能追上!” 姜麟的目光死死盯住宁奕,他取出那柄雪白长刀,刀罡席卷风云,整片灞都云域的云霄风气都被这柄古刀源源不断汲取而来。 他有一刀。 这一刀,势要斩断宁奕的去路! …… …… 灞都城的那几头大妖,已经追上来了,宁奕说得没错,事到如今,还有得选吗? 叶红拂的心境转瞬入静。 在这一刻,喧嚣的云气之中,万物静至能聆听本心。 这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状态。 师尊告诉叶红拂:“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亦有大造化。” 从第一次拔剑,第一次杀人,再到后面修行练剑,生死之间的危机感越来越淡,一个常年在钢丝上行走的剑客,饮血抹刃成为习惯,即便在纤绳上跳舞,也不会有丝毫心潮波动。 于是她选择踏入妖域。 为的……就是重新体悟那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浮现于心头的“危机”! 即便站在万丈深渊上空的纤细绳索上,亦不能感受到死意,该如何突破? 师尊给不了她答案。 宁奕给了她答案。 不能突破,那就……跌下去! 云域尽头,转瞬即至。 宁奕双手抬起,执剑者光芒大放,轰的一声,云域边缘大阵支离破碎,一扇星火破碎骤烈燃烧的巨大门户,被白骨平原轰地炸开! 宁奕怒吼:“跳!” 再是一声怒吼:“快跳!” 整座灞都云域,似乎都炸裂开来。 轰隆隆万千雷霆,后方大妖的怒吼,狂喝,齐齐炸响。 下一刹—— 取代这一切的,是心境极致的寂静。 世间万物,皆归死寂。 叶红拂脚尖力。 脚底飞剑支离破碎,如一截断木,狠狠撞入那扇洞开的古门之中。 世界重新沸腾起来! 烈如狂刀的尖锐气流,将她包裹,将她切割,布料细腻的红袍瞬间便被撕开无数个口子,连同她那凝若羊脂的肌肤一同切开。 叶红拂蜷缩身子,双手抬起,护住面颊,她向着云域的下方坠落,柔软的身子像是一根枯萎的苇草,缓缓舒展。 她看着斑斑点点的猩红血液在虚空中飞舞,聚散,湮灭。 护体的星辉瞬间就被罡气破碎。 纵身跃下的那一刻,叶红拂只觉得自己神海都要被撕裂了,生死之间的残留意识,逼迫她睁开双眼,将最后一道目光,投向自己坠落的古门方向。 宁奕坠下来了么? ……没有。 她没有看到宁奕的身影。 叶红拂神情惘然。 接着便是震撼。 一抹恢弘刀光,从天而降,席卷八荒风云,占据了她的整个视野。 姜麟拔刀一斩,贯穿劈落在宁奕打开的那扇巨大门户之上。 一刀。 将古门斩成了两半。 第四百一十一章 灞都城不过如此 &emsp;&emsp;姜麟拔刀一斩! &emsp;&emsp;天际风云席卷,滚滚惊雷,大河瀑布,化为刀罡。 &emsp;&emsp;执剑者以“白骨平原”洞开的门户,可以打破奇点,可以连接两座空间,却不可以抵抗剧烈的外力冲撞。 &emsp;&emsp;这一刀,直接斩在宁奕撑开的门户之上。 &emsp;&emsp;刀罡之内,满蕴麒麟妖力,迸出至高无上的皇血种威压,轰的一声,古门自上而下被一刀斜切斩开。 &emsp;&emsp;宁奕的飞剑陡然停住。 &emsp;&emsp;宁奕缓缓回身,毫不怜香惜玉地抱着黑槿,踩在飞剑之上。 &emsp;&emsp;他的面前……是灞都四位天才妖君。 &emsp;&emsp;宁奕目光一一扫去,这四位大妖,情报古卷中都有记载。 &emsp;&emsp;修行阴阳合道之术的阳三、阴四。 &emsp;&emsp;天赋与“生字卷”极其类似,生生不息,滴血可衍的树妖巴木。 &emsp;&emsp;以及自己的老熟人,古皇子殿下姜麟。 &emsp;&emsp;宁奕背后,那扇被执剑者剑气炸开的古门,凝固宛若油画,悬浮通天的碎云,与炽烈的刀罡一同燃烧,这副火烧云的画面……有些像是执剑者观想卷里的世界末日。 &emsp;&emsp;只不过,这不是众生的末日。 &emsp;&emsp;这是宁奕一人的末日。 &emsp;&emsp;姜麟的度,比自己想象中要快……北境战争之后,这位古皇子继承了父皇传承,实力更强了。 &emsp;&emsp;灞都四位妖君,各个都是顶级大妖。 &emsp;&emsp;接下来应该就是一场“硬仗”了……宁奕不动声色,回头瞥了眼被刀罡砍碎的门户,幸好叶红拂已经被自己送出去了。 &emsp;&emsp;他微笑道:“姜麟殿下,好久不见啊。” &emsp;&emsp;说话之间—— &emsp;&emsp;宁奕神念已按在了紫匣之上,元告诉自己……山穷水尽之时,动用这枚紫匣,可以救自己一命! &emsp;&emsp;如今的情况……用山穷水尽四字形容,极其恰当。 &emsp;&emsp;远方踩踏祥云的四头大妖,神情漠然。 &emsp;&emsp;姜麟缓缓向前一步,他持握古刀,金黑色麒麟族秘纹已经浮现于皮肤之上,迅蔓延全身。 &emsp;&emsp;古皇子的双瞳,也变成“金黑”之色,看不出有丝毫眼白。 &emsp;&emsp;瞳仁纯金,如滚烫的火。 &emsp;&emsp;眼眶其余部分一片漆黑,如无垠长夜。 &emsp;&emsp;金黑色秘纹将肌肤覆盖,甚至蔓延到衣袍,刀身之上……这是麒麟族加持万物的战法,据说是一种贴身释放的“域”。 &emsp;&emsp;“宁奕,金叶树下一见,算你走运。”姜麟幽幽道:“那一日,你就该死于我的刀下。” &emsp;&emsp;宁奕故作惘然,笑道:“殿下在说什么?宁某听不太懂。” &emsp;&emsp;他最拿手的就是装疯卖傻。 &emsp;&emsp;因为“运气太差”,撞到姜麟本尊,险些被拆穿……这件事情不能轻易承认。 &emsp;&emsp;但看着姜麟那带有讥讽笑意的面容,宁奕心底也大概明白,此事已经被灞都师兄弟所证实了。 &emsp;&emsp;“好吧。”宁奕耸了耸肩,淡淡笑道:“宁某想试一试诸位道行深浅,很可惜,走到面前,诸位亦未觉。灞都城,不过如此。” &emsp;&emsp;四位大妖,神情变了。 &emsp;&emsp;“休要与他多费口舌。”三师兄抬起左掌,立于胸前,浑厚道:“直接杀了他,夺回小师妹!” &emsp;&emsp;阴四同样抬臂,只不过与三师兄截然相反,气息也漆黑阴冷。 &emsp;&emsp;他幽幽道:“小师妹一定要夺回来……这个人族剑修,未必要杀。只需打断筋骨,拘入大牢便可,此人身上有小师妹所要的造化!”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一阴一阳,两道流光,冲霄而起。 &emsp;&emsp;看着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两道流光转身即至面前,宁奕依旧是那副浅淡笑意。 &emsp;&emsp;他的神念悬于紫匣之上,随时可以触,于是这份脱的平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反倒让两位灞都大妖有些怀疑自己。 &emsp;&emsp;这厮还有后手?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宁奕以神念催动紫匣,笑意却显得有些僵硬。 &emsp;&emsp;那枚裹挟愿力的紫匣竟然毫无反应。 &emsp;&emsp;这是什么意思? &emsp;&emsp;元这位天下一等一的靠谱人,竟然也会有不靠谱的时候? &emsp;&emsp;这可是……会出人命的。 &emsp;&emsp;宁奕瞬间出手,他松开怀抱黑槿的双臂,任由饕餮向着云下自由坠落,同时抬起左右两掌,与左右同时齐至的阳三阴四狠狠对掌—— &emsp;&emsp;“轰!!!” &emsp;&emsp;两股劲风,吹拂宁奕面颊两侧,一阴一阳两股力量同时灌入他左右两臂y。 &emsp;&emsp;阴阳大道! &emsp;&emsp;乃是至上之道,与白帝子所领悟的“五行道境”,品秩相同。 &emsp;&emsp;这是真正无敌的顶级道境! &emsp;&emsp;宁奕感觉左右两边身子,同时被凿穿一般,传来了相逆的力量……而这股力量,他并不陌生,反而有些熟悉。 &emsp;&emsp;世间万物都是对立的……犹如镜子的两面。 &emsp;&emsp;所以,有光就有暗,有阴就有阳,两者缺一不可,相融方为圆满。 &emsp;&emsp;元所沉眠的天启之河,就像是一面倒映世间万物的大镜。 &emsp;&emsp;宁奕感受着阴阳灼烧,捕捉心中萌生的一缕灵感。 &emsp;&emsp;若是将自己化为一枚天地铜炉,炼化诸多大道……那么必不可少的,便是逆转两条大道,将阴化成阳,将阳化成阴。 &emsp;&emsp;换而言之。 &emsp;&emsp;若自己就是那一枚镜子。 &emsp;&emsp;那么自己一人,便可倒映世间万物! &emsp;&emsp;而他的身上……正好便有两卷古书,能够做到此事。 &emsp;&emsp;“山”字卷,“离”字卷。 &emsp;&emsp;虽然宁奕不曾炼化离字卷,但将古书擒入神海的那一刻,他已经可以动用这卷古书的部分力量。 &emsp;&emsp;八卷古书之中,山与离的力量最是基础。 &emsp;&emsp;宁奕本以为,这两卷古书能提供的杀力,远比不上生灭,更不用说跟命运因果这种浩大近乎虚无的古卷相比…… &emsp;&emsp;但这一刻他现,自己错了。 &emsp;&emsp;“山”之一字,对应世间万物之聚集,合拢。 &emsp;&emsp;“离”之一字,则对应散开,分解。 &emsp;&emsp;万物聚散分合……是为逆转! &emsp;&emsp;宁奕陡然睁眼。 &emsp;&emsp;“嗡”的一声。 &emsp;&emsp;阳三,阴四神情陡然一变。 &emsp;&emsp;一股与自己先前截然相反的道境气流,滚滚而来,撞入自己手掌,而且不受控制地砍入自己经脉—— &emsp;&emsp;宁奕双手死死攥住这两头大妖的拳头,以自身为熔炉,炼化阴阳大道,再以自身为铜镜,分别将相反的,相冲的大道意境,送给这二人! &emsp;&emsp;“噗”的一声,阳三阴四喷出两大口鲜血,二头大妖天赋异禀,凝聚出纯粹的至阳至阴,合击之术天下无双。 &emsp;&emsp;因从未有人能够,能够承受阴阳灼烧! &emsp;&emsp;而这个人类,不但受住了,还反赠给了自己。 &emsp;&emsp;两人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震惊,猛然想要挣脱,却觉这人族剑修的体魄丝毫不逊色妖族。 &emsp;&emsp;一拉一拒。 &emsp;&emsp;三师兄喷出一口鲜血,收回自己的纯阳道境,嘶喝道:“老四,快收手!” &emsp;&emsp;阴四神情萎靡,陡然收回至阴.道境。 &emsp;&emsp;两股道境在体内的冲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撞瞬间消失。 &emsp;&emsp;宁奕眼神一亮,并未松开攥拢二人的双手,反而攥得更紧。 &emsp;&emsp;你们以为……这就完了? &emsp;&emsp;宁奕抬脚踏下! &emsp;&emsp;风云席卷,三颗命星浮现背后! &emsp;&emsp;这三枚星辰大得吓人,与其他人族修行者所凝结的“命星”不同,这像是三枚大日,星辰表面的纹路清晰可见,而且还有一条条恒河围绕,道果浮沉。 &emsp;&emsp;阳三阴四看到这一幕怔住了。 &emsp;&emsp;这是什么妖孽怪物? &emsp;&emsp;一颗命星大小,抵得过寻常星君三颗,还要更大! &emsp;&emsp;“今日,我送二位一场‘造化’!” &emsp;&emsp;宁奕动命字卷,在这一刻疯狂推演道果。 &emsp;&emsp;三颗命星,亿万恒河沙,推演阴阳道境的杀力,分别送给阳三阴四! &emsp;&emsp;“不……不!” &emsp;&emsp;两位灞都大妖,甚至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生死危机! &emsp;&emsp;下一刹,一枚流星陨石,陡然坠砸而来。 &emsp;&emsp;杀意来袭! &emsp;&emsp;宁奕瞳孔收缩,松开死攥阳三阴四的双手,猛然抖腕,大袖如龙汲水,将两头大妖甩飞而出。 &emsp;&emsp;五师兄巴木拔地而起,化为流光,一记头槌,撞在宁奕胸口。 &emsp;&emsp;宁奕双手及时回掠,十指按在五师兄光秃秃的颅顶之上。 &emsp;&emsp;一瞬之间! &emsp;&emsp;宁奕拧腰力,十指向下陷去,宁奕这一掌有龙象之力,即便是命星宝器,也能按得炸裂开来—— &emsp;&emsp;五师兄巴木头顶被按得凹陷。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砰”的一声! &emsp;&emsp;宁奕被顶得抛飞而出,如一枚断线风筝。 &emsp;&emsp;巴木神情如常,抬起双臂,两枚大袖在空中无限延长,揽住倒飞而出的阳三阴四,止住两位师兄的退势。 &emsp;&emsp;云海另外一边。 &emsp;&emsp;金黑秘纹飞掠衍生,姜麟向下坠掠,伸出一手,即将抓住下坠的黑槿。 &emsp;&emsp;便在此时—— &emsp;&emsp;抛飞在空中身形不受控制的宁奕两根手指掐诀,云海之中陡然掠出一柄飞剑,赶在姜麟出手之前,刺入黑槿胸口,抵出一连串滚烫的炽热鲜血,将这头饕餮重新攫起,向着云霄穹顶起势掠去。 &emsp;&emsp;这一场交手,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emsp;&emsp;阴三阳四受伤,被巴木揽在怀中,气息萎靡。 &emsp;&emsp;宁奕神情略显苍白,他擦拭唇角,体内阴阳相冲的灼烧感并未消散……催动山离,以自身化为铜炉,显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emsp;&emsp;宁奕微微抬手,黑槿重回怀中。 &emsp;&emsp;先前在灞都,与黑槿交手……执剑者之间互有古卷,互相克制,尚未体现出优势,以至于自己最后被生灭气机冲撞,触“执剑者传承记忆”,昏睡过去。 &emsp;&emsp;但如今,则不一样了。 &emsp;&emsp;离字卷入手! &emsp;&emsp;执剑者真正强大的一面开始体现……寻常道法,根本无法克制执剑者。 &emsp;&emsp;尤其是宁奕这么一个神海变异的妖孽执剑者。 &emsp;&emsp;千百年来,从未有一位执剑者,像他这般开启传承如此之早,修行之路如此不顺。 &emsp;&emsp;若不是北境大荒的韩约截杀。 &emsp;&emsp;他本该“一辈子”停留在命星之境。 &emsp;&emsp;生机笼罩。 &emsp;&emsp;宁奕握住黑槿纤腰。 &emsp;&emsp;山与离重合,圆满……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emsp;&emsp;在宁奕眼中,他握住的不是什么倾城绝艳的貌美女人,而是与生字卷对应合璧的那卷“灭字卷”! &emsp;&emsp;宁奕望向面前四位妖君,轻笑道:“灞都城,不过如此。” 第四百一十二章 剑荡云域 “灞都城,不过如此。” 此言一出,四位妖君神情变得极其难看。 尤其是在灞都城内,排名仅次于火凤的三师兄、四师兄。 他们二人修行阴阳合击之道,这条大道真正的合击威力,甚至可以说是脱星君境界的禁忌之力。 对战宁奕,非但没有取得优势。 反而自己被打成重伤。 “这小子有古怪。”巴木双臂输送生机,他眯起双眼,对姜麟道:“二位师兄的杀法,正好被他克制。” 姜麟点了点头,“我看到了。” 所向无敌的阴阳合击之术,竟然奈何不了宁奕。 “二位师兄掠阵便好。”巴木轻声道:“他杀不了我,我去会一会这个人族剑修。” 双手轻轻拍肩,将两抹金光,注入二位师兄肩头。 潺潺暖流,云散开来。 这一幕被宁奕看在眼里。 灞都城五师兄,据说妖身乃是一株“不朽建木”,有一抹不朽灵光加持,滴血可衍。 这一点,倒是有些像东妖域的那位金翅大鹏鸟始祖。 滴血重生。 不死不灭。 “嗖”的一声,巴木身形瞬间消失,如先前那般,重新化为一根撞木,向着自己拔地掠来。 “道法不行,开始比体魄?”宁奕冷笑一声,单手搂握黑槿,脚尖向后点掠。 他并未硬接。 这一撞,可不是随便接的……自己先前与阳三阴四交手,被巴木撞了一下。 这位灞都城五师兄,似乎随身各处都能“汲取生机”,刚刚那一撞,幸好有生字卷庇护,才不至于被一撞之下,血气吸干。 宁奕退掠极快,一团金芒,擦着身侧卷过。 “轰”的一声,云霄破碎! 巴木面无表情,踏破一团云雾,斗转方向,以更快度再度撞来, 宁奕一巴掌狠狠拍在这枚大光头上,犹如孩童鞭抽陀螺,将巴木抽地抛飞而出,彻底化为一团暴涨金芒。 仅仅是一巴掌,便让宁奕心神一沉。 抽出去的掌心,与巴木接触的一刹,便瞬间“枯萎”,皮肉龟裂,只不过生字卷稍稍运转,便重新回归—— 这哪里是不死不灭的建木? 这分明是食人寿元的噬妖! 他是想吞掉自己的生机……宁奕眯起双眼,看着自己周身方圆百丈,巴木所化流光,顷刻间爆裂开来,一化数百上千,狂轰乱炸。 他施展逍遥游,同样化为百道千道。 一缕金芒一道飘忽人影,度快至肉眼无法捕捉,只有不断突破音障的爆裂轰鸣,在这片细狭领域内极尽纤细的腾转挪移。 忽而一道雪白剑芒出鞘。 死死抱紧黑槿不肯松手的宁奕,单手拔剑,狠狠向着身后就是一记砸剑! “砰”的一声。 磅礴神性砸在巴木头顶,剑气如瀑布坠落九天,砸在大潭幽石之上,分流化顶。 这一剑,犹如砍在一枚坚韧如金铁的雷劫木上! 最恐怖的是,即便是剑意接触,宁奕也感受到了生机流逝! “喜欢吸是吧?” 宁奕冷笑一声,甩手将黑槿掷出,故技重施,以飞剑之术刺穿饕餮,将她送至远方,挪出双手。 一 只手压剑抵住巴木。 灞都五师兄双手抬起,空手接白刃,神情木然,将剑锋抵在自己眉心额前,丝丝缕缕白烟缭绕,汲取宁奕生机。 宁奕眉心燃起青灿三叉戟火焰。 “生字卷——起!” 宁奕暴喝一声,重重一掌,拍在剑柄之上。 噗嗤一声,细雪剑锋摧枯拉朽,刺穿巴木额心,这头大妖神情不变,甚至唇角还带上了嘲讽笑意。 他本尊乃是一株妖木,怎会因贯穿头颅而死? 紧接着,巴木瞳孔收缩。 建木妖身汲取生机,本来只是潺潺溪流,绵延持久,而在这一刻……剑锋上所传递的生机,宛若大江大河,汹涌澎湃,不可阻挡地涌入自己经脉,神海。 这个人族剑修是疯子吗?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生机?! “我给你吃个够!” 宁奕一剑贯穿巴木头颅,接着送剑,双手按住这头大妖肩头,狠狠一头,砸在灞都五师兄的下颌之上,生字卷化为风暴,将二人笼罩,在这团生机风暴之中,传来了一道痛苦愤怒的嘶喊。 “你疯了?!” 巴木的眼神之中带上了惊恐,这个人族剑修倾尽所有,将源源不断的生机注入自己体内……他的身躯鼓荡,已经化为了原先的两倍,而且还在继续膨胀。 他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一人,生机比自己还要充沛! 建木不是饕餮,汲取生机这份天赋神通,能够容纳的生之力亦是有限。 除了师尊捡到他,以寿元喂食他,使他启灵的那段岁月,他再也没有吃过如此“饱餐”。 可如今再吃下去…… 他恐怕会撑到炸开! 巴木双肩被宁奕死死钳住,他惊恐看着眼前癫狂的男人。 “小师弟!” “小师弟!!!” 垂天刀罡,再度倾落,展开云霄之上的生机风暴。 宁奕猛地松开双手,这道恢弘刀光擦着自己和巴木之间递斩而下。 他冷笑一声,瞬间抽出细雪。 一蓬金灿鲜血抛洒而出。 巴木“哇”的一声,将刚刚吞下的生机尽数吐出,宁奕收剑之后并拢两根手指,生字卷山字卷将漫天生机重新汇聚,化为三叉戟清焰当中的一缕火苗,而后归位落入生字卷中。 远方云霄。 姜麟点碎宁奕飞剑,接住了小师妹黑槿,神情阴沉,落在三师兄四师兄身旁。 他将黑槿递交给阳三。 “宁奕,你今日逃不掉了。”姜麟幽幽道:“我已以讯令通知二师兄,九天十地,无你生路。” “真是……吓死人了。” 宁奕模仿着古王爷的口吻,缓缓讥讽道:“火凤如果能出关,还用你来说这番话?” 姜麟神情一变。 “我都快炸了灞都城。你的师尊,大师兄二师兄,以至于玄螭大圣,没一个出来的。”宁奕笑了,“什么时候,涅槃境的妖圣也变得这么迟钝了?” “他们是没察觉?还是察觉到了……不屑出手?”宁奕啧啧道:“好歹也是大隋天下有头有脸的人物,打得灞都城抱头鼠窜,不至于看着弟子白白挨打吧?” 这一番话,说得几人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虽然不知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但很显然,我挑对时候了。”宁奕长长舒出一口气,笑道:“那些‘大人物们’,恐怕没工夫管这边的事情啊。” “既然妖圣没办法出来,我……为什么要逃?” 宁奕两根手指,轻轻抹过细雪,带出一连串的剑器铮鸣。 他缓缓望去,目光停留在黑槿身上。 那是自己的灭字卷! 宁奕轻声道:“我要把你们,都杀干净。” 宁奕瞬间出剑。 这一剑,蕴满神性,风雷浩荡,呈一道半圆大弧,将漫天云雾都斩得破碎。 “铛”的一声。 姜麟同时出刀。 这位麒麟古皇子,开启传承之后,神力陡增,硬生生接下宁奕一剑,竟然并不吃力。 两人对撞在一起,细雪与白狮子刮蹭出漫天金灿银亮屑光。 犹如两轮瀑布。 姜麟的道,与前面几位师兄不同,那几头大妖的道,总有些“妖”意,并非是指他们所走的道境不对。 而是道境之中的意境,与大隋这边截然不同。 就拿阳三阴四的阴阳合击之术来说……如果大隋的人类修行此法,施展而出的意境,就会多带一些“人味”。 而姜麟则不同。 他的刀,太正,太直,太刚。 太有人味。 刀刀砍在细雪之上,刀刀不退。 宁奕盯着这头麒麟,他在这金灿瞳仁之中,看到了一位坐在万妖颅顶皇座上的妖族皇帝影像。 “好刀术。”宁奕轻笑着赞了一句,接着讥讽道:“可惜是你老子的。” 姜麟不动声色,面无表情道:“你又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的?” 修行之路,本就是前人栽荫,后人乘凉。 前人之前还有前人,后人之后还有后人。 一脉一脉传承完善,一脉一脉道火流淌。 “说的真有道理啊。”宁奕低声一笑,沉声道:“只可惜,你是古皇独子,我是西岭贱民。有些东西你生下来就有,而我必须拼了命才能拿到……所以你注定不会懂。” 你姜麟怎会明白……这一卷灭字卷,对我有多重要? “滚开!” 宁奕暴起一剑,砸得苍穹破碎,日月无光。 漫天金黑麒麟秘纹,都被“砸剑”砸得破碎—— 姜麟嘶喝一声,翻转手腕,再度以白狮子迎接而上! 细雪砸下! 刀罡破碎! 灞都云域的尽头,漫天霜雪与风云都凝固。 宁奕像是一尊跳上九天的神灵,狠狠一剑,将阻拦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砸碎! 什么麒麟古皇子? 什么灞都城? 什么规矩,什么大道,通通给我滚开! 这一剑后,云域翻滚,雷音鼓荡,大日昼出,照现光明。 阳三和阴四被磅礴风雷卷中。 一股巨力,将黑槿挣脱而去。 面色苍白的女子,身躯悬浮在空中。 她的身子失去了一切支撑,却好似有一个点,轻轻抵在后腰之处。 她的四肢向下坠落。 唯独一颗“心”在缓缓上升。 那是一枚漆黑而又绚烂的古卷。 宁奕伸出手掌,向着“灭字卷”抓去。 第四百一十三章 时之卷 大寿宴席会场。 古王爷背负双手,细眯双眼,眺望远方……姜麟他们外出这么久,竟还没回来? 这是遇到麻烦了。 关键是,他还不能离开。 因为身旁,还有一个难缠角色。 “孔九千岁,让您看笑话了。”古王爷面无表情开口,“这次寿宴,招待不周……还请节哀顺变。” 孔雀道人拎着那枚玉囊,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 他幽幽道:“那个人族剑修,之前敢对帝子殿下动手,如今未必不是冲着麒麟古皇子来的。” “你……” 古王爷攥拢双拳,寒声道:“我收到情报,你要追查的那位人族剑修,已经离开会场了,若真要追凶,何不随我一起?” “我信不过灞都城。”孔雀道人淡淡道:“古王爷,还有在座诸位,就请留在这里,容本道一一查过。” 这只孔雀……是存心来闹事的。 古王爷算是看出来了,孔雀道人收到白帝遗物的愤怒,不是假的。 但他若真是想缉查凶手,又何至于处处阻碍自己? 他就是想将自己,以及龙皇殿的几位妖君,都拖在云中城宴会中心。 “你就不怕那人逃掉?”古王爷冷冷开口。 “我只需看住云中城便是,就算宁奕真的潜逃。灞都城有世间极的火凤,有执掌云域的老城主。”孔雀道人悠悠道:“还有北妖域的玄螭大圣……若是让他就这么跑出云域,传出去,想必会丢尽颜面吧?” 古王爷已经忍不住要出手了。 他想起师尊叮嘱,耐下性子,一字一句沙哑问道:“孔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孔雀笑着摇了摇头。 “你古道破境成为极限妖君,至于玄螭大圣亲至么?”孔雀的笑声听起来有些讥讽,“四方妖域,千万年来,多少妖君如沧海逝水?其中侥幸成为涅槃妖圣的能有多少……能被人尊称一声大圣的,又有几人?” 古王爷神情瞬间阴沉如水。 “玄螭大圣与火凤入城之后,再不露面。本道真的很好奇……他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孔雀道人微笑道:“本想今日大闹宴席,但有人已经替本道做了这件事,雪龙大殿被炸了,那几位大人物也没个动静……这趟贺寿,只是一个幌子吧?小王爷,多久没见到你的师尊了?” “你可以滚了。” 古王爷面无表情道:“灞都城不欢迎你。” 孔雀反而找了张舒服椅子,惬意坐了下来。 他笑道:“小王爷这么生气,被本道说中了?” “你是在赌本王不敢动手?” 古道也拉了一张椅子,坐在孔雀道人对面,只不过他与孔雀舒舒服服的惬意姿态不同。 古道的坐姿极其端正,正襟危坐,风雪弥漫。 孔雀哈哈一笑。 古王爷没有回应。 于是这笑声……听起来便有些尴尬。 孔雀抬起头来,神情感慨,望向云中城的最高处,那里云气缭绕,一座楼阁若隐若现,据说云上之城有一座直抵穹顶的屋阁。 那里是灞都老城主的栖居之地。 火凤,玄螭,还有灞都老人,如今都在那里。 “……打一架吧。” 沉默片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刻后,孔雀收回目光,石破天惊的开口。 他转动手腕,骨骼脆响,一缕又一缕的五彩神光,涌现在袖袍之间。 孔雀道人望向古王爷,面带笑意。 “你我打起来,正好把灞都城毁了,印证一下刚刚的猜想……看一看,这几位大人物会不会出面。” …… …… 云中城,最高的楼阁。 一层又一层的银白秘纹,将这片楼阁封锁。 寻常的阵法,有一层秘纹笼罩,便已极其安全,而这里秘纹如海潮一般,层层叠叠,数千岑数万层,起伏滚荡。 三道身影站在秘纹中央,楼阁之内。 这里是云上之巅的楼阁顶楼,日出炽阳,却照不进阁内,无数秘纹将光线阻拦。 低沉的,鼓点般的响声,在楼阁内响起。 “砰——” “砰——” 缓慢地像是垂暮老人的病息。 若不是这千万层秘纹,单单是楼阁内传彻而出的鼓声……便足以震碎方圆十里的云域。 即便是妖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也很难抵抗这一声一声,直坠神海的起息之音。 火凤神情复杂,注视着无数秘纹缠绕的楼阁中心。 银光光芒灼目,一枚雪白大茧,缓缓跳动,牵扯着无数秘纹。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大师兄”。 在他还小的时候,师尊便带他来过这顶层楼阁,师尊告诉他,这间屋楼里就住着大师兄。 这也就是火凤简称大师兄存在的原因。 他与大师兄……只有一墙之隔。 而今日终于见到了。 这枚雪白大茧里……到底是什么? 万千秘纹内,藏着连如今境界的火凤都看不穿的“活物”。 一下一下的波动。 跳跃,震荡。 像是……一枚硕大的心脏? 火凤扭头望去。 师尊的神情有些悲伤。 “玄螭……多谢你愿意来。” 声音听起来也甚是萧索,带着三分疲倦。 “是族中晚辈的恳求。”玄螭大圣站在银白的光茧之前,他轻声道:“……你也知道,我不方便外出的。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会引起很多误会。” 火凤微微一怔,接着便低眉恍悟。 灞都城宴请诸族,表现出了要“争握”妖域皇座的欲望—— 自己破关之后,又有“第三位妖族皇帝”的传闻流淌。 再加上玄螭来访,种种表露……很难让人不产生遐想。 灞都城,这个向来中立独立的然势力,不仅要争夺妖域的权力,还要与北妖域龙皇殿联袂合手! “灞都城需要新的领袖。”老城主站在玄螭身旁,轻声道:“原因……你也懂得。” 玄螭大圣柔声道:“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火凤惘然。 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你们? 师尊并没有否定什么,反而轻轻嗯了一声。 沉默。 长久的沉默。 玄螭大圣站在银白大茧面前,站了许久,他的目光看穿了每一片秘纹,每一寸茧光,这座楼阁的每一个秘密。 而灞都老人则是站在自己的“老友”身旁。 (本章未完,请翻页) 他不开口,但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于是这份沉默,便是两人之间保留的最后一分尊重,礼敬。 最后玄螭大圣打破了寂静。 “声音越来越小,间歇越来越长,震势越来越微弱……他的时间快到了。” “妖的寿元虽然很长……但仍然会死。” 玄螭大圣望向灞都老人,道:“生死之间,是无法脱的铁律。纵然陛下愿意借用‘长生法’,也改变不了什么。” “我本不信长生法。所以当年两域拉拢,我都婉拒。”灞都老城主缓缓道:“而如今,两位皇帝都有了一条长生路。” 灞都老人指尖轻轻触碰着那枚大茧。 “所以……现在我愿意相信长生法了。”他转头望向玄螭大圣,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你若能在我面前证明长生法的可行性,灞都城愿与龙皇陛下联手。” “师尊?” 火凤神情震惊错愕到无以复加。 玄螭大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柔声一笑,并不着急,先望向火凤,道:“陛下非常欣赏火凤,而且并不介意扶持新皇……与龙皇殿联手,灞都城并不会失去什么,反而会得到一位新的皇帝。” “这些‘好处’就不必多说了。” 灞都老人笑道:“玄螭,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一点‘证明’吧。” 有备而来的玄螭大圣,伸出一只手。 他的手掌迸雪白光芒,一缕又一缕的柔光,在指尖盛放,火凤有一种错觉……上下四方的时间似乎都凝固了。 玄螭大圣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洞穿银白大茧的秘纹。 于是,火凤看到了“银茧”内的秘密。 咚咚咚咚的声音,如大鼓一般响起……因为白茧包裹的,真是一枚心脏。 一枚巨大的,几乎塞满整个楼阁的心脏。而包裹心脏的无数层秘纹,像是这枚心脏连接身躯脉络的血管,秘纹飞向云域的四面八方,将这片古城布满。 这就是……大师兄? 火凤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干枯嘴唇。 那枚心脏,实在是太老了,衰败到秘纹都无法托住,一团一团的血管炸裂,鲜血渗透,气机外泄。 而接下来,玄螭大圣那只苍老的,几乎衰败的手掌,插入心脏之处,竟然重新孕育出一片生机—— 这不是什么天赋秘法,不是什么障眼诡计。 火凤清楚地感受到,在那一片尺余区域,有一团雪白光华涌动,时光似乎回溯了,像是有人摆动了沙漏,日晷,棋盘的计时器……使这枚心脏的局部区域重新“回春”。 “咚——” “咚咚——” “咚咚咚。” 玄螭大圣收回了那只手掌,裸露在外的肌肤,时空重新恢复正常,皮肤干枯,失去血色。 整座楼阁,落针可闻。 玄螭大圣轻声道:“龙皇陛下的长生法……是真的可行的。” 万年风轻云淡面色不变的灞都老人,死死盯着那一片时空回溯的心脏。 他在其中,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 与黑槿一样的造化。 刚刚的力量,应该是来自于某一卷古书,某一枚竹简。 某一枚……象征着“时空回溯”之力的竹简。 时之卷。 第四百一十四章 飞升之城 &emsp;&emsp;“龙皇陛下的长生法……你也看到了。”玄螭大圣柔声道:“能救灞都城的,只有陛下。” &emsp;&emsp;时空回溯。 &emsp;&emsp;越了大道铁律的神通。 &emsp;&emsp;灞都老城主沉默注视着那片银白大茧,努力想从一片片炽目灼眼的秘纹之中,看出玄螭大圣出手的奥秘。 &emsp;&emsp;“不用再看了。就是执剑者的‘时之卷’。”玄螭大圣笑了笑,道:“五百年前那个黑袍女子留下来的遗物,陛下以十二妖柱镇压炼化,提炼出了一缕精粹神力。那的确是通往不朽的神路,也唯有陛下这样的伟大存在,才能降服收为己用。” &emsp;&emsp;火凤在星君境时,就被师尊告知了“执剑者”这三字的特殊含义,所以听到“执剑者”,“时之卷”等词之时,并没有太过讶异的神情。 &emsp;&emsp;而一直以来,灞都城弟子当中,得知执剑者真正含义的,就只有他一人。 &emsp;&emsp;其他人……境界不够。 &emsp;&emsp;火凤依稀记得,五百年前的画面……那个开辟倒悬海从云海穹顶之上降落的黑袍女子,手持一柄平淡无奇的铁剑,险些斩开了整座灞都城。 &emsp;&emsp;八道璀璨炽目的光芒,围绕着黑袍,宛若八枚炽烈狂舞的太阳。 &emsp;&emsp;从此以后,执剑者这三字,在火凤心中,便是近乎神灵般的存在……直至师尊告诉他,那袭黑袍“陨落”了。 &emsp;&emsp;火凤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没什么是不朽的。 &emsp;&emsp;即便“神灵”也是会死去的。 &emsp;&emsp;“龙皇陛下再伟大,也不是执剑者,纵然能得到某一卷的认可……也无法做到像她一样,集齐八卷天书。” &emsp;&emsp;灞都老城主问道:“时空回溯的代价很大吧?” &emsp;&emsp;玄螭大圣藏在袖袍里的右手,不自觉向后轻轻缩了缩。 &emsp;&emsp;而这个极其隐晦的细节,被灞都老人看在眼里。 &emsp;&emsp;刚刚那枚伸入银白大茧的右手,在动用时空回溯之后……一大片血肉干枯,虽然很快有秘法滋养,但肉眼可见的,失去了一部分岁月。 &emsp;&emsp;这是……等价的交换。 &emsp;&emsp;时空回溯的“施术者”,需要付出至少等量的时间。 &emsp;&emsp;甚至更多。 &emsp;&emsp;“这不必担心……”玄螭大圣笑道:“无论多大代价,龙皇殿都愿意去回溯这片楼阁。陛下会倾力相助,帮助灞都城‘飞升’。” &emsp;&emsp;飞升这个词。 &emsp;&emsp;在火凤听起来,略微有些古怪。 &emsp;&emsp;灞都老人望向玄螭大圣,忽然开口道:“你见过黑槿了。” &emsp;&emsp;“那是一个不错的孩子。”玄螭大圣道:“但终究……只是孩子。她还太小了。” &emsp;&emsp;两位活了极其长久的大妖,站在楼阁之中,说着只有彼此能够听懂的哑谜。 &emsp;&emsp;灞都老人认真道:“既然见过了……那么你应该知道她的意义。龙皇殿花费无数代价才炼化‘时之卷’,而她不需要。” &emsp;&emsp;“谁知道……她会不会撑死?”玄螭大圣摇了摇头,道:“另外,吃下去的,还是会吐出来。不属于她的,拿了也没用。黑槿那个小丫头,她应该活在龙绡宫的供龛里,伴随那卷古书长眠……而不是被你带到这里,重启灵智。不用再打这个主意了,陛下不会让她触碰‘时之卷’的,这是底线。” &emsp;&emsp;灞都老人的神情显然有些失望。 &emsp;&emsp;他遗憾道:“玄螭,道不同,不相为谋……你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不懂我追求的道。” &emsp;&emsp;“有何不懂?” &emsp;&emsp;“你想让‘灞都城’飞升——” &emsp;&emsp;玄螭大圣厉声道:“举城飞升,人人得道。可上面是什么……上面是大隋天下,人族皇城!再上面,什么都没有!你不信长生法,而追求的飞升,不就是另外一种长生?!” &emsp;&emsp;“我不想与你论道,没有意义。”灞都老人轻声道:“我可以与陛下联手……但如何飞升灞都城,必须要按照我的意愿。” &emsp;&emsp;原本的叙旧,寒暄,到如今竟已不知不觉变成了一场谈判。 &emsp;&emsp;而当灞都老人与玄螭围绕着“时之卷”的归宿进行争夺之时……火凤多年以来的困惑也得到了解开。 &emsp;&emsp;这一切,都是围绕着五百年前的那位黑袍女子展开。 &emsp;&emsp;那女子死了……八卷天书散落人间,被视为通向不朽的传承。 &emsp;&emsp;火凤心中只觉得有些好笑。 &emsp;&emsp;求长生,求长生。 &emsp;&emsp;龙皇以妖柱炼化时之卷,是为了求长生。 &emsp;&emsp;师尊封锁云域,每年竭力使灞都拔升……这也是求长生。 &emsp;&emsp;年轻的火凤妖圣,并不觉得“长生”有何可求。 &emsp;&emsp;若不能潇洒快意,他宁愿不要这份长生不朽! &emsp;&emsp;火凤长久注视着那枚银白大茧。 &emsp;&emsp;时至如今,他虽然仍未见到大师兄的真面貌……但他知道,大师兄与师父的“飞升计划”密切相关。 &emsp;&emsp;他在今日终于感应到了“大师兄”的心跳,也感受到了这颗心跳跳动间传递出的岁暮将尽,但却唯独。 &emsp;&emsp;没有感受到师父对大师兄的“情绪”。 &emsp;&emsp;师父此刻的悲意,更多的是飞升计划即将毁于一旦的失道之悲。 &emsp;&emsp;楼阁里的争吵还在继续。 &emsp;&emsp;火凤默默退了出去。 &emsp;&emsp;他合上楼阁长门,站在云上之巅。 &emsp;&emsp;火凤俯瞰整座灞都城,这座恢弘壮丽的云上之城,从至高处俯瞰,无论何时都会觉得惊叹……无怪于外界流有传言,灞都乃是一片古代秘境。 &emsp;&emsp;这座古城太过精妙,每一寸阵纹藏于地底,流淌如血脉,云纹涌现,如有生命。 &emsp;&emsp;这座悬空之城是有“灵性”的。 &emsp;&emsp;这位灞都二师兄的目光一寸一寸从云外城看去,他看到了破碎的硝烟,倾覆的大地,四溅的烟尘砖瓦……还有悬浮于云层之上的淡淡血意。 &emsp;&emsp;自己和师尊闭关之时,灞都城生了什么? &emsp;&emsp;火凤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一对巨大赤红双翼展开。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孔雀道人懒洋洋坐在长椅之上,一人之力,镇压住整片会场。 &emsp;&emsp;飘摇袖袍间流淌着五彩神光。 &emsp;&emsp;他已经准备好与古王爷打上一架了。 &emsp;&emsp;云上楼阁似乎有什么声响……孔雀细眯双眼,回头望去,看到一道火红身影推开楼阁。 &emsp;&emsp;“二师兄出关了。” &emsp;&emsp;古王爷面无表情转动手腕,道:“现在,你还想打一架么?” &emsp;&emsp;孔雀的笑意凝固在面颊之上。 &emsp;&emsp;他双手扶着椅把,巍峨起身,便在此时……腰间传讯令传来了一阵极其沉重的震颤。 &emsp;&emsp;“咚”的一声。 &emsp;&emsp;孔雀的面色变得极其凝重。 &emsp;&emsp;他抬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起头来,仰望苍穹,注视那道火红身影拔地而起,化为一道巨大流光,掠过自己头顶……投射在灞都地面上的赤红双翼一闪即逝。 &emsp;&emsp;古王爷皱起眉头。 &emsp;&emsp;师兄没有来大寿会场,而是向着灞都城远方掠去。 &emsp;&emsp;孔雀道人背负双手,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emsp;&emsp;传讯令响后,他显然轻松下来。 &emsp;&emsp;孔雀道人眺望远方,声音很轻:“古道,你这场大寿可办得太热闹了……就连全天下最了不得的那位,都来亲自给你送贺礼啊。”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风云席卷。 &emsp;&emsp;雷鸣翻滚。 &emsp;&emsp;悬浮在云域霄云上空的黑瑾,胸口向上抵起。 &emsp;&emsp;“灭字卷”化为一团漆黑幽光,从豁口之处涌出。 &emsp;&emsp;宁奕伸出一只手,只差尺余,便可将其握住。 &emsp;&emsp;阳三和阴四,凝结阴阳大道,化为一片屏障,艰难撑住身形,才不至于在狂风之中翻飞而出。 &emsp;&emsp;五师兄巴木,则是双脚踩踏云层,踩出一条数十丈长的深深沟壑,竭力制止掠势,抬头望向宁奕的方向,神情惊骇。 &emsp;&emsp;漫天的麒麟族金黑秘纹,追着姜麟的刀罡。 &emsp;&emsp;这一刀斩向宁奕伸出的手。 &emsp;&emsp;云域上空的这一幕,宛若油画一般凝固,定格在了每个人的记忆当中。 &emsp;&emsp;而这份记忆,则像是一片平铺的镜面。 &emsp;&emsp;在一瞬之间,镜子被人打碎了。 &emsp;&emsp;而下一瞬,镜子又被人重组了。 &emsp;&emsp;于是天地之间,便突兀多了一道身影……这道身影的出现是“合乎大道”的,他将自己与云域的一片空间进行了“置换”。 &emsp;&emsp;这种神通,两座天下,只有一人拥有。 &emsp;&emsp;缩地成寸。 &emsp;&emsp;东妖域,芥子山,白帝。 &emsp;&emsp;云层倒卷,狂风翻滚,虚空之中,宁奕面前……多出了一道中年白袍儒生身影。 &emsp;&emsp;宁奕惘然凝视着那道身影。 &emsp;&emsp;他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中间隔着一个黑槿。 &emsp;&emsp;白帝的形象与天海楼之战截然不同……他不再展化妖形,而是以极其彻底的人身出现,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失控”迹象。 &emsp;&emsp;白袍,白,雪白肌肤。 &emsp;&emsp;猩红嘴唇。 &emsp;&emsp;能够辨认其身份的,便是那眼眶之中一片纯粹的惨白。 &emsp;&emsp;瞳仁与眼白,尽是风雪弥漫,两者之间有轻微色差划出鸿沟……衬现而出两道令人心悸的银与白。 &emsp;&emsp;白色皇帝。 &emsp;&emsp;中年白袍儒生与宁奕同时伸出手。 &emsp;&emsp;“断帧”画面再次出现—— &emsp;&emsp;宁奕的出手,是去取。 &emsp;&emsp;而白帝的出手,则是“直接拿到”。 &emsp;&emsp;手臂延伸,五指探出的画面,被大道规则直接裁剪。 &emsp;&emsp;展现而出的画面,便是他直接拿到了那一卷灭字卷。 &emsp;&emsp;古书迸出炽烈的幽芒。 &emsp;&emsp;像是一束不甘的烟火,燃尽一切,迸出灼目的沸火。 &emsp;&emsp;而白帝……只是轻轻握拳。 &emsp;&emsp;迸的光,便就此熄灭。 &emsp;&emsp;仿佛落入他掌中的,不是杀力最甚的那卷执剑者天书,只是一根普普通通,平淡无奇的竹简。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月末了,求一下月票吧。) 第四百一十五章 引火焚身 &emsp;&emsp;记忆停留在灞都城烟尘四溅的陋巷中—— &emsp;&emsp;魂魄都像是要被砸开一样,一股深入骨髓的痛苦,延伸至血液四处。 &emsp;&emsp;黑槿做了一场噩梦。 &emsp;&emsp;梦里……她回到了自己生活无数年的“故乡”。 &emsp;&emsp;撑天的石柱,万钧沉重的海水,镇守深殿的蛇神,幽暗的深渊……梦中所见的一切景物,仿佛都具有吸力,仿佛要将她扯回阴暗的剑龛之中。 &emsp;&emsp;而那股吸力,真实存在。 &emsp;&emsp;她觉得自己正在“失去”……有什么东西,要将她死死吞下的古卷,拔出来。 &emsp;&emsp;强烈的痛苦,不甘,涌现在心头。 &emsp;&emsp;比起死亡,饕餮的本性,让她更畏惧失去。 &emsp;&emsp;她如此艰难才吃下这卷天书。 &emsp;&emsp;怎能……就这般吐出来? &emsp;&emsp;意识恍惚间,似乎见到了玄螭大圣的面孔。 &emsp;&emsp;那位老人的谶言一字一字浮上心头。 &emsp;&emsp;“不该吃的……不要吃。”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噗”的一声。 &emsp;&emsp;悬浮在空中的黑槿,猛烈咳出一大口鲜血。 &emsp;&emsp;她睁开双眼,看到了一张惨白而又漠然的面孔。 &emsp;&emsp;黑槿的神情变得异常震撼。 &emsp;&emsp;妖族天下,不会有人不认识这位存在。 &emsp;&emsp;东妖域至高无上的皇帝。 &emsp;&emsp;白帝俯视着醒来的女子,像是在看一只微不足道,随时可以轻易碾死的蝼蚁。 &emsp;&emsp;他忽然伸手。 &emsp;&emsp;与之前所展露的诡异画面相同。 &emsp;&emsp;白帝的出手,根本没有过程,大道规则剪裁之后的下一瞬间,便是中年儒士五指覆在黑瑾面容之上。 &emsp;&emsp;他并未力,只是“轻柔”捏住了黑女子的绝美面颊。 &emsp;&emsp;女子的呜咽声音沉闷回荡在云雾之间。 &emsp;&emsp;她的嘴唇被手掌捂住,浑身都被无形的巨力钳制,像是一只柔软的兔子,被提拎而起,四肢软绵无力的垂落……只露出一双惊恐畏惧的大眼睛。 &emsp;&emsp;“小师妹!” &emsp;&emsp;一道暴怒长吼响起—— &emsp;&emsp;姜麟双手持刀,破风而来,出现在白帝面前上头,狠狠一刀斩下! &emsp;&emsp;刀光如长河! &emsp;&emsp;呆滞在白帝面前的宁奕,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出手攻击白帝。 &emsp;&emsp;宁奕从白帝现身的震撼当中醒来,连忙催动脚底剑器,向后拉扯,向着极远方向掠去,悬在百丈之外。 &emsp;&emsp;回头看去。 &emsp;&emsp;接下来的画面,极其震撼—— &emsp;&emsp;姜麟是百年来,第一位敢向东妖域皇帝递刀的妖君。 &emsp;&emsp;捏着黑槿的中年儒士,缓缓抬头,漫天的金黑色麒麟秘纹将他淹没。 &emsp;&emsp;整片云霄都陷入沸乱之中,亿万片金黑秘纹化为一头暴怒的麒麟。 &emsp;&emsp;然而恐怖的是。 &emsp;&emsp;白帝甚至没有拂袖。 &emsp;&emsp;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只是平静站在原地,原本雪白的瞳仁之中,缓缓浮现了一抹漆黑……这是“灭字卷”的颜色,象征着极致的毁灭与破坏之力。 &emsp;&emsp;这抹纤细如夜猫瞳孔的黑,使得白帝那双令人悚然的双眼,多了一点点“人味”。 &emsp;&emsp;他注视着涌向自己,如滔天大海般的金黑秘纹。 &emsp;&emsp;覆海倒开。 &emsp;&emsp;滔天金黑秘纹,被一股无形的毁灭之力直接撕碎,而这股恐怖的毁灭之力,顺延着白帝的目光,将一整片云域都撕得粉碎—— &emsp;&emsp;姜麟一刀斩下,用力极深,刀光划过半圆,递斩而下的那一瞬,刀身已经化为虚无,只剩下一个空荡的刀柄。 &emsp;&emsp;他立于白帝之侧,怔怔保持着递斩圆满的持刀姿势。 &emsp;&emsp;亿万金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黑麒麟秘纹……只剩下一小片,袅袅如烟的秘纹风褛。 &emsp;&emsp;白帝唇角微微上翘,心情大好。 &emsp;&emsp;中年儒士摆了摆袖,将那一缕缠绕面前阴魂不散的金黑秘纹扇开。 &emsp;&emsp;灭字卷归位了。 &emsp;&emsp;紧接着他望向黑槿。 &emsp;&emsp;这位东妖域皇帝漆黑的瞳仁中,浮现一抹厌恶。 &emsp;&emsp;这头饕餮,是窃走自己灭字卷的小偷。 &emsp;&emsp;“砰”的一声。 &emsp;&emsp;失魂落魄的姜麟,耳旁有一道炸雷响起。 &emsp;&emsp;只见白帝五根手指捏下。 &emsp;&emsp;一团猩红血雾,在云域之中荡溅开来。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这一切生的太快。 &emsp;&emsp;快到,让人无法反应,血雾已经弥漫了云域。 &emsp;&emsp;袅袅血色如火一般燃烧,猩红的火云化为一片大域,笼罩了所有人。 &emsp;&emsp;宁奕的心头像是压下了一座大山。 &emsp;&emsp;直至此刻,他反应过来,也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画面。 &emsp;&emsp;白帝竟然亲自动身了。 &emsp;&emsp;他来取自己遗落的古卷。 &emsp;&emsp;灭字卷在黑槿身上……而生字卷,则是在自己身上。 &emsp;&emsp;如果刚刚白帝对自己动手,会怎么样? &emsp;&emsp;宁奕无法想象……而好消息是,元所给予的那枚紫匣,之前寂静如同死物,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反应。 &emsp;&emsp;宁奕深深呼吸,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 &emsp;&emsp;他本来的计划是,让灞都城“乱”起来。 &emsp;&emsp;可如今,事态已经严重到完全过自己的想象。 &emsp;&emsp;这里,很有可能会爆一场巨大的“战争”!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血色雾气中的中年儒士,孤零零的,身旁只有缭绕的火云。 &emsp;&emsp;看起来既令人觉得孤独,又让人觉得不可接近。 &emsp;&emsp;白帝缓缓抬起手掌。 &emsp;&emsp;他皱起眉头,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emsp;&emsp;一团殷红的血液,在自己掌心肌肤之处灼烧……雪白的肌肤坚硬如银岩,任由血火焚烧,蔓延,最终消弭。 &emsp;&emsp;白帝眯起双眼,注意到自己面前这团炸开的血雾,猩红的有些过于鲜艳。 &emsp;&emsp;比起血液,更像是……火焰。 &emsp;&emsp;“撕啦”一声。 &emsp;&emsp;东妖域皇帝的手臂一侧,衣袍无声无息裂开了一道口子。 &emsp;&emsp;这件“寻常衣袍”的品秩不高,但想割开,却也不简单……而在这衣袍豁口之上,一缕赤红的虚炎附着其上,缓缓燃烧。 &emsp;&emsp;白帝笑了。 &emsp;&emsp;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一捻,将虚炎捻灭。 &emsp;&emsp;整座妖族天下,能做到这件事情的。 &emsp;&emsp;不多。 &emsp;&emsp;能动作快到自己没有看清的,应该只有一个。 &emsp;&emsp;如果有人站在灞都,远远望向这里,便会现,穹顶的流云,像是被神灵一刀切斩,剖开鱼肚,分化为上下两层。 &emsp;&emsp;这一刀,度太快,而且力度太深。 &emsp;&emsp;十里云层,尽数破碎。 &emsp;&emsp;而递出“这一刀”的主人,缓缓起身,背后万千鳞光闪烁,数千枚刀锋翎羽缓缓收敛,天凰翼一寸一寸回归脊背肌肤之中。 &emsp;&emsp;火凤左手拎着姜麟后衣领,右手,则是搂着自己的小师妹黑槿。 &emsp;&emsp;从白帝手中夺人,他付出不小的代价。 &emsp;&emsp;火凤右边手臂,衣衫破碎,裸露在外的妖圣体魄,被捏得粉碎,肌肤表层多出了五枚极深的手指印,这很可能是伴随一辈子的伤势,极难愈合。 &emsp;&emsp;猩红凰血从伤口中不断溢散出,燃烧成袅袅火云。 &emsp;&emsp;“师兄……” &emsp;&emsp;姜麟仍然沉浸在白帝出手的震撼中,但看到火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凤的那一刻,由衷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吃了一记定心丸。 &emsp;&emsp;“师……兄……” &emsp;&emsp;即便是黑槿这样极少言语的怪胎,也哽咽着念出了这二字。 &emsp;&emsp;只是黑槿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颤抖。 &emsp;&emsp;这艰涩开口的师兄二字当中,包含了太多的委屈。 &emsp;&emsp;“别怕。”火凤揉了揉黑槿脑袋,宠溺笑道:“师兄在这儿呢。” &emsp;&emsp;他将两人轻轻放下。 &emsp;&emsp;火凤重新展开天凰翼,下一瞬,云域风云破碎,火红身影瞬间掠过几个来回,阳三,阴四,巴木,几位灞都师兄弟被他揽于身后。 &emsp;&emsp;这位年轻的涅槃妖圣,一人立如巍峨高山。 &emsp;&emsp;千百年来,大师兄不出,师尊不在,便是火凤师兄,一人照顾着整座云上之城。 &emsp;&emsp;火凤给人一种牢固的靠谱。 &emsp;&emsp;有二师兄在,便是天塌了,亦不用担心。 &emsp;&emsp;哗啦一声,天凰翼展到了最大,双翼如若垂天之云,绵延十数里,囊括整片云域尽头。 &emsp;&emsp;火红色的凤凰神形,比起孔雀降临的景象,还要庞大十倍,百倍! &emsp;&emsp;白帝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emsp;&emsp;“不错。” &emsp;&emsp;他的声音听起来甚是沙哑,但醇厚如酒,直入人心。 &emsp;&emsp;在两片十数里的刀锋翎羽包裹之中,白帝神情没有丝毫变化,笑着赞扬道:“火凤……你的确有新皇之姿。不如来我芥子山吧。我可以栽培你。” &emsp;&emsp;灞都二师兄皱起眉头。 &emsp;&emsp;又是这种令人厌恶的招揽……这样的话,他在楼阁里已经听过一次了。 &emsp;&emsp;没有天凰翼,没有成功涅槃之前,这两位皇帝,又何时高看过自己一眼? &emsp;&emsp;白帝捕捉到了火凤的神情变化。 &emsp;&emsp;“已经有人对你说过这番话了啊。”白帝笑了笑,“所以,你做出了选择么?” &emsp;&emsp;果然…… &emsp;&emsp;东妖域无法接受灞都城和北妖域联手的场景出现。 &emsp;&emsp;于是在玄螭大圣出面之后,便引了……白帝亲临。 &emsp;&emsp;谁都没有想到,灞都城在老城主之后,竟然还会多出这么一位顶级妖圣。 &emsp;&emsp;而自己如今的选择,将决定整片妖族天下的局势。 &emsp;&emsp;火凤轻叹一声。 &emsp;&emsp;他注视着中年儒士,细声道:“白帝陛下,我是一个认道理的人。” &emsp;&emsp;“哦?”白帝道:“认道理……认什么道理?” &emsp;&emsp;“护短的道理。”火凤望向白帝,又望向宁奕,面无表情道:“你们欺负到谁头上都可以……但唯独不该欺负到我灞都城的头上,欺负到我小师妹的头上。” &emsp;&emsp;黑槿的气息变得极其虚弱。 &emsp;&emsp;她身上的两卷古书造化,都被取走了。 &emsp;&emsp;一卷,在宁奕眉心。 &emsp;&emsp;另外一卷,则在白帝手上。 &emsp;&emsp;一声凰鸣长啸。 &emsp;&emsp;“今日,你们拿的东西,得还回来!” &emsp;&emsp;火凤双眼骤亮,衣袍燃起滔天烈焰,他陡然向着宁奕一抓。 &emsp;&emsp;世间极,化为一线。 &emsp;&emsp;与此同时,白帝也动了,身形瞬间消失,出现在宁奕身旁。 &emsp;&emsp;身负好几卷天书的宁奕……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猎物,怎可能让火凤得手?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天凰翼万千利刃,撞击在白帝的法袍之上! &emsp;&emsp;而置身于风波中心的宁奕,则是咬紧牙关,硬撑着不让自己在妖力风暴之中失去意识……他打死也想不到,灞都之局会变成如今局面。 &emsp;&emsp;自己设计伏杀黑槿,结果引火焚身。 &emsp;&emsp;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emsp;&emsp;宁奕所能倚靠的,便只有那一枚紫匣! 第四百一十六章 打压 这世上总是有“荒谬”而又“合理”的事情生。 宁奕当初接手紫匣的戏言,竟然一语成谶。 山穷水尽,再开紫匣。 他当时觉得好笑,难不成是妖域大圣对自己出手? 再或者是……龙皇白帝对自己出手? 而现在,他已经笑不出来了。 仔细想来,如今生的一切,合理至极……龙皇殿的布局人盯上了自己,东妖域又怎会无动于衷? 意识坠入愿力紫匣的那一瞬—— 命字卷将灞都城贺寿的前因后果,诸多事件一一展开,重新复盘。 宁奕窥见了元所谓不可言说的那“一线天机”。 从前到后。 从东妖域封锁的情况下,孔雀道人双手空空,赶来灞都城贺寿开始……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长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要制造混乱的人,也从来就不是自己一个! 所以。 在自己即将取得“灭字卷”之时,白帝出现了。 这个时机实在是太正确了。 复盘之后,宁奕终于明白,这位东妖域皇帝出现在灞都云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与古王爷寿宴无关,与灞都是否与龙皇殿联手也无关。 甚至……与自己无关。 无论自己来不来,白帝都会来—— 因为灭字卷在黑槿手上。 元在天启之河为自己出手,撤去龙皇殿所有棋盘笼罩的阴翳,明说了不会有针对自己的阴谋,却又让自己小心。 是因为元已经看到了东妖域针对灞都城的计划。 而自己的赴宴。 则是实打实撞入了白帝的计划之中。 …… …… 震破耳膜的轰鸣,在灞都上空响彻。 天凰翼划过穹宇—— 数千万片赤红的翎羽刀片,切斩而下。 白帝瞬间出现在宁奕面前,他的度竟然比火凤还快,这位东妖域皇帝一只手抬起,灭字卷的劫力滚滚而出。 直接将姜麟白狮子撕碎成虚无的灭力,与天凰翼的翎羽碰撞! 火凤闷哼一声,硬生生将刀锋抡斩至底。 白帝抬起的五指,滚滚漆黑幽芒,化为一柄拔地而起,掀动云霄的月轮长刀。 两轮刀光对撞。 被白帝养在圣地,温润百年的灭字卷,直接切开天凰翼的翎羽……但却无法像粉碎“白狮子”那样,将这件先天灵宝彻底撕裂。 无数片刀锋翎羽,极其灵活地散开重组。 这一刀对轰之下,火凤倒掠数百丈。 千万刀锋,重汇成巨翼,帮助火凤止住退势。 而反观白帝这边,则是巍峨不动,神态轻松,衣袍被劲风吹拂掠起复又落下。 气定神闲。 中年儒士单手负后,轻轻一捏。 宁奕四方空间直接被锁死—— 四肢也瞬间被定住。 这是宁奕头一次感受到境界带来的巨大悬殊。 在白帝面前,他根本没有丝毫还手和逃命的可能……就像是之前捻握黑槿一般,白帝不费吹灰之力,便握住了这只“蝼蚁”。 他钳住宁奕四方空间,也杜绝了宁奕催动神性洞开奇点的可能。 从理论上来说,宁奕将不再有任何逃离的可能性…… 但白帝,唯独忽略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了一点。 宁奕的意念还能动弹。 而他的神海内,还悬浮着一枚满溢愿力的紫匣。 “山穷水尽,可开紫匣……” 被白帝握在“掌心”的宁奕,胸口被生死危机填满。 宁奕神情苍白,不断尝试开匣,不断失败。 难道……这还不算是山穷水尽吗? 白帝只需要轻轻一捏,便可以将自己捏死。 而元留下来的紫匣,至今还无法打开。 宁奕嘴唇干枯,头一次感受到了“绝望”。 被白帝禁锢身躯之后,宁奕已不相信,神念将紫匣打开后,会有一样东西,能救自己于这“山穷水尽”之间。 有一点,叶红拂说错了。 自己不是什么疯子,元才是真正的疯子。 死亡随时可能会降临,元的紫匣无法打开,自己便只能当一个“观众”,来看着这场拉开帷幕的大戏。 而在这一刻,宁奕的所有思绪,竟然缓缓平静下来—— 万籁俱寂。 他陡然回想起元的原话。 【“紫匣内不仅内蕴愿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 …… …… “火凤,你不是我的对手。” 白帝单手禁锢宁奕之后,并未直接将他杀死,而是将他“摆置”在虚空之中。 两轮天凰翼刀锋倏忽回掠,列阵悬浮于长空之中。 火凤神情凝重。 他脑海中缓缓倒映出刚刚一瞬所生的景象……自己先行以世间极动手,竟然会是白帝后先至。 一幕一幕画面倒放。 白帝所施展的神通,与自己的世间极不同……他并没有掠行的过程,而是直接出现在目标地点。 拔地成寸。 这一幕画面倒放了上百次,火凤都无法想清楚其中奥秘。 他不得不承认一点。 白帝的“道”,比自己要高深,要强大……不止一点。 “单单凭借世间极,可无法成为妖域的第三位皇帝。” 白帝甩了甩袖袍,轻声道:“这么好的天资,一辈子到头,封顶了,只能成为玄螭这样老而不死的家伙,岂不是……太可惜了?” 说话之间,白帝微微扭头。 漆黑瞳仁,投向了虚无的一个方向。 那里响起一道苍老之音。 “能不能成第三位皇帝,你说的可不算。” 云霄缭绕黑焰,那辆洞破云层的巨大龙辇这一次并没有出现,玄螭大圣一袭简单麻袍,双手负后,缓缓从黑焰门户之中走出。 与他一同走出的,还有灞都老城主。 “……师尊!” 火凤立即收回天凰翼,恭声行了一礼。 “师尊——” 几位弟子,皆是行礼。 诸圣齐至。 天边好几道流光,疾射而来。 孔雀道人是一缕单独的五彩神芒。 而古王爷,和龙皇殿的其他妖修,则是靠得极近。 两方阵营……在此刻划分而出。 孔雀道人落在白帝身后,瞥向宁奕,目光触及的一瞬,温和神情变得狰狞,旋即恢复恭敬,他深深一礼,取出玉囊,道:“陛下,这是殿下和郡主大人的遗物。” 白帝的面上,看不 (本章未完,请翻页) 出喜悲。 他翻掌收下玉囊,对宁奕轻轻道:“不用心急……处理掉灞都城,就送你上路。” 白帝抬起手掌,孔雀道人的衣袍忽然脱落,整具人身幻化蜕变,化为一片片五彩神芒,光华之中,由人化妖,一尊玉白孔雀跳上白帝那枚风雪弥漫的手掌掌心。 传闻中,远古佛门,掌心可托一座国度。 佛国之中,亿万生灵,只需诵念经文,陪伴青灯,便皆可证道长生。 玉白孔雀落在白帝掌心,重新化为袖珍道人,赤身**,盘膝而坐,诵念不知名经文,于风雪之中摇身消弭,彻底不见。 仔细去看,白帝掌心,竟然托着一座袖珍小山。 细微渺小如米粒,肉眼几乎不可见! 芥子山! 须臾纳于芥子,便如大佛掌心古国,东妖域大鹏鸟不知几千几万之数,尽皆栖身于此,与白帝同修不朽大道。 孔雀道人,只是芥子山万千生灵的其中之一。 “陛下带来了整座芥子山。”灞都老城主幽幽道:“今日是灞都城的寿宴喜日,何至于此?” “世人不敢招惹龙皇殿。因为他们知道……龙有逆鳞,触之则怒。” 一人悬浮于云域上空的白帝,面对玄螭大圣,灞都老人,加上火凤……显得甚是孤独萧索。 他轻声道:“东妖域也有逆鳞。揭逆鳞者,自当以死谢罪。” 白帝平静注视着身躯颤抖的黑槿,目光与看一个死人无异。 他的逆鳞,便是那两卷古书! 今日来到灞都云域,便是要取回属于自己的灭字卷。 然后,赐死这只不知死活,敢染指自己造化的饕餮。 “陛下说得很对。” “但……” 灞都老人缓缓上前一步。 他站在了火凤面前,站在了自己所有的弟子面前。 “灞都城也有逆鳞。” 老城主深吸一口气,双袖鼓荡,这句话说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他看出了白帝与以往的不同,他历经天海楼战役,似乎变得更加……圆满! 这位芥子山皇帝的实力,似乎在涅槃之巅上又有突破。 灞都老人神情阴沉。 时值灞都多灾之际,经不起自己与白帝一战。 他竭力放低自己的姿态,沉声道:“取走古卷,老朽认了。至于其他想法,陛下还是打消吧,算给老朽一个面子。” 求和。 被人打到脸上的求和,这对灞都城而言,已经是一种屈辱。 然而白帝只是摇了摇头,对于这份求和置若罔闻。 他轻声道:“我要她死在我的面前……你自己动手,或者我自己来。” 几位灞都弟子,神情皆是愤怒到极点。 尤其是火凤,一对天凰翼刀锋列阵悬空,随时准备再度杀出。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老人隔着袖袍攥拢双拳,忍气吞声道:“陛下,还有没有第三种选法?” 白帝看着老城主。 他缓缓道:“有啊。” 白帝环顾四周,轻声感叹:“三千丈,已经很高了。距离飞升穹顶,应该也只差一线了吧……如果没有猜错,北妖域许诺你举城飞升。” 白帝起那枚托负芥子山的手掌。 “我做不到让灞都举城飞升,但可以做到……让灞都永无飞升之日!” 第四百一十七章 云上的巨兽 “让灞都永无飞升之日!” “永无飞升之日!” “飞升之日!” “……” 滚滚雷音在云霄上空翻覆滚荡,经久不息。 这一道长叱,炸得云域禁制支离破碎。 玄螭大圣和灞都老城主,两位站在涅槃顶峰的妖圣,神情大变。 白帝抬起手掌,对准两位妖圣背后的远方。 那里……是灞都古城! 白帝翻转手腕。 掌心向下,掌背朝天。 缓缓压掌。 万里云霄,云流破碎,包裹在灞都城上下四方的禁制云气,一层层被撕碎,像是有一尊巨大佛陀,坐在穹顶,对准人间伸出了一枚手掌。 “倏”的一瞬。 灞都老城主气血鼓荡,一袭灰袍,瞬间出现在白帝面前,老城主双臂鼓荡劲气,向着白帝肩头按去。 中年儒士神情淡然,身后白袍飘掠。 他平静注视着瞬息杀近自己周身的灞都城主,瞳孔一缕漆黑之色闪过。 天地之间,陡然横生一缕杀意。 目光所及。 极致的“灭杀”之气,自上而下的横切而过,将灞都老人的双手连同双臂直接斩断—— 老城主神情不变,大袖破碎,并未有血肉四溅,袖袍之中仿佛空空荡荡,被灭字卷斩开之后,一袭衣衫尽数破碎,整具身躯都化为漫天灰烬,狂风呼啸,铺天盖地的大袍碎片,先是互相碰撞,叮叮当当的金铁音中拧为一面屏障,接着席地兜转,扭成龙卷,上不封顶,将白帝封锁在这座“筒子楼”中。 衣衫破碎后的灞都老人,一缕神念,重新在诸弟子面前凝形。 云雾汇聚,先是凝成一袭白衫,紧接着白色愈浓重,愈暗深,犹如点墨一般,徐徐化为灰暗。 玄螭大圣同时动了。 黑袍老者抬起那只干枯右手,一步踏出,出现在灞都老城主封锁的袖袍域外,抬头望去,漫天袖袍杀意席卷,自成一域,被锁在域内的“白帝”竟然没有丝毫挣扎和动弹的迹象。 这片域中,有亿万杀念。 每一道都不容小觑。 白帝托大,反是好事。 玄螭大圣单手按住一面袖壁,刚刚准备出手。 下一刹。 两缕漆黑长光,洞破袖壁,直射而出,射穿玄螭大圣抬起的手掌,那被困在“域中”的白袍儒士,神情漠然,双目位置“正好”与玄螭大圣平齐…… 于是,袖壁破开之后,便有了这直抵灵魂的“湮灭”对视。 “白亘。”玄螭大圣声音苍老,语气带着岁暮衰垂之意,好言劝道:“趁早收手,皆大欢喜。” “你敢直呼吾名?”白帝声音极冷。 玄螭的双眸,直接被“灭字卷”扫中! 这位大圣的头颅直接被扫得炸开,一具妖圣肉身,如断线风筝一般倒飞而出! 数百丈流云,被犁出一道深深的漆黑沟壑,溢散出寂灭的气息。 被禁锢在虚空中的宁奕,看到这一幕,心神震颤不已。 这便是……大成灭字卷的威力?! 灞都老城主的袖杀,根本不起作用,数千万片杀意,化为袖袍凛冽刀片,但凡落入白帝周身三尺,便被灭字卷剿杀成为灰烬 (本章未完,请翻页) 。 灭字卷,象征着这世上最极致的“灭杀”。 执剑者之职责,便是灭杀不可杀之物……八卷古书,各有其效,而唯有得了“灭字卷”,才算是真正将杀力挥到极点。 这是执剑者最重要、最核心的一卷。 在天海楼一战。 楚绡和沉渊师兄竭尽全力,付出巨大代价,才堪堪击退当初处于神魂失控状态的白帝……而如今,意识恢复清明的白帝,重握灭字卷。 除了当年踏入半步不朽的太宗皇帝。 宁奕想不到……自己见过的修士当中,还有谁,能是如今白帝的对手。 就连灞都老城主和玄螭大圣联手,也不是白帝一合之敌。 玄螭大圣的“肉身”抛飞而出,悬在虚空之中。 一缕金灿光芒自右手之中缓缓拧现,这具破碎肉身艰难重组,漫天血雾,倒流而回。 玄螭大圣嘶声道:“不可力敌!” 白帝面无表情,再是一眼望去。 龙皇殿的老瘸子不出,妖族天下,谁敢与自己争锋?! 这一眼! 玄螭大圣的这具肉身再度炸开,这一次抛飞更远,直接被甩到了千丈之外,几乎快被打落云域。 中年白袍儒士缓缓扭头,目光投向灞都城弟子和龙皇殿妖修集结之处—— 灭字卷凝化一轮巨大刀光,真如天河垂落一般斩下。 “铛铛铛——” 清脆长音在虚空之中响起! 数千万柄天凰翼刀锋递斩而出,再次与灭字卷对撞。 火凤展开双翼,在一瞬之间抬起双臂,“抱”起这些在巅峰对决中根本帮不上忙的妖修,还有自己的师弟。 火凤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 天凰翼的确是先天灵宝,但要论杀力……哪里能与灭字卷相比? 这终究还是一件加持度的宝器。 与白帝对拼杀伐,实在太不明智了。 白帝在方寸之域可以缩地成寸,所以在局限战场内,即便拥有天凰翼,自己也无法与白帝比拼“度”。 真正将战场放大成两座天下,拥有世间极的火凤,自认可以逃出灭字卷的追杀。 但今日的战场……是灞都城。 他不能逃。 他若逃了,灞都……便要沉了。 灞都老城主瞬间浮现在数千万柄天凰翼刀锋之前,老人抬起十指,向前按去,漫天阴云,弹射出无数秘纹,如箭镞一般,密密麻麻涌成一片箭雨……硬生生抵住灭字卷的一杀。 白帝目光不散。 灭字卷杀力不灭。 漫天箭雨一拨一拨从云中射出,一拨一拨在云中寂灭,两相对峙,死死生生,不断反复。 老城主沉声道:“火凤,带他们去云域外。” “师尊,我不能走。” 火凤咬牙道:“灞都怎么办?你怎么办?” 灞都老人闻言之后,怔了一怔。 他望向自己身后,最疼爱的小古,一众视为心上肉的弟子们。 “前些日子,卦算天机。算到‘灞都城’有一场大劫。”老城主的声音很轻,带着笑意,“本以为,是岁数到了,大限将至……到了今日才知道,原来这场大劫,并非岁劫。” 卜卦 (本章未完,请翻页) 之人,卦算自己,难窥天机。 哪怕看到一缕……也是错的。 劫数,劫数,能躲得了的,还叫劫数么? 灞都老城主双脚悬空,他缓缓松开按压云层的双手,大袖自狂风中飘摇。 老人柔声道。 “你们不是一直好奇,大师兄是什么样子么?” 灞都老人双手抬起至胸前。 五指并拢,双掌合十。 老城主轻轻道:“其实大师兄一直都在你们身旁,只不过年龄大了,意识也不太清醒了。他比我称职,他才是一直守护你们长大的那个人。” 嗡的一声。 云层由沸腾入极静。 就连灭字卷的杀力,都在此刻凝固一瞬。 白帝眯起双眼,饶有兴趣停住杀念,注视着远方云层。 灞都老人的背后,云海翻腾,那座沉寂的,传闻每年都在拔升的古城,在这一刻,缓缓“睁开”了双眼。 白帝笑意渐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悬在他身旁的宁奕,面色错愕震惊。 那不是一座城。 而是……一尊巨兽。 抖擞云气,吞吐星辰,悬浮于云海之上,遨游于九霄之顶。 一座座楼阁,巍峨立于脊背龟壳之上,一片片银白秘纹,流淌在地底,高低起伏,时而升入拱顶,时而坠落长渊,老城主亲手布置的秘纹,便是它的鲜血。 灞都城的数万妖灵,就生活在这“巨兽”的脊背之上。 这是一头……巨大的玄武! 这千百年来,灞都城的弟子守护着这片古城,殊不知,便是守护着他们师门中始终未出面的“大师兄”。 而大师兄,也默默守护着他们。 火凤,阳三,阴四,巴木,古道,姜麟,黑槿……在这一刻都怔住了。他们入门的时间有长有短,有人在这里生活了千年,有人则是刚刚拜入师门数载,但有一点都是相同的。 这些孤独的纯血种,已经将这里视为了自己的“家”。 越是强大的妖灵,越是孤独。 如果没有师尊,那么他们的命运,或许是一样的……背负强大的血脉,离群索居,终其一生,漂泊流浪。 直至,来到这里。 这座古城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温暖。 而困惑在心底最深的那个秘密,在今日得到了答案……那头云上巨兽睁开双眼,缭绕它周身的数十里云海,在高温下热烈的沸腾蒸。 玄武“仰”长长地回应一声嘶鸣。 那是一道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声音,低沉,沙哑,苍老。像是云海里翻涌的号角,是高喝的嘶吼。 原来大师兄,一直都在。 “逃!” 灞都老城主高喝。 火凤闭上双眼,咬紧牙关,化为一缕赤红流光,卷动八荒风云,向着云域之外掠去。 而下一瞬。 那座巨大的古城,巍峨如流星,伴随着灞都老人抬臂动作,“缓缓”坠来。 由远及近。 宁奕只觉得一阵罡风吹来,虚空都要被吹碎了。 白帝神情凝重,向前伸出一枚手掌。 高空三千丈。 一座巍峨巨城,撞在如米粒大小的中年白袍儒士身上。 第四百一十八章 风华绝代 白帝的面前,是一座急放大的古城。 整座灞都城,都被大师兄驮负在脊背之上,日月山河万里,星辰升落,这座云上之城“飞升”的奥秘,也在此刻被揭晓了。 这座城,本来就不是死物。 “轰隆隆——” 白帝面前的流云,被坠砸而来的古城突破,映入眼帘的景象,逐渐放大,先是一片片萦绕围旋古城体表的秘纹,再是高低起伏的沟壑……最后,便是极其沉重的一砸! 巨大古城燃烧着火云。 这是一枚坠落的天星。 炽烈的光火,以中年白袍儒士伸出的那枚手掌为界限,向着数十里外的云霄游掠,燃烧了整片云海。 白帝静静悬在空中。 而“灞都城”,像是一团巨大的不断燃烧的烟火。 就抵在他的掌心。 准确地说……是白帝按住了灞都大师兄的额头。 那只巨大的玄武,双目之间的间隙,便能抵得上一座恢弘岛屿,悬浮在空中的白袍男人,就像是一颗细微到可以忽略的米粒。 “不知死活的畜生。” 白帝面无表情道:“从倒悬海底爬上来,爬了多少年?我送你回去。” 一道沉重的嘶鸣。 再度在云海之上响起! 即将掠出云域的火凤,在此刻止住去势,他怀中“搂”着师弟,回头望去,大量的云海雾气从灞都古城的秘纹缝隙之中喷薄而出。 那道嘶吼声……是愤怒,也是痛苦。 白袍中年儒士的五根手指,嵌入玄武的额头,坚硬如金铁的肌肤咔嚓破碎,整座古城的边缘,开始崩塌。 这世上有不可承受之重。 比灞都城还重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而白帝手上,恰好就有这么一座。 芥子山。 诵经之音,念号之声,靡靡愿力,缠绕掌心。 芥子山愿力加持之下—— 白帝渺小一人,便胜千军万马! 他轻轻按掌,漫天碎石烟尘便自玄武的脊背之上崩塌。 一掌,摧山断海。 再一掌。 飞升之城,开始缓缓下压。 居住在灞都城中的居民,感受到剧烈的天摇地动,整座天幕似乎都塌了,大地龟裂,银纹四溅。 “天呐,这是怎么了?” “天塌了?” 参加大寿之宴的那些使团更是震惊,他们携带在身上,用来参加此次盛会的“敕证”,竟然开始破碎……这是用来打开云域的钥匙。 云域生什么了? 大寿会场一片大乱。 有人惊恐道:“为什么我感觉,灞都在下坠?” 此言一出,竟然让喧嚣的会场寂静了一刹……嗖嗖飞掠的云气,从脚底窜至颅顶。 这是真的。 气流飞卷,楼阁破碎之后竟然向着云上掠去……唯一的解释就是。 灞都城在坠落! 众生纷乱之际,一片银白秘纹,地面裂纹之中流淌,飞掠在古城之中,所过之处,楼阁坍塌皆被稳住,城池的震动也不再那么明显。 “等一等……好像缓过来了。” “刚刚生了什么?” …… …… 悬在白帝身旁的宁奕,震撼看着眼前生的景象。 白帝一人镇压整座灞都城。 (本章未完,请翻页) 云海不断响起玄武的悲吼—— 这只巨兽,竭尽全力与白帝角力。 只可惜无济于事。 白帝“缓缓”下坠,灞都城也跟着下坠! 直至灞都老人化为一道流光,掠至古城底部,双手抬起将古城托举……剧烈的震颤才缓缓止住。 一师父一徒弟,二人与白帝形成“短暂”的僵持。 古城上的生灵,这才感受到片刻的安宁。 而很快。 这份平衡,又被打破了。 “传闻灞都城悬空三千丈。”白帝幽幽道:“今日我便要看一看,到底是真是假。” 他缓缓松开那枚手掌,只留一粒“米粒”压在玄武额头。 一整座芥子山,压着灞都,缓缓下坠—— 白帝双手环臂,神色如常,注视着玄武和灞都老城主两人从云空中“坠落”。 他保持着与灞都同样的下坠度,看着这座古城,跌破日出的云域,再跌破紊乱的细碎浮云,被白帝拘在“身边”的宁奕,被迫一同下落,他的目力,已经可以看见灞都城正下方的大地,云雾阴翳散开。 那是一片……幽暗的大坑,像是自己在天清池秘境里看到的巨人脚印。 但是那枚大坑的边缘,与“玄武”的轮廓极其符合,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很多年前,这只巨兽从深渊中爬出,一点一点,向着云顶之上“飞升”。 而如今。 重新跌回深渊。 风云席卷,狂风压迫,这枚巨大凹坑的边缘,数以亿万的野草被吹得乱舞飞拂—— 灞都城,重新回归地面。 只悬于一尺之上。 最后一尺,白帝收手,轻轻伸出两枚手指,将那粒纤不可见的“米粒”芥子山收回掌心。 “轰”的一声。 卸下万钧之重的灞都,停止坠落—— 白帝站在大地之上,微微向后退了几步,从他的视线当中来看,托举灞都城的老城主已经被“淹没”。 “从倒悬海战场爬出来,最怕的就是跌回‘地狱’。”白帝轻轻道:“所以你这些年,拼了命想要飞升,想爬得高一点,再高一点……可是你不知道吗,爬得越高,跌得越疼。” 这一番话,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灞都城已经跌落云域。 周围没了云气。 于是玄武这道竭尽全力的长鸣,极其清晰地响彻方圆百里……这道长鸣内满蕴的悲愤,痛苦,以及令人摧肝断肠的绝望,传遍了整座古城。 也传到了白帝的耳中。 白袍男人心满意足地笑道:“你可千万不能松手啊。” 这句话,是对那位托举古城的老人所说……灞都老城主已经被彻底压在玄武身下,半截身子坠入深渊。 一旦松手。 这头巨兽就会载着满城生灵,跌回深渊,而被压在身下的老者,也会随着一同坠落。 “如果没有记错,灞都城每年飞升三丈。” 白帝细致拂袖,缓缓掸去肩头的烟尘,柔声道:“以后每年,飞升三丈,我便镇压三丈。作为触怒皇帝的惩罚。” 灞都城底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传来老人的沧桑声音。 “妖族天下,从来就没有皇帝。” “现在有了。”白帝将芥子山向着眉心轻轻一捻,那粒米粒附着在眉心之上,能压垮一整座灞都的重物,此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刻便真如一粒米粒般轻巧。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白袍男人透过一缕缝隙,凝视深渊。 他的目光,宁奕极其熟悉……当年坐在皇座上的太宗,也是这样俯瞰他的敌手。 白帝轻声道破了动机: “这趟寿宴,我很不开心。今日之后,你灞都尽管与北妖域联手……本帝也想看看,那个瘸子,会不会来搬城。” 深渊之下,再无回应。 而那头巨兽,则是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灞都城的居民,惊骇于四方云气的消逝,部分立于城墙边缘,高楼的妖修,则是满眼震撼不敢相信地望着远方……那里有连绵的高山,起伏的草原,波光粼粼的湖泊。 那里,是一片大地。 …… …… “现在,轮到你了。” 站在巨坑边缘,白袍男人背负双手,缓缓将目光从玄武身上,挪至宁奕面前。 他端详着这张熟悉的面容,眼中有许多情绪一闪而过。 宁奕在白帝的眼中,看到了惊讶,看到了欣喜,却没有看到太多的厌恶……更多的,是审视自己囊中之物的满足。 “你是那个货真价实的执剑者。”白帝喃喃笑了笑,“竟然让你从我手心逃走一次,幸好今天又抓住了。” 宁奕不明白白帝的意思。 什么叫……货真价实的执剑者? “那个终日只知直饵垂钓的瘸子,一定会很后悔,今天没有来灞都。”白帝嗤笑道:“布了一万局棋,又有何用?造化机缘,徒送人手。” 白袍男人轻轻抬起一根手指,悬在宁奕胸膛心口位置。 接下来便是拆心剖腹。 取出古卷。 宁奕死死握拳,闭上双眼。 白帝指尖即将点落的那一刻。 一道轻轻的“吱呀”声响,在耳旁响起。 白袍中年儒士神情有些困惑,他皱着眉头,注视着宁奕。 一缕紫光,从这个人族剑修小子的眉心倾泻而出。 宁奕神海之中,那枚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开的紫匣,在这一刻,不用神魂触动,自行打开—— 紧闭双眼的宁奕,内视到了神海的景象。 匣光万丈。 徐徐破散。 那枚匣子内……安静躺着一枚朴实的,有些粗糙的青灿竹简。 与宁奕所炼化的其他竹简都不相同。 这枚竹简,仅仅是在神海中观想,便能觉察到一股暖流。 像是……亲人一样。 宁奕的神魂小人,恍恍惚惚,伸手去握那枚竹简,入手之时,便觉得一股温暖,直抵心肺,根本无需炼化,竹简瞬间化为娟娟暖流,四散开来。 白帝则是紧紧盯住宁奕,这位东妖域皇帝天塌不惊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的情绪。 狂风乍起。 一轮璀璨光华,从穹顶垂落。 白帝抬起头来,像是看到了五百年前画面重演。 穹顶之上,一袭黑衣,手持铁剑,身旁缭绕八**日。 大日灼烧,不见真容,只见…… 风华绝代! 一缕剑光,递斩而下—— 白帝的眉心,那粒米粒,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隙。 …… (今天只有一章,接下来几天都有事,暂定都是一章。) 第四百一十九章 她的名字 风卷云舒,云域天际,大团大团破碎的火烧云,凝固定格。 天幕被大火焚烧,绽放出一种诡异的美感,漆黑的火焰焚烧着云域边缘的阵法……因为白帝那颗米粒的缘故。 整座灞都城都坠落了。 故而,负责稳定这份三千丈高空云流平稳,八方安宁的阵纹,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灼烧着云域的黑焰,徐徐燃烧出一道枯朽破败的苍老身影。 玄螭大圣,双手扶着流云,缓缓站起身子,只见其身上流淌一股扭曲的逆转之力,被灭字卷斩灭的身躯,再一次重组。 他的确老了。 巅峰涅槃妖圣的肉身强度,随着年岁推移,气血跌落谷底。 若让他回复至年轻的全盛之姿,即便面对拥有灭字卷的白帝,也不至于落入如此下风。 两位妖族皇帝,是站在整座天下最高处的存在。 即便是他和金乌……亦只能远远仰视。 境界与杀力,差得太远。 “嗖”的一声。 一道火红魅影,出现在云域边缘。 “玄螭大圣,您伤势如何?”火凤神情焦急,他已送自己的师弟,还有龙皇殿的一行妖修,离开云域,立即迫不及待赶了回来。 老人沉闷咳嗽一声,咳出一口妖血。 “白亘得到‘灭字卷’,是一大灾难。”玄螭大圣望着空空荡荡的云域,心头一沉,喃喃道:“灞都……灞都城呢?” 火凤咬牙。 年轻妖圣望向身下,整片云域空空荡荡,只剩氤氲灵气,全无妖息。 “灞都城被白帝镇压,我的师尊也被镇压……”火凤深吸一口气,他亲眼目睹了师门被灭的场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火凤的语声中,带着苍凉和落魄。 他恨不得立即冲下去,与白帝厮杀拼命。 但他知道……这样做,徒劳无功。 他的确突破涅槃,成为了妖族天下的新圣,但与白帝的差距太大了,一时冲动,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火凤沉声道:“我要见龙皇陛下。” 玄螭大圣微微一怔。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火凤。 “楼阁里的谈话,我都听见了。”火凤的声音,到了这时,变得出奇平静,“您这趟来灞都城,是想说服灞都与北妖域联手……灞都城虽然坠落了,但希望还在,我和我的师弟们,会成为妖域未来的新圣。” 玄螭目光复杂地望向火凤。 整座妖族天下都盛赞,灞都二师兄火凤天赋异禀,有望成为“第三位皇帝”。 但第一次见面,他就知道。 火凤不行。 成为皇帝,是需要心中有野望的。 野望是一股必不可少的烈火,没有这股烈火,凤凰就无法燎原。 而现在不一样了。 他在这个年轻妖圣的眼中,看到了灼灼燃烧的火光,这是可以将这座世界都点燃的愤怒……只有这样的愤怒,才配得上妖族皇帝的宝座。 老人缓缓闭上双眼。 回想起出龙皇殿前,与陛下见面的一席对话,所有的困惑和不解,在此刻都得到了答案—— 在白帝出现的那一刻,他曾以为陛下行错了一步棋。 让白亘得到了灭字卷,又得到了那个人族剑修宁奕。 而如今……他隐约现,陛下似乎没有错。 如果不是灞都城的坠落,火凤就不会与北妖域联手……那个固执的老家伙啊,已经是旧时代的人了,自己即便在楼阁里与他再谈上七天七夜,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陛下……看得比自己远啊。 玄螭大圣缓缓睁开双眼,语气柔和道:“火凤,我可以带你去见……” 话音未落。 老人的神情瞬间变了。 “等一等,这是……” 火凤眯起双眼,一只手搭在老者肩头,天凰翼展开,两人瞬间从云域上空消失,下一刹坠在苍莽平原的一座小山之上。 两人远落在数十里外,避开白帝,远远眺望坠落的“灞都城”。 玄螭大圣望向白帝。 准确地说,望向被白帝“掐”在手中的那个人族剑修小子。 宁奕的身躯,迸出一缕又一缕不可钳制的虚无之力,将白帝钉下的囚牢,禁锢,全都拆开! 玄螭大圣不敢相信,整座北妖域倾尽全力寻找的古卷,原来是在这个小子身上。 这道气息,是……空之卷。 小山头。 站在玄螭身旁的火凤,神情恍惚。 他看到了自己幼年时候印象最深刻的画面。 一袭黑袍,八卷炽芒。 整座世界都被剑光铺满—— 那个女子执剑者……她还没死么? …… …… 荒原。 天启之河。 河水如大镜,镜面折曲,镜光缭绕,河水深处无数海草缠绕着一袭水袖。 元盘膝坐在河底,面色含笑,面颊的两点鲜红在河水之中晕开幽幽韵光。 “你拜托我送的东西……送到了呢。” 年轻水袖男人,声音很轻。 他的对面,水流幻化,凝成一个背对元远行的黑袍女子形象,那人渐行渐远,身形模糊,最后即将消弭之际,缓缓回头,露出了一张模糊面孔。 虽然模糊,仍可能看出,这是一张绝美的面容。 元神情恍惚,笑着问道:“多久没见啦?” 那人只是笑了笑。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元低垂眉眼,又问了一个问题。 原来强大如他,智慧如他,也有不明白的问题,也有问人的时候。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元的神情变得困惑,迷茫。 模糊的女子执剑者最终轻轻启唇,说了两个字。 “谢谢。” 元读懂了这两个字。 水流破散。 女子执剑者的最后一笑,化为无数气泡,藻草蔓延。 元的神情有些悲伤,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河底,缓缓行了一礼。 “是我该谢谢你才是……” “阿宁。” “谢谢你,给这个世界留下希望的种子。” …… …… 紫匣打开的那一刻。 宁奕终于知道了,元口中所说的“重要东西”,是什么。 那是这世上尚未明确具体方位的最后一卷天书—— 空之卷! 那卷天书,与自己以往寻觅到的天书都不同。 这是……馈赠。 自己在触碰到“空之卷”的那一刹,整卷古书无需炼化,便直接融入了自己的身躯,就像是……这本就是自己的物品。 又或者,这是至亲的礼物。 能够给出这样馈赠的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只有,那个人。 宁奕的呼吸变得紧张起来。 他小心翼翼,将神念完全浸入这枚紫匣之中。 对他而言…… 紫匣里,还有比“空之卷”更重要的东西。 他感受到了一缕温暖的剑意,与天都长陵里所见到的那一封书信……气息一模一样。 一瞬间,宁奕眼眶便湿润了。 那缕剑意……是自己母亲留下来的“信物”。 怪不得。 元第一次见到自己,就对自己如此照拂。 原来元……早就认识自己的母亲。 漂浮的神海世界内。 宁奕伸出一只手,触摸那一缕缭绕的剑意—— 意识恍惚。 像是触摸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镜面翻转,宁奕来到了一片广袤草原。 天光温暖,春风柔和。 这里的一切,都温柔到了极致。 宁奕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他像是回到了稚童时期,蓬头垢面,一袭破烂衣衫,还结着冰渣子。 他的面前,静静立着一袭黑袍。 那女子背对着自己,衣袍被风轻轻吹起,复又落下。 她站在光中,缓缓转身。 她就是光本身。 女子的面容,流淌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天光,她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身上的时间似乎定格在了二十岁……这是人一生最美好的年龄,也是她留下这一抹剑意的“时刻”。 …… …… 宁奕“短暂”的二十年人生,已经吃了太多太多的苦。 除了丫头。 无人知晓,他在西岭挨了多少饿,遭了多少打,被讥讽,被嘲笑……因为他是一个没有娘的孩子。 没有娘的孩子,所以活该被打,被欺负。 没有人会替你出头。 没有人会在乎你。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除了娘亲留下的那枚骨笛,便什么都没有了。 西岭的记忆里,只有冻彻心扉,直抵骨肉的大雪。 因为受过太多委屈,所以走出西岭后,便再也没有人看到少年脆弱的一面。 他也怨恨过,也愤怒过……可是当真正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 西岭记忆里的漫天冰雪,被温暖天光所融化。 坚强也不复存在。 圣洁的草屑被微风吹拂,神念摇曳,黑袍女子缓缓蹲下,她轻轻将宁奕揽在怀中,然后声音极缓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没能陪伴你一起长大。 是我一生的愧疚。 宁奕喉咙颤抖地厉害,他努力想要开口,声音却不断打颤,不断凝固,始终卡在那里。 一缕气息,紊乱摇晃。 女子轻轻以嘴唇印在稚童额头。 在这片神念世界里,稚童缓缓闭眼,面颊被两行热泪打湿。 他声音极其沙哑地开口,终于念出了那一个字。 “……娘。” 女子笑着闭上双眼,同样笑出了泪水。 她声音极轻地诶了一声。 “有娘在,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这一缕剑意,猛烈地迸。 …… …… 白帝面色惨白。 比大雪还要惨白。 他的眉心,浮现一缕血色。 象征着无量之重,足以压垮一整座灞都城的“芥子山”,咔嚓一声,从中断裂。 连带着白帝的眉心,一同裂开……一条连绵的血痕,让白帝变成了一个猩红的血人。 从修行至今,他从未受过如此惨烈而又严重的伤势,而万不可想象,这道伤势,仅仅是由一道剑意递斩而引的。 这是一道酝酿了不知多少年,等待自己不知多少年的“剑意”。 白帝面前。 那个被空间禁锢的人族剑修小子,被剑意完全释放,触了“空之卷”,直接挪移送走,整个人的气机,消失在了感应当中。 中年白袍儒士缓缓扭头。 那座巍峨不倒,悬浮于天坑一尺之上的灞都城,在自己身后,被一缕剑意,斩开龟壳……山河破碎,城池倒开。 一座灞都城,被斩成了两座。 …… (ps:月初了,求一下月票。这几天忙完会加更~) 第四百二十章 冠冕之火 从三千丈的高空破碎气流当中坠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对于火凤、玄螭大圣这种顶级涅盘妖圣而言。 虚空罡风并不能摧毁体魄。 所以坠落三千丈,不痛不痒。 而对于涅盘之下的修行者……这是一场灾难! 即便是佛门苦修体魄的金刚罗汉,从云域坠落,也免不了肉身被虚空罡风吹碎,而后湮灭的下场。 两座天下的空间本来十分稳定,但因为“奇点阵纹”的出现,使得低阶修行者,也可以掌握空间跃迁的法门……这本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举动,唯有那些“肉身成圣”的大能才可横渡虚空,安然无恙。 阵纹点破虚空,避免被罡风卷中肉身。 即便是襁褓中的婴儿,也能安送达千里之外。 若没有阵纹,强行突破虚空。 不入涅盘,便只有死路一条。 …… …… 但叶红拂并没有死。 至少……她的意识是清醒的。 坠落云域的那一刻,她看到了姜麟跨越天地的惊艳一刀。 那一刀斩断了宁奕洞开的云上门户,断绝了宁奕逃离的希望,紧接着,三千丈高空骤烈的虚空罡风,便直接撕碎了叶红拂的护体剑气。 再接着,撕碎了她的一袭红衫。 雪白肌肤也随着破碎。 大颗大颗的鲜血,如血墨一般,悬浮在叶红拂的周身,在这具赤裸的曼妙酮体三尺之内,密集有序的飞掠。 她还有最后一点意识。 一抹灵光守住神海,肉身与虚空对撞的痛苦,一股一股如海潮般升涌,退散。 叶红拂默念剑诀。 本命剑器已经在刺杀黑槿的那一斩中破碎了,无剑可驭,叶红拂便直接以剑诀驾驭血滴,操纵一滴一滴鲜血,列阵御守,将自己神海里的剑意,注入其中……这是极其天才的想法。 从来没有人试过这种做法。 因为从来没有人……会割开自己的血管,将浑身鲜血释放而出,尝试以剑诀操纵血液。 只有叶红拂这样的疯子,满脑子里只有修剑的疯子,才能想到这样疯狂的办法。 而她只有一次机会。 如果失败。 便……直接湮灭在这三千丈的高空之中。 生时轰轰烈烈,死的黯然无声。 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有人知道,那个坠落云域的红衣女子,竟然是赫赫有名的大隋天下叶红拂。 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情。 叶红拂残存的神念,竟然在这一刻笑了出来。 一双冷冽的眸子,缓缓睁开,凝视着漆黑而又凌厉的虚无风刃。 女人缓缓收回双臂,被割得支离破碎的十指,覆在面前—— 剑诀! 启! 一颗颗悬浮下坠的血滴,在此刻仿若有了灵性。 嗡的一声。 数百颗硕大血滴,像是被一巴掌拍中,不再饱满,而是平铺开来,化为扁平而又纤薄的一层,透明如玛瑙,将叶红拂包裹其中。 再接着。 叶红拂伸出一只雪白玉手。 她所握之处,千丝万缕的猩红血意汇聚而来,形成一柄三尺血剑。 面容苍白的女子,在这一刻,气势陡变! 双目剑意喷薄。 一道赤红剑芒,撞在虚无罡风之上,碰出一面流光华盖。 女子瞬间递出千百剑。 寝室而来,可破佛门罗汉金刚肉身的虚无罡风,被剑气撕碎—— 叶红拂剑气大涨,浸入忘我之境……这趟北上妖族,本就是寻求破境机缘! 而所谓的“破境机缘”,不是与姜麟对 决,也不是刺杀黑槿。 而是……坠落云域灞都城。 在绝境之中,寻觅一线生机! 千剑万剑,剑光飞掠,一剑更比一剑快,到了最后,只见一缕连绵不绝的剑光,在虚空之中化为凤雏,围绕女子,展开双翼,将其庇护在内。 因为崇拜徐藏,所以叶红拂的“剑道”,与徐藏当年所走的路,几乎一模一样。 向死而生。 不计代价。 这就是她被大隋世人称为“叶疯子”的原因,她出剑没有轻重,问剑只分生死,当年追杀徐藏的圣山不敢得罪她,她便一个一个打过去,主动招惹……于是在打打杀杀当中历练而出的剑意,施展之时,虽有“舍生而忘死”的壮阔,却没有真正游走于生死间的“决绝”。 因为叶红拂,终究不是徐藏。 她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修出徐藏的寂灭剑意。 因为她没有经历过天都血夜,也无法懂得将军府的仇恨…… 这并不是意味着,叶红拂永远不可能越徐藏。 而是意味着……她无须去模仿徐藏。 叶红拂,有叶红拂自己的道。 即便是当一个疯子,也有一千种不同的疯法。 没有仇恨,也能修行,而且……还能修行得很好。 “这是……我的道……” 叶红拂眼神亮,喃喃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于绝境之中,破一缕光明。” 最后一剑。 虚空的罡风,被猩红的剑气洞穿。 叶红拂准确无误地刺入一枚“奇点”……这或许是一个巧合,或许是早早埋下的因果,又或许,这是叶红拂专属的“幸运”。 竭尽力的最后一剑,刺中了一片不太稳定的空间。 “倏”的一声! 这枚奇点,绽放出灼目的光华,磅礴光亮,撕碎了整片云域的罡风云气—— 叶红拂的身影,消失在虚无之中。 虚空之中,只留下淡淡的血雾。 飘啊。 飘啊。 …… …… 一角破碎的红色锦纱,飘到了棋秤玉盘之上。 这里是春风茶舍。 一寸阳光照在院内。 长亭风飘。 飘落在棋盘上的“红絮”,乃是栓系檐角铃铛的轻薄纱巾。 风一大,就吹落了。 正襟危坐,正在与“人”博弈的太子殿下,低垂眉眼,探出修长两枚手指,轻轻压住纱巾……太子对面位置空空荡荡,并未坐人。 但是棋盘棋子,却在缓缓自行挪动。 长亭冷清,看起来颇有些孤寂。 太子指腹揉捏着纱巾碎片,轻声笑道:“如果就这么打谱厮杀,白蛟一辈子都赢不了您啊。” 他挪移棋子。 对面继续行棋,杀势已经满溢而出。 太子不再行棋,盯着这副极其凶恶的棋秤玉盘,笑着摇头,投子认输。 李白蛟缓缓抬头,透过檐角纱帘,仰望春日,柔和光线普照大地,长亭与年轻殿下一起投射出细长的影子…… 亭内是暗的,甚是阴凉。 他缓缓揉捻着那枚纱巾,松开双手,那角纱巾竟然悬浮在阴暗棋盘之上。 太子坐在棋盘对面,光线斗转,对面似乎凝出一个“老人”。 “前些日子,沉渊君来信了。”太子自言自语,喃喃细声,“他向我讨要前任平妖司大司龙凰……” 说到这里,太子的笑意有些无奈。 “这位大将军啊,竟敢开口向本殿要人……看来病情开始好转了。” 李白蛟缓缓起身。 他来到茶舍的阴暗屋阁之中,那 片红色纱巾一路漂浮,似乎有无形之力提拎吊坠,但与太子所行之路不同……红纱巾漂浮吊悬,绕开光明,一路从树荫之下缓缓挪移,最终一前一后,来到了茶室之中。 这里是袁淳先生当年藏茶的地方。 李白蛟缓缓推开屋门。 幕僚遣散后,整座茶舍府邸都空置下来,此刻推门的声音悠远又古老。 太子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大排摆满符箓瓶罐的木架。 李白蛟径直入内,走到屋室尽头,缓缓跪坐,面前是袁淳老师生前打坐喝茶的地方。 太子挪开蒲团,轻轻掀开第七块砖木,这里是放置“南花茶”的暗格。 而暗格之下……还有更深的机关。 李白蛟轻轻力,将暗格机关叩动,整座茶室轻颤起来,烟尘轻轻散落,紧靠石壁的那排木架挪移翻转,露出一条细长幽深的甬道。 太子站在甬道之前,他从架子上取出一枚火折子,轻轻摇晃。 金灿的火焰在这阴暗室内升起。 这是用皇权点燃的冠冕之火,足以照破一切虚妄和黑暗,整座茶室瞬间被光明填满——而那一缕漂浮的红色纱巾,则是在炽烈的火光之中剧烈颤抖,出痛苦的尖啸之音。 最终湮灭成烬,徐徐飘散。 手持光明的太子,面无表情,向着甬道深处走去。 天都最深最阴暗的密室,并不是“监察司大牢”。 而是这座笼罩在光明之下的茶舍府邸。 没有人想到……在光明笼罩之下,会堆砌出这么一片极致黑暗,纯粹阴冷的“牢狱”,黑金的玉石柱里里外外包裹了三层。 如果从高空俯瞰,会现春风茶舍府邸,乃是铁律光芒所直射的区域。 整座牢狱的设计十分简单,因为霸道的皇权镇压了一切……太子捧着不可熄灭的“冠冕之火”,整个人照亮了整座牢狱。 他缓缓坐下,望向牢笼内。 一个枯朽的苍老身影,盘膝坐在最后一片未被照亮的黑暗角落,浓郁的阴影如潮水一般起伏退散,他的身下,绽放出一朵妖异的莲花。 那是一个老人。 老人的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他低着头,保持着撕扯,咬噬的姿态,不知过了多久。 李白蛟缓缓将“冠冕之火”举起。 最后一缕黑暗被照破。 牢狱深处,黑莲花袁淳痛苦地闭上双眼,苍白肌肤被灼烧出滚滚黑烟,他的怀中,抱着一个瓷白赤裸的年轻女子。 女子的脖颈上有两个细狭的血孔,潺潺鲜血,流淌而出。 她还没有死。 但……离死也不远了。 前任平妖司大司龙凰,像是玩偶一般,躺在师尊怀中,任其摆布,她仰望着那一束冠冕之火,瞳孔里一片灰暗,满是绝望,满是寂灭。 太子之前行棋时候所说的话,清晰传到了这间地下屋室之中。 “当黑色莲花选择与恶鬼同堕……我已不知您到底还是不是往日的老师。” 太子轻声道:“白蛟希望您帮一个忙。” “我的时间不多了。在最后的时间里……我必须要坐上真龙皇座。” 阴暗的屋阁之中,狂风席卷,从笼牢之中涌出。 一点冠冕之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地更加旺盛。 李白蛟的瘦削身子,虽然单薄,但却屹立如竹,牢牢钉在地面,纹丝未动。 漆黑莲花,被冠冕之火灼地炽烈摇曳。 老人死死攥住怀中的瓷白女子,但却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太子叹了口气。 他柔声笑道:“如果拒绝,弟子就只能……再弑师一次了。” 第四百二十一章 帝王之心 春风茶舍府邸。 太子神情阴郁,从密室甬道之中缓缓走出,他回头深深望向屋阁,不带感情地合上屋门。 片刻后。 接过府邸门外侍应递过来的丝帛,李白蛟缓慢而又细致地擦拭手掌上的血污。 他轻声道:“东境那边怎么样了?” 海公公递上一份帛书。 东境战争以桃枝城为界限,撕扯绵延千里,战况激烈,三圣山每日都有大量修行者伤亡……这场无法动用红拂河作为助力的内战,消耗了东境这百年来的底蕴积蓄。 琉璃山很难捱。 天都同样不好过。 四境手握三境的太子,除了灵山,也没有更好的牌可以打。 中州书院和珞珈山已经驰援过去,调动西境……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其愚蠢的做法,那帮鬼修大开杀戒,屠戮生灵,专打拖延战,有琉璃盏汲取神魂,灯芯重塑肉身,韩约座下的五灾十劫,几乎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灵山刚刚加入战场,东境大泽腹背受敌,鬼修收敛了许多。”海公公柔声道:“关于撤离百姓的诏书刚刚颁布,战线以东的各城黜置使正在组织撤离,负责接纳难民的中州,接下来会有很大的压力。” 李白蛟沉默地看完帛书。 “殿下,明日上朝,关于这份诏令,恐怕会有很大的反弹。”海公公明知多嘴,但仍然提了一句:“协调中州诸城的那些官员,对于难民……十分抵触。您真的要要中州东线大开城门,接纳流民?” 李白蛟坐在车厢内,双手轻轻按下那份帛书,柔声道:“还记得承龙殿牌匾上的刻字么?” 海公公先是一怔。 大宦官低眉柔声道:“老奴怎敢忘……承龙殿牌匾上刻‘建极绥猷’四字,乃是先皇陛下亲自所书。” “建极绥猷。”李白蛟微笑道:“烈潮之中,那块牌匾在战斗中碎了,本殿重新制定新匾,重新将这四字刻在匾上,悬在殿前。” “天子之命,上承铁律,下置黎民。” 坐在车厢里的瘦削年轻男人,声音很轻,但却斩钉截铁:“我和白鲸打架,那些无辜的流民,不应该受到伤害。” 海公公立马噤声。 这一路车马缓行,气氛有些压抑。 就在这一片凝滞的沉默中,马车却缓缓停住,负责陪行的海公公挑起眉头,他神情阴沉盯着那位拦在路中央的妇人。 一位清瘦美人,身披缟素,她的面色不含息怒,却让人觉得神情哀极,眉尖凝有三分愁意,风一吹,衣袍拂扬,凸出枯瘦的身子骨来。 她便这般凄凄冷冷地立在小道中央,一言不,一步不挪。 “素华娘娘……”海公公寒声道:“你可知……” 一只手轻轻按在了海公公的肩头。 “无妨。” 太子殿下笑意柔和,道:“素华娘娘,有何贵干?” …… …… “我要见我女儿。” 被请入车厢,与太子同乘的妇人,上车之后的第一句,便极其直白。 而太子则是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就是答案。 妇人的瞳孔已经灰暗地无法再灰暗,所以听到这个答案,她的面色也没什么变化,只是声音加重地重复了一遍。 “我要见……我女儿!” “你见不到。”太子也很直截了当地回应,“本殿帮不了你。” “不……”素华的声音激动起来,她双手按住李白蛟肩头,这一幕被侍奉车外的海公公隔着车帘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向海公公投了一个制止的眼神。 大宦官压抑脚步,一步一步陪着车马缓行,随时提防着这位素华娘娘从袖内取出刀具……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看到素华娘娘了,烈潮之后,这位娘娘的精神似乎出了一些问题,终日把自己封闭在宫墙院内,与世隔绝。 “齐虞死了。”素华颤声道:“……是你杀的。” 太子沉默以对。 “我也快死了……”妇人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但我不怕死,我只想临死前见一见白桃,她毕竟是您的妹妹,何至于如此绝情?” 沉稳慎思如李白蛟,也没有料到会有今日“拦车”的场面。 李白蛟缓缓道:“您觉得……我杀了她?” 死寂。 素华娘娘死死盯着太子。 是的。 这就是她的猜想……这也是她今日拦车的原因。 “齐虞的死,与我无关。她是自缢身亡的。”太子轻声道:“我与白鲸的夺位之争,祸不及后宫……至于您的女儿,她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妇人神情惘然。 “她……在哪?” 太子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求求您,让我见她一面吧。”妇人的丝披落下来,她哀声道:“齐虞掌权之时,我的确做了许多对不起你母后的事情……我愿意受罚,愿意以死谢罪。只求您开恩。” “素华娘娘。” 太子的声音变得冷清许多,也生分许多,像是在喊一个从来不曾见过面的陌生人。 他推开素华双手,十分冷漠地注视着女人。 深居后宫,怎会忽而“疯”…… 他已经猜到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距离长桌会议并没有过去多久。 而上一次进入皇宫的“贵客”,是那个刚刚与李白桃毁掉婚约的宋净莲。 太子看着这个妇人。 自己的母后死得很早。 在他尚且年幼,不怎么懂事之时,就死在了宫内,那是一个薄暮残血的黄昏,结束了一天课业之后,他推开屋阁,看到母后趴在桌面上,像是睡着了。 茶盏的茶水袅袅升雾,女人神态安详而又端庄。 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自己怎么喊也喊不醒她了。 投毒的婢女自缢而死,所有的线索戛然而止……之后的日子生了一些变化,院墙长满荒草,再也无人来耕,自己推开屋阁,再也看不到那张亲切的笑容。 孤孤单单的就这么长大。 最热闹的地方,是齐虞娘娘的“东宫”……李白蛟注视着自己的弟弟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展露峥嵘头角,站在光明里。 而他只能沉默地向后退去,隐入黑暗中。 最艰难最痛苦的日子……他已经记不太清了,那些痛苦像是刻刀一样用力极深,只不过年幼时候的自己懵懵懂懂,时间如流水,无论怎么用力都握不住。 快乐是如此,痛苦亦是如此。 当他逐渐明白“痛苦”和“失去”的含义之后,才现,原来年少时候留下的丧痛是不会消散的,时间越久,伤疤越深。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要让那个杀死母后的真凶付出代价…… 可是后来。 当他真正拥有这份力量的时候,他却没有如此去选择。 “素华宫的那些铜镜,纸人,机关术,本殿不曾管过。”太子长叹一声,幽幽道:“不管你这一次,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希望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妇人无力地呜咽起来,她双手捧住面颊,声音断断续续,道:“殿下,我听说女儿被关在牢狱之中……为何不能让我见她一面?” “有人从牢狱里赎走了她。” 这个消息,本不该告知她,但太子还是说了。 “你要见的女儿,不在这里。” 素华娘娘困惑地抬起头,看着李白蛟……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是指不在皇宫,不在天都城,还是指…… “送客。”李白蛟摆了摆手。 …… …… 马车继续前行。 李白蛟闭上双眼,回想起春风茶舍府邸暗阁下的画面。 【“太子……殿下。” “要想坐上真龙皇座,你如今……还不够。” 在冠冕之火的光明照拂下,黑色莲花灼烧沸腾,最终一片花瓣被照得破散开来,化为虚无,那个额烙刻黑莲花的老人,似乎恢复了一刹的清明。 “不够?” “登上长陵,破开雾气,却无法‘坐’下去……因为那本就不是属于你的位置。”老人面容上的阴翳破散后,显得和蔼而又温柔,“你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那要如何?” 难道真的要一统四境,把所有的皇血继承者全都杀死? 真龙皇座,才能认可自己? “坐上皇座,其实与皇血强弱……无关。”老人揭露了一个惊天秘密,“两千年前的狮心王,虽然坐上了皇座,但其实身体里,并没有皇血。” 心底虽然震惊,但面容仍然平静。 “我还……欠缺什么?” 在光明中缓缓燃烧的黑色莲花,绽放出了夺目的华彩。 袁淳轻声开口,“殿下您,还欠缺一颗真正的……帝王之心。” 帝王之心…… “想要坐上那皇座,仁慈之人,需要多一份无情。无情之人,需要多一些仁慈……”老人的声音开始颤抖,光明与阴影的缠斗抵达了尽头,莲花花瓣的阴翳重新占据上风。 “哈……”他笑了笑,“哈哈……殿下觉得,自己是哪一种人呢?” 刺啦一声。 一蓬鲜血迸溅而出。 狭小的屋阁内,瓷白女子的肌肤鲜血滚烫地溅出,沉沦在黑暗中的老人,狞笑着吮吸女子身躯,贪婪饥渴地汲取着鲜血。 李白蛟一只手遮住面颊。 他缓缓翻转手掌,注视着掌心被溅上的血液。】 “仁慈之人,无情之人……” 车厢颠簸。 太子凝视着已经擦干血迹的手掌。 黑莲花袁淳的问题,在心底不断回荡,不断自省。 自己……到底是哪一种人?  第四百二十二章 亡命人 妖族天下,北荒。 这里是整座妖族版图的极北之地,虽名为“北荒”,但……却并不荒凉。 这是一片灵秀之地,山峰连绵,云雾缭绕,好似仙境。 任谁也想不到,北荒竟然会是这样。 妖族两位皇帝之一的龙皇,并没有将这块极北灵地吞入腹中,而是划分出了一条清晰的长线,并且勒令殿内妖修不准入内。 这是禁地。 亦是……造化之地。 …… …… 嗒。 嗒嗒嗒。 细密而修长的雨丝,连绵成线,打在池水中,溅出一片又一片的涟漪。 大叶芭蕉如蒲盘,如纸伞,接住漫天垂落的雨丝。 神海从痛苦冗长的沉睡中悠悠醒来。 女子唔的一声,捂住脑袋,唇边溢出一连串气泡。 叶红拂这才惊异地睁开双眼,她现自己竟然不着寸缕,泡在水中,身子几乎贴住池底…… 沉睡前的记忆,汹涌而来! 灞都城刺杀黑槿。 得手。 逃命。 云端开门。 紧接着……自己便坠落云域,在对抗虚无罡风之时,道境有所突破,递出了最后的搏命一剑。 那一剑,是戳中了某座奇点? 单单是回想这些记忆,便让叶红拂的脑袋一阵刺痛,以剑意操纵鲜血,耗费了太多的精力。 她伸手揉捏着太阳穴,缓缓睁开双眼,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而清晰之后,女子险些惊呼出声。 一张避水符箓,悬在自己面前三尺之处,正是这张符箓,使得自己能够安然呆在这片大池的池底……而最让她诧异的,是眼前盘坐在池底,黑袍衣衫破碎的家伙。 一张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两条手臂的衣袍尽数荡碎,裸露而出的肌肤如被刀绞一般,血管破碎。 哪怕有大团大团的生机青芒笼罩,宁奕此刻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凄惨到了极点。 自己戳中的奇点,不是巧合? 是宁奕救了自己? 叶红拂恍惚一刹,接着低头,她的面色瞬间通红。 自己从云域坠落,衣袍全都被罡风绞碎……这家伙救了自己,那岂不是把自己看光了?! 叶疯子伸手去摸自己的剑,手到腰边才意识到剑已经碎了。 她的动作忽而滞住。 忍不住多看了宁奕一眼。 这一眼,便让叶红拂心软下来。 那个家伙……看起来很虚弱,神魂摇曳,只留一具肉身,如果没有猜错,横渡虚空,来到这不知名之地,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她轻轻捏住避水符箓,眼神中闪过一抹柔和。 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时候,给自己留了一张保命符箓? 看来……自己的确被宁奕救了啊。 叶红拂背对宁奕,重新从眉心洞天取出一身衣袍穿上,她站在池水底部,凝视着一片一片碧绿玉瓷铸造的砖片……这里是一座大池。 一座巨大的,上下四方,都无法以目力看到尽头的大池。 而自己和宁奕,就浸泡在这片大池的最底部。 “这里的灵气很充足。” 叶红拂轻声喃喃,她刚刚准备上浮,神魂便捕捉到了一缕声音。 “南妖域生的大事,你听说了吗?” 站在大池池底的女子,身形忽而凝滞。 叶红拂站在水中,缓缓抬头,看到两道震翼身影,贴着池水飞掠。 女子神念徐徐溢散,将那两头小妖的轮廓描绘而出……像是两只蜂虫,化形不全,人面妖身,背后蝉翼轻薄震颤,一只提拎着一盏灯笼,另外一只则是双手持握大戟,悬在池水之上,来回巡守。 这是……妖修侍卫? 这么说,自己还在妖族天下,并未脱离险境……叶红拂明白了自己处境,冷静下来。 那两头小妖的境界不高。 自己可以一瞬扑杀。 她将一根手指抬起,递至唇边,准备咬下,以血凝剑。 一枚手掌,缓缓搭在叶红拂肩头。 女子一怔,猛地回头,看到一张苍白虚弱的熟悉面孔,对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是宁奕。 宁奕竖起一根手指,缓缓抬在唇前,示意叶红拂噤声。 叶红拂挑起眉头,不解而又困惑地看着宁奕,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缓缓放下手臂。 池水上,两只蜂妖的声音回荡,被神念捕捉尽全。 “古王爷大寿,本是大喜的日子,但……”一只蜂虫压低声音,欲言又止。 “但?”另外一只蜂虫瞪大双眼,静待下文。 “灞都城新收的那位弟子,黑槿,不知为何触怒了东妖域的白帝大人。白帝问罪上门,灞都拒不交人,然后……”拎笼蜂虫说到关键处又止住。 “然后?”持握大戟的蜂虫,啪的一巴掌扇在对方脑壳上,气急败坏,“你可急死我了,一句话不能说完?” 拎笼蜂虫委屈道:“我总感觉悬清池底有人。” 一阵死寂。 叶红拂眯起双眼,望向宁奕,看到后者平静地对她摇头。 不用担心。 继续安静地等下去便是。 片刻沉默后—— “你这破灯笼,一路照过来,哪有半点人息?”大戟蜂虫嗤笑道:“疑神疑鬼,笑死个妖。现在可以说了吧?” 拎笼蜂虫轻轻拍了拍胸膛,舒了一口气,他声音纤细,颤抖道:“白帝大人一怒之下,将灞都城坠沉三千丈,从云域打入地底。” 真正的死寂。 池水深底,叶红拂瞪大美眸,不敢置信盯着宁奕。 宁奕无奈地哑声笑了笑,以眼神回应……这一切,是真的。 “还有更震撼的消息。”拎笼蜂虫咳嗽一声,道:“先前杀死东妖域帝子的那个人族剑修,竟然胆大包天,参加古王爷的寿辰,此人真是命大,竟然从灞都和白帝陛下的手中逃脱了。” “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大戟蜂虫喃喃道:“他这厮怎么做到的?” “可能这就是命好吧……”拎笼蜂虫耸肩,嘀咕道:“不过东妖域全力追杀他,这小子命再好,也活不了多久了。小王爷昨日饮酒,说芥子山的卦算师捉到了一缕天机,孔雀道人寻着天机……要不了多久就能抓到他。” 咕噜咕噜。 池水冒出一连串的气泡。 “是谁?!” 拎笼蜂虫瞪大双眼,一笼幽光尚未照到,便见一池清水破开。 一袭黑衫,瞬间出现在两只小妖面前。 “你是……宁奕?!” 持戟蜂虫根本来不及出手,便被一缕神念冲入魂海—— 嗡的两声。 命字卷不讲道理地撞入这两只小妖的神海之中,它们境界不高,妖族六七百年的修为左右,相当于大隋的六境修士。 “这里是北荒。岭北王府邸。”宁奕读取记忆,挑起眉头,“北荒竟然还有妖灵敢称王?” 一身红袍的叶红拂也破开水面。 她抬起头,看着连绵雨丝,斩破黑夜,府邸大池此刻一片死寂。 “这两头小妖,留着不杀?” “我们来到北荒,目前还无人知道,杀了它们,反而会暴露。”宁奕摇了摇头,他没有杀死两只蜂虫小妖,只是抹去了相关记忆。 宁奕很冷静。 “这两只小妖口中的‘小王爷’,应该就是岭北王的子嗣……我身上的天机可没有那么好捕捉,东妖域很有可能只是虚张声势。” 距离自己破开白帝禁锢,才刚刚过去十多个时辰。 白帝可是知道……自己身上有五卷天书古卷的。 如果能确定自己的真正方位,他势必亲自出手,确保万无一失。 东妖域对外的消息是,正在追杀自己。 但很有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头绪。 或许有一缕模糊天机,但根本无法正确指向自己。 “先离开这里。” 宁奕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情况很不好。” 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在两只小妖的魂海里,搜捕出了一副残破的地图绘卷,接着颤抖手指,于这座悬清池的池水上空触碰奇点,以执剑者之力凝出阵纹,打开一扇通往十数里外的门户。 …… …… 十五里外。 一座孤山,山峰被剑气凿开,凿成一座极其简单的洞府,里面除了四颗悬挂洞顶照明的宝珠,什么都没有。 宁奕面色苍白,靠在山壁之上。 叶红拂伸出两只手,轻轻抵住男人的双肩,以剑气温养着这一大片荒芜破碎的血肉…… 宁奕的气息很虚弱。 “还记得,我给你的那副面具么?” “那是一个印记。你可以理解成,我在你身上留了一个奇点……”宁奕涩声笑了笑,“以死练剑,你真能想得出来啊。幸亏我来得及时,否则,你已经湮灭在虚空中了。” 叶红拂沉默注视着宁奕。 她一言不。 但宁奕知道,她有许多问题想问。 “很难跟你解释……我的身上到底有什么。”宁奕摇头,道:“能从灞都那帮妖圣,还有白帝手上逃生。这是一个很大的秘密。” 叶红拂平静道:“我没有问。” “得了便宜还卖乖啊,这个秘密可不是随便说的。”宁奕笑了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特别大的秘密,涅槃境的大人物几乎都知道……” 叶红拂幽幽道:“我会成为涅槃境的,迟早。” “另外……” “我们都是亡命之徒,把命压在灞都的刺杀上。” 女子凝视着宁奕,认真道:“所以,你从黑槿身上取出的那桩造化,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关于你的秘密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应该知道的那一份。” 宁奕怔住了。 良久的沉默。 石壁温光,徐徐荡漾。 两人彼此对视。 叶红拂面无表情,面颊微微有些酡红。 宁奕装傻充愣,最终失败。 “真是……让人头疼啊。” 他长叹一声,道:“你有没有听过,执剑者?” 第四百二十三章 琼楼死局 罡风席卷,掠过山巅。 洞府之外,大雨倾盆,时有雷光闪过,映照四周石壁一片璀璨银白,绚烂如昼。 洞府内。 “关于执剑者……就是这样了。”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花了一个时辰,将执剑者的存在,经常观想到的那副画面和关于“灭世”的猜测,都告诉了叶红拂。 叶疯子虽然有时候很疯癫,但其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如果未来真有“灭世之劫”降临,自己很需要这样的战友、同伴。 而听完这一切,盘膝坐在宁奕对面的叶红拂由衷沉默了。 无他。 从垂天之海的异象。 到八卷天书的异闻。 这一切听起来实在都太不可思议。 但在宁奕展示了执剑者的几卷古书能力之后,由不得叶红拂不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存在的。 于是灞都之行的一切谜团,都得到了揭示……那个叫“黑槿”的妖族女子,也是一位执剑者。 她身上有着名为“离”和“灭”的两卷天书。 离字卷被宁奕抢走。 灭字卷则是被白帝剥离。 “如今想来,有些可惜,灭字卷没有到手。” 宁奕握了握双拳。 他靠在潮湿石壁上,苦笑长叹道:“不过,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灭字卷没有到手,未必是坏事。白帝早就布好了杀局,如果我先抽取灭字卷,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 “元给你的紫匣里,藏着……空之卷?” 叶红拂捋清了宁奕所说的那些,问道:“你凭借一卷天书的力量,就能撕裂白帝的禁锢手段?” 说到这里,宁奕的眼神复杂起来。 “不……”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落:“有人在匣子里留了一道剑意……是她救了我。” 叶红拂怔住了,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东西……她很少在宁奕面容上看到失落的神情。 这是一个极其坚韧的家伙,像野草一样,雨打不倒,霜杀不折。 大隋天下都知道,宁奕无父无母,被人抛弃在了西岭荒郊野外,野蛮生长……而她如今知道了宁奕最大的秘密,也知道了……这样一个家伙,能够被徐藏看重,能够成为蜀山新一任的小师叔,其实与那份执剑者造化无关。 与他的坚毅有关。 叶红拂想开口说,在匣子里留剑意的人,一定很强吧? 她看得出来,那个人不仅救了宁奕一命……而且跟宁奕的关系很不一般。 但话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活下来就是好事……” 叶红拂声音很轻,她吸了一口气,重振精神,拍了拍宁奕肩头,笑道:“所以,我们来到北荒,是因为空之卷?” 宁奕回过神来。 他点了点头。 “空之卷击破了奇点……我在冥冥之中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宁奕嘶了一声,站起身子,活动着自己的双臂,被虚空罡风刮得破碎的体魄,在生字卷的温养之下缓缓痊愈,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势,此刻结痂恢复如初。 宁 本章未完,请翻页 奕站在山腹洞府门口,远眺夜空。 远天万里,暴雨倾盆,长夜无明。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宁奕喃喃道:“是我选择了北荒,还是空之卷选择了北荒……” 那枚紫匣,在递出那缕剑意之后,便重新闭合。 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打开……母亲的剑意气息,也随着闭合。 宁奕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自己一路走来,在天都见到了书信,在草原得到了紫匣……虽然还不清楚当年生了什么,但他有一种预感,母亲就在未来等着自己。 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而现在,则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紫匣里的重逢记忆,被他暂时地锁在神海之中。 “不管生了什么,必须要清楚一点” “我们现在被困在北荒了!” “要想回到草原,需要跨越北妖域,西妖域,这条路线我当年走过。”宁奕快道:“如果在刚刚那座岭北王府邸里听到的谈话没有出错……这条路线,应该走不通了。” “白帝在追杀我们。”叶红拂反应很快,“故技重施是非常愚蠢的选择……从东妖域闯过去更是自寻死路。” “等等……” 宁奕沉吟道:“如果再等待一段时间,或许我们并不需要南下逃亡。” “你的意思是,直接动用执剑者的力量,洞开门户?” 叶红拂眼神一亮。 “我需要炼化离字卷,熟悉空之卷。”宁奕从袖袍里取出符箓,开始了布置:“既然没有更好的逃脱路线,那么以不变应万变,是我们目前最好的选择……” 叶红拂和宁奕都受了伤。 也都取得了新的境界突破。 此刻,东妖域的卦算师正在不分昼夜地消耗寿元,推算两人天机……恢复伤势,增强实力,是争分夺秒的要重事。 “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宁奕将山腹洞府都贴上符箓。 事实上,这些符箓的效力有限。 真正有大妖降临,这几张符箓根本无法做到屏蔽天机。 更不用说,在白帝的眼下逃出生天。 “我们只能祈祷……东妖域的那几位卦算师,算不到真正天机,多给我们几天恢复的时间。” 宁奕笑着贴上最后一张符箓,打趣揶揄:“毕竟才过了十个时辰,总不至于已经找到北荒了吧……” 山腹之内,出奇安静。 叶红拂平静站在洞府门前,注视着暴雨雨帘。 她不一言,一滴雨水从凿开的洞府檐顶滴落,砸在女子姣好面颊上。 啪嗒一声。 红衣女子身上的气息,变得肃杀起来。 她一只手按向腰间……那里是原先佩剑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而另一只手,则是指向远方穹顶。 顺延叶红拂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宁奕脸上笑意瞬间就凝固了。 北荒长夜,云顶之上,一道五彩流光,呼啸飞掠 那道五彩流光,气吞山河,远远望去,好似一轮澎湃大日,逆着漫天细雨飞掠,周遭一片炽烈,将雨丝都蒸成浑浑雾气,银白如雪雾,璀璨 本章未完,请翻页 胜明昼。 那道神形……妖族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识。 东妖域九千岁。 孔雀道人! “看来东妖域的卦算师,没你想象中那么不靠谱。”叶红拂淡淡讥讽了一句,她的神情倒还算淡定:“孔雀往北荒岭北王府邸去了。按这个度,半个时辰,就抄到这山头了。” 宁奕的神情有些难看。 他没有想到,白帝的“卦算师”竟然如此强悍。 追查执剑者天机,都能如此迅? 不过……只看到了这头孔雀神形,而且还能看到这头孔雀神形,便是一件好事。 这说明了两点。 一,白帝的的确确在紫匣那一剑内遭受了重创。不然此刻来到北荒的,很有可能是这位白帝本尊。 二,那位卦算师固强,但也没有强到不可对抗的地步……如果孔雀道人如今是奔着自己这座山头来的。接下来便只有硬碰硬对撼的选择了。 “虽然很想把这头孔雀烤着吃了,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联手也奈何不了他。”宁奕盯着那团五彩神光,神情阴沉。 白帝…… 你是真的很想杀我啊,根本不给一点喘气机会。 “没时间在洞府内休息了。”宁奕重新揭下符箓,沉声道:“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孔雀道人很快会追上来。” 叶红拂并没有动。 她仍然站在洞府门前,隐于大雨幕中,轻声问道:“如果跟孔雀打起来,你加上我,有几成胜算?” “孔雀实力,差不多相当于你师尊扶摇。”宁奕简单估算一下,皱眉道:“你我如今身负重伤,跟孔雀开战,很不理智……” 自己如今的战力,很难定义……神海异变后,实力不赠反降,三股神海力量未曾凝合,未能合一。 离字卷未炼化。 空之卷虽然完美契合,但却不知如何动用。 宁奕急需一个安稳的时间,来消化这些机缘! 灞都逃生后,北上妖域的目标便都完成了……若是这五卷天书彻底炼化,他何惧孔雀? 而白帝想必就是算准了这一切,要在自己最艰难的时间,掐灭这股势。 叶红拂望向宁奕,轻声道:“你受了伤,我断了剑,打一个孔雀,已是极其费力。如果再加上这些呢?” 北荒的云海之上,狂风骤雨,阴云压山。 漫长黑夜,从未有过如此窒息的至暗时刻 倾盆大雨之中,掠出数百朵,数千朵璀璨而又炽烈的光火,每一朵都像是一枚陨落的流星,在大雨之中灼烫出颀长而肃杀的弧线。 金翅大鹏鸟。 雷声轰鸣。 云层之上,一座庞大的,撑开长夜的雪白琼楼,在雷光之中若隐若现,金色道纹伴随着雷霆与骤雨,弥漫播撒。 “……逃不掉了。”叶红拂站在这座孤山的半山腰,她的身下是一片云雾缭绕,而头顶,才是真正的苍穹。 仰望那座琼楼,如望人间之巅。 “白帝未亲至,但天海楼已至。北荒的四境都被封锁了。”红衣女子望向宁奕,平静道:“现在,无论是从西,还是从东……都行不通。” 本章完 第四百二十四章 找到你了 &emsp;&emsp;“孔雀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emsp;&emsp;一道沉喝,在雨夜之中响起! &emsp;&emsp;大雨滂沱,岭北王府邸门前,立着一道巍峨身影,在其身后,十数只大妖,高矮胖瘦参差不齐,依次排开。 &emsp;&emsp;这些大妖,都是岭北王府重金聘请的“供奉”,难听点说,就是“打手”……各个都是千年境界左右的修为,放在北荒固然不错,但放到孔雀道人面前,就难免太不够看了。 &emsp;&emsp;岭北王并不惧怕这位东妖域九千岁。 &emsp;&emsp;灞都城的古道,但凡境界低的,人人见了,都要尊他一声“古王爷”! &emsp;&emsp;在皈依芥子山前,孔宣曾经占据一座妖山自立为王,后来归于白帝麾下,修行道术,尊称道人的便多了起来。 &emsp;&emsp;但喊他孔雀王的,依然也有,只不过少了许多。 &emsp;&emsp;不问世事的北荒岭北王,便是其中之一。在这妖族天下,能做到“不问世事”的,没有几位……无一不是当年助北妖域龙皇殿吞并疆域,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妖。 &emsp;&emsp;之后龙皇弃手北荒,保全这块仙气氤氲的修行圣地,当初的几位大功臣,便在此地封王称侯,“颐享天年”。 &emsp;&emsp;岭北王,早就是“妖君”境界的大修行者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那道五彩神光,从大雨之中落下,在其身后的数百道璀璨金光,划破云霄,则是悬在府邸上空,遥隔百丈,灼目逼人。 &emsp;&emsp;悬而不,杀气最重。 &emsp;&emsp;“阁下莅临,可真是令鄙府……蓬荜生辉啊。” &emsp;&emsp;府邸前的魁梧男人,盯着空中悬停的那数百朵金灿流光,神情阴沉。 &emsp;&emsp;东妖域未经许可,便私自侵入北荒,此乃“僭越之罪”。 &emsp;&emsp;孔雀道人一人来就算了……竟然还携卷数量如此多的金翅大鹏鸟! &emsp;&emsp;今夜事后,他定要上禀龙皇陛下。 &emsp;&emsp;孔雀道人缓缓落于府邸门前石狮之上。 &emsp;&emsp;道人一袭青衫,身子飘摇如坠絮,轻若苇叶,从大雨之中坠落,漫天骤密雨丝,垂砸肩头,溅出热雾,方圆三尺之内,宛若一轮无形大日笼罩,将周遭雨丝都蒸殆尽。 &emsp;&emsp;他轻轻踩在岭北王府的石狮头顶,居高临下,高人一等。 &emsp;&emsp;只不过……岭北王即便不展妖身,以人身示众,依然极高,无需抬头仰视,只是微微挺直脊背,便与立于石狮颅顶的孔雀道人一般等高。 &emsp;&emsp;这位极少被外人所知的北荒王爷,化形之躯干极其“巍峨”,并且臃肿,远远看去,一身雪白蟒袍被环扣腰带勒住,撑得几乎要炸裂开来,细细来看,更是凶神恶煞,豹头环眼,燕颌虎须,厚唇大耳,尤其是两朵耳垂,宛若两颗颀长雨滴型宝珠,兀自垂落,几乎垂至地面……岭北王一左一右,由两位娇媚婢女扶持,很难想象,这般巍峨身躯,两位弱女子竟能扶动。 &emsp;&emsp;孔雀王平静注视着面前那颗硕大头颅。 &emsp;&emsp;“奉陛下之令,缉杀罪人。” &emsp;&emsp;岭北王巍然不动,没有丝毫要挪步的意思。 &emsp;&emsp;蟒袍男人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了“嗬嗬嗬”的笑声。 &emsp;&emsp;“陛下……哪位陛下?” &emsp;&emsp;那颗狰狞豹头,缓缓贴近石狮子,临近之后,那座巍峨身躯,竟然比石狮上的孔雀更高! &emsp;&emsp;岭北王已经得知了灞都城生的异变,东妖域敢对灞都出手……这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emsp;&emsp;灞都是中立势力。 &emsp;&emsp;而且还是除却龙皇殿和芥子山以外的第三大“然势力”,坐拥三位妖圣,数位天赋绝顶且无比团结的年轻妖君……白帝对灞都出手,之后呢? &emsp;&emsp;整座妖域都十分惊慌,认为那位白帝陛下,即将掀动一场旷世战争。 &emsp;&emsp;果然。 &emsp;&emsp;距离灞都坠沉不过十个时辰,白帝已经将手伸入了北荒! &emsp;&emsp;“本王王府内,一只蚊虫出入,都可察觉。”岭北王声音浑厚,“这里,没有你要找的罪人。” &emsp;&emsp;孔雀轻轻叹了口气。 &emsp;&emsp;“让开。”他幽幽道:“本道要进府。” &emsp;&emsp;大雨倾盆。 &emsp;&emsp;雷鸣呼啸。 &emsp;&emsp;“笑话!” &emsp;&emsp;“这里……可不是芥子山的地盘。”岭北王压低声音,道:“而且我只认一位陛下——” &emsp;&emsp;话音未落。 &emsp;&emsp;立于石狮之上的孔雀道人,忽而出手,狂风之中,闪逝一缕五彩神芒。 &emsp;&emsp;一道痛苦的嘶吼在府邸雨夜上空响起!!! &emsp;&emsp;“啊呃----” &emsp;&emsp;孔宣五根手指刺入岭北王的眼瞳之中,一挖一拔,便将一整颗完整的眼珠子摘了出来,血丝喷薄四溅—— &emsp;&emsp;魁梧岭北王痛喝一声,一只手捂住自己空荡的左眼,另外一只手则是握拳自上而下地坠砸—— &emsp;&emsp;“嗖”的一声。 &emsp;&emsp;孔雀道人面无表情,瞬间消失在石狮颅顶之上。 &emsp;&emsp;一道破碎轰鸣。 &emsp;&emsp;原先立足之处,瞬间爆碎成一滩烟尘—— &emsp;&emsp;面容痛苦狰狞的岭北王,唇角溢出两抹银白,迅化为两根上条獠牙,他施展一半妖身,不耐烦地摆手挣脱两位婢女搀扶。 &emsp;&emsp;岭北王瞪大独眼望去,四周一片烟尘,混杂雨水雾气,那个瘦削男人已经不见踪影—— &emsp;&emsp;烟尘之中。 &emsp;&emsp;一袭道袍,如水蛇一半游掠,肉眼根本无法捕捉身形。 &emsp;&emsp;石狮子爆炸的那一刻,这一袭道袍,便掠过了府邸门前一十三位妖修供奉的胸前,而再次归位之后,道人的掌心便不再空荡。 &emsp;&emsp;他双手捧着堆叠成小山的脏器,被捏至破碎的妖丹,平静站在岭北王面前。 &emsp;&emsp;道人抬头注视着小山。 &emsp;&emsp;望山之人……才是那座更高的山。 &emsp;&emsp;“孔宣……你……” &emsp;&emsp;“你可知……这会带来何等后果?” &emsp;&emsp;道人安安静静站在雨中,收敛了炽烈的妖域,让雨丝淋湿了大袍。 &emsp;&emsp;岭北王的声音开始颤抖,“你……要与北妖域开战?” &emsp;&emsp;道人轻叹一声,并没有回答岭北王,只是自顾自松开双手,哗啦啦的血肉坠落声音,层次有序地在地面溅荡响起,与雨水形成衬击的节奏感…… &emsp;&emsp;对孔雀而言,这一幕毫无美感。 &emsp;&emsp;杀戮是一件值得人细细品味的趣事。 &emsp;&emsp;杀死这些过于弱小而愚昧的生灵,则很无趣。 &emsp;&emsp;包括,岭北王。 &emsp;&emsp;来时路上,他还有过期待,北荒几位妖王,帮助龙皇殿打下北域江山的那几位“老妖”,有没有能与自己对抗的强者。 &emsp;&emsp;而现在他失望极了。 &emsp;&emsp;时代碾压之下,北荒的云雪万年不变,住在这里的“旧王”则是被无情地淘汰,而不自知。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新与旧的映衬,恰如白帝陛下,和那位朽木老矣的龙皇。 &emsp;&emsp;“你是……猪吗?” &emsp;&emsp;孔雀抬着头,轻柔道:“战争已经开始了。” &emsp;&emsp;唰的一声! &emsp;&emsp;雨夜一道雷霆闪过。 &emsp;&emsp;岭北王不敢置信地看着远方长夜,那里居然有一座雪白琼楼浮现。 &emsp;&emsp;是……东妖域的天海楼? &emsp;&emsp;白帝搬来天海楼镇压北荒,这是真想挑起妖族天下的战争?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心口一阵刺痛。 &emsp;&emsp;岭北王瞪大双眼,看着道人的一整条手臂,没入自己身躯之中。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旧时代的蠢货,你早就该死了。” &emsp;&emsp;孔雀一只手穿透那袭雪白蟒袍,五根手指直抵心脏,他皱起眉头……这具妖身过于庞大,以至于那颗强劲有力的心脏,自己一只手都无法攥拢。 &emsp;&emsp;他缓慢翻转手腕。 &emsp;&emsp;丝丝缕缕的妖力汇聚,形成一只更大的“手掌”,将那枚堪比常人头颅两倍大小的心脏覆在掌中。 &emsp;&emsp;接着,合拢五指。 &emsp;&emsp;雪白蟒袍布满细密血丝,猩红之色缓缓渗出,这一袭白袍变成了极其鲜艳的大红色。 &emsp;&emsp;孔雀道人缓缓抽手,炽烈光火灼烧着浸满鲜血的白皙手臂。 &emsp;&emsp;岭北王跪在他面前。 &emsp;&emsp;那颗硕大头颅一点一坠,瞌睡一般,被孔雀抬起手掌按住面颊缓缓挪走,最终抵在另外一尊完好无缺的石狮子底座之上。 &emsp;&emsp;那张布满胡须的狰狞面容,在其死去之后,逐渐化为本尊真容……粗糙的鬣毛,坚硬如铁的后颈,以及两根粗长的獠牙。 &emsp;&emsp;哐当一声,腰间铁扣被撑开,一袭红袍被粗糙肌肤撑裂。 &emsp;&emsp;孔雀眼神厌恶,抽出一张丝帛擦拭五指缝隙,瞥了一眼显出原形的岭北王。 &emsp;&emsp;“还真是……一头猪啊。” &emsp;&emsp;久居北荒,受龙皇福荫庇护的几位王爷,长乐安居,不思进取,修行境界久久停滞。 &emsp;&emsp;岭北王如此,其他妖王,还会好到哪里? &emsp;&emsp;实在是……太蠢了。 &emsp;&emsp;孔雀摇了摇头。 &emsp;&emsp;在这残酷的妖族天下,就不应该出现北荒这样安然无虞的世外圣地。 &emsp;&emsp;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掉……世道是这样的。 &emsp;&emsp;“我们可是妖啊。”孔雀喃喃道:“被人喊一声王爷,还真以为自己是大隋皇城的王爷了?” &emsp;&emsp;抖了抖袖袍,震散一身血气。 &emsp;&emsp;孔雀道人向着府邸走去,五彩神芒汹涌澎湃,化为丝丝缕缕的风雪,覆盖了整座府邸,所过之处,所见之人,直接以一缕神念杀之。 &emsp;&emsp;孔雀道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emsp;&emsp;整座王府,方圆不知几千丈,道人孤零零地走着,身后是一片升腾血雾---- &emsp;&emsp;这是一场大屠杀! &emsp;&emsp;整座岭北王府邸,笼罩在红雾之中,像是被关押在地狱的牢笼内。 &emsp;&emsp;漫天大雨,无力地冲刷浓郁血腥,越散越浓。 &emsp;&emsp;最后,孔雀来到了“悬清池”旁。 &emsp;&emsp;悬清池池水荡漾,上面漂浮着两头昏迷过去的蜂虫小妖。 &emsp;&emsp;道人的面容仍然白皙,但袖袍则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大红。 &emsp;&emsp;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emsp;&emsp;“宁奕……找到你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杀孔雀 丹火缭绕,大殿温暖。 炽烈火炉之中,盘坐着一位枯朽老者,老者一身金灿玉袍,悬坐于旺火之中,衣衫振振作响,承受烈焰焚灼而不坏。 大隋莲花阁有炼丹之术。 东妖域芥子山,同样亦有此术。 只不过妖族的炼丹术,与大隋截然不同,莲花阁的炼丹术法,乃是以诸多天材地宝,提炼精华,辅助修行,这种法门流通四境,据说是从西海蓬莱流传而来。 东妖域的炼丹之法,更像是一种贯穿大道的修行法。 妖修所炼,乃一颗妖丹。 人族不需要启灵,无需化形,便没有妖丹这种东西……而对于千万妖修而言,妖丹,便等同于“心脏”。 妖域的炼丹,便是修行大道之本,直抵长生大道。 此刻,坐在大殿炉火之中的金衫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与玄螭大圣齐名的“金乌大圣”! 这尊赤红火炉,雕纹金凤,其内虚炎缭绕,取出一缕,便可焚烧屠城。 金乌大圣的体魄实在令人惊叹。 虚炎灼烧,寸缕不伤。 殿外传来脚步声。 俄顷。 一位白袍儒雅中年男人,负手而行,来至铜炉之前。 炉火焚烧的金衫老者,缓缓睁开双眼。 “陛下。” 老者柔声道:“清炉丹火烧了一半,这才勉强找到宁奕的因果。” 白帝此刻的面色,比起灞都城前要好上一些,只不过仍然苍白,他的眉心,那粒芥子山米粒已经被取下…… 愿力犹在,圣山长存。 此次受的伤,倒是不碍根本,可以慢慢恢复。 黑袍的那一剑,只是一缕剑意残存,竟然还能迸出如此威能。 这是他万没有想到的。 如果不是“清炉丹火”,提前卦算了此行吉凶……在那一剑递出之时,他甚至觉得,这是灞都城联手龙皇针对自己的一场杀局。 “果然在北荒么?” 白帝凝视着丹炉,火焰焚烧之中,映照出了暴雨磅礴的岭北王府画面。 “让孔雀把宁奕带回来……不要担心龙皇。”中年男人轻轻吐气,道:“必要时,我可以出手。” “陛下,不妥。您刚刚受伤。”金乌大圣语调担忧,道:“虽然灞都不是杀局……但北荒,未必不是啊。” 白帝沉默了一小会。 “孔雀带着天海楼去的。”金乌拿着不太确定的语气,缓缓道:“那两个人族剑修,不是孔雀的对手。此行,应该不会有所意外。” “在那小子身上,我见到了五百年前阿宁留下来的剑意。”白帝轻声道:“这就说明……世上什么意外都有可能生。” “我以清炉丹火算过。” 金乌诚恳道:“若正面厮杀,宁奕和叶红拂,会死在孔雀手上。若南下逃离,他们会被镇死在天海楼内。这二人,如今已是必死之局,难以推测的,便是他们身上造化的归属……” 就连灞都坠沉。 龙皇都没有出面。 如今东妖域的人马遣至北荒,这位北妖域皇帝仍然没有动静…… 不合理。 太不合理。 “若他们不向着南方逃呢?” 一道醇厚声音,打断了金乌大圣的思绪。 老人恍惚抬起头,看着白帝陛下。 白帝背负双手,两根手指轻轻敲打另一只手掌背,喃喃道:“如果他们逃入北荒的云海……怎么办?” 金乌大圣摇头笑道:“陛下……那里可是世间一等一的死地。自古以来,涅槃境下,入云海者,十死而无一生。” 说到这里。 金乌大圣忽而音止。 他沉默地看着陛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 …… 孤山山顶。 千万缕莹白阵纹,在磅礴雨气之中升腾。 宁奕盘膝坐在山顶,双手垂放丹田,正在结阵。 他正在结阵! 孔雀已经杀向岭北王府,这位东妖域九千岁来势汹汹,看样子是十拿九稳,自己就躲在北荒。 要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座山头。 连天海楼都搬出来了,东妖域这次是势杀自己……南下逃离,无论从哪一条路线,都是死路。 索性,就在这里拼了。 宁奕正在结的阵法,正是他所掌握的杀力最强的阵法。 小诛仙阵。 当年裴丫头与自己境界尚且薄弱之时,便凭借小诛仙阵的联手,战胜诸多强大敌手……而如今,裴丫头不在,便只能依靠叶红拂,和自己合璧结阵。 大战在即。 叶疯子同样也在结阵。 她虽是走极端杀力的近身厮杀流派剑修,但毕竟出自大隋天下第一圣山珞珈山,掌握诸多剑阵,剑阵造诣不容小觑。 一袭红衣,游走于山巅之上,弹指叩出一缕又一缕剑气,击穿一片又一片磅礴雨幕。 叶红拂的神情极其平静。 她还保持着云域坠落那一刻的心境……生与死,已经看淡。 向死而生,奋力一搏。 与徐藏追求的极端不同,叶红拂的生死道境,在疯狂之下,隐着平和,虽置身于死地,但胸中满藏求生渴望。 在悬崖之上飞舞,却绝不坠落。 在生死之间游走,却从未迷失。 叶红拂将自己在珞珈山所修的三十九座大小剑阵,尽数布置于山巅之上,她回过头,看着宁奕,仍然盘膝枯坐宛若石雕,只不过雷光闪逝,隐约有引雷趋势……宁奕的那座阵法还没布置完。 但叶红拂隐约感觉到,这是一座杀力极其强盛的大杀阵。 只此一座,便抵得过自己所布置的三十九座。 一道声音响起。 “没记错的话,你还缺一把剑吧?”宁奕睁开双眼,问道。 “无需担心,我有的是剑。”叶红拂摇了摇头。 她蹙起眉头。 “——来了!” 长夜之中,大雨滂沱。 一道惊雷划过。 黑夜亮如白昼。 岭北王府,一袭浸染鲜血的枯瘦道袍身影拔地而起,化为五彩长虹,直掠十里之外,整座天海楼高悬穹霄。 枯山山顶,宁奕勾勒好最后一笔符箓阵纹,他站起身子。 两人面前,是一袭坠落如陨石的五彩神芒,以及漫天的金灿火雨……穹顶的雪白琼楼之中,开始掠出一缕又一缕的金光。 大鹏鸟,倾巢而出! “芥子山如此大张旗鼓,势必惊动北荒背后的那座大靠山。”宁奕盯着远方五彩神芒,他已经看到了孔雀道人的冷漠面孔。 那袭道袍,浸满鲜血。 是已经屠了岭北王府? 倒还真是……干净利落。 孔雀如此行事,北荒的其他几位王爷怎会无动于衷?即便龙皇真想躲在幕后当一个垂钓者,也不可能容许别人如此践踏妖域尊严。 只要自己能抗住孔雀,接下来,北荒便会大乱! 宁奕沉声道:“我们要活下去。” 叶红拂平静道:“我们当然会活下去。” …… …… 五彩长虹,一瞬便至—— 整座孤山,被孔雀道人一撞之下,几乎坍塌,山体浮现出一座又一座绚烂璀璨阵纹,这是叶红拂先前所布置的大大小小三十九座杀阵! “不堪一击。” 道袍身影忽而悬停,孔雀面无表情抬起单手,五指抓握,虚空之中响起破碎之音。 他凭空抓取,便将这漫天阵纹,攥入掌心,直接捏了个稀烂! 阵纹之道,罕有窥见顶峰者。 近千年来,单单能以阵纹对抗星君境,便已算是极了不得的当世宗师了。 两座天下,除却埋在倒悬海深坑内的那些远古阵法,已鲜有杀力惊人的阵纹面世……而原因也很简单,太久太久,没有真正的旷世战争爆。 如果此地不是荒山。 而是珞珈山主峰,那么叶红拂引动大阵,对抗孔雀,不在话下。 “咔嚓”一声。 阵纹破碎,叶疯子的面色也苍白一分。 她没有犹豫! 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虚空之中抹擦而过,擦出一缕颀长血线,紧接着,这一缕血线便凝化成剑。 大雨之中,一袭红衫逆着雨丝杀伐而上! 跌落云域,刚刚突破的生死道境。 孔雀道人面无表情,取出拂尘,握住玉柄,如握长剑,切斩而下—— 长空破碎。 这一“剑”,仿佛将整座孤山的山顶都切斩开来。 一条宽阔长线。 将逆雨递出的红色血剑,连同叶红拂的红袍,都切斩成倾斜的两半。 撞入自己怀中的女子,衣衫破碎,血雾弥漫。 如果有人一一去数,便会现,这悬浮于山顶虚空之中的阵纹碎片,数量乃是三十八座…… 叶红拂布下了三十九座阵纹。 最后一座,并非剑阵,也并非杀阵。 而是一座藏匿于袖袍间的袖珍幻阵。 孔雀蹙起眉头,这个小伎俩只瞒了他一刹,下一刹,一袭红袍从漫天大雨之中撞出,真正的欺身而入。 一柄纤细红剑,直抵眉心。 孔雀抬起拂尘,准备硬撼。 杀局再变! 那袭直入三尺之中的红衣女子身影,毫不犹豫地后撤,正如宁奕之前在灞都城教她的那样……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这是叶红拂北上之前绝不会做的事情。 漫天暴雨。 一缕银光。 伴随细雪出鞘之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小诛仙阵那璀璨夺目的绚烂阵芒! 整座孤山轰隆隆崩塌,汹涌澎湃的神性如熔岩一般涌起,而拔出长剑的黑袍年轻男人,踩踏雪白长虹拔地掠来,犹如骑乘长鲸。 这一剑。 小孤山上,迸溅五彩鲜血。 第四百二十六章 北逃 一蓬五彩鲜血,在山顶之上飞溅而出。 孔雀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把纤细长剑,破开宝衣,刺破体魄……刺穿胸膛! “宁奕!” 一道愤怒长喝。 孔宣的干枯道袍忽地破碎,他直接展露本尊,一尊庞大的孔雀妖身撑破衣衫,横击穹宇,撞在宁奕身上。 “噗!” 宁奕面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来不及催动剑气,便感觉自身像被一座大山撞中。 孔雀的妖身体魄,比自己要强! 脑海“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袭红衫去而复返,单手拽住宁奕衣领,将他掷出。 叶红拂神情冷峻,抬起头来,展露真身的孔雀,细长脖颈宛若山岭,云霄之上两抹瞳光璀璨如大日,不可直视。 细雪插在妖身胸口位置。 叶红拂狠狠一脚踩在剑柄之上,借着反震力倒退—— “刺啦”一声! 孔雀痛苦长啸! 细雪贯穿其庞大妖身,鲜血如瀑布,喷薄而出—— 此刻泼洒而出的孔雀妖血有五种颜色,两道边缘模糊不清,隐约再生第六第七种色彩。 若是孔宣修成涅槃,便成七彩琉璃。 据说远古年代的大成孔雀,一滴血闪烁九彩,极尽绚烂。 每一种颜色,便像是一种神通,是天赋,亦是道统! 宁奕掠至空中,悬住退势,盯住孔雀,神情阴沉…… 自己的细雪裹挟神性,击穿妖身,竟然不曾将那片血肉焚烧,这说明孔雀在执剑者剑气的感知中,并非妖邪鬼祟之物。 是的。 此刻展露在空中那尊妖相,没有丝毫妖异渗人的感觉,反而令人觉得神圣,不可亵渎。 孔宣长啸一声,五彩精血如星河一般环绕妖身,那被细雪洞穿的伤口,竟然在缓缓弥合。 叶红拂暴退百丈,重立空中,与宁奕齐肩。 两人一雀,中间隔阂的孤山轰隆隆坍塌。 细雪化为一道雪白流光,掠入宁奕抬起的右手掌心。 “我感受到了一股加持之力……”叶红拂蹙起眉头,抬起头来,望向穹顶那座雪白小楼,喃喃道:“是天海楼。” 宁奕面色很是难看。 “有天海楼在,我们……很难杀死孔雀。” 在灰界之时,宁奕便与天海楼加持的小白帝打过。 回想起白如来的那一战,那位白帝子便是凭借天海楼的始祖鲜血,滴血不灭,死而复生。 命星境界与星君境界,完全是两道天堑鸿沟。 而星君极限,与寻常星君……又是两种存在。 如今的孔雀,在天海楼加持下,能够挥的杀力,比起当年尚且稚嫩的白帝子,要强盛太多! 五彩鲜血,凝化长河,那尊巨大孔雀的眉心之处,血肉破开,缓缓浮现出一袭枯败道袍,金缕羽衣随风飘摇,孔宣面无表情,缓缓站在自己妖身之上,以一种“阳神”出游的方式示人。 他抬起双手,十指指尖,各自汇聚逼目金光,十道“卍”字妖印,悬浮长空。 这神通,白如来也曾施展过。 只不过彼时命星境界的小白帝,全力催动“金字杀决”,所凝聚的“卍”字印,也不及如今孔雀凝结的一半。 更不用说……孔雀一口气凝结了十座法印。 在天海楼的愿力加持之下,这十道法印镇压十方,将宁奕叶红拂的前后退路都压得死死的……像是一只巨人伸下五指,合拢压住两只蝼蚁。 十座“卍”字法印,如大山如金钵,将宁奕叶红拂镇压其中。 叶红拂蹙起眉头,抬掌以剑气刺向金灿法印。 将穹顶合拢覆盖的法印,极其坚固……血色剑气一戳之下,只有浅淡白痕。 想要破开,不是易事。 孔雀这是想镇住自己,慢慢再杀? 在山顶布置的杀阵,一击不中,便再难奏效了。 真打阵地战,有天海楼和数万金翅大鹏鸟加持的孔雀,玩死自己二人,只是时间问题……即便宁奕有生字卷加持,也不可能扛得住妖潮攻势。 她望向宁奕,现后者神情并不慌乱,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 宁奕目光穿透法印,望向北方,轻声道:“来了。” 来了? 什么来了。 宁奕握住细雪,蓄力神性,望向叶红拂,看透了女人心思,认真道:“我们逃命的机会……来了!” …… …… 孔雀蹙起眉头,望向远方。 北荒长夜,被火光点燃。 不是金翅大鹏鸟那般极致金灿的火光……相比于东妖域的至高生灵,此刻燃起的光焰更加驳杂,却也更加肃杀。 龙皇殿让给这片云海圣地清净。 而在这栖息了数千年的北域贵族,从未遇到过今夜这般的挑衅。 岭北王府被屠。 北域安宁不再。 一道尖细声音,自正北夜空中响起,震塌虚空。 “孔雀!” 一袭镶金白袍撞破虚空,这道环佩玉带,珠光宝饰,贵气逼人的瘦削身形倚着一根长棍,悬停于孔雀道人北方。 来者慈眉怒目,拎握一根金灿烧火棍,盯着天海楼辉光笼罩下的那只妖雀,呔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北荒封王称候者,加上先前岭北王,一共八位。 而这位“禺狨王”,便是其中之一,要论杀力,他独占鳌,若称第二,便无第一。 孔宣面无表情,缓缓回头。 放到从前,他刚刚破境成为星君,还要避让这位“禺狨王”一二,可如今…… 孔宣直接无视了这只猴子。 他头颅拧转一百八十度,以一种诡异的面对之姿,望向身后。 七道流光,度不一,但先后数息接连而至……北荒八方,诸王并齐,北域平定之后,便再未有过如此盛大场面。 一道道叱声,炸雷响起。 “罪徒孔雀,你想挑起两域战争?” “屠岭北王府,罪当万死!” 此刻赶来的几头大妖,盯住那只巨大妖身,心中早已掀起滔天怒海。 北荒一共八位王爷,各自交情不浅,毕竟都是当年帮助陛下打下北域的老臣,封王北荒之后,战事太平,闲暇之时,便四处走动。 得知岭北王府被屠,他们根本不敢相信……以岭北王的体魄,这世上涅槃境下,有几人能做到不动风雨,轻易屠戮王府? 孔雀! 竟是东妖域的孔雀! 此乃奇耻大辱,绝不可忍。 “东妖域闯我北荒——” “开战!!!” 北荒长夜的肃杀光火,在大雨雨幕之中穿行,七位王爷共同催动了掌中的“妖符”,妖潮悬空而起,逆着大雨,扑杀而上。 孔雀轻轻说了两个字。 “迎战。” 天海楼轻轻一颤。 数以万千的金翅大鹏鸟,切开长夜,化为千万柄利刃,向着地面凿去。 禺狨王拎起金棍,脚步一错,唰的一声,便杀至孔雀面前。 孔宣轻轻叩指。 指尖撞在金棍棍尖,竟然丝毫不退。 反而是持握玄棍,砸出千钧杀势的禺狨王,面色一变,被孔雀叩指之力砸地心潮荡漾,喉咙一甜,险些咳出鲜血。 禺狨王倒掠数十丈,长喝道:“诸位小心!不可力敌!” 北荒几位王爷,虽然年岁大了,久未厮杀,但昔日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禺狨王一喝,其他几位王爷顿时小心起来。 七道流光,各自悬在孔雀一个方位,将这头巨大孔雀神形封锁起来,几人放弃近身搏杀的念头,同时抬手结印。 七道冲天长虹,射向穹宇,交汇之处,圆融如意,化为一片七彩华盖,将孔雀道人笼罩在内。 孔宣冷笑一声。 “今日,本道便以五彩压七彩!” 他猛地挥袖,悬于空中的一枚“卍”字法印如大山般横移,撞向禺狨王。 七位北荒王中,杀力最强的禺狨王,倒竖怒眉,拎起大棍,寸步不退,一棍子砸向那枚“卍”字法印。 “咚”的一声清脆迸碎声音。 咬紧牙关的禺狨王,挥棍砸在那枚法印之上,狰狞神情出现片刻呆滞,可以清晰看见其面容毫毛上的高频震颤。 要论杀力。 他不是孔雀对手。 只不过禺狨王这一棍,却也阻挡了这枚“卍”字法印,使得孔雀道人原本镇压十方的阵纹,出现了一角破绽。 …… …… 与自己料想的一样。 孔雀道人肆无忌惮屠戮岭北王府,在北荒缉杀自己,势必会引起剧烈反弹。 这里……可不是东妖域的禁地。 北荒的几位妖王,拼尽全力,也会阻拦孔雀。 而此刻北荒大乱,正是自己和叶红拂逃离之时—— 果然。 镇压十方的金色“卍”字法印,出现一角挪移。 “就是现在!” 宁奕双手握住细雪,沉声道:“我来破阵,一起北上!” “北上?”叶红拂挑眉,“那里是云海禁地!” “去的……就是云海禁地!” 南下之路,贯穿妖族,十死而无一生。 命字卷所占卜的唯一生机……就在北荒极北,云海禁地。 “轰”的一缕剑光,宁奕刺破金灿法印。 破阵而出! 雪白剑气刺破穹霄,使得七位北荒王爷都为之侧目。 一红一黑,两道身影,飞出孔雀法印所镇压的那片大地。 “宁奕——” “是那个人族剑修宁奕!” 孔雀道人神情难看,他感到不对,刚刚想要抬手,重新将宁奕二人镇压,禺狨王便再是一棍,这一棍直接将一枚“卍”字法印砸地抛飞。 “宁奕身上有大造化,杀了他,龙皇陛下有大赏!”禺狨王嘶声道:“不要让这头孔雀得手!” 几位北荒王爷,都得知了灞都坠沉的消息。 也都知道,东妖域那位白帝破例出手,乃是为了夺取人族剑修宁奕身上的造化……怪不得孔雀敢如此肆意妄为,胆敢踏足北荒,屠戮岭北王府。 这一切,都是为了宁奕! 这桩大造化……怎可拱手让人? “杀杀杀!” 一时之间,妖潮分拨,向着那两道剑光飞掠身影追去。 几位北荒王爷,直接弃阵,根本就不管孔雀了……他们径直杀向宁奕和叶红拂。 孔雀道人神情难看至极。 这两人,刺破自己阵法,竟然不南下逃命,而是向着极北去了? 他摇身一变,重新化为巨大孔雀,五彩神芒笼罩。 一声长啸! 孔雀催动天海楼,数万金翅大鹏鸟,追赶宁奕叶红拂,向着极北云海禁地杀去——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云海 &emsp;&emsp;风云呼啸! &emsp;&emsp;眼前是无尽倒卷的流云,耳旁是刺骨凛冽的寒风。 &emsp;&emsp;一柄飞剑,划破云海,向着极北掠去。 &emsp;&emsp;宁奕以“逍遥游”施展世间极,带着叶红拂夺命狂奔,二人身后,是漫天妖气,如海潮一般翻覆滚来—— &emsp;&emsp;北荒七位王爷。 &emsp;&emsp;还有孔雀道人。 &emsp;&emsp;两拨妖潮,左右绞杀,同时追击宁奕。 &emsp;&emsp;对他们而言,宁奕是一枚绝不可放过的“大道果”! &emsp;&emsp;“死!” &emsp;&emsp;一道怒叱,如炸雷般,在宁奕脑后响起。 &emsp;&emsp;宁奕回头,看见禺狨王挥舞金灿长棍,一跃而起,将棍棒高高举过头顶,力沉山河砸来—— &emsp;&emsp;这一棍,让宁奕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砸剑”的影子。 &emsp;&emsp;“来得好!”宁奕沉声长喝,脚踩飞剑,倒掠而出。 &emsp;&emsp;拔剑! &emsp;&emsp;细雪出鞘,化为一道银白剑芒,自下而上地砸在禺狨王金棍之上。 &emsp;&emsp;“珰”的一声。 &emsp;&emsp;颤音席卷八荒风云,震荡方圆数里,两位星君境界大修行者的交手,荡开了数百圈星辉与妖气。 &emsp;&emsp;竭尽全力,抵砸一棍的禺狨王,面色瞬间苍白,接着一抹鲜血从喉咙涌出。 &emsp;&emsp;强! &emsp;&emsp;好强! &emsp;&emsp;这个年轻人族剑修,体魄气血竟然比妖君还要旺盛! &emsp;&emsp;“噗——” &emsp;&emsp;禺狨王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被宁奕砸地倒飞而出,像是一枚断线风筝,被另外一位妖王扶住,才勉强止住退势。 &emsp;&emsp;宁奕并不恋战,对他而言,杀死这几位北荒妖王,也并不能改变局势。 &emsp;&emsp;一击砸中,立即后退。 &emsp;&emsp;细雪剑光锵然回鞘,宁奕重新稳稳落在飞剑之上,他操纵剑尖,向着极北施展全力逃窜。 &emsp;&emsp;耳旁是叶红拂略微颤抖的声音。 &emsp;&emsp;“孔雀杀过来了!” &emsp;&emsp;流窜在云海之上的一把纤细飞剑,像是无垠大海上的一朵洁白浪花,而在其身后,则是掀翻整座世界的磅礴海啸……其中最为耀眼的,便是那朵飞掠如坠落陨石的五彩神芒。 &emsp;&emsp;孔雀道人神情阴沉,背后生出千丝万缕的雪白光芒,直射穹顶,与“天海楼”遥遥对应。 &emsp;&emsp;远远看去,像是他在拽动天海楼前行。 &emsp;&emsp;但事实上,则是天海楼给予他加持,使他以一种比宁奕更快的极追掠而来—— &emsp;&emsp;那道五彩神芒,不断穿透云层,与宁奕的飞剑,距离“缓慢”拉近。 &emsp;&emsp;“人族宵小,还不授?!” &emsp;&emsp;磅礴雷音,穿透云层。 &emsp;&emsp;孔雀道人双手抬起十指,凝结法印。 &emsp;&emsp;踩在宁奕飞剑上的红衣女子,神情凝重,同样十指抬起法印。 &emsp;&emsp;“去——” &emsp;&emsp;孔雀神情阴冷,结下佛门神通“无畏狮子印”,顷刻之间,光芒大作,道人额隐约有佛门青芒笼罩。 &emsp;&emsp;万年之前,孔雀一族本就与佛门有缘,后来叛去东妖域,远离大隋,但佛门神通却不曾失去流传。 &emsp;&emsp;虚空之中,青芒搭结,妖力凝化一头青狮,向着宁奕飞剑撞去。 &emsp;&emsp;也正是这一刻,叶红拂完成印法,她抬起双手十指,十根玲珑指尖被结印剑气击碎,血肉模糊。 &emsp;&emsp;红衣女子抬臂拉扯出丝丝缕缕猩红血气,而这朦胧血气之中则是萦绕肃杀剑意。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猩红血气凝化飞剑。 &emsp;&emsp;叶红拂以自己的“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生死道境”,演化将军府的绝学“驭剑指杀”! &emsp;&emsp;漫天血色飞剑撞向无畏狮子印。 &emsp;&emsp;针尖对麦芒。 &emsp;&emsp;从云海上空来看,宁奕驾驭的飞剑,像是被一个巨浪拦腰卷中,孔雀的狮子法印,直接将整柄飞剑,连同飞剑上的二人全都吞没—— &emsp;&emsp;女子嘶哑的喝声,也被吞没。 &emsp;&emsp;叶红拂竭尽全力,抬起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血液凝化飞剑,不断撞击那枚青灿法印。 &emsp;&emsp;瞳孔之中,那磅礴青芒,越来越近。 &emsp;&emsp;“吼——” &emsp;&emsp;狮子怒吼,吞天而至。 &emsp;&emsp;意识即将被吞没的那一刻,一只手拽住她后颈,就如先前她拽着宁奕后衣领甩出孔雀杀决的画面那般…… &emsp;&emsp;宁奕拦在叶红拂面前,以后背硬生生抗住了整座无畏狮子印的绽放。 &emsp;&emsp;他闷哼一声,指尖掠出一缕生字卷生机,制止叶红拂继续透支血液的愚蠢行径。 &emsp;&emsp;生死道境,也不是这么用的。 &emsp;&emsp;再继续下去……无须孔雀动手,她自己将炼干所有血液。 &emsp;&emsp;飞剑在一瞬之间下坠百丈。 &emsp;&emsp;“不要睡,醒过来!” &emsp;&emsp;宁奕怒喝一声。 &emsp;&emsp;这一道怒喝,动用了命字卷力量,直接震在叶红拂神海之上。 &emsp;&emsp;恍恍惚惚的红衣女子,头疼欲裂,但紧接着便恢复清醒……她感受到了心脏飘溢而出的失重,紧接着便是剧烈袭来的增压,飞剑以不可思议地势头调转,剑尖直抵苍穹,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雪白长虹。 &emsp;&emsp;这抹细微到云海几乎可以忽略的浪花,在被海啸吞没之后,倔强而坚强地钻了出来—— &emsp;&emsp;站在飞剑剑尖,施展逍遥游亡命而逃的黑袍男人,咬着牙齿,撕扯一截黑色衣袍。 &emsp;&emsp;宁奕拽下一条袖袍,指尖抹过,将其淬炼成“神性腰带”,在自己腰间狠狠栓系一圈。 &emsp;&emsp;他拔出细雪,沉声道:“你来驭剑。” &emsp;&emsp;“我来驭剑……”叶红拂声音虚弱,喃喃道:“会被孔雀追上的……” &emsp;&emsp;“逍遥游跑不过天海楼。”宁奕抬头望了一眼穹顶的雪白琼楼,将那截黑色衣袍腰带缠绕一圈,他让出了剑尖的位置,“我驭剑,一样会被孔雀追上。” &emsp;&emsp;叶红拂明白了他的意思。 &emsp;&emsp;宁奕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细雪,双手持握长剑,语气变得平静而又镇定,“距离极北云海,还有一百里。这一百里,我来抗。” &emsp;&emsp;叶红拂接管了飞剑,她踩在剑尖上,宁奕则是用那截衣袍为纽带,注入神性,以一个极其简陋而有效的方式,将两人牢牢地绑定在一起……从这个举动便可以看出来。 &emsp;&emsp;这个家伙没多少力量了。 &emsp;&emsp;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还需要外力连接,才能保证自己不掉下飞剑。 &emsp;&emsp;微微一瞥。 &emsp;&emsp;叶红拂看到了宁奕后腰被妖力贯穿的那道伤疤,无畏狮子印的杀意如附骨之疽,不断向内渗透,黑袍被焚烧,血肉翻开,滋滋作响。 &emsp;&emsp;“宁奕——” &emsp;&emsp;她恶狠狠开口,但因为受了重伤,以至于这份凶狠语气,此刻听起来也显得软绵无力。 &emsp;&emsp;“谁让你替我挡的?” &emsp;&emsp;宁奕笑了笑。 &emsp;&emsp;“别想多了。”他背对叶红拂,轻声道:“我们都是亡命之徒,把命压在灞都的刺杀上。” &emsp;&emsp;有些耳熟的一句话……叶红拂一怔。 &emsp;&emsp;是她在北荒孤山说的。 &emsp;&emsp;“两个亡命之徒,相互扶持罢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了。” &emsp;&emsp;宁奕将那截黑袍系紧,沉声道:“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下去。记住,接下来全力驭剑,不要再出手,生死道境留着以后回大隋杀人用吧……” &emsp;&emsp;宁奕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emsp;&emsp;“把飞剑驶入云海,至于孔雀,还有那些烦人的杂碎,就交给我好了!” &emsp;&emsp;叶红拂催动剑气。 &emsp;&emsp;飞剑易主。 &emsp;&emsp;失去了“逍遥游”的剑意加持,整柄飞剑的度竟然没有下降,宁奕有些讶异地回头,看到了红衣女子被剑意笼罩的半边侧脸。 &emsp;&emsp;踩在剑尖的一席红衣,衣袍之中渗出滚滚剑气,滚烫地像是一座炽烈大日,她并没有听从宁奕的建议,反而是换了一种方式催动“生死道境”,体内的鲜血被灼烧地沸腾起来。 &emsp;&emsp;飞剑狂暴地怒吼起来,被道境渗透之后,剑身转变成为触目惊心的大红血色!! &emsp;&emsp;宁奕有一种错觉。 &emsp;&emsp;这个女疯子,如果真的燃尽鲜血,可以劈死两座天下的任意一位同阶对手。 &emsp;&emsp;一柄飞剑,穿透云海。 &emsp;&emsp;漫天妖潮之中,宁奕持握细雪,他平静注视着天海楼投射而下的金翅大鹏鸟,感受着铺天盖地的威压妖气将自己淹没—— &emsp;&emsp;举剑。 &emsp;&emsp;挥剑。 &emsp;&emsp;递剑。 &emsp;&emsp;砸剑。 &emsp;&emsp;忘却了所有的出剑,像是回到了年少时期一板一眼凿砍木桩的时代,他四平八稳站在原地,眼中只有那个不动的敌手……叶红拂燃烧鲜血,以生死道境催动的飞剑,平稳的就像是安乐城的府邸大地。 &emsp;&emsp;而孔雀,北荒王爷,金翅大鹏鸟,在宁奕的眼中,都逐渐失去了面孔。 &emsp;&emsp;一个一个,都化为了府邸小院里的木头人。 &emsp;&emsp;禺狨王与宁奕对砸了九下,打到最后,妖身体魄被反震破开。 &emsp;&emsp;北荒白象王的板斧,被宁奕一击砸剑打得宝器破碎—— &emsp;&emsp;孔雀王追赶上来,大日密印,明灯法印,熏香宝印,诸般神通,都被宁奕一剑一剑凿砍劈开。 &emsp;&emsp;他像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樵夫。 &emsp;&emsp;而再精妙,再玄奥的神通,到了面前,也都沦为了普普通通的樵木。 &emsp;&emsp;一剑下去,支离破碎。 &emsp;&emsp;大道,规则,铁律,统统破碎。 &emsp;&emsp;叶红拂的鲜血燃烧到了最后,飞剑的度开始陡降,妖潮将两人吞没,而宁奕的方圆三尺,则是形成一个完美无垢的大圆,剑意笼罩之处,妖灵撞击则死,一触则碎。 &emsp;&emsp;沉浸在忘我之境中的宁奕,猛地回过头来。 &emsp;&emsp;他看到了一张苍白没有血色,极其憔悴的面孔。 &emsp;&emsp;那个驾驭飞剑的红衣女子,气若游丝,几乎快要坠下飞剑,仅仅凭借一缕意念,支撑着飞剑“缓慢”前行。 &emsp;&emsp;如果不是那条神性浸染的腰带,叶红拂已经坠下飞剑,被妖潮吞没。 &emsp;&emsp;“极北……云海……” &emsp;&emsp;叶红拂嘴唇干枯,喃喃道:“到了……” &emsp;&emsp;飞剑的远方,就是被称为极北禁地的云海……亿万云雾蒸腾缭绕,如穹顶大泽,深不可测。 &emsp;&emsp;宁奕神情怔住……他感受到了白骨平原的呼唤。 &emsp;&emsp;心中的困惑,在这一刻得到了解答。 &emsp;&emsp;“空之卷”之所以会将宁奕带来这里,是因为它在这里感受到了召求…… &emsp;&emsp;最后一卷失落的古卷。 &emsp;&emsp;因果卷。 &emsp;&emsp;…… &emsp;&emsp;(今晚还有一章。大概在12点。) 第四百二十八章 大鱼 磅礴云气,一缕一缕粗壮如柱,柔软似蛇,蒸腾合拢,翻覆荡散。 北荒尽头的云海,被誉为“生命不可逾越”的禁区。 与倒悬海古战场一样,涅槃境下的修行者,无论是人族是妖族,但凡敢入禁区,便是有死无生。 而真正抵达涅槃境的大能、妖圣,往往对禁区之事缄口不提,于是即便是涅槃座下弟子,也不知道……禁区之内,到底有什么。 孔雀和那几位北荒妖王,都没想到,宁奕竟然敢往极北云海去逃。 这个只是星君境的人族剑修,逃到极北禁区,哪里还有半点活路? 更何况,他还受了重伤。 禺狨王面色苍白,他手中的金棍已是豁出好几个缺口,已经成了废品,与宁奕对剑的那几招,他一次气血更比一次强盛……那个人族剑修则更恐怖,每一次都能稳压自己一头! 那把雪白伞剑,亦是他见过最蛮横不讲道理的宝器。 不是锋利。 要论锋利……妖族天下也有锋利之剑。 而宁奕手中的“细雪”,则是让禺狨王感觉……这不是剑。 有时候像是一把斧子。 大多数时候更像是一根棒槌! 无论如何,都不像剑。 尤其是对招对到最后一式,禺狨王觉得浑身气血上涌,几乎要从天灵盖炸出来了,宁奕剑意涌入自己脑海,他竟然看到了一尊通天盖地的妖猴法相—— 那一幕观想画面实在太吓人了!!! 他现在只想弄清楚一个问题,这个人族剑修的剑法到底是跟谁学的? 同样觉得匪夷所思的,还有其他几位北荒妖王,虽然久居极北,安逸闲散,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外界一无所知……大隋天下的几位年轻天才,再强也得有个限度,在星君境界硬生生扛着两拨妖潮,逃窜一百里,这种已经不能用“天才”来形容了。 这是比妖还妖的人。 妖孽。 那柄飞剑,义无反顾撞入云海禁区……飞剑上的两道身影,也被云雾笼罩,逐渐变得模糊。 孔雀道人神情阴沉,他攥拢双拳,面色涨红如血。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宁奕竟然如此…… 不要命! 这个人族剑修,拼命往极北云海逃,丝毫不管后果。 最令孔雀愤怒的,是宁奕竟然真的从自己手上逃了,最后一截路程,飞剑坠被妖潮吞没之时,他极尽全力,几大杀招齐出,试图将那把飞剑砸下云霄。 而宁奕全都接住了! 不仅接住了,还极其刚猛的接住了。 孔雀道人双手藏在衣袖之中,无人看见,此刻这位道人的指尖不断颤抖,凝结法印的虎口渗出丝丝缕缕血气…… 他与宁奕的交手,非但没有击坠飞剑,自己反而受了伤。 孔雀盯着云海禁区,神情阴沉至极,在宁奕撞向禁区的那一刻,他脑海里也闪过一个念头—— 杀过去! 哪怕杀入云海,也要将宁奕斩杀! 此子绝不可留,星君境中,能与自己斗至斡旋阶段的,便是凤毛麟角。 宁奕在灞都城刚刚得了黑槿造化,若是有朝一日走出云海……自己将不再是其对手。 闯入云海的这股冲动刚刚涌上,就被孔雀的理智压下。 宁奕手上,有着斩杀不可杀的古怪力量。自己一缕魂魄寄存在芥子山上,但若是贸然闯入云海,很有可能会被宁奕反杀……而且,无法复生! 帝子和郡主就是这样死在这个人族剑修手上的。 深吸一口气。 孔雀远眺云海,轻声道:“敢入云海,你们已经是死人了……我犯不着和死人搏命。” …… …… 妖族天下最美的景色是什么? 会有很多人说,是极北的云海。 这里极光垂落,时而迎来永昼,时而迎来永夜,云雾翻滚,不可窥见全貌……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仙境,那么一定是北荒云海。 据说灞都城的云域布置,便是参照了这里,就连灞都老人也亲口说了,北荒云海,是妖族天下最美的地方—— 而最美,也就意味着……最危险! 越是平静,便越是暗潮汹涌。 一柄颤颤巍巍的飞剑,游掠在云层之上,飞剑的掌控者再度易主,宁奕驾驭着飞剑,小心翼翼在这片未知的云域上前行。 入目所见,一片银白。 云海禁区,寂静地可怕……这里没有丝毫声音,因为根本没有生灵能够在这里活下去。 他回过头,看着叶红拂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庞。 那截栓系二人的袖袍,并没有松开,宁奕还需要以此为媒介,撑住叶红拂随时可能会坠下飞剑的身子……叶红拂真的是一个疯子,最后的亡命一百里,她几乎焚干了自己身体内的每一滴鲜血。 身后的那些妖潮,远远悬停在禁区之外,不敢入内。 “呼……这里没有危险。” 宁奕缓缓停住飞剑,悬在云海边缘区域,确认了这一片区域是“安全”的。 他没有深入。 当务之急,是查看叶红拂的伤势。 宁奕缓缓卸开缠绕腰间的黑色袖衣,将叶红拂抬起,轻柔放下,使其躺在另外一把飞剑剑身上。 叶疯子的衣衫被剑意烧得支离破碎,雪白的肌肤浮现大片大片鲜艳红色,像是被烤干了的瓷片,随时都会枯萎的花瓣。 宁奕闭上双眼,非礼勿视,之前在灞都坠落之时救她一命,便是这样的。 只不过此刻容不得他非礼勿动了。 宁奕找准位置,手掌有力地按住叶红拂心口,向内注入生字卷生机。 宁奕神情微变,掌心肌肤始一接触,便被灼烫出滚滚白烟……这哪里还是一个人该有的温度? 叶疯子的胸腔内,残存着不多的鲜血。 她并没有完全烧干自己。 “虽然疯……但是也知道保命。”宁奕松了口气,他喃喃道:“幸好你遇见了我。” 普天之下,能救叶红拂的,只有生字卷。 生机徐徐注入红衣女子体内。 她的胸膛缓缓鼓起,腰身向上拱了一个弧度,肌肤上灼烫烘烤出的血斑一点一点退散。 半个时辰之后。 一道剧烈的干咳响起。 叶红拂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咳出的鲜血了,她向着身旁翻了个身,被宁奕稳稳按住,惊魂未定地盯着身下……云海苍莽,无垠雾气。 “我们,逃出来了?” 叶红拂喉咙像是被火燎一般。 她痛苦开口,感觉浑身既冰凉又火热,如果没有记错,自己焚烧了九成的鲜血。 这都没有死么? 她缓缓握拳……虽然极其虚弱,但却没到“濒死”的地步。 “换一个人,你已经死了。” 宁奕幽幽道:“还有,我们不是逃出来了……而是逃进来了。” 叶红拂缓缓扶着手臂,悬坐在飞剑之上,她望着那片静谧而瑰丽的云海,大隋天下的人间小巷,有许多画师画过这一幕景象。 她所知道的,去过妖族极北云海的,就只有西海那位老剑仙。 而如今,自己也成了画中人。 宁奕也坐在飞剑上,双脚悬空,惊叹地注视着眼前画面。 他与叶红拂保持了三尺距离,轻声道:“之前疗伤,我没占你便宜,两次都是。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啊。” 叶红拂面色微红,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半解,春光外泄,连忙合拢红衫。 她声音细若蚊蝇,“谢了。” 宁奕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抬起一只手,指着远方云海涡旋的深处,此刻一片绚烂光华流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璀璨夺目。 “我的两位师父,都来过这里。”宁奕笑道:“当年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来云海一趟。” 叶红拂微微一怔,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宁奕的两位师父是谁。 一位是西海老剑仙叶长风。 另外一位,则是蜀山小霜山主,东岩子赵蕤。 自己先前竟然漏算了东岩子先生。 在此刻,叶红拂也生出一种恍惚,她忽然觉得天下何其大,一路北上,从将军府到草原,到灞都,再到北荒,历经坎坷。 而在下一瞬,又忽然觉得天下何其小,自己已经是来过北荒云海的人了。 而大隋之前那两位前辈,则是更加巧合地收了同一位弟子。 她缓缓侧,望着宁奕。 能够被赵蕤先生和叶老先生收为弟子……那个家伙,真的很幸运啊。 宁奕满脸不在乎地笑道:“云海真的很漂亮啊。就是可惜,让我失望了。” “……失望?”叶红拂蹙起眉头。 “还以为北荒云海有多危险呢,看起来不过如此。”宁奕重新站在飞剑上,拍了拍屁股,淡然道:“等你静修好了……” 宁奕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来时所留下的神性标记……已经被云雾遮掩消弭,完全找不到踪迹。 “原来如此……” 宁奕喃喃自语。 如果没有猜错,这里是一座巨大的“迷宫”,一旦闯入,便很难找到回去的出口。 他的身旁,有人轻轻拽了拽衣袖。 “宁……奕。” 叶红拂的声音很虚弱。 虚弱到,只能艰难挤出一两个字。 “……看。” 宁奕皱着眉头,缓缓回过头。 那是比灞都城玄武撞向白帝更具冲击力的一幕画面。 苍莽云海,数千万里的海上云气,被一头“巨兽”撞击破碎。 那是一条大鱼,更像是一座横亘云海的冰山,它舒展着背鳍,“缓慢”挤碎漫天云气,垂天身躯游掠而过,天光遮蔽……在这一刻,宁奕甚至觉得自己找到了永夜的答案。 所谓的永夜,可能就是这家伙的身子遮住太阳了。 这是……传说中的……鲲。 而那个巨大的,足以压塌整座世界,已经挤满自己整个眼帘的巨-物,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缓缓”驶来,翻滚的浪波将宁奕丝和大袍吹得抛飞。 那个家伙张开了巨大的鲸唇。 这是根本无法躲开的一咬。 半个云海……都会被直接吞入腹中。 …… …… (少年哥的新书《龙象》今天上架,大家可以去纵横支持一下订阅~~) 第四百二十九章 直钩无饵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是叶先生写在剑法《逍遥游》里的楔言,亦是他坐观北荒云海之后的心得。 在过往的无数年里,或许有那么几位人族强者,闯过妖族天下,来到过这片北荒之地……但给后人留下鲲鹏记载的,并不多。 当初跟随叶老先生修行之时,宁奕研读剑诀,心中便在想,师父剑诀里写的不知其几千里,到底是几千里? 真的有这么大的巨兽吗? 而现在,他亲眼见到了。 真的有。 …… …… 在离开大隋之前,宁奕特地去了一趟紫山。 楚绡山主告诉自己,风雪原卦象昭现,灞都城和北荒乃是自己的两大凶地,能避多远则避多远。 如今来看,紫山卦象果然灵验,这两处凶地,都是死局。 可惜的是,自己已经入局。 “逃!” 宁奕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他猛地一咬舌尖,神海瞬间恢复清醒,当下连忙催动两把飞剑,向着反方向掠去—— 宁奕全力催动逍遥游剑诀。 不用剑诀还好,一用剑诀,身后便传来一道极其悠远的长啸! 叶长风在云海游历悟道,缔造出这门剑道极法门,也得罪了“鲲鹏大圣”,此刻剑法一出,那头庞然大物果然引起反应。 轰隆隆—— 宁奕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身后云海崩塌的画面。 叶红拂回头望去,小脸煞白。 她喃喃道:“追上来了……” 云海之上,本是烈光四射。 此刻,所有的光芒,都被那具庞大的身躯挡住。 整座云上世界仿佛来到了黑夜。 而在这鲲鹏纵身一跃的定格画面中,叶红拂似乎看到了一袭飘忽的长衫—— “奇点,奇点,奇点……” 在最后千钧一的时刻。 宁奕拼命催动神念,寻找着这片云海禁区的奇点,只要有一枚奇点,他便可以拿神性去“开门”! 或许开门之后,是另外云海禁区的另外一块杀地。 但……宁奕别无选择。 要么,被鲲鹏“吞”掉。要么,选择放手一搏。 “找到了!” 飞剑化为长虹。 宁奕眼神一亮,细雪剑出,狠狠戳向面前,虚空破碎,绽放光火,一扇神性门户被剑气戳开—— …… …… “孔雀。” 禺狨王收起金棍,立于云海之上,睥睨望向那袭枯瘦道袍。 他寒声道:“宁奕逃了……但你我之间的账,还没完。” 孔雀道人双手拢袖,这片虚无云海的罡风吹拂道袍,长空散落出一片一片的五彩道纹。 在他背后,数千根雪白长线紧绷,通向天际,那座始终悬浮在北荒上空的雪白琼楼,缓缓飘至。 这座楼阁巨.物,像是一枚轻飘飘的风筝,被狂风鼓吹至穹顶。 有天海楼在,孔雀便可以在这座天下的任意一处,挺直脊背。 “哦,此言何意?” 道人淡淡开口,取出一条巾帛,缓慢擦拭手掌,“你是想找本道算账了。” “你私闯北荒,屠岭北王府。此乃僭越大罪。” 这番问罪,看似字字狠厉。 但其实……软绵无力。 如果禺狨王真的有实力,早已一棍子砸上去了。 他知道,自己的问罪……多半不会得到什么答复。 他禺狨王……乃至整片北荒,都没有资格向白帝索要答复。 “本道哪也不会去。” 孔雀道人一边擦拭手掌,一边慢条斯理开口,“天海楼会一直镇在云海禁区……宁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就是白帝的答案。 他要以蛮力强镇云海禁区,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宁奕。 北荒七位妖王,与孔雀形成对峙。 一片死寂的云海深处,响起了一道浑厚声音。 “孔雀。” 琉璃无垢的云层,缓缓燃烧,一辆漆黑的龙辇,从虚空之中行驶而出,而此次龙辇之上,坐了两人。 玄螭大圣和火凤并排而坐。 孔雀道人蹙起眉头,收敛妖气,努力保持平静……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白帝陛下以天海楼镇压北荒云海,势必会引起龙皇殿的反击。 “晚辈……”这两个字,孔雀说得很慢,很慢,“见过二位妖圣。” 他盯着火凤。 那位年轻妖圣,若只论修行年月,还要称自己一声前辈。 之前火凤未突破前,二人还可平辈相称。 如今论境界……他已是差了一道天堑鸿沟,此生不知可否逾越。 灞都坠沉之后,火凤已经摆明阵营了么? 孔雀心底冷笑一声,他虽然不是妖圣对手,可却丝毫不惧……原因很简单,自己头顶就是天海楼。 陛下在看着这片云海。 即便玄螭和火凤出手,灭杀自己妖身,他也不会就此湮灭死去。 在芥子山留的那缕妖念魂魄,依旧长存,陛下会出手帮自己重塑妖身。 “云海禁区,即便强大如陛下,也不愿肉身踏足,只在云上持竿垂钓……”玄螭大圣坐在龙辇上,他面无表情抬眸,望了一眼天海楼,幽幽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孔雀摇了摇头。 这片禁区的特殊之处,妖族天下鲜有人知。 白帝陛下临行之前,也只是交代自己,不要擅闯云海。 “修行不易,越是境界高深,越怕因果业力缠身。”玄螭大圣淡淡道:“而这片云海禁区,便是两座天下最大的因果地。” “大圣对我说这些,又有何意?”孔雀道人微笑道:“晚辈自知修为薄弱,不敢踏足云海。至于因果业力……于我而言,更是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 玄螭笑了笑。 “我只是想说……白亘可以放一座天海楼在云海穹顶。没人挪得动。”老人幽幽道:“可是你凭什么敢在北荒放肆?就凭一缕芥子山魂魄,不惧生死?可曾想过,老朽将你扔进云海禁区,会是何等后果,白亘会为你踏足这片因果禁区么?” 孔雀面色一变。 他当下顾不得颜面,扭身化为一只孔雀,极其苍莽地逃离。 禺狨王以及一干北荒妖王,困惑看着龙辇上的玄螭大圣,一个个开口。 “大圣。” “大圣……” 老人轻轻嗯了一声,稳坐龙辇之上,没有出手之意,任由孔雀逃离。 那道五彩神芒,亡命一般飞逃而去。 “是火凤的意思。”玄螭大圣这才开口,他笑着望向身旁年轻红袍男人。 “让他逃便是了。”火凤轻声道:“区区一位妖君而已,放了便放了。” 老人望向火凤的眼神明显带着欣赏。 这是在“栽培”对手。 当年的孔雀要论惊艳,可是不逊色于这位灞都二师兄。 如今二人已失去了相比较的意义…… 若能等孔雀晋入涅槃,再将其斩之,火凤的妖念道心将会更进一步。 “岭北王的事情,陛下已经知道了。”玄螭大圣柔声道,“此事后续,龙皇殿会妥善处理的……你们无事就退下吧。” 北荒诸王一一行礼。 “火凤,我带你去见陛下。” 龙辇再起,穿透云海,向着穹顶掠去。 火凤坐在大辇之上,轻轻呼吸,使自己心绪平静下来……他破境成为妖圣之后,几乎没怎么走动过。 他其实一直很好奇。 北妖域的这位伟大皇帝,到底寝居何处? 素闻龙皇陛下,喜好垂钓和博弈,龙骨大殿布满棋盘,云海之上长竿投饵,北妖域统一之后,便极少有人见到陛下的真身。 数息之后。 黑龙龙辇带着玄螭大圣和火凤直抵云霄,在辇车之上俯瞰云海禁区,能够看到一层流淌蜿蜒如长河的扭曲虚空,那里布满了涅槃境才能清楚感知的“业力”……虚无凝成实质,像是一枚倒扣的大碗。 只要你“站”得够高。 那么整座人间,在眼中都不过是一颗米粒。 那片数不清大小的云海,在辇车攀升的最高处向下望去,不再是一片“大海”,而是一个拳头大小的“湖泊”。 这里,比灞都城还高。 远不止三千丈。 一条纤细银白的长线,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就飘摇在这至高的虚无当中,可以湮灭妖君体魄的罡风,非但不能摧毁丝线,甚至无法使其摇晃颤动丝毫。 而是一根钓线。 钓线的尽头,一位披蓑老叟,坐在云海之上,静默如石雕,腰背佝偻,宛若长眠,肩头两侧披了厚厚一层霜雪。 一杆大竿。 一条钓线。 他坐在九霄之上,垂钓九天十地最大的那条大鱼。 钓线坠入云海,不沾因果,这位北域皇帝在这儿不知坐了多少年。 始终没有钓上那条大鱼。 因为……他的鱼钩是直的。 不仅直钩,而且无饵。 那枚生锈鱼钩,直直砸入一个虚无的“奇点”……他在钓的或许不是鱼。 而是一份,撞入奇点的造化。 黑龙龙辇,停在云海之上,虚无的罡风声中,火凤缓缓起身,玄螭大圣刚刚想要为陛下介绍……独坐云海尽头的老叟,抬起一只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火凤沉默地望向下方。 那片“因果湖泊”,似乎起了一丝涟漪。 老叟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 “大鱼要上钩了。” 长杆猛地下坠,绵连洞破天地的一线银白瞬息绷紧。 云海禁区。 以执剑者剑气,撞破一枚奇点的宁奕,感觉自己的后衣衣领陡然一紧。 一枚生锈的直钩,戳入衣衫,刺破肌肤,将他牢牢吸住。 下一刻—— 云海尽头的老叟屏气沉息,双手撑拎大竿,陡然上提! …… …… 抱歉抱歉,这一章不太好写,写了很久。明早12点前还有一章。 第四百三十章 真正的黄雀 早在宁奕离开大隋,踏足北方天下之时,龙皇殿就盯上了他。 巨像高台边陲,爆的那一次兽潮,便是龙骨大殿的一场棋局算计。 之后元出手,帮宁奕抹除因果,屏蔽天机……整场灞都寿宴,龙皇的意志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并不意味着,龙皇殿放弃了对宁奕的“谋划”。 因为…… 龙皇始终坐在这片云海上。 这位蓑衣老叟,即便是灞都坠沉,白帝出手,也没有丝毫动静……在整场事件中,他似乎才是那个看穿一切因果的智者。 他知道,灞都局中,根本无需做什么,宁奕自会来到这里。 只需在这里垂下钓线。 大鱼,便会上钩。 嗡—— 钓线紧绷,钩住了这份因果,龙皇才缓缓从石塑的姿态中醒来。 这尊垂坐云海的老叟相,明明没有什么动作,但这一刹却像是从死物变成了活人……肩头覆盖的霜雪被无形劲气抖落,整个人变得盎满生机。 老人声音巍巍响起。 “火凤。” “你是我见过千年来最有天资的妖修。”老叟一边提竿,一边回头,绵延天地之间的那条银线陡然收拢,云海嗖嗖破碎,被一缕长光贯穿。 老叟笑道:“一直以来,很期待与你的见面……没想到,竟这么快,你便成为妖圣了。” 火凤神情复杂。 他来到云海,捕捉到了这位北妖域皇帝的一缕灵感……也在此刻,明白了整场事件中龙皇始终不出的原因。 对于白帝和龙皇这两位存在。 他们二人,已经完成了“征服妖域”的壮举,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北妖域和东妖域都将以一种僵持的姿态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龙骨棋局再怎么算计,也无法磨灭芥子山的魂魄金池,伤不到金翅大鹏鸟的根本,天海楼再如何强势蛮横,也压不塌北妖域大殿的通天根柱。 归根结底,这两位皇帝的个人武力,实在是太高了。 于是……个人造化,便要胜过一切。 谁能够再突破一层境界,谁便能以个人武力,取得两座妖域博弈间的优势,甚至奠定胜局。 灞都被称为第三大然势力,是因为整座妖族天下,没有“第四”。 第四距离灞都实在差得太远。 没有一个妖族势力,种族,能够像灞都城那样聚集三位妖圣,诸多妖君……而灞都城坠落的原因,便是它不曾拥有“皇帝”级别的战力。 白亘一人出手,便碾压了整座灞都。 两位皇帝,在这场事件当中,各自站在了至高角度,来夺取他们所需的造化,而在庞大的因果链中……真正的黄雀,不是白帝,而是龙皇。 以不变应万变,直钩无饵,亦能钓取造化! “在那片云海中被钓取的‘因果’,是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 火凤凝视着身下的湖泊,目光极力远眺,透过磅礴雾气,看到了一缕模糊影像。 他沉默地望着提竿收线的老者,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与两位皇帝之间的差距……无论是实力,还是眼界,还是格局,都差了好几个层次。 “恭喜陛下。” 玄螭大圣柔声道:“宁奕身上,有五卷执剑者天书。” 龙皇殿和芥子山,各自执掌一卷天书,分庭抗礼。 如今钓起这份造化,陛下便执掌六卷天书。 再加上这片云海里的“因果卷”……八卷天书,北七东一,今日起竿,便相当于陛下赢得了两座妖域之间战争的胜利。 “恭喜?” 龙皇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恭喜的太早了。真正的大鱼,哪有那么好上钩的?” 垂坐云海之上的老叟,提拎钓竿的姿态陡然绷紧,单看面容,依旧气定神闲,但双足瞬间便陷入云海之中,身子险些倒滑掠出……那杆钓竿好似钓上了一件千钧之沉的重物,非但不愿上钩,反而要将鱼竿主人,一同拽下海来。 …… …… 时间定格在奇点破碎的那一刻—— 宁奕耳旁响起了极其轻微的刺啦一声。 肌肤被某样锋锐尖利的事物戳破,一缕猩红鲜血,溢散在云雾之中。 那是一根生锈鱼钩。 没有鱼饵……但却有着令人心悸的力量,刺破肌肤的那一刻,宁奕便感到了冥冥之中愿力的锁定。 宁奕眉心燃起三叉戟清焰,命字卷点燃,他看到了云海之上漫天飞掠的命运长线,一条一条如雨丝贯穿天地,而此刻刺破自己后颈肌肤的鱼钩,则是被一根雪白笔直的钓线所串联…… 云海之上的那一头,连命字卷也无法完全看清的上游岸,坐着一位枯瘦蓑衣老叟,双手持着鱼竿。 隐约之间,宁奕看到了老叟对自己的笑容。 那张衰老模糊的面孔,笑意温和,但宁奕心头却浮现一股剧烈的危机……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张面孔。 等等。 想起来了…… 在巨像高台,埙妖君引召龙皇意志之时,天地变色,北妖域皇帝显圣而至,浮现了一张威严面孔。 此刻端坐云海上的老叟,是北妖域龙皇! 宁奕面色陡变,他倒持细雪,狠狠一剑,斩向自己后颈,迸溅出一蓬银白剑光。 那根直钩,刺破肌肤,便深深入骨,似乎与自己的椎骨交融……自己竟然无法斩断? “对我出手——”宁奕咬紧牙关,将细雪递给叶疯子,道:“用生死道境,把这根鱼钩斩断!” 叶红拂比宁奕还要果断。 接过细雪,毫不犹豫,以生死道境抵斩而下! 这可是世间顶级道境,以此斩,没有金刚体魄,便会立即殒命。 而令人惊骇的一幕生了。 “珰”的一声。 刺耳入骨的交撞声中,宁奕咳出一口鲜血,他的后颈肌肤被生死道境磨灭,露出苒苒白骨,而剑气抵斩的那根鱼钩,锈光飞掠,竟然丝毫未损。 “再斩!” 宁奕低喝一声,双手向后握住鱼钩,他已经感受到钓线传递入骨的震颤……如果再斩不断,他就要被龙皇拽离云海了! “你疯了?”叶红拂挑眉道:“你会死的!” “斩!”宁奕语气极其坚决。 “好。”叶红拂双手持握细雪,雪白剑身涌上一层血红雾气,她再次点燃鲜血,以生死道境,全力一斩。 再是一声“珰”! 叶红拂的双手虎口,被震出鲜血,全力一斩,非但没有斩开那根古老鱼钩,反而震得她倒飞而出。 宁奕的后颈肌肤,在生死剑意下支离破碎,只剩下森然白骨,金灿血液在空中飞掠,他痛苦地嘶喝着,努力想要将鱼钩拔出。 那根生锈破败的直钩,刺入后颈,仿佛真的成为了宁奕身体里的一部分。 叶红拂低喝一声,踩着流云奔来。 她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宁奕砸剑的画面—— 砸剑! 细雪流淌红光。 这是属于叶红拂自己的“砸剑”! 红衣女子一剑抡砍在细长钓线之上,那根笔直垂落的银白长线,被剑锋划出一蓬圆月弧光,剑势抵压前冲,长线被拽成三角,宁奕感受着钓线传递而来的剧烈震颤,咳出一大口鲜血,只觉得自己的颈椎都要被锯开了! “蓬”的一声。 叶红拂再次倒飞而出。 钓线反弹的震力,作用在宁奕体魄之上。 这股疼痛……已经越了阎惜岭的生死大劫。 这便是皇帝的手段。 一根大竿,线垂千里,剑气不可斩,神性不可灭。 直钩无饵,亦可钓取世间万物! 云海穹顶的老叟起竿,绵延的启力从钓线上迸出,宁奕闭上双眼,感受着不可抵抗的沛然巨力,将自己从云海禁区拔离—— 而下一刻。 即便闭上双眼,依旧感受到了比黑暗更黑暗的黑暗。 “轰——” 奇点破碎,虚空门户被冲垮。 一张巨大的鲸唇,将半边云海都吞入腹中,深海巨灵的呼啸声听起来像是千万朵海浪在同一时刻炸开,直抵灵魂深处。 宁奕和叶红拂,都被那只巨大的鲲鱼吞下! 而那根钓线,则是不再笔直,大鱼吞下了鱼饵,向下坠沉,钓线被抿成了一个外抛的弧度,它用尽一切蛮力,要向云海深处钻去。 这是要与垂钓的鱼竿主人角力。 它要将鱼竿主人,拖下云海! 嗖嗖嗖的放线声音,在云海呼啸的浪花翻腾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龙皇垂钓的长线瞬间便被大鱼绷紧。 下坠至底的鲲鱼,死死咬住一截白线,它的肌肤被勒出鲜血,闭合的鲸唇中再度震出直抵神魂的长啸—— 坐在云岸的老叟,双手持握钓竿,神情漠然,缓缓站起身子,佝偻后背向后倾斜了一个角度。 他在收竿。 钓线绷至最近之后……云海下坠的鲲鱼,被钓线以不可抵抗之势“缓缓”提拎。 这场惊心动魄的博弈,被火凤看在眼里。 白帝能翻手压下灞都城三千丈。 龙皇能只竿钓起北荒鲲鹏。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躲过陛下的钓竿。”玄螭大圣柔声道:“陛下垂钓云海禁区已久,那头鲲鹏始终不愿上钩,今日来了鱼饵,正好一并钓起。” 龙皇唇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心情大好。 而下一刻,这位皇帝忽然蹙起眉头。 他的目光,穿透层层云海,落在那条巨大鲲鱼的背上,要论体积,鲲鱼比灞都玄武还要更加庞大……在这片鲸背之上站立的人,几乎如米粒一般,可以忽略。 而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此时此刻。 的确有一颗米粒,正站在那条巨大鲲鱼的脊背之上。 那是一袭飘摇白衫,站在云海涡旋的正中央。 那人轻轻抬起头,与自己对视,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天光倒映,因果流淌。 白衫年轻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在面前雪白钓线上抹过。 那根贯穿天海的钓线,被一斩而断。 龙皇被鱼竿巨力反震,一个踉跄,极其难看地跌坐在云端,他神情阴沉盯着那根断线长杆,紧接着望向身下—— 巨大鲲鱼重获自由,一声欢快长鸣,向着云海深处坠游而去,不知踪影。 这场因果局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真正的黄雀,竟然不是自己。 另有其人。 …… …… (求一下月票,顺便祝大家双十一剁手快乐。) 第四百三十一章 云端的相逢 &emsp;&emsp;痛。 &emsp;&emsp;头痛。 &emsp;&emsp;头很痛…… &emsp;&emsp;叶红拂只觉得自己神海都要裂开了。 &emsp;&emsp;她一只手吃力捂住额,缓缓睁开双眼,所见一片漆黑,数息之后,视力和听力才逐渐恢复。 &emsp;&emsp;她仰躺在鲲鱼背上,面前是无垠云海,耳旁是悠悠风声。 &emsp;&emsp;大鱼在云海中缓慢游掠。 &emsp;&emsp;入耳的风声,也显得悦耳动听。 &emsp;&emsp;云海风声中,还夹杂着言语交谈的笑声。 &emsp;&emsp;叶红拂一只手捂额,另一只手撑肘,缓缓坐起身来。 &emsp;&emsp;她目光投向声音所在之处。 &emsp;&emsp;下一刻,天塌不惊的叶疯子,不敢相信自己双眼看到的景象。 &emsp;&emsp;巨大鲲鱼背上,摆放着一张小小的木桌。 &emsp;&emsp;木桌上搁置着四枚酒碗。 &emsp;&emsp;比自己早些一些醒过来的宁奕,那家伙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受了伤,此刻大笑着举起酒碗,与对座的白衫年轻人碰杯,一位素袍长裙女子,神态柔和,掩唇而笑,替二人添酒……这是一副极其美好的画面。 &emsp;&emsp;叶红拂揉了揉自己双眼。 &emsp;&emsp;酒桌上的三双目光,齐刷刷望向了自己。 &emsp;&emsp;“醒啦?”宁奕笑着拍了拍身旁空位,道:“酒在这,就差你了。” &emsp;&emsp;白衫年轻人也柔声笑道:“久等了。” &emsp;&emsp;这一句话,让叶红拂好生恍惚。 &emsp;&emsp;这一句久等了。 &emsp;&emsp;不是在说叶红拂睡得太久了。 &emsp;&emsp;而是在说……大隋天下,等这个男人等了太久。 &emsp;&emsp;鲲鱼背上。 &emsp;&emsp;红衣女子声音很轻,语很缓。 &emsp;&emsp;“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 &emsp;&emsp;白衫年轻人的面容浮现一抹愧疚之色,身旁素裙女子,轻轻握住他的一只手掌。 &emsp;&emsp;千言万语。 &emsp;&emsp;尽堵塞于胸中。 &emsp;&emsp;而最终吐出的,就只有一句。 &emsp;&emsp;“活着就好……” &emsp;&emsp;叶红拂抬起头来,眼眶有些泛红,深吸一口气,艰涩笑着一字一句念出白衫年轻人的名字。 &emsp;&emsp;“洛,长,生。” &emsp;&emsp;红衣女子揉了揉自己双眼,骂骂咧咧说了句风有点大。 &emsp;&emsp;接着她摇摇晃晃起身,来到桌前坐下,端起自己的酒碗,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emsp;&emsp;咚的一声! &emsp;&emsp;酒碗被她重重按在木桌上。 &emsp;&emsp;羌山神仙居的谪仙人,没什么“朋友”。并非是因为他性格不好,相反,他性格很好。 &emsp;&emsp;没有朋友,是因为他站得太高,同龄的所有修行者,只能拼命抬头,却连他的背影都无法看清……真正有资格追赶谪仙的,也只有曹叶。 &emsp;&emsp;当洛长生输掉宝珠山之战,死在灰界。 &emsp;&emsp;没有人比曹叶更加痛苦。 &emsp;&emsp;大隋天下不能失去洛长生,曹燃和叶红拂……也不能。 &emsp;&emsp;“能再度见到你,真的很不错。” &emsp;&emsp;叶红拂轻声道:“我很开心。” &emsp;&emsp;叶疯子再度举碗,她望向宁奕,回想起这厮之前若有若无的引诱,以及此刻的笑容。 &emsp;&emsp;“姓宁的,狗东西。”叶红拂恶狠狠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emsp;&emsp;“算是……?”宁奕陪叶红拂饮下此杯,笑着打趣道:“男人的直觉……我与东皇打过,洛兄,不该死在宝珠山。” &emsp;&emsp;说到这里。 &emsp;&emsp;宁奕笑了笑,有意无意地压低声音,目光瞥向身旁素衣长裙的南疆公主李白桃,“你是故意输的……输掉赌约,是为了她?” &emsp;&emsp;“是。” &emsp;&emsp;“我答应太子。”谪仙小酌一杯,轻声道:“输掉宝珠山之战,太子还白桃自由。” &emsp;&emsp;“我……不懂。”叶红拂喃喃道:“这一战,可是关于两座天下之间的气运之争,太子要你输给东皇?” &emsp;&emsp;洛长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emsp;&emsp;宁奕神色复杂。 &emsp;&emsp;这就是……一场叶疯子很难理解的棋局了。 &emsp;&emsp;宝珠山约战之前。 &emsp;&emsp;陈懿曾在入宫请谏之前,遇到了神色匆匆出宫的洛长生……教宗对自己说,谪仙很有可能是达成了与太子的某项协议,所以才故意输在宝珠山。 &emsp;&emsp;那时候,宁奕以为太子是想借将军府输掉宝珠山之战,借机问罪,剥夺师兄军权……而如今来看,太子很有可能已经料到师兄趁机北上的战局。 &emsp;&emsp;而陈懿承龙殿上的请谏,以及自己的南归,正好给了他遣动诸圣山助战天海楼战役的动机。 &emsp;&emsp;太子眼中算计万千。 &emsp;&emsp;最终算计的,就是那半座大隋祖上未能打下的妖族天下! &emsp;&emsp;“你是怎么做到的?”叶红拂又问道:“你和东皇乃是生死之战……因果在上,你们若无人认输,便必须分出生死。” &emsp;&emsp;她说出这句话,便兀自怔在原地。 &emsp;&emsp;因果在上…… &emsp;&emsp;洛长生修行的,便是“因果道境”…… &emsp;&emsp;东皇钟砸向谪仙,那一瞬突然迸的光明,遮蔽了所有观战的眼睛,数十万修行者的感知。 &emsp;&emsp;所有人都认为谪仙被东皇钟砸死了……但在那一瞬,生了很多的事情。 &emsp;&emsp;“我挪动了那团因果。” &emsp;&emsp;洛长生为宁奕和叶红拂亲自揭开了秘密。 &emsp;&emsp;他微笑道:“篡改因果,投子认负。输给东皇,不一定意味着要死在他的手上……比起认输,我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emsp;&emsp;宁奕喃喃道:“将‘破壁垒’,送入凤鸣山。” &emsp;&emsp;“是的。”洛长生望向宁奕,露出释然笑容,“你已经猜到了?” &emsp;&emsp;那团因果风暴之中,有一柄将军府的“无主之剑”。 &emsp;&emsp;那是沉渊师兄早年修行剑道的飞剑。 &emsp;&emsp;剑名“破壁垒”。 &emsp;&emsp;正是那一剑,刺穿了凤鸣山的防御,给予妖族重创。 &emsp;&emsp;“丫头告诉我,你在开战前和沉渊师兄有一场秘密谈话。”宁奕苦笑道:“后来我去问师兄,他不肯告诉我,只是告诉我,有些天下人都认为死透了的人,未必真的死了……在那之后,我开始怀疑你还活着。” &emsp;&emsp;“天海楼战争,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emsp;&emsp;“这是我和将军府大先生商议后的决定。”洛长生柔声笑道:“其实并不难猜……这样一场旷世罕见的大胜,怎么可能是一个巧合呢?” &emsp;&emsp;是啊。 &emsp;&emsp;天海楼能如此大胜,如此顺利。 &emsp;&emsp;怎会是一个意外? &emsp;&emsp;将军府和天都,彼此之间层层算计,无数谋划……互相博弈角力,最终合力酝酿出了这场大胜战争。 &emsp;&emsp;“而你……作为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emsp;&emsp;宁奕顺延着思路,喃喃道:“将‘破壁垒’带到凤鸣山后,你被迫留在了妖族天下,只能一路北上,来到了北荒云海。” &emsp;&emsp;到了这里,似乎所有谜团都迎刃而解。 &emsp;&emsp;修行因果道境的洛长生。 &emsp;&emsp;自然而然的感召了“因果卷”的力量。 &emsp;&emsp;于是他来到了北荒云海……这片白帝龙皇不敢踏足的因果禁区,对他而言,如履平地。 &emsp;&emsp;“北荒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emsp;&emsp;洛长生轻声感叹道:“与我而言,身处哪里,并不重要……我在不老山可以静修,在北荒云海,同样可以。” &emsp;&emsp;何谓谪仙? &emsp;&emsp;食朝露餐云霞兮,朝游北海暮苍梧。 &emsp;&emsp;叶红拂环顾一圈,云海日出,流光溢彩,这里的确是人间仙境。 &emsp;&emsp;可是对大修行者而言。 &emsp;&emsp;在此处停留越久,牵扯因果越多,便越是大凶。 &emsp;&emsp;人间业力,剪不断,理还乱。 &emsp;&emsp;“你现在看到的鲲鱼,并不是当年的鲲鹏大圣。” &emsp;&emsp;洛长生拍了拍身下,轻声道:“叶老先生北上云海,看到的那只鲲鹏……已经死了。身子骨就在云海之下,这条鲲鱼,算是侥幸活下来的‘小家伙’。” &emsp;&emsp;谪仙手掌轻抚大鱼脊背。 &emsp;&emsp;掌心似乎有一股无形之力,流淌而过。 &emsp;&emsp;鲲鱼迸出嘹亮欢快的长啸—— &emsp;&emsp;啸声震荡云海之间。 &emsp;&emsp;听到洛长生称呼这条大鱼小家伙。 &emsp;&emsp;宁奕和叶红拂的面色都止不住一变。 &emsp;&emsp;“这是小家伙?看起来比起灞都玄武还要大……得多。” &emsp;&emsp;宁奕喃喃道:“怪不得,他对我没有杀意。” &emsp;&emsp;仔细回想,自己施展逍遥游之后。 &emsp;&emsp;这小家伙所展露出来的,不是凶态,而是看见同类的亲昵之姿,叶先生的剑诀汲取鲲鹏精华,所以如此。 &emsp;&emsp;而它之所以想要追上自己,是因为洛长生认出了自己。 &emsp;&emsp;“云海最大的危险,是无形的因果。有些业力招惹即死,触碰不得,却又躲闪不了。”洛长生柔声道:“而境界越高的大能,越是因果清净。所以他们都不会踏足此地……而鲲鱼,便以此为食。” &emsp;&emsp;鲲鹏,吃因果而生长。 &emsp;&emsp;宁奕神情感慨,怪不得这家伙能长得这么大,吃的东西便与众不同。 &emsp;&emsp;“汲取因果为食……这也注定了,他们无法离开云海。”洛长生低垂眉眼,轻轻道:“在外界,可没有食物。” &emsp;&emsp;宁奕挑起眉头,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emsp;&emsp;“那头老鲲鹏……是怎么死的?” &emsp;&emsp;“似乎是活生生被饿死的。它的尸骸至今还漂浮云海之上,只剩枯骨。”洛长生手指摩挲鲲鱼脊背,“小家伙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云海之上没了食物……” &emsp;&emsp;“而如今,因果业力又重新充沛起来?” &emsp;&emsp;“不错。”洛长生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它活了下来。” &emsp;&emsp;宁奕沉默地伸出一只手,手掌捂住自己胸口,那里吊坠着半片骨笛叶子……白骨平原正牵引着自己,感应一个方位。 &emsp;&emsp;那是因果卷的位置。 &emsp;&emsp;也是整片云海的命脉。 &emsp;&emsp;当年的老鲲鹏,之所以会“饿死”,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取走了云海的因果卷……如果没有记错,灞都城空之卷展露而出的画面,是自己母亲执掌八卷天书,天神下凡的画面。 &emsp;&emsp;当执剑者集齐所有天书,会拥有何等力量? &emsp;&emsp;白帝,龙皇,太宗,所有修行到至高位置的大人物,都在追求着“不朽”,而通向“不朽”的道路,每一条都与执剑者的传承挂上了钩。 &emsp;&emsp;可是自己母亲……集齐天书,为何还要将其散落?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大墟 “我想去看一看……那里。” 宁奕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远方的云海,那里正是白骨平原心生感应的地方。 洛长生顺着宁奕的手指方向看去。 谪仙的神色有些精彩。 他轻声道:“那里……就是老鲲鹏死去的地方,我称它为‘大墟’。大墟,是整片云海因果业力最纠缠错乱的禁地。” 他拍了拍鲲鱼脊背。 “小家伙”长啸一声,很不情愿地调转方向,缓慢向着深处游去。 洛长生意味深长望了宁奕一眼。 “在不老山初见,我便察觉到了你的异样。” “宁奕……你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谪仙缓缓停顿,道:“你的因果既干净,又不干净。” 宁奕怔了怔。 他知道,洛长生修行因果道境,这是世上最独特奇异,外人最难以理解的道境。 玄之又玄。 不可言说。 但……什么叫做既干净,又不干净? 他伸出一只手,两根手指在虚空中缓缓抹过,拉出一条虚无长线。 “过往是一片空白。” “未来是混乱驳杂。” 修长指尖掠过,像是抚摸一条贯穿时空的河流,宁奕和叶红拂怔怔看着这一幕,这条虚无中衍生出的“银线河流”,他们之前才见过! 龙皇的钓线! 洛长生轻轻抖袖,绷紧的长线瞬间散开,化为虚无。 他轻声道:“这次见面,你身上的因果造化,要浓重许多。” “一,二,三,四……五。” “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五股气息不一的造化,这是天大气运,若能集齐,很难想象会是什么场景……宁兄,这里的每一缕造化,似乎都与千佛塔的不可杀之物有关。”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宁兄的剑,可以斩杀不可杀之物,便是因这份造化而起。” “所以……” 谪仙笑着举杯,问道:“宁兄要在云海找的东西,就是我上次在不老山捡到的那枚青简吧?” 鲲鱼背上。 一片死寂。 叶红拂面容上满是压制下去的讶异惊叹,神情复杂看着洛长生,默默饮酒压惊……这家伙一如既往的“非人哉”,修行因果道境,就能把宁奕身上的秘密看得如此透彻? 宁奕沉默地长叹一声,双手捧杯,满饮而尽。 服。 大写的服。 他从未如此真情实意地佩服过谁。 只是如今面前的这位谪仙……真是绝了。 洛长生的师父姜大真人,应该都不清楚执剑者与影子的关系……而他只是与自己见过一面,便推演出了执剑者的存在。 接下来的事情,便十分简单。 宁奕稍稍解释了一下“执剑者”和“天书”,以及自己神海印象中天海崩塌的景象,洛长生比叶红拂要镇定太多,只是说到最后,谪仙的神色也有些凝重。 “天海崩塌,世界末日?” 洛长生拿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怪不得……未来的因果一片紊乱……” “这次来到云海,是因为‘空之卷’的感召。” 宁奕放下酒杯,面色认真:“大隋天下现在陷入混乱,东境战争爆,铁律之下,琉璃山主韩约全无敌手……于是我北上寻找天书。” “如今,已经集齐了五卷。” “山、离、生、命、空。” 宁奕抬起手掌,五道青灿程度不一的光火,跳跃拂动,化为一朵五瓣花瓣的璀璨莲花,五朵花瓣各自蕴含惊人气息,缓慢开阖,如有灵性。 谪仙眯起双眼。 他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一缕气息,都相互形成补全,或者是被宁奕凑齐,或者……是尚未圆满。 “与‘空之卷’对应的‘时之卷’,就在北妖域的龙皇殿。”宁奕正色道:“龙皇以十二妖柱炼化镇压古卷,已经汲取了‘时之卷’的力量。” “与‘生字卷’对应的‘灭字卷’,则是被白帝掌握在手。”说到这里,宁奕神情有些复杂,喃喃道:“之所以逃到北荒,也是因为白帝出手。他击沉了灞都,夺取了灭字卷。” “而这片云海,你所说的‘大墟’中,应该就埋着失落的第八卷天书——【因果】。”宁奕深吸一口气,之后的每个字,都变得有些艰难。 “来到云海,我是为了……取走它。” 此后便是一片寂静—— 洛长生沉默地望向云海深处。 听不懂人话的鲲鱼,寂静地前行,眼前的流云真如海浪一般,仙风铺面,天光浩荡,只是风声变得凄冷,有些寂寞孤独的意味。 谪仙默默饮酒,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萧索。 昔日的大隋天下年轻一辈中,认定谪仙是一个很然很潇洒的人,其实他们只对了一半。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洛长生都显得然物外。 但他并不潇洒。 因为站得太高,所以……看得更远。 这样的人,是潇洒不起来的。 哪怕,住在云海。 宁奕知道洛长生在想什么,他轻声喊了一个称呼。 “老洛。” 谪仙怔怔出神,侧看着宁奕,活了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么喊他。 “谢谢你,救了我。” 龙皇的那根钓线,外力根本无法斩破。 如果不是修行因果道境的洛长生出手……自己已经被皇帝攥取在掌心。 宁奕拍了拍屁股,站起身子,扑面而来的寒风让他变得清醒了一些,鲲鱼的脊背宽阔地像是一片大6,而这片大6上空空荡荡,一望无垠。 宁奕轻声道:“一个人住在这里,很孤独吧?” 叶红拂讶然望着宁奕,又望了望洛长生身旁的素袍长裙女子。 这位不是南疆公主李白桃? 等一等…… 叶红拂忽然冷静下来。南疆公主李白桃一直被囚禁在天都牢狱,而负责看守这位公主的“监察司大司”公孙越,在前不久的天都烈潮中才被游行处死,这一切生的时间线,与洛长生抵达北荒的时间完全对不上。 陪在这儿斟酒换盏的素裙女子,始终挂着浅淡笑意,面前的酒碗也是满的,她虽然有“人气”,但却……没有人味。 “这叫‘机关术’。这样的手段……我之前见过两次。草原的小元山上,有类似阵纹人偶。素华娘娘也精通此道。”宁奕给叶红拂稍稍解释了一下,他神情复杂,望向谪仙,道:“你的手段,比这二人都要精妙许多。但,瞒不过我。” 一个人漂泊抵达北荒。 在巨大鲲鱼的背上修行,度日。 洛长生选择以机关术捏造一个“人偶”,陪伴自己度日……那一日在不老山逃离南疆公主追寻的谪仙,在漫长的岁月中,直面了自己的内心。 当他不用再为宗门而活的时候。 谪仙终于可以活得像是一个凡人,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情绪”。 “李白桃是个好姑娘。”洛长生轻轻道:“她该有更灿烂的人生。” 漫长的停顿。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宁奕笑了。 “你就没想过回大隋天下,亲眼见一见她?” 宁奕瞥了眼机关术捏造的假人。 一身浅淡素色长裙,腰间左边悬着一个酒壶,右边挂着一柄狭刀。 老洛这厮啊,都过了多少年了,还按照当年模样捏人。 谪仙摇了摇头。 “我答应太子,宝珠山后,会留在妖族天下,等着未来战事爆的那一日,为大隋献力。” 此言一出,宁奕和叶红拂二人神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洛长生自愿漂泊北荒,留守妖族天下。 如果未来真有一战,谪仙出世,北荒必定大乱……只不过摆出这一手的太子,实在是一个疯子。 “丫的,这时候还管他娘的狗屁太子?” 宁奕怒了,坐在酒桌前,重重拍了一巴掌,“你不去宝珠山,韩约的琉璃山说不定已经平了。我不回去,你不回去,太子说不准还要多久才能摆平东境,至于扯淡的两座天下之间的战争,鬼知道你要在这云海里熬多久?” 洛长生有些无奈地望着宁奕。 来到这里的家伙,可不是什么儒雅讲道理的书生。 大隋天下第一滚刀肉是也。 宁奕压低声音,道:“洛大仙人,你听我说,我有个大计划……我们俩一起把琉璃山平了,你修行因果道境……” “正是因为修行因果道境。”洛长生笑着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悬停在唇前,他极少这样不礼貌地打断别人说话,“所以我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宁奕怔住了。 命字卷与因果卷相补。 命字卷看他人命运,千丝万缕,卦算天机。 因果卷……或许就是改写自身因果,牵一而动全身。 洛长生点到为止的这番话,已经给了自己提示……或许与天启之河下的“元”一样,他有着不能明说的难言之隐。 所以洛长生总是天塌不惊。 或许……他早已看到。 而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看吧。这就是大墟。” 一道清亮的长啸,打断了宁奕的思绪。 他抬头望去,世间云雾堆积成山,鲲鹏的尸骸血肉殆尽,只留下拔天而起的月牙白骨,一座一座直抵云霄。 虚无,荒凉。 冷清,美丽。 谪仙站起身,他眉心掠出一缕雪白光芒,波荡开来,一圈倒扣光幕围绕三人,层层涟漪不断迸,无形的业力如雨丝捶打,皆被因果道境阻拦。 洛长生轻声开口,道:“你要的因果卷就在这里……” “只是……” “你恐怕很难取走它。”  第四百三十三章 无可追及的第一人 &emsp;&emsp;“我很难取走它?” &emsp;&emsp;宁奕站在鲲鱼背上,他望着眼前无限延展的漆黑世界。 &emsp;&emsp;老鲲鹏的尸骸,单单是两排肋骨,便如山脉一般蔓延。 &emsp;&emsp;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emsp;&emsp;白骨平原所感应到的“因果卷”,就在那片漆黑世界的深处。 &emsp;&emsp;“北妖域觊觎北荒云海已久。”洛长生轻声道:“龙皇垂钓九天之上,之所以不敢踏足这片禁区……便是因为你要取的‘因果卷’,使整片云海成了业力紊乱之地。” &emsp;&emsp;“我来到北荒,也是因为,这里对我而言,是妖族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emsp;&emsp;谪仙缓缓道:“如果让两位皇帝知道,我还活着,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我。而整座北方天下,唯有这里,他们无法轻易杀我。” &emsp;&emsp;宁奕沉默地抬起头。 &emsp;&emsp;大墟之上,天光黯淡。 &emsp;&emsp;自己逃离孔雀追杀,入了云海禁区,但可以想象,白帝的天海楼,还有龙皇的钓竿,都在穹顶等着自己。 &emsp;&emsp;洛长生说的很对,能够限制这两位皇帝的禁地并不多。 &emsp;&emsp;布满因果的云海,便是其中一个。 &emsp;&emsp;洛长生微微侧,认真道:“如果你取走它……” &emsp;&emsp;“那么云海,便会崩塌。” &emsp;&emsp;“或者换一种说法……”谪仙低垂眉眼,自嘲地笑了笑,“云海永远是那片云海,不会因为‘因果卷’存在与否而改变什么,但一旦因果禁制消弭,两位妖族皇帝便再没了掣肘。” &emsp;&emsp;宁奕有些不太明白谪仙的意思。 &emsp;&emsp;“还记得当年,东境大泽的‘山字卷’么?” &emsp;&emsp;洛长生望着宁奕,意味深长道:“山字卷一枚青简,润养大泽方圆千里,南疆魔头东行而驻。每一卷执剑者天书在无主之时,都会散出自身独有的力量,而你如今所看到的‘大墟’,便是因果卷支撑起来的‘秘境’。” &emsp;&emsp;如今所处的地方,老鲲鹏留下的尸骸。 &emsp;&emsp;被洛长生称为“大墟”的地方……竟然是一片秘境? &emsp;&emsp;这里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造化? &emsp;&emsp;鲲鱼缓缓游掠在这漆黑世界之中,宁奕尝试以自己的执剑者剑气、神性,作为灯笼,点亮八方。 &emsp;&emsp;但是无用。 &emsp;&emsp;他刚刚叩指弹出一缕辉光,神性便在这漫天因果乱流之中破碎。 &emsp;&emsp;洛长生看见宁奕动作,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这些招式能奏效,龙皇白帝,早就下来了。” &emsp;&emsp;因果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极其特殊的力量。 &emsp;&emsp;在洛长生身上……宁奕感受到了这庞大的,虚幻的感召。 &emsp;&emsp;宁奕的直觉告诉自己。 &emsp;&emsp;洛长生的“因果道境”,已经修行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虽然只是星君……但很有可能,已经衍生出了“不朽特质”! &emsp;&emsp;这就是谪仙刚刚能够斩断龙皇钓线的缘故。 &emsp;&emsp;与宁奕谈话至如今,洛长生始终没有透露自己的境界。 &emsp;&emsp;宁奕和叶红拂,不止一次以神念掠过谪仙,却看不穿其真实境界,可以确定的是……宁奕没有看出,洛长生点燃涅槃之火的迹象。 &emsp;&emsp;他还只是一位星君。 &emsp;&emsp;宁奕之所以刚刚开口,拉拢洛长生随自己一同南下,返回大隋天下,便是因为这一点。 &emsp;&emsp;老洛还只是星君,不用顾忌大隋皇权铁律……如果他当真回到大隋,那么这场东境战争,韩约还有什么胜算? &emsp;&emsp;宁奕自己在心中权衡了一下。 &emsp;&emsp;他将北境大荒所遇到的韩约稚童身,与如今的洛长生进行比较。 &emsp;&emsp;这二人都很强。 &emsp;&emsp;是脱星君界定规则的那种强大,是媲美当年长陵守山人的强大。 &emsp;&emsp;但洛长生的强,更加然,也更加浑厚,完美。 &emsp;&emsp;韩约所走的是一条忤逆天道的道路。 &emsp;&emsp;而洛长生给宁奕的感觉则是……他不愠不怒,他即为天道。 &emsp;&emsp;虽然没有交手。 &emsp;&emsp;但宁奕心底已经有了大概预估。 &emsp;&emsp;如果自己不炼化灞都所得到的几卷天书,此刻立即就跟洛长生开战,胜负……大概是一九之分。 &emsp;&emsp;从当年那场宝珠山对决来看。 &emsp;&emsp;洛长生,才是真正的两座天下年轻一辈第一人。 &emsp;&emsp;如果谪仙倾力而为,当时的宝珠山胜负,定会改写。 &emsp;&emsp;果然。 &emsp;&emsp;洛长生缓缓伸出五根手指。 &emsp;&emsp;与宁奕点燃神性,引召灯笼,照亮四面八方的举措不同。 &emsp;&emsp;谪仙轻声道:“昼,来。” &emsp;&emsp;他手指像是按住了一整座世界。 &emsp;&emsp;于是漫天飞掠的,亿万缕因果长线,在即便未曾修行因果道境的宁叶二人眼中,也变得清晰起来,洛长生的五根纤细手指,像是攥拢了一条浩荡长河,鲲鹏尸骸中的业力,被他执掌于五指之间! &emsp;&emsp;一缕又一缕光亮,羚羊挂角,飞瀑流湍,在拔地抵天的巨大骸骨之上点燃。 &emsp;&emsp;这不是点亮一盏灯笼。 &emsp;&emsp;而是……点燃整座世界。 &emsp;&emsp;扭转黑夜为白昼。 &emsp;&emsp;洛长生的唇角挂着浅淡笑意,微风吹过,鬓飞拂,他只手照亮了这座因果世界,宁奕真正看清了“大墟”的模样。 &emsp;&emsp;虽然血肉早已消融,但鲲鹏大圣的尸骸,并没有被岁月所腐化,每一根月牙白骨都在因果照耀下熠熠生辉,这一刻,这座星君踏足十死零生的禁地,美得像是一座云霄仙境。 &emsp;&emsp;宁奕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大墟。 &emsp;&emsp;他喃喃道:“真美啊……” &emsp;&emsp;从未在哪里,见过这么美丽的场面。鲲鹏的尸骸,因果业力的紊乱杀意,让这里成为了两座天下不可踏足的死地……再也不会有第四个人,能领略到大墟此刻的风景了。 &emsp;&emsp;宁奕望向洛长生,声音很轻地问道。 &emsp;&emsp;“照亮大墟的这股力量……是‘不朽特质’吧?” &emsp;&emsp;谪仙怔了怔。 &emsp;&emsp;他动作很缓、很缓地点头,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 &emsp;&emsp;“是。” &emsp;&emsp;叶红拂怔怔坐在鲲鱼背上,掌心捏着酒杯,抬起的手臂纹丝不动,如石塑一般,但掌心酒杯里的琼液,却止不住震颤。 &emsp;&emsp;鲲鱼背上,风很大。 &emsp;&emsp;红衣女子,眼角有些湿润。 &emsp;&emsp;她望向洛长生,眼神中有闪逝而过的酸楚和黯淡。 &emsp;&emsp;无人知道……这些年,为了追赶洛长生,她付出了多少心血。 &emsp;&emsp;她不在乎大隋年轻第一人的虚名。 &emsp;&emsp;时间久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只是一场胜负么?洛长生死后,一切的对弈都变得没有意义,即便是与曹燃的对决,也无法让她找到“道心”应该所在的位置。 &emsp;&emsp;她一度以为自己迷失在大道之上。 &emsp;&emsp;直到……北上,来到妖族天下。 &emsp;&emsp;她在生死之间,领悟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死道境”。 &emsp;&emsp;可是如今来到北荒云海,如愿以偿见到了谪仙,叶红拂却现……自己拼命追赶的家伙,永远领先自己一步。 &emsp;&emsp;这是一种很绝望的感受。 &emsp;&emsp;虽然只有极其短暂的一瞬间。 &emsp;&emsp;但叶红拂的眼神,被宁奕捕捉到了。 &emsp;&emsp;或许没什么人能理解叶疯子。 &emsp;&emsp;但宁奕可以。 &emsp;&emsp;他……真的可以。 &emsp;&emsp;因为一直以来,他都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天才。宁奕一路走过来,看到了太多的天骄,妖孽,天赋异禀的奇人,他从未有他们那么高的悟性,也未有他们那般顺利的修行经历。 &emsp;&emsp;宁奕如今的修为境界,都是一步一步遭受打压,一步一步生死历练,才艰难得来的。 &emsp;&emsp;所以,叶红拂曹燃,在过往的很长一段时间,对宁奕而言,就是这样一座“高不可及”的高山。 &emsp;&emsp;要怎样追赶,才能追得上呢? &emsp;&emsp;宁奕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而后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在了山顶。 &emsp;&emsp;叶先生在小霜山教自己修行的时间并不长,但宁奕记得先生告诉自己的一个道理。 &emsp;&emsp;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emsp;&emsp;“修行之路。是一人之路,与他人无关。” &emsp;&emsp;“路长路短,看见就好。” &emsp;&emsp;这就是叶长风先生,当时会选择修为境界悟性均不算顶尖的宁奕,作为自己关门徒弟的原因。 &emsp;&emsp;霜草藏在地底,怎能与山巅巨木比高? &emsp;&emsp;但霜草……不会放弃。 &emsp;&emsp;只需要一天比一天更高,那么总有一日,它会钻出泥泞,会破开层岩,会凌云登顶。 &emsp;&emsp;“宁奕。” &emsp;&emsp;洛长生站在大墟的光明中,他望向宁奕。 &emsp;&emsp;谪仙的头顶,有一片雪白光华,因果卷被无数云气缭绕包裹……这与执剑者的所有竹简散的辉光色彩,都截然不同。 &emsp;&emsp;这是一卷很特殊的……天书。 &emsp;&emsp;宁奕恍惚出神,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因果卷。 &emsp;&emsp;只需要伸出手。 &emsp;&emsp;他就可以将其摘下。 &emsp;&emsp;而此刻,白衣谪仙,就盘膝坐在自己面前。 &emsp;&emsp;洛长生的语气真挚而又诚恳。 &emsp;&emsp;“恕我无法随你南下,返回大隋天下……不过我相信,以你如今的实力,解决东境纷争,已不是问题。” &emsp;&emsp;他停顿一刹。 &emsp;&emsp;“出于不可言说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让‘因果卷’……留在这里。” &emsp;&emsp;谪仙深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如果有可能,我还希望你能将‘命运卷’,也留在北荒云海。” &emsp;&emsp;宁奕从那团璀璨雪白银光的炫目中回过神来。 &emsp;&emsp;他望着洛长生。 &emsp;&emsp;宁奕从来没有见过洛长生如此认真的神情。 &emsp;&emsp;他永远记得千佛塔那一日。 &emsp;&emsp;谪仙接握细雪,斩开光明。 &emsp;&emsp;洛长生,是他有生以来,见到的获得执剑者剑气认可的唯一一人。 &emsp;&emsp;宁奕拼命抵抗着白骨平原对“因果卷”的渴望。 &emsp;&emsp;他声音艰涩,望向洛长生,一字一句,“不可言说……?” &emsp;&emsp;洛长生点头,神色严肃,同样一字一句给予回应。 &emsp;&emsp;“是的……不可言说。” &emsp;&emsp;幼婴鲲鱼悬停在大墟的尽头,它望着那团雪白的因果光芒,不知想到什么,昂出一声长啸。 &emsp;&emsp;坐在鲲鱼背上的宁奕,短短刹那,却如过百年。 &emsp;&emsp;他望向洛长生,做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emsp;&emsp;“好。我答应你。” 第四百三十四章 这一战,我必胜 大墟尽头,因果卷悬浮在云海核心。 雪白光芒包裹竹简。 千层万缕,潮汐涌动。 宁奕站在鲲鱼大背之上,他缓缓伸出两根手指,点在自己的眉心之上。 他答应洛长生,不仅不取走因果卷。 还要将“命字卷”留在这里。 对宁奕而言,这其实不是一个简单就能做出的决定……对于执剑者而言,天书实在是太重要了。 迄今为止,每一卷收集到的古卷,都是宁奕拿命去拼,才能获得。 云海之上的因果卷,迸出一道轻轻的震颤—— 宁奕掌心握着一团青灿光芒。 那是徐清客先生临死之前交付给自己的“命字卷”。 “洛兄。交给你了。” 他认真望向谪仙,抬起手掌。 青灿光芒,悬浮于空。 其实说起来,宁奕与洛长生在大墟之前,只见过一次面,但如今对视,却像是相识已久,彼此交心。 有些人不需要见第二面,便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可以信赖和依托的人。 白如新,倾盖如故,宁奕洛长生,便是如此。 谪仙沉默地站在宁奕对面,他并没有伸手,双手拢在袖中。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 “谢谢你,宁奕。” 自己给宁奕的理由,只有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四个字。 “不可言说。” 这四个字,说出去,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吧? 但,偏偏宁奕信了。 而且还行动得如此果断。 洛长生没有跟宁奕客气,他缓缓伸手,掌心朝下,五根手指如提拎灯笼一般,覆盖罩住命字卷的光华……而那团青灿光火,竟然没有逃脱。 宁奕眼神一亮。 被自己炼化的命字卷,已经不会第二次认主。 但是,它表现出了对洛长生气息的“喜爱”。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老洛是一个值得相信的家伙。 “宁兄,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对这两卷天书做什么……我只是,想让它们圆满。”洛长生轻轻抖袖,将竹简抓握在掌心,他回头望向云海,柔声道:“有了‘命字卷’,这里的禁制便可以更加完善,暂时也不用担心,那两位皇帝有什么攻海之招。” 执剑者八卷,两两互补。 命运与因果,正是虚无缥缈里的“阴阳鱼”。 洛长生将自己的一缕意念,附着在青简之上,缓缓弹指,命字卷便悠然飞掠,撞到云海尽头,与因果卷合抱—— “嗡”的一声。 青灿与雪白之光,相互碰撞,果然没有迸出炽烈的灼烧和激荡。 这是一对互补的天书古卷。 宁奕神色复杂,看着此刻云海激荡而出的画面—— 因果与命运相互成就,相互补全,彼此,都成为了圆满,紊乱业力在变得有序,也开始演化更玄妙的道意……一缕又一缕辉光,得以扩散地更远,更有力。 洛长生掐袖,熄灭了自己点燃大墟的因果光火。 两卷天书交融后的力量,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股“远大于二”的柔光,迅照亮大墟。 从此之后,大墟也有了白昼。 宁奕神情复杂,他站在鲲鱼背上,看着这一幕。 他回想起当年烈潮燃尽的画面,清客先生将命字卷嘱托给自己。 而他,则一直很清楚。 自己或许是执剑者……但绝不是“命字卷”最好的主人。 在徐清客手中,一卷命字卷,便足以布出惊世骇俗的“烈潮之局”。 相比之下,在自己手中,这卷天书,能起到的作用,便显得“微乎其微”。 在这一刻。 宁奕也终于明白了。 并非每一卷天书,都适合自己,在这世上或许还有比自己更契合它的主人,而自己作为执掌者,要明白……执剑者天书,存在的意义。 正如自己集齐的“山”和“离”。 世间万物,逃不开“离散”。 有聚拢。 自然……就有分散。 宁奕站在云海之巅,静默地眺望大墟尽头,凝视着因果和命运抱成一团,凝结阴阳双鱼的画面,整片云海得到了圆满。 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看破了天书存在的意义,所以选择将它们,重新分散在世间各地吗? 长长吐出一口气。 宁奕并没有因为“失去”而觉得遗憾,相反,他觉得在这一刻,自己似乎也得到了“圆满”。 说到底,自己并不是古卷的拥有者。 两座天下,无数年来,大浪淘沙,不知有几位执剑者背负重任而生,既然已经有了集齐天书的执剑者,如自己母亲那般的人出现过……那么也便意味着,执剑者的使命,不只只是集齐古书那么简单。 神海内,白骨平原频率不高的震动。 宁奕能感受到执剑者神海里其他古卷传递而出的情绪……那种情绪,叫做“欣慰”。 云海的大墟尽头,洛长生陪伴之处,是比自己更适合这二卷存在的地方。 冥冥映现于心中的预感,以及震颤的白骨平原,都在告诉自己。 所有的一切,都在对抗“最终之劫”。 天幕崩塌。 海水倒灌。 大暗无边。 历任以来的执剑者,天书,聚集,分散,圆满,破碎,都是为此而生,为此而灭。而无数年后,终于轮到了自己。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宁奕一只手默默按在细雪上,他抬起头,看着还澄澈无垢的穹顶,以只有自己能够听闻的声音,轻声自语道:“我会斩开一切黑暗,还这世间一片光明。” …… …… “宁兄,你接下来的打算?” “炼化古卷,恢复伤势。” 鲲鱼缓慢游曳在云海大墟之上,或许是因为因果卷和命字卷合璧的缘故,“小家伙”幼婴的心情变得极好,时不时清亮长啸一声,欢快地以尾鳍拍打出云海翻腾四溅的浪花。 “龙皇殿和芥子山,都在云海之外围杀我,不过很可惜……他们等不到我了。”宁奕望向远方,他轻声道:“炼化‘空之卷’后,执剑者开启门户的力量会大大增强。两座天下之间的壁垒,对我而言,也不再存在。” 这就是他想让洛长生跟自己一同南下的缘故。 只需要从北荒云海,开一扇门,便可轻易逃离白帝和龙皇的追杀。 “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到两周。”宁奕沉吟片刻,道:“洛兄,你当真不和我一同南下?” 谪仙缓缓摇了摇头。 他坐在鲲鱼竖起的一条脊鳍之上,风云掠过,白袍飘摇,手中拎着一座桃木酒壶,笑意盎然,“宁兄……不必再问了。我留在云海便好。” 宁奕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再问。 他知道,再怎么去问,都不会得到答案。 原因……自然是“不可言说。” “她……你准备怎么办?” 谪仙微微侧,望向宁奕身旁。 小木桌上,一个红衣女子,喝得烂醉如泥,此刻趴在桌上,丝散乱,面容酡红,叶红拂倒是酒品极好,即便醉成这副模样,亦没有胡言乱语,只是像个没有丝毫动静的石塑,睡死过去。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我答应过叶红拂师尊,把她安全送回大隋。等伤好,便一起回去了。” 洛长生低垂眉眼,笑了笑,不再多言。 他知道,叶红拂为什么会喝成这样。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宁奕三两步,来到脊鳍之前,他双手一撑,便这么坐在如山一般的宽厚鱼鳍上。 宁奕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坐在“小山头”,与谪仙齐肩。 云海之上,日出东方。 极光璀璨,神霄绚烂。 “宁兄……” 宁奕打断了洛长生,他摆了摆手,憨憨笑道:“宁兄宁兄,一板一眼的,听不习惯。” “宁……宁先生?”洛长生哭笑不得。 听起来更糟糕了。 心底长叹一声,洛长生抿了口酒,问道:“……大隋那些人,都怎么称呼你?” “他们啊。” 宁奕思考了一会,身子后仰,躺在温暖的鲲鱼大鳍之上。 他眯起双眼,双臂枕在脑后,懒洋洋道:“有些人喊我宁魔头,有些人喊我宁剑仙,有些人喊我乌龟王八蛋,有些人喊我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谪仙笑着摇了摇头。 他缓缓咽下一口酒,只觉得心底暖暖的。 老洛的声音也醇厚如酒。 “小宁。” 宁奕有些恍惚。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没有人喊过的称呼了,他从叶老先生那儿听过这样的称呼,也从其他类似的长辈口中听过,但都与此刻洛长生的声音听起来不同。 是兄长。 亦是好友。 虽淡泊,但也情义深重。 宁奕神情郑重起来,望向身旁半坐身子,坐观云海朝阳的年轻谪仙。 洛长生指了指那轮新出云海的大日,轻声道:“无论如何,太阳都会升起来。” 宁奕认真欣赏着那轮初日。 “是。” 他有些不明白,洛长生为何会忽然对自己说这句话。 谪仙的声音更轻了。 轻的,外人根本听不清楚,像是说给自己听。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 幽幽吐出一口气。 洛长生岔开话题,笑着问道。 “回大隋后,与韩约那一战,胜算如何?” 宁奕伸出一只手掌,山字卷,离字卷,生字卷,空之卷,四缕辉光,浮现于指掌之间。 宁奕缓缓握拳。 看似懒散,但实则异常坚定的声音,飘荡在云海之上。 “这一战,我必胜。” …… …… (因为小篇收官的缘故,这几天更的略慢。明天大概还有最后一个小高氵朝这样,灞都篇就完成啦,个人感觉还不错,能有个八分这样。这几天会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一些总结和反思,接下来就是南下与韩约的决战了。呼呼呼~~~下周会加快进度的多更,再下周【即23号】可能要外出一趟,提前预告一下……) 第四百三十五章 他日云端再相逢 时间一晃。 半月过去。 云海禁区,在外人眼中来看,一如既往的死寂。 但若是从高空俯瞰,便会现,“大墟”所在的阴霾之处,已经被一抹强光照亮。 火凤盘膝坐在云海垂钓的彼岸云端。 他一身红袍,双手按在膝盖之上,久久凝视着那片雪白云海。 他坐在龙皇垂钓之位,已有半月之久。 龙皇钓线,被那位年轻白袍修士切斩而开的画面,他看得很清楚。 无法置信。 那是一个人族年轻修士。 大隋天下竟有人能以星君之境,斩开龙皇的钓线! 那人身份,也被火凤识别出来。 “宝珠山……洛长生。” 钓线被斩后,龙皇和玄螭短暂离开了云海。 只有火凤留守在此,与天海楼遥想对望。 而这半个月—— 便是云海禁区最后的平静! 北妖域的所有妖圣涅槃,都听闻了云海禁区的异变,整座妖族天下,在这一刻变得不再平静。 白帝怒沉灞都,龙皇庇佑火凤。 两大妖域之间的战争,已经吹响号角。 东妖域搬来芥子山,强镇云海。 孔雀道人那日逃脱之后,已经去请救兵。接下来,两位皇帝若是不出面,应当就是“玄螭大圣”和“金乌大圣”的争锋角力。 无论如何,两大凡势力都不可能放过宁奕。 更何况,大隋还有一个“漏网之鱼”,躲在北荒云海。 若不是亲眼所见,连火凤也不敢相信,人族的年轻谪仙竟然还没死在东皇手上,那个叫“洛长生”的年轻人,是妖族必须扼杀在摇篮里的绝艳天才,若是成长起来,便是下一个沉渊,下一个裴旻。 或许……他涅槃后所爆出的力量,会比沉渊和裴旻更吓人。 至少沉渊和裴旻这两位,在涅槃境界,都不曾顺利打入过妖族天下腹部。 “火凤。” 云海之上,传来风云席卷之音。 灞都二师兄扭头望去。 黑云浩荡,龙辇驶出,玄螭大圣来到他身边,问道:“这些日子,云海有何异样?” 火凤摇了摇头,“一切如常。” 这片云海,始终平静。 甚至平静地……有些令人心悸。这半个月,他想要亲身掠下云海,杀死那三个人族年轻天才,有几次,天凰翼已经抵上云海禁制了。 但感受到内里庞大紊乱的因果业力,火凤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这的确是一处,涅槃不愿涉险的禁地。 强大如龙皇,也只能以长线垂钓,不敢以肉身蹚水。 “那几人还在云海内……那就好。”玄螭大圣松了口气,宽慰道:“龙皇殿已经安置了你那几位师兄弟,处理好了灞都后续……你可以放心,陛下答应给你的,一样也不会少。” 火凤神情不显喜怒,只是默默地攥拢双拳。 他望向天海楼,道:“我师尊呢?” 玄螭大圣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陛下还在想办法。” 灞都,如今已成孤城。 被剑意斩为两半的龟壳,被老城主托举在深渊边缘,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之地,正如白亘那一日所言,灞都每飞升三丈,他便将其压下三丈……即便受了伤,白帝仍然能够做到。 “凤鸣山协议已经撕毁了。”玄螭点出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如今陛下和白亘正式开战,西妖域陷入绝对混乱……双方都在争夺南妖域,以及灰界的掌控权。至于北荒,在宁奕身死之前,也是一座重要战场。” 火凤幽幽吐出一口气,道了一字。 “好。” 向来求稳的龙皇,为了自己,为了灞都……选择与东妖域开战。 这,正是他想要的。 “我会全力帮助北妖域。”火凤望向身下,平静道:“如今要做的,是破开云海,将人族谪仙、宁奕、叶红拂杀死……对吧?” “没那么简单。” 玄螭无奈笑了起来。 这位大圣修行年岁极长,即便妖族容颜常驻,此刻依然老得有些令人唏嘘,笑起来脸上褶子堆叠,有种溢出肌肤的“垂暮苍老”之感。 玄螭大圣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不过……东妖域的“金乌”,也好不到哪儿去。 “东妖域沉寂了半月,恐怕也在酝酿手段。” 老人望向雪白琼楼,皱起眉头,“根据灞都那日的情报,宁奕的手中恐怕掌握着与‘时之卷’对应的天书,他既然能够逃出白亘掌握,那么逃离云海禁地,也并非没有可能。” 由于情报有限。 即便是玄螭大圣,也不知道,洛长生执掌因果,可以与这片禁区安全共存。 “龙骨大殿那边,卦算天象,捉到了一缕气机。”玄螭大圣望向火凤,“就在近日,需攻破云海,否则那小子……便会逃回大隋,再想杀他,便是千难万难。” “云海,乃是业力紊乱之地。” 火凤皱起眉头,“想要攻破,谈何容易?” “此行,老朽特地带出此物。” 玄螭大圣抬起手掌,掌心浮现一截截粗壮幻影,那是一根根古老石柱,缩小之后,便如泥匠铸造的螺钉一般。 一共十二之数。 龙皇殿的十二根通天根柱。 “借用十二妖柱,与‘时之卷’之力,来逆转云海因果。”玄螭大圣深吸一口气,望向那座雪白琼楼,“虽然两座妖域的战争开始了,但如今尚未到陛下和白亘出面的时候。” “白亘在灞都城负伤了。”火凤声音冷了下来,“龙皇陛下如今出手,难道还畏惧失败么?” “你不懂。”大圣摇了摇头,笑道:“吾皇什么时候败过?” “陛下……如今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老人轻声道:“就算要与白亘一战,也无需占他便宜。等他伤势痊愈,再行一战,陛下亦有必胜之信念。” 欲言又止的火凤,在此刻彻底沉默下来。 “如果没有猜错,金乌大圣,接下来也会出手。”玄螭淡淡道:“我与他,厮杀多年,未决高下,天海楼多半会祭出白亘的‘灭字卷’,不管哪方攻破云海,都是一件好事。”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宁奕这桩大造化,比起逃回大隋,还是留在妖族更好。 至于这桩造化,在云海攻破之后,如何去分。 则是另外一件事了。 “我明白了……”火凤眯起双眼,道:“云海一破,我便会以世间极,掠下禁地。” “没错。”玄螭大圣笑了起来,“我会拖住金乌……有你在,此战,万无一失。” …… …… 鲲鱼游曳在万里云海之上。 小家伙时不时出一声惬意长叹。 叶红拂静坐之中,修悟剑道,这半个月的疗伤,已让她恢复至全盛巅峰状态的九成。 而灞都的生死之行,则令她更上一层楼。 不得不说,这里是一处生死禁地,亦是一处造化福地。 灵气氤氲,静谧无人,在这参悟剑意,事半而功倍。 不知为何,叶红拂心中涌起了一阵烦闷。 她睁开双眼,从打坐状态之中醒来。 她看到了比自己早先一些醒来,此刻正抬头望天的宁奕。 至于洛长生,则是坐在小家伙脑袋正上方,手掌轻柔抚摸着幼婴的脑袋。 鲲鱼腹部,震荡出呼噜噜的不安之音。 云海四周,宛若响起雷鸣。 小家伙一直在下坠……似乎是想要远离云海穹顶。 “它是想躲避什么?”叶红拂看懂了幼婴鲲鱼的本能直觉。 此时此刻,云海的穹顶,本该涌动雪白绚烂光芒,却掠上了几抹血色,而且有愈演愈烈之状。 那股气息。 别人或许不了解,但宁奕却极其熟悉。 那是……灭字卷的气息。 “死要见人,活要见尸……” 宁奕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喃喃道:“果然,逃到云海禁区也没有用。白亘是铁了心,即便拆开禁区,也要找到我的尸体啊。” 他摇了摇头,低头凝视手掌:“幸好,我已炼化了所有天书。” 掌心之中,五缕火焰交错形成莲花。 其中“命字卷”的那一缕,焰火微弱,因为竹简被宁奕拆离,亲自镶嵌安置在了云海大墟尽头。 他所能借用的“命字卷”之力,只有浅淡的一缕。 不过对宁奕而言,命字卷本来就不太用得上。 山离生空,这四卷天书,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让宁奕回到半年前的大隋北境,无需任何帮手。 他绝不会再输给韩约的稚童身。 “小宁、红拂。” 洛长生飘然而至,来到宁奕叶红拂面前,他从眉心洞天取出两樽桃木酒壶,放在桌前,柔声笑道:“是时候离开云海了。” 叶红拂有些恍惚,她神色复杂,望向谪仙,欲言又止。 她本想与洛长生一战,了却当年执念。 只是因为疗伤,所以耽搁,一直未曾开口。 洛长生将酒壶推至红衣女子面前,极其善解人意地笑道:“你我终有一战……只不过,还再等一等了。” “再等一等……”叶红拂收下酒壶,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从未追上洛长生。 再如何努力,都难以追及。 以后,还有机会吗? “等你涅槃,等生死道境大成。” “叶红拂——” 谪仙的双眼,似乎看破了一切。 他短暂停顿之后,声音诚恳而有力:“你是此间不可多得的剑道大才,亦是我洛长生渴望一战的对手。等他日云端再相逢,你我之间,定有一战,届时,我必倾力而为。”  第四百三十六章 攻海 “我相信你。” 没有什么,比谪仙的话更让人值得信赖。 叶红拂收起酒壶,道心也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坚定。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有丝毫动摇……洛长生的话,给了她莫大鼓舞。 这次北上,最大的收获,其实不是领悟出生死道境! 而是知道,自己苦苦追寻的那个人还活着,那座大山仍然在面前。 所以,她可以做回之前的“叶疯子”,继续拼命去修行。 星君之后还有涅槃,涅槃之后还有很长很长的修行路……不管有没有机会,她都等着下一次的“云端相逢”! 作为旁观者。 宁奕一直安静听着。 其实,他是一个“幸运儿”。 宁奕自修行以来,走的是“勤能补拙”,“笨鸟先飞”的路子,他从不被认为是什么天才,所以……他没有领略过曹叶二人苦苦追赶而不得望顶的绝望。 “走吧。” 宁奕抬起手,离字卷切割云海,空之卷凝聚奇点。 他第一次,以自己剑念,动用“空之卷”,但这个动作却无比顺畅,像是排演过了无数遍。 天书古卷的“奇点”,与之前的“开门”,截然不同。 宁奕的思绪像是一瞬间被拉高了数千丈,数万丈,来到了两座天下的最高穹顶,俯瞰人间。 他就像是一位俯仰大地棋盘的棋手。 奇点如棋子。 落子在何处……便可打开何处的门。 “果然是两座天下,无处不可去得。”宁奕闭上双眼,用心感悟着这种感觉,喃喃自语。 有了空之卷。 连倒悬海的禁制,都无法阻拦自己的脚步! 只不过他有所感应,这卷古书带来了巨大便利,但也有一些限制。 因为放眼两座天下之大,宁奕暂时还无法精准控制“奇点”落子,而且持棋落下的过程,神念不断颤抖,犹如冰封,这应该与修为有关。 落子越深,传送距离越远,便要消耗越多的神性。 至于倒悬海的古战场禁地,更是一些“禁着点”,或许是因为古代战场的空间禁制极其严格,自己想要破开屏障,会更加费力…… “大隋,大隋,大隋。” 宁奕艰难控制着奇点,落在南方那座天下。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虚空中的门户,缓慢成型。 稳定下来了。 叶红拂看着这扇奇迹之门,虽然已经在倒悬海岸见过了宁奕开门的手段,但此刻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这扇门,能从妖族天下北荒云海,通向大隋?” 宁奕笑着点了点头,“大隋肯定是通的,但具体落在哪里,就要看三分运气了。” 他最后落子之时,神念颤得厉害。 本想回归将军府的,恐怕会有些许偏差。 “洛兄。” 宁奕最后还是用了这个礼敬的称呼,他抬起头,望向穹顶,“给你惹了一些麻烦。” 芥子山和龙皇殿,恐怕要动手攻打云海了。 自己和叶红拂要走。 这里,便只有谪仙一人。 宁奕有些担忧道:“你留在云海,真的可以吗?” 谪仙笑道:“放心便是。” “好。” 宁奕也不继续客气,他收起桃木酒壶,长身一揖,双手抱拳,沉声道:“老洛,保重。” 谪仙笑着点头。 叶红拂深吸一口气,转身迈步,走进那扇门户之中。 鲲鱼迸出高亢嘹亮的长鸣—— 似鱼,似鸟。 云海上空,一团虚无的扭曲之力,包裹两人。 “嗖”的一声。 云海并没有变得寂静,但是却少了什么。 陪在洛长生身旁的素裙佩刀女子,面色含笑,仍然在为木桌的空碗斟酒。 但陪谪仙饮酒之人,已不在云海了。 洛长生背负双手,神情淡然,兀自一人,站在巨大鲲鱼脊背之上。 他仰望穹顶,目光穿透了无数因果。 看到了天海楼。 也看到了手托十二妖柱的玄螭大圣。 看到了阴云漫天,杀力旋绕。 直到宁奕,叶红拂走之后,谪仙的神情才真正放松下来,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摸向自己的脑后簪,将那根雪白木簪拔下。 等这一刻。 已经等了许久了。 白袍年轻人微笑开口,声音很轻。 “来吧。” …… …… 雪白琼楼,缓缓掠出一袭金衫。 那袭金衫童子,面容并不苍老,但浑身缠绕浓郁死气,一尊巨大丹炉悬浮在其头顶,炉火缭绕,展成凤形,即便如此,仍然无法灼去缠绕眉须之间的雪白死意……这是修行者岁月走到尽头的迹象。 金乌大圣,大限将至。 他悬浮在云海上空,微微挪,目光与远方云海深处的某道老者碰撞。 玄螭大圣也不隐藏,坦坦荡荡掠出。 黑袍与金衫遥向对望。 “玄螭。”童子面无表情道:“北妖域的老瘸子,坐看灞都坠沉,只想钓取大鱼,现在鱼在哪呢?” 黑衫老者神情漠然,“听说白亘眉心被人刺了一剑。这几日都躲在东妖域养伤,堂堂白帝,竟不敢以真身出现北荒,何其可笑。” 两座妖域的战争已经开启。 这两位大圣,分别作为一域的顶级战力,见面非但没有厮杀,反而“和和气气”交谈,便是因为这片云海之下。 有着令两位皇帝都垂涎觊觎的“造化”! 说起来,两座天下的大修行者都会觉得好笑,两位皇帝卦尽天机,要夺的造化,没一人成功得手,白帝受了重伤,龙皇损了钓线。 而让两位皇帝失手的那人,只不过是一个区区星君。 “今日,不是你我争出高下的时候。”童子幽幽道:“云海禁制,今日必破。宁奕必须死在妖族……那份造化,我必取之。” “造化如何,尚未定论。”玄螭面无表情,“至于这片云海,你我,各凭手段。” 言罢。 金乌大圣呵的冷笑一声。 他抬起掌心。 整座天海楼轰隆震颤一下,一层一层,自下而上,浮现璀璨绚烂黑芒,雪白琼楼,在数息之间,变得漆黑如墨,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息,降临在云海穹顶。 玄螭大圣神情一沉。 这股力量,他再熟悉无比……是灭字卷之力! 果然。 白帝将“灭字卷”的力量,赐给了金乌,来攻破云海因果禁区! 那位东妖域皇帝的修为,早已登临绝顶,这些年通过诸般手段,仍在精进,这实在是令人心悸。 漆黑琼楼,门户大开,一道落宇黑芒,如垂落九天之斩剑,抵斩而下! 玄螭大圣紧握掌心,将目光投给隐于云海彼岸的火凤。 看来……无需自己出手,这一轰之下,因果云海,便会攻破。 他已经做好了掠下云海截人的打算。 然而,让玄螭大圣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云海的上空,在灭字卷杀力抵达的那一刻,竟然缠绕横生出无数玄妙法纹,黑白玄力,妙不可言。 这是玄螭修行毕生,从未见过的恢弘伟力! 双手抬起落下的金乌大圣,瞳孔收缩。 他像是举起一座万钧世界,砸向一颗鸡蛋……或许鸡蛋壳比较硬,但焉有不破之理? 但是他错了。 他砸中的,并非是一枚蛋壳。 而是一条完整的,无比坚韧的,而且极其强大的“大道”。 这并非是一条道境。 而是一条完整的,贯穿彼岸两端的无上大道! 在这一刻,云海上的三位妖圣,都看见了这震撼此生的景象。 云海上空的雾气,在灭字卷的极力攻杀之下,短暂撕碎,露出了一条巨大鲲鱼,以及一个手持簪而立的白袍年轻男人。 那个男人的丝被狂风吹乱,衣袍悬挂的酒壶狂舞,神情肃穆而又庄严。 因果与命运缠绕合一。 化为一条贯穿云海禁区的长河。 鲲鹏游曳于命运长河之中。 洛长生站在鲲鱼背上,脱于因果长河之外。 他的眉心,燃起了雪白的涅槃光火,这抹火光,是两位大圣从未见过的“涅槃道火”,这不是一缕火苗,而是盛大的,足以燃烧整片云海的业火。 “开什么玩笑……” 金乌大圣的心头狠狠一颤,这副画面,竟然让他一瞬想到了北境长城的沉渊君。 不。 这不是沉渊君。 这是大隋天下的洛长生。 这个家伙,修行至今,才不过三十年。 他比沉渊君还要过分。 不仅仅是修行年岁。 纵观历史,两座天下开辟以来,有过这样站在因果长河上脱涅槃的家伙吗? 寻常修行者的“涅槃”,战战兢兢,身在长河之中,艰难求存,求一缕火光不灭……而洛长生的“涅槃”,则是随手在眉心一抹,言出法随,以自身道境,宣告这缕火光亘古长燃。 他身在长河外。 不受因果限。 “这是人族哪位天尊转世?亦或是菩萨捻火?”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 金乌额头青筋鼓起,怒喝道:“老家伙,出手!” 此子,给自己感觉,竟比宁奕还要危险! 玄螭大圣瞳孔暴燃光火,在这一瞬间将十二妖柱击出。 磅礴雷光,化为逆力,落在云海上空。 整片云海,时空逆转,一瞬间像是逆回万年之前。 彼时因果业力,尚未成型,只是浅淡雾气。 而灭字卷杀力,极力穿透,要穿过一缕,灭杀谪仙。 洛长生神情凝重,左手缓缓翻掌。 长河之中,逆转时空一点一点被“扳回”。 灭字卷的光芒,便钳制在云海北荒的上空,刺出一道咔嚓裂纹。 大墟尽头的两卷天书,在这一刻瞬息掠至谪仙面前,一左一右。 这两卷宁奕得之如鸡肋的古卷,在谪仙手中,便是开天之利剑,无双之重锋。 洛长生回想千佛塔那一日的灵感。 他轻轻以指尖抹过木簪髻,命运与因果两卷天书,化为两缕光芒,合抱成一尾池鱼,跳入木簪之中。 叮咚一声。 大道圆满。 执剑者的天书古卷,从未有过如此契合的“人选”。 洛长生骑乘鲲鱼,向着天外杀去。 白色木簪化为一剑! 这一日。 白帝天海楼至,龙皇妖柱降临—— 玄螭金乌两位大圣携古卷攻打云海禁区。 二人,均以受伤败退告终。 …… …… (这副画面,酝酿了很久,谪仙人云海递出的一剑,宣告灞都篇结束。接下来就是东境战争篇了。厚颜无耻的求一下月票~) 第四百三十七章 云州案 黄沙漫天,枯骨横野。 一位头戴破碎斗笠的粗壮汉子,身上布衫不断倾泻流淌出潺潺沙流,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黄沙泥地之中。 一匹枯瘦老马,被他牵着缰绳,步伐缓慢。 一位布衫女子,怀中搂着女童,蜷缩趴伏在马背之上,神情憔悴,满面枯槁。 “钟夫人,就快到了。前面便是云州城。” 郭大路声音沙哑。 三圣山在这场战争中倾尽全力,抵抗鬼修,然而五灾十劫一位位登场之后,三圣山的地界不断被琉璃山侵蚀。 这场东境战争,绵延千里,对苍生而言,可谓是一场浩大劫难。 从桃枝城一路向西,逃离战乱,郭大路所选择的路线,是一条极近的直线,可以直抵中州……但是唯一的困难,便是横跨这片大漠。 选择这条路线的,不止郭大路一人。 这路上翻飞的枯骨,开裂的断臂,都证明了他们的结局。 这是条“九死一生”的绝路。 好在,如今大漠已经快到头了。 钟夫人怀中的小荔枝,抿了抿干枯嘴唇,她神情眩晕,望向大漠远方……炎天大暑,地平线尽头似乎立着一座巍峨古城。 那儿,是云州城么? “娘……” 小荔枝的声音微弱到了极点,带着哭腔。 “渴……” 没有回应。 钟夫人的头颅垂得极低,身子摇晃,但护臂姿态却是极其牢固,她紧紧匍匐着,将孩子钳控在怀中,后背罩住一切。 凡俗之人,哪里承受得住如此跋涉? 她望向郭大路,哑声道:“还有水吗?” 郭大路咬了咬牙,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囊,他拍了拍小家伙,小荔枝睡眼朦胧张开嘴巴,水囊倒悬,几滴水滴汇聚,落在干枯嘴唇上,瞬间融化。 小家伙舔了舔嘴唇,病态的面容并没有因此而好看三分。 郭大路重新将水囊收回腰间。 他本想说……再坚持一天。 可他意识到,这句话,这三天已经说过了无数次。 远方地平线的“云州”,已经在大漠风沙中出现了很多次,这是长夜里的一点余光,亦是支撑跋涉者走下去的最后信仰。 最后一天。 奇迹生了……云州大漠的边缘下了一场骤雨,这场骤雨救了险些渴死的三人,续了一条性命,而走下去,他们不再是孤独的跋涉者。 周围出现了其他流民。 小家伙看到的“巨城”,不是海市蜃楼。 数万的逃难者,因为东境战争而流离失所,携家而逃,来至“云州”,然而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新生”。 云州这座巨城,死死关紧城门,拒绝接纳难民。 逃荒至此的黎民百姓,已经在城内啃食草根,刨掘泥尘……甚至,沙尘翻飞中,隐约可见粘粘血迹肉泥的新鲜骸骨。 一匹活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还有一个细皮嫩肉的孩童……走出云州大漠的那一刻,便引起了诸多关注。 但她们的面前,横着一位身材魁梧的糙汉。 郭大路毕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看着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男人,那些家伙眼中隐含凶芒,身上散的气息,像是饿了半个月的野狼。 一个枯瘦男人扑了上来,被郭大路手持朴刀当头斩开。 钝刀斩破颅骨,泼洒出的鲜血还是滚烫的……钟夫人捂住小荔枝的双眼,郭大路牵马而行,身后是如秃鹫如野狼瓜分尸骸的咀嚼声音。 这个男人,就这么一路,牵着老马,来到了云州城前。 这世上,没什么比逃出大漠,却抵达死城,更令人绝望的事情。 云州城门,万钧沉铁。 比鬼修的刀剑更令人寒心。 城门之上的弓弩手,拉弦满弓,沉默肃杀地将弩箭对准一行三人。 城门前的百丈空地,有一根钉射入地的箭镞,还有一具穿心而过,已经干腐的枯尸。 只要他们再前行一步。 那么……便会放箭。 郭大路面无表情凝望城头。 他缓缓扯开破烂布衫衣襟,露出了一块早已狰狞布满伤疤的血肉胸膛,他缓步前行,目光对视那拉弦满圆的弩手。 即将踏入那片“禁忌之圆”前,郭大路感觉自己衣角,被什么东西轻轻拉扯一下,他回过头,看到了小荔枝那张苍白恐惧的面容。 小荔枝摇头,声音比哭还难听:“郭叔叔,不能去……” 郭大路拍了拍小家伙脑袋。 他没说什么,只是缓缓从袖袍里,取出了小荔枝父亲的一件遗物。 那是一块铁质令牌。 男人陡然暴喝一声—— “此乃桃枝城黜陟使钟洵之死令!” 这声音,如雷音般,掀动沙粒,振聋聩。 “东境长线,抵死压敌,纵尸骨无存,城官亦要保护城内百姓!” “尔等——” 男人怒喝之音,拉得极长。 这道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们毕生,从未听过如此厉喝,如当头棍棒,敲碎万里霾云。 “尔等卑官!为一己私欲,行苟且之事!” “千里战线,火烧大泽……千万人奔赴境关,死而后已。尔等,居大漠关中,拥太平中州,竟拒黎民百姓于家园之外,造生灵涂炭于门户之前。” 城头,一位年轻驻官,皱着眉头,他俯瞰着城头底下,那位“袒胸”痛骂云州守官的斗笠糙汉。 驻官面无表情,伸出一只手,立即有人将一柄重弩呈递而上。 他极其熟稔地将箭镞推入弩膛。 那道痛喝炸响在长空之中。 “于残战之中,出卖同胞,见死不救,此为不仁,不义!” “于皇权眼下,欺蒙殿下,拒开城门,此为不忠,不信!” “于——” 重弩的箭镞也在这一刻炸响。 …… ……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小荔枝的面前,炸开了一朵狰狞的血花。 那道魁梧身影,像是被一柄重锤砸中。 蹬地向后退了一步。 钟荔怔怔看着那道如山一般的身影,转战百里,跋涉大漠,断水断粮,即便如此……未曾倒下。 她本以为郭叔叔是不会倒下的。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小家伙脑袋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抬头望去,目光触及了城楼头瞄准自己的一道森寒箭镞弩光。 一个年轻的“熟悉的”身影,将重弩对准了自己,将第二根弩箭推上了弩膛。 她认识那个大哥哥所披的衣袍。 自己的父亲……也穿过这身衣服。 这是云州城的驻官。 父亲说过,驻官,是保护百姓的人…… 意识已经来不及去想更多的画面了,在重弩寒光射出的这一刻,小荔枝的思绪凝固冻结。 她看到了第二抹飞溅而出的鲜血。 掠过长空的弩箭,被一只坚韧有力的手掌握住,那手掌攥握箭镞的力度极大,瞬间飞掠而出的重箭,在这枚手掌的掌心,旋出了一朵爆裂崩碎的血花—— 但即便如此,仍然没有射出这只手掌主人的掌控。 一道飘摇青衫,肩罩漆黑莲衣,腰间悬挂左右两把古刀,一长一短,落在小荔枝面前。 古刀主人神情阴沉,仿佛凝冰一般。 他没有动用自身修为,而是以“凡夫俗子”的体魄,却承接这一箭……好让自己记住痛苦的滋味。 宋净莲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是斑驳破碎的血肉,被箭镞刮开的肌肤,其内躺着一枚被捏裂的淬铁箭镞。 黑色莲衣被风吹起。 宋净莲站在云州城前,轻声道:“太子说过,大隋境内,绝不可闭关拒民。” 那驻官皱起眉头,再推一枚弩箭入膛,同时沉喝一声。 弓弩手齐出,数百柄重弩搭上城台。 宋净莲面无表情,瞬间向前掠去。 巨城城下,狂风掠过,莲衣男人如一根苇叶,随风而起。 嗖嗖嗖的弩箭穿刺之音,如梨花暴雨,几乎刺穿耳膜。 然而漫天璀璨银光,却被一柄短刀出鞘光芒所盖压—— 宋净莲轻轻压下那枚血迹斑斑的握箭之手,从腰间拔出古刀。 刀出! 狂风之中,千丝万缕银线被一刀斩断—— 下一瞬。 凭空掠过百丈的男人,依旧没有动用自身修为,只是以精湛刀术,还有骇人体术,便跃上城头。 他轻轻落地,大拇指推动长刀归鞘。 “啪嗒”一声,年轻驻官的脖颈之间溢出一道细长血线,头颅兀自高高跳起,整个人扭曲倒地。 宋净莲面无表情开口,“奉中州皇令,肃清纲纪。拒受之城,驻官一律处死,云州城主何在?” 黑暗阴翳中,一个瘦弱红甲女子缓缓走出。 朱砂手中拽着一袭黑袍后衣领,神情冷漠,她一路提拎着云州城主走出府邸。 所谓的云州城主,年岁已大,逾近花甲,此刻大袍拖曳在地,一行鲜红斑驳血迹触目惊心,他已经无法走路,只能拖行,因为两条大腿被扎了三十二刀。 云州城主呼吸颤抖,神情惶恐至极。 任谁在酣睡之中被尖刃刺醒,然后被钳制到不能动弹,只能看着来者,不分青红皂白,处以三十二刀剐刑,都会是这副惊恐模样。 “我要你做两件事情。” 宋净莲蹲在云州城主面前,平静道:“一,开城。” “二,交代清楚,天都城内,谁给你的胆子,敢拒受流民。” 第四百三十八章 污垢 城主府内,檀香袅袅。 静室风吹,帘席拂动。 “净莲大人,这位大侠伤势不深,倒是接连劳累,落下了病根。恐怕要好生修养一段时间了。” 医师坐于床榻之旁,把脉之后,神情如释重负,写下一连串药方,交于侍从。 “无碍便好。” 宋净莲听闻此言,稍稍松了口气。 他望向床榻上的郭大路,虽不知名讳,未曾谋面,但此人在云州城头的那一番言……字字入耳如雷,句句坦荡赤忱。 这是一位侠义赤胆之辈。 值得尊敬。 红甲女子揉着小姑娘的脑袋,那张冰冷的面容上罕见露出了柔色。 朱砂蹲下身子,温声道:“小荔枝,你放心,他没事了。按医师抓的药方,调养一段时日,过些日子便会好转。” 小姑娘双眼哭得红肿,攥着破破烂烂的袖子,重重点头。 云州的拒受之难,因为宋净莲二人的到来得以解决—— 云州城驻官被斩,头颅高悬于城头示众,城主于霈则是被关押进入大牢,在被敕消城主特权之前,下令彻开城门,接纳流民,并且开仓粮。 游荡在云州城方圆数十里的难民,终于有了一线生机! 中州权贵极其抵触外境流民,这个现象已经存在良久,尤其是东境战争爆之后……开仓放粮并不是简单的说说而已,破了此例,便会源源不断有后续麻烦,如果让这些东境难民知道,云州城无条件救济穷苦百姓,那么辐射开来的饥民都会来此。 到时候,云州城还撑得住么? 行兵打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下令彻开城门,开仓送粮救济百姓,那么兵粮又该如何解决? 这一架打下去,耗下去,东境鬼修肆无忌惮,掠夺人肉为食,可中州大军,消耗的粮食可是天文数字…… 这个问题,皇城内三司六部所有高层都在头疼。 而太子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无论如何,不可放置流民不顾。 …… …… 郭大路被安置在了城主府。 钟洵黜陟使的事迹已经被天都上层知晓,小荔枝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驻官,陪着桃枝城的四万三千人一同葬在黄沙里,虽死犹生,正是这种抵死而战的精神,桃枝城硬生生抗住了东境的第一拨攻潮,可谓烈士之举。 接下来,会有专人来接这对母女,回到天都。 小荔枝,则是会被安排进入书院,作为英烈后嗣,接受最好的教育。 宋净莲和朱砂简单处理了一些琐事,便结伴离开城主府,二人马不停蹄向着执法司牢狱走去。 对他们而言。 云州案,只是一个开始。 太子开城救民的意志,竟然遭遇了“阻拦”……以云州驻官的爵位,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忤逆。 很显然,幕后主使也知道,云州闭城坚持不了多久。 宋净莲和朱砂作为“东境督战”,监察境关,会极快现难民流荡,从而捉出“害虫”,而比起捉虫更重要的,则是揪出阴暗中的鬼祟者。 “大隋朝野之中,还藏着第二次烈潮未能清洗掉的‘东境残余’……”宋净莲快步前行,同时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云州城主于霈,很有可能就是受其指示,闭关锁境。” “会是谁呢?”朱砂也赞同这个猜想。 “那个老家伙的牙齿被敲掉了,还是不肯交代。”宋净莲皱起眉头,道:“三司六部,执掌权势的大人物,无非就那么几位,这个时候,谁还会站在东境这边?” “于霈不是有毅力的坚韧之辈。”朱砂沉默了一小会,回想起初次见面的景象,自己第一刀刺穿老家伙大腿的时候,于霈大声嘶叫,神情惊恐,显然没有料想到,自己闭锁城门的最差结果。 与皇权作对,却没有思想准备么?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小喽啰,妄图以自身利益,挑衅大局? 不。 这个时候,不能心存侥幸。 越小的异样,越可能揪出大的问题。 “我们没时间浪费了。”宋净莲深吸一口气,道:“准备动用搜魂吧。无需考虑律法,他本就是将死之人,杀了他,正好替饿死在城外的百姓报仇。” 二人踏入地牢,气氛便凝固得吓人。 几位执法司的持令使者神情难看,迎了上来。 “生何事?” 宋净莲心头咯噔一声,隐有不祥之感。 “净莲大人……” 一位使者忐忑不安,道:“按您吩咐,我们几人十二时辰轮番看守牢狱。这家伙的手脚都被钉住,嘴唇也被塞住,可是……” 宋净莲的脚步停在牢狱之外,他面无表情凝视着那具头颅垂落的“尸体”。 手脚被缚,嘴唇被堵。 仍然死了…… “果然不简单。”他解开枷锁,平静以两根手指,按向于霈额,神海之中一片支离破碎。 有人在于霈神海中埋下了“尖刺”。 这是一枚棋子。 准确的说,是一枚弃子。 “幕后主使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会生。”宋净莲低垂眼帘,轻声喃喃道:“即便一开始就动用搜魂,也不会有结果……” 在外人神念侵入的一瞬间,神海尖刺便会动。 自己这一趟云州之行,注定找不到那家伙留下的痕迹。 “夫君。”朱砂沉着眉头,抱着双臂端详于霈尸体,拿捏不定道:“我觉得有些异样……此人的气息,像是在哪见过。很是熟悉。” 宋净莲笑眯眯回头问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朱砂捋了捋丝,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觉得有些异样……此人的气息,像是在哪见过。很是熟悉。” 宋净莲笑道:“上一句。” 红甲女子微微一怔,接着俏脸通红,呸了一句。 二人之间,婚约已定。 只是如今恰逢乱世,东境战争尚未决出胜负,不是举行婚宴的良辰吉日。 只等鬼修平定,天下太平。 自己便可……取朱砂丫头过门。 念及至此,宋净莲心中多出三分温暖。 他恢复正经,柔声笑道:“你说的‘异样’,我也感受到了,是东境的鬼修气息。” 朱砂瞳孔一缩。 净莲提醒了自己! 没错……于霈身上的鬼修之气,一开始还纤不可察,在他死后,开始变得浓郁起来,一缕一缕黑烟缭绕,从肌肤纹理之中渗透而出。 自己在小雷音寺见过。 等一等—— “这不是鬼修……”朱砂喃喃道:“是‘那个东西’。” 几位执法司持令使者神情惘然。 宋净莲则是面色瞬间阴沉下来,他两根手指并拢,化为利剑,一缕剑气,轻轻在于霈的额之上划过,撕开一道血口。 漆黑如墨的鲜血从豁口之中流淌而出,覆了于霈满面。 邪异而诡秘的墨色气息,在地牢之中缭绕。 宋净莲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有些眩晕。 不。 不会看错的。 这是……影子的气息。 二人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韩约,为了赢下东境战争……竟然和那种东西为伍了么?” …… …… 东境战线,蔓延千里。 三圣山与琉璃山倾力而战,为守住战线以西的大小城池,三圣山的年轻修士倾巢而出,将阵法布满千里。 一时之间,鬼修无法攻城。 灵山的僧兵则是从东境长城境关腹背之处攻来,铁律特许,灵山西伐,由律子道宣亲掌领兵,五灾十劫,原本对抗三圣山正好势均力敌,灵山的加入,使得琉璃山战线收拢……一时之间,韩约的几具分身,也出现在大泽战场。 大隋天下所有星君尽皆畏惧的甘露先生,在大泽之上,一共出手三次,分别以三具不同法身亮相。 一具“玉女身”,惊才绝艳,一击打退龟趺山主李玉道。 一具“罗汉身”,金刚不坏,坐于大泽东方苦无山顶,与律子道宣对撼三天三夜,不逊色佛门伐折罗之体魄。 一具“鹤童子身”,这具身躯,给了三圣山一个极其惨痛的教训。彼时三圣山在“少泽城”小胜,姜大真人出手,镇压五灾十劫之中的“桃花”,琉璃盏光火洞天破碎,一位鹤童子持拂尘而来。 这具分身,乃是稚童身在北境大荒被诸位星君联手攻破之后,韩约重新寻找的“替代之物”,战力虽未抵达稚童那般夸张的境界。 但少泽城一战,桃花逃回琉璃山,即便姜玉虚出手,亦未占到上风。 这场东境战争,韩约始终控制着自己出面的“频率”,不到万不得已,关键时刻,几乎不会动用法身。 一来,是防止自己手段尽出,被人摸清。 二来…… 有人猜测,琉璃山主韩约,已经抵达了突破涅槃的最后关头! 百年造化,将成涅槃。 这份“涅槃”,他已等了太久太久,若无叶长风的稚子剑鞘,或许他早就功成,无需拖到今日。 六道轮回道境,至暗不朽特质,先天灵宝琉璃盏……这三道大造化加持,一旦破境,即便没有铁律限制,红拂河的涅槃,也极难限制这位鬼修共主。 攘外必先安内。 为了这场东境战争,太子在天都苦心经营了五年,可是这一切……远没有李白蛟想象的那么简单。 三日后,一封密令,呈递入都。 宋净莲秘查云州城城主于霈,现于霈与“影子”有所关联,且族中亲信在天都执法司就任少司一职。 东境反扑之火来势汹汹。 而执掌鬼修的韩约,在种种证据之下,几乎可以确信,与“影子”勾结。 宋伊人朱砂二人奉令而回,缉拿天都要犯,事关重大,权限倾开。 大隋皇权之下,不可容污纳垢。 此行……极秘。 除太子外,再无第四人知。 …… …… (关于东境战争篇,大概的纲差不多捋好了。草蛇灰线,大家先不用着急宁奕,这会是一个长局,大隋的许多“老朋友”都会亮相。)  第四百三十九章 缉凶 云州城城主于霈,领刑而死,这个消息对外封闭。 外人来看,只知道云州城开了门,却并不知道驻官和城主皆已身亡。 封锁消息的目的,就是避免打草惊蛇。 于霈虽死,但追查“云州案”的线索却并未断联。 这位于霈大人,能够在中州边缘当上一城之主,背景可不简单……他与天都城内一位三司权贵。乃是“叔侄关系”。 昆海楼提供的线报极是详细。 这二人已近十年未有联系,可正是因为这层血脉关系,于霈才得以“高就”。 于霈的那位“远方侄子”,不是别人,正是执法司少司,于潜虎。 …… …… 晴空万里无云。 茶楼顶层,大旗飘摇,逆风席卷,震出猎猎长音。 一位身材魁梧的黑甲壮汉,坐在黄花梨木桌前,此人身形宽阔如山,掌中捏着茶盏,正一人品茶。 天都城内,执法司中,一共便只有九位少司,每一位,都能独当一面。 而九位少司中,唯一坚持亲身例行巡街的,就只有他一位。 “于潜虎。” 随着这道轻声响起—— 魁梧黑甲男人的面前,缓缓坐下一道清瘦身影。 宋净莲摘下斗笠,不缓不急,搁置在男人面前木桌之上,他孤身至此,提前打过招呼,清空了整座茶楼顶层。 此时此景,倒有些像是自己前不久来到天都,海公公来茶楼迎见。 隔间内外,俱是寂静。 于潜虎面无表情,目光从窗外收回,投向这个瘦削男人。 他的两根浓眉缓缓挑起。 天都城内,谁人不识宋净莲? 不…… 大隋天下,谁人不识宋净莲? “皇谕亲启,即刻生行……执法司少司于潜虎,撤去官职,暂受调查。” 宋伊人端起茶盏,自斟自饮,单手举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 另一只手,则是按住一枚令牌,缓缓推至于潜虎面前。 宋净莲未曾收手,只是露出一副拱起的掌背,淡淡道:“你已经被撤职了,随我走一趟吧。” 魁梧男人挑起眉头,他缓缓开口,声如炸雷,“敢问小宋先生,卑职犯了何罪?” 宋净莲语调缓慢,字字清晰。 “十五年前,你入书院学习,有人资助你修行,推举你进入执法司就职。” “十年前,你从书院离开,区区三个月,便跻身成为持令使者。” “六年前,有‘贵人’再次推举,二十九岁,便成为执法司少司。” 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一刹,皮笑肉不笑道:“于潜虎大人,仕途亨通啊。” 于潜虎木然道:“小宋先生想说什么。” “十年前你不过一位小小持令使者,于霈凭什么就任云州,论政绩论能力,他都不配。”宋伊人幽幽道:“这些年,背后那位贵人,没少帮你吧?” 于潜虎神情瞬间阴沉。 他猛然拔刀,腰间长刀迸出一道震颤之音。 一道长虹刀光,斩向宋伊人按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掌。 一瞬间,木桌崩塌,四分五裂。 只不过并非被于潜虎刀光斩塌,而是被宋伊人掌心力,一巴掌按得崩塌! 一轻一重两道身影,在屏风内的咫尺距离内交锋,于潜虎拔刀快,收刀更快,那个肩头罩着黑色莲衣的瘦削男人,一瞬间贴近,以掌心按住他的拔刀之手,硬生生将出鞘刀光按了回去。 刀鞘迸出一道不甘轰鸣。 于潜虎被一股沛然巨力,按在座椅之上,刀鞘脱手而飞,那道瘦削身影轻飘飘如一根苇草,夺鞘之后重新坐回原位。 两人之间,木桌崩塌,袅袅尘烟荡散。 宋净莲膝前横着于潜虎的佩刀,他没正形地翘起二郎腿,低垂眉眼,左手托茶船,右手压茶盖,缓缓吹气。 滴水不漏。 “不打自招。”他幽幽开口,“没猜错的话,太子寿宴那几日,正是由你负责镇守天都东门,才放了韩约和二皇子入城……于大人,有个道理,我想教教你。” “既然当了东境走狗,何必留在天都,领太子俸禄?” 宋净莲淡淡问道:“你这是几姓家奴啊?” “小宋先生……你与我,有区别么?”于潜虎笑了笑,“你为太子做事,我愿效忠甘露先生,你我之间,无非是立场不同。按你的说法,堂堂灵山客卿的儿子,如今当了太子鹰犬?” 宋净莲神色不变,摇头道:“看来这世上的大部分关系,你都理解不了……不过像你这般自甘堕落的家伙,也不配理解。” 说到这里,宋净莲神色微变。 于潜虎缓缓站起身子,森然重甲倒映寒光,而其眉心之上,则是徐徐燃烧一缕璀璨光火。 琉璃盏之火。 “果然是鬼修同党,蛇鼠一窝。”宋净莲冷笑一声,陡然甩腕,茶盏飞旋而出。 于潜虎面无表情,也无其他动作。 那盏飞掠茶瓷,在面前丈余之外猛地破碎,只不过茶水去势不减,化为漫天剑气,铛铛铛铛撞在黑甲之上。 每一滴茶水,便如一缕剑气。 瞬息之间,数百缕剑气泼洒而出,将于潜虎迎面罩住,壮汉双手抬起,格挡面颊,向着茶楼石壁之外撞去—— 这一撞,石壁破碎。 红符街人流攒动,行人纷纷抬头,只见一道巨大黑甲身影,撞破楼壁,横飞而出,坚固石面此刻脆弱如木板—— “想逃?” 宋净莲面色毫无波澜,站在破碎茶楼的倒开之处,心中默数了三个数。 “三,二,一。” 默数声音在心中响起的那一刻,风雷呼啸,早在茶楼底层恭候多时的朱砂拔地而起,化为一道赤虹,旱地拔葱一般撞在于潜虎后背之上。 不多不少,正好三个数。 数完之后,红甲朱砂拎着于潜虎重回茶楼顶层,这位意图逃窜的执法司少司此刻昏迷不醒,口吐白沫,身上重甲裂开一道巨大蛛网。 宋净莲和朱砂二人对望,皆是蹙起眉头。 站在破碎了一个大窟窿的茶楼边缘,凛冽寒风吹过,两人都看出了彼此心中的疑惑。 早已做好一场恶战准备的朱砂,先声开口,“他怎么……这么弱?” 被影子邪异之力浸染的云州城主于霈,因为浸染时间过短,再加之被当做弃子放弃,所以战斗异常轻松。 可是这位执法司少司,可是东境栽培了十数年的棋子啊。 他甚至逃过了第二次烈潮的清算……韩约赋予他“琉璃盏光火”不假,这的确让于潜虎战力拔高一个层次,可在宋净莲和朱砂面前,实在差得太远。 二人如今战力,已经无惧于五灾十劫,只是面对韩约分身需要退让三分……但如果对手是“影子”的话。 就必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所以宋净莲和朱砂一路风尘仆仆,连太子都亲自下令,为二人封锁消息。 为的,便是要顺利缉拿“于潜虎”。 “不对……” 宋净莲仔细感应,片刻之后。 他皱着眉头开口:“于潜虎是韩约琉璃山下的‘教徒’不假,但在他身上,并没有感受到‘影子’的邪力。” 朱砂沉默了。 她喃喃道:“我们找错人了?” “不……不可能。”宋净莲站起身,无奈道:“于潜虎自己都交代了,甚至最后想要逃出天都,至少寿宴上放韩约和二皇子入城的事情,是他做的。” 这就说明,他实实在在是东境的信徒了。 “这趟回都,主要还是为了证实东境和‘影子’的关系。”宋净莲想到了一个可能,缓缓道:“我们可能要推翻之前的猜测了。” “你的意思是,韩约未必和影子联手。”朱砂挑眉,“这应该是一件好事。” “……未必。”宋净莲苦笑一声,道:“我倒是希望韩约和影子联手,这样一举铲除,岂不美哉?小雷音寺的火灾,让佛门损失惨重……如果这些黑暗龌龊的东西,不是依附于琉璃山,我们又该向哪里去追查?” “无论如何,先将他押入地牢。”朱砂踩在大汉脊背之上,将其五花大绑,最后拍了拍手,悠悠出了一口气,道:“执法司内不干净,移交给昆海楼好了。” “嗯……”宋净莲点了点头,语气有些遗憾:“可惜了。太子本希望借于潜虎揪出‘影子’的秘密……看来我们这趟白跑了。” 朱砂眨了眨眼。 她咳嗽一声,道:“你过来。” 宋净莲微怔一刹,下意识靠近过来。 双脚踮起的朱砂姑娘,两只手掌按住男人肩头莲衣,香唇靠了过去。 宋净莲瞳孔微微收缩。 朱砂笑眯眯问道:“现在呢?白跑了吗?” 宋净莲反应了一下,不甘示弱,一巴掌拍在红甲女子翘臀之上,反客为主,搂住朱砂细腰。 破开一个大窟窿的茶楼顶层,风声呼啸。 一道冷不丁的咳嗽幽幽响起。 宋净莲见鬼一样瞪大双眼,看着那道如蝙蝠一般倒悬在茶楼顶层,丝垂落,面覆白纱的纤瘦女子。 见鬼……这家伙什么时候来的? 还好,是个盲人……看不见。 “目盲,心却不盲。”那女子似乎会读心术一般,在此刻开口了,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于潜虎倒在地上的躯干,幽幽道:“所以……刚刚生的一切,我都看见了。” 微微停顿。 “包括,那个。” 第四百四十章 西岭的回归者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君令。” 倒悬在茶楼上方檐角的女子,双臂环抱,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轻盈荡起,隔空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平稳落在茶楼窟窿边缘。 宋净莲眯起双眼。 张君令……昆海楼楼主。 对于这位“大名远扬”的莲花阁闭门弟子,虽然素未谋面,可他却并不陌生。据说张君令在昆海洞天闭关多年,修为极高,出世之后,罕逢敌手。 出于修行境界砥砺刀法的角度考虑,宋净莲还蛮想和眼前女子过上几招。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宋公子。” 茶楼屏风外的空荡之处,传来一道温和儒雅的年轻声音。 顾谦翩翩而至。 此刻半登楼阁,只露上身,单手扶栏,单手搂扇,目光远眺。 刚刚的交手,虽然迅捷,但依旧引起了一部分天都围观群众的注意,如今茶楼之下,昆海楼使者已经凝结,遣散群众。 顾谦笑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还是先将这‘于潜虎’带走再说。” …… …… 檀香幽玄,暗室生光。 朱砂蹙起好看眉尖,这是她第一次来到“昆海楼地牢”这种阴暗之处。 于潜虎被押送入狱。 四人坐在长桌之前,幽室之中立有一炷古香,袅袅散开。 宋伊人的神色略微有些复杂。 他从云州传回天都的急令已经明说,少司于潜虎可能涉及未知的“影子”,恳请太子殿下务必留意,缉凶不可惊动第三人。 可自己这趟出手,前脚擒下于潜虎,后脚便有昆海楼赶到现场。 这度,未免太快了? 难不成殿下将此事告诉了顾谦? 似乎是看出了宋净莲面色上的困惑,顾谦率先开口。 “长话短说。” 他双手撑着下巴,认真凝视宋净莲,道:“昆海楼盯上‘于潜虎’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们没想到……二位竟会大驾光临,来到天都,只为了捉擒区区一位执法司少司?” 张君令双手搂袖叠放丹田之上,神情木然,后背倾靠,白布遮盖眼帘,不言也不语,坐在暗室之中,气定神闲如坐忘仙人,倒是与顾谦此刻的凝重显得有些违和。 顾谦此言说完。 宋净莲和朱砂都松了口气。 只是一个巧合啊……看来应该是于潜虎先前镇守天都城门放行之事被昆海楼调查出来了。 “顾左使。”宋伊人笑着摇了摇头,“我若告诉你,只是碰巧遇见了这位少司,闹了一些不愉快,所以打起来了……你信吗?” 顾谦回头,瞥了眼深牢,神情复杂。 碰巧遇见,闹了些不愉快,所以打起来了? 所以……于潜虎如今被打得,放到他妈面前都认不出来了? “是云州案。” 后背靠在长椅上,宛若睡着的张君令,忽然开口。 她幽幽道:“云州拒受难民,城主驻官皆被处死,二位回天都是来查云州案主使的。” 宋净莲这才想起,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茶楼……自己和 朱砂的一番对话,恐怕都被她听了去。 那“影子”的存在? 出乎意料的。 张君令拍了拍顾谦肩头,道:“无论如何,于潜虎勾结东境,此罪已定,这二位帮昆海楼捉了人,也省得我动手,你就无需问那么多了。” 宋净莲和朱砂对望一眼,眼中都有一缕讶异。 张君令……竟然没有对顾谦提“影子”的存在。 而这番解释,在顾谦看来,也是合情合理。 昆海楼执掌四境情报,他自然知道云州拒受难民之案,已经触怒殿下,而云州城主和驻官,在这个节骨眼违令,显然是与东境勾结。 那么作为云州城主的血亲之一,于潜虎之案,在这里……也可以画上句号了。 只不过眼前二人,似乎还有什么没说。 顾谦皱了皱眉头,望向张君令……不,直觉告诉自己,不仅仅是宋净莲二人,就连张君令,也在对自己刻意隐瞒着什么。 在“云州案”的背后,似乎还有比真相更深的秘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拱手起身,望向面前二人,笑道:“既如此,顾谦谢过二位出手相助。” …… …… “昆海楼明面上的楼主虽然是张君令,但她从不干预琐事,在天都皇城,以莲花弟子身份,当一位忘忧忘我的修道者。” “昆海楼真正的主人,是顾谦。” 离开暗室,朱砂丫头神情纠结,抱着双臂,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帮我们?” 云州案,在大多数人眼中,是一个简单的勾结东境之案。 但宋净莲和朱砂所追寻的“凶手”,是无处不在的影子。 很显然。 从张君令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便可以看出,她已经知道了“影子”的存在。 闭关昆海洞天之时,袁淳先生就将这世上最大的秘密告诉了这位闭门弟子? “她是在保护顾谦。” 宋净莲一语道破天机。 他搂着朱砂,站在昆海楼前,黄昏日落,明月将启,垂暮之光迎面洒来。 不知不觉,又是一日过去。 云州案的线索,在于潜虎这里彻底中断。 “顾左使是我为数不多欣赏且敬佩的年轻人,极有能力,而且正直……天都需要他这样的脊柱。只不过追查‘影子’之事,顾谦帮不上忙,而且极容易将自己搭进去。” 这世上的任何秘密,都有其成为秘密的原因。 想要知道“影子”的存在,若非自身是执剑者,要么是身负远古传承,要么是修行境界抵达一定高度,获得了大修行者的认可……而这道门槛存在的意义,本质上是一种保护。 单论阳平洞天囚押关锁的“胤君”,在未被师父剑意感化处决之前,因为好奇心而一探究竟,最终死在其手里的修行者,就有近百之数。 即便有执法司敕令阻拦,仍然拦不住这些人去“送死”。 这世上最害人的,便是配不上实力的好奇心。 “珰”的一声。 宋净莲腰间一枚长令震颤,他以神念浸入感应之后,神情变得极其凝重,严肃。 “生… …何事?”朱砂抬起脸来,神情困惑。 “太子殿下传来的讯令。” “殿下……要见我们?” “不,不是召见。”宋净莲收起长令,他摇了摇头,“殿下只是特地传讯告诉我,今日天都生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太子传来讯令,于潜虎被擒,昆海楼接手……这一切他已得知。 而云州案更深层次的消息,他也了然。 “殿下觉得遗憾,这次没有查出结果,他安慰我不要灰心,以后还有机会。”宋净莲苦笑一声,道:“云州案的线索彻底断了,但殿下的心情似乎并不差……他告诉我,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朱砂眨了眨眼。 “东境战争,或许要迎来转机了。” 宋净莲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宁奕,回来了。” 宁奕北上离开大隋之前,曾给诸位好友都赠信一封,而宋净莲自然也不例外,他曾一度担心这位好友这次北上的安危。 东境大泽的战争正是初起之势,焚火长燃,生灵涂炭。 三圣山,黎民百姓,四境生灵,都在等天都敕封的“大都督”回归,铁律之下,灵山律子道宣应付不了韩约,姜大真人也无可奈何……最后那抹希望,拖得越久,便越是令人期待。 “宁奕回来了?他如今在哪?”朱砂神情一凛。 虽然不知,宁奕有什么手段。 但这次回归大隋,竟没有惊动第二次灰界大战? 上次可是将军府数万铁骑,半座大隋倾巢而出,才将他从妖族接回。 宋净莲长叹一声,神情说不清楚是好笑还是无奈。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宁奕现在离东境大泽十万八千里。” “他在……西岭。” “殿下告诉我,宁奕回到大隋的那一刻,神海阵令自动给天都了讯号……天都给了他的神海令牌回信,询问情况,可到如今,还没收到回复。”小宋公子遥望明月,怎么琢磨也琢磨不清,宁奕的这趟北上之行,到底生了什么。 …… …… 大雪飘摇,冰封万里。 西岭尽头,常年寒冻,天边黑云凝结,压城欲摧。 清白城一带,寺庙众多,据说是因为当年此地迸战乱,杀孽过重,菩萨为镇杀业,修筑佛寺,只不过后来佛道二分,便极少再有僧人远行至此,祭拜佛祖……这些寺庙,也便慢慢荒废。 西岭禁忌之一,一人不进庙。 切不可留宿清白城菩萨庙。 可惜的是……荒岭之中,时有饥民,风雪大寒,哪里还管得了禁忌? 有一个地方能休息,合眼,便已是天大幸事。 莫要说是一座实墙盖顶的破烂寺庙,就算是一座简陋摇晃的茅厕,也能凑合着睡。 风雪之中,一道枯瘦身影,缓缓向着寺庙走去。 这是一个年迈力衰的老乞丐,蒲衣铜钵,哆哆嗦嗦,扛着大雪,准备钻进庙宇,过上一夜。 来至古庙门前之时,陡然怔住。 一缕血光迸溅—— 老乞丐手中的铜钵,哐当落地。 第四百四十一章 清白城案 &emsp;&emsp;“小谷先生,这是清白城一带近日生的第七桩惨案。” &emsp;&emsp;麻袍道者恭恭敬敬站在大榕树下,双手手掌拱抬卷轴,静待回音。 &emsp;&emsp;大榕树上覆了一层雪尘。 &emsp;&emsp;雪尘之中,隐约可见一道少年人形盘坐主干之上,四周隐有玄力流淌,风雪缭绕,聚而不散。 &emsp;&emsp;少年缓缓睁开双眼,稚气面容上浮现一抹凝重。 &emsp;&emsp;“啪”的一声。 &emsp;&emsp;谷小雨从榕树枝上落下,麻袍侍者对他深深揖礼,将卷轴递出,少年郎双手接过,同样是礼貌无比的还了一礼。 &emsp;&emsp;他翻开卷轴,仔细查看。 &emsp;&emsp;又是一桩惨案,清白城一带近来煞气凝现,总是出现“离奇尸体”,死者多半是夜宿荒庙的流浪者,头颅被割下,摆在庙前,尸体被带走,不知所踪……自玄镜回归太和宫,强力拢权,严查黑白,流寇匪乱已经平定,不该再有如此诡事才对。 &emsp;&emsp;收起卷轴。 &emsp;&emsp;“短短十日,七桩惨案。若非**,便是怪力乱神。”谷小雨低垂眉眼,脑海里闪过温韬师叔深更半夜说的那些鬼故事,少年生来金刚龙象之躯,纯阳罡气满溢而出,倒是没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困惑。 &emsp;&emsp;“这清白城……若没记错,是小师叔的故乡。” &emsp;&emsp;“小谷先生,事寺庙现场被保护起来了。”麻袍道者的声音打断了谷小雨的思绪,他神情担忧,满面愁容:“太和宫道者尝试以‘道铃’驱赶邪煞,以‘符箓’镇压诡异,但这几日还是避免不了。再继续下去,人心惶惶,恐怕要向其他道场求助了。” &emsp;&emsp;天都夜宴之后,玄镜回到太和宫道场,完成父亲遗愿,虽有皇令加持,但仍有诸多阻力。 &emsp;&emsp;“切记,不可求助其他道场。”谷小雨神情严肃,道:“事寺庙在哪,我来替玄镜查案。” &emsp;&emsp;“这……”道者神情犹豫,“小谷先生,这实在不合规矩。” &emsp;&emsp;谷小雨望向远方道场,摇了摇头,“玄镜诸事缠身,已无更多精力分神,我来道宗多日,本想助她一臂之力,结果这些日子什么也没做,只是静坐修行,哪好意思?不过驱邪压煞,交由我来负责便是。” &emsp;&emsp;道者拼命摇头。 &emsp;&emsp;他心想,小谷先生在开什么玩笑? &emsp;&emsp;自打来到道宗,这位小谷先生就没闲下来过,每日奔波,许多事情玄镜大人还不知道,便被小谷先生解决了……这几日好不容易才休息下来,结果就出了寺庙惨案,还不巧被他现了,命令自己第一时间将案情卷轴呈递上来。 &emsp;&emsp;本来希望于太和宫道场修士能解决寺庙。 &emsp;&emsp;结果,事情果然越来越糟糕了。 &emsp;&emsp;谷小雨笑了笑,声音虽轻,但却坚定。 &emsp;&emsp;“带我去寺庙,这是命令。” &emsp;&emsp;微微停顿。 &emsp;&emsp;谷小雨柔声道:“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你带我去寺庙,剩下的,我亲自与玄镜去说,她不会拦我的。”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马车停在压邪寺前,谷小雨下了车,负责隔离现场的麻袍道者俱是神情一滞,震惊愤怒望向马车方向。 &emsp;&emsp;车厢内,带着谷小雨来到现场的道者额头渗出汗水,不断低颂天尊名号。 &emsp;&emsp;犯罪了犯罪了。 &emsp;&emsp;又没拗过小谷先生。 &emsp;&emsp;谷小雨下了车,一路径直向着寺庙走去,几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位道者想要开口搭话,都被他凝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的动作拦住。 &emsp;&emsp;噤声。 &emsp;&emsp;白日,风雪已停。 &emsp;&emsp;炽光落下,雪堆两分,露出一条狭窄小径,直通寺门。 &emsp;&emsp;乍看之下雪屑灼目耀眼。 &emsp;&emsp;并没什么血腥气……但寺庙门前的景象,却与这副圣洁雪景,形成鲜明对比。 &emsp;&emsp;一颗被拔离出胸腔的头颅,平放在地面之上,正对寺庙门口。 &emsp;&emsp;死者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者,紧闭双唇,神情坚毅而痛苦,一双眼珠子被挖去,只剩下空洞漆黑的眼眶,鲜血倾淌如流水般覆盖面颊,如今已是干涸。 &emsp;&emsp;谷小雨沉默地凝视这副画面。 &emsp;&emsp;“昨夜子时左右死的。”一位道者悄悄上前,压低声音,“跟之前的案子一样,尸体不见了,只剩下一颗头颅……寻遍周围,怎么都找不到。” &emsp;&emsp;“死者身份?” &emsp;&emsp;“死者……没有身份。” &emsp;&emsp;第七宗案件了,死者仍然没有身份……的确也是,在清白城被迫无奈借宿荒庙的,也就只有那些可怜无依的流浪者。 &emsp;&emsp;谷小雨轻轻攥拢拳头。 &emsp;&emsp;这位老人家,一大把年龄,本该颐享天年…… &emsp;&emsp;“知道了。你们后退。” &emsp;&emsp;谷小雨吩咐了一句,他站在头颅之后,尝试以死者生前视角,凝视着这座名为“压邪寺”的古庙。 &emsp;&emsp;昨夜风雪大作。 &emsp;&emsp;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emsp;&emsp;像这般破烂残旧的寺庙,清白城野外还有上百座。 &emsp;&emsp;谁也不知道,下一桩惨案会在何处生……缉凶一事更是毫无头绪,做出如此凶残行径的家伙没有留下丝毫线索。 &emsp;&emsp;亲自来到现场,谷小雨只是匆匆一瞥,便确定自己先前翻阅卷轴时候的直觉没有错误。 &emsp;&emsp;麻袍道者恐怕查不到“真相”了。 &emsp;&emsp;并非人为作祟。 &emsp;&emsp;而是有“诡怪之力”祸乱。 &emsp;&emsp;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玄力,缠绕这座古庙,像是诅咒,又像是祈祷,这种虚无缥缈的力量,除却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其他人无法感知。 &emsp;&emsp;“我今日便要看看……”谷小雨皱起眉头,轻声道:“藏头匿尾的家伙,能逃过蜀山的寻气术么?” &emsp;&emsp;在蜀山闭关修行的日子,温韬师叔遛着自己,坑蒙拐骗一样没少做。 &emsp;&emsp;但打归打骂归骂—— &emsp;&emsp;谷小雨知道,温韬也是真的掏心窝子对自己好,老龙山的诸多经文,禁忌之秘,不管听不听得懂,一股脑教了一遍。 &emsp;&emsp;奈何小家伙龙象之躯,只有体魄强悍,其他天赋稍逊一筹,尤其是阵纹符箓之道,这小脑袋瓜子跟裴丫头比起来相差甚远,颇有些当年宁奕的风范,学来学去,精通的就只有“寻气术”那么几招。 &emsp;&emsp;不过,面对如今情况,寻气术已经够用了。 &emsp;&emsp;谷小雨屏息而望。 &emsp;&emsp;整座寺庙,由静入动,庙宇根梁被目力拆除,根根倒飞而出,最终剖出异象—— &emsp;&emsp;一缕红芒,由寺庙殿顶掠出,汇向远方。 &emsp;&emsp;这缕红芒并非吉瑞之兆,相反,一眼望去便觉得心头堵塞,妖异非凡。 &emsp;&emsp;如这般的红芒,竟然不止一缕。 &emsp;&emsp;谷小雨沉声道:“把标注前几案寺庙位置的清白城地图图卷给我。” &emsp;&emsp;图卷展开。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谷小雨心头一颤。 &emsp;&emsp;果然……红芒汇掠之处,都是寺庙案之日,如果自己早几日来查看,或许就能避免后续惨案的生。 &emsp;&emsp;一位道者小心翼翼问道。 &emsp;&emsp;“小谷先生,您看出什么了?” &emsp;&emsp;谷小雨刚要开口。 &emsp;&emsp;一道沉稳而又有力的声音响起。 &emsp;&emsp;“清白城的拔颅案,与人无关,与妖有关。” &emsp;&emsp;人群哗啦啦散开,为那节白木车厢内的教宗大人让出道路,一袭蓝色道袍的陈懿,神情凝重,他只是远远望了寺庙一眼,便得出了与谷小雨寻气术一样的正确结果。 &emsp;&emsp;与教宗从白木车厢上下来的,还有两位女子。 &emsp;&emsp;一位是太和宫现任宫主玄镜。 &emsp;&emsp;另外一位,则是陈懿重回西岭后,挑选的新任侍者。 &emsp;&emsp;教宗的近侍,选拔条件极其苛刻,能入选者,皆是道宗信仰的死士,甘为教宗赴汤蹈火,绝不会有二心。 &emsp;&emsp;这位近侍,看起来极其年轻,一袭青袍,眉眼清冷寡淡,扶着玄镜下了马车,便一言不地站在陈懿身旁。 &emsp;&emsp;“教宗大人,您竟然来了?”谷小雨怔了怔,望向紫衣小姑娘,讪讪笑道:“镜儿……你怎么也来了啊?” &emsp;&emsp;玄镜双手叉腰,气得恨不得一只手敲打谷霜脑袋。 &emsp;&emsp;她瞪着谷霜,心想明明先前约法三章,这段时间静修就好,但一有案子,还是忍不住跑过来。 &emsp;&emsp;罢了,罢了。 &emsp;&emsp;一肚子怒火,酝酿到最后,反而变成了无奈。 &emsp;&emsp;玄镜哪里舍得真的对谷小雨火?到头来,只是叹了口气。 &emsp;&emsp;“凑巧路过太和宫,觉察到近有异象,所以就来了。”陈懿笑着摇了摇头,柔声道:“谷霜,听说你最近日子为道宗操劳,日夜辛苦,不如便歇息吧。此案交由‘清雀’来查。” &emsp;&emsp;清泉,便是陈懿身旁笔直而立的青衣女子近侍。 &emsp;&emsp;“不用……”谷小雨笑着摇头,虽然敏锐觉察到了玄镜恶狠狠的目光,但他仍然一脸憨厚老实地开口,“我已查出血气汇聚之地,很快便可结案。” &emsp;&emsp;“那好吧。”陈懿无奈笑道:“清雀,你随小谷先生走一趟,务必保护他安全……事必之后,来天都找我便是。” &emsp;&emsp;“教宗大人,您要去天都?”谷小雨颇有些讶然。 &emsp;&emsp;“天都太清阁出了点事。”陈懿柔声道:“此行回天都,顺便见一见太子殿下。” &emsp;&emsp;他来到谷小雨身旁,压低声音,告诉少年一个来自太子宫内,新鲜出炉的秘密。 &emsp;&emsp;“你小师叔回到大隋了。” &emsp;&emsp;谷小雨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当真?” &emsp;&emsp;“自然当真。”陈懿拍了拍少年肩头,温和笑道:“不过天都那边,神海阵尚未得到反馈,据我猜测,宁先生应当是被困在某座‘秘境洞天’里。” &emsp;&emsp;小家伙这下可耐不住气了。 &emsp;&emsp;“想必以你师叔如今实力,大隋没什么秘境能困得住他吧?”陈懿神情凝重,喃喃道:“真想知道,他如今抵达了何等高度啊。” &emsp;&emsp;韩约不惜牺牲稚童身,也要斩杀宁奕。 &emsp;&emsp;整座东境大泽都畏惧忌惮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 &emsp;&emsp;“那是!” &emsp;&emsp;谷小雨听闻此言,咧嘴一笑,啪啪拍着胸膛:“我师叔这趟回来,可是要打垮琉璃山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舌切之雀 &emsp;&emsp;“但愿如此……” &emsp;&emsp;“两境开战,连累生灵。即便道宗远在西岭,难以施援,也盼望战事能早日结束。”陈懿登上马车,对清雀嘱托道:“解决清白城的麻烦,就交给你了。” &emsp;&emsp;言罢。 &emsp;&emsp;教宗登上马车,向着天都赶去。 &emsp;&emsp;谷小雨这才打量起名为“清雀”的近侍女子,铁律监查之下,历代教宗不许修行,所以出行之时,必携带境界高深实力强大的贴身死士。 &emsp;&emsp;这位名叫“清雀”的女子,修行境界的确不俗。 &emsp;&emsp;自己一眼看去,竟然看不出深浅。 &emsp;&emsp;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难道已经是命星境强者了么? &emsp;&emsp;不过命星境上容颜常驻,或许是一个三四十岁的老阿姨也说不准,谷小雨心底嘀咕了一句,玄镜的传音便在神海中响起。 &emsp;&emsp;“不要小瞧这位‘清雀姑娘’。”玄镜表面上面色含笑,看起来波澜不起,但背地里悄悄传音提醒,道:“这可是天都太清阁苏牧先生,亲自为教宗陛下甄选的强大死士。” &emsp;&emsp;谷小雨神情一凛,望向青衫女子。 &emsp;&emsp;清雀对着他施了一礼,示意谷小雨带路。 &emsp;&emsp;寻气术已经寻到了血气汇聚之地,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清除污垢。 &emsp;&emsp;“清白城案,你小心点。”玄镜开口,替谷小雨理了理衣襟,柔声道:“早去早回,我在太和宫等你。”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风雪纷纷,木枝咔嚓。 &emsp;&emsp;两道疾影,掠过长林,踩踏树枝枝干,宛若两道飞掠而出的箭镞—— &emsp;&emsp;一路上,任凭谷小雨如何加,清雀都紧紧跟在其后,保持三尺距离,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emsp;&emsp;谷小雨总觉得如芒在背……他笑着开口,试图打破两人之间的尴尬氛围。 &emsp;&emsp;“清雀姑娘刚来西岭?” &emsp;&emsp;寂静。 &emsp;&emsp;小片刻,谷小雨又开口,“其实我也一样……” &emsp;&emsp;仍然寂静。 &emsp;&emsp;清雀神情木然,如一枚石塑,缄口不言。 &emsp;&emsp;谷小雨哭笑不得,这位教宗死士,性格未免也太孤僻了些吧?难不成是个哑巴吗? &emsp;&emsp;“到了。” &emsp;&emsp;他跃下枝干,来到寻气术追捕到的最后地点。 &emsp;&emsp;一座破败古寺,院墙倾塌,半掩于风雪之中,红墙覆了一层白雪。 &emsp;&emsp;千年古寺,风雪初晴。 &emsp;&emsp;一副赏心悦目的好景色。 &emsp;&emsp;可惜的是,谷小雨并没有心情赏景。 &emsp;&emsp;他站在古寺门前的那一刻,便感到了一股磅礴妖力……清白城的前几桩惨案,果然是妖灵所为! &emsp;&emsp;谷小雨记得宁小师叔曾经对自己说,他和裴姐姐当年之所以离开西岭,便是因为一头雪妖从清白城陵墓中出世所引起……西岭荒野明明距离北边那座妖族天下极远,但却偶有妖灵活动。 &emsp;&emsp;据平妖司的调查,这一带乃是久远之前的某位大人物陵墓,煞气浓郁,其内密布奇点,奇点一旦破碎,便会有妖灵意外跌破空间,来到西岭。 &emsp;&emsp;那头八境雪妖,便是如此来的。 &emsp;&emsp;“所以……要与大妖交手了啊。” &emsp;&emsp;谷小雨活动筋骨,双手交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上下迸出炒豆子一般的脆响。 &emsp;&emsp;他刚刚迈出一步,身旁便有一阵清风掠过。 &emsp;&emsp;一袭青衫,拎着腰间狭刀,直接闯入古寺之中。 &emsp;&emsp;清雀一如既往的面容冷漠,对她而言,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是需要理会的……离别时对太和宫宫主的礼节,赶路时谷小雨的搭讪,她都没有理会。 &emsp;&emsp;她是死士,她只在乎陈懿的命令。 &emsp;&emsp;陈懿告诉自己……解决清白城的麻烦。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女子没有拔刀,而是连刀带鞘直接砸下,将古寺倾塌一般的城墙直接砸碎。 &emsp;&emsp;清雀行事极其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但凡拦在身前之物,通通以刀鞘砸开,内外两层院墙,在刀罡席卷之下支离破碎,炸开一道直抵古寺正殿的风雪泥泞小径。 &emsp;&emsp;这女人……也忒刚猛了。 &emsp;&emsp;还在做伸展运动的谷小雨目睹两座院墙被刀罡炸开,如此肆无忌惮,寺内妖灵必然察觉到来者不善,接下来恐怕是一场硬战了……无奈之下,只能跟上,而踏入古寺大殿的那一刻,谷小雨看到了平生以来最妖异最邪恶的画面。 &emsp;&emsp;七株如吊藤一般悬垂的尸体,被拔去头颅,凭空悬立于大殿宇顶,断颅之处生出千丝万缕的蛛网茧丝,将其尸体牢牢粘住,随风飘摇。 &emsp;&emsp;七具无头死尸的主干,都找到了。 &emsp;&emsp;大殿最中央,一具无名尸体,就在菩萨伸出的掌心之中摇曳,像是一盏被覆拢的灯火,被那尊生锈雕像保护起来。 &emsp;&emsp;这副画面,让谷小雨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emsp;&emsp;这件事情,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么,总觉得不对……妖灵就算启灵,也不过是简单的满足**,食人筋骨,何至于将这些尸体分离之后,如此摆放? &emsp;&emsp;这是邪典祭祀? &emsp;&emsp;有人在祭祀什么? &emsp;&emsp;来不及思考,一轮巨大黑影,已从大殿的阴暗之处掠来。 &emsp;&emsp;谷小雨瞬间后掠。 &emsp;&emsp;整座殿宇,因为那轮巨大黑影的下坠,出剧烈轰鸣,似乎有一张大网坍塌,拉扯四周的梁柱一同向内崩溃……避开那道黑影坠砸的少年,看清了“妖灵”的真面目,那是一头八足雪妖,密密麻麻的瞳孔在一瞬间睁开,尖锐的嘶吼声音穿金裂石。 &emsp;&emsp;它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谷小雨。 &emsp;&emsp;妖灵的天赋直觉极其敏感,它们会攻击对自己危险的对手……而处于那道黑影坠砸网最中央的,正是清雀。 &emsp;&emsp;青衫女子拖刀而行,始终冷静的面容,直到看到殿内惨象,才有一刹动容。 &emsp;&emsp;正是这一刹动容,让那头雪妖扑击而下! &emsp;&emsp;妖灵会算计人心。 &emsp;&emsp;而在心计博弈之中……人往往是比妖站在更高一层的智者。 &emsp;&emsp;清雀面容瞬间恢复冷漠,女子几乎是与雪妖扑击同一时刻做出的反应,她错开脚步,俯身拔刀,一轮璀璨光芒照亮大殿,她怀中刀鞘内所藏的,乃是一把刀身偏平纤细的锋利古刃,拔刀之时,四面八方溅出一层音浪,如海潮呼啸般汹涌不可抵挡,又如长夜春雨般细腻无声。 &emsp;&emsp;数丈外的谷小雨甚至有一种错觉。 &emsp;&emsp;自己的听力被剥夺了。 &emsp;&emsp;这其实不是错觉,而是清雀佩刀“雪舌切”与修行道境交-合产生的效果。 &emsp;&emsp;那头巨大雪妖,重重撞在了清雀的刃斩之上,以青衫女子为中心,数千层蛛丝飞旋掠来,要将她包裹围成一个大茧,试图将其绞杀。 &emsp;&emsp;女子保持着切斩姿态,一斩到底,将漫天蛛丝斩碎,雪舌切归鞘的那一刻,她已经向前滑掠出十丈距离,抵达了那尊生锈菩萨雕像的座下。 &emsp;&emsp;清雀神情平静,眼神纯净,缓缓收刀。 &emsp;&emsp;在其身后,数千层蛛丝被斩断破碎,徐徐刀罡不仅斩切蛛丝联系,而且焚灭长线,将其震成虚无碎烬。 &emsp;&emsp;而那头坠落蛛妖,则是在一瞬之间被刀斩成数十块。 &emsp;&emsp;谷小雨在这一刻领悟到了玄镜口中“强大死士”的概念。 &emsp;&emsp;这位负责教宗的贴身近侍,的确……很强。 &emsp;&emsp;非常强。 &emsp;&emsp;那头蛛妖,自己也可以搞定,但恐怕无法做到像她这般信手拈来,斩尽妖邪之后,青衫不染丝毫尘埃。 &emsp;&emsp;“结束了。” &emsp;&emsp;清雀悠悠吐出一口气。 &emsp;&emsp;来到菩萨座下的谷小雨听见了声音,满头黑线,扭头望向女子,什么嘛……原来会说话的,不是哑巴啊。 &emsp;&emsp;清雀似乎有读心术,冷声开口,“路上你太聒噪了。” &emsp;&emsp;谷小雨耸了耸肩,“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陈懿先生的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死士。既然完成了任务,为什么还不离开?” &emsp;&emsp;清雀站在菩萨像下,反问:“你为什么不离开?” &emsp;&emsp;谷小雨伸出两根手指,指尖缭绕星辉,食指和拇指虚捏,便将雕像台座上的干涸鲜血摄起,他轻声道:“玄镜入住太和宫,清白城方开太平,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有多混乱……像这几日的死案,放到从前,是不会有人管的吧?” &emsp;&emsp;清雀蹙起眉头,心想这少年想说什么? &emsp;&emsp;这次少年也宛若有了读心术一般,沉声开口,“菩萨台座前的血,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这里血煞气息极深,远非这七人血气可以制造。或许这次的惨案是‘雪妖’所制,但我认为事情真相并不简单。” &emsp;&emsp;清雀面无表情凝视着谷小雨。 &emsp;&emsp;“这些尸体的姿态……像是祭品。”谷小雨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我有种预感,似乎有人在进行邪典祭祀。‘他们’是想召唤什么了不得的存在。” &emsp;&emsp;在这一刻,谷小雨莫名想到了灵山的那场大火。 &emsp;&emsp;师叔对自己透露过一丁点“真相”……这世上存在着一种行迹诡怪的邪教徒,信奉着黑暗中存在长生的理念。 &emsp;&emsp;灵山既然是他们的目标,那么西岭…… &emsp;&emsp;“你的洞察力不错,不过……你没有看出来,这里的邪典祭祀,在我们来之前,已经完成了。” &emsp;&emsp;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了谷小雨的思绪。 &emsp;&emsp;清雀站在菩萨座像前,自始至终,她都将一只手搭在刀柄之上,随时准备拔刀。 &emsp;&emsp;一语点醒梦中人。 &emsp;&emsp;谷小雨瞳孔收缩,陡然抬头,七具尸体,由远及近,悬挂大殿,蛛网垂吊,摆成一座古怪“阵纹”,而垂拢在菩萨掌心的那具尸体,正是自己在“压邪寺”所见的年迈乞丐,衣衫破碎褴褛,完成了最后的“点睛之笔”。 &emsp;&emsp;“邪典祭祀……” &emsp;&emsp;整座古寺,在这一刻,剧烈震颤起来,四面八方,地动天摇。 &emsp;&emsp;谷小雨望向那尊菩萨雕像,死物雕像唇角缓缓扬起,似乎在这场祭祀之后,被赋予生命一般,黑色的火焰在漆仁中燃烧。 &emsp;&emsp;两道身影站在倾塌殿中,四周是落石纷纷。 &emsp;&emsp;与菩萨对视,宛若站在无间地狱之中,承担业火焚烧。 &emsp;&emsp;这场邪典……召唤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emsp;&emsp;似乎有什么要破开菩萨雕像的胸膛,钻出来了,谷小雨甚至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砰的乱跳声音。 &emsp;&emsp;要来了。 &emsp;&emsp;出来了。 &emsp;&emsp;“砰——” &emsp;&emsp;菩萨雕像破开,一道尖锐嘶吼的长啸响彻古寺,一缕漆黑影子拉得极长,如箭矢一般射出,而令谷小雨清雀都没有想到的是,这道长啸音中,竟然还有恐惧意味。 &emsp;&emsp;清雀瞬间拔出雪舌切。 &emsp;&emsp;而那道拉长的影子撞在雪舌切上,将势不可挡的青衫女子直接撞得倒飞而出,脊背接连砸塌三四座寺院危墙。 &emsp;&emsp;“这……”谷小雨有些蒙,邪典祭祀召唤出的东西,似乎是在逃命? &emsp;&emsp;整座菩萨雕像支离破碎,裸露出一个极其隐蔽的奇点,那里就是整座邪典祭祀的核心阵纹。 &emsp;&emsp;而奇点暴露的那一刻—— &emsp;&emsp;啪嗒一声。 &emsp;&emsp;有人一脚踏出,来到人间,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踩在这道狂乱逃窜的影子尽头,任凭另外一头拉得极长。 &emsp;&emsp;他轻声嘀咕了一句终于出来了啊。 &emsp;&emsp;然后举起自己手中的雪白纸伞。 &emsp;&emsp;一剑如棍棒般敲下。 &emsp;&emsp;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emsp;&emsp;寺庙之中,浓郁到化散不开的血污,黑暗,在这一剑下,瞬间消融! &emsp;&emsp;光明大作—— &emsp;&emsp;谷小雨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一记轻描淡写的砸剑,直接灭杀邪典黑影的身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msp;&emsp;他喃喃道。 &emsp;&emsp;“小师叔……” 第四百四十三章 求助讯令 菩萨雕像倾塌破碎,西岭境内的邪典祭祀,终于打破屏障……而奇点那一边所召唤出的“影子”,在出世的那一刻,就被打得支离破碎。 谷小雨怎么也想不到。 邪典祭祀召唤出来的……会是自己的小师叔。 脑海里闪过陈懿先生所说的那些话。 “天都神海阵一直没有得到回应……” “你师叔可能被困在某座秘境里了……” 太子的推测,一点也不错。 宁奕从云海催动“空之卷”离开之后,本该抵达大隋将军府,但由于第一次跨越如此距离,传送出现了偏差。 不仅来到了西岭。 而且还被困在了某座“秘境”之中。 菩萨庙内,风雪缭绕,虚空之力在雕像台座之上汇聚,隐约化开成为一座破损门户。 宁奕身后,还有一道红色倩影,缓缓踏出。 这是谷小雨始料未及的,他目瞪口呆看着那袭惊艳红衫,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道:“宁师叔,这难道是……” “没错。”宁奕按住小家伙脑袋,笑眯眯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珞珈山叶红拂,按辈分来说,你该喊一声叶师叔,不过你喊她一声疯师叔,她会更开心的。” 叶红拂幽幽道:“宁奕,你在妖族对我做的事情,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给裴姑娘的。” 谷小雨如遭雷击。 什么……?! 师叔在妖族天下对叶红拂做了什么? 这叶疯子,还开不起玩笑了啊……宁奕满头黑线,“我说叶大兄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叶红拂冷哼一声,拂袖负手,离开门户,双足缓缓落在菩萨庙中。 倾塌的菩萨庙,被一股玄妙之力维持在将塌未塌的状态,某位有心人费尽心机设计的“邪典祭祀”,停滞在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要说失败了,也不是,毕竟真正召唤出了“邪灵”。 要说成功,那就更不是了。 影子脱胎出窍的那一刻,就被宁奕一剑打爆。 苦心设计,功亏一篑。 叶红拂眯起双眼,打量了一圈菩萨庙景象,看见了那七具无头尸体,皱起眉头,“这里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看到叶红拂,谷小雨就觉得一阵心悸。 这位珞珈山小山主,身上有股难以言喻的肃杀之气。 他乖乖将清白城案的过程交代了一遍。 “邪典祭祀么……怪不得此地血腥气如此浓郁。”宁奕神情凝重起来。 事关影子,便绝无小事。 “听说在东土生过类似的‘祭祀’。”叶红拂看似不经意地点了一句,“听说某人在小雷音寺大展神威啊。” 言外之意,是想问问自己,看出什么了没有。 毕竟执剑者的秘密,如今还不方便给谷小雨透露。 宁奕摇了摇头,道:“这些人藏得极深,想要挖出来恐怕要花费许多功夫。” 当初戒尘为了颠覆佛门香火,甘愿在灵山埋下长达十年之久的布局。 西岭的邪教徒,想必会更加谨慎……只是这次布局祭祀邪灵,正好被自己撞见,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过……这到底是巧合呢,还是一个必然? 宁奕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一阵青芒在掌心如玉质般流淌汇聚,聚拢复散,明明是对准将军府开启的门户,执剑者之力却将自己传送到清白城。 “清白城。”他在心底轻念了这三字。 自己从小就被扔在这片地带长大。 空之卷又是母亲留给自己的“遗物”,是想提示自己什么吗?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宁奕甩了甩头,他望向倾塌倒下的残壁,之前悍然挥刀的青衫女子,此刻捂着腹部,缓缓站起。 这青衫女子身上有一股出尘脱俗的“气”。 佛门修行者,无论到哪都不用自报家门,所谓虔诚教徒,必有愿力相助,放在东西两边都是如此……这女子只需要一眼看去,便能看出是一位道宗教徒。 还是个莽夫。 竟然敢向影子挥刀。 宁奕来到清雀面前,他瞥了眼完整如崭的细长平刀,能硬抗一下,刀身不瑕,“这把刀不错……我要见教宗,他现在在哪?” 当务之急,是确认大隋的情况。 自己走后,大隋生了什么。 青衫女子以手背擦拭唇角血迹,对宁奕视若无睹,捡起长刀,手掌按住袖口,轻轻擦拭。 宁奕手指摩挲下巴,喃喃自语道:“你难道不认识我?” 清雀抬起头来,唇角拉扯。 她自然认识眼前这位男人,大隋天下还有谁不知道,眼前这位……是名声比叶红拂更加“响亮”的蜀山小师叔? 刚刚那大放光明的一剑,更是印证了宁奕身份。 果然与传闻一样,狂妄自大外加自恋,蜀山历代小师叔,好像都是这副德行。 清雀俯身捡起刀鞘,反复将刀刃归鞘,拔出,慢条斯理地重复几遍后,站起身子,直视宁奕……然后无视宁奕。 她那张麻木冷漠的俏脸上,便像是写了一句话,来回答宁奕的问题—— 认识你,所以呢? 宁奕毫不动怒,反而一笑。 他感慨唏嘘道:“年纪轻轻的,可惜是个哑巴。教宗近侍,选人不淑啊。” “你……” 清雀万年不变的淡定面容,罕见怒了,并非因前半句而怒。 宁奕的后半句,事涉道宗清誉,苏牧大人声名,对她而言不可不怒,不可不争……只可惜她常年寡言,如今想要开口争辩,却能停在你你你的阶段,其余更多的,一字也说不出来。 谷小雨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出来。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像清雀这样的小姑娘,就该由宁师叔这种“大恶人”好生打磨打磨。 咔嚓一声。 刀锋刮擦器鞘,瞬间一抹寒光掠出。 清雀拔出“雪舌切”,而这一次,并没有斩断声音,更没有斩断面前男人的脖子,一抹寒光只画出一个半圆弧,便被两根手指轻描淡写接住,在半空中出吱呀吱呀的铮鸣。 宁奕笑意不减,看着青衫女子,称赞道:“刀法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这位教宗近侍,选得不错。 这青衫女子并不知道自己和陈懿苏牧的关系,因为自己一句调侃,就要拼命拔刀……这简单到有些愚蠢,较真到近乎死板的性格,放在“教宗近侍”的位置上,却是无比适合的潜质。 这个位置,就需要这样“人狠话不多”的角色。 眼见清雀连刀都拔了,谷小雨连忙咳嗽两声,出来打圆场。 “师叔,你来晚一步,教宗大人刚刚离开西岭,动身前往天都。” 他想起教宗的话,眨眼道:“您看看,天都神海阵令,是不是传讯过来了?” 宁奕笑眯眯化指为掌,轻拍一下,雪舌切陡然急转,清雀失去控制……接着啪嗒一声,长刀老老实实归鞘。 清雀踉跄两步,面色含怒。 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真憋屈啊! 宁奕取出神海阵传讯令,挑起眉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天都,宋净莲,教宗,姜大真人…… 不止一条消息,66续续传来。 自己离开妖族天下,来到大隋,就被神海阵捕捉到了气息,只不过那时自己和叶红拂被困在某座“奇点洞天”内,那是一座封禁神海之地。 神海阵令,无从回复。 看来自己回到大隋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就连谷小雨看到自己,都没有那么惊讶。 宁奕一一查看。 姜大真人:“小宁先生,东境战事吃紧,清虚山、落云山接连沦陷。五灾十劫倾力而攻,本道负伤未愈,已无力招架……若能收到训令,还望亲自赶赴三圣山一趟。” 这是关于东境战争的求助讯令。 持有神海阵的,无一不是大隋境内声名远扬的大人物,除了姜玉虚外,三位圣山山主都来了求助训令……看来自己离开的这段时日,东境战事并不顺利。 琉璃山鬼修给予三圣山的压力,怎会如此之大? 宁奕觉得有些困惑,即便拥有五灾十劫,韩约麾下的纸面实力,也不该如此强横才是。 直到他读完宋净莲给自己的传讯。 所有困惑,才得以解答。 “宁兄,云州城闭门拒收难民,城主驻官均为东境叛党,未刑便亡……在其身上,我现了‘不可灭杀’之物的痕迹。” “我怀疑,东境琉璃山与影子有染,一路追查,来到天都……其间种种误判,多次断绝线索,终于找到了一缕蛛丝马迹。” “下令拒守难民的城主于霈,曾为道宗信徒,多次参与西岭秘会,就在数月之前,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天都的书信。” 说到这里,宋净莲以极其笃定的口吻下了判断—— “云州案的主谋,一定就藏在于霈曾参与的道宗密会之中。” 讯令最后,宋净莲诚恳道:“宁兄,收到讯令之后,还望你能来天都一趟。此案不破,东境边线战事即便占优,亦有背后内鬼捅刀,恐有变数。” 神海阵的讯令看完,东境三圣山,天都,将军府……但凡能动神海阵讯令的,都给自己了求助信息。 自己接下来,该去哪? 宁奕陷入了沉思之中。 “师……叔?”谷小雨小心翼翼开口,好奇问道:“讯令里都说了些什么呀?” 宁奕快瞥了眼清雀,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一些问候罢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赶赴天都 清白城案,出现了“影子”,前不久的云州案,同样与“影子”有关。 站得越高,看得越远。 宁奕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当初境界薄弱之时,除了阳平洞天和千佛塔那两次遭遇战,自己虽为执剑者,但却与影子交集不多。但随着自己境界修行水涨船高,在这座天下所看到的“污浊黑暗”,越来越多。 这世界,并不是光明的。 影子,似乎越来越活跃了。 谷小雨和清雀境界太低,远不够插手此案,对于“影子”的存在,或许心有所查,或许略有怀疑……但,现在还不是他们知道“真相”的时候。 “走,陪我去看看你的小媳妇。”宁奕笑着拍了拍小家伙肩头,关于神海阵令的讯息,他在刚刚考虑之后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决定离开西岭后去一趟天都。 比起东境战线,天都的局势或许没那么紧张。但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宁奕,如今天都才是更需要自己的地方。 但既然缘分让自己来了这里,怎能不关心一下小师侄? 叶红拂到了大隋,倒是只字不提分别之事,她一改往日风范,安安静静跟在宁奕身后,对她而言,西岭不是一个陌生地方。 但如今再看一遍,却又是一个陌生地方。 叶红拂的“前半程人生”,只与修行和斗剑有关,年轻一辈前三人的名号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真刀实剑打服四境少年郎打出来的。 离开云海之后,叶疯子身上似乎多了三分谪仙的然之气。 修行,本就淡然。 与世不争,与自己争。 太和宫道场百废俱兴,李长寿败给宁奕之后,西岭再次迎来大洗牌,陈懿终于掌控实权,玄镜也有机会去完成父亲的遗愿……得知宁奕到来,玄镜特地命人摆下夜宴,只不过被宁奕婉拒。 他只是看望了一下小姑娘,还有太和道场。 东境打得水深火热,天都缉凶一锅乱麻,自己哪有心情安安静静坐在西岭吃宴? 更何况,太和宫也远没到“庆功”之时。 北方的那座妖族天下不太平,南方的大隋同样如是。 …… …… 明月高悬,飞剑掠空。 叶红拂与宁奕齐肩并立,各自踩踏一柄玲珑飞剑,一左一右。 她忽然开口,“听说谷小雨是你最疼爱的晚辈,就这么见一面,连饭都不吃一口?” “我就这么一位晚辈,不疼他疼谁。吃饭就算了,这趟落在西岭,纯属意外,这一面是缘分,叔侄俩不玩虚的,等哪天他和太和宫那位小宫主修成正果,拐回蜀山,再好好宰他一顿。”宁奕咧嘴笑了笑。 叶红拂嗤之以鼻。 “眼红了?”宁奕嘿嘿一笑,“这小家伙身子骨不错吧,横练龙象,这一届的星辰榜第一。这身体魄练出来,佛门的伐折罗都未必是他对手。你们珞珈山啊,这一代可比不过蜀山。” 叶疯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沉默。 的确。 蜀山自徐藏出世以后,气运大涨,接连出现徐藏,宁奕,谷霜三人,每一位都大放异彩,已然成了势不可挡的燎原趋势。“对了。草原的那些话,我是认真的。”宁奕的笑声此刻听起来还是个玩笑,“洛长生还活着,你赢他之前,大客卿位置不能给你,要不考虑考虑吧?” 红衣女子怔住了。 她不敢置信地狐疑盯着宁奕……这家伙说要重立山门,难道不是一个玩笑的? “你疯了?”叶红拂挑眉道:“太宗敕令,四境不准新立圣山。” “啧……看来你认为我有当初代圣山山主的潜质啊?”宁奕仍然是那副不着调的笑容,嘻嘻答道:“的确有这么一条敕令,可是……太宗已经死了。” 说到“太宗已经死了”这六个字时,男人的声音变得低沉。 叶红拂神情一震。 她盯着宁奕,意识到他真的没有开玩笑。 重立山门,宁奕是认真的……这就是他北上先去草原的原因,他要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草原是根基,而大隋的山门,亦是必不可缺的一部分。 不过,为什么? 宁奕不是贪图权力之人,他的背后已经有了蜀山,而且全天下都知道,蜀山的那几位关系极深,情谊很重。 极其聪慧的红衣女子,不过一刹,便想到了答案。 背后的靠山,未必是靠山,正是因为情义深重,所以才要“重立山门”。 宁奕如今返回大隋,帮助太子铲除东境,这就意味着……踏上大隋土地的那一刻,与韩约的决战,便开始倒计时了。 这场对决的胜负成败,关系着大隋的命运,也关系着宁奕自身的命运……若是败了,身死道消,东境战争陷入漫长的拖沓期。 若是胜了。 宁奕便要考虑未来局势。 扳倒东境之后,太子握拢皇权之后……下一个对准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曾经的盟友,如今的拦路石。 因为“铁律”限制,逼迫着太子动用宁奕这把铡刀斩向韩约。 这场生灵涂炭的大战争,太需要一个人来收场了……如果宁奕以一己之力击败甘露,那么他所获得的声望,拥簇,将会是一股史无前例的巨大浪潮。 这股浪潮,会直接推动宁奕,坐在大隋天下百年来无人可以撼动的地位。 乱世之中,方出枭雄。 东境倒台,是太子愿意看到的,宁奕起势,则是其不愿看到的。 沉思之后,叶红拂斟酌答道:“若为自保,不争名利,我可以帮你。” 宁奕意味深长道:“以前误信了别人说你疯癫,后来才现,你是最清醒的那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能帮宁某递出一剑,便感激不尽。” “你我都是……亡命之徒。”叶红拂低垂眼帘,轻声道:“离开北海,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罢了。” 宁奕笑了,“此言差矣,我回到大隋,仍然四面危墙。叶姑娘,你哪里还算是亡命之徒?” “人固有一死,不得永生[新笔趣阁 .xsbiquge.info],便如蚍蜉。”叶红拂平静道:“朝生暮死,活满五百年,也不过沧海一粟。但凡踏上修道之途,人人便都是沙漏倒悬的亡命之徒。” 沙漏颠倒万次,亦有漏尽的那一刻。 “好理解。” 宁奕长叹一声,道:“不愧是修行‘生死大道’的剑道奇才,不知叶客卿,可有兴趣来我蜀山开坛讲道?” 叶红拂冷笑一声。 “不白讲。”宁奕笑眯眯道:“叶大侠适逢芳龄,可有良配。宁某倒是认识一位……” “滚蛋!”不知为何,叶红拂忽然勃然大怒,猛地摆袖,一踩飞剑,恶狠狠道:“本山主懒得搭理你,甘露一战,死了最好!” 说罢,竟然是直催剑光,掠向远方,向珞珈山方向去了。 “不辞而别,忒没礼貌……”宁奕挠了挠头,感慨唏嘘道:“十一啊十一,信你也收到了,可别怪老兄我不帮你,而是那位叶大胸弟老凶了,就算见了面,感觉你也驾驭不住啊。” 西境,剑湖宫。 闭关静修的柳某人,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奇怪……”柳十一揉了揉鼻子,百思不得其解,咕哝道:“总感觉最近有不好的事情要生……是不是有人惦记我了?” …… …… 飞剑缓缓落在天都城头,夜雾摇曳,金甲戟卫松开长戟。 宁奕背负双手,深深吐出口气。 夜雾中的天都,像是一头吞金巨兽,灯笼飘火,见惯了北方那座天下的粗狂野蛮,回到大隋,来到国都,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天都城的一砖一瓦,乃至于一根草屑缝隙,都是细腻有人味儿的。 即便夜深,依然有锣鼓器乐之音,弥漫溢出,院墙遮掩不住。 这座南方最富饶古老的都城,以每日都在上演的生灵之音,默默提醒宁奕—— “你回来了。” 肩罩莲衣的宋净莲,站在城头,笑意盎然。 他的身旁,红甲朱砂丫头笑眯眯搂着宋净莲一条臂膀,小鸟依人,二人站在空旷城楼头,周遭的禁卫被遣散。 这一幕让宁奕心头一暖。 他张开双臂,向着自己两位老友走去,认真地相拥。 “还特地在天都城头等我呢?”宁奕笑道:“就不怕我先去东境啊?” “宁兄~~”宋净莲重重拍了拍宁奕肩头,另一只手抬起,五指与朱砂丫头紧紧相连,此刻的声音颇有些一波三折的妖娆:“你想多了,谁在等你啊?” “只不过是夜晚无趣,正好走到这里罢了~~” 这声音,忒肉麻了。 宁奕听的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向宋净莲竖起一根中指,外带投去一个鄙夷的目光。 朱砂丫头都受不了了,双手捂面,面红耳赤,暗地里给了宋净莲一肘子。 好好说话,别阴阳怪气的。 宋净莲收敛笑意,正经起来,轻声道:“我和朱砂的婚约定下来了。东境之战落幕后,便会完婚。” 宁奕有些讶异地哦了一声,笑道:“真的吗?那可太好了,恭喜恭喜。” 这可不容易啊,宋净莲与南疆公主李白桃…… 这么说来,太子是让步了。 宁奕不动声色,在心底略微盘算了一下……这是件好事,说不定自己能让老洛与李白桃相见。 “言归正传。” 宁奕抬起头,沉声道:“关于云州案,我这趟来天都,是有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都督办案 宁奕解释了自己没有立即回复神海阵令的原因。 打破妖族天下奇点之后,他被困在了西岭一座秘境之中。 “清白城出现了邪典祭祀的痕迹……我亲手杀死了那个不可杀之物。当初霍乱佛门的邪力,恐怕已经渗透进入大隋四境之中。”宁奕沉声道:“当初琉璃山火灾试图献祭小雷音寺香火,召唤阿依纳伐,如今……它们很可能打起了道宗的主意。” “甚至,是整座大隋的主意。” 宋净莲从袖口取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信封,他神情凝重,道:“这是从云州城主府搜到的信封。有人在天都给于霈下达了闭门指令。” 宁奕有些讶异。 如果“影子”真建立了地下密会的组织,并且通过书信联系,那么怎么会留下完整的证据? 他拆开信封,两根手指轻轻扩开封口,神情变得沉郁三分。 信封里是一滩烧成灰烬的信纸,被收集得整整齐齐。 “信封并不难搜,就摆在中堂最显眼的桌面,但其内已经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和线索,只剩下被炉火烧成灰烬的信纸。指使玉佩的密会成员已经预料到了我们的介入,并且提前留下了这封信。”宋净莲冷笑一声,缓缓道:“这是战书,也是挑衅。” “‘影子’的保密级别太高,但事情牵扯到‘道宗’,就变得复杂起来,我们俩想要查案……”朱砂无奈耸了耸肩,“但那些狂热的信教徒,严格把守太清阁门,禁止我和净莲入内。此事很难处理。” 宁奕缓缓将信封折叠。 以宋净莲和朱砂在佛门的身份,地位,其实此案本不该有什么阻力。 但偏偏,查案查到了西岭道宗头上! 原本佛门身份所带来的助力,反而成了阻力。 “所以你们找我来……”宁奕淡然笑道:“是希望我能叩开太清阁大门,对吧?” “我们会是这样的人吗?”宋净莲笑眯眯道:“此言差矣。宁兄才智过人,胆识惊人,魄力异于常人……” “我说,停停。”宁奕有些头疼,“你不会是想当甩手掌柜,直接把这案子甩给我吧?” “那倒不至于。”宋净莲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和朱砂身份特殊,在道宗头上查下去,难免会招惹是非,如果此案涉及其他宗门,自当接下,只是如今线索停在道宗……” 宁奕意味深长望向宋伊人。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小子终于变了啊……这在为灵山着想。 “此事……”宁奕拍了拍宋净莲肩头,沉声道:“就交给我吧!” …… [悠悠读书 .uutxt.xyz]…… “昆海楼办案,太清阁敢挡?” 一位昆海楼官员,神情冷峻,半只脚悬在太清阁门槛之上。 两位麻袍道者,各自伸出一手,将其拦住。 四境之内,最难招惹的三拨存在,一是灵山苦修者,二是麻袍道者,三是皇权死士……天大地大,皇权最大,可即便是皇权行事,也要按自己定下的规矩来。 昆海楼的探子可是如今天都嗅觉最灵敏的恶犬,于霈与道宗密会的联系,自然瞒不过顾谦。 可惜的是,宋净莲办不了的案子。 昆海楼……同样也办不了。 麻袍道者根本就不吃昆海楼这一套:“抱歉,太清阁乃陛下钦定禁地,外人禁止入内。” 这位昆海楼官员搬出皇权,搬出律法,两位麻袍道者如石墩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动也不动。 直至一辆马车停下。 大名鼎鼎的昆海楼顾左使就坐在车上,他掀开车帘,面朝两位道者,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二位涉嫌云州案,疑似于霈同谋,如今被捕了。” 伴随顾谦抬手落定,哗啦一声,太清阁左右两边,大街小巷,涌出一群披刀佩剑的昆海楼使者,将太清阁门层层围住,不由分说,就要将两位道者带走—— 顾谦面容儒雅,但眼中满蕴雷厉风行之意。 在天都。 昆海楼便是太子之手。 这偌大都城,千万宅邸,焉有不能伸探之理? 道宗的修道者也从太清阁内涌出,两拨人马吵闹拥挤,闹得不可开交—— 正在此际。 一道如擂鼓般的低喝,在马车方向响起。 “谁敢拦路,通通拷走!” 刹那喧闹转为寂静。 顾谦下了马车,简单披了一件黑袍,神情阴沉,看起来心情阴郁至极。 如今顾谦身上,已不知不觉多了七分威压。 单单是一个眼神扫过,便让人不敢对视。 在这压倒性的气势之下,太清阁门前一片噤声……昆海楼使者自为左使大人让出一条道路,汹涌澎湃的人潮中,肩罩黑袍的顾谦,缓步走到府邸之前。 他的面前,门户已开。 但门槛仍然不得越过……因为在顾谦面前,立着一座高山。 府邸檐角悬挂的两盏飘摇灯笼,火光四曳,映照出苏牧那张漠然面孔。 “太清阁主事人,也要阻拦本官办案?”顾谦淡淡道:“一并拷了吧。” “顾大人,好大的官威。” 苏牧亘立在太清阁门前,轻飘飘道:“您把我送入地牢容易,送出地牢可就难了……道宗尊严,绝不接受任何侮辱,一旦您敢拷我,我便敢死在昆海楼地牢里。” 顾谦皱起眉头。 他知道,西岭的道士都是犟驴,尤其是“苏牧”这种狂热教徒,在道宗尊严和自身性命面前,真的会选择牺牲后者来保全前者。 自己查案归查案,若是清查太清阁,云州案继续一无所获,而且太清阁话事人还死在昆海楼牢狱之中……事后压力,极难承担。 “不过清查楼阁,至于如此兴师动众么?”顾谦拢了拢肩头衣袍,轻声道:“苏牧大人在怕什么?” “道宗问心无愧,苏牧没什么好怕的。”苏牧淡然道:“不放你的人进,是因为他们太脏了,谁知道会不会再放一场大火,像当年一样,焚烧太清阁,栽赃陷害?” 顾谦心头一颤。 公孙越死后,他的罪行被公布与众。 焚烧太清阁的那桩旧案,最终也被太子公布而出,情报司的沈灵和徐瑾恢复了名誉,成为了牺牲火潮中的英烈……而公孙越和其一手成立的监察司,则背负着骂名,被雕刻在史柱之上,最痛恨公孙越的人,其中就有道宗教徒。 那场大火,焚灭的不仅仅是两个斗争者的性命,还有西岭收录天都的数万卷藏书,这是一笔无法估值,无法再生的巨大财富。 顾谦去了天都英灵陵园。 他无声地祭奠两位故友,故事谱写到最后,那个无名少年的档案宗卷终究是被抹去了,他站在阳光下,却又像是幽灵一般的虚无。 曾经那个少年,跟徐瑾,沈灵一同消失在历史当中。 然而这段历史,并不意味着结束。 而在一部分人眼中……昆海楼成为了站在光明下的监察司替代品,而顾谦,未来终将成为新的“阎王”。 昆海楼是太子用来制衡旧体制的产物,所以持令之处,虽有意志加持,却处处受阻,遭遇排挤。 这场太清阁前的冲突,顾谦并不意外。 他挥了挥手,准备将苏牧拷下,事后的责任,再行承担便是。 两位昆海楼虎卫上前。 苏牧望向人潮之外,忽然幽幽开口。 “你拷得了我,难道还拷得了教宗大人吗?” 顾谦蹙起眉头,悠扬的风铃在嘈杂街道响起,风尘与雪屑翻滚,阵纹在白木车厢上停止燃烧……这辆燃烧星辉,从西岭急穿梭阵纹而来的马车,停在太清阁前。 而为数不多,能够在“权位”上压倒顾谦的人,出现在这不该出现之地。 群龙无的麻袍道者,在这一刻双眼放光,仿若见到了神灵,全都谦卑低头行礼。 陈懿脸上带着疲倦之色,他快步来到太清阁门前,无声地望向顾谦,又无声地望向苏牧。 “教宗大人,您收到书信了。”苏牧恭恭敬敬开口。 陈懿没有搭理苏牧。 他对着顾谦行了一礼。 顾谦缓缓还了一礼,他低头到抬头,视线都没有改变过,始终盯着这位年轻教宗的双眼……他想从陈懿的眼中,看出这场争论的答案。 或者说,教宗对皇权的态度。 这一礼,是态度。 接下来的话,也是态度。 陈懿礼毕,一字一句,道:“太清阁乃道宗禁地,不可让‘外人’入内。” 先礼后兵。 苏牧一句话简单概括了教宗的来意—— “顾大人,你的资格……还不够。” 顾谦攥起十指,袖口震颤,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愤怒,他瞥了一眼苏牧,压低声音,阴沉道:“教宗大人,是想逼迫我请出太子殿下么?” 陈懿置若罔闻。 他缓缓转身,面朝太清阁府邸正对处,一个空无人烟的阴暗小巷。 教宗沉默凝视着那片黑暗,在昆海楼满盈的肃杀气中,一个黑袍布衫男人,风尘仆仆,单手搭在腰间雪白纸伞之上,大步流星地走出。 男人的神情出现了恰到好处的讶异,仿佛误闯了某座会场,但却没有丝毫惊慌,更没有转变方向退让之意……他始终在笑,一直没有停过。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宁奕笑着望向陈懿,道:“老朋友,许久未见,进去喝一杯?” 这是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话语。 陈懿为难道:“换个地方。” 宁奕哈哈笑道:“好啊,那等我办完案子,再喝一杯。” 这句话说完,宁奕瞬间收敛笑意。 三五步间,他已走到了苏牧面前。 一枚腰牌取出。 宁奕看着这位曾经交情匪浅的前辈,心情很是不好。 越是阻拦,越是说明云州案与太清阁有关。 事及“影子”,宁奕怎么能开心起来?灵山邵云大师在邪力之前,忍痛割爱,舍离性命,永除后患……已经有了太多的牺牲。 哪怕关系再好的前辈,也容不得宁奕一丝一毫的放水。 他将腰牌悬挂,立于众人之前,沉声道:“苏牧先生,大都督办案,资格够不够?”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三条路 大都督办案,资格够不够? 够。 太够了。 论实力,论辈分,论交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论,都没什么理由,可以阻拦宁奕踏入太清阁。 教宗长叹一声,为宁奕侧身让开一条小道。 麻袍道者围成的森然铁壁,则是仍然将昆海楼官员堵在墙外,不准顾谦及其部下入内。 “好,你们等着……” 顾谦盯着这些信徒,咬牙拂袖,转身登上马车离去,临行之前下了一条命令,昆海楼的大部队仍然留在这里,继续与道宗的麻袍道者硬磕。 这般冲突爆之后。 无论云州案的结局如何,他都要和太清阁好好较量一番了。 …… …… “宁奕,好久不见。” 陈懿还真在太清阁内,挑选了一个雅亭,给宁奕指路让座。 宁奕入了太清阁,倒也不急着查案,而是如叙旧闲聊,陪教宗坐下,他端详着陈懿面庞……的确是许久未见。 夜宴离别,西岭局势重归太平,陈懿重新掌权。 当年小雨巷告别时候的清稚教宗,与“籍籍无名”的蜀山少年,完成了彼此的承诺。 两个人,都在某种意义上站在大隋毫无争议的高处,再次相见。 只不过,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盟友。 宁奕和陈懿,也有一天,会站在“对立面”上。 “听说您从西岭千里迢迢赶来,总不会只是来天都喝喝茶?”宁奕笑着端起面前茶盏,柔声道:“云州案与道宗有联系,即便我不查,也有人会查……宋净莲之后还有顾谦,顾谦之后还有太子。整座天下,万双眼睛,盯着太清阁,这件事情的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你拦得住一时,拦得住一世吗?” 教宗安安静静听着,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高大如山的苏牧,一直侧立陈懿身旁,巍峨不动,阴影静谧。 “自我年少之时,一路几多浴血。”陈懿轻轻道:“身前身后,其实早已堆满尸体。能摘下教宗冠冕,不知多少人为我而死,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前赴后继的牺牲,才有了今日西岭太平。” 不可否认。 陈懿是一位好的领袖。 在他的指引之下,西岭比起当年好了不知多少倍。 陈懿失势之时,李长寿执掌西岭大权,民生几度沸怨,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这些年来,在我失势无权,跌落谷底,自身难保之际……只有苏牧先生不离不弃。”陈懿抬起头来,他直视着宁奕双眼,语气诚恳,“凡救我性命者,懿必将铭记于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 宁奕挑起眉尖,缓缓抬头,望向阴翳中那尊不动如山抵达身影。 苏牧一如既往地低头。 安静如雕塑。 “云州案,你不必再查了。”陈懿声音有些疲倦,他选择主动道破真相,“于霈的那封书信,的确是道宗在天都地下成立的密会所出。” 教宗声音清澈,“太清阁在十年之前,便成立了‘雨露会’,广纳信徒。意在普渡苍生,济世救民,这个项目保密级别很高,不为外人所知也。” 宁奕两根手指捏动茶盏,轻声道。“雨露会,是苏牧先生负责的?” “是。”教宗无奈叹了口气。 宁奕望向黑暗中的布衣长影,苏牧低垂眼帘,看不清眼神中到底蕴含着什么……引了民政巨大矛盾的云州案爆之后,按照铁律严查,一旦牵扯出雨露会,那么当其冲要接受处罚的,便是负责人苏牧。 人非圣贤,孰能无……侥幸之心? 而陈懿千里迢迢,来到天都,目的也很明显了。 他希望凭借自己强大的力量,压下这桩案件,来偿还苏牧对自己的恩情。 “雨露会,是我下令成立的。” “所以……”陈懿顿了顿,平静道:“云州案查到最后,牵连出雨露会后,我也会曝光。”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他畏惧自己被拉下神坛。 但事实上。 他并不畏惧。 他只是在向宁奕阐述自己的选择,这件案子一旦将苏牧牵扯其中,他便会选择跳入坑内,替苏牧抗下“罪过”,哪怕这种选择,会让罪孽更大,更高。 宁奕的朋友很多,但也不多。 陈懿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曾想过,自己要不要将“执剑者”的秘密,告诉这位教宗……如果可以选择,他太希望陈懿成为自己未来的盟友了。 这是一个正直,可以依靠,而且值得信赖的人。 而今日生的事情,则让宁奕的思想生了改变。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宁奕轻轻重复着教宗刚刚的话。 陈懿神情有些复杂。 “在蜀山后山那次,我也救了你的命。”宁奕认真道:“如果你刚刚那句话,算是挟恩以求,那么我如今也挟恩相求一次,只此一次……陈懿,不要插手云州案。”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任人处在教宗位置,都会觉得痛苦,难为。 “雨露会,普渡众生,广济天下……” “天大的笑话!” “可知云州城外,数万苍生,饥荒而死?多少人因东境战争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人满怀希望逃至云州,被铁墙阻于篱下,被铁刃勒在线中?” 坐在长桌对面的黑袍男人,卸下大都督令牌。 “长战之中,雨露何在?于霈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配角,八方雷动,要揪出幕后真凶,你竟然让我放过他?” 宁奕指着苏牧,凝视陈懿,“教宗,你可是天下人的教宗,可知雨露会这一次,害死了多少人?” 陈懿闭上双眼,神情挣扎。 他艰难道:“天下公道,总难保全。” “再难保全,也该保全。”宁奕面无表情,“两条路,你来选,一,你我在此拖延,昆海楼领皇权谕令,破阁踏入太清。届时,正如你所言,道宗声誉将跌至谷底,刚刚有所起色的西岭,将回到十年之前。若让信徒知道,残害云州难民有道宗插手,他们会如何作想,又会如何看待你这位西岭领袖?” 陈懿攥拢双拳,声音沙哑,“第二条路呢?” “第二条路,很简单。。” “把雨露会案卷取出,我一卷一卷查完,揪出书信主人,还天下清白太平,还云州饥民光明真相,若此案与苏牧先生无关,我会竭力保全他。”宁奕瞥了一眼苏牧,淡淡道:“至于你,也不必担心道宗会如何受损……我会压下对道宗的负面影响。” 昆海楼办案,铁面无私。 尤其是刚刚破门之争,激怒顾谦之后,一旦走第一条路……太清阁势必会跌下神坛。 而宁奕所说的第二条路。 则是一种试探了。 他很清楚,教宗会风雨兼程赶往天都,必是收到了苏牧的书信……而他提出第二条路的那一刻,便在观察陈懿的神色。 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能看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果然……教宗听完之后,陷入了长思。 许久之后。 陈懿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也给予了宁奕答案。 “还有没有第三条路?” 宁奕笑了。 不是开怀的笑,而是愤怒,鄙夷的笑。 云州案与苏牧有关,或许书信里他对陈懿隐瞒了什么……但教宗此刻的态度很明显了,他不希望宁奕查下去,因为一旦查下去。 苏牧一定会死。 长亭之中久立的那道影子,轻叹一声,在陈懿开口的那一刻,便抬起袖口,向着懵然无知的年轻教宗头顶笼去。 宁奕瞬间起身,单手按下,气劲掀翻整张桌子,犹如一叠海浪,一面石桌翻飞砸起,直接撞在苏牧下压手掌之上—— 一圈涟漪荡漾开来。 苏牧闷哼一声,似乎是早有准备,在身份泄露的那一刻,便向着太清阁反方向掠去。 宁奕单手下压,重新坐在陈懿面前,他没有去看那道飞掠而去,此刻已在数十丈外的暗影,而是紧盯教宗双眼,“有第三条路。” 陈懿尚未从苏牧出手袭杀自己的震惊之中反应过来。 他眼中已有一抹白光,从细狭剑鞘中如大江大河般脱胎而出。 一道长虹,劈卦满目。 三道不朽特质,艰难拧合化为一缕,瞬间洞穿远方的苏牧影子。 宁奕平稳坐在陈懿对面。 一刹出鞘。 一刹归鞘。 一颗头颅已经跳脱而出,哐当落地。 这是宁奕第一次,向着当年故友拔剑……他的剑很快,很准,直接斩下了苏牧的头颅,而漫天爆碎的影子,燃烧纷飞的神性光屑,则照现了“苏牧”藏在阴暗中,不为人知的真实身份。 宋净莲关于云州案的直觉是正确的。 云州城主于霈只是一枚棋子。 策划这场流乱的,是太清阁地底的雨露会。 而那位和善可亲的太清阁话事人,陪伴教宗多年不离不弃的忠徒,其实并不忠诚,他站在光明下,却是一抹浓郁到化散不开的……影子。 陈懿耳旁,响起风雷消弭的剑音。 他缓缓回头,看到那句尸两分,死的不能再死的尸体。 “这便是我说的第三条路。” 神性辉光之下。 苏牧尸体的影子不断沸腾燃烧,却无法复生。 不可杀之物? 老子出剑杀的,便是不可杀之物……宁奕收鞘起身。 他拍了拍身上灰尘,轻声道:“无须昆海楼动手,也无须翻阅案卷。直接杀了那位真凶……还天下一份太平。” 第四百四十七章 铁律下的秘密 “宁兄。” 宋净莲与宁奕并肩站在天都城头。 日出东方,一线曙光。 微风轻拂,吹动二人衣袍。 “我没想到,你竟能如此果决。” 宋净莲这番话颇有些感慨意味,他以旁观者身份看完了全局,昆海楼顾谦前脚离开太清阁,还未请到皇权谕令,宁奕这边便已经破案——手段干净利落,一剑封喉。 “若不果决,便只会徒增痛苦。” 宁奕回想起自己递剑后的场景。 太清阁鲜血迸溅,一剑之后,云州案便再也没了回转的余地,直到昆海楼使者请到谕令,顾谦带人撞破阁门,教宗仍然怔怔坐在原座。 苏牧尸分离。 云州案主谋被宁奕斩于剑下。 曙光之下,落叶纷纷。 二人站在城头,俯瞰望下,马蹄声零碎。 那辆象征着西岭光明的白木马车,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这般安静无声地离开天都,可以猜出,坐在车厢里的年轻教宗已经伤碎了心,一路浮沉,历尽苦难走来,这世上已没什么是陈懿所不能接受和承担的。 而这一次雨露会的丑闻,以及苏牧的死,对他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雨露会违背初衷的逆行倒施。 以及自己昔日朝夕相处,无比信任之人,利用自己的信任和怜悯,反过来倒将一杀。 本想跟陈懿再多说几句的宁奕,最终选择了沉默,目送这位故友离去。 白木马车西去,渐行渐远。 “不跟陈懿说几句?”城头上,宋净莲单手按着刀鞘,眯起眼问了一句。 “不说了,没什么可说的。”宁奕摇了摇头。 再怎么说,苏牧也是他杀的。 是非曲直,黑白清浊,又怎是一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 还是让陈懿一人静静吧。 等到东境太平,那桩悬而未决的清白城案,以及邪典祭祀所牵扯出的道宗过往,宁奕必会以“执剑者”身份一一细查。 “好几夜没休息了,我和朱砂补个觉。”宋净莲打了个哈欠,他拍了拍宁奕肩头,回头望向城头阴翳某个方向,懒洋洋伸了个懒腰:“回头东境见……就不在这打扰你了。” 接着伸懒腰的劲头,宋净莲嘿嘿一笑,一头栽倒,单掌轻轻一按城头黄砖,如鸟雀一般,坠入城外滚滚黄沙之中,不见踪影。 宁奕则是望向城头阴翳之中。 阴翳中徐徐走出一道修长身影,白衣女子目遮长布,腰佩长剑,缓步而行。 若有人以戒尺测量,便会现,张君令每一步踏出,其距离都如敕令悬贴般精准,毫厘不差。 “张大楼主。”宁奕挑了挑眉,背靠城墙,调侃笑道:“你不会也是来‘问罪’的吧?” “何罪之有。”张君令淡淡道:“太清阁苏牧,该杀。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不过短短半年不见。 张君令的修行境界又有精进。 宁奕神情凝重,端详白衣目盲女子,这位昆海洞天横空出世的女人,不知来路,但修行天赋世所罕见。 整座天都城,铁律之下的最强几人,如今必有张君令一席之地。 坐镇东境战争的自己,炼化四卷天书之后,一骑绝尘,毫无疑问……单论杀力而言,拉开其他星君一个大层次。 能与自己处于一个层次中的,凤毛麟角。 看守莲花阁的曹燃,算是一个。 皇宫内,那位负责照顾太子的大宦官海公公,应该也算一个。 剩下的,应当就是眼前的张君令了。 “你也觉察到‘苏牧’的异常了?”宁奕笑了笑,“你应该早点出手,这样我可以少些麻烦,昆海楼也能如愿以偿。” 张君令摇了摇头。 “关于邪祟之力,我不希望顾谦涉身其中。”目盲女子缓缓将“目光”对准宁奕,道:“我与先前二人不熟,有些事情不好言说。不过如今云州案已经移交到你手里,我便有一求。” 说到这里,张君令隐晦抬头,望向空中。 “这可不像是求人的态度啊。”宁奕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道:“你希望我对顾谦隐瞒苏牧死亡的真相,避免他继续追查下去?” 张君令微微一怔,然后神色复杂地望向宁奕。 “这一点,你大可放心。这东西的存在本就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知道,你那位如意郎君,权位虽然够了,但修行境界还差得远。”宁奕笑眯眯道:“对外结案之时,我会说苏牧是刺杀教宗的罪人,勾结东境的叛党,云州案的主谋。” “那就好……” 张君令松了口气,接着猛然意识到什么,俏脸飞红,怒嗔:“姓宁的,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如意郎君?” 嗖的一声。 一缕青芒飞掠而来。 宁奕眼神讶异,微微侧,这缕青灿剑芒直接将一块城墙砖瓦击碎,去势不减。 张君令一拍腰囊,借此势头,直接出招。 她跟曹燃某种意义上是同一种人,袁淳收徒讲究心性,二人心中皆是坦荡空白,只有大道。 换而言之,这两位,都是不折不扣的“武痴”! 当年宁奕躲避天下耳目,偷偷东渡到灵山,张君令不远万里也要前来比剑……如今宁奕主动送上门来,赶赴天都,她又怎会错过? 两拨黑白棋篓,一拍之下,震出数百枚棋子。 空旷的天都城头,黑白玄气斗转,将方圆百尺之地困缚而住,凝为一座实域,曙光推行,长夜与黎明正是交替之时,黑白二色寓意光明与黑暗……一袭白衣,一袭黑袍,二人各自站在城头一方,正是这泼墨棋盘领域的阴阳鱼目之处。 黑中有白,白中有黑。 宁奕望向白衣飘飞,单手拔剑的张君令,神情有些动容。 纵观长陵石碑,自己大道长河所记载的剑意,竟然没有一缕,与此刻眼前女子剑意重叠。 也就是说,张君令此刻所展露的“剑意”,未出现在长陵碑石之上,历代先贤,竟然都无人与她剑意相合……她走的,是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 宁奕沉声道:“老规矩,点到为止。” 二人若真是撒开手脚动手打架,倾力而为,打个酣畅淋漓,如果没有涅槃境出手阻拦,那么打到分出胜负,或许半座天都城都被拆了。 张君令面无表情,吐出一字,直接出剑。 这一字,声如震雷。 “崩!” 目盲女子掌中平平无奇的竹木剑,缭绕青芒,杀意凛然,伴随这一字的倾吐,直接震出一缕虚无剑意。 这一剑点出,遥隔数十丈落下! 宁奕肩头黑袍,直接炸开,肌肤之外浮现一抹金刚琉璃光华,但瞬间便被破去。 一缕鲜血,城头崩出。 目盲女子持剑如天外飞仙,纤细木剑大开大合,剑招丝毫不似女子,反而如一位青壮男人,单从意境来看,颇有些“砸剑”的蛮荒意味。 宁奕只守不攻。 细雪拔剑出鞘,瞬间在面前画出一座无垢壁垒,三尺之中,宁奕以大道长河演化长陵剑碑,一道又一道剑意流淌,如游鱼般。 两拨剑潮,对抵冲刷。 一对一,二对二,千百对千百—— 宁奕三颗命星演化剑道,不仅在对抗张君令,也在揣摩演化张君令的大道!! 相较于宁奕的“游刃有余”,张君令便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竹木剑已经快得看不清剑影,就连破空声都连成一片,像是燎原的火潮,噼里啪啦作响,目盲女子神情认真而又凝重,但不知不觉,她的额头已经凝出一枚晶莹汗珠。 这场城头比剑,被黑白玄气笼罩,已经吸引了诸人关注。 三司六部,诸多圣山子弟,都远远悬在阵外观战……大都督宁奕,和昆海楼楼主,孰强孰弱,其实大家心中大多已有答案。 自天海楼回归之后,宁奕横推诸敌,未曾一败! 如今挂名“大都督”,便是连天都宫内的那位太子都认为,涅槃境下,除了那位琉璃山主,宁奕已没了对手。 城头之外,议论纷纷。 “张楼主所施玄法,剑道,闻所未闻,竟能与宁大都督斗个五五开,实在是匪夷所思,令人惊叹。” “目前尚是均势,但其实胜负已分,宁大都督不动如山,剑意愈拔高,再过片刻,便由五五转为七三,再斗下去,便是九一,十零,张楼主必败无疑。” “袁淳先生曾言,昆海洞天闭关弟子,一旦出世,便无敌手……”有人啧啧感叹:“可惜啊。遇上了宁大都督。” “咦……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一位命星境大修行者观察力惊人,一语点破,“这二位,剑意互相堆叠,水涨船高,已形成了角力之战。” 一语惊人。 城头黑白玄域之内,笼罩数百枚黑白棋子,嗡嗡作响,处于即将失控的状态—— 一叠剑意如潮水,本是瞬息掠至的杀意,只因二人互不相让,竭尽全力攻守堆叠,已经堆至千层,一旦谁败,这滚滚剑意,便会毫不留情地推出…… 宁奕的大道长河,和张君令的青芒剑意,已经化为实质,成为数丈厚的剑意光潮。 “轰”的一声—— 万众瞩目的战斗,在这一刻,分出胜负! 宁奕前踏一步,主动离开自己先前所划下的三尺之地,与此同时,极其霸气地转变了握剑姿态,一击蕴满神性的倒施砸剑,自下而上掀翻方圆数丈的城头土地。 这是打破平衡的一剑。 张君令不退反进,一袭白衫,撞入宁奕砸剑域中。 黑白玄气,相互撞击。 意识到不对劲的观战修士,在看到剑意荡漾的那一刻,便神色大变,离得近的,慌忙驭剑而逃—— 这可是两位巅峰星君堆叠至顶的剑意! 若是被这一剑波及,即便只是余波,也极有可能被打成重伤! 一时之间,城头飞出数十道狼狈剑光,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堆叠已久的滚滚剑潮,并没有反噬到二人任何一人的身上……也没有误伤围观的修行者。 一线天光,被宁奕最后的倒砸掀翻。 直奔穹顶而去。 那里,有一张悬浮万万年的黄纸符箓,监察之下,天都黑夜白昼,永无秘密。 在张君令来至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宁奕便猜测到了“目盲女子”的真正目的,尤其是她抬头望天的那个动作,以及后续毫无来由的突兀拔剑—— 她有话要对自己说,但忌惮铁律,也不想被太子所怀疑。 于是宁奕配合张君令,将这一出戏演完。 轰隆隆—— 神性与剑意如一蓬炽烈烟火,在黑白交替的那一刻,绽放于天都城头,绚烂夺目。 这一刻,交肩而过的张君令,神情凝重,将公孙越临死前的那个秘密,说了出来。 “我的老师还活着。” “他被太子囚禁于……这天都之中。”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三圣山,迎战! “你想让我帮你?” 刹那之间,宁奕便读懂了张君令的想法。 袁淳先生还活着……涉及到那位国师大人的机密,必然被层层管控,严加看守。 想要与太子博弈,张君令自知凭借一己之力,无法胜出。 所以自公孙越临死那一日起,得知这个秘密之后,她便未对第二个人说过。 等的。 便是宁奕! 大隋天下,只能宁奕能帮到她。 “你害怕连累顾谦。”宁奕微微一笑,瞥了眼空中盛放绽开的剑气,“而且你等不及了……所以赶在今日来找我。” 他毫不拖沓,很是果断,“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张君令挑眉。 “我要你帮我照顾一个人。”宁奕认真道:“东境决战一触即,韩约上次没能杀掉我,这一次,势必倾力而动,阴谋阳谋,底牌尽出。” 张君令明白了宁奕意思。 这是在担心,自己身旁人会遭遇不测。 她呵呵冷笑一声,报出一个人名。 虽是猜测,但语气笃定。 “徐清焰?” 宁奕倒不意外,缓缓点头,坦然道:“正是。” 徐姑娘北上游历,拒绝了天都的庇护,是一个极大的突破口。一旦琉璃山捕捉到徐清焰的具体方位……或许会有所行动。 “宁奕,我本以为你正人君子……”张君令神情略有讥讽,刻意在此停顿,跳过话题,淡淡道:“帮忙照顾徐清焰是吧?我答应你了,东境战争,替你保她太平!” 宁奕无动于衷,神情木然,“既然如此,交易便达成了。你需要我时,我自出现。” 砰的一声。 穹顶之上,黑白玄气与剑气一同炸开—— 轰隆隆。 笼罩天都城头的巨大棋盘,被剑气撞开,千丝万缕的劲气荡漾,漫天飞沙走石之中,无数议论之音响起。 “宁奕和张君令,孰强孰弱?” “分出胜负了么?宁大都督赢了么?” “看不清啊……烟尘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袅袅雾气,吹散摇曳。 一道黑袍身影,双手拢剑至胸前,缓缓鞠躬,声音不缓不疾,却是响彻整座天都上空。 “张姑娘,承让了!” 这道承让了,让天都观战的修行者陷入寂静,接着沸腾—— 赢了! 果然还是宁奕赢了!宁奕更胜一筹! 黑袍年轻男人拍了拍衣袖,无视了场外的欢呼之声,径直向着天都城尽头方向走去,与先前宋净莲姿势几乎一模一样,单手轻轻一撑,便掠过城头,坠入沙尘之中—— 宁奕消失不见。 城头徒留张君令。 白衣目盲女子,并没有因战败而心情不甘,或是被执念缠身,唇角那抹笑意始终悬挂,她站在烟尘缭绕中心,风沙席卷,白袖摇曳,一枚一枚棋子倒流回笼,腰间两囊变得鼓鼓囊囊。 她抬起头,眉尖挑起一抹惘然,“望”向那张飘摇符纸。 不知为何。 她虽行事有意避让“铁律”……但心底却从未像其他人那般,萌生出一丝一毫对那张符纸的尊敬。 在她“看”来,那就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符纸。 有什么可尊敬的? 只要手够长,便可以将其摘下来。 张君令伸出自己的白皙手掌,修长五指隔空抓握,试图握住铁律……最终入手的,就只有阵散的尘沙。 …… …… 东境,甲子城。 这是整座战争大泽长线,最重要的城池,没有之一,亦是三圣山山主常驻之地。开战以来,三座圣山最精锐的力量,都放在此城,拒守鬼修。 龟趺山,太游山,羌山,先前三座圣山相互鼎立,各自庇佑一方,散播香火,于是便拉扯出三条长线,而甲子城,则是处于三线汇交的中心,亦是东抗鬼修的重要军争要点。 开战以来。 甲子城已经爆大大小小三十九战。 东境鬼修如野草般,斩不断,杀还乱,这三十九次攻城,时而春风吹雨,一闪即逝,时而重锤擂鼓,誓死方休,五灾十劫中的好几位,都在甲子城战争当中亮相,如此变换战法,死不罢休的冲击甲子,便是希望冲垮三圣山的联盟。 可惜的是,三圣山力量极其坚固,非鬼修之力轻松可以撼动。 此时此刻,三位圣山山主,与一众十境上的大修行者,正坐在甲子城城主府中,召开会议。 “少泽城,全由龟趺山驻守,希望两座圣山能来援助……” “上一批的隋阳珠……” 一条条提案,议论,在会议之中被通过。 三圣山山主几乎不言,直至重要阶段,才会表看法。 这场会议的提案几乎全部通过之后。 沉默了一整场的某位圣山山主,忽然开口了。 “给宁奕的神海阵令,还没有得到回复么?” 他正是龟趺山主李玉道,东境开战以来,身先士卒,几次浴血杀敌,身上的伤势便是最好的证明……若无法亲眼去看,人们恐怕很难相信,不动如山的龟趺山功法已经在与鬼修交战之时,被逼得后退,受伤数次! 李玉道道袍之下,肌肤藏着数百道血口,不断催动古老阵纹修补自身,才看不出端倪。 事实上,他一身筋骨,几乎都碎裂光了。 一旦松懈那口气。 那么……体魄可能会垮掉。 李玉道十分关注宁奕的消息—— 在他提出此问之后,齐刷刷的目光跟随过来。 太游山山主也随着李玉道目光,望向席位置。 真正坐镇甲子城的,自然是三圣山中星君境界杀力最高的姜大真人。 东境战争开战之后,老人的“精气神”便与先前截然不同,如果说之前还有三分仙风道骨,那么如今则是仙意荡然无存。 姜大真人满头枯白,面色盈亏,看起来甚是虚弱,即便眼神中的剑意依旧凝练霸道,但仍给人一种朽木老矣的垂暮之感。 先前在少泽城,他与韩约的“鹤童子身”交手一场。 韩约如今展露人间三具分身,分别与李玉道,律子道宣,还有自己交手……他是唯一一个不落下风,未分胜负之人。 韩约那尊主修杀伐的“玉女身”,一拳就打得李玉道胸膛体魄破碎。 而主修守御的“罗汉身”,则是与道宣在苦无山顶对撼了三天三夜,将其压制。 最后一具主修剑道的“鹤童子身”,则是将姜玉虚好不容易捉到的桃花劫走。 那场交手之后。 姜玉虚大真人便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 气血有盈亏。 拳脚怕少壮。 他……时限将至,气血无多,可谓是打一场,少一场。破境机缘固然能寻觅,但其实修到如今仍然没有领悟“涅槃之意”,再多几天,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姜大真人,恐怕此生,都与涅槃无望了。 “莫要着急。”大真人掌心握着令牌,他口中如此说着,心底却比任何人都要着急。 皇宫传来消息,宁奕已经回到大隋。 只是不知为何,尚未回复神海阵令,应当是落入某座奇点秘境了。 虽知道,大隋不会有什么秘境,能困住宁奕。 但姜玉虚心中还是忍不住祈祷。 快一点,再快一点。 所有人,都盼望着见到宁奕……原因十分简单,如今战事,太需要这位“大都督”回来主持大局了。 东境大泽三千里,十数座城池,数十万人口,都在水深火热之中。 宁奕临行前出妖族,给三圣山下了一记预防针。 一定要拖到自己回来! 这场东境战争难打,就是在于那些鬼修几乎无限制的“愈合”。之所以有琉璃盏这完美无瑕的群攻加持灵宝,东境才敢打得如此凶悍,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不断冲击甲子城为的一连串东境防线。 不杀韩约。 便无法突破琉璃盏。 中州调动的资源越来越多,行军粮草阵纹资源隋阳珠弓弩,这些本来东境极其富裕的资源,逐渐竭底,甚至已经开始从北境将军府征收拨调。 这场硬战,眼看这般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两位皇子角力,李白鲸选择了最稳妥的办法,退拒死守,将东境大泽从福地变成一块死地,想要攘外安内的太子,便别无选择,只能咬牙硬啃,武力统一东境。 在这铁律规则之下,有希望破局的……就只有宁奕。 “嗡”的一声。 姜大真人掌中的神海阵令忽然震颤。 甲子城城主府,所有人目光都望向姜玉虚掌心的神海阵。 与此同时。 一道又一道的震颤之音,在长桌会议之上响起,一时之间,这些大修行者神情困惑,而且茫然。 “东北三十里,正阳镜照出鬼修气息。” “东南二十五里,鬼修出没,数量约为……三千。” “正东,十九里,斥候营已经全军覆没,大规模鬼修已经完成凝聚,预计会半时辰内向甲子城门起猛烈冲击。” 一条又一条线报,在极短时间内接连震颤响起。 每一位大修行者,都在这巨大城池之中,扮演一枚“螺丝”,他们坚守着这座古城,对抗了三十九次的鬼修潮水,可从未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猛烈,而且迅疾。 没有任何前兆,不给丝毫机会,直接动进攻。 这是韩约改变打法,想要尝试破釜沉舟了? 众人皆有所变色。 唯独坐在座上的大真人,神情不变,缓缓闭目。 他掌心所握神海阵令,震颤之中,荡出一道令人心安的回音。 “我,回来了!” 下一刻。 姜大真人睁开熠熠双瞳,声如擂鼓。 “三圣山,迎战!”  第四百四十九章 韩约亲至 东境大泽,绵延千里战线。 一道道线报,在甲子城城主府内响起,三圣山组建的大阵,圣镜,勘探方圆百里,日夜长明,按理来说,鬼修一旦踏入勘察范围,便会暴露。 而像今日这般突兀猛烈的进攻,已然违背了常理。 甚至在讯令传递至府邸之时,鬼修凝结的战力,已经悄无声息地推进到甲子城阵前二十里。 从高空俯瞰,黎明与黑夜交织之际,漫天沙尘与雾影推进,宛若一场龙卷,即将迎面冲击,一举摧垮甲子城—— 伴随着城主府长桌席,姜玉虚的那声迎战! 整座甲子城,大阵轰然开启。 东境之战,已非世俗之战,修士一怒,飞剑杀人。 “轰”、“轰”、“轰”、“轰”! 接连四道轰鸣,从巨大甲子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正中央亮起,冲霄剑气,织成一片华盖铁幕,将泱泱大城,笼在其中。 万千飞剑,旋即掠出。 遮天蔽日,剑芒耀眼。 三圣山的年轻弟子,精锐战力,汇聚在甲子城,此刻倾巢而出。 姜玉虚登上城头,与几位圣山山主并肩。 “此番交战,恐怕大有变故。”李玉道神情阴沉,“之前甲子城三十九次战争,从未有一次,像今日这般,被鬼修欺身而不自知。” 姜玉虚望向太游山主,“你怎么看?” “琉璃山……有屏蔽天机的手段。”太游山主皱起眉头,喃喃道:“可是,既然早有手段,为何先前不施展,攻城三十九次,选在今日难?” “除非……” “除非这门屏蔽天机之术,琉璃山近日方才获得。”姜玉虚亲自揭晓了答案,他双手按在城头,远眺雾影潮水,声音复杂道:“看来那位鬼修共主,境界又有精进。自北境大荒一战,诸位合力斩杀稚童身后,韩约境界不退反进,六盏天门,已开其五。六道轮回之术,只差一丝便可圆满。” 谁也不知,六道轮回之术,到底蕴含多少复杂道境。 韩约的琉璃盏内,包含众生,万人诵经,千盏道火,单单是三具分身,便可以各自独挡一面……很难想象,汇聚众长的本尊,该是何等造化? 如今的东境战争,对三圣山的大修行者,尤其是高层,乃是实打实的折磨。 双方试探实力,纸面力量轮番递出一遍。 姜大真人这边,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抛开五灾十劫,抛开鬼修怨念。 只论韩约一人。 莫要说铁律限制之下,皇权纷争,涅槃境不得插手,便是涅槃境真的出手了……又能如何? 他一人,便是千军万马。 他一人,便胜过千军万马! “玉虚兄。”太游山山主深吸一口气,道:“你觉得今日,琉璃山的五灾十劫,会出动几位?” 姜大真人陷入沉默。 李玉道远眺战场。 三圣山的剑修出阵迎敌,在甲子城大阵笼罩之下,雾影狂潮一触即散,这场攻守战与之前三十九次一样,看起来似乎并无一样……如果略去这些鬼修诡异的欺进,那么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之点。 先前几次攻城,五灾十劫,最多也就是来了两位灾君。 “甲子城是大城。整座大泽战线的核塞要点。”李玉道略微思忖,认真道:“如今整座长线陷入鏖战,棋盘大小,处处盈亏都是必争之地。如果没有两位灾君坐镇,琉璃山根本不敢妄动甲子……所以这一战,至少会出动三位灾君,五位劫君。”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一个比较激进的 估计了。 太游山主苦笑一声。 如果真有三位灾君出面,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苦战了啊。 “少了。”姜玉虚轻声道:“我们聚在甲子开会,韩约不会不知道。他敢打,就说明……手里有牌。” 而且,还是必胜的牌! 果然。 姜大真人话音落下,雾潮之中,忽而风雪大作,一道惨白身影,披着大袍,自虚无之中缓缓凝聚身形。 五灾十劫,乃是琉璃山的“造化之位”,颇有些类似于地府十殿阎王,是鬼修梦寐以求的头衔,而一旦某位灾劫死去……它留下来的头衔并不会消散。 韩约琉璃盏内有太多的造化。 拔升境界,传授香火,硬生生造就出一位新的灾劫,也并非难事。 这就是鬼修这一修炼体系的逆天之处,与正常修行者不同,这根本就是一桩短期成,不用考虑瓶颈,追求极端强大的修行法……唯一代价,就是不可窥见涅槃之火,修行到头,只见断崖,即便再是惊才绝艳,亦不可再进一步。 当年。 东境大泽,不老山下,琉璃山还只有“三灾四劫”。 那一任的雪灾,被周游斩于剑下,身死道消。 而如今,雪灾头衔已有新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琉璃山气运大振,这位新任雪灾的造化,也跟着水涨船高。 在雪灾现身的那一刻,太游山主便从甲子城头掠出。 两道流光,悍然对撞。 同境对决,想要牵扯琉璃山的“五灾”,三圣山这边,麾下几位星君供奉都可以做到,但想要压制,或者取胜,则必须圣山山主出面。 第一位雪灾现身之后,雾潮燃起滔天火焰。 上任“火灾”死在小雷音寺后,琉璃山另行栽培,这位新任火灾,实力不如小雷音寺那位,但几次出手,圣山的星君供奉则是奈何不了他……滔天大火化为长蛇,几乎要将半座甲子城吞入腹中。 李玉道默念口诀,掐指而动,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城头。 下一刹。 一尊巨大玄武法相,凭空出现在火焰长蛇面前,两尊法相碰撞,白袍李玉道取出一枚古朴龟甲,将漫天虚炎收拢,归于袖袍之中。 除却两位灾君,雾潮之中涌出大量的鬼修,以及好几位“命劫”。 若不是今日甲子城召开大会。 那么这场攻守战,根本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东境今日这场不讲道理的突袭,将会直接打穿甲子城的驻守势力! 届时,所有人别无选择,唯有龟缩,然后祈祷。祈祷其他城池支援赶来之前,大阵能够抵抗住鬼修雾潮的进攻。 甲子城破,便意味着,这场耗磨长久的攻防战,将转换攻势,鬼修彻底撕烂了东境边线的防御……三圣山失去最重要的战略要点后,只能撤退。 “今日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负。” 羌山山主,望向大客卿,他喃喃道:“姜先生,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姜玉虚拍了拍山主肩头。 论资历,论辈分,他都比山主要老,要大。 “山主……”姜玉虚捏着神海阵令,语气笃定笑道:“增援很快就来了,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你相信我。” 羌山山主轻声喃喃道:“长生若在,该有多好?” 长生若还活着,不知今日,已走到哪一境界,应该能与一位灾君相抗衡了吧? 不。 灾君又算得了什么? 羌山山主忽然想到了那位如日中天的“宁大都督”,当年也不过是一介毛 头小子,长生若活着,必不会比宁奕要差。 “小洛若在,大概能直接打到琉璃山去吧。”姜玉虚淡淡一笑,道:“如果这世上有奇迹,那么只有他才能做到了。” 交谈之间。 远方雾潮,龙卷翻涌,混杂雷霆磅礴降落。 第三与第四位灾君,在此刻一同登场—— 三灾四劫的时代之后,琉璃山新订头衔,增添了“雷灾”和“旱灾”两位鬼修大名。 “风灾雷灾,全都来了。这才开打多久,五灾已经出现四位了。”羌山山主神情凝重,道:“比李玉道那个乌鸦嘴说得还要严重啊……看来琉璃山是真的想要打下甲子城,这次动真格的了。” “三位山主,各拦一灾。”他喃喃道:“我去对付风灾。那位雷灾,就交给您了。” 姜玉虚看着山主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长虹。 甲子城的星君尽皆掠出,为各自山主助阵。 厮杀沸天,鲜血迸溅。 大真人轻轻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袖中拂尘悄无声息滑落一丈,一缕银线化为长光,围绕整座甲子城,画了一个半圆。 这道囊括甲子的半圆,是界限。 是底线。 再退一步,就是千万人家破人亡。 虚空之中,雷光磅礴,那位新晋雷灾,似乎端坐于九天之上,雷光凝聚的王座上,单手撑肘,俯瞰甲子城。 两道目光对撞。 姜玉虚准备出剑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了破风之音。 一道漆黑莲衣,在空中掠出,这是一道比闪电更快的黑色闪电,两把一长一短的古刀在空中出鞘,斩切雷霆,一瞬间便砍在那尊雷霆王座之上。 一位新晋星君,只出一刀,便将那位新晋雷劫,从天上压到地上! 而地上,尘土破开,一袭鲜艳红甲,如潜龙出世一般,毫无预兆钻出,同时一拳打出,直接打穿雷灾的后腰,打出一蓬连绵鲜血—— 这两道配合天衣无缝的身影,出手快准狠,而且不贪胜,不急功,一击得手,立即远遁,下一刹便重新退回城头大阵之中。 二人来得悄无声息,即便是姜大真人亦没有察觉。 站在甲子城头猎猎风中的宋净莲收刀归鞘,拢了拢肩头莲衣,他神情玩味注视着那道咳血艰难站起的雷灾,果不其然,琉璃山五灾不可小觑……这等伤势,不过数息便恢复如初,只是气息稍有跌落。 要杀死一位灾劫,可不容易。 “大真人。雷灾就交给我们了。”朱砂抖了抖红甲鲜血,抖擞出一堆噼里啪啦作响的雷光,她声音沙哑,“天边的那东西……恐怕需要您来应付了。” 姜玉虚闻言抬头。 甲子城头,剑阵笼罩。 穹顶泣血,红光弥漫,云霄之上,有着比五灾更高一头的虚无缥缈存在,真如神祇一般,俯瞰甲子,俯瞰人间。 那儿缓缓落下一道鹤童颜的道袍身影。 那人背负双手,气态老成,虽看起来如婴童,但遮掩面容,却给人一种尘朽老者的气概。 甲子城的这一战,韩约亲至。 云端落下的那具法身,正是前不久打得姜玉虚气血殆尽的鹤童子身! 这道身形出现的那一刻,便犹如泰山崩塌,穹顶悬落。 甲子城的所有赴战修士,只觉得心里陡赠一层心理阴影,那尊高高在上的鹤童子法身,无须一言一语,只是这么冷漠无情地俯瞰看着……便给人无尽的压力。 甲子城开战迎战,韩约直接以法身降临……这一次,姜大真人,能扛得住么? 第四百五十章 不欺弱小,礼让先贤 宋净莲站在城头。 他盯着那道站在雷光之中的灾劫身影,眉头紧皱。 众所周知,鬼修最是畏惧浩然雷法,低境界的,一旦触碰雷力,便会被直接炸得神魂破碎。即便是高境鬼修,能够抵御雷法的,也是凤毛麟角,能够做到毫不畏惧的,几乎就只有韩约一人。 “五位灾君,成为了可以继承的头衔……”朱砂轻声喃喃道:“这哪里是琉璃山的鬼修?根本就是韩约的造化傀儡,怪不得会有‘雷灾’这么不合常理的头衔出现。” 韩约无惧世上雷法,甚至要以肉身抗渡天劫,飞升涅槃。 这雷灾之位,就是韩约一手提拔捏造的造化之位。 忽然之间,宋净莲心中迸出一个念头。 “琉璃山五位灾君,难不成跟韩约本人的破境机缘有关?” 仔细一想,那位琉璃山主为破涅槃门槛,可谓煞费苦心,就连六道轮回都演化而出,吞吐东境生灵,为自己增添福荫点燃香火,这般格局,旷古罕见。 韩约已经不是一人在修行。 他是带着整座琉璃山的鬼修一同在修行。 举山逆命。 城头上空,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苍老声音。 “姜——玉——虚——” 风沙兜转,雾影磅礴。 悬浮在城头上空的鹤童子,嘴唇嗡动,声音出口,整座甲子城都如擂鼓般陷入震颤轰鸣中,三圣山方的修士,每人只觉耳膜震颤,几乎要撕裂出血。 这等手段,哪里是一位星君可以施展? 大真人负手而立,站在城头之上,神情漠然。 这场东境战争打到现在,韩约拢共三次出手,据线报估计,玉女身罗汉身童子身,每一尊分身,都相当于是一尊“极限星君”。 鬼修之道修到最后,死路一条。 上苍在鬼修大道的路途尽头斩了一刀,断绝了他们成为涅槃的可能性,但却无法断绝韩约这样疯狂的人,继续追寻着希望。 恐怕没有人能想到,韩约能够另辟蹊径,以琉璃盏洞开天门,豢养分身,将其内每一具分身,都修行至大道允许的圆满巅峰。 即便身处敌营,姜玉虚也要承认,韩约是一个惊才绝艳的疯子。 “甘露!” 姜玉虚背负双手,前踏一步。 一柄飞剑嗖的擦着城头砖瓦,掠入足底。 大真人轻轻踩上飞剑,飞升而上,在万千注目之下,来到了与韩约平齐的高度,两人身前身后雷云翻滚,阴雨瓢泼,本该普照众生的大日光芒……则是被万钧黑云遮掩。 甲子城头,被至阴笼罩。 “你屠戮苍生,已犯下滔天大罪。”姜玉虚双手拢袖,面色森冷,“可知多少人,因你挑起的战争流离失所,痛失亲友?” 童子无动于衷,只是哑然笑了笑。 穹顶上的口诛笔伐,对他而言,只是一场笑话。 “你身为邪祟,霍乱天下,蛊惑人心,破灭朝政,罪当万死。” “东境大泽,数十万饥民逃窜流亡,无家可归,埋骨荒野。” “这场战争——” 姜玉虚的话语,被韩约打断。 童子笑眯眯问道:“说到那些饥民,姜大真人啊,我怎么听说,是云州城闭塞城门,硬生生将他们饿死的?” “您老……何必站在道德高点,谴责我的所作所为?” 韩约负手而立,笑容讥讽:“大泽以西就是人命,以东就不是了?齐虞娘娘缢死宫内,一场夜宴暗屠皇城,你们背后那位太子,手中沾染的鲜血,难道就干净些么?” “关于这场战争,你我都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战者。” 童子双手垂落,袖口有风雷呼啸凝聚,仿佛诸天雷霆,都以他为中心旋转缭绕。 “在我看来,天都不仁不义,理应被东境讨伐。太子无才无德,不配执掌皇权。若你真怜惜天下苍生,怜惜到恨不得以己渡人,牺牲小我,不如便死在甲子城,放开城门,让我杀入天都,斩下李白蛟头颅……如此,天下便可太平了。” 一席话出。 穹顶寂静。 姜玉虚久久沉默之后,沙哑开口:“你说的不错,胜者为王。” 韩约点了点头,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淡然道:“如此甚好。请吧。” 一缕精粹雪白剑意,从姜玉虚袖袍四面八方溢散而出,剑意散开,化为滚滚风云,将四面八方都裹挟起来,凝成一片实质性的大域。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姜玉虚花费了比韩约更多的“气”,避免甲子城无辜生灵遭受苦难。 这片雪白剑域成型之后,成为整片战场最为灼目之地,正在鏖战的三位圣山山主,以及诸多年轻剑修,都抬起头来,望向穹顶两人的对决。 韩约微笑道:“大真人无须如此,本座希望与你‘公平对决’,你大可撤开剑域,本座可以保证,今日你我一战,不会伤及他人。若你大彻大悟,现在打开甲子城门,我甚至可以不杀一兵一卒。” 那片雪白剑域,仍然将两人笼罩其中。 姜玉虚面无表情,左手持握拂尘,右手拔出佩剑,“生死之战,何须多言?” 阴云翻滚,姜玉虚抬起拂尘,一鞭砸落,诸天雷霆震颤齐鸣。 这鬼修触之则死的神雷,被大真人呼喊而来,砸在韩约身上,鹤童子竟然不躲不闪,背负双手,硬生生以肩头抗下一击雷霆。 浩荡雷力,一鞭砸下,将童子肩头衣衫砸得支离破碎,化为火光四溅。 韩约淡然道:“本座生平不欺弱小,礼让先贤,今日一战,我让你三招,这是第一招。” 没有人比韩约更清楚此刻姜玉虚的身体状况……大真人虽是极限星君,但因为大限将至,气血衰败,东境战争爆之前,老人全力突破涅槃,可惜机缘不过,如今实力远不如巅峰之期。 加之少泽城一战,姜玉虚被韩约打得气血亏空,此刻带伤上阵。 让三招。 看似礼让先贤,实则杀人诛心。 这一战,不是韩约和姜玉虚的单人对决,而是甲子城两拨大军的对撼,士气尤为重要。 若韩约不躲不闪,接下大真人三招毫无伤,那么甲子城士气……毫无疑问,将会跌至谷底! 这一战可以输,但若是士气被韩约打垮,那么拉锯至此的东境战争,便彻底崩盘。 盯着那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琉璃山山主,姜大真人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对方是打定主意,准备硬接自己三招,从气势上压塌甲子城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无人看见,老人袖袍内的肌肤,游掠青蛇,鼓荡之间,血气复苏。 羌山有一门秘法,可以引动血液。 几乎每座圣山,都有类似的“回光返照”之术,他可以回到自己的全盛巅峰,但作为代价……要付出的,便是不可逆转的生机。 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而言,若动用此术。 这一战,便是人生的最终一战了。 老人抬头望天。 宁奕回来了,东境三圣山的苦战总算是有意义的……自己这把老骨头,似乎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唯一还心存期盼的,就是与长生徒儿再见一面。 涅槃无望,机缘远去。 此生,无憾。 既如此,便燃尽最后的那一缕生机好了。 漫天大雨之中,老人缓缓握拢自己剑器,平举胸前,准备勾动秘术,他的眉心皱纹已经燃烧起青灿而又威严的火光。 下一刻。 韩约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地面上的四位灾君,皱起眉头,似是感应到了什么……但凡琉璃盏留栖魂魄的鬼修生灵,都抬起头,在他们印象之中,琉璃山与中州开战之后,山主从未露出过如此凝重而且严肃的神情。 李玉道,太游山主,羌山山主,宋净莲,朱砂,甲子城的守城弩士,驾驭飞剑与鬼修厮杀的圣山剑修……也抬起头来。 甲子城内方向,磅礴阴云之中,有一缕暴燃剑气,度突破音障。 这像是一道光。 这就是一道光。 四卷天书古卷,化为四道色彩稍有差距的火焰花瓣,围绕在那道剑气流星四周,一袭黑衫被映衬地雪白生辉,长虹过境,直接将至阴-道境笼罩的甲子城头点燃。 “长夜”之中,撑开一片白昼。 姜玉虚神情一怔。 那道流光以一种极其恐怖的度,掠至自己雪白剑域之中,然后手指轻轻一捻,令他不敢置信的事情生了。 自己的本命剑域,竟然为那人直接开了一道门户。 一瞬之间,那人便来至自己身旁,与自己齐肩而立,同时按下一只手掌。 自己眉心那股即将点燃的岁末道火,被压制下来。 一道令人心安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响起。 “我来了。” 这道声音,并没有动用什么法门加持,但却偏偏震颤在每个人的心中。 这像是某道信念。 直接在心湖之中荡漾开来。 于是甲子城的每位驻守者,都抬起头,望向穹顶的那束光。 光明徐徐散开。 宁奕的黑衫衣角,还挂着天都的霜屑,细雪的剑鞘生出冰渣,咔嚓作响,噼里啪啦掉落。 他对大真人笑了笑,解释道:“神海阵令的消息度有点慢,从天都赶过来,花了点时间。” 大真人只能沉默望着宁奕,神海阵令出,甲子城开战,彼时宁奕刚从天都出,这才多久,竟然已经赶到了,这是何等恐怖的度? 宁小子这趟北上妖域,境界又有拔升。 连他也不禁期待,宁奕究竟强悍到了何种地步……在涅槃境下脱星君的逆命者,能否与韩约一战? 宁奕轻轻向前走出一步。 姜玉虚的雪白剑域,无声无息地崩溃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四道飞掠散开的纤细火光,四卷天书,聆主人之令,化为四道坚实壁垒,在穹顶镇守,抬起一整片穹顶。 这片大域,比大真人的剑域要广阔浑厚数十倍,在四卷天书的庇护之力下,整座甲子城都被稳稳包裹。 宁奕望向鹤童子,后者神情紧绷,密布寒冰。 他淡淡笑道:“怎么,没想到我还活着?” 北境大荒一杀之后,宁奕销声匿迹。 “怪不得,本座一直心神不宁。”韩约自嘲笑道:“今日倒是水落石出,还有一只蝼蚁未能踩死。” 宁奕一笑置之。 他凝视着韩约,缓缓握住细雪,握了亿万次的剑柄,被捏得咔嚓作响。 没人能够理解宁奕此刻的心情。 他期待与韩约生死一战,已经很久很久了。 远赴妖域,不惜亡命,为的,就是东境琉璃山的一战! 浑身骨骼,出细密的震颤声音,黑衫年轻男人调整好身体状态,绵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沙哑开口。 “宁某生平,不欺弱小……韩约,今日对决,我让你三招,如何?” …… …… (ps:1,12点左右还有一章,2,月初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一章 等你来拿稚子剑鞘 甲子城之战,不是一人两人的武力之战。 而是数万人的士气之战,鬼修突袭东境核心堡垒,若韩约击垮姜玉虚,那么接下来的进攻便势如破竹,不可阻挡。 反过来亦是如此。 宁奕提出要让韩约三招,便是反客为主,要将韩约对大真人的“士气打压”,反过来进行。 此举固有风险,但韩约敢不敢应招,便是另一回事了。 “宁奕。你我都是星君境。”鹤童子果然没有急着先应,而是提了诛心一问:“星君再强,也有极限。你敢让我三招,就不怕被打得神魂俱灭,永世不可生?” 宁奕笑了。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招了招,“来试试?” 韩约闭上双眼,似是沉思。 三息之后,童子忽然睁眼,声如震雷。 “这一次,你可不会像大荒那般好运了!本座会直接杀了你!” 轰隆一声! 整片穹顶阴域,翻覆震荡,鹤童子一步踏出,倏忽出现在宁奕面前,单手抓握而下,这一掌,似是要将宁奕天灵盖直接拍碎! 宁奕竟真不躲不闪,他面无表情望向稚童。 六道轮回,六盏天门,已开五盏,只剩“天道”最后一扇门户未开。 韩约的道境与六道轮回相生相依,完美契合,所以每一尊豢养的分身,都有其独特的道境之力,这尊童子身上满蕴阴冷之力。 即便只有一丝命之力,也足够看穿童子真身所对应的门户了。 地狱道。 宁奕眉心,一缕光明猛烈绽放。 地狱道童子,冷哼一声,手掌裹挟至阴雾气,硬生生抓取而下,逆着神性探下五指,在距离三尺之处艰难停下。 “嗤嗤——” 宁奕面前,炽烈雾气升腾。 这是宁奕第一次在星君同境,遇到硬撼神性的强敌。 韩约与自己一样,未入涅槃,便修出了不朽特质。 至阴之力,与神性截然相反,如冰如火,两者相遇,誓死不休……咔嚓咔嚓,顷刻之间,那尊童子掌心便覆一层雪白坚冰,而宁奕眉心,也结出惨白霜花。 两人交手的那一刹,姜大真人,忽然觉得通体生寒,神海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他瞳孔收缩,刚刚挪,小心二字尚未出口。 宁奕身旁右侧,一缕金光毫无预兆地撞碎虚空,这一撞,整座云顶黑域都撞出一个巨大窟窿。 姜玉虚一眼便认出,这是在大泽与佛门律子平分伯仲的“罗汉身”。 他横移一步,抬起拂尘,准备替宁奕拦下这尊罗汉法身。 神海震起滔天巨浪。 一道愤怒纤细的女子之音,在姜大真人颅内响起。 “姜玉虚,这是本座与宁奕之间的战斗,滚开!” 宁奕右侧,一袭白衫与罗汉遥相对应,撞破虚空,左右而来。 玉女身一道神海震喝,震得毫无防备的姜玉虚,喷出一大口鲜血,神色瞬间苍白。 漫天拂尘,被罗汉金光一撞而散。 宁奕瞥了一眼左右夹击的两尊韩约法身,神色淡定,神念一动,远方镇守天际的一缕金光掠至姜大真人身旁,化为一缕柔风,将姜玉虚托住。 生字卷为姜真人送去滚滚气机。 宁奕以神海传音,道:“真人,交给宁某便是。” 他以额接下“地狱道童子”一掌。 抬起左右手。 左手山右手离,逆转阴阳,两卷合璧天书之力,接下“人道玉女”,“修罗道罗汉”,一时之间,宁奕被三股玄沛之力打中。 宁奕面容迅覆盖一层青霜,漆黑眉尖化为雪白,看起来极其渗人,左右双袖炸开层层气浪,三股大道道境,冲刷筋骨,正如韩约所说的,星君再强,也只不过是星君。 他一盏天门,便养出一位圆满星君。 三盏天门,宁奕一人之力,如何与三人厮斗? 鹤童子,白衫玉女,金身罗汉,在抵入宁奕道境之中的那一刻,神情逐渐变得凝固僵硬……宁奕抵住三人攻势,不仅寸步未退,而且身上气机,竟然没有丝毫消磨抵损。 宁奕此刻,就像是一个完美无垢的圆! 山字卷与离字卷,象征着世间聚散合拢之力……单独分开,只是基础的汇聚,割裂,而一旦合拢,这股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玄力,便会让持有者,拥有一座无惧世上一切群攻的领域。 八卷天书,对应领域内的两卷,一旦合璧……将会迸出数倍于先前的巨大威力,而且还会产生不可思议之功效! 当时在灞都云域,宁奕便是凭借山与离,抗住阳三和阴四的合击之术,而且反过来,重伤两位大妖! 如今离字卷彻底炼化,圆融如意,山离合璧,更加得心应手。 震雷滚滚。 面覆青霜,身披雪尘的黑衫年轻人,声音低沉沙哑,念了两个字。 “三招。” 三尊法身,一人一招。 他让了三招。 如今,三招已过,便是他出手之际! 宁奕抬起一脚,猛地踩下,轰隆一声,漫天流云,似乎被一尊巨大神灵踩中,震出数十丈高的云浪。 远镇穹顶的四卷天书,其中两卷,迸炽烈光芒。 “山!离!” 韩约三尊法身,不敢置信地盯住眼前黑衫年轻人,在他四肢百骸深处,竟然产生一股巨大吸力,将三法身,牢牢吸附在体表。 山离合璧之后,聚散之力,如臂驱使。 借取,挪用,打出! 玉女身的“人道玄音”,最克体魄强悍之辈,所以当初登场,便以一道雷音,震退击伤龟趺山主李玉道。 同样的,金身罗汉的修罗之躯,与佛门律子平起平坐,若是给白衫玉女来上一拳,便足以打得其体魄崩塌。 这两人在宁奕一左一右,直接被山离逆转。 修罗道罗汉,噗地喷出一口鲜血,神海如同被千针万扎一般,面如金纸,饶是他体魄再是强悍,也扛不住雷音一炸。 而那位白衫玉女则是更惨,一介女流之辈,弱不禁风,被世上最为刚猛的拳法打中,白衫遮掩的小腹位置,忽而炸开一蓬血雾,罗汉巨力传递蔓延,玉女身上数十道窍穴,同一时刻崩开血口。 两人一左一右,满携杀势而来。 来得快,去得更快,抛飞如断线风筝! 宁奕出手度奇快无比,他震开左右玉女罗汉之手,双手瞬间抬起,直接按住地狱道童子双肩,拉近两人距离。 “砰”的一声! 体魄硬撼! 两人头颅对撞头颅,一蓬炽热鲜血,迸溅而出。 神性与至阴互相灼烧,这股深入骨髓,几乎抵达神海根部的痛苦,竟无法使宁奕面色变化一丝一毫。 他紧紧盯住韩约面容。 地狱道童子,满面鲜血,神情痛苦。 在刚刚短暂的交手之中,宁奕似乎现了韩约修行的一个秘密。 他琉璃盏中豢养众生,天门之内凝聚分身,但玉女和罗汉,似乎在主体意识之外,还有着自己独特的意识。 在交手之前,宁奕也曾想过。自己的“山离之术”,是否能对韩约有所作用。 毕竟与阳三阴四不同,韩约的分身,是实打实的属于一人……山离之术,再如何强势,也无法催动一人左手打右手。 但刚刚,奏效了! 玉女的雷音,震荡在罗汉神海。 罗汉的拳劲,捶入玉女肉身。 这也就意味着……韩约对于自己分身的掌控虽然强悍,但没有完全炼化到合一的境界。他动用整座东境之力,为自己寻觅合适的良身,归根结底,不是自己肉身,再是如何以愿力倾注,终究难以真正圆满。 沙哑声音,在阴云上空响起。 “宁奕……你是个疯子。” 这句话,宁奕已经听了无数遍。 但唯独从韩约口中说出,竟同样带着欣赏和癫狂。 满面鲜血的童子,同样盯着宁奕,他饱受痛苦和折磨,却绽放出欢愉的笑容,与宁奕对视的目光,似乎是找到了同类。 “当初在天都客栈……即便违抗铁律,也该取你一滴剑道精血的。”韩约笑地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声音含笑,却是字字挤出牙缝,恨不得将宁奕生吃了一半:“若是当初炼了你,天道早就有了人选,哪还会有……” 说到这里,便是恨意滔天通顶,一字也吐不出来。 哪还会有后面……那么多的折磨? 叶长风将自己镇压在琉璃山底。 打碎自己最钟爱的书生身。 接着便是不见天日的黑暗,憋屈,漫长到无望终点的等待,痛苦。 东境失势。 自己失去稚童身。 自己的每一缕机缘丧失,都与宁奕有关,自己当初只以为宁奕是一枚小棋子,可没有想到……一转眼,宁奕便成了坐在棋盘对面要屠自己大龙的棋手。 “一切都结束了。” 宁奕同样满面鲜血。 他漠然直视着韩约,道:“你不会再有涅槃机会了。” “今日,先灭你三尊法身。” 话音落,剑气起。 浩荡剑意,从细雪鞘中满溢而出,整座云上剑域沸腾起来。 宁奕一根手指按在眉心之上。 大道长河。 狮心结晶。 四卷天书。 小衍山界。 所有的手段,在此刻不遗余力,倾力施展,一时之间,数千万缕剑芒填满整片苍穹,玉女身衣衫破碎,罗汉血迹斑斑,而那尊被宁奕以空之卷禁锢在虚无之中的鹤童子,则是唇角含笑,直视着黑衫年轻人。 “一切都结束了……” “你错了。” 韩约凝视着宁奕,轻声笑道:“你出现在甲子城的那一刻,一切,才刚刚开始。” 宁奕能够灭杀不可杀之物。 这个情报,琉璃山已经知道了……之前那些死在宁奕手上的灾劫,即便是琉璃盏内留有魂魄,也不能复生,魂魄会随着宿主一同死去。 所以,在韩约话音开口的那一刻—— “轰隆”两道剧烈爆炸之音响起! 玉女身,罗汉身,在剑意灭杀之前,直接引爆了两具身躯,巨大而绵密的爆炸,直接在甲子城头掀起! 滚滚波潮,将宁奕吞没。 灰烬与剑意之中,满面鲜血的童子,点燃了自己身躯里残存的至阴之力。 他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宁奕,多谢你,我找到了最契合天道的人选……我在琉璃山,等你来拿稚子剑鞘。” …… …… (ps:再次求月票。) 第四百五十二章 大胜 &emsp;&emsp;“一切都结束了……” &emsp;&emsp;“你错了。” &emsp;&emsp;“你出现在甲子城的那一刻,一切,才刚刚开始。” &emsp;&emsp;韩约的话音,在宁奕神海之中落下。 &emsp;&emsp;来不及更多思考—— &emsp;&emsp;紧接着便是漫天爆炸狂潮砸来。 &emsp;&emsp;一位星君之死,可以迸出极其浩荡,近乎于生前数倍的破坏力,更何况于韩约的三具天门法身。 &emsp;&emsp;若换了场地,即便是宁奕,也要避其锋芒,躲开这场爆炸余波,不与其硬撼。 &emsp;&emsp;这是正确的做法,毕竟,谁会跟一个死人争锋? &emsp;&emsp;而此时此地,容不得宁奕逃离。 &emsp;&emsp;他身下,是甲子城,还有甲子城的千万生灵。 &emsp;&emsp;他若抽身。 &emsp;&emsp;那场爆炸余波,便会瞬息间淹没整座城池! &emsp;&emsp;宁奕抬起双手,持握细雪,伞剑纤细的刃身之上,闪烁着炽目灼热的光华。 &emsp;&emsp;剑念释放! &emsp;&emsp;小衍山界在空中扩展,剑之领域一瞬间铺满穹宇—— &emsp;&emsp;“躲在我身后!” &emsp;&emsp;宁奕催动神性,低喝一声,背后浮现三颗巨大星辰,长河缭绕之中,似乎有一尊巍峨神灵,缓缓拔地站起,伴随其主人意念,摊开广阔双臂—— &emsp;&emsp;“他”浮于宁奕背后,立在天地之间,看这动作,是要将这场爆炸,揽入自己怀中。 &emsp;&emsp;离字卷切割虚空,隔绝爆炸余波。 &emsp;&emsp;山字卷回拢杀力,将韩约三具法身的杀意兜入袖口。 &emsp;&emsp;生字卷化为漫天青芒,加持宁奕。 &emsp;&emsp;肉身与韩约至阴之力交锋的一刹,便感受到了刺骨的痛苦。 &emsp;&emsp;姜大真人从穹宇掠下,他是第一个看明此间局势的大修行者,神念通过讯令玉牌传遍每一位圣山剑修的神海—— &emsp;&emsp;撤退! &emsp;&emsp;撤退便好! &emsp;&emsp;这场甲子城之战,在韩约引爆分身的那一刻,便分出了胜负! &emsp;&emsp;果然—— &emsp;&emsp;鬼修一方,已经做出了反应。 &emsp;&emsp;这场战争的四位灾劫领袖,都通过琉璃盏修行,凝聚意念。 &emsp;&emsp;韩约在引爆法身的前一刻,便下达了撤离的讯号! &emsp;&emsp;在这一刻,汹涌澎湃的雾潮陡然止住前推之势,原先嗜血厮杀的鬼修,不惜拼着断臂裂躯的伤势,也要抽离战场,一时之间,数千万道刀剑飞光向着雾潮掠去,正在交手的圣山剑修,刚刚收到大真人的神念传音,还来不及反应,目光便被穹顶炽烈的爆炸光芒掩盖——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这道遥远仿若从天际捶落的震雷,实实在在,落在甲子城头。 &emsp;&emsp;即便有宁奕阻抗,巨大的杀力仍然穿透了剑域,作用在这座古老巨城的大阵之上,一瞬之间,甲子城的守城阵被三尊法身自爆之力联合撼动。 &emsp;&emsp;这座远古要塞城池,在战火之中,露出了自己的狰狞真容! &emsp;&emsp;数之不清的阵纹如鳞片一般密集浮现,使得甲子城比先前“膨胀”了整整一倍有余。 &emsp;&emsp;铛铛铛铛—— &emsp;&emsp;伴随着敲金碎铁的密集破碎之音,这座巍峨巨城的半面迎敌城头,倒映出一座方圆囊括数里的巨大半圆屏障,至阴-道火如孔雀开屏一般,盛放在阵纹鳞片表面,拔离出亿万簇花火。 &emsp;&emsp;盛世烟花,亦是绽放,亦是凋零。 &emsp;&emsp;那座被阵纹撑大的古城,阵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纹迎接至阴火焰的那一刻便支离破碎。 &emsp;&emsp;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抗。 &emsp;&emsp;而磅礴火海即将降落在万千生灵头顶之时,忽然悬住。 &emsp;&emsp;火海之中,隐约可见,有一道瘦削身影,双手持剑而立,背对众生。 &emsp;&emsp;那道身影,抗住了最为集中而磅礴的杀意,寸步不让。 &emsp;&emsp;在其背后,一尊大道长河中巍峨挺立的巨人神灵双手环抱穹宇,似乎是要将火海纳入怀中。 &emsp;&emsp;“嗡”的一声。 &emsp;&emsp;宁奕眉心的第四道光芒掠来。 &emsp;&emsp;空之卷! &emsp;&emsp;虚空破碎,像是被人点破,一大块整齐的杀意火海,消失于须弥之中。 &emsp;&emsp;紧接着,整片云上剑域,被空之卷分开。 &emsp;&emsp;比起硬生生以肉身抵抗,消磨……还有一种更加逆天,更加不可思议的手段。 &emsp;&emsp;将整片云上剑域战场,传送挪移离开甲子城头。 &emsp;&emsp;空之卷光芒不断闪烁,宁奕闭上双眼,以神念观想,脑中浮现出鬼修雾影狂潮撤退的画面。 &emsp;&emsp;远方战场。 &emsp;&emsp;四位灾劫,率领上万鬼修,东行撤离甲子城战场。 &emsp;&emsp;不知是谁先抬了头。 &emsp;&emsp;一大团炽烈火海,竟然从天而降,毫无预兆,犹如陨石流星坠落,直接砸在雾影之中。 &emsp;&emsp;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emsp;&emsp;这团韩约法身的自爆光火,砸得雾影狂潮四散崩裂,血雾破碎。 &emsp;&emsp;接下来,宁奕不断消耗神池神性,拼命催动空之卷,将云上剑域切割送走,承接了第一打击之后的甲子城,陷入风沙席卷的寂静之中,而韩约自爆的怒火,则被宁奕彻底转嫁而出—— &emsp;&emsp;“天呐,这是什么?” &emsp;&emsp;有鬼修出绝望的嚎叫。 &emsp;&emsp;“这是山主的力量……为何会降落在我等头上?!” &emsp;&emsp;“不——啊!” &emsp;&emsp;鹤童子身,罗汉身,玉女身,按照体内储存的愿力,至阴之力等力量来算,已不是一般星君可以媲美的圆满境界。 &emsp;&emsp;这三尊法身,每一尊,都有着左右一场战争胜负的力量。 &emsp;&emsp;如果不是宁奕今日赶到甲子城,想必凭借突袭,加上一尊“地狱道童子身”,韩约已经拿下了这座东境要塞。 &emsp;&emsp;对他而言,宁奕不至,便没有变数可言。 &emsp;&emsp;即便在与姜玉虚的对决战争之中陷入僵持,他也可以通过毫不留情地自爆,将大真人拖下深渊,连带着攻破甲子城。 &emsp;&emsp;三尊法身齐爆。 &emsp;&emsp;骤烈袭来的第一波狂潮,就攻破了甲子城大阵。 &emsp;&emsp;即便是宁奕,此刻心中也颇有些余悸未定……他盯着远方被火海轰炸的雾影,不敢想象,如果这场爆炸完整地绽放而出,会是什么后果? &emsp;&emsp;“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哪有这么轻松的好事?” &emsp;&emsp;宁奕低语一句。 &emsp;&emsp;“嗖”的一声! &emsp;&emsp;他催动空之卷,整个人带着最后一片区域的三法身自爆之火,掠向雾影。 &emsp;&emsp;鬼修撤退的狂潮之中,已是一片鬼哭狼嚎,哀声遍野。 &emsp;&emsp;宁奕木然注视着身下那片至阴火海,他一根手指轻轻按住眉心。 &emsp;&emsp;剑念释放游掠,如游鱼一般,悬挂方圆穹顶。 &emsp;&emsp;一座山水泼墨世界,与三颗命星一同浮现。 &emsp;&emsp;在这一刻——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他不是那位“和善可亲”的蜀山小师叔,而是比东境五灾十劫,更像魔头的“宁大魔头”! &emsp;&emsp;“杀!” &emsp;&emsp;宁奕毫不留情,催动将军府的驭剑指杀法门。 &emsp;&emsp;两座天下,万般术法,唯有此术,可以一人攻城,一人开山,杀千万人。 &emsp;&emsp;裴旻大将军当初以“驭剑指杀”,打得妖族妖修肝胆俱丧! &emsp;&emsp;这门术法,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剑主消耗极大的神海念力,以一杀十,以一杀百……再到后面的以一杀万,需要的神念之力,呈几何倍数直线暴涨。 &emsp;&emsp;而优势则是,一旦将“驭剑指杀”修至圆满,在战争之中,便是无敌的存在。 &emsp;&emsp;清脆如针撞的声音,响彻在剑域中每一人的耳中。 &emsp;&emsp;犹如雨滴坠落苍穹,或是有人轻轻以指尖叩击铁器。 &emsp;&emsp;“咚——” &emsp;&emsp;宁奕十指握拳。 &emsp;&emsp;小衍山界内,瞬间被剑意填满。 &emsp;&emsp;他缓步而行,虚空之中剑域缭绕,每一缕念力都精准操纵着神性与飞剑,四卷天书融合之后,执剑者的神魂浑厚如大海一般。 &emsp;&emsp;剑域直接扩张到了方圆五里。 &emsp;&emsp;这片看似诗意盎然的山水泼墨世界,其实是令鬼修绝望的无间地狱! &emsp;&emsp;漫天飞剑掠杀,无情收割性命。 &emsp;&emsp;宁奕在每一缕剑意之上,都附着了自己的神性,看起来整座泼墨世界,像是有人执掌针线穿梭编织,亿万缕光明炽芒悬挂。 &emsp;&emsp;被这一线“光明”所穿透的鬼修生灵,将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复生机会。 &emsp;&emsp;执剑者的剑意深入五脏六腑,顺延虚无焚灭一切。 &emsp;&emsp;神性,直接将他们“净化”。 &emsp;&emsp;宁奕缓步前行,在实力碾压的这片剑域之中,他便是至高无上的“王”,俯瞰一切阴祟鬼物。 &emsp;&emsp;所有污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emsp;&emsp;不过十数息,方圆五里的剑域便被清空。 &emsp;&emsp;宁奕继续前行,小衍山界,飞剑掠杀,不断屠戮着这片广阔雾影。 &emsp;&emsp;眼下,正是大肆屠杀鬼修的好时机。 &emsp;&emsp;但宁奕并没有这么做。 &emsp;&emsp;他皱起眉头,反而放缓了屠杀度,让每一缕分散的神念,都能够更精准的感知。 &emsp;&emsp;身后响起震山如雷的呼喊声音—— &emsp;&emsp;“杀!!!” &emsp;&emsp;远方战场,不知是谁先喝了第一句! &emsp;&emsp;喊杀之音,迅连绵成潮。 &emsp;&emsp;三位圣山山主,宋净莲,朱砂,以及诸多参战者,在规避掉韩约自爆的第一拨浪潮之后,亲眼目睹了这场战争的局势逆转。 &emsp;&emsp;鬼修想要逃? &emsp;&emsp;哪有那么简单! &emsp;&emsp;三圣山主,诸位星君,一同逆击而上,来至宁奕身旁,与他共同杀敌,阻击鬼修撤退,尽可能多的,留下鬼修尸体。 &emsp;&emsp;阵纹破碎的甲子城头,飞剑尽出。 &emsp;&emsp;穹顶阴云被剑光打散。 &emsp;&emsp;黑暗潮水被光明焚灭。 &emsp;&emsp;三圣山终于等来自己的反攻,所有修士,在这一刻全部出巢反击。 &emsp;&emsp;而另外一边,被迫撤退的雾影狂潮,极其狼狈的四位灾君,根本无力抵抗,只能在漫天至阴火海之中极其惨淡地逃离。 &emsp;&emsp;这是一场大胜。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ps:12点左右还有一章。)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天道化身 战场寂静之后。 天光垂落,霜草摇曳。 灿烂辉光笼罩之下,双手沾染鲜血,持握一长一短两把古刀的宋净莲,缓缓来到宁奕身旁,莲衣被三四层鲜血浸染,变得黑色夹杂猩红,白皙面庞也镀上一层薄薄的红光。 看得出来,他已是相当疲惫。 甲子城之战,虽是守御一方,但也耗尽精力。 迎来胜利后,他终于可以长长吐出一口气。 宋净莲忽然开口,声音沙哑问了一个问题。 “现‘那东西’了么?” 他是为数不多,看出宁奕最后-进场用意的明眼人。 问话之间,宋净莲捻了捻刀,看似随意地用刀尖挑着地上灼烧的尸骸,同时皱着眉头。 “没有……这里很干净。” 宁奕与宋净莲并肩而立,他摇了摇头,远眺这片在火潮中燃烧的肮脏血海。 这里死去的每一个灵魂,都十分肮脏。 但比起自己要寻找的影子……这些灵魂,又过于干净。 影子的污浊,来自于灵魂本源。 执剑者绝不会找错的……在这里寻找了很久,宁奕没有现影子存在的痕迹。 一丝一毫也没有。 “狙杀了一半的鬼修大军,这次,韩约元气大伤。东境大泽遣动至少三成的兵力用来攻打甲子城,结果被打成这副模样。”宋净莲将两把古刀收回鞘中,拍了拍宁奕肩头,挑眉道:“开心点,没找到影子……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宁奕望向净莲,欲言又止。 云州案,清白城案,都与影子有关,而推动大隋黑幕的污浊存在,竟然与东境鬼修毫无联系?它们丝毫不关心这场战争? 难道真如火灾所说的。 韩约瞧不起影子,不屑于与黑暗存在勾结……若真如此,又怎会有于霈阳奉阴违堵死云州难民的惨案生? “我觉得心中不安。” 宁奕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果能找到韩约跟影子勾结的证据,说不定心里还安定一些。” 宋净莲拍了拍宁奕肩头。 他能理解宁奕的想法。 敌在暗处,一日不现身,便一日要提防。 “这次你重创韩约的三尊法身……他未能攻下甲子城,东境战争从今日起,便会迎来逆转之局。” 宋净莲咧嘴笑了笑,虽然声音疲倦,但听得出来,甚是开怀,“之前我们还担心,你回大隋之时,他六盏天门分身已经齐全。” 等等—— 六盏天门。 宋净莲的这句话,戳到了宁奕在火潮引燃前的记忆。 韩约地狱身童子引燃至阴之力的画面,重现在脑海之中。 “韩约在寻找‘天道宿主’!” 宁奕面色陡变,望向净莲,将甲子城头所生的对决复盘了一遍。 “六盏天门分身,已出其五,只差最后一尊天道分身……” 此言一出,宋净莲却是蹙起眉头,喃喃道:“而六盏天门之中,唯最后这盏天道最是难以修炼。大隋天下,能满足条件的宿主,寥寥无几。他说多谢了你,找到了宿主……难不成是?” 话已至此,戛然而止。 站在韩约角度考虑,关于那尊寻觅良久的“天道分身”……宁奕心中几乎是一瞬之间,便有了人选—— 徐清焰!纵观大隋,东境有机会得手,而且还配得上天道容器的,只有她! “我要离开一趟甲子城。” 宁奕咬了咬牙,此刻已来不及处理战事后续了。 他望向宋净莲,诚恳道:“收兵归城,先修阵纹。我去去就回。” 天光摇曳。 宋净莲擦了擦面颊血迹,摆了摆手,柔声道:“去吧。我们在这等你。” 宁奕跃上飞剑,催动逍遥游剑术,向着北境大荒赶去。 他取出一枚腰牌,以神念沟通传讯令。 “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知为何,韩约最后的那句话,始终在心头盘旋。 宁奕有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一息,两息……传讯令没有回应。 云霄狂风掠过鬓,穹顶万里之上满是寂静。 但宁奕思绪一片嘈杂……自己太愚钝了,应该在第一时间就猜到的。 “喂喂喂——” 懒散而清脆的女子声音,在传讯令神海之中响起。 神海阵令接通的那一刻,宁奕松了口气,他连忙沉声问道:“张君令,你现在在哪?” “宁奕,何必如此焦急?” 讯令那边,目盲女子语气从容不缓,道:“既然已经立下誓约,我自不会违背诺言。天都分别之后,我便向着北境大荒驭剑出,一刻未停。” 那日夜宴之后。 徐清焰云游天下。 宁奕赠太乙拔神经,留下半片骨笛,二人之间若即若离,没有留下任何传讯互通的手段,想要感应位置……便只能依靠执剑者天赋的感应。 宁奕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他将自己神海内观想到的图卷,以及那半片骨笛叶子所在的位置,通过神海阵令,传递到张君令脑海之中。 “去这个地点,我随后就到。”宁奕语气焦灼,“张姑娘,还请千万重视,若没猜错,东境要对徐清焰下手了。” “哦?” 张君令讶异一声。 显然她也没有料到,东境行事竟如此雷厉风行。 张君令神念严肃起来,感应神海,停顿片刻后,给了宁奕一个可以短暂释然的回应。 “不必担心,我就在不远处。” 嗡的一声。 神海阵令连接挂断。 …… …… 北境大荒,一处洞天之前。 山水瀑布悬挂天地间。 一席水帘,遮掩天光,骏马栓于瀑布河畔,低头饮水。 满车书卷,溢散墨香。 一对女子主仆,二人坐于瀑布泉水之下,荫凉之处,摆棋弈子,棋子暗扣之音,与瀑布泉水铮鸣交相对应,颇有些金戈铁马,暗流汹涌的意味。 这是一片空旷长野,除却幽泉挂瀑,陡峭山崖,两位女子对弈水帘之后,便是一马平川,旷野之上草长莺飞。 云霄穹顶。 张君令踩着飞剑,隐于云雾缥缈间,她感应着宁奕通过神海阵令传递而来的“地点”,低头望去,看到了一匹低头饮水的黑骏。 眯起双眼,白布之下的“目光”,似乎洞穿那座陡峭山崖,潺潺湍流。 张君令稍稍松了一口气。 自己来得不迟。 徐清焰主仆二人,还在瀑布水帘内棋秤对弈,此刻仍是平安无事。这一“望”之下,白衫女子的神情有了微妙变化。 若没记错。 前几次见面,这位徐姓女子,只是稍有些微薄修为,甚至连登堂入室都算不得,为何这短短时日不见……竟如此突飞猛进? 水帘洞天内,一袭黑纱的帷帽女子,棋秤对弈之间,身上无形间流淌日月光华。 寻常人修行,要从星辉汲取开始。 那位珞珈山千年一觅的“半神”,则是从半身神性开始修炼,几乎耗尽了整座珞珈底蕴,才栽培出这么一位神性无敌的猛人。 而徐清焰身上……更加恐怖。 她一身都是神性。 这也就导致了,她根本就无法修行,即便是扶摇那般循序渐进的星辉入道,都无法牵引。 大隋生灵的修行路对她而言,太低劣了。 她要做的,就是唤醒自己的神性,宛如婴儿挪动手指一般,当她真正认知清楚这具身躯,真正可以挪动身躯内的每一缕力量……她便完成了寻常人数百年都无法完成的漫长仙途。 宁奕的剑骨医治,扶摇的耐心教导,太子无条件的资源供给。 让本来无望修行的徐清焰,抓住了一缕微不可见的希望。 而最后那本压在莲花阁内,几乎不会再出世的《太乙拔神经》,则是将她救出了苦海。 这世上的天才,即便是扶摇,徐藏,周游,洛长生……踏上这条路,也有一到十境。 而徐清焰没有。 她的身体里,彻彻底底被神性填满。 太乙拔神经教会她一点一点挪用身躯里的神性,用神性,在丹田内塑造一尊初生的“婴胚”。 这不是凡俗走的路。 这是神明走的路。 张君令站在云霄穹顶,神情恍惚,脑海中支离破碎的遗失记忆,似乎觉醒了那么一点点。 就在她恍惚之时—— 瀑布泉水啷当轰鸣。 两根玉指捻子的帷帽女子,缓缓抬头,望向水帘方向,轻声开口。 “来都来了,进来坐吧。” 潺潺水流,被一股虚无之力,缓缓扒开,露出一线光明。 那人并拢两根手指,自左而右斩切了一线,于是贯穿百尺的巨大瀑布,便就此断流—— 坐在徐清焰面前,背对来客方向的小昭,心头一紧。 “小姐谁来了?” 她只感到一道巨大阴翳压来,下意识开口,话音落下,回头望去的那一刻,脖子被人轻轻一记手刀,软绵绵昏睡过去。 来者,是一位身材纤细,曼妙修长的貌美女子,桃腮杏容,眼泛流波。 桃花袅袅娜娜,来到棋盘对面。 徐清焰摘下帷帽,不缓不慢,将簪盘起,那张压过桃花美貌的面容,此刻随着丝上束,除却天生妩媚之外,还多出七分英气。 “不愧是大隋天下千年一觅的绝色美人啊。” 桃花伸出一只手,看起来是想要触碰那羊脂肌肤。 但伸至一半,似是意识到了不妥,又忽而缓缓收回。 桃花单手撑着下巴,盯着徐清焰那张绝美容貌,痴痴傻笑一声。 声如细雨,柔软无害。 “奉我家先生之命,请徐姑娘回一趟东境。” “还请……不要抵抗。” …… (求一下月票~) 第四百五十四章 坚强又柔弱的神明少女 “先生总说,这大隋天下,美人虽多,可能比得上徐姑娘容貌十分之一惊艳的,只有凤毛麟角。” 桃花撑肘坐在徐清焰棋桌对面。 她那双桃花眸中不乏惊艳,赞叹。 “之前我本不信……” “可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徐清焰在此刻盘好了簪。 她瞥了眼昏睡过去的小昭,娥眉轻挑,细声问道:“甘露先生可曾说过,若我不愿随你去东境,会如何?” 桃花含蓄一笑,“若不愿随奴家走一趟,便打断四肢,折了双腿。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先生可舍不得伤了这具身子,等带回琉璃山,先生自会替你重塑这具肉身。” 徐清焰听这席话的时候,掌心轻轻摩挲着胸前。 黑纱薄衫之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一根纤细红绳,悬挂半片骨笛叶子,被她隔着衣襟捏在掌心。 桃花眯起双眼,感应到了一丝异样。 这半片骨笛叶子……有些熟悉! 上次见到,是在那个姓宁的家伙身上。 “你……” 桃花刚刚开口,整座瀑布洞天,狭窄山穴,东南西北,忽然迸出一道低沉震颤之音。 桃花骇然起身。 徐清焰与她一同起身。 汹涌澎湃的磅礴神性,从那半片骨笛叶子之中满溢而出,覆拥着女子飘掠黑纱,将整座瀑布洞天都囊括在内。 “怎么可能?你竟有修为?” 桃花神情剧变,在东境线报之中,徐清焰虽然久居天都,而且往返珞珈山拜师扶摇……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踏上修行之路才对。 这不合理。 上苍应当断绝了徐清焰的修行之路,她……是如何克服天堑,掌控神性的?! 琉璃山情报,完全错了。 …… …… 云霄之上,白衫目盲女子,脚踩飞剑,衣衫飘飞。 张君令在捕捉到一缕鬼修气息之后,便准备掠剑而下,可当她“看”到水帘洞天内生的景象之后,下坠尺余的飞剑,重新悬停在穹顶。 目盲女子,神情复杂。 远方一道流光,划破天际,赶至张君令身旁。 宁奕远远便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鬼修气息,多次与自己交手的桃花,赶到了北境大荒……自己猜的果然不错,韩约派兵攻打甲子城的同时,遣人截杀徐清焰。 “你,为何还不出手?” 人未至,声先到。 张君令缓缓扭头,“还需要我出手么?” 飞剑停下。 宁奕一怔。 “你……自己看吧。”张君令低声自嘲一笑,“这就是你口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徐姑娘么?” 一柄飞剑,徐徐落在那残破的水帘洞天之外。 漫天神性化为龙卷,几乎摧垮了整座洞穴内的一切事物,而炽目灼热的光明,凝为一只巨大手掌,将“桃花”死死攥拢在掌中。 这场战斗,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位列灾劫的桃花,面色涨红,神情痛苦,双手死死捂住自己脖颈,却无法挣扎脱逃,就像是一只干涸大泽里的枯鱼。 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一位脱十境的大修行者。 在铺天盖地,翻涌成海的“神性”之下,她 就像是一个婴儿,毫无还手之力。 绝对实力的压制下,所有的技巧,术法,都成为笑话。 徐清焰根本就不需要从一到十境开始修行,她体内拥有着这世界上最庞大,最浑厚的神性。 那是连太宗皇帝都觊觎的“不朽特质”! 修行《太乙拔神经》后,她开始掌控,炼化神性,这份天赐的毒药,终于逐渐转为甘饴。 水帘洞天内,牢牢掌控胜局的徐清焰,衣衫飞舞,神情决绝而冷漠,长盘起,犹如一尊神灵。 她执掌着神域内的一切存亡。 而“掐死”桃花,也只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飞剑的破空声音,引起了徐清焰的注意,她蹙起眉头,向着洞外望去。 “宁……奕?” 徐清焰神色一变,她松开了手。 桃花砰的一声,坠落在地,神性如海潮一般将她死死压制。 宁奕神情复杂,注视着山洞内的景象,他在这一刻才明白张君令不出手的原因,以及最后那番话的意味……即便是赠予经文的他,也没有想到,徐姑娘掌控神性之后,竟然进境如此之快。 在看到宁奕的那一刻,被神性光芒浸染的徐清焰,重新“跌落凡尘”,她不再是那个执掌万物生灭的神明。 炽烈黑衫从漂浮状态中迅落下,她有些惊慌,捂住胸口的骨笛叶子,磅礴神性如龙卷汲水一般倒悬回归。 炽烈光明重新回拢。 那压制万物的神域,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但是短短的片刻所制造的景象,历历在目……支离破碎的山洞,几乎快要崩塌的洞天,以及此刻奄奄一息的桃花。 “宁……宁先生。你回来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这一幕——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想到,徐清焰会有执掌神性,抬手灭杀灾劫的威严之态。 更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之后,她竟又会有如此柔弱,如此依赖一个人的状态。 那个坚强又柔软的神明少女,此刻望向宁奕,一时之间千言万语,都凝涩无言。 她不愿自己刚刚那副“嚣张跋扈”的模样,被宁先生看见。 但偏偏天不遂愿……若知道宁奕会来,她宁愿不出手,任由桃花拿捏。 洞天外,第二柄飞剑徐徐落下。 “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宁先生,先前可是担心地要死。”目盲女子环抱双臂,语气揶揄,淡淡道:“千里加急传令,要我从天都赶赴大荒,护你周全。谁人能想到,昔日笼中雀,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软角色了。” “这下,倒是白担心了。”说到这里,张君令啧啧感慨,“宁奕,你怎么不说话了?” 张君令一番话,说得徐清焰一阵心颤。 女子连忙摘起帷帽,覆在头顶,遮住红面颊。 洞穴之中,响起一道痛苦呻吟。 桃花从奄奄一息中醒来,她眼前视线重叠,缓缓恢复清明,瞥见宁奕和张君令两道身影的那一刻,便面色陡变,当下一缕神念,准备引爆法身。 宁奕抬袖便是一缕剑气射出。 神海变异之后,他炼化了一缕至阴特质。 这股至阴之力,附着在剑气之上,直接封住桃花四肢百骸的诸天穴位。 女子神情苍白,额头渗出豆大汗珠。 自爆,竟然 失败了! 她可是知道宁奕神通的,若是在此地被宁奕斩杀……就意味着,连先生都无法复活她了。 “宁奕……”桃花咬牙道:“你尽管杀了我便是。” “放心。我现在不会杀你。”宁奕瞥了一眼桃花,面无表情开口。 后者那张决绝赴死的面孔,露出一丝狐疑。 “甘露攻打甲子城失败,截掠第六盏天门的天道分身也失败。我倒是好奇,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宁奕蹲在桃花面前,淡淡道:“听说你在琉璃盏内留了一缕魂魄,不知搜魂之术,能否窥见一缕天机?” “你!” 桃花神情剧变,她猛地啐了一口,“宁奕,你不如直接杀了我,我绝不会出卖先生的。” “是生是死,已由不得你。”宁奕摇了摇头,他猛一摔袖,桃花重重飞起,撞在石壁之上,昏死过去。 张君令挑起眉头,好奇问道:“搜魂之术,真能窥探到琉璃盏那边的天机?” “刚刚那番话……骗她罢了。”宁奕苦笑一声,“如果真能做到,我哪里还会耽误,直接搜魂便是。” 这番手段。 倒不是不可能。 天地之间,皆有一缕因果串联。 如果宁奕炼化了因果卷和命字卷,或许还真有可能做到……但眼下,搜刮桃花魂魄,几乎无法窥探到琉璃山的下一步天机。 除非,甘露本就将计划告知于她。 “不杀桃花,倒是真的,如今已没了杀她的必要。不如留她一命,当做质子。”宁奕轻声道:“或许韩约不在乎,但……我想试一试。” 跟随甘露最久,最受甘露宠爱的,便是桃花。 壁穴另外一边。 徐清焰整理好衣衫,收拾好棋子,即便隔着帷帽,她也始终不敢抬头,去看宁奕。 经历了太子夜宴的争执之后,她逃离天都,始终无法面对本心。 这段时日的修行。 徐清焰本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如止水……但她现,自己错了。 原本平静如海面的心境,一见到宁奕,便倏忽乱了。 “宁先生,我听说你去北方妖族天下了。” 心中一声长叹。 咬了咬牙,徐清焰先开口,她逼迫自己抬起头,直视宁奕,“那封信……我收到了。” 宁奕微微一怔。 离开妖族天下之前,他提笔在将军府写了许多封书信。 其中最简短的那一封,就是写给徐清焰的。 宁奕与徐清焰对视一眼,立即移开目光。 他没有直视那面皂纱,而是轻声道:“你平安就好。” 徐清焰低眉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从妖族天下赶回大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见自己啊。 她捂住骨笛叶子,觉得心中暖暖的。 颇有些愚钝的张君令,直至此时,才察觉出二人之间氛围有些不同寻常的尴尬,似乎与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 她神情微妙,环顾一圈,只见二人各怀心事地陷入沉默,于是重重咳嗽一声。 “宁奕。” 张君令皱起眉头,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既然韩约把手伸出东境,那么所谓的第六盏天门身,你确定只有徐姑娘一人?” 第四百五十五章 黑暗中的冠冕 东境琉璃山。 华盖笼罩,霞光掠转。 琉璃山名,听上去一片澄澈,但若是踏足其中,便会立即明白,琉璃二字欲掩弥彰,只是掩饰罢了。 浓郁的血腥气息充斥其间,山上流淌赤红小溪,潺潺连绵,越是流淌越是粘稠,整座小山,破开琉璃霞光,看上去就像是一颗巨大头颅,天灵盖处鲜血流淌,蔓延至五官各处。 那座像极了妖兽硕大头颅的琉璃山头,山顶宫殿两旁,飘摇大旗,旗杆是“山顶”土生土长立起来的两根弯曲犄角。 天边四道流光,气势狼狈,转瞬掠来,落在山顶宫殿之前。 甲子城大败。 四位灾劫的神情颇为难看,但落在山头,却讶然现,日日夜夜歌舞奏乐的殿内,竟是一片寂静。 先生……不在琉璃山? 大殿之中,静地落针可闻,倒是微风吹拂,露出阵阵帘纱之中的年轻身影。 那道身影原本站在殿内,面对一面镶金石壁,欣赏着石壁上新摆放安置的画作。 但四位灾劫降落的穹外声响,惊动了他。 年轻男人转过身,缓步而行,一路穿过纱帘,白布,最终来到了殿外。 “……二殿下?” 浑身闪烁噼里啪啦雷光的“雷灾”,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在他印象中,二殿下素来不苟言笑,而此刻看起来心情并不糟糕。 甲子城大败的消息,应当传到琉璃山了才是。 四位战败灾劫,心头皆是有些惶恐,一时之间无人敢先开口。 “抬头。” 李白鲸笑着开口。 琉璃山千万鬼修,以甘露俯是瞻。 而甘露……这位被大隋天下无数生灵唾弃谩骂之人,从北境斩龙后,被二殿下选中开始,所作所为,当真担得起东境的“先生”二字,驱狼吞虎,一路搏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四位灾劫抬起头来,所见巨大宫殿,漫天纱帘飞拂,似有神力作用,那垂坐宫殿尽头金壁的“画作”,原本被千层白纱遮掩视线,此刻白纱尽数飞起—— 那是一副巨大的棋局。 黑白落子,因果成线,这副棋局,此刻密密麻麻填满棋子,已到了最后收官阶段,每一枚棋子,都有着愿力加持。 若洛长生来到这里,动用因果道境,望向这副棋盘……所能看到的,绝不会是一场棋。 这棋盘内,蕴含的乃是两座天下,分流大势。 是死寂无声的金戈铁马。 是涉及苍生的虚弥气运。 长陵烈潮后,李白鲸失势朝野,困锁琉璃,他借着最后一块顽地,与天都兄长展开了最后的皇权之争。 这座棋盘,其实从叶长风大驾光临琉璃山,打碎宫殿之后,便有了。 李白鲸亲自修葺殿壁,亲手一刀一斧,在这里凿刻出十九道纵横棋盘,身为大隋天下未来的“皇权继承人”,若是只会借用外力,自身没有本事……哪有机会走到这一步? 跪拜而下的这几位灾劫,根本看不懂二殿下的棋局。 大隋天下,能看懂东境琉璃山这局棋盘的,凤毛麟角。 谪仙,宁奕,太子,若是来到这里,便能看出—— 这其实是李白鲸从出生那一刻,就开始的争弈皇权之局! 因果落子,拉扯极长。 前期起势晚而有力,一度压制对手,只可惜中盘一个失误,便被对方连扳数城,甚至挑断棋筋……李白鲸在这局棋盘上,以因果命数推演的对手,从来就只有太子一人,曾经起势过一段时日的西境,从未被他放在眼里。 现如今。已是“必死之局”。 在大隋气运吞咽的狂潮之中,几乎已寻觅不到一线生机。 李白鲸柔声道:“四位,可知世间何事最可悲?” 四位灾劫,神情惘然,彼此对望。 他们从二殿下语境之中,竟感到了一丝悲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落得……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不算可悲。” “此为,大义。” 长久停顿。 二皇子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四人,这四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若东境战败,先生战死,你们可愿与我一同赴死?” 这个问题很重要。 这个问题,会直接影响到他接下来要做的某个决定。 然而答案已经出现了—— 四位灾劫低垂眉眼,俯下头颅。 “殿下……” 几人喉咙沙哑,酝酿长久,终是沉默。 没有人给出答案,这便是答案。 李白鲸笑了笑,“诸位,本殿能与中州打到现在,全靠你们……你们,没有心啊。” 看似褒赞,实则一语双关。 琉璃盏内牺身的鬼修,哪里还有什么“心”? 一缕命魂留在盏内,便悍不畏死,与三圣山以伤换伤,以命换命,他们唯一怕的,就是琉璃盏没了。 这些无心之辈,与圣山剑修不一样的。 成也鬼修,败也鬼修。 若有朝一日,甘露倒下,这些鬼修……反来噬主,琉璃山无需再打,便自行瓦解。 “殿下是觉得,东境已经败了?” 雪灾声音沙哑,率先开口。 甲子城之战,先生三具法身加持,又是夜行突袭,此乃气运之战,东境倾力而出,结果被打得崩溃瓦解……这一战,实实在在,伤到了元气。 “东境……早就败了。” 李白鲸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以一境之地,如何去与全天下为敌?但东境败了,不意味着,我就败了。” “我还是有机会的……” “我……还是有机会的。” 话音缥缈的重复了两遍。 他抬起头,望着琉璃山穹顶流淌如华彩的霞光,呢喃自语,道:“你说得没有错……有时候,要将棋局看得更大一些……” 四位灾劫,神情震撼。 他们在琉璃山看到了这辈子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大殿千层白纱飞拂。 露出一片极其狭窄,逼仄的阴翳。 那人早就站在了这里,不知站了多久,从李白鲸凝视棋局的那一刻,他就站在阴翳黑暗之中……而直到走出的那一刻,才被四位灾劫现。 殿柱垂落倾洒的一片影子,将他遮掩。 他柔声细语,道:“二殿下,你和甘露,的确是不一样的人。” “是么……” “你我先前只是泛泛见过几面,所以你并不懂我。” 李白鲸洒脱笑了笑,道:“我那位兄长太厉害,本以为胜局已定,没想到烈潮之后,我直接被拔了棋筋。这场博弈,斗至如今,已经太累了。” “我可以死,但不能输……甘露替我背负了那么多,这场博弈,就算是为他,也要赢下来。” “这一次,换我为他承担代价好了。” 黑暗中的那人长叹一声,感慨道:“被甘露拒绝后,没有想到,能收服殿下您……有些话,必须要再说一遍,加入我们,可就无法再坐上光明皇帝的宝座了。或许你会被唾弃一万年。” “前提是大隋天下,还能存在一万年。”李白鲸面无表情,淡淡道:“不要再废话了,甘露回来,你就死定了。” 那人笑了笑,从黑暗中走出,一只手掌,。 “恭喜你,二殿下。” “你做了明智的选择……因为黑暗之中,同样有一座冠冕为你而留。” 四位灾劫,神情猛变。 整座琉璃山大殿,轰隆一声,似乎坍塌一般,陷入长夜之中—— …… …… 长夜之中没有火光。 永堕黑暗,眼中不可再见光明。 崩塌的金壁,璀璨的棋局,在漆潮的冲刷之下变得愈古老,李白鲸缓缓回身,他缓步而行,肩头掠过的白纱,瞬间变为黑纱。 那道黑影与他并肩而行。 四位灾劫,被黑暗吞没,化为了与当初小雷音寺火灾一般的存在。 那人笑着伸出一只手,点向大殿尽头,“看吧。棋局变大了。” 二殿下站在自己雕刻的十九道棋盘之前。 他的瞳孔,化为了纯粹的漆黑之色。 那面棋盘,在眼中不断扩张,无数的信息,话语,声音,如涟漪般在脑海内波散,与棋盘一同扩大的,还有自己的神海。 这是一种无比玄妙的感觉。 他好像看到了世间万物。 在黑暗中,得到了“永生”。 “我们有千万双眼,注视着这片人间。”那人的声音很温柔,有着令人神魂安眠的效力,“这是神灵无偿的馈赠,是世间最大的宝藏。殿下,所有的牺牲,都在为最大的那盘棋布局,恭喜您……今日入局了。” 他转头望着李白鲸。 二皇子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漠,没有一丝一毫喜悦,波动。 他蹙起眉头,意识到了这位皇子与其他“堕落者”的不同。 “我的意识很清醒。”李白鲸轻声道:“不必给我灌输你的理念,我要做的,就是赢下我的这局棋。” 他望向影子,“我已经没有了选择,你们也一样。” “甘露的第六盏天门还缺一道分身……我要你们为我带回一个人。” “你是说徐清焰?”影子蹙起眉头,干脆利落道:“执剑者在大荒,此事办不到。” “不是她。”李白鲸呵呵低笑,摇了摇头。 他将手掌按在巨大棋盘之上,灼烧出滚烫的黑色烟雾,气运缠绕,因果连绵,这一招杀……落在了底角。 “既然你们能在那里刺杀教宗,再去一次,应该也不会失败。” 大殿之中,陷入死寂。 影子长久沉默之后,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可以一试。” “静候佳音。”李白鲸懒得多说什么,直接拂袖。 轰的一声。 整座琉璃山黑暗支离破碎—— 一切如梦幻泡影,黑色纱帘瞬间化为白色,站在二皇子身侧的影子瞬间被虚无冲刷殆尽。 李白鲸瞳孔内的漆黑缓缓消退。 微微侧。 身后的四位灾劫,保持着先前一模一样的姿态,动也不动。 “黑暗之中,留有我的冠冕……” 他轻声笑了笑,坐在大殿尽头的铁王座上。 霞光停留在王座之前。 男人陷坐在黑暗中,背后是一副巨大的破碎棋盘,最新的落子之处,被按出了一个凹陷的黑色手印。 …… …… (ps:1,这一章写了很久,信息大而隐,写完之后,甚是舒畅。诸位读者,若是在数十章,百章,或是完结后再回来看,应会现许多“惊喜”。2,晚点还有一章。) 第四百五十六章 没有人知道它曾来过 水流潺潺。 天光明媚。 从昏睡之中醒来的小昭,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车厢内,头脑一阵昏涨,根本记不清生了什么……但是隔着车帘,听见了一阵嘈杂的交谈声音,其中还掺杂着小姐欢喜的声音,以及某个厌恶的熟悉声音。 她心底一沉,偷偷掀开一角车帘。 果然。 小昭看到了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张面容。 远方一颗槐树下,徐清焰席地而坐,双手捧着面颊,摆出一副安安静静聆听的姿态。 宁奕就坐在她对面,二人不知在说些什么。 小姐听得入了神,浑然忘我,时而严肃,时而掩唇巧笑,竟连帷帽也摘了下来,摆在身旁。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后,小昭面无表情,重新将帘子摆回原处,木然躺下,全当自己没有醒来过。 …… …… “甲子城大胜……于是我便赶回了这里。” 与徐姑娘相见,宁奕自然是欢喜的。 他先是简单聊了几句,然后徐清焰问起了自己北上经历,宁奕以有惊无险四个字匆匆带过。 宁奕很清楚,如今可不是叙旧的时候。 自己的北上经历,在此刻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徐清焰明白,在这趟东境战争中,她对于天都己方的意义,以及对于东境韩约的意义。 花费了一些时辰,将前因后果,都解释清楚。 宁奕道:“韩约六盏天门,只缺一尊天道化身,若让他寻觅到合适宿主。六道轮回,重塑气运,他踏入涅槃……定是大隋的一场浩劫。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阻拦他。” 即便自己如今携带四卷天书,也不可让韩约成就圆满身躯……在甲子城那一战后,宁奕对韩约三尊法身有了一个大概的实力估测。 如果想要杀入东境,自己最好要将不朽特质的力量融会贯通。 而两座天下,能在这一点上帮到自己的,就只有后山的大圣了。 大决战前。 他准备去一趟后山,找猴子取经授道。 听完宁奕所说的,徐清焰收敛笑意,严肃起来。 她声音很轻,“你是说,韩约把我视为第六盏天门的‘宿主’。” “不错。” 一道身影倒挂在树上,缓缓垂落下来。 张君令悠悠开口,“甲子城这一战,东境如果败了,那么便是气运崩塌,朝不保夕。若找不到天道宿主,那么韩约再强,独自一人,也敌不过大势。所以,恐怕琉璃山的五灾十劫,现在都在忙着找那最后缺失的‘一’。” 宁奕有些无奈。 这位张大楼主,明明有好端端的草地可以坐,为何喜欢倒吊悬挂的姿态…… “不过,你已不是之前的你了。” 宁奕忽而一笑:“徐姑娘,即便今日我和张君令没有赶来……东境也奈何不了你。琉璃山万没有想到,你修行进境如此之快。” 徐清焰苦笑一声,十指默默攥拢。 是么? 她下意识问了自己一句,然后现,好像还真是这样……自己已不再是那只任人摆布,毫无还手之力的笼中雀了。 “宁先生,还是要谢谢你……”她柔声道:“多谢你,记挂着我。” 女子抬起一只手,摆出轻轻捂住胸口的姿态,其实是捂住那吊坠胸前的骨笛叶子。 那半片叶子,出奇的温暖。 今日相见。 让她知道,宁奕上次离别前给自己的那句赠语,是真的。 “光一直在。” 宁奕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草屑。 甲子城破,东境之战迎来逆转,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他瞥了眼车厢方位,收回目光,轻声笑道:“徐姑娘,就不叨扰了。我要回一趟蜀山。” 这趟回大隋,宁奕始终弦线紧绷,没有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 现在,终于有了。 他还不知道……丫头怎么样了。 徐清焰同样起身,本想开口挽留,尚未开口,被宁奕这句话噎住,只能敛容正色,顺阶而下,揖礼道:“替我向裴姑娘问一声好。” 宁奕笑着点头。 “东境战争结束之前,我都会护你周全。” 树梢头上,目盲女子忽而恢复了正常坐姿,双腿腿弯力,整个人由倒吊变为正坐。 她幽幽“望”向徐清焰。 本来只是出于跟宁奕“协议”的守信。 而现在则不一样了。 亲眼见到了这位神性少女出手压制桃花的场面,现在张君令心中对这位徐姑娘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即便没有宁奕,她也会留在这里“观察”。 徐清焰无奈一笑,道:“那便……劳烦您了。” …… …… 蜀山山门。 这些年来,蜀山有的是冷清之时。 最凄冷的,就是宁奕死在长陵之后的那段时日,山门荒草丛生,举宗上下一片寂静……而如今的冷清,则更多一种幽谧之意。 大隋诸圣山,单论气运而言。 蜀山已经实现了“逆转”,隐约有盖压天下之意,盛极一时的羌山珞珈,如今都比不过蜀山,前有宁奕挂名大都督国运加持征战东境鬼修,后有新一任星辰榜远赴西岭问道修行,暗宗剑修更是在势潮之下,天才辈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都被外派而出,历练修行。 于是山门,便安静许多。 负责打扫山门雪阶的杂役弟子,抬起头来,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这些年蜀山进出往来的关系逐渐增加……但有些在小师叔起势之前,便有了联络。 譬如眼前这位。 “小公公,您又来送信了。” 杂役望向那熟悉无比的车厢,在宁奕生死未卜,失去踪迹的那几年里,几乎是每一个月,蜀山都能见到这位小公公驱车的身影……天都皇宫的东厢,始终有一位姑娘记挂着宁师叔。 一个月,一封信。 漆黑马车上,小宦官双手合十,揖了一礼,对着山门杂役笑了笑。 “有好些时日没来送信了,听说那位徐姑娘已经离开天都了……”杂役搂着扫帚,还了一礼,展眉笑道:“这次,是又给宁师叔写信了?” 小宦官只是抿唇一笑。 “只可惜,接信的那孩子去西岭咯,不然他准是第一个出来迎接的。”杂役轻轻叹息一声,语气哀怨地自言自语道:“说起谷小雨这孩子,也不知道在西岭混得怎么样,这么久了也没写封信回来。宁先生好歹还往小山主那寄了封信,果然是人心如水,等闲易变,在外面翅膀硬了,就不想往家里飞了……” 自顾自说了一大长串。 “哎呀哎呀耽误您送信了……”杂役连忙开了阵纹,他挠着头,目送车厢远去,觉得今日的小公公异常古怪,自始至终保持沉默,一个字都没对自己说。 蜀山山门阵纹消融。 车厢缓缓驶入蜀山,一路上风声缭绕,小宦官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弭,归于平静木然。 他环顾四周,神情庄严而肃穆。 小宦官的眼瞳之中,浮现一抹极致纯粹的漆黑,他不带感情地观察着车厢所行路线的环境,后背已经渗出了汗水。 这趟看似太平无阻的“旅程”,其实背负着十分巨大的风险。 稍有不慎,便会被察觉—— 因为整座蜀山,都在“千手”的感知之中! 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蚊蝇落下,一片残羽飞起,都逃不过千手的感知……从前便是如此。 千手成为涅槃之后,感知力只会更加敏锐。 好在,一路无惊亦无险。 小宦官来至小霜楼前,将一封信交于看守此山的弟子,然后原路不动的驱车离开。 整个过程风平浪静。 即便是感知掌控着整座蜀山的“千手”,也不能觉察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并非是她感知力不够强大。 而是因为……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信件交付。 已经有了数年的历史。 这一次,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一样。 那封书信被弟子一路呈递,放置在小霜楼的楼阁柜中。 小宦官驱车离开,回到山门,再与杂役笑着打招呼,然后驱车远去……直至离开蜀山地界。 所有一切,都很顺利。 风依旧在吹,只不过小霜楼的门缝之中,随风溢出一缕黑暗,贴地而行,掠出刹那,便潜入地底,彻底掩去所有行踪。 当年徐藏葬礼。 影子就躲过了千手的感知。 而如今……涅槃后的千手师姐,依旧未能捕捉到影子的潜息。 没有爆战斗。 也没有触阵纹。 这一缕纤弱到几乎不可查觉的细影,就这么一路飘掠,穿林过石,最终来到了后山的符纸之前。 它停顿一刹,带着灵智做出了选择—— 一缕细影,鱼跃而出。 “咚”的一声。 似乎是撞入了湖泊,大海之中。 6圣留下的符纸,溅荡出一圈微弱的涟漪。 这一刻。 是千手理论上最有可能感知到异样的一刻。 可惜的是,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即便是涅槃境的大能,也有休息,放松,懈怠的时候。 风雷山顶的石室中。 千手正在闭关修行,吞吐呼吸,石室之内风雷浩荡,满室生光,噼里啪啦,甚是喧嚣。 她依然能听见山门的风吹草动,依然能“看”见某座山头的走兽飞鸟。 可是在这一刻,她没有看见,后山符纸溅起的涟漪徐徐荡尽。 一切都归于寂静。 没有人知道,它曾来过。 第四百五十七章 大圣出手 微风轻拂,草屑翻飞。 洞天内,静谧无声。 盘膝靠坐石棺上的枯瘦身影,如石塑一般,千年百年不言不语,低垂头颅,双手搭在腹部丹田。 遥远处传来山门奇点震颤的声音—— 接着便是轻快的脚步声,以及女子的笑声。 “大圣。” “我来送酒啦。” 闭目枯坐的身影,缓缓睁开双眼。 猴子的面庞上,泛起一抹久违笑意。 裴丫头抱着大大的酒坛,站在猴笼之外。 看清之后,猴子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 他拽了拽头皮枯黄毛,明显看得出来有些失望,低声咕哝道:“今儿又只有一坛酒?” 裴灵素笑眯眯将酒坛放下,“按您之前那种喝法,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师姐那些银子哪里够用?” 猴子瞪眼,急了。 “你你你……你们蜀山好歹也是一座圣山,连这点买酒钱也舍不得?” “师姐可不知道我这些酒是孝敬前辈的。”丫头耸了耸肩,道:“您呐,又要我帮忙保密,又要我从外面买酒。我又出不去后山,为了不引起怀疑,喏,只能委屈一下了。” 猴子只能沉默,乖乖接过那一坛酒,极其珍惜地拔出酒塞,深深嗅了一口,面露陶醉之色。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搓了搓,比划一道细线,感慨唏嘘道:“每天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儿酒,我都不舍得喝了。” 裴灵素额浮现黑线。 这么一大坛酒……你管它叫一点点儿? 也是。 按这位的喝法,来个千儿百坛的,只能算是开胃。 真要让他喝个尽兴,恐怕得将酒液倒入剑湖宫的那片大湖里,一口气连绵喝完。 “爱喝不喝,不喝拉倒。” 裴灵素跟宁奕可不一样,叫声前辈算是尊敬,猴子想要“倚老卖老”,敲打暗示,那可没戏,眼看着一把手要将酒坛抢回来,猴子哈哈一笑,连忙抬掌,将酒坛牢牢吸附在掌心,整个人醉卧仰倒,举起酒坛,痛饮一大口。 这么一口下去,大圣爷笑意盎然,抱着酒坛滴溜溜转了两圈,靠在了笼牢背后,狡猾笑道:“当然要喝!裴小丫头孝敬我的,怎能不喝?” 裴灵素忍俊不禁笑了,双手环臂,倚靠在一面石壁上,就这么看着大圣爷“细酌慢饮”。 “等宁奕那小子回来了……让他来买酒,他有钱。” 大圣直接将大坛子对准嘴唇,咕哝咕哝,鲸吞牛饮,声音含糊不清。 这哪里是在喝酒? 暴殄天物。 三两呼吸,一大坛酒,便少了一半。 而剩下的那一半,则是被大圣止住鲸饮之势,好生收住,这一口酒只是杀馋,接下来可就真是细酌慢饮了。 以往丫头来送酒。 一送就是十几坛,时隔一周,半月。 而无论送多少,猴子都是一饮而尽,于是裴灵素便现了,对他而言……送一坛,和送一百坛,本质上都没什么区别。 于是她便改了“送酒”的规则。 若不闭关,便每日来送酒,而且只送一坛酒。 这样,也能陪猴子闲聊消遣,打时间,以免这位前辈太过无趣。 事实上,在猴子困锁蜀山的漫长岁月里……这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日,无论是6圣还是宁奕小子,都远没有这位丫头讨人喜欢。 又会送酒,说话又好听,而且“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个小丫头被后山外的天道气机锁定,“一时半会”无法离开后山,与自己一样,是个“囚徒”。 当然了。 这里的“一时半会”,是针对于他的时间。 他的时间……是无限的。 在漫长到一眼望不到起始,也望不到终点的无量岁月里,陪伴自己度过孤独面壁时光的裴丫头,也只不过是海潮里泛起的一朵浪花。 终究会翻没下去。 “就算宁奕给前辈你买了酒,我呀,也是每天只送一坛。”裴灵素挑了挑眉,一本正经道:“这天下的好酒虽然多,但若是按你那种喝法,很快就腻了,到时候可就没意思了!” 猴子苦笑一声。 宁奕那小子,可不敢忤逆自己的意思。 这小丫头,倒还真有三分胆色,敢管着自己……只不过,这样也好。 裴丫头说得对啊,若是宁奕回来了,每天给自己送来喝不完的美酒,这漫长岁月里的最后一点乐趣,很快也就消磨了。 一个人所喜欢的,往往不是最好的。 而他所未能拥有的。 “小丫头,宁奕就快回来了。”猴子忽然一笑,声音沙哑道:“你猜猜他见到你醒了,会是什么反应?” 裴灵素讶然一惊。 她眨了眨眼,确认猴子没有欺骗自己,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早已了解这位前辈的秉性,虽然有时候会开些玩笑。 但涉及某些事情的时候……这位大圣爷,出奇的正经。 比如,涉及宁奕。 她是真好奇呀,猴子前辈明明被困在牢笼中,却好像对外界事情了如指掌……这就是传说中的执掌因果么? 那么这座牢笼。 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他之前给我写了一封信啦,说是要去妖族天下了,如今能平安回来便好。”裴灵素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牙齿,以及脸颊两旁的小梨涡,“我呢,反正也出不去,安安静静地在后山等他便是。他若回来,见到我醒了,定会非常欢喜。” 猴子啧啧轻叹一声。 “定会……非常……欢喜……” 石猴的眼神中,诞生了千年未现的新鲜情绪。五百年前,他听6圣说修行之道,说大隋图志,有过好奇,有过疑惑,千奇百怪,那是一种别样的体验,坐在牢笼中,看一段过客人生。 五百年后。 那个叫宁奕的小子推开山门后,他那颗本已枯死的石心中,多出了其他的情绪。 6圣给了他希望。 宁奕则是给了他温暖。 这个叫裴灵素的人间小姑娘,则是切切实实给他带来了欢乐,而目睹着这两个小家伙的相爱相守,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了一阵。 羡慕。 这种情绪,应该是叫羡慕吧? 遥远到几乎模糊朦胧的记忆,即便是沉眠中都记不起的画面,在此刻竟然变得清晰起来。 很多很多年前。 自己未被困在这片牢笼中前……似乎也是拥有许多东西的。 猴子陷入了恍惚之中。 他看着笼牢外的裴灵素,丫头没有觉察出猴子的异常,靠在石壁一侧,扳着手指头轻声细语,一件一件,说着与宁奕之间的细微琐事。 在说到宁奕的时候。 女孩的眼中是有光的。 微风吹动丝,紫衫漂浮摇曳,似乎有冰冷的风雪掠过,这副画面贴着笼牢切割替代,一瞬间将猴子的视线替换。 他……见到了不愿去见的故人。 枯死的石心,狠狠一颤。 大圣闭上双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忽然之间,他猛然睁眼,瞳孔之中闪过一丝冷漠。 坐在牢笼中的猴子,冷哼一声,并无其他更大动作,只是双手握拳。 十指攥拢的那一刻—— “啪”的一声! 一圈暴涨的金芒,便从这具枯瘦干瘪的身躯之中荡出,漫天沙尘被金光拍散,整座巨大牢笼,都被撑成原先的数倍大小。 靠在石壁上的紫衫女子被吓了一跳,狂风铺面,将她掀倒。 裴灵素跌坐在地,神情震惊,望向一瞬“失控”的大圣。 一圈磅礴劲风,穿透石山,漫长甬道,即便有牢笼囚困,仍然无法阻挡这一缕气机荡散震出! 这缕气机,瞬间荡出甬道,荡出后山。 围绕着秘境石壁的猴子,上蹿下跳,感受到了一股沛然气机,被冲刷之时,抓耳挠腮,兴奋地直叫,未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而后山小溪对面。 刚刚拼尽全力,撞入符箓另外一面后山世界的“影子”,还没落地,就被余波扫中。 仅仅是一缕气机。 便直接将这缕影子捏地粉身碎骨,彻底化为虚无! 身为困锁笼牢内的“受刑者”,荡出这缕气机。 是要受到惩罚的。 后山禁地内。 漫天金灿光芒,在竭力对抗着猴子的纯阳气,那几乎扭曲变形的笼牢,艰难压制着地面上的枯瘦身影。 一缕金灿雷劫,同时从石山穹顶落下。 轰隆一声。 直接击落在大圣头顶。 裴灵素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凶悍的雷劫,竟然连“不朽”的身躯,都无法安然承受,一缕枯瘦毫毛被劈得炸开,雷光填满了整片视野,猴子一声不吭,坐在磅礴雷光之中,这道金灿雷光气势如虹,如瀑布垂落,冲刷地面。 石猴黑袍沐浴雷光,荡散开来,天灵盖颅顶位置,裂开了一道细狭的缝隙,他摆出了一个双手合十的姿态,神情冷漠而又专注,裴灵素这才看出……原来大圣一身都是伤痕。 即便身为不朽,不死不灭……也会受伤。 “丫头。” 大圣爷沙哑的声音,在雷光之中响起。 他淡淡道:“不必担心……刚刚与你无关。” 裴灵素怔了怔。 “有只恶心蛆虫溜进来了。” 抬头望着苍穹,猴子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 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石山光明笼牢的上方,轻声开口。 “这只蛆虫,太弱小了……一根手指,就捏死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不能没有你 风雷山头,石室静谧。 盘坐石室之中的千手,神情安详,忽然挑起眉头。 她轻轻咦了一声,睁开双眼,一步站起踏出,身形瞬间消失在石室之中。 下一刹,千手便出现在一座小山之上。 她微笑望着面前。 微风荡漾,一片落叶飘过。 平静如湖面的空间,忽然之间,荡开一缕波纹! 紧接着,一扇门户洞彻而开—— 人未至,声先到。 “师姐。” 一袭黑袍,踏出门户,宁奕面带笑意,来到小山头,装模作样抬起双袖,叠掌揖了一礼。 宁奕柔声道:“师弟想你了。” 千手会心一笑,摇头骂道:“少来这套,矫情得很。” 她望向宁奕。 一袭黑袍,看似平平无奇,但其内隐藏气机却十分复杂。 “你去了西岭,东境……还与鬼修交手了?”千手只是一瞥,就猜了个**不离十。 宁奕苦笑一声,道:“果然还是瞒不过您,刚刚在甲子城,与韩约打了一架。” 他简单将自己回到大隋后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东境战争,蜀山作为西境圣山,并不参与介入此战,所以蜀山全宗闭关静修,但这并不意味着千手不关心这场战争。 事实上,暗宗谍报的大部分力量都被派往了东境,一是因为西境太平,二就是因为千手挂念着此战走向……自己师弟是东境之战的挂牌大都督,未来要与韩约决一死战,若三圣山能再对弈之时便将鬼修扳倒,便是天大好事。 “韩约很强,比当年长陵的守山人还强……” 千手神情凝重,喃喃道:“若只是星君之境对捉厮杀,即便是我全盛时期,恐怕也无法做到以一己之力,在甲子城灭杀这三尊法身。” “宁奕,你现在……真的很强。” “师姐谬赞了。”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这算不得什么的。” 千手眼神复杂,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下生出恍惚,这个少年啊,可是自己看着在蜀山长大的,从懵懂无知,到如今的独当一面。 “我本来担心,东境之战,你和韩约的最后一战……” 千手眼色变得柔和,道:“师姐心想,铁律皇权算个狗屁?若你跟他真有这么一战,我定要让韩约提前身死道消,琉璃山倾巢覆灭。” “师姐,你未免对我也太没有信心了吧?”宁奕哈哈一笑。 他的心头忽然一暖,却又被这句话戳到了。 酸酸的。 宁奕看着千手那双含笑的双眼,知道师姐是认真的……师姐晋境涅槃,以她的性格,绝不会考虑铁律规则的限制。 若自己陷入险境。 她必定会出手。 “现在不会了。”千手轻轻笑道:“我的小师弟天下无敌,何惧区区韩约?” 宁奕意味深长笑道:“告诉师姐一个好消息,我在西岭见到了谷小雨。小家伙的修行度很快,要不了多久就能晋入命星。再过不了多久,说不定太和宫会有请帖寄到蜀山。” 师姐摇了摇头,笑骂道:“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要让太和宫寄请帖到蜀山,全天下人不就都知道,我蜀山的大弟子被道宗拐跑了?” 宁奕哈哈一笑。 “小师弟。师姐这边……也有一个好消息。” 千手观察着宁奕神情,说了四个字:“丫头醒了。” 宁奕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凝固,在这一刻,整个人似乎化为石雕。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宁奕傻傻看着师姐,喃喃道:“师姐……你……你说什么?” 神海像是被石破天惊的一锤子砸中了。 只不过……这一锤,一点也不疼,也不痛,只是让他整个人陷入了懵的状态,脑海里嗡嗡嗡的。 一片空白。 “丫头,醒啦。”千手笑眯眯看着宁奕,一字一句,缓慢重复。 “丫头……” “醒了……” 如梦初醒的宁奕,终于明白了师姐的话语,仍然处于懵的状态,但他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嗖的一声! 宁奕脚尖点踏山顶,身形化为一道飓风,向着后山方向掠去—— 清扫台阶落叶的几位杂役,只看到一阵劲风席卷。 “这是……宁小师叔?” 杂役们对视一眼,神情恍惚,他们根本就没看清那道黑袍卷地而过的具体影像,只不过那位传奇小师叔的气息……实在太过熟悉。 “是宁小师叔回来了?” “宁师叔回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 整座蜀山山门都知道,宁师叔回来了! …… …… 千手与宁奕二人,站在蜀山后山的6圣符箓之前。 宁奕此刻终于恢复了清醒。 他停住了前掠之势,比起先前的激动,现在更多的是紧张。 很难想象,这位刚刚出手在甲子城灭杀韩约三尊法身的“大都督”,竟会有如此紧绷的一面。 宁奕站在符箓之前,久久没有伸手触碰。 “师姐,丫头的伤好些了没?” “师姐……她醒来多久了?” “师姐……丫头能够下床,走路么?” 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要去问。 因为丫头的“病”,实在是太熬人了。 自己有着太热切太热切的希望,哪怕他之前只是渴望着丫头能睁开眼,与自己对视一眼。 可当他真正得知,丫头醒来的时候,他在担心。 丫头的神海会不会留有旧疾。 丫头是否还记得自己。 丫头…… 太多太多,关心则乱。 千手只是安静陪在师弟身旁,安静等着师弟把所有问题都问完。 她太能理解此刻宁奕的心绪了。 这世上啊,没有一个人,比宁奕还要更在乎丫头了。 所以,这些问题,所有的担心,焦虑……千手都没有回答,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她只是轻声安慰道:“出吧,去到那座后山。所有的问题……你亲口去问她好了。” 简简单单的伸手,触摸符箓。 像是过了百年。 耳旁风光变幻,长空凛冽。 宁奕站在了小溪之中,他看着远方树林,白猴倒挂,叽叽喳喳,那是自己记忆中的景象,但不同的地方……则是它们看到自己的时候,反而沉默了。 整座后山,一片寂静。 小溪溪水里倒映着一轮酡红的落日。 整条长溪,都被染得鲜红。 宁奕敏锐觉察到了一缕阴暗污浊的气息……他的神情瞬间阴沉下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缕气息属于谁。 影子。 影子来过了后山! “锵”一声。 宁奕直接拔出细雪,并且灌注滚滚神性。 剑气翻飞,脚底踩踏的溪水轰隆炸开,在空中溅荡翻滚的水滴,凝作冰珠,化为霜屑。 他的神念瞬间铺满整座后山。 满山猴林,一片噤声,感受到了那股极其庞大而且富有杀意的神念。 宁奕皱着眉头,踏出溪水,一步步向着后山禁地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慢。 但神性流动翻滚地很快。 思路运转地更快。 丫头不在后山猴林里……影子也不在后山猴林里。 远挂天边的一缕神念,让宁奕感知到了那座水帘洞天的景象,玉床空空荡荡,无人居住。 云州案所牵连的影子……绝对跟东境有关。 韩约寻找第六座天门化身,很有可能找到了裴灵素头上,很久之前,他就在罗刹城打过丫头主意……而北境大荒只是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赌手,落在蜀山后山。 影子来到了后山。 并且要对丫头图谋不轨。 所有的思绪,在一瞬之间完成凝结。 宁奕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凉。 他根本无法接受影子玷污自己的丫头,一丝一毫……更无法接受自己所感应到的这缕未来气机。 丫头很有可能是为了逃命,误入后山禁制了。 他来到禁制之前,握紧细雪。 接下来,便是破山而入……至于大圣爷的清净,他可顾不得了,如果那一缕影子被自己抓到,他便要让对方后悔出生在这世上! 当宁奕站在后山禁制的白线前时,滔天杀意,写满脸上。 而下一刻。 蜀山山门,出了轰隆隆的低沉震颤声音。 那扇尘封的古老山门,缓缓抬起,青色藤萝摇曳吹拂,石门自下而上的开合抬起,一袭紫衣出现在面前。 当石门完全抬起。 两人怔怔看着对方。 在这一刻,宁奕怔住了,他的神念瞬间掠满石山。 没有影子…… 却有一个背靠石壁,对自己竖起中指的枯槁猴子。 直至此刻,宁奕才恍悟。 有大圣的存在,哪里容得到影子撒野? 自己在小溪那边感应到的一缕气机,便是影子残余的最后痕迹……踏入后山的影子本尊,早已经被碾压成虚无了。 丫头平安无事。 丫头……平安无事。 宁奕嘴唇无声地默念着,上前一步。 啷当一声。 伞剑落在地上。 夕阳余光下,两道身影,紧紧相拥。 裴灵素怔怔感受着那份温暖,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感觉喉咙前所未有的沙哑,枯涩。 说什么安安静静等他便好。 真正见面之时,心是炽烈的,狂跳的,激动的,颤抖的。 “丫头……” 宁奕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在风中颤地厉害。 宁奕用力抱紧怀中那个小小的人儿。 “我不能没有你。” 那个小小的人儿,眼角滚出两颗泪珠。 她将头颅紧紧埋在宁奕怀中,用力很深很深地点头。 然后声音很轻地开口回应。 “我也是啊。” 第四百五十九章 比起想念来,千年何其长 &emsp;&emsp;宁奕和丫头在后山久久相拥。 &emsp;&emsp;这副画面,或许放在蜀山每一位修行者眼中,都是极美好的一幕。 &emsp;&emsp;但若放在此刻山洞囚笼里某位喝酒的前辈眼中……这一幕,就没那么美好了。 &emsp;&emsp;一道低沉的,烦躁的沉喝响起。 &emsp;&emsp;宁奕这才意识到,山洞里还有一只出不来的猴子。 &emsp;&emsp;他望向石洞深处。 &emsp;&emsp;光笼里的猴子,一边喝酒,一边神情幽怨,咕哝道:“情情爱爱,腻腻歪歪……” &emsp;&emsp;收回自己对裴小丫头的赞扬。 &emsp;&emsp;说一套,做一套。 &emsp;&emsp;这小丫头见了宁奕,哪里还能像之前那么淡定? &emsp;&emsp;空气中的酸味……真是令人厌烦呐。 &emsp;&emsp;似乎是听到了猴子的心声,或者是口中喃喃咕哝的声音,宁奕对山洞尽头的大圣报以一个略有歉意的笑容。 &emsp;&emsp;他在心底默念。 &emsp;&emsp;“抱歉了啊,前辈。宁某要不仁不义一次了。” &emsp;&emsp;他抱起丫头,站在山门外。 &emsp;&emsp;神性催动石门,轰隆隆的尘土飞扬声音中,那扇刚刚开启的石门,缓缓降落,重新关上。 &emsp;&emsp;宁奕在心中补充道:“前辈,虽然很想找你聊一下神海异变……但现在真的不方便。” &emsp;&emsp;希望大圣爷能听见吧? &emsp;&emsp;而石门那边,正在饮酒的猴子,此刻目瞪口呆,气得无话可说。 &emsp;&emsp;混账小子! &emsp;&emsp;竟然敢关自己的门,禁自己的言? &emsp;&emsp;他气得起身,狠狠踢了一脚猴笼,漫天光屑纷飞,哐哐哐的声音在狭窄山壁内四处回荡。 &emsp;&emsp;奈何他只能踢几脚笼子泄。 &emsp;&emsp;只不过是一个“囚徒”身份,最多也就是隔着山壁骂上几句,其他的……毫无办法。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夕阳西下。 &emsp;&emsp;余晖散漫。 &emsp;&emsp;石门关闭之后,两个人长长相拥,谁也没有说话,感受着这份安静—— &emsp;&emsp;终于等到了。 &emsp;&emsp;我的丫头啊。 &emsp;&emsp;宁奕紧紧搂着,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emsp;&emsp;只是两人这副亲昵无间的姿态,引得许多猴子围观,这些猴子抓耳挠腮,眼神里满斥着好奇讶异的情绪……只是无人开口,并不热闹,反而是一片死寂般的静默。 &emsp;&emsp;这样的静默,以及被猴子围观的感觉,让人十分不舒服。 &emsp;&emsp;丫头觉察到了一丝尴尬,声音很轻,“哥……有东西看着呢。” &emsp;&emsp;宁奕这才恨恨抬头。 &emsp;&emsp;他眼神幽怨瞪了一眼树梢头倒挂着的最近的那几只猴子,眼神中的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emsp;&emsp;赶快滚蛋! &emsp;&emsp;不然……有你们好看! &emsp;&emsp;可惜的是,平日里那几只胆小如鼠的猴子,此刻一改性格,只是抓了抓腮毛,浑然不理睬宁奕,仍然直勾勾盯着两人,尤其丫头。 &emsp;&emsp;裴灵素的小脸蛋儿更红了。 &emsp;&emsp;她的声音轻如蚊蝇,几乎哀求的轻声嘤咛:“哥……回我住处吧。” &emsp;&emsp;“哼,你们给我等着。” &emsp;&emsp;宁奕最后恨恨瞪了一眼猴子。 &emsp;&emsp;在一道惊呼声中,他拦腰抱起丫头,两人化为一道流光,掠向远方山峰石洞的水帘洞天之中。 &emsp;&emsp;一袭黑衫,撞破水帘。 &emsp;&emsp;踏入洞天的那一刻,宁奕便怔住了。 &emsp;&emsp;许久不见。 &emsp;&emsp;这片水帘洞天,比起自己当初剑气开凿时候的简陋,如今已是另外一副模样。 &emsp;&emsp;完全变了!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丫头重新以阵纹拓改了洞府,改变了布局,这座洞府,不再清冷,而是完美复刻了小霜楼的布局……这里所摆放的木质家具,壁炉,书桌,几乎都与小霜楼一模一样。 &emsp;&emsp;裴丫头,将这座水帘洞天,打造成了第二个“家”。 &emsp;&emsp;看到这一幕,宁奕心头又是一酸。 &emsp;&emsp;“丫头……你醒来,多久了?” &emsp;&emsp;裴灵素双手替宁奕擦了擦面颊,尤其是眼眶,她柔声笑道:“很久很久啦。你回蜀山,师姐没对你说吗?” &emsp;&emsp;宁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emsp;&emsp;裴丫头看出来了。 &emsp;&emsp;石门洞开的那一刻,见到自己的男人,似乎是在焦急寻找着什么,然后震惊于自己的出现。 &emsp;&emsp;师姐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应该只是告诉他,自己醒了,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emsp;&emsp;丫头双手抚摸着宁奕面颊,感应着那久违的温度。 &emsp;&emsp;她看出了男人的几次欲言又止,以及语塞,温柔说道:“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知道,你有好多问题想问,其实我也一样。” &emsp;&emsp;“这次见面,你不用担心我走了。”丫头抱住宁奕,两个人栽倒在榻上,她笑得很开心,拉长声音,“我们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时间~~”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神海梦醒。 &emsp;&emsp;生死归乡。 &emsp;&emsp;当两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相逢的恋人,诉完衷肠,月已高悬山头。 &emsp;&emsp;潺潺水帘,倒映洞府炉火,一片柔光,满室生辉。 &emsp;&emsp;不知何时,两人已合被而眠,揉在一起。 &emsp;&emsp;裴丫头呢喃着,缩在宁奕怀中,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额顶着宁奕下巴,似乎是睡着了。 &emsp;&emsp;她醒来的故事,并不长,也不复杂,每日里的闲杂啊,琐事啊,以及跟大圣相识相熟的过程,用了不到半时辰便说完了。 &emsp;&emsp;接下来,便是她一件一件,听宁奕去说。 &emsp;&emsp;太子请帖,天都夜宴,烈潮余烬…… &emsp;&emsp;北境大荒,遭遇刺杀,神海异变…… &emsp;&emsp;北上妖域,两境开战,夺卷而归…… &emsp;&emsp;宁奕本想一笔带过,潦草略过,可是丫头实在是太聪明了。 &emsp;&emsp;她细细的刨根问底,安安静静听着自己在后山时日里,宁奕所遭遇的事情。 &emsp;&emsp;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剑行侯府的那样。 &emsp;&emsp;无论宁奕每天在外面做了什么。 &emsp;&emsp;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情,就是与丫头分享……在那个时候,珞珈山令牌与将军府遗孤身份都不能暴露,丫头只能待在府邸里,哪儿也去不了,即便是去集市街头买菜,也要小心翼翼。 &emsp;&emsp;如今……其实也一样。 &emsp;&emsp;只不过,换了地方。 &emsp;&emsp;剑行侯府邸,变成了后山水帘洞天。 &emsp;&emsp;但是这份习惯,依然存在。 &emsp;&emsp;若我不能看见外面的世界,那便请你……来当我的眼。 &emsp;&emsp;丫头听得时而笑出咯咯娇憨声,时而担忧焦虑。 &emsp;&emsp;哪怕宁奕如今已经平安归来了,当她听到每一盘杀局,每一缕杀机之时,仍然会觉得担心,后怕。 &emsp;&emsp;听到后面,她像是睡着了。 &emsp;&emsp;丫头闭上了双眼,但是长长的眼睫毛,低垂眨动。 &emsp;&emsp;宁奕看着裴灵素这副模样,一下子就想到了灵山治病之时的场面,那时候丫头神海受伤,精神不好,每日都要休息沉睡许久。 &emsp;&emsp;他轻轻替丫头合拢了被子。 &emsp;&emsp;就像是那时候所做的,一模一样。 &emsp;&emsp;安安静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静的,看她入睡。 &emsp;&emsp;“哥……然后呢?” &emsp;&emsp;女孩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了,只不过轻的像是梦呓。 &emsp;&emsp;宁奕拉扯被子的动作怔住了,他靠近女孩额,看到丫头睫毛眨动,确认是累得快睡着了,只剩下最后一点意识。 &emsp;&emsp;他嘴唇轻轻吻了一下光洁额头,然后分离。 &emsp;&emsp;“然后……我就回来了。” &emsp;&emsp;丫头蹙起眉头,声音断断续续,游离飘忽,比之前更轻了。 &emsp;&emsp;“甲子城赢了……天道分身没找到……韩约……会认输吗……” &emsp;&emsp;宁奕安安静静看着沉睡的丫头。 &emsp;&emsp;比起想念来,千年何其长。 &emsp;&emsp;比起相见来,千年何其短。 &emsp;&emsp;他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其他的,就不要担心啦。”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后山禁地,月黑风高。 &emsp;&emsp;猴林之中一阵骚乱,几只猴子,被宁奕打得上蹿下跳,撒丫子狂奔,但怎么逃都逃不过宁奕的剑鞘,一时之间,整座猴林鸡犬不宁,满地猴毛。 &emsp;&emsp;片刻后。 &emsp;&emsp;猴林重新寂静了。 &emsp;&emsp;傍晚造孽的那几只猴子,此刻缩在丛叶茂密.处遮掩身体,泪流满面,身上毛被拔了个秃光,只能搂着身子瑟瑟抖。 &emsp;&emsp;宁大恶人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离开猴林。 &emsp;&emsp;不过才离开这几个月,就忘了谁拳头更硬了。 &emsp;&emsp;自己不教育一下,那还了得…还有没有王法了? &emsp;&emsp;“轰隆隆——” &emsp;&emsp;石门开启。 &emsp;&emsp;宁奕缓缓步入后山禁地,他站在那座牢笼之前,月光弥漫,摇曳散落,照在那袭枯瘦黑袍肩头。 &emsp;&emsp;猴子背对宁奕,面对石壁。 &emsp;&emsp;“前辈?” &emsp;&emsp;宁奕露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 &emsp;&emsp;猴子根本没有回头,骂了声奶奶个熊的,然后毫不留情地回了一句。 &emsp;&emsp;“滚蛋!” &emsp;&emsp;这姓宁的小子不是人啊。 &emsp;&emsp;关我石门,还打我徒子徒孙。 &emsp;&emsp;自己不教育一下,那还了得……还有没有王法了?! &emsp;&emsp;宁奕嘿嘿一笑,翻手从袖袍洞天里取出一样物事。 &emsp;&emsp;“砰”的一声。 &emsp;&emsp;一尊古老泥坛,稳稳落地,这尊泥坛可与众不同,有三四层阵纹交融编织,一股粗狂的蛮荒意味,透露酒坛散而出。 &emsp;&emsp;背对宁奕的猴子,眉头挑起。 &emsp;&emsp;“大圣爷,这可是我特地从妖族带回来,孝敬您的好东西。”宁奕刻意拔出酒塞,感慨唏嘘道:“此酒啊,名为‘虺骨酒’,酒香绵延,千年蛇骨酿造。两座天下罕见的旷世奇珍啊。其烈无比,一坛,抵得上以往你所喝的百坛。” &emsp;&emsp;这句话,倒是所言不假。 &emsp;&emsp;这是虺蛇域特有的好酒,清鳞所赠的极品。 &emsp;&emsp;妖族饮酒比大隋粗犷太多,酿酒工艺也十分不讲究,这一坛酒,由好几头虺蛇大妖的尾骨浸泡,精血蕴养而出。 &emsp;&emsp;一坛酒力,不说能抵人族酿造的百坛,至少胜过十坛! &emsp;&emsp;酒塞子一拔,一股凛冽如刀的酒香徐徐飘出。 &emsp;&emsp;猴子鼻子嗡动一二,神情明显变了。 &emsp;&emsp;他艰难转身,满脸不耐烦地盯着宁奕,又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酒坛,许久之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来。 &emsp;&emsp;“有屁快放。”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明日东境战争大**启程,熊猫开始加更,特此立下f1ag,请诸位读者大大监督~) 第三百六十章 碎在甲子 石山之内,酒香四溢。 宁奕所言倒是一点不假,这“虺骨酒”是一等一的好酒,师父东岩子的游记里提到过,此酒乃是由虺蛇大妖的蛇骨泡制,酿造工艺简单粗糙,但年份越长,酒性越烈,单论烈性,远胜大隋这边能找到的烈酒。 他这趟北上去妖域,可是实实在在留了心思,给大圣寻觅好酒。 只不过……这好酒,可不是白准备的。 宁奕这显然是有备而来—— 果然。 听到“有屁快放”这四个字时,宁奕就知道,猴子动摇了……他嘿嘿一笑,顺着猴子给的台阶老老实实应承下来,也不卖关子,恭恭敬敬将那坛虺骨酒递给大圣,然后席地而坐。 他将自己北境大荒遭遇刺杀的事情说了一遍。 宁奕知道猴子没太多耐心,所以没有提刺杀自己的人是谁,只是说对方具备了一种与神性截然相反的“至阴”特质,如深渊一般内敛。 如今大隋天下,东境与中州,打得如火如荼。 可猴子哪会在乎这等事? 对它而言。 漫长岁月里,外面那座天下,不知破碎重组多少次。 所有人,都只不过是滚滚海潮中一朵不起眼的浪花。 宁奕认认真真说着。 另外一边,猴子细细把玩着酒坛,眼中只有那坛刚刚入手的妖族老酒。 这“虺骨酒”入手极沉,酒坛与大隋规格相差不大,但质量却远沉于后者。 揭开酒坛,果然是凛冽入骨的刺鼻酒香! 这“酒香”,寻常人闻上一口,怕是要被刺激地反胃半天。 但猴子深深闻嗅了一口,满脸陶醉。 这宁小子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啊……天天被丫头管着,每天就只能喝一坛酒,偶尔破戒都没戏。 半柱香后。 “前辈……我说完了。” 宁奕有些无奈,看着那位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的大圣爷。 甲子城一战,自己打碎韩约三尊法身,接下来,理应便是琉璃山的最终决战了。 这趟回蜀山,也是寄希望于猴子能给自己“指点”! 自己的神海内,因为执剑者传承,早早就萌生出了“神性”。 而第二股不朽特质,则是来自于大圣的馈赠。 纯阳气。 由于北境大荒,韩约稚童身的出手……导致了第三股不朽特质的注入,以及神海如今产生的异变。 可以说,两座天下。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神海异变当中活下来,宁奕是唯一的例外。 他史无前例的,拥有着三股变异的不朽特质。 这个消息如果放出去,势必将引起轩然大波……而眼下,听着宁奕说完的猴子,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眼前的美酒最大。 虽然在玩。 但宁奕的话,他也听了。 “三股不朽特质,聚集于一片神海……” “听起来颇有意思,连本大圣都未曾听闻。” 猴子玩弄着酒坛,面带讥讽地笑了笑,望向宁奕,道:“小子,你不会觉得自己,是遇到一场天大的造化了吧?” 宁奕一怔。 这…… 听大圣的意思,难道这还不是好事? 猴子面色淡然,吩咐道:“把那股力量,引召出来。” 宁奕连忙打坐,闭上双眼。 这三股力量,交融之后,便坠入神海的最深处。 漫天星辰,凝成长河,这股玄而又玄的不朽之力……则是万千星光之中隐约汇聚的一条纽带。 实战之中,他从未动用过这股力量。 不是不愿。 而是不能。 他根本就无法挪动……即便是观想,也需要消耗极大的心力,引召出一丝,便需要竭尽全力。 这也是宁奕来后山寻找猴子的原因。 如果这是属于自己的力量,那么……该如何动用? 只见坐在笼牢前的黑衫男人,浑身气血如龙蛇般狂舞,整个人气势不断攀升,他早已抵达了星君境界的圆满,巅峰,上苍垂落的加持拉满之后,境界被压制在涅槃之下。 但由于提前领悟了“不朽特质”。 他的身上,逐渐浮现出“凡”的异象。 三颗巨大命星,缓缓浮现。 大道长河,缠绕星辰。 小衍山界如一副泼墨山水画,在宁奕身旁展开画卷,一柄柄飞剑,如鸟雀一般围绕旋转,出叽叽喳喳的剑鸣。 这些异象,宁奕统统不知,他沉浸在引召神海最终处那股玄妙力量的内心博弈之中,浑然忘我。 所以……他也不知道。 当三颗巨大命星浮现的那一刻,猴子脸上讥讽的笑容消失了一些。 大道长河出现之时,猴子微微眯起了双眼。 小衍山界,诸多异象,加持于一人身上,这座天地间的牢笼,竟然出了一道轻微的震颤之音。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最终,紧紧闭眼,盘膝而坐的黑袍年轻男人,额头渗出汗水,他缓缓伸出一根手指,一缕极其细微的“光”,在指尖艰难凝聚—— 哪怕是天地间一掠而逝的闪霆,或者是干燥时节衣袍擦出的静电,都没有此刻宁奕指尖凝聚的“弧光”更加微小。 那是真正的,近乎于“虚无”的一缕弧光。 是近乎于不存在的“零”的物质。 而且……是三种物质完全交融,合为一体的特质。 在这一刻,猴子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笑意,他神情凝重地盯着那缕弧光,双眼瞳孔燃起赤海,缭绕成一片金灿赤红如火炼的颜色。 在弧光闪逝仅存的一刹,他看清了弧光内的构造。 神性,至阴,纯阳气。 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方式,达成了“平衡”,而且完成了融合。 “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万物。” 这世上的衍数,唯独三的意义最特殊。 三,意味着无穷无尽,无限可能。 这道弧光,是一个全新的特质。 更准确的说,这不是一个全新的特质,而是一千个,一万个,无数个……这意味着,宁奕的神海,将不再拘泥于“一”。 他拥有了无限的可能。 竭尽全力,只是引召出一缕“特质”的宁奕,蹙起 眉头。 那缕弧光,如狂风之中的烛火,一燃即熄。 他有些无力地睁开双眼,看着自己指尖被灼烧焦黑的肌肤……仅仅是引召出一瞬间,便对主人体魄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自己如今,还远远驾驭不了它。 “是我的掌控力太弱了……” 宁奕苦笑着抬头。 猴子瞬间从凝重恢复成淡然。 “前辈?您刚刚看见了么?”宁奕挠了挠头,问道:“还需要我再来一次么?” 大圣摆了摆手,极其淡定道:“不必了。我都看清了。” 宁奕长长舒了一口气。 那就好。 不愧是大圣啊,那么微弱的力量,隔着牢笼都能感应到,刚刚那缕弧光出现的时间太短,就连身为掌控者的自己,都怀疑是否引召出了那缕不朽特质。 “星君境界,寻常途径,我已没有更多的提升了。”宁奕认真望向猴子,道:“眼下决战在际,我想尽可能提高自己的实力……所以特地来问一下前辈您,这三股特质,当前境界,我可以动用么?” 若是可以动用。 这便是自己最大的底牌! 比起四卷执剑者天书,这三特质合一的力量,更加恐怖。 恢复淡定的猴子,双手按着膝盖,悄无声息地在古旧衣袍上擦掉刚刚渗出的一些汗液。 他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宁奕。 宁奕不明所以,又挠了挠头,“前辈?” “你想在星君境界,动用刚刚那股特质力量?”猴子像是听到了一个愚蠢的笑话,他讥讽道:“无须我多说,作为掌控者,你应该也清楚……单单是神性这单一的不朽特质,能够运用自如,便能造成何等级别的破坏。” 更何况,这三合一的,极其三股特质特性的力量! 宁奕听不懂猴子意思,长叹一声,“恕晚辈愚钝,前辈有话直说便是。” 短暂的沉默。 “你这小子,踩了天大狗屎运。有执剑者给你送‘神性’,有我给你送‘纯阳气’。”猴子不再客气,真真正正讥讽道:“若没有我和执剑者传承,你这个境界,从哪来的‘不朽特质’?这根本就不是你本该动用的力量。” “换句话说,你是天下间少有的‘大造化者’。所有越境而战的天才都是这样,提前动用了下个境界的力量,并且能够承担其越境的负荷。”说到这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猴子的神情复杂起来。 他的语气没那么刺人了,淡淡道:“不是说你天赋不好,而是‘大造化者’时常会养成一种理所应当的拔升心态,将透支当做习惯。” “这世上,既然有境界之分,那么必定是有道理的。提前借用下个境界的力量,那么晋升便会变得困难,理所应当的,破境之后,便会成为更强大的存在。” 猴子说到这里。 宁奕忽然想到了千手,沉渊君。 以及一路上走来,所遇到的许多天才,还有自己。 沉渊君星君境界便可一刀斩破莲花阁阵法,按大圣意思,便是提前挪了下个境界的“力”,所以他破境之后,自然而然在涅槃楼层站得更高……因为他在星君之境,便窥到了涅槃的某一层楼。 徐藏的跌境而修,便是这个道理,跌境是他窥探“生死”的手段,境界在跌,杀力在涨,于是“向死而生”之后,直接成为大成涅槃! 这世上的天才,殊归通途,都是这样。 包括扶摇,包括洛长生,包括……自己。 之前被困在命星境,便是自己提前透支拔升了太多星君境的力量。 这世上三千大道,诸多道路,本没有什么境界之分,但登楼窥层,彼此环顾,的的确确存在高下之别。 于是,万千修行者修行大道,有了万千修行法。 所求的,不过是登高,望远。 明明目光高抵七八层楼,偏偏降低身段,身在五层六层,这也是一种手段,但……长而久之,未必是件好事。 “宁奕,有句话,我本不想说的。” 猴子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你跟6圣一样,是有机会窥见大道终点的人。要看清自己的本心啊。” 宁奕也沉默了。 沉默的这片刻时辰,他想了许多事情。 许久之后,宁奕露齿一笑,“前辈,您是在教我修行。可是……我要做的事情,是赢敌。” 赢下与韩约的对决! “您刚刚的话语意思,我明白了。若有一日晋升涅槃,这股特质力量,便是我登顶不朽的机遇。”宁奕咧嘴笑得很开心,“也就是说……即便是涅槃境,这股力量对我而言,都是一种透支。更何况是当前之境了。” 猴子张了张嘴唇,欲言又止。 这小子,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得多。 “在我看来,修行到大道终点,果然很好。但如果身边无人,独守大道,也太孤独了。”宁奕笑了笑,真诚道:“比起成为不朽,我更愿意陪着我爱的人一起,走向世界终点,当一朵浮沉浪花。” 这句话,在哪听过? 猴子有些恍惚。 是了。裴丫头对自己说过。 “说这些话,您恐怕很难理解吧?”宁奕苦笑一声,道:“但其实有时候,凡人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我不想成为神灵,我就只想在地上安安静静当一个凡人,真的挺好。” 猴子听了这些话,忽然觉得“虺骨酒”也不香了,一切都索然无味,他脊背向后靠去,靠了个寂寞,屁股缓缓向挪着,整个人靠在石壁上,心底才稍微踏实了一些。 猴子按着酒坛,盯着宁奕看了许久,忽然笑骂道:“姓宁的臭小子,刚刚那些话,听起来好像是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但如果真不怕死,何必跑过来找我?” “是啊,我怕死……而且怕得要死。”宁奕耸了耸肩,一副脸皮厚到极致的无赖模样,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前辈您说得一点也不错,如果不是担心与韩约决战打输,又怎么会过来找您呢?” 看到宁奕这个反应。 猴子脸上的笑意缓缓僵住了。 “丫头已经醒了,我已经不怕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但人总是贪心的。”宁奕自嘲笑道,“多活一会儿,总是好的。我情愿自然老死,岁月流尽,毕竟我还年轻,那是太遥远的事情……等到大限真正要来,可能我就反悔了。前辈,您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猴子沉默良久,这次是真正的沉默 。 他轻声感慨道,“宁奕啊,你和6圣真的不一样……我怎么也想不到,你这样的人,能成为执剑者。” 要背负天下苍生性命的人,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并不高尚,也不光明。 宁奕哈哈一笑,他听出了猴子的意思,并不恼火,反而一本正经贴近笼牢,认真问道:“前辈,要不我把执剑者天书给您,您老砸了笼牢,替我去拯救世界吧?” “滚蛋。” 猴子翻了个白眼,接着低声自语,咕哝了几句宁奕没听清也没听懂的话。 他哐哐哐弹了两下笼牢,光屑四溅,雷音震得宁奕耳膜鼓荡。 “记住了,你欠我的诺言,还没兑现呢。”大圣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正色道:“宁奕,在找到我的兵器之前,你不能死。” “前辈,我也不想啊——” 宁奕扼腕叹息,满面愁容,连连摇头,道:“只可惜,韩约修行六道轮回,开了五盏天门,只差一盏,便可圆满。按前辈你刚刚的点拨,这是透支了大成涅槃的力量,再加上先天灵宝琉璃盏加持。” “这一战,我很慌啊……” 这一番话说出来,宁奕就差把“乞讨”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说完之后,宁奕便眼巴巴看着猴子,满脸可怜。 猴子默默攥拢双拳,气得牙痒痒。 要不是这笼子隔着,他真想把这欠揍小子打一顿。 忒没出息了。 大战当前,来后山送酒,原来是想从自己这儿套取造化? “死了便死了吧。”大圣吨吨吨喝着酒,没好气道:“老子兵器不要了,你丫的活该被人打死。” 宁奕嘿嘿一笑,能伸能缩,道:“前辈,能多借点纯阳气么?” 猴子瞥了宁奕一眼,默默转过身子,背对宁奕,眼不见心不烦。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道:“要不您再随便教我两招防身,不用太强,跟砸剑差不多就行,或者窥探窥探天机,随意提点一句?” 宁奕知道,自己师傅赵蕤,占卜之术独步天下,就是得了后山的造化。 眼前就坐着这么一位活生生的不朽。 既然来了,还送了酒,不带走点什么,那自己还是宁奕么? 笼牢的另外一边。 不出宁奕所料,任凭自己施展三寸不烂之舌,猴子丝毫不为所动,一口一口喝着虺骨酒,置若罔闻。 其实关于跟韩约的这一战,宁奕的信心还是有的。 就如他在云海上跟叶红拂所说的。 这一战,他必胜! 这是一种信念,更是坚毅如磐石的道心。 这一连串的“漫天要价”,“讨价还价”,其实都是他的小心思。 果不其然,喜欢清静的猴子,被宁奕吵得不耐烦了,恶狠狠回头,瞪了宁奕一眼,后者立马噤声,伸出一根手指。 “前辈,好歹晚辈来送了一趟酒,您既然不愿帮我这一战,那么不如答应晚辈一个小小,小小的请求。” 又玩什么花招? 猴子皱眉,这次只说了一个字。 “放。” 宁奕脸上的笑意缓缓消散。 他的脸上写满认真:“前辈帮忙捏杀影子的事情,晚辈看出来了。” 那条后溪,残留着虚无的影子气息,其实十分微弱。 但宁奕是执剑者。 倒是也巧,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能感知到了。 猴子眯起双眼,不言不语,等着宁奕后文。 宁奕声音沙哑,缓缓伏在地上叩,道:“晚辈……在此谢过前辈出手之恩。” “晚辈只要活着一日,答应前辈的,便绝不会忘。” 取兵器。 送好酒。 其实……宁奕一直都在寻找6圣的下落,也从未忘了自己的诺言。 这一拜。 猴子坦然受之。 他冷哼一声,心想这小子倒还算是有点良心。 宁奕柔声笑道:“裴丫头对我说了,前辈愿意点拨修行,这是天大福分。” “那是……自然。”猴子还是那副软硬不吃的模样,只不过语气已经有些棉和了,他淡淡道:“裴丫头我瞧着欢喜,教便教了,你无须替她谢什么。” “那是我未来妻子。” 宁奕摇了摇头,笑道:“所以今日特地想与前辈求下一愿。” “前辈,若宁某未来可助您脱困,可否替丫头解开劫力。”宁奕深吸一口气,道:“她是紫山风雪原的传人。” 将军府世代缠绕诅咒…… 自己修行至此,已经看出那份诅咒的不同寻常,极有可能,是与影子有关。 这一愿,替丫头而求! 宁奕深深望向猴子,眼中充满希望,他期盼着得到一个回答。 笼牢里的枯瘦身影只是摆了摆手,道:“宁奕,你……想得太多了。” 猴子并没有给宁奕一个正面回答。 他幽幽道:“裴丫头的事情,你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多担心一下……接下来的决战吧。” 大圣爷仍然是背对宁奕的姿态。 他缓缓抬起手指,指尖落在石壁之上,天光垂落,那截干枯而有力的手指,戳.入壁面,抖落一层簌簌灰尘…… 他似乎是在写字。 坐在笼牢外的宁奕,身躯猛然一震。 猴子在石壁上,以极其缓慢的度,写了四个叠在一起的字。 第一个字,是“碎”。 第二个字,叠在“碎”字之上…… 前后四字,写完之后,那一片方寸石壁,支离破碎,似乎被一股虚无缥缈的因果之力充填。 宁奕看懂了猴子写的那四个字。 “碎……在……甲……子……” 到此戛然而止。 神海之中,忽然掠出了一连串的画面。 甲子城,遭遇毫无预兆的突袭。 三圣山大胜。 鬼修败退。 自己倒掠北境大荒。 再回蜀山。 这短短十数个时辰的记忆,在一瞬之间,如走马观花一般闪逝而过,宁奕的脊背绽了一个冷颤,裴丫头在水帘洞天的话语此刻响起。 “甲子城赢了……天道分身没找到……韩约……会认输吗……” …… …… (ps:12月11日会大爆,所以今天只有这些。诸位莫怪,等11日看个痛快。) 第三百六十二章 无声的凋零 &emsp;&emsp;灵山。 &emsp;&emsp;佛龛檀香,钟声回荡。 &emsp;&emsp;清晨的曙光推入寺堂,山寺顶上花瓣纷飞,落在跪坐蒲团上的青衫男人肩头,衣衫,四处都是。 &emsp;&emsp;宋雀席坐于大雄宝殿,邵云大师闭关的静席之内,布帘摇曳,四面八方,一片光明。 &emsp;&emsp;他的蒲团之前,地上摆放着一笼竹简,诸多卦象不一的竹简散落在竹筒外,地面上,杂乱而密麻。 &emsp;&emsp;宋雀不仅是灵山客卿,负责主持佛门内外诸多事务。 &emsp;&emsp;他还是一位父亲。 &emsp;&emsp;布帘被人轻轻掀起。 &emsp;&emsp;能够踏入大雄宝殿的,灵山拢共就只有那么几位。 &emsp;&emsp;云雀双手合十,来到宋雀身旁,他跪在另外一座蒲团之上,替大客卿收拾竹简,满地的破碎的卦签,象术模糊,寓意不明……小和尚的手指在捡拾到其中一枚竹简之时,忍不住颤动一下。 &emsp;&emsp;单单触摸,便能觉察到命相凶险。 &emsp;&emsp;大客卿占卜卦算之人,对应其身上,即将生的,乃是大凶之兆。 &emsp;&emsp;不用说。 &emsp;&emsp;他也知道是谁。 &emsp;&emsp;“宋雀先生,辜夫人来了,她在殿前等您。” &emsp;&emsp;云雀轻叹一声,认真道:“灵山无惧皇权,您若当真纠结,出手便是。余下的因果,业力,灾劫,我替灵山抗下。” &emsp;&emsp;面颊消瘦的青衫男人,声音很轻地开口。 &emsp;&emsp;“与皇权无关……也与因果无关……” &emsp;&emsp;他两鬓丝,一夜白了许多,神态也憔悴许多。 &emsp;&emsp;“若是害怕净莲遭遇不测……我又怎会任其游历天神高原,年幼之时,便放纵出境。”大客卿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笑声,听起来有些萧瑟,“他可是我宋雀的儿子,这些年,虽将他视为心中珍宝,却从未捧着含着,怕其跌落,怕其受伤。” &emsp;&emsp;云雀听了此言。 &emsp;&emsp;心头一颤。 &emsp;&emsp;的确……宋净莲身上,多得是密密麻麻的伤疤,数不清受了几次致命伤,过了几趟鬼门关。 &emsp;&emsp;这是宋雀的教育。 &emsp;&emsp;沐浴鲜血而拔刀,是一个男人成长的必经之路,要想站起来,沐浴的就不仅仅是敌人的鲜血。 &emsp;&emsp;“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云雀默默攥拢双拳,“净莲师叔,真的可能会死在东境战争中。” &emsp;&emsp;“是啊……” &emsp;&emsp;大客卿轻轻应了一句。 &emsp;&emsp;他比谁都清楚,东境战争意味着什么。 &emsp;&emsp;个人修为境界,在这场战争之中,微不足道,即便是姜玉虚这样的极限星君,都可能死在鬼修的袭杀布局之中。 &emsp;&emsp;“呼呼呼——” &emsp;&emsp;风声吹过,布帘摇曳。 &emsp;&emsp;宋雀缓缓扶着膝盖站起身子,他站在光明殿的四方浩瀚之下,脑海里回荡着的是自己与儿子在天都一别时的谈话。 &emsp;&emsp;“你明知道,我在北境平妖司当的是持令使者,不是宗主。练的是刀法,不是屠龙术——” &emsp;&emsp;“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位置给我?我背后是数十万条人命!” &emsp;&emsp;良久沉默后。 &emsp;&emsp;是自己的回答。 &emsp;&emsp;“正因为是数十万条人命,所以才要给你。” &emsp;&emsp;他早就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emsp;&emsp;他唯独可以教给自己儿子的道理……就是学会尊重自己的选择。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很多年前,宋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自由之人,可是当他在浮屠古窟觉醒神海的那一刻,他踏上了一条与自己原先希望截然不同的道路……于是在捻火之后,那漫长悠久的岁月里,他时常回,时常感慨。 &emsp;&emsp;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尊重了自己的选择? &emsp;&emsp;成为灵山大客卿,守御一方苍生,护卫一方赤土。 &emsp;&emsp;万人之上,备受敬仰。 &emsp;&emsp;这固然很好。 &emsp;&emsp;可这不是一开始他想要的。 &emsp;&emsp;青衫男人缓缓扭头,面朝佛子,声音沙哑。 &emsp;&emsp;“你听说过这句话么?人总是在容易的,和正确的事情当中做选择……” &emsp;&emsp;“这是我对净莲说的最后的道理。” &emsp;&emsp;云雀神情复杂地与大客卿对视。 &emsp;&emsp;鬓斑白的男人,笑道:“我给了净莲一枚玉令,告诉他,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就捏碎玉令。” &emsp;&emsp;“我在这光明殿内坐了一夜,不是为了占卜,而是为了等待。但凡那枚玉令有一丝一毫的震颤迹象,我都会破开虚空,就算是红拂河里的那些老家伙全都跳出来,也绝不可能拦得住我。” &emsp;&emsp;咔嚓一声。 &emsp;&emsp;青衫男人默默攥拢双拳,骨骼噼啪作响。 &emsp;&emsp;他再度望向云雀,轻轻笑道:“他长大了,我尊重他的选择,也信任他的选择。” &emsp;&emsp;云雀的眼眶有些泛红。 &emsp;&emsp;佛子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emsp;&emsp;直到大客卿回身准备掀帘。 &emsp;&emsp;云雀终于下定决心,从衣襟内取出一枚传讯令,声音颤抖地递了出去。 &emsp;&emsp;“宋雀先生,这是……甲子城的战报。”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撕拉”一声。 &emsp;&emsp;战报文书被撕得粉碎。 &emsp;&emsp;再撕。 &emsp;&emsp;十片,百片,这封文书不知被撕了多少次,最终被太子捏在掌心,重重一掌拍下,整座玉案轰然倒塌,如此仍不解气,太子站起身子,狠狠拂袖,将身旁的玉瓷,酒盏,全都扫在地上。 &emsp;&emsp;屏风破碎,书画坠落。 &emsp;&emsp;殿外诸人,单单看见窗纸倒映的模糊影像,便是一阵心惊胆战。 &emsp;&emsp;多少年了? &emsp;&emsp;太子何时有过今日这般失态模样? &emsp;&emsp;昆海楼两份战报文书,在一天之内相继送达。 &emsp;&emsp;第一封,是甲子城大胜之喜报,彼时战报传来之际,天都城内一片喜庆,庙堂得知韩约三尊法身被灭,连同数万鬼修遭遇重创,几乎要提前摆下庆功宴席。 &emsp;&emsp;这是何等概念? &emsp;&emsp;按照第一封战报文书的情报来看,东境之战,甲子大胜,等同于是天都方提前拿下胜利。 &emsp;&emsp;可还没等太子高兴,第二封战报文书便送抵天都。 &emsp;&emsp;此时此刻,顾谦跪伏屋内,他根本不看正眼去看殿下,只敢用抬起一缕余光。 &emsp;&emsp;破碎的屏风,倒映着一个跌坐长椅的年轻身影,太子颓然沙哑的声音,在阁内缓缓响起。 &emsp;&emsp;“羌山,龟趺山,太游山,三位圣山山主全部战死……” &emsp;&emsp;“姜玉虚战死……” &emsp;&emsp;“宋净莲,朱砂战死……” &emsp;&emsp;“甲子城伤亡三万六千人,要塞沦陷,城池破碎……” &emsp;&emsp;李白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这要让他如何相信! &emsp;&emsp;半日之前还是大胜的甲子城,竟然转瞬沦陷,三圣山阵营的高端战力,几乎全军覆没,而且斥候营无人生存,这便意味着,根本无人知晓,甲子城头爆的那一战到底生了什么。 &emsp;&emsp;参与那一战的修士。 &emsp;&emsp;全都死去。 &emsp;&emsp;命牌破碎,生机全无,即便是卦算师,也占卜不到一丝一毫的气息。 &emsp;&emsp;等到三圣山的星君觉不对之时,赶到甲子城……这里已经是一座死城了,坚固不可摧毁的城墙,被打得支离破碎。 &emsp;&emsp;阵纹湮灭,遍地尸骸。 &emsp;&emsp;这一切,生的太快,简直如梦一般。 &emsp;&emsp;对于太子而言,这就是一场噩梦。 &emsp;&emsp;“后面那一战,宁奕呢……”太子颤声开口。 &emsp;&emsp;先前甲子大胜,宁奕战胜韩约法身。 &emsp;&emsp;他为何离开甲子? &emsp;&emsp;顾谦咬了咬牙,道:“韩约还差一尊法身,便得六道轮回之圆满……宁奕,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emsp;&emsp;太子痛苦地闭上双眼。 &emsp;&emsp;这一切,生的太快,太精密,太紧凑。 &emsp;&emsp;第一场的甲子大胜,压根就不是意外,这是一个精心蓄谋,策划良久的长局。 &emsp;&emsp;通过大大小小的三十九战,琉璃山看穿了甲子城的布防,巡守,以及阵纹弱点。 &emsp;&emsp;第一场鬼修突袭,即便没有宁奕出场,大概率也会败退,并且借此引出圣山剑修出击。 &emsp;&emsp;第二场重杀,便紧随其后。 &emsp;&emsp;如今来看,这其实并不算是一个多么高明的布局。 &emsp;&emsp;一旦被三圣山提前觉察到意图,很有可能以放弃甲子城为代价,换取其他长线的进攻……凝结了大量兵力的琉璃山,一旦扑空,便会失去抗争多时的战线领地。 &emsp;&emsp;但这绝对是一个疯狂的,不计代价的策杀。 &emsp;&emsp;韩约引爆了自己的法身,点燃了甲子城追击的胜心。 &emsp;&emsp;然后召集了琉璃山的全部力量,将这座要塞的生灵之火……直接掐灭。 &emsp;&emsp;甲子城如此惨败的代价,是太子根本无法承受的。 &emsp;&emsp;三圣山山主全部阵亡。 &emsp;&emsp;姜大真人也阵亡。 &emsp;&emsp;最重要的是……那位大客卿的独子,死在了战场上。为了拉拢灵山,作为打压东境的筹码,太子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而宋雀来到天都与自己谈判的那一夜,他答应撤销婚约的条件,便是让宋净莲担任东境“督战”的职位。 &emsp;&emsp;这是唯一能使灵山僧兵,律子道宣,全力参战的动力。 &emsp;&emsp;本意是推动战争进程,尽快拿下负隅顽抗的琉璃山……但未曾想,会有今日。 &emsp;&emsp;宋净莲,死在了甲子城。 &emsp;&emsp;自己即便拿下琉璃山,也无颜再见瑶池圣主,佛门客卿……对于意在掌控整座天下,对抗妖族皇帝的太子而言,宋净莲这一死,几乎是断绝了皇权与东土这些年交好的情谊。 &emsp;&emsp;“扶我起来。” &emsp;&emsp;跌坐在长椅上的太子,闭上双眼,罕见地露出了虚弱一面,天都方作为战事的后援,他需要处理太多决策,已经连续多日没有休息。 &emsp;&emsp;此刻太子剧烈咳嗽着,盯住顾谦,喉咙里泛着血腥味。 &emsp;&emsp;他沙哑道:“即刻启程东境……本殿要亲征琉璃山。” 第四百六十三章 清陵雨纷纷 空中飘着小雨。 天是阴沉的。 油纸伞下,一朵颤抖的小白花,花瓣在风中飘摇,花茎被一只稚嫩小手紧紧握在掌心。 小女孩的另外一只手,被一位母亲握住。 一大一小,站在墓碑前。 还有一道高大身影,半跪在碑前,以袖子擦拭简陋碑面的灰尘。 郭大路淋着雨,肩背朝天,像是扛起了整座雨幕。 他一只手极其用力,极其认真地擦拭碑石,另外一只手按压斗笠,使得蓑条低垂下来,雨丝顺延成线,滴滴答答落下。 外人看不清这位汉子此刻的灰白面色。 这里是清陵,距离甲子城不远,就位于整座东境战争长线的核心要塞背面,地处郊外,一直以来,这里都是英士葬丧的墓陵。 与中州天都的“长陵”一样,东境官员以能葬入清陵为荣耀。 于是东境战争爆以来,这里便负责承载容纳,每一位牺牲烈士的墓碑。 风儿吹来,吹动小女孩的额。 “娘。爹爹在下面会觉得冷吗?” 钟荔捏着白花,怔怔出神,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碑石灰尘被郭叔叔擦拭干净,露出了凹陷雕凿的碑铭。 “桃枝城黜陟使,钟洵。” 有那么一瞬间,钟荔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年前,父亲和娘带着自己祭拜清陵的祖上,父亲告诉自己,钟家自祖荫之上,便忠君尽义。 满门英烈。 父亲还说,这里的风是热的,泥土也是热的,英杰死去后的鲜血,会在地底滚烫流淌,滋养大地。 但是她现在觉得好冷啊,风吹过来,凉飕飕的。 最先清理墓碑的郭大路,没说什么,擦完石碑后,只是默默替自己的至交好友摆了几壶生前舍不得喝的好酒,便选择悄然离开。 离开前,他神情复杂看了一眼这对母女。 小姑娘按照母亲教导的那样,叩拜墓碑,她安安静静的,像是一个瓷娃娃。 女孩并没有哭,叩拜之后,她用力揉了揉自己脸蛋,深深吸了吸鼻子,然后将自己从云州城摘下来的小白花放在墓前。 钟夫人跪坐在碑前,身子半倚着,像是倚靠在男人肩头,手掌抚摸冰冷石碑,像是抚摸爱人脸庞,女人细碎说着家长里短的琐事,说着说着,泪流满面,与雨水混杂在一起。 最后便是哽咽凝噎,起伏无声。 生死离别,对人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有些伤痛,时间会抹去。 有些,则不会。 对一个孩子而言,她可能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但她已经尝到了永别。 长大其实就是一夜之间。 不是在哭的最伤心的那一天,而是在最伤心却没有哭的那一天。 对于钟夫人……钟洵的离开,就像是剥夺了她人生一半的意义。 此时此刻,像她们这样,在清陵祭祀亡故至亲的,还有许多许多。 这场东境战争,打碎了无数美好圆满的美梦。 郭大路默默向着清陵墓陵最新规划的园地走去,甲子城战报已经传遍大隋……中州遭遇了极其惨痛的伤亡,数万的牺牲者,尸骨无存,清陵留下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却没有留下遗体。 “站住。” 一位黑甲禁卫拦住了郭大路:“请展示官职令牌,此地乃是清陵要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戴着斗笠的男人站住脚步,他摘下斗笠,置于胸前,接着双手抱拳,深深行礼,抬头之时,露出一对清澈干净的双眼。 郭大路真挚开口道:“草民郭大路,并无官职加身,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我想进陵祭拜甲子城牺牲的‘宋净莲’先生。” 云州城下。 多亏净莲先生出手,救下自己一命。 否则自己,钟夫人,小荔枝,都要死在云州城头……不仅如此,城外还有数万难民。 净莲先生是自己的大恩人,是东境战争的大英雄。单单是云州案一案,便拯救了数万流离落难的百姓性命。 “不好意思,我们不通私情,只按规矩办事。”那名黑甲禁卫,心底叹息一声,缓慢而又坚定地开口,拒绝了眼前男人的请求。 他其实看到了郭大路眼中的诚恳。 这样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他知道这条汉子没有欺骗自己,是真正想要祭拜净莲先生。 但……清陵有清陵的规矩。 “抱歉……打扰了。” 郭大路有些失望,没有强求。 他转身离开前,抿起干枯嘴唇,最后投去一个遥遥望向清陵深处的目光,露出了自嘲失落的笑容。 净莲先生。 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您会死在甲子城……如今,竟连祭拜的机会也没有。 可惜了自己准备的好酒。 那名禁卫说得也对,清陵禁区若不加阻拦,祭祀净莲先生的可不止自己一位……到时候扰了人家清净。 他有些局促不安地搓了搓手,将酒壶重新按回腰侧。 “让他进去吧。” 一道很轻,但是很有力的声音,在黑甲禁卫耳中响起。 郭大路一阵失神,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身旁是何时多出了一位黑袍年轻男人的。 黑甲禁卫显然也吓了一跳。 清陵的山道很长,而且很是空旷,细密的雨丝漂浮在空中,而那个黑袍男人突兀出现……却没有给人违和感。 好像是,他本该出现在这里。 或者是,他早就来到了这里,比所有人都要早。 他不是过客,其他人才是。 黑甲禁卫一时恍惚,接着他反应过来,此人很有可能是擅闯清陵之逆徒。还没来得及拔刀,便看到了一张身份令牌悬出,他压下心头狂震,双手持刀举过头顶,无比恭敬低身行礼,同时沉声高喝道:“卑职参见大都督!” “不必多礼。” 宁奕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望向郭大路。 这个曾经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桃枝城淳朴汉子,的确与自己是有缘分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郭大路身上还携带着当年自己化名宁臣书生所赠的符箓,炼化命字卷后,对于虚无命数,宁奕始终保持着尊重的态度。 这是一个好人。 而且是一个命数很硬的人。 “大……大都督?” 郭大路整个人滞在原地,像是被雷霆砸中一般,他怔怔看着宁奕,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的年轻男人,自己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但仔细回忆,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过了一刹。 他才反应过来,这位黑甲禁卫口中的大都督,是东境之战大都督宁奕?! 宁奕竟然会认识自己? 只见那黑袍年轻男人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胸口位置,道:“那张符纸,还算好用吧?” 郭大路呆若木鸡,他摸向自己的符纸,望向宁奕,又望向黑甲禁卫。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此时此刻,禁卫是真的不敢说话了。 这糙汉子看着像是老实人,干的可不是老实事啊。 能认识大都督的,哪里会是一介草民? “放行吧。”宁奕声音很轻,道:“我与他同行。” “是……大都督。”黑甲禁卫哪里还敢再拦,只不过他面上始终留有难色,虽然侧身放开山禁,仍然涩声道:“大都督,卑职接到通知,说是今日清陵甲子城园不可留有闲人。太子殿下会于申时入陵。” 说话之间,禁卫望向郭大路。 宁奕听到太子二字,眼神略微恍惚。 宋净莲战死甲子城,是一个天都无法承受的苦果。 太子已经坐不住了。 眼下东境战争没了更多涡旋拉锯的回转余地,太子必须集结所有力量,摧枯拉朽打倒琉璃山……哪怕这会消耗大隋天下更多的生力。 而且,他必须亲征东境。 这是对宋雀夫妇的交代。 当初在蜀山后山禁地,看到猴子天机提醒,意识到卦象意义的宁奕,赶出山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神海阵令与天都同步传递着讯息,一连串噩耗传来。 比起自己,韩约更是一个疯子。 他完全不考虑杀死宋净莲的后果了……瑶池和灵山都会狂,更不用说天都以及……自己。 熟悉宁奕的人都知道。 他越愤怒,面上越平静。 宁奕向前走了一小步,回头望向怔立在原地的糙汉子。 郭大路并没有前进的意思。 他仍然是那副淳朴笑容,只不过此刻手中捏着酒壶,有些犹豫。 “不用担心谕令的事,你随我一同入陵便是。”宁奕笑了笑,轻声宽慰。 “大都督,还是不了吧。”汉子故作扭扭捏捏,重重拿草鞋鞋底刮了刮路边,笑道:“草鞋破,脏。进去不好。” “能看到您,老郭已经很知足了。”他露出了一个干净笑容:“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书生就是您。在桃枝城,这符纸救了我一命,哪里还敢麻烦更多?净莲先生和您都是大善人,都是救人性命的活菩萨……” 说着说着,汉子声音颤抖起来,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哀求道:“宁都督啊,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把这壶酒带给净莲先生?当初他救我一命,走得太急,没来得及送出去嘞。” 他递出了一壶酒。 这壶酒,他花了二两银子。 老郭知道,这酒算不得多贵。但二两银子,已经是自己身上所有的盘缠了,给钟洵买的酒,才花了三十文。 递酒的手,颤颤巍巍。 接酒的手,无比稳定。 “这是好酒,净莲会喜欢的。” 宁奕接酒的那一刻,以一缕神念,给那张破损符纸,重新注入生机,将执剑者剑念送入符纸之中。 接下来的话,让郭大路身子一震。 宁奕望向草鞋汉子,轻声承诺道:“回去之后,好好休息。” “天亮后,等琉璃山战败的消息。” 第四百六十四章 转机 山道冷冷清清。 小雨飘泼。 宁奕没有撑伞,他缓缓行走,申时未至,陵区一片寂静。负责巡守的禁卫看到宁奕,纷纷行礼,避让。 东境战时,太子之下,大都督权力最大。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宁奕与宋净莲乃是至交好友,甲子城罹难,他理所应当前来清陵……只不过这些禁卫并不知道,宁奕来清陵,并没有与太子打招呼。 他是一个人来的。 天都给自己了许多神海讯令。 他一条也没有看,自然一条也没有回复。 不必去看,也知道太子那边的消息是什么……李白蛟要“御驾亲征”,自己这位大都督自然要冲阵拼杀。 不多时,宁奕来到了清陵禁区的山顶。 他看着厚实的石碑,宋净莲与朱砂二人的墓碑就立在这里。 三圣山山主,姜大真人,并排而列。 肃杀之雨,寂静无声。 “听说甲子城内,生灵涂炭,无人留有完整骸骨……”宁奕蹲下身子,将那壶善心酒放在净莲碑前,他闭上双眼,轻声道:“这场灾祸,全都怨我。” 若不是自己大意…… 若不是自己放松警惕…… 若自己死守在甲子城…… 可是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一切都已经生了。 宁奕缓缓睁开双眼,他的丝被雨水打湿,一绺一绺顺贴在面颊两侧,神性也好,生机也罢,全都收敛,此时此刻,蹲在一列石碑前的黑袍男人,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他声音沙哑,气息虚弱,“宋净莲,我记得你答应过我,要来参加我和丫头的婚宴的。” “我记得你说过,要在东境战争之后,与朱砂完婚的。” 宁奕望向姜玉虚的墓碑,喉咙哽咽,“大真人,你徒弟没有死,他在云海等着你呢……” “这要我……如何去面对老洛?” 此刻的清陵山顶,一片死寂。 安安静静,山下的巡守侍卫,抬头望去,只看见那个黑袍男人簸坐山上的萧瑟背影,却无人听得到,这位大都督独面石碑的痛苦低语。 小雨飘洒,隐约有变大趋势。 宁奕在清陵山顶,坐了半个时辰。 “这趟来……其实不只是为了看看你们。我有话想对你们说。”宁奕轻吸一口气,笑道:“就如外面的所有人一样,我也不愿意相信,你们战死在甲子城了。” “只要还有一缕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接下来,我会尝试去追寻最后一线希望……不管结局如何,我都会动身,出琉璃山。” 在那场甲子城大胜后。 东境鬼修之大势,已经跌落谷底。 接下来……便由我,来将他们击垮。 这就是宁奕对郭大路所说的那句承诺——天亮之后,等着琉璃山战败的消息! “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 宁奕站起身子,他抬头望向苍穹,漫天细密雨丝落下,此时已快到申时……太子快要入清陵了。 宁奕取出神海阵令,无数消息跃动。 他站在山顶,平静望向清陵入口方向。 车马游行,昆海楼,执法司侧立两旁,太子殿下坐于众人围簇之下,入陵园后下车步行,并不持伞,淋雨而行。 太子抬起头,望向清陵山顶,宁奕方向。 宁奕以一道神念,回复神海阵令,然后没有犹豫,也没有停留。 他转身抬起手指,轻轻在指尖勾勒一扇门户,星火缭绕,燃烧于清陵山顶空间。 太子皱起眉头,他的腰间令牌,传来“咚”的一声颤响。 山顶那人已经转身踏入门户。 离开清陵。 …… …… 空之卷的力量,完全炼化之后,根据实力境界以及神性储备,可以进行不同距离的传送。 清陵距离甲子城不远。 宁奕直接选择动用空之卷之力,将自己送出清陵,来到甲子城。 他站在这片寂灭城池的城头,阵纹被击打地支离破碎,呜咽的萧瑟寒风席卷天地之间,鬼修既然打赢了甲子城之战,为何不占城池?反而是积蓄力量,选择后撤,以至于这里空荡死寂,看到一个人影。 在宁奕看来,这一战有太多的疑点。 甲子城惨败,无一人幸存。 韩约再强,鬼修再狠,也不至于在如此短暂时间内,完成这般干脆利落的屠城……甲子城可与桃枝城规模不同。 “甲子城……完全空了。” 宁奕悬浮于城头,俯瞰望去,腥风席卷,地面上翻滚着未曾掩埋的头骨,断肢,乍一眼望去,的确是极其震撼人心的炼狱场景。 但这些死尸,与甲子城的原住民数量无法对应。 少的那些人,去哪了? 另外,宁奕很清楚星君境界的大修行者,完全拼命,会造成何等后果。 韩约在星君境再强,终究不是涅槃,即便能轻易灭杀同境界的对手,也无法掌控战斗余波……三圣山山主这种级别的人物,再加上姜大真人这位极限星君,宋净莲朱砂两位合击之术的一流天才,真正打起来,整座甲子城都会被毁掉。 如今甲子城还剩一半。 这一半,就是一切不合理的开头。 宁奕静静注视着身下的死城,遥远到北荒云海之外的命字卷,似乎是觉察到了主人的意念,遥隔两座天下极端,送来了一缕命运之力。 这一次,宁奕动用“命字卷”,效果非凡。 因为冥冥之中,似乎还多了一股助力。 四朵摇曳的执剑者花火,虚无缥缈间,多出了第五朵花瓣。 宁奕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这一战生的很快,很突兀,所有人都被庞大的‘域’囊括了。所以只摧毁了半座城池……” 这个想法出现之后,甲子城第一次遭遇突袭的讯息便重新浮现。 鬼修无声无息接近了巨城,直至二十里距离才被现…… 无声无息的抵达,与无声无息的离开,其实是一个道理。 “东境琉璃山……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搬运术。” 命字卷给出了一个看似缥缈,但其实极其真实的占卜。 “甲子城,一部分遭到了屠戮。而另外一部分,则是……搬运。” 在命字卷的指引之下,宁奕成为了站在长河至高处的“智者”。 他从未有过如此新奇而又然的体验。 眼中的景象缓缓生了变化,整座破碎的古城如风云席卷一般开始撤回拼装,所有的一切回归到了灾难生的初始点。 宁奕好像看到了甲子城生的一切。 修补阵纹的阵法师。 整理战场的圣山剑修。 摧垮天幕的飓风。 这不是时光回溯……而是某两卷合璧之后的天书,所传递而来的力量。 执掌因果命运,原 来便是这般“全知全能”的视角啊。 宁奕有些恍惚,陡然明白了云海留下天书的意义—— 洛长生在云海执掌因果命运,当初要让自己留下“命字卷”,拆分出那一卷后……自己的占卜能力非但没有削弱,而且得到了极大的增强。 自己看不见的,洛长生能够看见。 于是,他便能让自己也看见。 压城风云,凝滞之中,宁奕看清了那一战的每一位生灵,每一张面孔,以及每一个疑点。 冥冥之中,死城残留的因果,在此刻倒放而出。 宁奕听清楚了宋净莲询问姜玉虚的那个问题。 问的是有人可以在星君境杀涅槃么? 宁奕也看清了宋净莲放在腰间的那只手,他的腰侧悬挂着一枚传讯令牌,雕刻着青色鸟雀。 “宋净莲身上有着宋雀留下来的传讯令……他为什么不用?” 几乎是在这个问题浮现于脑海之时,宁奕便得到了答案。 “当事人不希望讯令主人前来救援。” 悬浮在甲子城头,俯瞰万物的宁奕,在这里遇到了瓶颈。 他看到了宋净莲望向韩约的眼神。 他知道宋净莲一定看到了什么……才做出了这个选择,可是即便是命运占卜,也无法解答自己的困惑。 到底是看到了什么,能让宋净莲放弃涅槃救援? 命运占卜的画面,最后以韩约的声音结束。 “甲子城碎,本座……自会在琉璃山静等宋雀夫妇。” 遥远的云海,那缕虚无缥缈的因果就此断去。 洛长生的助力,也就此消弭。 宁奕用力地回想占卜的每个画面,每个细节。 这一次,无需命运占卜,也无需他人帮助,他明白了一切。 宁奕取出传讯令,给太子了第二条消息。 然后他取出了灵山的令牌。 宁奕极其凝重地将自己神念传递出去。 “宋雀先生,辜圣主……请不要前往琉璃山。” …… …… 大光明殿前,瑶池圣主坐于涅槃辇车之上。 宋雀走出光明布帘,他看到了自己妻子。 辇车之后,悬浮一座剑器屏风,三十六柄剑器剑柄对准倒悬,杀意凝而不。 辜伊人闭目养神,之前所受伤势尚未痊愈,但精气神已经攀至最高。 这漫长生涯中,两位夫妇即便是与妖族天下的巅峰大妖对决,也没有像如今这般满怀杀念。 接下来。 他们将违抗光明皇帝立下的铁律,参与到两位皇子的夺权之争中。 这将意味着……红拂河底的老怪物,会因为二人的僭越而复苏。 不管二皇子究竟做了什么,他终究是二皇子。按照千万年来的规矩,在真龙皇座的权位者决出之前,任何涅槃外力,不准参与到夺位争斗中。 只可惜,夫妇二人等不及了。 “出吧。” 辜圣主睁开双眼,望向自己夫君,“你来负责阻拦铁律。我要将东境琉璃山方圆百里,化为虚无。” 宋雀神情麻木,点了点头。 咚的一声。 他腰间令牌亮起。 大客卿接受到了来自宁奕的神念,他只是木然看了一眼,便重新将令牌放下。 “出吧。”宋雀整理衣衫,坐上剑器辇车,平静道:“东境琉璃山……直接碾过去就好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谢幕表演(第一更) &emsp;&emsp;琉璃山,红霞流淌,薄暮似血。 &emsp;&emsp;大殿铁王座上,端坐着一个瘦削身影。 &emsp;&emsp;“回来了啊。” &emsp;&emsp;李白鲸的背后是那副巨大如山河的棋盘,他平视着前方,纱帘摇曳,霞光流淌,层层白纱漂浮。 &emsp;&emsp;五灾十劫,除却“桃花”未归。 &emsp;&emsp;其余的,尽数在琉璃山大殿两侧跪伏。 &emsp;&emsp;一共十四人,分成两列,每列七人。 &emsp;&emsp;大殿寂静,一袭瘦削白衫,缓步而行,他的背后闪烁着六盏通透灯火,如孔雀开屏,六盏灯火坐落六个方位,勾画成一个虚无的六边形阵纹。 &emsp;&emsp;“恭迎先生!” &emsp;&emsp;“恭迎先生!” &emsp;&emsp;随着白衫前行,一道道尊敬的低喝声音在大殿响起,回荡。 &emsp;&emsp;韩约的左手,托着一盏晶莹剔透的灯盏,六瓣璀璨花朵,对应背后六抹光焰盛放,寂静殿内,有颂唱之音悠然回响,便是从这“琉璃盏”中传来。 &emsp;&emsp;三千众生,为他一人加持愿力。 &emsp;&emsp;谁也想不到,坐拥无数分身的甘露先生,真正的本尊,竟然是这般斯文柔弱的模样,宽大白衫随风猎猎作响,这副身子骨看起来弱极了,仿佛风大一些,便会吹跑。 &emsp;&emsp;怪不得当初那具“书生”,是他最为钟爱的肉身。 &emsp;&emsp;本尊在棺内躲避天日,那具书生,便是最像他本尊的肉身了。 &emsp;&emsp;只可惜。 &emsp;&emsp;被叶长风一剑毁去。 &emsp;&emsp;韩约赤足踩在大殿红毯之上,他神情看不出丝毫波澜,从十四位灾劫身旁走过,来到了铁王座前。 &emsp;&emsp;他站在铁王座的台阶前,仰视着二殿下。 &emsp;&emsp;韩约轻声道:“桃花没有回来。” &emsp;&emsp;这意味着,北境大荒的截杀失败了。 &emsp;&emsp;二皇子点了点头,他的语气有些遗憾,道:“先生,天道化身的契合人选……恐怕还需要再找一找。” &emsp;&emsp;蜀山那边的计划……也失败了。 &emsp;&emsp;韩约轻声道:“殿下不必再费心去找了,我已经找到了。接下来,便是冲击涅槃瓶颈的时刻。” &emsp;&emsp;李白鲸眼神一亮,相当讶异地哦了一声,仔细想来,却也合理,甘露先生本尊离开大殿,是叶长风出手后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 &emsp;&emsp;本尊离开琉璃山。 &emsp;&emsp;必有大事生。 &emsp;&emsp;“我去了一趟甲子城。” &emsp;&emsp;韩约笑着抬起手,掌心琉璃盏内,映射出一方模糊画面。 &emsp;&emsp;整座大殿,十四位灾劫,都看到了琉璃盏此刻投射在大殿上方的景象。 &emsp;&emsp;一片无垢世界。 &emsp;&emsp;占据了整整一片花瓣,这座无垢世界内,只有上下无尽如洪流般的混沌,一具又一具的“活人身躯”在洪流之中滚动,人人尽皆闭目。 &emsp;&emsp;有人已经埋葬在了混沌之中。 &emsp;&emsp;有人则是挣扎求存,还露出半张面孔。 &emsp;&emsp;这是一幅众生炼狱之景,只不过混沌世界中,并没有太多的痛苦,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沉眠,在这之中,不乏有灾劫熟悉的面孔。 &emsp;&emsp;东境三圣山的山主们。 &emsp;&emsp;距离涅槃只差一线之隔的极限星君姜大真人。 &emsp;&emsp;宋雀的独子。 &emsp;&emsp;大殿恭侍的灾劫们,皆是眼露惊叹,神色震撼,这趟甲子城的回袭,韩约竟是严守心思,没有告诉任何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一人……在鬼修败退后撤之时,孤身一人,组织大军,便这么重新杀过去了! &emsp;&emsp;就连李白鲸,都面露感叹。 &emsp;&emsp;“这实在……太让人惊喜,而且意外了。” &emsp;&emsp;二殿下饱含赞誉地笑道:“先生,您可真是一个不讲规矩的疯子啊。” &emsp;&emsp;韩约轻叹一声。 &emsp;&emsp;“说到这里……” &emsp;&emsp;“殿下您才是那个不讲规矩的疯子啊。” &emsp;&emsp;唰的一声。 &emsp;&emsp;大殿千层雪白纱帘,瞬间被鲜血浸染,溅出一蓬连贯而又凌厉的血红之色,十四颗灾劫头颅,在这一刹毫无预兆地被切斩开来—— &emsp;&emsp;书生韩约本尊神情漠然,仰望着铁王座上的二皇子,他的背后,十四颗头颅滚落在大殿之上,骨碌碌画出一幅狰狞而又血腥的图画……紧接着,那十四具无头身躯,断颈之处,血管如海藻般缠绕,一团浓郁的墨色喷薄而出,崭新头颅就这般重新生长出来。 &emsp;&emsp;他们是不死的。 &emsp;&emsp;而这股不死力量,则是在韩约出手之前,就被拔除出琉璃盏。 &emsp;&emsp;换而言之。 &emsp;&emsp;在踏入大殿之前,韩约便亲手驱逐了十四位灾劫留存琉璃盏的魂魄,但他们……仍然成为了“不死者”。 &emsp;&emsp;因为,他们成为了永堕黑暗的影子。 &emsp;&emsp;“我无法相信,像殿下您这样志在登上皇帝宝座的人,会选择堕入黑暗。” &emsp;&emsp;书生的声音,带着一些悲哀。 &emsp;&emsp;“我无法……接受。” &emsp;&emsp;又是唰的一声。 &emsp;&emsp;重新生长而出的十四颗头颅,再一次被无形之力切斩开来。 &emsp;&emsp;十四位灾劫,在第一次头颅落地之时,便感受到了恐慌,他们挣扎着想要逃离,但一股稳定而又强大的“势”将十四人牢牢按在地上。 &emsp;&emsp;这是四位星君,十位顶级命星,一共十四位大修行者,在韩约的身下,匍匐如野犬,惨嚎如畜生。 &emsp;&emsp;他们的头颅不断被切斩,鲜血喷薄了一次又一次,轻薄的雪白纱帘被染了数十遍后,变得漆黑粘稠,狂风吹过,沉重如铁毡,纹丝不动,笔直垂落。 &emsp;&emsp;“被看出来了啊……” &emsp;&emsp;坐在黑暗王座上的年轻皇子,声音很轻地感慨着,他伸出手掌,轻轻转动,骨骼出清脆的迸响。 &emsp;&emsp;李白鲸自嘲道:“我知道先生一定能看出来,但不知道会如此之快……您说得没错,我做了一个不可回头的选择。但我,并不后悔。” &emsp;&emsp;李白鲸开口之后,便有些恍惚。 &emsp;&emsp;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先生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的情绪。 &emsp;&emsp;“你和他们不一样。” &emsp;&emsp;大殿上的屠杀仍在继续,虐杀这十四位灾劫,并没有耗费韩约太多的心力,他一边与铁王座的年轻人对话,一边反复斩……当一个人活得永生之后,未必是一件好事。 &emsp;&emsp;至少落在韩约手上,不死者只会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 &emsp;&emsp;如果有选择的话。 &emsp;&emsp;这十四位灾劫,全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立即死去……头颅被斩掉数十次,接下来还有数百次,上千次,鲜血都快流干,黑暗中的阴祟抽取着他们的生机,而韩约此刻对他们所做的,就是让他们饱尝透支的痛苦。 &emsp;&emsp;“无论如何,我没有失去理智。先生,我很清楚,我要做什么。”李白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鲸默默攥拳,咬牙道:“东境已经到了最后的危局,我别无选择。” &emsp;&emsp;韩约轻声道:“与它们接触,没有好下场的。” &emsp;&emsp;说到这里,书生抬起头,看着那副巨大棋盘,感应到了一缕阴暗气息,以及李白鲸落在蜀山后山的那一手布局。 &emsp;&emsp;“北境斩龙之后,我辅佐于你,不求闻达于诸侯。”书生眼神柔和起来,“只是想为你我正名,这座天下很大,容得下一切可能……凡俗之身,可以逆天而修,皇权厮杀,可以后制人。” &emsp;&emsp;“你我师徒多年,我从未授你鬼修阴祟之术,那是没有天赋,不被上苍认可的弃徒才会修炼的东西……我一直相信你可以坐上真龙皇座。” &emsp;&emsp;漫长的停顿。 &emsp;&emsp;“就像相信我可以站在光明下一样。” &emsp;&emsp;这句话,一箭穿心。 &emsp;&emsp;坐在铁王座上的李白鲸,恍若隔世,灵魂似乎都被震出。 &emsp;&emsp;他看着那位文弱书生。 &emsp;&emsp;韩约直至此刻,脸上还挂着笑容。 &emsp;&emsp;东境甘露,举世皆敌,唯独对自己这位唯一的弟子,会露出这么温柔的一面。 &emsp;&emsp;大殿上的屠戮,到这一刻,停止了。 &emsp;&emsp;十四位灾劫,痛苦地捂住脖颈之处,他们再一次长出崭新的头颅,在被甘露先生反复“屠杀”数百次后,没有一人敢逃跑,即便是那四位灾君,此刻都蜷缩如虾米,躲在阴暗之中,瑟瑟抖。 &emsp;&emsp;“我无法容忍与那种龌龊东西同流合污。”韩约轻声叹息,一只手托着琉璃盏,另外一只手缓缓抬起,五指之间,似乎流淌着漆黑的火焰。 &emsp;&emsp;与影子的“黑”,不一样。 &emsp;&emsp;这是一股纯洁的,或者说……干净的黑。 &emsp;&emsp;并不肮脏,也没有令人恶心作呕的气息。 &emsp;&emsp;这就像是“神性”的对立面。 &emsp;&emsp;李白鲸瞳孔收缩,坐在铁王座上的身躯刚刚想要站起,立即感受到了那股庞大的洪流杀意。 &emsp;&emsp;铺天盖地的杀念,席卷了大殿。 &emsp;&emsp;这一次,十四位灾劫,不再是被斩落头颅那么简单,他们的全部身躯,都被这股磅礴洪流卷中,直接轰杀成为虚无,湮灭在潮水之中。 &emsp;&emsp;“不朽特质……” &emsp;&emsp;影子是不灭的。 &emsp;&emsp;但这世上……没有永恒不灭的生灵。即便是修行到不朽境的神灵,也无法避免陨落的下场。 &emsp;&emsp;光明皇帝曾经杀死过不朽。 &emsp;&emsp;这便意味着,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会“死去”。 &emsp;&emsp;天地寂静。 &emsp;&emsp;大殿陷入长夜。 &emsp;&emsp;二皇子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盏灯火。 &emsp;&emsp;韩约缓缓登上铁王座台阶。 &emsp;&emsp;他不再仰视李白鲸,而是来到了李白鲸的身前,跌坐在王座中的年轻人无力站起,只能抬头仰望自己的老师。 &emsp;&emsp;捧着灯火的甘露先生,轻声道:“若我今日杀了你,那么这数十年的付出,便全都没了意义。” &emsp;&emsp;他望向李白鲸的眼中,已经没了最初的温柔。 &emsp;&emsp;“罢了……” &emsp;&emsp;捧灯的甘露,缓缓站在铁王座一旁。 &emsp;&emsp;他缓缓举起琉璃盏。 &emsp;&emsp;温暖光火,将两人笼罩在内。 &emsp;&emsp;“殿下……” &emsp;&emsp;“在这最后时刻,请你看东境战争的谢幕表演吧。” 第四百六十六章 阳谋(第二更) &emsp;&emsp;大殿之中,琉璃盏光芒缓缓散。 &emsp;&emsp;韩约一只手轻轻搭在李白鲸肩头。 &emsp;&emsp;这对师徒,君臣,挚友,站在无边黑暗之中,看着一片光明,在琉璃盏火光之中缓缓酝荡开来—— &emsp;&emsp;“这是……?” &emsp;&emsp;二皇子眼神闪过一抹讶异。 &emsp;&emsp;他的视野,开始延伸,仿佛有了千百双瞳孔,同时替他看着这座东境疆域,无边旷野。 &emsp;&emsp;风吹草动,雀鸣鹤唳,万物生灵,尽在盏中。 &emsp;&emsp;“中州的军队开始进攻了。” &emsp;&emsp;韩约悠悠道:“不出三个时辰,他们就会打入东境边陲长线。甲子城如此惨状……太子势必会走出天都,不仅如此,他还会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准备一举踏平琉璃山。” &emsp;&emsp;琉璃山大殿深处的铁王座,似乎变幻了场景。 &emsp;&emsp;一时之间,柔风掠过。 &emsp;&emsp;二人似乎置身于荒野之间,面前就是大隋中州无边无际的铁骑大军。 &emsp;&emsp;在琉璃盏的“神通”笼罩下。 &emsp;&emsp;二皇子看清了此刻游掠在东境边野的一柄柄飞剑,也看到了许多“熟悉”面孔。 &emsp;&emsp;剑湖宫,白衣剑痴,柳十一。 &emsp;&emsp;珞珈山,扶摇叶红拂师徒。 &emsp;&emsp;灵山律宗,律子道宣。 &emsp;&emsp;就连道宗,也越过西境长城,远赴大泽,参与这场战争……年轻的太和宫主玄镜,以及其他几位老宫主,再加上蜀山的金刚胚子,最新一任星辰榜榜谷小雨。 &emsp;&emsp;“李白蛟动了所有的力量。” &emsp;&emsp;韩约面无表情,轻轻道:“甲子城死去的那些人,是这些人的朋友,长辈,亲故。我杀了他们,这些人便想要杀了我。” &emsp;&emsp;李白鲸回想起来,琉璃盏混沌世界中漂浮着的那半座甲子城。 &emsp;&emsp;那一张张面孔。 &emsp;&emsp;宋净莲,朱砂,三圣山山主,姜玉虚…… &emsp;&emsp;这些人死了的话,后果非常严重。 &emsp;&emsp;“如今琉璃山,真真正正,是天下之敌了。” &emsp;&emsp;然后韩约轻声笑了起来,“但是我不在乎。” &emsp;&emsp;扶着铁王座的书生柔声道:“他们尽管攻过来,大泽之外,不会有任何一位鬼修出现,反击……直到攻入大泽,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阻拦。” &emsp;&emsp;“你把兵力收回大泽了?”李白鲸像是看疯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先生,他很少有这种失态的时刻,得知韩约做出的抉择后,几乎要从铁王座上站起来。 &emsp;&emsp;这无异于是自寻死路! &emsp;&emsp;中州联合其他境关,实力本就远胜琉璃山……东境被太子挖走三圣山后,留给自己的只有半片疆域,一片大泽,能将战争维持至今,依靠得便是拉锯战的打法,利用琉璃盏特性,不断在小规模战役中以伤换伤以死换死。 &emsp;&emsp;“中州大军……鬼修拦不住的。数量,实力,战意,相差都太悬殊了。” &emsp;&emsp;韩约淡淡瞥了一眼二殿下,道:“这是最终一战,再浪费琉璃盏的光火,去复苏那些无用之人……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 &emsp;&emsp;李白鲸面色苍白。 &emsp;&emsp;他到了此刻,才意识到,过往的年月里,自己远远低估了自己老师的“疯狂程度”。 &emsp;&emsp;在甲子城杀死三圣山山主,姜玉虚,宋净莲。 &emsp;&emsp;然后再将中州大军放入大泽。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他怎么也想不到,韩约要如何,才能逆转战局。 &emsp;&emsp;“等等……事已至此,铁律已经没有用了。”二皇子神海一震。 &emsp;&emsp;他又意识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emsp;&emsp;皇权铁律对于涅槃有一定程度的约束,但如果一位涅槃铁了心的要破戒,律法能做到的,也只有在事后给予重惩。 &emsp;&emsp;这次甲子城死去的人……身份很特殊。 &emsp;&emsp;“不出所料的话,宋雀夫妇正在路上,也许已经碰上了前来阻拦的红拂河老妖怪。”韩约仍然是那副浑不在意的笑容,“但我猜……红拂河拦不住他们的。这二人,会比中州大军到的更快一些?” &emsp;&emsp;李白鲸只是呆滞看着自己的老师。 &emsp;&emsp;他听到了凝滞的泥土翻滚声音,神念感应到了琉璃盏的火光,颂唱的生灵,以及盘踞在这座大泽上空的霞光,在此刻,昔日看起来不过寻常的物事,点点滴滴汇聚拧合,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emsp;&emsp;当二皇子看到穹顶霞光中,那隐于天幕之上的六扇天门之时,他忽然意识到了,韩约将中州大军,以及涅槃境大能,都引入大泽的底气来自于何…… &emsp;&emsp;鬼修之身的甘露先生,是真的要打开六道轮回之门。 &emsp;&emsp;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六道轮回,乃是天地开辟的混乱法则,万物生灵皆起始于此,终结于此,这是一个完整的轮转—— &emsp;&emsp;而东境大泽。 &emsp;&emsp;就是一个符合“六道轮回”的完美轮转结界。 &emsp;&emsp;甘露先生,是想要重塑天道! &emsp;&emsp;既然上苍不赞同我这座鬼修之躯,我便打破天道,重新再立一份规则。 &emsp;&emsp;既然光明容不下我,我便重新创造光明。 &emsp;&emsp;想要重塑天道,演化轮回,单单是这些年琉璃盏内收集的“生气”,肯定不够。 &emsp;&emsp;这最终一战。 &emsp;&emsp;就是请君入瓮。 &emsp;&emsp;来的人越多越好,越强越好。 &emsp;&emsp;这些人……都将化为六道轮回,天道重塑的助力。 &emsp;&emsp;在想通这一点后。 &emsp;&emsp;李白鲸陡然从旷野,从高山,从大泽中回归,他不再是神游万物的状态,猛然坐回铁王座,身上已经被冷汗打湿。 &emsp;&emsp;面前是空旷长暗的大殿,层层浸血的重帘。 &emsp;&emsp;韩约扶着王座,柔声道:“殿下一如既往的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啊。” &emsp;&emsp;是啊。 &emsp;&emsp;李白鲸看出来了。 &emsp;&emsp;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韩约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甲子城。 &emsp;&emsp;为什么韩约可以如此肆无忌惮,收缩力量,放纵进攻。 &emsp;&emsp;因为他要的……就是如今“举世皆敌”的局面。 &emsp;&emsp;杀我者,我反杀之。 &emsp;&emsp;这是一个坦坦荡荡的阳谋。 &emsp;&emsp;李白鲸想通一切之后,只觉得身心俱疲,他在背后那座棋盘上布局多年,也从未像今日这么疲倦……脑海里空空的,似乎被榨干了所有思绪。 &emsp;&emsp;铁王座前,倒映着无数影像,画面。 &emsp;&emsp;他麻木地看着,麻木地想着,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最终表演么? &emsp;&emsp;这么多年,布局画线,原来自己的“谋略”,根本不值一提。 &emsp;&emsp;忽然,一缕火光,在大殿影像之上凭空燃起。 &emsp;&emsp;侧立于王座一侧的韩约蹙起眉头,他抬起手掌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掌心涌出一片阴暗神海,将那片琉璃盏分散的愿力收回……破碎的影像之中,残存闪烁着一袭黑袍剑修驭剑而行的画面。 &emsp;&emsp;负责监察整座琉璃山势力范围的“琉璃盏愿力”,悄无声息,游荡在虚无之中,按理来说,不应该被任何人现才是。 &emsp;&emsp;可万事总有例外。 &emsp;&emsp;那袭踩踏飞剑,孤身而行的黑袍剑修,向着愿力藏身方向,投去了冷漠无情的一瞥。 &emsp;&emsp;紧接着,他对准愿力方向,轻轻攥拢五指。 &emsp;&emsp;一只手掌,捏掌成拳。 &emsp;&emsp;“啪嗒”一声! &emsp;&emsp;那缕愿力,直接从虚无中被剑修揪出来,凭空捏碎。 &emsp;&emsp;看到这一幕,韩约的面色徐徐铁青起来。 &emsp;&emsp;“宁奕……” &emsp;&emsp;他轻轻念着这个年轻男人的名字。 &emsp;&emsp;北境大荒的截杀,派遣桃花,并不是轻敌,韩约也有失算的时候……由于天都隐藏宁奕北去妖族的消息,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宁奕还活着。 &emsp;&emsp;派遣桃花,只是单纯地认为,以徐清焰的实力,桃花轻轻松松便可以将其带回。 &emsp;&emsp;若能将这位神性女子炼化,那么自己将彻底大成! &emsp;&emsp;现如今,天道化身还空缺无人……自己想要破境,六盏天门都需要一个合适的宿主,最重要的天道,恐怕要以数量来填补缺漏了。 &emsp;&emsp;韩约眯起双眼,低头望向自己掌心,那浮沉滚动的“无垢世界”。 &emsp;&emsp;那里存储着半座甲子城的生灵。 &emsp;&emsp;将数万人活生生炼化,取长补短,总能炼制出一具心满意足的容器。 &emsp;&emsp;实在不行,还有宋净莲这么一个备选,两位捻火者联姻诞下的子嗣,即便不及那个神性少女,天赋资质也绝对足够! &emsp;&emsp;“可惜了,第二次去甲子城的时候,你不在。”韩约对着虚空,轻轻笑道:“不然拿你当天道化身,比宋净莲要合适。” &emsp;&emsp;愿力捕捉的画面,不断破碎。 &emsp;&emsp;连绵成线的布局,因为那个男人踏入东境战线而生改变。 &emsp;&emsp;李白鲸怔怔看着眼前生的景象。 &emsp;&emsp;这又是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场面……琉璃山漆黑大殿中,一片又一片的光火倾塌,被人遥隔千里点碎。 &emsp;&emsp;连韩约都皱起眉头,神情逐渐凝重。 &emsp;&emsp;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拦对手,只能看着自己的视野被那个不讲规矩的剑修顺路一连串拔起……而让他惊叹的是,此刻宁奕的度,实在有些快得惊人了。 &emsp;&emsp;韩约二皇子的面前,一片又一片琉璃盏火光影像倒射而来,到了最后,几乎是漫天光雨落下,琉璃盏布置的数千枚愿力泥瓦,几乎被拆解地干干净净……宁奕此刻的度,比当年同境叶长风的逍遥游还要快! &emsp;&emsp;俄顷。 &emsp;&emsp;“砰”的一声。 &emsp;&emsp;琉璃山宫殿上空,传来一道轰击之音。 &emsp;&emsp;砖瓦破碎,天光倾洒。 &emsp;&emsp;这束天光,不大不小,一个碗口,扩散开来的边缘尽头,正好照在韩约身上,铁王座上坐立的二殿下,仍然笼在黑暗之中。 &emsp;&emsp;大殿的血红帘布,在这一瞬间,被剑气撕裂。 &emsp;&emsp;烟尘四溅中,那个一路拔拽出万千愿力光火的年轻剑修,缓缓站起身子,他拍了拍手掌,将缠绕自身的琉璃盏愿力全都震散。 第四百六十七章 决战东境大泽(第三章) 琉璃山上空的大殿,破开了一道缺口。 泥瓦破碎,簌簌落下的,不仅仅是灰尘。 还有光明。 宁奕面无表情,望向韩约,再望向坐在铁王座黑暗阴翳中的二皇子。 只一眼,他便知道……净莲当初的猜测是没错的。 云州案与东境有千丝万缕联系,而琉璃山中,必有“影子”同党的存在。只不过那时候净莲朱砂猜测是韩约与影子建立了密谋,如今来看,他们猜对了方向,却猜错了人。 “二殿下,你贵为大隋皇储……与黑暗生物勾结密谋。”宁奕弹了弹肩头灰尘,幽幽道:“单此一条,你就不配成为大隋未来的王。” 李白鲸阴沉道:“配不配,你说得不算。” 对于眼前的年轻人,他印象颇深,一开始只觉得是个福大命大的傻小子,从西岭乡野里走出来,侥幸得到圣山青睐,来到天都,父皇高看他一眼……可是从天神高原狩猎归来之后,他愈觉得自己对宁奕的判断有误。 这不是一个空有好运的蠢货。 再到后来,自己失势天都,固守东境,想杀宁奕,也没了办法,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根眼中钉,肉中刺,肆无忌惮地生长育。 搜读 最终,便到了今日。 “今日……是清算日。” 宁奕拍干净身上灰尘,握住细雪剑柄,轻声道:“宁某一路走来,殊为不易,还要感谢二位不杀之恩。想必这几年,二位日日夜夜,想要杀我,怕是想得快要疯了吧?” 韩约抿唇一笑,文弱书生的笑容,看起来有三分书卷气。 “小宁。”他竟轻柔喊出了这么一个不带杀气的称呼,“你我初次见面,到如今,过了多久?六年,七年?” 这一番话,触动了宁奕记忆。 从天都客栈的那场大雨初见开始算起,无数画面如碎片般拼凑重组,东境狩猎,自己西出玉门,拜叶长风为师,再到东行大泽,收集古卷,复苏于妖族天下,游走于生死之间……这一幕幕画面,如昨日历历在目。 自己这条修行路,走得艰难,全靠东境施加的压力。 不知何时,那座自己只能仰望的高山,今日终于可以齐肩平视。 走到这一步,宁奕用了七年。 “别这么喊我,我跟你不熟。”宁奕不带感情地回复,他看着那个瘦瘦弱弱的书生,木然道:“我今日来取师父的稚子剑鞘,还有……你的性命。” “好啊。” 韩约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怎么记得,这句话,很多年前你就说过?” 话音落地。 铁王座身旁的书生瞬间消失不见。 宁奕神情平静,猛然拔剑。 璀璨剑光如一抹长虹,瞬间布满整座大殿,两蓬火光对撞,映衬出韩约和宁奕几乎抵入对方骨骼的攻伐之姿。 三千六百缕执剑者神性剑气,以宁奕为圆心,瞬间撑开一座大域,磅礴神性如烈日般浮现。 “轰隆隆——” 琉璃山顶大殿地面直接被剑气连根拔起,灼目剑芒之下,坐在铁王座上的年轻殿下,出痛彻骨髓的怒吼咆哮声音。 李白鲸原本以为自己与影子签订协议,是一桩无关紧要的布局,但万万没有想到,此刻撑满整座大殿的神仙剑芒,仅仅是触碰到自己肌肤,便迸出剧烈的灼烫,几乎要将他的灵魂都剥离开来! “宁——奕——” 他挣扎着站起,黑暗中的铁王座被煌煌大日的盛芒无情照耀,阴森的黑铁冰消雪融,剑气穿打之下,李白鲸跌下高台,无处遁形,狼狈撕扯着自己衣衫,露出血蛇一般的肌肤。 在灼心的痛苦下。 李白鲸双手撑地,像是烈日下的一尊雪人,随时可能会与那铁王座一同消融,他用尽最后力气,声嘶力竭地开口:“先生……救我……” 顶住宁奕九成剑气的韩约,神情阴沉,回头瞥了一眼地面上的黑衫“血人”。 行至今日,令他毕生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被叶长风打至跌境,不是被稚子封住修为,也不是被守山人击败。 而是自己全心全意辅佐的弟子,在最后关头,为求一胜,放弃底线,选择与影子同流合污……李白鲸此刻身上沾染的污秽气息,已经浓郁到让自己都无法忍受。 但即便如此。 韩约还是选择了出手。 书生轻叹一声。 “珰”的一道震响! 韩约屈起两根手指叩击在细雪剑锋之上,肉眼根本无法捕捉他这一次出手的轨迹,宁奕这边感知到的……就只有一道雷音震响! 玉女身的雷音,毫无预兆地在神海内响起。 “唔……” 宁奕闷哼一声,踉跄后退一步。 正是这一退,使得煌煌剑芒,没有直接灼杀那位堕落皇子,书生弹指之后,没有乘胜追击,而是瞬间后掠。 一息之间,韩约来到李白鲸身旁,一把掳过二皇子,两人冲天而起。 琉璃山宫殿炸开一道光柱。 漫天红霞,以韩约李白鲸为圆心兜转。 凛冽高空,寒风刺骨,不再被执剑者剑气灼烧,李白鲸身上的肌肤伤疤迅恢复,他喉咙里是吞火一般的灼烫,嘶哑开口:“先……生……” 韩约轻声道:“二殿下……不要再喊我先生了。” 二皇子猛然一怔。 “你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候,你我便没有师徒情分了。”书生低垂眉眼,语调仍然温柔,“待我重开六道轮回,会以天道渡你,拔除罪孽……若是此法无用,那么我也会杀你。” 这句话的语气温柔如春风。 李白鲸怎么也不敢相信,“我也会杀你”这句话,会从甘露先生口中说出,但是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先生眼中饱含的诸多情绪。 失望,痛恨,愤怒。 甘露先生是一个极其果断的人,尤其在杀人这一方面……他毕生杀人,从未犹豫过一刹。 而在此时,他犹豫了。 他本该在见面之时,将二殿下,与那十四位灾劫,一同斩杀。 “我……不愿你死在宁奕剑下。” 韩约轻声道:“白鲸,我现在放你离开……你可以选择逃出大泽,也可以选择,留着这里,等我救你。” 他最终还是给李白鲸留了一条路。 若李白鲸选择离开,那么是生是死,都与他无关。 若二殿下选择留在这里。 那么他说什么,都要重开大泽世界的六道轮回,尝试救他一命。 但……若是尝试一切办法,救不了渡不回。 那么他,还是会杀李白鲸。 琉璃山下。 李白鲸怔怔看着书生,先生果然如之前所说那般,将他救出大殿,便弃之不 管……重回穹宇,与那道灼烈剑芒撞在一起。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二皇子站在琉璃山脚,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在这一刻,他陡然回忆起那个阴翳中男人对自己所说的话。 “黑暗中,留有我的冠冕……” 李白鲸忽然捂住自己面颊,十指如钩,划破面皮,撕扯出触目惊心的血红痕迹。 他喉咙里荡出嗬嗬嗬的残破笑声。 可笑。 太可笑了。 若冠冕不能沐浴光明,那么王座无意义。 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东境这一场棋局的输赢,不在于甲子城胜负,不在于哪一战成败,不在于大泽是否还在,甚至不在于自己活着,死去,先生活着,死去。 哪怕拼至一兵一卒,耗至大泽血枯,自己被斩掉头颅,他都不算输家。 他在与整座大隋天下斗。 而如今……他是真的输了。哪怕能够赢下甲子城,再赢下自己兄长,赢下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先生对自己说过,有时候为了完成一件事情,可以不择手段。 先生还对自己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放弃底线。 自己……混淆了界限,于是……失去了底线啊。 狂风吹动着这个残破的身躯,跌跌撞撞,向着琉璃山外的方向走去。 趁着思绪还滚烫,意识还清醒,李白鲸做出了他的选择。 他选择……离开。 离开即将这片重塑六道轮回的大泽。 …… …… 长空浩荡,风雷震颤,云层之中,有一辆剑器辇车度飞快,不断击碎虚空,跨越空间,进行“旅途”。 剑器辇车之上,一男一女,神情漠然。 在这辆辇车出动,掠出灵山的那一刻,遥隔千里的天都红拂河便不太平了。 大隋铁律,严格限制了涅槃境的出手。 此刻。 云层滚动,雷霆震响。 一道巨大落雷从穹顶垂落,硬生生将天地切为两半,这道落雷并非一闪即逝,而是如壁画一般悬挂天地之间。 于是这辆剑器辇车,只能悬浮停滞。 雷光之中,缓缓漂浮出一位白衫老人,须洁白如雪,整个人巍峨神圣如天庭神灵。 “雷云子。”辜圣主坐在剑器辇车上,面无表情道:“您在红拂河内休息得很好,何必来到这尘间蹚浑水。” 白衫老者神情复杂,只是轻叹一声,迈出一步,拦在辇车之前,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在他身旁,还有一位另外一位早就出世的红拂河大能。 酒泉子轻声道:“二位请留步。前方是东境战争区域,还请牢记铁律……克己制怒。” 剑器辇车之上,一阵沉默。 宋雀轻声道:“我儿子宋净莲,死在甲子城了。” 这番话出,两位拦路涅槃,皆是神情难看。 酒泉子咬牙道:“太子殿下已经亲征东境,两拨大军正在厮杀,二位……当真连这片刻都等不得?” “笑话。” 大客卿缓缓从剑器辇车上站起身子,“我儿子的仇,还需要外人帮忙来报?” “赶紧滚开。”他面无表情,下了最后通牒,“否则……连你们一起打。” (晚点还有一章,等不及的可以先睡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入泽之战(第四更) “赶紧滚开。” “否则……连你们一起打。” 在宋雀的警告之后,穹顶那两道身影,没有丝毫退却之意。 雷云子则是缓缓抬起左手,那道几乎将天地斩切开来的落雷,凝成实质,被他握在掌心之中。 白衫老者手握雷霆,望向那辆剑器辇车,“素闻你们夫妇二人,心有灵犀,合击之术,天下无双……今日,不如便让老朽亲自领教一番。” 瑶池圣主,灵山客卿,二人都是捻火修道,于凡俗间一见钟情,甚是投缘,成就涅槃境后,更是同修剑法。 因为大隋铁律在上,而且太宗个人武力实在太过强大。 于是在之前的五百年里,大隋境内几乎没有涅槃出手的战局……宋雀夫妇曾经在与一位妖族天下妖圣厮杀之时,展露过剑法合击之术,直接将那位妖圣打成重伤,最后道伤无法治愈,遂而身亡。 也是那一战,二人获得了其他涅槃境的认可,真正意义上站在了世俗的最高处。 “合击之术……” 风中猎猎作响的青衫,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宋雀轻声笑道:“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今日对付二位,似乎并不需要合击之术。” 这些年,他宋雀养心,修道,栽培造化。 早已不是那个草率踏入涅槃境,空有捻火机缘,没有涅槃心境的毛头小子。 他走到了全新的境界。 当初留下魂火的菩萨,或许都未走到这一步。 他对着妻子神海传音道:“我来拖住他们二位,你只管杀入东境便是。” 辜圣主缓缓点头。 宋雀掠出剑器辇车,整个人如一只青色燕雀,遨游于九霄之中。 “飒”的一声! 拔剑! 雷云子神情漠然,挥舞手中雷霆,天地之间一道炸响。 连绵数里的雷霆,与宋雀掌中只有三尺的青锋撞在一起,本该是压倒性的优势,但更脆更响烈的炸音,竟然是从雷芒之间迸。 只见那磅礴雷芒,竟然从中裂开,与宋雀剑锋撞击的那一点,直接被剑意凿碎,紧接着一点覆面,整片雷芒噼里啪啦破碎! 雷云子的面色再也不淡定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只不过是闭关红拂河静修一段时日,那个捻火修士,如今竟然如此强大?! 踏入涅槃,参悟生死,宋雀已经快要走完参悟之路! “雷云,不可轻敌!” 酒泉子神情凝重,连忙传音道:“宋雀去了一趟天神高原,见到了陛下出手,回来之后,修行境界突飞猛进。” “你看住瑶池圣主!”雷云子再不托大,双手垂袖,袖口滑落两道流光,凝成两条雷光长锏,他直接向着宋雀冲杀过去。 酒泉子则是死死盯住那辆辇车,他一拍酒壶,砰的一声酒塞弹开,泼墨山水烟雾缭绕,直接将方圆十里穹顶战场封锁。 辜圣主催动辇车前行,直接被水墨阻拦。 “给我破!” 瑶池圣主剑眉一挑,辇车上悬挂的三十六柄剑器飞盘,此刻化为一连串流光迸射而出,接连三十六把飞剑,全都击中水墨结界的一个节点。 “咔嚓”一声。 结界绽放一张浅淡蛛网,不得不说,这座山水结界,已是十分牢固,这三十六把飞剑可是攻城法器,如果换瑶池圣主来攻打甲子城,单单凭借这轮剑盘便足以击垮甲子城头的守城大阵。 在她倾力一击之下,山水结界竟然只是稍微破碎一二。 看样子,还要攻打三四次这样。 瑶池圣主可没有这般耐心,她冷哼一声,将星辉注入辇车之中,准备直接撞出去,整座战车燃烧火光,化为一枚陨石,横击穹宇—— “听说你在北境议会,被沉渊君打伤。” 酒泉子的声音,在辇车上方响起。 辜圣主蹙起眉头,滔天星辉火海在剑器辇车四周燃烧,哗啦一声,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拦在辇车之前,以周身领域,硬生生抵抗阻拦辇车,不让其顺利推行加……这个做法很聪明,辇车度徐徐降了下来。 只要冲不起来。 那么这无法突破这片结界。 酒泉子神情凝重,道:“当初的伤,现在还没有好吧?何必着急动手?大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不可以么?” “呵。” 瑶池圣主冷笑一声,道:“酒泉子,我敬你是前辈。现在立马让路,我今日高看你一眼,以后还会礼让红拂河一二。可若执意阻拦,可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遭遇丧子之痛的女人,就是疯子。 看来对方根本不想与自己谈……酒泉子轻叹一声。 他抬起头,望向一个方向。 “轰隆隆!” 远方穹顶,雷霆炸响,绵密响起。 雷云子与宋雀瞬间厮杀千招,涅槃境界,虽也有三六九等,但只要差距不大,缠斗厮杀,极难分出高下。 像沉渊瞬杀白海妖圣这种情况,在涅槃境中很少生。 当然……如果今日赶赴琉璃山要大开杀戒的,是北境沉渊君,恐怕酒泉子和雷云子,就不会前来阻拦了。 宋雀强归强,但在战斗天赋和厮杀本能上,完全无法与“沉渊君”这种天生战神相比。 都在全盛时期,涅槃境同境厮杀,拥有“世间极”、“北境野火”、“金刚体魄”的沉渊君堪称无冕之王,至少……在如今的大隋天下,沉渊君找不到一位敌手。 而经历灵山灾变后的宋雀,也逐渐抵达了一个涅槃境小圆满的地步,他似乎捕捉到了若隐若无的“生死”之意。 前人载荫,后人乘凉。 那位留下魂火的菩萨,给了宋雀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涅槃境的难题。 “斩!” 青衫大客卿,沉下呼吸,单手持握剑柄,一剑斩下。 “砰”的一声。 雷云子的涅槃宝器,那枚护臂长锏,直接被这道剑光斩碎,白衫老人面色陡变,自己失去守御之势,下一缕剑光已然袭来—— 雷云子闭上双眼。 宋雀面无表情,止住剑气。 他没有将剑气抵入老者眉心……在涅槃争斗之中,这已算是大胜,若他叩出这缕剑气,迎接雷云子的,少说也是重伤。 大客卿两根手指,捻住虚无,袖口崩碎。 这缕剑气,被他弹指叩出,不过不是叩入对手神海,而是击向远方酒泉子所布下的山水泼墨结界。 “轰”的一声。 瑶池圣主三十六飞剑一次未打穿的结界,被宋雀剑气直接轰开。 瑶池圣主陡然调转方向,准备从结界破碎的方位离开。 酒泉子再度瞬移,只不过这一次,他被人从空中拦截,青衫大客卿单手握剑,面无表情,拦在了老者身前。 宋雀没有开口,但眼神中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 “我不介意再和你打一场。” 酒泉子咬了咬牙,忽然高喝道:“等一等!” 那辆辇车毫无停滞痕迹。 老人瞪了宋雀一眼,道:“姓宋的,你就没有收到宁奕的讯令?” 宋雀皱起眉头,淡淡道:“收到了……又如何?” 酒泉子身形再挪移,这一次他再度出现在辇车之前,只不过没有以领域压制战车,而是抬起双手,以掌心硬接灼烧火焰。 辇车滚滚星辉剑气,入骨刺痛,他一并接之,这其实是一个毫无必要的举动……但这个举动,足以表明他的来意,并不算坏。 睁开双眼的雷云子,重新布下落雷,加固了这层穹顶结界。 这一切都被宋雀看在眼里,但却没有放在心上……对他而言,这层结界的加固并没有太大意义,反正都是一击敲碎。 “你想说什么?”大客卿已经没有更多的耐心了,他开门见山,冷冷道:“宁奕的讯令有什么重要的?” 我夫妇二人要踏平琉璃山鬼修,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可阻拦自己的手段? 可笑。 “天都方,收到了宁奕的消息。” 酒泉子声音沙哑,他以肉身手掌,拦住辇车,道:“甲子城惨败……事有蹊跷,你的儿子宋净莲,或许没有死。” 宋雀,辜伊人,听闻此言,纷纷蹙起眉头。 “搬运术。” “韩约掌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搬运术……可以切割一片空间,并且将其转移。”酒泉子连忙道:“这应该是琉璃盏的神通。” “你是说,甲子城被搬运了?”瑶池圣主挑眉,“我儿子也被带走……带到了琉璃山?” “正是。韩约在东境大泽,布下了一个旷世大阵。”酒泉子深吸一口气,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对一位星君,从心底产生出畏惧的念头,“宁奕传给天都的讯令,要求太子不要求胜,将兵马控制在东境大泽范围,不要轻易踏入。那座大阵……便是以东境大泽为边缘,炼化大泽范围内的一切苍生。” “炼化大泽内的一切苍生?”听到这里,就连宋雀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不仅如此,但凡踏足大泽者,都将被剥夺修为,重新打入六道轮回之中。”酒泉子咬牙道:“若是你们踏入大泽,便将……成为韩约的‘养料’,成为他打破天道的一份香火助力。” 大隋开国以来。 是否有人,以星君之境,算计涅槃? 韩约这一次,算计的已经不只是涅槃了……他将半座天下的大修行者,都算在其中。 “这就是我要对你们说的。”酒泉子深吸一口气,道:“宁奕已经先行赶往琉璃山,太子也下了死令,命令三军,打入大泽边缘,绝不可轻易入内……所有人,等待宁奕与韩约的对决结果。” 闻言之后,宋雀夫妇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能感知到,酒泉子所说的,不是谎言。 宋雀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望向自己的妻子,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抱歉。” 大客卿再一次举起了剑,对准游掠雷霆的泼墨结界。 “轰”的一声。 结界直接被剑气凿碎。 大客卿望向酒泉子,平静道:“如果我的儿子还活着……那么老子更不能坐视不管。至于你所说的六道轮回。宋某记下了,等到了大泽,自会谨慎留意。” …… …… (今日爆完毕。诸位,晚安。大家可以关注一下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明日更新时间会在公众号上公布。) 第四百六十九章 换种活法 罩满猩红霞光的琉璃山,穹顶有一抹雪白长线划过。 “嗖”的一声! 这抹长线,直接将琉璃山山头切斩成为两半。 整片大泽,被韩约以愿力包裹,分割开来,琉璃山战场四方如有神敕加持,上抵穹宇,下至沼泽。 这是一座完整无垢的小世界。 这,也是韩约为宁奕准备的最终战场。 那座屹立大泽数十年不倒的标志性山峰,已经被宁奕剑气摧塌,化为数千块漂浮悬沉的巨大石块。 但此刻悬浮在空中的书生,面容毫无惋惜之色。 “宁奕。” 韩约柔声开口,道:“当年叶长风助你修行,以稚子剑鞘,将我镇压。如果不是他出手,你已是一具死尸了。” 宁奕握剑而立,站于虚空之上,黑衫随风飘摇,脚底溅出层层虚空涟漪。 “这世上可没有如果。如果没有叶先生出手,你一样杀不死我,我依然会站在你的面前。” 韩约只是一笑置之。 宁奕握住剑柄,冷笑道:“如今我就站在你面前,若不是因为畏惧战败,你又何必多言?” “畏惧战败?” 书生摇了摇头,笑道:“宁奕,你让我很失望。我将你视为心中大敌,可是如今来看,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了。” “我韩约一路走来,不知吃了多少败仗,被人打断脊骨,被人敲碎四肢,被人唾弃谩骂侮辱,一生行事,从来都是做好身死道消的准备,如此……才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稍微停顿,书生灿烂笑道:“既如此,我又怎会畏惧战败?” 宁奕皱起眉头。 “我只是想说,你实在是个灾星啊。”书生那双如春风般温柔的双眸,缓慢凝视着宁奕,他的声音似乎具有了独特的力量,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听下去。 “跟你有关联的那些人,无论修为再高,都没有一人能有好下场……赵蕤圆寂,裴旻薄命,徐藏战死,裴灵素染上不治之疾,周游坐化莲花道场。你自己想一想,千手,齐锈,温韬,蜀山一脉,在你入宗之后,可曾有过一天的太平日子?” “即便是叶长风这样的通天人物,也被你的厄运沾染。” 韩约微笑道:“我听说他也死在蜀山后山了,若非如此,我又怎敢挣脱稚子?” “你想说什么?”宁奕冷笑一声,嗤之以鼻。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书生耸了耸肩,仍然是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容,“宁奕,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是你给他们带来了不幸?” 这句话,让宁奕的面容出现了一刹的凝滞。 他的道心十分坚固。 他知道,韩约口中的每一句话,都是对敌之时的“杀招”,决不能听,决不能去思考。 但偏偏这句话,他无法不听。 这个念头……他又怎会没有想过? 他拎起剑后,身边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只剩下孤独的自己,在追求最强剑道的路上越跑越远。 这一刹的犹豫,被韩约看在了眼里。 书生循循善诱,笑道:“我可以帮你。” 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情绪平复之后,他安安静静握着细雪,望向书生,不一言。 两人之间,沉默下来。 虚空之中,闪烁着六道金灿的光火,将大泽封锁。 “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洗涤这座世界的规则。”韩约眯起双眼,淡淡道:“六道分身,还缺最后的天道……若你愿进我琉璃盏,化为最后残缺的‘一’,我便答应你,此后可得万世洪福,不再遭受苦难。” 此言说出。 宁奕笑了。 “这句话,如果说给一年前的我,或许我的道心,会因此生出裂隙。”宁奕轻轻道:“那时候的我,未曾成功守护过身边的人。” 那时候,丫头重病。 宁奕曾一度怀疑,是自己给身边人带来了苦难。 “韩约,你让我很失望。” 宁奕的声音,让韩约一怔。 他完全套用了之前自己所说的话—— “我将你视为心中大敌,可是如今来看,你实在太不了解我了。” “……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走的道,应行的大义。” 宁奕将细雪平举在面前,轻轻叩击剑身,震出阵阵波动颤音,“赵蕤先生,裴旻将军,叶老先生,徐藏,周游,你所说的,我身边的所有人……他们都只是在走自己想走的路罢了。” 下一瞬。 宁奕陡然出现在韩约面前。 他单手持剑,一剑砍下。 韩约肩头陡然浮现一道虚无的罗汉身影,双手抬起,掌心钳住砸剑! 那尊罗汉,双手接剑那一刻,便不再平静,陡然怒目,咆哮狂吼。 滚滚剑气,冲刷书生衣衫。 砸剑之时,宁奕一拳轰出,龙啸凤吟,如炮弹一般重重轰击在书生胸膛。 他这一拳,用力极深,直接将韩约胸膛血肉打得凹陷下去。 “噗”的一声。 没有挡住这一拳,一抹鲜血从韩约嘴唇中喷出。 他面色苍白抬头,看到了第二道金光熠熠的可怖拳影! “这一拳,是替我师父叶长风打的。打你不守规矩,擅拔剑鞘。” 再一拳。 明明先前那一拳已经递出,但虚空之中,仍然出现了第二道拳影—— 宁奕的背后浮现出三颗巨大星辰,星河璀璨,一尊千手菩萨坐落于长河之上。 这是宁奕踏入修行,最先学会的“术法”。 名为千手。 这第二拳,气势竟比第一拳还要刚猛,还要不可抵挡,直接轰在韩约书生的下颌之上,打得瘦弱书生向空中飞掠而出。 “这一拳,是替净莲打的。” “这一拳,是替姜大真人。” “李玉道。” “朱砂。” 琉璃山大泽战场,只见一道长线不断四处碰壁弹射,虚空正中央,一位黑衫年轻剑修,如千手修罗,浑身煞气,背后生出千条臂膀,只有一条持握白色伞剑,其余手臂尽呈握拳之姿。 韩约的书生法相,被打得四处抛飞。 宁奕也不断挪移,不断出现在韩约面前,不断出拳! 在每一拳出击之时,都动用了“山离”之道,再加上“空之卷”,这片无垢领域内的空间,反复被扭转。 时而吸取。 时而排斥打击。 韩约保持着双手抬起格挡的姿态,死死护住面门,但是他的肩头,小腹,后背,诸多部位,尽数涌出鲜血。 一颗又一颗的头颅,从他的书生白衫之下钻出。 一时之间,这具原本斯文白净的书生身躯,显得怪异起来。 六道轮回,五具法身……在这一刻齐齐施展现身! 韩约凭借六道轮回,硬生生将自己拔离出宁奕千手操纵掌控的领域,最终身子滑掠数十丈,狠狠踩在虚空漂浮的一块大石之上,以垂直大泽地面的姿态,站在宁奕的头顶。 宁奕面无表情抬头,收回自己的千手法相。 两人站姿如两把交叠的十字之剑。 遥想对望。 书生身旁,无形愿火燃烧缭绕,他手指摩挲,狠狠揉搓,将宁奕的“山离”之力如捻香一般搓得灰飞烟灭。 宁奕神情淡然,散掉了自己的“千手领域”。 “甲子城交手,我本以为你本尊会强很多。如今来看……” 停顿之后,宁奕讥讽笑道:“不过如此。” 没想到,韩约并不动怒。 他也笑了,阴柔附和道:“不入涅槃,终隔天堑。星君境界再如何修行,又能修行到哪儿呢?” “宁奕,你真是每次见面……都让我又惊又喜。” 书生盯着宁奕,像是在看着一枚甘甜可口的果实,他兴奋地笑道:“霜杀秋草,百折不挠。无论怎么杀你,怎么压你,你总能活下去,长下去……你身上的那份造化,已经有了成熟的气息了。” 宁奕听出了韩约的垂涎之意。 这个一心想要拥抱光明的疯子,拼命寻求着“天道”的化身。 这世上,没有谁,比自己更适合了。 执剑者的神性,就是世上最纯粹,最绚烂的光。 “想要么?” 他举了举自己脖颈上的半片骨笛,笑道:“想要的话,就亲手来拿啊。” 韩约舔了舔嘴唇,礼貌而克制地摇了摇头。 “你是想等中州军队踏入大泽,再启动那个东西吧?”宁奕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穹顶。 韩约没有抬头,神情微微一滞……宁奕比自己想象中要聪明,他看穿了大泽的结界布局。 “将东境大泽全部炼化,开启一座崭新的新世界。” “届时,你就是天道,你就是造物之主。” 宁奕声音沙哑地开口,“两座天下万年以来,似乎都没有出现你这样的疯子……如果让你的计划成功,那么崩塌的,将不仅仅是大隋的律法。” 若是韩约成功开辟了先河。 那么……接下来将会是一个“人吃人”的时代。 “你看出来了啊。”书生抿嘴笑了笑,很不讲究地拍着身上灰尘,细声自语,像是喃喃,“大隋的律法崩塌,与我何干……时代如何变化,又与我何干……” 这座天下,人人都盼着他死。 难不成,他便要死给这些人看不成? 这世道……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 他想要换一种活法。 就要给这座天下的其他苍生,一样换一种活法。 …… …… (晚点还有一章。大概一点左右。)  第四百七十章 赌博 韩约拍打着衣衫灰尘,哪怕这具身躯并没有在刚刚的战斗中沾染什么污垢……在不断的拍打中,那一枚枚钻出的头颅,缓缓收回。 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斯文柔弱的无害书生。 “不用再等了。” 宁奕忽然开口,道:“他们不会来了。” “琉璃盏的愿力感应,被我一路上拔除抹碎了。”宁奕笑了笑,轻声道:“应该还有一点残余,你可以试着感应一下外界的画面……早在出大泽之前,我便传令给太子,让他打入东境防线之后,不要踏入大泽。” 韩约怔了一怔。 他放出一缕神念,沟通琉璃盏。 果然,神海之中倒映出此刻东境大泽的影像—— 鬼修悬守于大泽战线之内。 中州大军,无数飞剑,悬停于大泽战线之外。 太子立马于最前,内镶白甲,身披红袍,按兵不动,于是数万飞剑,只悬不,圣山修士,天都禁军,形成厚厚一层浪潮,随时可能要东境大泽吞没,但却不前行一步。 大泽内外,泾渭分明。 看到这一幕,韩约勃然大怒。 “宁奕——” 他瞬间冲杀过来。 轰的一声。 两道流光对撞—— 如黑夜流星,一闪即逝。 宁奕的细雪,格挡住韩约掌心的琉璃盏。 万千剑芒,与万千琉璃盏光火一同缠绕,难分彼此。 其实星君境界的玄妙,奥秘,早已经被二人参透了。 极限之上,再强,也不过就是抵达当年长陵守山人的那个层次。 如今的韩约是如此,宁奕亦是如此。 某种意义上,由于天赋,造化,诸多条件的加持,他们拥有了极限星君也无法媲美的战力。 但归根结底,他们只是星君,不是涅槃。 两座天下开天辟地以来,所有惊才绝艳的星君,都是如此……所有人都逃不过猴子所说的“透支法则”,即便提前参悟了涅槃境的不朽特质,所做的,最多最多,就是与涅槃一战而已。 所以,如今炼化四卷天书的宁奕和韩约厮杀起来,势同水火,虽不相容,但谁也占不到真正的便宜。 韩约此刻暴怒,是因为……他藏到最后的那张底牌,被宁奕提前看穿。 在这座天下,鬼修不被天道所认可。 这意味着,他走到这一步,已经是生命的终点,命途的绝路。 他永远都不可能踏入涅槃境。 想要逆天改命。 便只能替换新天。 太子的中州大军不入境,不与大泽鬼修交战,这座结界内的“生气”便不够。 “同样的讯息,我也给了灵山。”宁奕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指向了自己,道:“这就是我孤身前来大泽的原因……” “你能够拉入六道轮回结界的,只有我。” 书生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震怒,失控。 “宁奕……”韩约低声笑道:“这不像是你的做法。你从什么时候猜到的?” “你真的不了解我……”宁奕自嘲笑道:“宁某的确不是正人君子,群起而攻之,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胜利,是我做的事情。但单枪匹马,偶尔逞能,也是我会做的事情啊。” “谁让大隋天下,现在都吹我是第一剑修呢?坐在那个位子上,我总要有点觉悟……”说到这里,他向后飘掠数丈,笑道:“实不相瞒,来到琉璃山,我已经做好了与你一同死去的准备。你要成就涅槃,拥抱光明,我只需要毁掉你的布局便是。” 韩约面上笑意,到了此刻,已是消散的干干净净。 他紧紧凝视着宁奕,努力解读着对方的神情,迫切想从当中得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他已经分辨不出宁奕所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但他知道,此时此刻大泽境外,太子中州大军停下攻势是真的……这意味着,宁奕至少有一点没有欺骗自己。 他真的勘破了自己的甲子城布局! “我不相信你甘心死去——” 韩约盯住宁奕,沙哑道:“你背后还有蜀山。” “没有人甘心就此死去。”宁奕淡淡笑道:“即便是命数将尽的姜真人,也想活下来,我……当然也不例外。所以甘露先生,如果你愿意引颈自戮,替我省掉搏命的麻烦,宁某明年今日,定会烧一大沓子纸钱以表感谢。”来了。 又来了。 这是韩约所熟悉的宁奕,也是所有宁奕对手都熟悉而且头疼的模样……时而踏实沉稳,时而激进,时而畏缩。 这是一个完全不讲规矩的人。 韩约看得出来,宁奕的状态很放松。 他在享受与自己的博弈……难道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个家伙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念头,来到大泽的? 宁奕缓缓抬起了一只手。 虚无之中,罡风破碎。 他的眉心剑气洞天在此刻缓缓展开,一阵光华流淌,掌心捏住一位丰腴女子的脖颈,后者神情苍白,奄奄一息,衣衫破碎,春光流淌。 “韩约,我开门见山,与你做一桩交易。” 宁奕不笑了。 他声音很轻,道:“现在桃花性命就在我手中,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放了她。” 韩约皱着眉头,望向桃花。 女子的唇角溢出鲜血,神情痛苦而又憔悴。 他曾经答应过桃花,长伴自己身侧,赠她青春不老。 对宁奕而言,这是一场赌博……整座大隋天下都知道,韩约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杀的。 在这样一个冷酷,暴虐的魔头眼中,最廉价的,便是一个人的性命。 拿桃花的命,来换一个问题。 这才是宁奕真正来到大泽的目的……命字卷在甲子城所看到的景象,终究只是命数推演。 他必须要亲自确认,甲子城生灵的死活。 大泽虚空的时间,如凝滞一般。 桃花的喉咙,被宁奕死死扼住,任凭身躯如何颤抖,却是连最简单的“先生”二字,都无法出。 她想要自尽,也无法做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衫书生缓缓点下头颅。 “我答应你。” …… …… (ps:这一章只有2k字,主要是因为东境大泽的剧情很重要,不敢乱写,写到现在已经有些恍惚了,昨天到现在只睡了四个多小时,疲倦得很。另,明早起来后,可能会对这几天的更新进行一定程度的修改。望诸位谅解。) 第四百七十一章 拥抱太阳 韩约竟然答应了自己的要求? 宁奕心底略微讶异,但面容上倒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沉吟片刻,依然捏着桃花的脖颈,问道:“甲子城的生灵,现在还活着么?” 韩约同样缓缓抬起一只手。 他轻声道:“在这里。” 琉璃盏内,那片无垢的混沌世界,悬浮于韩约掌心位置。 上下四方,洪流滚滚,有一张又一张面孔游掠交融,这是一座存于掌上的“人间炼狱”。 宁奕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 宋净莲,朱砂,姜玉虚……都在其中。 自己在甲子城的推演没有错! 他们果然都还活着。 “哗——” 宁奕松开了桃花的脖颈,将其推向韩约身旁。 他不是一个出尔反尔之人,韩约解答了自己的问题,他自然会放了桃花,只不过……在松手的那一刻,宁奕的另外一只手臂已经抬起。 两根手指并拢。 一缕精灿剑芒,在指尖凝聚,瞬间迸射而出。 “轰”的一声! 一道绚烂屏障,在桃花背后绽放,书生在宁奕松手瞬间便前跨一步,一步便来到了桃花身旁,他面无表情抬出一只手掌,两道不朽特质在空中对撞—— 神性对决至阴! 大泽上空,盛开一场璀璨烟花,书生和宁奕,各自蹬蹬蹬退后数步。 重新站稳的韩约,已经将桃花纳入自己琉璃盏中,牢牢护住。 “宁奕,甲子城这些人的生死,都在我指掌之间。”韩约淡淡道:“你若想救他们……不如便化为本座天道化身,助半座重开六道轮回。” “大梦还没醒呢?” 宁奕冷笑一声,举起细雪,指向韩约。 桃花的生死,他其实并不在乎,只要杀了韩约,琉璃盏内的那些孽修,自然都得死。 “本座从不食言。”书生挑起眉毛,掌心托举混沌世界,微笑道:“你只要答应本座,本座立刻放了甲子城这些人……你若是真心想救宋净莲,朱砂,便该答应下来。” “我杀了你,自然就救下他们了。” 宁奕刚刚准备出剑。 穹顶之上,忽然响起滚滚落雷之音—— 一时之间,天翻地覆。 整座琉璃山大泽,似乎有天灾降世一般,苍穹之上飞雷滚滚,剑气洞穿霞光,将天幕戳出了一个巨大窟窿。 韩约神情自若,缓缓抬头。 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剑气,剑气倾落,极其疯狂,如一场灭世之雨,纷纷扬扬坠砸而下—— 一辆携滚风雷的巨大辇车,轰隆隆从天幕窟窿之中驶出。 那辆辇车之上,端坐着一男一女,神情被雷光笼罩,模糊如神灵一般,气态巍峨,神情庄严,背后一轮巨大飞剑开屏,三十六柄涅槃宝剑剑相对,形成一朵绽放的花苞。 漫天剑雨砸落,是天灾。 这二人的出现,则是神罚。 这意味着……整场东境战争,迎来了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力量打击。 涅槃,降临了。 青衫男人坐在辇车上,根本就没有起身,他凌驾于韩约的五盏天门之上,降临之时,极其小心地驾驭辇车,攀升到琉璃山领域的最高处,此刻根本不入琉璃盏范围。 宋雀的声音,响彻整座大泽。 “韩约。” 他隐于虚空之中,俯瞰大泽一切生灵,韩约掌心的“混沌世界”,根本就逃不过宋雀的法眼。 他看到了自己儿子的面孔,还有朱砂……甲子城的那些生灵,都还活着。 宁奕给自己传的那条讯令是准确的。 甲子城战败的背后另有真相,整座城池的生灵都被琉璃盏的搬运术挪移带走,这也就是说,自己的儿子,如今还活着。 滚滚雷音,在大泽方圆四处震荡,炸裂。 “韩约——” “韩约——” “韩约——” 书生抬起头,他安静笑着,望向穹顶上方的青衫男人,白袍女子。 “宋大客卿,辜圣主。” 韩约的声音同样响彻大泽:“既然来了,何不下来一叙?” 悬在韩约对面的宁奕,听闻此言,心中有些焦急。 关于韩约的谋划,以及六道轮回界的野心,他都传音给了宋雀……其实宁奕并不相信,一位星君有能力将两位涅槃拉下泥沼。 但……这个计划的主谋,名字叫“韩约”。 决不能给韩约一丝一毫的机会! “我可以不出手,不涉及琉璃山的战争。”穹顶之上,剑器辇车传来了冷漠的声音,“只要你将我儿子和朱砂交出来,宋某立即离开。” 宋雀望向宁奕,看到了后者的眼神。 他平静注视着低于自己高度的那五盏天门,并没有轻敌,也没有托大。 “否则,琉璃山大泽,今日便会覆灭。” 剑器辇车上响起女子的声音。 辜圣主没有宋雀那样的耐心,她盯着韩约,缓缓起身,三十六柄剑器已经开始轮转,丝丝缕缕的剑意缭绕,随时有可能坠落。 “我给你三息时间。” 宋雀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器。 他给了韩约一个选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需要止步在大泽上空。那五盏天门,他已经看得很仔细,很透彻。 韩约的确是一个不世出的奇才,疯子。 或许他真的能够在星君境界,迸出媲美涅槃的实力……但想要依靠这座残缺的结界,以及星君境的微薄修为,吞下两位涅槃,简直是痴人说梦。 三息。 他真的只给韩约三息时间。 三息之后,韩约不交出净莲,他便会直接出手,将韩约抹杀! 此后铁律惩罚,皇权降罪……他宋雀一并抗下便是。 “三。” “二。” 数到一时,宋雀已经准备出手,书生忽然抬起了自己的手掌,那座沉堕着数万甲子城生灵的混沌世界,在这一刹缓慢漂浮。 然后韩约张开了自己的嘴唇。 “咕咚”一声。 他直接将那座混沌世界,吞入自己的腹中。 宋雀辜伊人,在这一刻齐齐站起,两位涅槃的怒火,再也无法遏制。 “大胆!” “孽障!” 整座苍穹,几乎快被两位涅槃的气力震碎。 宋雀一剑抵斩而出,一道通天剑芒,从九霄之上坠落。 韩约不躲也不闪,他摊开双臂,平静直视着那缕粗壮剑芒的降落。 一瞬之间,琉璃山上空的霞光被炸得粉碎。 一瞬之间,大泽方圆十里的沼水翻飞如柱。 一瞬之间,韩约的胸膛,被宋雀一剑抵穿,粗壮剑芒笼罩之下,书生的雪白衣衫冰消雪融,只剩下一具枯瘦,而又坚韧的身躯,他摊开双臂的姿态始终未变,像是享受着这一剑所带来的疼痛。 视疼痛为快感。 书生的面容,在这一刻,甚至露出了笑意。 上一次感受到这种痛苦……是什么时候? 是叶长风降临琉璃山大殿的时候吧。 叶长风的剑意,比宋雀要痛太多了……以至于此刻的痛,虽然钻心,却难以让他找回当年的感觉。 只不过,抵入他胸口的,不止一剑。 辇车上空,剑屏破碎,三十六柄剑器刹那动了,先后化为三十六柄尾衔接的飞剑,点破一连串虚空,直接将他贯穿! 宁奕怔怔看着自己面前的韩约。 两位涅槃出手。 这份怒火,这世上没有一位星君能够承受! 然而……被剑气几乎打碎浑身骨骼的那个鬼修,仍然在笑,而且笑得愈肆无忌惮,浑身被剑气洞穿,但是他没有死。 宋雀没有杀他。 辜圣主……也没有杀他。 他刚刚吞下了那座混沌世界,宋净莲就在他的身体里。 “吐出来!” 宋雀瞬间红了双眼,掠下辇车,在他跃入六道轮回结界的那一刻,五盏悬挂天门全都动了。 人道,阿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 五道琉璃盏化身,裹挟着磅礴愿力,向着宋雀缠绕而来。 “滚!” 大客卿再是一剑,青灿剑芒,荡漾四方,直接将这磅礴愿力击碎,一圈涟漪荡开层层虚空。 可惜的是。 韩约最不怕的,就是死。 或许你一剑能杀死我,但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在这一刻,愿力荡漾,五盏天门,齐齐洞开,数不清的人影,数不清的生灵盘坐在这洞天之内,个个颂唱经文,摇曳烛火。 他们人人皆是韩约。 人人皆可死。 人人皆可活。 “夫君,一同杀下去!” 辜圣主驾驭辇车宝器掠下,她凤眉挑起,以剑意不断厮杀,对于韩约的这些分身,她杀起来毫不留情。 但实在是太多了! 这是东境举全境之力,收集了数十年的力量。 六道轮回,自成一界……这是真正的无上大道! 可惜的是,想要真正开启“六道轮回”,这些生灵,这些愿力,还不够。 中州的军队,在最后一刻,停在了大泽边缘,不肯再进一步。 韩约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被两道巨大剑芒贯穿,像是被十字架钉住,不得动弹,书生满是血污的脸上,直至此刻仍然挂着笑容。 遗憾的笑容。 也是满足的笑容。 “宁奕,你毁了我本该完美无缺的计划……”韩约低声笑道:“太子入泽,六道轮回此刻演化,我便不需再付出什么,哪里还需要去赌这一场?” 说话之间。 轰的一声。 韩约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这一刻,宁奕的脑海里嗡嗡嗡的。 韩约停滞在星君境界的光辉,在这一刻,生了破碎。 书生抬头望着苍穹。 摊开双臂。 像是在拥抱炽烈的太阳。 “今日……我入涅槃。” …… …… (今日就一章。) 第四百七十二章 六道轮回界 “今日……我入涅槃。” 韩约的声音,在大泽上空响起,如雷震一般! 只此一声,穹宇之上,阴云破碎。 煌煌天光在大泽上空破开云雾,直射而下,这道天光将琉璃山头方向笼罩,如降神灵,俯瞰人间。 神灵的目光,落在书生身上。 刹那间。 韩约那具枯瘦的身躯,噼里啪啦迸出炽烈的光火,肌肤在大日灼烧之下寸寸破碎,如瓷器一般绽裂,鬼修遭遇盛光,便是丧命之劫,可他非但不畏惧……反而张开双臂,紧紧将这份灼热,抱入自己怀中。 这副画面,极具震撼力。 东境鬼修第一人,强行破境,踏入涅槃。 这是在“赌命”。 韩约如今的举动,就像是当年的徐藏,当年徐藏跌境向死而生,并非百分百成功,他极有可能会死在紫山大雪里……棺木再如何汲取星辉神性生机,都无法将他复苏。 韩约如今,亦是如此。 在宋雀和辜伊人的杀意之下,他选择了“极尽升华”,燃烧东境这些年的所有积累,赌一把自己能够成功破入涅槃境。 猴子说过,所有越境而战的修士,都是在透支。 而韩约如今……则是透支了一切。 在燃烧生命的那一刻,他已经获得了大泽地界“六道轮回”的掌控权。 只不过,他所掌控的六道轮回,并不圆满,其中五盏天门化身已经找到……只剩下最后的“天道”! 天道化身的容器,其实韩约心中早有人选。 可惜的是,几次机缘都与他擦肩而过,尤其是当初天都客栈放过宁奕的那一次,可谓是他最错误的选择。 所谓时也命也,走到这一步,实在与命数有关。 一路坎坷。 一路逆行。 想要独步大道之上……便承载非常人之痛苦。 在这一刻,宋雀,辜伊人,肩头纷纷一沉,二人对视一眼,感受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 这座大泽世界,忽然凭空生出一股巨大压力! 整片大泽,炸开一片方圆五里的泥沼,如盖天楼一般,呈现一个倒拔的圆弧,将四面八方遮掩而起。 只剩下穹顶一束天光,直直照在韩约身上……除他周身之外,世界陷入黑暗。 “大客卿,辜圣主,杀了他!” 宁奕拔剑而行,踩踏大泽泥沼,动作行云流水,他一剑斩下,被一盏飞掠而来的天门撞开,在大泽泥面上滑掠出数十丈,堪堪止住身形。 宁奕盯住韩约,高喝道:“他想要炼化大泽,强行突破涅槃……将大泽内的所有生灵,都炼入天道盏内。只要六道不齐,韩约破境失败,必死无疑!” 在这一刻。 宋雀,辜圣主,纷纷都动了。 青衫大客卿递出一剑,辜圣主则是指尖勾动神性,引动一片连绵的剑意,轰开层层愿力缠绕,为宋雀剑气开道! 两位涅槃境强者,在这片刚刚拔升的“领域”之中,本该拥有着绝对性的压制力,可是此刻,竟然连递剑都变得困难。 宋雀在递出剑气的那一刻,瞳孔便猛然收缩! 那缕剑气,本该一瞬抵达。 但即便有辜伊人为自己剑意开道,那一小绺锋锐剑气,仍然“缓慢”穿行,似乎是有千万层泥沼在消耗着剑气锋芒。 这里的缓慢,当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缓慢。 仍然快得肉眼无法捕捉……只不过在顶尖层次的战斗中,剑气被放缓至此,已经失去了杀力。 天光之下。 书生面无表情扭头。 一缕银线擦着面颊掠过,这一剑本该直接刺穿他的额,从后颅穿过,直接将这具身躯的神海打穿。 而如今,只是擦去了一抹鬓。 破碎的丝,与飞掠的剑气银线一同闪逝,丝缓缓坠落,沉入韩约足底。 书生抬起了手掌,被烈日灼烫地嗤然生烟的肌肤,极其平稳地捏住了什么,银光闪烁,宋雀凝成实质的剑芒,被他两根手指轻轻捻住。 韩约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容。 “我对宋净莲说过……甲子城碎,我会在琉璃山,等二位大驾光临。” 弹指。 剑芒飞掠。 之前寸寸阻拦的泥沼,此刻荡然无存,非但没有阻力,而且还有助力! 于是韩约以指尖力,震射而出的剑芒,竟然比宋雀递剑还快! 一缕寒芒,瞬间切开宋雀面颊,划出一抹燃烧的鲜血,青衫大客卿神情凝重,大袖飘摇。 他站在大泽泥沼之上,衣衫缓缓陷入极静。 面颊伤口迅愈合。 而那颗被剑气划出的血珠,凝成一枚袖珍之物,就悬浮在空中。 宋雀缓缓伸出手掌,将那滴血珠握入掌心。 在伸出手掌的过程中,他也感受到了类似飞剑剑气收到阻拦的“阻力”,大客卿的双眼瞳孔不再是黑色,而是变成金灿如火焰燃烧的颜色,背后浮现出一尊巨大的菩萨法相。 法相加持之下。 他看清了韩约的大泽世界。 他的手臂之上,缠绕着无穷无尽的愿力丝线,抬臂,收腿,只要是行动,无论前后左右如何变幻方向……都会受到这些丝线的拉扯。 而这[txt小说 .txtxs.info]些丝线,斩不断,切不掉。 这是规则,亦是大道! 辜圣主神情沉了下来,很显然她也看到了自己如今所处领域的“真相”……正如宁奕所说的,韩约已经开始构造六道轮回了在,这个世界的规则如今还是模糊的,混沌的,只有一个残缺的概念,顺延着韩约的意志。 比如,阻拦。 等到这个世界的规则重组完毕……韩约便成为了这片大泽真正意义上的“神”,绝对的掌控者。 他的意志,一瞬便可抵达。 即便是涅槃,恐怕也无法抵抗“六道轮回”法则下的“杀死”,“斩切”这种意志降临。 怪不得……宁奕不希望自己二人踏入这片大泽。 远方杵剑而立的宁奕,感受到了这份令人心悸的压制力,他面沉如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事情没有自己想得那么糟糕,但却又比自己想得糟糕。 中州大军,总算是止步于大泽之前。 但二位涅槃前辈,仍是踏足了这片领域……其实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二位涅槃的降临,逼迫韩约提前燃烧生机,六盏天门尚未圆满。 这,就是最大的机会。 一道很轻的声音,在大泽方圆响起。 一滴水。 坠在大泽水面。 水滴溅起,声音也随之溅起。 “——封禁!” 韩约的意志,要比声音更快的抵达,于是在这声音传递到大泽生灵耳中的时刻,意志所附加的法则,已经完成了“封禁”! 星辉,湮灭。 阵纹,湮灭。 摇曳在外的灵气,湮灭。 游掠在空中的剑意,宝器散的气息,所有能够对韩约造成伤害的气息,在“封禁”规则之下,尽数湮灭。 然而在这规则之下,仍然有例外之物。 宁奕的细雪剑锋,依旧在噼啪作响,作为不朽特质的“神性”,即便是大泽主人的规则也无法封禁。 只是,大客卿和辜圣主释放而出的剑意……一点一点熄灭,二位涅槃本身境界所带来的优势,在大泽规则的打压下,就这么荡然无存。 宋雀背后的菩萨法相,随风飘散,化为星星点点的波光。 辜圣主头顶的剑气宝轮,失去光彩,徐徐黯淡。 对于这样的“封禁领域”,宁奕可谓是再熟悉不过,修行以来,几次踏入禁地,禁地主人都有类似的封禁意志……可惜的是,这些封禁从来就对他这位执剑者不起作用。 他的力量并不来自于天地,而是起源于己身。 那半片骨笛叶子里,储存如湖泊一般广阔的神性,这世上的规则,又无法阻拦不朽特质。 可以说,韩约的“封禁意志”,对宁奕毫无作用。 书生看出了这一点,只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轻轻瞥了宁奕一眼,便将目光挪走……在他消耗生命,拔升境界的那一刻,宁奕便不再是自己的对手。 除非宁奕也选择极尽升华。 否则他根本就没有资格,与自己一战! 他的对手,就是此刻踏入大泽世界的宋雀夫妇! 涅槃境界的强者,在沐浴道火,经历生死大劫重获新生之后,已经开始修行神性,身躯也脱离凡俗,即便封禁了星辉等手段,他们依然有着诸多杀法可以施展。 果然。 感应到自己外力被封禁后,宋雀夫妇二人神情并没有太多变化。 二人作为领域的外来者,正在默默感受,并且熟悉韩约下达的两道意志规则。 “阻拦”和“封禁”。 这座世界的六道轮回,处于处辟阶段,韩约的意志会越来越强大……所以,已经没有耗战的意义。 他们要做的,就是一击杀敌。 “用那招吧。” 宋雀捻握剑器,轻轻掂了掂,他缓缓将剑身抬起,另一只手隔着青衫袖口,缓缓擦拭。 封禁规则之下,剑器被无名的力量擦出燃烧的青色火焰,迸出清脆的雀鸣。 这,不是外力。 辜圣主与宋雀一同抬手,她轻轻嗯了一声。 擦拭剑身。 湛蓝色的火焰,与青色火焰交相辉映。 瑶池圣主,灵山客卿,享受教众顶礼膜拜,他们自身哪怕没有外力……在大隋这片土地上,仍然有着源源不断的愿力加持。 此刻燃烧的火焰,便是规则无法封禁的愿火! 世传,这二位夫妇,合击之术,天下无双。 两道剑气火焰,冲霄燃烧,化为龙凤缠绕,在这一刻,大泽混沌的六道轮回以及法则,都有了破碎的迹象。 世界震颤。 二人同时递出一剑! “阻拦”规则根本无法阻拦这一剑。 只见青灿与湛蓝两抹剑气,交融合一,瞬间便撞入韩约眉心的三尺屏障,锋厉剑气,硬生生将规则屏障,凿出一角绽裂刻纹——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尖啸声音。 在大泽结界之内响起。 …… …… (ps:还有一章,大概在12点左右。)  第四百七十三章 兄弟相见 &emsp;&emsp;“太子殿下。” &emsp;&emsp;顾谦策马而立,来到太子身旁,他皱着眉头,望向不远处流淌霞光的大泽结界,道:“我们要在大泽外等多久?” &emsp;&emsp;这趟亲征琉璃山。 &emsp;&emsp;太子殿下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以天都储君的身份,让每座圣山都卖了自己一个情面……即便是远在西岭的几位道宗宫主,都参与了讨伐战。 &emsp;&emsp;这一战,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胜负走向。 &emsp;&emsp;所以那几座圣山山主,也都愿意卖太子一个情面,即便是扶摇,也亲自参与了“讨伐”,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势”的压迫。 &emsp;&emsp;根本无需扶摇出手。 &emsp;&emsp;连叶红拂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这场战争几乎就是碾压,扫荡。 &emsp;&emsp;然而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二皇子和韩约将所有力量都收拢在大泽内,等待与中州大军的决一死战,但太子抵达之后,根本不主动进攻,反而勒令大军,在大泽边缘驻扎下来。 &emsp;&emsp;气吞万里如虎的亲征之势,在此停住。 &emsp;&emsp;“不急。” &emsp;&emsp;李白蛟神情淡然,抬了抬手,他平静眺望着远方大泽,虽然披甲佩剑,但此刻气度之从容沉稳,不像是一位即将拿下大胜的攻城将帅,反而像是一位缓慢收线的垂钓老叟。 &emsp;&emsp;顾谦安安静静等候着。 &emsp;&emsp;太子身上,有着一股令人信服的魄力。 &emsp;&emsp;远方大泽,霞光流淌,无人知晓其内究竟在生着什么……那里一片死寂,隐约可以看到符箓闪烁的波光,琉璃山在大泽边缘布下了一层结界,用来对抗最终的一战。 &emsp;&emsp;太子沉得住气。 &emsp;&emsp;顾谦也沉得住气。 &emsp;&emsp;但跟随太子一同讨伐东境的那几位圣山大修行者,有几位命星境强者,已经沉不住气了。 &emsp;&emsp;“殿下是否太过于谨慎了?” &emsp;&emsp;“如此巨大的优势……悬停于大泽之前,有伤士气。” &emsp;&emsp;“剑修剑心,一往无前,怎可惧战?” &emsp;&emsp;顾谦皱起眉头,望向后侧,那几位低语的命星境立马噤声。 &emsp;&emsp;一只手轻轻搭在顾谦肩头,示意他不要动怒。 &emsp;&emsp;伸手的太子,神态依旧淡定,并没有因为几句话而改变丝毫心境,事实上他很能理解那几位命星……这一战对他而言,太过重要,大隋天下数年的布局收官,就在今日,他又怎会不希望大胜班师? &emsp;&emsp;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望琉璃山一战的胜利! &emsp;&emsp;所以……他比任何时候的自己,都要谨慎。 &emsp;&emsp;“大都督已经先行一步,去了琉璃山。”李白蛟缓缓回头,对着身后的几位大修行者开口,笑道:“他临走之前,对本殿留下传讯,这座大泽……乃是韩约为中州准备的最后战场。若是贸然踏入,此战将会死伤惨烈,诸位至少会有一半之数,在大泽之中。” &emsp;&emsp;此言一出,之前沉不住气的那几位命星境强者,神情俱是一变。 &emsp;&emsp;“所以,诸位在这里耐心静等便是。”太子低下眉眼,手指摩挲着自己小臂铠甲上开阖的软鳞,喃喃自语地对着这些大修行者开口:“此战之胜负,不在于你,我,而在于宁奕,韩约。中州大军,兵临至此,并非冲城掠杀,而是收官之用。所以,若有鬼修胆敢踏出大泽,一律……杀无赦!” &emsp;&emsp;太子话音落下。 &emsp;&emsp;再无人不耐,这些大修行者稳住心境之后,四境跨战而来的剑修,自然也就稳住了心境……只不过人群之中,有人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轻轻咦了一声。 &emsp;&emsp;太子细眯起双眼。 &emsp;&emsp;远方的雾气泥沼,大泽结界边缘,似乎有一道枯瘦的,残破的身影,缓缓摇曳,这是大泽对峙至此,第一次有“活着”的生灵走出。 &emsp;&emsp;太子缓缓抬起一只手,悬而不落。 &emsp;&emsp;“戒备。” &emsp;&emsp;嗡嗡嗡的重弩上膛。 &emsp;&emsp;剑阵阵纹燃烧。 &emsp;&emsp;无数目光,尽数汇聚在大泽边缘的结界之处,那道摇摇晃晃的枯瘦人影……隔着猩红霞光,没有人看得清那人的面孔。 &emsp;&emsp;但太子却挑起了眉头。 &emsp;&emsp;没有人比自己……更熟悉那个家伙,哪怕隔着霞光结界,只有一个残破的轮廓,一个狼狈的身形,他也能认出来对方的身份。 &emsp;&emsp;“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手。” &emsp;&emsp;太子轻声开口。 &emsp;&emsp;那道摇摇晃晃的身影,缓缓停在了大泽边缘,他很聪明,没有踏出结界……在大泽内隔着猩红霞光,所能看到的,便是中州那填满视线的军队身影,以及飞在空中的鹰雀,剑修。 &emsp;&emsp;烟尘四溅。 &emsp;&emsp;一骑当先。 &emsp;&emsp;太子始终抬着自己的那只手,勒令身后大修行者不要跟随。 &emsp;&emsp;他纵马而行,星辉附着在马蹄之上,踏在大泽的泽面,缓缓前行了一截距离。 &emsp;&emsp;大泽结界之外的缓冲区。 &emsp;&emsp;太子停在了一个约莫百丈的距离。 &emsp;&emsp;到了这个距离,他确信结界内的那个人,可以看清自己,这才缓缓勒马。 &emsp;&emsp;“……白鲸。” &emsp;&emsp;以往只有在新年贺岁,家宴聚餐之时,留守天都,不掌边境实权的李白蛟才能与自己这位弟弟见上一面。 &emsp;&emsp;家宴已经很久没有再办了。 &emsp;&emsp;他也很久没有机会,念出自己弟弟的名字了。 &emsp;&emsp;如今。 &emsp;&emsp;再度喊出“白鲸”的他,终于不必再伪装什么。 &emsp;&emsp;他不再是那个沉溺酒楼,流连美色的无能储君。 &emsp;&emsp;不再是那个胸无大略,只知混吃等死,于是每次家宴都要任二弟羞辱拿捏的废物兄长。 &emsp;&emsp;他手中掌握着天都城,西境,北境,南疆,道宗,佛门……这座天下的权力,被他尽数握于掌中。 &emsp;&emsp;留给这位弟弟的,就只有眼下一块小小的大泽。 &emsp;&emsp;或者说,一道薄薄的结界阵纹。 &emsp;&emsp;一碰就碎。 &emsp;&emsp;一击就倒。 &emsp;&emsp;这就是两位皇子夺嫡争权的最后结局。 &emsp;&emsp;结界那边,没有响起往年家宴李白鲸必会回应的“兄长”二字,只是轻轻地响起了“呵”的一声。 &emsp;&emsp;两个人隔着霞光结界,彼此对视,谁也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 &emsp;&emsp;最终胜出的李白蛟,神情平静,并没有笑。 &emsp;&emsp;惨然落败的李白鲸,脸上却挂着笑容。 &emsp;&emsp;霞光结界内,忽然出现了第二道枯瘦身影,摇摇晃晃,犹如死尸……李白鲸的身旁,那座巨大结界的长线弧光内,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鬼修潮水,倒映在霞光的内侧。 &emsp;&emsp;远方大泽边缘线外的圣山剑修,禁军铁骑,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emsp;&emsp;太子仍然是那副抬手制止众人上前的姿态。 &emsp;&emsp;李白蛟面无表情望着自己的弟弟。 &emsp;&emsp;他知道,此刻结界背后所浮现的一道道黑影,乃是韩约收拢所有力量,召集的鬼修大军。 &emsp;&emsp;只要他们冲破结界,那么他会立即下令……迎接这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些鬼修的,乃是巨大实力碾压所带来的屠杀。 &emsp;&emsp;“在那二人分出胜负前……我不会踏入大泽。”太子幽幽道:“所以不必再动其他的心思了。如果你想与我分出胜负,独自一人,走出结界,我给你机会。” &emsp;&emsp;结界那边,一片死寂。 &emsp;&emsp;密密麻麻的人影,几乎贴着霞光结界而战。 &emsp;&emsp;鬼修的战力不容小觑……但比起中州的大军,实在是相差太悬殊了。 &emsp;&emsp;良久的沉默之后。 &emsp;&emsp;结界那边传来了声音很轻的回应。 &emsp;&emsp;“不必再都斗下去了……” &emsp;&emsp;“你……赢了。” &emsp;&emsp;太子皱起眉头。 &emsp;&emsp;他没有想到,与自己分庭抗礼,厮杀至此,走到这一步的胞弟……在最后决战见面的关头,竟会如此没有斗志。 &emsp;&emsp;甚至在自己给出机会的情况下,没有挣扎。 &emsp;&emsp;太子知道,作为皇权路上的宿命死敌,李白鲸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要更了解自己。 &emsp;&emsp;李白鲸知道自己决不食言。 &emsp;&emsp;但是……他竟然直接认输了。 &emsp;&emsp;紧接着。 &emsp;&emsp;随着那个枯瘦身影,缓缓踏出霞光结界,太子心中的困顿疑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可遏制的愤怒。 &emsp;&emsp;一袭摇曳破旧的黑衫,黑衫主人的面容在光芒灼烧之下溃败,那张原本孤傲的面颊已经腐烂了一半,凌厉的眸光也被颓废所取代。 &emsp;&emsp;他的身上,缠绕着浓郁到化散不开的墨气。 &emsp;&emsp;而这正是太子愤怒的原因。 &emsp;&emsp;“唰”的一声。 &emsp;&emsp;骏马长嘶! &emsp;&emsp;坐在马背上的太子,忽然驭马突进,一记剑鞘,重重甩出,砸在李白鲸的面颊之上。 &emsp;&emsp;踏出大泽的二皇子木然站立着,他的面前倒拔出一片暗影厚墙,这片厚墙被太子的剑鞘直接打碎,而站立的李白鲸,则是被兄长的这一剑,抽打地如陀螺一般,高高飞起,身子拧转了数十圈,重重摔在大泽地上。 &emsp;&emsp;天昏地暗。 &emsp;&emsp;他没有再爬起来。 &emsp;&emsp;而是这么趴在地上,眼神灰暗,纤长手指抚摸着自己面颊,耳旁响起了烧瓷般噼里啪啦的声音,那是面颊皮肤脱落的声音。 &emsp;&emsp;滚烫的“皇权”,正在灭杀着不可杀的影子力量。 &emsp;&emsp;翻身下马的太子,握着剑器,来到了自己弟弟的身前,可以看出,他浑身都在颤抖。 &emsp;&emsp;李白蛟深深吸了一口气。 &emsp;&emsp;他沉声道:“站起来。” &emsp;&emsp;无动于衷。 &emsp;&emsp;地上的那个人,倒在了阴翳中,一动也不动。 &emsp;&emsp;太子的愤怒,根本无法从那一剑鞘的抽击中泄,他深深凝视着自己全力以赴,对抗多年的弟弟。 &emsp;&emsp;李白鲸还没有死…… &emsp;&emsp;李白鲸早就死了…… &emsp;&emsp;云州案没有查出证据的时候,太子有那么一丝失望,也有那么一丝喜悦,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够取得胜利,但也希望拒守东境的宿敌胞弟,值得自己付出那么多的心血。 &emsp;&emsp;可是这一刻的见面。 &emsp;&emsp;将他的喜悦完全击垮,冲散。 &emsp;&emsp;太子的胸膛几次鼓起,最终只是冷冰冰的挤出这么一句话。 &emsp;&emsp;“我对你……太失望了。” &emsp;&emsp;大泽水面,荡漾黑暗余波。 &emsp;&emsp;侧俯卧的二皇子,没有挣扎,任由长剑搭在自己脖颈之上,笑着闭上双眼,眼角无声滑落一行泪水。 第四百七十四章 极限透支 &emsp;&emsp;长剑悬在二皇子脖颈之上,却久久没有落下。 &emsp;&emsp;大泽水面起伏荡漾。 &emsp;&emsp;数万剑修悬于空中,禁军铁骑,诸方大修行者,看着大泽水面上孤单单的那两位大隋皇室兄弟。 &emsp;&emsp;李白鲸困惑地抬眼。 &emsp;&emsp;煌煌日光下,太子身形被烈日光芒覆盖淹没。 &emsp;&emsp;铿锵一声。 &emsp;&emsp;剑器重新归于鞘中。 &emsp;&emsp;“你……不杀我?” &emsp;&emsp;二皇子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的场面,自己这位兄长,可不是什么仁慈之辈。 &emsp;&emsp;“杀不杀你,又有何异。” &emsp;&emsp;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嘲讽。 &emsp;&emsp;太子说的是实话。 &emsp;&emsp;有些人还活着,可与死了无异。 &emsp;&emsp;李白蛟面无表情,收剑转身,背对弟弟走了几步,他忽然回身,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镜,掷了出去,厉声喝道:“好好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还有机会与本殿一争高下么?!” &emsp;&emsp;李白鲸怔住了,那枚小铜镜在大泽水面上滑掠出一截距离,荡出层层涟漪,最终停在他面前。 &emsp;&emsp;他颤抖着手指,捡拾起那枚铜镜。 &emsp;&emsp;镜面流淌着灼目的皇权气息……光明皇帝所遗留的血脉,认主皇室宗亲的铜镜,在此刻倒映出一张灼烧如鬼神的可怖面容。 &emsp;&emsp;那就是他的面容。 &emsp;&emsp;面容年轻的二殿下,眼神惘然。 &emsp;&emsp;汹涌着覆盖着面颊的黑气,在烈日之下摇曳,颤抖,呼啸。 &emsp;&emsp;铜镜咔嚓一声,绽出一道裂纹。 &emsp;&emsp;趴在大泽水面上的李白鲸,轻声道:“先生说……他能救我……” &emsp;&emsp;二皇子的声音很微弱。 &emsp;&emsp;微弱到,几乎只有兄弟二人能够听闻。 &emsp;&emsp;当然,圣山的那几位大修行者,感应着大泽水面生的一切,风吹草动,意外生的第一刹,他们便能反应过来—— &emsp;&emsp;李白蛟皱起眉头,转身望着自己的弟弟。 &emsp;&emsp;这话是什么意思? &emsp;&emsp;先生说,能救他? &emsp;&emsp;韩约想要为李白鲸拔除影子? &emsp;&emsp;“可是我……已不想继续下去了……”二皇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如风中残破的飘絮,“我……累了……不想再追逐了……” &emsp;&emsp;那枚铜镜,被他轻轻搁置在大泽水面上。 &emsp;&emsp;失去了外力加持。 &emsp;&emsp;铜镜缓缓坠入水面,如沉落的石子,悄无声息地向下坠去。 &emsp;&emsp;“你自己了结吧。” &emsp;&emsp;时至如今,太子竟有些不忍心动手。 &emsp;&emsp;他无法像长陵杀死李白麟那样,此刻毫不犹豫地出剑,杀死李白鲸。 &emsp;&emsp;至于其中原因。 &emsp;&emsp;究竟是二弟与三弟不一样,还是自己变了……此刻连他自己心中都没有答案。 &emsp;&emsp;“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emsp;&emsp;奄奄一息的李白鲸,笑着抬起头来,仰望着自己的兄长。 &emsp;&emsp;他还没有开口。 &emsp;&emsp;一道剧烈的,几乎要将整座大泽轰塌的力量,从远方传来,所有人目力所及,一道通天虹光,直射而出,贯穿天地。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那道通天虹光,来自于大泽内部。 &emsp;&emsp;六道轮回结界。 &emsp;&emsp;宋雀和辜圣主珠联璧合,递出的那一记合璧之剑! &emsp;&emsp;那一剑递出,青灿与湛蓝两抹剑锋瞬间合一,撞入韩约的眉心三尺屏障之中,规则意志无法阻拦强大到极致的剑意。 &emsp;&emsp;然而这一剑,并没有将韩约直接击穿。 &emsp;&emsp;撕心裂肺的惨叫声音,在书生面前荡开,摊开双臂的枯瘦男人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扒开了自己的胸膛,露出了一个**裸的,正在滚烫跳动的心脏……那里浮现着一张又一张的面容,那里归置着一整座甲子城的生灵。 &emsp;&emsp;其中,就包括着宋净莲和朱砂。 &emsp;&emsp;“人之所以弱小……便是因为有着在乎的人。” &emsp;&emsp;“他们会成为你的软肋。” &emsp;&emsp;书生的呢喃声音,在六道轮回结界内回荡。 &emsp;&emsp;“越是在乎,越是畏缩。” &emsp;&emsp;“二位大可以试着一剑杀死我……只不过若是你们成功了,我死去,这甲子城的生灵,也会一同死去。”韩约笑地很是轻佻,他甚至主动将那枚心脏往前进献了一些距离,青灿与湛蓝色的剑意瞬间分开,避开了那枚跳动翻滚的心脏。 &emsp;&emsp;韩约的头顶,那束天光缓缓消弭。 &emsp;&emsp;整个世界反而没有陷入黑暗。 &emsp;&emsp;六道轮回界完全合拢,自内而外的,六盏天门,同时迸射出炽热的光来! &emsp;&emsp;“我说……这个世界,要有光。” &emsp;&emsp;韩约握住手掌,一道通天虹光,从六道轮回结界内部迸射而出,倒贯穹宇,射穿天地! &emsp;&emsp;他开始缔造规则。 &emsp;&emsp;成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emsp;&emsp;这已经越了涅槃境所能理解的力量……这不是目前已知的任何一条道境所能做成的事情。 &emsp;&emsp;这并非是人,或者神灵能够做到的。 &emsp;&emsp;他所行的,乃是“天道”之规则。 &emsp;&emsp;而因此招惹的,必是前所未有之天谴! &emsp;&emsp;那道虹光贯穿大泽之后,引动了方圆百里的天地变化,磅礴风云在数息之间压低汇聚,似乎将整座东境的阴雨都聚集至此……这般天地异变,甚至牵扯到了大泽边缘驻扎的中州军队。 &emsp;&emsp;这场“天谴”,将大泽方圆数十里都笼罩在内。 &emsp;&emsp;即便是宋雀,辜圣主,都没有见识过如此宏大而又巍峨的“盛景”。 &emsp;&emsp;很难想象,上苍会为了一个人,而出动这么大的劫力。 &emsp;&emsp;这是想要真正将韩约抹杀啊! &emsp;&emsp;整座东境大泽的上空,都被阴云笼罩,唯独六道轮回界对应的穹宇上方,仍然是一片晴空,一切……只因韩约的那句话。 &emsp;&emsp;他要这世界有光。 &emsp;&emsp;于是大道法则笼罩下,这世间便充满了光。 &emsp;&emsp;“你是个疯子……”青衫大客卿,死死盯住眼前的书生。 &emsp;&emsp;韩约太清楚人性深处根深蒂固的弱点了。 &emsp;&emsp;所以他敢肆无忌惮地将心脏呈递到宋雀和辜伊人面前,因为韩约知道,这二人也不会下手……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软肋,就是儿子“宋净莲”! &emsp;&emsp;“二位,就请留在这‘六道轮回界’内吧……”韩约抬起十指,低低笑道:“随我一同,逆伐天道。” &emsp;&emsp;中州大军不入大泽。 &emsp;&emsp;他便只好启动备选计划……将此刻大泽的鬼修,连同两位涅槃,以及甲子城生灵一同炼化,寄希望于这些“生气”,能够完整引召出天道化身的力量! &emsp;&emsp;伴随着书生十指结印。 &emsp;&emsp;那道疾射而出的虹光,在大泽上方如烟花一般炸开,化为数千数万道流光,陨石坠击一般,砸向大泽边缘。 &emsp;&emsp;笼罩琉璃山大泽数十年的红色霞光,在这一刻破碎。 &emsp;&emsp;驻守大泽长线的中州大军,看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画面……这些坠落虹光,千丝万缕,将一位又一位鬼修身躯笼罩而住,虹光在一瞬间便拔起那些鬼修的头颅,连带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雾! &emsp;&emsp;若是中州大军,早些时候踏入大泽。 &emsp;&emsp;那么此刻被虹光笼罩…… &emsp;&emsp;观战的那几位大修行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者,纷纷脊背寒。 &emsp;&emsp;“韩约要炼化大泽!这是真的!” &emsp;&emsp;“这些鬼修……都要化为琉璃盏的一份养料!” &emsp;&emsp;趴在大泽水面上的二皇子,此刻缓缓回头,看到了琉璃山方向的画面,他一时之间怔怔出神。 &emsp;&emsp;缺失了天道化身,六道轮回结界……仍然成功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嗡嗡嗡—— &emsp;&emsp;大泽之上,数万份血气,被韩约以法印汲取。 &emsp;&emsp;整座六道轮回界,迅扩张,一道道血气撞在结界之上,六盏天门的诵经声音一时之间响彻大泽! &emsp;&emsp;强行拔升境界的韩约,那具枯瘦的身子,在一缕缕血气的滋润之下,重新变得莹润而又光泽。 &emsp;&emsp;脊背不再佝偻,变得挺拔。 &emsp;&emsp;枯瘦之躯,开始生出肌肉。 &emsp;&emsp;天幕之上,传来轰隆隆的震响,一道金灿雷光,从阴云之中汇聚,凝成一条盘踞长龙,落向六道轮回结界。 &emsp;&emsp;令人惊骇的一幕出现了! &emsp;&emsp;韩约背负双手,**上半身,盘在腰间的破碎衣衫随风摇曳。 &emsp;&emsp;金灿雷光,浩荡天谴,落在“六道轮回结界”之上—— &emsp;&emsp;“咔嚓”一声。 &emsp;&emsp;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emsp;&emsp;不是六盏天门所构建的世界,而是这道精粹之力组成的天劫! &emsp;&emsp;张牙舞爪的金灿雷龙,撞在结界屏障之上,天道的规则意志,与韩约重塑六道轮回后的法则撞在一起。 &emsp;&emsp;在这座世界之内。 &emsp;&emsp;韩约就是至高无上的“主人”,上苍想要灭杀这具身躯,却无法将法则渗入六道轮回结界之内……这场看似盛大的灭世天谴,从六道轮回结界成功凝结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失败。 &emsp;&emsp;韩约握了握拳头。 &emsp;&emsp;现在……唯一决定他生死的,就是炼化大泽之后,自己能否塑造出完美的天道,保持住极尽升华的境界。 &emsp;&emsp;浑身骨骼噼啪作响。 &emsp;&emsp;书生蹙起眉头,总觉得大泽汇聚过来的血气,数量似乎不对。 &emsp;&emsp;他缓缓回头,动作僵硬。 &emsp;&emsp;千万道大泽鬼修的血气,无数缕供给六道轮回的养料……本该尽数汇聚到韩约身躯之中,此刻,却平白无故,分出了接近一半,在空中凝成一枚巨大的血球。 &emsp;&emsp;而血球之下,则是悬着一袭黑衫。 &emsp;&emsp;宁奕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眉心。 &emsp;&emsp;山字卷,在六道轮回界内,硬生生撑开了一片领域,搜集掠夺着本属于韩约的血气。 &emsp;&emsp;四卷天书,在眉心燃烧。 &emsp;&emsp;而与四卷天书一同燃烧的……还有三股晦涩玄妙的古老气息。 &emsp;&emsp;神性,纯阳气,至阴。 &emsp;&emsp;三股不朽特质,在神海深处,交融合一。 &emsp;&emsp;猴子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可在星君境界,动用这股力量。 &emsp;&emsp;三特质变异,与韩约的“六道轮回”是同一意义的极限透支,而动用这股特质,则意味着……宁奕做出了跟韩约一样的选择。 &emsp;&emsp;极尽升华。 &emsp;&emsp;燃烧一切。 &emsp;&emsp;黑衫年轻人的笑声,在六道轮回界内响起。 &emsp;&emsp;“不就是搏命吗……” &emsp;&emsp;点燃三股不朽特质的那一刻,宁奕的气息不可抑制地水涨船高,一场轰然大火瞬息将神海燎原引爆。 &emsp;&emsp;“韩约。” &emsp;&emsp;宁奕握住自己的长剑,缓缓捻握,感受着体内无穷无尽的力量。 &emsp;&emsp;他上前一步,拦在了大客卿和辜圣主的面前。 &emsp;&emsp;“今日,我送你上路。” &emsp;&emsp;(ps:今晚只有一章) 第四百七十五章 宿命之战 三股不朽特质,化为一片火海,燃烧起来。 宋雀和辜伊人,两位涅槃,怔怔看着宁奕……在这二位的涅槃生涯中,从未见过韩约这样,在星君境界强行拔境,镇压涅槃的人物。 也没有见过,像宁奕这样,身负不止一种不朽特质的怪胎。 而今天,他们见到了。 一见,就是两位。 韩约和宁奕极尽升华,燃烧不朽特质的那一刻……就注定,这一战,与他人无关了。 “宋先生,辜圣主。”宁奕拦在两位身旁,轻声道:“相信我,我会把净莲朱砂,平安无恙地带回来。” 宋雀神情复杂。 他声音沙哑道:“我这趟来大泽…[笔趣阁 .biqugexx.xyz]…给你添乱了。”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 虽然提前传递了讯令,告知二位不要入泽。 但宋雀先生抵达大泽,并不是一件坏事。 从自己阻拦中州大军,踏入六道轮回结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韩约只剩下强行拔境这一条道路。 韩约拔境,炼化大泽生灵。 也注定了,自己只剩下燃烧神海,提取三股不朽特质这一条路。 这是宿命对决。 “大客卿,辜圣主,待会我会撕开六道轮回结界,送二位离开……二皇子李白鲸已堕入黑暗,与影子结盟,按照铁律,红拂河的皇权将不再庇护他。”宁奕淡淡道:“所以今日二位的出手,是合乎律法的行为。” “宁奕……我不在乎律法处置。” 一直沉默寡言的辜圣主,此刻攥着长剑,咬牙道:“我不想离开,我要留在这里,我的儿子还在这里。” 她话说完,便感觉袖袍被人轻轻拉扯一下。 宋雀对妻子摇了摇头。 他已经用眼神传达了自己的意思。 留在这里,并不是好事。 事实上……抵达大泽的那一刻,自己二人便有不止一次的机会。 但在亲眼目睹甲子城的混沌世界之后,他们根本无法下手。 在这场战斗中,只要韩约利用他们二人的“犹豫”,便可以无数次制造机会,他们有着致命的软肋。 宋雀轻轻开口,对自己的妻子道。 “走吧。” 留在这里,只会是宁奕的负担。 辜圣主挣扎着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理智告诉她,夫君说得是对的。 “宁奕……” 她颤抖声音开口,然后紧紧盯住宁奕,“请一定答应我,将净莲、朱砂,安全带出来。” 宁奕认真凝视着辜圣主的双眼,然后点头。 “我答应你。” 下一刹,他直接出剑。 “哗”的一声! 细雪的剑身,不再是雪白之色,三股不朽特质交融之后,剑身荡漾起灰暗的混沌之色。 一剑抵斩而出。 这一剑,向着六道轮回界的穹顶刺出。 韩约面无表情,抬起一只手掌,轻轻压下,天地大道,此刻共震。 在这世界之中,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主人,想要谁生,谁便能生,想要谁死,谁便会死! 想留住两位涅槃,便无人可以将这二人接引离开! 只可惜,今日六道轮回结界内,还有宁奕在。 三股不朽特质交融,所迸的力量,直接击穿了韩约的大道。 书生皱起眉头,颇有些不敢置信,自己那完美无缺的法则,竟然被剑气戳碎,凿出一个窟窿。 “走!” 宋雀毫不犹豫,直接拉着自己的妻子,两人化为一道长虹,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韩约消失在原地。 下一刹,韩约直接出现在长虹拔地而起,即将离开六道轮回结界的穹顶之处,他抬起双手,十指交叉,掌心合叠,对准两位攀升飞掠的涅槃境大能。 他的掌心,大道法则光华流淌,隐约有灭杀之力汇聚。 一股生死危机,弥漫在穹顶上空。 韩约直接双掌交叠,镇压而下,这股磅礴杀力,将宋雀和辜伊人笼罩在内,两位涅槃同时闷哼一声,准备递剑,压至肩头的那股杀力,瞬间减轻一大截。 一袭黑衫,度与韩约几乎不分先后,掠至穹顶位置。 宁奕拔剑斩出! 一道混沌弧光,与韩约的大道法则撞在一起—— 半轮新月,在六道轮回结界的上空爆碎炸开! 韩约面色阴沉,准备再度出手,宁奕再出一剑! 砸剑! 毫无花哨的砸剑,在三股不朽特质的加持之下,呼啸而来,这一剑,让韩约神情陡然凝重。 他有一种预感。 如果自己大意轻敌,要硬吃宁奕这一剑,去阻拦击杀两位涅槃,那么这具肉身……甚至连同六盏天门,都会被剑气打得稀巴烂! “轰”的一道闷响。 整座六道轮回结界的力量,都被韩约调动,去抵抗这重若万钧的一剑! 在这一刻。 韩约看到宁奕的背后,似乎有一尊巨大的神灵影子浮现。 那似乎是一只……暴跳如雷的猴子?! 一剑如棍棒,重重砸下,穹宇炸开数万道裂纹,就连“六道轮回”,都隐约无法承受这一砸之重! 韩约怒吼着,额头青筋鼓起,竭尽全力抵抗这一剑。 宁奕缩在袖内的那只手,默默掐诀,引动“空之卷”,切割空间,将两位涅槃周遭的大道法则全部斩切开来。 韩约只能眼睁睁看着宋雀和辜伊人,化为虹光,掠出自己结界的窟窿。 他的六道轮回结界,以及本命大道法则,都处于初成的阶段。 这个世界只是一个“雏胚”,一切都还是混沌初生,炼化的血气,成为了这个崭新世界孕育成长的第一份养料。 破碎的窟窿,在极短的时间内迅愈合。 在四面八方飞舞的大道法则,如光雨,如长鞭,迅向着韩约身躯掠去,那具枯瘦的身体,已经脱离了凡俗的桎梏……更准确的说,脱离了“阴秽”的范畴。 漫天圣洁光雨,将他笼罩。 宁奕的砸剑,剑气被无数大道法则切割,分担,最终消弭—— 这一剑,本就是阻拦韩约而出。 目送宋雀夫妇离开六道轮回界,宁奕心底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下,整座大泽都寂静下来。 他握着细雪,神情平静,望向与自己悬浮在同一高度的韩约,后者脸色显然不好看……这座大泽的生气本就不够,现如今又放走了两位涅槃。 雪上加霜。 “你似乎很愤怒?”宁奕微笑着开口。 韩约的身躯不断汇聚着大道光辉。 “愤怒?” 书生的面色迅恢复冷漠,他握着手掌,感受着体内这份恢弘的力量,戏谑笑道:“你骗了他们,送宋雀夫妇离开我的结界……只不过单纯想要坏我的好事罢了,你根本就没把握救出甲子城那些人。” 宁奕没有回应。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死活吧。”他淡淡道:“强行拔境,构建六道轮回,无法让这座世界稳定成型,无需外人出手,你自己便会被抽干。” 韩约笑了笑。 他转动脖颈,骨骼咔嚓作响,此刻他的身躯,肌肤燃烧着金灿的光焰,背后盘坐着五道模糊的神圣身影……这些身影宁奕都很眼熟,五盏天门的炼化化身,此刻各自坐在一条大道之上。 “杀了你,我补全天道。再杀太子,颠覆大隋。”韩约轻声喃喃,道:“这件事情,很简单呀……你们都死,我独活。” 声音落地。 书生陡然前冲,身躯带出一连串的音爆,五盏天门化身,在此刻化为五道弧线,向着宁奕掠杀而来。 韩约一出手,便是引召整座世界的大道之力。 他要直接镇杀宁奕! “轰隆隆”,整座大泽,都被无形力量抽取,化为一只巨大拳头,硬生生将宁奕攥拢在掌心。 盯着宁奕头顶,那掠夺自己机缘的巨大血球,韩约怒吼一声。 巨大拳头捏下。 宁奕轻声念了一个“离”字。 大泽滔天洪水,被无形之力分开,以至于巨大拳头捏下的那一刻,看起来似乎是捏中了什么,但其实是从内部炸裂开来! 一袭黑衫,悬立在大道法则的绞杀之中,他一步未挪,头顶韩约半座大泽的生灵血气,此刻山字卷还在不断掠夺气运。 宁奕的存在,对于韩约就是一种克制。 他只要存在于这座大泽内每多一息,韩约六道轮回结界成功搭建的几率就少一缕! 山字卷如蝗虫一般,拼命掠夺着甘露辛辛苦苦积攒的香火,愿力。 你不是想要搭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么? 我只管拿! 这座世界是你的,我拿走的一切……都是你的! 穹宇震响。 杀意弥漫。 宁奕望着与韩约一同攻杀而来的那五座化身,他毫不犹豫,直接祭出自己的底牌手段。 先是“哗啦啦”的瀑布飞湍之音响起—— 一座山水泼墨世界,硬生生撑开一角天地,在宁奕弹指之间掠出,撞向玉女身,将其困住。 接着大道长河浮现而出。 三颗巨大命星,各自演化道法,分别困住一尊分身。 再然后,宁奕施展剑藏手段,万千飞剑,飞掠而出,将鹤童子身围杀逼入六道轮回结界的一角。 五尊化身,全都被宁奕拦下。 最后,只剩下宁奕和韩约本尊。 “砰”的一声! 书生一拳,砸在细雪剑身之上,凿出嗤然烟雾,竟然将三股不朽特质加持的剑身,凿出了一个弯曲的弧度。 双手持握长剑的宁奕,闷哼一声,被剑身弹至胸膛,整个人后退数十步,喉咙一甜,险些咳出鲜血。 宁奕紧紧盯住眼前的书生。 一袭黑袍,一件白衫,立于穹顶。 没有其他任何人的干扰。 这是宁奕与韩约的宿命之战。 …… …… (今天仍然只有一章,明天会多更!) 第四百七十六章 我想死在长陵 &emsp;&emsp;琉璃山大泽外。 &emsp;&emsp;六道轮回结界的光华,直射苍穹。 &emsp;&emsp;宋雀和辜伊人掠出六道轮回结界,落在了大泽之外,两位涅槃的身影,吸引了圣山剑修们的目光。 &emsp;&emsp;“这是……宋雀前辈?” &emsp;&emsp;“还有瑶池的圣主大人!” &emsp;&emsp;那些大修行者都不镇定了,在皇权之争中,明文规定,涅槃境大修行者不得插手。 &emsp;&emsp;轰隆隆。 &emsp;&emsp;虚空之中传来震响。 &emsp;&emsp;“还有涅槃境大能降临了……是红拂河的酒泉子前辈!” &emsp;&emsp;大泽之上。 &emsp;&emsp;酒泉子和雷云子,踏出虚空,二人落步之后,先是神情阴沉,抬头望了一眼天谴,然后缓缓落在宋雀辜伊人身前。 &emsp;&emsp;“太子殿下正好也在这里。大隋铁律,皇权在上……”雷云子的袖袍之中浮现一缕缕金灿光辉,他正准备宣读红拂河的律法惩处,忽然挑起眉尖,不敢置信地望向趴伏在大泽泽面上的那道黑袍身影。 &emsp;&emsp;看到二皇子。 &emsp;&emsp;雷云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emsp;&emsp;两位红拂河涅槃,在降临的那一刻,神念覆盖之下,已经通晓了一切! &emsp;&emsp;太子收起佩剑,抬起一条手臂,甲胄震颤。 &emsp;&emsp;“嗡”的一声! &emsp;&emsp;掌心的“皇权之力”溢散而出,化为一条雏龙,游掠在大泽边缘,将几人所处的方圆包裹起来,使得其中的声音不至于泄露。 &emsp;&emsp;“大隋皇室的丑闻,诸位还是不要外传了。” &emsp;&emsp;太子轻轻开口,对着酒泉子雷云子道:“如二位所见,我这位愚蠢的弟弟,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过,从他堕落之始,便不再受铁律庇护……灵山大客卿与瑶池圣主今日之举,也算不上触动律法。” &emsp;&emsp;“这。”雷云子沉默片刻,默认了太子的说法。 &emsp;&emsp;的确如此。 &emsp;&emsp;二皇子……竟然选择与影子一同堕落。 &emsp;&emsp;光明皇帝的铁律,从来不会庇护黑暗。 &emsp;&emsp;“大客卿,辜圣主,二位不是要血洗大泽么?”雷云子忽然话锋一转,他望向宋雀,面无表情道:“怎么,韩约区区一位星君,二位竟是对付不了么?” &emsp;&emsp;辜伊人神情一寒,就要上前。 &emsp;&emsp;宋雀一只手按住自己夫人。 &emsp;&emsp;他神态没有波澜,道:“大泽之内,已无生灵,数万鬼修,尽数被韩约炼化……如今大泽之内,已结成六道轮回结界。雷云子前辈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一趟结界 ,试试那韩约的神通。” &emsp;&emsp;雷云子眯起双眼。 &emsp;&emsp;韩约……一个百年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个见不得光的卑微鬼修,说到底,就算有一些机缘,又能成什么气候? &emsp;&emsp;太久没有出世,他的情绪几乎都写在面颊之上,酒泉子只是略微一瞥,便知道这位昔日老友,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emsp;&emsp;“不要小觑韩约。”酒泉子同样伸出一只手,按在雷云子肩头,认真沉声道:“想想当年的余青水,若一同走到涅槃境,你敢跟他搏生死么?” &emsp;&emsp;雷云子面色一阵青白。 &emsp;&emsp;“你太久没出世了。如今这座天下,不输五百年前。”酒泉子意味深长道:“既然宋大客卿和辜圣主没有触动铁律,这场大泽之战……便没有你我二人的事了。与我一同回去吧。” &emsp;&emsp;之前宋雀踏出东境,雷云子欲加阻拦,打了一架,可惜战败,这股郁气一直堵在心头。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酒泉子,既然东境不受律法庇护,我对鬼修出手……自然也是铁律范畴之内。”雷云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emsp;&emsp;酒泉子一怔。 &emsp;&emsp;的确如此……尤其是韩约如今炼化大泽生灵,血祭破境。 &emsp;&emsp;“我雷某,最恨戮杀生灵的恶徒。”雷云子望向宋雀,刻意朗声开口,用神性加持,使得自己声音传遍整座大泽。 &emsp;&emsp;他风轻云淡道:“鬼修手段,有何可惧,还能阻住涅槃不成?宋大客卿,看我摘下韩约头颅。” &emsp;&emsp;胸膛郁气,正好拿韩约开刀! &emsp;&emsp;区区鬼修,他雷云子所修的,正是浩然雷力,专杀世上一切阴秽之物! &emsp;&emsp;根本来不及开口,也来不及阻止。 &emsp;&emsp;只见雷云子拔地而起,化为一道长虹,在数十万的铁骑剑修视线当中,撞入琉璃山大泽。 &emsp;&emsp;那座悬浮自成一界的霞光洞天内,传来了一道极其阴沉的沙哑声音。 &emsp;&emsp;“滚!!!” &emsp;&emsp;是韩约的声音,如敕令一般,响彻方圆百里。 &emsp;&emsp;接着便是嗖的一声。 &emsp;&emsp;雷云子所化的那道虹光,来得快,去得更快。 &emsp;&emsp;观战众人,根本不知这位涅槃境老前辈在“六道轮回结界”内看到了什么……只知他进去之后,不到三息便重新遁逃而出。 &emsp;&emsp;这一次雷云子的遁光极其干脆,出口立誓到光打脸不过眨眼,还是当着大隋四境的大修行者面前夸下海口。 &emsp;&emsp;数百年威严,一夕崩塌。 &emsp;&emsp;这下,雷云子连大泽也不回了,直接向着中州方向掠去。 &emsp;&emsp;酒泉子和宋雀看到这一幕,纷纷沉默以对。 &emsp;&emsp;以酒泉子的“狡猾程度”,早就猜到了如今的韩约,已非常人可治。 &emsp;&emsp;须知,这二位天下最护犊子的涅槃境大能,爱子可是与韩约息息相关,竟然都能忍住愤怒悲痛……离开“大泽”。 &emsp;&emsp;韩约此刻的实力,可想而知。 &emsp;&emsp;若能杀,宋雀辜伊人,早就将其杀了。 &emsp;&emsp;“这个鬼修,真的很强。”宋雀沉默片刻后,平静道:“我和夫人试着出手,合力递了几剑,但效果不好,即便留在大泽……也只是宁奕的负担。” &emsp;&emsp;酒泉子点了点头。 &emsp;&emsp;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挑起眉头,满脸震撼地望向宋雀夫妇。 &emsp;&emsp;等一等。 &emsp;&emsp;宋雀刚刚说的是什么? &emsp;&emsp;他们夫妇留在大泽,只会是宁奕的负担? &emsp;&emsp;“你是说……那结界内,与韩约对决的,是宁奕?” &emsp;&emsp;酒泉子虽然知道东境战争挂帅都督的乃是蜀山那个宁姓小子,但遥想上次见面的时候,那小家伙只是一个命星境界的修行者而已。 &emsp;&emsp;才如此短的时日,已经能跟韩约殊死对决?! &emsp;&emsp;虽然他知道宁奕身上有不同寻常的造化,还有一些特殊之处。 &emsp;&emsp;但酒泉子实在无法把宁奕,和此刻的韩约画上等号。 &emsp;&emsp;几人皆是神情复杂。 &emsp;&emsp;反倒是太子,神情轻松,一副不出所料的面容。 &emsp;&emsp;“你们似乎都很惊讶啊?”李白蛟淡淡笑道:“宁奕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家伙……他和韩约一样,都是折不断的霜草。” &emsp;&emsp;这句话。 &emsp;&emsp;被趴伏在大泽水面上的二皇子听了进去,其中的某个字眼,十分熟悉。 &emsp;&emsp;折不断的霜草。 &emsp;&emsp;霜草……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李白鲸满面血渍,眼神疲倦,低声笑了起来。 &emsp;&emsp;他仔细想了想,这还真是姓宁的,和自家先生最相似的地方了。 &emsp;&emsp;不过,先生应该是无敌的吧? &emsp;&emsp;他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下来……只是,先生赢了又能如何,赢得了一人,难道还能赢下这座天下?自古大势不由人,如今东境势头已去,自己行错一步,满盘皆错,就算先生能赢。 &emsp;&emsp;这一局棋,终究还是输了。 &emsp;&emsp;大泽水面。 &emsp;&emsp;一袭破烂黑袍,摇摇晃晃,站起身子。 &emsp;&emsp;“兄长……” &emsp;&emsp;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嘶哑地仿佛再提高一点音量,整个声带便会撕碎。 &emsp;&emsp;李白鲸浑身上下,渗出密密麻麻的鲜血,由于不死之力的加持,他只是虚弱,只是颓废,却不会死去,即便摇摇晃晃,也没有再度倒下。 &emsp;&emsp;对于这个堕入黑暗的弟弟。 &emsp;&emsp;李白蛟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怜悯,他觉得可惜,觉得痛恨,觉得可笑。 &emsp;&emsp;“我,放弃皇位的争夺。” &emsp;&emsp;李白鲸笑着露出染血的牙齿,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眉心之处,用自己的眉心血,立下誓言,“这场战争……到这一刻,就可以终结了。” &emsp;&emsp;这句誓言,对李白蛟而言,很重要。 &emsp;&emsp;这意味着,他全面获得了红拂河的拥簇,所有在皇权之争中保持中立的大隋皇室力量,在这一刻,将会尽数纳于他的麾下。 &emsp;&emsp;大隋数万年的皇权机制,极其健全,完善,如果陷入二龙夺嫡的情况……除非一方像今日李白鲸这样亲口宣誓放弃,否则,红拂河的铁律将持续生效。 &emsp;&emsp;“按照律法,主动放弃皇位者,理应得生。还可得封地,封王。”太子一只手按着剑鞘,缓缓来到自己的弟弟面前,“但你……不受律法庇护。” &emsp;&emsp;背欺光明。 &emsp;&emsp;堕入黑暗者。 &emsp;&emsp;若身为大隋皇室,知罪犯罪,则当立诛! &emsp;&emsp;此乃滔天大过,绝不可饶恕。 &emsp;&emsp;“我可以死——” &emsp;&emsp;不等太子说完,李白鲸便快开口,接过话题,拉长音调,“但我要死得……其所。” &emsp;&emsp;“死得其所?”太子眯起双眼,“你想怎么死?” &emsp;&emsp;李白鲸忽然低低的笑了:“我想在这里等一等……” &emsp;&emsp;“再见一面甘露先生。” &emsp;&emsp;或许是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李白鲸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明显说到甘露先生这四字的时候,他的语气重新充满了力量,仿佛这是一股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 &emsp;&emsp;“这个要求,本殿无法答应你。”李白蛟面无表情道:“因为甘露今日会死在大泽。” &emsp;&emsp;李白鲸耸了耸肩。 &emsp;&emsp;“那就等到大泽的那一战结束……”二皇子望着远方的血红天光,轻声喃喃道:“见得到,见不到,都无所谓了。” &emsp;&emsp;眼看他高楼起。 &emsp;&emsp;眼看他楼塌了。 &emsp;&emsp;是非成败……转头成空…… &emsp;&emsp;二皇子缓缓转头,望着自己的兄长,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要求。 &emsp;&emsp;“我想,死在长陵。”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ps:1,双倍月票开始了……虽然很想求一下月票……但鉴于这几天更新量……等明天我加更了再求票吧……2,今天真的是很忙,不是偷懒少更) 第四百七十七章 极限对决极限 &emsp;&emsp;六道轮回结界,红霞流淌。 &emsp;&emsp;一袭白衫,一袭黑衫,悬浮于苍穹穹顶两侧。 &emsp;&emsp;无数大道法则,游走交织,在这片世界之内化为一条又一条长河。 &emsp;&emsp;这是一座完整的世界。 &emsp;&emsp;更是一座无垢的神域。 &emsp;&emsp;而韩约,就是这世界的“神”! &emsp;&emsp;雷云子闯入大泽,飞逃离,便是因为他看到了这里密密麻麻的大道法则,如果他再晚片刻逃走……很有可能就会被大道法则直接囚住,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emsp;&emsp;“呵……这下清净了。” &emsp;&emsp;白衫书生瞥了眼雷云子逃离的方向,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衣襟上的褶皱,还有紊乱的丝。 &emsp;&emsp;在他看来,刚刚那位浑身散红拂河执法气息的涅槃,不过是跳梁小丑,若真想干预自己与宁奕的这一战……捏死便好! &emsp;&emsp;宁奕则是无暇顾及那位陌生的红拂河涅槃前辈。 &emsp;&emsp;送走宋雀夫妇,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专注。 &emsp;&emsp;即便有三特质的加持,今日这战,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emsp;&emsp;韩约掌控了六道轮回,哪怕不圆满,也是一座世界,这一战,他提前透支了自己通往不朽的“大机缘”。 &emsp;&emsp;决不能输。 &emsp;&emsp;无论是宁奕,还是韩约,都有着必须赢下这一战的理由,决心,毅力。 &emsp;&emsp;“其实我早就料到,你我之间,会有这么一战了。” &emsp;&emsp;白衫书生虽是男人,但此刻捋的姿势,却甚是阴柔。 &emsp;&emsp;宁奕蹙起眉头。 &emsp;&emsp;琉璃盏内千万众生,在一人身上显现百态,雌雄难辨,阴阳不分。 &emsp;&emsp;这其实是一具“圆满”之身。 &emsp;&emsp;琉璃盏,归根结底是佛门的无上圣器,其中内蕴佛性,以及无上玄妙。而传闻远古的佛门菩萨便是男女兼具。 &emsp;&emsp;真正修至圆满的古佛,已经越了所谓的“男女相”。或许现世真身乃是男身,但化身却是任意身,一念之间,想化男身,便是男身,想化女身,便成女身。 &emsp;&emsp;如今的韩约,已经有了“菩萨”之相。 &emsp;&emsp;若要以修为境界,杀力来论,那些远古的菩萨,真要与修成六道轮回的韩约相比……未必能胜之。 &emsp;&emsp;天地灵气枯竭,远古大能修士的辉煌已经难以重现。 &emsp;&emsp;但难以重现的,是古代征战时期的盛大规模。 &emsp;&emsp;后代大世依旧有惊艳天才辈出,像是五百年前的6圣,太宗之流……无论放在哪一个时代,都是无敌的存在。 &emsp;&emsp;当然,6圣太宗这样的人,数量越来越少。 &emsp;&emsp;今日的韩约,单单凭借这座“六道轮回结界”,已经足以与当年的五人齐名,比肩! &emsp;&emsp;鬼修这条道路,他便是最高的大山。 &emsp;&emsp;即便是当年惊才绝艳的余青水,也远远没有走到他的高度! &emsp;&emsp;而此时此刻的宁奕,同样站在这个高度上……历代执剑者的路,都不好走,而宁奕的路,尤其艰难。 &emsp;&emsp;“在天都客栈,你应该杀了我。”宁奕平静道:“那是你最好的机会。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emsp;&emsp;韩约洒然一笑。 &emsp;&emsp;他抬起一只手掌,掌心光芒涌动,虚空裂开层层阵纹,一柄朴实无华的,被数层光华笼罩的剑鞘,悬浮于空中。 &emsp;&emsp;稚子剑鞘。 &emsp;&emsp;“有时候,连我都羡慕你的气运。”韩约掌心轻轻抵着稚子剑鞘,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呢喃笑道:“你说,若是叶长风不来,你是不是已经死上一万回了?” &emsp;&emsp;宁奕沉默着注视那柄悬浮虚空中的剑鞘。 &emsp;&emsp;自己,今日便是为了取回稚子而来。 &emsp;&emsp;“我依旧会活着。”宁奕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的道心稳如磐石,并未因韩约的妖言动摇一丝一毫。 &emsp;&emsp;韩约是一个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的鬼修! &emsp;&emsp;对决宋雀夫妇之时,他便借用了甲子城为挡箭牌……他知晓一个人心中的执念,也知道一人最难战胜的,乃是自己的心魔。 &emsp;&emsp;对于宁奕而言,在叶老先生庇护下,踩踏琉璃山的那段岁月……并不是什么心魔。 &emsp;&emsp;“不老山,我以十境胜了桃花。” &emsp;&emsp;“我借细雪,斩了雪灾。” &emsp;&emsp;“无论再来多少次……结局都不会变。”宁奕淡淡道:“韩约……你应该最清楚,琉璃山杀了我多少次?为何每次都失败?难道次次都是因为我运气好么?” &emsp;&emsp;“不要自欺欺人了。” &emsp;&emsp;“我……才是你的心魔吧?” &emsp;&emsp;此言一出。 &emsp;&emsp;书生的笑意僵滞一刹,他的脸色旋即恢复如常,但心境则是一瞬间阴沉下来。 &emsp;&emsp;宁奕说得……太对了。 &emsp;&emsp;被稚子剑鞘封在琉璃山内的那段岁月,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死宁奕,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这个弱小的剑修,成为自己心中的阴翳……随着这个年轻人飞快的成长,自己心中的阴翳也越来越大。 &emsp;&emsp;宁奕就像是一个杀不死的蛆虫。 &emsp;&emsp;一根怎么碾,怎么折,都除不掉的杂草。 &emsp;&emsp;韩约思绪驳杂的那一刻。 &emsp;&emsp;宁奕直接拔剑了! &emsp;&emsp;这是生死一战,他可不会给韩约一丝一毫的机会,先前韩约想要用言语破自己心境,但反被自己破之。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六道轮回结界,数千条大道法则,如锁链一般,在宁奕拔剑的那一刻,便缠绕而上,“凝滞”的法则刚刚落在宁奕身上,便被汹涌澎湃的神性燃烧殆尽! &emsp;&emsp;这座世界的法则—— &emsp;&emsp;对宁奕不起作用! &emsp;&emsp;韩约执掌着这片天地内的一切。 &emsp;&emsp;而宁奕则是执掌着自己。 &emsp;&emsp;韩约当这片天地的神灵。 &emsp;&emsp;宁奕,做自己的神灵。 &emsp;&emsp;当书生回过神来,眼前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剑芒遮住—— &emsp;&emsp;“唰——” &emsp;&emsp;细雪剑锋,暴燃起混沌光芒,一道剑芒直接砸下。 &emsp;&emsp;一力降十会! &emsp;&emsp;宁奕完全抛弃了自己修行臻至化境的剑法,在这一刻,根本不需要什么精妙的剑法,越是精妙,越是容易被大道法则阻拦,复杂玄妙的剑术,中间但凡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威力便会下降一大截。 &emsp;&emsp;他极其粗暴,极其简单的一斩。 &emsp;&emsp;反而让韩约无处可躲。 &emsp;&emsp;书生神情一沉,以心声默念二字。 &emsp;&emsp;“归虚。” &emsp;&emsp;铺天盖地的剑芒,从书生的天灵盖上一斩而过,宁奕神情陡然一变,自己的这一剑,用势太猛,完全没有考虑过失手……也正因如此,落剑之势无法收回。 &emsp;&emsp;这一剑。 &emsp;&emsp;竟然穿透了书生的身躯。 &emsp;&emsp;在心声“归虚”开口的那一刻,韩约的肉身似乎羽化一般,融入了虚无,而在宁奕剑气掠过之后,他一瞬重归真实。 &emsp;&emsp;这便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是执掌天道的能力! &emsp;&emsp;他此刻展现的神通,已经远非常人可以理解。 &emsp;&emsp;韩约一只手掌,按在宁奕额头之上,掌心迸出至阴特质! &emsp;&emsp;“咔嚓”一声。 &emsp;&emsp;在这一刻—— &emsp;&emsp;书生瞳孔收缩,他本想直接击碎宁奕的眉心神海……但肉身接触的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了一股极其磅礴,磅礴到让自己战栗的力量。 &emsp;&emsp;在这一瞬间。 &emsp;&emsp;韩约观想到了宁奕神海的真实存在! &emsp;&emsp;有三股不朽特质,交缠着抵在一起,化为了一股崭新的神灵之力,那股力量在精神层面碾压了凡俗的认知,但极其微弱,像是风中颤抖的一缕烛火,随时可能会熄灭。 &emsp;&emsp;韩约在这一刻明白了前因后果! &emsp;&emsp;这个早该死在北境大荒的家伙,因为自己最后那股“至阴特质”冲入神海的杀意,反而因祸得福。 &emsp;&emsp;这股三特质变异之力,正是他能在六道轮回结界,依旧保留自己力量的原因。 &emsp;&emsp;至阴特质的冲杀之力,撞入宁奕神海,被更加猛烈的冲撞回来。 &emsp;&emsp;来不及归虚的韩约,面色陡然苍白,喷出一口鲜血,在穹顶倒掠出数里,堪堪悬住身形。 &emsp;&emsp;宁奕的面色也不好看。 &emsp;&emsp;他的额覆了一层寒霜,生字卷缭绕之下,寒霜才徐徐消散。 &emsp;&emsp;韩约的至阴特质,在一瞬间弥漫开来,铺满自己全身。 &emsp;&emsp;宁奕抖了抖衣袖,后背,肩头,浑身都结了冰碴子,咔嚓咔嚓破碎,往下簌簌坠落。 &emsp;&emsp;如果不是韩约伸出一缕神念,想要击碎自己神海……刚刚的那一杀,恐怕就够自己喝上一壶的。 &emsp;&emsp;太大意了。 &emsp;&emsp;宁奕完全没有想到,融化一座世界,重铸天道法则,竟然会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emsp;&emsp;刚刚的“身化虚无”……等同于是韩约无视了所有的物质性杀力。 &emsp;&emsp;想要击伤韩约,便要在韩约出手的那一刻,予以反制……在他脱离化虚状态下,重创他的肉身。 &emsp;&emsp;让宁奕最头疼的,便是他无法摸透,此刻身为六道轮回结界主人的韩约,还有什么其他神通。 &emsp;&emsp;数百道大道法则,化为辉光,将书生团团围住。 &emsp;&emsp;与“生字卷”一样,他炼化着大泽生灵,为自己无穷无尽地填补着力量。 &emsp;&emsp;宁奕攥了攥细雪,他抬起头来,一直凝聚的巨大血球,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缩水了一半……这座世界的法则意志,被韩约一点一点炼化掌控,山字卷的合拢之力,在自己对战之时,无暇分心照顾,这大泽生灵的血气,便在悄无声息之中,被韩约重新窃走。 &emsp;&emsp;此战,不能久拖。 &emsp;&emsp;宁奕望向韩约,白衫书生在一击受挫,倒掠数里之后,忽然一反常态,不再主动出击。 &emsp;&emsp;韩约已经摸清楚了自己的底牌。 &emsp;&emsp;他看到了自己神海的变异,知道自己也极限透支了涉及“不朽”的力量……韩约的打法,必是拖延下去。 &emsp;&emsp;这是一场气运之战。 &emsp;&emsp;双方都在极尽升华,其实到了这一步,真正要分胜负,不过须臾之间……但韩约明显不准备这么做。 &emsp;&emsp;这一战的代价太大。 &emsp;&emsp;他输不起。 &emsp;&emsp;所以……他想要赌一把。 &emsp;&emsp;他想赌一赌,究竟是自己这片大泽数万生灵的血气先耗完,还是宁奕神海内那一小缕的变异力量先殆尽。 第四百七十八章 剑杀 &emsp;&emsp;宁奕看出了韩约的意图。 &emsp;&emsp;在六道轮回结界内,有着完整的法则分布。 &emsp;&emsp;他想要借用北荒云海的占卜之力……却现无法传递出自己的魂念,所有的一切都被紧闭封死了。 &emsp;&emsp;他无法占卜拖延下去的优劣,胜负。 &emsp;&emsp;但他知道韩约选择这种打法的原因。 &emsp;&emsp;大泽的生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十万之数,一缕一缕燃烧,足够韩约大肆一战……而自己神海内的变异特质,只有一小缕。 &emsp;&emsp;韩约在掌心接触自己额的那一刻。 &emsp;&emsp;便看到了神海内的情况。 &emsp;&emsp;那一缕微弱的三色火光,看起来已经到了燃尽的边缘,随时可能会熄灭……宁奕究竟能延续这种状态多久? &emsp;&emsp;极尽升华,拼的就是一口气。 &emsp;&emsp;韩约自认自己气息绵长,更胜一筹,要稳下来与宁奕对擂厮杀,注意打定后,已经开始弹指布置阵纹。 &emsp;&emsp;天地霞光飞掠,数百缕大道光辉,在宁奕四周演化法则。 &emsp;&emsp;宁奕周身,风雪大作。 &emsp;&emsp;一道又一道的法则,化为杀意,向着宁奕攻杀而来。 &emsp;&emsp;在宁奕的视角来看,这一幕颇为熟悉……韩约此刻施展的攻杀之法,颇有些类似于自己的“千手”,只不过他执掌着一座完整世界,这世界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是极其致命的杀器。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 &emsp;&emsp;他开始挥剑,与之前大巧不工的重剑劈砍不同,这一刻细雪重新化为纤细的流光,就连剑气轨迹的闪逝,都快得肉眼无法捕捉,只剩下一道又一道混沌灰白的流光,积少成多,在数息之中,连绵成噼啪的破空声音。 &emsp;&emsp;看起来,宁奕像是被一座完美的混沌之圆包裹着。 &emsp;&emsp;但这个“圆”,乃是由数千数万缕剑气组成—— &emsp;&emsp;整座六道轮回界的杀意,都汹涌着向着宁奕砸去,撞到剑意三尺圆上,支离破碎,炸裂开来。 &emsp;&emsp;这就是韩约的杀法。 &emsp;&emsp;大泽血灵的气息,正在一种飞快的度消耗着。 &emsp;&emsp;宁奕的神海变异之力……按理来说,也是如此。 &emsp;&emsp;但,宁奕却现了一个极其“古怪”的事情。 &emsp;&emsp;在自己点燃了那三股不朽特质之中,神海内的光芒,便始终是那纤细的,微弱的一缕。 &emsp;&emsp;看起来随时可能熄灭。 &emsp;&emsp;但就是不会熄灭。 &emsp;&emsp;看起来随时可能燃尽。 &emsp;&emsp;但……自始至终,燃烧平稳。 &emsp;&emsp;不多一丝,不少一缕。 &emsp;&emsp;他忽然想起了后山猴子的话……自己询问猴子,这三股不朽特质交融的力量,到底意味着什么。 &emsp;&emsp;猴子说。 &emsp;&emsp;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emsp;&emsp;这股力量,意味着“无限”。 &emsp;&emsp;这世上的存在,无非就是象征着虚无的“零”,以及存在的“一”。如果“无限”存在,那么再如何燃烧,也不会熄灭……此刻神海内点燃的那缕火,似乎就象征着极其缥缈的“存在”。 &emsp;&emsp;已经小到了不能再小。 &emsp;&emsp;所以。 &emsp;&emsp;风再大,也不会就此灭去。 &emsp;&emsp;宁奕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忽然安心了很多……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但逐渐沉浸在与六道轮回界剑意的对杀攻守之中。 &emsp;&emsp;他闭上了眼,却好像看到了更多。 &emsp;&emsp;世界黑暗下来,又明亮起来。 &emsp;&emsp;这座大泽内的一根草屑,一片飞叶,似乎都在他的感应之中。 &emsp;&emsp;万物的生灵,在寂静之中重新变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得喧嚣,他听到了无数痛苦的嘶喊,无数怨憎的尖啸,那是韩约炼化大泽所带来的负面情绪。 &emsp;&emsp;在这一刻。 &emsp;&emsp;他都感应到了。 &emsp;&emsp;而最重要的是,他听到了一个熟悉声音的呼唤。 &emsp;&emsp;那个声音,掺杂在万物生灵的混乱无序之中,伴随着战鼓一般的跳动声音,很轻很轻的传出。 &emsp;&emsp;但是宁奕听得很清楚。 &emsp;&emsp;他在喊自己的名字。 &emsp;&emsp;“宁,奕……” &emsp;&emsp;宁奕缓缓睁开双眼。 &emsp;&emsp;他望向远方,大泽世界杀念的汇聚方向,那一袭飘摇的雪白衣衫……自己所听到的声音,就来自于韩约身上。 &emsp;&emsp;韩约身体里,还有一整座甲子城生灵的血气。 &emsp;&emsp;而与韩约心脏跳动一起响起的声音,正是宋净莲的声音。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剑气攻杀,仍然在继续。 &emsp;&emsp;这场消耗战,打得甚是艰难。 &emsp;&emsp;韩约面色逐渐变得苍白……六道轮回初成,他便极尽全力的动用法则之力,对于这座完整天地而言,是一个极其巨大的负担。 &emsp;&emsp;他企图从宁奕的守势之中,找到一缕破绽。 &emsp;&emsp;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emsp;&emsp;韩约开始怀疑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宁奕的气息,竟然没有丝毫的减弱,剑法演化的守御仍然完美无缺,亿万缕杀意前赴后继的撞击,竟然不能使他的领域出现破绽。 &emsp;&emsp;纵然宁奕是剑道天才,也不至于如此精准地挡下每一缕杀念吧? &emsp;&emsp;唯一的解释……就是自己判断出现了错误。 &emsp;&emsp;宁奕的那股神海之力,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强大。 &emsp;&emsp;韩约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法则攻杀,整个人冲杀过去。 &emsp;&emsp;宁奕挑起眉头。 &emsp;&emsp;这是放弃了耗死自己的战略么? &emsp;&emsp;很好……既如此,便遂了自己的愿。 &emsp;&emsp;宁奕抖腕,三尺之内缭绕的完美之圆瞬间破散,他单手持剑,重新变化剑招,毫无花哨地一击砸剑劈砍! &emsp;&emsp;“轰隆隆——” &emsp;&emsp;不出所料,韩约再次动用了“归虚之力”,自己的剑气一穿而过。 &emsp;&emsp;瞬间近身。 &emsp;&emsp;韩约一只手掌按住宁奕额。 &emsp;&emsp;刚刚抚杀的一幕重演,只不过这一次,宁奕并没有因剑势露出破绽,他一只手藏于袖中,等着韩约的抚杀。 &emsp;&emsp;一拳向上轰出。 &emsp;&emsp;韩约抚杀按在宁奕额。 &emsp;&emsp;宁奕蕴含山离之力的一拳,正中韩约的心脏。 &emsp;&emsp;两道身影抛飞而出。 &emsp;&emsp;宁奕坠入大泽,黑袍四周的剑气切割大泽泥沼,将凹陷大泽压出一个巨大的圆坑,如大碗倒扣。 &emsp;&emsp;韩约则是后背撞在穹顶之上,险些将自己的六道轮回结界砸出一个窟窿。 &emsp;&emsp;刚刚的那一杀,只是佯攻。 &emsp;&emsp;二人都在瞬间的肢体接触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emsp;&emsp;韩约神情阴沉,抚杀那一刻,他再次看到了宁奕神海内的景象……那缕看似随时会熄灭的“神灵之力”,依旧保持着微弱的状态。 &emsp;&emsp;自己被骗了。 &emsp;&emsp;大泽的血气,刚刚白白消耗了三成。 &emsp;&emsp;宁奕则是沉沉吐出一口气。 &emsp;&emsp;一拳击中韩约心脏的那一刻,他也“看到”了甲子城生灵的情况。 &emsp;&emsp;好消息。 &emsp;&emsp;甲子城的生灵,还未被炼化……韩约似乎是想将这座城池留到战胜自己之后再吞噬,如果能够炼化完整六道,甲子城的这些性命,说吞就吞了。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但如今,六道不全的韩约,惧怕业力的惩罚。 &emsp;&emsp;大泽鬼修之死,甚至算是一桩功德。 &emsp;&emsp;可吞下甲子城这么一座清白城池,两座天下的正统天道降下天谴,如今的大泽六道轮回结界,未必能扛得住。 &emsp;&emsp;猜出韩约心思之后,宁奕松了一口气。 &emsp;&emsp;他抬起头来,穹顶传来韩约的浑厚雷音。 &emsp;&emsp;“宁奕——” &emsp;&emsp;白衫书生,双手缓缓结印,整座大泽世界的光芒,都在韩约胸前汇聚。 &emsp;&emsp;那座琉璃盏,也缓缓浮至韩约面前。 &emsp;&emsp;“六道轮回,只差最后的‘天道’,便可圆满。纵观两座天下,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 &emsp;&emsp;韩约神情凝重,道:“今日,本座将你炼为天道!” &emsp;&emsp;滚滚雷音。 &emsp;&emsp;经久不息。 &emsp;&emsp;“炼为天道……” &emsp;&emsp;“为天道……” &emsp;&emsp;“天道……” &emsp;&emsp;“道……” &emsp;&emsp;宁奕皱着眉头,看着穹顶琉璃盏迸出的一缕又一缕光芒。 &emsp;&emsp;韩约这是想要建造一座笼牢,将自己镇杀在其中?! &emsp;&emsp;这一幕,有些熟悉。 &emsp;&emsp;天地法则化为笼牢,将人镇压,囚杀。 &emsp;&emsp;有些像是……后山的猴子。 &emsp;&emsp;宁奕心头恍惚一惊,不知为何,他忽然又想到之前自己用砸剑劈砍韩约大道法则的画面。 &emsp;&emsp;“咔嚓”一声。 &emsp;&emsp;神海深处,似乎有一股蛮荒意境,于无声无息之中萌芽—— &emsp;&emsp;徐藏在梦中观想过猴子留下来的意识碎片。 &emsp;&emsp;徐藏说,梦中所见的,乃是一尊立于九天之上的神灵,想要砸烂一切,将所有的规则统统砸碎! &emsp;&emsp;猴子的兵器是棍棒,徐藏的兵器是剑,后者依旧悟出了“砸剑”……可见兵器区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股意境! &emsp;&emsp;那股“睥睨万物”、“砸碎一切”的意境! &emsp;&emsp;哐哐哐的沉重轰鸣,击碎了宁奕的思绪,他从一刹恍惚的“顿悟”中醒来,抬起头来,面前是光明坠落的笼牢。 &emsp;&emsp;韩约十指坠落。 &emsp;&emsp;琉璃盏内蕴的天道法则,化为一座巨大牢笼,将宁奕框在其中,要耗尽他所有的力量! &emsp;&emsp;天地大笼。 &emsp;&emsp;苍生一粟。 &emsp;&emsp;从大泽上空的视角来看。 &emsp;&emsp;身形如米粒的黑袍执剑者,身陷黑暗泥沼之中,在这一刻,举起了掌心的雪白伞剑,剑尖对准苍穹,也对准降落的光明。 &emsp;&emsp;宁奕的脑海中,浮现了那只枯坐后山如石塑的猴子身影。 &emsp;&emsp;在这一刻,由静入动! &emsp;&emsp;神海内的三股不朽特质,由将熄之势,轰然澎湃鼓荡。 &emsp;&emsp;宁奕背后出现一尊巨大神灵,只有短短昙花一现的刹那。 &emsp;&emsp;但这一刹那,不朽降临,睥睨天下,整座六道轮回界都在震颤。 &emsp;&emsp;“破!” &emsp;&emsp;宁奕挥舞伞剑,一斩而下。 &emsp;&emsp;那座巨大牢笼,直接被斩切破碎。 &emsp;&emsp;宁奕瞬间来到韩约面前,他一剑抵斩而下,势不可挡。 &emsp;&emsp;“咔嚓”一声。 &emsp;&emsp;不可摧毁的先天灵宝“琉璃盏”,竟然裂开一道缝隙。 &emsp;&emsp;韩约瞳孔收缩。 &emsp;&emsp;“归虚——” &emsp;&emsp;这股意念刚刚诞生,韩约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一下,漏了半拍。 &emsp;&emsp;宁奕这一剑,准确无误地刺入书生的白衫心口位置。 &emsp;&emsp;韩约怔怔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一缕猩红,渗透而出。 第四百七十九章 授首 &emsp;&emsp;六道轮回结界。 &emsp;&emsp;天光散乱的流淌着,失去了活性,不再像是灵动的游鱼,更像是漫天飘落的碎片雪屑。 &emsp;&emsp;混乱而又无序。 &emsp;&emsp;这座结界的主人,那个悬立于穹顶最高处,俯瞰众生的白衫书生,目光汇聚在胸前的灰白剑锋之上。 &emsp;&emsp;韩约的双眼,视线逐渐模糊。 &emsp;&emsp;他的双手试着去触摸细雪剑锋,却虚无的穿过…… &emsp;&emsp;“归虚”生效了。 &emsp;&emsp;他的身体化为了虚无。 &emsp;&emsp;但心脏之中,那座混沌世界,却并未归虚。 &emsp;&emsp;甲子城的数万生灵,在宁奕最后一剑递出的时刻,传递出了强烈的忤逆意志,大道法则是死物,它们听从着主人的命令……而主人身体里的自主意识,其实与琉璃盏内的每一具身躯,本质上都是同一种存在。 &emsp;&emsp;韩约琉璃盏内的身外化身,被六道轮回界认可。 &emsp;&emsp;那么甲子城的生灵意识,理所应当的,也该被尊重。 &emsp;&emsp;“宋净莲……” &emsp;&emsp;韩约低声笑了笑,他的身躯不再幻化虚无,而是变成实质,十根手指轻轻搭在细雪剑锋上,白皙指尖溢出猩红的血液。 &emsp;&emsp;他回想起刚刚那击对杀,自己一掌按住宁奕神海,感知神灵之力的存在,与此同时,宁奕一拳轰在自己心口…… &emsp;&emsp;原来是为了感应甲子城生灵的意识么。 &emsp;&emsp;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emsp;&emsp;而这一刹的疏忽,便决定了胜负。 &emsp;&emsp;以及生死。 &emsp;&emsp;“你之前说,人之所以弱小,便是因为有着在乎的人。” &emsp;&emsp;宁奕保持着刺出细雪的姿态,这一剑递入韩约胸口,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emsp;&emsp;三特质的神力汹涌撞入白衫书生的身躯之中。 &emsp;&emsp;那股沛然莫挡的杀念,由内之外,洗涤韩约的诸条经脉,无数窍穴,然后冲刷代替韩约承担力量的琉璃盏, &emsp;&emsp;那座悬浮于空中的先天灵宝,本该是坚不可摧的无垢状态,终于出现一缕又一缕的破碎纹路。 &emsp;&emsp;琉璃盏出现了破碎迹象。 &emsp;&emsp;连同整座六道轮回结界,都震颤起来。 &emsp;&emsp;“在乎的人……会成为一个人的软肋。”宁奕盯着韩约,道:“但也会成为一个人的甲胄。让他无坚不摧。” &emsp;&emsp;“人本来就是一个复杂的生物,软弱而又强大。”宁奕幽幽道:“如果你静下心,仔细去听……你会听到很多声音。” &emsp;&emsp;大泽炼化的生灵,绝望哀嚎。 &emsp;&emsp;甲子城的百姓,愤怒悲痛。 &emsp;&emsp;韩约逆天而行,走到这一步,所遇到的阻力……不仅仅是所谓的天道,还有人心,还有太多太多。 &emsp;&emsp;“你,是在跟我讲大道理么?” &emsp;&emsp;韩约低低笑了起来。 &emsp;&emsp;他双手死死攥着细雪,望向宁奕,声音很轻地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若赢了,我便要说,这些人都该死,你也该死。我有一千个,一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emsp;&emsp;宁奕沉默了。 &emsp;&emsp;白衫书生的十指溢出鲜血,穿心之剑,加上神灵之力贯穿身躯,他依然没有露出痛苦之色,眼神中的惘然逐渐被清明所取代。 &emsp;&emsp;修行百年。 &emsp;&emsp;这似乎是他最清醒的时刻。 &emsp;&emsp;“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emsp;&emsp;韩约缓缓向前踏了一步。 &emsp;&emsp;他十指紧握细雪剑刃,于是这一步,便将剑气抵地更深,白衫胸襟盛开了一朵血染的花苞,花瓣片片绽放,妖艳而又美丽。 &emsp;&emsp;他死死盯着宁奕,声音忽然变得威严而又庄重。 &emsp;&emsp;“吾逆天而为,所行每步,皆有世间大艰难所阻拦。” &emsp;&emsp;“杀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一是为罪,杀万是为雄。天下英杰,无非就是……白骨堆中,血染战袍。” &emsp;&emsp;撕拉一声。 &emsp;&emsp;韩约眼中似乎绽放出了璀璨的光芒。 &emsp;&emsp;到了这一刻,宁奕已经无法凭借气息分辨出这位白衫书生曾经修行的乃是鬼修大道了……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污秽之气,或许曾经杀了千万人,或许如今还被无数业力纠缠,但此时此刻,韩约这袭浸染鲜血的雪白衣衫,只剩下圣洁和光明。 &emsp;&emsp;“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emsp;&emsp;追逐光明的鬼修,此刻轻轻笑了。 &emsp;&emsp;他看着宁奕,眼前具象化的黑衫年轻男人,面容模糊,衣衫抽离,化为了一团摇曳的烛火,一缕如烟的天光。 &emsp;&emsp;他毕生所追寻的。 &emsp;&emsp;便是炽烈的光亮,得见天日的明昼。 &emsp;&emsp;而执剑者,就是天底下最耀眼的光明。 &emsp;&emsp;他摊开双臂,不再紧攥剑锋,眉头罕见地挑起,似乎是感受到了剑气入体的疼痛,而这个君临天下的姿势,似乎是将整座六道轮回世界都拥入怀中。 &emsp;&emsp;韩约像是一位君王,凝视阶下之臣,声音低沉地开口。 &emsp;&emsp;“宁奕……你相信有转世轮回么?” &emsp;&emsp;宁奕平静凝视着书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emsp;&emsp;“如果有轮转,你这样的人,下辈子会活得很难。”他轻声道:“无边业障,万世难偿。” &emsp;&emsp;书生耸了耸肩,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期待的笑意。 &emsp;&emsp;“如果真有轮转……我倒是想看看,下辈子能有多难?” &emsp;&emsp;还要有多难,才能胜过这辈子的天谴**,事与愿违,功败垂成? &emsp;&emsp;“可惜的是,我不相信轮转。”他缓缓收敛笑意,厉声道:“这辈子做的孽,下辈子来还……这是什么狗屁道理?真有这种轮转,下辈子我接着当一个十恶不赦的鬼修,永生永世,都如此行事!” &emsp;&emsp;宁奕皱起眉头。 &emsp;&emsp;书生的身躯,已经开始羽化。 &emsp;&emsp;整座琉璃盏的崩塌,以及六道轮回秩序的坍塌,已经成为了不可逆转的大势,书生的雪白肌肤一片一片如泥瓦一般自主剥落,悬浮在空中,露出纤细殷红的血丝,如游蛇一般。 &emsp;&emsp;琉璃盏也开始剥离。 &emsp;&emsp;一片又一片的灯盏花瓣,飘落在这座世界的穹顶上空。 &emsp;&emsp;一叶一世界。 &emsp;&emsp;每片琉璃盏灯瓣上,似乎都坐落着一尊模糊的身影,被东境捉来炼化的无辜生灵,坐在盏内,每日每夜为韩约诵经,提供愿力……他们是这六道轮回之中必不可少的“众生”,亦是韩约所有力量的来源。 &emsp;&emsp;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拆解。 &emsp;&emsp;这座初成型的世界,迎来了末日。 &emsp;&emsp;韩约保持着拥抱万物的姿态。 &emsp;&emsp;他微笑着望向宁奕,浑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emsp;&emsp;宁奕,则是安静等待着他意识的凋零。 &emsp;&emsp;直到韩约开口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emsp;&emsp;“宁奕,你确定今日杀死的……是我的本尊么?” &emsp;&emsp;这句话,如一道晴天霹雳,直接砸落宁奕的心湖。 &emsp;&emsp;他原本平定的心境,一下子紊乱起来。 &emsp;&emsp;整座大隋天下,无人知晓韩约的本尊,究竟生什么模样,是男是女,牺身何处,世人只知,韩约琉璃盏内有无数颂念经文的生灵……每一尊,都可以是他的身外化身。 &emsp;&emsp;而宁奕先前在甲子城的那一战,更是现了,韩约的几具分身,似乎都有着自主意识。 &emsp;&emsp;山离两卷,能够对韩约的两具分身奏效。 &emsp;&emsp;他们并不是“左手”与“右手”的关系。 &emsp;&emsp;那么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他们谁更接近真正的韩约?再或者说,韩约的意识不止一份,而是千万份,一具肉身的死亡,并不意味着韩约的死亡。 &emsp;&emsp;千万具肉身的意识,依然可以传递。 &emsp;&emsp;宁奕神情阴沉,因为书生的战败,剑气开始摧毁并不完全的“六道轮回结界”,受及牵连,那几具身外化身,都开始破碎……这股坍塌迹象的传递蔓延也成为了不可阻挡的大势所趋。 &emsp;&emsp;但是琉璃盏内数之不清的诵经生灵,并没有随之死去。 &emsp;&emsp;在宁奕眼中。 &emsp;&emsp;他们是无辜的生灵。 &emsp;&emsp;但收入琉璃盏的那一刻……他们,或许已经成为了“韩约”。 &emsp;&emsp;“如果你还能活,你又怎会这么好心地告诉我?”宁奕幽幽道:“放心,我会杀了你所有的意识分身。” &emsp;&emsp;“哦……是这样么?” &emsp;&emsp;韩约低垂眉眼,轻轻笑了笑,他伸出一只手,指尖触摸着自己的胸口位置。 &emsp;&emsp;“哗啦”一声! &emsp;&emsp;血肉迸溅。 &emsp;&emsp;他不觉疼痛,将自己的心口肉剜了出来,掌心攥着一枚跳动着的,活跃的心脏。 &emsp;&emsp;一座无垢的混沌世界。 &emsp;&emsp;甲子城的生灵,无数张扭曲的面孔,就在这混沌世界中流淌。 &emsp;&emsp;“喏……给你。” &emsp;&emsp;书生的脸上,盛放出灿烂的笑容,他诚心诚意地取出了自己的心,并且将其交付给宁奕。 &emsp;&emsp;悬在空中的黑袍剑修,虽然赢下了对决,但神情难看到了极点。 &emsp;&emsp;“甲子城三万六千生灵。” &emsp;&emsp;“还有琉璃盏八千诵经人。” &emsp;&emsp;韩约的声音已经变得无比虚弱,他攥着自己的心脏,衣衫一片片羽化破碎,看起来随时可能灰飞烟灭,“你若是真想杀了我……便一同杀了吧。只不过这样的话,你也就背上了无边业障。” &emsp;&emsp;轮转的随意一问。 &emsp;&emsp;到了这一刻,成为了诛心一杀。 &emsp;&emsp;“当然……你也可以留下他们的性命。”韩约声音很轻,虚弱笑道:“这样的话,我会很期待,你和我的‘下次见面’。” &emsp;&emsp;大泽上空。 &emsp;&emsp;一片死寂。 &emsp;&emsp;短暂的沉默后,宁奕决绝的回应。 &emsp;&emsp;“没有下次了。” &emsp;&emsp;他旋转手腕,拔出细雪。 &emsp;&emsp;毫不犹豫地一剑斩切—— &emsp;&emsp;一道半圆弧光掠过苍穹。 &emsp;&emsp;宁奕将白衫书生的头颅斩下,在三特质的不朽神灵力量加持之下,整座六道轮回结界就此崩塌。 &emsp;&emsp;在世界的坍塌破碎声音之中。 &emsp;&emsp;他一只手稳稳接住甲子城的混沌世界,小心地维护住这座洞天的安危。 &emsp;&emsp;紧接着,山字卷将琉璃盏的碎片汇聚起来,重新拼接成一座完整的瓷器,那些诵经的生灵,被神性一层一层缠绕封印,归于寂静。 &emsp;&emsp;宁奕俯瞰着倾塌的世界,还有那半具坠落大泽的无头白衫身躯。 &emsp;&emsp;“我和你,不会有下次见面了。” &emsp;&emsp;宁奕的道心稳固如磐石,并没有因为韩约的临终遗言而动摇。 &emsp;&emsp;若真不畏死,何必多言? &emsp;&emsp;别说是此刻六道不全的韩老魔,就算是白帝,真被执剑者剑气击中致命伤,也是必死无疑。 &emsp;&emsp;“哗啦啦啦——” &emsp;&emsp;穹顶上空,风声摇曳。 &emsp;&emsp;稚子剑鞘和破碎的琉璃盏,都被山字卷收入剑气洞天之中。 &emsp;&emsp;宁奕轻轻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拎着白衫书生的头颅,另一只手托着甲子城生灵,向着远方大泽边缘战场赶去。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抱歉,诸位久等了。这章写了很久。) 第四百八十章 杀鲸 &emsp;&emsp;大泽战场,霞光崩塌。 &emsp;&emsp;六道轮回结界坍塌的那一刻,整座大泽,都感应到了剧烈的震颤。 &emsp;&emsp;那支撑着大泽的庞**则,开始了凋谢。 &emsp;&emsp;花谢花开,轮回凋落。 &emsp;&emsp;远远望去,那盛大的红色霞光,如一朵盛开蔓延数十里的巨大花苞,而在花蕊凋零之后,整座结界都破碎成了虚无—— &emsp;&emsp;“这是……” &emsp;&emsp;李白鲸怔怔看着远方。 &emsp;&emsp;先生,败了? &emsp;&emsp;看到这一幕,圣山剑修,中州铁骑,纷纷士气大振! &emsp;&emsp;大泽的结界破碎了,这一战的结果,孰胜孰负,还用说吗?! &emsp;&emsp;太子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emsp;&emsp;宁奕赢了。 &emsp;&emsp;中州的圣山位席之中,传来一道道嘈杂议论声音。 &emsp;&emsp;“大都督不亏是大都督!果然不负众望!” &emsp;&emsp;“听说那韩约涅槃之下无敌手,宁奕赢了他,岂不是……” &emsp;&emsp;“什么韩约涅槃之下无敌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称号了?瞧见之前那位红拂河的涅槃前辈了么,在韩约面前,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emsp;&emsp;“如今的韩约,恐怕比当初那位守山人还要强大!幸好咱们有宁大都督,技高一筹啊……” &emsp;&emsp;众人很是振奋。 &emsp;&emsp;这一战,中州胜了! &emsp;&emsp;宁奕和韩约的这一战,明面上是“星君境界”的最强之战,但事实上两位逆天修行者展露出远星君的力量……大泽一战的真实水平,已经越了绝大多数的涅槃之战。 &emsp;&emsp;观战者,几乎无人能预测最终的胜负。 &emsp;&emsp;所以六道轮回结界破碎的那一刻,就连酒泉子,也露出了释然的神色。 &emsp;&emsp;“宁奕赢了……”酒泉子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转头望向宋雀夫妇,忽然一怔。 &emsp;&emsp;宁奕赢下韩约,唯一未展喜色的,就是这二位了。 &emsp;&emsp;辜圣主一只手紧紧攥住宋雀的衣袖,神情紧张而又担忧。 &emsp;&emsp;二位涅槃唯一的儿子,还在大泽之中。 &emsp;&emsp;宁奕虽然赢了韩约……但甲子城中的三万六千生灵,是生是死,尚不可知。 &emsp;&emsp;远天掠来一道剑芒。 &emsp;&emsp;那袭黑衫,周身燃烧着噼里啪啦的虚无神焰,落在了大泽水面之上。 &emsp;&emsp;宁奕降落的那一刻。 &emsp;&emsp;宋雀夫妇险些提到嗓子眼里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在宁奕的手上,托着一个安然无恙的混沌世界,整座甲子城的生灵,都被韩约以“搬运术”囚押在这座洞天内。 &emsp;&emsp;此刻六道轮回结界破碎,韩约对于“甲子城生灵”的压制力,也徐徐消散,混沌世界内游荡着的一张张面孔,逐渐恢复了自我意识。 &emsp;&emsp;“宋雀先生,辜圣主。” &emsp;&emsp;宁奕落在二位涅槃对面,将这座洞天世界交付出去。 &emsp;&emsp;这是他答应宋雀的。 &emsp;&emsp;要将宋净莲,安全带出六道轮回结界。 &emsp;&emsp;“好,好,好……” &emsp;&emsp;宋雀小心翼翼接过这座洞天,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生怕有丝毫闪失。 &emsp;&emsp;宁奕轻声道:“甲子城生灵,被鬼修之术压制,接触搬运术,还需要二位耗费一些心血……重新在甲子城雕刻阵纹。” &emsp;&emsp;救出甲子城生灵,并不难。 &emsp;&emsp;对于这二位涅槃而言,最多就是花费一些时间,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还有耐心。 &emsp;&emsp;“这些都不是问题。” &emsp;&emsp;辜圣主以掌背擦拭眼眶,深吸一口气,望向宁奕,道:“小宁先生,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您了……” &emsp;&emsp;如果不是宁奕。 &emsp;&emsp;那么净莲,朱砂……毫无疑问,都会死在韩约的手里! &emsp;&emsp;“辜圣主言重了。”宁奕摇了摇头,柔声道:“净莲是我兄弟,一家人不说二话,不论生什么,我都会拼尽全力救他出来。” &emsp;&emsp;“宁奕……”辜伊人也很干脆利落,不玩客气的那一套,认真许诺道:“这个人情,我瑶池记下来了。” &emsp;&emsp;宁奕也不矫情,施了一礼,沉声道:“那就……承蒙前辈照顾。” &emsp;&emsp;辜伊人和自己夫君对视一眼,二人掌托混沌世界,再不犹豫,冲天而起,直接向着甲子城方向飞掠而去—— &emsp;&emsp;在这一刻,没有什么,比复苏自己的儿子更重要! &emsp;&emsp;宋雀一走,大泽水面的气氛便变得轻松许多。 &emsp;&emsp;太子的皇道气息,仍然封锁着大泽的部分区域……将宁奕,酒泉子,李白鲸包围,不让外界看到这里生的景象。 &emsp;&emsp;二皇子仍然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 &emsp;&emsp;他怔怔凝视着宁奕,不敢相信先生战败的场景,可宁奕手中所拎着的那颗书生头颅,则给了他最重最深刻的一击。 &emsp;&emsp;先生真的败了。 &emsp;&emsp;被宁奕斩。 &emsp;&emsp;死的不能再死。 &emsp;&emsp;同样处于震撼状态的,还有酒泉子。 &emsp;&emsp;这位红拂河老牌涅槃,神情复杂,先是瞥了一眼宁奕掌心提拎的头颅,再是瞥了一眼此刻黑衫年轻剑修身上隐而不的气息。 &emsp;&emsp;这个小子,此刻身上的真实战力,已经无法精准评估。 &emsp;&emsp;一股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酒泉子,若现在让他与宁奕一战……恐怕,自己不是其对手。 &emsp;&emsp;这才修行多久? &emsp;&emsp;酒泉子觉察到一股荒唐的时候,又感受到了不对劲。 &emsp;&emsp;他与宁奕对视一眼之后,便再也没有挪开目光,死死盯着年轻人观察,尤其是眉心位置。 &emsp;&emsp;“太子殿下,我已完成当年赌约。”宁奕与酒泉子对视一眼,立即挪开目光,他抬起自己一条手臂,将白衫书生的头颅,展示给李白蛟。 &emsp;&emsp;太子微笑着点头,轻声赞道:“宁先生……这个东境战争大都督的挂衔,本殿没有看错人。” &emsp;&emsp;宁奕只是轻轻点头,声音疲倦,道:“人,我已经杀了。东境战争,也结束了。这个挂衔,可以去掉了。” &emsp;&emsp;与韩约的这一战,消耗了自己太多的心力。 &emsp;&emsp;事实上,宁奕现在疲倦到了极点,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就此休息……但是,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emsp;&emsp;忽然之间,酒泉子惊讶的声音响起。 &emsp;&emsp;“宁奕,你透支了自己的神海力量?” &emsp;&emsp;这句话,并没有避讳太子。 &emsp;&emsp;李白蛟笑意不减,稍稍蹙起眉头,望向面前黑衫年轻剑修。 &emsp;&emsp;透支……神海力量? &emsp;&emsp;宁奕神情有些无奈。 &emsp;&emsp;终究还是被酒泉子这老狐狸看出来了。 &emsp;&emsp;韩约透支了“六道轮回”,自己想要战胜他,别无选择。 &emsp;&emsp;当时情景,已不方便去说,宁奕只能点了点头,道:“前辈好眼光。” &emsp;&emsp;酒泉子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的神情严肃起来,他轻声道:“一旦透支,不可逆转……你此刻点燃的神海之火,若是熄灭,便是破境倒退,功败垂成。非但不能维持此刻的战力,还还有可能会下跌一个大境界。” &emsp;&emsp;酒泉子说的这些,宁奕又何尝不知? &emsp;&emsp;只不过,他没得选。 &emsp;&emsp;“救净莲,夺剑鞘,赢下这场战争,都比我个人造化更重要。”宁奕淡淡说了这么一句,没有更多解释。 &emsp;&emsp;他重新握住细雪,缓步来到了李白鲸身边,轻声道:“我已杀了韩约,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emsp;&emsp;二皇子闭上双眼,万念俱灰。 &emsp;&emsp;在绝望之中,已无更多的求生意念。 &emsp;&emsp;只需要宁奕一剑,便可将这颗大好头颅斩落……至于他与影子所签订的“不死不灭”契约,在执剑者面前,只不过是一个笑话。 &emsp;&emsp;只需一剑,不可杀的,便会被杀死。 &emsp;&emsp;“宁奕,不可!” &emsp;&emsp;太子忽然厉声喝了一句。 &emsp;&emsp;宁奕拔剑之手,已经抬起,剑鞘内响起一阵金铁交撞之音,陡然身前有一道黑白墨色掠过,太子开口那一刻,酒泉子便化为一阵浓墨,闪现在宁奕身旁,双手按住宁奕一枚手掌。 &emsp;&emsp;“铮!” &emsp;&emsp;“铮!” &emsp;&emsp;酒泉子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景象,自己双手之力,竟然无法压制宁奕。 &emsp;&emsp;细雪剑锋逆着阻力,一寸一寸地推出剑鞘。 &emsp;&emsp;宁奕望向太子,幽幽道:“涉及皇位之争,你莫非起了恻隐之心?” &emsp;&emsp;“人,自然是要杀的。” &emsp;&emsp;李白蛟也来到宁奕身旁,他伸出一只手,按住剑柄。 &emsp;&emsp;寸缕皇气,缭绕手掌,按压而下。 &emsp;&emsp;宁奕眯起双眼。 &emsp;&emsp;细雪剑锋,一阵剧烈震颤,如水沸一般,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emsp;&emsp;最终于无声无息之中,缓缓滑落归于剑鞘之中,重回寂静。 &emsp;&emsp;酒泉子,已经恭敬侧立于太子身旁,俯不语。 &emsp;&emsp;宁奕不再拔剑。 &emsp;&emsp;他沉默望着李白蛟,眼中的意味十分明确。 &emsp;&emsp;太子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emsp;&emsp;“本殿之前答应了白鲸,让他……死在长陵。”李白蛟望向自己身旁的弟弟,轻声道:“我与白鲸,终究是兄弟一场。所以,不劳宁爱卿出手,接下来,我会带他回一趟长陵,亲自了断。” &emsp;&emsp;中州铁骑,压境大泽。 &emsp;&emsp;圣山剑修,悬于穹顶。 &emsp;&emsp;净莲被救了回来,甲子城百姓安然无恙,东境大泽彻底剿灭,鬼修根源连根拔起……今日生的一切,对于太子而言,都是好事,即便动用了这么大的力量,也是值得的。 &emsp;&emsp;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来处理自己最后的“权位隐患”。 &emsp;&emsp;微风吹过,日出穹云。 &emsp;&emsp;心情大好的太子已经准备下令,班师回朝,鸣鼓大胜。 &emsp;&emsp;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emsp;&emsp;“太子殿下,李白鲸可以死在长陵。但是……我要在场。” &emsp;&emsp;太子沉默着望向黑衫年轻人。 &emsp;&emsp;这场东境战争大获全胜的最大功臣。 &emsp;&emsp;宁奕望向太子,收回细雪,平举于面前。 &emsp;&emsp;不出剑,这已是他最后的让步。 &emsp;&emsp;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第四百八十一章 凯旋 &emsp;&emsp;北境大荒。 &emsp;&emsp;瀑布洞天,流水潺潺。 &emsp;&emsp;瀑布水帘之外,小昭一人百无聊赖地坐在潭水畔,静看自己倒影,细听落湍声音。 &emsp;&emsp;小姐又被那个奇奇怪怪的白衫蒙面女子拉进了洞天之中。 &emsp;&emsp;也不知是做什么,时常一进去就是数个时辰……身为下人的自己,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能在这里等着。 &emsp;&emsp;小昭知道,那白衫女子,是个境界极高的大修行者,虽然面遮白布,但并不盲,反而“目力”极好。 &emsp;&emsp;自己隔着一层水帘,说什么,做什么,她估计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emsp;&emsp;所以即便心中有所不满,她面容上也未有丝毫表露。 &emsp;&emsp;她安安静静等着,面带笑容。 &emsp;&emsp;瀑布之内。 &emsp;&emsp;张君令背负双手,围着徐清焰转了好几个圈,口中时不时传出啧啧之音,显然是想说些什么…… &emsp;&emsp;徐清焰神情无奈,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 &emsp;&emsp;这位姑娘,还真是在“观察”自己,但却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emsp;&emsp;这段时日,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emsp;&emsp;真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看的? &emsp;&emsp;徐清焰的面前,摆了一副棋盘,她捻子落下,柔声道:“张姑娘,该你了。” &emsp;&emsp;话音落下。 &emsp;&emsp;张君令轻飘飘一步,看似缓慢,但实则迅疾无比地抬手,棋囊飞出一枚棋子,被她两根手指按住,轻轻按在棋盘上。 &emsp;&emsp;“你真的很好看。” &emsp;&emsp;这句话说出来,将徐清焰吓了一跳,这位目盲姑娘,莫非刚刚是用读心术,看出了自己想法不成? &emsp;&emsp;她面色浮现一抹红晕,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略显腼腆地断续回应道:“谢……谢谢。” &emsp;&emsp;张君令笑了笑。 &emsp;&emsp;这句话,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她只是单纯夸赞徐清焰的美貌而已。 &emsp;&emsp;从踏出昆海洞天,来到人间游历,已有一段时日,她在天都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各种美人,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但无一人,能与眼前的徐姑娘相提并论。 &emsp;&emsp;差得太远。 &emsp;&emsp;卸下黑色帷帽的徐清焰,青丝如瀑,肤白如雪,两者相衬,配上唇前一抹不妖不蔓的朱红。 &emsp;&emsp;此女本该天上有。 &emsp;&emsp;“您……到底在看什么?”徐清焰斟酌着又落一子,这一次,她主动提问了。 &emsp;&emsp;向来出手落子如闪电的张君令,此刻反而不动了。 &emsp;&emsp;似乎陷入了恍惚和深思之中。 &emsp;&emsp;昆海洞天内,那些丢失的,破碎的记忆,在此刻找回了一点点零散的碎片。 &emsp;&emsp;“我在看一位熟人。” &emsp;&emsp;张君令认真望向徐清焰,“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emsp;&emsp;徐清焰惘然地对望。 &emsp;&emsp;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 &emsp;&emsp;忽然,咚的一声。 &emsp;&emsp;张君令腰囊的令牌,轻轻震颤一下。 &emsp;&emsp;她神念一扫,眉尖微微挑起,笑道:“哦……有点意思。” &emsp;&emsp;“生了何事?” &emsp;&emsp;徐清焰眨了眨眼,直觉告诉她,传讯令里的消息,与自己在乎的那人有关。 &emsp;&emsp;这一次,张君令又有如读心一般,悠悠开口,“你猜得没错,是关于你家那位宁先生的。” &emsp;&emsp;“东境战争,大胜。”她没有卖关子,微笑道:“宁奕在大泽斩杀韩约,中州铁骑,凯旋而归。”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当真?” &emsp;&emsp;徐清焰的美眸里闪过一丝喜色,她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握着骨笛,长长舒出一口气。 &emsp;&emsp;宁奕挂名大都督征战东境,她日夜担忧……如今得知宁奕胜了,安然无恙,她心中悬起来的那块石头,也终于可以放下了。 &emsp;&emsp;“自然是真的。”张君令淡淡笑道:“既然东境战争胜了,韩约身死道消,我答应宁奕的条件也就做到了。” &emsp;&emsp;不会再有鬼修,来打徐清焰的主意。 &emsp;&emsp;张君令,也不用花费时间精力,来照看她了。 &emsp;&emsp;“徐姑娘,中州铁骑,准备回天都了。”白衫女子意味深长笑道:“听说你已在北境大荒游历了一段时日,若是旅行累了,不如一同回天都?” &emsp;&emsp;张君令两根修长白皙手指,轻轻捻住一枚棋子,敲打棋盘。 &emsp;&emsp;话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emsp;&emsp;回天都,就能见到你家的宁先生了哦。 &emsp;&emsp;“如此甚好。”徐清焰洒然一笑,大大方方道:“我确实想见宁奕一面,若方便的话,便请张姑娘接引一程吧。”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蜀山后山。 &emsp;&emsp;裴灵素静坐在猴林中的一大片空地上,看似入定,但心浮气躁,周遭几缕剑气,劈劈砍砍,尘土飞扬。 &emsp;&emsp;心不静。 &emsp;&emsp;气不平。 &emsp;&emsp;平日里喜欢围观丫头修行的那些猴子,此刻都躲得远远的,它们可聪明着呢,一眼就看出了裴灵素今儿心情不好,所以能不招惹,就不招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emsp;&emsp;毕竟有一只秃毛猴子的前车之鉴,就摆在眼前…… &emsp;&emsp;那一夜,丫头醒来之后,枕边便是空空荡荡……宁奕在自己睡着之时,一个人离开后山,悄无声息。 &emsp;&emsp;后来师姐入了一趟后山,告诉她,灵山的宋净莲出事了,不单单是宋净莲,朱砂,还有神仙居的姜大真人,以及三圣山山主,连同一整座甲子城生灵,都被韩约袭杀! &emsp;&emsp;她这才知道,宁奕是去东境大泽,与韩约决战了。 &emsp;&emsp;这叫她如何能够安心? &emsp;&emsp;丫头反复默念定心诀,但越是想要入定修行,越是心境紊乱。 &emsp;&emsp;长叹一声。 &emsp;&emsp;终是放弃。 &emsp;&emsp;正当丫头站起身子,拍打衣衫尘土之时,后山的符箓荡起一阵波澜,千手人未至,声先至。 &emsp;&emsp;“东境之战,小师弟胜了!” &emsp;&emsp;裴灵素整个人怔住了。 &emsp;&emsp;下一刹,千手出现在她面前,神情喜悦,轻轻摇晃着裴灵素的双肩,道:“丫头,东境战争结束了,宁奕斩下了韩约头颅!”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东境战争胜了! &emsp;&emsp;大胜! &emsp;&emsp;这个消息,传遍四境! &emsp;&emsp;对于流落在中州边缘的难民而言,这个消息无异于是长夜燃尽的黎明曙光,鬼修被中州铁骑歼灭,意味着他们终于有家可归……不用再提心吊胆地流浪,事实上天都的接纳政策颁布之后,战乱的流民不仅有了住所,而且还有免费提供的食物,干粮。 &emsp;&emsp;这个政策,拯救了数十万人,但却几乎掏空了大隋中州一半的积蓄……好在,最终结局是好的。 &emsp;&emsp;太子赢下了东境,也赢取了民心。 &emsp;&emsp;大隋储君,年轻有为,东境败退之后,太子自然就是大隋天下未来的“皇帝”,所欠缺的,就只是最后的一个形式而已。 &emsp;&emsp;只要他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坐上真龙皇座。 &emsp;&emsp;那么红拂河便会认主,铁律,皇权,都将为他加冕! &emsp;&emsp;浩荡铁骑从东境掠回天都。 &emsp;&emsp;这一路凯旋而归,天都城门大开,锣鼓齐鸣,整座皇城盛行大庆之典! &emsp;&emsp;诸圣山山主,被邀请来到天都,一同参加贺典。 &emsp;&emsp;一骑当先的太子,罕见地春风满面,他的身旁,便是这一战立下最大功劳的大都督。 &emsp;&emsp;宁奕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按照礼节,象征性对着路上的百姓点头示意。 &emsp;&emsp;“宁剑仙!” &emsp;&emsp;“宁大都督!” &emsp;&emsp;街边的喧喝声中,不乏有狂热之辈,逆着人潮,顶着昆海楼使者的阻拦,大声呼喊着宁奕的名号,试图引起宁奕的注意。 &emsp;&emsp;这一战,将宁奕真正推上了大隋天下声名浪潮的顶点。 &emsp;&emsp;一时之间。 &emsp;&emsp;宁奕有些恍惚。 &emsp;&emsp;耳旁的喧喝声音,高喊声音,竟有些熟悉。 &emsp;&emsp;多年前,他曾经在无数人的围观之下,游行穿过这一条街。 &emsp;&emsp;莲花道场,丫头将军府身份暴露,那时候宁奕被太宗的一纸宣令,贬为阶下囚,二人一同被关在铁笼车内,押送皇宫……一晃多年,往日的画面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emsp;&emsp;当年天都城也是如今日这般,万人空巷,只不过迎接自己的,是唾骂,是厌恶,是侮辱。 &emsp;&emsp;而今日,自己成了无数人追捧的“剑仙”,成为天都子民敬仰的“战神”。 &emsp;&emsp;而多年前,和多年后,穿行这条街的自己,其实一直都是那个自己。 &emsp;&emsp;宁奕知道,他未曾变过。 &emsp;&emsp;所以眼前的这一幕,便难免有些好笑。 &emsp;&emsp;“你在笑什么?” &emsp;&emsp;太子敏锐看出了宁奕笑容中的异样。 &emsp;&emsp;“没什么。”宁奕自嘲道:“想到了一些往事。” &emsp;&emsp;太子立即心领神会,想到了当年烈潮,宁奕曾被铁笼车拉着游行天都城的事情,他低声安慰道:“如今,你是大隋年轻一辈的第一人。” &emsp;&emsp;甚至……未来可能就是大隋的第一人。 &emsp;&emsp;“虚名罢了。我并不在意。”宁奕摇了摇头,干净利落道:“殿下,我们还是赶紧去往长陵吧。” &emsp;&emsp;他回过头,望向绵长车队的某个黑暗车厢。 &emsp;&emsp;二皇子李白鲸,就被关押在其中。 &emsp;&emsp;赢下韩约,救出甲子城生灵,收回稚子剑鞘,东境战争大胜,对宁奕而言,做到这些,还不够…… &emsp;&emsp;李白鲸,必须死。 &emsp;&emsp;而且必须死在自己眼前! &emsp;&emsp;太子的铁骑缓而行,绕城一圈,昭告大胜,迎接民众的欢迎洗礼。 &emsp;&emsp;宁奕,太子,还有那截黑色车厢,安安静静过了闹市,离开天都皇城。 &emsp;&emsp;周围的嘈杂声音,渐行渐远。 &emsp;&emsp;四周有浅淡的雾,缭绕的风,宁奕的面前,逐渐浮现出一座巨大山脉的轮廓。 &emsp;&emsp;雾气渐浓。 &emsp;&emsp;如入长夜。 &emsp;&emsp;不过有一盏火光,点燃于山雾之中,摇曳而来。 &emsp;&emsp;那是一袭令宁奕觉得眼熟的宽松大袍,悬浮于空中,摇曳似烛焰,模糊如梦境中浸泡出来的。 &emsp;&emsp;那人单手提拎着那盏残破的灯火,稳定照破四面八方的辉光。 &emsp;&emsp;“守山人。” &emsp;&emsp;太子开口了,他沉声道:“请开山道……” &emsp;&emsp;“我来送我弟弟,上长陵山顶。” 第四百八十二章 行刑 “请开山道……” “我来送我弟弟,上长陵山顶。” 残破的灯火,缓缓上移,照亮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守山人骷髅面具下的双眼,凝视着李白鲸的双眼,在良久的对望之后,面具下传来低沉嘶哑的声音:“殿下,污秽之物,怎可登长陵山巅?” 污秽之物…… 二皇子本来已经死去的那颗心,忽而刺痛一般,又跳动了一下。 他低低笑了笑,丝披散,被风吹乱,苍白的面色中溢散出一股病态的红润,此刻逆着风,抬起头,沙哑道:“再如何,我也是这大隋的皇子。” 漂浮在空中,提拎古灯的宽大黑袍下,只是传来了一句没有感情的木然回应。 “吾侍奉皇道,眼中只有戒律。” “从堕落的那一刻起,你便不再受皇权庇护。” 太子抬手,打断了守山人的话语。 “争论……就到此为止吧。” 李白蛟平静道:“你只需要打开长陵门户,我会在山顶亲自为他行刑。” 守山人沉默了一小会。 她似乎是在衡量太子此刻话语的重量……两境之战落下帷幕,如今太子已是大隋当之无愧的“王”。 在经历一番思量之后,守山人做出了自己的决定,那袭大袍缓缓折身,行了一礼,伴随着揖礼的动作,那盏飘忽不定的残灯,终于缓缓落下,柔和的光芒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 “敬遵王命。” 长陵的雾气,被灯光拨开。 一扇高大的门户,出现在太子,李白鲸,宁奕三人面前。 二皇子缓缓迈步,踏入长陵中。 太子随后入内,但他进入门户之后,却是回头望向宁奕。 “宁奕。”李白蛟认真地喊着宁奕的名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既然你只是想亲眼看着白鲸死,可否站在山脚下观望。给我和他最后一段独处的路程。” 此言一出。 李白鲸微微一怔,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长。 宁奕皱起眉头,道:“你确定要这么做?他可是个危险人物。” 以宁奕如今的境界,神念,完全可以覆盖整座长陵,站在山脚,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太子既然开口,必定会在登山途中,封锁周围的神念感应。 如果李白鲸在此时暴起难,宁奕和守山人,未必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二皇子入了长陵,便是真正再无生还余地了。 一个必死之人,才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疯狂之人。 以宁奕对李白蛟的了解,这位太子行事缜密,滴水不露,几乎不会留给对手一丝一毫的破绽……这种行事风格,倒是不符合以往的认知。 太子这么一个无情之人。 竟然真的会有恻隐之心么? “不必担心。”李白蛟轻轻道:“我心中有数。” 宁奕沉默着点了点头,站在山脚之下,与守山人并肩而立。 …… …… 李白蛟和李白鲸,开始登山。 长陵罡风猛烈,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山道两旁是大隋万年来英杰留下的墓碑,上面雕刻着剑意,道境,留给后人的造化,启迪……这是一座埋葬死人的陵墓,却也是无数年轻人追寻机缘的希望之地。 生与死,其实就只是一个尾相衔的圆圈而已。 前浪后浪,传承绵长。 与宁奕预料的一样,登上长陵山道之后,太子便屏蔽了方圆三丈的气机,外人无法听到他和李白鲸之间的对话。 但所有人都想不到。 这对兄弟俩,只是沉默的登山,谁也没有说话。 二皇子不开口,太子也如此,一左一右,齐肩而行。 罡风吹着肉体,也侵入魂魄,每一位大隋皇室的正统后嗣,都会想象自己有朝一日登上长陵的画面……在长陵山顶,有着象征这座天下至尊之位的“真龙皇座”,无数年来的权谋斗争,生死厮杀,尸山血海,都是为了争夺这尊宝座。 统御天下的全力。 万万人之上的冠冕。 即将登上山顶之时,李白蛟开口了。 “就是在这里,我射死了三弟。” 二皇子抬起的一只脚,微微顿塞,然后轻轻落下,声音平静而又自然,“他不是你的对手。死在这里,我不意外。” 短暂停顿。 “天都烈潮,我最意外的……是父皇的死。”二皇子喃喃道:“他这般伟大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 太子有些恍惚。 他注意到,自己的弟弟,对于父皇的死,用了“轻易”这个词。 烈潮杀局。 徐藏,徐清客,灵山,道宗,三司,一枚又一枚杀力强绝的棋子环环相扣,所摆出的这场盛大杀局,几乎可以策杀这世上的任何一人……可唯独放在那位光耀万年的帝皇身上,显得相形见绌。 一晃多年,弹指闪逝。 复盘自己在东境的布局,李白鲸觉得自己只走错了一步棋。 烈潮那一日,自己不在天都,被太子抢先占据地利,接着召令自拥,以太子之位,拉拢人和,不急于一时进攻,反而安心巩权,韬光养晦,养精蓄锐,等待天时。 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的那一日,中州铁骑,一战而胜。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便是如此。 “世事难料,人算不如天算。” 太子陪着自己的弟弟,走完了最后一截路,他轻声道:“这几年,的确如梦如幻,令人不敢置信。” 李白鲸笑着问道:“你要送我最后一程了么?” 山顶之上,雷霆闪逝,陡然阴云密布,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滂沱而至。 长陵向来如此,攀山至顶,阴晴不定,骤雨突,乃是常事。 李白蛟一只手按住腰间长剑,望向自己弟弟,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已经准备撤走屏蔽手段,向着宁奕和守山人展示“行刑”画面—— 李白鲸忽然柔声道:“我有几句话想说。” 阴云堆叠,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太子挑起眉头。 “袁淳先生,还有一尊分身在天都,对吧?” 李白鲸开口的那一刻,四周原本即将散开的屏蔽阵纹,重新凝聚,更加稳固,太子脸上的神情陡然阴沉下来。 “兄长贵为太子,囚禁国师,若传出去,恐怕红拂河也会被惊动吧?” 二皇子注意到了太子的神色,低声笑了笑,自嘲道:“坐在你我位置上的人,谁还没有几个秘密呢?” “不必担心我会传出去……我只是想提醒兄长,万事谨慎,即便坐上了最高的位置,依旧有人可以将你掀下去。” 李白鲸微笑道:“毕竟强大如父皇,也死在了算计中。小心一点,总是对的。”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望向山脚下。 与守山人并肩而立的那道身影。 宁奕。 “其实我很好奇……那么多涅槃都无法完成的事情,宁奕是怎么做到的,他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十境的小修士啊。” 二皇子展颜笑道:“看兄长你的表情,想必也不知道那一日,长陵里究竟生了什么。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坐上皇座……” 一道雷光,磅礴落下。 长陵山顶,亮如白昼。 李白鲸一字一句,语极慢。 “是因为,畏惧父皇吧?” 太子的瞳孔中,倒映出那道坠落而下的雷光。 “够了!” 他沉声道:“你的话……太多了。” “在红山高原!” 二皇子陡然高喝,道:“我与白麟争夺皇座,最终坐上皇座的,不是他,也不是我——” 太子怔住一刹。 “是宁奕。” 李白鲸眼中的哀意变成了癫狂的笑意,他摊开双臂,做出了与韩约一样的拥抱万物的姿态,如果太子出剑,那么他不会躲,不会闪,会任由这一剑,刺穿自己心口,灭杀自己的一切。 先生已经死了。 他怎会独活? “怎,怎么会……” 正是这一句话,击中了太子。 东西二境角力,去往红山狩猎,争夺禁地皇座,此事他是知晓的,只不过事后自己两位弟弟心情都很不好,原因没有一人知道。 皇座被外姓人抢了。 这种事情,谁会宣扬? 那一日,抱着徐清焰穿梭奇点,躲避姜麟追杀的宁奕,正好跌坐在了红山尽头的皇座之上! “我亲爱的,愚蠢的兄长……”李白鲸戏谑笑道:“你确定,那尊皇座,是留给你的么?”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山顶远方雷霆加持的区域,那尊沐浴雷光,若隐若现的巍峨之座。 “你确定,我死了之后,你就能坐上去么?” “别再说了。”太子神情紧绷,拔出佩剑,低喝道:“登上长陵,为兄送你上路!” “无须兄长动手……” 李白鲸保持着摊开双臂的姿态,笑声在震耳欲聋的雷光之中显得渺小而又庄严。 “我,自己来。” 他面对太子,一步一步,向着身后倒退而行。 太子屏蔽天机的术法,阵纹,在这一刻消散。 雷光将长陵山顶淹没,轰隆隆的炸碎声音肆虐翻滚,感应到污秽的皇权劫力,循着气机砸落在二皇子的身上,那袭漆黑的布衫被雷霆撕碎,血肉模糊,蒸出猩红的血雾,下一刻,血雾也被雷光打碎。 山顶上,只剩下一个踉跄着倒退的枯瘦身影。 一步一步,来到了光明皇座的位置之上,在距离真龙皇座不到三尺之处,那道血气干枯的身影已经不成人样。 李白鲸神情威严,庄重,双手扶住椅把,缓缓坐下。 雷光中央,那尊真龙皇座,迸出一道愤怒高亢的龙吟之声。 仅仅是一刹。 光明皇帝所留下的万丈权威,便将二皇子焚灭。 大隋天下最强大的至宝,妄图想要驾驭它的无德之人……只有一个下场。 太子看见了这一幕。 山脚的守山人和宁奕,也看到了这一幕。 李白鲸死在了真龙皇座之上。 在生命的最后,他没有犹豫地坐在了皇帝的宝座之上。 那一刻,整座长陵为之震颤。 无尽的光明从长陵山顶迸逆射,磅礴大雨的铁穹被炽光击中,重新归于寂静。 真龙皇座的磅礴杀力,使他在须臾之间便湮灭成了虚无—— 没有在这世上留下一滴鲜血,一寸肌肤,一片衣衫。 长陵的这场死刑。 他为自己执行。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不如喝酒去 &emsp;&emsp;李白鲸死了。 &emsp;&emsp;宁奕注视着长陵山顶迸射而出的那道烈光,心中轻松了许多。 &emsp;&emsp;从多年前踏入天都的那一刻开始,东境便不遗余力算计自己,他本就不是什么心善之人。 &emsp;&emsp;争到最后,无非就是你杀我,我杀你。 &emsp;&emsp;今日尘埃落定。 &emsp;&emsp;“呼。” &emsp;&emsp;宁奕松开了按在细雪剑柄上的手掌,将自己残留在长陵的最后一缕剑念散去。 &emsp;&emsp;“真是没想到……不过数年未见,你已成长到了如此地步。” &emsp;&emsp;一道欣慰的声音响起。 &emsp;&emsp;守山人隔着面具,凝视着宁奕侧脸,喃喃道:“阿宁如果看到你有如此成就,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emsp;&emsp;宁奕怔了怔。 &emsp;&emsp;他深吸一口气,认真问道:“您与我的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emsp;&emsp;当初,他来到天都,守山人给了自己一封母亲的旧信。 &emsp;&emsp;宁奕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阿宁,就是五百年前,与太宗6圣齐名的“黑袍”,五位宗师之中最为神秘的那个存在。 &emsp;&emsp;即便是叶长风,也不了解她。 &emsp;&emsp;自己的母亲啊,就像是这世上无处不在的风,看得见存在的证据,却触摸不到留下的痕迹。 &emsp;&emsp;宁奕走遍两座天下,都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emsp;&emsp;“我与阿宁……曾是主仆。”守山人低声笑了笑,“有幸在她踏入人间之后,为她侍剑。” &emsp;&emsp;守山人的话,在脑海里回荡。 &emsp;&emsp;有幸在她踏入人间之后……为她侍剑? &emsp;&emsp;这是什么意思,自己的母亲,不是这座人间的人? &emsp;&emsp;似乎是看出了宁奕的疑惑,守山人一只手拎着大灯笼,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额,道:“后来我犯了戒律,被罚在这里看守长陵,脑海里的一些记忆丢失了,能够记得的,就只有零零星星的碎片。” &emsp;&emsp;“第一次相见的场景,还记得么?”守山人忽然问道。 &emsp;&emsp;宁奕点头。 &emsp;&emsp;第一次见面,是在长陵山脚的破烂木屋内,残破摇曳的枯油灯灯光照耀下,自己颤抖着手,接过了守山人给的信封。 &emsp;&emsp;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信封。 &emsp;&emsp;也是在那次见面之后,自己得知了“天书”的存在,踏上了寻找八卷古书的漫漫路程。 &emsp;&emsp;“这里是长陵。”骷髅面具下荡漾着不含感情的声音,她再次隐晦地伸手,指尖指向穹顶,拉长声音,缓缓道:“……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么多。” &emsp;&emsp;宁奕侧身,深深揖礼。 &emsp;&emsp;“感谢前辈当时的提点。” &emsp;&emsp;守山人一怔。 &emsp;&emsp;“前辈……我后来又见到她了。”宁奕声音很轻的笑道:“其实她给了我很多,真的很多。我已经很知足了。” &emsp;&emsp;短暂的失神后,那张骷髅面具下的眸光,缓缓变得柔和起来。 &emsp;&emsp;守山人低低笑道:“原来……是这样么?” &emsp;&emsp;细雨瓢泼,黑色大袍溅起细腻的雨丝。 &emsp;&emsp;守山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宁奕的脑袋上,她轻轻揉了揉年轻人的脑袋,眼中是那个初见之时,稚嫩桀骜,长不大的少年。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太子殿下,宴请诸圣山山主,来天都城,庆贺大胜!” &emsp;&emsp;“庆宴就订在十日之后……据说啊,这是特地为宁大都督摆下的庆功宴!” &emsp;&emsp;红符街,人潮汹涌。 &emsp;&emsp;宁奕坐在街边摊子旁吃面,他戴着一顶斗笠,单手微微下压,遮住自己面容,听着路人的交谈私语,忍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不住摇头笑了笑。 &emsp;&emsp;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 &emsp;&emsp;这是半个时辰前离开长陵,太子对自己提出的提议……摆下一场庆功宴,好好庆祝大胜。 &emsp;&emsp;宁奕没有拒绝太子的宴请。 &emsp;&emsp;东境战争的大胜,的确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 &emsp;&emsp;他一个人默默吃着面,对面忽然坐下了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 &emsp;&emsp;“加一碗。” &emsp;&emsp;那人的声音清脆如风铃,悦耳动听。 &emsp;&emsp;宁奕怔住了。 &emsp;&emsp;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黑色皂纱遮住的模糊面容……即便有帷帽垂落,宁奕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 &emsp;&emsp;“徐姑娘?” &emsp;&emsp;帷帽下的女子,对他嫣然一笑。 &emsp;&emsp;宁奕万万没想到,徐清焰回天都竟然如此之快。 &emsp;&emsp;“再加一碗。” &emsp;&emsp;又是一道女子声音响起。 &emsp;&emsp;一袭飘摇白衫,很不客气地坐在宁奕对面。 &emsp;&emsp;张君令笑眯眯道:“驭剑千里可是个体力活儿,宁大都督,请我吃碗面,不过分吧?” &emsp;&emsp;驭剑千里四字出口,宁奕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 &emsp;&emsp;他招了招手,示意店小二过来,从兜里取出几两碎银,递交出去,罕见大方地摆了摆手,“再加两碟酱牛肉,不用找了。” &emsp;&emsp;小二喏了一声,喜笑颜开地接过,正准备离开。 &emsp;&emsp;“就这?”目盲白衫女子嗤笑一声,气定神闲道:“两碟酱牛肉怎么够吃,我还要再加一些,不介意吧?” &emsp;&emsp;宁奕哑然失笑,道:“怎么会介意?您老随便吃。” &emsp;&emsp;半个时辰后。 &emsp;&emsp;小小的木桌,碗碟堆积如山。 &emsp;&emsp;宁奕扶额,有些怀疑人生,这张君令看上去身形纤瘦,怎么这么能吃? &emsp;&emsp;这食量,跟金刚体魄的谷小雨有的一拼了。 &emsp;&emsp;原本是宁奕和徐清焰重逢的场面—— &emsp;&emsp;因为张君令的出现,场面变得有些尴尬,这半个时辰,两人看着张大楼主慢条斯理地进餐……不愧是昆海洞天出来的狠人,吃得斯斯文文,但几乎未曾停下过,虾饺,凤爪,豉汁排骨,三四十盘点心都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emsp;&emsp;这是一点也没有浪费啊。 &emsp;&emsp;最后。 &emsp;&emsp;张君令取出一张白帛,擦拭唇角,微笑环顾道:“我吃饱了,你们呢?” &emsp;&emsp;宁奕和徐清焰纷纷沉默。 &emsp;&emsp;张君令困惑道:“你们怎么不说话?” &emsp;&emsp;宁奕勉强挤出一丝笑,道:“我去结账。” &emsp;&emsp;看着宁奕起身去结账,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前,徐清焰目光始终落在那袭黑衫之上,张君令神情有些恍悟。 &emsp;&emsp;自己的存在……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emsp;&emsp;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emsp;&emsp;顾谦告诉自己,与朋友相处,坦诚以待便可。 &emsp;&emsp;宁奕是自己的朋友,徐清焰也是自己的朋友……自己难道不该在他们二人吃饭的时候出现? &emsp;&emsp;她皱起眉头,思索着这个问题。 &emsp;&emsp;宁奕重新结完账回来,目盲女子忽然脸色凝重,轻轻以指节叩击桌面,道:“宁奕,其实我来这里,除了蹭饭,也没别的事情……就是想告诉你,之前的事情先搁置一下。” &emsp;&emsp;宁奕一怔。 &emsp;&emsp;他这才意识到,张君令口中的“先前之事”,指的是城头遮蔽天机,所说的那件事—— &emsp;&emsp;袁淳被太子囚押在天都城内。 &emsp;&emsp;“见到徐姑娘后,我改变了主意。” &emsp;&emsp;张君令轻声道:“总而言之,你无须再管…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你们二人,好好闲叙,我就不叨扰了。” &emsp;&emsp;宁奕哭笑不得,目送张大楼主离开。 &emsp;&emsp;这厮还真是奇人哉…… &emsp;&emsp;“她说的事,是什么事?” &emsp;&emsp;徐清焰神情茫然,下意识问了这么一句。 &emsp;&emsp;看到宁奕犹豫的模样后,清焰立即心领神会,笑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说了。” &emsp;&emsp;“没什么。” &emsp;&emsp;宁奕笑道:“我与她做了个交换,她出手保你平安,我自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emsp;&emsp;徐清焰声音很低的哦了一声。 &emsp;&emsp;她没有去问宁奕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徐清焰其实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开口问,提出小小的一个问题,已经耗费了她心底储存的很大一部分的勇气。 &emsp;&emsp;她想说些什么,可又不太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emsp;&emsp;只能安安静静地坐着。 &emsp;&emsp;街边人来人往,时而有目光投向这里。 &emsp;&emsp;即便有帷帽遮掩,女孩出色的身姿依旧吸引了许多视线。 &emsp;&emsp;徐清焰对此并不知晓,她虽然微微低着头,但眼中只有木桌对面的宁奕。 &emsp;&emsp;她掩饰着自己此刻的神态。 &emsp;&emsp;皂纱下的面色,十分不自然,显然是陷入了冷场后的不知所措。 &emsp;&emsp;徐清焰坐立不安地搓手,轻轻哈着暖气。 &emsp;&emsp;此时此刻,她坐在街边小摊的小板凳上,腰背依旧挺得很直,这副坐姿既显得僵硬,又显得憨态可掬。 &emsp;&emsp;傻乎乎的。 &emsp;&emsp;宁奕想起了自己寄出的那封信,笑道:“走,请你喝酒?” &emsp;&emsp;捧着双手哈气的女孩眼睛亮了亮,如一只小猫般灵巧地抬起了头,道:“好呀好呀……” &emsp;&emsp;她听闻宁奕打了胜仗,连忙赶回天都。 &emsp;&emsp;为的是什么? &emsp;&emsp;不就是见一面……弥补北境大荒只说了几句话的遗憾。 &emsp;&emsp;还有天都夜宴的误会。 &emsp;&emsp;“张君令驭剑送你从北境大荒回来,路上奔波,辛苦你了。”对于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清焰,宁奕也心知肚明,他起身笑道:“我知道有家很不错的酒馆……” &emsp;&emsp;徐清焰也随着起身,只不过听着宁奕的话语,动作忽然凝滞。 &emsp;&emsp;她脸上的笑意也缓缓凝滞。 &emsp;&emsp;“怎么了?”宁奕注意到了徐清焰的异常。 &emsp;&emsp;“糟了……” &emsp;&emsp;帷帽女孩以手扶额,颇有些头疼地开口:“我丢人了。” &emsp;&emsp;宁奕一怔。 &emsp;&emsp;然后意识到……这就是字面意思。 &emsp;&emsp;“小昭,被我丢在北境大荒了。”徐清焰苦笑一声,然后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道:“好在给她留了车马,应该不会出事吧?” &emsp;&emsp;宁奕笑道:“要不……我陪你去走一趟?” &emsp;&emsp;“还是……不了吧。” &emsp;&emsp;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徐清焰委婉地替小昭拒绝了这个帮助,她知道小昭非常不喜欢宁奕……如果驭剑去接,她一定会更生气吧? &emsp;&emsp;还是让小昭一个人慢慢赶回来吧。 &emsp;&emsp;世上万般烦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emsp;&emsp;不如喝酒去! &emsp;&emsp;徐清焰深吸一口气,心中对小昭默念了十遍抱歉,然后抬起头,认真道:“我赶回天都,就是要和宁先生喝酒的!”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ps:东境战争篇,到这里算是一个了结。但第五卷还没有结束,关于“东境战争篇”的总结,会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大家可以关注一下公众号~) 第四百八十四章 摘星 &emsp;&emsp;天都最好的酒楼是哪里? &emsp;&emsp;摘星。 &emsp;&emsp;当初书院宴请教宗,便是在摘星楼! &emsp;&emsp;宁奕在红符街小面摊的柜台结账之时,便以神海阵令联系了皇宫,小小的借用了太子关系,直接订下摘星楼一整层顶楼。 &emsp;&emsp;说好要请徐清焰喝酒,那自然不能食言,非但要请,还要请一场大的。 &emsp;&emsp;到了摘星楼之后。 &emsp;&emsp;徐清焰讶异地望向宁奕,“宁先生……你订的?” &emsp;&emsp;宁奕微笑着点头。 &emsp;&emsp;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算是皇宫替他订的。 &emsp;&emsp;虽然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订摘星楼完全不成问题,但这种名贵包厢,一般会被人提前订去。 &emsp;&emsp;还是皇族特权,在天都更加方便。 &emsp;&emsp;“难得看到宁先生这么舍得的一面啊。” &emsp;&emsp;徐清焰下意识轻声感慨了这么一句。 &emsp;&emsp;宁奕额头浮现一连串黑线。 &emsp;&emsp;难道自己给清焰的印象是……很穷,很抠门吗? &emsp;&emsp;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先前的为人处世风格。 &emsp;&emsp;明抢圣山,偷夺书院,拳打西境,脚踢大泽……四处搜刮修行资源,一个妥妥的大恶人。 &emsp;&emsp;可能……还真是这么一个形象。 &emsp;&emsp;看到宁奕窘迫的模样,清焰捂唇一笑,拉了拉他衣袖,道:“宁先生,只是玩笑话罢了。咱们进去吧。” &emsp;&emsp;初入摘星楼。 &emsp;&emsp;立即有一位侍者上前揖礼,恭敬问道:“二位贵宾,有提前预约么?” &emsp;&emsp;“有的。” &emsp;&emsp;戴着斗笠的宁奕笑了笑,伸手压低笠帽。 &emsp;&emsp;面摊结账之时,自己神海阵令传出的讯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回复。海公公告诉自己,到了摘星楼,只需要报上自己的姓,自然会有“专人”负责带路。 &emsp;&emsp;“我姓宁,预约了摘星楼的顶楼。” &emsp;&emsp;宁奕柔声道:“还请带路吧。” &emsp;&emsp;侍者却是一怔。 &emsp;&emsp;“摘星楼……顶楼?”他回想着自己脑海里的信息。 &emsp;&emsp;今日摘星楼顶楼,的确被一位大人物预定了场次,但那位大人……若自己没有记错,并不姓宁啊。 &emsp;&emsp;“先生姓宁?只有两人?”侍者面露为难,犹豫问道:“先生,您再仔细想想,确定没有走错么?这里是摘星楼……” &emsp;&emsp;看到侍者这副反应,宁奕微微皱眉。 &emsp;&emsp;海公公办事一向稳妥,传了神海阵令,自然不会有误。 &emsp;&emsp;“只有两人,就不能订摘星楼了?”徐清焰声音柔和,带着笑意,问了侍者这么一句,“你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呢?” &emsp;&emsp;一时失言,那位小侍者恨不得给自己扇两个耳光,连忙道歉揖礼,腰几乎都鞠到了地上。 &emsp;&emsp;他擦着额绵密的汗珠,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二位大人,当真没有记错吗?小的记得,今日预定摘星楼顶层的,是天都的雍和候府,还有西境小无量山的朱常朱公子,东境太游山何公子,原订有二十三人聚宴。” &emsp;&emsp;太子宴请诸圣山。 &emsp;&emsp;四境汇聚天都,来赴宁奕这场庆功宴。 &emsp;&emsp;东境倾塌,正是朝野洗牌的好时机……圣山与皇权重新结交,订在这摘星楼,也就合情合理了。 &emsp;&emsp;极其聪慧的徐清焰听了这句话后,没有开口。 &emsp;&emsp;她望向宁奕。 &emsp;&emsp;后者不动声色,淡淡吩咐道:“你再去查一下柜台账簿。” &emsp;&emsp;正在此刻,柜台方向,奔来一位拎着大袍碎步小跑的绸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袍男人,这位虎背熊腰的男人,倒是姿态扭捏,略显阴柔。 &emsp;&emsp;摘星楼掌柜额头汗水密集渗出,后背绸袍更是湿透,来到宁奕徐清焰面前之后,便是极其利索地叩拜鞠躬,声音颤抖地笑道:“哎呦,二位爷,可算来了啊?” &emsp;&emsp;看到这一幕,宁奕颇有些哭笑不得。 &emsp;&emsp;估计是宫内那边,以太子名义订摘星酒楼,把这掌柜的吓坏了。 &emsp;&emsp;东境太平之后,这大隋天下的皇帝是谁……已经不用多说了。 &emsp;&emsp;储君登基,是迟早的事。 &emsp;&emsp;以太子之名,订一间酒楼,摘星楼掌柜的别说是受宠若惊,这简直是受到惊吓……更何况预订之人还留了“宁”这个姓。 &emsp;&emsp;这个节骨眼,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站在眼前的是谁。 &emsp;&emsp;东境战争大都督! &emsp;&emsp;宁奕! &emsp;&emsp;“宁先生,里面有请。”掌柜的挤出一个谄媚笑容,道:“这不长眼的东西,我这就把他开了。” &emsp;&emsp;“宁某不知摘星楼早有预约,此事不怪他。”宁奕笑道:“原本宁某不喜欢豪取抢夺……但刚刚听说,订顶楼的,是小无量山的朱常。” &emsp;&emsp;活了八百年的朱密,在小无量山有一座山峰,徒子徒孙诸多,其中朱常……便是相当出名的一位,倒不是说他修行境界高深,天赋异禀。 &emsp;&emsp;事实上朱密一脉,衰落地很快,除了有这位涅槃境老祖宗撑着,其他后人,惊才绝艳者几乎寥寥,到了如今,便只剩下一些庸才。 &emsp;&emsp;而朱常,修为平平无奇,倒是极善交际,与红拂河的一些皇族相谈甚欢。 &emsp;&emsp;小无量山与红拂河关系不错,从李长寿和朱密的合作便能看出……今日这场摘星楼聚宴,便就是朱常联络雍和候府,与东境太游山所做的酒局。 &emsp;&emsp;“对……的确是朱公子……” &emsp;&emsp;掌柜额头冒汗。 &emsp;&emsp;“很好。”宁奕点了点头,淡淡道:“带路吧。” &emsp;&emsp;“啊……”掌柜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emsp;&emsp;一路上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到顶楼的这一路,实在是度日如年。 &emsp;&emsp;掌柜的暗自腹诽,怎么这位宁大都督,身上隐约带着杀气? &emsp;&emsp;宁奕瞥了眼顶楼为朱常一行人提前准备的筵席,轻声吩咐道:“把这些东西都撤了。留一扇屏风,一张木桌,两坛好酒,再上些简单的下酒菜。” &emsp;&emsp;徐清焰路上始终安静。 &emsp;&emsp;到了这里,她终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笑出了声。 &emsp;&emsp;“得嘞。” &emsp;&emsp;掌柜的不敢多看,猜到宁奕身份的那一刻,他大概也猜出了这位身姿绝艳的黑纱裙女子身份……只是一缕笑声,便让他心神一颤,连忙屏气凝神,指挥几个伙计,把顶楼的繁重物件搬走。 &emsp;&emsp;摘星楼顶层,可以环顾整座天都。 &emsp;&emsp;飞云流瀑,燕雀嘹鸣。 &emsp;&emsp;一弯屏风,一张木桌,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emsp;&emsp;“你刚才笑什么?” &emsp;&emsp;宁奕摘下笠帽,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测量木桌厚度。 &emsp;&emsp;“我在笑,堂堂摘星楼,竟然也能吃出小酒馆的感觉。”徐清焰也摘下帷帽,双手捧腮,环顾一圈空空荡荡的顶楼,然后定睛望向宁奕,感慨道:“真不愧是你啊。” &emsp;&emsp;宁奕耸了耸肩,假装听不出反讽的意味,“刚刚那么大一桌,你以为你是张君令呀,咱们吃不完,别浪费了。” &emsp;&emsp;“也是。”徐清焰笑眯眯道:“待会打起来,可别打坏桌椅,赔起来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花钱,心疼。” &emsp;&emsp;宁奕笑道:“我好歹一位堂堂大都督,怎么在你口中,听起来像是个小贼?” &emsp;&emsp;徐清焰抿唇一笑,重新装傻。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什么?” &emsp;&emsp;“你说什么?” &emsp;&emsp;摘星楼底,一行人有说有笑,来到门前,却意外地被侍者拦住。 &emsp;&emsp;朱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msp;&emsp;“你、你、你……你让我们回去?” &emsp;&emsp;他手中攥着一把折扇,气极反笑,指着侍者鼻子,喝问道:“你可知道,我身旁这位是雍和侯府的小侯爷李仲,再旁边这位是太游山的圣子何吾!” &emsp;&emsp;先前拦住宁奕的侍者,听了这名头,吓得腿都软了。 &emsp;&emsp;他此刻都快哭出声了。 &emsp;&emsp;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emsp;&emsp;侍者深吸一口气,颤抖声音,劝道:“朱公子,小侯爷,何大人……您仨位还是先回去吧,这顶楼……刚刚被人订了……” &emsp;&emsp;雍和小侯爷和太游圣子,神情虽然难看,但并非愤怒到朱常这般失态的模样。 &emsp;&emsp;李仲皱眉道:“朱兄,你不是说,三日前就已经订好了摘星楼?” &emsp;&emsp;“我三日前订的摘星楼,你现在跟我说,顶楼刚刚被人订了……这可是天都,这可是大隋皇城!” &emsp;&emsp;朱常怒斥道,“还有没有铁律?还有没有王法?” &emsp;&emsp;掌柜的匆匆下楼,他看到朱常三人,连忙上前行礼。 &emsp;&emsp;“三位大人……”他此刻神态比应对宁奕时轻松了太多,满脸堆笑,柔声道:“实在抱歉,今日顶楼被一位大人订了,若不嫌弃,我重新安排招待,为表歉意,今日宴席酒水尽数免单,如何?” &emsp;&emsp;“滚蛋!” &emsp;&emsp;朱常一只脚踏入酒楼,一只手推开侍者,怒道:“这是钱不钱的问题吗?我朱常不要面子,侯爷不要面子的吗?!” &emsp;&emsp;雍和侯爷李仲,此刻出奇地冷静,他一只手按住了太游圣子的肩头,并没有迈入酒楼。 &emsp;&emsp;小侯爷微笑着问道:“敢问掌柜的,今日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订了这摘星楼顶层呢?” &emsp;&emsp;侍者学聪明了,这次乖乖闭嘴,望向掌柜。 &emsp;&emsp;让他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emsp;&emsp;掌柜竟然只是低头揖礼,双手拢袖,神情凝重,道:“侯爷……恕小的不能言说。若想知道顶楼那位的身份,不妨亲自上去看一看。” &emsp;&emsp;“多谢掌柜。”李仲自嘲笑了笑,轻声道:“我知道了。” &emsp;&emsp;“朱公子,今日既然不巧,那便改日吧。”小侯爷站在酒楼门前,淡淡道:“正好十日之后,殿下宴请权贵,到那时候,你我再聚。” &emsp;&emsp;朱常皱起眉头,他不是傻子,只是酒楼掌柜一番话,这位小侯爷便改变了态度,那位顶楼大人物的身份……恐怕真的十分恐怖。 &emsp;&emsp;可他究竟是心有不甘,李仲这一番推脱,便是将宴席推到了十日之后。 &emsp;&emsp;那可是小无量山死敌宁奕的庆功宴! &emsp;&emsp;“小侯爷,我的祖爷爷就在天都城内。”朱常取出了自己怀中的一枚讯令,面对雍和侯爷,认真问道:“您等在楼下便是,我亲自上顶楼问一问。毕竟,一位涅槃,无论到哪……多少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对吧?” &emsp;&emsp;一语双关。 &emsp;&emsp;这便有些强求的意思了。 &emsp;&emsp;李仲神情有些勉强。 &emsp;&emsp;思忖一番,他轻叹一声,道:“既然如此,那本侯便在此地,静等朱公子的消息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刀俎与否,关乎鱼肉 摘星楼上酒上菜的度很快。 但朱常来的度也很快。 两人还没喝上几口,徐清焰便轻轻蹙了蹙眉头,两指捏着酒盏,柔声道:“你等的人来了。” 宁奕意味深长看了徐姑娘一眼。 北境大荒,桃花刺杀徐清焰失败……那时候他就知道,徐清焰修行了自己所赠的太乙拔神经,境界拔升飞快。 如今六感,神识,俱是不凡。 徐清焰微笑问道:“以你如今大都督的身份,还犯得着与这种小角色计较吗?” “非也。”宁奕摇了摇头,“徐藏很久之前教我,对待敌人,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心软。斩草……需除根。” 徐清焰有些惘然。 宁奕轻声道:“朱常不过是个小角色,今日打他,便是要引出他背后的老家伙。” 他的神念早已将整座摘星楼罩住。 雍和侯爷和太游山圣子,倒是不蠢,站在楼外,显然是不想来蹚这趟浑水。 让宁奕觉得有意思的,是掌柜的反应。 堂堂大隋皇族的封侯权贵,亲自开口,询问顶楼客人的身份,小小酒楼掌柜竟然敢避而不答。 这一避,有讲究。 只不过心念一转,宁奕便猜到了其中缘由。 以太子手眼通天的程度,对于今日摘星楼将会生之事,必是在抢楼之前,已经猜透。 既然授权抢这顶楼,定是预料到了后面的展……让掌柜隐去预定客人的身份,便是对雍和侯爷和太游山的试探。 自己只是想与徐姑娘好好喝一场酒,又在不知不觉间,被太子当做了一柄“试刃刀”。 只不过,这把刀,宁奕倒是愿意去当。 因为……他本来就要砍人! “咚咚咚”的上楼声音。 隔着楼阁,屏风,隐约可以看见一袭薄衫,临在门前,站立片刻,调整好呼吸之后,轻轻叩门。 宁奕和徐清焰继续饮酒,纯当没有听见。 门外的朱常,倒也不蠢,没有直接推门。 他清了清嗓子,让声音变得平和,道:“二位大人,在下乃是小无量山的朱常,不知二位是否有所耳闻?” 不管门内人有没有听见,他自报家门了,也算是先行礼节。 阁内依旧是啷当碰杯。 徐清焰瞥了宁奕一眼,摇头一笑。 她微微抿了口酒,笑着替宁奕应道:“原来是小无量山的朱公子,久仰大名。” 开口的……竟然是位女子? 朱常挑了挑眉,不知为何,悬起的那颗心,此刻竟然稍稍松懈了些,在登楼之前,他也想过,到底是何人敢抢自己的顶楼,脑海中掠过一连串小无量山的敌人。 最不想遇见的,自然就是那位此刻站在大隋声名浪潮顶点的大都督。 既然是女子,那便好办了。 “朱某前些日子,订了这摘星楼顶层,约了雍和侯府的侯爷,以及太游山的圣子,在今日同宴。”朱常柔声道:“许是这店家记错了,将这顶楼错给出去……相聚是缘,不知二位,是否愿意与雍和侯爷,太游圣子同聚宴席?” 女子的声音继续响起。 “雍和侯爷……太游圣子……”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接着便是略有歉意的回应,“抱歉,我并不认识这二位。” “姑娘,天都很大,很多朋友,本都不相识的。见一面,便认识了。”朱常笑了,下意识便要推门,忽然阁内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那你让他们二位上来一叙吧。” 宁奕淡淡开口,用神性稍稍改了嗓音,听起来颇有些沧桑。 朱常站在门前,微微皱眉,听侍者说有二人在顶楼喝酒,听声音像是一个女孩,一个大叔……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天都城内到底有哪二人,是这样的组合,胆敢抢自己的顶楼? “不知二位如何称呼?”朱常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宁奕刚刚想要开口。 徐清焰抬起手,示意让自己来说。 “声名如浮云,并无意义,说了你也未必认识。” 女孩低垂眼睑,淡声道:“你只需对雍和侯爷说,我们二人初入天都,邀他一叙,他若不来,我们便与朱公子你一人饮酒。” 初入天都……难道不是宫内人,是江湖人? 朱常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复又下楼。 宁奕眼有讶异,问道:“你看出这是太子借我之手,设下的局了?” 徐清焰是在引雍和侯爷上楼。 “这不难猜。” 徐清焰轻声道:“前有李长寿,后有雍和侯,东境刚刚太平,红拂河内的一些王侯便开始蠢蠢欲动。我若是太子,也会敲山震虎,借此机会警示,提醒那些皇权子嗣,不要与圣山走得太近。” 宁奕的神情闪过一丝复杂。 这丝神情瞬变,闪逝极快,但仍然被徐清焰看在眼里……女孩捏住衣袖,声音很轻地问道:“刚刚是我自作主张了,你不高兴?” “倒也没有。”宁奕摇了摇头,苦笑着仰,满饮一杯,喃喃道:“既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只是……觉得,意外。” 在宁奕记忆中,徐清焰始终是一个纯白如纸的姑娘。 一个不接触世事的雀笼女孩,理所应当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而命运将徐清焰囚在雀笼中,想挣脱出来,就要学会斗争,用手段,用算计,用智谋……她真的很聪明,学会这一切,只用了短短的三年。 如今雀笼挣开了。 那只绝美的金丝雀,落在人间,唯独与宁奕在一起的时候,徐清焰还是纯洁无害的那一面。 一点也不像是那位藏在天都暗夜下,让数百朝臣家破人亡血流成河的监察司大司。 她其实还是那个纯白如花儿的姑娘。 但干净纯洁的一面,除了宁奕以外的其他人,恐怕很难看见了。 宁奕望着清焰,几度欲言又止。 女孩自嘲笑道:“你是想说,既然看出来了,何必替太子清理琐碎。” 那位雍和侯爷,本来立于摘星楼前,不入门户,安然无事,是想置身事外,不蹚浑水。 但徐清焰最后的那番话……极有可能改变他的立场。 是人皆有好奇心。 尤其是顶楼贵客口中“初入天都”的那一句,雍和侯爷心中的顾虑打消,十有**,便会登楼。 “宁先生,其实……与太子无关。”徐清焰认真想了很久,道:“刀俎与否,关乎鱼肉。警示皇权子嗣,对你有好处。” 宁奕轻叹一声,他知道清焰今日的出点十分简单……小无量山与自己素来关系不好,太子今日这番借刀斩下,对自己 有利无害。 但清焰口中那句“刀俎与否,关于鱼肉”的话,他实在无法认同。 很多时候,怕就怕在一念之间的自我安慰。 随后慢慢沦陷,而不自知。 正在此时。 阁外已经重新响起了敲门声音。 “二位阁下。” 朱常轻声笑道:“我已将雍和侯爷请上来了。” 接着是一个陌生清朗的笑声:“二位先生,既然相邀,何必关门,不如开门一见?” 摘星楼顶楼,阁门应声而开。 朱常和李仲二人向着门内望去。 一盏屏风,一男一女,相对饮酒,相顾无言。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朱常尴尬笑道:“二位还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哪里。” 宁奕这次没有动用神性,遮掩声音,而是以原本声音,缓缓开口。 “朱公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是你才对。” 这道声音,语调很轻,但质感如剑锋,冷涩生硬,降临的那一刻,朱常只感觉自己头皮一阵麻。 巨大的压力,笼罩了整座摘星楼顶层。 “撕拉”一声。 屏风被无形剑气,直接撕开,露出了对饮的男女二人。 徐清焰一只手重新将帷帽按下,隔着黑色皂纱,另一只手举杯端盏,默默喝闷酒,看上去心情并不是很好。 宁奕同样心情不好,扭头望向来者。 雍和侯爷在看见那张年轻面孔的时候,面色便陡然苍白了三分……他旋即愤怒地望向朱常,刚刚下楼相邀之时,不是说这二人初入天都么? “他娘的……宁……宁奕……” 朱常已经吓得腿软了,声音都不利索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先前掌柜不敢开口,非要让自己上去亲自去看。 这他娘的,分明是在坑自己啊! 雍和小侯爷然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道:“宁大都督,本侯……与小无量山并不相熟。” 宁奕只是瞥了一眼雍和侯爷,便再不言语。 这番摆明事后清算的态度,让李仲心直接凉了半截。 小侯爷闭上双眼,心中除了后悔,便是愤怒。 朱常误我! 小无量山误我! 阁楼之上,响起了一个颤抖的声音。 “宁……宁奕。” “我的太爷爷也在天都城中……”朱常颤颤巍巍,取出一枚令牌,道:“你想要做什么,可得掂量……” 咔嚓一声。 令牌直接破碎。 宁奕坐在窗边木桌,以剑念替朱常触了这枚讯令。 “有什么可掂量的?”他淡淡道:“你这种废物,还不配我出手……直接把你的太爷爷喊出来吧。” 令牌破碎,一瞬之间。 摘星楼穹顶风云剧变,竟然有雷霆翻滚,阴云汇聚,涅槃的力量,赫然引动了天象! 只不过这股力量,明显被天都城头的铁律符纸所压制。 平常能笼罩方圆五里的阴云,此刻只悬于摘星楼顶楼数十丈左右。 一扇门户,从虚空之中破碎。 飘摇的宽大黑衫,从门户之中,踏步而出。 来者正是小无量山,朱密。 (祝大家圣诞节快乐~)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讲武德 “太爷爷!” 朱常看到楼外风云际变,面露喜色。 在他看来,什么不可一世的宁大都督,笑话而已,即便打赢了东境琉璃山主韩约,也不过是一介星君……而星君与涅槃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自己太爷爷朱密,可是活了八百年的禁忌存在! 涅槃出手,今日摘星楼的闹剧,便是拉上帷幕。 雍和侯爷的神情也变得肃穆起来,他双手抬起,合袖躬身,算是行礼。 楼阁之外,赶上顶层的东境太游山圣子,以及这三位权贵身后跟随的年轻人,此刻见到涅槃降临,纷纷行礼叩拜。 这顶楼之中,唯有二人,没什么反应。 徐清焰戴着帷帽,看不出神情,一口一口饮着酒,沉默不语,如处无人之地。 宁奕则是斜倚着木椅,望向窗外。 涅槃降临的威压轻轻掠过摘星楼外沿,砰砰砰的木窗破碎声音此起彼伏炸响,屋檐檐角之下,数百片木片砖瓦悬浮,宛若长河,而黑袍老者,则是轻轻踩在一片砖瓦之上,身形随风气一同轻轻摇晃。 呼呼呼。 大风吹过,天地寂静。 朱密瞥了眼自己的曾孙……只是随意一眼扫过,关于摘星楼生之事,他已然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 朱密眯起双眼,深深凝望这位许久不见的年轻剑修。 这姓宁的小子,身上气息有些古怪。 依旧是星君。 但似乎点燃了一股古怪的道火,极其微弱,如果不去感应,几乎察觉不到。 是破开涅槃境了么? 联想到东境战争的一些消息,朱密心中大概有了一个猜测。 那琉璃山主韩约,是一个狠角色,十有**是摸索出了通往涅槃的禁忌之道,大泽之战,宁奕战胜韩约,付出了点燃道火的代价……虽然取胜,但如今道火也即将熄灭。 这是提前透支了下一境的力量,想趁着道火未熄之时,来找自己麻烦。 心思千回百转,一瞬定下。 “宁奕。”朱密面无表情道:“这里是天都,你想在这里闹事……难道不知,举头三尺有铁律?” 宁奕笑了笑。 竟然没有仗境欺人,反而借着铁律来讲规矩……这朱密,开始学聪明了。 只不过。 他可不是什么讲规矩的主儿。 今日既然决定闹事,那么便要今日的事情,闹得大一些。 “朱老前辈,真是好巧。” 宁奕很不上心地敷衍了一句,手中把玩酒杯,笑着问道:“好久不见啊,您老还没死呢?” 此言一出。 朱常面色瞬间变了。 “宁奕!放肆!” 他话音刚刚出口。 斜倚窗栏的宁奕,兀自笑了笑,只手把玩酒杯,陡然抖腕,酒杯之中,毫无预兆地震出一蓬酒水。 哗啦一声! 这蓬酒水,瞬息掠出,泼成绵密剑雨,一弧雪白酒液洒过。 噼里啪啦的炒豆子声音,在酒楼内回档。 朱常背后的木壁,点射溅出斑斑点点的鲜血。 与朱常齐肩而立的李仲小侯爷,保持着双手合礼躬身的姿态,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刚刚那蓬酒水,也洒到了自己,但触感湿润,只是普通的酒液而已。 小侯爷缓缓侧。 身旁的朱常,已经被酒水泼成一个血人。 “宁某说话,何时轮到你这种货色来插嘴?” 宁奕微微阖眼,举起酒杯,指尖轻叩,震出铛铛清脆雷音。 他一副喝醉酒的谪仙模样,鬓略微散乱,轻声笑道:“朱密,你这徒孙不懂规矩,我替你教训,不必多谢。” 悬在酒楼外的黑袍老者,看见这一幕,气得浑身抖。 自己沉睡数百年,再临人世。 小无量山,欣赏喜爱的徒子徒孙并不多,束薪君是一个,已在阎惜岭,被这宁奕杀了! 如今的朱常,也是他极疼爱的子孙。 奈何宁奕刚刚的出手,实在太快了,连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泼酒出剑,须臾便至,谁能料到在天都城内,竟然有人敢当着涅槃的面,直接抹杀其后嗣? 朱密双眼通红,盯住宁奕,腹部鼓荡。 “宁奕,你不想活了?!” 轰的一声。 一道无形音波,陡然扩散—— 滚滚威压,向着摘星楼碾来。 李仲的耳膜,直接被震出鲜血,东境圣山的圣子何吾,亦是被威压笼罩,口鼻渗血,面色苍白。 随朱常而来的一行人,被这股威严卷中,几乎要跪倒在地。 整座摘星楼,正对朱密的那一面,轰的一声,凹陷下去,木片破碎,如遇狂风,噼里啪啦被震出一张蛛网。 碍于铁律。 朱密怒火滔天,只能按捺压制。 而这层威压,则在宁奕面前酒桌外的三尺之地,凝为半弧形屏障,不断炸裂不断脆响,但最终仍然无可奈何,如普通风吹雨打一般,丝丝缕缕化去。 这种程度的威压,还不够看。 连自己的剑气屏障都破不开。 宁奕心底冷笑一声,面容上无动于衷,淡淡道:“前辈,我可没有杀他。天都铁律规定了涅槃不可出手,我不是涅槃,暂且不受铁律限制……你这位徒孙,无礼于我,稍加管教,无甚不妥。” 摇摇晃晃的朱常,浑身被剑气凿出数百个缺口,宁奕的确是没有杀他……只不过这剑气之伤,即便朱密亲自出手,恐怕也难以完全医好。 这位朱公子即便醒来,下半辈子,也只能在床榻上渡过了。 “宁奕,你究竟想做什么?”朱密寒声开口,“以为杀了韩约,灭了东境,便举世无敌了?” “老前辈,过誉了啊。”宁奕哈哈一笑,假装听不懂这威胁之语,依旧是那副半醉半醒的模样。 他回过头,望向李仲等人,笑着提醒道:“小侯爷,何圣子,诸位,你们都听到了吧?举世无敌……这话可不是宁某说的。” 雍和小侯爷肠子都悔青了。 如今他是真正的骑虎难下,本来看在朱常太爷爷的面子上,答应了这场饭局……从得知顶楼被贵客预订的那一刻起,他便猜到了,今日这场饭局恐有变故。 恨就恨在,自己终是误信了朱常的邀请。 如今一面是宁奕,一面是朱密,他谁也得罪不起。 这根本就是两个滔天人物的旧怨清算。 “宁奕,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无需牵扯到其他小辈。”朱密冷笑一声,亲自开口解围,道:“今日此事,你我纠纷,与雍和侯府无关。” “好一个你我恩怨,与其他小辈无关。”宁奕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一只手按住细雪,笑道:“朱老前辈,您可年长宁某八百岁啊。宁某,难道不也算是小辈么?” “胡搅蛮缠。” 朱密冷笑道:“你杀我爱徒,伤我曾孙。按照律法,老夫杀了你,太子殿下,也没什么可说的……” 他盯住宁奕,努力想看出这个年轻人的深浅。 但令朱密心悸的,是他以神通照现宁奕,所看见的,只有一股混沌……以及三缕纠缠不清的微弱火苗。 他根本看不懂,此刻宁奕体内生了什么。 是星君,还是涅槃? “这小子,难道想与我一战?”朱密看到了宁奕按剑欲拔的动作,心底咯噔一声,迸出了这个想法。 “宁奕疯了?想以星君之身,挑战我涅槃之境?” 朱密心头的第一反应,不是窃喜,而是极度的谨慎。 他毕生行事,谋定后动,上次算计宁奕,已经在蜀山吃了一次亏! “他不受铁律约束,出手肆无忌惮,今日之局,显然是想触怒我,好借天都铁律惩处我……这场摘星楼闹剧,恐怕背后有太子的意志加持。”朱密冷静下来,瞬间明悟一切,“我若出手,与宁奕争斗,太子便会借红拂河打压我,还有小无量山。” 不得不说,朱密虽老,但并不蠢。 他将太子的心思猜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场摘星楼闹剧,从宫内订下顶楼的那一刻……便有了敲打之意。 今日这一战,不可与宁奕纠缠……朱密心中打定主意,冷哼一声,道:“宁奕,老夫不屑与你这种小辈计较。今日这笔账,离了天都,你我再好好来算!” 他抬起手腕,虚空迸吸力,一股柔和之力,掠向曾孙。 “想走?” 宁奕同样冷笑一声。 他伸手按住剑柄,将腰间伞剑,按得剑鞘尖头飞起,划出一轮半圆。 离字卷! 一股切割之力,瞬间将朱密的吸力斩断,两人无形之间,又较量一轮,朱密皱起眉头,掌心鼓荡神性,磅礴吸力连绵不绝,但宁奕四周,天地似乎都被切开一般,硬生生将朱密的所有剑念全都斩断。 朱密心头微微讶异,他很难想象,宁奕一位星君,身上竟有如此古怪的力量加持,能与涅槃抗衡? 更让他想象不到的一幕生了。 下一刹—— 宁奕直接飞出摘星楼。 “飒!” 一轮弯月,细雪出鞘。 阴云呼啸,黑衫年轻剑修掠出摘星楼的那一刻,直接拔剑出鞘,滚滚剑芒,宛若雷霆,逆着穹顶狂风,劈砍而下! 这轮剑芒,煌煌如大日,让朱密大惊失色。 宁奕竟然直接出剑了?! “年轻人,不讲武德?!” 摘星楼酒局的前因后果,其实他真的算得很清楚。 可惜,他算到了太子的意思,却没有算到宁奕的想法…… 宁奕的眼中,从来就没有规矩。 他惹出这场闹剧,压根没想过要靠什么铁律来制裁朱密。 宁奕的想法很简单。 把朱密引出来。 然后,直接打死。 第四百八十七章 当年故人 &emsp;&emsp;煌煌剑芒,盖压天地。 &emsp;&emsp;宁奕一出手。 &emsp;&emsp;便是倾尽全力的杀招。 &emsp;&emsp;“砸剑!” &emsp;&emsp;磅礴阴云,都被这一剑劈散,无边风雷,呼啸轰鸣。 &emsp;&emsp;飞身掠出摘星楼的年轻剑修,与那道垂落九天的雷光剑芒,交织飞舞,定格成一副凝固画面。 &emsp;&emsp;正当朱密神色大变,准备硬接这道剑芒之时。 &emsp;&emsp;异变横生。 &emsp;&emsp;宁奕忽然皱起眉头。 &emsp;&emsp;他能感觉到,自己递斩而出的剑意,在空中竟然凝滞,似乎有一股庞大意念,破碎了虚空,托住了自己的剑气! &emsp;&emsp;有高手,而且还不止一位。 &emsp;&emsp;“嗖嗖嗖”三道破空之音,陡然响起—— &emsp;&emsp;天都城头,铁律方向,那张泛黄符纸震颤作响,映射出一道柔和有力的暖光,照破阴云。 &emsp;&emsp;光芒之下,三道身影,踏出虚空,各自悬于摘星楼一角,呈三角之势,将宁奕朱密兜转在内。 &emsp;&emsp;竟然是三位涅槃强者,降临摘星楼。 &emsp;&emsp;雷云子。 &emsp;&emsp;酒泉子。 &emsp;&emsp;还有一道红色雾气包裹的枯败身影,就站在朱密背后。 &emsp;&emsp;宁奕肉眼望去,只见一片红雾,模糊不清。 &emsp;&emsp;运用神通再次观察,依旧看不清那位“神秘存在”的真身。 &emsp;&emsp;只能看出丝丝缕缕的杀念,围绕着中心一股极其强悍的意志旋转,如风雪,如雨雾。 &emsp;&emsp;雷云子和酒泉子宁奕已经见过。 &emsp;&emsp;这位神秘存在,又是谁? &emsp;&emsp;红拂河内,沉睡着诸多守护皇族的强大涅槃……此人身上不受控制地溢散出腐朽气息,恐怕是存在于数百年前的老古董了。 &emsp;&emsp;这位神秘存在给自己的第一印象非同寻常。 &emsp;&emsp;与雷云子,酒泉子不同……此人很强,而且极度危险。 &emsp;&emsp;这身上密集的杀念,单单是多看几眼,便让人觉得压抑。 &emsp;&emsp;修行“杀道”成就涅槃之身的,都是不可招惹的疯子。 &emsp;&emsp;宁奕知道,自己不顾铁律规矩出剑,会招惹到红拂河的老家伙们。 &emsp;&emsp;但他没有想到。 &emsp;&emsp;这些人,来得竟这么快! &emsp;&emsp;自己刚刚出剑,他们就降临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虚空之中,铮铮剑鸣。 &emsp;&emsp;细雪被雷云子和酒泉子合力出手拦住,磅礴剑气,就悬在朱密头顶数丈。 &emsp;&emsp;双手结阵的朱密,神情阴沉,额头已有汗珠凝聚,被宁奕剑气锁定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危机! &emsp;&emsp;这小辈,是个疯子,这一剑是奔着杀自己来的! &emsp;&emsp;“小宁先生,还请收剑。” &emsp;&emsp;酒泉子轻声开口,他与雷云子各自祭出一缕力量,将细雪剑锋抬起,沉声道:“这里是天都城,不可出剑,乱伤无辜。” &emsp;&emsp;嗡嗡嗡一阵剑气颤响。 &emsp;&emsp;细雪并没有回鞘。 &emsp;&emsp;宁奕微笑望向酒泉子,道:“两位前辈,还请放心。宁某的剑,不会伤到平民百姓。” &emsp;&emsp;话音落。 &emsp;&emsp;细雪陡然下沉! &emsp;&emsp;朱密头顶迸一道脆响,他骇然抬头,看到虚空竟然炸开一道蛛网,宁奕硬生生扛着涅槃之力,再度砸剑。 &emsp;&emsp;疯了? &emsp;&emsp;这是要对抗铁律? &emsp;&emsp;宁奕这一剑,硬生生劈砍下去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 &emsp;&emsp;但响彻苍穹的,却是生硬无比的,“珰”的一声。 &emsp;&emsp;细雪剑身,迸出一连串绚烂灼目的火花。 &emsp;&emsp;红雾中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宁奕的剑下。 &emsp;&emsp;他抬手屈指,将砸剑剑芒尽数接下,不见他如何用力,神性光芒,如萤火一般袅袅散开。 &emsp;&emsp;红雾在此刻摇曳散开,露出了一张苍老的,带着笑意的脸。 &emsp;&emsp;杀念如风雪一般缭绕,但这杀念主人,却并没有宁奕想象中那么冷峻严肃……甚至,眼中有一股柔和的温暖。 &emsp;&emsp;“收剑吧,小宁。” &emsp;&emsp;老者拿着只有两人的声音,轻柔道:“在这天都城,你不能杀他。至少今日……不能。” &emsp;&emsp;宁奕直直盯着老人,沉默着缓缓收回了剑。 &emsp;&emsp;细雪回鞘。 &emsp;&emsp;雷云子和酒泉子漂浮到老者身旁,恭恭敬敬道:“蒋老,劳烦您了。” &emsp;&emsp;老者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 &emsp;&emsp;红雾重新将他面容笼罩,他转身回头,漠然望向朱密,道:“朱密道友,可曾有恙?” &emsp;&emsp;被宁奕砸剑慑住心神的朱密,直到老者开口,这才回过神来。 &emsp;&emsp;他冷哼一声,整理衣襟,道:“不劳蒋殿主费心,朱某……不过是与小辈玩闹罢了。” &emsp;&emsp;老殿主淡淡一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只是玩闹,那么此事,今日便就此揭过了。” &emsp;&emsp;朱密瞪大双眼,一时之间语岔。 &emsp;&emsp;“你……” &emsp;&emsp;他万万没想到,这老东西的出现,看似是替自己抗下剑气,但其实是替宁奕逃脱惩处的? &emsp;&emsp;这也太不要脸了。 &emsp;&emsp;“幸好道友没有出手,光明皇帝留下的铁律可在上面看着呢。”酒泉子微笑抬头,意味深长地望向那张符纸,旁敲侧击道:“按规矩,涅槃境在天都出手,可是要受到严厉惩处的。” &emsp;&emsp;众所周知,涅槃境是凡俗脱的登天之境。 &emsp;&emsp;这一境界的修士,身体将向着神灵蜕变……一旦成功点燃道火,那么实力便不再是其他境界修行者可以靠数量取胜的。 &emsp;&emsp;千万年来,除了极其个别的存在,几乎没有人可以在星君境界,抗衡媲美涅槃。 &emsp;&emsp;像宁奕这样的怪胎,自然就是“铁律”的疏忽。 &emsp;&emsp;天都铁律,到底约束不约束他的行为呢……其实是约束的,但要放在不同的事件背景下来看待。 &emsp;&emsp;今日这“蒋老”的出现,便是天都意志的体现。 &emsp;&emsp;铁律的主人,太子殿下,在此事件中,选择支持宁奕。 &emsp;&emsp;这个哑巴亏,朱密不吃也得吃。 &emsp;&emsp;“再不走,太子殿下可就要来了。”雷云子淡淡提醒,道:“到时候,想走可没那么容易了。” &emsp;&emsp;“你们……” &emsp;&emsp;朱密一张老脸,因为愤怒,憋得青红,他望向红雾老者,终究是没放下什么狠话,只一卷袖,带走了自己的曾孙,从虚空门户之中离开。 &emsp;&emsp;这个过程,宁奕没有再阻拦。 &emsp;&emsp;他始终盯着蒋老殿主的面容,即便有红雾阻挡,他依旧看得极其出神,而且认真。 &emsp;&emsp;摘星楼上空,重新恢复平静。 &emsp;&emsp;“走吧。”老殿主声音有些疲倦,目送朱密离去,道:“回去了。” &emsp;&emsp;酒泉子,雷云子轻轻喏了一声,一左一右,同样准备踏入虚空门户之中,回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归红拂河洞天。 &emsp;&emsp;“等一等。” &emsp;&emsp;宁奕忽然开口。 &emsp;&emsp;红雾中的老者,闻言回过头来。 &emsp;&emsp;“前辈。”宁奕认真道:“我猜到您的身份了。” &emsp;&emsp;“哦?”老者笑了笑,道:“这不难猜。” &emsp;&emsp;地府十殿,无人可以撼动地位的楚江王,已经是极限星君,距离涅槃只差一线,即便如此……也只能排在第二。 &emsp;&emsp;连酒泉子和雷云子,都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殿主”的存在。 &emsp;&emsp;只有当年陪伴太宗,从缔造地府组织那一刻起,就位列第一的那位“杀圣殿主”。 &emsp;&emsp;地府第一殿。秦广王。蒋王。 &emsp;&emsp;这个身份,的确不难猜。 &emsp;&emsp;宁奕接下来的话,却让老者的笑意凝固了。 &emsp;&emsp;“前辈,您……与我娘认识?” &emsp;&emsp;摇曳的红色雾气,忽然一滞。 &emsp;&emsp;老者怔了一怔。 &emsp;&emsp;已经踏入虚空门户的那只脚,缓缓抽回。 &emsp;&emsp;他重新又返身,来到宁奕身前。 &emsp;&emsp;老人声音有些沙哑,却是带着笑意,好奇问道:“小家伙,你……怎么看出来的?” &emsp;&emsp;红色雾气,是杀气与剑念所凝聚,如风雪一般缭绕。 &emsp;&emsp;这股杀气,剑念,宁奕都觉得熟悉。 &emsp;&emsp;在灞都城……他见过。 &emsp;&emsp;宁奕低声笑了笑,坦诚道:“我见过她出剑,只有一次……但足够了。” &emsp;&emsp;老殿主神情有些恍惚。 &emsp;&emsp;“你见过她出剑?她还活着?” &emsp;&emsp;宁奕摇了摇头,轻声道:“在妖族天下,我娘留了一缕剑念,斩开白帝芥子山,还有灞都城……那一剑,救了我一命。” &emsp;&emsp;一剑。 &emsp;&emsp;斩开白帝芥子山,还有灞都城。 &emsp;&emsp;老者先是一怔,然后快意地笑了起来,喃喃道:“这的确是她能做的事情……很久之前,她就说过,会给东妖域的白帝一个教训。她从不食言的。” &emsp;&emsp;宁奕抬起头,望向老殿主,神情激动起来,连忙问道:“所以,您确实是认识我娘的,对吗?” &emsp;&emsp;“她那样惊艳的人,谁会不想认识呢?” &emsp;&emsp;老殿主面颊上的雾气消散后,再度露出了柔和的目光,他望向宁奕,道:“我听闻东境大泽的战事了。小宁,你也很惊艳,并不比她当年逊色。” &emsp;&emsp;宁奕对老前辈的赞扬置若罔闻。 &emsp;&emsp;他焦急问道:“您与我娘是朋友?我找了她很久很久……在这世上,我找不到她的痕迹。” &emsp;&emsp;老殿主沉默了一小会。 &emsp;&emsp;他轻轻呢喃了朋友两个字。 &emsp;&emsp;“我也很想是她的朋友……” &emsp;&emsp;“只可惜……阿宁似乎没有朋友。” &emsp;&emsp;他似乎陷入了五百年前的回忆当中。 &emsp;&emsp;过了许久。 &emsp;&emsp;老者这才醒来,自嘲笑道:“没有人敢接近她,所以也没有人真正的了解她……五百年前,阿宁就像是一束炽光,照亮这座天下之后,便消失无迹。” &emsp;&emsp;他看到了宁奕脸上的失望之色。 &emsp;&emsp;这个少年,不知追寻了多久。 &emsp;&emsp;追寻到的,依旧只是幻影。 &emsp;&emsp;老者忽然一笑,拍了拍宁奕肩头,安慰道:“别灰心,我与阿宁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疏远。” &emsp;&emsp;“很久之前,阿宁教过我剑法……还有如何杀人。” 第四百八十八章 指点 &emsp;&emsp;“东境战争结束,太子殿下得到了完整的红拂河授权,这也是我近百年来的第一次出世。本想着……出世之后,看看你过得怎么样,是否需要一些帮助。” &emsp;&emsp;地府老殿主轻声笑道:“现在来看,你似乎并不需要了。” &emsp;&emsp;宁奕闻言之后,连忙苦笑道:“别啊前辈,您瞅瞅,我这身子骨,跟韩约打完一架,都快散了,要是有什么天材地宝,法器符箓,千万施舍一点。” &emsp;&emsp;老殿主笑骂道:“骨气呢?一点也不像你娘。” &emsp;&emsp;宁奕丝毫不在意,嘿嘿笑道:“我从小在西岭摸爬滚打长大的,修行以来,就没打过富裕的架,哪还有资格装阔少爷?蒋老,要是舍不得送几件宝贝,教我一些地府密传的杀法也行。” &emsp;&emsp;“油嘴滑舌。” &emsp;&emsp;老殿主根本不吃这一套,淡淡道:“太子殿下要为你摆庆功宴,圣山齐至,你这几天,还是好好准备吧。授术之事,宴后再议。” &emsp;&emsp;宁奕听出了前辈的意思。 &emsp;&emsp;他并没有回绝“授术”……那就说明,还有戏。 &emsp;&emsp;只是老殿主似乎话里有话,为何授术要等到宴后……而且这只不过是一场简单的庆功宴,自己有何需要准备的? &emsp;&emsp;宁奕忽然想到了先前对朱密出手之时,蒋老对自己所说的话。 &emsp;&emsp;“在这天都城,你不能杀他。至少今日……不能。” &emsp;&emsp;这句话,有深意。 &emsp;&emsp;尚未等宁奕仔细参悟,老殿主的声音,便在神海内响起。 &emsp;&emsp;“初次见面……这是,见面礼。” &emsp;&emsp;一根苍老的手指,轻轻点在宁奕的眉心,嗡的一道水波荡漾,宁奕闭上双眼,静静感悟着这股无声的波动。 &emsp;&emsp;他瞳孔微微收缩,沉声道:“多谢前辈。” &emsp;&emsp;老殿主摆了摆手,踏入虚空门户,消散于摘星楼上空。 &emsp;&emsp;酒泉子和雷云子二人,则是神情复杂,深深望向宁奕,刚刚那番对话,他们虽然无法听见,但两人的神情有说有笑,却是被看得清清楚楚。 &emsp;&emsp;素来喜怒不定的地府老殿主,竟然对宁奕青睐有加? &emsp;&emsp;酒泉子轻声嘀咕,直皱眉头。 &emsp;&emsp;这姓宁的小子,到底有什么魔力? &emsp;&emsp;还是说,单纯踩了狗屎运? &emsp;&emsp;单单要论杀力,这位地府老殿主,可是红拂河内无敌的存在。 &emsp;&emsp;五百多年前一手创立地府,那时候,蒋王便是陪伴太宗陛下一同征战四方的左膀右臂,与国师袁淳大人,乃是一个时代的圣雄。 &emsp;&emsp;雷云子性格干脆,心中困惑,便直接开口问道:“宁奕,蒋老刚刚对你说了什么?” &emsp;&emsp;既然老殿主已经出手屏蔽天机,自然是不希望谈话内容外传的。 &emsp;&emsp;宁奕笑眯眯道:“蒋老刚刚说,对我一见如故,甚是喜欢,过几天把整座地府送给我当贺礼,你信吗?” &emsp;&emsp;向来死板教条的雷云子,皱眉道:“当真?” &emsp;&emsp;酒泉子额头浮现黑线,神色古怪望向同伴。 &emsp;&emsp;太久没出世了,又是身居高位的涅槃境大能,走到哪里都备受尊重……雷云子恐怕根本想不到,战胜韩约的宁奕,会是这么一个欢脱无定的性格。 &emsp;&emsp;他注意到酒泉子神情不对,接着现了宁奕眼中闪过的一缕笑意,顿时明白,自己是被小辈开了玩笑。 &emsp;&emsp;雷云子冷哼一声。 &emsp;&emsp;“好吧,我摊牌了。其实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蒋老欠了我一个人情。”宁奕收敛笑意,认真道:“所以他早就在红拂河底下关注我了,这次出世,是想补偿一下我的。” &emsp;&emsp;这次他说了真话。 &emsp;&emsp;可惜。 &emsp;&emsp;“小小年纪,满口胡言乱语,实在荒唐。” &emsp;&emsp;雷云子听完这个解释,只觉得更不靠谱,气得拂袖就走,懒得再搭理宁奕。 &emsp;&emsp;酒泉子也叹了口气,给宁奕投了一个你好自为之的眼神。 &emsp;&emsp;对此,宁奕只能苦笑一声。 &emsp;&emsp;他说了真话,可惜,没有人信。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两位涅槃离开了摘星楼。 &emsp;&emsp;恐怖的威压,伴随涅槃领域的撤走,也缓缓消散。 &emsp;&emsp;宁奕从破碎的木栏之外,飞回摘星楼。 &emsp;&emsp;最后的对话,楼内人自然是听不见的。 &emsp;&emsp;他望向顶层楼阁,一片狼藉,剑气斑驳,与朱密的这一架没打成,这摘星楼倒是拆了一半,整层顶楼墙壁坍塌,灰尘鼓荡。 &emsp;&emsp;小侯爷李仲哆哆嗦嗦,保持叩礼姿势,快要站不稳身子。 &emsp;&emsp;东境太游山的何吾圣子,比小侯爷好不到哪去。 &emsp;&emsp;余下的一帮随从,幕僚,被涅槃交手的景象吓破了胆……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涅槃,而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emsp;&emsp;大都督宁奕,竟然敢直接对朱密出剑! &emsp;&emsp;而且看情况,如果不是红拂河使者降临,宁奕很可能还占优。 &emsp;&emsp;“你刚刚对朱密出剑了?”徐清焰也不喝闷酒了,她掀起帷帽皂纱,盯着宁奕,道:“你疯了?不要命了,那可是一位涅槃!” &emsp;&emsp;宁奕拍了拍女孩肩头,笑道:“这不是没事吗……你放心,我心中有定数。” &emsp;&emsp;徐清焰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重新放下纱帘,沉声道:“再怎么说,朱密背后都是一座圣山。” &emsp;&emsp;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 &emsp;&emsp;宁奕知道,小无量山最大的底牌……并非是朱密。 &emsp;&emsp;而是朱密背后的那位神秘圣君! &emsp;&emsp;鲸吞四境气运,逆转阴阳大道,只为孵化那枚大茧……如果小无量山的“圣君”,借此手段,成功出世,恐怕会直接成为站在涅槃最高处的绝世强者! &emsp;&emsp;“不用担心。”宁奕笑着摇头,“你忘啦,我的背后,也有一座圣山呢。” &emsp;&emsp;徐清焰叹了口气。 &emsp;&emsp;她忽然好奇道,“刚刚似乎来了位不得了的存在,他给了你什么?” &emsp;&emsp;宁奕眼神有些讶异。 &emsp;&emsp;蒋老屏蔽天机,楼阁内的清焰……竟然有所察觉? &emsp;&emsp;“一言难尽。” &emsp;&emsp;宁奕没有卖关子,他想了想,苦笑道:“他给了我一些……知识。” &emsp;&emsp;徐清焰惘然,“知识?” &emsp;&emsp;老殿主的最后一指,将许多琐碎的信息,直接传递到了宁奕的神海之中。 &emsp;&emsp;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礼物。 &emsp;&emsp;与韩约一战,提前透支了“神海力量”的宁奕,已经触摸到了涅槃境界的玄妙。 &emsp;&emsp;作为千万年来,凤毛麟角,扳指可数的特殊存在,宁奕在星君境,便可媲美涅槃……甚至,可以击败一些弱小的涅槃。 &emsp;&emsp;三股神海之火交-合,若不熄灭,他便持续处在这种状态之中。 &emsp;&emsp;这些日子,宁奕一直用心在感悟,涅槃这个大境界的意义。 &emsp;&emsp;他看到了“境界”的轮廓,却又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因为自身不是局中人,尚未成功稳固境界,所以再怎么看,也都只能看见轮廓…… &emsp;&emsp;老殿主,则是直接将他的“感悟”,传给了宁奕。 &emsp;&emsp;让这份雾里看花的轮廓,变得清晰可见。 &emsp;&emsp;宁奕用神念浸入心湖,老殿主留下的意志信息,便在脑海里传递。 &emsp;&emsp;“涅槃境!” &emsp;&emsp;“这一境界的本质,便是身体突破凡俗界限,向着神灵去演化,在完整道境的加持之下,拥有一座凝实的领域,自此,成为越“凡人”的大能力者……这是一个无法依靠数量取胜的质变境界。” &emsp;&emsp;“但涅槃境中,也三六九等。” &emsp;&emsp;“你应该也感应到了……涅槃境气息各有强弱,一般到了这个境界,便会用初阶,中阶,高阶来稍加细分。” &emsp;&emsp;地府老殿主送的这份见面礼,极是时候。 &emsp;&emsp;正好为宁奕解了困惑。 &emsp;&emsp;像朱密这样,自斩修为,只求长生,八百年来,修为不断在涅槃境一跌再跌,直至跌无可跌……如果不动用秘术,激活气血,重回年轻巅峰,这应该就是最弱的“涅槃境”了。 &emsp;&emsp;今日摘星楼的朱密。 &emsp;&emsp;连涅槃初阶都不能算,他已经跌到了只剩薄薄一层根基的地步。 &emsp;&emsp;但朱密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一旦与同境对决,他便会动用圣君的秘术,让自己短暂返回年轻时的巅峰。 &emsp;&emsp;虽说活了“八百年”是一个笑话。 &emsp;&emsp;但巅峰时期的朱密,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剑仙,全盛时期,至少有着“涅槃中阶”的实力。 &emsp;&emsp;这也是他敢在天都城外,截杀受伤沉渊君的缘故。 &emsp;&emsp;当然。 &emsp;&emsp;即便不动用秘术,朱密也远远不是极限星君境可以匹敌的。 &emsp;&emsp;如若韩约不点燃琉璃盏,借六道轮回,重塑大泽天道,即便是朱密这样的“涅槃”,也能将其灭杀。 &emsp;&emsp;但点燃之后,韩约的力量便生了质变。 &emsp;&emsp;在“六道轮回”的领域之中,他完全有能力虐杀朱密……即便是动用秘术,重回巅峰的全盛朱密,在“六道轮回界”中,也只有死路一条。 &emsp;&emsp;像镇守在凤鸣山的“白海妖圣”,应该也是涅槃境初阶的实力。 &emsp;&emsp;涅槃境,才是真正的一步一登天,步步难破境。 &emsp;&emsp;同为涅槃,对决悬殊巨大,并不稀奇……沉渊师兄拥有两条道境,世间极,完美体魄,应该是直升“涅槃高阶”。 &emsp;&emsp;千手师姐可能会稍微差一点,但至少也是“涅槃中阶”。 &emsp;&emsp;老殿主告诉宁奕。 &emsp;&emsp;极限星君,因为提前透支力量的缘故,破境涅槃会比正常的星君更难,但一旦成功点燃涅槃道火,便会比寻常涅槃更加强大。 &emsp;&emsp;涅槃这条生死之路,走到尽头,神魂与肉身会逐渐合一,大道道境与体魄交融,一旦成功,便可以成就“圆满”……而在圆满之后,参透生死,就是灵山的虚云大师,所追求的“生死道果”。 &emsp;&emsp;花开花落,一念生灭。 &emsp;&emsp;生死道果境界……也就是传说中的,半步不朽。 &emsp;&emsp;随着老殿主的指点。 &emsp;&emsp;一整条完整的,涅槃境的天梯图谱,在宁奕神海之中展开。 &emsp;&emsp;初阶,中阶,高阶,圆满,生死道果。 &emsp;&emsp;猴子对自己说过……想要将丫头走出蜀山后山的结界,便需要成为“生死道果境”! 第四百八十九章 坦白 &emsp;&emsp;摘星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车马之声。 &emsp;&emsp;因为涅槃境的降临,整层酒楼的宾客,已经被紧急疏散离开。 &emsp;&emsp;此刻围得水泄不通的摘星楼,被昆海使者清出一条道来。 &emsp;&emsp;一声尖细沉喝响起—— &emsp;&emsp;“太子驾到!” &emsp;&emsp;海公公亲自驾马驱车,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退让,尽皆叩拜。 &emsp;&emsp;今日摘星楼,惊动涅槃也就罢了,竟然还惊动了太子殿下? &emsp;&emsp;不过……连红拂河涅槃都出动了,太子亲临,也是合乎情理。 &emsp;&emsp;楼下海公公的沉喝,动用了星辉法门,声如震雷,层层翻滚,直接传到了摘星楼顶层。 &emsp;&emsp;雍和小侯爷李仲,听到太子亲至,整个人如遭雷劈,浑身一颤,背靠木壁,缓缓颓废地瘫坐下来。 &emsp;&emsp;片刻后。 &emsp;&emsp;摘星楼烟尘散去,精粹的星辉阵纹如春风一般荡漾,太子在顾谦和海公公的左右侍奉下登上顶楼,他笑着与宁奕点了点头,然后缓缓望向一旁簸坐的雍和小侯爷。 &emsp;&emsp;李仲神色苍白,从喉咙里干涩挤出两字。 &emsp;&emsp;“……皇兄。” &emsp;&emsp;大隋皇室开枝散叶,数万年来国祚绵长,绝大多数的封侯封王者,追本溯源,体内都流淌着光明皇帝的血液。 &emsp;&emsp;李仲的这一声皇兄,已经有了哀求的意思。 &emsp;&emsp;本是同根之生。 &emsp;&emsp;可否手下留情? &emsp;&emsp;“你既喊了这一声皇兄……” &emsp;&emsp;太子和蔼地笑了笑,轻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那为兄便问你,这几年来,为兄平日待你如何?” &emsp;&emsp;只这一句,便让小侯爷眼中的火光缓缓熄灭。 &emsp;&emsp;他阖下眼帘,喃喃应道:“皇兄待我……极好。” &emsp;&emsp;太子面上笑意,缓缓消失。 &emsp;&emsp;“李仲,你太让我失望了。” &emsp;&emsp;“本殿说了几次,皇族中人不可轻易私交圣山!”他陡然喝道:“圣山入都,这才几天?你便等不及了?!” &emsp;&emsp;声音鼓动劲风,震耳欲聋! &emsp;&emsp;摘星楼顶楼一片死寂。 &emsp;&emsp;跟随李仲的那些幕僚们,哪里见过这般雷霆震怒的画面,此刻吓得动也不敢动,那位太游山圣子更是肝胆俱裂……太子已经无视了他,眼中只有雍和侯李仲。 &emsp;&emsp;顾谦和海公公,侧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静默。 &emsp;&emsp;宁奕也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emsp;&emsp;他知道,雍和小侯爷上楼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会此刻的悲惨结局……念及至此,他微微偏转目光,望向身旁徐清焰。 &emsp;&emsp;黑色皂纱下,是一双不带感情的漂亮眸子。 &emsp;&emsp;徐清焰的眼神,十分冷漠。 &emsp;&emsp;比起宁奕,顾谦,海公公,她更像是一个看戏人,一个将自己完全置身在局外的观众。 &emsp;&emsp;如果徐清客现在在场,一定会觉得如今的妹妹,比起当年,变了太多。 &emsp;&emsp;两人年幼之时,清客身无分文,带着妹妹翻越石墙,看戏班子唱戏。 &emsp;&emsp;那个时候,清焰的目光是澄澈的,纯良的,干净的。 &emsp;&emsp;如今,也是一片干净,只不过这份“干净”……用麻木来替代,更加准确。 &emsp;&emsp;“殿下……”李仲声音虚弱地笑了笑,不知不觉间换了称呼,“准备如何罚我?” &emsp;&emsp;太子凝视着小侯爷。 &emsp;&emsp;“你先祖在北境灰界征战有功,受赏了天都封地,世袭雍和侯位,已有数代……受此福荫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今日之过,与功相抵。” &emsp;&emsp;“可死罪可逃,活罪难免。本殿,收回你侯府封地和爵位。” &emsp;&emsp;“李仲,你……” &emsp;&emsp;“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吧。” &emsp;&emsp;雍和小侯爷脑海一片空白,嗡嗡嗡作响。 &emsp;&emsp;他想过会遭遇重罚,却没想过,竟然如此之重! &emsp;&emsp;收走封地,遣回北境? &emsp;&emsp;这等同于……太子直接将他打出皇族席位! &emsp;&emsp;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emsp;&emsp;连宁奕也没想到……太子今日的“杀一儆百”,竟然如此狠厉,如此果决。 &emsp;&emsp;这一道罢黜令颁下,整个皇权阶层都将知道,太子逆鳞,不可触怒。 &emsp;&emsp;“殿下……” &emsp;&emsp;素来稳重的海公公,神情纠结。 &emsp;&emsp;太子的决定,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妥。 &emsp;&emsp;如今殿下虽胜东境,但毕竟尚未登基。 &emsp;&emsp;未有名目,先废王侯! &emsp;&emsp;朝内刚刚太平,难免再生波澜,继起阻力。 &emsp;&emsp;海公公咬了咬牙,小声劝道:“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emsp;&emsp;太子木然看了眼海公公。 &emsp;&emsp;大宦官立即收声,明白了殿下的决意。 &emsp;&emsp;今日这一“杀”,虽然不见血,但殿下意志无比坚决,事第一时间亲临摘星楼,便是不给雍和小侯爷任何请动红拂河关系求情的时间。 &emsp;&emsp;“顾谦,立即让昆海楼昭告四境。” &emsp;&emsp;太子冷冷开口,道:“李仲,你不必再回侯府了,今晚……便可以启程了。” &emsp;&emsp;“是。”顾谦领令而退。 &emsp;&emsp;小侯爷簸坐在地,身上还沾了些许血迹,无比狼狈,整个人痴痴坐着,如梦如幻,直至太子离开摘星楼,他都没有动弹……这一切来得太快,数个时辰之前,他还是皇族核心的权贵高层。 &emsp;&emsp;如今,他已经被贬去侯位,配北境。 &emsp;&emsp;他怔怔望向宁奕,还有那位黑衫女子。 &emsp;&emsp;宁奕与李仲对望一眼,轻声道:“小侯爷,多保重吧。” &emsp;&emsp;他望向徐清焰,没有多言,只是传音道:“跟我走,我有话对你说。” &emsp;&emsp;宁奕一只手点按在眉心之中,“空之卷”动,神海一缕火光卷动虚空,直接在摘星楼顶楼映射出一扇门户。 &emsp;&emsp;宁奕迈步走了进去。 &emsp;&emsp;清焰沉默片刻,望向簸坐在地的李仲,若有所思,随后也迈入门户之中。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雾霭茫茫。 &emsp;&emsp;月光从穹顶垂落,却照不透这里浓郁的雾气。 &emsp;&emsp;“这里是……长陵?” &emsp;&emsp;徐清焰从星火门户之中走出,望着四方场景,熟悉的山廓,熟悉的气息。 &emsp;&emsp;“这里是长陵。” &emsp;&emsp;宁奕抬起头,望着眼前隐于雾中的巍峨山体,轻声道:“听说我消失的那段日子,你每日都会来长陵。” &emsp;&emsp;徐清焰一怔,轻轻嗯了一声。 &emsp;&emsp;那时候,她日日来此,盼着能见到宁奕从奇点回来。 &emsp;&emsp;山脚下的小木屋,灯火摇曳,吱呀一声。 &emsp;&emsp;一袭宽大的黑袍推开木门,缓缓漂浮而出。 &emsp;&emsp;拎着灯火的守山人,悬浮于雾气之中,望向二人。 &emsp;&emsp;宁奕揖了一礼。 &emsp;&emsp;“前辈,我想带她上山,不知……是否有违规矩?” &emsp;&emsp;守山人沉默以对。 &emsp;&emsp;涅槃境下修士,除非皇室允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许,或者长陵开碑,否则不可轻易登山。 &emsp;&emsp;长陵,毕竟是一个造化地。 &emsp;&emsp;但如今宁奕……则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他已经具备了涅槃的实力,按照皇室规矩,他可以在长陵随意观碑。 &emsp;&emsp;对守山人而言……宁奕是规矩外的人,可拦,可不拦。 &emsp;&emsp;而另外一位。 &emsp;&emsp;则更特殊了。 &emsp;&emsp;“殿下曾说过,徐姑娘可以自行登陵。”守山人沉思片刻后,淡声道:“你们二人登山,我不会阻拦。” &emsp;&emsp;烈潮之后,太子担忧太宗归来,因为徐清焰跟宁奕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感召关系……所以他特令放行。 &emsp;&emsp;正因如此,那段时间,清焰才得以日日守在长陵。 &emsp;&emsp;守山人抬手,撤走了长陵的禁制,同时传音道:“宁奕,切记,长陵山顶,有铁律监察。” &emsp;&emsp;这是在提醒自己……风吹草动,太子都看在眼里。 &emsp;&emsp;宁奕对着守山人拱手,道:“多谢前辈。”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长陵雾气缭绕,几乎不可视物。 &emsp;&emsp;虽有阵风,却让人觉得雾越吹越浓。 &emsp;&emsp;一路上,宁奕不开口,徐清焰几度想打破寂静,但终究是欲言又止。 &emsp;&emsp;两个人便保持着静默,直至登上山顶。 &emsp;&emsp;这样的沉默无言,实在让人觉得煎熬。 &emsp;&emsp;于是死寂中,徐清焰先开口了。 &emsp;&emsp;“宁奕,你是不是对我之前所做的事情,心有不满?” &emsp;&emsp;她停住脚步。 &emsp;&emsp;宁奕也停住脚步。 &emsp;&emsp;“李仲这件事,不怪你。雍和侯根性如此,今日不入摘星楼,也有明日,后日。”宁奕这才意识到,两个人竟快登顶了。 &emsp;&emsp;这一路上没有开口,是因为他一直在思考。 &emsp;&emsp;此刻宁奕摇了摇头,认真道:“之前说过,我只觉得意外,并没有什么不满。” &emsp;&emsp;徐清焰一下子哑口无言。 &emsp;&emsp;这一路登陵,心中准备好的那些应对话语,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了。 &emsp;&emsp;又是短暂的沉默。 &emsp;&emsp;这次,是宁奕先开口了。 &emsp;&emsp;“有些话,我必须要说,而且要当着你的面,说明白,说清楚。” &emsp;&emsp;他站在长陵山顶,四周是缭绕的风,浓郁的雾。 &emsp;&emsp;面前是低头揪着衣衫袖子的帷帽女孩。 &emsp;&emsp;“我答应过你哥哥,要好好照顾你。” &emsp;&emsp;烈潮那一日。 &emsp;&emsp;如果不是徐清客的最后一策起了作用……那么他和清焰,都已经死在了太宗皇帝的冰陵里。 &emsp;&emsp;“能从皇陵活着出来,我欠你一命。算上大大小小动用神性的战斗,我已不知欠了你多少。”宁奕自嘲笑道:“你总以为,我是医治你的医生。但事实上,你才是救我命的医生。” &emsp;&emsp;徐清焰抬起头。 &emsp;&emsp;风吹起皂纱,露出女孩那张怔怔仰望的好看面孔。 &emsp;&emsp;“长陵那一日,清客先生最后问我,是否喜欢你。” &emsp;&emsp;宁奕道:“当时我回答清客先生,像你这样的女孩,谁会不喜欢呢?” &emsp;&emsp;徐清焰的心弦,陡然一颤。 &emsp;&emsp;“你以前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的。” &emsp;&emsp;“那时候的我,修为薄弱,不敢直面本心,以追逐剑道为借口,逃避这个问题。”宁奕此刻的声音比长陵风声还要平静,“后来我想明白了。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徐清焰,我的确喜欢你。” 第四百九十章 缝隙 &emsp;&emsp;长夜。 &emsp;&emsp;天下共长夜。 &emsp;&emsp;蜀山后山,月光漫散。 &emsp;&emsp;千手与裴灵素坐在山巅,几只猴子喝得醉醺醺的,挂在山顶树枝枝头酣睡,偶尔翻身,溅起一阵林叶翻滚声。 &emsp;&emsp;“丫头。” &emsp;&emsp;师姐单手托腮,醉意朦胧,笑着问道:“师姐现在就等着你与宁奕风风光光的大婚呢,日子订下来了吗?” &emsp;&emsp;裴灵素也有些恍惚。 &emsp;&emsp;她笑道:“不急。等他回来……” &emsp;&emsp;微微停顿。 &emsp;&emsp;裴灵素在心中声音很轻地补充道:“也等我出来。” &emsp;&emsp;她也想风风光光的大婚。 &emsp;&emsp;可这后山,是她无法逾越的生死之线,师姐喝醉了,往日里都是避开大婚这个敏感字词的。 &emsp;&emsp;“天都城有个年轻貌美的徐姑娘。”师姐喃喃道:“宁奕这次出山,一准是见她了。要是徐藏还活着,一准替你收拾他。” &emsp;&emsp;裴灵素苦笑一声,双手捧着酒壶,呢喃道:“师姐,徐姑娘是很好的人。” &emsp;&emsp;千手皱着眉头,恶狠狠瞪了丫头一眼,“不行……宁奕他可不能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emsp;&emsp;“师姐,你喝多啦。”裴灵素轻轻拍了拍千手的后背,轻柔笑道:“宁奕不会的。” &emsp;&emsp;千手冷笑一声,“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emsp;&emsp;难得见到师姐一醉。 &emsp;&emsp;东境大胜,天下太平。 &emsp;&emsp;裴灵素笑道:“那您的徐藏师弟呢?” &emsp;&emsp;“徐藏……自然是个例外。”千手低低一笑。 &emsp;&emsp;裴灵素在心底默默道。 &emsp;&emsp;“我的宁先生,当然也是一个例外。”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天都宫内。 &emsp;&emsp;一座幽亭。 &emsp;&emsp;太子独坐亭内,面前是银白月光,铺满花圃,丝丝缕缕雾气,随着天都城上方那张符纸的飘摇,缭绕在视线之前,映射出长陵的景象。 &emsp;&emsp;身为天都之主,他已经掌控了“铁律”的力量。 &emsp;&emsp;整座天都城,都在他的眼目之中,一念之间,便可洞察四方。 &emsp;&emsp;太子面前的雾气,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emsp;&emsp;正如守山人所提醒的那样。 &emsp;&emsp;任何人登上长陵,皇宫之内都会有所感应,今夜宁奕和徐清焰的登陵,会被太子看在眼中。 &emsp;&emsp;铁律的监察之力,自然也将二人的谈话……传到了太子耳中。 &emsp;&emsp;李白蛟身子微微后仰,端起酒盏,静静看着长陵的风与雾。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徐清焰,我的确喜欢你。” &emsp;&emsp;女孩痴痴望着带自己登上长陵的宁先生,摘下帷帽,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惊喜的笑容。 &emsp;&emsp;听到这一句话,她是极开心极开心的。 &emsp;&emsp;可很快。 &emsp;&emsp;她意识到了不对…… &emsp;&emsp;这本该是一句甜蜜的情话。 &emsp;&emsp;可在宁奕的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的爱意。 &emsp;&emsp;宁奕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决。 &emsp;&emsp;长陵山顶,掠过缓慢的柔风,徐清焰忽然感到后背袭来一股凉意,她抿了抿干枯嘴唇,向着宁奕,像是一只猫儿,试探性地前进了一步。 &emsp;&emsp;“吱呀”一声。 &emsp;&emsp;长陵山巅的一块土石,轻轻翻动。 &emsp;&emsp;宁奕,向后退了一步。 &emsp;&emsp;徐清焰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那双翦水秋瞳中氤氲一缕雾气,此刻的眼神多了三分悲哀。 &emsp;&emsp;还有不解。 &emsp;&emsp;一进一退,保持着三尺距离。 &emsp;&emsp;两人之间,依旧站得很近。 &emsp;&emsp;可对于徐清焰而言,这个距离,却远如隔天堑。 &emsp;&emsp;“对不起。” &emsp;&emsp;宁奕声音很轻的开口。 &emsp;&emsp;这三个字,如雷击一般,落在徐清焰心头。 &emsp;&emsp;“宁先生……你说什么?”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徐清焰恍惚摇晃了一下,竭力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不让自己失态。 &emsp;&emsp;“徐姑娘。我不想欺骗你。” &emsp;&emsp;“你一直都很优秀,很完美……”宁奕深吸一口气,道:“但如今,纵有百般欣赏,难掩千种陌生。天都相逢,我已不太认识现在的你。” &emsp;&emsp;微微停顿。 &emsp;&emsp;宁奕认真望向徐清焰,道:“退一万步,我心中已另有她人。” &emsp;&emsp;“我不在乎!” &emsp;&emsp;女孩攥拢帷帽,皂纱在掌心变形,她再度前踏一步,一字一句泣泪问道:“宁奕,我喜欢你,与她人又有何干?” &emsp;&emsp;“有。” &emsp;&emsp;宁奕声音很轻地开口,嗓音沙哑,“宁某心中……已没了任何人的位置。徐姑娘,你我之间,只能做朋友。” &emsp;&emsp;这就是他今日要与徐清焰挑明白说清楚的事情。 &emsp;&emsp;缠缠绕绕,曲曲折折。 &emsp;&emsp;一路走来,两个人的因果,展至今,已是难以割舍……宁奕不希望徐清焰再追逐自己,将自己当成整个世界的光。 &emsp;&emsp;笼中雀,已有了一座完整的世界。 &emsp;&emsp;他做到了当初的承诺,替徐清焰打开了笼子。 &emsp;&emsp;这些话,越早说,越好。 &emsp;&emsp;徐清焰怔怔站在风中,泪水如断线的玉珠,被风吹成断续的丝线。 &emsp;&emsp;她这般模样,任人看了都会心碎。 &emsp;&emsp;宁奕则是选择闭上双眼,不去看,不去想。 &emsp;&emsp;长陵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emsp;&emsp;风声灌耳。 &emsp;&emsp;徐清焰脑海里,有什么声音,在嗡嗡嗡的轰鸣着。 &emsp;&emsp;一瞬之间,眼前的世界似乎黑了下来,心中有什么东西垮塌了……一股强劲的力量冲刷而来,让人站立不稳。 &emsp;&emsp;原来真的只需要简单的一句话。 &emsp;&emsp;便可以让一个人心碎啊。 &emsp;&emsp;女孩的面色,肉眼可见的迅苍白下来。 &emsp;&emsp;徐清焰微微躬身,想要扶住什么,她按住了长陵的一棵古木,望向那个闭着双眼,在风中如老僧站定的黑衫男人。 &emsp;&emsp;她颤声笑着问道:“宁奕……你何必对我说之前那些话,既然你曾喜欢我,为何我就不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emsp;&emsp;“裴灵素的付出,叫做付出。我的付出,就不叫付出了么?” &emsp;&emsp;“你葬在冰陵的那三年……我日夜汲血,榨取神性……” &emsp;&emsp;“走紫山,访雪原,为求你回来,你可知我熬了多少长夜,白了多少头,燃了多少香火?” &emsp;&emsp;“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emsp;&emsp;字字诛心。 &emsp;&emsp;宁奕尽管闭目不看,但难掩痛苦之色。 &emsp;&emsp;他数次擦拭剑心,数次扪心自问,决定今夜挑明一切,与清焰说明自己的心意,想法。 &emsp;&emsp;可此刻,他的心亦如万般刀割。 &emsp;&emsp;宁奕压下一切,声音沙哑地低沉回应:“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emsp;&emsp;这个回应,太无力了。 &emsp;&emsp;徐清焰依旧在笑,“是,宁先生,我成了你眼中所不齿的天都监察司大司,只因我想为我兄长复仇。你后来告诉我,不愿我这么做,可那时候你在哪?我为蜀山送了近百封信,上万个字,你又何曾回过我一个字?但凡在我迷茫失落之时,你告诉我不要如此……我又怎会成为如今这样?” &emsp;&emsp;她抬起双手,自嘲笑道:“如今这双手,沾了天都上千条人命,你觉得脏了?还是说,我就该当一只笼中雀,任人拿捏,戏弄掌中?” &emsp;&emsp;直到这一刻,宁奕才切身体会地明白一个道理。 &emsp;&emsp;这世上最伤人的不是刀剑。 &emsp;&emsp;而是言语。 &emsp;&emsp;天都夜宴,他已伤了徐清焰一次。 &emsp;&emsp;那道缝隙,或许随着时间越来越小,或许会愈合成为一个伤疤,可终究还是存在,终究还是不可弥补。 &emsp;&emsp;这道伤口,一旦撕裂,便只会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更疼。 &emsp;&emsp;“那日,沉渊派铁骑给我送信,还给我送了一句话。” &emsp;&emsp;徐清焰惨笑道:“他对我说,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来……凭什么他觉得我所做的,就是强求?” &emsp;&emsp;锵的一声。 &emsp;&emsp;徐清焰攥拢骨笛叶子,握在掌心,一把拽出。 &emsp;&emsp;神性引召,宁奕腰间的细雪,毫无预兆地出鞘,化为一缕流光,掠入她的掌心。 &emsp;&emsp;宁奕闭目的神情陡变。 &emsp;&emsp;他没想到,徐清焰的神性,竟然可以引动自己的细雪! &emsp;&emsp;下一刻,徐清焰已经握住细雪。 &emsp;&emsp;她声音颤抖道:“宁先生,清焰知道裴姑娘是不可辜负的良人,她的确与你是天作之合,但将军府大先生的话,清焰不认同。” &emsp;&emsp;“这世上,不可强求别人,难道还不可强求自己么?” &emsp;&emsp;徐清焰将剑锋缓缓抬起,搁在自己脖颈之前。 &emsp;&emsp;剑音铮鸣—— &emsp;&emsp;她抢剑之后,望向宁奕,想要从对方的眼中看到愧疚的,痛苦的,后悔的,情绪。 &emsp;&emsp;她看得出来,刚刚那一番话,宁奕已经动摇了。 &emsp;&emsp;只要有这些情绪,那么今日这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emsp;&emsp;宁奕缓缓睁开双眼。 &emsp;&emsp;他沉默看着这一幕。 &emsp;&emsp;剑在颤抖,手也在颤抖。 &emsp;&emsp;他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女孩,是在害怕。 &emsp;&emsp;她不害怕死亡。 &emsp;&emsp;她害怕……失去自己。 &emsp;&emsp;所以一味的付出,无下限的讨好,无止境的认错……这就是她口中所谓的强求自己。 &emsp;&emsp;只要宁奕愿意,她可以献出一切。 &emsp;&emsp;这正是宁奕所害怕的。 &emsp;&emsp;牺牲自我的“追逐”。 &emsp;&emsp;爱一个人,不会因她生出改变而不爱。 &emsp;&emsp;爱一个人,也不是要变成他心中的完美模样。 &emsp;&emsp;爱本来就是不完美的。 &emsp;&emsp;让宁奕觉得心碎的,是自己倾尽一切帮助的徐姑娘,即便离了笼牢,终究是为自己而活的病雀。 &emsp;&emsp;长陵山巅,一片死寂。 &emsp;&emsp;簌簌落叶飘飞,如雪屑,如枯灰。 &emsp;&emsp;“珰”的一声。 &emsp;&emsp;一滴细长的泪珠,溅在细雪银白锃亮的剑身上,荡漾出清脆的,刺耳的心碎声音。 &emsp;&emsp;徐清焰看到了。 &emsp;&emsp;宁奕眼中是平静,是冷漠,是麻木,是不在乎。 &emsp;&emsp;搁在脖前的那一剑,终究没有落下去。 &emsp;&emsp;宁奕来到徐清焰面前,他取走细雪,将其重新归于鞘中。 &emsp;&emsp;宁奕轻声道:“徐姑娘,就当宁某是个负心人吧。” &emsp;&emsp;那张好看的面孔,已经哭花了妆容。 &emsp;&emsp;宁奕伸出一只手,“还给我。” &emsp;&emsp;女孩拼命摇头,紧紧握着掌心的骨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哽咽:“宁奕……我不要这样……我们做回朋友……好不好?” &emsp;&emsp;“徐,清,焰。” &emsp;&emsp;宁奕一字一句地开口,最后一遍地念出女孩名字。 &emsp;&emsp;那个女孩,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女孩,乖乖将骨笛叶子还了回来。 &emsp;&emsp;这次,是宁奕主动要回了这半片骨笛叶子。 &emsp;&emsp;接过骨笛,擦肩而过。 &emsp;&emsp;徐清焰还想说些什么,被宁奕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全都噎了回去。 &emsp;&emsp;“以后,就当我是陌生人吧。” &emsp;&emsp;宁奕向前走去。 &emsp;&emsp;他没有回头去看背后崩溃大哭的姑娘。 &emsp;&emsp;他一路走下山阶,身形淹没在长陵雾气中。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辛苦大家等到现在。这章写完,我个人还是比较难过的,大概也能猜到各位看到这里的反应。清焰和宁奕的故事到这里是一个比较重要的转折点,但仍然在继续。晚些会在公众号一篇文章,也会在那里作出对书评的回应。) 第四百九十一章 萤火 “太子殿下。” 幽亭花圃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音。 太子摆了摆手,对着面前虚空做了个抬手驱散的动作。 于是缭绕在面前的雾气,便哗啦一声,荡漾开来。 映射而出的长陵画面被风吹散,待到来者入圃,所见只有银月铺满花圃,一人对月独酌的景象。 顾谦躬身行礼,递上一封密信。 “这是十日后庆功宴的名单,还请殿下过目。诸圣山的山主,都已经来至天都,昆海楼替他们安排好了下榻住所。” 太子轻轻嗯了一声,“不必看了。” 顾谦办事,极其稳妥,他十分放心。 顾谦将密信收好,他轻声汇报道:“殿下,宁奕和徐清焰离了天都,不知去了何处。” 昆海楼监察天都,八风不漏。 “嗯……知道了。”太子低眉笑了笑,他抿了口酒水,问道:“徐清焰的那位婢女呢?接回来了吗?” “接回来了。”顾谦道:“刚刚回到天都,准备送往东厢。” “把她送去长陵山脚。”太子起身,淡淡道:“让她和徐清焰见面。十日后的庆功宴,徐清焰要在场。”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 顾谦低垂眉眼,若有所思,领命退下。 …… …… 这一夜极其漫长。 长陵山脚。 雾气袅袅,月光凄寒。 山脚的木屋,木栏渗出残破幽暗的光火,守山人的灯盏永不熄灭,但此刻却囿于一屋之内,纵容长陵被黑暗吞没。 夜色中,一位心碎女子,步履蹒跚,从山阶上缓缓走了下来。 徐清焰的面容,泪痕浮肿,神情苍白,她捏着帷帽,第一次不顾及自己狼狈难看的仪态,跌跌撞撞,走下长陵…… 登陵之时,是两人同行。 下山,只有自己孤独一人。 寒风吹拂,撩动丝。 有人从黑暗之中走了出来,为她加了一件雪貂大氅,披在肩头,遮风蔽寒。 徐清焰一怔,缓缓回头。 一张清丽的,同样憔悴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小昭……” 徐清焰低声笑了笑,语气中听不出是欣喜还是失落。 小昭微微垂落眼帘,掩盖眼中闪逝的失落,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替徐清焰拢好肩头的白氅。 “小姐,我们回家吧。” 她轻声开口,道:“马车准备好了。” 徐清焰走得很缓慢,小昭搀扶着她,一步一顿……她并没有直接走向山脚旁边所停留的马车,而是走向了小木屋。 残破的灯火摇曳,停顿。 “前辈……他走了吗?” 徐清焰来到守山人的木屋前,她死死盯着木栏缝隙间的余火,沙哑开口。 木屋里传来守山人古井无波的声音。 “早就走了。” 搀扶徐清焰的小昭,听了这句话,神情变得愈漠然。 小姐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回到天都,不过就是与那姓宁的见一面,竟会如此憔悴……到了现在,还在为那人伤心。 宁奕这个负心人,有什么好? 守山人给出了回答。 徐清焰闭上双眼,努力挤出笑容:“谢谢……前辈。” 她最后深深一眼,望向木屋。 离开长陵。 坐上马车。 渐行渐远。 风声呼啸。 长陵木屋内,火光残盏,映照出两个人的身影。 整座长陵,都被铁律监察着,只有这间残破的小木屋,逼仄狭窄的数丈空间,能够躲避穹顶那张符纸的探查。 宁奕坐在守山人面前。 他知道,自己离开长陵,短暂进入木屋的讯息,逃不开太子的监视……可太子却不会知道,自己究竟与守山人谈了什么。 “你,当真决定了?” 守山人的声音,极其罕见地出现了情绪上的波动。 她本能地劝告宁奕,“你要做的这件事情,大隋这两千年来,还没有人成功过。” 宁奕笑道:“多谢前辈好意提醒。晚辈,只是想要再次确认一下……您刚刚所说的规矩。” 宁奕深吸一口气,皱眉道:“必须要所有人都同意?” 守山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宁奕次确认道:“只要他们全都点头了……太子也无权阻拦我?” “按规矩来说。是这样的。”守山人苦笑一声,摇头,道:“可从未有过先例,我也不敢给你答复。” “规矩是这样的,就按规矩来。”宁奕淡淡开口,道:“他们喜欢讲规矩,我就跟他们讲规矩。” 他站起身,深深一礼,道:“多谢前辈。” 推开木屋。 长陵的夜色中,隐约有一列铁骑,正在等待着宁奕。 “顾左使。” 宁奕淡淡一笑,并没有觉得意外,他消失在天都铁律监察下的这一个时辰,太子理所应当地觉察到古怪。 “太子殿下请你喝酒。”顾谦翻身下马,来到宁奕面前,神情复杂地调侃笑道:“宁大都督,可让殿下好等啊。” “十日之后,就是庆功宴了。”宁奕摇了摇头,道:“宁某今日累了。殿下想与我把酒言欢,不如便等十日好了……” 顾谦皱起眉头。 宁奕……竟然敢拒绝太子的召见? 宁奕的背后,燃起丝丝缕缕的星火,竟然直接在长陵召出了一扇星火门户,直到这一刻,顾谦才反应过来……宁奕是极其危险的存在,如今整座大隋天下,也只有为数不多的涅槃境大能,才能压制住他。 而且宁奕具备着跨越两座天下的空间神通,想让他留在天都,便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天都城,宁奕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顾谦叹了口气,无奈道:“宁大人,你这样做,我很为难。太子殿下刚刚在摘星楼帮你解围,打压朱密,十日之后,还要为你封赏,不过是入宫喝酒……何至于此?” 宁奕望向顾谦那双澄澈的双眼。 顾左使,是真的不知道长陵生了什么啊。 东境战争结束之后,他与太子的博弈便无声开启了,十日后的庆功宴是起始,而摘星楼不过是一个预热罢了…… “告诉殿下,宁某十日后一定会准时到场。”宁奕笑道:“刚刚打完东境战争,这几日就不在天都歇脚,先回蜀山休养了。” 顾谦双手抬起,认真望向宁奕,道:“宁大人?” 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些不对。 宁奕和太子之间……似乎生了什么? 宁奕站在巨大的星火门户之中,他轻声笑道:“下面的话,还请顾大人,务必转告给殿下——” “十日后,希望殿下,将宁某的庆功宴席,订在天都城外的长陵山下。” “届时,宁某会在长陵刻录碑石,烙刻大道,同时……解答殿下心中最深的那个疑惑。” 顾谦瞳孔收缩。 众所周知,太子一直没有坐上真龙皇座,便是在担忧……烈潮那日,太宗皇帝并没有死去。 而那一日,伴随太宗皇帝一同踏入皇陵的,便是宁奕! 只有他才知道,究竟生了什么! 回过神来,便只看到漫天萤火星光迎面瀑散,那扇巨大的星火门户,横亘于长陵山脚之下,消散风化。 宁奕,已然不见。 …… …… 蜀山,平顶山。 萤火虫飞舞,流火如光,一扇门户凭空而出。 宁奕从星火门户之中走出,执掌空之卷后,他拥有了与沉渊师兄性质类似,但效果不同的“世间极”。 空之卷所感应到的几处大地点,凭借执剑者“开门”的能力,可以直接穿梭,也就是说,只要神性足够,宁奕就可以自由跨越四境。 只不过在锁定准确地点的传送方面,需要仔细感应,无法精准入微……这也就意味着,空之卷的力量,不可能像沉渊君一般,在战斗中死死贴紧对方。 空之卷可以撕裂空间,造成斩杀效果。 但无法让宁奕紧紧跟随移动度过快的大能力者……比如火凤。 如果要让火凤与宁奕比拼,谁先从西境抵达东境,宁奕一定会赢,因为他只需要开那么几扇门户,便可以跨越抵达目的地。 但如果火凤无目的的逃窜,宁奕想要追击,便无法全部依靠空之卷来完成截杀,目前的他,只能做到在一个大地点开门。 但好在,宁奕并不是毫无办法,抵达大地点后,他可以施展剑术“逍遥游”,依旧是须臾便至,度极快。 只不过如今“逍遥游”的度,还无法与火凤的“天凰翼”、沉渊的“破壁垒”相比。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对他而言,跨越中州和西境,消耗的神性并不小,好在炼化五卷天书之后,他的神海极其庞大。 跨越中州所消耗的神性,休养十日,便可以自然恢复。 宁奕望向自己身旁,漫天飞舞的萤火虫,这是他永远也忘不了的景象,当年叶先生还在蜀山,丫头即将闭关,自己快要下山远行,寻找第一卷天书……在那个月光静谧如流水的长夜,自己和丫头就在平顶山上,闭目夜聊。 漫天萤火,终生难忘。 宁奕伸出一根手指,天书的力量轻柔荡漾,感应到了生字卷的柔光,这些萤火虫纷纷围绕着宁奕兜转,山离两卷,与空之卷一同将方圆三尺的空间割开,做成了一个笼子。 然后笼牢缓缓缩小,须臾纳于芥子,成为了一个稳定的袖珍洞天。 宁奕就这么拎着这盏灯笼,离开平顶山,向着后山走去。 第四百九十一章 既要今朝醉,也要万年长 &emsp;&emsp;微风拂面,酒意消散。 &emsp;&emsp;裴灵素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奈望着躺在长椅上闭目酣睡的师姐……心想这可是千杯不醉的涅槃境啊,竟然真的喝醉了。 &emsp;&emsp;山巅之上,满地酒坛。 &emsp;&emsp;很多时候,喝醉这件事情,不是酒劲太猛,而是饮者愿醉。 &emsp;&emsp;裴灵素小心翼翼来到长椅前,从洞天内取了一件衣衫,给师姐仰面合盖。 &emsp;&emsp;衣衫取出的那一刻。 &emsp;&emsp;千手的眉尖,轻轻颤了颤,眼皮微微阖动。 &emsp;&emsp;论感知力,她可是这座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家。 &emsp;&emsp;风吹草动,尽入耳中。 &emsp;&emsp;另外一位,可就没那么敏锐了。 &emsp;&emsp;“呼——” &emsp;&emsp;裴灵素的背后,缓慢传来轻微的破风声音,一双不怀好意的大手从后腰之处搂来,轻柔将她搂住。 &emsp;&emsp;丫头瞬间面红过耳。 &emsp;&emsp;一只手拎着萤火灯笼,另一只手轻轻揽住裴灵素纤腰,宁奕在丫头耳边开口。 &emsp;&emsp;“回头。” &emsp;&emsp;裴灵素回过头。 &emsp;&emsp;宁奕松开天书古卷的束缚。 &emsp;&emsp;哗啦一声,虫翼闪动,缭绕成风,漫天的萤火流光,在蜀山后山的山巅盛放。 &emsp;&emsp;置身光火花海之中。 &emsp;&emsp;裴灵素神情一怔,眼神感动……原来平顶山那一日的画面,宁奕一直都记在心底。 &emsp;&emsp;萤火缭绕,香风扑面。 &emsp;&emsp;平顶山的流萤,在后山夜色中漫天纷飞。 &emsp;&emsp;在这时光封闭的洞天内,斗转星移,天幕星位不会有所变化,猴林存在了万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封禁了时间……太久太久,没有活物进入了。 &emsp;&emsp;裴灵素的眼眶有些湿润,并非因为她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她缓缓伸出手,感应着那微弱,但依旧存在着的光晕,温暖。 &emsp;&emsp;这流萤。 &emsp;&emsp;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emsp;&emsp;她无法离开后山,无法去看外界的景象。 &emsp;&emsp;后山的符箓,让她活了下去,也让她与外界隔离开来……宁奕说过,要做自己的眼。 &emsp;&emsp;这一次,不是用言语去描述。 &emsp;&emsp;他将外面的流萤,抓了回来。 &emsp;&emsp;丫头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笑着提醒道。 &emsp;&emsp;“你……小点声,别吵着师姐。” &emsp;&emsp;宁奕瞥了眼地上散落的酒坛,又望向躺在长椅上的师姐,声音极轻地揶揄笑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呐,师姐既然愿意在山上睡着,我们俩声音大点也没什么,自然是吵不醒的。” &emsp;&emsp;此言一出。 &emsp;&emsp;千手便缓缓将双眼睁开。 &emsp;&emsp;她拢了拢盖在身上的衣衫,声音里还带着三分慵懒,“小师弟,难得高兴,醉上一会,你可破坏了我的雅兴。” &emsp;&emsp;宁奕笑着行了师弟礼,问道:“师姐,看到我,难道不是一件更高兴的事?” &emsp;&emsp;千手也笑了,只不过是皮笑肉不笑的笑,她极其认真地道:“不知为何,今儿看到你就生气。” &emsp;&emsp;“这事怪我,东境战争那趟,走得确实匆忙。” &emsp;&emsp;宁奕老老实实低下头,承认错误,“我知道你们都惦记挂念着我,天都安定之后,就立即回来了。” &emsp;&emsp;“不是东境之事。” &emsp;&emsp;千手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道:“罢了。这是你们两口子的事,我就不搀和了。”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说正事吧。” &emsp;&emsp;三两句话功夫,师姐酒意已经尽数消散,正襟危坐,面色严肃。 &emsp;&emsp;“太子要为你召开庆功宴,天下圣山,尽入天都。” &emsp;&emsp;她幽幽道:“蜀山这边,我以山主云游未归为由,推脱了邀请……太子默认了蜀山的态度,毕竟他也知道,你就是蜀山的人,庆功一宴,蜀山来不来无所谓,其他圣山,必须得来。” &emsp;&emsp;当然,除了紫山。 &emsp;&emsp;紫山整座圣山,只有山主楚绡和弟子裴灵素二人。 &emsp;&emsp;一人正在闭生死关,突破寿元界限大劫,劫力笼罩,整座紫山都处于封锁之中,外人不得入内。 &emsp;&emsp;另外一人……则正是宁奕的夫人。 &emsp;&emsp;所以,宴请紫山的性质与蜀山并无区别。 &emsp;&emsp;千手开口提了此事,裴灵素的神情也严肃起来。 &emsp;&emsp;“您是想说,这一幕,似乎有些熟悉?”宁奕依旧在笑。 &emsp;&emsp;“天都血夜。” &emsp;&emsp;千手面无表情地开口,吐出了这四个字。 &emsp;&emsp;裴灵素似乎被拉入了遥远的梦魇之中,五指不自觉地掐紧,陷入掌心。 &emsp;&emsp;而下一刻,她的手指就被人轻轻地掰开,十指交融,宁奕不露痕迹地握住了她的手。 &emsp;&emsp;“我不是裴旻将军。”宁奕轻声道:“李白蛟……也不是太宗皇帝。” &emsp;&emsp;不得不说,十日后的庆功宴,的确与天都血夜,极其相似。 &emsp;&emsp;当年裴大将军,功高震主,太宗皇帝借庆宴之由,杀死裴旻,一夜之间,将军府满门抄斩,不留生口。 &emsp;&emsp;“今日,的确是与当年不同。”千手神情凝重,沉声道:“将军府有沉渊,蜀山有我。天都想要动你,没那么简单。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奕,师姐知道你从小谨慎,事事留有余地。今日,便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emsp;&emsp;“我的看法?” &emsp;&emsp;宁奕知道,这是师姐在担心自己。 &emsp;&emsp;他笑道:“我的想法很简单。赴宴。” &emsp;&emsp;东境战争大胜! &emsp;&emsp;太子还未登上真龙皇座,真正执掌皇权。 &emsp;&emsp;说到底,跟前任太宗皇帝相比,太子在朝野动摇的内战中上位,根基不足,自身修为也远远无法与父亲相比。 &emsp;&emsp;所以,他再如何视自己为眼中钉,也不会挑选在这庆功宴席之上动手。 &emsp;&emsp;这场庆功为由的宴席,最多就是借四境圣山之力,给予自己的警告。 &emsp;&emsp;师姐不说话了。 &emsp;&emsp;只是静静地,认真地看着宁奕。 &emsp;&emsp;后山山顶,一片死寂。 &emsp;&emsp;宁奕知道……自己不告诉师姐,自己的真实想法,师姐恐怕会做好烧毁天都城的打算。 &emsp;&emsp;“我留了后手。”宁奕平静道:“我已经斩断了太子压制我的筹码,十日后,关于这场斗争……我会跟他表态。” &emsp;&emsp;千手皱起眉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emsp;&emsp;“其他的,师姐就不要再多问了。”宁奕这一次,是真正自肺腑地苦笑,“我真的……很累。想要休息一会。” &emsp;&emsp;千手站起身,来到宁奕面前,美眸神色复杂。 &emsp;&emsp;她揉了揉宁奕脑袋,一如当年。 &emsp;&emsp;在她面前,小师弟始终是那个没长大的少年。 &emsp;&emsp;“别嫌师姐啰嗦啊……”千手笑道:“太子敢动你一根毫毛,师姐真的会一把火烧掉天都皇宫。” &emsp;&emsp;宁奕张开双臂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抱了抱千手,然后松开。 &emsp;&emsp;他咧嘴笑了笑,“烧皇宫,太轻了。师姐,把整座天都城都烧了吧?” &emsp;&emsp;贫嘴。 &emsp;&emsp;千手闻言之后,忍不住笑着摇头,给宁奕弹了个响亮的脑瓜崩。 &emsp;&emsp;“不打扰你们……师姐回去了啊。” &emsp;&emsp;她同样抱了抱丫头,心情好了许多,踩着飞剑,拎着一坛酒,离了后山,向着风雷山掠去。 &emsp;&emsp;在山顶树梢沉睡的猴儿们,被飞剑声音惊醒,迷糊着睁开双眼,瞅见那个凶悍女人驭剑远去,心里没来由松了口气。 &emsp;&emsp;可好景不长,它们目光微微一瞥,大惊失色,那位扒光某猴毛皮的宁大恶人,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山顶。 &emsp;&emsp;目送着千手远去的二人,站在夜色与萤火中,背后落叶簌簌,惊起一阵惊慌失措的猴叫。 &emsp;&emsp;“夫君。” &emsp;&emsp;确定师姐已经离了天都,裴灵素轻声开口,淡淡问道:“你要在十日后做什么,难道还要瞒我吗?” &emsp;&emsp;“自然是不能瞒你。”宁奕长叹一声,心想自己夫人还真是心思玲珑。 &emsp;&emsp;他将自己在长陵山脚下与守山人的那番秘密谈话,简要复述了一遍。 &emsp;&emsp;裴灵素沉默了一小会。 &emsp;&emsp;“按照规矩,所有人都要同意。”宁奕努力做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笑道:“所以……自然也瞒不了你。” &emsp;&emsp;丫头低眉思索了一小会,认真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emsp;&emsp;“嗯。”宁奕声音很轻地说道:“带你和大圣爷搬个地儿。既要今朝醉,也要万年长,我不想师姐师兄,受到牵连。这件事情,还是不要跟他们说了。” &emsp;&emsp;神情凝肃的裴灵素,缓缓扭头,直视着宁奕。 &emsp;&emsp;宁奕与她对视,看着那双认真的水汪汪大眼睛,有些无奈,笑道:“你……看得我有些憷。” &emsp;&emsp;“宁奕,我……同意了。”裴灵素极其认真地开口,道:“本紫山山主同意了你的请求。” &emsp;&emsp;“是未来的紫山山主哦。”宁奕笑着提醒。 &emsp;&emsp;“师尊授命,我可代行风雪原意志。”丫头高傲地抬起头颅,哼了一声,道:“所以我的话,可是管用的!” &emsp;&emsp;说完,裴灵素伸出一根小手指。 &emsp;&emsp;宁奕怔住了。 &emsp;&emsp;“既要今朝醉,也要万年长……你刚刚说的话,我可记住了。” &emsp;&emsp;丫头此刻脸上凝重的模样,在宁奕看来,像是一个无比可爱的幼稚孩童。 &emsp;&emsp;“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msp;&emsp;宁奕伸出小指,与丫头钩在一起,大拇指对准,按住。 &emsp;&emsp;“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msp;&emsp;十指对接的那一刻,宁奕顺势伸出一臂,将裴灵素搂进怀中,“一百年是不是太少了?要不要改成一千年?一万年?” &emsp;&emsp;丫头惊呼一声,面红耳赤,“登徒子,大流氓。” &emsp;&emsp;宁奕笑道:“那又如何,我可是你夫君。” &emsp;&emsp;他轻轻揉捏着少女的面颊,引来一阵张牙舞爪的恶虎咆哮。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1,关于昨晚《缝隙》的回应,已经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希望大家心平气和看书,沉住气理性看待剧情和伏笔。2,今天是新的一年,由衷感谢陪伴剑骨走到今天的每一位朋友,每一位读者,祝愿大家新的一年,平安喜乐。)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一缕纯阳 后山禁地,山石轰鸣。 一线光明,伴随着山壁岩石震颤照射入内。 一男一女,牵手相伴,踏入禁地。 隔着老远,笼牢内,背对众生的猴子,鼻子轻轻动了动,他闻到了一股凡夫俗子身上才有的酸臭味,当下皱起眉头。 待到两人靠近了些,大圣这才冷笑道:“臭小子,命挺大啊。” 宁奕无奈一笑。 他太了解这位前辈的脾性了,猴子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然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但宁奕知道……他还是在乎自己的。 宁奕笑意盈盈,鞠了一躬,道:“多谢前辈那一日的提醒……若是去晚了,大泽之战,恐怕生变。” 猴子冷哼一声,毫不领情。 大圣爷盘膝而坐,宛若石雕,背对宁奕和裴灵素。 无人看得见,他此时面上的表情。 其实听到后山禁地石门洞开的声音,猴子眉尖已经情不自禁挑起,唇角也上扬一抹弧度。 跟宁奕说了两句话后,他陡然意识到了不对。 自己……竟然在笑? 宁奕这小子,是死是活,关自己何事! 活着回来,自己心中似乎在为他高兴? 不过,自己高兴也是应该的……这小子欠自己一个承诺,还没来得及替自己寻找失落的兵器,他可不能就这么轻易死了。 大圣缓缓转过身,板起一张猴脸,伸出一只手掌,毛茸茸的五根手指,缓慢向着宁奕勾了勾。 宁奕有些困惑。 大圣瞥了眼宁奕,又瞥了眼裴丫头,低沉咳嗽一声,一阵欲言又止。 “甭想了。” 裴灵素看破意图,淡淡道:“一天一壶酒,咱们立好的规矩。不能破例啊,今儿的酒,我给您带来了。” 砰的一声,酒坛从洞天中取出。 猴子满脸失望。 之前严肃的神情一下子就垮了。 宁奕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刚一阵挤眉弄眼的,原来大圣是在暗示自己送酒的事情。 这还不是小事。 他哈哈笑道:“什么一天一壶酒,什么不能破例的规矩,要我说啊……” 话说到一半。 裴灵素幽幽凝视着宁奕。 宁奕感受到了丫头那凝成实质性冰云的目光,后背隐约寒。 微微停顿。 宁奕做出了极其完美的应变,他望向丫头,认真抚掌附和道:“要我说啊,这个规矩实在立得太好了!” 大圣爷刚刚露出欣喜神情,一瞬呆滞。 宁奕无视了缓缓在自己面前高高竖起,占据了半个视线的那根猴子中指,蹲在笼牢前,一本正经地诚恳建议道:“您老也该戒戒酒了,成天这么喝,银子都花完了……我说,一天一壶是不是有点多了?要不改成半壶吧?” 太欠扁了……猴子默默在心里誓,如果出了笼牢,一定把这宁姓小子狠狠揍一顿。 “一天一壶,没有多的,也不会少。” 裴灵素开口了,她拎着酒,坐在牢笼前:“喏,给。” 猴子轻声叹气,此刻哪里还像是一位霸气的不朽神灵?像是三岁孩童,抱着奶瓶,使劲闻了闻,没舍得拆封。 “不过……” 丫头忽然话锋转了转,“有些日子,可以例外。” 大圣挑了挑眉,来了兴趣,“哦?” 其实裴灵素不是舍不得银子,在她心中,对于大圣的感激,一点也不比宁奕要少……只不过她比宁奕更懂得如何与大圣相处。 一个活了万年的神灵,孤独而又无趣,内心淳朴洁白,如一张真正未曾涂抹的纸张。 这样的人,就像是一面镜子。 你如何待他,他如何待你。 被困在笼牢内的大圣虽然单纯,但却并不笨,相反,他有着极凡的智慧。 他人的内心善恶,一眼便可看出。 当年的6圣不是坏人。 今朝的宁奕,裴灵素,也不是。 这就是他愿意出手相助的原因……换了心存邪念的其它人,比如偷偷溜进后山禁地的影子,早在入山那一刻,就被大圣意念抹去。 裴灵素知道,猴子饮酒,终究只是一个消遣,当一个人在方圆之地,困锁数千年数万年……他失去的不仅仅是时间观念,还有活下来的乐趣。 即便能够接触到外界,对于漫长的生活而言,终究只是一个浪花,在极高的角度来看,这个浪花逃脱不了淹没的命运。 她能做的,就是帮大圣延续这个乐趣。 一天一壶酒,虽然痛苦,但至少还有盼头。 如果像宁奕这样肆无忌惮地豪爽赠酒,很快他就会喝腻天下美酒,到时候……给他再多,也是无趣。 “什么叫特殊的日子?”猴子搂着酒坛,笑着问。 “值得庆贺的日子……比如今日。”裴灵素又从洞天内取出了好几坛美酒,推向笼牢,她认真道:“如果愿意的话,您今天可以多喝一些。” “值得庆贺的……日子?”猴子已经习惯了每天喝一壶酒的日子,此刻看着被裴灵素推入笼牢的另外几壶美酒,忍不住挑起眉尖,两截浓眉快要飞上天了:“好,这个日子好!” 神情雀跃的猴子,迫不及待将酒坛揽在怀中,低下头,深深闻嗅,一副陶醉模样。 煞是高兴,煞是欣喜。 他被困在牢笼里,哪里知道裴灵素所说的庆贺日子,到底庆贺什么。 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只知道,今天自己能多喝好几壶酒了! 对他来说,这便是大好日子,这便是值得庆贺的日子! “一,二,三,四,五……” 猴子龇牙咧嘴,数了数怀中酒坛,轻啸一声,“五壶~起飞~” 拔开酒塞,酒液倒出,化为漫天琼浆,围绕黑袍飞转,然后如一线水帘,汇聚成流,向着他檀口掠去。 猴子纵身一跃,踩着石壁,猿臂轻舒,如壁画飞天的神仙,洒出一壶好酒,游曳在酒液之中,一滴不落地将空中酒液尽数吞下。 虽是一副鲸吞牛饮的豪饮之姿,但其实喝得极其克制。 毕竟,这几坛酒,对他来说,实在是毛毛雨。 大圣爷这副放肆开怀的欢乐模样,宁奕从未见过,一时之间看得怔神了,望向裴灵素,有些不敢置信。 自己明明先前一送就是好几十坛,从未见大圣这么欣喜过。 怎么丫头送的这么几壶酒,怎么就能让大圣爷如此开心? 宁奕神情复杂,默默竖起一根大拇指。 裴灵素看着猴子畅饮时神采飞扬的模样,轻声笑道:“其实人和神,都一样……世间欣喜,无外乎失而复得,得偿所愿。” 宁奕怔了怔。 裴灵素双手抬起,举在面颊两侧,神采飞扬,大声道:“大圣爷,拜托你一件事!” 在空中忙着揽酒玩乐的猴子,没工夫搭理丫头,摆了摆手,示意她有话直说。 裴灵素却是笑而不语。 她耐心等待着。 猴子在空中玩得不亦乐乎,许久之后,歇息下来,心情大好,笑眯眯道:“小丫头,有事想让我帮忙啊?” 裴灵素点头,恭恭敬敬道:“是有事想请大圣帮忙。” 猴子大手一挥,道:“说吧,啥事?” 裴灵素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借纯阳气。” 此言一出,猴子立即警觉地挑起眉头。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十日之后,长陵赴宴,为了确保无恙,他想在出之前,入后山借一缕纯阳气,顺便也问一下大圣,自己此刻神海变异的情况。 他自然不会隐瞒丫头。 但丫头听闻之后,表示她一同随行……要到纯阳气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原本宁奕还不信,结果今日一见。 果然。 猴子的性格,弱点,都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大圣挑起眉头,恶狠狠瞪向宁奕……裴小丫头出不了后山,要纯阳气也没有用,真正要借纯阳气的,就只能是这货了。 宁奕态度诚恳,道:“过些日子约了人打架……怕死,想找前辈借点纯阳气。” “打架打架打架,你丫的就知道干架,一开口老子就觉得晦气。” 猴子没好气骂道:“这纯阳气是随便能借的吗?上回怎么跟你说的了,如果身体撑不住,还没跟人动手,自己先炸开了!” 宁奕叹了口气。 他捋起袖子,伸出一条手臂,轻声道:“前辈,我现在的身体状况,有些特殊……多说无益,您还是亲自看一看吧。” 宁奕可以自由跨越笼牢,不守规矩影响。 手腕穿越光芒,并没有被大牢的光明剿杀! 猴子远远瞥了一眼,依旧是那副冷笑模样。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宁奕手腕之上,很快……他脸上的冷笑便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沉默。 裴灵素认真观察着大圣爷的神情。 她知道,对大圣这种境界的神灵而言……沉默不语,已经算是一种失态。 片刻后。 猴子抬起头,像是看鬼一样,端详宁奕。 “你现在去打架,还需要找我借纯阳气?” 对于世界认知,还停留在五百年前6圣口述的猴子,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讥讽宁奕的机会。 “外面这座天下,能打过你的,应该不多了吧?你是要去干翻那位太宗皇帝么?” 太宗皇帝已经被我干翻了……宁奕心中默默腹诽了一句。 他岔开这个话题,沉声问道:“前辈,不知以我此刻的身躯,能否承受您的纯阳气?” 猴子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搓了一下,露出了一条肉眼几乎不可看出距离的缝隙。 他呵呵笑道:“若是你想借用我凝练而出的纯阳气……或许可以接受,这么一点点。” “不过,杀敌已经够用了。” 大圣根本懒得去问宁奕这次出山的敌人是谁。 不朽之下,还有什么敌人,能扛得住他一缕纯阳? …… …… (新的一年,求一下月票~)  第四百九十三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emsp;&emsp;得到了猴子肯定的答复,宁奕心头松了口气。 &emsp;&emsp;他望向丫头。 &emsp;&emsp;裴灵素眼里波光盈盈,虽未开口言语,但眸光笑意已是十分明确。 &emsp;&emsp;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emsp;&emsp;这段时日她与大圣相处,极其融洽,借气之事,确实是她出马,才办得妥当。 &emsp;&emsp;“臭小子……你如今身体,的确特殊。” &emsp;&emsp;猴子眯起双眼,隔着笼牢光柱,打量着宁奕,“我当初交代过你,不可提早透支神海力量。果然,你拿我的话当耳边风呢,这边听完那边放?” &emsp;&emsp;宁奕无奈解释道:“不点燃神海,大圣爷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emsp;&emsp;东境一战,韩约将大泽的六道轮回都演化出来了。 &emsp;&emsp;自己底牌尽出,想要取胜,便只能不惜代价……将三特质神火点燃。 &emsp;&emsp;“不过,你总是能让人意外。”猴子嗤笑道:“当初能承受住我的‘纯阳气’,如今点燃三股不朽特质,还没有死。” &emsp;&emsp;说到这里,宁奕神情一凛。 &emsp;&emsp;他神海最深处的三股火焰,纠缠不休,暂时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但宁奕知道……这个平衡局面,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emsp;&emsp;就像是当年剑湖宫那位宫主柳十,在准备极不充裕的情况下,强行点燃道火,他当时的结局只有两种—— &emsp;&emsp;要么焚灭自己。 &emsp;&emsp;要么熄灭道火。 &emsp;&emsp;前者的结局,不必多说,道火不可抑制,将自己燃烧殆尽,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emsp;&emsp;而后者的凄惨程度,与前者相差不多。 &emsp;&emsp;一般星君,晋升涅槃,若无法控制道火,便是渡劫失败,遭遇反噬,若是在与道火对弈的时间中拖得太久,太长……道火熄灭,便是命火也随着熄灭了,极有可能会导致“身死道消”的结局。 &emsp;&emsp;不过好在当初叶长风出现了。 &emsp;&emsp;叶长风替柳十熄灭了道火,如今来看,能做到这一步的叶老,已经属于触摸到“生死道果”的禁忌人物。 &emsp;&emsp;宁奕见到叶老剑仙,眼界太浅,只是觉得叶先生是很厉害的人物,却没有想到……竟然厉害到了这种程度。 &emsp;&emsp;两座天下,这数千年来,触摸生死道果的,又有几人? &emsp;&emsp;自己亲身接触到的,除了太宗皇帝,就是灵山那位命数惜尽,缘悭一面的虚云大师。 &emsp;&emsp;“大圣,我的神海之火,若是熄灭了,会如何?” &emsp;&emsp;宁奕正襟危坐,轻轻吸了一口气,认真提出了自己极其担心的那个问题。 &emsp;&emsp;猴子想了想。 &emsp;&emsp;他没有开玩笑,也十分认真地回答。 &emsp;&emsp;答案只有一个字。 &emsp;&emsp;“死。” &emsp;&emsp;裴灵素听到了这声死字,整个人的面色都变了,俏脸猛地煞白。 &emsp;&emsp;但宁奕眼中倒是流露出了不出所料的释然。 &emsp;&emsp;神火熄灭,自己迎来的,不是跌境。 &emsp;&emsp;而是……身死道消。 &emsp;&emsp;大隋红拂河的酒泉子,以为自己点燃了神海道火,诧异于宁奕不顾代价的选择,也诧异于宁奕所展现出来的惊人战力。 &emsp;&emsp;但只有宁奕知道……自己点燃的,并不是所谓的涅槃道火。 &emsp;&emsp;“你神海里的那三股特质,是极好极好的东西,等你真正涅槃之后,便可以真正感知到它们的存在,然后便可以将其炼化,使其不断壮大。”猴子淡淡道:“那三股特质,每一股都可以让你通向不朽之路……三股交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融,会生什么,即便是我,也无法预测。” &emsp;&emsp;“按理来说,凡夫俗子之躯,承担一股特质,已是天大造化,两股特质洗涤,强行拔升躯壳……反而不是好事。”大圣沉声道:“但你神海中的三缕不朽之火,偏偏能够共存,而且演化出了‘无限可能’。实在是令人诧异。” &emsp;&emsp;“若你不透支力量,踏踏实实修行,日后必然能实实在在的触摸到它们。” &emsp;&emsp;连大圣也好奇。 &emsp;&emsp;如果宁奕炼化这三股特质,会生什么。 &emsp;&emsp;可惜……现在来看,希望太渺茫了。 &emsp;&emsp;若宁奕点燃的是涅槃道火。 &emsp;&emsp;他倒是可以出手,轻松帮宁奕熄灭,尽早解除后患。 &emsp;&emsp;“这神火,我无能为力。”猴子耸了耸肩,拢紧肩头黑袍,“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承担后果吧……” &emsp;&emsp;裴灵素焦急道:“大圣。有没有办法,让神火不熄灭?” &emsp;&emsp;猴子似乎听到了一个笑话。 &emsp;&emsp;他摇了摇头,看在丫头的份上,凝重道:“这东西的出现,本就不合道理。想要让它长久燃烧……我没有办法。” &emsp;&emsp;微微停顿。 &emsp;&emsp;猴子又道:“准确地说,我既没有办法让它保持燃烧,也没有办法让它就此熄灭。” &emsp;&emsp;这句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emsp;&emsp;这是宁奕一个人的造化,也是他一个人的劫难。 &emsp;&emsp;即便是大圣,也无法预估“神火”熄灭的时间。 &emsp;&emsp;“眼下来看,不是什么坏事。”他淡淡道:“你提前点燃了神火,透支了力量,这股力量伴随着你……让你拥有着匹敌涅槃的战力。但作为提前召燃的代价,你也失去了,成为不朽的可能性。” &emsp;&emsp;宁奕缓缓低眉,道:“如果要与圆满境界的涅槃对抗……” &emsp;&emsp;“以你现状来看,压根没有胜算。” &emsp;&emsp;猴子给了宁奕回答,“你的神火太微渺了,提前点燃,能不熄灭已是万幸。真正抵达圆满境的涅槃,已经将不朽特质修炼地十分强大,量变引起质变,你遇上他们,还是尽早逃命吧。” &emsp;&emsp;宁奕面色苍白,瞳孔收缩。 &emsp;&emsp;提前点燃神火的代价……就是自己失去了战胜龙皇,白帝这种级别妖修的可能性。 &emsp;&emsp;这个代价,对他而言,实在太大了。 &emsp;&emsp;宁奕此刻的心情,旁人很难理解。 &emsp;&emsp;尤其是身为涅槃境的那些大能,比如红拂河的酒泉子,雷云子,或许此刻心中还能稍微平衡一些……毕竟成功点燃神火,得到了战力的增幅。 &emsp;&emsp;在这条漫长修行路上,大部分人的最后一步,并非“不朽”。 &emsp;&emsp;涅槃已是断路的终点。 &emsp;&emsp;两座天下,多少年来,才赶上大世气运的迸。 &emsp;&emsp;太宗,6圣,龙皇,白帝……在这星辉枯竭的时代,已经是活着的传说。放在亘古战乱年代,他们或许已经成就了不朽。 &emsp;&emsp;谁敢妄想与他们一较高下? &emsp;&emsp;裴灵素默默伸出一只手,握住宁奕掌心,她能够理解夫君……宁奕所着眼的,从来就不是一城一山,而是整座天下。 &emsp;&emsp;灰界一战,楚绡和沉渊君重伤,自己落下了神海病症。 &emsp;&emsp;从那一天起,宁奕便立下了誓杀白帝的大愿。 &emsp;&emsp;“世事无绝对……” &emsp;&emsp;裴灵素挤出一抹笑容,柔声安慰道:“毕竟神海变异这样的事情,连大圣也没有料到。不必想得太远,或许我们还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有机会。” &emsp;&emsp;宁奕笑着点头。 &emsp;&emsp;丫头真的是一个十分贴心,十分温柔的人。 &emsp;&emsp;可惜,这样的安慰,太苍白了。 &emsp;&emsp;“世事无绝对,但有些事情却是上天注定,鸡蛋再硬,又怎能碰过石头?” &emsp;&emsp;猴子装作没看见丫头的眼色,身子向着石棺一端靠了靠,舒舒服服大字型瘫倒,又给宁奕浇了一盆冷水:“如果对方真是涅槃圆满,你想要打赢……几乎没可能咯。” &emsp;&emsp;裴灵素气得咬牙切齿。 &emsp;&emsp;宁奕皱起眉头,细细咀嚼,忽然双眼一亮,领略到了猴子的话里玄机。 &emsp;&emsp;“几乎没可能?” &emsp;&emsp;他抬起头,喃喃道:“您的意思是……?” &emsp;&emsp;“或许,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 &emsp;&emsp;猴子仍是伸出了两根手指,缓缓揉搓,露出极其狭小的一条缝隙,他懒洋洋道:“你就理解成,比我能借给你的纯阳气,还要小百倍,千倍。一个微渺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可能性。我只管说,你做不做得到,与我无关。” &emsp;&emsp;宁奕神情凝重起来。 &emsp;&emsp;“天资庸俗的修行者,想要踏入涅槃,需感应道火,再修行不朽特质。天资不错的,可以提早动用诸如神性的力量……还是我之前所说的,透支越多,踏入涅槃越难。因为提前透支的力量,会干扰到修行者对于下一境机缘的感应。” &emsp;&emsp;宁奕暗暗点头。 &emsp;&emsp;这也是沉渊师兄,千手师姐,成为涅槃之后,比寻常涅槃要更加强大的缘故。 &emsp;&emsp;破境越难,成就越高。 &emsp;&emsp;“你神海的神火先燃,在此干扰之下……想要正常点燃道火,已不可能。” &emsp;&emsp;而自己,则是比他们所有人都更特殊的存在。 &emsp;&emsp;猴子说得很对,点燃神火之后,自己已经感应不到“涅槃机缘”的气机了。 &emsp;&emsp;“除非,将神火熄灭。” &emsp;&emsp;猴子竖起一根手指,“但熄灭神火,你便会死。所以,你需要在神火熄灭的那一刻,立即感应到道火,并且瞬息将道火点燃……按道理来说,在这一刻,你便是正常踏入涅槃境界的修行者了。” &emsp;&emsp;“熄灭神火,瞬间点燃道火……”裴灵素皱起眉头,道:“这也太难了吧?” &emsp;&emsp;猴子嗤笑一声,道:“难?如果只是这个难度,又算得了什么?” &emsp;&emsp;“更难的,还在后面——即便点燃道火,也不能改变什么,神火才是续命的关键,这股火焰熄了,就算破境成为涅槃……你也只是一个涅槃境的死人罢了。”猴子轻描淡写道:“宁奕,想活下来,想成就无限,你需要再次点燃神海的三特质火焰。这一次重燃的难度,会非常大。” &emsp;&emsp;“你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失败……就是魂飞魄散。”猴子盯着宁奕,道:“当一个普通人,还是追寻不朽的可能性,就在于你个人的选择了。我希望你在做出这个尝试之前,先履行你我的约定,把我的兵器找回来。” &emsp;&emsp;猴子说完了。 &emsp;&emsp;他现宁奕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失落,不甘。相反,像是在沉思,追忆。 &emsp;&emsp;听着猴子所说的“微茫可能”。 &emsp;&emsp;宁奕想到了一个修行经历,与这过程极其相似的家伙。 &emsp;&emsp;他望向丫头,丫头也心有灵犀地望向了自己,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喃喃,念出了那人的名字。 &emsp;&emsp;“徐藏……” 第四百九十四章 庆功宴 &emsp;&emsp;“徐藏?” &emsp;&emsp;猴子来了兴趣,笑着问道:“名字有点耳熟。宁奕,这就是你经常提到的那位师兄?” &emsp;&emsp;仅仅是一次观想,便借自己招式,参悟出所谓的“砸剑”。 &emsp;&emsp;若宁奕所言为真。 &emsp;&emsp;那这徐藏,倒还真是一位天赋不错的剑道天才。 &emsp;&emsp;宁奕认真道:“你刚刚所说的办法……很像是他生前修行的大道。” &emsp;&emsp;向死而生。 &emsp;&emsp;徐藏与猴子的想法,何其相似,在无法窥见涅槃的情况下,赌上性命,尝试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的逆转! &emsp;&emsp;宁奕简单说了徐藏的做法。 &emsp;&emsp;猴子听完之后,眯起双眼,笑道:“不错……这崽子是个人才,很对我胃口。” &emsp;&emsp;宁奕神情有些静默。 &emsp;&emsp;有些人惊才绝艳,可惜……昙花一现。 &emsp;&emsp;徐藏师兄,走得太早了。 &emsp;&emsp;若他如今还在自己身边,这一劫,有他相助,传授心得,自己说不定会渡得轻松一些,至少活下来的几率,会更大些。 &emsp;&emsp;“熄灭神火的事情,我就先不考虑了。”宁奕望向大圣,道:“若按您所说,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我的神火无法再燃烧了……人固有一死,若到了那一天,我会尽全力一试。” &emsp;&emsp;猴子意味深长望向宁奕,眼中带着三分笑意。 &emsp;&emsp;他知道,宁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emsp;&emsp;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丫头听的。 &emsp;&emsp;破境之事,其实是一件极吃心气的大事。 &emsp;&emsp;若是拖到最后一刻,神火不得不熄,再行逆天之举……逆转,必定失败。 &emsp;&emsp;大圣与宁奕对视,他读懂了宁奕眼神中的想法,也知道这个年轻人,不会等到神火熄灭的那一天。 &emsp;&emsp;“宁奕,我得先提醒你,先把老子的兵器取回来啊。”猴子没好气骂道:“在那之前,可别搞出什么大动作了。” &emsp;&emsp;宁奕笑道:“放心……答应您的,我一定办到。” &emsp;&emsp;不仅仅是兵器。 &emsp;&emsp;他还要找到6圣山主的下落呢! &emsp;&emsp;宁奕怎会甘心……这么轻易死掉?只不过眼下绝不是自己尝试神火重燃的好时机,此事窥见一缕光明,压在心头便是。 &emsp;&emsp;复仇白帝之事,并不急切。 &emsp;&emsp;“前辈,我做好准备了……还请将纯阳气,借一缕给我。”宁奕深吸一口气,缓缓来到笼牢之内,他伸出两根手指,作势比划,捻了一条极其狭小极其狭小的缝隙,笑道:“那么一丢丢的纯阳气,就够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十日转瞬便过。 &emsp;&emsp;对于生活在皇城的凡俗百姓而言,这十日,便是十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升日落,一百二十个平凡无奇的时辰。 &emsp;&emsp;对于来自四境的修行者而言,这十日,虽是弹指即过,但却极不寻常。 &emsp;&emsp;太子殿下宣布将十日后的宴席,摆在长陵山脚之下,这十日皇宫的侍卫可没少忙活……这个举动背后的含义,让庙堂圣山都猜测纷纷。 &emsp;&emsp;宫内的消息是说,庆功宴摆在长陵,乃是那位宴席主角,宁大都督的意思。 &emsp;&emsp;太子尊重了宁奕的意愿。 &emsp;&emsp;而且据说,今日宴上,这位打下东境大泽的宁大都督,将会入陵刻碑,将自己修行至此的剑道感悟,刻录在长陵的陵园碑石之上! &emsp;&emsp;这可是一件大事!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大隋国祚绵长,历代英杰,修行天才,但凡境界突破星君,成为一代“宗师”,便有机会踏入长陵,留下自己的道统……以此激励后人,也在这光明皇帝所遗留的古老墓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份造化! &emsp;&emsp;这是实力的象征,也是地位的象征。 &emsp;&emsp;宁奕,如今论身份,论境界,都达到了入长陵刻碑的地步。 &emsp;&emsp;他愿意在这里留下自己的“道”,其实是大隋天下的好事。 &emsp;&emsp;纵观历史长河,许多大修行者,毕生孤独,宁愿自己的道境消散人间,也不愿在长陵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emsp;&emsp;这场宴席摆在长陵山脚之下,不过未时,便已经有了到宴者。 &emsp;&emsp;昆海楼左使顾谦,未时一过,便早早来到了长陵。 &emsp;&emsp;他在,张君令自然也在……两人在天都内,几乎是形影不离,张大楼主面颊上蒙着青布,轻轻抿起嘴唇,小心翼翼舔着顾左使买来的糖人,像是一个稚童,许久才舍得舔上那么一小口。 &emsp;&emsp;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一些“不同寻常”来。 &emsp;&emsp;昆海洞天出世,刚刚踏足人间的张君令,心思纯洁,倒是没觉得粘着顾谦,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这两人确实般配,郎才女貌,位高权重,外人流言传来传去,没人反对。 &emsp;&emsp;都是一片褒赞之声。 &emsp;&emsp;昆海楼下的几位直属使者,暗地里谈论起来,实打实一副羡煞模样,直叹顾谦大人人品好运气也好,踩了狗屎运,白白捡到张楼主这么一位又傻又可爱的粘人姑娘,真是一桩好姻缘。 &emsp;&emsp;昆海楼的两大“司”来了。 &emsp;&emsp;其他人哪敢不到? &emsp;&emsp;三司六部,听闻顾谦到了长陵,各个启程,不到半个时辰,长陵已是一片热闹,诸位官员已经在宴席席位上聊了起来……可惜长陵山脚下雾大,离了五步就看不见人脸,大家举杯踱步,能遇到哪位唠上几句,全凭运气。 &emsp;&emsp;天都很久没有这么热闹的宴席了。 &emsp;&emsp;东境一战,对天都精气神消耗极大,往日里,单单是处理流民,饥荒,兵乱,便让各部的官员焦头烂额……此战大胜,实在值得单独摆上一席。 &emsp;&emsp;这场庆功宴设在长陵,吸引了大量修行者,江湖游侠儿,他们来得比顾谦还早,因为有昆海楼使者巡守的缘故,只能群聚在长陵山雾外,五里左右的位置,即便有磅礴雾气掩盖,依旧能看到一片连绵的人潮,灰压压的一片。 &emsp;&emsp;这些人,有的提早一夜就住下了,有的听到风声就搬着油布帐篷在长陵山脚旁边住下了……为的,就是亲眼看看“宁大都督”的风采。 &emsp;&emsp;听着山雾外嘈杂的声音。 &emsp;&emsp;顾谦皱起眉头,自言自语地喃喃问道:“已经快申时了,宁奕……是不是该到了?这么多人等着,他不会迟到吧?” &emsp;&emsp;刻录碑石的时辰,就订在申时。 &emsp;&emsp;远方的喧嚣忽然热烈起来,百官起身,向着雾气扩散的方向膜拜顶礼,太子殿下这次没有乘车,而是亲自骑马,身上所着也并非是正式场合的礼服,只是披了一件简单的华服。 &emsp;&emsp;李白蛟没有一丝一毫的架子,他只带了两位“近侍护卫”,酒泉子和雷云子,两位老人一左一右,一同陪太子骑马而行。 &emsp;&emsp;涅槃境大能,刻意收敛自身威压之后,看起来与寻常修行者没什么区别,只是戴上斗笠,披上红拂河使者袍后,两位老人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的身姿看起来都极挺拔,隐约透露出一股刀锋的硬涩气质。 &emsp;&emsp;这一次,太子没有带海公公。 &emsp;&emsp;除了这两位涅槃,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对引人注目的“主仆”。 &emsp;&emsp;主人骑马,仆人牵行。 &emsp;&emsp;坐在马背上的女子,正襟抬,一身气质,出尘凡。 &emsp;&emsp;如仙子落入凡尘。 &emsp;&emsp;徐清焰今日出席,套了一件黑纱质地的月华十幅裙,肩头披羊绒小坎肩,那张国色天香的姿色完完全全被皂纱挡住……这次她戴的不是先前仅仅只能遮掩面容的帷帽,而是更为宽长的幂篱,幂篱皂纱几乎罩住整座上半身,但材质轻柔,即便有所遮掩,透过纱丝,依旧可以隐约看见细腻如雪的肌肤。 &emsp;&emsp;仆人小昭,则是着一件简单质朴的白绒比甲,没有遮掩面容,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牵马而行。 &emsp;&emsp;太子特地从山雾外修行者群聚之处行来,道路狭窄,他便牵马而行,一路上与来自大隋四境的散修,游侠,一一笑着颔示意,以示见过。 &emsp;&emsp;如今,他终于可以说。 &emsp;&emsp;放眼天下……这些人,都是他的子民。 &emsp;&emsp;太子虽然平易近人,态度友善,但可惜的是,汇聚在长陵雾中的那些修行者,无论男女,目光几乎都被其身后的那对主仆所吸引…… &emsp;&emsp;徐清焰的美,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描述,也无法被纱巾所遮掩的美。 &emsp;&emsp;她的美,不在于一颦一笑,不在于其面容,神态。 &emsp;&emsp;这是一种颠倒众生的气场。 &emsp;&emsp;一个真正的祸水,哪怕用幂篱遮住全身,哪怕隔着皂纱,远远投去的一瞥,都足以让人失魂落魄,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emsp;&emsp;她从雾气中来,山岭大雾,散又复合,所过之处,一片死寂。 &emsp;&emsp;群聚者,有幸见到大隋天下最美的那个女子,即便是那些抱着嗤之以鼻心态的家伙……真正见面之时,也几乎忘却了呼吸。 &emsp;&emsp;等他们回过神来。 &emsp;&emsp;女子已经远离。 &emsp;&emsp;雾气的另外一边。 &emsp;&emsp;参与庆功宴的诸位官员,看到太子牵马而行,背后跟着那位不言不语,如菩萨般端庄肃穆的黑纱女子,神情纷纷一滞。 &emsp;&emsp;能保持清明的,只有极少数人。 &emsp;&emsp;张君令正是那所谓的极少数,她淡淡看着徐清焰的到来,舔了舔顾谦给自己来的糖人,忽然觉得跟那女子比起来,自己口中的糖,都没那么甜了。 &emsp;&emsp;她听到身旁顾谦感叹道:“徐姑娘当真是人间祸水,也不知道宁奕那一日在长陵怎么狠得下心……” &emsp;&emsp;张君令挑了挑眉,正准备八卦些什么。 &emsp;&emsp;一扇巨大的星火门户,在长陵山脚之下点燃,数十丈的火焰燃烧之下。 &emsp;&emsp;一袭黑衫,缓缓踏出门户,就落在太子的对面,十丈之外。 &emsp;&emsp;宁奕落地之后,环顾一圈,目光掠过徐清焰,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最终落在太子身上,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宁某没有迟到吧?” &emsp;&emsp;李白蛟笑了。 &emsp;&emsp;“不必多礼。”他摆了摆手,沉声道:“宁大都督来的正是时候。今日长陵山雾,为你所开,本殿要让整座天下都知道……你不仅为大隋赢下了东境战争,还要为后人,在长陵留下象征剑道气运的碑石!”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再求一下月票。明天中午还有一章。) 第四百九十五章 刻碑 为大隋刻录碑石! 在长陵留下属于自己的姓名!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星君虽然稀少,但大隋诸圣山还是有的,可最终能入长陵留碑的,每一代算下来,就不过那么寥寥几个。 最近刻碑的那一位,还是姜大真人。 东境战争开战之时,大真人气血干枯,做了最坏打算,心想若是战死,至少留一道剑意……于是在太子特许之下,入长陵,留碑石。 一晃多年过去。 世事如烟如尘。 当年长陵初开,宁奕还是饱受争议的星辰榜第一,年轻稚嫩。 后来—— 妖族天下击杀东皇,白帝子,经历数之不清的生死厮杀,浴血战斗……在天海楼战争之后,“蜀山宁剑仙”之名,终于传遍大隋天下。 此番东境战争,平定内乱。 要论个人声望,这五百年来,唯一能压过宁奕的,就只有当年执掌北境长城的裴旻大将军。 宁奕此刻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激动,他先是面对太子,再是转身面对官员,最后朝向长陵外群聚等候的追随者们,前后一共施了三礼。 他轻声道:“谢过殿下。请开长陵山雾吧。” 太子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摇曳的雾气之中,似乎有两抹灵韵亮起。 这座天都皇城,历尽千万年风霜不倒,若从高空俯瞰,大隋天下的皇城就像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宝器,城墙为阵,铁律为心。 历代天下共主,即便修为境界薄弱,执掌铁律,登上皇座之后,在这天都城方圆百里,依旧是“无敌”的存在。 如今太子,只是执掌铁律,尚未登上皇座,便已经有了呼风唤雨的力量。 “嗡”的一声。 镇压在穹顶的那张符纸,似乎有一缕光华,直射而来,与太子眉心的红润色彩交相辉映—— 雾气震颤。 长陵山脚的木屋灯火摇曳。 守山人感受到了引召,拎着灯笼,飘掠而来,犹如鬼魅一般,看似缓慢,实则极快无比,三四个呼吸,便闪逝抵达太子身旁,垂而立,恭恭敬敬道:“殿下。” “将雾气散了。”太子柔声吩咐了一句。 “是。” 守山人将灯笼缓慢抬举了一个弧度,顷刻之间,灯笼火光迸射,本该是外溅的景象,四面八方雾气,却犹如龙汲水般,向着这残破灯盏之中涌去,原本可见度不过数尺的雾景,立即清澈—— 俄顷。 宴上诸位宾客,已经可以轻松视物。 几位圣山山主,破开十境的大修行者,神念所能感应的边缘范围,也随着雾气消散,变得更加广阔。 初代皇帝曾经言出法随地在这里立下一条规矩,长陵山下,终年大雾。 能够改变规矩的,就只有更高的规矩。 这是守山人依从戒律,撤走了长陵的“大雾法则”。 正如太子先前所说,他要给宁奕最高的“荣耀”,要让这整座大隋天下,都看到他刻录碑石,登上长陵的景象。 “烦请雷老,将通天珠取出。”李白蛟为此次庆功宴,准备了数百枚通天珠,确保每一位宴席宾客,都能看见长陵景象。 另外一边,酒泉子则是取出自己的墨笔,在虚空之中泼洒神性,大毫作画,勾勒出一幅巨大画面,将山陵石道的画面,投射而出,确保远方的围观者,也能看到今日之盛景。 “宁奕。”太子笑了笑,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宁奕也不废话,直接向着长陵走去。 “唰”的一声。 一步迈出,数百丈距离便破空裂开,他的身形似乎跨越了虚空,直接来到了守山人的面前。 这一步的信息量极大。 但是看出异样的,却只有寥寥几人。 宁奕这一步踏出,让太子身旁的两位涅槃,神色微变。 “宁奕的修为,似乎又强大了?” 雷云子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上次见面,不过十日而已。他的进境怎么如此飞快……这一步,肉身突破虚空,有巅峰沉渊君的影子。” 酒泉子摇了摇头,道:“这个小子身负大造化,如今做出什么……我都不会觉得讶异。不用着急,在长陵留碑,势必引动大道异象。你我就在山下看着便是,他有什么底蕴,刻碑之时,自然会展现出来。” 雷云子默默点头。 他望向宴席之位,又是皱眉,传音道:“蒋老不出席长陵,是因为那几位老家伙不来么?” 酒泉子幽幽道:“老殿主的心思,你就别猜了。殿下也不愿看到太多老怪物,这毕竟是个庆功宴,若是涅槃齐至,岂不是有当年天都血夜的布局……这让宁小子怎么想?” “我看他十分淡定……应该是有备而来。”雷云子已经接受了自己隐世这段时日,大隋所生的变化,此刻心境调整回来,轻声感慨道:“之前他望向小无量山坐席,看到朱密未至,似乎还有些失望?” 酒泉子则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似乎知道今日会生些什么……雷云子神情古怪起来,心想难道殿下还另有布局,竟连我都要隐瞒吗? 酒泉子倚着巨大笔杆,望向长陵方向,好死不死地卖了个关子,悠然道:“先看刻碑吧,今日这宴席……还长着呢。” …… …… 长陵山雾散开。 宁奕第一次,如今清晰地看到山阶两旁的石道。 当年他初登长陵,入眼之处,碑石林立,三千大道,无穷法术,大隋天下数之不清的天才豪杰,在这里留下属于自己的感悟……而在那时候,自己是一个连“道心”都不明确的少年。 他轻轻吸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不知那时候的他,是否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机会站在这里,与诸位前辈并肩,刻下自己的名字。 “宁奕,谢过诸位前辈。” 他摘下腰间细雪,平举于胸前,深深一躬。 当年登山,多谢山道上的诸位剑道前辈相助,他能够汲取诸家所长,演化属于自己的道法,明悟一颗蒙尘的剑心。 一鞠躬后,宁奕便向着山顶走去。 这一幕,被通天珠映射而出,在长陵外清楚地投射出来。 “宁剑仙开始登山了。” “刻碑之时,长陵道境会映射而出,这是完整的诸天大道……与学习观摩碑石所要遭遇的压迫截然不同,想在长陵留下自己的碑石,需要极其强大的实力!” “据说越是向着长陵山顶攀登,所遭遇的阻力便越大,并非是境界上的阻力,而是铁律与皇座在大道感应下迸的压力。能够在高山之处,刻录碑石的,都是惊才绝艳的大才之人。” “长陵刻碑路,共有九千阶,上一位姜大真人,将碑石刻在了六千阶的位置……已是极了不得的存在了。” “宁剑仙……应该能登顶吧?” 窃窃私语,既在宴席上响起,也在远方的观陵人群中传播。 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宁奕的这次刻碑。 当今是剑修大世,长陵所收纳的可不止是剑修的道境碑石,种种大道,都有登顶九千阶的造化石碑……可唯独还没有剑修留下碑石。 倒不是因为没有惊艳剑修。 相反。 惊艳剑修,实在太多了。 强大如裴旻,叶长风,徐藏这样的剑修,不仅仅拥有着举世罕逢的剑道大才,而且兼备着或是孤高或是不屑的性格。 愿意为大隋皇室,在九千阶位置留下剑道碑石的……还没有一人。 历代惊艳剑修皆孤傲,不愿在长陵留下自己的道境! 太子为宁奕开山雾,让世间观登陵。 他也期望着,长陵山顶,能留下一块独属于剑道领域的造化石碑。 众人屏息观看着长陵画面。 山外。 忽然传来“撕拉”一声。 虚空破裂,有一辆巨大辇车,撞破长陵雾气,气势恢宏,携卷着滚滚黑云,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太子殿下,实在抱歉……朱某来晚了。” 一道苍老之音,毫无歉意地响起。 李白蛟神情平静,缓慢将目光从通天珠映射的长陵景象中挪开。 这辆辇车,携卷风云,落在圣山席位之中,几位圣山之主,神色各异。 东境三圣山,太游山主神情无奈,其他两位山主还算撑得住气,仪态平静。 尤其是背后有位骑牛老祖撑腰的羌山山主,全程目光没有离开过长陵,对这哗众取宠的小无量山众人,连一眼都懒得去看。 巨大辇车,翻涌着黑云,落地之后,缩小成袖珍之物,朱密领着一众弟子,在万众瞩目之中姗姗来迟。 雷云子面色不动,心中冷笑一声。 朱密老狐狸,碍于太子律令要求,终究还是来赴宴了。 “既然来了,便坐下吧。” 太子淡淡道:“随本殿一同看宁剑仙的长陵刻碑。” 朱密抬眼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除了自己之外,其余圣山的涅槃人物,一位未至。 太子带了两位红拂河使者,正是自己那日所见的雷云子,酒泉子。 远方还有个只遵死律的守山人。 万幸万幸,只有这三位,最怕的那个老家伙没到……这场宴席,还算安全。 老狐狸心中松了口气,展颜笑了笑,掀袍入了坐席,举起酒杯,朗声道:“来晚了来晚了,朱某自罚一杯。” 他端起酒杯,神情陡然僵硬。 “哈哈……” 毫无预兆的,一道同样苍老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人老了,不记事……忘了今日时辰,来迟片刻。蒋某惭愧,陪朱道友一起,也自罚一杯!” 一团摇曳的红色雾气,在朱密一侧的坐席上散开。 地府老殿主,大大咧咧坐在朱密身旁,笑着举杯,在后者神色僵硬的情况下,极其熟稔地与其碰杯。 啷当的清脆一声。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殿主一饮而尽,一把按住朱密肩头,淡淡笑道:“道友,既然来了,陪我好好喝几杯吧?” …… …… (继续求一下月票~) 第四百九十六章 剑之宏愿 这个世界,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长陵在一部分人眼中,就是一座高山。 而这么一座高山,在年轻的圣山子弟眼中,是能获得大机缘的造化地。 登的越高,机缘越大。 可在有机会登陵刻碑的大修行者眼中来看,长陵又不一样。 风声愈大,山陵愈静。 此刻的长陵,在宁奕眼中,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山路。 山路两旁,是一块块自己曾经参悟过的碑石,这些碑石曾阻拦过自己,也成就了自己。 初入长陵,他便看到了那块熟悉的石碑。 “浮萍星君。” 宁奕轻轻念出这位留碑之人的姓名。 脑海中浮现了踏入长陵之时,浮萍星君对自己所说的话。 【“吾来至长陵,命已将尽,不能登高,否则绝不会立于此处。” “年轻人,你不用来参悟我的剑碑,此碑与其他石碑不同,尽是死气,长陵的更高处,有剑道大能留下来的意境,你把你所修行的剑道说出来,我为你指一条明路。”】 当年浮萍星君,得到踏入长陵刻碑的机会之时,已经是寿元竭尽,油尽灯枯,他倒在了长陵的入口,没有心力去登上高处。 也正是他,给自己指了登陵之路。 当年生的一切。 宁奕全都记得,而且记得十分清楚。 “我回来,看看你们……”他轻声笑了笑,开始登陵,“也留下,属于我自己的碑石。” 一路前进。 正如酒泉子雷云子所预料的,宁奕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刻,长陵的皇座,便感应到了刻碑者的气息。 “轰”的一声。 长陵山顶,风云汇聚,一股威压降落下来。 似乎是想阻拦宁奕的前行。 黑衫在风中飘摇,缓步而行,不曾慢一步,也不曾快一步,就这么匀地,如游客一般,一步一台阶。 宁奕向着身旁看去。 他轻声念着当年刻录碑石的前辈名讳。 “剑湖宫,飘雪星君……” “阴阳剑君……” “大衍星君……” 这些,都是当年赠予自己造化的剑修前辈们。 一块块碑石,似乎都有所感应,在宁奕开口之后,亮起一抹浅淡的剑芒弧光,在这山陵之上,一抹一抹的点亮,犹如灯盏一般。 群星照破了黑暗。 这些剑修,照耀了大隋万古长夜。 这一幕,落在长陵外的观众眼中,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当年宁剑仙,在长陵通揽造化,今日登陵刻碑,这些剑道碑石……都产生了感应。” 这些人的心中,浮现一个疑惑。 宁奕的剑道道境,究竟是什么?竟然能勾动这么多剑道先贤的剑意感应? 宁奕还在登山。 他的度并不快,但十分稳定。 如果有涅槃境的大能,与宁奕同行,便能够看到……他的肩头,额前,浮现一缕一缕细不可见的剑意,时而如鱼鳞,时而如波光,无时无刻不在变幻着形态。 这剑意,来自于宁奕神海中的三颗巨大星辰。 一枚枚道果浮沉。 每过一块剑道碑石,每唤醒一位前辈的剑意,就有一枚漂浮道果,亮起光芒。 长陵山上的光明,映照在宁奕体内,犹如一座神藏。 所谓的长陵威压,则在剑意庇护之下,微渺如风一般,撞在剑气屏障之前,出清脆的,自我破碎的声音。 宁奕无视了长陵的压迫。 他走完了登山的初始三千阶,如果记得没有错,当年自己登山之时,有七十九位剑道前辈,留下剑意……停留在初始三千阶的,就有五十人。 等他走到六千阶时,已经点燃了七十三盏剑气光火。 他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虚影。 “姜大真人。” 宁奕轻声笑了,第六千阶,正是姜玉虚所留下的剑意石碑,这位大真人也是在寿元将尽之时,选择刻录一份剑道造化,造福后代子嗣。 或许是心存死意,或许是寿元将尽,大真人最终止步于此。 到了六千阶,宁奕面前的长陵“微风”,的确让他感受到了威胁。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极大的分水岭。 在长陵刻录碑石的剑修,每一个都是天才,算上姜大真人,一共有八十人,真正破开六千阶的,就只有七人。 的确……自己当初登陵,最后一段路,走得极其艰难。 “呼。” 宁奕轻笑一声。 他抬起右手,指尖缭绕光华,在这一刻,他撤销了自己的剑意。 炽烈的罡风,瞬间涌来,擦着宁奕的面颊,擦出一抹炽烈的弧光,他扛着巨大的压迫向着长陵山顶走去。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根本来不及去反应……那个始终缓慢登陵的年轻剑修,在这一刻,开始了极快的攀登,他就像是一具钢铁淬打的铁人,周身四处,迸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炸裂出璀璨耀眼的光火。 长陵的狂风,在宁奕踏入六千零一阶的那一刻,炽烈呼啸起来。 但是,无用。 宁奕登山的度极快,如一只矫健的豹子,比起先前的轻描淡写,这一刻的飞掠,让人更觉得心悸。 狂风越大,宁奕度越快,后面三千阶,几乎只用了十息的功夫,一连着七盏光火,轰隆隆隆的炽烈燃烧起来! 八十盏光火,在长陵山道之上齐燃。 宁奕,是第八十一位长陵剑修。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掠上了最后一节台阶。 “啪嗒”一声。 宁奕稳稳站在长陵山巅之上,拔剑出鞘,一泓清光闪逝,照破天际。 他举起了自己的细雪。 细雪剑尖缭绕着执剑者浩然坦荡的无畏剑意。 一片光明,驱散黑暗。 宁奕站在山陵之上,在这一刻,他可以选择留下自己的剑意,将这象征着自己天赋和地位的结晶,留在长陵山顶。 数年后,数百年后,数千年后。 一代新人换旧人,只有登上最高处的天才剑修,才有资格一窥自己的道境。 无数人会为了这份造化,争破脑袋。 这……是剑道的最高荣誉。 宁奕低声笑了。 他向着左右看去,登到最高处,在不同修行领域,留下石碑的,虽然数量极少,但依旧存在。 宁奕不知道这些前辈,在登顶的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他向下看去。 下面是仰望自己的人。 下面是自己走过的路。 他站在山巅,面朝自己来时的陡峭山路,向前轻轻踏出一步。 耳旁是汹涌灌来的磅礴风声。 …… …… “宁大都督……在做什么?” 一位平妖司的少司,震惊错愕地抬起头。 万众瞩目之下。 宁剑仙,登上长陵,举起细雪……然后,跳了下去? 绝大多数的围观修行者,都猜到了宁奕极有可能登顶长陵山顶,在山巅留下自己的碑石。 他们喝着茶,斟着酒,磕着瓜子,笑眯眯看着宁奕登山引碑,照火燃山。 小半个时辰,宁剑仙不缓不急,走完了六千阶。 但没有人想到,最后的登顶之路,宁奕只用了不到十息的功夫。 一盏茶水,只喝了一口。 一枚瓜子,没来得及剥壳。 这本该是最后悬念的一截路程……便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失去了所有的悬念。 更没有人想到。 宁奕在山顶,只是停顿了一小会儿。 喝下的那口茶,没来得及吞咽。 剥开壳的瓜子,堪堪入口。 那道屹立山巅的黑衫身影,便这么一跃而下。 像是一只鸟。 在空中撑开了双翼。 逆着狂风,极其有力地“蓬”的一声。 宁奕撑开了自己的油纸伞,磅礴的神性从山巅之上一路泼洒,他落在了来时路上,自己所看到的第一块碑石之前。 浮萍星君的那块初始之碑。 这个世界……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一样的。 “我为执剑者,愿为后世天下,留一份造化,添一抹光明。” 宁奕在心中轻声默念了这么一句,他蹲下身子,掌心迸吸力,山字卷将几块山路碎石吸来,撞击声中,拼凑成了极其简陋的一块石碑。 宁奕指尖迸光明,闭上双眼。 在他背后,一条大道长河,三颗巨大星辰,无数璀璨剑意,凝聚而出。 最终浓缩,成为一缕极其细小的火光。 神海的最深处,神性,至阴,纯阳,三股特质,似乎也受到了宁奕情绪的感召,于细微之中再衍生出一缕细微,加入到此刻的火光之中。 宁奕的剑道,得益于一路走来的幸运,得益于长陵剑道前辈的点化,得益于自己生死厮杀的感悟。 他轻声道:“修行之路,向死而生,只要心存希望……便有无限可能。” 这枚本来普通的碑石。 在承受宁奕道境的那一刻,便不再普通。 轰隆隆的震颤声音,响彻长陵,响彻每个人的耳中。 长陵的山巅,感应到了这块碑石的道境,迸出了强大的吸引力……光明皇帝留下的陵园,想让这块碑石挪移到山顶位置。 宁奕站起身,离字卷催动,将碑石周遭的一切吸引力全部斩断。 他的声音,在长陵上空坚定响起。 “我的剑意碑石,就落在这里……天下每位剑修,人人都能观摩,人人都能修行!”  第四百九十七章 赐赏 &emsp;&emsp;宁奕……明明已经登顶,却选择在长陵入山之始,留下自己的剑道石碑? &emsp;&emsp;朗朗雷音,响彻长陵。 &emsp;&emsp;“我的剑意碑石,就落在这里……天下每位剑修,人人都能看到,人人都能修行!” &emsp;&emsp;就在长陵的入口处,那块浮萍星君所留的石碑旁边,宁奕立下了自己的碑石。 &emsp;&emsp;这是象征无限可能的剑道意境! &emsp;&emsp;他汲取百家所长,演化三千剑道,如今剑意,已算是完美凝合。 &emsp;&emsp;正如宁奕所说的。 &emsp;&emsp;这块碑石,后世每位剑修,都能观摩,并无任何观想门槛。 &emsp;&emsp;原本对宁奕心存芥蒂的雷云子,看到这一幕,眉宇间闪过一抹复杂。 &emsp;&emsp;“这小子……我错怪他了。”雷云子轻叹一声,道:“宁奕是有大宏愿的剑修。” &emsp;&emsp;酒泉子神情复杂,喃喃感慨道:“登顶长陵,证明自己的实力。然后在入口留碑,赠造化给世人……单单是这份心胸,便对得起四境剑仙的称呼。” &emsp;&emsp;宁奕这突如其来,连涅槃都心生感叹的动作。 &emsp;&emsp;给了整座长陵,宴席内外,一个大大的意外。 &emsp;&emsp;“宁大都督,将自己剑意赠予天下人!” &emsp;&emsp;“宁剑仙美名,当遗世一万年!” &emsp;&emsp;众人议论纷纷。 &emsp;&emsp;朱密神情却是不太好看,他瞥了眼静静喝酒的太子,试图从后者脸上看出一丝不悦……可惜李白蛟的神情无喜也无悲,唇角倒是勾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 &emsp;&emsp;太子似乎在笑。 &emsp;&emsp;老狐狸的肩头,被地府老殿主搭住。 &emsp;&emsp;老殿主丝毫不掩盖自己的喜悦,举杯问道:“怎么,朱道友有心事?不开心?” &emsp;&emsp;“哪里。”朱密只能强打精神,挤出笑容,道:“朱某宗门内还有要紧事……今日不宜饮酒,不可喝多。” &emsp;&emsp;“道友是不是还要说,待会便要启程?”地府殿主哈哈一笑,道:“道友大张旗鼓地来,何至于急着离场?我又不会扒了你的皮。” &emsp;&emsp;朱密神情难看,刚刚想要开口。 &emsp;&emsp;一道年轻的声音,便在长陵星火门户那端响起。 &emsp;&emsp;“太子殿下,我已在长陵……刻下剑道碑石。”宁奕徐徐从火光之中走出,他不卑不亢,来到自己的席位之前,道:“宁某任性了一把,将碑石留在长陵入口,还望殿下不要责怪。” &emsp;&emsp;“剑道造化,赠予天下,这是一桩美谈。本殿怎会怪你?”太子笑着摇头,双手举杯,道:“来,宁奕,本殿与这四境诸臣,一同敬你一杯!” &emsp;&emsp;长陵宴席,诸位宾客,满朝文武,齐齐举杯。 &emsp;&emsp;他们望向宁奕,皆是神情肃穆。 &emsp;&emsp;宁奕同样双手举杯,一饮而尽,沉声道:“宁某感激不尽。” &emsp;&emsp;这杯酒,咽入喉咙,吞入腹中,如烈焰灼烧。 &emsp;&emsp;太子微微阖目。 &emsp;&emsp;一刹之间。 &emsp;&emsp;脑海里荡过这数年光景,须臾刹那。 &emsp;&emsp;烈潮那一日,冲天而起的火光与泼洒迸溅的鲜血,倒映而过。 &emsp;&emsp;莲花楼里,枯槁长阖的红衫女子,倒映而过。 &emsp;&emsp;灵山神海阵的谈判。 &emsp;&emsp;长夜承龙殿内的独坐。 &emsp;&emsp;无数记忆,在此刻如瀑布冲刷,每个瞬间片刻,都如数年般遥远……今日的庆功宴,对他而言,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emsp;&emsp;终于。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终于……他完成了漫长棋局的第一步。 &emsp;&emsp;胸腹内酒液如火焰般灼烧,太子沉沉地吐出了一口郁气,他难得展颜,露出了一抹由衷笑意。 &emsp;&emsp;“东境平乱,天下太平。” &emsp;&emsp;太子捏着酒杯,笑望宁奕,柔声道:“宁爱卿立了头功,此等战功,理应赐下一道大赏。” &emsp;&emsp;“长陵留碑,登顶山巅,落下剑道第一枚山巅碑石,将造化赠予后世子民。此等胸襟,气魄,当得起第二次大赏。” &emsp;&emsp;宁奕静静坐在席位上,与太子对视。 &emsp;&emsp;“宁爱卿,想要什么奖赏?” &emsp;&emsp;太子并没有直接赐赏,而是当着天下人的面,询问宁奕。 &emsp;&emsp;宁奕轻声道:“殿下,赐赏之事……宁某不敢奢求,这些都是宁某分内之事,理应如此。” &emsp;&emsp;“但说无妨!” &emsp;&emsp;不等宁奕说完,太子便落下金口。 &emsp;&emsp;李白蛟眼中含笑,他的眼神中像是藏着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汪洋肆意。 &emsp;&emsp;“只要宁爱卿所说,不违铁律,不悖道理。本殿能赏,便一定赏。” &emsp;&emsp;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emsp;&emsp;太子如今虽未登基,但已是这座天下的主人。 &emsp;&emsp;长陵一宴,落下此言,便是真的要重重大赏宁奕! &emsp;&emsp;另外一边,坐在宴席上的黑衫年轻人,沉默地饮酒,似乎是在斟酌,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这位宴席主角。 &emsp;&emsp;在外人的视角中看来。 &emsp;&emsp;宁奕似乎陷入了沉思。 &emsp;&emsp;这倒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emsp;&emsp;毕竟俗人所追寻的,所谓的功名……地位……财富……权力……这世上的一切,对于这位宁剑仙而言,已没什么值得贪恋的了。 &emsp;&emsp;宁奕接连喝了三杯酒。 &emsp;&emsp;三杯酒,并非是为了壮胆,事实上宁奕赴宴之前,便猜到了会有“赐赏”这么一个环节。 &emsp;&emsp;这三杯酒的功夫,他目光始终与太子对视,片刻未曾挪移。 &emsp;&emsp;李白蛟眼神中一直带着鼓励性的笑意,没有丁点不耐烦……哪怕宁奕就这么一直任性地喝下去,无论是三杯,还是十杯,都没有关系。 &emsp;&emsp;他会始终保持安静地等待,直到宁奕想出自己所想要的。 &emsp;&emsp;于是,按照先前所说。 &emsp;&emsp;只要不违铁律,不悖道理,他能赏赐,便一定赏赐。 &emsp;&emsp;三杯酒后。 &emsp;&emsp;宁奕开口了,“殿下,我想成为圣山的山主。” &emsp;&emsp;沉默的群臣,听到了宁大都督的话,一时之间有些懵然。 &emsp;&emsp;这是什么意思? &emsp;&emsp;旋即他们反应过来……蜀山一直没有山主,这五百年来,从赵蕤到闻仲,从未承认过“山主6圣”的死亡,举宗上下,都坚称山主大人,并未离世,只是云游人间,不知所踪而已。 &emsp;&emsp;宁奕的意思,是要当蜀山的山主? &emsp;&emsp;下一刻。 &emsp;&emsp;宁奕轻声道:“我想在这座天下……建立一座,新的圣山。” &emsp;&emsp;死寂。 &emsp;&emsp;长陵方圆十里,静地落针可闻。 &emsp;&emsp;太子眼中的笑意,也随着宁奕第二句话的开口,缓缓消散。 &emsp;&emsp;他依旧保持着端盏捻握的礼节姿势,只是身子微微前倾,这个姿态,给所有人巨大的压迫。 &emsp;&emsp;宁奕不为所动,平静道:“建一座新圣山,不违铁律,不悖道理。” &emsp;&emsp;“荒唐!”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在这场酒宴之中,本就如坐针毡的朱密,此刻终于忍耐不住了,他一拍玉案,怒斥道:“荒唐至极!” &emsp;&emsp;朱密转头四顾,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事情。 &emsp;&emsp;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表态,连地府老殿主,也是神情凝重肃穆地端坐,放下了酒杯。 &emsp;&emsp;诸圣山的山主,小山主,圣子,都不敢言语。 &emsp;&emsp;两位红拂河的涅槃使者,侍奉太子身侧,身上的“道域”已经隐约渗透出威压。 &emsp;&emsp;李白蛟淡淡道:“不错……铁律里的确没有禁止后世修士,建立新圣山。你的要求,不违律法,而且也不悖道理。只是宁爱卿,你既拜入蜀山,修行于此,生长于此,为何想要重立新圣山?” &emsp;&emsp;宁奕平静道:“宁某出身贫苦,世人所追寻的权位,力量,自然也免不了俗……建立圣山,需要原因么?” &emsp;&emsp;太子眯起双眼,道:“本殿既然放下赐赏之言,自然不会食言。只是你所提的要求,本殿给不了你。” &emsp;&emsp;“当年东境只手遮天,琉璃山势大压境,依旧无法位列圣山之席,可知为何?”太子轻轻指了指穹顶,笑道:“先祖规定,圣山席位,若要增添,需得天下圣山,四境山主与话事者,尽皆同意……缺一不可。” &emsp;&emsp;先前太子面上笑意骤失,让整座宴席瞬间陷入凝滞。 &emsp;&emsp;此刻他重新展颜,一时之间,让赴宴者无从猜测这位殿下的用心。 &emsp;&emsp;太子轻轻敲击酒盏,低声笑道:“宁奕,你想建新圣山,本殿赞同无用,反对……亦是无用。你要问,得问这天下圣山呐。更何况……紫山今日没有赴宴。” &emsp;&emsp;说罢。 &emsp;&emsp;太子便低眉把玩酒盏,暂时不去看宁奕了。 &emsp;&emsp;一位红拂河王爷,连忙起身,打圆场道:“宁大都督,听闻紫山山主正在闭关……不如新立圣山之时,择日再议?” &emsp;&emsp;“择日不如撞日。” &emsp;&emsp;宁奕站起身子,他屈指一弹,神性光火裹挟着一枚通天珠,在诸人面前引爆点燃。 &emsp;&emsp;轰—— &emsp;&emsp;一副画面,徐徐燃烧。 &emsp;&emsp;“师尊授命,裴灵素代行紫山风雪原意志——” &emsp;&emsp;伴随着冰冷声音,一袭紫衣的裴灵素,出现在长陵上空,这是宁奕回蜀山所刻录的画面。 &emsp;&emsp;“紫山,同意宁奕新立圣山!” &emsp;&emsp;风雪与火光齐燃。 &emsp;&emsp;通天珠所展露的画面,让那位红拂河王爷直接闭嘴,他错愕望了眼太子,现殿下仍然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仔细想了想前些日子雍和小侯爷的下场……这位王爷沉默坐了下去。 &emsp;&emsp;宁奕抬起手掌,山字卷吸力迸。 &emsp;&emsp;那枚通天珠重新回归掌心,被收入洞天中。 &emsp;&emsp;“除却紫山……蜀山意志代行者,也同意此事。” &emsp;&emsp;这句话,就颇有些我同意我自己的意思了…… &emsp;&emsp;场下诸人,神情各异。 &emsp;&emsp;宁奕环顾一圈,淡声道:“今日太子设宴,正好圣山齐至。满座熟人,满座旧友,没什么好避讳的。宁某便直接当着殿下的面询问好了……新立圣山之事,谁赞成,谁反对?” &emsp;&emsp;死寂之中。 &emsp;&emsp;小无量山坐席,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 &emsp;&emsp;“我反对!”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待会还有一章更新。求一下月票票~) 第四百九十八章 这一剑,师兄教我的 “我反对!” 朱密再也忍受不了了。 他站起身子,索性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把话挑清楚。 “宁奕,你在摘星楼毁我曾孙,在阎惜岭杀我弟子,多次辱我山门颜面……从前种种,不可化解,小无量山与蜀山,已是不共戴天之仇!” “如今你想新立圣山,还想让天下圣山同意?做梦!” 朱密拂袖,环顾一圈,最后盯着宁奕,冷笑道:“今日朱某赴宴,乃是给殿下颜面,而非给你颜面。抱歉……朱某没时间继续奉陪了。” 宁奕神情平静如常。 朱密刚刚踏出一步,神情陡然阴沉下来。 整座长陵穹顶。 瞬间荡开一座猩红大域,瞬息之间,数百位赴宴者,心头涌上一抹血色,眼前的视线似乎都多了一抹猩红。 这座大域,将方圆十里,都笼罩在内。 “谁准许你走了?” 地府老殿主捻着酒杯,端坐席位之上。 他一道意念,将整座长陵都封锁起来。 无人可以进,无人可以出! 宁奕望向穹顶的红雾,只是这一道杀念,他便可以肯定……这位地府老殿主,至少是涅槃高阶的存在。 甚至逼近了所谓的涅槃圆满。 红拂河果然底蕴深厚,一直默默守护太子殿下的这位护道者,修行境界深不可测,即便全盛时期的沉渊师兄对上,也讨不了好处。 蒋老淡淡道:“朱密,你莫非以为,我来长陵赴宴……真是为了找你喝酒吧?” “蒋王,你要违抗大隋铁律?” 朱密面无表情,道:“你我身为涅槃,不可随意出手,你今日……尽管动手试试。” 地府殿主微微一笑,道:“朱密道友记性不错,倒是还记得铁律规矩。本座方才只是结了域境,封了长陵,提醒道友不要随意离场。若道友今日,铁下心要离开中州……事后生何事,可就不要怪天都没有警示。” “你在威胁我?” 朱密转视一圈,冷笑道:“新立圣山之事,何其荒诞,何其可笑……你们莫非无人反对?” 他视线所及。 竟然真是一片沉默。 剑湖宫柳十轻轻开口了,他打破了死寂,“朱老前辈,先前有一句话,说得不妥。” 朱密皱起眉头。 “宁奕新立圣山……小无量山当然可以反对。”柳十摇头笑道:“但小无量山,可不能代替天下圣山。此事,剑湖宫同意了。” 宁奕望向剑湖宫主,眼中写满感谢。 静默盘膝,坐于师尊身旁的柳十一向着宁奕,投去了一个不用多谢的笑容。 “此事,珞珈山也同意。” 扶摇紧随其后,在柳十之后立即表态。 叶红拂挑眉望向朱密,眼中满是讥讽,像是在看一个小丑。 “羌山,附议此事。” 羌山山主轻柔道:“姜大真人还在甲子城养伤,救命之恩,羌山铭记在心,还望宁先生有空挪步一叙。还有……我家老祖时常念起你。” 宁奕行了一礼,诚恳道:“多谢姜真人,多谢羌祖。今日之恩,宁某同样铭记在心。” “龟趺山,也同意此事。”李玉道轻叹一声,抱拳感谢道:“宁道友,多谢甲子城出手。” “客气了。” 宁奕笑道:“该是宁某谢过李山主才是。” 这一幕表态,在这静默盛宴之中,显得温馨而又和睦,宁奕出手在大泽之中,救下了东境三圣山的山主……而今日,三圣山山主在这场关键的抉择中,代替圣山意志,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而诸圣山,一一表态之后,有趣的一幕出现了。 唯一一个起身反对的朱密,在此刻犹如落魄小丑一般,环目四顾,周身无亲,竟没有一人支持他。 最终……朱密将目光投向与小无量山颇有交集的太游山。 太游山山主,避开了朱密目光。 他挤出一抹笑意,感慨道:“宁先生,恭喜。新立圣山之事……太游山,没有异议。” “疯了?” “疯了!” 朱密怒极反笑,看着一位位修为境界,低于自己的小辈,在这宴席之上,公开忤逆自己的意志,一时之间,袖袍凝聚罡气,汹涌的气息鼓荡而起。 只是他迎来的,是一道道冷漠而且不屑的目光。 “朱前辈,请自重。” 扶摇面无表情,提醒了这么一句,“喊您一声前辈……不过是年长罢了。这里是太子宴前,阁下若想出手,还请掂量一下后果,也掂量一下律法。” 大隋诸圣山,哪一座不是历尽千年风霜? 哪一座不是深藏底蕴造化? 真要火拼……谁当真会畏惧小无量山? 扶摇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灌下来,将朱密淋醒。 黑衫鼓荡复又落下。 朱密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低声笑着凝视太子,道:“殿下……这场局,您是刻意针对我的?” 把玩酒盏的李白蛟,神情冷漠,缓缓抬眸。 他根本就懒得搭理朱密。 太子的眼神里只写了三个字。 “你,配,么?” 地府殿主的杀念,将整座长陵封锁起来,酒泉子雷云子两位红拂河涅槃使者,一左一右,伺机而动,随时准备出手。 怎么来看,都是一场浩大杀局。 太子宁奕,竟然沆瀣一气,串通设局,逼他表态。 但……他怎会妥协? 朱密的低低笑声,此刻渐渐大了起来,而且带上了三分疯癫意味。 “宁奕,你想新立圣山,得按铁律规矩行事……” “就算你买通了其他圣山,只要本座不同意,小无量山不同意……” “你这圣山……立不了。” 长陵酒宴,到这一刻。 只有两人是对立而站的。 宁奕,朱密。 一少,一老。 朱密以挑衅的语气,狞笑说出了“立不了”三字。 只要他反对。 当着天下人的面,太子又能如何帮你宁奕? “立得了。” 宁奕声音极轻地开口。 握住细雪剑鞘后。 他的声音变得很大。 大到整座长陵,都能够听到。 “杀了你,就可以了。” 地府老殿主默默饮了一口酒,眼神欣慰,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铁律规矩,限制涅槃出手……可是,并不限制星君。 这里是长陵。 虽然在铁律监察范围之内,但不是天都。 那一日,地府殿主阻拦宁奕出手,并且给宁奕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提醒。 宁奕悟到了,于是在长陵订下了这场宴席。 太子设宴,他来做局。 下一刹—— 宁奕拔剑了。 这一剑,极快无比! 快到只剩一抹弧光,快到神性纯阳至阴三缕特质所引燃的神火,一闪即逝。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 两人之间相隔十步。 众人只觉得眼花了一下,犹如风吹烛火,闪逝之后,烛火依旧在燃烧,耳旁却响起了清脆的合鞘声音。 宁奕平静望向对面老者,道:“你我仇怨太多,多说一字,都是浪费。” 朱密眼神困惑。 为了尽可能长久地延续寿元……他自锁棺中,境界跌破谷底,展露而出的,不过是涅槃初阶的气息。 可若是真正战斗,他点燃神性,可以抵达涅槃中阶。 然而,宁奕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撕拉”一声。 朱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不知何时,被人撕破了一片血肉,眉心裂开了一道极其狭小的眼瞳,纤细而有力的血泉喷涌而出。 涅槃境强大无比的生命力,在宁奕的剑意侵摧之下,似乎成了一个笑话。 浑身经脉,滚烫血液,似乎都被极冷的风雪附着。 “你……出剑了?” 朱密神情惘然,直至如今,他仍然不敢置信。 自己的神念,根本没有捕捉到宁奕的出剑轨迹。 他不敢相信……二者之间,竟然会有如此巨大的杀力差距! 除了地府老殿主,没有一人,看清宁奕刚刚的那一剑。 即便是涅槃境的雷云子和酒泉子,都没有看清。 地府殿主,神情复杂,看着宁奕,眼神中不仅仅是欣慰,更多的,还有震撼,惊叹。 他本想在宴席之后,传授宁奕,阿宁当年的剑招与杀法。 如今来看……宁奕已经不需要了。 噗通一声,朱密双膝一软,跪坐在地,这具身躯,都不受他控制了……似乎有一股千钧沉重的力量,顺着剑意,涌入自己身躯之中,那股霸道的力量,压垮了自己的根骨,压塌了自己的胸膛。 大量的污血,从老人的口鼻喷出。 朱密越是去掩,污血越是喷薄而出。 宁奕握着细雪,俯视眼前之人。 老人努力想要唤醒自己神海内的某道意念,但尝试多次,绝望地以失败告终。 宁奕的剑意杀念太强,而且那股霸道的力量,已经将他完全冲垮……神海只是坚持了一息,便轰然崩塌。 他本以为,摘星楼的那一杀。 是宁奕想借铁律来惩治自己……他真的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人可以做到,以星君杀涅槃。 宁奕站在跪立的朱密身前,他以细雪剑鞘,轻轻抵了抵老人头颅。 魂飞魄散的朱密,向后仰去,大袍倒地。 “啪”的一声。 烟尘荡漾。 他问了地上尸体一个问题。 “这一剑,快么?” 朱密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自然无法回答。 杀死他的这一剑,是深深印在宁奕脑海里数年的一剑。 徐藏杀上小无量山,为将军府,为自己报仇。 寿元燃尽,登顶山巅,杀死小无量山山主。 这一剑的剑形,剑意,剑道轨迹,在宁奕心中已经演化了千遍万遍。 宁奕轻声道:“这一剑,是师兄教我的,专杀小无量山。”  第四百九十九章 天下除名 &emsp;&emsp;朱密尸体,倒在长陵宴席上,引起一片震惊。 &emsp;&emsp;地府殿主,默默解除了笼罩十里的巨大杀意领域。 &emsp;&emsp;他知道,宁奕今日会在长陵动手,但却没有想到,宁奕的剑道修为,已经抵达如此地步—— &emsp;&emsp;一剑瞬杀涅槃初阶! &emsp;&emsp;长陵宴席一片肃静,陪朱密一同抵达山陵的弟子,神情震撼,惊恐,畏惧,诸多情绪纷呈交错,甚是复杂。 &emsp;&emsp;他们不敢置信地望着老祖躺在地上的“尸体”, &emsp;&emsp;这是小无量山活了八百年的老祖。 &emsp;&emsp;就这么……死了? &emsp;&emsp;朱密的眉心,那片被剑意撕碎的血肉,此刻仍然在保持喷薄鲜血的状态……细狭的血水如喷泉般鲜艳,只是冲出眉心的那一刻,便被缭绕周身的凛冽剑意,冻成了冰渣。 &emsp;&emsp;摧垮他的,不只是宁奕的剑意。 &emsp;&emsp;即便是地府殿主,也没有看出这一剑的真正玄妙。 &emsp;&emsp;宁奕动用了大圣的“纯阳气”! &emsp;&emsp;正如大圣所言。 &emsp;&emsp;只需要极其纤微的一缕,便足以压塌这凡俗的修行者。 &emsp;&emsp;朱密的神海,已经被纯阳气冲垮,即便是大罗金仙下凡降世,也救不活他了。 &emsp;&emsp;在剑意入体的那一刻。 &emsp;&emsp;宁奕感受到了朱密的“意志”……他似乎还想负隅顽抗,试图引动神海中潜藏的意念。 &emsp;&emsp;小无量山下,有一块阴阳大坟。 &emsp;&emsp;朱密应该是想求助所谓的“圣君”。 &emsp;&emsp;今日之事……还没有完。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 &emsp;&emsp;他握着细雪,沉声道:“殿下,今日我杀朱密,乃是为天下除祸害。” &emsp;&emsp;太子静静欣赏着涅槃倒下,死去的画面。 &emsp;&emsp;他颇有兴致地哦了一声,“为天下除祸害?” &emsp;&emsp;“小无量山下,有一块阴阳坟地。内设阵纹,禁制,汲取四境气运。”宁奕双手抱剑,肃然道:“圣山皇室福运,挪给自己。自身阴煞之气,外送他人。” &emsp;&emsp;此事。 &emsp;&emsp;当初天都夜宴,宁奕便已经拿出了证据。 &emsp;&emsp;太子自然记得此事。 &emsp;&emsp;当时他要朱密给自己一个解释……然而夜宴之后,东境陡生内乱,战事繁琐,无暇顾及。 &emsp;&emsp;李白蛟皱起眉头,漠然望去,小无量山已经没了所谓的话事人。 &emsp;&emsp;朱密死了,群龙无。 &emsp;&emsp;宁奕这番话,引燃了几座圣山的怒火。 &emsp;&emsp;“殿下……还请明察!” &emsp;&emsp;“剑湖宫恳请殿下严惩此行。” &emsp;&emsp;“羌山……” &emsp;&emsp;一道道愤怒附和之音,纷纷响起,汇成一片。 &emsp;&emsp;“本殿记得,当时说过……让小无量山,给天下一个解释。”太子将目光投向小无量山席位,幽幽道:“你们当中,谁能给一个解释啊?” &emsp;&emsp;小无量山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emsp;&emsp;除了老祖,他们……谁知道自家圣山底下的“坟事”? &emsp;&emsp;“他们这些人,恐怕是给不了殿下想要的解释。” &emsp;&emsp;宁奕站了出来,道:“小无量山的坟地底下,藏着一个怪胎,那怪胎纳于大茧之中,汲取四境气运,供养自己。朱密搜刮气运,只怕就是为了献给此人……整座小无量山,都在养他!” &emsp;&emsp;这句话,石破天惊! &emsp;&emsp;当初朱密在殿上欲言又止,不敢坦白自己在墓陵下所做的肮脏勾当……原来他隐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藏的,是这等逆天秘密。 &emsp;&emsp;“宁奕……此言当真?” &emsp;&emsp;太子的神情也凝重起来,若只是搜刮四境气运,虽然严重,但是远不及后者。 &emsp;&emsp;真需要一整座圣山,算计天下,来供给的“怪胎”,究竟抵达了何种境界? &emsp;&emsp;连天都皇城都敢算计! &emsp;&emsp;未来,必定是威胁皇权的存在。 &emsp;&emsp;宁奕十分笃定地开口,道:“殿下放心……宁某今日赴宴之前,便已下定决心,要将小无量山圣坟地下的怪胎斩杀!” &emsp;&emsp;事已至此……赴宴的权贵皇族,大小官员,都已经看出来了。 &emsp;&emsp;这长陵设宴,就是太子和宁大都督的一唱一和。 &emsp;&emsp;宁奕剑杀朱密,恐怕早就在殿下的计划之中了,否则要怎么解释地府殿主的突然现身? &emsp;&emsp;只是他们并不知道。 &emsp;&emsp;宁奕与太子,没有丝毫的“串通”,十日之前,宁奕拒绝了太子的喝酒邀约,这段时日,便一直没有见面。 &emsp;&emsp;连宁奕也惊讶,自己今日……竟然如此顺利? &emsp;&emsp;太子似乎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无条件支持自己的? &emsp;&emsp;是因为……他所承诺的,要揭晓烈潮秘密的原因么? &emsp;&emsp;一时之间,思绪驳杂。 &emsp;&emsp;新立圣山之事。 &emsp;&emsp;按照规矩,需得所有人全部同意。 &emsp;&emsp;小无量山的朱密不同意,宁奕便将他杀了。 &emsp;&emsp;很显然,死了大的,还有小的,宁奕与小无量山的新仇旧怨,已经算不清楚。 &emsp;&emsp;他新立圣山之时,小无量山势必反对到底。 &emsp;&emsp;那么今日,宁奕便要这座小无量山,在大隋天下除名! &emsp;&emsp;正好,借着除圣君的名义。 &emsp;&emsp;“择日不如撞日。”这次,换做太子悠然开口。 &emsp;&emsp;他抬起手来,一位婢女躬身斟酒,李白蛟端起酒盏,轻声道:“来人,替我将酒温着……蒋老,你陪宁大都督走一趟吧。若宁奕所说为真,那么今日……便让小无量山,就此除名吧。” &emsp;&emsp;“喏。” &emsp;&emsp;地府殿主领命起身。 &emsp;&emsp;宁奕抬起袖袍,巨大的星火门户,在长陵山脚下浮现。 &emsp;&emsp;他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多谢殿下。” &emsp;&emsp;然后私下传音,诚恳道:“不必劳烦蒋老出手……圣坟下的那位圣君,交给我便是。” &emsp;&emsp;地府老殿主笑了笑。 &emsp;&emsp;他同样传音,道:“也好。你尽管放开手段,有我为你托底。” &emsp;&emsp;两人踏入星火门户之中。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涅槃境的大修行者,往往都有惊世骇俗之神通。 &emsp;&emsp;根据不同道境,演化不同能力。 &emsp;&emsp;所以此等战力,也被尊称一声“大能”,即“大能力者”。 &emsp;&emsp;跨越空间的能力,极其特殊。 &emsp;&emsp;两座天下,根据不同道境,施展此等能力的……不过寥寥数人。 &emsp;&emsp;从中州跨越西境,数千里山水,寻常车马,要数周才能抵达,宁奕一念洞开的那座星火门户,只是用了数息,便穿梭了这段距离。 &emsp;&emsp;“这是阿宁留给你的造化……” &emsp;&emsp;蒋老与宁奕一同踏入这扇门户之中,他眼神流露出一抹怀念。 &emsp;&emsp;宁奕看得出来。 &emsp;&emsp;老殿主对于这扇星火门户,以及“空之卷”的能力,并不陌生。 &emsp;&emsp;“若没记错的话,当年你娘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身上,有八枚竹简。每一枚,都象征着一道不可思议的大能力。”蒋老轻声喃喃,追溯记忆,忽然笑着望向宁奕,道:“我在你身上……也感应到了这股力量。你似乎没有将造化集齐?” &emsp;&emsp;宁奕摇了摇头。 &emsp;&emsp;其实他也不解,既然娘亲当年将八卷天书都收集完成,何必要重新将其散落……直接保留在白骨平原当中,留给自己,不好么? &emsp;&emsp;“世间万物,都有暗合顺应的规律。”地府殿主淡淡瞥了宁奕一眼,似乎是有着读心术一般,看穿了年轻人的心思,“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越是神物,越是如此。虽然触摸了涅槃领域,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啊。” &emsp;&emsp;“到小无量山了,我隐匿身形,你不用管我……只管放开手脚,将该做的做了。”老殿主柔声道:“这一战后,我会告诉你……你还有哪些不足。就当是,我还阿宁的一个人情了。” &emsp;&emsp;“好……”宁奕深吸一口气,感激道:“多谢前辈!” &emsp;&emsp;老人点了点头。 &emsp;&emsp;在这之后,一阵红色雾气,从袖袍之中溢散开来,丝丝缕缕,将老殿主笼罩,这位红袍老者,便逐渐变得虚无起来。 &emsp;&emsp;地府是由蒋王所创立的。 &emsp;&emsp;这位老殿主的暗杀,隐刺……藏匿之术,举世无双。 &emsp;&emsp;让宁奕觉得心悸的,是这不知来历的红色雾气,翻涌之后,老殿主的气息完全归于虚无,即便是蜀山的感知法门,也根本察觉不出异常。 &emsp;&emsp;这意味着……如果老殿主要行刺,恐怕连自己的师姐,都会被屏蔽天机。 &emsp;&emsp;这门术法,也是自己娘亲传授的么?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风声呼啸。 &emsp;&emsp;巨大的星火门户,降临于小无量山山顶。 &emsp;&emsp;一道年轻身影,缓缓降落。 &emsp;&emsp;宁奕悬浮在虚空罡风之中,一袭黑衫,伞剑胜雪。 &emsp;&emsp;小无量山,就在眼下。 &emsp;&emsp;这两道凭空出现的身影,一刹那便吸引了整座圣山的目光……小无量山弟子尽皆知晓,今日是天都长陵的大宴之日,朱密老祖遵从太子旨意,前去赴宴。 &emsp;&emsp;而此刻,空中降临的人,实在有些熟悉。 &emsp;&emsp;不等他们反应过来—— &emsp;&emsp;“砰”的一声。 &emsp;&emsp;一具尸体,被年轻黑衫剑修,从剑气洞天之中取出,随意地高空掷出,呼啸着落下,砸在小无量山的山巅之上,溅出一蓬强有力的鲜血尘埃。 &emsp;&emsp;“这是……朱密老祖?” &emsp;&emsp;站在尸体跟前的小无量山长老,只觉得双眼一眼,险些昏死过去。 &emsp;&emsp;宁奕悬于山顶,俯瞰整座圣山。 &emsp;&emsp;他的声音,震彻方圆十里。 &emsp;&emsp;“蜀山宁奕,今日,来为小无量山除名!” &emsp;&emsp;没有第二句话。 &emsp;&emsp;只此一句。 &emsp;&emsp;言出,剑出。 &emsp;&emsp;宁奕拔剑,细雪剑光气冲斗牛,震碎背后的那座巨大门户,一尊魁梧神灵,俯瞰九天十地,双眸燃烧三色神火,加持在这缕剑意之上。 &emsp;&emsp;一记砸剑! &emsp;&emsp;对准眼前的圣山,狠狠砸了下去。 &emsp;&emsp;这一剑,天翻地覆,摧山断城,整座圣山, 从山巅开始炸裂,如龙脊一般,迸出刺耳剧烈的震颤轰鸣。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今天状态不是很好。明天睡醒会补一章,也就是说,明天中午还有一章。) 第五百零一章 神战 小无量山的圣坟四周,一片火海缭绕。 炽烈的高温,使得空气扭曲。 “你想要杀我?” 包裹在茧中的圣君,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 白色大茧,缓缓凸出一张人脸,那是一张可以用清秀来形容的年轻面孔,单论五官,根本无法让人心生厌恶。 在阴阳阵纹中,不知栖居了多久,看起来没有丝毫老态—— 岁月在他身上失去了作用! 朱密斩修为存寿元的秘术,正是圣君所传授。 宁奕眯起双眼,盯着那张陌生的清秀面孔,道:“偷四境气运,送天下阴煞。就算我不杀你,圣山皇权一样饶不了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 当初自己在阴坟中看到的棺木,一位位小无量山修士,生前被封在棺中,活生生炼化至死。 这些人,都成了白茧的养料。 如今,为圣君所用。 “我?”那张清秀面孔笑了笑,道:“你应该早知道了……我是圣君。” 一个没有意义的回答。 宁奕也笑了,不过是冷笑:“小无量山建山以来,从没有出现过‘圣君’这么一号人物。” “小无量山……” 圣君的面容上,出现了短暂的恍惚。 他似乎陷入了过往回忆当中。 片刻后,圣君回过神来。 他深深凝视宁奕,面上笑意不减,反而更加阴柔。 “我不曾留名……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何须问我,你自己应该知道才是。” 宁奕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我比小无量山存在的时间要长远……”圣君轻轻启唇,道:“得多。” “所以,在这段历史中无论怎么寻找,都找不到我的名字。” 圣君的下句话,直接让宁奕道心震颤。 “就像是紫山的那个疯子,蜀山的那只猴子……归根结底,我们不是这个时代的存在。” 宁奕的心湖,在此刻剧烈震颤。 一时之间,湖水滔天。 他不敢置信地现……自己似乎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神念被压缩在圣坟的方圆之地。 就像是自己施展“小衍山界”剑域,压制低境界剑修。 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囚在了圣坟领域之中。 是什么时候开始? 是自己落在圣坟地面上的时候么? 宁奕拧着眉头,回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然后得到了答案。 这整座圣坟,恐怕都是圣君的“领域”,类似于猴子之于后山。 怪不得,自己打砸小无量山,他也不愿出面。 非是不想。 而是不能。 宁奕神情阴沉下来。 他并不慌乱。 圣君虽然给了自己危险的感觉……但宁奕略微思考,便猜测到,这位万古前的古老存在,必然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这座“圣坟领域”,很显然是前不久才刚刚凝练而出的! 否则,在自己第一次踏入圣坟之时,圣君就该有所感应,早在那时,自己就死无全尸了。 更有可能……圣君只是在吓唬自己,若个人实力够强,何至于召唤出如此多棺木内的修士? 自己毁了小无量山,作为报复……他一巴掌便足以捏死自己。 哪里还需要跟自己多费一句口舌。 冷静下来,宁奕决定再试探一下圣君……就是不知道,地府老殿主,能否感应到自己此刻的气息,以及“圣坟领域”的存在? 对峙之中,圣君开口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圣君幽幽道:“你在想,我为何还不出手杀你?” “我的实力,已不同往昔,而且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他淡淡笑了,“这就是本座谴人在此山修筑阵法,窃取四境气运,偷天换日的原因。本座只能在圣坟之中苟且活着,即便你毁了小无量山,本座也出不来。” “不过,你既踏入圣坟。本座杀你……易如反掌。” 白茧哗啦啦脱落一层,一具精美如瓷器的身躯,从茧壳中浮出上半身。 圣君伸出一只手,轻轻抓握。 虚空破碎。 朱雀虚炎轰然大盛。 这座天地的压迫感,陡然上升。 宁奕握着细雪,眯眼道:“我拆了你的阵纹,你似乎毫不在意。” “我对小无量山,没有感情。” 圣君漠然道:“不过区区阵纹毁了,重新修补便是。对于你……本座更感兴趣。” “哦?”宁奕笑眯眯道:“你是想与我谈一谈?” “你跟那只猴子见过面了。”圣君淡淡笑道:“我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是纯阳气。” 在这一刻,宁奕明白了自己为何从第一眼起,就无比厌恶圣坟。 圣君不是所谓的影子。 所以,厌恶的感觉,并非是来自于执剑者的“天性”。 这厌恶,是来源于……猴子借给自己的纯阳气! 不朽神灵的每一缕力量,几乎都萌生出了自己的意识。 这是一种天然的“神感”,而身为一缕纯阳气的主人,宁奕也体会到了猴子的感受。 圣君说自己应该明白答案。 便是看出了自己与猴子的渊源。 宁奕握紧细雪,他的心中,浮现出无数疑惑,困惑……但不能表现出来。 猴子所在的年代,到底是什么年代? 圣君口中还提到了一个“紫山疯子”,很显然,这是与大圣爷一个时代的人物……在他们那个时代,究竟生了什么? 万般思绪,一时混乱无比。 沉住气,面无表情,宁奕冷冷问道:“你想说什么?” 圣君呵呵地轻声笑了起来。 他那双清澈双眼,似乎只需一眼,便可以看穿修行者的内心想法。 “宁奕……本座知道,你在想什么。” 圣君轻声道:“不必担心,本座可以不杀你。不仅可以解答你对于万古前生之事的疑惑……甚至,还可以送你一桩大造化。” 宁奕内心咯噔一声。 这位圣君……似乎有着类似佛门“他心通”的本领。 宁奕连忙摒弃杂念,让内心处于一片空白坦荡。 圣君对此仍是风轻云淡的一笑,“你修行不易,如今遇到了瓶颈。本座帮你直升涅槃,以你的绝佳天赋,在当今之世,成为不朽,亦非没有可能。” 先是展露实力。 再是抛出诱惑。 可惜的是……此刻站在圣坟焰火中心的宁奕,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圣君皱起眉头,道:“怎么?不满意?” 风吹黑衫摇。 宁奕随着风,摇了摇头,轻声笑问道:“你刚刚说,可以不杀我?” 圣君微笑点头。 宁奕问道:“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白茧中的清秀面孔,眼神惘然了一瞬。 拔剑声音斩断狂风。一抹璀璨剑芒,裹挟着滔天火海,直斩而下。 宁奕陡然睁开双眼,这一刻,瞳孔被纯阳气的金灿之色填满。 身体内流淌着炽热的纯阳气。 他再也无法忍受圣君的气息……来自猴子的暴躁意念,无时不刻不再提醒他。 动手吧。 快一点……动手吧! 你可以不杀我。 但我……不可以不杀你! 这一剑,更像是一棍,浑身毛燃烧炽烈金焰的宁奕,更像是一只高高挥舞棍棒的猴子。 他暴跳如雷,身形真如一道狂躁的雷霆。 圣坟领域,阴阳逆转,一股恐怖的神威,从圣君白茧之上溢出。 不过一瞬。 宁奕的背后,真真凝聚出了一只金灿的猴子,不过那猴子并非是一袭朴素黑袍,而是赤甲稚翎,怒目金刚,神威不可阻挡。 两股神威,瞬间交撞在一起。 圣君所说没错……他在这座山头,已经生活了不知多久。 比小无量山存在的年月还要久远。 他是一位不老不死的“神灵”。 而今日的这一战……便是他与大圣的神战。 只是,这场神战,并没有持续太久。 对撞的那一刻,便分出了胜负—— 猴子留给宁奕的一缕纯阳气,一刹便击垮了圣君的领域,在击杀朱密,击垮小无量山时,这缕纯阳气在神海内安静场面。 宁奕几乎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起伏动荡。 也对。 拿一座泰山,去压羽毛,又如何能感受到对抗? 而这一次,不一样。 宁奕仿佛明悟到了猴子真正借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 也切身体会到了纯阳气所象征的“无上力量”,究竟是何等的无上。 宁奕的最后一记砸剑,砸在白茧之上,砸在圣君头上,这一次……他在须臾之中,缓慢感受到了“万物倾塌”的摧毁感。 汲取四境气运,存活不知多少年长远的大茧,与四周数十道古老修士合力,抗住了纯阳气的一刹进攻。 一刹之后。 圣坟领域支离破碎……这场神战,明明是一个洞天世界倾塌的浩大战争,却快得没有散出丝毫硝烟。 传闻中,不朽并非不可杀死。 大隋的光明皇帝,曾经以涅槃之身,击杀过两位不朽神灵。 这意味着……只要实力够强,世上所有杀不死的神,都可以杀死。 一切结束了。 落幕了。 宁奕站在朱雀虚炎焚烧的火墓之中,他面前是一块块飞掠的棺木,一具具焦灼的尸身,还有一个燃烧掉落的漆黑大茧。 蜀山后山,光明垂落的笼牢中。 “呼……打死了……” “舒服了……” 神态暴躁的猴子,抓耳挠腮,最终用两根食指,成功找到一只虱虫,抵在石壁上狠狠碾着。 他逐渐从炸毛的状态中缓缓平复下来。 大圣抓起一坛珍藏多日的老酒,狠狠灌了一口,喃喃自语,讥讽笑道:“宁奕这蠢小子,废什么话,碍眼的东西,干死就完事了。” “话说……” 他打了个酒嗝,皱眉道。 “圣君是谁啊……我认识他吗?” 弹了弹指,把虱虫尸体弹飞。 猴子打了个大大的哈切,换了个舒服姿势,懒洋洋躺下身子,微阖双眼,嘀咕道:“罢了……不重要的九流货色……忘了就忘了吧……” 第五百零二章 所谓大客卿 小无量山倾塌。 圣坟一片火海缭绕。 在火海之上,隐蔽的虚无中。 一位老者,自始至终没有散出自身气息。 地府殿主,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关注着这场战斗……宁奕原先猜测,圣君的圣坟领域,会拦下外界的一切神念感应。 其实他猜得没错。 但可惜的是,因为某个极特殊的“原因”,老殿主不仅仅以神念进入了圣坟领域,而且完整观看到了这一场神战。 蒋王的神色始终平静,并不吃惊。 这场神战的生,以及最终的结果,似乎都不曾过他的预料。 看到宁奕赢了。 老者抬起右手,掌心缭绕着漆黑的辉光,数息之后,凝聚成一本古朴如账簿的厚书。 传闻之中,太宗皇帝缔造地府,乃是为了承载大隋传承多年的两样宝物。 “判官笔”,以及“生死簿”。 这两样物品,很显然都在老殿主身上。 此刻取出的,自然就是所谓的生死簿了。 老者平静翻阅古书,在这本书簿之上,找到了久远年代所留下的字迹。 “小无量山,墓陵藏有神秘未知存在,疑似不朽。” 在地府成立之前,这所谓的生死簿,便已有了。 其实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杀伐圣器,也不是先天灵宝,这就是一本历尽数十代红拂河使者心血打造的“古簿”。 古簿上,记载着大隋四境的山水气运,诸圣山已证实和未证实的秘闻。 这本“生死簿”上,早就有前人怀疑小无量山的神秘存在……红拂河监察大隋天下,除却道宗灵山,最为紧要的看守对象,就是诸圣山。 蒋王默默以指尖勾勒。 他在古簿上落笔,于古老字迹的句末划了个钩。 猜想,正确。 想了想。 老殿主又落笔,写道:“小无量山已除名……神秘存在自称名号‘圣君’,已证实不朽之境,今日,死于蜀山神灵的纯阳气下。” 写到这里,他陷入沉思,缓缓向后翻了几页。 某一页古簿纸张上,写满了关于“蜀山”这座圣山的种种疑点。 密密麻麻。 数不胜数。 最初是不知谁留下的:“蜀山后山疑似有神秘存在?” 然后被日划去。 “蜀山后山并无神秘存在。” 有人推翻了猜想。 “蜀山存在不朽。” 再推翻。 “蜀山被证实并不存在不朽。” 地府老殿主也不明白,为何这漫长岁月里,关于蜀山的结论竟是如此复杂,如此难以统一,似乎每一代执掌生死簿的红拂河使者,都会推翻上一代的结论。 地府老殿主缓缓凝聚神性,指尖挪动。 他将前面所有人的结论都划去。 “亲眼目睹神战,蜀山存在不朽神灵。此战……蜀山神灵,瞬杀小无量山圣君。” 做完这一切,老殿主缓缓向着地面坠落。 …… …… 火海之中。 宁奕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他回过头,看到了地府殿主神情阴沉,落在自己面前。 “这座坟地似乎有古怪,刚刚我竟然丢失了 你的气息感应。” 老殿主选择对宁奕隐瞒了自己目睹一切的经历。 并非是他对宁奕有所图谋。 而是有些事情,还不到告知的时候。 如今他告诉宁奕,红拂河生死簿上对于圣君有所记载,那么以宁奕的心智,必然也能猜到。 红拂河秘密调查了天下所有圣山,小无量山绝不是例外。 那么……蜀山自然也在生死簿上。 这件事情,现在不可戳破。 “果然,老殿主无法越过圣君的领域屏障。” 对于老殿主的话,宁奕没有生疑。 圣君乃是越涅槃的禁忌存在……至少是与猴子一个年代的人物。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人松了口气,望向那枚焦黑的大茧,皱眉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圣君’……已经死了?” “呃。” 宁奕无奈一笑,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尴尬挠了挠头,道:“圣君……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他说了谎话,但说得倒也没有问题。 圣君是涅槃境界绝对无法对抗的敌人。 但……宁奕杀他,只用了一瞬。 猴子的那缕纯阳气,将大茧中的造化,气运,全都打散。 至于那些死去的修士,在砸剑递出的那一刻,仅仅抵抗了一刹,便被荡成飞灰,地面上只剩下燃烧的棺木,还有破碎的腐朽衣衫。 如今就算地府把圣坟内的东西都带回去,也查不出什么异样来。 经历了这场神战……宁奕心情复杂。 自家后山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猴子,到底是何等境界的恐怖存在啊? 借了自己一缕纯阳气。 这小无量山底的圣君,说秒就秒了。 本来看圣君口气,宁奕还以为……这厮是与猴子很相熟的人物,好歹是位随随便便翻手捅破天的不朽神灵。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生地如此之快。 不过—— 杀死圣君,宁奕也付出了代价! 准确地说。 是猴子,付出了代价! 那一缕纯粹完美的纯阳气,在最后一击砸剑之中,竟然被“消耗殆尽”……这是宁奕根本不敢想象的事情。 他本以为,猴子的纯阳气是不可消磨,无法摧毁的。 可如今看来。 灭杀不朽,也会消耗对应的不朽之力。 “这很合理。”宁奕内心默默道:“不过仍然令人震惊,我身体如今所能容纳的一缕纯阳气,便将圣君彻底灭杀了……这是否意味着,我已经具备了灭杀不朽的基础资格?” 这是一个颇为有趣的问题。 理论上存在可行性。 但实际上……这个问题的本质,就等同于一个孩子有了拿刀的力气,那么是否可以靠着这把刀,在对决杀死一个成年人呢? “这座领域的确有些特殊,他要杀我,我便将他杀了……可惜前辈来晚了。” 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宁奕给了老殿主一个无比简单的解释。 他低头扫视一眼,道:“地上这些腐朽衣衫与棺木,便是圣君修行阴煞之术的证明……地府可以将其带回,以此证明我在宴上所言为真。” 蒋王眼含笑意,望向宁奕,轻声问道:“他要杀 你,你便将他杀了?” 宁奕心底叹了口气。 果然,被这位前辈觉察到了异常。 该怎么样叙述,才能隐瞒“神战”的信息呢。 万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就被打断了。 “不方便说的话,就不必多说了……谁还没点秘密呢?” 老殿主笑道:“不必为了我所谓的‘指点’,而暴露你的秘密。天都见面答应你的礼物,可以再换一个……我想,你似乎不需要我的‘指点’。” 宁奕苦笑一声。 老殿主,似乎是错误判断了自己的实力了。 关于地府殿主的指点,他当然想要,不仅仅是因为老殿主实力群,更因为他是自己娘亲的当年熟人。 宁奕想要了解她多一点,再多一点。 老者轻飘飘抛了这么一句一语双关的台阶后,也大概猜到了宁奕不明白自己话中的真实意味。 蒋王咳嗽一声,淡淡道:“小无量山已经荡平……你新立圣山之事,应该是板上钉钉了。” 宁奕会心一笑,不等他反应,老殿主便悠悠抛了一个大惊喜。 “不若,你这圣山大客卿的位置,便由老夫来坐吧。” 这个提议,若是给其他圣山听到了,恐怕会嫉妒疯了的。 如今天下圣山,能得一位当世涅槃坐镇,便可长青,被尊为霸主。 灵山大客卿宋雀先生,便已是极了不得的强者。 如蒋王这样的老前辈,老怪物,无论是资历还是实力,都凌驾于这个时代之上的级强者……能够让他低下头的,就只有光明皇帝的铁律皇权了。 他若愿意到哪座圣山当大客卿,这座圣山必是青云直上,直接成为当世第一圣山! 老殿主笑眯眯望着宁奕。 这就是他给的见面礼。 然而,他并没有在宁奕的脸上看到欣喜的笑意,后者闻言之后,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前辈……”宁奕挠着脑袋,弱弱地说道:“我那圣山大客卿……已经有人了。” 蒋王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他沙哑地笑了笑,“哦?” “与我一样,是个年轻人。”宁奕语气中满是歉意,他不失礼节地开口,道:“不知您是否听过……他名叫洛长生,乃是羌山神仙居的大师兄。” “噢……” 老殿主眼神亮了亮,显然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 蒋王神情复杂,喃喃回忆道:“洛长生的名字我听过,红拂河里经常讨论这个年轻人……他的确是千年一遇的奇才,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但忘了那个老家伙对我说的,洛长生,不是死在宝珠山了么?” 宁奕摇头笑道:“洛兄未死,如今一人镇守北荒云海,这圣山大客卿的虚名,是我答应给他的谢礼。还望前辈见谅。” 老殿主沉默片刻,宁奕道破天机之后,他以心算默默卦推出一些信息。 “后生可畏……这个位置,确实该留给他。”老人轻声喃喃,摇头笑道:“客卿之事,不若就算了,本来以你声名,也不需要我来推波助澜的造势。” 大客卿已有人选。 这二客卿之位,显然就不合适了。 宁奕双手抬起,行礼道:“前辈,我倒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别客气。”地府殿主摆了摆手,微笑道:“但提无妨。” 第五百零三章 宁山主,这杯酒,我敬你 小小的请求? 老殿主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以他对宁奕的了解……这小子只要开口,哪有什么小事? 红拂河里早就讨论过了。 宁奕这厮是有名的滚刀肉,谁粘上谁没好事儿。 只不过老殿主自己也好奇,以宁奕如今实力,连小无量山都可以一人荡平,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 “蒋老,您也知道的。”宁奕谦逊说道:“以我如今实力,同龄之中,这座天下……已经没有敌手。” 曹燃叶红拂,距离涅槃还有很长的一截路。 而老洛,现在正在北荒镇守云海。 “你倒是不谦虚,而且还学会卖关子了。” 老殿主笑着摇了摇头,道:“有什么要帮的,直说便是,莫非你想再砸一次凤鸣山?” 宁奕也笑了,“的确有再砸一次凤鸣山的念头,只不过这次要砸,也是我替沉渊师兄砸,一报还一报,哪里还敢麻烦前辈?” 他神色一点一点严肃起来。 “前辈,宁某所求,不是打砸,而是……守护。” 蒋王眯起双眼,面容也凝重起来,“哦?” 守护? 这小子的话说得颇有些可笑了……前脚杀了韩约,后脚灭了小无量山,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这座天下还有谁敢触他宁奕的霉头? 但紧接着,蒋老就明白了宁奕话中的真实意味。 这座天下,还有谁敢动他宁奕? 自然……还是有的。 “我希望蒋老,无论何时,能出面庇护蜀山,那里有我的师姐,师兄,我所在乎的人。”宁奕低垂眉眼,笑着开口:“宁某生于西岭,无父无母,长于蜀山,能走到今日,全承蒙师门关怀。” 皇权之下,一片冷漠。 自古伴君如伴虎。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这个道理,宁奕懂,老殿主也懂。 “你今日在长陵宴席上,借机动手,杀朱密,灭圣山,新立山门……也是为了保护背后的蜀山?”地府老殿主眯起双眼,淡淡道:“你觉得……殿下会对你动手?” 宁奕笑道:“前辈莫把宁奕当傻子……大隋君臣,自古如此,今朝亦不例外。” 蒋老摇头,问道:“小无量山迄今为止,已有数千年历史,可知为何会在今朝被颠覆?” 宁奕皱眉不语。 “因为太子殿下即位了。”老殿主背负双手,站在圣坟的火海之中,袖袍溢出红色雾气,将这方圆数十丈笼罩在内。 虽然四周无人。 但他仍然做出了“屏蔽”手段,防止对话被外人听见。 “小宁,你难道没现,你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无比顺利么?”蒋王声音沙哑,道:“殿下若是不愿小无量山就此湮灭,不愿你新立圣山,焉会如此?” 宁奕沉默下来。 的确,太子是有心助自己一把的。 宁奕看出来了,长陵设宴,邀请朱密,再到请蒋王出面,天都方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自己在宴上的一举一动。 自己在这场宴席上所做的一切,太子都没有丝毫拒绝,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中间太子象征性地演戏,让自己新立圣山的议案顺利通过,从而引出反对者朱密—— 再然后。 自己提出清剿圣君的提议,太子依旧附议,而且派遣了地府殿主跟随自己。 “若你动手不干净,不利落,就轮到我出面了。”蒋王淡淡道:“殿下吩咐了,小无量山今日不可留。还记得,十日之前的会面么?” 宁奕当然记得。 自己在摘星楼,试图剑杀朱密。 “那一日若是动手了,名不正,言不顺。”老殿主自肺腑地感叹道:“比起太宗陛下,白蛟殿下更懂得运用规则,身为戒律共主,依循规则行事,布局老谋深算……不得不说,这是令人惊叹的才能。” 老殿主笑道:“试图新立圣山,以此割裂自己与蜀山的关系……殿下前几日说的没错,宁奕,你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宗门啊。” 太子看出来了……宁奕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他并不意外。 “今日捧我,明日如何?明年如何?”宁奕声音很轻,道:“正是因为他玩弄规则戒律于股掌之上,所以我不得不防。蒋老前辈,我想要麻烦您的,只有这么一愿,若未来有朝一日,蜀山陷入危机,您出面一次,只一次……便好。” “好。”老殿主道:“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要求。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向你保证……太子绝不会借我之手,颠覆蜀山。” “殿下如今尚未登基,但已是天下共主。” “大隋皇朝,历经波折,烈潮夜宴,东境内乱,如今……已承受不住再大的波折。” 蒋王诚恳道:“白蛟与我深夜促膝长谈,他设身处地站在你的位置考虑过处境……前有裴旻,后有徐藏。陛下的那个时代,内耗了太多力量,殿下已经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火海嗤嗤燃烧。 两人沉默相对。 老殿主笑道:“更多的话,我就不说了。长陵的酒还温着,还有人在等我们。” 宁奕幽幽吐出一口气,抬手引召出星火门户。 …… …… 火炉焰火微微烘烧。 风乍起。 吹起琼浆一层涟漪。 层层涟漪映出一扇巨大门户。 长陵宴会。 门户洞开,宁奕和蒋老二人相伴而出,老殿主背负双手,面带笑意,身上缭绕着浅淡杀气,令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级强者的威压。 而宁奕身上,一袭黑衫简单质朴,清风拂过,干净利落。 谁也想不到。 真正动手,灭杀小无量山圣山的,不是这位杀意凝重的地府殿主。 而是这个看起来清秀无害的年轻剑修。 宁奕来到了太子面前,端起那盏为自己而留的酒。 李白蛟微笑道:“杀干净了?” 宁奕点了点头,抿唇。 “嗯。” 酒是温的。 短短两句对白,让席上一些人不寒而栗,虽是面带笑容推杯换盏,但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冷意。 谈笑风生,一座圣山,自天下除名。 李白蛟和宁奕,这二人,如今是大隋天下真正执掌最强大力量的两人。 一人,手中握着至高无上的万年皇权。 另外一人,则拥有着无比强大的个人实力。 这对君臣,看起来像是当年的太宗皇帝和裴大将军,但……又不像。 如今,已不能说太子和宁都督是雏龙展露峥嵘头角。 二人皆是潜龙出渊,大成气象。 “新圣山的名字想好了吗?”太子笑道:“不若今日便昭告天下好了。” 蒋老先前的那番话,终究还是对宁奕的心境产生了影响。 太子像是一面镜子。 外人如何去看这面镜子,这面镜子便如何折射影像……没有人知道这面镜子的真实模样。 纸醉金迷的纨绔,松山猎场的猎手,春风茶舍的主人,争权夺位的龙子,惮尽心机的棋手……千人千面,这座天下,谁也看不穿殿下的真面容。 而此刻,所展露出的温和君主,想必也只是镜子的一面罢了。 宁奕轻声道:“名字想好了,叫天神山。” 这座新圣山,会立在北境,背靠天神高原。 两千年前,狮心王化名乌尔勒来到了那片草原,征服了荒人,赋予了这片草原新生和新名。 两千年后,因为奇妙的命运安排,宁奕重启了这段旅程。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以异乡人的身份来到草原……他成为了第二个改变草原命运的“乌尔勒”,这座新圣山的建立,将会为将军府和自己带来极大的便利。 所以,宁奕决定以天神之名,命名这座圣山。 “天神山……” 太子轻声重复了一遍,笑道:“说实话,这名字有些俗气了,但只要你喜欢便好。” 抬手。 沉声。 “宣!” 侧立一旁的宦官立马躬身听令,百官匍匐。 太子此刻像是端坐在天顶的皇帝。 他颁布口谕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振奋心湖,令人由衷生出想要膜拜顶礼的欲望。 “大隋新立圣山‘天神山’,戒律允许,山主共荐……今日起,受铁律认可,受皇权庇护!” 此言一出,便有圣人气象—— 如今太子,虽然修为境界远不如宁奕,但在这天都皇城,他便是当之无愧的“王”,承载冠冕的“君”。 万万人立于铁律之下。 而他独坐在铁律之上。 穹顶最高处。 太子的声音穿透长陵云层,穿透磅礴风声,抵达了一张古朴无华的符纸之处,四周是绝寂的寒空,猎猎作响的霜雪。 无人可以听闻的轻轻撕拉一声—— 铁律听到了太子的话语,也做出了自己的回应。 古旧符纸,震颤闪烁。 它……认可了这位主人的意志! 于是下一刹,从那张古旧符纸为起点,一道荡漾的灿烂光环,波散开来,直射掠过大隋四境,数万里版图! 风云席卷! 圣山初辟! 这道惊天动地的异象,让四方为之震撼。 长陵宴席之上,诸官膜拜俯,心中唯有深深的敬畏。 宁奕和太子殿下,似乎在这一刻都成为了光。 太子站起身,以示尊重,双手举杯,道:“宁山主,这杯酒……我敬你。祝天神山气运绵长,万万年不朽。” 在这一刻,宁奕望向太子的双眼。 他看到了陈铿。 宁奕与太子举杯,一饮而尽。 …… …… (对不起,有点事情耽误了。今晚还有一章。) 第五百零四章 北伐 &emsp;&emsp;光明射向四境。 &emsp;&emsp;铁律依旧笼罩长陵,庇护天都,这张符纸震颤着悬浮在穹顶的万里之上。 &emsp;&emsp;皇权统御着大隋天下。 &emsp;&emsp;而……光明皇帝留下的这张铁律符纸,似乎撑起了大隋天上,万万钧重量。 &emsp;&emsp;宁奕抬起头来。 &emsp;&emsp;他感受到了从穹顶垂落,冥冥之中那股气运的加持。 &emsp;&emsp;这是铁律认可之后,太子所赠予的“香火”。 &emsp;&emsp;这也映衬了元当时对愿力的解释。 &emsp;&emsp;大隋皇室,其实与灵山道宗一样,所谓的“皇权”本质上就是愿力。 &emsp;&emsp;只不过光明皇帝的手段太高明了,力量太强大了,四境子民所供给的力量,远远出道宗和灵山两大级宗门的总和。 &emsp;&emsp;每座圣山,既在替皇权分担责任,也在替皇权享用香火,圣山境下庇护的百姓黎民,在不知不觉之间,起到了“反哺”的作用。 &emsp;&emsp;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就是皇权世界的本质。 &emsp;&emsp;光明散落,杯中酒尽。 &emsp;&emsp;太子放下酒盏,以袖口轻轻擦拭唇角,看起来心情大好,笑着说道。 &emsp;&emsp;“宁奕,正好设宴在此,陪本殿登一次长陵。” &emsp;&emsp;这句看似无心,实则有意的话,落在群臣耳中,意思倒是简单……太子殿下一时兴起,邀请宁都督登山。 &emsp;&emsp;顾谦则是神情凝重,担忧望向太子。 &emsp;&emsp;宁奕十日之前,说过要在长陵设宴,并且解答太子心底最深的疑惑。 &emsp;&emsp;烈潮之秘! &emsp;&emsp;今日……朱密死,圣山立。 &emsp;&emsp;是宁奕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emsp;&emsp;“你们在此处赏舞听曲。”李白蛟笑道:“今日是天都大喜之日,不仅是为宁奕摆的庆功宴,也是为诸位功臣所设。” &emsp;&emsp;顾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宁奕看在眼里。 &emsp;&emsp;宁奕放下酒杯,微笑道:“长陵风大,太子殿下不若带上两位前辈吧?” &emsp;&emsp;他知道顾谦想说什么……以自己武力,随时可能会对太子造成威胁。 &emsp;&emsp;在外人眼中,一片和谐大好的君臣关系。 &emsp;&emsp;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emsp;&emsp;“长陵哪来的风?”太子摇头,坦诚笑道:“至于雷云子和酒泉子二位前辈,今日来长陵,是提防朱密的。” &emsp;&emsp;言外之意。 &emsp;&emsp;并非提防自己。 &emsp;&emsp;“宁山主,莫非是担心你我无话可说,登陵路上枯燥?”太子笑着调侃了一句,将目光缓缓向后挪去,问道:“徐清焰,你可要随宁奕一同登陵?” &emsp;&emsp;披着幂篱的女子摇了摇头,清冷道:“殿下,清焰身体不适,请容拒绝。” &emsp;&emsp;宁奕沉默了。 &emsp;&emsp;一如既往的句句璇玑。 &emsp;&emsp;不带涅槃随从,是对自己信任,可最后提及徐清焰,又是什么意思? &emsp;&emsp;“为难你了。”太子柔声道:“既如此,还是你我二人登山吧。走得慢些,说些心事。”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踏入长陵的那一刻。 &emsp;&emsp;宁奕便感受到了与之前数次登陵的不同。 &emsp;&emsp;那股如芒在背的“窥视感”消失了。 &emsp;&emsp;“我短暂关闭了铁律对长陵的监察,这段时间,你不必担心会有外人知道……长陵内生了什么。” &emsp;&emsp;太子仿佛知道宁奕内心想法一般,淡淡提了这么一句。 &emsp;&emsp;入了长陵。 &emsp;&emsp;李白蛟并没有急着登陵,而是站在宁奕所留的初始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剑碑之前,他认真观摩了许久,轻笑道:“这块碑石留得很好,在这之前,我本以为足够了解你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emsp;&emsp;“殿下本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宁奕不冷不热地问道。 &emsp;&emsp;“心胸狭隘,有仇必报。”太子蹲在剑碑旁边,就这么背对着宁奕,手指摩挲碑石,感受着里面光明而又浩荡的剑意,神情复杂地缓缓补充道:“现在我改变了看法……前面所说的保留,还要加上心胸宽阔,普度众生。” &emsp;&emsp;这很矛盾。 &emsp;&emsp;宁奕看着背对自己的太子。 &emsp;&emsp;如果在这一刻出剑。 &emsp;&emsp;毫无疑问,他可以杀死这位执掌天下的年轻储君。 &emsp;&emsp;一时之间,宁奕无法将这个男人,与自己印象中,总是端坐,总是不苟言笑,总是玩弄人心的那个人物联系到一起。 &emsp;&emsp;那个男人从不犯错。 &emsp;&emsp;那个男人永远警惕。 &emsp;&emsp;那个男人……至少不会把后背留给别人。 &emsp;&emsp;宁奕当然没有拔剑。 &emsp;&emsp;他观赏着观赏自己剑碑的李白蛟,轻声道:“我比殿下要好一些。” &emsp;&emsp;“哦……好在哪?” &emsp;&emsp;太子笑了笑。 &emsp;&emsp;“我从不认为我了解你。”宁奕道:“所以即便见到你今天的模样,也并不觉得惊讶。” &emsp;&emsp;李白蛟抚摸石碑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缓缓起身,望向宁奕,笑道:“喊徐清焰登陵,不是威胁,你不要多想。你们之间,无需因我,刻意疏远。” &emsp;&emsp;这是解释。 &emsp;&emsp;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已经不需要再给任何人解释。 &emsp;&emsp;宁奕知道,这句解释意味着,太子对自己的态度,真的很诚恳。 &emsp;&emsp;李白蛟站在山陵脚下,郑重无比道:“宁奕,登陵之前,我想说……我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误会。今日是崭新的开始,你新立圣山,我登顶长陵,你我之间不该有误会。” &emsp;&emsp;“我想跟你谈一谈。”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很久之前,一次家宴。白鲸跟我说,这世上只有两种关系。” &emsp;&emsp;“敌人。朋友。” &emsp;&emsp;“不能拉拢成为朋友的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emsp;&emsp;长陵山道,风声萧萧。 &emsp;&emsp;正如宁奕所说,长陵的风真的有点大。 &emsp;&emsp;太子裹了裹华服,回忆着年少往事,淡然笑道:“那时候他还很稚嫩,我当他是开玩笑,后来才知道,他是认真的,执掌东境之后,也的确是这么行事的。再然后我明悟到……这个世道,似乎确实是这个样子的。” &emsp;&emsp;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emsp;&emsp;东境的行事手段向来极端,而且有效。 &emsp;&emsp;甘露权柄滔天的那几年,大隋天下谁人敢得罪东境?羌山太游龟趺三座圣山都只能乖乖俯称臣,结为联盟,不敢心生丝毫忤逆之意。 &emsp;&emsp;“但其实,并非如此。” &emsp;&emsp;“我那二弟,太极端,太激进了。”太子轻描淡写道:“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永恒的追逐目标。” &emsp;&emsp;“我知道你不认同。”他看了看宁奕,笑道:“但至少在大隋皇室,想活下去,是这样的。” &emsp;&emsp;“你看呐……东境琉璃山,最后是怎么覆灭的?当时所谓的朋友,后来都成为了敌人。”太子轻声道:“本殿一步一步,站在这个位置,昔日的敌人,最终都成为了朋友。” &emsp;&emsp;“朋友?”宁奕纠正道:“盟友比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较合适。” &emsp;&emsp;李白蛟笑了笑,喃喃赞同道:“是这个理……本殿,哪里来的朋友?” &emsp;&emsp;最后一句,声音很轻,颇有些孤独萧索。 &emsp;&emsp;他望向宁奕。 &emsp;&emsp;宁奕……当然不是他的朋友。 &emsp;&emsp;登上这最后的长陵山道,越走越远,越登越高,他早已没了朋友。 &emsp;&emsp;身后诸人,是阶下臣。 &emsp;&emsp;他要提防,要算计,要时刻看守,牢牢掌控。 &emsp;&emsp;没有人能够例外,宁奕也不例外。 &emsp;&emsp;“我知道你新立圣山,是为了提防我清算。”太子笑着摇头,道:“这场绵延数十年的大隋乱局,堪堪平定……其中我的谋算,布局,所折射出的面貌心思,恐怕你看在眼里,烂在心中。这的确是场丑陋的斗争,我的手段的确也算不得光彩。所以你担心有朝一日,祸及蜀山,伤及亲友。” &emsp;&emsp;宁奕没有什么避讳,坦诚道。 &emsp;&emsp;“殿下心思太多,宁某不得不防。” &emsp;&emsp;太子并不动怒,反而笑道:“本殿的确拿你当铡刀,刀若钝了,自然该弃。你防我是应该的,我弃你,也是应该的。” &emsp;&emsp;帝王之家,本该无情。 &emsp;&emsp;早在灵山谈判,太子便明说了自己的意图。 &emsp;&emsp;宁奕帮他清君侧,平东境。 &emsp;&emsp;他给宁奕渡苦海,声名,地位……想要的一切。 &emsp;&emsp;“今日登陵,站在这里……很多之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就能明白了。”太子轻声感慨,道:“譬如当年,为何父皇要杀死裴旻这等功臣?” &emsp;&emsp;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攥握,“要握住,就要有所牺牲,要当天下力量最大的那个人,就要防止一切潜在的危险生。” &emsp;&emsp;李白蛟笑道:“宁奕,掏心掏肺地告诉你一句大实话……我的确想杀了你。谁能容许你这么一个存在,不受控制地活在我的掌外?” &emsp;&emsp;不知为何。 &emsp;&emsp;地府老殿主在小无量山废墟的安慰,劝释,并没有用。 &emsp;&emsp;宁奕的心神始终吊着,保持警惕。 &emsp;&emsp;而如今,听到了太子显露杀机的这句实话,他反而放松下来……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甘,有些可惜,还有些无奈。 &emsp;&emsp;“可惜,杀不得。” &emsp;&emsp;太子低眉笑道:“我既然视你为铡刀,那么只要仍有敌人,只要刀仍够锋锐……你便会一直活着。” &emsp;&emsp;这是真正的实话。 &emsp;&emsp;“宁奕。” &emsp;&emsp;李白蛟抬起头,他与宁奕站在这长陵山顶,浩荡风声席卷耳畔。 &emsp;&emsp;眼前就是那尊雾气缭绕,神威莫测的“真龙皇座”。 &emsp;&emsp;这座天下已知的最强灵宝。 &emsp;&emsp;“千万年来,不知多少人登上长陵,成为大隋的‘皇帝’。” &emsp;&emsp;“无论坐上皇座的,是伟大者,平庸者,无能者,亦或是堕落者……如今都成烟云,尸骸深埋陵墓。” &emsp;&emsp;“他们没有改变什么,这座天下……依旧是这座天下。” &emsp;&emsp;君与臣,站在真龙皇座之前。 &emsp;&emsp;太子盯着那尊魂牵梦绕的宝座,轻声问道:“我只问你,想要改变这座天下吗?” &emsp;&emsp;“或者说。” &emsp;&emsp;“想随本殿……一同北伐吗?”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ps:1,照例求一下月票。2,公众号最近收到了一些问题,晚些会进行整理,统一成一篇文章进行回应~没有关注的可以去关注一下噢,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每条私信都会看~) 第五百零五章 冰封的琉璃世界 &emsp;&emsp;“北伐……” &emsp;&emsp;一个数千万年来,都没有成功实施的计划。 &emsp;&emsp;大隋天下,历代的雄主,自然不会只有一位太宗皇帝。 &emsp;&emsp;没有一人成功北伐过。 &emsp;&emsp;光明皇帝留下的“倒悬海”,分割了南北两座天下,某种意义上来说,既保护了大隋……也限制了大隋。 &emsp;&emsp;妖族再如何强盛,也无法举族入侵南方天下。 &emsp;&emsp;同样的。 &emsp;&emsp;即便大隋有太宗皇帝坐镇的时代,也无法真正意义上的北伐妖族。 &emsp;&emsp;“倒悬海禁制不破,北伐只是空谈。”宁奕摇了摇头,道:“涅槃境下的大修行者,无法越过那片屏障。” &emsp;&emsp;太子意味深长道:“宁奕,我不这么认为。你成功把情报司鹰团……送到了草原。” &emsp;&emsp;“我的确具备挪送空间的力量。”宁奕提醒道:“但即便有这么一个例外,也无法动这场战争。” &emsp;&emsp;真正要与妖族开战,而且还想成功,那么需要送何等庞大的军队踏入妖族天下?单单是东境大泽的内耗,便花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死去数十万生灵性命……以宁奕的神性,根本无从负担。 &emsp;&emsp;送百人过去,接百人回来,已是极限。 &emsp;&emsp;即便有空之卷加持,宁奕终究是一介凡俗身躯。 &emsp;&emsp;搬山已是神迹,更何况搬城,搬天下? &emsp;&emsp;他直接否决了太子的想法。 &emsp;&emsp;“北伐,或许并不需要那么大的力量。”太子轻声喃喃道:“你能送一个人去,与送十个人,百个人……其实没有区别。这是零到一的可能性。而我想要看到的,就是北伐的可能性。” &emsp;&emsp;宁奕短暂沉默了一刹。 &emsp;&emsp;“没有人比我更想要杀死白帝。”他声音很轻,但很果决,道:“你的北伐,是将妖族天下纳为大隋皇土,我的北伐……就是踏平芥子山,杀尽大鹏鸟。” &emsp;&emsp;“若放在上个时代,你就是孤身一人北上掠敌的裴旻。”太子平静道:“你想在妖族天下,以一己之力杀死白帝?” &emsp;&emsp;裴旻在世之时,提出了一个很疯狂的计划。 &emsp;&emsp;由他跨越倒悬海,来击杀妖族天下的妖圣领袖,两位皇帝。 &emsp;&emsp;这个计划,被否决了。 &emsp;&emsp;红拂河认为,裴旻的计划,危险系数太高,一旦失败,北境长城将遭到巨大的打击……大隋天下无法承担这份后果。 &emsp;&emsp;很显然。 &emsp;&emsp;宁奕,也是这么想的。 &emsp;&emsp;他点了点头,承认道:“我会试一试。” &emsp;&emsp;“天下太平,从来不靠一人一剑。”太子轻声道:“大泽之战,看似是你和韩约之战,但演化到那一步,牺牲了无数人,背后也站着无数人。” &emsp;&emsp;“你想孤身去杀白帝,我当然赞同。” &emsp;&emsp;李白蛟笑着摇头,道:“但……杀了又如何?再进一步,踏平芥子山,灭尽大鹏鸟,又如何?妖族天下仍会有新的皇帝,白帝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而已,他总有一天会死,你所做的事情,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 &emsp;&emsp;“不说这些。”宁奕望向太子,道:“李白蛟,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赞同,所以请你不必试图说服我。你只需要知道……我与你,在北伐这件事情上的意志,目前是一致的。” &emsp;&emsp;目前两个字,重读。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认为大隋天下,该太平一段时日了。” &emsp;&emsp;太子沉默了一会,脸上的笑意缓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缓变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emsp;&emsp;这抹神色,很复杂。 &emsp;&emsp;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emsp;&emsp;太子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emsp;&emsp;他登上长陵山顶,远眺山外风云,天地景色,轻笑道:“好啊……那就让天下太平一段时日。” &emsp;&emsp;很多年后,宁奕才明白,太子为何登上了长陵,为何执掌了天下,为何完成了心中夙愿,仍然不开心。 &emsp;&emsp;至少今天,他并不理解太子的神色。 &emsp;&emsp;李白蛟揉了揉眉心,他笑道:“按铁律规矩,若要登上皇座,应该选个良辰吉日,昭告天下,提前沐浴更衣,斋饭戒食,在天都万民一同膜拜,敬仰的目光下坐上去。” &emsp;&emsp;长陵山顶的风儿今日甚是喧嚣。 &emsp;&emsp;太子轻声喃喃道:“但这些繁文缛节,还是算了吧。其实我也不喜欢的。不就是坐在一个座位上,哪里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 &emsp;&emsp;那尊皇座,就在长陵山顶。 &emsp;&emsp;就在自己面前。 &emsp;&emsp;他向着“真龙皇座”走去,脑海里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地牢内黑莲花的言语。 &emsp;&emsp;“太子……殿下。” &emsp;&emsp;“要想坐上真龙皇座,你如今……还不够。” &emsp;&emsp;一语如雷。 &emsp;&emsp;李白蛟站在真龙皇座的三丈之外,他静静观赏着这尊宝座,像是看一个完美无垢的艺术品,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站在这个距离,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他不曾具备资格。 &emsp;&emsp;如今他有了资格。 &emsp;&emsp;但……依旧欠缺了坐上去的勇气。 &emsp;&emsp;“仁慈之人,需要多一分无情。无情之人,需要多一些仁慈……” &emsp;&emsp;太子拿着只有自己可以听闻的极轻声音,呢喃自语,满是讥讽,“我是,哪一种人?” &emsp;&emsp;宁奕没有听清太子前面那句话。 &emsp;&emsp;但他听清了后半句。 &emsp;&emsp;这是太子自问心湖的话,可连他自己,都得不到答案……一面折射千层的镜子,擦拭镜面雾气后,映射出的本心,究竟是什么? &emsp;&emsp;不知自己真实面目之人,又如何能够坐上这尊皇座? &emsp;&emsp;一时之间。 &emsp;&emsp;思绪如电。 &emsp;&emsp;李白蛟的手指轻轻颤,竭力让呼吸变得缓慢,让思绪也变得缓慢……双手缩在袖口,他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淡然笑容,却控制不住微抖的声音。 &emsp;&emsp;“宁奕,带我去父皇……‘死去’的地方看一看。” &emsp;&emsp;念到那个不吉之字,太子的颤音连宁奕都听出来了。 &emsp;&emsp;太宗皇帝,始终是他的梦魇,挥之不去,无法忘却。 &emsp;&emsp;宁奕明白了今日太子喊自己一同登陵的真实原因,北伐只是他想要解决的其中一个矛盾。 &emsp;&emsp;太子想要直面自己的心魔。 &emsp;&emsp;他想要坐上真龙皇座,但如今单单是站在三丈距离,便无法再接近。 &emsp;&emsp;喊自己一同登陵。 &emsp;&emsp;便是他要亲眼确认……父亲的死亡。 &emsp;&emsp;这数年来,茶饭不思,昼夜难安。 &emsp;&emsp;只有亲自去到了那座皇陵,亲眼验证了烈潮的结局,李白蛟才能真正斩除心魔。 &emsp;&emsp;“好。” &emsp;&emsp;宁奕没有违约。 &emsp;&emsp;他答应了太子,自己会解开长陵山顶的烈潮之秘。 &emsp;&emsp;闭上双眼,执剑者的神性天赋,伴随着老龙山寻龙经的颂唱之音,缓缓响起,这座古老山陵的上空,浮现出数百道晦涩符箓,每一片符箓都闪烁荧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光,拼凑在一起,勾勒出玄之又玄的纹路。 &emsp;&emsp;这些,就是曾在长陵登基过的“皇帝”,所留下的奇点信息。 &emsp;&emsp;想要勘破这些皇帝们的谜题,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即便是炼化五卷天书的宁奕,也需要消耗大量的精气神……只不过太宗的冰封皇陵,他曾经去过一次,神念找寻奇点,只需要寻找那个“熟悉”的阵纹便可。 &emsp;&emsp;太子静静从皇座的三丈位置退开,来到宁奕身边,闭上双眼。 &emsp;&emsp;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emsp;&emsp;风声吹拂鬓。 &emsp;&emsp;李白蛟安安静静等待着“冰封皇陵”的那扇门户打开。 &emsp;&emsp;半盏茶后。 &emsp;&emsp;宁奕找到了当初的那枚奇点。 &emsp;&emsp;他指尖出触碰虚空,指尖似乎开出了冰花儿,咔嚓咔嚓的结渣声音清脆响起,这枚奇点凝成了雪屑一般的六边形。 &emsp;&emsp;完整的骨笛叶子,一戳即碎。 &emsp;&emsp;漫天冰冷雪气,从那扇扩散的星火门户之中瀑撒而出,由于门内世界过于寒冷的缘故,门框攀附缭绕的火焰都是霜白色,纯洁无垢,洁净似雪。 &emsp;&emsp;“殿下,这就是了。” &emsp;&emsp;宁奕看着熟悉的世界,心情复杂。 &emsp;&emsp;这就是太宗皇帝为自己所选的陵墓。 &emsp;&emsp;没有知道这座皇陵空间具体埋在哪里……当初,在冰天雪地中复苏,重活“第二世”的宁奕,走出陵墓,现自己不可思议地来到了妖族天下。 &emsp;&emsp;宁奕轻声笑道:“这里……是世界的尽头。” &emsp;&emsp;“世界的……尽头?” &emsp;&emsp;太子也笑了。 &emsp;&emsp;“从长陵的这扇门进去,从皇陵的另外一扇门出去……你便来到了北妖域。”宁奕喃喃解释道:“这座皇陵就像是两座天下的中转点,承接了两个极端版图,或许在这世界的极北之处,真的有这么一座世界。” &emsp;&emsp;太子笑着摇头,道:“所有的‘洞天’都是真实存在的世界。父皇既然选择了这里,便一定有他的用意。比起世界的尽头,我更愿意相信这里是一切的初始点……很多年前,他对我说,这世上存在着轮回,死亡并不可怕。” &emsp;&emsp;宁奕神情一凛。 &emsp;&emsp;他面色凝重地咀嚼着这句话。 &emsp;&emsp;太子笑道:“他认为皇陵是生与死的中转之点,死亡是新生的开始……如果真有‘寂灭’一天的到来,他并不会觉得畏惧,只会觉得欣喜。因为死去,即是重生。” &emsp;&emsp;这句话。 &emsp;&emsp;太子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emsp;&emsp;所以没有人能理解他对父亲的恐惧……究竟来源于何处? &emsp;&emsp;但此刻,宁奕明白了。 &emsp;&emsp;一个数万年来仅次于光明皇帝般伟大的人物,一个真正坐在与神灵高度相差无几的山巅君王。 &emsp;&emsp;这样的人物,认为死亡即是新生,怎会让人不畏惧? &emsp;&emsp;太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emsp;&emsp;他拢了拢华服,握紧掌心的一缕皇气,向着那座冰雪世界,踏出了一步。 &emsp;&emsp;李白蛟,踏入了皇陵。 &emsp;&emsp;飘摇的鬓,瞬间便被染上了一层霜白。 &emsp;&emsp;宁奕随他一同入内。 &emsp;&emsp;他轻轻叩指,点燃神性,聚成一盏灯笼,内芯如火炉般旺盛,嗤嗤燃烧着,驱逐阴寒。 &emsp;&emsp;眼前是无垠的冰海,冰山,大块的浮冰如6地,入眼所见,一片白茫茫。 &emsp;&emsp;干净,纯洁,无垢。 &emsp;&emsp;就像是佛门所说的“琉璃世界”。 第五百零六章 心魇 &emsp;&emsp;冰封万里,一片苍莽。 &emsp;&emsp;宁奕和太子齐肩站在这“琉璃世界”的入口,长陵的风掠入星火门户,被冻结成丝丝缕缕飘碎的雪屑,落在两人肩头,梢。 &emsp;&emsp;拢着华服的太子,心情既释然,又沉重,缓步走在冰面上。 &emsp;&emsp;宁奕将烈潮那一日的真相缓缓道出。 &emsp;&emsp;“那一日,太宗皇帝距离不朽只差最后一步。” &emsp;&emsp;“他需要足够庞大的神性,推动自己,抵达最终的长生……道宗和灵山的伏杀,我师兄徐藏的递剑,最终都没有能够杀死他。”宁奕回想起那一日的画面,依旧觉得心悸。 &emsp;&emsp;那时候的他太弱小。 &emsp;&emsp;可即便是如今,他依旧觉得当年太宗,是登顶绝巅,强大到让人不可直视的存在。 &emsp;&emsp;数位涅槃,百年布局,联手围杀。 &emsp;&emsp;最终仍是被摧枯拉朽地击碎,打烂。 &emsp;&emsp;“徐清焰的体内,有着无穷无尽的神性。而我的体内,则是藏着转化神性的玄妙力量。他将我们二人带到了这里,准备冲击最后一关。”宁奕幽幽吐出一口气,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袅袅的热气晕开视野,“清客先生临死之前,告诉了我保全清焰的办法。” &emsp;&emsp;“连我也没有想到……清客先生的最后一策起效了,太宗皇帝会倒在这最后一小步上。”他语气略带嘲讽地笑道:“人算不如天算。” &emsp;&emsp;太子站在冰川中央,环顾四周。 &emsp;&emsp;四面八方,一片银白。 &emsp;&emsp;这个世界寂静地让人觉得可怕。 &emsp;&emsp;李白蛟轻声道:“他是怎么死的?” &emsp;&emsp;“最后一步,神性燃尽,化为冰雕。”宁奕缓缓向前走去,来到了自己记忆中熟悉的位置,“三年后我醒来了,而他永远睡过去了。” &emsp;&emsp;就是在这里。 &emsp;&emsp;自己一剑劈碎了太宗的冰雕,然后狠狠一脚……将这位大隋开国以来仅次于光明皇帝的伟人,踢得稀巴烂。 &emsp;&emsp;“我亲手打碎了他的冰雕。” &emsp;&emsp;宁奕说道:“他应该是为数不多的,连遗体都找不到的皇帝。” &emsp;&emsp;大隋皇帝,生掌天下,死葬大坟。 &emsp;&emsp;谁能想到,登临绝顶的太宗皇帝,最终会落得如此下场? &emsp;&emsp;太子始终静默,安静听着宁奕的话语。 &emsp;&emsp;他缓缓蹲下身,手掌按在冰面之上,掌心感应着刺骨的严寒。 &emsp;&emsp;他在抚摸,自己父皇死去的“陵墓”。 &emsp;&emsp;满地的冰渣,碎片,此刻都被风雪吞噬,消融,重新化为了冰川大6的一部分。 &emsp;&emsp;万万年来,始终如此。 &emsp;&emsp;这片世界始终雪白,或许有许多人在这里死去,但最终剩下的只有冰,雪,无尽的寒冷。 &emsp;&emsp;宁奕站着,太子蹲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说话。 &emsp;&emsp;风雪瑟瑟鼓舞,如泣如诉。 &emsp;&emsp;太子在银白的,灼目的,澄澈的冰面,试图凝望冰川之下……最终一无所获,冰面折射出他苍白羸弱的面孔。 &emsp;&emsp;他能看见的,只有自己。 &emsp;&emsp;收回手掌,李白蛟缓缓站起身子,他揉搓着双手,轻轻哈了口气,问道。 &emsp;&emsp;“然后呢?” &emsp;&emsp;宁奕摇头,道:“没有然后了。” &emsp;&emsp;太宗死了。 &emsp;&emsp;这就是他想说的。 &emsp;&emsp;这就是他为李白蛟所揭开的,让这位太子数年惴惴不安,数年不敢放下心神,数年担忧的……烈潮真相。 &emsp;&emsp;“人死了,我杀的。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 &emsp;&emsp;宁奕露出了自嘲的复杂神色。 &emsp;&emsp;命运真是造化弄人。 &emsp;&emsp;师兄与数位大能拼尽性命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他一个不到十境的小修士,在命运女神的安排下,机缘巧合地做到了。 &emsp;&emsp;本以为太子听到这句话,会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emsp;&emsp;宁奕微微挪头。 &emsp;&emsp;华服年轻男人依旧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感应到宁奕目光,对视之下,疲倦地挤出笑容,“啊……知道了。宁奕,谢谢你为我解惑。” &emsp;&emsp;这不像是解惑的模样。 &emsp;&emsp;宁奕轻声道:“你……不相信我所说的?” &emsp;&emsp;太子摇了摇头。 &emsp;&emsp;“不。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emsp;&emsp;宁奕这才现,李白蛟努力揉搓着自己的双手,在他掌心,竟生出薄薄的一层冰渣,即便修为不如自己,太子依旧是不容小觑的修行高手。 &emsp;&emsp;有星辉护体,有皇权笼罩。 &emsp;&emsp;这里的严寒算不了什么。 &emsp;&emsp;可从李白蛟踏入冰陵的那一刻起,他便体会着比常人更难以忍受的寒冷……因为他释放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感应这座冰川世界内的皇血。 &emsp;&emsp;掌心的白霜,粘粘着猩红的血丝。 &emsp;&emsp;仿佛轻轻一拽,便可以将整层手掌掌心皮肉,撕扯下来。 &emsp;&emsp;“你没有理由骗我。”太子低垂眉眼,笑道:“我也很希望你所说的是真的。可惜……我没有在这里感应到父皇的气息。” &emsp;&emsp;这一句话,直接击中宁奕的内心。 &emsp;&emsp;宁奕瞳孔收缩,整个人怔在原地。 &emsp;&emsp;太子,在这片冰川世界……没有感应到皇血? &emsp;&emsp;开什么玩笑……那自己当初砸碎的,踢烂的,又是什么? &emsp;&emsp;站在冰天雪地中的两个年轻人,脸上都凝聚着僵硬的笑意,在现真相的那一刻,还没有来得及消散。 &emsp;&emsp;于是在风雪的吹拂下。 &emsp;&emsp;这两个笑不出来的年轻人,自身便显得……十分可笑。 &emsp;&emsp;李白蛟情愿自己没有来到冰陵,情愿自己没有追寻到“烈潮”的真相。 &emsp;&emsp;他无法接受这里感受不到皇血气息的事实,也无法接受父皇仍然还活着的真相,如果真的还活着,为何不君临天下,难道这些年,父亲始终如看戏般,看着自己与二弟殊死相拼? &emsp;&emsp;而宁奕,则是陷入了神海空白之中。 &emsp;&emsp;不。 &emsp;&emsp;这不可能……他很确信,自己杀死了太宗。 &emsp;&emsp;“叶先生——” &emsp;&emsp;宁奕陡然想到了一个人,他喃喃道:“叶先生也消失了。” &emsp;&emsp;这句话,将太子从低落的谷底中拯救出来。 &emsp;&emsp;“……叶先生?” &emsp;&emsp;李白蛟神情恍惚,他知道宁奕口中的叶先生,指的是西海那位老剑仙,收宁奕为亲传弟子之后,消失在蜀山的剑道通天前辈。 &emsp;&emsp;宁奕用了“消失”,还用了“也”。 &emsp;&emsp;“叶先生追寻不朽之路……他走到了最后一步,最终也消失在了人间。”宁奕抿起嘴唇,道:“我找遍两座天下,都没有找到丝毫线索。最终即便我找回稚子剑鞘,也无法感应到他的剑道气息了,他就像是从未来过世间一样。” &emsp;&emsp;与太宗皇帝的“失踪”,很相似。 &emsp;&emsp;修行到了至高境界,真正有望踏入不朽的人物,最终迎来的结局,似乎……都是这样。 &emsp;&emsp;宁奕心头猛地一颤。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虚云大师……也是如此……” &emsp;&emsp;触摸到了生死道果,距离不朽只差最后一步。 &emsp;&emsp;最终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留下。 &emsp;&emsp;他将自己在灵山所遇到的事情,简短说了一遍。 &emsp;&emsp;太子沉默片刻,道:“你是说……我的父皇,并非还活着,也并非死去……而是与叶长风,虚云一样……去到了一个‘不可探知的世界’?” &emsp;&emsp;生与死之间的大恐怖,究竟意味着什么? &emsp;&emsp;“你不必说得那么委婉。”宁奕握了握拳,摇头自嘲道:“我亲手打碎了太宗的冰雕,这世上即便有长生法,也没有起死术。即便心底一万个不愿相信,但叶先生……多半是死在了追寻不朽的最后一步上。” &emsp;&emsp;“与凡俗不同,他们死了,或许就真的‘死了’。”宁奕给了太子一个连他也不确定的解释,“无论是皇血,还是剑气,都将消弭,不存在于人世间……在这片冰川世界,感应不到太宗的气血,很正常。” &emsp;&emsp;神性燃枯。 &emsp;&emsp;血液冰封。 &emsp;&emsp;倒在最后一步上的人,哪里还有皇血可以感应? &emsp;&emsp;李白蛟面色苍白,凝视着庞大的如囚笼般的冰川。 &emsp;&emsp;他轻轻道:“真的,如此么?” &emsp;&emsp;“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不可探知之地,去了能回来的那种。”宁奕轻轻道:“叶先生一定早就回来见我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长陵狂风,吹出一滩碎冰。 &emsp;&emsp;哗啦啦的风雪,在山巅瀑散,滑掠。 &emsp;&emsp;两个衣衫结霜的年轻人,缓缓从霜火门户之中走出,李白蛟的掌心雪白缓缓消散,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冰川世界,神情沉重。 &emsp;&emsp;宁奕难得关心问道:“心魔有没有消解?” &emsp;&emsp;太子低声笑了笑。 &emsp;&emsp;自己的父皇,究竟死了还是没死,这似乎又变成了一个问题,回到了自己的心湖之中,萦绕不去。 &emsp;&emsp;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emsp;&emsp;宁奕给了解释……而真正的答案,则是取决于自己。 &emsp;&emsp;信或者不信? &emsp;&emsp;若自己当真相信父皇死了,那么此刻,他便可以坦然坐在真龙皇座之上! &emsp;&emsp;若心中仍有一丝顾虑,一丝担忧…… &emsp;&emsp;若他不相信…… &emsp;&emsp;脑海中,再次荡漾出暗室内袁淳先生的话语 &emsp;&emsp;“登上长陵,破开雾气,却无法‘坐’下去……因为那本就不是属于你的位置。”“你还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emsp;&emsp;一遍又一遍。 &emsp;&emsp;“你还不是——” &emsp;&emsp;“一个合格的‘帝王’——”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有些累了。” &emsp;&emsp;太子轻声道:“宁奕,陪我下山吧。” &emsp;&emsp;宁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emsp;&emsp;从太子的神情中,他已经看到了所谓的“答案”,今日登上长陵,那尊所谓至高无上的真龙皇座,已是近在咫尺。 &emsp;&emsp;可李白蛟仍然没有选择坐上去。 &emsp;&emsp;他是那个气吞山河如虎,说出北伐二字,语气不带丝毫动摇的意气风之人。 &emsp;&emsp;可在亲手给自己戴上冠冕这件事情上,他始终差了一丝勇气。 &emsp;&emsp;平定天下前,是如此。 &emsp;&emsp;平定天下后,亦是如此。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最近在忙着搬家,更新会少一些,实在抱歉) 第五百零七章 君主的抉择 二人从山顶缓步慢行。 太子笑道:“虽然不是朋友,但还是要谢谢你。” 宁奕摇头,道:“既然下山了……就不必说这些。” 今日登顶,距离真龙皇座只差最后一步,太子仍没有选择坐上去。 宁奕知道……今日长陵冰封世界的景象,非但没有解除太子的心魔,反而让那份执念萦绕缠结得更深。 仔细想想,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微妙又复杂。 他们二人,虽不是朋友,但在过往的数次博弈之中,不知不觉,交心相处。 比起朋友。 他们更像是棋逢对手的竞争者。 宁奕心中有一个预感……如果真正能完成所谓的“北伐”,或许太子会将最后的手段,才华,底牌,用来对付自己。 可惜这个目标太大。 北伐区区二字,却是字字重若千钧。 大隋千古帝王,无一能成。 今日,太子没有坐上真龙皇座,宁奕心中竟然没来由生出了一丝遗憾来。 一个时代的浪潮涌尽,浪花散没,太子是最终的胜利者。 而站在另外一个绝巅处的宁奕,其实是认可他的胜利的。 李白蛟确是一个合格的“领袖”,也是一个有资格坐在真龙座上的“皇帝”。 “不必想得太多,这是我的选择,与你无关,与长陵无关……甚至与我的父皇无关。”太子低声笑道:“我若是没有坐上那尊皇座,与外人的流言蜚语,动摇手段,都没有关系。” 李白蛟在心中默念道。 没有坐上真龙皇座,只是自己还不够强大罢了。 “十日之前,给白鲸处刑之时,他与我一同登长陵。”太子回过神,道:“李白鲸,对我说了当年红山高原的事情。” 宁奕先是一怔,旋即意识到太子口中的红山高原。 当年西境东境角力,在天神高原狩猎日各施手段,打开九灵元圣禁区,两位皇子钻入红山,比拼谁先坐上红山甬道尽头的“皇座”。 那不是真正的真龙皇座。 是太宗给子嗣所设下的考验。 即便如此……亦是有谶言之兆,吉凶之预,胜负之分。 最终两位皇子都不是赢家。 由于红山禁区被姜麟追杀,宁奕在生死之境触奇点……于是造就了让两位皇子大出所料的一幕。 他搂着徐姑娘,大大咧咧从奇点破碎的虚空上方降落,一屁股跌坐在了皇座之上。 宁奕倒是没有想到,这场胜负,被二皇子李白鲸如此耿耿于怀地牢记在心。 临刑之前,生死之际,还要将此事告知太子……这是想要挑拨二人关系,引起太子的猜疑? “我们皇族,讲究气运,卦象,吉凶。” 太子呵呵一笑,道:“你跌坐红山的那一幕,已经是一种‘谶相’,如果换做我是李白鲸,也一定会谨记在心。” 说到这里,宁奕眯起双眼,神色有些恍悟。 难怪……从红山之后,东境便不遗余力,试图致自己于死地。 当年权柄滔天的二皇子,麾下琉璃山势力,在大隋横推四境,已无敌手,李白鲸自认为是下一任皇座的冠冕者,眼中容不得丝毫沙子。 而自己的横空出世,带来的大凶卦象,已是一种威胁。 “有些时候,谶相当不得真。”宁奕摇头,平静道:“我对那长陵的真龙皇座,没有一丝一毫的 兴趣。” “或许你说得没错……”太子心不在焉,瞥了眼宁奕反应,轻声道:“李白鲸倒也没有看错谶相,如果当年杀了你,他未必会输。” 宁奕若死。 烈潮便不会生。 东境仍然是最大的赢家。 “若将天下视为棋局,真正的大势激变,往往都是因一枚棋子的变故而产生……”太子懒洋洋道:“越是完美无瑕的布局,越是简单浑厚,棋子越少,越不会出现失误。” 复盘东境战争。 两人的胜负手,其实就在于此。 说到这里,便难免显得不够沉稳,颇有些洋洋自得的意味。 宁奕神色复杂,有些不认识眼前的李白蛟了。 本来以为,太子喜怒不形于色……即便胜下这场东境战争,他也不会因此而欣喜,高兴,毕竟是心中装着吞下整座北方妖族天下的男人。 可如今。 不动如山的形象,在此刻却是直接坍塌了。 太子罕见地轻松笑道:“若要论内斗,本殿倒还没怕过谁。” 的确。 在层层阻力下生长,一边亲手创立春风茶舍,一边饰演千面储君……李白蛟的前半段人生不可谓不艰难。 只是宁奕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他无奈摇头,讥讽道:“殿下,您是否有些得意地过头了呢?” “既然胜了,自然是要得意的。”太子惬意地长舒一口气,声音从轻松变得凝重,道:“白鲸和甘露,都不是简单的对手……唯有赢下他们,我才有资格说北伐啊。” 此言。 倒是不虚。 若倒悬海禁制放开,讨伐东境的难度,可不逊色于讨伐妖族某位皇帝多少。 太子和胞弟都受到了铁律限制,无法简单地以绝对实力碾压过去,以减少内耗为前提的压缩战场,击垮东境……这场战争的胜负或许早已注定,但太子这几年来所做的谋划,筹备,可称之为滴水不漏。 西境有徐清客,东境有甘露韩约,太子身旁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人。 从谋士侧算这条路上来看,当年太宗所赋予三位皇子的“选择权”,只有太子走对了。 这是一场大胜,一场属于他自己的大胜。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完长陵山路。 李白蛟看着面前的星火门户,笑道:“其实……今日观冰陵,并非一无所获。” “本殿,刚刚立下了一个决心。” “决心?” 宁奕挑起眉头,有了些许好奇。 除了坐上皇座,还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太子立下决心的? 踏出星火门户,长陵风声扩散,飞鸟掠上云霄。 宴席上一片觥筹交错,啷当之音。 群臣观歌舞,长陵君臣出。 “诸位——” 太子走出长陵,衣衫肩头梢上的风雪霜屑都化为飞絮,连面色上的病态苍白都削弱下去,显得红润而富有血色。 皇权的加持下,他的声音郎朗如雷,响彻长陵。 一时之间,宴席凝滞,所有人都望向年轻太子。 “东境之战,是大胜。” “但……并非本殿之胜,亦非宁都督之胜。此战之胜,非一人之胜,乃天下之胜!” 今日是一场庆功宴,明面上是为宁奕所设,但实际上,是为每一位在东境战争中做出贡献的人物所设! 太子一句话,便引起四方激荡,有人举杯一饮而尽,有人高呼圣上,有人匍匐膜拜。 庙堂之上,衮衮诸公。把酒倾襟,涕泪横流。 太子也捻起一枚酒盏,双手抬起。 “然……此战之胜,本殿除却今宴到场诸公,还要感谢一人。”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太子究竟在想什么。 也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什么。 三司六部,昆海楼使,所有人皆是神情惘然,彼此对视。 还有一人? 殿下刻意要点出名字,感谢的人? 张君令捻了一枚樱桃,缓缓咀嚼,青白布下的神情,下一刻变得呆滞。 “我的老师。前任莲花阁阁主,袁淳先生。” 长陵行刑那一日。 李白鲸临死之前,给自己的兄长留了一句其心可诛的“好言提醒”。 坐在他们位置上的人,谁还能没有几个秘密呢? 站得越高,越是如履薄冰,须得事事谨慎,一旦有丝毫差错……便可能会被人掀翻下来。 这一句劝。 太子听进去了,而且记下来了。 事实上他已经察觉到了“端倪”,监察司,昆海楼,公孙越,张君令……有些事情并不需要那么明确的证据,只需要一个模糊的感觉。 以太子的身份地位,做很多事情的出点,就只是一个敏锐的直觉罢了。 有人在查自己春风茶阁暗室的秘密,他已经有了所谓的怀疑对象……在这个直觉浮现的那一刻,在怀疑对象具象化的那一刻,一场无形争斗,博弈,便重新开始了。 暗查与明挡,权威和意志……经历了这些,太子已经机械麻木,同时疲倦无比,这十日来,他始终在思考此事该如何处理。 而今日长陵一行,登山下山。 他已经有了答案,也立下了决心。 “吾师袁淳,三具分身……”太子当着群臣之面,轻声将自己的秘密抖落,“仍有一尊留守天都。” 此言一出。 满座哗然。 张君令默默“望”向太子。 她没有想到,李白蛟竟然会将这真相主动说出。 宁奕也沉默了。 这……的确是一个需要立决心的事情。 “先生身染重疾,不可出世,于是深居春风茶舍府邸,避世不出,他曾严厉立下训诫,不见世人。”李白蛟轻声道:“但今日之胜……有吾师一份功劳。今日之后,拓碑留名,当有此名。” 庇护大隋国运万年绵长的铁律符纸,曾有这么一句著名的释言。 “天都城内,无秘密。” 其实这番话,不是留给庙堂群臣的戒律,也不是用来警告城内百姓,谨言慎行。 这句话,是光明皇帝所留下来的警言。 是留给后世掌权者的智慧—— 君主与庶民无异。 坐在高处的人,若想见众生,须要先见光明。 不等太子说完—— “殿下。” 一道清脆声音响起。 顾谦身旁,一位窈窕白衫女子,缓缓站起。 宴席风过,吹动张君令鬓角两抹龙须。 她开山见山地问道:“既然先生还活着……不知我可否见他一面?” 李白蛟沉默地思忖了一刹。 他笑道:“自然……可以。” 第五百零八章 黑莲花 春风茶舍,府邸静幽。 吱呀一声,暗阁茶室的木门被人推开,光明与尘埃氤氲飞出。 太子轻声道:“这里是老师最喜欢的茶室。” 太子身后,张君令望向光明照破的茶室。 两排木架的倒影拉得很长,木架上摆满了茶叶瓶罐,瓶罐外贴着泛黄的符箓,上面记录着每一罐茶叶的名称,袁淳先生喜爱喝茶,这些是他从天南海北收集而来的稀少品种。 在张君令的印象中。 老师是一个很模糊的人。 模糊到只剩下了一团光,她忘记了自己何时进入的昆海洞天,也忘记了自己在洞天内修行了多久,闭关了多久。 遥远而漫长的时间中,思绪像是一团投掷浸入水中的墨,随着时光流逝,缓缓晕开。 一切记忆的起始点,就是在光明中老师所伸出的那只手,以及烙刻在脑海中的一句又一句教诲。 其实张君令才是那个最孤独的人。 在来到人间之前,她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连记忆都没有。 正如袁淳所说的,她是一个极致纯粹的人,单单从认知善恶的角度上来说,张君令比徐清焰还要纯粹。 踏出昆海洞天,心思却如初生婴儿。 不过她的运气很好,在这险恶世间,遇到了顾谦。 “老师……” 张君令轻声喃喃,踏入茶室之中。 她来到这人间,有太多的困惑,太多的不解,寻寻觅觅,跌跌撞撞。 如果老师还在的话,自己的问题,应该都可以得到解决吧? “呼呼呼——” 银叶婆娑,树影掠动。 整座春风府邸,静谧只剩下风声。 顾谦陪在张君令身旁,虽不能做到感同身受,但他静静陪着女子一起感受,张君令的指尖掠过茶叶瓶罐,这里对她而言,是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 的确有老师的气息……老师来过这里。 但,似乎与自己认知中的先生,又不太一样? 春风府邸乃是国之重地,高手坐镇,铁律看护,想要入内难上加难,如果暗中调查,查到这里便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 长陵宴席的最后,太子将这份秘密告之与众,并且带着“外人”踏入此地。 担忧国师大人的三司六部诸位官员,来到府邸,在茶舍之外安安静静揖礼等待。 真正踏入这座茶舍的,只有太子,宁奕,顾谦,张君令四人。 宁奕环视着茶舍,轻声道:“我曾听闻,袁淳先生收集天下茶花,最钟爱者,名为‘南花’。” “南花……” 张君令显然没听过。 但这个名字,太子和顾谦都不陌生。 尤其是后者,听到南花二字之后,眉头微微皱了皱。 接手昆海楼之后,顾谦当之无愧的成为了天都耳目,乃至于大隋耳目仅次于太子的第二人,五百年来的密卷宗案都在他的调遣权限当中……为沈灵徐瑾翻案之后,他开始调查公孙越的一生。 在西境白麟档案卷中,他看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监察司大司”的一生。 早年在西境匪帮打杀厮混,因为蜀山剿匪,金钱帮毁于一旦……毁去容貌和姓名的“公孙”,被三皇子收入麾下,以一颗废棋的身份坠入天都浊水之中。 执着于复仇宁奕,公孙付出了一生的心血……这份档案里记载得极其清楚,明白。本来顾谦看完也不会有什么疑惑,直到他看到烈潮时间段的记载。 烈潮之后,平妖司大司苦策战死,大司龙凰出逃,公孙越正式接手地底组织第四司所接手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抓回出逃的大司龙凰。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时间段。 那时候,自己被派遣外出,对于天都城内生的一切事情都不知情。 而昆海楼所收到的案卷内,并没有记载公孙越这趟任务的结果……无论成功与否,都该在这档案之中有所记录才是。这一点,在当初就引起了顾谦的注意,后来他动用权力,却无法找到关于“龙凰”的线索。 一丝一毫也没有。 这位大司,似乎就从世上消失了。 所谓人间蒸,不外如是。 顾谦并不傻,他知道能做到这一步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龙凰的失踪案,必定与太子殿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公孙越在监察司所接手的每一桩秘闻案件,都有他亲手写下的案卷思路,而龙凰案卷的思路戛然而止,最后的线索,就是“南花茶叶”。 春风茶舍丢了一罐很重要的茶叶。 那罐茶叶在平妖司大司龙凰身上。 太子要求公孙越缉拿龙凰,也要求监察司将这罐“南花”找回。 “南花……南疆之花。这的确是老师最珍视的茶种。”太子轻声笑道:“据说在南疆十万大山深处,有一种妖花,只存在于大山之巅,与世隔绝,孤独生长。凡俗之人,等尽一生,也未必能见到‘南花’盛开一次。” “但若南花开了,便是绝代风华!” 太子轻声道:“可惜的是,这惊艳风华,仅有一夜,想要采撷,便也只能在那一夜。” 寻常人一生都难以见到的绮丽景色,若真是见到了,又如何忍心采摘? “这是徐……” 宁奕顿了顿,第三字出口之后连忙意识到了不对,他沉默后改口,轻声道:“余青水送给袁淳先生的。” 五百年前的旧人故事,其实在如今依旧流传甚广。 太宗,6圣,余青水,黑袍,叶长风……那个时代的故事,直到如今依旧惊艳着后人。 “不错。是活神仙余青水送给先生的礼物,答谢授棋之恩。” 李白蛟笑道:“只不过已经是五百年前的旧事,时隔太久,许多事情都无法考证。可以确定的是,余青水见到了南花,也摘下了南花。若是不出意外,整座大隋天下,都只有这么一罐南花茶叶。” 说着,他走到茶室尽头,掀开了蒲团。 太子轻轻叩开了一块木板,在其之下,有一罐茶叶,还有一个暗扣机关。 李白蛟轻轻捻起茶叶罐子,笑道:“南花茶,老师一直放在这里。” 顾谦瞳孔缩了缩。 南花……已经归还了。 “接下来,你们还会看到另外一位故人。”太子望向宁奕,语气有些复杂,他重新俯身,将南花放置而回,同时将暗格机关叩动。 整座茶室轻颤起来,烟尘散落,紧靠石壁的那排木架挪移翻转,露出一条细长幽深的甬道。 太子取出火折子,没有来得及点燃。 “啪嗒”一声。 宁奕弹指,将神性燃成一团光火,以山字卷牢牢吸附,凝聚出一尊光明炽热的小灯笼。 这团火光出现,黑暗陋室,立即昼明。 李白蛟笑了笑,不再点燃自己手中火折子,但也没有将其放下,如捏扇一般握在手中,负在身后,向着甬道走去。 “这间暗楼的故事,还要追溯到多年前的烈潮……” 太子缓缓前行。 “针对父皇的策杀开始之际,天都城两朵莲花凋零,先生‘死’后,诸方势力开始争夺铁律钥匙。”李白蛟轻描淡写,道:“烈潮之后,没有赢家。被袁淳先生钦定为铁律执掌人的龙凰,丢失钥匙,遭受重伤,本该逃去北境,可她最终找到了本殿。” 说到这里。 太子瞥了眼顾谦。 看过龙凰案卷,却只窥一缕线索的顾左使,神情复杂。 他无法判断……太子所说的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以他所清查出的结果来看,当时监察司正在缉杀龙凰,这位平妖司大司,却主动上门? “龙凰现了本殿的秘密。”太子笑道:“她提出要与春风茶舍楼阁底下的袁淳先生见面……并且以我无法拒绝的代价威胁。于是,本殿答应了她。” “所以,她便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先生。” 说到这里,太子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快意,反而带上了淡淡的哀伤。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与先生待在一起。” 李白蛟虽是皇族,但行使太宗赋予的择师权力之后,他便是袁淳先生的弟子,亦是莲花阁的弟子。 按照辈分来计算,龙凰乃是他的师姐。 虽然先生的紫莲花分身行走北境,几乎不回天都,太子与龙凰苦策鲜少见面,但……毕竟还是有着一份同门情谊。 茶室甬道走到了尽头。 神性灯笼悬挂,照破黑暗,如潮水般起伏的阴翳,此刻遇到了宁奕的“神火”,出了刺耳的炸裂声响。 从暗格机关掀开的那一刻。 宁奕便不再言语了……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股气息。 这是影子的气息,是堕落的气息。 大隋天下都知道,莲花阁袁淳先生修行一气化三清,炼化出三具分身……一具镇守天都,一具留守北境,可还有一具神秘未知。 黑色莲花,在甬道尽头绽放,妖异如墨,盛开如花。 甬道的尽头,是一座牢狱。 牢狱内关押着的,是为这个皇朝付出无数心血,死而后已的大隋国师。 老人愤怒地望向宁奕,还有那盏照耀四方的神性灯笼。 他蜷缩身子,喉咙里迸出嗬嗬作响如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在其怀中,洁白一丝不挂的平妖司弟子,被缠绕搂抱住,脖颈溢出鲜血。 龙凰如汲取鲜血的玩偶,眼神灰暗。 “如诸位所见,这是大隋最高层次的机密,亦是本殿无法昭告世人的耻辱。” 李白蛟面无表情道:“袁淳先生的最后一具分身,黑莲花……坠入黑暗,与恶鬼同行。” 第五百零九章 永堕 &emsp;&emsp;诸位。 &emsp;&emsp;一共三位。 &emsp;&emsp;宁奕,张君令,顾谦。 &emsp;&emsp;三人凝视着牢狱内的惊人景象,皆是沉默不语,但神情各异。 &emsp;&emsp;宁奕盯着莲花阁老阁主,眼神复杂。 &emsp;&emsp;今日在这里看到“黑莲花”,与当年阳平洞天遇到胤君,心境颇有些相似,影子侵蚀万物,污化苍生,身为执剑者,亲眼看到自己身边之人堕落黑暗,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emsp;&emsp;张君令则是神色错愕震撼。 &emsp;&emsp;在她记忆中,老师是光明的化身,留给她的模糊记忆,都只剩下一片炽烈的光了。 &emsp;&emsp;昆海洞天出身的张君令,对于眼前的“黑莲花”,有着极其憎恶的抵触感,若不是理智高她……眼前就是自己的老师,那么她此刻已经拔剑了。 &emsp;&emsp;第一次看到“影子”的顾谦,面色缓缓变得苍白。 &emsp;&emsp;眼前的国师大人,散着令凡俗畏惧的,如罂粟花般的妖艳气息。 &emsp;&emsp;那朵黑暗潮水中,缓慢轮转的莲花……既**,又美丽。 &emsp;&emsp;以顾谦的修行境界,远远接触不到影子的存在。但接手昆海楼后,这位顾左使手中所掌握的权力,已经让他有资格了解这份真相。 &emsp;&emsp;今日太子将他带入茶室甬道,便就是让顾谦看到,这世界最肮脏的一面。 &emsp;&emsp;“殿下……这是?”顾谦声音沙哑,略带颤抖。 &emsp;&emsp;“影子。恶之源。不死不灭的黑暗生灵。”太子瞥了眼宁奕,淡淡道:“随便哪一种称呼都可以……你其实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了,上次在东境大泽,李白鲸已经堕入黑暗。” &emsp;&emsp;顾谦回想着那一日大泽画面。 &emsp;&emsp;他深吸一口气。 &emsp;&emsp;下一刻,顾谦一只手猛然下压,握住掌中剑鞘,准备拔剑。 &emsp;&emsp;“咔嚓——” &emsp;&emsp;剑锋在鞘内卡死。 &emsp;&emsp;顾谦肩头被宁奕一只手轻轻按住,一股不大不小的力制止住了他。 &emsp;&emsp;“没有用的。”太子笑了笑,看戏一般,摇晃着未燃的火折子,道:“顾左使不必劳心,带你进来,便是让你看到这东西……是存在的。至于杀死他,不是你的事情。” &emsp;&emsp;顾谦神色苍白,缓缓放下佩剑。 &emsp;&emsp;他咬牙道:“如今的国师大人……多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恶心。” &emsp;&emsp;牢狱中的老者,已没有一丝一毫的端庄圣洁模样,浑身被黑色墨意沾染,散出一片**气息。 &emsp;&emsp;最让人心怜的,便是在老者怀中任其蹂躏的雪白女子。 &emsp;&emsp;“本殿领着龙凰来到这里。”太子轻声道:“对她明说了袁淳先生的情况,她依旧坚持要见先生一面,要感化先生……” &emsp;&emsp;堂堂大隋国师,沦落至此,的确是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emsp;&emsp;连宁奕都接受不了。 &emsp;&emsp;更何况对先生死心塌地,受铁律大恩的龙凰? &emsp;&emsp;这牢狱内,关押着先生的最后一朵莲花分身……如果这朵莲花也没得救了,那么袁淳先生,便是真的死去了。 &emsp;&emsp;“她进去了,便没有再出来了。”李白蛟没什么感情,但眼神中却并非一片冷漠:“你们今日所见的景象,乃是龙凰自愿所为。她心甘情愿成为黑莲花的供品玩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殿……没什么可管的。” &emsp;&emsp;他只管拿到自己所需的铁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律钥匙,龙凰是死是活,与他何干?太子处于情义搭了一把手,但也禁不住苦主一心往坑里跳。 &emsp;&emsp;宁奕缓缓松开了压制顾谦的手掌。 &emsp;&emsp;他凝视着笼牢,龙凰的身躯洁白如雪玉,袁淳的破烂衣衫下伤痕累累,血迹斑斑,虽然干涸,但留下结痂。 &emsp;&emsp;影子……自愈能力极强。 &emsp;&emsp;身上留伤,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emsp;&emsp;宁奕望向太子,目光停留在那几经摇曳,始终不燃的火折子上,道:“殿下,您……” &emsp;&emsp;不等他说完。 &emsp;&emsp;太子坦诚道:“尝试过弑师,均以失败告终。” &emsp;&emsp;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emsp;&emsp;但……若袁淳先生堕入黑暗,这便是一件合乎情理的大义凛然之举。 &emsp;&emsp;到这一刻,宁奕明白太子为什么不愿公开袁淳先生的真实情况了,如果这一幕被公开,影子的存在歧视就等同于昭告天下,这等黑暗生灵的存在,不仅仅会引起恐慌,更会引起心术不正之人的觊觎。 &emsp;&emsp;太多人,不了解“永堕”的概念。 &emsp;&emsp;但他们知道,“不死不灭”意味着什么。与后者比起来,前者真的不算什么。 &emsp;&emsp;“长生有什么好……” &emsp;&emsp;张君令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甚是沙哑,带着哀伤。 &emsp;&emsp;“连先生也抵抗不住永生的诱惑么。” &emsp;&emsp;永堕之后,再无回头路。 &emsp;&emsp;天都永堕之人,逃不过铁律王法的处刑——连二皇子都要斩,袁淳先生的黑莲花分身,自然也是要斩的。 &emsp;&emsp;只不过。 &emsp;&emsp;“不知是不是龙凰鲜血的缘故,每隔一段时日,先生都会清醒一段时辰。”太子轻声叹息,道:“之前长陵宴席的话,本殿是认真的。这场东境大胜,的确有先生的一份功劳。偶尔清醒的时日里,他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 &emsp;&emsp;宁奕拎着神性灯笼,向前走去。 &emsp;&emsp;等等……顾谦下意识想要伸手去阻拦,但陡然想到了宁奕可是打赢了韩约的绝世猛人,遂作罢。 &emsp;&emsp;牢狱的门,拦不住执剑者。 &emsp;&emsp;宁奕身形如穿水波,缓缓穿过牢狱铁栅栏,一层虚无涟漪层层荡开,大隋阵纹师设置的秘令层层掠动。 &emsp;&emsp;这一幕,看得太子蹙起眉头,摇曳皇权火折的动作都缓慢起来。 &emsp;&emsp;黑色潮水,在执剑者威压的挤压之下,被逼迫地层层收敛。 &emsp;&emsp;原先将整座甬道都淹没吞满的黑暗……此刻一点一点收拢成立体实态。 &emsp;&emsp;一枚盛开的,精致的黑色莲花,在执剑者灯笼的对立面凝聚而出。 &emsp;&emsp;“老先生。” &emsp;&emsp;宁奕声音很轻地呼喊了一声,这一声呼喊,动用了神魂秘法。 &emsp;&emsp;他是想尝试唤醒袁淳身体里存在的真我意识。 &emsp;&emsp;面容狰狞的袁淳,只是神情惘然一刹,旋即恢复凶恶,狠狠向着宁奕撞来。 &emsp;&emsp;“轰——” &emsp;&emsp;狭窄牢狱,剧烈震荡起来。 &emsp;&emsp;电光火石之间。 &emsp;&emsp;宁奕不慌不忙,身形向后掠去,动作几乎与袁淳前扑冲撞之姿态同时生,不分先后。他拎着光明灯盏,躲开黑暗潮水,弹指叩出一缕剑光。 &emsp;&emsp;书院所收的“白虹”飞剑,当真如一抹白虹,在方寸空间遮天蔽日,抖落万缕剑芒。 &emsp;&emsp;顾谦双手遮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住眼帘,不能直视。 &emsp;&emsp;张君令白布蒙面,神情自然。 &emsp;&emsp;太子眯起双眼,饶有兴趣观看好戏。 &emsp;&emsp;袁淳的后颈撕啦一声,飚出一串密集而又连绵的鲜血,咔嚓咔嚓的剑气撞击之音,不断在老者口中响起。 &emsp;&emsp;他狠狠咬着白虹,不肯松口,任凭剑气凿击。 &emsp;&emsp;白虹剑身附着一层神性,此刻神性剧烈流逝,黑暗侵蚀之下……人会永堕,剑器亦是如此,尤其是生出剑灵的飞剑。 &emsp;&emsp;宁奕依旧是不慌不忙,继续二叩指。 &emsp;&emsp;这一次,龟纹龙藻飞出,一左一右,钉在交叠双手,防御姿态的袁淳肩头,将左肩右手,右手左肩,钉穿起来。 &emsp;&emsp;“嗖”的一声。 &emsp;&emsp;石壁震荡起层层破碎的黑暗潮水。 &emsp;&emsp;袁淳含着白虹,身子被两把飞剑钉住,愤怒嘶吼,无济于事。 &emsp;&emsp;他本想凭借黑暗消化神性。 &emsp;&emsp;但宁奕便如无量大海,无须什么动作,山字卷便自行将滚滚神性送入三把飞剑之中。剑身神性虽然看似微薄,但实际上极其浑厚,后续无比绵长。 &emsp;&emsp;宁奕伸出两根手指,翻了翻倒在地上的龙凰身体,女子先前虽是眼神灰暗,但离了袁淳,整个人瞬间如抽了魂魄一般……软绵绵倒在地上,丝毫反应没有。 &emsp;&emsp;“龙凰还活着……” &emsp;&emsp;探了探鼻息,宁奕开口,顾谦松了口气。 &emsp;&emsp;但并没有高兴多久。 &emsp;&emsp;“她真的将自己贡献给了袁淳。” &emsp;&emsp;宁奕皱起眉头,手指抬起,缓缓隔着肌肤上尺余距离,感应下来……这具身子,的确还有生命迹象,但体内像是被塞了棉花一般,填满了污秽。 &emsp;&emsp;宁奕摇头道:“想要让龙凰开口,几乎没什么可能了。” &emsp;&emsp;这是心甘情愿,给影子当祭祀品,维系影子的存在。 &emsp;&emsp;这样的人,还真是罕见……当初阳平洞天,死在影子手中的人,大多还是不听劝告误入洞天的修行者,在灵山,最多就是被欺骗的教徒。 &emsp;&emsp;像龙凰这样,明知师父堕落,还指望自己血肉能加以感化的人,实在太少了。 &emsp;&emsp;这,很忠诚。 &emsp;&emsp;但,也很愚蠢。 &emsp;&emsp;太子不带杀气,笑着问道:“宁奕,龙凰还有什么开口的必要,你莫非以为……本殿在骗你不成?” &emsp;&emsp;“宁奕不敢。” &emsp;&emsp;宁奕站起身,望向被自己三把飞剑钉入石壁的袁淳,对太子抱拳揖礼,道:“还是请殿下施展手段,让袁淳先生,短暂醒来吧。” &emsp;&emsp;太子温和笑了笑。 &emsp;&emsp;这宁奕……还真是好眼力啊…… &emsp;&emsp;李白蛟抬起手臂,被他带入茶室甬道的那枚火折子,哗啦一声,无风自燃。 &emsp;&emsp;一时之间,狂风大作。 &emsp;&emsp;宁奕的神性灯笼,抵御火光,飘摇沉浮如一叶孤舟。 &emsp;&emsp;唯有太子的一点冠冕之火,坚定地悬浮。 &emsp;&emsp;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地更加旺盛。 &emsp;&emsp;狂风吹拂地顾谦身子左摇右摆,拽着张君令一条臂膀,勉强站住。 &emsp;&emsp;而身材瘦削的李白蛟,屹立如竹,双脚牢牢钉在地面,纹丝未动。 &emsp;&emsp;漆黑莲花,被冠冕之火灼地炽烈摇曳。 &emsp;&emsp;被钉在石壁上的袁淳,双目浑浊,一点一点,恢复清明。 第五百一十章 恶之本源 &emsp;&emsp;袁淳先生的目光,一点一点恢复清明。 &emsp;&emsp;太子轻声道:“不知是饮下龙凰血液的缘故,还是老师意志力群的原因,他偶尔能够抵抗住堕落的状态……在皇权的指引下,短暂恢复清醒。” &emsp;&emsp;众人望着被三把飞剑钉在石壁上的老者。 &emsp;&emsp;宁奕皱起眉头。 &emsp;&emsp;的确……袁淳先生身上的污秽气息,似乎在减弱。 &emsp;&emsp;他望向太子手中的火折子。 &emsp;&emsp;怪不得自己点燃神性灯笼之后,太子依旧握着这枚火折子进入地牢。这火折之内所蕴藏的,乃是不属于神性的“特质”力量。 &emsp;&emsp;在天都城内,皇权的力量凌驾于众生之上。 &emsp;&emsp;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隋皇权便是万民信仰所抬起的巨船! &emsp;&emsp;自己的神性,可以灭杀影子这等不可杀物,因为神性内所蕴含着的极致光明,与影子的黑暗乃是完全对立的力量。 &emsp;&emsp;而皇权内的蕴含力量,显然不至于这么强横。 &emsp;&emsp;但,依旧霸道。 &emsp;&emsp;宁奕抬起手掌。 &emsp;&emsp;“嗖嗖嗖”的三道破空之音,白虹龟纹龙藻,三把飞剑从石壁之上掠出,带出三蓬鲜血,缭绕在宁奕肩头。 &emsp;&emsp;不再被飞剑钉杀所束缚。 &emsp;&emsp;老者背靠石壁,缓缓跌落,结跏趺坐。 &emsp;&emsp;宁奕的确感受到了……黑暗气息的衰退,而他皱着眉头望向身下。黑暗如潮水般,掠入了那具蜷缩着的洁白肉身之中。 &emsp;&emsp;龙凰以肉身为老师侍奉,她分担了黑暗的侵蚀。 &emsp;&emsp;所以,袁淳先生能在外力的帮助下,短暂恢复清明。 &emsp;&emsp;可一旦与黑暗有染……便再也无法回头了。宁奕望向面色潮红的龙凰,心中难免生出三分怜惜,这位平妖司大司为师尊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即便是自己,也没有办法将她拉回来。 &emsp;&emsp;不等龙凰身体异变,三把飞剑裹挟着神性,便穿透其身体,将女子钉在地面之上。 &emsp;&emsp;宁奕没有直接迸杀念。 &emsp;&emsp;他只是压制住了这位大司。 &emsp;&emsp;“不……” &emsp;&emsp;“不要杀她……” &emsp;&emsp;苍老的声音,听起来触人心弦,一片慈悲,祥和。 &emsp;&emsp;恢复理智的袁淳先生,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破烂的衣衫,胸口位置,已经凝聚出了一朵漆黑无垢的莲花,那朵莲花的花瓣如剑齿,尖锯,妖异而又鲜艳。 &emsp;&emsp;大部分的肌肤,回归了洁白的玉色,显现出圣人之象。 &emsp;&emsp;“先生……”张君令不禁轻轻出声,她感受到了当初昆海洞天,所感应到的熟悉气息。 &emsp;&emsp;那是自己从“初生”之始,就记下来的光明气息! &emsp;&emsp;这才是自己要找的先生! &emsp;&emsp;袁淳恍惚抬起头来,他望着张君令,视线中白衣朦胧的女子逐渐从重叠状态回归,合一。 &emsp;&emsp;“光……”老者顿了顿,缓缓阖目,笑道:“张君令,你出关了啊。” &emsp;&emsp;算了算,的确也是时候了。 &emsp;&emsp;张大楼主神情有些茫然。 &emsp;&emsp;“老师。”太子也恭恭敬敬揖了一礼,此刻的袁淳,与自己先前所见的任何时刻都不同。 &emsp;&emsp;上次见面,先生虽然短暂压制住了黑暗,但依旧有些疯癫。 &emsp;&emsp;此刻,老师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清醒状态。 &emsp;&emsp;“执剑者的剑意……再加上皇权,让我能够短暂回归这片人间。”老先生伸出双手,轻轻握了握,喃喃道:“我一截朽木,安安静静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入土也就罢了,不曾想,最后的时光,还给你们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emsp;&emsp;老者望向地上,被飞剑剑意压制的龙凰,语气中带着三分悲意。 &emsp;&emsp;“这些年……龙凰在为我分担污秽……是么……” &emsp;&emsp;三尊分身,收徒不多。 &emsp;&emsp;对拜入莲花阁座下每一人,袁淳都付出了真挚的心血。 &emsp;&emsp;正是因为老先生淳朴至真的性格,龙凰最终选择牺牲性命,以此回报。 &emsp;&emsp;“真是一个傻孩子啊……”袁淳轻声道:“这是我的业力,何至于你来替我承担?” &emsp;&emsp;“先生……何至于此?” &emsp;&emsp;宁奕等了许久,数次欲言又止,此刻终于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emsp;&emsp;这也是太子,张君令,顾谦的疑惑。 &emsp;&emsp;李白鲸因为大泽战争将倒,为了逆转局势,力挽狂澜,选择躲入黑暗,借用力量。 &emsp;&emsp;这,可以理解。 &emsp;&emsp;堂堂大隋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至于牺牲意气和理想,做出这等选择? &emsp;&emsp;“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袁淳扶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来,他嘴唇干枯,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修行分身之术的时候,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将自己分成了三个纯粹的容器,一具身躯容纳力量,两具身躯容纳精神。那具容纳力量的身躯,就成为了行走北境,斩杀妖魔的‘紫莲花’。” &emsp;&emsp;“而这个选择,就是一切错误的开始。” &emsp;&emsp;“我将心中的善恶分开,三尊分身,本无颜色……随着意识的诞生,产生出了颜色。镇守天都的‘金莲花’,乃是光明和善的象征。而储存‘恶念’的分身,逐渐演化成为了黑莲,我没有想到,恶念的力量,竟然如此强大。” &emsp;&emsp;“本以为,两尊分身,将黑莲花压制住,不赋予其力量,便可以避免悲剧……”老者喃喃道:“可是后来我才现,我错了。恶念会无止境地膨胀,金莲和紫莲花,最终将第三个‘我’,囚压在地下牢狱之中。” &emsp;&emsp;宁奕望向太子。 &emsp;&emsp;面对调查,质疑,还有一些早就存在的,捕风捉影的说法,太子从未辩解过什么。他一直就是那种不屑于辩解的人,从第四司风波开始,便是如此。 &emsp;&emsp;袁淳先生的话中,可以得到一个信息。 &emsp;&emsp;这座牢狱……早就存在了。 &emsp;&emsp;黑莲,是先生自己选择囚压在此的。 &emsp;&emsp;“如果没有皇权的力量。没有人可以将我释放出去。”袁淳笑了笑,道:“这就是黑莲最终的归宿,在黑暗中,安安静静,等待死亡。” &emsp;&emsp;先生的笑意,有些难过。 &emsp;&emsp;最终龙凰现了这个秘密,选择赶到地牢,为他续命。 &emsp;&emsp;“宁奕,谢谢你。”老者重新靠在石壁上,艰难喘着气,从这个状态中,能够感受到,他似乎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emsp;&emsp;失去了“黑莲”加持,他不再永生。 &emsp;&emsp;宁奕摇了摇头……他注意到了袁淳先生此刻的颓态,今日此行,让他觉察到了一些信息。 &emsp;&emsp;影子,似乎不仅仅是可以“感染”的? &emsp;&emsp;袁淳先生的黑莲花,乃是自内心的恶念,所凝聚的产物。 &emsp;&emsp;老先生抬眼望了宁奕一眼,颤抖着声音,说道:“世人所不能理解的影子,其实就是‘恶之本源’。我无意间的举措,制造出了这么一个纯粹邪恶的东西。” &emsp;&emsp;“这世上,只要还有光。便一定会存在影子……”袁淳低声地喃喃,“人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心中只要有恶念,就能够被点燃,四境各地,都潜藏着永堕的邪教徒。大隋皇权,万万年来,始终追查着所谓的邪典祭祀,试图阻拦着‘影子’的诞生。” &emsp;&emsp;他望向宁奕,更望向牢狱外的三人。 &emsp;&emsp;“在光明皇帝的手札中,曾经留下了灭世的谶言。” &emsp;&emsp;“天幕崩塌,海水倒灌。两座天下,倾覆一旦。” &emsp;&emsp;袁淳轻声道:“这一天,或许就快要来了?” &emsp;&emsp;太子神情不太好看,他眯起双眼,问道:“所谓的永堕者,能导致两座天下的毁灭?” &emsp;&emsp;如果老师所说的,乃是真话。 &emsp;&emsp;那么光明皇帝“灭世谶言”里的景象,乃是比妖族南下更具有毁灭性的灾难。 &emsp;&emsp;“我……没有探寻到真相。”袁淳摇了摇头,可以看出,他的神情十分不甘,道:“我的时代,不是正确的时代。找遍两座天下,也无法解开光明皇帝的谶言。” &emsp;&emsp;何为天幕崩塌? &emsp;&emsp;何为海水倒灌? &emsp;&emsp;其实……宁奕也不太能够理解这个谶言。 &emsp;&emsp;但他相信光明皇帝所留下的先知预言……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了太多次,太多次。 &emsp;&emsp;“东境之战,云州城出现了‘影子’的痕迹。”宁奕望向太子,道:“李白鲸堕落之前,就有幕后黑手,在操纵大隋的权贵……两座天下,都已经被这股力量渗透。” &emsp;&emsp;太子皱起眉头。 &emsp;&emsp;袁淳的意识,恢复清醒之后,意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已经过了许久。 &emsp;&emsp;在烈潮之后……大隋的格局,似乎生了变化。 &emsp;&emsp;看到太子和宁奕凝重的神色,看到自己弟子张君令和那个年轻男人相互对视的眼神,老先生在角落里,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emsp;&emsp;宁奕和太子……似乎开始联手了啊。 &emsp;&emsp;一道沉闷的咳嗽响起。 &emsp;&emsp;老者捂着嘴唇,指缝渗出一抹殷红。 &emsp;&emsp;“我的时间……恐怕不多了。”袁淳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要把这些宝贵的信息,留给你们。这是我在莲花阁的五百年里,所调查的秘密案卷。” &emsp;&emsp;苍老的手指,轻轻按在眉心。 &emsp;&emsp;巨大的信息,在空中飞掠而出,凝聚出一枚又一枚竹简。 &emsp;&emsp;“三尊分身,各自拥有独立意识。但却共享记忆。”老者轻声道:“这是我没来得及,向下一任执权者公布的心血。如果不是完全压制住黑暗……这份记忆,永远也不会见世。” &emsp;&emsp;宁奕抬起手掌,轻轻握拢。 &emsp;&emsp;山字卷,将这份虚无缥缈的神海之力收下。 &emsp;&emsp;这份记忆,是宝贵的财富。 &emsp;&emsp;“再过一些时辰……我便会死去。”袁淳凝视着自己双手,喃喃道:“生死于我,已无意义。可是龙凰,不该因我而死。我想试一试,能不能救她。” &emsp;&emsp;宁奕皱眉,道:“先生……一旦接受黑暗,堕入其中,便无法再救了。” &emsp;&emsp;“她的情况……不太一样。”袁淳先生神情哀伤地低语,道:“她是为了我,才作为容器。宁奕,接下来,我会将黑莲花重新凝聚,将污秽吸回体内。如果一切顺利,她会重新恢复洁净之躯。到那个时候,请你出手,将我抹杀。” &emsp;&emsp;宁奕明白袁淳的意思了。 &emsp;&emsp;“那……若是出了意外?” &emsp;&emsp;“若她仍被影子所纠缠……”袁淳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宁奕,你便行使自己执剑者的权力吧。” 第五百一十一章 黑莲的救赎 &emsp;&emsp;“白蛟。为师很欣慰,能看到你有今天。” &emsp;&emsp;黑暗牢狱中,老者一副风烛残年的暮霭气象,端坐在皇权加持的铁栅栏内,扯开胸襟,露出一枚随风飘摇的墨色黑莲花。 &emsp;&emsp;这是袁淳最后的时间,他神情柔和,与牢狱前的几人,进行生命尽头的告别。 &emsp;&emsp;老先生活了五百年。 &emsp;&emsp;三尊分身,叠在一起,有了千年时光。 &emsp;&emsp;他曾见过北境高原巨海的风光,也始终坚守着天都城波澜不惊的风霜,在英杰辈出的时代站在浪潮之上,在滚滚不息的浪花翻涌下隐没在莲花阁里。 &emsp;&emsp;宁奕在有些时刻,感受到了生命的不可控。 &emsp;&emsp;你无法控制时间走得慢一些。 &emsp;&emsp;也无法控制时间走得快一点。 &emsp;&emsp;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时代推进之下……五百年前的那些人啊,怒放盛开的惊艳模样,仍然刻在人们脑海里。 &emsp;&emsp;直到今天才恍然惊觉。 &emsp;&emsp;原来他们,都已经凋零了。 &emsp;&emsp;许多人走得无声,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emsp;&emsp;“小宁。” &emsp;&emsp;老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emsp;&emsp;宁奕回过神来,作为唯一一个站在牢狱内的人,他挤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蹲在老者身旁。 &emsp;&emsp;“我没有错看你,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emsp;&emsp;短暂沉默后。 &emsp;&emsp;老先生笑了笑,他只能用“好”这个词语,来形容自己眼前所看到的小家伙。 &emsp;&emsp;优秀,惊艳,天才,都太俗气。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神情有些动容。他始终记得,将自己列在星辰榜的,便是袁淳先生。 &emsp;&emsp;如果说,五百年后的大世,是由莲花阁推动的……那么袁淳先生,便是将自己推上浪潮顶端的那个恩人。 &emsp;&emsp;“先生……”宁奕喃喃道:“谢谢您。” &emsp;&emsp;为大世开气运者。 &emsp;&emsp;为众人抱薪火者。 &emsp;&emsp;一个该被记录在碑石顶上,被供奉在庙堂高处的人物,最终反而会死在狭窄逼仄的牢狱里。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可笑的一件事情。 &emsp;&emsp;“曹燃,现在过得怎么样?”老者轻声问道。 &emsp;&emsp;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弟子。 &emsp;&emsp;宁奕吸了口气,望向太子,笑道:“曹燃是新任莲花阁主,留守天都,拓印古卷。” &emsp;&emsp;袁淳也望向太子。 &emsp;&emsp;事情原委,一目了然。 &emsp;&emsp;“他愿意入我莲花阁,我当然很开心……”老人虽然露出了笑容,但仍然摇头,认真道:“可拓印古卷,不适合他啊。” &emsp;&emsp;太子叹了口气,道:“并非本殿强求安排。是他自己的想法。拓完,留存薪火,他便会离开。” &emsp;&emsp;老者恍然大悟。 &emsp;&emsp;这一次,是真正开怀的笑容。 &emsp;&emsp;他轻声喃喃道:“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emsp;&emsp;袁淳忽然又问道:“北境现状如何?” &emsp;&emsp;这次不等宁奕回答,太子开口了。 &emsp;&emsp;在老先生面前,他还是那位规规矩矩的弟子。 &emsp;&emsp;“将军府大胜一役,芥子山元气大伤。如今妖族天下正在内斗,一皇一帝彼此征战,北境长城正好养精蓄锐,五百年来,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情况。”正所谓报喜不报忧,太子神情坦诚,把北境局势轻松点出。 &emsp;&emsp;可惜,袁淳仍然是一眼看穿。 &emsp;&emsp;老人轻声喃喃道:“无论何时,与妖族天下交战,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能让芥子山元气大伤,北境一定付出了更惨烈的代价。陛下当年亏待了裴旻,乃是大错之错,现如今,你为一国之君,若真想北伐……万不可亏待沉渊君。” &emsp;&emsp;“弟子记下了。” &emsp;&emsp;太子不动声色,轻轻叹了口气,答应下来。 &emsp;&emsp;老师不愧是老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师……在天海楼战役之后,北境将军府,的确元气大伤。 &emsp;&emsp;沉渊君修为尽损,不知何时才能康复。 &emsp;&emsp;在没有老师辅佐的日子里,他其实已经做得很好,这几年东境战事,几乎没有牵连北境武力。 &emsp;&emsp;太子在天都夜宴之后,给了沉渊君极大的保障。 &emsp;&emsp;他所做的一切,都证明了北伐的决心。 &emsp;&emsp;“你办事万分稳妥,为师其实……没什么可叮嘱的。”袁淳轻声喃喃,道:“这条路长,照顾好自己,既然平定了天下,便不妨为自己考虑一下,于如今的你而言,出身地位已不重要。” &emsp;&emsp;犹豫了一下。 &emsp;&emsp;袁淳还是直截了当地点明:“不要辜负了那位红露姑娘。” &emsp;&emsp;太子一下子沉默了。 &emsp;&emsp;这句话,像是戳到了心坎上。 &emsp;&emsp;李白蛟面容瞬间苍白三分。 &emsp;&emsp;顾谦神情变了,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emsp;&emsp;太子伸手制止了他,笑了笑。 &emsp;&emsp;他挤出一个笑容,道:“老师,红露生了病,她一直也惦记着您……等她病好了,我会带她祭祀。” &emsp;&emsp;“那个小姑娘,我很喜欢。”袁淳笑了,这一次他没有看出问题,心情大好,道:“到时候可得给我在长陵立块上好的碑石,让小姑娘给我唱曲儿。” &emsp;&emsp;李白蛟声音很轻地笑道:“好嘞。” &emsp;&emsp;宁奕默默听着。 &emsp;&emsp;他在这一刻有些明白,太子身上的“孤独感”从何而来了。 &emsp;&emsp;这个登上山巅的男人啊,也跌落了万丈深渊。 &emsp;&emsp;千面镜子里折射的,就是空空荡荡的虚无。 &emsp;&emsp;或许在之前的某一刻,李白蛟的心底住着一个真实的小人,可是在红露死掉的那一刻,那个小人也就跟着一起死掉了。 &emsp;&emsp;死在春光里,死在莲花楼的壁画中。 &emsp;&emsp;幽暗牢狱中,吹来一阵微风。 &emsp;&emsp;风并不冷。 &emsp;&emsp;神性灯笼飘摇,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寒光。 &emsp;&emsp;老先生碎碎念着过往不会说的繁琐话语。 &emsp;&emsp;“张君令,你不要学白蛟。天下很大,遇到一人殊为不易,莫要做遗憾之事……” &emsp;&emsp;张君令神情惘然。 &emsp;&emsp;顾谦则是耳根子莫名其妙红了起来,颇有些羞涩。 &emsp;&emsp;袁淳谆谆教诲,道:“小顾谦,有些人是木头脑袋,你要学会自己主动一些。” &emsp;&emsp;张君令恍然大悟,望向顾谦,等着狗嘴里吐出象牙。 &emsp;&emsp;顾左使欲言又止,看着老先生投来的鼓励目光,憋了一口气,咬牙切齿问道:“晚上一起……吃宵夜?” &emsp;&emsp;知道的,知道是表白心意。 &emsp;&emsp;不知道,看这神情架势,像是报仇打架。 &emsp;&emsp;“……哦,好。”张君令挠了挠头,不知道刚刚那句话有什么好扭捏的。 &emsp;&emsp;袁淳先生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三声之后,便再次响起剧烈咳嗽。 &emsp;&emsp;这具身躯,本就是苟延残喘。 &emsp;&emsp;失去了不灭力量的加持,活不了多久。 &emsp;&emsp;“还有好多话想说啊……”老人声音极轻的呢喃自语,这次只有宁奕听见了。 &emsp;&emsp;是啊。 &emsp;&emsp;宁奕太能理解这种感受了。 &emsp;&emsp;浑噩了太久太久,命运留给自己的时间,就只有短短的一炷香。 &emsp;&emsp;“云洵……” &emsp;&emsp;莲花阁的所有人,袁淳先生都关心了一遍。 &emsp;&emsp;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emsp;&emsp;苦策。云洵。 &emsp;&emsp;或许是龙凰来到地牢的时候,将苦策之死,告知了清醒时刻的先生……失去弟子的痛苦,他已经提前感受过了一遍。 &emsp;&emsp;而最后始终未曾提及的那个人。 &emsp;&emsp;便是背叛了莲花阁的云洵。 &emsp;&emsp;昔日的天才少年,在袁淳的大力扶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持之下,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情报司大司的位置。 &emsp;&emsp;而在烈潮那一日,云洵为了活下去。 &emsp;&emsp;他成为了莲花阁的叛徒。 &emsp;&emsp;终究还是来了……宁奕心底叹了口气,他试图在老者眼神中看到类似于怨憎,愤怒,谴责的情绪。 &emsp;&emsp;脱离了“黑莲花”后,袁淳先生的双眼,漆黑而又清澈,像是直射在烈日底下的湖泊。 &emsp;&emsp;没有怨憎,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 &emsp;&emsp;令人感到温暖,也令人感到……忏悔。 &emsp;&emsp;“云洵,是我收下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因为生命力的快流逝,老人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郑重地按住宁奕双肩,道:“告诉他……那一日,别无选择下的选择,不必因此而后悔。为师,从来没有怨憎过他。” &emsp;&emsp;宁奕怔住了。 &emsp;&emsp;回到草原后,他不止一次现了云洵心绪上的异样。 &emsp;&emsp;这个家伙,虽然在烈潮下做出了坚定的选择,但始终为自己背叛的行为感到痛苦。 &emsp;&emsp;这是代价。 &emsp;&emsp;这是……活下去的代价。 &emsp;&emsp;“那枚紫莲花古币……”袁淳凝视着宁奕,声音越来越轻,道:“让他……收好……” &emsp;&emsp;寿元尽了。 &emsp;&emsp;“砰”的一声。 &emsp;&emsp;强而有力的心跳声音,如战鼓一般震响! &emsp;&emsp;那枚妖艳的黑色莲花,嵌入老者肌肤之中,瞬间坠入心脏部位—— &emsp;&emsp;磅礴的吸力,在这一刻迸出来! &emsp;&emsp;整座地牢陡然震颤,老者的枯败面容,涌现漆黑的经络,他保持着双手按住宁奕肩头的姿势,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入口中。 &emsp;&emsp;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字。 &emsp;&emsp;“救……龙凰……” &emsp;&emsp;滚滚黑气,从那具洁白的肉身之中掠出,黑色莲花所凝聚而出的邪恶本源,被宿主竭尽全力的吸收。 &emsp;&emsp;双眸紧闭的龙凰,神情痛苦。 &emsp;&emsp;很显然……这么多年的沉浸,她与这股不灭之力,几乎凝结成为了一体。 &emsp;&emsp;袁淳的十指,暴涨出漆黑的光芒。 &emsp;&emsp;他捏着宁奕的双肩,努力让自己意识保持着理智。 &emsp;&emsp;宁奕则是默默承受着肩头痛苦,他按着细雪,释放神念,观察着场间的局势……如果袁淳能够在意识堕落前,完全吸收掉弟子身体内的黑莲花之力。 &emsp;&emsp;那么龙凰,还有得救。 &emsp;&emsp;否则,他就要将两人一起杀掉。 &emsp;&emsp;三成,五成,七成,九成…… &emsp;&emsp;还差最后一丝。 &emsp;&emsp;宁奕叹了口气,他已经感受到袁淳无法抑制的杀念了,眼前的大隋国师,猛地向着自己扑来,磅礴杀意如海一般。 &emsp;&emsp;宁奕拔出长剑。 &emsp;&emsp;细雪长虹飞掠而出,直接将袁淳的胸膛击碎。 &emsp;&emsp;宁奕侧身让开。 &emsp;&emsp;而下一刻,袁淳的身躯坠落在地,如一件易碎的瓷盏,碎成满地的黑色瀑布,漆黑的不灭之力,滚落,拥覆在女子身上,并非是侵蚀,而是汲取—— &emsp;&emsp;永堕的那一刻。 &emsp;&emsp;黑色莲花选择了救赎。 &emsp;&emsp;宁奕没有犹豫地出剑,神性灯笼陡然破裂,整座地牢光芒绚烂犹如白昼! &emsp;&emsp;滚滚黑煞,遇到神性,便遇到了命中克星。 &emsp;&emsp;数息之后。 &emsp;&emsp;铁栅栏内的阴邪之力,被神性粉碎,湮灭……成为真正的虚无。 &emsp;&emsp;宁奕从剑气洞天中取出一件宽大黑袍,替龙凰覆上。 &emsp;&emsp;再是数息。 &emsp;&emsp;女子眼皮微微跳动。 &emsp;&emsp;她睁开双眼,看到了黑暗之中,重新凝聚的神性灯笼,一缕微弱但是足够耀眼的光明,照亮了自己的生命。 &emsp;&emsp;宁奕轻声道:“从永堕中醒来的,你是第一个人。” 第五百一十二章 纸鸢 &emsp;&emsp;袁淳先生死了。 &emsp;&emsp;进入春风茶舍的四人知道,最后一朵分身,因为当年一念之差,误入歧途,老先生的最后清醒选择了自我了解……在府邸外等候的群臣,并不知晓暗格内生的真相。他们等候良久,最终等来的,是神情肃穆,双目泛红的太子殿下。 &emsp;&emsp;顾谦张君令,随后而出。 &emsp;&emsp;最后出来的,是裹着黑袍的龙凰。 &emsp;&emsp;堂堂平妖司大司,此刻神情苍白憔悴,像是纸人,若非宁奕扶着,恐怕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emsp;&emsp;她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 &emsp;&emsp;“先生……离世了。”太子对着朝臣,轻声道:“依先生遗愿,长陵厚葬。” &emsp;&emsp;说完这句话,李白蛟深吸一口气,吩咐道:“顾谦,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安置好龙凰。” &emsp;&emsp;说罢,快步离开。 &emsp;&emsp;他极少在外人面前展露情绪……而如今,傻子也能看出来,太子殿下的心境波动很大。 &emsp;&emsp;说这几句话,已是殊为不易。 &emsp;&emsp;“起轿。回宫。”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海公公听闻了春风茶舍的事情,连忙从宫内赶出来,他迎面遇上了下轿的太子。 &emsp;&emsp;“殿下……” &emsp;&emsp;如释重负地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emsp;&emsp;李白蛟此刻的神情已经收敛完好,面容上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喜悦,平平淡淡,很是麻木。 &emsp;&emsp;他声音很轻地嗯了一声,径直路过海公公。 &emsp;&emsp;海公公长舒一口气,躬身垂袖,跟在殿下身后,步履无声,同时对着下人使了一个眼色,宫侍纷纷离开,院墙风声萧瑟,满目寂静。 &emsp;&emsp;太子入宫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去长陵赴宴,他身着一身华服,而如今则是换上了一身朴实无华的布衣,工艺质朴。 &emsp;&emsp;侍奉的婢女,同样被遣散。 &emsp;&emsp;风吹帘席,层层叠纱,铃铛轻响,非但不热闹,反而更显得宫内冷冷清清。 &emsp;&emsp;长拢起,被白木簪束过。 &emsp;&emsp;镜子前面映衬出一张苍白的,年轻的面孔。 &emsp;&emsp;太子其实算得上是一个俊美的男人,早年精通狩猎,弓射一绝,再加上身体内所流淌的强大皇血……他的体魄其实很好。 &emsp;&emsp;只是后来,太多的事情,消耗心血。 &emsp;&emsp;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伤心之事。 &emsp;&emsp;“不用等了。”李白蛟走出寝宫,隔着一层帘纱,望向殿外躬身的海公公,道:“朕……想一个人走一走。” &emsp;&emsp;俯垂袖的海公公,闻言之后,整个人怔住了。 &emsp;&emsp;他望向帘纱那边模糊的身影,感受到了一股无法言说的孤独。 &emsp;&emsp;一身布衣的太子,没有带任何一位侍从,遣散了所有的护卫,离开了皇宫。 &emsp;&emsp;片刻,怔在原地的海公公才反应过来。 &emsp;&emsp;他咀嚼着殿下的最后一句话,神色复杂,心情不知是喜悦,还是担忧。 &emsp;&emsp;海公公快步离开寝宫,挥手招来几位春风阁死士,吩咐道:“殿下心情不好,不要打搅了他,你们……去莲花楼候着便是。” &emsp;&emsp;每逢殿下心情不好,便会去莲花楼买醉。 &emsp;&emsp;而这一次,海公公猜错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太子没有直接去莲花楼。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他一个人,走在天都皇城,大街小巷,无数人群。 &emsp;&emsp;众生走向他,然后路过他。 &emsp;&emsp;没有人认出这位一身布衣的年轻男人。 &emsp;&emsp;自己,终于成为了这座天下的主人,成为了皇城站到最高处的君王,普天之下,光明照拂之处,皆为……他的子民。 &emsp;&emsp;可是,他并没有觉得开心。 &emsp;&emsp;李白蛟走了很久,最后来到了天都西街的尽头,那里立着以自己父皇为原型雕刻的伟人石像,石像座下是一面巨大的,铺满阳光的庭台。 &emsp;&emsp;凤阁鸾台,气势磅礴,而如今成了稚童玩耍嬉戏的场所。 &emsp;&emsp;年轻男女依偎相伴,坐在石台雕塑之下,配刀带剑的江湖游侠,在这里即兴舞剑,饮酒赋诗。 &emsp;&emsp;空中飞着摇曳纠缠的红色纸鸢,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笑起来比阳光还要温暖,陪跑的男孩奋力拉扯丝线,好让两枚纸鸢贴地近一些,能够缠在一起。 &emsp;&emsp;李白蛟安安静静坐下。 &emsp;&emsp;他坐在了正对着太宗雕像的地方。 &emsp;&emsp;那个掌握天下的男人,站在烈日之下,庇护着大隋子民,石匠雕刻出的双眼,温暖而又慈祥,一直以来,天都的百姓,大隋四境的黎民都是如此相信的……太宗陛下是一个强大而值得依靠的人。 &emsp;&emsp;但,李白蛟从未在父皇的眼中,看到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笑容。 &emsp;&emsp;五百年前是一个乱世。 &emsp;&emsp;自己的父皇讨伐四境,以武治国,给了这座世间一个太平。 &emsp;&emsp;父皇所做的那些事情,想必就是为了五百年后,能有此刻鸾台上的欢声笑语吧? &emsp;&emsp;李白蛟默默抬头。 &emsp;&emsp;太宗俯视着他,光明之下,石眼带着鼓励和笑意。 &emsp;&emsp;“哎呀。” &emsp;&emsp;只顾着放纸鸢的稚童,一个没留神,撞在了出神忘我的太子身上,啪叽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手中的纸鸢握轮跌出,丝线嗖嗖嗖掠了出去。 &emsp;&emsp;“摔疼了吗?”李白蛟醒过神来,抬手去扶稚童。 &emsp;&emsp;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男孩,先前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听到李白蛟关怀声音,变戏法一样换了神情,一副这点小伤我屁都没放一个的冷笑神情,鲤鱼打挺,唰一下滚了起来。 &emsp;&emsp;小屁孩拍拍屁股,示意自己没事,双手抱拳,学江湖人装模作样,大大咧咧道:“多谢好汉关心,撞了好汉一下,该是我给你道歉才是,啃了个狗吃屎,让你笑话了。” &emsp;&emsp;人小鬼大,有点意思。 &emsp;&emsp;李白蛟哑然失笑。 &emsp;&emsp;稚童猛地一拍脑门,“糟,糟糟糟,老子……本大侠风筝没了。” &emsp;&emsp;愁眉苦脸的小家伙,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布衣男人,心想刚刚说漏嘴了,这家伙没听出来吧? &emsp;&emsp;还好还好,年轻男人一副走神模样,显然没听清自己说什么。 &emsp;&emsp;稚童陷入了懊恼纠结的状态中,刚刚摔了一跤,起来第一时间按照江湖礼节赔礼道歉,忘记这茬了。 &emsp;&emsp;这下可好。 &emsp;&emsp;还差一点,就能缠上周家小丫头的风筝了。 &emsp;&emsp;这摔了一跤,鸡飞蛋打,自己的纸鸢估计都飞到北境长城了吧? &emsp;&emsp;年轻男人忽然蹲下身子,悄悄指了指远方的羊角辫女孩,挑眉问道:“你喜欢那个小丫头啊?” &emsp;&emsp;小男孩一下子脸红到耳根,瞪大双眼,道:“呸……周蜜,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我能喜欢她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 &emsp;&emsp;声音越来越小。 &emsp;&emsp;小男孩很有骨气地坦白道:“行吧,喜欢就喜欢了,喜欢又没有错。本大侠坦白了,就是图她长得好看,性格又好,别的没了。跟她家里的银两没关系,真的!” &emsp;&emsp;太子忍俊不禁地笑了。 &emsp;&emsp;“这个给你。” &emsp;&emsp;他拍了拍小男孩肩头,伸出一只手,变戏法一样,摊开手掌,将纸鸢握轮交给男孩。 &emsp;&emsp;“卧嘞个大……” &emsp;&emsp;稚童下意识开口,然后连忙住嘴,啧啧感叹道:“我爹总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纸鸢大侠,您老该不是哪座圣山出来的年轻弟子吧?” &emsp;&emsp;这混不吝的小家伙。 &emsp;&emsp;李白蛟心底无奈一笑,面容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爹没教你四书五经,读书礼仪吗,这样可不会讨姑娘喜欢啊。” &emsp;&emsp;“嗨。我爹是个粗人,在北境当兵打仗,死在灰界了。”男孩摆了摆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又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哪里需要学四书五经,读书礼仪……” &emsp;&emsp;说到这里,小男孩顿了顿,望向李白蛟,挤眉弄眼笑道:“再说了,讨姑娘欢心,谁说需要那玩意儿?大侠,您不会不懂吧?喜欢一个人,当时说出来就好了嘛。” &emsp;&emsp;“喂!狗蛋!” &emsp;&emsp;远方响起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emsp;&emsp;虽然清脆悦耳……但隐约可闻语中怒火。 &emsp;&emsp;周家的小丫头,抱着绞盘,神情愤愤,气急败坏,来到稚童身旁。 &emsp;&emsp;“又缠着了,又缠着了!” &emsp;&emsp;周蜜咬牙切齿,直跺脚,道:“你你你……你气死我了!你是故意的吧?” &emsp;&emsp;男孩嘿嘿一笑,双手捏着握轮,搭在脑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懒洋洋道:“周大小姐,这天上的路可不是您家的。绞在一起,我也不想的嘛……” &emsp;&emsp;周蜜气得握紧小拳头,但终究是没忍心捶下去。 &emsp;&emsp;“之前那几次,确实是我故意的。”被唤做狗蛋的男孩,挠了挠头,认真道:“但这一次真是个意外。” &emsp;&emsp;摔倒之后,他连握轮都丢了。 &emsp;&emsp;女孩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就要离去。 &emsp;&emsp;“好啦好啦,别生气嘛……” &emsp;&emsp;男孩咳嗽一声,厚着脸皮大声道:“大不了我重新帮你再放一次,这次保证不会缠在一起了!” &emsp;&emsp;姑娘将信将疑,她皱着眉头,问道:“保证?” &emsp;&emsp;男孩大大咧咧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emsp;&emsp;女孩伸出一根手指,道:“拉钩上吊!” &emsp;&emsp;“拉钩上吊……多大了,幼稚不幼稚。”男孩嗤之以鼻,但还是伸出一根手指,“行吧,周蜜,拉钩就拉钩,谁让本大侠喜欢你呢?” &emsp;&emsp;小姑娘瞬间满面通红,呸了一声。 &emsp;&emsp;但呸一声归呸一声,小手还是拉着在…… &emsp;&emsp;拉钩上吊,顺便牵了姑娘小手,小男孩回头对着李白蛟比划了一根大拇指。 &emsp;&emsp;太子很是沉默地站在鸾台。 &emsp;&emsp;他回想着那个孩子对自己说的话。 &emsp;&emsp;“喂,大侠,您该不会不懂吧?” &emsp;&emsp;“喜欢一个人,当时说出来就好了嘛。” &emsp;&emsp;可惜啊,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没有“当时”。 &emsp;&emsp;有些喜欢,错过了开口的时机,就没有说出来的机会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笼中女孩的反抗(终) &emsp;&emsp;太子回到莲花楼的时候,已是夕阳西垂,暮光遍洒。 &emsp;&emsp;他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声音在风中消散,暗中监察的死士看到了这熟悉的身影,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emsp;&emsp;暮光将这个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有一枚钉子,在地平线钉住了他的双脚。 &emsp;&emsp;声音揉碎在风中,夹杂着送别的淡淡哀愁。 &emsp;&emsp;几位死士对视一眼。 &emsp;&emsp;看来太子……今夜要醉宿莲花楼了。 &emsp;&emsp;出乎意料的,连半炷香都没到,布衣男人入楼之后,重新出楼,他怀中抱着一卷折叠起来的画卷。 &emsp;&emsp;那是红露的画像。 &emsp;&emsp;所有人都知道,死去的红露姑娘,是太子的逆鳞。 &emsp;&emsp;莲花阁楼顶,珍存着红露生前最美的那幅画卷,画卷所在的阁楼房间,比铁律秘楼还要禁忌……太子殿下时常会在那里宿醉,很难想象在那么一个狭窄逼仄的阁楼里待上一夜会是什么感受,空空荡荡,落满灰尘。 &emsp;&emsp;太子抱着红露的画卷,回到宫内。 &emsp;&emsp;他去了一个很多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emsp;&emsp;东厢。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烛火摇曳。 &emsp;&emsp;戴着帷帽皂纱的女子,坐在厢房中,正襟危坐。 &emsp;&emsp;徐清焰坐在房间的这一头,太子坐在另外一头。 &emsp;&emsp;小昭递完茶水之后,便准备离开。 &emsp;&emsp;徐清焰抬起素手,轻轻拽住小昭的衣袖。 &emsp;&emsp;“殿下此番找我,应该没什么是不能被小昭听见的吧?” &emsp;&emsp;太子瞥了一眼面色潮红的小昭,端起茶盏,轻声道:“十日之前,你呈递的愿书,本殿看到了,你要离开中州。” &emsp;&emsp;徐清焰沉默着点了点头。 &emsp;&emsp;长陵分别之后的每一天,都无比难熬。 &emsp;&emsp;她不想再待在这天都城内……于是写了这份文书,只是太子故意按下,并且要求自己出席这趟长陵宴席。 &emsp;&emsp;“如您所愿,我已经出席了长陵会宴。”徐清焰声音沙哑,道:“明日一早,我便会启程离开天都,万望殿下……成全。” &emsp;&emsp;她知道,天都所生的一切,太子都看得见。 &emsp;&emsp;那么长陵的事情,他自然都知晓。 &emsp;&emsp;她也知道……自己只要留在这里,就会沦为博弈的棋子。 &emsp;&emsp;还有很多……她又不笨,这些她都知道。 &emsp;&emsp;只是知道归知道。 &emsp;&emsp;知道了,又能怎样?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厢房烛火,袅袅燃烧,青烟缭绕。 &emsp;&emsp;徐清焰望向太子怀中的画卷,其实她不太明白,太子为何会来找自己……如今的局面,李白蛟已成最大赢家。 &emsp;&emsp;“不必担心我会扣留你。” &emsp;&emsp;太子一眼就看出了女子的顾虑,他神情平静,道:“本殿从来就是一个遵守承诺之人。当初答应了宁奕,要给你自由……如今不会反悔。” &emsp;&emsp;“你随时都可以离开天都。” &emsp;&emsp;太子的姿态,一如既往……他是天下的主人,他给这座天下的每个人开价。 &emsp;&emsp;这像是赏赐。 &emsp;&emsp;因为他的守信,而给予的赏赐。 &emsp;&emsp;所以在外人听起来,这些话的重点,并不像是围绕着自由,而是围绕着他的“信守承诺”和“宽容大度”。 &emsp;&emsp;徐清焰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 &emsp;&emsp;她拉长了声音。 &emsp;&emsp;小昭甚至有一种错觉,一个巨大的域,在厢房内展开。 &emsp;&emsp;“殿下来东厢,是特地来羞辱我的吗?” &emsp;&emsp;既然看到了长陵的画面,既然目睹了自己和宁奕的决裂,既然知道自己为何要离开天都……何必还要来伤口撒盐? &emsp;&emsp;烛火剧烈颤抖起来,明媚的火光在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这一刹抖落出千丝万缕的鳞鳞波光。 &emsp;&emsp;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域。 &emsp;&emsp;只不过笼罩厢房的火光中,李白蛟是一束同样炽烈的光明。 &emsp;&emsp;温柔搂抱着红露画卷的太子,并未动怒,神情始终平静,柔声笑道:“你这么说,本殿反而明白了……是我的错。” &emsp;&emsp;有时候,善意的赠予,非但不会令人感激。 &emsp;&emsp;反而会令人厌恶。 &emsp;&emsp;李白蛟自嘲笑了笑,轻轻解释道:“今天看到了两枚断线纸鸢,难得想做一桩好事。好心办坏事,应该就是指我这种人吧?” &emsp;&emsp;徐清焰皱起眉头。 &emsp;&emsp;她肩头衣衫重新落下,整座厢房内的巨大压力,瞬息归于虚无。 &emsp;&emsp;烛火也重新映射出平稳的倒影。 &emsp;&emsp;“长陵的事情,本殿都看在眼里。” &emsp;&emsp;李白蛟离开莲花楼后,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emsp;&emsp;他来替这个不是朋友的朋友,将长陵那一日的误会解开,关系挑明。 &emsp;&emsp;太子认真说道:“宁奕新立圣山,当着我的面与你割裂关系,他所做的事情……其实是一种保护。他在担心,本殿砍倒东境,下一刀,轮到他的宗门,亲人。” &emsp;&emsp;因为戴了面纱的缘故。 &emsp;&emsp;没有人能看清徐清焰的神情。 &emsp;&emsp;但小昭的神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可以看出,原先还略带喜悦的双眼,瞳孔缩小,面色也逐渐苍白…… &emsp;&emsp;太子的双眼何其敏锐,瞥了一眼之后,冷冷道:“闲杂人等,还是出去吧。” &emsp;&emsp;这一次,徐清焰再伸手,也没有抓住小昭的衣襟。 &emsp;&emsp;君令难违……小昭声音颤抖地喏了一声,临行之前,努力回对小姐挤出一个笑容,合门离开。 &emsp;&emsp;太子继续道:“事实上,本殿在长陵已经与他谈过了。未来大隋天下,不会再有战乱,四境太平,圣山休养。宁奕所担心的局面,在北伐结束之前,不会生……而本殿全部的心血,也会投入在北伐之上。” &emsp;&emsp;“十日之前,长陵事,本殿想与宁奕交心而言……他拒绝了会面。” &emsp;&emsp;“我想,这个误会,不该继续深种。” &emsp;&emsp;一口气说了很多。 &emsp;&emsp;李白蛟望向徐清焰,希望得到一个回应。 &emsp;&emsp;正襟危坐的女子,沉默了一小会。 &emsp;&emsp;她摘下了自己的帷帽,露出了那张憔悴的,绝美的面孔。 &emsp;&emsp;“殿下,这些事情,不必您来替他解释的。” &emsp;&emsp;徐清焰很疲倦地摇头,道:“你所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并不怨他。” &emsp;&emsp;李白蛟怔住了。 &emsp;&emsp;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emsp;&emsp;他是一个权谋家。 &emsp;&emsp;玩弄人心这方面……他所向披靡,未尝一败。 &emsp;&emsp;可当某个时刻,某件事情,需要他将真心掏出来,不再依靠那些权谋手段,才能做成……他未想到,竟是这般艰难。 &emsp;&emsp;他动了善心,想帮助宁奕,把长陵的遗憾补全……这时候才现,原来这件事情,自己能做到的,实在是太有限,太有限了。 &emsp;&emsp;这是因自己而种下的结。 &emsp;&emsp;却与自己无关。 &emsp;&emsp;“这是我和宁奕的事情。”徐清焰轻声道:“与您无关。” &emsp;&emsp;太子注意到了桌前所燃的烛火。 &emsp;&emsp;夜烛之下,垫着一封书信。 &emsp;&emsp;他知道徐清焰有写信的习惯……也知道这个习惯在很久前已经断去了。 &emsp;&emsp;离开天都。 &emsp;&emsp;隔了一夜。 &emsp;&emsp;还写了一封信。 &emsp;&emsp;她还在等宁奕……太子在心底轻声叹了口气,抱着画卷起身,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明日什么时候出城,我遣人送送你。” &emsp;&emsp;徐清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缓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缓伸出一条手臂,将烛火下的信封遮起。 &emsp;&emsp;“殿下若真是好心,别不要再与他说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一夜。 &emsp;&emsp;漫长的一夜。 &emsp;&emsp;黎明曙光照破,一线潮水在天都东方层层推进,城门缓缓升起。 &emsp;&emsp;东厢的马车,驶出天都皇城。 &emsp;&emsp;这辆马车,并没有一骑绝尘地离去,而是驶出城门之后,在原地安静等着,或许是夜尽尚有三分余晕,天地并未彻底白昼,此刻仍然可算在日夜模糊的分界线上的缘故。 &emsp;&emsp;这是徐清焰离开天都,最后的等待。 &emsp;&emsp;她等的人,其实早就站在天都城头了。 &emsp;&emsp;“宁山主,何苦来哉?” &emsp;&emsp;披着玄黑大氅的顾谦,站在宁奕身旁,城头游巡的昆海楼使者,为两位大人撑着大伞,遮掩面容。 &emsp;&emsp;龙凰被平安送去了北境休养。 &emsp;&emsp;天都的琐碎事,没有耽误什么时间,昨夜太子的密书传来之后,宁奕便一直候在天都城头,他没有去东厢。 &emsp;&emsp;他来到这里,动用屏气符箓,外人看不出他的气息。 &emsp;&emsp;“徐姑娘等了你一夜,如今就要走了。” &emsp;&emsp;顾谦不相信,宁奕看不出东厢的动静,看不懂徐清焰的心思。 &emsp;&emsp;他只需要上前,解释那么几句。 &emsp;&emsp;或许这个矛盾……就可以烟消云散。 &emsp;&emsp;宁奕平静望向身下,那停在天都城底的马车,他缓缓摇了摇头。 &emsp;&emsp;“顾左使……” &emsp;&emsp;“若你知道,自己才是伤害她最深的那个人。”宁奕无喜无悲地问道:“还会上前吗?” &emsp;&emsp;顾谦皱眉,道:“当然……” &emsp;&emsp;忽然顿住。 &emsp;&emsp;当然……会吗? &emsp;&emsp;“有些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今日说给你听,不知你能不能感同身受。” &emsp;&emsp;宁奕喃喃道:“我从红山,从烈潮,从冰川,从这世间的每一处走过……徐清焰,总是在等着我。” &emsp;&emsp;“很多年前,她对我说,她不想成为笼中雀。” &emsp;&emsp;“后来笼门打开了,那只金丝雀仍然呆在笼子里,她在……等我。”宁奕眼神灰暗下去,轻声道:“我既无法承担这份等待,也无法辜负她的等待。于是在愚蠢的,幼稚的,未做考虑的情况下,当年做出的种种抉择,都成为了刺向她的钉子。解释和道歉,并不能消减这道伤疤。所谓的原谅,也都没了意义。” &emsp;&emsp;“做错了事情,就要承担代价。” &emsp;&emsp;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顾左使,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emsp;&emsp;顾谦张了张嘴。 &emsp;&emsp;却现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emsp;&emsp;他沉默拢了拢大氅,道:“我只知道,如果车厢里坐着的是张君令,我会让那个驾车的婢女滚蛋,换成我来驾车,随便她去哪都可以。最多几天不理我,什么新仇旧怨……几天之后,就全都烟消云散了。” &emsp;&emsp;宁奕低眉笑了笑。 &emsp;&emsp;是啊。 &emsp;&emsp;多好啊……可惜他不是顾谦,徐清焰也不是张君令。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天都城的风,吹动车厢的铃铛。 &emsp;&emsp;车帘被素手掀起。 &emsp;&emsp;一封书信被撕碎,吹向远方,淹没在尘埃之中。 &emsp;&emsp;夜尽天明,笼牢破碎。 &emsp;&emsp;有鸟雀初生的脆鸣,在天地之间轻响。 &emsp;&emsp;(ps:这一章,真的很难写很难写,写了n久,这个章节的名字早在第二卷落笔就已经想好,对应徐清焰从懵懂无知的鸟雀,成为如今有了自主意识的,知道割舍的真正的人。徐姑娘和宁奕暂别之后,第五卷也快要收官了,在原计划中会是一个细致的,拉长时间线的群像章节。明天会多更一些。) 第五百一十四章 质子 &emsp;&emsp;宁奕来到了皇宫,一路上金甲侍卫尽皆行礼。 &emsp;&emsp;“宁大都督。” &emsp;&emsp;“宁山主。” &emsp;&emsp;这些金甲卫,纷纷投来敬畏的目光。 &emsp;&emsp;宁奕笑着一一点头回应。 &emsp;&emsp;对他而言,这趟天都之行,已经做完了所有该做的……只有最后一件事。 &emsp;&emsp;“海公公。” &emsp;&emsp;宁奕来到寝宫前,大宦官正躬身猫腰走出来,两人迎面撞见。 &emsp;&emsp;海公公抬头一看,怔了怔,道:“宁山主,您……” &emsp;&emsp;有关徐清焰的那封文书,是他遣人送的。 &emsp;&emsp;在这里看到了宁奕,也就意味着…… &emsp;&emsp;宁奕道:“我来见太子一面。” &emsp;&emsp;海公公压低声音,提醒道:“殿下昨夜去了东厢,心情似乎不太好,咱家斗胆猜测,是因为长陵的事情……宁山主当真不去拦一拦那辆马车?” &emsp;&emsp;宁奕摇了摇头,剩下的,没有多说。 &emsp;&emsp;海公公也就不再多言。 &emsp;&emsp;他领着宁奕,入了寝宫,太子殿下正在为昨日从莲花楼内抱出来的那副女子画像,找一个悬挂的空位。 &emsp;&emsp;“咱家就不打扰了。”海公公声音极低地道别,离开寝宫。 &emsp;&emsp;举着画像,正在端详挂壁的李白蛟,专心衡量着眼前的画卷正斜,他轻声道:“徐清焰离开天都,今日你不去见一面,以后恐怕便很久都见不到了。” &emsp;&emsp;宁奕轻声道:“其实是见了的。她离开天都,我在城头送别,只不过未打招呼。” &emsp;&emsp;江湖上许多离别,都是无言无音。 &emsp;&emsp;时至今日。 &emsp;&emsp;多说……无益。 &emsp;&emsp;“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本殿也没有第二枚渡苦海。”李白蛟轻声道:“做出了选择,可就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啊。” &emsp;&emsp;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 &emsp;&emsp;宁奕看着那个踮起脚尖,将画像悬挂起来的萧瑟背影。 &emsp;&emsp;李白蛟忽然道:“天都事了,你来找我……还有何事?” &emsp;&emsp;朱密身死,小无量山倾塌,天神山新立。 &emsp;&emsp;莲花阁的秘密,也公之于世。 &emsp;&emsp;宁奕刚要开口,太子眉尖一挑,抢先开口,笑道:“你为李白桃而来?” &emsp;&emsp;换做他人,多半会讶然于太子的“妙算”。 &emsp;&emsp;宁奕倒是习以为常,坦然道:“我答应了洛长生,回到大隋,要确认李白桃的太平。” &emsp;&emsp;太子哦了一声,后退几步,面带笑意欣赏着红露画像,今日之后,每夜入睡,便有此画陪着自己。 &emsp;&emsp;“你放心。她活得很好。很太平。” &emsp;&emsp;宁奕知道,李白蛟是个从不说谎的人。 &emsp;&emsp;但他来皇宫,不是为了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 &emsp;&emsp;宁奕道:“我要带她离开大隋。” &emsp;&emsp;“离开大隋?”太子笑了,“你想送她和谪仙团聚?” &emsp;&emsp;他摇了摇头。 &emsp;&emsp;这,就是他给宁奕的答复。 &emsp;&emsp;李白蛟淡淡道:“既然你已和洛长生碰面了,那么之前的事情,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宝珠山之战,是我与洛长生所商议好的欺世之战。本来想借机掌权北境,但没想到沉渊做出了凌厉的反击,大胜妖族。” &emsp;&emsp;顿了顿。 &emsp;&emsp;“正因此战,我才感受到了北伐的可能性……也放弃了对北境将军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府的打压。”太子淡淡望向宁奕,道:“大隋皇权已将资源尽数倾送,本殿将北伐的希望,押宝在你师兄的北境长城之上,这一点,你应该已经感受到了吧?” &emsp;&emsp;夜宴之后,太子割舍了李长寿,也完全转变了对北境的态度……这一点,朝堂上几百双眼睛,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出来了。 &emsp;&emsp;东境战争打到最后鏖战阶段,亦未动用北境一兵一卒。 &emsp;&emsp;天海楼战役给将军府带来的伤痛,正在休养中。 &emsp;&emsp;“北伐,本殿是认真的。”太子幽幽问道:“这个宏大的计划,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而洛长生是至关重要的那枚棋子……你要将李白桃带走,本殿就失去了制衡他的手段。你觉得,本殿会放人吗?” &emsp;&emsp;宁奕从来不认为,自己在李白蛟这里,有什么情面可言。 &emsp;&emsp;正如太子所说的。 &emsp;&emsp;他没有朋友。 &emsp;&emsp;难得一见的破例之举,譬如昨晚东厢的谈话,宫内递交给自己的文书,这些没有实际收益的行动……其实只不过是太子无意间看到两枚纸鸢后的善心大。 &emsp;&emsp;偶尔的临时起意,成或不成,对大局毫无影响。 &emsp;&emsp;没有人能够改变太子已经打定的注意。 &emsp;&emsp;在制定严谨的“棋局”之中,他是容不得有一颗沙子入眼的。 &emsp;&emsp;也绝不会动一丝一毫的感情。 &emsp;&emsp;“我是来找殿下要人的。不是来请殿下放人的。” &emsp;&emsp;宁奕轻轻叹了口气,早有如此预料的他,心中浮现了一个颇为遗憾的念头。 &emsp;&emsp;自己和太子,终究是还是对弈关系。 &emsp;&emsp;“哦?”太子笑道:“李白桃,就在红拂河里,蒋老代为看管。你准备怎么个要人法?” &emsp;&emsp;“还是老样子……交易。” &emsp;&emsp;宁奕伸出两根手指,道:“你放李白桃走,我答应你两个条件。两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emsp;&emsp;太子眯起双眼。 &emsp;&emsp;“不得不承认,情报司和昆海楼收纳了整座大隋天下的重要情报。但若想北伐,你必须要第一时间获取妖族天下的信息。”宁奕语气平稳,道:“北方那座天下,如今的两位皇帝正在内斗,互相征伐,由于倒悬海禁制……皇权收不到战争的第一讯息。关于北妖域龙皇殿的十二妖神柱,东妖域白帝的芥子山战力,想必你是比任何人都要了解的。” &emsp;&emsp;李白蛟深深望向宁奕。 &emsp;&emsp;“在北境建立天神山后,我便有了与北方门户交互信息的力量。”宁奕笑了,“你放走的情报司鹰团,在草原成为了洞察两座天下的锐利之眼。我可以给你第一时间的妖族讯息。” &emsp;&emsp;这,的确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emsp;&emsp;太子这才意识到,原来宁奕早就在布局……从很久之前,他就为了与自己分庭抗礼,布下了一场以北伐为名的棋局。 &emsp;&emsp;“还有一个条件。” &emsp;&emsp;太子轻轻叩击手指,不动声色,望向宁奕。 &emsp;&emsp;“还有一个条件……你同样无法拒绝。” &emsp;&emsp;宁奕笑了。 &emsp;&emsp;他抬起一只手,掌心浮现出袅袅神性,这股磅礴的力量,在宁奕精神力的掌控之下如雾气一般荡漾开来,化为一枚巨大的画幕。 &emsp;&emsp;在这画幕之上,倒映出宁奕观想了无数遍的执剑者世界。 &emsp;&emsp;天幕崩塌,海水倒灌。 &emsp;&emsp;轰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隆隆的雷音席卷而来。 &emsp;&emsp;太子被这股神性力量包裹,整个人沉浸在末世灾劫的观想之中,面色禁不住地苍白下来。 &emsp;&emsp;宁奕翻腕。 &emsp;&emsp;画面瞬间消失—— &emsp;&emsp;“还记得袁淳先生所说的么?”他开诚布公,道:“两座天下的大劫,在这一世……可能会应验。” &emsp;&emsp;李白蛟神色苍白,他反复呼吸,让心境平稳下来。 &emsp;&emsp;“殿下若想北伐,总得先保住自身……大隋国祚万年绵长,可若遇到了这所谓的恶谶,又该如何?”宁奕神情凝重,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条件,也是我今日来到皇宫,找你要人的缘故。” &emsp;&emsp;“李白桃……与这灭世之谶有关?”太子皱起眉头。 &emsp;&emsp;想要忽悠太子这么一个聪明人,可不容易。 &emsp;&emsp;但如果以袁淳先生感应到的模糊谶言,再加上自己心中猜到的一些意向,便没那么难。 &emsp;&emsp;“与李白桃无关,与谪仙有关。”宁奕神色郑重,道:“天机有数,不可泄露。殿下也知晓此等天灾,涉及何大。” &emsp;&emsp;这么一说,李白蛟的神色果然也凝重起来。 &emsp;&emsp;他的妹妹,虽为皇室宗亲,可怎么也无法与灭世之谶有所关联。 &emsp;&emsp;谪仙就不一样了。 &emsp;&emsp;生下来背负大气运,又掌控因果。 &emsp;&emsp;“洛长生如今栖身妖族云域,天下极北。”宁奕认真道:“妖族天下两方人马,都在攻打北荒大墟。他孤身一人守在云海……便与天幕倾塌的恶谶有关。” &emsp;&emsp;这就是宁奕最为拿手的信口胡诌了。 &emsp;&emsp;太子这样的人,半真半假,最是有用。 &emsp;&emsp;“今日宁某要人,殿下大可不放。但若是谪仙抽身,说不定……” &emsp;&emsp;宁奕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emsp;&emsp;“慢。”李白蛟揉了揉眉心,道:“你是说,洛长生他如今身在北荒云海?” &emsp;&emsp;宁奕点了点头。 &emsp;&emsp;沉思片刻之后,太子轻轻捏了一块玉令,寝宫地面似乎有一座阵纹流淌凝聚。 &emsp;&emsp;红色雾气弥漫。 &emsp;&emsp;地府老殿主的身形从阵纹之中缓缓浮现而出。 &emsp;&emsp;“殿下。” &emsp;&emsp;老殿主面带笑意,望向太子,也望向宁奕。 &emsp;&emsp;“蒋老,烦请你将白桃从‘桃花源’里带出。”太子对着老殿主柔声开口。 &emsp;&emsp;“遵命。” &emsp;&emsp;老殿主摇身一礼,红色雾气袅袅消散。 &emsp;&emsp;太子意味深长望向宁奕,道:“她是本殿妹妹,既不争权,也不夺位。即便用作质子,也不曾亏待。桃花源内,乃是一座神海洞天。” &emsp;&emsp;宁奕微笑道:“殿下这是准备放人了?” &emsp;&emsp;“你所提的两个条件,前者……的确需要,”太子皱眉,道:“后者,本殿将信将疑。” &emsp;&emsp;“但既然谪仙身在北荒云海,本殿便已没了继续扣押质子的必要……” &emsp;&emsp;两方妖族人马,都在攻打云海。 &emsp;&emsp;洛长生身在局中,想要抽身都难。 &emsp;&emsp;略微沉默片刻后。 &emsp;&emsp;太子不知自己是怎了,最近破天荒的仁慈起来,他叹了口气,做出决断,轻声道:“李白桃,你便带走吧。” &emsp;&emsp;…… &emsp;&emsp;(初回南方,可能是水土不服,喉咙炎,身体不适,精神不佳。这一章先后改。) 第五百一十五章 以后,你有我了 &emsp;&emsp;北荒云海。 &emsp;&emsp;大墟的日出,极其绚烂,漫天霞光逆着苍宇落下,在云海上方折射,犹如一面千层幻镜,层层倒映。 &emsp;&emsp;坐在鲲鱼背上的白衣谪仙,微微偏转头颅。 &emsp;&emsp;一扇极其狭窄的门户,在虚空中沸腾燃烧。 &emsp;&emsp;“洛兄,瞧瞧看,是谁来了?” &emsp;&emsp;宁奕笑眯眯从星火门户之中走出,点燃神火之后,他对于“空之卷”的掌控力已经抵达了一个极高的境界。 &emsp;&emsp;两座天下,去过的地方,开一扇门户,都不是难事。 &emsp;&emsp;当然,距离越远,消耗神力越大。 &emsp;&emsp;对于神火的“撼动”也越大。 &emsp;&emsp;如猴子所说,宁奕的神火只剩下最后的一缕,无论如何也不会变多,无论如何也不会变少……这是极限,也是无限,外力如何干预都不可扰乱这份神火的“寿元”。 &emsp;&emsp;按理来说,宁奕本该节省每一份力量。 &emsp;&emsp;但……他既然许下了承诺,便一定会完成。 &emsp;&emsp;洛长生怔住了,滞滞望着从门户内袅袅走出的素裙女子。 &emsp;&emsp;谪仙很少会有这般失态的模样。 &emsp;&emsp;李白桃来到谪仙身前,她已经知晓了宝珠山所生的一切,以及洛长生甘愿留守妖族北荒的事情。 &emsp;&emsp;李白桃坐在木桌前,她平静注视着木桌那端,为年轻男人斟酒换盏的“自己”。 &emsp;&emsp;洛长生连忙反应过来。 &emsp;&emsp;他轻轻叩指,眉眼柔和的“李白桃”,斟酒动作缓缓归于凝滞,一层烟雨雾气掠过,展露出一张麻木的,斑驳的木偶人面。 &emsp;&emsp;正主李白桃,低声笑了。 &emsp;&emsp;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便用假人木偶,凝成这副模样,端茶,递水。 &emsp;&emsp;年少初遇,一见欢喜。 &emsp;&emsp;喜欢是这个样子的,不需要理由,只需要追随感受。 &emsp;&emsp;于是她从南疆跨越四境,将所有的青春年月,都用来追随这位年轻谪仙了。 &emsp;&emsp;一心求道的洛长生,走得很快,不仅仅是在修行境界上走得很快……她无论怎么去追逐,似乎也无法追到这位谪仙,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emsp;&emsp;后来。 &emsp;&emsp;全天下人,都以为谪仙死在了宝珠山。 &emsp;&emsp;她的心也碎在了宝珠山……监察司牢狱的暗无天日,红拂河桃花源幻境的暗渡明囚,每一日的呼吸都没了意义。 &emsp;&emsp;直到今日。 &emsp;&emsp;李白桃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真相大白。 &emsp;&emsp;洛长生没有死。 &emsp;&emsp;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颤抖,接过假人玩偶所倾倒的酒盏,替洛长生倒了一杯,缓缓推了过去。 &emsp;&emsp;“你怎么来了?” &emsp;&emsp;看得出来,洛长生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幕。 &emsp;&emsp;谪仙神情有些仓促,但依旧保持着语气柔和,认真催促道:“北荒可不是什么太平地,不宜久留……白桃你,还是回大隋吧。” &emsp;&emsp;没有回应。 &emsp;&emsp;李白桃抬起头,双手捧着酒盏,无比平静地望向洛长生。 &emsp;&emsp;谪仙焦急道:“宁奕,你怎么能如此行事……将她送到北荒,实在太莽撞了。” &emsp;&emsp;“与宁奕无关。” &emsp;&emsp;声音响起的那一刻,谪仙真正的怔住。 &emsp;&emsp;女子喉咙里的声音,很是沙哑。 &emsp;&emsp;“是我要来的。” &emsp;&emsp;她抬起头,盯着洛长生,一字一句问道:“关于宝珠山所生的事情……你当真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emsp;&emsp;这个女子,一直在大隋等自己。 &emsp;&emsp;所有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人……都以为自己死了。 &emsp;&emsp;洛长生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他微微启唇,欲言又止,一时之间思绪万千,直到坐在对面的李白桃,双手捧杯一饮而尽,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emsp;&emsp;数息之后。 &emsp;&emsp;女子甩出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emsp;&emsp;“啪”的一声。 &emsp;&emsp;这是谪仙平生第一次,被人打了巴掌。 &emsp;&emsp;玄螭大圣,金乌大圣联手……亦没有伤到他。 &emsp;&emsp;这个巴掌,声音很清脆。 &emsp;&emsp;李白桃的丝垂落,盖住这张英气又透着妩媚的面容,女子微微喘着气,酒香弥漫。 &emsp;&emsp;“洛长生……混蛋……” &emsp;&emsp;这也是谪仙平生第一次,被人用混蛋来称呼。 &emsp;&emsp;洛长生愕然地看着眼前女子,满饮之后的李白桃,面颊确实绯红如桃,眼中有欢喜,有痛苦,有愤怒,有释然……这是一双尝尽辛酸喜悲的双眸。 &emsp;&emsp;此刻的开心是真的,愤怒也是真的。 &emsp;&emsp;“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 &emsp;&emsp;“你知不知道,羌山在等你,神仙居在等你,你的师父姜玉虚,羌山山主……大隋有多少人盼着你还活着?你知不知道?!” &emsp;&emsp;咣当一声—— &emsp;&emsp;酒盏被女子重重砸在桌面之上。 &emsp;&emsp;李白桃的气势,完全压过了对面男人,盘膝而坐的年轻谪仙,一时之间无言相对,眼神愧疚。 &emsp;&emsp;选择在宝珠山一战之后隐声匿迹,是无奈之举。 &emsp;&emsp;避世,是为了保护李白桃,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宗门,亲人。 &emsp;&emsp;他轻轻叹了口气。 &emsp;&emsp;“对不起。” &emsp;&emsp;“对不起?!”女子声音陡然提高,恶狠狠道:“老娘来北荒云海,是来听你说这一声对不起的吗?” &emsp;&emsp;洛长生有些傻眼了。 &emsp;&emsp;他看着素裙女子,拔刀出鞘,啪啪啪把腰刀拍在桌面上,一副杀意凛然的样子。 &emsp;&emsp;本以为是兴师问罪。 &emsp;&emsp;但现在看来……李白桃是真的有些喝醉了,此刻都拔刀了,难不成是要将自己大卸八块? &emsp;&emsp;“你……你想听什么?” &emsp;&emsp;谪仙大为头疼,他向着宁奕投去求助的目光。 &emsp;&emsp;宁奕佯装没有看见,以手扶额,一阵长吁短叹,极其虚伪地唉声叹气道:“哎呀这古卷力量负荷太大了……那什么,我就不打扰二位团聚了……” &emsp;&emsp;干脆利落的关门。 &emsp;&emsp;毫不犹豫的跑路。 &emsp;&emsp;这扇星火门户,是实打实消耗了大量神火力量。 &emsp;&emsp;打穿两座天下,开启北荒一扇门户,可不是易事——宁奕的空之卷要陷入相当漫长的一次冻结时期,至少在一个月内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跨越空间之举。 &emsp;&emsp;洛长生神情甚是错愕……心想宁奕这厮竟然这么不讲义气,说跑路就跑路了? &emsp;&emsp;这李白桃,真的就不带走,留在北荒? &emsp;&emsp;“砰砰砰!” &emsp;&emsp;桌面传来女子大力拍打的炸响声音。 &emsp;&emsp;洛长生回过神来,看到了一抹锋锐的刀光,不知何时出的鞘,已经夹在了自己的脖前。 &emsp;&emsp;“洛长生,你还是男人吗?” &emsp;&emsp;李白桃借着醉意,咬着牙齿开口,“我苦苦追了你十年,如今已经到了北荒云海……你还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 &emsp;&emsp;一个是大隋皇女。 &emsp;&emsp;一个是羌山谪仙。 &emsp;&emsp;这十年来,为了宗门,为了大势,洛长生始终拒绝着与已有婚约的南疆公主见面……李白桃的婚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约牵扯着大隋皇室和灵山道宗的两大涅槃,得罪了哪一位,都会给羌山带来巨大的麻烦。 &emsp;&emsp;他乃是神仙居大师兄,须处处为身后考虑,不得任性。 &emsp;&emsp;可一个人的本心,是瞒不住的。 &emsp;&emsp;李白桃盯着洛长生,嘶哑道:“你若担心那张婚约,我可以告诉你……婚约已经取消了。灵山宋净莲为了朱砂,主动辞去了婚约。连那个没出息的臭小子,都能做到直面本心,你到底在躲避什么?” &emsp;&emsp;谪仙神色摇曳动荡。 &emsp;&emsp;“这十年,你始终在逃着我,躲着我。” &emsp;&emsp;李白桃低声笑了,“我还以为我是什么大妖呢,让堂堂谪仙如此畏惧……” &emsp;&emsp;她深吸一口气,手腕鼓起青筋。 &emsp;&emsp;刀罡铮铮作响。 &emsp;&emsp;“宝珠山誓约,还有刚刚的假人……我不相信这些是假的,是骗我的。如果你说,你不喜欢我,我可以誓,从今往后,再也不见你。” &emsp;&emsp;李白桃眼神中沾染了一抹决绝。 &emsp;&emsp;今天,是她和洛长生做一个了断的时刻—— &emsp;&emsp;谪仙闭上双眼,此刻云海上下四方,落针可闻。 &emsp;&emsp;万籁俱寂。 &emsp;&emsp;许久之后,洛长生睁开了双眼,眼中一片澄澈。 &emsp;&emsp;“白桃,你误会了。” &emsp;&emsp;“……并非是刻意躲避。” &emsp;&emsp;他面前的长刀,刀罡被流云包裹,寸寸化为丝线,漫天雪白光华如游鱼一般,掠过云海,将两人包裹围绕。 &emsp;&emsp;因果道境,如一条磅礴大江,将两人席卷。 &emsp;&emsp;轰隆一声,似乎坠落坐在了江底。 &emsp;&emsp;李白桃有些恍惚,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浑身散灼目光芒的世之才。 &emsp;&emsp;让自己甘愿付出青春去追随的那个人。 &emsp;&emsp;“与我同行,不是好事。至少……今后跟我留在云海,会很危险。”洛长生轻声笑了笑,低眉道:“只有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才能保护你。” &emsp;&emsp;“很危险……”李白桃嘲讽地笑了笑,“有多危险,天会塌吗?” &emsp;&emsp;洛长生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emsp;&emsp;“那便塌吧。” &emsp;&emsp;素裙女子放下刀,正襟危坐,一字一句道:“天塌了,有什么大不了?你要出剑,我为你递剑。你要赴死,我一同赴死。” &emsp;&emsp;谪仙没有想到,自己躲到北荒云海,躲掉了全天下人,终究是没有躲开那女子。 &emsp;&emsp;他看着李白桃。 &emsp;&emsp;云海的阳光落在女子面颊上,万般幻光,如梦般美好。 &emsp;&emsp;洛长生神情恍惚。 &emsp;&emsp;天塌了,有什么大不了? &emsp;&emsp;你要出剑,我为你递剑。 &emsp;&emsp;你要赴死,我一同赴死。 &emsp;&emsp;鲲鱼长鸣,云海震颤。 &emsp;&emsp;洛长生鼻尖有些酸涩,他做了一个自己无法想象的动作。 &emsp;&emsp;谪仙缓缓起身,舒展双臂,将女子搂入怀中。 &emsp;&emsp;滑落在桌旁的假人木偶,目睹着这一幕。 &emsp;&emsp;这一次。 &emsp;&emsp;洛长生怀中的人,终于有了温度,有了触感。 &emsp;&emsp;他感受着这份温暖,声音很轻地开口。 &emsp;&emsp;“对不起啊……让你等了这么久。” &emsp;&emsp;李白桃摇了摇头。 &emsp;&emsp;她同样声音很轻地开口。 &emsp;&emsp;“一个人在云海,很无趣吧?” &emsp;&emsp;一个人有多么坚强,内心深处就有多么柔弱。 &emsp;&emsp;洛长生觉得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emsp;&emsp;“以后,你有我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你永远是我的师弟 宁奕离开北荒云海,直接开启门户,重新返回大隋天下。 与师兄的“破壁垒”,火凤的“天凰翼身法”不同。 宁奕的世间极,更像是一种穿梭术,在执剑者神性开启门户,击碎空间屏障之后,实现极远距离的跨越。 即便北荒云海和大隋天下之间隔着一片草原。 神念选定目的地后,无法在中途停下……门户的另外一边,就是大隋西境。 蜀山。 这趟跨越南北两座天下,消耗了宁奕相当大量的神性。 下次击碎空间壁垒,要好好休整一段时日了。 不过。 在长陵宴席结束之后,宁奕终于可以不再那么紧迫地被时间所追赶。 大隋天下,迎来了短暂的太平。 星火门户在蜀山山门之处缓缓打开。 从门户内踏出,宁奕揉了揉面颊,抖落一身云海雪屑,神情收拢。 他的心情其实颇有些微妙,颇有些忐忑。 自己在天都闹出来的动静,恐怕如今已经传遍整座大隋天下……师姐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 风雷山顶传来一道神念。 “宁山主。” 师姐带有威严的声音在宁奕神海内响起。 不冷不热的语气。 “灭小无量山,立天神山,真有你的啊。” “来风雷山一趟。” 宁奕无奈叹了口气,向着风雷山方向走去,这一次没有动用神通。 宁奕缓步而行。 蜀山平日里静谧的山景,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 宁奕神色凝重,望向诸峰。 山道两旁,立着一位又一位黑衫白衫腰佩长剑的弟子,宗门的长老,暗宗的前辈们,他看到了好些熟人,携家带口的苏福胖子,时常为小霜山清扫石阶的那几位内门弟子,那些叫不上名字,但住在蜀山时常会遇见的人。 看到他们,心中便觉得温暖。 宗内虽然多了很多人,但并不吵闹,这些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山道两旁,就在宁奕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向着这位陪伴蜀山走到今日绝巅的小师叔,投去复杂的目光……长陵宴席,宁奕剑压小无量山,破例建立新圣山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宁奕走得很缓慢。 也走得很艰难。 他看出来这些人眼中的情绪,敬畏,尊重,遗憾…… 师姐这一次,没有在风雷山顶闭关。 她就站在风雷山下,两旁蜀山剑修子弟列阵排开,人山人海,落针可闻。 宁奕来到了师姐面前。 齐锈师兄在左,温韬师兄在右。 就连谷霜这小子,都从西岭赶了回来,满脸风尘仆仆的霜雪模样,来不及擦拭面颊,站在师尊和两位师叔身后。 “蜀山门内,三千弟子,闭关修行的,外出执行任务的,今日,出关的出关,召回的召回。” 人潮寂静。 千手的每一个字,都在山间回荡。 “宁奕。” 她轻声道:“如今你所见的,便是完整的蜀山了。” 这些年来,蜀山从未如此的“完整”过,暗宗的弟子性格孤僻,常年不见人,主峰弟子向来古怪,温韬常年晃荡在外,游山玩水,没个正经模样。 想要像如今这般“团聚”一场,是一件极其不易的事情。 谷 小雨半边身子侧躲在齐锈师叔身后,不敢去看宁奕,小师叔开创了一座新圣山,这乃是惊世骇俗的功业,他本该为小师叔开心才是……可火急火燎赶回蜀山,他却不敢面对这个事实。 小师叔,要走了。 建立了新的圣山,那自己是不是就不能喊他师叔,要喊山主了。 少年神情困惑,觉得山主这个称呼好是生分,怎么念也念不出来。 宁奕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将风雷山左右的蜀山同门,师兄弟们,都纳入眼里。 气氛,有些凝肃。 “师姐,两位师兄……” 宁奕刚刚开口,就被千手打断。 千手淡淡说道:“还漏了一个人。” 她抬起手,袖袍内浮现出一枚通天珠,星辉翻涌,将后山水帘山顶的景象倒映而出。 裴灵素坐在山顶,面前悬浮着另外一枚通天珠。 这下齐了。 蜀山的所有人,都在这里。 这是宁奕心底最深的牵挂……这是他的家园。 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小师弟,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今日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日子。” 忽然,千手笑了,“建立一座新的圣山,这可是大隋两千年来都没有人做到的事情……当这个消息传到蜀山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为你感到高兴!自肺腑的高兴!” 这么多年,皇权死死压制着四境圣山。 当一个站在山顶的人,做出跨越时代的创举,亲眼目睹他成长的人们……当然会为他感到骄傲。 “而今日,你所看到的蜀山,一个完整的,团结的蜀山……乃是五百年来最强大,最辉煌的时刻。”千手的声音高昂起来,带着三分沙哑,诸峰山谷荡起凌冽浩荡的长风,吹拂着数千袭衣衫猎猎作响,迸出金铁交织般的剑鸣。 每一位闭关的弟子,自走出静室。 外出执行任务的剑修,纷纷回到宗门。 为的,就是见这一面! “很高兴,能看着你一步一步成长,兑现赵蕤先生的谶言。” 持细雪者,为蜀山小师叔。 天下大势,为之辟易! 蜀山成就了宁奕,宁奕也成就了蜀山。 “这算是……祝福吗。” 宁奕努力将心潮的激荡按压下来,笑道:“总有种我快要死了的感觉。” “宁山主。” 千手调侃了一句称呼,然后正色起来,认真道:“不论你在外面如何厉害,不要忘了,你永远是从蜀山走出来的弟子,你永远是我的师弟,永远是这些人的师叔。” 宁奕抬起头,环顾一圈,在心底默默道……那当然! 蜀山是自己的根! “小师弟,你我之间,解释的话语,就不用多说了。以后,小霜山会为你留着,楼也会留着……什么时候累了,欢迎随时回来。” 千手上前,与宁奕相拥。 宁奕一开始担心,自己建立圣山的举动,不会被师姐所理解。 自己多虑了。 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成长到如今的师姐,怎会不理解新立圣山的意义呢? “师姐……这里可是我的家啊。”宁奕柔声道:“我可舍不得你们了。” “油腔滑调。”千手笑了笑,拍了拍宁奕肩膀,示意他与自己并肩而立,面对诸山弟子。 人山人海,剑气摇曳。 千手轻声传音道:“小无量山,你不动手。我也会找机会动手。” 圣山争斗,触怒铁律。 但朱密几次三番的挑衅,试图起战争……蜀山自然不可能容忍。 宁奕很清楚,破境涅槃之后,以师姐的性格,短则数月,最多一年,就会找朱密清算! “长陵宴席,干得漂亮。”她微笑道:“这些人,本来该是去小无量山的路上的,多亏了你,我们有机会聚在一起喝酒。” 宁奕怔了下。 温韬上前一步,朗声道:“诸位同门,西境太平,天下太平!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日,诸峰弟子,不醉不归!” 呜呼—— 肃立的蜀山剑宗弟子们,对视一眼,露出了释然畅怀的笑容。 阵纹流淌。 风雷山前,空间阵纹呼啸,堆积成山的酒坛,浮现而出! 宁奕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望向师姐,什么时候,风雷山囤了这么多的酒? 千手微笑道:“后山有个喝酒的无底洞,所以我就特地备了些。” 以她的智慧,虽然丫头什么也没说。 但师姐……已经猜得大差不差了,6圣山主的云游,赵蕤先生的谶言,徐藏师弟的砸剑,叶长风的不朽机缘,以及小师弟的几次造化……都与后山有着密切的联系。 既然那位前辈不愿意展露真实身份,她也便不问,不求,安安静静给丫头备上好酒便是。 宁奕细细品味了一下师姐的话。 很多事情,他也就懂了。 宁奕轻声道:“师姐,赵蕤先生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不是留下那几句谶言,而是选了你来当蜀山的小山主。” 有千手这么一位小山主在,蜀山如何不兴盛? 师姐抿了抿嘴,听到了这句夸赞,眉眼柔和地笑了起来。 难得看到这副小女人姿态,温韬托着下巴,啧啧感叹道:“真是太罕见了……师姐也有女人的一面啊。” 危险言……齐锈默默以剑鞘戳了戳温韬衣衫,提醒道:“谨言慎行。” 千手额头浮现一条黑线,无视了温韬。 蜀山山谷,一坛坛美酒在精准的操纵力下飞出,落在诸峰弟子,长老手上。 宁奕感慨道:“刚进宗门,我总觉得气氛不对,现在对了。” 温韬斜瞥了一眼,不屑道:“臭小子,虽然之前师姐说了很多矫情的话。但你不会真以为……我们这些人,是特地来为你践行的吧?” 宁奕:“……” 风尘仆仆的谷小雨:“……” 少年挠了挠丝,心想原来今天不是宁师叔的离别践行宴,而是喝酒庆功宴啊。 他松了口气,抱着一坛酒,蹲在角落,望向宁师叔,傻憨憨露出了一个笑容。 看来自己想得太多了。 一声师叔,就是一辈子的师叔了! 敏锐捕捉到某个关键字眼的齐锈,默默远离温韬,小碎步战术性后退,这个蠢货,自己要离得远一点。 “温韬,你……” 千手脸上柔和的笑意,不知何时已经尽数消失。 她缓缓回头,一字一句道:“刚刚说我……矫情?” 哐哐哐灌了一坛老酒的温韬,满面通红,浑然不觉地点了点头。 嗖嗖嗖。 宁奕感觉到了一股……冷冽的杀气。 第五百一十七章 紫山不朽 &emsp;&emsp;“小师弟……继续,嚯啊!” &emsp;&emsp;捧着大酒坛子的温韬,摇摇晃晃,来到了谷小雨面前,就要碰个坛。 &emsp;&emsp;谷霜抬眼,看着这张肿胀的陌生面孔,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巨大的阴影笼罩而来。 &emsp;&emsp;捋起袖子的千手,出现在温韬身后,一手拎着酒坛,一手按住温韬脑袋,将身躯僵硬的后者,脑袋缓缓拧了回来。 &emsp;&emsp;千手笑颜如花,道:“来,继续,三师弟……陪,我,喝,酒。” &emsp;&emsp;温韬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神情恍惚,分不出是先前被千手揍的,还是酒喝多导致的。 &emsp;&emsp;他畏惧地咽了一大口口水,“大师姐……你这酒真的大……啊不对你这拳头我真喝不下了……” &emsp;&emsp;就差跪在地上求饶了。 &emsp;&emsp;“小师弟,像师姐这样贤惠温柔的‘奇女子’,大隋天下可不多了啊。”齐锈抱着酒坛,磕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戏。 &emsp;&emsp;每当千手拳头落在温韬脑袋上,二师兄那浑浊的双眼便迸出异样的光彩。 &emsp;&emsp;原来瞎子也喜欢看戏,而且看得比谁都要代入。 &emsp;&emsp;只是他的语调……有些古怪,尤其是说到贤惠温柔这四个字的时候,刻意重读拉长。 &emsp;&emsp;宁奕看着师姐殴打温韬师兄的画面,脑海中把师姐跟贤惠温柔联系到一起,冷不丁抖了个寒颤,狠狠灌了一口酒。 &emsp;&emsp;他顺着二师兄的话,笑道:“师姐的确贤惠温柔,兰香慧质……但……” &emsp;&emsp;感知力天下无双的千手,向二人喝酒的方向投了一个极其隐晦的观察目光。 &emsp;&emsp;宁奕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 &emsp;&emsp;“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师姐酒量好啊!千杯不醉,而且酒品好!”宁奕目光炯炯望向齐锈,道:“二师兄,你觉得呢?” &emsp;&emsp;“嗯?”齐锈挑起眉头,没有等来自己想象中的转折,“你说的……有点道理啊……” &emsp;&emsp;宁奕舒了口气。 &emsp;&emsp;“那你说,既然师姐这么完美……为啥现在还嫁不出去呢?” &emsp;&emsp;齐锈手指摩挲下巴,挑了挑眉毛,压低声音,本意是只让宁奕一个人听到。 &emsp;&emsp;他还露出一个小师弟你懂我意思吧的神情。 &emsp;&emsp;宁奕额头嗖嗖嗖冷汗。 &emsp;&emsp;话音刚落。 &emsp;&emsp;千手的传言,便在两人站立位置响起。 &emsp;&emsp;“齐老二。” &emsp;&emsp;齐锈吓了一个大跳,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唰地一声原地蹦了起来。 &emsp;&emsp;一只手拎着已经神志不清的温韬,另外一只手拎着大酒坛子,一路走了数十丈,千手笑眯眯找了块清凉的山下石墩坐了下来,温柔笑道:“温韬酒量不行啊,换你来。” &emsp;&emsp;瞎子面带惊恐,忽然明白了小师弟之前那番话的良苦用心。 &emsp;&emsp;“不了不了……师姐……我也不行的……” &emsp;&emsp;齐锈想要抽身,但绝望地现……自己肩头被一股巨力压制住,抬头一看,竟然有一尊巨大的菩萨怒目俯视。 &emsp;&emsp;师姐用涅槃的领域笼罩了自己! &emsp;&emsp;不至于吧? &emsp;&emsp;“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千手轻轻叩指,封了齐锈的气血,星辉,接着掌心一拍,一坛等人高的巨大酒坛,从山下阵纹中飞出,落在齐锈面前,幽幽道:“来,干了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它。不准动用星辉,剑气化酒。” &emsp;&emsp;齐锈双腿一软,看着这巨大酒坛。 &emsp;&emsp;不准动用修为化酒……这酒坛子,都够自己泡澡了啊! &emsp;&emsp;“都说酒后吐真言……二师弟啊,你刚刚的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为什么我这么温柔,体贴,还嫁不出去呢?”千手微笑道:“喝吧,不用跟师姐客气。” &emsp;&emsp;齐锈向宁奕投去求助的目光。 &emsp;&emsp;宁奕陡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门,哈哈笑道:“那个,二师兄啊,真羡慕你……有口福了。丫头还在后山等着我,我我我,我先撤了啊?” &emsp;&emsp;后面几个字,也是颤抖的,他哪里敢溜啊,心惊胆战望向师姐。 &emsp;&emsp;千手淡淡嗯了一声。 &emsp;&emsp;宁奕如释重负,直接以空之卷点碎风雷山和后山禁制前的屏障,一步就掠出数百丈。 &emsp;&emsp;他以指尖触摸奇点符箓,踏入后山。 &emsp;&emsp;在这一刻—— &emsp;&emsp;蜀山的喧嚣,欢笑,所有的声音,芳华。 &emsp;&emsp;全都消散。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后山有一条小溪。 &emsp;&emsp;第一次,以执剑者身份,踏入后山的时候,宁奕被阻拦在那条小溪外。 &emsp;&emsp;一次,十次。 &emsp;&emsp;数不清多少次。 &emsp;&emsp;这条小溪,像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将日夜昏晓割开,小溪的那一边,是始终静谧而唯美的后山洞天。 &emsp;&emsp;不论是人间大雪,亦或是艳阳高照,这里……永远都是这副模样。 &emsp;&emsp;宁奕神情恍惚,他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耳旁是树叶婆娑的轻舞,细碎的叶片与风声交撞,迸出极轻的撕裂声音,很好听,很悦耳。 &emsp;&emsp;浸染了酡红日光的溪水,荡漾出数万片灼目的鳞光。 &emsp;&emsp;溪水冲刷着连接河床的大石,也冲刷着雪白的膝盖。 &emsp;&emsp;卸下簪,任由长瀑散的裴灵素,赤足踩在小溪上,及膝的紫色纱裙随风飞扬,裙摆如流火,雪白如羊脂的肩头落了三四片长叶。 &emsp;&emsp;宁奕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孩。 &emsp;&emsp;辉光笼罩下,丫头面容一片模糊,但眉目间的笑意,却给人一种直抵灵魂心底的温柔。 &emsp;&emsp;她伸出了双手。 &emsp;&emsp;他也如此。 &emsp;&emsp;这个世界变得寂静,除了叶落的沙沙声音,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动静。 &emsp;&emsp;树梢头的猴子,围观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啃了一半的果子都不甜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真~不~戳~” &emsp;&emsp;猴子仰喝着酒,大着舌头连连赞扬。 &emsp;&emsp;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丫头竟然破天荒给自己来了这么多酒? &emsp;&emsp;他惬意地在酒坛子中,躺成一个大字型,抓着腮帮子上的猴毛,懒洋洋问道:“小宁子,这一架,打得如何?” &emsp;&emsp;宁奕神色凝重起来,回到后山,跟丫头温存之后,他说起了长陵之行所生的事情。 &emsp;&emsp;最重要的,其实还是那场荡平小无量山,击杀圣君的神战。 &emsp;&emsp;真正来说,荡平小无量山的,不是宁奕。 &emsp;&emsp;而是大圣爷。 &emsp;&emsp;在圣坟的战斗,已经越了宁奕的认知范围。 &emsp;&emsp;“这一架……打得太快了。”宁奕坦白,挠了挠头,好奇问道:“大圣爷,您老跟那位圣君是什么关系啊?”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言语之间,似乎是很久之前的老熟人。 &emsp;&emsp;“什么狗屁圣君……”猴子嗤笑一声,道:“老子不认识这玩意儿,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小丑。” &emsp;&emsp;“下次遇到这种人,直接一棍子敲死。”猴子淡淡开口,霸气十足:“天塌了,老子给你撑着。” &emsp;&emsp;宁奕试探性问道:“那人说……不仅仅认识你,还认识紫山的一位前辈。” &emsp;&emsp;在圣君的口中,紫山应该还存在着一位不朽! &emsp;&emsp;而且……圣君称呼那位不朽为疯子。 &emsp;&emsp;“不该问的别问。” &emsp;&emsp;猴子皱起眉头,抿了口酒,言简意赅的提点了这么一句。 &emsp;&emsp;宁奕知道,自己猜测地果然没错,猴子之所以如此待见丫头,当初愿意帮助自己逆命,是与丫头紫山的背景身份有关的。 &emsp;&emsp;那位圣君口中的紫山疯子,多半是真实存在着的。 &emsp;&emsp;而且,还与猴子关系不浅。 &emsp;&emsp;“前辈……是我想问的。” &emsp;&emsp;裴灵素深思熟虑之后,依旧选择开口。 &emsp;&emsp;她知道,大圣未必会回应自己。 &emsp;&emsp;“灵素出身紫山,师尊如今是紫山山主。” &emsp;&emsp;“这千万年来,紫山历代单脉相传,研究生死禁术……而且只传女子。” &emsp;&emsp;裴灵素直视着大圣,她跪坐在光明牢笼之前,坦白心迹。 &emsp;&emsp;“如今我的师尊,正在闭关,对抗寿元大限,生死危难之际……若是紫山真有那么一位抵达不朽的前辈,愿意相助,想必她便可以度过这一劫。” &emsp;&emsp;猴子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emsp;&emsp;他幽幽道:“说完了吗?”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替丫头开口,道:“如果大圣真的认识紫山那位不朽,只要告知奇点方位即可。” &emsp;&emsp;“并非我不愿帮你们,而是我帮不上你们。” &emsp;&emsp;猴子一副木然神色,语气没有波澜地开口,道:“她是否活着,我不知道。就算活着,躲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像我这么一个,被困在笼牢内,数万年不曾见过天日的人,脑海里还会记得些什么?” &emsp;&emsp;裴灵素的眼神微微一亮。 &emsp;&emsp;那么……紫山确实存在过这么一位不朽! &emsp;&emsp;自己身为紫山下一任山主,竟然毫不知情……这个秘密,师尊知道么? &emsp;&emsp;“更何况,生死有命。” &emsp;&emsp;猴子忽然连酒也不喝了,缓缓将酒坛放下。 &emsp;&emsp;“紫山研究的所谓生死禁术……没有用的。”他恹恹开口,道:“自己的命,终究只有自己才能渡。” &emsp;&emsp;“其他人,渡不了。” &emsp;&emsp;宁奕和裴灵素,都怔住了。 &emsp;&emsp;“可是前辈,您救了……” &emsp;&emsp;宁奕的话语,刚刚出口,就被猴子不耐烦地打断。 &emsp;&emsp;“我能救这小丫头,是因为她命不该尽,是她运气好,是她还没死——” &emsp;&emsp;这是宁奕第一次看到,笼牢内的猴子,露出这么愤怒,这么严肃的神情。 &emsp;&emsp;他双手按在巨大光明笼柱之上,嗤嗤生出炽烈的火光和烟雾。 &emsp;&emsp;“宁奕!你给我听好了!” &emsp;&emsp;大圣眼神无比冰冷:“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的生死,就不要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尤其是不要放在我身上,归根结底……我救不了你们任何一个人。” 第五百一十八章 念珠 &emsp;&emsp;如果你真的在乎一个人,就不要把希望放在其他人的身上! &emsp;&emsp;猴子的话语,震醒了宁奕。 &emsp;&emsp;直到离开笼牢禁地,他都处在深深的反思中。 &emsp;&emsp;一直以来,自己都很幸运。 &emsp;&emsp;在西岭的时候遇到了徐藏,拜入蜀山,有师姐庇护,这一路走来,虽步步难行,但步步背后都有贵人相助。 &emsp;&emsp;徐藏,周游,叶先生,大圣…… &emsp;&emsp;自己成长到了今日,再到之后的北伐,再到执剑者预知的灭世之劫。 &emsp;&emsp;他必须要依靠自己。 &emsp;&emsp;后山山顶。 &emsp;&emsp;星火流萤,满树银花,宁奕坐在树下,心神沉浸,缓缓运转周天。 &emsp;&emsp;四卷天书,如四轮太阳,并不炽烈,缓缓在宁奕背后点亮。 &emsp;&emsp;这是一副极其骇人的画面。 &emsp;&emsp;执剑者的每一卷天书,都象征着某一领域的极致之力! &emsp;&emsp;修行者,修行肉身,神海,力求脱凡俗,成就不朽。 &emsp;&emsp;强大如白帝龙皇,走到追寻不朽的最后一步,都认为“天书”能带给他们关键性的指引。 &emsp;&emsp;诸多杂念,一一摒弃。 &emsp;&emsp;当心念沉浸,坠入心湖最深处—— &emsp;&emsp;宁奕看到了神海摇曳的那一束火光,时暗时明,犹如一盏风吹烛火,虽然迸光亮,但……随时可能熄灭。 &emsp;&emsp;那是自己最担心的事情。 &emsp;&emsp;关乎性命的神火之劫。 &emsp;&emsp;这一劫,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emsp;&emsp;一双素手,缓缓搭在肩头,素手主人轻拢慢捻抹复挑,替他揉捏肩头,手艺高,宁奕忍不住轻轻一声长叹,从闭关之中醒来。 &emsp;&emsp;宁奕神情复杂,一只手轻轻抬起,握住素手。 &emsp;&emsp;裴灵素柔声道:“大圣说的话,有些过了……在我看来,夫君已经很了不起了。我这条性命,是你拼了性命救回来的。甲子城的三万六千条性命,也是你救下来的。” &emsp;&emsp;宁奕笑着摇了摇头,他站起身子,一只手不愿松开,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替裴灵素拢着丝,“大圣说的没错。如果以后我还需要依靠后山的力量,还需要依靠他的纯阳气……路不会走得长远。” &emsp;&emsp;裴灵素欲言又止。 &emsp;&emsp;两个人相顾无言。 &emsp;&emsp;宁奕忍不住笑了,“干嘛这么严肃?” &emsp;&emsp;“没有……”丫头深吸一口气,挤出笑容,道:“执剑者,是个很大的担子吧?” &emsp;&emsp;两人之间,已经没有秘密可言。 &emsp;&emsp;宁奕所观想到的灭世之劫,也没有隐瞒。 &emsp;&emsp;所以一个人在后山的时候,丫头总是会想,背负这么一份大责,又无法与外人言说的夫君……实在是承担了很多。 &emsp;&emsp;“来,笑一个。” &emsp;&emsp;宁奕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指尖轻轻抵在女孩婴儿肥的粉白面颊上,挤出两个小梨涡。 &emsp;&emsp;裴灵素哭笑不得,配合宁奕做了这么一个动作。 &emsp;&emsp;“以后,要笑,要开心。” &emsp;&emsp;宁奕声音很轻,端详着这张面孔,懒洋洋道:“你开心呢,我就会很开心。你不开心的话,我也会很不开心。” &emsp;&emsp;“天都要塌了,我怎么开心得起来?” &emsp;&emsp;裴灵素抬起两条手臂,挥舞着做出同样的动作,把宁奕面颊两侧推了上去,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emsp;&emsp;宁奕咧嘴,很难看地笑道:“有夫君在,天怎么会塌。” &emsp;&emsp;虽然笑得很难看。 &emsp;&emsp;但说得很认真。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裴灵素怔了怔,咕哝一声,放下两条手臂,噗通一声撞入宁奕怀中,把脑袋埋在男人怀中。 &emsp;&emsp;刚刚咕哝的那句话,宁奕听见了。 &emsp;&emsp;说的是。 &emsp;&emsp;“还蛮帅的。” &emsp;&emsp;宁奕噗嗤一笑。 &emsp;&emsp;这笑声传到丫头耳中,虽然脑袋已经深深埋进去了,但俏脸仍是一片涨红,连宁奕都能感觉到后者炽热到略微有些滚烫的体温。 &emsp;&emsp;“怎么这么烫?”宁奕假装诧异,伸手去触怀中丫头的额头,笑道:“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emsp;&emsp;“……” &emsp;&emsp;裴灵素死死把脑袋埋入衣衫内,怎么也不让宁奕的手掌贴进来。 &emsp;&emsp;一句话,让宁奕心湖荡漾。 &emsp;&emsp;“要不,夫君帮我检查一下身体……” &emsp;&emsp;宁奕低声咳嗽,假装没有听清,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emsp;&emsp;“……不说了!” &emsp;&emsp;“本姑娘……” &emsp;&emsp;裴灵素咬紧银牙,抬头幽怨瞪了眼宁奕。 &emsp;&emsp;对视之后,看到了宁奕眼中的柔和笑意,她心神一颤,又把脑袋埋了下去,声如蚊蝇道。 &emsp;&emsp;“本姑娘困了……打道回府……睡觉睡觉……” &emsp;&emsp;“得嘞。” &emsp;&emsp;宁奕忍俊不禁,抱着丫头,一个人一前一后,大字型摇摇摆摆,像是酗酒的醉汉,极其滑稽地荡下山道。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蜀山的酒宴结束,已是天明。 &emsp;&emsp;黎明曙光如一线潮水,缓缓推散余夜。 &emsp;&emsp;后山洞府水帘潺潺,静室之内檀香袅袅。 &emsp;&emsp;骤雨初晴,麝香缭绕。 &emsp;&emsp;裴灵素依偎在宁奕怀中,一宿未眠,并不觉得疲惫,只是稍微有些小倦。 &emsp;&emsp;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叙着。 &emsp;&emsp;丫头声音有些沙哑,“你不用出去看看师兄他们吗?” &emsp;&emsp;宁奕却是有些累了。 &emsp;&emsp;他将裴灵素揽在怀中,很认真地说道:“师兄们都很好,不用去看了……我怕打搅师姐喝酒的雅兴。” &emsp;&emsp;说到这里,宁奕笑了笑,“等日过晌午,我再出去。” &emsp;&emsp;那个时候,师姐的酒,应该是喝的差不多了。 &emsp;&emsp;“要离开蜀山了吗。”裴灵素声音很轻地问。 &emsp;&emsp;后山,说到底,不过是一纸符箓隔绝的奇点洞天。 &emsp;&emsp;只要这张符箓存在,那么后山便始终是与蜀山隔离开的两座世界。 &emsp;&emsp;明明无法看到蜀山的山,水,鸟,兽。 &emsp;&emsp;但裴灵素心中,早就将自己当成了蜀山的一名住客。 &emsp;&emsp;“……嗯。”宁奕指尖缠着丫头鬓角丝,喃喃道:“新圣山选在北境。龙脉气运昌盛,镇压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背抵将军府,也就是你以前的家。” &emsp;&emsp;裴灵素轻声道:“将军府故人去矣,不必为了我,刻意选在那的。毕竟……” &emsp;&emsp;说到这里,停下来了。 &emsp;&emsp;宁奕看出了丫头神情上的自嘲,也看出了她未说出的那后半句。 &emsp;&emsp;毕竟……她又无法看见。 &emsp;&emsp;“还记得我说过的承诺么。”宁奕一只手伸过女子耳鬓,缓缓收回之时,虚空破碎,他变戏法一样取出了一枚珠胎圆润的白珠。 &emsp;&emsp;“这是什么?” &emsp;&emsp;裴灵素眨了眨眼,接过珠子,轻轻抚摸,珠子入手温暖,似乎有一股暖流流淌……这股力量,她再熟悉不过了,中了白帝一击之后,身躯冰凉,宁奕总以这股力量温暖自己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身躯。 &emsp;&emsp;是执剑者天书中的生字卷。 &emsp;&emsp;不……不止这些。 &emsp;&emsp;还有一些驳杂的,自己感知到却说不出名字的气息。 &emsp;&emsp;“这是……我的眼。也是你的眼。” &emsp;&emsp;宁奕打了个机锋,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解释这个珠子是什么。 &emsp;&emsp;这是他点燃神火之后,在天都城静居时所琢磨出的物事。 &emsp;&emsp;珠子内萦绕着执剑者天书的几股力量。 &emsp;&emsp;生字卷,时时刻刻可以为裴灵素温养身子。 &emsp;&emsp;山离两卷,保证了珠子内几股力量的平衡。 &emsp;&emsp;最重要的,便是“空之卷”! &emsp;&emsp;效仿大隋皇室的通天珠,宁奕自己以执剑者天书之力,将神海的感知,传递到珠子内。 &emsp;&emsp;“闭上眼。” &emsp;&emsp;顺从着宁奕的声音。 &emsp;&emsp;裴灵素听话地握住胎珠,缓缓闭目。 &emsp;&emsp;她的神海之中,四周竟然变得清晰,逐渐观想出一副云雾……云雾破散,火焰缭绕。 &emsp;&emsp;她“看”到了一张披散丝的女子面容,鬓被一根手指轻轻绕起,转了好几圈。 &emsp;&emsp;那女子闭着双眼,双手握着白色珠子,捧在胸前,披在身上的薄被略微下滑。 &emsp;&emsp;春光乍泄。 &emsp;&emsp;那女子……是自己! &emsp;&emsp;裴灵素陡然睁眼,从观想状态之中醒来,对上了宁奕那双眸子。 &emsp;&emsp;“我看到了……自己?” &emsp;&emsp;她瞬间明白过来。 &emsp;&emsp;通过神海的力量,自己握住这枚珠子,便感应到了……宁奕所看到的画面。 &emsp;&emsp;“在你离开后山之前,我会成为你的眼。”宁奕轻声道:“此后,无论我去哪里,只要你握住这枚珠子,就能看到……我所看到的。” &emsp;&emsp;这枚珠子,是宁奕真正意义上的,双眼。 &emsp;&emsp;宁奕说的,要成为自己的眼。 &emsp;&emsp;他是认真的。 &emsp;&emsp;裴灵素沉默了,她握住这枚珠子,良久之后压下复杂的心绪,笑道:“夫君,谢谢你。” &emsp;&emsp;这个人真的把自己放在了心上,最重要的位置,愿意跟自己分享眼前看到的世界,一花一草一木。 &emsp;&emsp;所有的一切。 &emsp;&emsp;“起个名字吧。” &emsp;&emsp;宁奕看出来了,丫头真的很高兴。 &emsp;&emsp;丫头高兴,他也便一起高兴。 &emsp;&emsp;“我不怎么会起名。” &emsp;&emsp;裴灵素凝视着怀中的小白珠子,轻声喃喃,“就叫它……念珠好了。” &emsp;&emsp;“念珠。”宁奕笑眯眯道:“好,就叫这小家伙念珠吧。” &emsp;&emsp;宁奕顿了顿,打趣道:“本以为你会起个有趣些的名字呢。” &emsp;&emsp;裴灵素幽怨道:“夫君是嫌弃这名字不好吗?” &emsp;&emsp;“不不不……” &emsp;&emsp;宁奕眨了眨眼,道:“虽朴实无华,但朗朗上口。” &emsp;&emsp;裴灵素道:“那夫君起个有趣的名字,我倒是想看看……有多有趣?” &emsp;&emsp;鱼儿上钩了啊。 &emsp;&emsp;宁奕摸了摸下巴,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那我说了啊。” &emsp;&emsp;“说吧。”丫头好整以暇。 &emsp;&emsp;“此珠可以观想神海,模拟另外一人视野,即便是盲人亦可以重见光明,恢复视力。不如就叫……拟视珠。” &emsp;&emsp;“好名字。不过……” &emsp;&emsp;裴灵素呵呵冷笑,道:“你才是猪。”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这章补昨晚的。晚些还有一个大章。) 第五百一十九章 嫁妆 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安静,有时候很热闹。 东境战争结束,长陵宴席落幕,这座喧嚣的大隋天下,终于难得安静下来……时间走得很快,不仅仅是山中无甲子。 在太平岁月里生活的每个人都不知经年。 春夏秋冬,花开花谢。 又是一年夏。 …… …… 北境的某条山脉山脚下,一方幽潭。 马车停住,就地饮水,歇息。 有风吹过,车厢四角悬挂的雪白铃铛随风摇曳,清脆悦耳。 小昭鞠了一捧清泉,先是轻轻啜饮,然后拍打在面颊处。 其实修行者饮天地星辉,温养身子,自内而外的莹润之下,女子肌肤吹弹可破,乃是常态,即便不用清水洗面,依旧能长褒青春。 小昭自入宫之后,便跟在小姐身后修行星辉吞吐之术。 当然……虽然修行能够一定程度的改善姿色,但依然有上限。 同样是美色,却也是有三六九等之分的。 当徐清焰摘下帷帽之时,世间万物都寂静下来,潭水倒映出一张绝美无暇的面孔。 小昭看得怔怔出神。 在她心中,小姐这张脸,是真正的神颜。 大隋闻名的其他女子,虽然也很美,跟清焰小姐比起来,那就是星辉比之皓月。 差得太远,太远……甚至可以说,不具备可比性。 徐清焰以水瓢取水,坐于大石之上,垂目缓饮。 四下寂静。 只有蝉鸣。 徐清焰轻声道:“一路走来,怎么人非但没有变少,反而越来越多。” 按理来说,北境清幽孤僻,平日里除了圣山子弟执行任务,偶尔会来此地,其他人不会刻意来此……可如今路途,时常遇见一拨又一拨的车团。 小昭颇为无奈地揉了揉面颊,二人这一路离开天都,跨越中州,跋山涉水,本意是想把北境洞天福地都走一遭,继续之前未完成的旅程。 的确。 最近北境人越来越多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隋天下太平了,于是这些人……组团来北境旅行? 小昭也想不通其中道理,她试探性问道:“要不我们换个方向?不往北走了?去南疆看一看风景?” 不知为何……总是有种继续北上不太妙的直觉。 徐清焰忽然蹙起眉头,垂饮一半的水瓢缓缓倾落,琼浆玉液重回幽潭,她信手抓起身旁帷帽,缓缓戴上。 说时迟那时快,徐清焰蹙眉之时,远方密林之中,缓缓走出几个谈笑风生的读书人。 小昭刚刚反应过来,小姐已是遮掩容貌,好整以暇,做擦拭唇角的动作。 已经有些迟了。 那几个读书人误入此地,看到一位身姿绝佳的年轻女子,俱是神情一滞,虽未有人看清了这位姑娘的真实面容……但单单是如此一瞥,便足以震人心魄。 看得出来,这几人已经看呆了。 徐清焰收回木瓢,轻声道:“小昭,回去了。” 掀帘,回座。 一位读书人回过神,连忙鼓起勇气,快步拦下马车。 “你想做什么?”小昭皱起眉头,握着缰绳,神情警惕。 “抱歉抱歉……无意打扰。” 读书人挠了挠头,望向小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对主仆……倒是罕见,两位女子结伴而行,难道不惧盗贼劫匪,连婢女都如此好看,即便主人带着帷帽,也难免惹人垂涎。 须知。 大隋天下虽然太平,但四境之中流匪仍有,千万年来都是如此。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二人,要是遇到了歹人,又该如何? 可惜,他却不知,此刻拦在路上的自己,就已经是小昭眼中的“歹人”了。 小昭冷冷道:“既然无意打扰,就不要拦路。公子还请让道。” 读书人笑着抱拳揖了一礼,对着车厢内大声道:“想必阁下也是去往北境天神山,聆听那位宁山主开山讲道的吧?” 只此一言。 小昭心坎咯噔一声,预感到了不妙。 坐在车厢内的徐清焰,面容隐于皂纱之下,眼神露出恍悟之色。 宁山主……开山讲道……难怪如此…… 这些日子,北境这么多人结对而来,原来都是听他讲道的。 见车厢内没反应,便当是车主没有抗拒之意,这位鼓起勇气的读书人,又是一礼,朗声道:“在下天都书院门生弟子,林升,绝非恶人歹徒。邀请姑娘与书院同行,齐赴天神山,共听讲道。” “不必了。”小昭语气冰冷,道:“什么天神山讲道,我家小姐不稀罕……” 读书人神情尴尬。 他望向车厢,那里传来了声音很轻的一句问话。 “宁奕的天神山,建在北境何处。” 宁奕? 竟然直呼其名……读书人一直平静的神色,此刻稍露不快。 按下心中愠怒,他皱眉道:“宁山主在玄神洞天,起立圣山,背靠将军府,面朝北境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镇压北方龙脉,填补大势残缺。看二位车饰,与天都皇亲应该颇有渊源,好歹算是个体面人,总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吧?” “你这……” 小昭眉头一挑就要作。 “多谢林先生解答,先前失礼,还请见谅。” 车厢内传来淡淡的回应声音,“在外云游,难免如此。时逢宁山主开山,所以如今北境,如此热闹。” “不错。”林升的神情缓和一些,这次车厢主人还算合礼,没有直呼宁剑仙大名,而是用了山主的雅号。 身旁的几位同伴跟了过来,其中一人嘿嘿笑道:“二位姑娘,这北境流寇可不讲规矩,若是遇到了,恐怕会颇为麻烦。不如跟我书院同行,若是嫌弃我们这几位糙老爷们,白鹿洞的女弟子们,就在不远处。” 林升心底越来越不痛快,默默嘀咕,自己这一身书卷气的打扮,还糙老爷们,北境的那些散修不都成臭要饭的了? “诸位,还是就此别过吧。” 小昭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有礼貌,可惜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她此刻的拒绝语气听起来很是生硬。 “我家小姐……素来不喜欢与人同行。” 车厢内,没有回应。 风停了。 树叶不再沙沙作响,就连蝉鸣在这一刻都戛然而止—— 小昭皱起眉头,她现那几位拦路书生的神色忽然变得很是恭敬,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身后。 林中。 徐徐走出另外一道高挑身影,那人背着一面黑布缠绕的巨大古琴,与小姐一样面系轻纱,只不过只系到鼻梁处,露出饱满光洁的额,一轮弯月黛眉,一双似水双眸。 “你们几人,拦在别人车前,成何体统!” 很难想象,这般温柔面孔的女子,开口便是训斥,而且甚是严厉。 颇有几分雷霆震怒之意! “琴君大人……” 林升身子一颤,连忙解释,道:“北境鱼龙混杂,我们几人担心二位姑娘遭遇流寇,便邀请她们与书院同行……” 琴君! 小昭知道车厢内的小姐,为何不开口了。 是天都的熟人啊。 几位读书人,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四人乖乖给马车让出一条道来,然后垂头丧气,来到琴君面前。 “该做的礼数都做了,咱们几个行得正做得直,大君子要罚便罚。”林升咬牙,狠下心告了一状,道:“那车厢主人,刚刚还直呼宁山主大名,就这一点,就算她愿意同行,我还得掂量掂量呢。” 声声慢心底好气又好笑。 “既然知道北境鱼龙混杂,还招惹是非……” 她面容上不显山不露水,语气也不冷不热的教训道:“可曾想过,人家为什么敢如此行走北境,为什么敢直呼其名,你还要掂量掂量……掂量什么?不先掂量掂量自己修为,看看四个人一起上,能不能动得了这位驭车姑娘一根手指头?” 一连串别有用心的教诲。 林升神情呆滞,别说他们几个能被带到北境聆听圣山开坛讲道的聪明人了。 就算是傻子,也都能听懂此刻琴君大人的别有用意。 四个读书人都乖乖闭嘴,灰头土脸撤离幽潭。 风继续吹,树叶继续响,风铃继续晃荡,蝉……依旧不鸣。 此地空寂。 背负古琴的女子,幽幽望向车厢。 “徐姑娘,好久不见。” 坐在车内的徐清焰,沉默了小片刻,礼节性地回应道。 “好久不见。” 她与琴君,的确算是熟人,算是相识,可其实……二人之间,关系并没有多好。 准确的说,她们二人,没什么关系。 皇宫是座小笼牢,天都是个大笼牢,她这只金丝雀,只配被关在笼子里。 哪里还有什么朋友呢? 只不过琴君对于宁先生的心思,她是心知肚明,而且无比了解的……毕竟,她曾经是那么的喜欢那个人。 那时候,日日夜夜,辗转反侧,能盼到宁先生的一个消息,都是无比欢喜的。 关于他身旁的每一件物事,每一个人物,自然也都是托着宫里关系,一一打听清楚了的。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本以为你不会来北境的。”琴君低声笑了,“宁奕立山开坛,你……该不会是去听他阐述修行大道的吧?” 徐清焰没有解释。 她没有对声声慢说这是一个巧合,没有说自己只是无意游历至此。 这世上所有的巧合,其实都是命运的安排。 很多偶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所以,她什么解释都没有说,只是轻声道:“这就准备南下了。” 这就准备……南下了? 琴君有些意外。 徐清焰笑着反问道:“江姑娘呢,该不会不是去听宁奕阐述修行大道的吧?” 声声慢神情一怔。 她认真道:“徐清焰,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车厢女子掀开车帘,望向负琴女子,眼神困惑。 声声慢沉默片刻,道:“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今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今日,不仅仅是宁奕开坛讲道的日子,也是他与紫山裴灵素成婚的日子,婚书早已经公示四境,今日之后,二人结为道侣,灵山,道宗,四境圣山,中州皇室,大隋天下的大人物,都会到场,送上祝福。” 一道雷霆。 晴天霹雳。 徐清焰怔怔坐在车厢内。 声声慢眼神中混杂着意味难明的笑意,声音听起来有些苦涩。 “我不是去听他阐述修行大道的,而是去祝他与裴姑娘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 说完,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幽潭一旁,车厢静立了许久。 马蹄擂地,黑鬃烈骏不安地嘶鸣,不知为何如此暴躁……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 小昭声音嘶哑,问道:“小姐……你还好吗?” 坐在车厢内的女子,静静回想着琴君的话。 今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吗。 好像是啊。 其实每一天对自己而言都一样,每一天都是无趣的,乏善可陈的日子。 只有遇到很重要的人,那一天才会变得重要。 “小昭。” 车厢里传来了落寞的笑:“陪我……去看看吧。” …… …… 玄神洞天,天神山山门! 将军府铁骑驻扎于山道两侧,玄甲森然,在阳光下倒映出粼粼寒光。 圣山初辟,铁骑辅佐。 北境将军府,甘当绿叶。 当今大隋,除了宁奕,还有谁能让沉渊君做到这一步? 而且更让人惊叹的……是将军府如此鼎力支持天神山,并不避讳天都,天都看在眼里,也没有丝毫制止意味。 太子与宁奕,这对君臣,并没有生不合。 “太平难得,难得太平。” 气色莹润的男人,额覆着紫抹额,肩披黑色野鬃大氅,神色巍巍肃穆,坐于木质轮椅之上,由千觞君推动而行,山道两旁落叶簌簌,两人缓缓登山。 天神山初辟,举山上下都无弟子,秩序自然由铁骑代为维系。 “师兄。”千觞轻声叹道:“这玄神洞天的风水气运,还真不错。此地星辉氤氲,适宜修行,若是初燃星火者在此闭关,进境定会比其他地方快上许多。” “宁奕看山挑水的眼光,向来不错。”沉渊柔声笑了笑,“师尊二十年前对我说过,北境某座洞天风水气运,二十年后会迎来逆转,当初粗略指了几个地点,玄神洞天就在其中之列,如今来看,师尊还真是神机妙算。只不过此地风水,不是山养人,而是人养山。” 冥冥之中的气运之说,的确存在。 而太子,宁奕,沉渊这样的人,自然就是站在气运浪潮最高处的人。 他们在哪里立足,在哪里扎根,哪里便是气运满盈。 千觞低声道:“宁奕开辟天神山,既为北伐,也为拧合天神高原和大隋天下的关系……这次开坛讲座,恐怕会收一些弟子。可是整座圣山,举目望去,就只有他和丫头二人, 要如何去收徒?难不成,他准备收亲传弟子?” 沉渊摇了摇头。 “亲传弟子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要看根骨,看资质,更要看机缘,因果。”沉渊淡淡道:“以宁奕沉稳的性格,不会轻易收徒。” 这一点,可以参考叶先生。 叶先生五百年来,教人修行剑法,在蓬莱传下剑术,却从未真正收下所谓的“亲传弟子”……直到遇见宁奕。 传承绝非儿戏。 赵蕤留着小霜山,宁愿耗尽寿元,也要等到百年后的徐藏。 自己的师父……亦是如此。 裴旻将破壁垒留给了自己,将剑藏留给了丫头,浑身绝学,满身剑气,最锋锐的那颗剑心,他一直珍藏保留,直到藏师弟的出现。 历代以来,剑修授剑,都是靠着机缘,因果去推进。 剑修不打讥讽。 时机到了,便是时机到了。 是你,便是你,不是你,便不是你。 此事……强求不得。 “圣山初辟,前期难免会遇到麻烦。”沉渊君沉思片刻,嘱咐道:“就算收几个徒弟,也无济于事……此事就不是靠几位弟子能解决的。同在北境,立山于此,你替小师弟多多留心。天神山的麻烦,便是将军府的麻烦,北境铁骑能帮衬的,就多帮衬一下。” 千觞牢记在心,他想起一些往事,笑着摇头道:“总感觉,此次开坛讲道……宁奕还会给我们带来某些惊喜。我总觉得,天神山的开辟,他早有谋划,说不定前期的麻烦,他自有办法。” “千觞师兄,此言差矣。” 山道落叶,簌簌而鸣。 一袭黑衫,不知何时,已从山顶踱步而来。 “宁奕,你来了。”沉渊微微一笑,道:“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不小心听到了些。” 宁奕行了一礼,笑道:“多谢师兄关心。此次开山,维系秩序,招揽接待,还要麻烦将军府的兄弟们了。师兄,近来身体如何?” 沉渊君摆了摆手,轻声道:“身体无恙,只是习惯了坐在木椅之上,便索性长久坐下。正好天都的那些文官,不希望看到我站起来,就当是演戏好了,真正北伐那一日到来之时,我会第一个杀上芥子山。” 宁奕看得出来,师兄说了一半的谎。 沉渊君的伤势,的确好了许多……但似乎仍然留下了后遗症。 所谓的北伐到来,第一个杀上芥子山,这种言论,倒也属实,只不过能说出如此话语的沉渊,大抵是将白帝与自己的对决,当成毕生的最终一战了。 沉渊君始终拒绝宁奕的帮助。 宁奕尊重师兄的选择,也相信沉渊的实力……最关键的是,他看出了沉渊身体里的某些蜕变。 这还真不是逞强。 沉渊君以刀剑双道踏入涅槃,立地成圣。 从凤鸣山的战绩来看,他应该是极其罕见的踏入此境,便直接成为“高阶”的凤毛麟角。 妖族天下还有一位同样凤毛麟角的妖孽火凤。 如今的师兄,在重伤之后,隐约有更进一步的风采,宁奕竟然有种错觉,师兄在掌控着他自己的生死。 若生死有一条界限。 那么坐在轮椅上的沉渊,便坐在这条长线的正中央,不偏不倚,他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感悟着生死间的大恐怖,以及大机缘。 颇有些类似于自己的神火。 一步生,一步灭。 生死之间的大危险带来了大造化。 北伐那一日,若师兄圆满涅槃境界的感悟,掌握生死道果,说不定……真的可以与白帝一战! 宁奕轻声道:“沉渊师兄,你说的话,其实丫头都听得见,也看得到。” 轮椅男人微微一怔。 宁奕翻腕,取出通天珠,映射出后山洞天内的景象。 云雾间,一位女子闭上双眸,双手捧着一枚白色珠胎。 裴灵素的声音,通过通天珠传递,在山道四处袅袅荡开。 “沉渊师兄,千觞师兄……我想你们了,不管北伐结果如何,当我离开后山的那天,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 她是在提醒沉渊,这世上还有事情值得期待,还有人需要等待,不可以轻易死去。 宁奕解释了丫头闭眼的缘故,以及“念珠”的功效。 沉渊怔了怔。 他深深望向宁奕,这小子有些歪门邪道,做出了白色珠胎这等代替视物的小玩意。 不过。 这是确实将丫头放在心底的证明。 宁奕,自己没看错人,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的家伙。 “好。我答应你。” 沉渊君声音极其罕见的温和下来,他笑着望向通天珠内的景象,立誓道:“丫头,等你平安走出蜀山后山,大师兄一定在将军府等你。” 千觞也连忙补充道:“二师兄也等着你。二师兄给你烧一大桌饭菜。” 云雾里的女孩笑了。 “宁奕……你陪师兄他们聊吧。”她缓缓睁开双眼,断绝与念珠的交流,笑道:“师姐来后山了,我得去补一个妆,换身衣服。” 通天珠的景象消散。 沉渊君的笑意也缓缓消散。 大师兄坐于木椅之上,望向宁奕,轻声道:“今日是你初辟圣山之日,也是你和她的大婚之日。将军府十万铁骑就在天神山外二十里候着,这些铁骑之所以愿意来,可不是因为你宁剑仙的名字,也不是看在李白蛟铁律皇权的面子……这两样东西放到北境,狗屁都不是,北境长城不吃这一套。” 这些人,追随将军府,追随北境野火。 追随裴灵素的父亲。 当年的裴旻大将军! 宁奕神情一凛,他万万没有想到,沉渊君取出一枚兵符,将其交付到自己掌心,替自己合拢五指。 “十万北境铁骑,是我替师父送给你的……嫁妆。” …… …… (关于更新时间,和通告。目前是习惯性的放在微信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大家可以关注公众号~) 第五百二十章 开山 “十万铁骑兵符。” 宁奕感应着掌心兵符的温度,神情错愕。 已很少会有让他震惊的事情。 大师兄赠符,算是一个。 “此符名为‘火字符’,可号令将军府火部铁骑十万。”沉渊低声道:“如今还留在火部铁骑的这些老兵,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追随师父多年……天都血夜之后,被我暗中收留下来,养活这批人马很不容易。此后,火字符就交给你了。” “师兄……此物太贵重。我不能要。”宁奕神情凝重,摇了摇头,道:“这十万铁骑,还是驻守在北境长城好了。” 并非是他养不起这十万人,承担不了火部铁骑的粮草消耗。 而是……这十万人,追随的是当年的裴旻先生,并不是自己。 “兵符你就收下吧 。这些人会留在北境长城,反正北伐之前,你也用不上他们。”沉渊君低声笑道:“你我二人,面对太子,总要有些自保手段。” 他知道,宁奕在草原留了一步后手棋。 天神高原的八大王旗,乃是乌尔勒的追随者,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在两座天下的战争爆之时,草原所迸出的战力其实不容小觑。 但大隋境内,总归还是要皇权更快一些。 有着十万铁骑,心中会安稳些许。 “更何况……他们追随的并不是你。”沉渊君知道宁奕心中的真实想法,笑道:“师父逝世,火符顺延,他们追随的,乃是师父的女儿,裴灵素。” 千觞君啧啧笑道:“真是便宜你这个臭小子了。” 宁奕犹豫一二,将火字兵符收下。 他严肃道:“二位师兄,此恩宁奕记下了……这枚兵符,北伐之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 “都是一家人。就不说客套话了。”沉渊摆了摆手,笑道:“开坛讲道的时辰快到了吧?快去准备吧……我还等着你这位新晋圣山山主在修行大道上的高论呢。” 宁奕抿起嘴唇,点了点头。 他向着山下掠去。 玄神洞天,山门之处。 铁骑重重,黑甲森然,将军府把守秩序之下,诸圣山井井有序地在新圣山道场四周落座,一扇并不宽敞的星火门户,缓缓燃烧—— 宁奕一步踏出,现身之后,并没有急着开坛。 玄神洞天道场的人,到了七七八八。 他先与到场的几位熟人打了招呼……今日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盛大日子。 自己的“天神山”开山! 加上大婚! 各方人马,均是来贺。 “蒋老。” 宁奕来到一袭红衫的老者面前,按照辈分,按照修为境界,他都该是先向这位老殿主行礼。 老殿主拍了拍宁奕肩头,示意不必多礼,笑道:“太子殿下和我一同备了一些贺礼,回头送到你山门府上,都是些俗世玩物,不要嫌弃啊。” “哪敢,哪敢。”宁奕汗颜,坦诚笑道:“前辈今日能到场,便是宁奕的天大幸事。” 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 大隋天下,如今战力完整,接近涅槃圆满的级强者,除了老殿主……几乎寻不到第二个了。 尤其是在叶先生离开,太宗阖世之后。 大隋天下,已经没有能拦住这位老殿主的人物了。 蒋老呵呵一笑,摆手道:“不必在乎我……我就是来这里看看热闹。一把老骨头了,不必在乎我,回头你我再叙。” 宁奕感激抱拳。 太子没有到场,合乎情理。 这位一国之君,实在不方便离开天都。因为无法亲身赴会,于是派了蒋老。 地府老殿主……并不是参加天神山开山仪式的唯一一位涅槃前辈。 宁奕来到羌山阵营之前,对着一位青衫童子行了一礼。 很多年前,他与羌山老祖见过一面。 那还是叶先生在蜀山的时候了。 这位羌山老祖宗,面色莹润,看起来一副稚童模样,笑眯眯道:“当初我和赵蕤打赌,我赌他的细雪谶言有误……但没想到,东岩子这家伙如今竟然句句成真。” 他神情感慨。 “真是没想到啊,当初徐藏从西岭捡回来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是开门立派,一方赫赫有名的圣山山主了。” 宁奕走到这一步,过了太多人的预料。 “先生。”宁奕苦笑道:“就别打趣我了。” “哈哈哈哈。” 青衫童子笑得很是爽朗,道:“此次大喜之日,我没准备什么贺礼,你不会介意吧?玉虚还在闭关冲击涅槃。我带了神仙居的优秀子弟,来聆听宁山主的开山大讲。” “老祖您不嫌弃就好。”宁奕微笑道:“接下来的讲道,要献丑了。” “这山座之下,有不少人翘以盼呢。” 羌山老祖笑眯眯道:“涅槃这路,何其难走。想要更上一层楼,便需要百年苦功,乃至于千年苦劳……能走到这一步,我替赵蕤高兴,也替蜀山开心。” 一番寒暄。 宁奕挨个打了个招呼。 今日来玄神洞天的涅槃,就有好几位,代表红拂河的蒋老,羌山的青牛老祖,灵山的宋雀夫妇,道宗的内阁大能,书院的苏幕遮院长…… 作为新任圣山山主,承载着大隋铁律的祝福和四境善意,宁奕挨个与这些涅槃强者们招呼。 他们的出席,便是对天神山的一种肯定。 因为来的人实在太多了。 没有办法一一招待。 宁奕与涅槃们打完招呼,便来到了道场正中央。 玄神道场,如绽莲花。 宁奕还看到了自己的诸多好友,柳十,叶红拂,宋净莲,朱砂……他们都坐在道场的莲花花瓣之上,正如羌山老祖所说的,面带微笑,安静等待,对宁奕接下来的讲道翘以盼。 山风凛冽,掠过高空,天神山的山顶缭绕着一圈符箓。 这些符箓哗啦啦的震颤,抖落出涟漪般的辉光。 这是执剑者的神性,所笼罩的护山大阵,阵纹的流淌秩序,运转规律,乃是由后山的丫头所撰写,宁奕一一将其刻入符纸之中。 今日玄神洞天开山,符纸齐震。 凛冽之风,再入玄神,便成微风,如呢喃细语,掠过众人耳旁。 站在玄神道场最中心的黑衫年轻人,环顾四周,面带笑意,眼神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 很多年前。 扶摇山主在莲湖道场开坛讲道,自己还是坐在道场下聆听大道妙音的少年。 天都权贵挤满道场,听神女阐述大道至理。 那时候的自己,恐怕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会有成千上万的修行者从四境赶来,聆听自己的大道讲坛吧。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 “今日天神山开山,宁某在此谢过诸位亲临玄神洞天,来此捧场。” 宁奕不再多言。 他缓缓盘膝坐了下来,背后浮现一条沉浮的大道长河。 所有人都是神情一凛,知道……这是阐道开始了。 宁山主展露锋芒的这前半生,在大隋这一代,已经被奉为传奇。 出身西岭,孤苦无依,拜入蜀山之后修行剑法,在皇城长陵,博百家之所长,炼化剑心……世传宁山主天资并不算高。 而宁奕背后江河异象展露的那一刻,四境奔赴而来的圣山修行者,便眼露赞叹,心想这世上的传言果然不可靠。 能如此年轻就踏入涅槃的,又岂能是天资平庸之辈? 宁山主背后的,乃是大道长河。 上一位在世人面前,展露大道长河的修行者,是道宗紫霄宫宫主周游,那是不输扶摇徐藏,同样惊艳一个时代的先天道胎。 这条大道长河展露的那一刻。 “嗡”的一声。 宁奕的神魂便轻轻荡开,将每一位玄神道场的聆道者,笼罩在内。 他的声音,直入神海。 “大道是长河,众生是孤舟。” 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在每位聆道者脑海之中,自的浮现而出。 这是神魂力量足够强大所引的观想景象。 宁奕没有用“如”,“似”这样的字眼。 与其他大修行者论道不同,他并没有用“大道如长河”,而是直接明了地给大道下了定义。 这就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江河! 而每一个修行者,就是在江河之中渺小如粟的孤舟。 “有人生来执掌巨舵,天赋异禀。” 宁奕想到了自己一路走来,所看到的那些妖孽天才们。 周游先生,扶摇山主,徐藏师兄。 众人脑海之中浮现出撞破江雾的巨大轮廓—— 江河浪潮破碎,荡出滚滚水花,孤舟被巨船激起的浪花排开。 大道长河,对大多数修行者而言,湍流危急,想要前行一步,都是千难万难。 可对于这些天才而言。 大道艰难? 如履平地。 “有人命途坎坷,能登上一叶孤舟,便是大幸。” 宁奕脸上浮现出自嘲和释然的笑容,在此刻,他想到了险些无法点燃星火的自己。 巨船之下,一叶被无数浪花拍打,随时可能沉没的孤舟。 狭窄,激荡,摇摇欲坠。 那是自己的修行。 也是众生的修行。 “所谓修行,不过是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长河上,找到自己的彼岸。”宁奕轻声道:“在我看来,这条路最重要的便是韧性。修道如修心。莫向外求,莫与他比。” 他抬起双手,大道长河被挽到面前。 宁奕摘下一枚又一枚道果,开始演化道法。 …… …… (昨晚似乎是定时出了问题。睡得早,没有现,早上起来才看到没有更新……抱歉抱歉。) 第五百二十一章 讲道 宁奕入东境大泽,击败韩约,这一战在大隋修行者的眼中,是将宁山主声名升到顶点的一战。 尤其是在天都不遗余力的推捧之下。 大部分修行者,是不清楚大泽究竟生什么的。 宋雀夫妇的联手失利,雷云子的败退,极大程度的渲染了宁奕的实力。 在此刻聆听道法的大多数人眼中。 宁奕就是晋入涅槃境的大能力者! 事实上……即便尚未点燃涅槃道火,宁奕此刻所凝聚的“道境”强度,一点也不逊色于所谓的涅槃,甚至比寻常的初阶,还要更加强悍。 论道境,他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后天道胎,遨游长河。 一枚一枚道果,被宁奕从自己的剑河之中摘下,展化。 他带着所有聆道者,重新登了一遍“长陵”! 先是山脚下,开山即立的浮萍星君,剑意如大江大河,萧瑟飘离,满腔孤勇。 紧接着,凛冽寒意掠过,冰粉万里,一剑冻城…… 整座玄神道场,陷入一片寂静。 来自五湖四海的成千上万的修行者们,无人开口,齐齐肃静,他们感受着宁奕传递而来的剑意,即便不是剑修,亦是神情恍然。 低境界的,沉溺于剑道真相的玄妙。 高境界的,即便如叶红拂,也皱眉苦思,陷入顿悟。 更高的,宋雀先生,羌山老祖,地府老殿主,则是面带微笑,保持清醒,欣赏着宁奕的道果展化,颇有受益。 展化大道的那一刻,宁奕便沉浸在这玄而又玄的状态之中,神海的神火摇曳如花,如痴如醉,对外界生的一切都浑然不觉。 …… …… “哗啦啦啦——” 蜀山后山。 洞府内水声潺潺,寂静幽雅。 千手替裴灵素细细梳着长。 师弟开山讲道,她没有去玄神洞天,而是选择留在后山,陪着裴灵素。 讲道之后,宁奕便会公布二人婚约,让来到天神山的亲朋好友,大隋天下的诸位修士,做个见证。 那个时候,蜀山后山的部分影像,将会通过通天珠映射而出。 裴灵素,也会出现在大隋世人的眼中。 将军府裴大将军的女儿,未来的紫山山主,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出现了。 在这水帘隔绝的天地内,简单摆放着一面铜镜。 镜子里,映射出一位凤冠霞帔的绝代佳人,她唇中轻轻含了一片胭脂,小心谨慎地抿了一抿,然后抬眼望向铜镜,端详着自己的衣着妆容,眼中满是笑意。 对她来说,今日是很重要的日子。 夫君建立圣山,她须得好好打扮,仔细梳妆。 画眉深浅,胭脂薄厚,样样小心,事事仔细。 “也不知师弟的讲道,讲得如何了。” 千手站在丫头身后,端详着镜子内的那个女子,心想丫头还真是个美人胚子,眉宇之间既有女子柔情,又有凛冽剑意,即便花了红妆,也遮掩不住剑修英气。 “他先前正与沉渊师兄聊着呢……”裴灵素声音很小,心底默默算了算时间,轻声道:“讲道应该快要结束了吧?” 千手笑道:“何不用那枚神奇的小珠子看一看?” 裴灵素也是一笑,取出了那枚白色念珠,捧在胸前。 神念浸入。 她看到了漫天风雪,演化剑意,是宁奕正在讲道时候所“看”到的画面,一条沉浮的大道长河,无数凝结的漂浮道果。 这是在带着聆道者,重登长陵,将剑意碑石一一演化。 登顶之后,讲道,便算是结束了。 如今已是过半。 …… …… 一辆马车,在玄神洞天山门之前被拦了下来。 “抱歉。” 一队负责把控天神山山门秩序的将军府铁骑,横在这辆马车之前。 铁骑将领礼貌性地拦住了小昭,语气冰冷道:“二位来晚了。宁山主的讲道已经开始了。” 驾驭马车的小昭皱起眉头。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选择继续前行。 而是回头望向车厢。 一位黑纱裙女子,掀开一角车帘,望向寂静的山门方向。 “讲道开始了……” 没有人看清这位女子帷帽下的神情,没有人听清皂纱下的轻声自语。 “来的不算晚。” 徐清焰声音很轻,道:“我不是来听他讲道的。” “恕我不能放行。”铁骑将领瞥了一眼马车,淡淡道:“道场秩序不容破坏,二位若真想入场,就在此地下车吧。” 小昭是一眼都不想再见那位姓宁的了。 见事态如此,她咬了咬牙,道:“小姐,我陪你走一遭?” 那位铁骑将领,忽然皱起眉头,端详了一眼车厢内的女子。 他忽而笑道:“这位可是天都的徐姑娘。” 徐清焰默默不语,只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今日是宁山主与裴小主的婚日。”将领微笑道:“徐姑娘既然不是来听山主讲道的,那便是来献礼见证的。” 裴灵素,虽极少登临北境长城,但将军府上下,都牢记着裴将军的恩情。 天都血夜之后,裴将军陨落了。 他的女儿活下来了,那么……在追随裴旻的旧部眼中,她便是北境长城的小主人。 “我与徐姑娘在北境见过一面。”将领继续笑道:“我替宁山主送过信。” 徐清焰眼露恍然。 就是这位铁骑,替沉渊君提醒自己。 “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来。” 再一次的。 这位将领以平静的,冷漠的,近乎于提醒的语调,再一次的说出了这句话。 徐清焰静静注视着对方。 如果放在一年之前,她一定开口了。 “若我偏要强求,如何?” 可是如今…… 这番话,她已说不出口了。 不见徐清焰有什么的动作,整座玄神洞天山门,忽然之间被拉入了冰窖之中。 刺骨长风,掠过山门,吹拂铁甲,迸出轻微的爆破轰鸣。 每位铁骑将士,神情都纷纷一凛,他们感受到了从天而降的巨大压力! 为将领眯起双眼。 自己当初在北境湖泊看到的异象,果然不错。 天都的徐清焰,早已不是世人眼中所认知的那只笼中雀,她背负着神性,修行境界一日千里……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神女扶摇! 不……她此刻展露出的压力,便足以让人忌惮。 “这番话,还是让大先生亲口对我说吧。” 徐清焰幽幽开口,将目光投向了山门之处 。 二先生推着轮椅。 整座冰封的世界,随着沉渊君的到来,冰雪消融。 徐清焰的神性,冻结了马车之外的数十丈地界,青霜铺满地面,老树结了一层枯冰。 而木质轮椅吱呀吱呀碾过冰面,青霜溶解,枯冰化水。 石缝生出杂草,老树结出新的花苞。 沉渊君的轮椅,遥遥停在马车之前,他摆了摆手,屏退众人。 “千觞,不必陪我,我和徐姑娘单独一叙。” 见此一幕。 徐清焰走下马车,嘱咐道:“小昭,在山外等我。” …… …… 玄神洞天,山清水秀。 沉渊君坐在木椅之上,车轱辘缓慢碾过山石,徐清焰推着他,行走在山道之中。 “没有想到,大先生竟然愿意亲自见我。”女子低垂眼帘,自嘲笑道:“而不是将我直接逐出道场。” 对于执掌北境的将军府主人而言。 逐走她,又有何难? “你既有勇气来到这里,焉有逐客之理?”沉渊君摇了摇头,道:“更何况,我不是这座圣山的主人,也没有权力替他下逐客令。” 或许是大先生态度出乎意料的温和,徐清焰沉默地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她问道:“大先生难道不厌恶我这样的人吗。” 沉渊君有些讶异地望向她。 “为什么要厌恶。” 徐清焰张了张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什么……不厌恶? “我很少会捎人传送口信。”沉渊君凝了凝神,笑着问道:“既然送了你那句话,为何会厌恶你。” 天海楼战役,接宁奕南下……徐清焰是来到北境长城最急切的那个人。 北境所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这女子的心思,他又怎能不知? 徐清焰有些恍惚。 当初送信的真相,今日终于水落石出。 将军府大先生的赠言,本意中并无任何的厌恶,胁迫,要求,提醒……只是在告诉徐清焰一个简单的道理。 世间因果,皆有注定,强求不得。 时入云上高峰,时坠深渊谷底。 对于无法强求的事情……只需静待就好。 “大先生……” 女子鼻尖一酸,轻轻吸了口气,努力遮掩异样,声音沙哑地笑道:“是清焰唐突了。” 沉渊君何其敏锐,他沉默片刻后,便洞察了前因后果。 “千年长短,一念之间。” 沉渊轻声道:“路长路短,看见就好。徐清焰,你是个好姑娘,离开天都,路还很长,不要走到歧路上。” 徐清焰一只手伸入帷帽,轻轻擦了擦。 “再往前去,便是玄神道场。” 沉渊君轻声道:“宁奕便在那里讲道。你去吧,不要吵到他人。” 女子轻轻嗯了一声。 讲道结束的那一刻。 宁奕睁开双眼,从浑然忘我的境界之中缓缓脱离而出。 在这一刻,他的心湖最是平静。 而抬眼的那一刹。 他看到一袭黑衫,默默站在玄神洞天的道场尽头。 微风吹过帷帽纱,露出白皙的下巴。 那女子默默站在人海之中,却比任何人都要醒目。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两段爱情故事 玄神道场,人山人海。 徐清焰像是一缕风烟,站在无人注目的最后方。 即便有人目光扫过,落在她的身上,也直接略过……徐清焰动用了神性,一阵无形的空间波动将其笼罩,境界不够的修行者,根本察觉不到,道场来人了。 这席讲道结束。 众生如梦初醒,从宁奕的论道之中醒来。 盘坐在道场中央的年轻黑衫男人,轻声开口,道:“修行一路,须得……道心坚韧。” “宁山主。” 羌山一位弟子起身行礼,恭恭敬敬问道:“您是说,道心如磐石,方能一路勇猛精进?” 宁奕沉默了一会,缓缓点头,道:“是。” 那弟子恍然大悟地坐了回去。 可是。 当真如此么? 没有比宁奕更清楚,自己在结束讲道的那一刻,看见那袭黑衫之时……平静心湖所激荡起的涟漪。 只要有一朵浪花。 那么心湖,就不是平的。 “宁山主,难道修行大道,要断绝七情六欲,做到太上忘情?”又是一位圣山弟子站了起来,十分不解。 “……” 宁奕摇了摇头,这次他没有一丝犹豫地给了答复。 “并非如此。” 宁奕顿了顿,道:“之前说了,三千大道是长河,众生争渡是孤舟。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彼岸……莫向外求,莫与他比,所谓太上忘情,或许是无情之人的修行方法,换做其他人未必适用。对于修行者己身而言,尤其是对于剑修而言,最重要的,还是直面本心。” 坐在玄神道场席的蒋老,听到这里,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的神念笼罩整座道场山门。 这场讲道,他都是以高于宁奕的幅度来观看旁听的。 这中间,几人真正悟到了大道,几人神游,又有几人……姗姗来迟,他都一清二楚。 蒋老忽然开了金口,笑着问道:“小宁,你怎么看待剑修的本心?” 这是玄之又玄的东西。 但又是脚踏实地的,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 本心,就像是裹在烟云里的一团雾,每个人都能握住它,能感应它的跳动,但却偏偏……无法看清它。 “理想与欲望,皆为本心。”宁奕望向老殿主,诚恳道:“远在天边的,近在眼前的,亦是本心。” 想要天下大同,这是本心。 想要腰缠万贯,亦是本心。 此为理想和欲望。 前者远在天边,后者相较于前者,便算是近在眼前了。 蒋老笑道:“你可以说得再直白一些。” 玄神道场的大部分修行者,还听得云里雾里……说好的剑修不打机锋呢?这两位剑道巅峰强者在说什么? 宁奕叹了口气。 他说道:“所谓剑修本心,就是藏在心底的,所追求的。修行者的这一路,便是向着神灵脱,抛却肉身躯壳,逐步成为不朽……而如此前行,唯一留下的,就是虚无缥缈的神魂意识。这是本心,亦是执念。” “七情六欲,无需断绝。” 老殿主替宁奕解答了这个问题,话语简短有力,道:“剑修不必出家,该娶媳妇娶媳妇,该生娃焐炕头就生娃焐炕头。” 一阵笑声。 那位提问的圣山弟子,颇有些赧颜,挠了挠头,重新归席。 接下来,就是一些6续的提问。 宁奕一一给予解答。 涉及到剑道之外的领域,宁奕便让出了话语,其他几位涅槃境大修行者,也都出面开口,“指点”了几位幸运的年轻后辈。 …… …… 蜀山后山。 裴灵素缓缓从念珠的凝视状态之中退出,千手敏锐地捕捉到了,丫头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怎么啦?”师姐笑着问道:“刚刚……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裴灵素摇了摇头。 讲道结束之后。 宁奕所看到的,便是她所看到的。 宁奕所感受到的……便是她所感受到的。 心湖的那一丝涟漪,宁奕骗不了自己,自然也骗不了她。 传讯令震颤起来。 通天珠映射出玄神道场的画面。 一位又一位弟子提问。 宁奕耐心解答。 当这一切都结束,来到道场的四境人马,安静下来,他们知道……接下来,宁山主还要公布一件喜讯。 “今日圣山初立,正是大喜之日。” 果然。 宁奕开口了。 “借此良机,为诸位正式介绍一下——” 裴灵素怔了怔。 通天珠内,黑衫男人带着笑意,取出通天珠,以神性将珠子唤醒。 “嗡”的一声! 水帘洞天的景象,旋即在玄神道场上空,映射而出—— 一身红装,凤冠霞帔的裴灵素,出现在四境来客的面前。 宁奕笑道:“裴灵素,将军府裴旻将军的女儿,紫山的小山主。” 裴灵素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挤出了一个颇为仓促的笑容,遥遥隔空揖了一礼。 惊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裴小山主今日红妆,甚是惊艳。 “天海楼之战,灵素为我挡下白帝杀念。” 宁奕眼神略微黯淡,轻声道:“时至如今,仍然在蜀山养伤,无法外出。本想摆下婚宴,但如今……还不是时候。” 他挤出笑容,抱拳沉声道:“今日,便请诸位做个见证!” 谷小雨抿起嘴唇, 他下意识握紧了身旁玄镜的手掌。 年纪轻轻的太和宫宫主倒是会安慰人,她另外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谷霜的掌背,轻声道:“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你家小师叔公布婚约,你竟比他还紧张。 谷小雨呢喃道:“实不相瞒……我等师叔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了。” 玄镜有些无奈……说的像是宁奕要跟他公布婚讯一样。 她太了解谷小雨了。 谷霜心中,最为牵挂的就是这位宁师叔。 而他所认为的宁师叔良配,就是裴小山主。 她知道,关于宁剑仙和裴小山主的故事,来到道场的每个修行者,恐怕都听了不下十遍。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 裴灵素陪着宁奕走过最孤苦无依的年少岁月,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挣扎成长,相互依靠…… 听过宁剑仙和裴小山主故事的人,多半也都听过另外一个故事。 东厢徐姑娘,与宁山主的故事。 关于宁奕的经历,基本上已经没有秘密可言。 他和徐清焰的相遇相知,也都被蜀山的暗阁撰写成小册子,小册子只写了个开头,就火遍了天都的每个大街小巷,如今畅销于大隋四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本小册子,玄镜也翻过。 人人都喜欢看宁剑仙和东厢徐姑娘的天都爱情故事:一个是年少成名,一个是艳压天下,两人天生一对,珠联璧合,出生入死,闯荡红山。 谁不喜欢看这样的故事呢? 剑道天才,冲冠一怒为红颜。 彼此互为甘饴,彼此互相救赎……这样的故事,没有理由不圆满的。 可是,玄镜永远记得自己与谷霜说到徐姑娘的时候,谷霜的反应。 谷霜翻了小册子,满脸的落寞和难受。 他说徐姑娘啊,真的是很好很好的,那本小册子的故事,没有人看了会讨厌……只是他比起徐清焰,更喜欢裴灵素。 原因很简单。 他在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是被裴灵素捡起来的,是被裴灵素救活的。 所以他知道。 在宁奕身上所有的故事开始之前,与裴灵素的故事,就已经开始了……然而令他觉得可悲的是,这个故事如果被人写成小册子,并不会像徐姑娘的爱情故事那样,被人热烈的捧读,满心欢喜的期待。 因为这样的故事,就是很平淡。 风里雪里的煎熬,数千个日夜的苦等,再浓烈的感情都化为了潺潺长流的细水,化为了夜夜照拂的雪白月光。 宁奕在风雪庙里背起了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便用后续的生命去照亮着他,从西岭到蜀山,从蜀山到天都,她甘心跌落尘埃,抛却将军府的身份,一声不响地躲在天都的阴翳里。 正因为她甘心,所以这个故事不好看。 如果有人要写这么一个故事。 那么大抵就是一句极其简单的话,便可以概括—— “她陪着他,从很久之前……走到现在。” 这样的一句话,在谷霜看来,便已经足够了。 足够宁师叔给裴小山主一个交代。 道场上。 宁奕的声音,荡遍四境。 “灵素陪着我,从很久之前……走到现在。”宁奕的声音很有力,像是一团炽烈的野火。 说话之间,望向通天珠内的红妆女子。 或许因为紧张,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宁奕深吸一口气,竭力平稳语调,笑道:“当着四境圣山的见证……灵素,你可愿嫁于我,此后余生,结为夫妻,白不离?” 正在此时。 沉渊君的轮椅,来到了徐清焰的身旁。 他平静注视着道场的这一幕,微微一瞥,注意到……徐清焰的手指在颤抖。 “我愿意。” 裴灵素的声音在玄神道场荡开。 下一刹—— 人山人海的沸腾声潮,将道场淹没。 也将道场最后方的黑纱姑娘淹没—— 她就像是海潮之中的一根苇草,坚持着没有被浪潮卷走,但却与整片道场格格不入。 她的手指在这一刻不再颤抖了。 沉渊君看到了这位姑娘体态上的变化,像是有某根弦松下来了,或者某块石头落地了。 他似乎听到了一阵很轻的叹气声音。 一丝丝浅淡的悲伤。 也有一丝丝的喜悦。 还有十分的如释重负。 “大先生,谢谢你。”徐清焰理了理帷帽,轻声笑道:“替我祝福宁先生,裴姑娘。” 第五百二十三章 光明密会 “师兄。” 千觞君来到了沉渊君身旁。 那辆匆匆而来的马车,来到玄神洞天之后,没有停留多久,便匆匆而去。 他推着轮椅,逆着人潮离开道场,呼啸的山风吹过,二先生的衣衫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复杂。 “天都的徐姑娘走了。”千觞说道:“本以为她会多待一些时候的。” “她和宁奕之间的事情……就交给他们自己吧。” 沉渊坐在轮椅上,微阖双眼,有些倦了,“他们二人,向来如此。曲曲折折,弯弯绕绕,旁观者看得揪心,局中人何尝不是如此。” “太子对这位徐姑娘的能力很是看中,烈潮之后,甚至将监察司交由她暗中处置。”千觞摇了摇头,“如果没猜错,她以后会回到皇城?” “或许吧。” 沉渊淡淡笑道:“不必在意……宁奕为她打开了牢笼,徐清焰拥有了真正的自由,她可以随意选择自己想要渡过的人生。如果她愿意回到皇城那片烟云笼罩的权谋地,隐于幕后搅 弄风云,于北境展,也没无大碍。” 太子政敌肃清,大隋天下太平。 比起两境内乱的那些年月,如今的“监察司”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 可以预见的未来,是天都和将军府天神山联手准备北伐,三者之间相互合作,渡过一段漫长的蜜月期。 沉渊君忽然开口,道:“密会名单上的那些修行者……都到场了么?” 千觞君一怔。 他神色凝重起来,道:“宁奕的眼光很准,今日天神山开坛讲道,他们全都到场了。这些人,我已经亲自通知、确认了一遍,并且亲手赠出了奇点符箓……讲道结束之后,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会触符箓,在北境将军府碰面。” 密会。 这两个字,从千觞君的口中说出,颇有些神秘。 “讲道结束……那也快了。” “我竟然有些期待密会的召开了,真是很好奇,那些年轻人得知这个消息的神情。”沉渊君轻声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神情逐渐凝重起来,道:“这件事情很重要,跟北伐一样重要……甚至,比北伐还要重要。” …… …… 玄神洞天的讲道结束之后,四境而来的人马,一一返程。 一道一道剑光,四散而开。 “少宫主去哪了?” 剑湖宫的一位长老,现队伍中少了一人。 这位长老摸出传讯令,便被一位黑衫男人按住肩头。 “不必传讯了。” 遵从叶先生惩戒,在剑湖宫修行的徐来,这数年来革新换面,与师兄一起经营圣山,放下了过往的成见。 徐来轻声道:“柳十一在宫中闭关够久的,难得外出一次,我们先回去好了。这里是天神山……他与宁奕的关系,你也知道的。” 那位长老恍然点了点头,放下传讯令。 珞珈山……亦是如此。 随山主扶摇一同聆听讲道的弟子们,忽然现,讲道结束之后,他们的小山主叶红拂不见了。 而山主,并没有等她的意思。 “我们先回去,不必等红拂。” 扶摇轻轻抬手,随意一拂袖,便直接划破一片虚空,以神性打穿两片空间壁垒,撑开一小扇门户。 这等手段,看得 其他几位圣山山主都是瞳孔一缩。 这位珞珈神女,对外宣传仍然停留在星君境,未突破涅槃,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假消息……撕裂虚空,肉身横渡。 这已经是涅槃才能施展的神通了! 正在此时。 玄神洞天山岩缝隙,一线黑暗之中,立着一袭洁净如雪的白衣。 柳十一皱着眉头,端详着掌心的那张符箓,这张符箓上的阵纹很是精致,神性丝丝缕缕缭绕成线,雕刻成一把倒悬的长剑。 剑柄之处,便是星辉点燃符箓的起始点。 握住剑柄。 便可以……触符箓! 没记错的话,天神山讲道结束之后,触符箓,点破奇点。 就是现在这个时刻了。 “你也是密会成员?” 正在柳十一准备触符箓之时,毫无预兆的,一道女子声音,忽然传入耳中。 柳十一被吓了一跳。 一袭红衫,不知何时,竟然来到了他的身旁。 叶红拂手中也捏着这么一张悬剑符箓,淡淡道:“你也是密会成员?本以为宁奕眼光不错,现在来看……似乎也就那样。” 柳十一眯起双眼,笑了,“叶小山主瞧不起我?要不要比划一下?” “不必了。七境无敌柳十一。” 叶红拂一如既往地以夸奖语气讥讽一个人,她遗憾道:“本以为密会里有几张新鲜的年轻面孔,看到你,难免有些失望。” 柳十一知道自己嘴笨,难得与这疯女人争辩什么。 他皱起眉头,道:“宁奕借着成立圣山的浩大声势,组织地下密会,而且还得到了天都方的认可授权……这是要做什么?” 他实在捉摸不透。 一般来说,以密会形式成立的组织,都是见不得人的邪恶势力。 剑湖宫庇护范围之内,就摧毁过好几个地下密会。 与宁奕一同去过云海,知晓影子秘密的叶红拂,神色有些精彩。 她已经可以预料到,柳十一得知密会真相后的反应。 “是时候出了,他们应该等急了吧。” 叶红拂轻轻吸了口气,先触了符箓。 不知为何,对凡尘琐事没有丝毫兴趣的她,竟然对于这次密会的见面,颇有些期待。 嗡的一声。 神性符箓上的剑柄,在黑暗缝隙中点燃了光明。 …… …… 长桌。 不再是神海阵所凝聚出的虚拟长桌。 而是有实感的,可以触摸的长桌。 虚空破碎,神性符箓上的空之卷力量被触。 柳十一叶红拂,二人抵达了所谓的密会现场。 “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家都到了。” 叶红拂环顾一圈,有些失望,道:“原来都是老熟人啊。” 柳十一警惕地环顾了一圈,有些蒙。 到场的。 灵山宋净莲,朱砂。 白鹿洞书院的声声慢,应天府的青君。 以及……曹燃。 这些就是,所谓的密会成员? 长桌尽头,沉渊君和千觞二人微笑看着这些年轻人。 曹燃双脚翘在长桌上,双手环臂,扼腕叹息,道:“老叶啊,都是成双成对的,我寻思着你来跟我凑一对, 可你……怎么就有了呢?” 叶红拂:“???” 柳十一挠头,“什么有了,有了什么?” 她恶狠狠给了曹燃一剑鞘,打得壮汉双手抱头。 正在这时,空间波动再起。 一道清稚的声音,让叶红拂停下动作。 叶小山主收起剑鞘,笑道:“啧……还真有新鲜的年轻面孔啊。” “见过诸位前辈。” 依旧是两道身影。 谷小雨和玄镜,两个人有些紧张,对于他们而言……宁奕所组织的密会,邀请了四境鼎鼎有名的大修行者。 他们今日来到这里,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认可。 看了一圈,有些懵。 这些年轻前辈们,都是一帮活神仙啊。 要么是未来圣山山主,要么是下任书院院长。 “这小子是宁奕的师侄,千手的弟子,如今的星辰榜第一。” 柳十一看到谷霜这小子一脸憨样,忍不住笑了,替在座的同辈介绍,道:“这个小姑娘,是西岭太和宫的现任宫主。” 曹燃打量了一眼谷小雨,轻声赞叹道:“小家伙根骨不错,不愧是宁奕的师侄,当得上星辰榜榜的名号……” 如今执掌莲花阁的曹燃,忽然眨了眨眼,捻着下巴,喃喃自语,“话说,下一任星辰榜的榜单……应该是由我来拟定了啊。” 叶红拂笑道:“这两个小家伙都很不错。” 一番交谈。 长桌落座之后,诸人很快聊了起来。 而半柱香后,这场密会的组织者,终于姗姗来迟。 星火门户摇曳。 宁奕从玄神洞天跨越而来,看到了自己的旧友,还有两位师兄,已经在长桌上交谈起来,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之前还担心,自己邀请的这些人会聊不到一起去。 现在来看,似乎多虑了。 今日来到将军府,参与密会的,都是极其年轻的修行者……而毫不夸张的说,这八位年轻修行者所掌握的力量,则支配着整座大隋天下,遍布四座境关,从中州书院,到两境大宗。 “诸位久等了……抱歉抱歉。” 宁奕来到了长桌最前方,他的身旁,还空着一张席位。 这是留给裴灵素的位置。 密会的建立,以及这份名单的拟定,丫头都给了极多的建议,以及帮助。 天神山的圣山性质,与大隋的其他圣山并不相同。 宁奕虽然开坛讲道……但目前似乎并没有扩招弟子的想法。 如今来看,北境天神山颇有些像是西境的紫山。 但他……并不准备让天神山成为下一个紫山。 既然是连通两座天下的枢纽,便需要强大的修行者和战力来支撑……这股力量要足够强大,而且足够可靠! 这就是密会诞生的由来,这个念头,其实宁奕酝酿已久,在云海与洛长生相见的那一刻,他便在想……如果执剑者梦境中的大劫真正到来,自己该如何去做,才能扛得住这天幕坍塌的灭世之灾? 答案是。 他需要盟友,需要绝对清白的,而且年轻的力量。 想要对抗藏在这世界黑暗深处的影子,就需要成立一个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撕碎一切黑夜的—— 光明密会。 第五百二十四章 请取剑 &emsp;&emsp;这个世界存在黑暗,也存在光明。 &emsp;&emsp;当宁奕展示执剑者观想世界里的那段影像时,所有人的神情都凝重起来,哪怕是在云海已经了解到影子秘密的叶红拂。 &emsp;&emsp;铁穹崩塌,天海倒垂。 &emsp;&emsp;这样的一副画面,呈现出来,谁人不为之震撼? &emsp;&emsp;最关键的是,放出这副画面的人……是宁奕。 &emsp;&emsp;“这是……什么?” &emsp;&emsp;莲青的声音有些颤抖。 &emsp;&emsp;沉渊君和千觞君,一左一右,位于宁奕两侧,空旷的会议静室内投射着巨大的神海画面。 &emsp;&emsp;云海崩塌,数万顷的流云如瀑布一般坠落地面,苍穹破碎之后,海啸卷起6地,千万具颅骨堆成浪花,追逐着世界的尽头。 &emsp;&emsp;宁奕就站在这副世界崩塌的画卷尽头。 &emsp;&emsp;他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轻声道:“这是我脑海里一直昭现的画面,是光明皇帝留下的终末谶言,也是即将在这个时代映现的……灾难。” &emsp;&emsp;叶红拂低声笑了笑,补充道:“你可以理解成,末日。” &emsp;&emsp;书院的两位年轻领袖,显然无法接受这么巨大的冲击,声声慢和莲青凝视着崩塌的云海,沉默无言。 &emsp;&emsp;而年龄最小的谷霜,玄镜,此刻面色比云海还要苍白。 &emsp;&emsp;“这就是光明密会成立的原因,也是诸位来到这里的原因。” &emsp;&emsp;沉渊君坐在轮椅上,双手搭在桌面,声音坚定而有力,“没有人知道终末谶言对应的准确时间,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从无数年前,就有人为阻止这一切而努力。而如今……这个日子,已经很近了。” &emsp;&emsp;“从无数年前就有人为阻止这一切而努力……” &emsp;&emsp;青君逐渐冷静下来,他从沉渊君的话语中觉察到了一些异样,望向宁奕。 &emsp;&emsp;宁奕的身上,背负着寻常人所不具备的大造化。 &emsp;&emsp;譬如那份源源不断的生机。 &emsp;&emsp;再加上切割空间,分合虚无,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玄而又玄的道境。 &emsp;&emsp;“阻止终末之日的人,我们称之为……” &emsp;&emsp;沉渊君手指轻轻叩击桌面,说了三个字。 &emsp;&emsp;“执剑者。” &emsp;&emsp;一锤定音。 &emsp;&emsp;静室落针可闻。 &emsp;&emsp;执剑者,一个并不陌生的,在座诸位或多或少有所耳闻的称呼……五百年前的黑袍,来到大隋天下之时,没有名讳,就自称是“执剑者”。 &emsp;&emsp;黑袍无声的死去。 &emsp;&emsp;执剑者也就此湮灭,就像是一缕风烟,短暂的存在于大隋的历史之中,昙花一现,然后就此凋零……什么也没有留下。 &emsp;&emsp;除了野火一般徐徐燃烧的种子。 &emsp;&emsp;“我……有几个问题。” &emsp;&emsp;声声慢揉着眉心,让自己心湖平静下来,她叹息着凝视宁奕,“第一,你所说的末日……是否与那些难缠的,无法杀死的邪灵有关?” &emsp;&emsp;关于影子,在大隋天下已经逐渐不算是秘密。 &emsp;&emsp;涅槃境的大能者,几乎都知道影子的存在,而执掌一方圣山的实权者,或多或少,都遭遇过影子带来的阻力……尤其是在佛门丑闻,雷音寺大火灾之后,对于这样无法杀死的“邪灵”的存在,诸方势力已经有所耳闻。 &emsp;&emsp;宁奕点了点头,道:“是,诸位所认知的‘邪灵’,被称之为‘影子’,目前情报甚少,可以确定的是,它们与人族,妖族都不同,是另外一种生命体,拥有着近乎不死不灭的力量,象征着极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致的邪恶。” &emsp;&emsp;声声慢凝神沉思,然后问道:“如果没有猜错,执剑者是一个传承……你早就知道了终末谶言?为什么现在才将这份情报公开?” &emsp;&emsp;参加密会的琴君,与天神山开坛讲道时候的神色,截然不同。 &emsp;&emsp;在面对宁奕提问的时候,她的神色专注而又冷静……在这一刻,她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像是过往十年那样,站在最高的角度俯瞰案卷。 &emsp;&emsp;她成为了一个监察者。 &emsp;&emsp;自宁奕成长以后,几大圣山都细致调查过宁奕的卷宗,而书院则是在东境大泽的时间线中现了值得挖掘的秘闻。 &emsp;&emsp;金华城的百姓曾经反应,千佛塔一带似乎有恶鬼出没。 &emsp;&emsp;而宁奕在不老山闭关之后,千佛塔的厄难消失了……紧接着东境大泽失去了星辉月华的滋润,不再被丰盈灵气所围绕。 &emsp;&emsp;彼时正是韩约琉璃山与南疆魔头厮杀争斗的时日。 &emsp;&emsp;没有人将环境变动,与宁奕联系到一起。 &emsp;&emsp;而“执剑者传承”,则是补齐了声声慢对旧事件无法理解的疑惑……她终于解开了过往无法破解的谜题。 &emsp;&emsp;“在西岭菩萨庙被徐藏和周游现之时,我就已经是执剑者了。” &emsp;&emsp;宁奕对琴君笑了笑。 &emsp;&emsp;他没什么可隐瞒的,于是选择了坦白。 &emsp;&emsp;宁奕平静道:“关于终末谶言的情报……如果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不会具备可信度。更何况,那个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脑海中观想到的景象,到底意味着什么。” &emsp;&emsp;声声慢点了点头。 &emsp;&emsp;的确如此。 &emsp;&emsp;终末谶言这样的东西,别说是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即便是从一位圣山山主的口中说出,也很难让人信服。 &emsp;&emsp;这样的消息,只有从裴旻,太宗这样的人物的口中说出,才具备可信度。 &emsp;&emsp;“保密其实是很聪明的做法。” &emsp;&emsp;“执剑者的身份,在其真正强大之前,绝对不可公开。” &emsp;&emsp;宋净莲开口了。 &emsp;&emsp;他轻叩桌面,沉声道:“诸位,试想一下,能够策划出摧毁灵山的大案,并且差一点就获得成功……影子在大隋地底的势力远我们想象,如果宁兄当初提前泄露了一丝一毫‘终末谶言’的消息,并且引起了关注。那么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emsp;&emsp;“不错。”声声慢面带歉意,道:“宁兄,是我唐突了。我已经没有其他问题了。” &emsp;&emsp;“没什么,如果我是你,也会有这些想法。”宁奕摇了摇头,“即便如今,我也不准备公开‘执剑者’的身份,以及‘终末谶言’的秘密。” &emsp;&emsp;这个消息一旦传开,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emsp;&emsp;越是具备威望的大修行者,越是要对谨言慎行,对自己的一词一句负起责任。 &emsp;&emsp;“光明皇帝的谶言,我们无法印证。”宁奕轻声道:“而我脑海中所映射的景象……亦是如此。直至如今,我都没有寻找到能够证明这一日会到来的证据。” &emsp;&emsp;天幕崩塌,从哪里开始? &emsp;&emsp;海水倒灌,何来海水? &emsp;&emsp;“而寻求诸位帮助,成立光明密会的意义,也并不是去印证这份谶言,甚至不是去补救这份谶言的。”宁奕认真道:“诸位是我无比深信的同伴,是与光明同行的坦荡之人……我们要做的事情,是防止谶言的生。” &emsp;&emsp;“防止谶言的生?”玄镜挑起眉头。 &emsp;&emsp;“天塌了,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会有人来撑住……那个人多半是我。”宁奕笑了笑,取出一沓子案卷,从长桌上推出,“光明密会的存在,就是让天不要坍塌。这里是天都昆海楼所提供的密宗案卷,从小雷音寺大火案,再到云州城流民案,再到清白城邪灵祭祀案。” &emsp;&emsp;谷小雨神情凝重起来。 &emsp;&emsp;每个人都有一份案卷,仔细阅读,这几桩案件都涉及到了宁奕所说的影子。 &emsp;&emsp;邪恶祭祀,召唤长生。 &emsp;&emsp;“世人心存妄想,于是沦落成为恶灵。吞噬愿力而生的堕落之人,成为永暗的影子。”叶红拂放下案卷,轻轻说道:“你成立密会,是想要诛杀影子?” &emsp;&emsp;“是的。但不准确。”宁奕声音低沉,坐在长桌尽头,像是一头狮子,“密会之所以成立……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 &emsp;&emsp;“我们。” &emsp;&emsp;“从东土到西岭,大隋四境,这些是摆在台面上的案卷……影子的活动频率越来越高,佛门道宗都在算计范围之内,书院圣山自然也不会有例外。”宁奕双手交叉,抬在下颌之前,道:“诛杀邪灵,已成大势所趋。” &emsp;&emsp;“实不相瞒,书院的洞天内就囚压着一尊所谓的影子。”声声慢也放下卷宗,道:“然而让我们苦恼的时候,除却院长出手,以神性炼化,以其他人的杀力……根本无法将其灭绝,这是真正的不死不灭之物,除却不朽特质,没有对抗的办法。” &emsp;&emsp;涅槃境下,没有不朽特质。 &emsp;&emsp;琴君环顾一圈,正色道:“就我所知,密会里似乎没有几人……可以杀死邪灵。” &emsp;&emsp;曹燃眯起双眼,来了兴趣。 &emsp;&emsp;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书院那尊影子解决了没?你这么一说,心里怪痒的。” &emsp;&emsp;琴君耸了耸肩,道:“这样的邪物,自然不可能留存。院长已经出手将其焚灭。” &emsp;&emsp;曹燃满脸遗憾,十分失望。 &emsp;&emsp;宁奕无奈道:“如果是纯粹武夫以力证道的那一套,或许会打得它比较惨,但确实很难将其灭杀……曹兄可千万不要误解了,他们当中有品秩高低,目前浮出水面的最高战力,的确只是星君,但未必没有涅槃境的影子存在,如果遇到了,可不见得是件好事。” &emsp;&emsp;这番话反倒让曹燃笑了起来。 &emsp;&emsp;叶红拂神情无奈,这货是不是傻憨?也不知有没有仔细听宁奕的话,听到影子还有更强的存在,便喜笑颜开,“有的打就好,有的打就好。” &emsp;&emsp;“其实,江姑娘说得很对,但并非全对。” &emsp;&emsp;宁奕取出了那枚工艺精妙的悬剑符箓,放置在桌上,他短暂地陷入了回忆,轻声道:“我其实是见过……涅槃境下,灭杀影子的修行者的。正是他,启了我制作这枚符箓的灵感。” &emsp;&emsp;傻憨憨的曹燃,听到了熟悉的名字,笑意凝固住。 &emsp;&emsp;“我还是十境之时,东境不老山,洛长生借我的剑,杀死了一尊邪佛。” &emsp;&emsp;光明密会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emsp;&emsp;原来真的有人能够做到,涅槃境下,一己之力,诛杀不可杀之物。 &emsp;&emsp;那个人是谪仙。 &emsp;&emsp;那个人只能是谪仙。 &emsp;&emsp;“执剑者天赋神性,此为光明,亦为心剑。” &emsp;&emsp;宁奕触摸那枚悬剑符箓,神性勾勒的纹路,迸出丝丝缕缕剑意,在桌面上方映射出一柄雪白剑形。 &emsp;&emsp;宁奕沉声道:“诸位,请取走我的剑……诛杀邪灵,肃清天下。” 第五百二十五章 剑气所至,光明辟易 &emsp;&emsp;“诸位,请取走我的剑……诛杀邪灵,肃清天下。” &emsp;&emsp;剑气符箓,乃是最常见的符箓。 &emsp;&emsp;将剑气蕴藏在符箓之内,若有需要,便触剑意……只不过这看起来最寻常不过的符箓,此刻却是蕴着不寻常的制作方法。 &emsp;&emsp;神性符箓的制作方法与星辉截然不同。 &emsp;&emsp;将执剑者剑意,纳于符箓之中,宁奕提供神性剑意,丫头提供阵纹符路,两人联手,花费一个月时间,这才制造出十张剑符。 &emsp;&emsp;谷霜手指轻轻摩挲着符箓,他默默以心神感应。 &emsp;&emsp;“嗡”的一声。 &emsp;&emsp;一道雪白锋锐剑形,在上方映射而出。 &emsp;&emsp;一道道的轰鸣声音。 &emsp;&emsp;玄镜,青君,琴君,宋净莲,朱砂,叶红拂,柳十一,曹燃……一同触摸符箓,包括宁奕在内的十人,激出十柄倒悬之剑! &emsp;&emsp;“光明密会的存在……”沉渊君轻声道:“是很重要的秘密,诸位来到此地,接过符箓,不仅仅接过了责任,也背负起了危险。在彻底清剿影子组织之前,任何情报的外泄,都可能会导致个人的死亡。” &emsp;&emsp;密会九人,神情严肃。 &emsp;&emsp;是的。 &emsp;&emsp;连东土佛门这等庞然大物,都没有躲过它们的荼毒。 &emsp;&emsp;很难想象,这渗透到大隋地底的组织,究竟牵连着多大的势力,又有多少修行者身在光明下,心堕黑暗中。 &emsp;&emsp;“我的师弟胤柔……因为一念之差,走上邪路,被关押在阳平洞天。”神情始终平静淡然的沉渊君,说到这里,眼神有那么一刹的灰黯,自责。 &emsp;&emsp;“在堕落之前,没有人现他的异样。如果我当初再敏锐一些,或许能够改变什么……”他轻轻吐出一口郁气,振声道:“影子的邪典祭祀,手段非常隐蔽,诸位来自于四境圣山,都有同好,亲友,但无论再如何信赖,都必须仔细审视。保守密会的存在,不是欺骗,而是保护,保护自己……也保护身边所在乎的亲人。” &emsp;&emsp;胤君,是将军府永远的沉痛。 &emsp;&emsp;沉渊此刻揭开伤疤,好让在座的每个密会年轻人,都认清楚自己即将面对的,将是何等强大的敌人。 &emsp;&emsp;“这件事情,连我的师尊都要保密?”琴君沉默了一小会,道:“院长大人是知晓邪灵存在的人物……我见证了她亲自炼化影子的过程。” &emsp;&emsp;“可以说,大隋天下的高层都清楚影子的存在。知晓影子存在,并不能说明什么……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宁奕凝重道:“而密会的存在,直接与终末谶言关联。就我个人而言……即便是千手师姐,也并不知情。除了在座的九位,每多一位知情者,我们的胜算就少一分。” &emsp;&emsp;“密会不看重修为,而是年龄,资质。”宋净莲收起符箓,替宁奕解释道:“原因很简单……我们这些人,终将成为大隋天下的砥柱。而诸如院长这样的人物,他们是可敬的前辈,但在大隋尘世走了太久,接触到的势力,已经无法去清查。” &emsp;&emsp;声声慢是个很聪明的人。 &emsp;&emsp;她立即就明白了宋净莲的意思。 &emsp;&emsp;有天神山作为支撑,密会并不缺少力量,更何况……他们本身就象征着力量。 &emsp;&emsp;影子的强大,只是体现在隐蔽性上,而并非是绝对实力的碾压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上,如果能够将影子这个地底组织揪出来,这场战争,大隋将轻而易举的取得胜利! &emsp;&emsp;所以,这是一场情报战。 &emsp;&emsp;而涅槃境界的老前辈,他们的案卷太复杂,完全无法调查清楚……一旦出现了灵山戒尘案件的错信,那么密会的成立便成为一个笑话。 &emsp;&emsp;今日来到这里的人,都有一个共性。 &emsp;&emsp;年轻。 &emsp;&emsp;非常的年轻。 &emsp;&emsp;在尘世间所走过的年月,加在一起,还没有某位涅槃经历的岁月要长。 &emsp;&emsp;他们的案卷太容易调查……简单,干净,而且清白。 &emsp;&emsp;“宁奕,你是在怀疑大隋的高层么。”应天府青君直接询问道:“是否有明确的怀疑对象?” &emsp;&emsp;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emsp;&emsp;这是一个很严肃的事情。 &emsp;&emsp;灵山的大事件给了所有人教训,一个戒尘,已经给佛门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emsp;&emsp;如果他们背后的圣山前辈……也有着类似“戒尘”的危险人物。 &emsp;&emsp;那么事态可就严重了。 &emsp;&emsp;“目前……还没有。”宁奕摇了摇头,道:“关于各自圣山的情报,还是身在局中的诸位最是了解,今日之后,还要烦请诸位多多留意,打起十二分谨慎。” &emsp;&emsp;看得出来,几人都松了口气,但神情又难免担忧。 &emsp;&emsp;“嗨……诸位大可不必这般,满脸忧心忡忡。”宋净莲俨然一副自来熟的模样,笑眯眯道:“咱们密会目前的任务之一,就是秘密调查各自师门的背景清白,低调当个无人问津的二五仔。瞧瞧东土灵山,几场大火之后,都烧成什么破烂模样了?这日子不还是照样过,师门要是真有内鬼,早点揪出来是好事,再来一场大火,哪座圣山受得了?” &emsp;&emsp;几个先前还绷紧面容的年轻人,都忍不住笑了。 &emsp;&emsp;曹燃竖起拇指,称赞道:“宋兄弟好口才。” &emsp;&emsp;“话有些糙……”柳十一也笑了,道:“但说得在理。” &emsp;&emsp;朱砂神情无奈,看着自己夫君。 &emsp;&emsp;这厮还真是……心眼大。 &emsp;&emsp;不过这番话说出来,的确缓和了气氛。 &emsp;&emsp;作为承受影子打击最大的势力,灵山不在意揭开伤疤,而且愿意分享经验,也是一桩好事。 &emsp;&emsp;“关于密会的存在,我可是严格保密,连老爹都不知情。”宋净莲笑道:“所以诸位,觉得担忧师门的,不妨看看灵山。不好意思隐瞒尊长的,就看看我。” &emsp;&emsp;宁奕向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emsp;&emsp;净莲是个聪明人,知道密会里大部分人是第一次碰面,彼此之间仍有芥蒂,愿意拿自己开个玩笑,以此破冰,放下身段,可是大本事。 &emsp;&emsp;密会的气氛变得轻松许多。 &emsp;&emsp;玄镜忽然问道:“宁先生,接下来我和谷霜会回到西岭……教宗大人最近似乎在清查邪灵祭祀,关于密会的存在,对教宗也要保密吗?” &emsp;&emsp;“当然!” &emsp;&emsp;不等宁奕开口,谷小雨神情焦急,抢先道:“师叔先前说了的!密会之事……只能在今日几人之中流传,走出这间静室,便要严格保密,你忘啦?” &emsp;&emsp;“你冷静一下,我不是鲁莽之人。 ” &emsp;&emsp;玄镜有些无奈,她很少看到谷霜这幅模样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想必是真的着急了。 &emsp;&emsp;小姑娘望向宁奕,认真道:“宁先生……如果能得到教宗大人的支持……西岭的邪灵调查会顺利许多。” &emsp;&emsp;“我和陈懿乃是故交。”宁奕摇头,道:“他身居高位,日夜繁忙,如果需要他相助……我自然会找他出手。” &emsp;&emsp;这句话,便是告诉玄镜。 &emsp;&emsp;他并非是抗拒西岭更强大的力量加入,也并非是信不过教宗。 &emsp;&emsp;其实原本密会的成员之中,应该有陈懿一席之地……按照世俗流传的情报来看,教宗大人足够年轻,与宁奕差不多岁数,和在场的柳十一青君等人,没有什么年龄差距。 &emsp;&emsp;只是,宁奕知道……他的身体里,曾经栖居着一个数百年的灵魂。 &emsp;&emsp;捻火者和坐忘者,都不会考虑纳入光明密会,所以陈懿和云雀,都被排除在了名单之外。 &emsp;&emsp;既然将这二位年轻大人物排除在外……这个组织的存在,自然是要对他们保密的。 &emsp;&emsp;“密会的存在,不要告诉陈懿。”宁奕沉声道:“无论动用整座道宗的资源,凭借太和宫的力量,已经足够了。” &emsp;&emsp;“明白了。”玄镜认真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emsp;&emsp;小姑娘一只手搭在身旁少年的手背上,忽然不动声色狠狠掐了一把,微笑传音道:“等回去再跟你算账。” &emsp;&emsp;谷小雨神情一变,然后压了下来,一只手挠着头,嘿嘿憨笑,“师叔,商量个事儿?密会结束之后,我在你山头待几天呗,好久没见了,可想你了……” &emsp;&emsp;宁奕瞥了眼小姑娘,心思洞明,笑道:“密会结束,师叔就要闭死关了,你还是跟玄镜姑娘一起回道宗好了。” &emsp;&emsp;“啊这……” &emsp;&emsp;谷小雨脸色立马就垮了下来,但他捕捉到了某个词语,喃喃问道:“等等,小师叔……你刚刚说的是,闭死关?” &emsp;&emsp;密会几人都皱起眉头。 &emsp;&emsp;“诸位,不必拿这种神色看着我,我还没有死呢……” &emsp;&emsp;“况且。”宁奕低声笑了笑,“我的闭死关,恐怕与诸位理解的不太一样。诸位就理解成,我如今要渡的,便是迟到的‘涅槃劫’。” &emsp;&emsp;他无法用一言两语去解释,自己与韩约那一战所生的异变。 &emsp;&emsp;也无法解释自己体内的情况——那三股不朽特质和随时可能熄灭的神火。 &emsp;&emsp;事实上……宁奕在天神山的开坛讲道,以及此刻召建光明密会的行动,就是为了接下来的闭关而准备。 &emsp;&emsp;闭关,闭死关。 &emsp;&emsp;他……真的有可能会死在这次闭关之中! &emsp;&emsp;“你要闭关,所以刻意找来我们,是想做甩手掌柜吗?”还是叶红拂最淡定,呵呵冷笑一声,没好气问道:“你要闭关多久?” &emsp;&emsp;“我……不知道。” &emsp;&emsp;宁奕很坦诚,苦笑道:“或许很短暂,只要十天,或许很久……要很多年,很多年。” &emsp;&emsp;他叹了口气。 &emsp;&emsp;叶红拂说得很对,自己这一闭关,的确是做了甩手掌柜。 &emsp;&emsp;但神火将熄,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emsp;&emsp;宁奕起身,深深一礼,郑重道:“我闭关的日子里,大隋天下,就交给诸位……剑气所至,光明辟易。” 第五百二十六章 心愿(卷终) 北境蜿蜒长城,每隔数十丈有烽燧台座熊熊燃烧,连绵成一条炽烈明亮的火龙龙脊。 北境长城的对面,是浩荡的星辰大海。 月坠于海。 潮水起伏,沙粒被冲刷出簌簌哑音,年轻人推着轮椅,缓步走在倒悬海的海岸线旁。 “就在这停下吧。” 轮椅上的男人摘下束额带,搁置在膝前。 沉渊的长被海风吹动,如飘摇的火星,他远眺北方大海,漆黑的瞳仁中也燃着璀璨的火光。 北方巨海中的那边,有一座广袤更胜大隋的天地。 宁奕双手轻轻搭在轮椅椅背之上。 他即将入山闭关。 不出意料,再与师兄相见,要很长一段时日了。 “倒悬海拦住了大隋北伐,也拦住了妖族南下。”沉渊君轻声道:“否则妖族天下的那两尊皇帝,必定在彼此开战之前,先联手合击,横扫北境长城。” 他问道:“北妖域和东妖域的战争……近况如何?” “妖圣级别的大修行者尚未出面。”宁奕道:“龙皇白帝各有心思,知道这场战争意味着什么……两位皇帝如果碰面了,胜负也就分出来了。这两位,都想坐在天下最高的位置,彼此眼中都容不下对方,打一场是避免不了的。灞都城的坠落,只不过是战争的引子而已。” “师兄。” 宁奕顿了顿,道:“如果没有猜错,北妖域龙皇并不想与白亘直接交手。” 沉渊君坐于星辰大海之前,独对潮起潮落。 他笑了笑,道:“龙皇想要栽培火凤,灞都城坠落了,没有关系……这座皇城的核心战力全都纳于北妖域麾下,只要火凤能够参悟生死道果,成为妖族天下的第三位皇帝,那么这场战争,就是北妖域胜利了。” “不错。” 宁奕轻叹道:“所以龙皇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想给白亘。他麾下的玄螭大圣,也深谙其意,根本不与金乌碰面,二人在云海禁区联手一次之后,便互相牵扯,互相制衡……北方的战争,如果要耗起来,时日可就久了。” 龙皇与白帝缠斗多年。 北妖域执意守御,白帝根本无可奈何……而龙皇做出庇护灞都城弟子的选择之时,便已经想好了这一局棋该怎么走。 既然灞都与芥子山的仇怨,已无法化解。 那他这位北妖域主人,也不必与白亘拼生死,分胜负……只要火凤成为新皇,灞都门下弟子挨个突破成为妖圣,北方天下的战争,便有了结果。 “师父说过,北妖域的瘸子皇帝……总是喜欢当幕后的垂钓人。”沉渊君淡淡笑了,“利用灞都的怒火,来压制白亘,坐拥渔翁之利,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只不过我了解火凤……他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人物。” “百年前火凤无敌妖族天下之后,便闭关破境……”宁奕也笑了,道:“如果没有记错,师兄不过与火凤见面一次,交手一次而已。” “见面一次,交手一次,足矣。”沉渊君道:“我与他虽是敌对,但颇为相惜。我有预感……若真有北伐那一日,我与火凤,还会再交手的。” “更何况。” 师兄语气有些凝滞,无人看见的神色中有些难言的惆怅,他握了握手掌,呢喃笑道:“生死道果……哪有那么好参悟?” 龙皇要替火凤拦下芥子山的劫,直到其参悟生死道果,成为第三位皇帝。 可妖族天下,这数千年来,又有几人,成功悟出道果? 玄螭大圣和金乌大圣,到如今快要身死道消,也不过是涅槃圆满……距离参透生死,仍差一线。 这一线,便是天堑。 “生死道果……” 宁奕也忍不住轻轻念了这四个字。 这近乎于梦幻空花的境界,本该与“不朽”二字一样,远在天边,几时变成了……近在眼前的东西? “我有些好奇,在烈潮那一日……徐藏所递出的那一剑,抵达了什么境界?” 宁奕问道:“那一剑,直接重伤了即将登神的太宗皇帝,如果不是承载剑意的细雪破碎……或许他就成功了。” 沉渊君的神色陷入了追忆之中。 “藏师弟的那一剑啊……” 潮起潮落,碧波抖出粼粼碎浪。 大师兄笑道:“那是集天时,地利,人和,赌上了性命,因果,生死的一剑……时至如今,我再也没有见过比藏师弟更快的剑。我只知道,在参透生死道果之前,我绝对无法递出那样决绝而又坚韧的一剑。” 宁奕心神一震。 “与灰界,我和白亘打了一架。” 沉渊说出了这段禁忌之战,无人知晓的细节。 “可以确定的是,白亘陷入了修行上的瓶颈,处于某个混乱而又癫狂的状态……战力下跌了一个大层次。即便如此,我和紫山山主二人,依旧不是对手。”沉渊低眉道:“踏入那个禁忌境界之后,距离不朽……便真的只差最后一丝了。师尊是那个境界的人,太宗皇帝也是。想我和楚绡山主,二人拼尽性命,也不过摘下白亘的一片眉心鳞……藏师弟修行短短数十载,便可以做到剑杀太宗,这一剑,已经越了涅槃圆满的上限。” 这一剑,至少是生死道果的一剑! “藏师弟,当得起一切盛赞。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剑道大才,所有人都在路上,而他早早就站在了终点。”沉渊很少如此赞扬一个人:“那一剑如果放在天海楼之战,说不定妖族天下,如今只剩下一位皇帝了。” 宁奕沉默了。 “只不过那一剑……他只能在天都递出,只能对着太宗皇帝递出。”沉渊自嘲笑道:“你在天神山的讲道很精彩,有一句话我很赞同……剑修所修的剑,不仅仅是手中剑,更是心剑。” 何为心剑? 心剑,即是执念。 “只要执念够深,这世上的山与海,都可以跨越。”沉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什么境界,什么规矩……自然也可以跨越。” 说出这句话的师兄,坐在潮汐与海风之中,浑浊的水花触及木质轮椅的那一刻便荡漾破碎,化为洁净的颗粒。 与白帝的那一战之后,他处于随时可能熄灭的生死一线之中。 他拒绝了宁奕请动造化,治疗伤势的好意。 便是要在这份危机之中,感悟最终的生死道果境界。 如今,沉渊君已经无限接近于生死道果,在三尺范围内,他赋予万物生命,洗去旧的,缔造新的……可他却仍是做不到,赋予自己新生。 生与死是轮回,是两瓣抱紧的圆。 只得其一,便不是圆满。 “师兄的执念,就是踏上芥子山,杀死白帝么?” 宁奕注意到了破碎的浪花,以及起伏退散的海潮。 师兄距离最终境界,只差一线了。 “或许是吧?” 沉渊君笑了笑,道:“但我答应了丫头,当她出山的那一日,我会在将军府等她回来。如果我像藏师弟那样,递出亡命的一剑,不论白帝结局如何……我一定会死,这样,我可就食言了啊。” 宁奕连忙道:“师兄是从不食言的。” “放心。”沉渊君柔声道:“师兄从不食言。” 师兄微微回,半侧着面颊,轻声问道:“宁奕,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他其实很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宁奕的身上,似乎有一股比徐藏更坚韧的火苗存在。 只不过宁奕与徐藏不一样。 徐藏身上的火,之所以燃烧,是为了熄灭别人。 而宁奕身上的火……并没有那股戾气,也没有那股狠劲。 “我的执念……” 宁奕神情复杂,缓缓重复着这个问题。 他在问自己,他的执念是什么? 是北伐妖族,踏破芥子山? 是集齐八卷天书,圆满执剑者传承? 是与光明密会一同破碎影子的灭世计划? “哗啦啦~~~” 宁奕双眼放空,他望着远方的那座大海,心绪随着潮水一同退散,变得空灵起来。 当他寻找执念,却现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真的还有什么执念吗? 还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可这些算得上执念吗? 沉渊君笑着收回目光,不再开口,两个人保持着久违的安静,像是谁也没有开口说过话,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了海水的沙沙冲刷声音。 过了很久。 很久很久。 宁奕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好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宁奕笑道:“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执念,但我确实为此拼尽了全力。我希望……我在乎的人,还有在乎我的人,都能够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 沉渊君怔了怔,哑然失笑。 他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小师弟会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是因为‘神火之劫’的缘故么?还是因为终末谶言的原因……”沉渊君试图得到更进一步的答案。 宁奕摇了摇头,神色复杂。 沉渊君忽然意识到……某种意义上,小师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死过一次的人,想要好好活着,还需要什么理由? “听起来有些不吉利……但师兄要好好活着。” 宁奕推着轮椅,继续沿着海岸漫步,懒洋洋的轻声道:“我也会好好活着。等丫头离开蜀山,这个世界是光明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这就是我的心愿。” …… …… (ps:1,昨天更新的章名和章末出现了词句不当的低级错误,光明辟易已修改成黑暗辟易,多谢各位书友指正!2,这一卷写到这一章,便算是结束了。接下来是新的一卷,关于第六卷的内容和切入点……有很大的工作量,明天或许会请假一天。3,明天会写一个第五卷总结和感言,在公众号“会摔跤的熊猫”上,这是写了一整年的一卷啊,也是熊猫有史以来写得最久的一卷……有许多想要总结的东西和想说的话。话不多说,还请大家关注公众号~) 第四章 逆斩 &emsp;&emsp;一声剑来! &emsp;&emsp;那缕璀璨剑芒,真真正正从三清阁拔地而起—— &emsp;&emsp;拔罪剑瞬间掠至周游掌心。 &emsp;&emsp;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也旋即掠出阁楼,悬在穹顶之上,与周游形成对峙之势。 &emsp;&emsp;那天尊古剑,落入白少年掌心,竟然迸出欢快的剑鸣—— &emsp;&emsp;见此场景。 &emsp;&emsp;面带怒意的黑衫老者,神色慈祥的白衫阁老,纷纷沉默。 &emsp;&emsp;周游施展言出法随,熄灭道宗阵法的那一刻。 &emsp;&emsp;二人感受到了……传说中的“至道真理”! &emsp;&emsp;这十年,紫霄宫主竟然参悟出了传闻中道祖掌握的不朽特质! &emsp;&emsp;“多谢二位阁老。” &emsp;&emsp;周游握着拔罪,轻声道:“今日取剑,多有得罪了,用完之后,拔罪自会物归原主。” &emsp;&emsp;他转身要走,两位三清阁阁老对视一眼。 &emsp;&emsp;出乎意料的,这两位涅槃,竟然没有阻拦。 &emsp;&emsp;便在此时,一声戾鸣,自远方响起! &emsp;&emsp;那是道宗天尊陵墓的方向,随着风声震荡,一片巨大的,遮天蔽日的红色阴翳,缓缓腾空,灼目赤霞,掠射而来。 &emsp;&emsp;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只赤翎朱雀,抖擞火羽,竭力将神性撑开,展露出自己最大的妖身法相。 &emsp;&emsp;追随紫霄宫主多年的红雀,感应到了主人的气息! &emsp;&emsp;朱雀再次高亢长鸣—— &emsp;&emsp;啸声席卷风云,它从天尊陵墓,来到了三清阁阁楼上空,扇动羽翼,狂风如鼓,震得修行者们站立不稳,境界不够的,甚至耳膜破裂,溢出血来。 &emsp;&emsp;众人神色惊叹,大隋天下竟然还有修行至如此境界的大妖? &emsp;&emsp;唯有西岭道场的几位命星境大修行者,神色一变,陡然反应过来。 &emsp;&emsp;“该死的,那鸟什么时候到天尊陵墓的?” &emsp;&emsp;这无耻的朱雀,是盯着西岭道藏来的! &emsp;&emsp;悬在王异肩头的金光小牛,盯着巨大朱雀,神色却是带有欣赏,大力称赞道:“大隋后浪推前浪,这头朱雀……孺子可教也!” &emsp;&emsp;巨大的雀,抵在周游面前。 &emsp;&emsp;红雀浑身翎羽都在震颤。 &emsp;&emsp;它竭力展露着神形,努力让妖身变大,几乎快将半片穹宇都撑得裂开,这个行为很幼稚……就像是一个邀功的孩童…… &emsp;&emsp;“知道啦,这么多年,你都有认真修行。” &emsp;&emsp;周游轻轻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红雀的眉心羽毛。 &emsp;&emsp;红雀巨大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 &emsp;&emsp;它再次仰天长啸。 &emsp;&emsp;这么多年! &emsp;&emsp;我……一直在等你! &emsp;&emsp;周游怔住了。 &emsp;&emsp;“久等了。”紫霄宫主柔声道:“今日你再载我一程吧。” &emsp;&emsp;朱雀啸声,震彻道宗。 &emsp;&emsp;八荒风云,滚滚荡散。 &emsp;&emsp;巨大的红色朱雀,背驮周游,向着穹顶不断攀升,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这副场景就像是天人升仙。 &emsp;&emsp;穹霄雷霆鼓荡,大雪飞舞。 &emsp;&emsp;周游俯身看去。 &emsp;&emsp;坐落地面的群山逐渐变得模糊,道宗山门则是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扣在地面上的巴掌手印。 &emsp;&emsp;闪逝而过的狂乱雷蛇,与骤烈如刀的锋锐雪花,占据了整片视野。 &emsp;&emsp;怀中周雨水早已醒了。 &emsp;&emsp;从雪山开峡那一刻,她便缓缓恢复了清醒。 &emsp;&emsp;聪慧少女不再说话,端详着身旁陌生而又熟悉的哥哥。 &emsp;&emsp;陌生的,是这副睥睨天地的绝代风姿。 &emsp;&emsp;熟悉的……是对视之时,一如既往的,那股安心感。 &emsp;&emsp;她知道。 &emsp;&emsp;哥哥还是那个哥哥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 &emsp;&emsp;“果然,看不到的月亮才是最圆的。” &emsp;&emsp;周雨水声音沙哑,自嘲地笑道:“西岭的大雪……今天见到了,也没有很漂亮啊。” &emsp;&emsp;周游笑道:“明天的大雪会很好看。” &emsp;&emsp;女孩怔了怔。 &emsp;&emsp;她眉宇间的欢喜缓缓散了,声音很轻地问道:“我……还会有明天吗?” &emsp;&emsp;周游盘膝坐在朱雀背上,膝前横着拔罪。 &emsp;&emsp;他沉声道:“有的。” &emsp;&emsp;拔罪,逆斩命运之刃。 &emsp;&emsp;传闻中,古天尊手持拔罪,可以切斩因果业力。 &emsp;&emsp;今日,他周游就要斩断……虚无缥缈的命数! &emsp;&emsp;西岭穹顶九千丈。 &emsp;&emsp;朱雀悬停在此,它竭力震颤双翼,但天幕之上,似乎有一层无形阻拦,将它拦住,不可再继续攀升,嘶吼声中,红雀额鼓荡赤焰,凶相毕露。 &emsp;&emsp;奈何。 &emsp;&emsp;难以寸升一丝一缕。 &emsp;&emsp;周游握着拔罪,缓缓站起身来。 &emsp;&emsp;大雪纷飞,雷霆震响。 &emsp;&emsp;周雨水唇前再次覆上了一层寒霜,她的意识飘摇如火,摇曳如飞蛾,沉沉坠入深海,于是这一次闭眼,便再也无力睁开。 &emsp;&emsp;女孩眉心燃起了一股寂灭之意……虚无缥缈的业力如潮水一般笼罩而来,与五百年大限的涅槃修行者一样,凡俗寿元尽了,肉身便要湮灭。 &emsp;&emsp;生死命数,尘世缘果。 &emsp;&emsp;这是天上地下,无论躲到哪里,都无法避免的结局。 &emsp;&emsp;凡俗肉眼不可看见的业力。 &emsp;&emsp;在周游眼中,则是一丝一缕如金线的实质,寂灭潮水将女孩包裹,即将吞没之时—— &emsp;&emsp;周游出剑了。 &emsp;&emsp;这一次,他没有动用“言出法随”的能力,所谓至道真理的不朽特质,亦是有着极大的限制,开口成谶,便等同于改写规则。 &emsp;&emsp;每一次动用至道真理,自身都要承担对应的反噬。 &emsp;&emsp;即便是传闻中的道祖,也无法随意改写生死大道! &emsp;&emsp;两根手指,轻轻抹过拔罪剑尖,带出一连串清脆的啷当之音。 &emsp;&emsp;举剑。 &emsp;&emsp;剑尖刺破九千丈穹顶! &emsp;&emsp;拔罪激荡出一缕圆弧剑气,如涟漪般击碎风雪,雷霆。 &emsp;&emsp;随之一同被击碎的,还有潮水般的生死业力。 &emsp;&emsp;古天尊之剑,摧枯拉朽地击碎寂灭潮水……这把逆刃之剑与至道真理颇有三分相似,威力巨大,负荷更大! &emsp;&emsp;催动拔罪的周游,每荡出一缕剑气,自身便叩出一缕寿元。 &emsp;&emsp;丝丝缕缕汇聚如海,生之潮汐连绵不绝,寂灭潮水层层破碎。 &emsp;&emsp;天地大道,无穷无尽。 &emsp;&emsp;一人之力,譬如蚍蜉。 &emsp;&emsp;雷霆咆哮,狂风席卷,似在怒吼,又似在讥讽。 &emsp;&emsp;凡夫俗子,自身尚未触碰不朽,竟然妄图对抗天道轮回? &emsp;&emsp;红雀感受到了主人身上不断流逝的岁月寿元。 &emsp;&emsp;它似乎窥见了一个悲伤的结局,忍不住悲恸长啸。 &emsp;&emsp;漫天朱雀神焰,将穹顶风雪焚化。 &emsp;&emsp;红雪瓢泼,纷纷扬扬。 &emsp;&emsp;“傻瓜,不必为我担心。” &emsp;&emsp;周游柔声安慰道:“已经死过一次了……我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再死一次?” &emsp;&emsp;红雀似懂非懂,神情恍惚。 &emsp;&emsp;千丝万缕的至道真理,抽丝剥茧,从虚无中来,向周游眉心掠去。 &emsp;&emsp;拔罪逆斩业力的剑气,缭绕在白少年周身。 &emsp;&emsp;大袖鼓荡。 &emsp;&emsp;周游再次动用至道真理,言出法随。 &emsp;&emsp;他沉声道,“我要看到……周雨水的一线生机!”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这一世行走尘世,只要将最后这份心愿弥补,便算得上缘果圆满,此刻周游距离“生死道果”之境界,已是真真正正的只差一丝一毫。 &emsp;&emsp;九天十地。 &emsp;&emsp;只要她还有一线生机。 &emsp;&emsp;我便要救。 &emsp;&emsp;至道真理与拔罪剑气,两相交融,在一瞬之间,周游的神念便翻山越岭,掠过了整座大隋天下的版图。 &emsp;&emsp;道宗古天尊,一念之间,神游太虚。 &emsp;&emsp;所谓阳神出窍,掠行八荒。 &emsp;&emsp;通过至道真理,找到最终答案的白道士,此刻神情复杂,双眼明悟。 &emsp;&emsp;他缓缓垂落眼帘,望向人间山河,西岭尘雪。 &emsp;&emsp;周雨水的一线生机。 &emsp;&emsp;远在天边。 &emsp;&emsp;近在眼前。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道宗上空,风雪映化,两位守阁老者施展神通,将西岭穹顶的景象演化而出。 &emsp;&emsp;风雪雷霆齐舞。 &emsp;&emsp;众人只能看清一个模糊大概。 &emsp;&emsp;至于所谓的“至道真理”金线,生死寂灭潮水,则是只有境界足够,眼力足够的有缘人,才能窥见了。 &emsp;&emsp;羌山金光老牛,忙活不停,它时而抬头望着穹顶方向,神情感慨,时而围绕着身旁黑衫女子打转,啧啧有声。 &emsp;&emsp;自家老祖果然又算准了! &emsp;&emsp;老牛嘀咕,老祖立谶极准,这数百年来还未有一卦算空,难道也是悟到了道祖的一缕“至道真理”? &emsp;&emsp;追寻造化而来的王异,已是浸入了一种玄妙的感应之中。 &emsp;&emsp;对她而言,破境机缘,不在拔罪,而是在于手持拔罪的周游。 &emsp;&emsp;她正是穹顶那一战,能够看清命运丝线,寂灭潮水的有缘人。 &emsp;&emsp;若不出意外,此战之后,她便可悟道星君,正式接手羌山小山主重任。 &emsp;&emsp;另外一边。 &emsp;&emsp;扶摇站在破碎峡谷的漫天大雪中,伸手轻挽鬓角,青丝已是覆满白霜。 &emsp;&emsp;单看身形,这位珞珈山主颇有些孤独落寞的意味。 &emsp;&emsp;她孤零零立在风雪之中,静静欣赏着白道士逆斩命运的绝世风华。 &emsp;&emsp;莲花道场的那一战,其实早已分出胜负。 &emsp;&emsp;从周游取剑的那一刻……自己便已经输了啊。 &emsp;&emsp;女子坦然笑了笑,如释重负。 &emsp;&emsp;她并未觉得不甘,正相反,久存心中的那个难解之结,在此刻终于打开了。 &emsp;&emsp;太和山顶。 &emsp;&emsp;谷霜玄镜二人俯瞰山下,皆是沉默。 &emsp;&emsp;这半个时辰,道宗所生的一切……实在令人惊叹。 &emsp;&emsp;“周游先生果然未死。”玄镜盯着谷霜,幽幽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emsp;&emsp;“也不算早就知道……之前从师叔反应中,猜出了一星半点。”谷小雨狡黠眨了眨眼,然后笑着反问道:“不过,你还真是一语成谶,什么时候学的道祖‘至道真理’?” &emsp;&emsp;玄镜哑口无言。 &emsp;&emsp;谷小雨眼皮跳了跳,喃喃道:“周游先生取剑逆命……为何我总有种,不同寻常的预料?” &emsp;&emsp;就像是,有什么大事,要生了? &emsp;&emsp;很大很大的事。 &emsp;&emsp;玄镜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emsp;&emsp;下一刻。 &emsp;&emsp;万众瞩目之下—— &emsp;&emsp;九千丈穹顶,红雪飘洒,白道士纵身跃下,追寻着周雨水的一线生机,鱼跃大海。 &emsp;&emsp;拔罪剑气,至道真理,两缕光芒,合二为一,斩落人间。 &emsp;&emsp;清白城方向。 &emsp;&emsp;一缕浩荡风雷,自极深地底,喷薄迸射而出。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月初求月票。) 第五章 龙绡 太和山顶。 谷霜注视着拔罪剑光最终斩落的方向,皱起眉头。 那是西岭清白城。 亦是宁师叔的出身之地。 西岭一直流传着某个来路不明的说法—— 清白城地底,藏着某位大人物的墓陵! 后来谷小雨入了太和道场,翻遍典籍,试图求证真相,现并无这般鬼祟,道宗典籍内记载,清白城曾经是一座古战场,所以阴煞浓郁,乱坟林立。 但真相……当真如此么? “轰隆”一声。 一缕紫色剑芒,落在清白城外。 周游落在一座平平无奇的荒山山顶,至道真理的金芒与拔罪剑气,化为千丝万缕的护体罡气,将他包裹。 白道士神色平静,凝视着自己找到的“答案”。 这座山,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山。 清白城北,二十里。 周遭满是孤坟,阴风呼啸,这数十年数百年来,不知多少人爬过这座山,却几乎没有人在这里停留过一步。 追寻答案而来的周游,在这座荒山山顶,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一枚奇点。 周雨水的一线生机,就在奇点所连接的那座洞天世界内。 满山大雪,飘飞摇曳,连绵成线,如丝弦一般,被风吹得徐徐拉长绷紧。 斩落命运业力,没有一丝犹豫的白道士,站在山顶,伸出一只手,悬停在那枚虚无缥缈的奇点之前。 此刻,他竟然犹豫了。 因为周游站得足够高。 所以看到的……也足够远。 在这一刻。 参与太和大典的修行者们,还不知道,接下来这个世界将迎来怎样的剧变。 周游停顿片刻后,坚定地伸出了手掌。 至道真理的金芒,触碰虚无奇点,迸出耀眼,灼目的光华—— 风雷浩荡,从荒山山顶喷薄而出。 …… …… 乌尔勒高原。 母河。 一道闷雷炸响。 云洵掀开营帐,向外望去,他心头倏忽紧了起来,隐约觉得不祥……在草原这几年,从未见过怪异的异象。 天神高原的乌云,几乎压到了地面。 气压低得可怕,空气似乎有雷暴之音。 一只小狐狸从营帐内窜了出来,跃上一株老树,四足禁攥树枝,隐于婆娑叶影中,浑身炸毛。 妖灵的直觉比人类要敏锐。 云洵皱眉问道:“你觉察到了什么?” 缩在树上的白微神色惘然,带着三分恐惧,咬着牙齿,挤出声音:“我感受到了一股很大的压迫感,像是有什么东西醒来了……即便是妖族天下,从未出现过这般异象。哪怕是传闻中的雪龙卷,也不至于这般可怕。” “这种感觉就像是……”白微恍惚道:“天要塌了?” 云洵皱起眉头,伸手将树头小狐狸摘了下来,向着天启之河河畔走去。 白微极其不情愿,却又无法违抗男人的意志,被拎着后颈雪白皮毛,一路上先是龇牙咧嘴示怒,然后泫然欲泣求饶,最终沉默无言,被迫接受。 不知是出身大隋天下的缘故,还是谨遵宁奕的安排。 云洵,以及鹰团,始终严密看守着这头大妖。 白微神色郁闷。 五年没有见到那个家伙了。 得罪了妖族天下,她还指望着那位乌尔勒大人兑现承诺,把自己接回南方。 鹰团的修行者,极快的集合。 天启河畔已经汇聚了极多的荒人。 这般异象 雪隼来到云洵身旁,瞥了眼狐狸,快道:“天神高原百年来都没有出现这等异象……历史卷宗找不到先例,对于异象的意义,亦是无从考据。” “田谕先生已经与小元山符圣碰面,准备借用符箓之力,尝试沟通天启之河。”她顿了顿,道:“田谕先生认为,如果天启之河没有反应……那么此事有必要与乌尔勒沟通。” 宁奕闭关之前,给云洵简单地传递了神念讯信。 可以说,鹰团是宁奕的左臂右膀,云洵也是宁奕相当信任的副手。 这五年来,云洵将草原琐事治理得极其妥当,宁奕已经将“乌尔勒”的所有权力都移交给了他。 但有一点,他无法替代。 天启之河河底的那位存在,谁也不认,只认宁奕。 云洵深吸一口气。 他来到天启河畔,昔日波光粼粼的河面,此刻暗流汹涌,怒涛拍岸。 “云先生,你来了。” 田谕见云洵来了,连忙起身,沉声道:“元大人至今没有回应……不知是小元山的符箓没有传递,还是这般异象无需理会。” “无需紧张,我已给乌尔勒了神念讯信。”云洵凝视着河水,神色平静,道:“更何况……元大人那样的存在,即便沉眠河底,亦能眼观天下。” 河水之下。 是一片截然不同的静谧世界。 天启之河就像是一面时间凝滞的镜子,即便外面世界崩塌了,镜子内的河底世界依旧完整无缺。 海草蔓延,水泡围绕着盘膝沉眠的大袍年轻男子。 元缓缓睁开双眼。 事实上,草原对于他的猜测,一直是错误的……他真正陷入沉眠的日子里,并不清楚外界世界究竟生了什么。 因为即便天塌了,也不会影响到河底世界。 睁开双眼的那一刻,无数信息顺延河水,传递到他的耳中,他望向河水,镜面折射出漆黑的混沌。 元唇角两侧的红点,在模糊河水中映出摇曳的红芒。 嘶哑的声音,在河底世界孤独地飘荡。 “又睡着了,这次睡了多久……” “……” “那些记忆……想起来了。” 这句话的语气,带着恍若隔世的惆怅黯淡。 还有三分……绝望。 元深深吸了口气。 手指叩下,算是回应小元山的呼唤。 “嗡”的一声。 正在交谈的云洵和田谕,神色一震,覆盖河水的那层阵纹,迸出浅淡的青芒,旋即一整条天启之河,都被渲染成青灿炫目的色彩—— 这条长河,贯穿草原腹部,像是柔化成了一面折射之镜,对准穹宇,射出迷蒙光华,绽出了一团烟花。 草原的每位修行者,都看到了盛放在阴云之上的这蓬花火—— 花火在高空艰难地炸开,化为漫天瀑布雨水,并没有直坠入地,而是向着四面八方,几乎平行地面的掠开,如流星一般,撑开一片虚幻的天幕。 “这是……” 田谕惊呆了。 云洵也怔住了。 浩荡青冥,笼罩草原,很难想象这是人力施展的神通。 天启之河的尾之处,倒射光明,为众生笼上一层倒扣光罩。 “到底生了什么?” 处事不惊的云洵,心神愈不宁,他紧紧攥着那枚传讯令,默念着宁奕的名字,期望得到一声回应。 …… …… 妖族天下,北荒。 李白桃抱剑而立,静默不语。 她不敢打扰眼前人。 洛长生站在巨大鲲鱼的脊背之上,他的面前,是大墟初生的“赤阳”,一轮璀璨光华,映照着整座磅礴云海。 谪仙一只手插入赤阳光火之中,静静感受着两卷古书的跳动。 光火之中,是两卷交融的古书。 因果卷,命运卷。 五年来,芥子山龙皇殿从未停止过对北荒云海的进攻,玄螭大圣和金乌大圣却再也没有出面过……数之不清的妖修法宝,密符阵纹,如潮水一般将北荒层层包围,两位妖族皇帝虽在内战,却唯独在此事上达成共识。 白帝龙皇,试图将整座云海炼化。 这五年,日晷转动的每一个刹那,都是一场战争。 对于谪仙而言,他对抗的是整座妖族天下所有阵纹师的智慧,以及两位皇帝的联袂强压。 因果卷,命运卷,早已在这五年的时光里,与洛长生完美融合……事已至此,已无抽身可能,这两卷天书无法离开北荒云海,他亦是如此。 闭上双眼。 洛长生看到了一片混沌。 这是一片很深,很深的混沌。 就像是……一片大海。 …… …… 是的。 这是一片很深的大海。 幽暗到无法看清的海水,浓郁到化散不开的黑暗。 最深处。 传来了什么东西撕碎的声音。 “刺啦”一声。 像是深海之中,有人撕裂了一张纸,于是尖锐的声音刺破深海万年不变的沉寂。 一缕光火在海水中点燃。 空间破碎,至道真理的金芒照耀了整片深海,炽烈的光芒在此刻竟然变得黯淡,只能映射出数十丈的光明。 数十丈,已经足够看清了。 白道士握着拔罪,静静悬浮在万钧海水之中。 没有人能够想到。 至道真理照耀下,所找到的那枚清白城奇点,竟然跨越了整座大隋天下……来到了这片深不见底的海域。 更没有人能想到。 在海底的最深处。 有着如此恢弘,令人惊叹,令人心悸,令人畏惧,令人挪不开目光的瑰丽宫殿。 万古幽暗的深海中,沉立着两尊巨大的,放在外面,双足踩在地面,头顶足以撑破穹宇的寂灭古神。 左右侍奉。 与他们相比。 周游就像是一颗渺小的米粒。 至道真理的火光,照亮了宫殿最上方的生锈牌匾,这座宫殿,似乎在万万年前,便与这片深海一同死去……悬挂最高处的门匾,也镀着浓郁的寂灭死气。 白道士轻声开口,念着门匾上的宫殿之名。 “龙绡。”  第七章 师叔 &emsp;&emsp;羌山老祖没有想到,自己的神海卦算会如此顺利。 &emsp;&emsp;一场大梦。 &emsp;&emsp;梦回五百年前。 &emsp;&emsp;他看到了捻落棋子,布下奇点的那个人。 &emsp;&emsp;竟是五百年前的黑袍。 &emsp;&emsp;阿宁! &emsp;&emsp;二人目光交互的一刹,捻落棋子的黑衫女子,未有丝毫动作,只是下达了一道神念。 &emsp;&emsp;“嗖”的一声! &emsp;&emsp;黑衫女子,背后有八道模糊光芒涌动,其中两缕合二为一,迸神彩,撕破云雾。 &emsp;&emsp;一股不可抗拒的浩荡之力,击中羌祖。 &emsp;&emsp;直接将他打出这片时空!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青衫童子回到了山顶。 &emsp;&emsp;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却现被击中的肉身并没有传来所谓的疼痛……这是巧合么?阿宁在五百年前现了自己这么一个窥伺者? &emsp;&emsp;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emsp;&emsp;“老祖,老祖——” &emsp;&emsp;直到老牛声音在耳旁响起,羌山老祖方才缓缓回过神来。 &emsp;&emsp;荒山山顶,已是冷冷清清。 &emsp;&emsp;山顶围聚的圣山大能,诸多门派的修行者,俱都散去,只留下红雀,仍然在守着门户。 &emsp;&emsp;金牛一连喊了好几声,现自家老祖没有丝毫回应。 &emsp;&emsp;它摆了摆尾巴,心想真是奇了怪了 &emsp;&emsp;老祖忽然就没了动静……这,是在卦算么? &emsp;&emsp;“过去了多久?” &emsp;&emsp;羌山老祖声音有些沙哑。 &emsp;&emsp;老牛只当老祖方才心生感悟,坐于此地悟道,低声回道:“老祖此次坐关,大约用了两个时辰。” &emsp;&emsp;羌祖神情复杂。 &emsp;&emsp;两个时辰? &emsp;&emsp;仅仅是匆匆一瞥,一切都如刹那梦幻,现实中竟然过去了两个时辰? &emsp;&emsp;他低下头,这才现,自己衣衫前襟,竟然落下了一个女子掌印! &emsp;&emsp;刚刚自己窥见的这一切,是真的! &emsp;&emsp;一瞬间,后背被冷汗打湿。 &emsp;&emsp;“老祖可是看见了什么?” &emsp;&emsp;老牛好奇心极其旺盛。 &emsp;&emsp;童子眼神一沉,低声怒斥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都敢问?” &emsp;&emsp;这般震怒,吓了老牛一跳。 &emsp;&emsp;它连忙住嘴,知晓自己是问到了不该触碰的禁忌领域。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便在羌祖准备离去之时—— &emsp;&emsp;荒山上空,掠来两道虹光。 &emsp;&emsp;“前辈请留步!” &emsp;&emsp;一缕剑光落在山顶,连忙横跨一步,拦住了即将驾牛而去的羌山老祖。 &emsp;&emsp;来者正是谷小雨,玄镜。 &emsp;&emsp;青衫童子从方才惊魂未定的状态缓慢恢复过来。 &emsp;&emsp;此刻,他已恢复了圣山老祖巍峨不动的圣人气象。 &emsp;&emsp;望着千手的真传弟子,羌祖神色柔和三分,道:“谷霜,你有何事?” &emsp;&emsp;谷小雨抱拳行礼,恭声道:“前辈……您乃大隋天下命数推演,数一数二的涅槃大能。” &emsp;&emsp;先戴了一顶高帽。 &emsp;&emsp;谷小雨老老实实道:“晚辈有一事相求。” &emsp;&emsp;羌山老祖不吃这套,摇了摇头,直截了当道:“若你想知道此扇门户背后的秘辛,还是打消念头吧。” &emsp;&emsp;关于卦算窥见的景象……羌祖怎敢轻易外泄? &emsp;&emsp;虽然全程未有一句言语交谈,但阿宁留在衣衫前襟的那一巴掌,已算是一种警告! &emsp;&emsp;被羌祖拒绝之后,谷霜脸上流露出失落的神情。 &emsp;&emsp;从周游先生落剑清白城的那一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刻,他心中便有不祥预感……这座门户之后,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emsp;&emsp;这扇门户背后,似乎有着自己似乎在苦苦寻找的东西? &emsp;&emsp;究竟是什么呢? &emsp;&emsp;少年死死盯着门户,百思不得其解。 &emsp;&emsp;周游以至道真理开辟奇点之后,道宗与诸圣山便联手将方圆五里封锁,至于这座山顶,更是不准外人入内。 &emsp;&emsp;“至道真理不可轻易触碰。”羌山老祖忽然开口,道:“这扇门户,境界不够,想进也进不去。” &emsp;&emsp;谷小雨闻言,收回了准备触摸金光门户的那只手。 &emsp;&emsp;事实上即便真的伸出手,也不会生什么……他的境界相比于周游,实在太低了,这枚奇点能安置在清白城五百年不被现,便足以说明。 &emsp;&emsp;非有缘者,无法触碰。 &emsp;&emsp;或许是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落寞与纠结,有了些许不忍。 &emsp;&emsp;青衫童子临行之前叹了口气,提点了一句,道:“此地异象,或与你小师叔有关。” &emsp;&emsp;谷小雨瞳孔一亮。 &emsp;&emsp;与小师叔有关! &emsp;&emsp;他蹲在山顶,紧紧盯着门户,脑海里一下子就找到了某条线索……如果没记错的话,小师叔先前在大隋天下云游,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 &emsp;&emsp;门户……蜀山…… &emsp;&emsp;玄镜安静陪在谷霜身旁,没有多言,男人双手环臂,面容先是沉闷思索,而后双眼神色逐渐变得炽亮。 &emsp;&emsp;“珰”的一声! &emsp;&emsp;谷小雨怀中腰囊,迸出清脆的震鸣。 &emsp;&emsp;这道震响声,将他从思绪之中拉回,谷小雨站起身子,以神念扫视传讯令牌,面容熠熠生辉,前所未有的焕光彩。 &emsp;&emsp;玄镜怔了怔,不知他究竟是想到了什么,又是看到了什么,竟然如此欣喜? &emsp;&emsp;谷小雨吐出一口气,道: &emsp;&emsp;“小师叔,出关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幽幽暗室,久居其中,未察岁月流逝。 &emsp;&emsp;匆匆尘世,弹指一挥,不觉已过五载。 &emsp;&emsp;盘坐在静室中的男人,肩头覆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整个人如同寂灭一般,失去了所有气息。 &emsp;&emsp;若有外人推开静室石门,看见此人……只怕会把他当成一尊雕塑。 &emsp;&emsp;事实上,坐在静室里的人,这五年来,活得比雕塑更像雕塑。 &emsp;&emsp;五载岁月。 &emsp;&emsp;宁奕不闻不问不思不想不听不看。 &emsp;&emsp;神海中的那缕火苗,保持着最后一丝将熄未熄的状态,看起来随时可能寂灭。 &emsp;&emsp;宁奕尝试了所有的办法,熄灭这缕神火。 &emsp;&emsp;但始终距离寂灭……差了那么一些。 &emsp;&emsp;最终他只能关闭六感,断绝五识,将自己活成一具石人。 &emsp;&emsp;五载之后—— &emsp;&emsp;“咔嚓咔嚓……” &emsp;&emsp;肩头石尘,早已在衣衫表面,覆成一层轻薄甲胄。 &emsp;&emsp;此刻轻轻震颤,破碎开来。 &emsp;&emsp;这具石人,重新“活”了过来。 &emsp;&emsp;先睁开的是双眼,眼皮上的石灰簌簌落下,五年沉寂的瞳孔黯淡了一刹,紧接着便有一股炽光在瞳内徐徐燃烧。 &emsp;&emsp;整座幽暗静室都被照亮。 &emsp;&emsp;噼里啪啦。 &emsp;&emsp;尘埃封锁,烟雾缭绕,宁奕依旧保持着盘坐的状态,一股无形气劲鼓荡,覆落在浑身上下的烟尘都被荡散开来—— &emsp;&emsp;方圆三尺,化为无垢之地。 &emsp;&emsp;五载闭关,他仍是没有突破自己的神火之劫,神海中的不朽火光无法熄灭,他自然也无法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以道火取代,完成真正意义上的问道涅槃。 &emsp;&emsp;但他身上的气息,更加圆满了。 &emsp;&emsp;剑意尽数融于体内。 &emsp;&emsp;整个人的精气神,在寂灭之后,非但没有下跌,反而在苏醒之后,以极快度拔升,漆黑静室,数息之内被照亮犹如白昼。 &emsp;&emsp;宁奕犹如一盏明灯! &emsp;&emsp;明明灯芯只有一缕残火,但迸射而出的光芒,却亮得惊人! &emsp;&emsp;“呼……” &emsp;&emsp;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整具身体都有些陌生,反复握了握拳,逐渐掌握了力量和触感。 &emsp;&emsp;这五载岁月。 &emsp;&emsp;犹如一场大梦。 &emsp;&emsp;对他而言,石门之外的世界,在“主动寂灭”的那一刻,便黯淡了……他闭上双眼,再度睁眼,便是五载过去。 &emsp;&emsp;“真是恍然如梦。” &emsp;&emsp;宁奕轻声感叹,揉了揉眉心。 &emsp;&emsp;在闭关之前,将光明密会和天神山都安排妥当,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emsp;&emsp;万一寂灭之后,没有醒来……也算是留下了后手布置。 &emsp;&emsp;但他却是没有料到,自己神海内,那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火,竟然如此坚韧? &emsp;&emsp;五载岁月,始终长燃。 &emsp;&emsp;没有真的迎来寂灭,反而让宁奕有些遗憾。 &emsp;&emsp;这场神火劫,自己终究是躲不了。 &emsp;&emsp;“五年了……不知道外面世界怎么样了。” &emsp;&emsp;宁奕缓缓推开石室重门,玄神洞天的光明照射而来,他站在山顶悬崖之上,沐浴着穹顶洒落的光辉,感受到了人间一如既往的温暖。 &emsp;&emsp;“天还没有塌啊。” &emsp;&emsp;宁奕凝视着穹顶大日,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emsp;&emsp;看来自己最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emsp;&emsp;是光明密会这五年来,成功打击了藏在大隋地底的影子黑暗势力么? &emsp;&emsp;他取出传讯令牌,先是以神念向蜀山传了讯息。 &emsp;&emsp;“师姐,我出关了!” &emsp;&emsp;不等千手回复。 &emsp;&emsp;宁奕准备看看这五年来生了什么。 &emsp;&emsp;而他的笑意,也在这一刹僵硬。 &emsp;&emsp;无数讯息传递而来……一股脑涌入宁奕的神海之中。 &emsp;&emsp;神海里雷鸣般,轰的一声。 &emsp;&emsp;这枚传讯令,剧烈震颤,在此刻快要震得破裂开来。 &emsp;&emsp;“宁师叔,道宗清白城,周道长……” &emsp;&emsp;“宁奕,草原生异变!” &emsp;&emsp;“宁奕,北荒云海,我看到了这般景象……” &emsp;&emsp;“宁奕!” &emsp;&emsp;“宁山主……” &emsp;&emsp;足足花费了半个时辰。 &emsp;&emsp;宁奕才将传讯令内的消息一一消化。 &emsp;&emsp;他神色复杂,望向西岭方向。 &emsp;&emsp;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西岭开始。 &emsp;&emsp;从周游先生重临人间,问道生死,劈开清白城空间奇点开始—— &emsp;&emsp;那扇门户背后的洞天世界,导致了草原异象,还有北荒云海的异象,周游先生究竟劈开了怎样的一座门户? &emsp;&emsp;宁奕抬手,按在眉心。 &emsp;&emsp;沉寂了五年的执剑者天书,在此刻缓缓转动起来,四轮光华,在眉心之前浮现,尾衔接,旋转,抱成一团。 &emsp;&emsp;空之卷在玄神洞天的山顶开出一扇门户。 &emsp;&emsp;宁奕以神念锁定大隋天下的一处坐标,踏入门户。 &emsp;&emsp;“西岭,清白城!”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这一章虽是过渡章节,但很是难写,写了极久。大家早上醒来应该能够看到。求一下月票。) 第八章 斗法 &emsp;&emsp;空之卷,击碎两界虚空屏障,只要数息。 &emsp;&emsp;沉寂五载。 &emsp;&emsp;宁奕感觉到自己的体魄力量,又有增强,或许是先前拔境太快,此刻沉淀下来,肉身汲取了天书古卷的精华。 &emsp;&emsp;即便不算神火加持,他的肉身,也越了星君极限的那道天堑。 &emsp;&emsp;当然,真要与肉身成圣的涅槃扳手腕,恐怕还差了一些。 &emsp;&emsp;毕竟,宁奕除却不朽神火,乃是一位道火未燃的星君。 &emsp;&emsp;“轰隆隆——” &emsp;&emsp;肉身体魄增强,带来的最直观感受,便是突破虚空,更加轻松。 &emsp;&emsp;宁奕踏入门户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法则之力,撞在胸前衣衫上,强劲到寸寸破碎的压制感……若是没有空之卷,想要做到与沉渊师兄那样的“世间极”,便需要以体魄硬撼虚空!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他踏出门户,来到荒山山顶。 &emsp;&emsp;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emsp;&emsp;“小师叔!” &emsp;&emsp;一道黑影闪逝而过,狠狠一个猛子,撞到他的怀中。 &emsp;&emsp;宁奕猝不及防,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如果没有站稳,恐怕会被这小子直接扑倒在地……好可怕的肉身体魄! &emsp;&emsp;好小子。 &emsp;&emsp;他干笑着拍了拍师侄后背,眼皮跳了跳,神色有些微妙……这五年,谷小雨的金刚肉身进展飞快,远自己想象。 &emsp;&emsp;这小子到底是吃了什么大补良药,天材地宝,此刻恐怕已不逊色于佛门律子伐折罗了。 &emsp;&emsp;“师叔。” &emsp;&emsp;谷小雨收起笑容,满面正色,没有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将道宗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emsp;&emsp;这些消息。 &emsp;&emsp;宁奕已经从神海阵令中尽数得悉。 &emsp;&emsp;“太子放开铁律界限之后,四境的涅槃大能,都已经来西岭探查过了。”谷小雨叹息道:“我先前问了几位前辈,他们都不愿多言。” &emsp;&emsp;这个蠢小子。 &emsp;&emsp;能引如此异动,以至于天都破例放开铁律限制,能是小事? &emsp;&emsp;境界越高,越是在意冥冥之中的因果。 &emsp;&emsp;天机玄妙,不可轻言。 &emsp;&emsp;宁奕瞥了眼门户,借用北荒云海若隐若现的一缕命字卷,他看到了其内的景象。 &emsp;&emsp;一片混沌深海。 &emsp;&emsp;原来周游先生是去倒悬海域了。 &emsp;&emsp;只是不知,这枚奇点,为何会引出如此剧变? &emsp;&emsp;宁奕沉吟片刻,望向小师侄。 &emsp;&emsp;谷小雨虽然憨厚老实,但却并不傻……他应当知道,此事不是等闲之辈可以追究因果的。 &emsp;&emsp;“为何执着于门户之后的景象?” &emsp;&emsp;“回师叔……我只是觉得,那扇门里,有很重要的东西。”谷小雨揪了揪丝,苦笑道:“对我很重要,对师叔你也很重要。” &emsp;&emsp;这小家伙感情充沛,见面就来煽情啊。 &emsp;&emsp;宁奕沉默了一小会,他伸出手,悬停在谷小雨的头上。 &emsp;&emsp;这个举动,看起来像是要抚摸脑袋。 &emsp;&emsp;然后—— &emsp;&emsp;“砰”的一声。 &emsp;&emsp;宁奕给了这小子脑瓜一拳。 &emsp;&emsp;谷小雨被打得一屁股墩子跌坐在地上,眼冒金星,烟尘四溅,他整个人都傻了,张着嘴巴,愕然看着师叔。 &emsp;&emsp;“没你事了。” &emsp;&emsp;宁奕轻描淡写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头望向玄镜,微笑道:“你们俩回去洗洗睡吧。”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师叔?!” &emsp;&emsp;谷小雨知道宁奕是为自己好,此事牵扯太大,自己境界还不够。 &emsp;&emsp;但他实在不甘心,于是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emsp;&emsp;“这是命令,麻溜滚蛋。” &emsp;&emsp;宁奕看起来已经没了耐心,最后四个字拉长语音说完,谷小雨拍着屁股烟尘站了起来。 &emsp;&emsp;宁奕毫不客气地又给了这小子一脚,踢得谷小雨一个倒栽葱,再次跌倒在地,这次学聪明了,揉着屁股,龇牙咧嘴,没再站起来。 &emsp;&emsp;宁奕可没留力。 &emsp;&emsp;刚刚这小子一身金刚体魄,可撞得自己够呛。 &emsp;&emsp;“再不滚蛋,我可要当着山下那些修士的面好好修理你了。” &emsp;&emsp;看到宁奕捋袖子,谷小雨头皮麻,连滚带爬,极其狼狈,拽着玄镜,催动飞剑,化为一抹虹光跑路。 &emsp;&emsp;目送谷小雨离去。 &emsp;&emsp;宁奕神色才缓缓恢复平和。 &emsp;&emsp;他默默站在山顶,盯着至道真理包裹的金光门户,看了许久。 &emsp;&emsp;门户里有什么东西? &emsp;&emsp;那里有一片混沌海……等等。 &emsp;&emsp;宁奕瞳孔逐渐收缩起来。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紫凰道友,还请留步。” &emsp;&emsp;妖族天下,穹海之下。 &emsp;&emsp;从北妖域掠行至此的女子妖圣,没有急着向上掠入海域。 &emsp;&emsp;她抬头凝视着翻覆涌动的海水,越是观察,越是神色难看。 &emsp;&emsp;倒悬海怎如此不太平? &emsp;&emsp;陛下说得是,此行还是谨慎为妙。 &emsp;&emsp;紫凰取出覆海印,轻轻捏住,正当她准备入海之时。 &emsp;&emsp;耳旁忽然传来一抹撕裂之音—— &emsp;&emsp;刺啦。 &emsp;&emsp;一缕璀璨金芒,撕碎虚空。 &emsp;&emsp;孔雀道人,面带笑容,背负双手,缓缓从金芒中走出。 &emsp;&emsp;“孔雀?” &emsp;&emsp;紫凰皱起眉头,冷冷道:“道友二字,岂是你能喊的?” &emsp;&emsp;所谓的东妖域九千岁,在她眼中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emsp;&emsp;一介妖君,又怎敢在自己面前猖狂? &emsp;&emsp;东妖域与北妖域势不两立。 &emsp;&emsp;这位孔雀妖君单论寿元,不输自己,当年同为妖君,二人已经结下仇怨。 &emsp;&emsp;自己突破妖圣之后,他仍然卡在妖君境界,久久无法突破……事实上,紫凰乃是睚眦必报之人,她寻觅斩杀机会已久,但孔雀在芥子山庇护之下,极其求稳,从未单独露面! &emsp;&emsp;灞都城那次,他胆敢赴宴,便是知晓……白帝陛下会亲至云域! &emsp;&emsp;若是那一次,有北妖域妖圣赴宴对孔雀出手,已经与灞都城一样,沦为了白帝动战争的牺牲品。 &emsp;&emsp;这一次。 &emsp;&emsp;孔雀孤身一人出现在倒悬海下—— &emsp;&emsp;女子妖圣神色凝重起来……孔雀境界,自己竟已无法一眼看穿。 &emsp;&emsp;答案只有一个。 &emsp;&emsp;这位极限妖君,已经突破成为了涅槃境! &emsp;&emsp;妖修与人族所行之路,原理基本相同,厚积薄,妖君境的感悟越多,成就妖圣,实力便越强! &emsp;&emsp;孔雀在妖君境界卡了极久,以极限妖君身份,破境极难。 &emsp;&emsp;可一旦成功悟道,踏入涅槃,成就的“妖圣位阶”,至少也是中阶! &emsp;&emsp;紫凰心头一紧。 &emsp;&emsp;万没想到,东妖域这位孔雀妖君,竟然能突破极限! &emsp;&emsp;来者不善。 &emsp;&emsp;当紫凰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意识到自己无法看穿孔雀修为的那一刻,便直接做出了反应,背后一双紫焰妖翼舒展开来,她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向着穹海撞去! &emsp;&emsp;两位皇帝正在开战。 &emsp;&emsp;如此关头,东妖域藏掖了孔雀的破境消息,今朝出关,便直接寻上了自己,会生什么……不言而喻! &emsp;&emsp;孔雀多半是来杀自己的! &emsp;&emsp;陛下赐予的覆海印,在倒悬海内,方可挥最大功效! &emsp;&emsp;纵然紫凰妖圣,反应极快,但终究还是晚了半拍。 &emsp;&emsp;孔雀反应比紫凰更快,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emsp;&emsp;在“还请留步”这四字开口的那一刻,孔雀便猛然抬手,极其迅地一拍额,瞬息之间,口中喷出一片霞光,直接罩住半片天地,笼住那抹紫色凰影。 &emsp;&emsp;妖君之境,他催动五色神光。 &emsp;&emsp;而如今踏入涅槃。 &emsp;&emsp;这片霞光,化为七彩琉璃,单看外表,美若梦幻,但在霞光之内,则是蕴藏令人心悸的磅礴杀力。 &emsp;&emsp;孔雀轻抖双肩,背后一尊巨**相,施展开来—— &emsp;&emsp;这一刻。 &emsp;&emsp;他再不掩盖自己身上的涅槃气息。 &emsp;&emsp;妖圣,中阶! &emsp;&emsp;七彩霞光,将紫凰妖圣直接罩住。 &emsp;&emsp;孔雀面无表情,翻转手腕,竟然将连同紫凰妖圣在内的一整座天地都拘入掌心。 &emsp;&emsp;下一刹,孔雀眉心涌现一抹漆黑杀念。 &emsp;&emsp;临行之前,白帝陛下赐给他一缕极致纯粹的“灭之力”! &emsp;&emsp;他要以此杀念,直接斩杀这头异种紫凰! &emsp;&emsp;杀念掠出,一斩而过。 &emsp;&emsp;同一时刻,七彩琉璃霞光之中,传来一道狠戾凤鸣。 &emsp;&emsp;紫凰妖圣直接祭出覆海印,不管不顾,砸在孔雀霞光屏罩之上,虽然此印不在倒悬海内,无法做到杀力倍增……但到底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涅槃宝器。 &emsp;&emsp;这狠狠掷印一砸! &emsp;&emsp;心湖之上,如遭雷击。 &emsp;&emsp;孔雀神色苍白三分,喉咙一甜,险些咳出血来。 &emsp;&emsp;这是什么法宝,竟如此霸道? &emsp;&emsp;孔雀神情阴狠,眼看着紫凰掠出自己掌心所拘天地,掠入穹海,聚精会神,催动白帝杀念!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灭字卷杀念后先至,在穹海之上,斩出一蓬凄惨绝伦的血花—— &emsp;&emsp;凤凰哀鸣,响彻天地。 &emsp;&emsp;此后。 &emsp;&emsp;天地寂静。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那缕漆黑杀念,缓缓掠回道人身前。 &emsp;&emsp;孔雀捂住胸口,徐徐压下方才被重印砸了一记的伤势。 &emsp;&emsp;他深吸一口气,将一缕灭字卷杀念收回眉心,而后踏出一步,来到紫凰消失的穹海阵纹之下。 &emsp;&emsp;凝视着眼前一片虚无升腾的紫色凰火,孔雀神情颇有些难看。 &emsp;&emsp;这些凰火,都是紫凰妖圣的妖血。 &emsp;&emsp;最后关头,因为那古怪法宝显威,被她挣脱了囚锢,以至于灭字卷杀念,并没有直接将其斩杀…… &emsp;&emsp;不过,无妨! &emsp;&emsp;孔雀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滴凝固燃烧的凰血,以神通之力将血液收好,留作占卜卦算寻迹所用。 &emsp;&emsp;“竟逃入倒悬海里……实在愚蠢。” &emsp;&emsp;做完这些,他抬头望向穹顶那片巨大如涡轮的倒悬海,重新恢复仙风道骨,面无表情地淡漠讥讽道:“贫道来送你最后一程。” 第九章 真凰 &emsp;&emsp;周游平视眼前。 &emsp;&emsp;那座瑰丽如仙宫的巨大古城。 &emsp;&emsp;传说中数万年前,在倒悬海两界大战爆之前,泉客执掌着妖族天下的命脉,端坐于皇座之上,俯瞰膝下万族。 &emsp;&emsp;而最终,龙绡宫沉没于万丈海水中,妖族无冕皇者的历史就此翻篇,过往的辉煌与强大尽数被海浪吞没,化为虚无。 &emsp;&emsp;的确。 &emsp;&emsp;这里存在的,就只有亘古的虚无。 &emsp;&emsp;古城里早已没了生灵,万万年过去,万钧海水镇压着城头,一整座完整天下的重量压在龙绡宫上……这座古城里,只剩下死气。 &emsp;&emsp;两尊身形巨大可谓是通天彻地的“古神”,依旧忠诚地替泉客看守着死去的城池,它们早已失去了意识,只剩下巨大的尸骸,在深海中完整保存下来,极其幸运地没有被岁月摧垮。 &emsp;&emsp;周游忽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座龙绡宫,似乎用“死去”一词来形容,并不准确,这里的一砖一瓦,牌匾屋檐,虽然在海水浸泡中生锈旧,但却没有破损迹象,看守城门的两尊古神亦是如此,甚至……悬立在海域方圆百里的千余根殿柱,都未有一丝一毫损坏。 &emsp;&emsp;这里的一切,都是旧的。 &emsp;&emsp;但却是完好的。 &emsp;&emsp;与其说这座龙绡宫“死去”了,不如说……它永久地睡着了。 &emsp;&emsp;白道士轻轻吐出一口郁气,盯着形如突翘龙吻的城头。 &emsp;&emsp;自己的生死道果机缘……就在龙绡宫内。 &emsp;&emsp;数百年来。 &emsp;&emsp;清白城的奇点始终存在,就在那么一座平平无奇的小荒山上。 &emsp;&emsp;想要找出那枚奇点……需要一个至关重要的条件。 &emsp;&emsp;周游微微俯,望向自己右手。 &emsp;&emsp;拔罪! &emsp;&emsp;太乙天尊的古仙剑,给了自己最关键的指引,若没有拔罪,即便有至道真理相助,他也无法打开这扇通往龙绡宫的星火门户,所谓时也命也,福缘至也。 &emsp;&emsp;龙绡宫问世。 &emsp;&emsp;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emsp;&emsp;那么……现在自己需要打开龙绡宫的门。 &emsp;&emsp;那枚突起的龙吻,是入口么? &emsp;&emsp;周游右手握着拔罪。 &emsp;&emsp;他左手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璀璨金芒,在黑暗神海内,照辟一方光明,心中生出一丝感应,下意识的,就要将左手抬起,印掌按在龙吻之处——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周游制止住了自己心头浮现的“下意识”行为。 &emsp;&emsp;白道士皱起眉头,心中浮现一抹不同寻常的古怪……修道至今,两世为人,他向来行事稳妥,极少冒进。 &emsp;&emsp;抬手印掌,这个念头,竟是不受自己控制,掠入神海的心念。 &emsp;&emsp;越是境界高深的大修行者, 越能控制自己的言行,心念。 &emsp;&emsp;尤其是一举一动牵扯因果的涅槃境大能。 &emsp;&emsp;“这座古城,能影响我的心念?” &emsp;&emsp;周游没有直接按掌,而是弹指叩出一缕光华。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至道真理,喷薄而出,化为数以亿万的游鱼,顺延这座幽暗古城的古老城壁,瞬间掠出数里,顷刻之间,漆黑深海之中,一面立起的悬浮光壁,就被这亿万真理辉光所照耀……在灼目辉光的照拂之下,这座寂灭古城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然感。 &emsp;&emsp;周游心中,再次不受控制地迸出一个念头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 &emsp;&emsp;这座城,本该飞升至两座天下穹顶巅峰。 &emsp;&emsp;而不是……被压在这里! &emsp;&emsp;白道士低下头,心头咯噔一声,没有抬掌按压龙吻是正确的……在至道真理光火的照耀之下,他看清了一尊古神脚底的景象。 &emsp;&emsp;驻守城门左方的古神,双手握攥一枚纤细颀长的青铜大戟,大戟戟尖插入海底,泥沙缭绕,血雾万年未曾散去。 &emsp;&emsp;周游凝神望去,神色凝重。 &emsp;&emsp;三叉戟尖缭绕的不是血雾……而是火焰。 &emsp;&emsp;古神的三叉戟,戟尖插着一头真凰,两片羽翼已被撕裂,不知去向,只剩下巨大的躯干,伤口源源不断涌出血雾……真凰的鲜血滚滚燃烧,在三叉戟尖钉死的方圆领域内,不知燃烧了多少年。 &emsp;&emsp;这头真凰已经死了很久了。 &emsp;&emsp;“擅闯龙绡宫,然后被看守者钉死了么?” &emsp;&emsp;周游缓缓下潜,来到三叉戟尖,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emsp;&emsp;他抬起头,再次沉默。 &emsp;&emsp;单单从形体来论,这两尊古神,实在给人太多的心灵震撼。 &emsp;&emsp;人类与其相比,有着令人绝望的悬殊差距……死在三叉戟下的真凰身躯,便已经相当于人族的一座城池。 &emsp;&emsp;而那枚被古神攥在掌心的三叉戟,在后者体态映衬之下,显得纤细而又瘦长。 &emsp;&emsp;不难想象,这一幕生时的画面……想必古神以三叉戟击杀真凰,便如人类以铁叉捕杀游鱼。 &emsp;&emsp;“这两位看守者,难道已是神灵了么?” &emsp;&emsp;周游无法以至道真理卦算自己触摸龙绡宫龙吻的后果,也无法卦算这两尊古神的境界,脑海中的卦算之力,在抵达这片海域之后,便混沌一片……这里的因果是与天地隔绝的。 &emsp;&emsp;正如这座城池一样。 &emsp;&emsp;与龙绡宫有关的所有的一切,都沉眠了。 &emsp;&emsp;包括……命运,因果! &emsp;&emsp;在正式踏入龙绡宫前,周游需要尽可能客观地做出理性判断,尤其是这两尊古神……如果自己尝试开启龙绡宫,极有可能会与这两尊“沉睡”或者“死去”的家伙爆战斗。 &emsp;&emsp;事实上,体型巨大,并不代表战力卓越。 &emsp;&emsp;道宗古卷中,记载了万年前那一战的部分情报……身形巨大者如“巨人族”,成年族人便可做到巍峨如山岭,但人族修行者,只要踏入命星境,便可掀翻这座山岭。 &emsp;&emsp;但……真凰可不是等闲之辈。 &emsp;&emsp;这是实实在在的皇血种! &emsp;&emsp;这头真凰,死去不知多少年,血液仍然具有活性,仍在燃烧,生前已经踏入了涅槃境,妖身部分不朽。 &emsp;&emsp;这等境界,就这么死于三叉戟下,甚至被削去两片羽翼…… &emsp;&emsp;“不……不对。” &emsp;&emsp;周游再次凝视着真凰尸体……被钉死在这座城池的妖凰,似乎与龙绡宫有了某种密切相关的联系。 &emsp;&emsp;它断却了双翼。 &emsp;&emsp;却并未真真正正的“死去”……而是与这座城池一同长眠,化为了龙绡宫向外的一部分延展,于是血液长燃,部分不朽。 &emsp;&emsp;“当年一战,已不可窥探,再如何推算,也是枉然。” &emsp;&emsp;周游叹了口气,轻声道:“或许我太过谨慎了……这龙绡宫虽然神秘,我却没有觉察到危险之意。也许,这两尊古神,境界未必有那么高。” &emsp;&emsp;他忽然皱起眉头,回望向海域,远离龙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绡宫的方向。 &emsp;&emsp;海波震颤。 &emsp;&emsp;遥隔数百里,他便觉察到了一前一后的两股强大妖气。 &emsp;&emsp;是妖族天下的妖圣! &emsp;&emsp;在戳碎清白城奇点之前,周游便知道……自己这一剑,将会引起两座天下的剧烈震动! &emsp;&emsp;很快,所有人都将知道。 &emsp;&emsp;龙绡宫问世了。 &emsp;&emsp;但这二人,委实来得有些快了。 &emsp;&emsp;不过正好。 &emsp;&emsp;自己没有探清的龙绡宫虚实,便交给这二人吧。 &emsp;&emsp;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emsp;&emsp;白道士面无表情,轻轻握拳,萦绕攀附在龙绡宫墙壁上的光芒,瞬间向着袖口掠去,不过数息之间,至道真理的辉光便悉数消失……光芒消散之后,周游站在龙绡宫城底,轻声默念空无二字,向后退了一步。 &emsp;&emsp;道祖谶言,言出法随。 &emsp;&emsp;仅仅一步,周游身形便彻底化为空无……他并非是消失隐匿在虚无之中,而是自身化为了虚无。 &emsp;&emsp;蕴藏寂灭意味的海水冲刷身躯,掠过衣衫,来来回回。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紫凰妖圣,一入倒悬海,便向着深处掠去! &emsp;&emsp;孔雀的那一缕杀念,度实在太快,在最后关头,仍是击中自己。 &emsp;&emsp;她捂着胸口,面色苍白,那里有一道贯穿胸背的杀念伤口……凰血燃烧,杀念结冰,两者相互抗衡,相互抵消。 &emsp;&emsp;那是白帝的灭字卷? &emsp;&emsp;太可怕了。 &emsp;&emsp;一道赐念,竟直接重伤自己! &emsp;&emsp;幸好自己逃入倒悬海了。 &emsp;&emsp;紫凰面色苍白,眉眼稍稍舒缓三分。 &emsp;&emsp;她一手紧紧捏着覆海印,四方海水,滚滚而来,作为器主,她能感到这枚玺印的重量站在成几何倍数地增涨。 &emsp;&emsp;陛下赐予的这枚宝器,也不逊色于那一缕灭字卷杀念! &emsp;&emsp;等到玺印吞噬海水抵达圆满,便是自己回身反击之时—— &emsp;&emsp;紫凰神色阴沉,回头望向那缕追掠自己的七彩光华,心声默念道:“孔雀……我要你血债血偿!” &emsp;&emsp;她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再度加。 &emsp;&emsp;冥冥之中,紫凰感应到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emsp;&emsp;女子妖圣神情一喜,看来龙皇陛下说得不错,倒悬海有大造化出世了……自己心头不断涌现原始本能,凰血沸腾,热浪翻涌。 &emsp;&emsp;就在倒悬海底,有凰族前辈留下的遗藏! &emsp;&emsp;而当紫凰真正掠至那座巍峨古城之时,她整个人的神情都怔住了。 &emsp;&emsp;即便是站在众生之巅的妖圣,此生亦从未见过如此壮观而瑰丽的画面! &emsp;&emsp;黑暗中的龙绡宫,被凰火照亮。 &emsp;&emsp;万千立柱,缭绕紫色凰火,紫凰顺延着心中感应,来到古神三叉戟下,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画面……心中感应的所谓“凰族遗藏”,竟然是这么一具尸体? &emsp;&emsp;等等。 &emsp;&emsp;女子妖圣喃喃道:“这是……真凰?” &emsp;&emsp;她一路修行,历经千难万险,方成妖圣之位! &emsp;&emsp;虽贵为凰族,但因变异之故,血脉不纯……即便再如何努力,都无法与灞都城的那头纯血真凰相比。 &emsp;&emsp;这也是她与火凤私人恩怨的由来。 &emsp;&emsp;而如今。 &emsp;&emsp;自己面前,就有着这么一头不曾腐朽的纯血真凰身躯?! 第十章 皇帝 紫凰妖圣心中砰的一声,道心不再平静,剧烈跳动起来。 纯血真凰,就在自己的眼前? 若是自己吸收了这份真凰造化……以真凰精血,为自己伐毛洗髓,那么停滞已久的境界,便可得到突破! 心中似乎有个声音,不断呼唤自己。 “吞掉这头真凰!” 女子妖圣回头望向来时方向,万钧深海,那缕七彩华光越来越近……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三叉戟前,一蓬紫色火雨炸开。 女子盘膝坐于真凰“尸骸”之前,散开全部修为,磅礴吸力,化为千丝万缕的“鱼线”,抛洒而出,将那头沉浮寂灭的真凰笼罩而住,像是一张大网。 下一刻。 网兜收紧。 真凰燃烧万年的鲜血,源源不断向着女子妖圣的天灵之处涌去。 海水滚滚倒卷,在其额之处,凝出一枚小型涡轮。 真凰的血液,注入紫凰妖圣的眉心,几乎是一刹之间,她便感受到了“纯血”带来的强大优越感……四肢百骸之中,似乎掀动了一场焚天灭地的烈潮! 真凰精血,融于肺腑。 她忍不住要长啸一声—— 妖族妖修,生来便有三六九等,一株生于夹缝中的阴暗野草,如何与吞吐日月星辰的纯血龙凰相争? 紫凰出世,本该受人敬仰……但因为火凤的缘故,所有光芒都挪到了灞都城。 妖域中曾有人嘲讽她是混血杂种! 杂种! 道心如磐石,执念化心魔。 即便修至高高在上的涅槃境,成为万人敬仰的妖圣……心中的落差,始终让紫凰耿耿于怀,无法忘却。 成为妖圣后的那一段短暂岁月。 她几乎以为自己放下了过往,战胜了心魔……彼时火凤正在灞都城闭关,她成为妖圣之后,一时风光无二,之前的嘲讽声音荡然无存,也再也没有人会拿她与火凤做比较。 她已是站于妖族天下之巅的涅槃妖圣! 而火凤……不过是一介妖君!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自己错了,扎根心底最终的那缕执念,早已深种成了魔根。 火凤出关后。 整座妖族天下的赞誉,重新又挪回了这个男人身上……有人说真凰一族因火凤而荣耀,甚至有人说这是妖族天下的第三位皇帝。 而这一次。 已经没有人将紫凰与火凤再进行比较…… 比起被踩踏,更悲哀的是……她已经失去了与火凤相比的资格。 女子额头青筋鼓荡,本来白皙的面色,涌出一片鲜血,泛起触目惊心的猩红之色,真凰之血在注入体内的那一刻,便在妖丹之处掀起了一片烈潮。 这是比自己天赋更强,位阶更高的纯血种! 闭上双眼。 紫凰似乎看到了心中视为宿敌的炽烈红衫。 她将这真凰鲜血的主人,想象成为火凤……原本在真凰鲜血掀起的烈潮下,节节败退的意志力,陡然暴涨,顷刻间便反攻,占据优势。 心湖之中,响起女子妖圣狠厉之音。 “真凰又如何?” “我要将你炼化!” 化为空无的白道士,沉默注视着这一幕。目前为止,周游只是一个看客。 他平静凝视着这位负伤来到龙绡宫的女子妖圣,即便看到对方开始炼化这具“真凰妖体”,也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意思。 白道士的双眸中,闪逝着至道真理的辉光。 周游陷入沉思……比起紫凰修行境界的拔升,更重要的是—— 自己先前的想法,被印证了! 这座龙绡宫,有着引动人心底原始欲望和直觉本能的力量……自己先前下意识抬掌按压龙吻,试图开启龙绡宫的行为,与此刻紫凰妖圣吞噬真凰血液的举措,其实是一致的。 那盘膝坐于海水中的女子妖圣,此刻模样已经有些疯癫。 她心底最深处的压抑,在倒悬海底得到了“释放”。 真凰燃烧的血雾,将她笼罩。 沉如秘银的水珠轰隆隆燃烧,在海底蒸腾出一片方圆百丈的真空虚无,磅礴的火焰撑开了一片球形领域。 猩红的凰火,鲜血一点点转变。 这是女子与真凰之间的“博弈”—— 整个过程,似慢实快,不过数十息,百丈凰火,彻底化为紫色! 那滴真凰精血,已经被紫凰尽数炼化! 在三叉戟下被镇压了不知多少年的真凰,在此刻支离破碎,在那滴凝聚全身精华的精血被紫凰妖圣炼化之后,庞大的妖身,一截一截化为飞灰,滚滚海水冲刷,这一整座燃烧的尸骸,在此刻才得以绽放出“寂灭”的意味。 周游沉默凝视着那座掠出三叉戟镇压领域的“真凰尸身”。 到这一刻,才能说那头真凰,真正的死去了。 “是脱离了与龙绡宫相连的缘故么。” 精血被外来者抽走,不再是被三叉戟处死,与龙宫绵延的“生灵”……所以,真凰迎来了终焉的死亡。 “轰隆隆~~~” 紫凰睁开双眼,眸光锋锐。 她转过身,望向那缕掠至近处,不过十数里的七彩光华。 此时,女子胸前的那缕贯穿伤势,已经痊愈,气息大涨,炼化真凰血液之后……她感受到了吞吐天地的强烈欲望! 抬手。 龙绡宫海水齐齐震颤,磅礴凰火焚烧着席卷,将女子妖圣身旁就近的一根石柱缠绕。 “起!” 这座海底龙宫,真如缘故神庭一般恢弘巍峨。 龙吻殿门前,悬沉着数之不清的高大石柱,每根石柱都雕琢精细,巧夺天工,上面印刻着真龙攀附的浮雕,而在凰火缭绕之下……那根粗壮石柱上,原本寂灭的龙纹,在此刻迸出炽烈光华。 巨大石柱起座。 海水乱流汹涌澎湃,冲刷在龙宫之前。 涅槃妖圣,立于世间之巅,举手投足,有开山劈海之大神通! 而炼化真凰精血的紫凰妖圣,此刻拔起这根石柱……已是用了极大力气,她面色虽不表露,但额青筋缓缓浮现。 磅礴凰火,托着石柱拔离台座,缓缓调转方向,犹如一根无头长矛。 “去!” 再次厉喝一声。 女子妖圣双手结印,狠狠拍掌,隔空击打在那枚巨大石柱之上—— “轰”的一声。 石柱缓慢撞向前掠的孔雀道人! “这是?”在深暗海域中,追寻着紫凰妖圣的孔雀,忽然神情一滞。 他本想以紫凰的一滴鲜血,用作卦算,沟通天海楼,深入海底追杀对方……可踏入这片海域之后,所有的卦算推演竟然都失效了。 只能以神念目力去追寻! 光明殆落的深海中,他追寻着神念尽头那缕虚无缥缈的气息,几次险些丢失方向。 好在最终紫凰似乎是放弃逃窜了。 而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追赶抵达终点之时,耳旁响起了天塌一般的震颤之音。 海水轰隆隆破碎开来。 迎接自己的,是一枚占据全部视野的通天石柱。 猩红掺杂着大紫之色的凰火,包裹着这根石柱,向着自己撞击而来! 孔雀道人瞳孔收缩,来不及躲避,只能抬起双手,狠狠向前,整个人与石柱硬撼一击—— 七彩光华,瞬间便被真凰血火淹没! “白帝救我!” 孔雀道人的呼喊声音,也瞬间就被凰火淹没。 而在心湖开口的一瞬间。 眉心的那缕灭字卷杀念,立即生出感应。 孔雀道人的身上,飘出一袭宽厚白袍,拦在其面前。 虽然只是虚幻之影,但降临的那一刻,给人无比巍峨的安全感。 “白帝”伸出一只手,按在那枚通天石柱之前。 虽然白帝只是一抹意识虚影。 但抬掌的那一刻。 这根包裹凰火的粗壮石柱,瞬间支离破碎,白帝的掌心似乎是一片无法逾越的真实世界,石柱撞在掌心之上,便好似撞在了世界边缘,坍塌崩灭,本该四溅的石块碎屑,也直接被绞杀成为了虚无! 滚滚凰火则是从孔雀道人的面前四周掠开,掠射出流线型的弧度,将海域焚空成为数百张的炽烈虚空。 孔雀道人神色阴沉,心中隐约有些不妙。 刚刚的那一杀……怎么回事? 紫凰受了灭字卷杀念一斩,为何实力不退反进! 不等他缓过神来。 海水震颤,一股磅礴压力,再度袭来……而这一次,孔雀感受到了比先前还要强烈数倍的危机。 一枚巴掌大小的玺印,不知何时,已经悬在了自己头顶之上。 这枚玺印四周风平浪静。 但是……滚滚海潮,不断向着袖珍古印中掠去! 它在疯狂汲取着海水! 因为这枚玺印的缘故……倒悬海的海面,似乎都稍稍下降了一丝。 紫凰双手艰难捧着玺印,感受着覆海印中那已经撑满的骇人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双手。 覆海印,向着孔雀道人头顶坠去。 笼罩庇护着孔雀道人的宽大白袍,缓缓抬头。 覆海印中,同样凝聚出一位伟岸身影。 白帝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接住那枚玺印,这一次……这抹意识虚影的掌心边缘,不再坚固如世界边缘。 “咔嚓”一声。 白帝掌心,裂开一线洞天。 孔雀抬起,望向紫凰妖圣。 白帝同样抬起头,望向玺印中浮现的布衣老者。 时隔多年。 这是两位妖族皇帝的神念,第一次碰面。 第十一章 开城 “白亘。” 覆海印上方,显化出一尊飘摇布衫。 龙皇俯瞰着与自己抗争多年的老对手,北域与芥子山开战多年,两位皇帝分庭抗礼,却始终不曾真正对上。 即便是攻打北荒云海,也是玄螭和金乌两尊大圣出面。 倒悬海底的这次碰面,算是第一次。 皇不见皇。 周身缭绕一片黑色雾气的白亘,悬浮于灭字卷杀念之中。 他很清楚,自己和龙皇一样,于法宝中凝聚一缕意念,即便能施展神通,展化的杀力和显圣的时间都不如巅峰。 “在这片深海,你我分不出真正的胜负。” 白帝淡淡笑了,道:“你有时之卷回溯,可庇护紫凰不死。我有芥子山魂盏,收留孔雀魂魄。你我二人,又何必要在此动手,白白浪费魂念?” “说得好。” 龙皇神情平静,不带感情地冷冷讥讽道:“可若本皇不展化这缕魂念,你又怎会开口求和?” 先前出手偷袭的,可是东妖域! 紫凰妖圣面无表情盯着身下的孔雀,她始终保持着双手结印的姿势。 “轰隆隆隆~~~” 覆海印不断汲取海水,在倒悬海虚无深处,笼成一片重压领域,将孔雀道人死死镇压其中。 这玺印此刻真有万钧之重,可惜被白帝一缕神念抬起,不得落下。 此刻局面……与先前形成了鲜明对比。 孔雀道人神情难看,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段段时间,紫凰妖圣身上伤势竟然痊愈,而且实力还有提升,再碰面时,反而是自己被压着打。 灭字卷杀念与覆海印对抗,不断切割。 整座深海地底,不断震颤。 白帝微笑望向龙皇,问道:“那道友想要如何?继续打下去,白亘奉陪。” “只是……” 他抬起手,遥遥点指远方。 蓬的一声。 白帝指尖,绽放一抹华光,这抹华光突破覆海印的结界,直接向着海底尽头掠去,化为一只展翅遨游的金翅大鹏鸟,将深海地底,照亮成为白昼! 光鸟掠过一根又一根的笼柱。 最终高高攀升,如一场烟火,炸裂开来。 这一炸,将整座海底古城,都照射而出—— “龙绡宫?” 孔雀道人神情震撼,死死盯着光火下闪烁辉光的牌匾。 “龙绡宫出世,可不是小事。” 白帝柔声笑道:“你我停滞在最后一步多久了?若能入此龙宫,未尝不能踏入所谓的……不朽。” 此言一出。 布衫老者沉默下来。 “你座下的紫凰妖圣,吸收了真凰精血,得了大造化。” 白帝将目光投向那巍峨古城的城门左右,那尊古神三叉戟下,还缠绕着浓郁的真凰血雾。 “单单是龙绡宫外,便有此等造化……若入宫,又当如何?” 龙皇面无表情,道:“若真有造化,本皇自是不会放过。” 白帝笑了。 他太了解这位老者的性格了。 谋定后动,垂钓万古。 龙绡宫若有不朽的大造化,他白亘不动,龙皇便不会动。 行棋布局者,若看不清局面,不妨以静制动,静观其 变……龙皇只需要盯着白帝,后者亲身而至,自己便亲身而至,后者不曾离山,那么这龙绡宫内即便有天大的宝贝出世,他都不会亲手去取。 谁人能真正看清天下棋局? 难免会有所遗漏! 而龙皇的做法,则是最聪明的做法。 两位皇帝的对话,传入耳中。 紫凰妖圣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她终于明白为何陛下要唤自己来此倒悬海了…… 心湖深处,满是自嘲讥讽。 是啊。 火凤可是北妖域倾力栽培的第三位皇帝……此等未知之地,又怎会让他亲身涉险? 若此行,龙绡宫被自己探查清楚,真有大造化,大福缘。 那么,便该是火凤来摘取道果了。 说到底,陛下赠这枚覆海印,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帮他看得久远一些,这哪里算是恩情,不过是彼此利用罢了。 女子妖圣袖中双手,十指嵌入掌心,掐出猩红血痕。 紫凰收敛心绪,恢复面无表情。 既然这世道无人可依。 那我便只仰仗自己。 …… …… “你我彼此猜测,互相算计,谁都不愿踏出第一步,这龙绡宫即便有大造化……也与你我无关了。” 白帝道:“既然来了,不如你我共同入宫。” “入宫之事……暂且不论。”布衫老者摇头,“你先前出手,算计我北妖域殿下妖圣,此事未结。” “福祸相依,因果牵连。紫凰如今得了‘真凰传承’,恰是因此而起。”白帝淡淡道:“这是孔雀与她的恩怨,既然道友在意,自然可以在此做个了结……只是即便打起来,你我魂念耗尽,也分不出所谓的生死胜负,这段恩怨,也不会真正的了断。” “魂念耗尽,这龙绡宫的先机,可就抢占不到了。”白帝意味深长道:“你我如何厮斗,孰胜孰负,总好过被大隋天下的人族修士捷足先登。” 龙皇皱起眉头。 “紫凰,你意下如何?”布衫老者也算是“仁至义尽”,开口询问女子妖圣的意思。 是否愿意在此,暂时放下恩怨。 白帝微笑看着紫凰妖圣。 紫凰面无表情,心中早就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她轻声道:“我与孔雀之恩怨,出海之后,再行结算。此行,还是以陛下大计为重。” 事实上。 即便两位皇帝不露面,她也不想浪费时间跟孔雀缠斗。 开什么玩笑? 龙绡宫外就有一尊真凰,若是抢先入了宫,夺得什么“生死道果”的大造化,届时再去斩杀孔雀,又何须浪费心力? 什么私人恩怨,在此刻,都比不上龙绡宫的大福缘。 自己修行境界,才是最重要的! 杀了孔雀,拿不到福缘,一切都是妄谈! 更何况……有白帝魂盏在,孔雀不会陨落在这片虚无之海。 “好。”白帝望向老者,笑道:“那你我二人,就在此地放下成见,联手开启这龙绡宫秘境。” 周游默默站在空无中。 远方两位皇帝的对话,丝丝缕缕,清晰入耳。 无论是龙皇,还是白帝,都没有现还有第三人在场。 若是真身在此,倒是另外 一说。 仅仅是一缕依附在法宝上的魂念,可不够感知到他的存在。 很好……这两位皇帝,达成共识了。 接下来,应该就是开启龙绡宫,不知道自己所感应到的危险,这二人能否感受到? 周游默默握住拔罪。 …… …… “哗啦啦~~” 覆海印轻轻震颤。 紫凰双手合十,将玺印收起,心念撤去,滚滚海流不再施压,孔雀松了口气,颇有些心有余悸,打量了女子妖圣一眼,缓缓上浮。 他与紫凰保持了一截距离。 二人彼此提防。 两位皇帝的虚影,倒是飘摇离得不远,但谁也没有开口。 气氛静谧地有些诡异,在这深海万丈之下,金翅大鹏鸟的辉光照耀出一座熠熠生辉的海底巨城,越是靠近,便越是让人心头增添一抹压力。 龙绡宫。 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族天下主人泉客的宫殿。 它的出世,印证了无数年前泉客的“存在”是真的,巨城的“沉没”也是真的。 那两尊巨大古神,手持倒三叉戟,给人无与伦比的压力。 孔雀道人盯着其中一尊古神,隐约觉得有不祥预感。 白帝轻声道:“不必畏惧,已是死物。他们不是不朽境界的生灵,在漫长岁月中,即便肉身仍在,意识早已湮灭成灰。” 有陛下这么一句话,孔雀才稍稍吐出一口气来。 “龙宫的入口,便在这龙吻之处。” 老人悬浮来到巨城上空,他端详片刻,沉声道:“龙吻两旁,各有一个拉环,上面纹刻龙族秘法阵纹。以神念顺延阵纹,将其激活……便可开门。” “白亘,为保公平,你我各自刻画一边。让孔雀和紫凰先行入内。”龙皇提了这么一个建议。 既是防止一人开门,另外一方起偷袭,也是保证了所谓的平衡。 至于另外一个提议…… 紫凰妖圣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则是冷笑一声。 这龙绡宫内景象不明,自己二人入内,自然是当了死卒。 只不过自己已无退居之地。 “附议。”白帝微笑掠至龙吻一旁,他对孔雀宽声安慰道:“尽管入宫,能得造化,便是好事。即便身死道消……也不必担心,我会以芥子山魂盏复活你。” 孔雀深深吸了口气,盯住巨城之门。 “紫凰,不必担心危险。陨落之后,无论付出再大代价,本皇都会以时之卷将你回溯。”龙皇同样柔声开口。 紫凰挤出一个笑容。 白帝,龙皇,对视一眼,两方同时在龙吻阵纹上勾勒阵纹,两抹炽烈盛芒,缓缓在龙吻之中迸射。 “轰隆隆隆~~~” 沉睡万年的龙绡宫海底,自内而外的,激射出璀璨光芒。 空无中的周游,默默凝视这一幕。 驻守在龙绡宫左右,那两尊随时可能会醒来的“古神”,并没有苏醒。 他们好似真正睡死过去了,如白帝所说的那样,灵识在漫长岁月中被磨灭,只剩下一具庞大的躯壳。 白道士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 万丈海水,化为涡旋。 龙绡宫的尘封之门,被打开了! 第十二章 寻凶 &emsp;&emsp;万丈海水,化为涡旋! &emsp;&emsp;滚滚海水从龙吻中喷吐而出,席卷了整个海底世界—— &emsp;&emsp;白帝和龙皇两道意念虚影不受影响,身形悬于原位不动,衣衫则是在海浪冲击中向后层层掠去。 &emsp;&emsp;两位皇帝神色平静,彼此对视。 &emsp;&emsp;龙绡宫秘境,竟然就这般轻易地打开了? &emsp;&emsp;两尊古神……果然是死物。 &emsp;&emsp;龙绡宫宫门缓缓启开的那一刻,两位妖族皇帝几乎是同一时刻,默默动用了心算推演。 &emsp;&emsp;一片混沌。 &emsp;&emsp;龙绡宫内的“造化”、“福缘”,不可窥探,必须亲身探索,才能明悟。 &emsp;&emsp;这么一来…… &emsp;&emsp;“孔雀。” &emsp;&emsp;“紫凰。” &emsp;&emsp;白帝龙皇同一时刻开口。 &emsp;&emsp;磅礴海流冲刷中,彼此提防的两尊妖圣,各自展现本命妖相,一方是七彩华光笼罩,另外一方则是紫色凰火包裹。 &emsp;&emsp;两位皇帝都给出了“承诺”,而且这龙绡宫内的大造化,太过诱人! &emsp;&emsp;龙吻殿门启开,一缕璀璨光芒喷薄迸射! &emsp;&emsp;孔雀道人和紫凰妖圣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动身,化为两道长虹,逆着海流,掠入龙绡宫内,而撞入殿门虚幻光幕的那一刻……白帝和龙皇同时皱起眉头。 &emsp;&emsp;与心算推演的结果一样。 &emsp;&emsp;在这片不可卦算之地,切断了神海与外物的一切联系。 &emsp;&emsp;他们失去了“孔雀”和“紫凰”的感应。 &emsp;&emsp;布衫老者看出了白帝闪逝即过的面色变化,心知对方与自己一样,无法心算,根本不知龙绡宫内实情,并不占优。 &emsp;&emsp;如此便好。 &emsp;&emsp;想要从紫凰口中获得龙绡宫的情报,需要等她从倒悬海活着回来。 &emsp;&emsp;好在,自己还有这一缕虚幻意识,在意识消散之前,踏入龙绡宫,也许能窥见一角造化景象。 &emsp;&emsp;龙皇悠悠道:“白亘,接下来,便是你我一同入宫了。” &emsp;&emsp;他与白帝相互牵扯,相互制约。 &emsp;&emsp;两位门徒踏入龙绡宫,如今便是各凭本事了。 &emsp;&emsp;白帝微微一笑,刚刚想要开口。 &emsp;&emsp;“噗嗤——” &emsp;&emsp;一道剑光,毫无预兆地从空无之中斩出,璀璨金芒包裹着剑气,直接斩下了白帝的头颅! &emsp;&emsp;虽然只是一缕魂念。 &emsp;&emsp;但在剑气斩下头颅的那一刻,白帝的意识直接炸碎开来! &emsp;&emsp;连命运都能逆斩的“拔罪”,将东妖域皇帝的整具身躯,直接斩开—— &emsp;&emsp;周游已经等待许久了! &emsp;&emsp;手持古天尊仙剑的白道士在一瞬间跨越数里距离。 &emsp;&emsp;他面无表情,递出第二剑,没有给龙皇一丝一毫的反应时间! &emsp;&emsp;龙皇甚至没有看清出剑人的容貌,只是隐约捕捉到了那股浩荡如风雷的“至道真理”,头颅便高高抛飞而起—— &emsp;&emsp;与白帝一样,尸分离! &emsp;&emsp;整具身躯,都被拔罪剑气撕碎! &emsp;&emsp;轰的两声,不分先后—— &emsp;&emsp;两位妖族皇帝,同一时刻炸碎开来! &emsp;&emsp;拔罪剑铮铮颤鸣,异常激动,先斩白帝,再斩龙皇。 &emsp;&emsp;虽然只是两缕魂念,但依旧让通灵仙剑,感受到了巨大的满足。 &emsp;&emsp;同时,也激了拔罪更为强烈的战意。 &emsp;&emsp;周游收剑而立,斩杀白帝龙皇,情绪没什么波动,一只手抬起,五指缓缓抹过剑身,安抚着剑身颤动。 &emsp;&emsp;龙吻深海,暴乱的海流徐徐恢复平静。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既然这二位,为自己开了门……那么总要报答一些什么。 &emsp;&emsp;这两缕魂念一斩。 &emsp;&emsp;要么,两位皇帝等着自己“门徒”从龙绡宫活着回来。 &emsp;&emsp;要么,他们再派出一缕魂念。 &emsp;&emsp;周游收起拔罪,确信自己刚刚的出手,完美无比……这两位皇帝魂念临死之前,也没有察觉出“袭杀者”的身份,此地不可卦算,这一杀根本无从追寻。 &emsp;&emsp;再派出魂念,极有可能重蹈覆辙,再被袭杀。 &emsp;&emsp;而等待那两位门徒活着回来……这两位皇帝都不是蠢人,想必从魂念破碎的那一刻,便知道龙绡宫内的那二人,性命堪忧了。 &emsp;&emsp;等下去,只是白白浪费时间。 &emsp;&emsp;能无声无息,抹杀妖族天下最巅峰大妖魂念的人族修士,踏入龙绡宫,怎会留孔雀、紫凰性命? &emsp;&emsp;周游在掠入龙宫之前,浮沉于万丈海水之中,背后是至道真理缭绕绽放的辉光。 &emsp;&emsp;白道士遥遥回头望了一眼。 &emsp;&emsp;他这一杀,做得很绝,只给两位皇帝留了一条路。 &emsp;&emsp;想知道龙绡宫内的造化,就……真身来此。 &emsp;&emsp;他轻声在心底默念。 &emsp;&emsp;“来与我,碰一碰。”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芥子山,雪白琼楼。 &emsp;&emsp;一道低沉怒喝,几乎将整座穹宇都震得破碎。 &emsp;&emsp;白帝修心养气,功夫极佳,几乎没人看见陛下这般如此愤怒的时刻—— &emsp;&emsp;上一次。 &emsp;&emsp;还是帝子被那人族剑修宁奕斩杀! &emsp;&emsp;一尊丹炉缓缓悬浮,金衫童子从丹炉凤火之中掠出,来至芥子山顶。 &emsp;&emsp;“陛下?” &emsp;&emsp;金乌大圣神情震撼,望着山顶大殿的景象。 &emsp;&emsp;殿前皇座,洒落一抹猩红。 &emsp;&emsp;白帝斜斜跌坐于皇座阶前,捂住额,指缝间有鲜血渗出,滴答滴答化为炽烈火焰,坠落空中便徐徐燃烧。 &emsp;&emsp;这位东妖域千古一帝的神色,煞是难看。 &emsp;&emsp;天海楼一战,被紫山山主和沉渊君联手揭走了一片眉心鳞。 &emsp;&emsp;旧伤未愈。 &emsp;&emsp;击沉灞都云域之后,被黑袍阿宁再度刺中眉心。 &emsp;&emsp;本想以灭字卷豢养伤势,直待慢慢痊愈……此次与北妖域那老瘸子,一同联手开启龙绡宫,竟然被人族修士算计了?! &emsp;&emsp;“倒悬海底,龙宫出世。本帝……一缕魂念,陨落在龙绡宫前。” &emsp;&emsp;白帝嗓音嘶哑。 &emsp;&emsp;这一开口,让金乌大圣更加震惊。 &emsp;&emsp;这异象,昭现出世的竟是龙绡宫?! &emsp;&emsp;让他更震惊的是,这世上有谁,竟然能算计陛下,即便是一缕残念,那也是依托在灭字卷上的至高意志。 &emsp;&emsp;“不是那个瘸子。”白帝冷冷笑了一声,隐约有些幸灾乐祸,“他那缕魂念,应该也陨落了。龙宫问世,有人先到一步,躲在暗处,拿我和瘸子当了蝉虫。” &emsp;&emsp;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emsp;&emsp;“此人是谁?” &emsp;&emsp;金乌大圣神情一凛。 &emsp;&emsp;“……不知。”白帝摇了摇头,轻叹道:“只感到一缕剑气,魂念立即破碎,一刹也没有撑过。” &emsp;&emsp;接二连三的震撼,让金乌大圣陷入沉默。 &emsp;&emsp;一缕剑气,直接斩杀陛下灭字卷魂念?这是什么境界? &emsp;&emsp;白帝轻轻吐出一口气。 &emsp;&emsp;“那把剑的剑气,倒是有些熟悉,切斩因果业力,只有传闻中大隋天下道宗古天尊的‘拔罪’,才能做到。”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可是拔罪,已经近千年不曾问世。” &emsp;&emsp;金乌皱起眉头,喃喃道:“道宗近些年人才凋零,莫非是坐忘二世的老古董还活着?即便如此……也不合理。” &emsp;&emsp;“陛下,可否动用天海楼的‘命卦之术’,推算因果?” &emsp;&emsp;“不必了。” &emsp;&emsp;白帝低沉咳嗽一声,眉心一缕扭曲的黑芒,缓缓将鲜血倒吸回去。 &emsp;&emsp;执剑者古卷,每一卷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力量加持。 &emsp;&emsp;若不得圆满,单独汲取其中一卷者,体质便会在潜移默化之中被改变……譬如时之卷,会改变宿主年龄带来的体魄特性,生字卷,会使宿主精力充沛。 &emsp;&emsp;并非每一卷,都如生字卷那般养人。 &emsp;&emsp;譬如……白帝所掌握的灭字卷,单独这么一卷,融入体内,虽然极大拔升了杀力,可对于自己而言,无时无刻不在消化着古卷的寂灭。 &emsp;&emsp;当初黑槿吞下“灭字卷”,便承担了巨大的痛苦,身上伤势,变得很难愈合。 &emsp;&emsp;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对立平衡的混与沌……古卷之力的正反两面,强大如白帝,亦不可避免。 &emsp;&emsp;白帝逐渐平缓心境。 &emsp;&emsp;他从损坏一缕心念的状态中脱离,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道:“推算之术无用,但本帝心中,已有了人选。” &emsp;&emsp;虽猜不出此人是谁,但若真是拔罪剑……那定与宁奕逃不了干系。 &emsp;&emsp;如此一想,便更合情合理。 &emsp;&emsp;藏在暗处,杀伐果断。 &emsp;&emsp;这事情,就是那小子能做出来的。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北妖域。 &emsp;&emsp;十二妖神柱。 &emsp;&emsp;蛮荒图腾,化为结界,盘龙阵纹,逆转时砂。 &emsp;&emsp;黑衫老者悬浮于虚空阵纹之中,身上布衣在虚无时砂的流淌之下,缓缓摩挲,化为一袭暗金华袍。 &emsp;&emsp;龙皇苍老体态,也在岁月流逝之下,一点一点回溯。 &emsp;&emsp;那苍白面容,也有了一抹血色。 &emsp;&emsp;“卑鄙的人族修士,竟然暗算本皇……” &emsp;&emsp;老者默默攥拢双拳,面色难看,他在北妖域布局这么多年,何时吃过这种大亏? &emsp;&emsp;先是一剑斩了白亘,然后再斩杀自己! &emsp;&emsp;出剑之快,杀念之果断,令人愤怒之余……不由心生感叹。 &emsp;&emsp;倒悬海底,不可卦算。 &emsp;&emsp;那人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 &emsp;&emsp;这简直就是挑衅。 &emsp;&emsp;想寻仇,来龙绡宫! &emsp;&emsp;妖神柱外,数道身影静候,火凤,姜麟,黑槿,古道,灞都城一众弟子,都在此地。 &emsp;&emsp;“陛下。” &emsp;&emsp;年轻许多的龙皇,披着华服,缓缓从妖神柱中走出。 &emsp;&emsp;火凤问道:“陛下可查出了袭杀者的因果?” &emsp;&emsp;龙皇摇了摇头,道:“那人动手太快……我只捕捉到了一缕剑念。那把剑,是人族古天尊的拔罪,已失落多年。” &emsp;&emsp;拔罪! &emsp;&emsp;灞都城几位弟子,彼此对视,神色古怪。 &emsp;&emsp;龙皇隐约感觉到一丝一样,他望向火凤,道:“你可知,拔罪剑主何人?” &emsp;&emsp;姜麟上前一步,认真道:“陛下,我知道拔罪剑的下落……” &emsp;&emsp;在红山高原,九灵元圣禁区。 &emsp;&emsp;他拔走白狮子。 &emsp;&emsp;而祭坛之上,本该有一刀一剑。 &emsp;&emsp;那一日后“太乙救苦天尊”的仙剑,便不翼而飞,取走仙剑之人,不言而喻。 &emsp;&emsp;“拔罪剑主,乃是宁奕。” 第十三章 出战 &emsp;&emsp;“宁奕……你说什么?” &emsp;&emsp;幽暗洞天,一片虹光笼罩。 &emsp;&emsp;猴子神情凝重,双手紧紧握住笼牢光柱,嗤然作响,一片烟雾升腾。 &emsp;&emsp;三丈之外的空地。 &emsp;&emsp;裴灵素正襟危坐,手握念珠,复述着话语。 &emsp;&emsp;“前辈……我感应到了‘6圣山主’的气息。” &emsp;&emsp;西岭清白山顶,宁奕死死盯着门户。 &emsp;&emsp;他已在此处静站了小半柱香时辰了。 &emsp;&emsp;至道真理缠绕的门户背面,不可卦算不可推演……可偏偏自己的细雪剑骨,有了一丝震颤! &emsp;&emsp;蜀山弟子,修行功法,乃是以老龙山心法为根基。 &emsp;&emsp;6圣山主失踪五百年,这五百年来,山门弟子踏遍大隋天下,想要寻觅山主踪迹,一无所获……而宁奕掠行妖族天下,同样没有寻到山主的气息。 &emsp;&emsp;原因很简单。 &emsp;&emsp;山主根本就不在两座天下。 &emsp;&emsp;既不在大隋,也不在妖族……而是在倒悬海中! &emsp;&emsp;“我不敢打包票,但至少有六成把握。”宁奕深吸一口气,道:“丫头,大圣……我踏入这扇门户,不知念珠还能否挥作用。若真找到6圣山主,我会想办法将讯息传回后山。”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宁奕踏入门户。 &emsp;&emsp;念珠感应切断,裴灵素脑海中能观想到的画面,也随之消失。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一点成线,勾勒成四面,黑暗中有了光,于是有了门。 &emsp;&emsp;千丝万缕的神性,如纺织长线,凝聚编成一盏明灯,从门户之中飘出,接着拎灯人缓步迈出—— &emsp;&emsp;宁奕向前望去。 &emsp;&emsp;当光明照亮黑暗中的牌匾。 &emsp;&emsp;当执剑者的古卷在深海开辟出一方稳定空间。 &emsp;&emsp;命运注定的错过……在此刻重逢。 &emsp;&emsp;五年前,宁奕曾与龙绡宫擦肩而过,而这一次,他站在了龙绡宫面前。 &emsp;&emsp;脑海中连点成线的无数谜题,都与龙绡宫有关。 &emsp;&emsp;阿宁,执剑者古卷,拔罪,太乙救苦天尊…… &emsp;&emsp;相比于之前来到此地的周游,孔雀,紫凰,以及那两位妖族皇帝,宁奕的神情是最镇定的那个。 &emsp;&emsp;他比他们都要更先一步,看到了“龙绡宫”的存在。 &emsp;&emsp;那时候宁奕所看到的“龙绡宫”,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寂灭在深海十万里的世界尽头。 &emsp;&emsp;那时候宁奕看到了万千龙蛇,金光萦绕,煌煌若天地神庭。 &emsp;&emsp;那是全盛巅峰时期的“龙绡宫”!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看到的画面……已成不可追溯的过往。 &emsp;&emsp;泉客一族早已陨落,曾经无敌于世间的妖族霸主,已是岁月风化的翻篇历史。 &emsp;&emsp;他望向那两尊古神,心中并没有生出畏惧,尊敬,相反……心湖竟然溅起了一些孤独。 &emsp;&emsp;宁奕与那两尊巨大神祇,产生了共鸣。 &emsp;&emsp;漫长岁月,孤守空城。 &emsp;&emsp;古城寂灭……他们也随之一同寂灭。 &emsp;&emsp;宁奕缓缓漂至古神之前,伸出一只手,掌心与一尊古神眉心触碰。 &emsp;&emsp;触碰的那一刹。 &emsp;&emsp;古神眉心溢散出一抹辉光,死寂中竟然挣扎着生出了一缕复苏的迹象。 &emsp;&emsp;宁奕神海中,熟悉的画面再次浮现。 &emsp;&emsp;参天古树,悠扬笛声。 &emsp;&emsp;远天汹涌澎湃的战鼓。 &emsp;&emsp;蝗虫过境的遮天白骨。 &emsp;&emsp;无数嘈杂的声音,连绵成一片地狱,似乎有烈火焚烧,有狂风刮骨。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这些加在一起,都没有压过那个很轻的声音。 &emsp;&emsp;那个声音在心底最深处响起,烙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最深处,只要闭上眼,声音就会在颅骨最深处震响。 &emsp;&emsp;“……醒过来。” &emsp;&emsp;整座龙绡宫,轰隆隆隆震颤起来,海水簌簌从龙吻中喷吐而出。 &emsp;&emsp;古神努力睁开双眼,而展露在宁奕眼中的景象,仅仅是青铜眼皮缓慢地鼓动了一下。 &emsp;&emsp;四卷天书神性磅礴向着这尊古神掠去。 &emsp;&emsp;但片刻之后,那个心底最深处的声音,语气黯淡地叹息。 &emsp;&emsp;“这些神性……还不够啊。” &emsp;&emsp;于是。 &emsp;&emsp;所有复苏的迹象便如昙花一现,遗憾地徐徐落幕—— &emsp;&emsp;震颤的龙绡宫,抬起些许的地基,重新落回海底。 &emsp;&emsp;宁奕缓缓收回手掌,凝视着这座巨大宫殿。 &emsp;&emsp;“不知为何,虽然神海感受到了巨大的压迫。但我并不觉得此地凶险……”宁奕轻声自语,皱眉道:“这座龙绡宫,果然与执剑者传承有关。想要开启这里的秘密,四卷天书的神性,似乎还不够。” &emsp;&emsp;自己集齐八卷天书,才能真正唤醒这座寂灭宫殿么? &emsp;&emsp;龙绡宫与执剑者传承有关……那么,便与自己母亲有关! &emsp;&emsp;宁奕眼神一亮,缓缓掠至龙吻入口之前。 &emsp;&emsp;“拔罪剑气……周游先生在此地出剑了!” &emsp;&emsp;宁奕环顾四周,一片虚无寂灭。 &emsp;&emsp;看来周游已经先行一步,踏入龙绡宫了。 &emsp;&emsp;他并不急着入宫,而是悬浮在滚滚海流翻腾的龙吻之前,盯着虚空。 &emsp;&emsp;宁奕看出了一丝端倪,低声道:“此地还有妖修气息,和战斗痕迹。” &emsp;&emsp;此地爆过两场战斗。 &emsp;&emsp;周游的那一剑,几乎是瞬杀。 &emsp;&emsp;而这场战斗,则不太一样。 &emsp;&emsp;两头大妖,在龙绡宫前大打出手,而这两位妖修的气息,自己并不觉得陌生。 &emsp;&emsp;宁奕盯着虚空,神念捕捉到破碎的海流。 &emsp;&emsp;一缕七彩华光,一缕紫色凰火。 &emsp;&emsp;水落石出。 &emsp;&emsp;这二人,果然都是老熟人了。 &emsp;&emsp;“孔雀,紫凰……这二人曾在此地生过争执。” &emsp;&emsp;宁奕冷冷笑了,前因后果,也差不多明了。 &emsp;&emsp;龙绡宫出世,大造化出世! &emsp;&emsp;两位妖域皇帝,又怎会白白看着对方攫取造化,那必定是互相算计,双方妖圣在此遭逢…… &emsp;&emsp;“周游先生躲在暗处,一剑双杀?” &emsp;&emsp;宁奕重新掠回龙吻入口,推测出这么一个可能,手指摩挲下巴,忍不住笑道:“还真是倒霉蛋啊,被拔罪斩了,连一丝气息也没有留下。” &emsp;&emsp;逆斩命运之剑,出剑之后,没有留下鲜血、尸体,只留下了一片沸乱虚无的破碎空间。 &emsp;&emsp;摇了摇头,宁奕收敛笑意。 &emsp;&emsp;不知为何,他隐约感觉到有一丝不妙。 &emsp;&emsp;“若踏入龙绡宫……还须千万谨慎,不可大意。”他一只手按住细雪,缓缓踏入龙吻光幕之内。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陛下,您要亲自去倒悬海?” &emsp;&emsp;金衫童子神色震惊。 &emsp;&emsp;白帝面无表情,在芥子山皇殿一旁的落兵台刀剑器座旁,端详一把把沉眠侧架的宝器。 &emsp;&emsp;白帝目光缓缓凝聚,伸出一只手。 &emsp;&emsp;年轻之时,征战妖域! &emsp;&emsp;他武力盖世,精通诸般兵器,但唯独偏爱的,乃是坐落于兵台最上方的……那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杆方天大戟! &emsp;&emsp;此戟名为“折月”。 &emsp;&emsp;当年与大敌生死厮杀,几次沐血奋战,都是折月陪伴白帝。 &emsp;&emsp;肉身成圣,横推诸敌,折月便再也没有出战过。 &emsp;&emsp;“嗡”的一声,厚实而沉重。 &emsp;&emsp;白帝将折月从台座上拿起,平静望向金乌大圣,道:“龙绡宫造化可以不拿,斩我神念者……必须要死。” &emsp;&emsp;此仇,乃是他与递剑者之仇。 &emsp;&emsp;堂堂一位皇者,到这一步,还缩在妖域? &emsp;&emsp;“吾平生遗憾,便是两座天下有倒悬海隔阂……否则当年便将人族太宗,北境裴旻,斩于戟下。” &emsp;&emsp;白帝握住折月,缓缓走出大殿,站在芥子山顶,大袍飞扬:“而今人族生死境,敢入倒悬海,吾便将他斩之!” &emsp;&emsp;“那人真是宁奕么。”金乌大圣沉默道:“短短五载,怎会成长至此……” &emsp;&emsp;“是不是他,已不重要了。” &emsp;&emsp;白帝轻声道:“若宁奕敢入龙绡宫,便一定要死。” &emsp;&emsp;窃走自己生字卷,杀死自己独子,独女,坏了自己造化,在灞都城对着自己眉心递了一剑。 &emsp;&emsp;大隋妖族,天上地下,没有人……比他更想要宁奕死。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陛下,您已经做出决定了么?” &emsp;&emsp;北妖域,十二根擎天柱影,映射之地。 &emsp;&emsp;一身黑色华服的中年龙皇,望向火凤,以及灞都城一脉弟子。 &emsp;&emsp;“白亘不会放过出剑人。” &emsp;&emsp;龙皇幽幽道:“我自然也不会,斩落神念的仇怨,在龙绡宫起,在龙绡宫结。不管那人是不是宁奕……他都必须死。” &emsp;&emsp;操纵棋盘的布局者,需要无情,需要冷漠,需要理智。 &emsp;&emsp;但有些时候,成为一位皇帝,胸中必须长燃怒火。 &emsp;&emsp;“龙有逆鳞,触之则怒。” &emsp;&emsp;中年男人抬起一只手,十二妖神柱齐齐震颤,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是撑起北妖域半天苍穹的宝器,此刻终于苏醒。 &emsp;&emsp;传闻中这十二妖神柱,封印了龙皇当年平定北妖域的十二位大敌,这些大敌战败之后,妖骨被拔出,妖血被封锁,炼制成器,威慑天下! &emsp;&emsp;此刻,这巍峨恢弘的妖神柱一根一根拔地而起,缓缓缩小,随心而行,最终化为十二柄粗细均匀的袖珍石简,列阵在龙皇面前。 &emsp;&emsp;扭曲虚空的时之力,在十二枚妖神柱内流淌。 &emsp;&emsp;时之卷,已经被他完美炼化。 &emsp;&emsp;此刻的龙皇,已不是那个垂钓云海之上的蓑衣老者,他的气息,精神,都拔升到了极高的程度…… &emsp;&emsp;时之卷加持下。 &emsp;&emsp;他回到了“巅峰”。 &emsp;&emsp;只不过,那根暗金色手杖仍在掌中,这位皇者在早年受过无法治愈的伤势……即便有神通加持,走起路来仍然一瘸一拐。 &emsp;&emsp;这也是白亘戏称龙皇老瘸子的原因。 &emsp;&emsp;即便有时之卷回溯身体状态,断腿伤势依旧无法弥补,这是龙皇心中始终不能言提的阴翳。 &emsp;&emsp;在北妖域,谁若敢讥讽龙皇瘸子,将会连同背后族群,被连根拔起。 &emsp;&emsp;龙皇轻轻吐出一口气。 &emsp;&emsp;他淡淡道:“若白亘敢入龙绡宫,我与他之仇怨,也该画上句号了。” &emsp;&emsp;“既如此,火凤有一请求。” &emsp;&emsp;火凤双手抬起,躬身道:“还请陛下带上我……” &emsp;&emsp;龙皇微微一怔。 &emsp;&emsp;“准确地说,是我们。” &emsp;&emsp;火凤背后,灞都城弟子齐齐躬身行礼。 第十四章 入宫 &emsp;&emsp;“你们?” &emsp;&emsp;中年龙皇皱起眉头,道:“你们要与本皇一同随行,去往龙绡宫?” &emsp;&emsp;“陛下……” &emsp;&emsp;火凤背后一对璀璨羽翼,缓缓展开。 &emsp;&emsp;他沉声道:“这对天凰翼,乃是家师从倒悬海所得。云域坠落之后,天凰翼始终不得安宁,遥遥指向尘封的倒悬海域。这次龙绡宫问世,我想查清……天凰翼的起源。” &emsp;&emsp;龙皇眯起双眼,望向灞都弟子。 &emsp;&emsp;阳三,阴四,巴木,古道,姜麟,黑槿…… &emsp;&emsp;“我这些师弟,每一位都身负巅峰皇血。”火凤诚恳道:“从妖君晋升涅槃,只差一线……龙绡宫中既然藏着通向不朽的大秘密,那么晋升涅槃的造化,自然也是有的。” &emsp;&emsp;两座妖域开战,决定胜负的,就是高端战力。 &emsp;&emsp;龙皇决定庇护灞都城……便是这个原因! &emsp;&emsp;火凤的六位师弟,哪怕多出两位妖圣,北妖域都将取得极大程度的领先! &emsp;&emsp;只是,龙皇沉思片刻后,摇了摇头,道。 &emsp;&emsp;“并非本皇不愿。” &emsp;&emsp;“倒悬海底禁制太过强大,即便是我,也不能带太多人。” &emsp;&emsp;此次入宫,极有可能与白帝决胜负! &emsp;&emsp;倒不是他没有实力,带这些妖君共同入海。 &emsp;&emsp;而是带上这些人……除了火凤,其他全是累赘。 &emsp;&emsp;龙皇眯起双眼,道:“此行最多只能带上两人……你们自行抉择好了。” &emsp;&emsp;灞都城内弟子,闻言之后,纷纷沉默。 &emsp;&emsp;火凤咬着牙想要继续开口。 &emsp;&emsp;“火凤师兄。” &emsp;&emsp;古王爷上前一步,拍了拍师兄肩膀,摇头笑道:“陛下愿意出手,我们该知足了。” &emsp;&emsp;阳三,阴四,巴木,几人对望一眼,几乎没有犹豫,将目光投向了姜麟和黑槿。 &emsp;&emsp;师门中,年龄最小的二人。 &emsp;&emsp;也是天赋最为强大的二人! &emsp;&emsp;姜麟觉醒麒麟皇嗣血脉,已经成为了妖君境界巅峰的大修行者,只差最后一步,便可点燃道火,成就妖圣之位! &emsp;&emsp;这等修行度,连古道都叹为观止,自叹弗如……如今师门之中相互切磋较量,妖君境界中,已是姜麟第一,毫无争议。 &emsp;&emsp;而黑槿。 &emsp;&emsp;灞都坠落之后,师兄弟们对小师妹……便由衷感到愧疚。 &emsp;&emsp;那一日云域寿辰,是灞都大意,才导致小师妹被宁奕偷袭重伤,丢了灭字卷和离字卷两大造化。 &emsp;&emsp;“此次入宫机会,便让给姜师弟和小师妹吧。” &emsp;&emsp;阳三乃是除了火凤以外,年纪最长辈分最大的师兄,他开口之后环顾一圈。 &emsp;&emsp;阴四笑了,道:“正有此意。” &emsp;&emsp;巴木,古道,也露出了笑容。 &emsp;&emsp;这决定涅槃气运造化的机会,就这么轻易做出了抉择。 &emsp;&emsp;几位师兄,将机会让给了年轻人。 &emsp;&emsp;龙皇神色不动,但心中还是生出了些许感慨……灞都老人缔造了云域这么一座完美的城池,将孤独的古皇种都聚集在一起,他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股坚韧的凝合力。 &emsp;&emsp;姜麟和黑槿,均是一怔。 &emsp;&emsp;“不要推脱了。”古王爷笑着打断了姜麟的话,道:“师弟,此次踏入龙宫……可不要辜负了我们的好意,你和小师妹若能成就妖圣之位,那么火凤师兄,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也不会那么吃力了。” &emsp;&emsp;姜麟沉默下来……灞都坠沉之后,火凤师兄,便抗下了一切。 &emsp;&emsp;许久之后,他按住白狮子,深深呼吸,开口道:“我明白了。” &emsp;&emsp;黑槿声音有些艰涩,沙哑道:“古师兄,我伤势未愈……若赴海入宫,恐怕会平添麻烦。” &emsp;&emsp;云域坠沉之后。 &emsp;&emsp;黑槿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几乎每日都将自己锁在石门静室之中,时时刻刻地忘我修行……可是效果并不好。 &emsp;&emsp;修道者,无论人、妖,修到最后,都是修心。 &emsp;&emsp;道心不静,再如何跋涉,如何坚韧,都是无用功。 &emsp;&emsp;从幽暗深海之中,被带出来,黑槿迎来了飞升云域的曙光,也跌落了比幽暗深海更深的道心悬崖。 &emsp;&emsp;她不再孤独,认识了灞都城的师兄们。 &emsp;&emsp;但……她的道心,被那个叫“宁奕”的人族剑修,狠狠击碎。 &emsp;&emsp;而且不止一次。 &emsp;&emsp;这一次再听到宁奕的消息,他已经可以做到袭杀妖族皇帝一缕魂念……这是什么境界?疑似生死道果境? &emsp;&emsp;自己远远被甩在了身后。 &emsp;&emsp;望尘莫及。 &emsp;&emsp;她要怎样才能入宫,要怎样才能重新去面对那个家伙? &emsp;&emsp;她已经……没有资格,去做宁奕的对手。 &emsp;&emsp;“……师妹。” &emsp;&emsp;古道伸出一只手,有些心疼地替黑槿捋了捋长。 &emsp;&emsp;古王爷是师门当中,心思最为细腻的那个人。 &emsp;&emsp;他柔声道:“跌倒了,爬起来就好。灞都坠落了,云域摧毁了,我们还活着,还在继续前行。我们……没有资格退缩。” &emsp;&emsp;“如我们这般的大妖,是世上最孤独也最强大的存在……只要还未死,便有创造奇迹的可能。更何况……” &emsp;&emsp;古道一只手拍了拍女子脑袋,另外一只手指了指自己额,这副画面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emsp;&emsp;一个悬浮在空中的雪童子,正在拍着脑袋安慰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黑袍少女。 &emsp;&emsp;活了百年的大妖,说着自以为感人肺腑的幼稚言语。 &emsp;&emsp;古王爷轻轻笑道:“那里不是你的家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自己脑海里丢失的原始记忆么?” &emsp;&emsp;黑槿沉默地看着古师兄。 &emsp;&emsp;或许是由于血脉的缘故,她从出生的那一刻,便缺失了所谓的“感动”,“欣喜”,对于一切的感知都很是冷漠……但在此刻,心湖最深的那根弦,确确实实被古道这番掏心掏肺的幼稚言语拨动了一下。 &emsp;&emsp;“倒悬海……你的家?” &emsp;&emsp;龙皇稍有些意外,端详着黑槿。 &emsp;&emsp;“若不出意外,那里便是孕育我的地方。”黑槿点了点头,有些怅然地回答道:“只不过,我被师尊带出深海……能记得的并不多。” &emsp;&emsp;无论再怎么努力回想。 &emsp;&emsp;神海里,都是空空荡荡。 &emsp;&emsp;一片黑暗。 &emsp;&emsp;她疯狂想要探究的,所谓的原始记忆,便是灵智初开阶段,自己在深海里的岁月,究竟经历了什么? &emsp;&emsp;她想知道。 &emsp;&emsp;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生……以及那卷切割万物的“离字卷”,为何会伴随着自己一同浮出深海? &emsp;&emsp;黑槿对着几位师兄,深深行礼。 &emsp;&emsp;“我会努力活着回来的。” &emsp;&emsp;“这话说的……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你一定会活着回来的。”古道摇了摇头,笑道:“有师兄和陛下在,你怎会出事?” &emsp;&emsp;“时候不早了。” &emsp;&emsp;火凤展开天凰翼,铺天盖地的风压席卷而来,阳三阴四巴木古道,四人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emsp;&emsp;四位师兄,目视着巨大天凰翼轮展开来,其中一片,将姜麟,黑槿轻柔包裹,徐徐笼住。 &emsp;&emsp;“陛下,是时候出了。” &emsp;&emsp;火凤望向龙皇,另外一片天凰翼,则是悬在中年华服男人头顶。 &emsp;&emsp;男人拄着暗金手杖,放开周身妖念,让天凰翼将自己拢在其中。 &emsp;&emsp;龙皇微笑道:“你有世间极,何必如此着急?同门离别,再多闲叙两句也无妨。” &emsp;&emsp;“芥子山那边,随时可能出,若在倒悬海外碰上,对我们不利。”火凤沉声道:“我们还是尽快出吧。” &emsp;&emsp;龙皇点了点头,淡淡道:“如此甚好。” &emsp;&emsp;火凤望向两位师弟师妹,宽声道:“收拢神念,不要紧张。” &emsp;&emsp;姜麟握紧掌心白狮子。 &emsp;&emsp;黑槿则是默默按住漆鸢。 &emsp;&emsp;启程! &emsp;&emsp;龙绡宫! &emsp;&emsp;天凰翼的两抹翼尖,轻轻触碰在一起,出了极其清脆的一道炸响。 &emsp;&emsp;瞬息之间,蛮荒之地四道身影,消失在原地。 &emsp;&emsp;万里之外。 &emsp;&emsp;妖族天下穹顶迸射一道嘹亮凤鸣,一抹华影跨越苍穹,直接撞入倒悬海中。 &emsp;&emsp;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火凤全力施展天凰翼之后的身形。 &emsp;&emsp;完全炼化这对先天灵宝之后,他的度更快了! &emsp;&emsp;直至撞入倒悬海,万钧海水,千道禁制,齐齐施压,极大程度地拖缓了火凤的前行度……这才在海水之中显现一抹接连撞破音障的火红身影。 &emsp;&emsp;这一路前行。 &emsp;&emsp;出奇地平安。 &emsp;&emsp;火凤心头萦绕的那股不祥预兆,缓缓消散。 &emsp;&emsp;龙绡宫前,四人停下。 &emsp;&emsp;凰火照亮龙宫,龙皇淡淡道:“看来我们比芥子山来得早一步。” &emsp;&emsp;白亘的缩地成寸,亦是世间极的一种显化。 &emsp;&emsp;传闻中,白帝的缩地成寸,芥子山内,一念便至,东妖域中,数息可抵,前面一句毫不夸张,但后者未免有些夸大…… &emsp;&emsp;这神通,只能用于近距离跨越虚空。 &emsp;&emsp;真正远距离赶路,还是天凰翼更为极! &emsp;&emsp;火凤掠至古神三叉戟下,凝视着那团已经燃烧殆尽,只剩下浅淡血雾的凰火。 &emsp;&emsp;“天凰翼的感应……便是源自于此。” &emsp;&emsp;火凤轻声喃喃,道:“我若是早来一步,似乎便可圆满。” &emsp;&emsp;见此一幕。 &emsp;&emsp;龙皇眼皮微微跳了跳。 &emsp;&emsp;在覆海印中的那一缕神识,见证了紫凰汲取这真凰鲜血的全部画面,这头被古神处刑戟杀的真凰,偏偏被拔除了双翼。 &emsp;&emsp;难道说……火凤背后的天凰翼,便是龙宫主人,取自那头真凰,炼制而成? &emsp;&emsp;那么天凰翼所谓的感应,便说得通了。 &emsp;&emsp;龙皇面色不动,并没有向火凤提及紫凰之事。 &emsp;&emsp;“火凤。” &emsp;&emsp;杵着暗金手杖的男人,轻声催促道:“你要寻求的天凰翼圆满造化,必定在这龙宫之内,事不宜迟……你我还是快快入宫。” 第十五章 青铜杀阵 &emsp;&emsp;蜀山后山。 &emsp;&emsp;裴灵素双手捧着念珠,努力感应……在执剑者古卷的力量牵引之下,她的神念与宁奕融为一体。 &emsp;&emsp;你之所见,即为我之所见。 &emsp;&emsp;轰隆滚滚的万钧海水,缭绕黑色衣衫。 &emsp;&emsp;上一刻身临其境,处于深海十万里下,下一刻踏入虚幻光幕,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 &emsp;&emsp;坠入黑暗。 &emsp;&emsp;丫头微微抿起嘴唇,心中叹了口气,眉宇间闪过一丝失望。 &emsp;&emsp;失去……联系了么? &emsp;&emsp;在倒悬海龙绡宫这等封禁之地,念珠无法传递心意。 &emsp;&emsp;未等她睁眼。 &emsp;&emsp;心湖“砰”的一声。 &emsp;&emsp;漆黑之中,徐徐燃起一盏光火! &emsp;&emsp;念珠的力量并没有被隔绝……执剑者古卷之力,在此地依旧可以动用! &emsp;&emsp;“哗啦啦~” &emsp;&emsp;宁奕的神性,汇聚成一盏火光,他缓缓抬起一手,光盏缓缓悬浮,瀑射四方……龙绡宫沉眠万古,黑暗早已将古城淹没。 &emsp;&emsp;宁奕没有想到。 &emsp;&emsp;自己所看到的……龙绡宫,竟然会是这副模样。 &emsp;&emsp;这座浸泡在倒悬海中的龙宫,未踏入其中,从外表来看,城墙崭新如昨,历经万年不曾腐朽。 &emsp;&emsp;而古城之内,则是一片支离破碎。 &emsp;&emsp;“这里曾爆过一场大战……” &emsp;&emsp;宁奕踏足之处,乃是一座只剩一片半塌穹顶的青铜大殿,殿柱倾塌,剑意弥漫,万古前的杀念意识,缭绕在支离破碎的虚空之中。 &emsp;&emsp;光明皇帝在倒悬海留下禁制,阻拦涅槃境下的修行者踏入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emsp;&emsp;万古战场,残留的那些磅礴杀念,即便是星君境大修行者,也无法抵抗! &emsp;&emsp;当然……也有例外。 &emsp;&emsp;宁奕两根手指并拢,缓缓自虚空之中抹过,一缕雪白精灿剑芒,掠过一片沸腾燃烧的杀念。 &emsp;&emsp;那是纯粹的戾气! &emsp;&emsp;宿主生前的修为,已经抵达了涅槃,这是凝聚精气神的一缕杀意,死去之后,依旧在青铜殿中弥留。 &emsp;&emsp;四卷天书,化为神光,将宁奕笼罩。 &emsp;&emsp;宁奕指尖触摸杀念,指尖的方寸肌肤不断破碎再重生。 &emsp;&emsp;他缓缓向前走去,非但没有躲避虚空中焚烧缭绕的杀念戾气,反而主动靠前,触碰感应。 &emsp;&emsp;这些杀念……来自于不同的修士,有些杀念还残存着修士生前的记忆碎片,宁奕在其中听到了晦涩难明的古代语言。 &emsp;&emsp;那不是人族的语言,亦不是妖族天下那边的语言。 &emsp;&emsp;万年之前,万族倾覆之前……有人攻打过龙绡宫。 &emsp;&emsp;而最终的结果,应该是以失败告终。 &emsp;&emsp;宁奕环顾一圈,看到了漫天遍地的碎裂尸骸……岁月被抵抗在龙绡宫外,无法入内,巨城内的生灵即便死去,也被保留了尸身。 &emsp;&emsp;攻打龙绡宫的古代生灵,全都被镇杀在这座青铜殿中! &emsp;&emsp;这座青铜殿,应该只是龙绡宫一角,或者说……一个入口,真正的巨城真容,尚未窥见。 &emsp;&emsp;宁奕皱起眉头,他并没有感应到“生灵气息”。 &emsp;&emsp;这里充斥着寂灭死气,已经万年不曾来过客人。 &emsp;&emsp;周游前辈先行踏入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其中,难道与自己踏入的不是一个入口…… &emsp;&emsp;是了。 &emsp;&emsp;回想踏入龙宫前的那片虚幻光幕。 &emsp;&emsp;宁奕感受到诸多奇点的气息,在光幕背后,按照周天时辰缭绕,打乱。 &emsp;&emsp;那么……踏入龙绡宫后的落脚点,应是随机分布的,自己落在这片青铜殿,而周游前辈,应是落在了别处。 &emsp;&emsp;宁奕并没有感受到杀机。 &emsp;&emsp;他缓缓前行……背后是青铜大殿的最深处,越往前走,杀机便越浅淡,他向着青铜殿殿外走去,尸骸越来越少。 &emsp;&emsp;当年青铜殿的那一战,看似惨烈,战得天崩地裂。 &emsp;&emsp;实则……是龙宫单方面的碾压。 &emsp;&emsp;杀入虚幻光幕的那些古代生灵,被镇杀在青铜殿中,甚至没有一人,踏出青铜大殿。 &emsp;&emsp;宁奕回头望去,燃烧的血和骨,就在身后,一条泾渭分明的符箓长线,将他们圈在其中。 &emsp;&emsp;他们随着倾塌的青铜大殿,一同破碎,寂灭。 &emsp;&emsp;持握念珠的裴灵素声音响起。 &emsp;&emsp;“这座青铜殿……是一座大阵!” &emsp;&emsp;“大阵?” &emsp;&emsp;宁奕皱起眉头,蹲下身子。 &emsp;&emsp;他极其胆大地伸出一手,试图触碰符箓。 &emsp;&emsp;距离那条符箓长线还有一尺距离之时,眉心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袭来,他缓缓收回手指,没有触碰。 &emsp;&emsp;符箓长线亮起的金芒,徐徐消散。 &emsp;&emsp;那股压迫感,也随着消散。 &emsp;&emsp;宁奕惊叹道:“这座大阵……现在依旧在运转?” &emsp;&emsp;“青铜殿崩塌,符箓阵纹犹存。” &emsp;&emsp;裴灵素轻声低语,道:“这座青铜殿,都只是承载阵纹的容器……这是一座绝世杀阵,被埋葬在青铜殿中的亡灵,生前就是被这一片杀阵绞杀。” &emsp;&emsp;宁奕顺着符箓长线,缓缓绕着坍塌青铜殿,走了一圈。 &emsp;&emsp;涉及符箓阵纹之道,还需要靠丫头来破解谜题。 &emsp;&emsp;将完整阵纹观摩一边之后,裴灵素沉吟着开口:“如果没有看错,这只是杀阵的一角。组成这座绝世杀阵的青铜大殿,至少有八座。” &emsp;&emsp;她语气逐渐变得凝重,道:“龙宫主人,布下了这座杀阵,绞杀诸敌……但她真正的敌手,并非是这些古修行者。” &emsp;&emsp;“青铜殿破碎,也并非是这些古代生灵攻打所致。” &emsp;&emsp;宁奕一下就明白了,轻声道:“龙宫遭遇了巨大的打击,而后坠沉,沉入海底之后……这片青铜殿方才破碎。” &emsp;&emsp;“不错。” &emsp;&emsp;裴灵素不解道:“这些死去的古代生灵,许多都是涅槃境的修行者,这些人连龙宫主人的杀阵都无法闯过……真正的大敌,究竟是谁?能让整座龙宫坠入海底?” &emsp;&emsp;宁奕神色还算镇定……这些死去古生灵的杀念,虽是涅槃境,但其实并没有给他多大的压迫感。 &emsp;&emsp;万古年前,是一个神性澎湃的黄金盛世。 &emsp;&emsp;那时候成就涅槃的难度,必定要远小于今日。 &emsp;&emsp;他相信,若两片时空能够连接,在神性枯竭之现世,通过星辉,一步步修行,成就涅槃的大修行者,绝不会输给当年的同境修士。 &emsp;&emsp;“周游先生,应当是去了另外一片青铜殿。” &emsp;&emsp;宁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奕问道:“我在这里没有感应到他的气息……我能否通过此地阵纹,找到他的位置?” &emsp;&emsp;裴灵素摇了摇头。 &emsp;&emsp;“或许可以,但我……做不到。” &emsp;&emsp;想通过一角青铜殿阵纹,找到其他几座青铜殿的位置,实在太难了。 &emsp;&emsp;“万古以来,龙宫的存在,都只是一个传说。” &emsp;&emsp;她感叹道:“单单是这座青铜殿的杀阵问世,都足以震撼大隋天下……拆分开来的一角阵纹,亦能单独成为一座杀阵,很难想象是何等惊才绝艳的天才,能创造出如此阵法。” &emsp;&emsp;“更何况……这座龙宫,实在是太大了。” &emsp;&emsp;裴灵素由衷地感慨。 &emsp;&emsp;龙吻入口,承载完整杀阵的青铜殿,便至少有八座,青铜大殿如莲花花瓣,层层衬托龙宫古城。 &emsp;&emsp;想在这座磅礴洞天内找一个人,难度如同大海捞针。 &emsp;&emsp;“而且,据我猜测,这座龙宫城底,有地脉阵纹,兜转风水,逆位楼阁,龙宫内的布置,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emsp;&emsp;“这座龙绡宫内,八座青铜殿杀阵,之所以能够单独成阵……便是因为整座古城都在不断旋转。” &emsp;&emsp;裴灵素沉思片刻,认真道:“当然,八座杀阵的猜测或许并不准确,这座杀阵的阵纹与‘小诛仙阵’颇有些类似。九宫缺一,谓之于八。最小围住中心城的杀阵,便是八座。也许真正的杀阵数量,是十六座,三十二座,六十四座,一百二十八座……抬起龙宫的青铜殿,如花瓣一般绽放,万年来缓慢交替。而越往内,越接近核心城,便越容易见面。” &emsp;&emsp;“因为时刻变幻方位,即便锁定周游先生踏入的青铜殿……我们也未必能顺利找到其现在位置。” &emsp;&emsp;裴灵素简短道:“摆在眼前的,只有两个办法。” &emsp;&emsp;“第一种办法,参透龙宫青铜殿阵纹,推算出古城挪移方位的规律。”丫头沉默片刻,感叹道:“若没有完整的原始阵纹图,即便是真仙在世,也无法推断出来吧?” &emsp;&emsp;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睁开双眼,望向猴笼里的大圣。 &emsp;&emsp;大圣爷背靠石棺翘着二郎腿,咬着草根,额头鼓起青筋,嘀咕道:“什么狗屁阵纹……别看俺,俺一窍不通。” &emsp;&emsp;裴灵素叹了口气,道:“第二种方法,就是顺延青铜殿方向继续探索,若你和周游先生都抵达‘中心城’,那么自然会碰面。” &emsp;&emsp;宁奕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 &emsp;&emsp;丫头所说的,是运气很坏的情况,或许在抵达龙宫中心城前,他和周游先生,便已经遇见。 &emsp;&emsp;转念一想,似乎还有运气更坏的情况。 &emsp;&emsp;龙宫问世,那两位妖族皇帝,怎会坐视不管? &emsp;&emsp;宁奕笑着问道:“丫头,按照你先前所说,整座古城,都在旋转……至少八座青铜殿入口轮转,我该不会那么倒霉,提前遇上某位妖族皇帝吧?” &emsp;&emsp;话音刚落。 &emsp;&emsp;宁奕笑意僵硬了。 &emsp;&emsp;他缓缓回头。 &emsp;&emsp;背后那座青铜殿,虚空坍塌,一袭高大白袍,持握方天戟,从虚幻光幕中迈步而出。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第十六章 硬碰硬 涅槃境界,要论行。 火凤,沉渊,白帝,高出其他在世修行者一个大层次。 天凰翼,破壁垒,缩地成寸,这三**宝神通,赋予了这三位不同意义上的“世间极”。 灞都城二师兄的世间极,最是自由,天赋秘法加上先天灵宝,他可以去往世间任何一处洞天福地,心意所至,片刻便至。 沉渊君的破壁垒之术,则是需要以剑术提前标记,由于强悍的肉身体魄,可以追随剑器洞破两座天下的虚空,即便横渡倒悬海,也没有问题。 白帝的“缩地成寸”,则是最为玄妙,最为神秘的极术,咫尺之间,一念瞬移,东妖域平定之后,这位芥子山皇帝方才领悟出此等妙术……而此时白帝已经横扫诸敌,再也没有敌手。 有资格让他全力施展“缩地成寸”的妖修,只有龙皇。 而这些年两域太平,相安无事,两位皇帝也尽量避免战斗……所以真正的“缩地成寸”,也并没有在天下众生面前施展过。 击沉云域的那一日,白帝仅仅展现了自己压倒一切的手腕和力量。 而偏偏灞都有位炼化天凰翼的二师兄,否则那一日整座灞都同门,都会随着老城主一同被镇压在天坑之内。 若说天底下,第四位接近世间极的修行者,便就是宁奕了。 空之卷的虚空击碎,挪移之术,并非是战斗法门,实战中几乎没有作用,在此抛开不论。 能给宁奕在实战中提供巨大帮助的,乃是叶长风传授的《逍遥游》。这门剑法,有些类似于火凤炼化之后的天凰翼效果,是以剑意凝聚演化云海鲲鹏! 叶老剑仙来施展,一剑可飞掠天下三万里,朝游大隋暮北荒。 如今宁奕涅槃道火未燃,虽可凭借神火与涅槃斡旋争斗,但要论厮杀中身法极,逍遥游还差一个大境界—— 遇上白帝的缩地成寸,想要逃命,千难万难! 青铜殿虚幻光幕传来“咔嚓”一声。 在白帝正式踏入龙绡宫前,宁奕心头便有不祥预感浮现。 持握念珠的裴灵素,与宁奕心意相连,她面色一变,疾声道:“巽东南,亥朱雀!” 青铜殿的一角杀阵阵纹,在裴灵素脑海之中浮现。 她能想到的应对之策,就是激活这一角龙宫古阵! 以龙宫主人的阵法,来阻杀白帝! 宁奕立即心领神会,前踏一步,整个人化为一连串剑气幻影,掠至裴灵素所报的方位之处。 面前立着一块破碎石碑。 宁奕两根手指注满神性,狠狠点指而下。 “轰隆隆——” 白帝从虚幻光幕之中踏出,落在青铜殿的那一刻,整个人神色一变。 他看到了那道自己狠入心扉的身影。 “宁奕……”白亘刚刚想要踏步,头顶传来一道雷鸣之音。 半倾塌的青铜殿,地面上的枯骨,甲胄,破碎尸骸,轻颤一下,从宁奕落脚的石碑之处,一抹光芒陡然亮起! 青铜殿杀阵,被激活了! “这是什么?” 白亘眼皮一跳,即便是他,也感受到了一缕不可忽视的危险杀念。 瞬息之间,青铜殿外地面亮起一圈阵纹,将白亘连同整座大殿,包裹在内,一道婴儿拳头粗细的紫色雷霆拔地而起,向着白袍男人撞击而去。 “轰”的一声。 白帝手起戟落,手持折月大戟,青铜大杆抵在腰间,狠狠向前一步。 不退反进。 戟尖萦绕风雷,与青铜殿杀阵唤起的紫色雷霆撞在一起。 激活阵法的宁奕,耳旁响起一道沉闷炸雷,仿佛自己置身雷劫中心,面前被无数道璀璨绽放的雷光布满。 他瞳孔收 缩。 视线一片银白,那个持大戟前冲的白袍男人,戟尖如同辟海,将紫雷戳得粉碎! 太猛了! “离南,兑西……” 与宁奕感同身受的裴灵素,此刻保持着绝对的冷静,语极快地报出一连串方位,这座青铜殿阵纹沉寂已久,龙宫陨落之后,整座古城的守御阵法,都陷入了死寂之中,即便有外客踏入,这些杀阵也不会主动激活。 想要抵御白帝,就要全面激活阵法! 裴灵素额头渗出冷汗,这座杀阵极其复杂,想要精准激活青铜殿杀阵阵纹的每一处落点,绝非易事。 宁奕反应也极其迅。 在目睹白帝一戟戳碎紫雷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会有一场避免不了的苦战! 神海内响起裴灵素第二道声音之时,宁奕已经动了。 方寸之地,咫尺挪移。 空之卷,在这种情况下,能派上的用场不大。 “嗖”的一声。 宁奕掠至第二块阵纹石碑。 在这一刻。 时间似乎变得“很慢”。 宁奕“缓慢”回头看去,原先站立之地,一缕杀念震出,连同石碑都被劲气震动摧毁—— 白帝只是一步,便抵达了万古年前那些死去古修者,拼尽性命都没有触碰的阵纹长线。 他举起大戟,冷漠眼神已经缓缓挪移,盯准了自己。 因为度太快的缘故,宁奕几乎是撞在第二块石碑上的。 指尖迸风雷! 青铜殿杀阵陡起! “轰隆隆隆——” 6地起伏,连绵起伏的雷海,从地面奔涌倒灌而出,如垂天瀑布,将白袍男人身影尽数淹没,只差一刹,白帝就能递出第二戟杀意! 这一刹,决定了生死。 裴灵素一口气报了八个方位,宁奕瞬息围绕整座青铜殿掠了一整圈,竭尽全力地“奔跑”,接连激活了青铜殿杀阵的八座原始石碑,回到起始点的那一刻,先前的残影甚至没有消散。 滚滚雷霆,将白帝吞没—— 宁奕心悸地看着这一幕,吞杀万古年前攻打龙宫古修士的阵纹,竟然只是与白帝形成抗衡之势! 雷海之中,手持大戟的白袍男人宛若战神,不断有雷蛇被打得砸出青铜殿,一道紫雷倒射而出,擦过宁奕面颊,划出一抹金灿血液。 “凭借这座杀阵……拦不住白帝!” 即便八座原始石碑齐开,激活一整座完整的青铜杀阵,依旧无法镇压白帝。 这便是“皇帝”的实力么? 宁奕神情阴沉,默默握着细雪。 青铜殿中,斩月如切斩瀑布一般,行云流水地斩碎雷霆,苍白的雷海之中,缭绕化散出一缕墨意。 那是灭字卷的杀念! 这缕墨色,逐渐将雷海渲染出一片漆黑。 身处青铜殿杀阵,雷海之中,白帝挥舞大戟,以灭字卷神威,开辟出一片无垢区域。 他盯着阵外宁奕,冷冷开口。 “宁奕……果然是你在伏杀本帝!” 宁奕皱起眉头,觉得有些古怪……听这语气,白亘似乎预料到了,自己会在龙宫? 看来白帝并不知道,这座古城入口阵纹是随机转换的,在青铜殿便碰到……实在是运气问题。 宁奕知道妖族两位皇帝一定会动身,却不知道,他们竟然动身如此之快。 自己前脚进龙宫,他们后脚来。 实在是太晦气了。 按照丫头的说法,整座龙宫古城,犹如莲花花瓣一般被托起,白帝与自己踏入了同一座青铜殿入口牵连的入城之路,只要这座杀阵困不住白帝……很快自己就会被追上。 在这里逃跑,是没有意义 的。 要么,就在青铜殿内,与白帝决出胜负。 要么…… 宁奕眼神燃起一抹神火,他已经准备拼命了,缓缓按住细雪,来到青铜殿前,鞘内不断鼓荡风雷。 宁奕低声道:“丫头,你刚刚说……整座龙宫入口,至少有八座阵纹,按照某种规律,时刻变幻运转?” “是的。” 裴灵素怔了怔,立即明白了宁奕的想法,快应道:“不过,以龙宫的规模,这样的青铜殿,只会比八座多。你想要触碰阵纹,将大殿转走?” 将花瓣入口切换。 那么……自己和白帝,将会错开,运气好的话,要到中心城才会碰见了! “不错。” 宁奕深吸一口气,多于八座入口,在此刻看来……反而是好事了,白帝来了,龙皇自然也差不了多远。 自己提前遇上了一尊皇帝。 这龙宫入口越多,转移青铜殿,遇上另外一位的概率,便是越低。 “青铜殿转移的阵纹……在殿内。”裴灵素默默卦算之后,报出方位,神情很是难看的开口,“你需要将白帝击出这座大殿。” 宁奕目光落在雷海某处。 他握了握剑柄,咧嘴笑了笑。 今天出门忘看黄历了,还真是晦气啊…… “将白帝击出大殿么?” “……知道了。” 宁奕平复心绪,盯紧青铜殿雷海。 白袍男人挥舞大戟,最后一击,将四面八方的紫雷都劈得破碎,背后有一尊金灿圣鸟法相浮现。 白帝撞出青铜殿。 宁奕细雪出鞘。 三神火特质,竭尽全力的一剑,神性,纯阳,至阴,浩浩荡荡! 斩月之上,汇聚漆黑杀念—— 白帝神情冷冽,一往无前,毫无退缩之意。 你敢在倒悬海前伏杀我分身,敢在龙宫入口阻杀我本尊? 想与我硬碰硬! 那便来! 而下一刻,令他没有意料到的事情生了……宁奕出剑极快极猛,而这一剑,却与斩月错锋而过。 白帝神情错愕。 宁奕化为一道流光,撞入大殿雷海,砸剑劈开浩荡风雷。 他狠狠一巴掌,拍在雷海中某处阵纹之上。 倾塌青铜殿,传来古钟迸响的吱呀转动之音—— “咚”的一声! 待到白帝神情阴沉,掠回符箓长线之时,原先的雷海已经消失了,整座青铜大殿回归死寂。 这是……触动了阵纹,更换了一座青铜殿? 并不如何精通阵法符箓之道的白帝握着斩月,不敢轻易踏入,生怕再次触动杀阵。 他盯着这座半倾塌的大殿,总觉得哪里变了,又看不太出其中玄妙。 宁奕这是……遁逃了? 白帝额头有青筋鼓起,越想越愤怒,胸膛有一股无形火焰熊熊燃烧。 神念化身在龙宫前被宁奕狙杀。 本尊踏入古城的那一刹便被暗算,被宁奕激活杀阵,在青铜殿内一阵乱打,消磨。 宁奕这厮……是要与自己硬碰硬,没想到就这么逃了! 他握了握斩月,他盯着自己虎口,持握大戟的掌心,在雷击之后,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小觑了宁奕的阴险……这座杀阵,实在可怕。 若他还设下伏杀之阵,那么自己恐怕会遭遇更多无谓的消磨。 思忖再三,白帝决定放弃触碰大殿阵纹,追杀下去。 向龙宫深处前行之前,他深深回头,盯着青铜殿方位,低声自语。 “宁奕……吾必杀你。” …… …… (12点还有一章) 第十七章 蛇甬 “吓人。” “太吓人了。” 宁奕轻轻吐出一口气,从青铜殿中走出,回想着刚刚的画面,心有余悸。 斩月大戟的杀念,擦着面颊划过,险之又险。 如果白帝心思再多三分,猜到自己的逃跑意图……那一戟或许就击中自己了。 不得不说,自己的成功跑路,与运气有三分关系,但事后复盘回想,有些地方还是值得深思推敲的。 为什么,白帝觉得自己会和他硬撼? 还有那句—— “宁奕……果然是你在伏杀本帝!” 白帝似乎知道自己已经提前一步地来到了龙绡宫? 宁奕皱着眉头,觉得有些奇怪,却又琢磨不出头绪……只是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背了一口黑锅。 “难道是天海楼的卦算师,算到了我的因果?” 他摇了摇头,排除这个想法。 此地根本就没有命数可以衍算。 解释不通。 宁奕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如今换了一座龙宫入口,按理来说……不会再遇到‘熟人’了,但还是要谨慎行事。” 宁奕围绕着青铜殿转了一圈,深深松了一口气。 嗯……安全。 没有外来者的驳杂气息,看来除了自己之外,还没有人踏入过这座青铜殿指引的途径。 “龙宫的阵纹……有些意思。” 宁奕围绕着青铜殿打转,裴灵素也在观察着此地阵纹。 一座青铜殿的杀阵,并不足以说明什么……两座青铜殿阵纹连在一起,已经隐约可以凑出拼图一角了。 裴灵素道:“龙绡宫的最外沿,青铜殿以八卦之数,衍生成莲花花瓣的通道入口,时刻旋转,指引的途径也在‘挪移’。” “观看阵纹,还原拼图,其实并不算难。只是这两角青铜殿杀阵……相差极远。”裴灵素顿了顿,仿佛遇到了一个有趣的难题,低声笑道:“据我推测,龙绡宫外沿,这样的杀阵,至少有六十四座。” 六十四座? 宁奕心底已经有了预期,所以也没有太过惊讶。 “这个数字……只是一个保底。”裴灵素冷静道:“探索龙绡宫入口阵纹越多,观看青铜殿杀阵越多,拼图越完整。最终的真实数字,很可能……过你我的想象。” 宁奕捕捉到了另外一个重点。 “也就是说……几乎没有人可以两次踏入一模一样的龙绡宫。” 俯瞰整座古城。 如同八卦一般旋转的青铜殿莲花入口,以及逆向挪移的古城途径。 在漫长的大周天中,初始古城的复苏只会存在一刹。 想要推算出古城的大周天,需要掌握青铜殿的数量,以及指向核心城的途径数量—— 这是一个极其繁碎极其巨大的推算。 亦是一个以外来者身份,根本无从得知的信息。 “是的。” 裴灵素轻声感叹道:“可以放弃在入口处寻找周游先生的念头了。这座龙宫大的可怕。” 宁奕苦笑道:“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能在入口处碰上白帝,说明……还是有一定运气成分的。” 宁奕问道:“需要我再触碰阵纹,多挪 移几次么?” “这次运气好,青铜殿和古城途径都无人来过。下一次呢,万一遇到了龙皇,还能如此好运么?” 裴灵素反问了一句。 接着,她沉默了一小会,声音很轻地问道:“另外,推演青铜殿阵纹……对我们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么?” 宁奕怔了怔,旋即明白了丫头意思。 龙宫主人,设置如此巨大的入口阵法,显然就是为了防止外人窥探……整座古城像是由无数齿轮严密咬合拼凑出的精密仪器。 每一条途径,都指向了最终的“核心城”。 推算阵法,转移青铜殿,便相当于是“挑选途径”……这样的行为,显然是忤逆那位龙宫主人生前设计意图的。 若执意逆行,是否会遭到不幸? “今日来此地,并非是搜寻龙宫完整杀阵的。” 宁奕轻声道:“既如此……我便继续前行。这青铜殿运转之秘,便只能日后另寻机会,慢慢探索了。” 一缕神性光火,缓缓掠至前方。 宁奕注意到……青铜殿尽头,是一条狭长逼仄的单向甬道。 这里果然有着数之不清的入口途径,第一座青铜殿指向了一片空旷。 “神性未被封禁,念珠能够保留……” 宁奕踏入甬道。 神火摇曳,稳定照亮三尺空间。 “看来这座龙宫,对于‘执剑者’还算是友好的。” 宁奕若有所思,握了握拳,默默道,“或许我可以利用执剑者天书,在这座龙宫内,避开风险,做到某些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此行踏入龙宫,既要寻找周游先生,也要寻找6圣山主。 只不过山主的气息,本就微弱,在自己踏入龙绡宫后,细雪便彻底失去感应。 眼下能做的,就是顺延甬道前行。 “宁奕。” 念珠那边,裴灵素讶异的声音响起。 “甬道石壁上……似乎有画。” 宁奕凝了凝神,这条仅能容纳一人前行的狭窄甬道,石壁潮湿,涂层剥落,竟然有人缩身于此,描绘了一副长画……刚刚入道之时并非察觉,是因为笔锋由淡渐浓。 石壁上,一枚一枚细鳞,衔接通向黑暗远方。 宁奕伸手触碰,指尖传来冰凉触感。 有人以刀笔凿刻石壁,由浅入深雕刻出一枚枚鳞片。 “这是要画什么?” 裴灵素有些惘然。 宁奕默默前行,甬道曲折,他始终侧凝视着石壁,鳞片贲张的幅度越来越大,触摸之时,也有了实质缠绕的意念。 忽然,宁奕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向正前方……便在此刻那盏神性烛火,照亮了近在眼前的阴翳。 刚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宁奕,一下子就沉默了。 念珠那边,裴灵素神色略微有些苍白。 “这……不是画。” 映入眼帘的,是一颗巨大的,裂开的蛇颅。 宁奕与其距离极近,再多前行一步,就要撞入其中。 那颗蛇颅自上下分裂,唇在上,额在下,以诡异的倒吊姿势,带着笑意,观看着宁奕……即便已经死去多年,依旧给人巨大的压迫感。 远在万 里之外的裴灵素,都觉得阴寒渗背。 更不必说宁奕。 石壁上的,根本就不是画……而是一具实实在在的古妖尸身,而贲张的鳞片,也并非是画师雕刻所致,一想到这路上自己有鳞必触,此刻宁奕默默甩了甩手,心底很是无语。 希望这甬道的潮湿,不是古蛇分泌的什么黏液。 这颗蛇颅堵在自己面前,将甬道彻底堵死,宁奕仔细打量起来……这头古妖,有些像是传说中的“化蛇”。 传说中“化蛇”,有着蛇的身躯,却生长着一张类似人的面孔。 嗯……宁奕与古妖对视。 确认过眼神,这对自己露出“友好微笑”的死去古妖,应当就是化蛇了。 甬道,死亡,石壁…… 等等。 这种死法,自己很熟悉! 神性被抽离,丧失生机,化为……石雕。 “在失去神性之前,它就已经死了。”宁奕盯着这枚断裂蛇颅,眸光熠熠生辉,低声道:“它的嘴唇裂开了,倒吊着头颅,这个姿势,是想将自己尾巴吞入其中……它在吃它自己。” 裴灵素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咬牙问道:“它想把自己吃掉……自杀?” “或许……它是龙宫里的原始生灵?” 那些古修士,都死在青铜殿杀阵外了,加上自己先前观想到的龙绡宫巅峰景象,这化蛇应是龙宫孕育出的妖灵。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猜测道:“龙宫坠落之后,还有一拨妖灵幸存。它们被困在古城之中,无法逃出,漫长岁月,注定了死局。而这条化蛇,最终选择自吞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当然,也或许是……它太饿了。” 宁奕自嘲笑了笑,道:“然后就把自己吃掉了。” 漫长岁月之后,神性弥散,凝化为石。 “路尽了。” 宁奕伸出一只手,直视着化蛇带着笑意的双眸,淡淡道:“开道!” 山,离! 滚滚神性,与执剑者辉光,一同注入甬道左右两侧的石壁。 坚硬的石壁,贲张鳞片,缓缓挪动……在这一刻,似乎重新具备了生命。 在踏入龙绡宫前。 宁奕触碰那尊古神……神海里听到了遗憾的声音。 那个时候,他便猜测,这座古城,未必不能复苏。 只是需要巨大的神性作为代价! 他神海内的神性,不足以唤醒龙绡宫,但唤醒这条死去的甬道,绰绰有余! 宁奕掌心按住化蛇倒悬额,磅礴神性向着四面八方炽烈流淌,一整条甬道迸流光—— 化蛇短暂地活了过来,眼中笑意更甚,像是吃到了甜蜜的果实,绽放出幸福的笑容,开裂地双唇幅度加大—— “咔嚓咔嚓咔嚓……” 巨大裂口,缓缓笼罩宁奕,“吞”了下去。 宁奕神情平静,只手按住细雪,顺势向前迈出一步。 炽烈的神性,流淌到甬道尽头,照亮银白鳞片。 然而,这抹瑰丽弧光很快便消散殆尽,化蛇古妖的眼神逐渐落寞,裂口缓缓恢复如初。 甬道重新被黑暗淹没。 第十八章 女子像 极其遥远,不可追溯的古代历史中,曾经记载着“龙绡宫”的存在。 传闻里,这是一座悬浮于天顶穹宇之上的神圣宫殿。 泉客统御妖族,修筑神宫。 而万年之后……神宫陨落,神也不复存在。 当宁奕踏入龙宫之后,现外沿青铜殿,出现了古生灵的尸骸……曾经有人攻打过龙绡宫。 这些古修士,全都死在了龙宫主人的青铜杀阵之中! 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龙宫内不朽留下的痕迹……攻打龙宫的幕后主使者,最终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蛇甬之后,宁奕独自一人,拎着神火,走过一条漫长蜿蜒的狭窄长道。 正如自己曾经所观想到的画面……龙绡宫曾有万蛇出行的恢弘画面,只不过陨落海底的漫长岁月,磨灭了古妖的生机。 这条长道,乃是由无数长蛇的尸骸拼凑而成。 它们悬在不可见底的黑暗中。 宁奕举着神火,向下看去。 执剑者神性,也无法照亮古蛇尸骸下的深深悬崖。 “这些化蛇,全都死了。” 宁奕蹲下身子,指尖触摸着石化的蛇躯,“它们失去了神性,化为石雕……当年那一战后,究竟生了什么?” 青铜殿伏杀了如此多的古生灵! 最终,还是没能拦住绝世大敌,杀入龙宫么? 宁奕轻轻拈了两指飞灰,簌簌捻动。 他向下俯瞰。 千万化蛇铺就的悬空长道之下,似乎有海水翻滚之音……那里无法用神念探知,一片幽暗,漆黑,却让宁奕陡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踏入后山的场景。 徐藏葬礼,教宗遇刺,自己第一次与“影子”相遇。 也是“白骨平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觉醒剑骨。 在后山,也有这么一片“冥河”。 宁奕神情阴沉下来,他轻轻从化蛇长廊一跃而下,细雪化为一抹雪白剑光,载着他极下坠,两旁风声呼啸,一片又一片阵纹触。 念珠那边,裴灵素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但很快,她松了口气,语气困惑:“这不是杀阵?” 深崖两旁陡峭岩石,一片又一片阵纹,随着宁奕的下坠亮起又黯淡,并没有掀动杀意。 “这些阵纹,似乎是感应到了你执剑者的气息……所以没有真正触。”裴灵素若有所思,郑重道:“基本可以断定,龙绡宫对执剑者的态度是友好的。” 飞剑悬在冥河之上。 宁奕衣衫随风飘摇,阴风阵阵,吹不入他剑气三尺之内。 他神情很是难看。 万年之前,攻打龙宫的幕后真凶……根本不是什么古修士古生灵,而是影子! 冥河漂浮着一截一截的枯碎尸骸,与青铜殿埋葬的亡灵不一样。 这些枯碎尸骸,散着浓郁的恶臭,密密麻麻,铺满整条冥河。 这是宁奕无法忍受的气息,亦是执剑者最大的宿敌。 “攻打龙绡宫的,乃是影子……”宁奕声音沙哑,道:“那些死在青铜殿中的古生灵,被它们利用了,成为赴死的棋子。” 裴灵素沉默了。 影子乃是恶之本源,蛊惑人心。 万年前的这一战……不论它们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龙宫究竟还是坠沉了。 飞剑缓缓向上升起,冥河漂浮的骸骨越来越小,悬崖旁边的一片片阵纹重新生出感应,照射出炽烈光华。 到了此刻,裴灵素才明白,这条冥河悬崖安置的阵纹,为何而生。 这一片片因宁奕到来而点亮的阵纹,此刻之所以安静,便因为……它们曾是执剑者亲手设下的希望。 血迹斑斑,沾满污秽的崖壁,在万年前的那一战,不知杀死了多少影子。 这些阵纹,为光明而生,因执剑者而战! 她声音很轻地说道:“影子突破了青铜殿,但在冥河死伤惨重……这些阵纹至今仍未破碎,说不定那一战的结果,与你我想得不一样。” 这并不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 宁奕心中陡增一份压力。 他盯着越来越小,直至消失,隐居黑暗中的冥河,默默握紧细雪。 万年后,龙宫出世,悲凉破碎的遗迹重现眼前……他看到了神宫陨落的真相。 强大如龙绡宫主,都无法抵抗影子的攻打么? 宁奕走到化蛇长廊尽头。 那里有一片银光缭绕的光幕,无数奇点缭绕,扭曲。 整座龙宫,目前为止,还没有实质性建筑相互连接……奇点与奇点相连,这座海底古城的外围,更像是一座被阵纹包裹的蜂巢。 龙宫主人的缔造思路非常正确。 若非层层包裹,种种保护……龙绡宫早已被诸般大敌打沉。 因为“执剑者”身份的缘故,宁奕一路畅通无阻,没有遇到一座杀阵,这不是幸运,而是注定。 这座龙宫,对执剑者绝对友好! 也正因如此,宁奕才敢放心地触摸眼前奇点。 在这一刻—— 执剑者四卷天书中的“空之卷”,忽然震颤一下。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讯号,执剑者天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生出明确感应……能在龙宫内引异象,至少说明了“造化”的存在! 宁奕双眸凝神,四周场景变化。 数息之后,奇点幕后的场景,缓缓凝化成型。 这是一间静室。 四周所见,终于不再是弥漫杀意的破碎青铜穹柱,也不再是诡异幽暗的化蛇尸骸……而是烟雾缭绕的古朴石壁。 宁奕抬了抬手,驱散面前烟雾。 回头望了一眼。 背后奇点虚空,徐徐闭合。 “回不去了……龙宫外沿指引核心城的途径,时刻都在变化。”裴灵素提醒道:“就算动用‘白骨平原’力量,破开这枚奇点,也无法回到之前的那条化蛇长廊。” “向前走便是,何必回去?”宁奕笑了笑,柔声解释,“只是下意识看看……背后有没有门。” 背后……没有门。 宁奕再抬了抬头,袅袅扩散的烟气,很轻很淡,填满了整个视线,氤氲着并不恼人的静香。 上方,四周,脚底,都没有门。 与其说,这是一间静室,不如说,这是一座囚死的棺材。 只不过正前方,烟雾最为密集,抬手便可触及的三尺距离……嵌刻着一枚不大不小的壁龛。 壁龛内,落了厚厚一层香灰。 之所以烟雾缭绕,便是因为这一炷香。 它燃烧了很多年,至今仍未熄灭,笔直纤细的檀香,九成九已是一片雪白,但仅存的那一丝始终未曾灭去—— 于是香火缭绕,静室生烟。 “这炷香……是龙绡宫前就存在的?” 裴灵素有些惘然。 “不……” 宁奕摇了摇头,道:“长燃之香固然存在……但龙绡宫坠沉,影子攻打,种种异变,别说静室内的香火了,这龙宫古城内的一切都寂灭了。这炷香,是后来者来到此地,特地点燃的。” “后来者?” 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沉没的龙宫,竟然还有来客?! 宁奕缓缓来到壁龛前,他没有去吹灭这炷即将燃尽的檀香,目光透过烟雾,望向壁龛最深处,同时伸出双手,向前探去。 不出意料地,他触摸到了薄薄的一片纸张。 宁奕极其小心谨慎地将它取出…… 这是一幅画。 准确地说,这是一副女子像。 画中女子,怀里搂着一把拂尘,腰间悬着一把剑身扁平的七星剑,身上如披云雾,面容也笼罩在云雾之间,看不真切,无法窥见真实面容,但仅仅是这么一副姿态,便能够看出凛冽剑意......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这副画了。”宁奕声音很轻,笑道:“上一次,是在红山高原。” 在红山高原,宁奕曾与徐清焰一起见证了这么一幅古画。 两千年前,乌尔勒麾下的阵纹师,追寻着古老秘密,在红山寝宫留下了这么一副女子像。 而如今,宁奕在龙宫第二次看到这幅画像。 女子像的仪态没有变化……只不过许多细节都变了,不再是披着道袍,而是一身凌厉黑衣。 那位阵纹师,横跨了不知多少岁月,变更了不知多少身份,心中执念从未变过,从北到南,再到沉没的龙宫禁地,始终追寻着那位“死去”的女子故人。 “曾经抵达过龙绡宫的那个人……是元啊。” 宁奕低垂眉眼,低低笑了,“万年前大隋开国的初代国师是他,两千年前乌尔勒麾下的阵纹师是他,如今庇护草原的沉眠者……也是他。他失去了太多记忆,连对我好的原因都忘记了,其实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她,是否还活着。” 裴灵素仔细凝视着这副画像,觉得女子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剑,无比眼熟。 拔罪! 道宗古仙剑拔罪! 丫头嗓音有些沙哑,问道:“画像上的人,是道宗的那位太乙救苦天尊?” “是……也不是。” 宁奕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指尖摩挲着画像,胸膛的骨笛叶子,闪烁出阵阵银光。 活了八百年的太乙天尊成功坐化,魂魄摇曳,来到倒悬海。 阴差阳错,曾经抵达过龙宫的元,没有等到太乙成为泉客的第二世。 元在此地,只留下了这么一副画像,点了这么一炷檀香,便就此离开,就此错过。 没来由的。 脑海中,回想起蒋老殿主的话语: 【“五百年前,阿宁来到人间。无人知……她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从龙绡宫来。 宁奕喃喃道:“这画像上的人,是我的母亲。”  第十九章 白银城 道宗太乙救苦天尊,曾被誉为行走人间的在世神灵。 太乙在人间留下了无数惊才绝艳的战绩,得到了“天尊”之敬称。 有人说她……以凡人之躯,比肩神灵。 可这位天尊的行事风格飘渺不定,关于她的记载也十分模糊,史书上的描述,道宗秘典里的记录,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 “太乙活了八百年。” 宁奕轻声道:“在神性枯竭,无法成就不朽的年代……她以长生法,活出了第二世。” 看到元留下的这幅画像,宁奕已经可以肯定,当年的真相。 太乙的魂魄,神游两座天下,最终抵达了倒悬海最深处,与龙绡宫一同孕育出了第二世的“泉客”。 也就是五百多年前,大隋五宗师中,最为神秘的黑袍阿宁。 “不对……” 宁奕皱着眉头,心头咯噔一声。 “时间……对不上。” 阿宁几乎五百年没有出现过了。 有人说……她已经死了。 如果阿宁已经死了,那么自己是如何生长在西岭的? 当太乙和阿宁重叠在一起,揭开历史残留的谜题,宁奕现了太多地方无法解释……自己的父亲是谁? 阿宁离开的时间,与自己出生的时间,完全无法对应! 外界人对于阿宁一无所知,对于她离开的时间无法推算……但宁奕不同。 阿宁离开人间的时间,就是八卷天书散落之初—— 宁奕默默握紧骨笛,面色变得苍白起来,细细推算着八卷天书分散人间的时间…… 白帝炼化生灭两卷,龙皇争抢时之卷,余青水魂魄依附在命字卷上得以共生……这些时间线聚拢,出乎意料地统一。 这已是上一个时代的事情了。 阿宁在上个时代消失。 而自己……在这个时代诞生。 这是宁奕无法理解,无从理解的“真相”。 天都书信内,阿宁如此写道。 “原谅我……给了你开始,却无法给你陪伴。” 原先自己只是以为,阿宁遇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需要离开,而如今……这似乎有另外一层含义。 非是不愿。 而是不能。 “不能”的含义中,也有另外一层含义。 并非是“力所能及”的不能,而是规则之外的“不能”。 宁奕攥着女子画像,静室内檀香缭绕。 思绪繁杂到了极点,反而成为一片空白—— 他再一次地触摸到了五百年前的真相。 而这一次的“触摸”,非但没有让他心头萦绕的困惑解开,反而更加复杂。 “我的父亲是谁?” 宁奕神海里掠过一道身影。 那个端坐于皇座之上的伟岸身影。 五百年前,黑袍在世间留下寥寥不多的行迹……世人可知的,便是她与大隋皇都年轻的承王殿下,私交甚笃。 阿宁与承王关系极好。 而承王……便是五百年后的太宗皇帝。 “不……不可能。” 这道身影一闪而过,立即便被排除。 宁奕伸出手掌,轻轻握了握,自语道:“我体内没有大隋皇血……我与太宗之间,也没有对‘阿宁’的血脉感召。” 太宗晚年预感大限将至,诞下了三位皇子,一位皇女。 血脉再是薄弱,即便与凡人结缔,稀释皇血……彼此之间依旧也能生出感召。 徐藏杀死红拂河护道者,遥隔万里的天都亦能生出感应。 大隋皇血比之凡血,就像是朱砂比之于白宣。 即便只有一滴大隋皇血,融入凡血中,也十分鲜艳,刺目。 “不是太宗……” 宁奕紧紧盯着云雾缭绕的女子画像。 画像中,女子衣袂飘摇,藤蔓摇曳,枯木生春,唇角微微翘起,对世间万物微笑,抛去这一身凛冽黑衣,以及腰间那柄杀意盎然的古仙剑,这幅女子像更像是一尊慈悲普度的菩萨像。 红山寝宫画像,龙绡宫画像,紫匣魂海相见……宁奕一共见到了三次阿宁。 而每一次,在神态上,似乎都有些不同。 “难不成……我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宁奕神态有些僵硬。 天启之河,他与元对话之时……询问到了身世之谜。 元死死不肯开口。 只不过,连后山猴笼里的大圣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己…… “我的身世,竟牵扯到了这么大的天机么?” 那时候,元窥探到猴子的存在,引了一次雷劫。 看样子……自己的身世,一旦说出来,也会引类似雷劫。 宁奕收起女子画像,关于身世的问题,已无从推演。 只能寄希望于此次龙宫之行结束,去往天启之河,当面见到元,再次提问。 只是…… 元也是一个“失忆之人”,自己未必能得到解答。 如今有这副女子画像,希望能帮他回想起什么。 “呼……” 宁奕收起画像,重新打量起这个香火缭绕的静室。 四面皆壁。 入口封死,也没有出口可寻。 自己该如何离开,去往下一处龙宫禁地? “刚刚……空之卷有了一丝颤动。”宁奕沉思,喃喃道:“执剑者的力量,是在虚无之中破开门户,神性凝化成为钥匙。” 心念一动。 或许……空之卷可以在龙宫内开门? 宁奕屏住呼吸,手掌缭绕神性,很是谨慎,一点一点向前试探。 壁龛悬挂古画的背后,似乎有一个暗格,可以推动,原来那副女子画像,只是一个简单的掩饰。 “咔嚓——” 宁奕缓缓将掌心按在其上。 檀香忽而一滞,缭绕散开。 宁奕瞳孔陡然收缩。 令他意料不到的画面出现了—— 自己面前的香火烟雾,缭绕之后,就此碎裂破散。 将自己死死与外界阻拦隔绝开来的这面石壁,此刻形同虚设,化为泡影……在空之卷神性的触碰之下,一副巨大画卷,在视野中扩散开来。 宁奕整个人呆呆怔住。 “轰”的一声。 神海沸腾了。 宁奕视野瞬间扩大……他如同置身于这座恢弘壮丽的海底古城城底,抬望去,此刻的龙绡宫,并非是倒悬海底所见的那般死寂。 无数青铜大殿,在外沿旋转如莲花花瓣,一片一片宛若齿轮般咬死,历尽千万年风霜不曾生锈破损。 龙绡宫的每个部件,每座楼阁,依旧如同精密仪器,缓慢而有序地运转着。 它们识别出了“执剑者”的空之卷。 于是这座古城,真正的大门,为宁奕缓缓开启。 壁龛指引着真正的门户—— 这是一扇……通往龙绡宫任意之处的特权之门。 生,空,山,离。 四抹光芒,掠入檀香灰龛之中。 宁奕在这一刻猛地明白,为什么元会来到这间静室,为什么元交给自己的紫匣内偏偏是空之卷。很久很久之前。 在阿宁离开人间前,便将八卷天书之中象征龙绡宫钥匙的“空之卷”,交给元来保管。 后来,元也不负所托,始终保管着紫匣。 元踏遍两座天下千山万水,追寻阿宁踪迹,从未放弃……之所以在探索龙绡宫时,会抵达这间静室……便是因为这座四面皆壁的壁龛静室,恰恰是插入“空之卷钥匙”的唯一门户。 阿宁嘱托元,一定要将紫匣交到宁奕手上。 因为她知道,宁奕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 其他的天书……宁奕可能会找不到,但“空之卷”,是他注定会拥有的遗藏。 这是,龙绡宫之钥匙! 宁奕沉默凝视着龙绡宫的内部,在神海之内,浮现出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楼阁,仙宫。 与裴灵素猜测地一模一样,龙绡宫如同一朵盛烈绽放的莲花。 核心城,就坐落于花蕊之处。 只不过,当宁奕真正将神念扩散……他震惊地现,即便已经有了心理预期,龙绡宫的盛大规模,以及给了自己巨大冲击。 “宁奕……宁奕?” 裴灵素略微焦急的声音在神海内响起,“你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吗……这座壁龛上还有什么?” 宁奕这才反应过来。 这是直接坐落于执剑者神海视野中的画面。 类似于观想世界。 换句话说……念珠那边的裴灵素,所看到的,依旧是四面逼仄狭窄的石壁。 宁奕轻声道:“丫头,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空之卷可以助我打通这座古城内的每一处门户,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完整的龙绡宫。” 裴灵素怔了怔。 “完整的……龙绡宫?” “你可以理解成观想世界。”宁奕的笑声听起来有些苦涩,“你之前说,龙绡宫外沿,有多少座青铜殿?” “至少八座……依次往上叠加。”裴灵素努力猜了一个很大的数字,“一百二十八座?” 宁奕摇了摇头。 “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殿。”他轻声道:“这哪里是一座古城?这简直像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洞天世界。” 裴灵素沉默了。 当年的龙绡宫,难怪可以统御妖族天下……单单是这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殿组成的杀阵,便可以横扫九天十地。 “如今的龙绡宫,破损程度,达到了九成以上。”宁奕喃喃道:“龙宫内部的仙宇楼阁,都在当年坠沉之中破碎……只有核心城一带,还有残缺。影子成功击沉龙宫,整座古城中弥漫着杀意和残念,我所能观想到的,只有死寂。” 青铜大殿作为外沿。 无数化蛇身躯,衍伸长廊,通向环形白银城。 而所谓的“核心城”,则是璀璨如黄金,不可感知,不可直视。 “无法感知?” 宁奕神念扫过莲花花蕊,现核心城一带,竟然阻拦了空之卷神性的试探。 他无法感知核心城的内部情况,无法清楚,那座黄金城内生了什么。 但巨大的环形白银城……则是一览无余。 入目满是死寂。 神念迅扫视着白银城。 “咦……” 宁奕挑起眉头,轻轻咦了一声。 在白银城西南角一座破碎宫殿之前,有一枚赤红色的朱果,虚掩在破碎宫殿的奉堂落柱之间,时隔万年,依旧散淡淡荧光。 而一缕五彩华光,就悬浮停在大殿上方。 宁奕轻声笑了:“还真是山水有相逢啊……” 老熟人,孔雀道人。 第二十章 先天灵果 孔雀道人凝视着自己面前的破碎宫殿。 穹柱崩塌,废墟半掩,隐约可见殿中散出一抹大红色光芒。 一枚诱人朱果,悬浮于大殿供奉堂前。 但孔雀也看出了,这座白银殿内……藏着一座杀阵。 龙绡宫的阵纹与仙宫建筑融为一体,却又彼此独立。 即便龙宫坠沉,大部分的建筑破损倾塌,其内的核心阵纹依旧可以完好无损地运转。 一旦阵纹启动,杀力便会迸,将踏入殿中的外来者直接绞杀。 这便是孔雀驻足于白银殿外,久久未曾入内的原因。 他神情阴沉地摊开掌心,一缕黑色杀念,隐隐撕破虚空,迸出炽烈颤鸣。 灭字卷杀念仍在。 但白帝陛下的那缕残念,却不在了。 自己上一刹踏入龙宫……陛下那缕残念,下一刹便破碎殆尽! 这绝不是残念时限到了。 要么,是北妖域龙皇偷袭了陛下,要么,是出了意外。 “龙皇与陛下实力相当,陛下存了十分小心,来提防这位大敌……就算真爆了战斗,也绝不会如此之快的落幕。” 略微思索,孔雀便得出了答案。 “极有可能,当时现场,还有第三位隐匿存在……正是那人,袭杀了陛下的残念。” “是人族修士?还是北妖域火凤?” 孔雀咬了咬牙……情况实在不妙。 紫凰汲取造化之后,实力陡增,若失去陛下残念,灭字卷杀意固然算是底牌,但再面对紫凰,自己恐怕要陨落在这龙绡宫中。 袭杀陛下的狂妄之徒,如今也踏入了龙宫,无论是自己猜测中的哪一者,一旦遇上,自己九死一生。 “那枚朱果,内蕴大道气息,若是能够摘取炼化……我的实力应该也能有所提升。”孔雀攥拢灭字卷杀念,下定决心。 这枚朱果,值得自己冒一趟险! 若能炼化,至少在面对紫凰之时,有一战之力! 他轻吸一口气,回想着刚刚踏入龙宫时的青铜殿……那座堆满古生灵尸骸的青铜殿,同样内蕴绝世杀阵,只是沉寂已久。 只要自己不曾触碰阵纹,这趟采摘朱果,应是无恙。 孔雀小心翼翼,踏入倾塌的白银殿中。 他环顾四周,即便坍塌,这座古殿依旧宏伟,殿柱雕刻万鸟翎羽,缭绕朱雀虚炎……这似乎是供奉着某位古代神灵的殿堂。 龙绡宫主,曾为万妖之。 天下妖灵,尽皆膜拜。 在龙宫之中,有资格被奉上供堂的……生前该具备何等的威压? 孔雀莫名感受到了一股亲和力。 他站在悬浮的那枚朱果之前,缓缓望向四周。 这一刻,神念悬空,俯瞰而下,仿佛看到了万年前一切生的景象。 大根大根殿柱倾塌之后互相碾压堆叠。 龙宫坠沉的那一刻,这座宏伟瑰丽的供奉大殿,像是遭遇万钧暴雨捶打的简陋瓦房。 再坚固,也抗不过一刹。 万千瓦片破碎,从穹顶坠落深渊,噼里啪啦溅落一地,弹起坠落……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死寂。 万年死寂。 孔雀心中浮现出一股巨大悲凉……等回过神来,他才现,原来自己神念从来没有离开过躯壳,也从未俯瞰过这座供奉大殿。 所有的景象,都是眼前这枚朱果带给自己的。 他与朱果,产生了共鸣。 这是一枚供奉在古妖大殿内,不知渡过多少岁月的先天灵果。 这枚朱果,不仅内蕴生死大道气息,而且还孕育出了自己的魂念—— 换句话说。 成熟之后,它便有了自己的记忆! 而在龙宫坠沉的那一刻,它便已经成熟了。 “吃下这枚朱果,不仅可以感悟大道,还可以看到一部分龙宫坠沉的……真相?”孔雀有些恍惚。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向前抓取。 朱果轻轻震颤一下,似乎有所感应,正要掠入孔雀掌中。 正当孔雀即将触及朱果的那一刹,整座大殿穹宇陡然一颤! 一缕紫色凰火,说时迟,那时快,一掠而至。 凰火主人极其彪悍,而且丝毫不顾触白银殿内杀阵禁制,踏碎一连串音障,接连撞碎两根殿柱,抬手便是一指! 一头紫色凤凰,缭绕炽火,撞向孔雀,硬生生将他与朱果隔绝开来! “紫凰!” 孔雀神色无比难看,怒吼一声,不退反进,五指如钩,硬生生要扛着凰火,抓取朱果,下一刹,一道强悍肉身,便砰的一声撞了过来。 天崩地裂。 整座本就倾塌的白银殿,经此一撞,再度摇摇欲坠。 几座阵纹,隐约有触的迹象。 两道身影,各自倒退弹射而出,掠出数十丈。 孔雀道冠被这一撞,撞得散落,披头散,极其狼狈。 他盯着那紫焰缠绕的女人,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子……为了抢夺这枚朱果造化,竟然如此蛮横,就不怕触碰白银殿的杀阵,你我一同葬身于此?” 紫凰妖圣淡淡拍了拍衣衫灰尘,“运气还不错。” 一路冲撞碾压,说是蛮横,倒也留了个心眼。 她掠成一条直线,尽可能不触碰阵纹。 如今……白银殿一片寂静。 便说明,自己赌对了。 女子妖圣气定神闲,悠悠望向那殿内唯一未曾倾塌的供奉大堂,刚刚那一撞,将孔雀撞飞出去……如今内蕴生死大道气息的朱果,如今就在二人正中间。 “没想到……龙宫内竟供奉着四圣。” 紫凰眯起双眼,打量着倾塌殿堂,轻声感叹。 这么一说,孔雀才意识到……这座不知供奉什么古神灵的大殿,原来供奉的乃是最早诞生于天地之间的古妖“朱雀”。 古妖朱雀,与如今妖族天下西妖域的“朱雀一族”不同,被尊称为四圣的古妖,每一尊都是唯一。 朱雀,青龙,白虎,玄武,这四圣象征着四象,每一尊都是唯一,诞生下来便有着无穷无尽的神力,以及衍生万族的神通。 西妖域的朱雀妖修,因为血脉驳杂,还需要汲取地境莲火,来提升自身修为。 而古妖朱雀,生下来便可吞吐日月星辰,喷出焚灭一切的虚炎。 与泉客一样,四圣都是古老传说中,虚无缥缈的存在……只不过四圣在两座天下广为流传,凡俗间也多有供奉膜拜的习俗。 紫凰妖圣冷冷道:“这座朱雀大殿,在万年前坠沉破碎……只留下这么一枚果实。这枚果实,怎能留给你?” 看来这一战……是避免不了了。 孔雀心中暗暗叫苦,只能祭出灭字卷杀念,一缕黑芒,在眉心呼啸切割空间。 女子妖圣盯紧黑芒,皱起眉头。 她微微抬掌,同时祭出覆海印。 孔雀神情微妙,忍不住冷笑道:“龙皇残念……也不在了?” 紫凰神色平静,不予答复。 “事已至此,你我都心知肚明,有人在龙绡宫外袭杀了白帝,龙皇……”孔雀没有动杀念,反而语气柔和道:“胆敢算计妖族天下的两位皇帝,此人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实力凡。他此刻已经踏入龙绡宫,我们随时可能会遇到,扪心自问,你能有几成胜算?” “既然你看出了,这是供奉四圣的殿堂,何必与我在此争夺?真打起来,两败俱伤,白白让那人族修士占了便宜。”孔雀低声道,“在白银城中,至少还有其他三座大殿……这意味着,至少还有三处大造化。你我,何不各退一步?” 女子面无表情道:“怎么退?” “其他三处造化给你,我拿这枚朱果。”孔雀平静道:“然后你我联手,合击那人族修士。” 紫凰妖圣闻言,呵的笑出了声,“孔雀……我若信了你的话,我这涅槃修为,便算是修到了狗身上。” 下一刹。 她直接动身。 孔雀瞳孔收缩,灭字卷杀念掠杀而出。 “砰”的一声。 紫凰祭出覆海印,狠狠砸下,将灭字卷杀念抡砸飞出,她一只手向着朱果狠狠抓去,肩头一沉,余光所见……一抹势大力沉的五彩华光,后先至,孔雀道人拔地而起所化的长虹,撞在自身肩头,想要效仿先前那一撞,将自己撞离供奉高台。 只可惜。 女子妖圣双脚只是被撞得稍稍偏离地面一二,一瞬间便重新扎根。 在孔雀道人缩小至一条细线的瞳孔中。 紫凰五根手指,距离那枚朱果,只有分毫距离—— 要抓中了! 下一刹,异变陡生。 那枚安安静静,悬浮在空中的朱果,忽然砰的一声,长出两条胳膊,两条大腿,嗖的一声从女子妖圣的五指之中窜了出去! 紫凰瞪大双眼,不敢置信。 自己眼花了?先天灵果长腿跑路了? “你大爷的,还想吃我?!” 那朱果不仅口吐人言,还狠狠翻了一个大白眼。 只见那朱果从供奉台上一个蓄力起跳,狠狠蹦出数十丈,极其精准地踩在一片阵纹之上。 于是死寂已久的朱雀大殿,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碎裂声音…… 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紫凰和孔雀神色苍白地对视一眼。 两位妖圣头皮麻,缓缓挪。 一座杀阵苏醒,紧接着密密麻麻的杀阵全都苏醒。 第二十一章 宁大爷 “夭寿了,先天灵果长腿跑路了!” 孔雀道人心底咯噔一声。 白银大殿的供奉高台上,那朱果高高蹦起,一个起跳,踩在大阵之上。 紧接着,死寂殿内,噼里啪啦电弧翻涌而出。 供奉四圣朱雀的白银殿,燥热起来。 四面八方,泛起无数雷光,连绵成海—— 紫凰和孔雀再也顾不得抓取朱果,第一时间向着殿外掠去! “轰隆隆~~” 为时已晚,阵纹开启之后,整座朱雀供奉大殿,浩瀚雷光,转瞬便至! 一片磅礴雷海,将两位妖圣淹没! …… …… 白银大殿的雷海景象,在静室之中,被看得一清二楚。 宁奕看到孔雀,本想直接踏出门户,但神念扫至朱果后……便按住性子。 他也感受到了。 这枚先天灵果,已经诞生出了自己灵智! 孔雀想摘灵果,可不会那么简单……不妨先让他在前方探路。 果不其然。 这朱果已经可以口吐人言,而且心智展到了极高的地步,不仅成功逃窜,而且还开启了白银殿大阵。 太阴险了……这是要将紫凰和孔雀赶尽杀绝。 须知。 龙宫宫主留下的杀阵,每一座威力都奇大无比。 当初青铜殿一角阵纹,便坑杀不知多少涅槃境古生灵……若无奇缘,灵宝,寻常涅槃境修士被杀阵困住,便是九死一生。 这世上,白帝可只有一位! 能像白亘这般,挥舞斩月,轻易自如,劈开龙宫杀阵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人。 磅礴雷海,将白银大殿淹没。 听着殿内响起的怒吼和惨叫,宁奕除了幸灾乐祸,还隐隐觉得心悸。 幸好……自己关键时刻压制住了冲动。 那枚朱果,在雷海中不断穿梭,踩踏阵纹,显然它知晓这座白银大殿的阵纹运转规律。 作为诞生于天地之间的灵物,朱果即便被雷光劈中,最多也只是踉跄一下,并未受到一丝一毫损伤。 “想吃我?想吃我?想吃我!” 朱果面目狰狞,恶狠狠低语咒骂,同时撒丫子狂奔,所过之处,一座座杀阵闪烁银芒,接连苏醒,杀念在白银殿上空凝聚成一层厚厚阴云。 它对于这两位外来者可谓是毫不留情。 唤醒八方阵纹之后,这枚朱果双手叉腰,站在一块倾塌大石之上,目视着雷海中不断被轰击的两道身影,悠长惬意地叹了一口气。 想吃我……那就得付出代价! 只不过,朱果挠了挠“脑袋”,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这二人……好像有点手段……” 孔雀和紫凰,都不是等闲之辈。 二人背靠芥子山、龙皇殿,此次踏入龙宫,均有大造化傍身。 只见雷光之中,孔雀道人长啸一声,抖擞大袍,双手抬起,眉心那缕漆黑杀念悬浮而出,化为一片撕碎虚空的剑痕。 灭字卷杀念,独立于雷海之中。 这缕杀念始一出现,便将四周雷力撕得粉碎,辟开一片无垢空间。 即便如此,孔雀依旧承担了莫大压力! 一道万钧落雷砸下,隔着灭字卷杀念,直接将其道冠炸得粉碎。 另外一边,紫凰妖圣同样狼狈。 她先是祭出本命凰火,试图引动朱雀大殿的感召,终止阵法……但万万没有想到,同为鸟雀一族,紫凰凰火出现,非但没有裨益,反倒引起了位列四圣之一的朱雀反感。 原本冰冷死寂的地面,涌出滚滚虚炎。 上有天雷,下有地火! 见此一幕,紫凰只能祭出“覆海印”,她将先前汲取的倒悬海水,一股脑释放而出,围绕自身,化为一片三尺清净领域,天雷地火,焚烧无边海水,不得侵入自身。 这一举,可就害惨了孔雀。 孔雀道人,原本祭出灭字卷杀念,尚可在天雷之下自保,他原本准备顶着雷力,一步一步向白银大殿外挪步……可这朱雀虚炎一出,直接断去了这条退路! 这缕杀念,不能二用。 要么,对抗天雷,要么,压制地火! 孔雀愤怒嘶吼一声,努力向着空中掠去,硬生生扛着雷劫,悬离地面三丈,每一丈拔升都使得他面色涨红一分,三丈之后,他喷出一口鲜血,低头一看,道袍已经焚着……涅槃之后,自己视若珍宝的七彩翎羽,被朱雀虚炎,烧得一片焦黑! 这还跑什么? “紫凰,今日我与你势分生死!” 孔雀双眸猩红,向着覆海印撞去—— 他有一缕魂念,寄托在芥子山中,即便今日陨落龙宫,陛下亦会将自己复活! 他得不了造化,这紫凰也休想得到! 女子妖圣本就狼狈,忙于应付……当她注意到,那扛着灭字卷杀念,以玉石俱焚之姿,狠狠撞向覆海印结界的孔雀,一切都来不及了。 “轰”的一声! 无垢海水的平衡领域瞬间倾塌—— 天雷地火,同时起爆! 紫凰妖圣长啸一声,背后瞬展一双巨大羽翼,将自己重重包裹其中。 孔雀道人的灭字卷杀念,也收到了剧烈冲击。 爆炸掀动整座白银大殿。 围观的朱果,看到这一幕,啧啧拍手……这二人各怀异宝,若是联袂合手,说不定还能杀出阵法,到时候自己可就麻烦了。 没想到,这二人竟然来了一出窝里斗的好戏。 “啪啪啪……” 轻轻的鼓掌声音,在头顶响起。 朱果怔了怔。 一片阴翳,不知何时,笼罩下来。 它额头渗出冷汗,下意识想要再次撒丫子奔跑,结果一双大手,毫不留情地抓取过来,一把将其攥住。 两条大长腿在空中卖力蹬动,可惜只是徒劳。 这双大手堪比金刚,攥住灵果中腹,五指合拢宛若铁钳。 “你大爷的……” 口头禅刚刚开口,朱果意识到自己已是掌中囚,连忙闭嘴。 晚了一些。 开口那刻,便有咣的一声响起。 一个响亮的脑瓜崩炸开。 朱果脑袋嗡嗡嗡作响,开窍神海一片懵。 这人类,给了自己一个脑瓜崩? 恍恍惚惚,耳旁有恶狠狠的声音响起。 “你大爷的,跟谁俩呢?” 他看到了一张宛若梦魇的年轻男人面孔……攥着自己的那厮,明明语气凶狠,却展露出一副灿烂笑容。 宁奕竖起自己中指,在这枚先天灵果面前晃了晃。 “千年王八万年精,差点被你阴到了……你这王八犊子,真特娘阴 险啊。” 宁奕心有余悸望向白银大殿。 雷海仍在肆虐。 紫凰的覆海印结界,和孔雀的灭字卷杀念,本来可以各自辟开一座平稳空间,如今两两相撞,均是破碎……于是两人都以肉身,承担着杀力苦痛。 若不是多留了一个心眼,白银殿中计的,还会再多个自己。 朱果被宁奕这一番话,气得差点吐血。 这个人类,竟然说自己阴险? 他刚刚想要开口说话。 宁奕忽然五指力。 “吧唧”一声—— 本来圆润饱满的朱果,被挤压地瘦长,一张愤怒拟人面孔,也扭曲得不成样子,颇为滑稽。 宁奕微微松手。 “啪嗒!” 朱果重新恢复如初…… 握紧,松开,握紧,松开,反复几次之后,朱果气得变形,无能狂怒,奈何根本无法开口口吐芬芳,只能被不断把玩蹂躏。 宁奕一下一下拿中指叩着这枚先天灵果。 这枚果实启灵了,是稀世罕见的奇果,蕴含生死大道气息,若是能在此吞下,想必能获得“涅槃生死感悟”,对如今尚未点燃涅槃道火的自己而言……这是天大的造化。 只不过现在开吃,有些暴殄天物了。 比起涅槃境生死感悟,他更在乎的是,是这枚朱果启灵之后的记忆。 龙宫坠沉,究竟生了什么。 这反复蹂躏之后,朱果神情从愤怒到求饶,再到哀嚎……片刻后,宁奕停止蹂躏,摊开五指,淡淡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宁奕,是外面天下的执剑者。你可以喊我宁大魔头。” 他丝毫不害怕朱果逃跑。 神念已经将其锁定。 紫凰和孔雀的失误,他可不会再犯。 松手之后,朱果先是双手撑在宁奕掌心,极其拟人地干呕半天,甚至还扣了扣嗓子眼,可惜什么也没吐出来。 随后。 它根本就没有逃跑的念头,干呕一阵之后,转过身就是哐哐哐几个大响头,磕头磕得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宁奕忍不住看呆了,摇头一笑。 嚯……行家啊。 先天灵果声音带着哭腔,凄惨道:“您老早说啊……执剑者大人,我哪敢在你掌心逃跑,这些日子,我谨遵吩咐,保持寂灭,静修灵思,等待着再相逢的那一日,留守在殿里,未敢外出一步。” 它望向大殿,苦兮兮道:“不瞒您说,这二人想打我主意,我这才开阵自保的。” 执剑者的身份……果然有用。 宁奕沉吟片刻,道:“你见过上一位执剑者?” 朱果怔了怔,脱出而出四个字。 “这不是废……” 它盯住宁奕,喃喃道:“咦……您……变性了?” 宁奕神情难看,抬手又赏了个脑瓜崩。 嗡嗡嗡。 朱果捂着脑袋,疼的眼泪花子在眼眶打转。 “你刚刚喊我什么?”宁奕冷着脸。 “宁大……”朱果动了动脑,宁大魔头这称呼肯定是叫不得了,于是委屈巴巴道:“宁大爷。” 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 好一个您大爷。 宁奕沉默片刻,捏住朱果……眼下不是跟这灵果说话的时候,白银殿内,还有两人留待自己解决! 第二十二章 五载闭关的第一剑 &emsp;&emsp;白银殿,供奉的乃是远古四圣之一。 &emsp;&emsp;朱雀。 &emsp;&emsp;其实从环形白银城所供奉的四座大殿,便可推断出基本方位,这座朱雀大殿,镇压在环形城南方星宿之位。 &emsp;&emsp;色朱,属火。 &emsp;&emsp;所以此刻朱雀大殿,熊熊地火焚烧,形同万度炼狱。 &emsp;&emsp;孔雀和紫凰,就在其中。 &emsp;&emsp;宁奕现身白银大殿雷海之外的那一刹,二妖就看见了这道熟悉身影。 &emsp;&emsp;“二位,别来无恙啊。” &emsp;&emsp;他攥着朱果,站于大殿阵纹之外,隔着一条阵纹长线,笑眯眯打了个招呼。 &emsp;&emsp;这两位,都算是老熟人了。 &emsp;&emsp;紫凰妖圣在天海楼战争中,也曾算计过自己。 &emsp;&emsp;此刻宁奕的笑意,让人看起来难免心生寒意。 &emsp;&emsp;“宁奕……你……” &emsp;&emsp;孔雀死死盯着雷海外露出洁白牙齿的年轻男人,他回想着刚刚神念所及的画面:一刹之间,白银殿外虚空破碎。 &emsp;&emsp;宁奕踏出门户,从另外一处空间掠出,直接降临此处! &emsp;&emsp;这座龙宫,禁制复杂,更是有层层封锁,不可突破虚空。 &emsp;&emsp;这小子,到底怎么做到的? &emsp;&emsp;而且……看他模样,根本不像是误打误撞,这是早有预谋。 &emsp;&emsp;“你在算计我?” &emsp;&emsp;孔雀神情阴沉,面容渗出猩红血丝,他扛着滚滚天雷,皮开肉绽,鲜血焚灭,浑身散蒸出磅礴血雾,看起来极其骇人。 &emsp;&emsp;紫凰也反应过来。 &emsp;&emsp;这朱果引雷劫阵纹……自己和孔雀两厢厮杀,都被宁奕看在眼中! &emsp;&emsp;灞都坠沉之后,妖族天下流传着宁奕的消息。 &emsp;&emsp;龙皇殿与芥子山开战的直接导火索,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个人族剑修……而据说,东妖域白帝,接连在这个年轻剑修手上吃了好几个大亏。 &emsp;&emsp;帝子陨落,古卷丢失,眉心负伤。 &emsp;&emsp;倾动东妖域怒而动的天海楼战争,亦是无疾而终,败退而归。 &emsp;&emsp;紫凰妖圣回忆数年之前的见面,这姓宁的剑修小子,不过是命星境界的小人物,这才过去多久……自己竟会在倒悬海龙宫这等神圣禁地遇上他? &emsp;&emsp;这小子,竟然已经破开涅槃境了? &emsp;&emsp;人族与妖族相比,寿元短暂。 &emsp;&emsp;五百年,如昙花一现,亦如弹指一挥。 &emsp;&emsp;但他们的成长度……却是极快,其中不乏惊艳天才,无需五百年,便可走到修行路的巅峰。 &emsp;&emsp;但……宁奕的成长度,还是太惊人了。 &emsp;&emsp;“不对……他的身上没有道火……” &emsp;&emsp;凝神再度望去,紫凰现阵纹外笑吟吟的人族剑修,身上带有些许古怪,黑袍下的境界无法捉摸,看起来高深莫测,但实际上连一点涅槃气息都无法感应。 &emsp;&emsp;“紫凰道友。” &emsp;&emsp;耳畔响起孔雀示弱的传音。 &emsp;&emsp;“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emsp;&emsp;孔雀咬牙切齿,道:“你我继续斗下去,绝非理智之举,能否逃出这朱雀殿的杀阵另外一说……就算侥幸逃出,殿外还有一个宁奕虎视眈眈,届时你我造化,皆为嫁衣。” &emsp;&emsp;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关于宁奕此人……想必我已不用多说了吧?” &emsp;&emsp;这十年来,妖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族天下那张必诛之榜,已将宁奕列在了榜。 &emsp;&emsp;东妖域帝子遭斩,灞都城造化被劫,北妖域南下受阻…… &emsp;&emsp;纵观妖族天下,没一件大坏事,宁奕能逃得了干系。 &emsp;&emsp;“你想与我联手?” &emsp;&emsp;紫凰眯起凤眸,思索起来……孔雀不是好人,但说的话却不无道理。 &emsp;&emsp;如今大劫临头,再去内斗,便真都便宜宁奕了! &emsp;&emsp;“不错!”孔雀咬了咬牙,道:“我这有一根真血翎羽,为表诚意,我先行燃烧精血,开出一条道路,出殿之后,你我一同攻杀宁奕,夺回朱果。” &emsp;&emsp;“好。” &emsp;&emsp;如此,便不妨一试……紫凰点头答应。 &emsp;&emsp;披头散的孔雀道人旋即抬手,掌心有一抹七彩光华闪逝浮现……赫然是一片裹挟磅礴杀意的古老翎羽。 &emsp;&emsp;紫凰眯起双眼,心想孔雀口中的真血翎羽……也不知是哪一尊大妖身上的,竟有些许眼熟。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这古老翎羽,迸滚滚金芒,直接将两人面前数十丈雷霆绞杀清空,开辟出一条金灿大道! &emsp;&emsp;孔雀语气森然,厉喝一声。 &emsp;&emsp;“道友,杀!” &emsp;&emsp;两人一前一后,掠杀而出。 &emsp;&emsp;站在大殿阵纹外的宁奕,纹丝不动,神情淡然。 &emsp;&emsp;被攥在掌心的朱果,看到这一幕,不淡定了……两尊大妖联袂冲杀,这朱雀大殿的杀阵,一时之间竟无法压制,整座大殿震颤起来。 &emsp;&emsp;天翻地覆,朱果吞了一大口口水,缩了缩脑袋,忽然觉得被宁大魔头抓住,似乎也不错。 &emsp;&emsp;宁奕低头瞥了眼朱果,轻声笑骂了句没出息。 &emsp;&emsp;这一幕,并不出乎自己预料……龙皇殿和芥子山虽然势不两立,但终究还是一致对外的。 &emsp;&emsp;自己一旦出场,拿到朱果,势必要遭到二人联手针对。 &emsp;&emsp;先前宁奕便在思索,现身之后,要如何应付这两尊大妖……虽然这朱雀殿内的杀阵,威力绝伦。 &emsp;&emsp;但有芥子山和龙皇殿秘宝加持,只怕这两尊大妖,早晚能杀出大殿。 &emsp;&emsp;宁奕握住细雪,淡淡开口。 &emsp;&emsp;“二位,宁某就在阵外恭候……谁先破阵,便先受我一剑!” &emsp;&emsp;宁奕神情平静,唇角甚至挂着一抹冷笑。 &emsp;&emsp;想要联手,共诛外敌? &emsp;&emsp;我倒要看看你们二人,到底是不是真的齐心协力。 &emsp;&emsp;刚刚内斗厮杀的画面,可是全被宁奕收入眼底。 &emsp;&emsp;这两人早已不共戴天,互抢造化,杀招频出,巴不得对方横尸当场,血溅五步……若自己再晚些时候露面,这二人恐怕已分出生死了。 &emsp;&emsp;此言一出。 &emsp;&emsp;孔雀心底咯噔一声,一种不祥预感在心头升起。 &emsp;&emsp;果然,冲在前方的紫凰妖圣,陡然停下前掠身形。 &emsp;&emsp;真血翎羽扫荡而出的金光大道,只能短暂留存,女子妖圣却是毫不心疼,颇为客气地挪开一个身位,面无表情开口,道:“孔雀道友,还是你先请吧。” &emsp;&emsp;孔雀胸膛一股怒火升腾…… &emsp;&emsp;这疯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 &emsp;&emsp;“道友,此乃离间之计。” &emsp;&emsp;孔雀压下怒火,冷冷道:“宁奕身上连涅槃道火的气息也无,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何足为惧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 &emsp;&emsp;“说得有理,不如道友先行破阵,我助你一臂之力,将此子斩杀。”紫凰却是淡淡一笑,丝毫没有动摇之意,依旧保持着原来姿势,轻描淡写道:“道友啊,你连真血翎羽都用了,再不快些,这雷劫倾覆,你我可就又要陷入危境了。” &emsp;&emsp;动用底牌的,可不是她。 &emsp;&emsp;宁奕之言,算是给了紫凰一个提醒,不管这人族剑修虚实如何……她都不想做那个率先破阵之人。 &emsp;&emsp;孔雀神情难看至极。 &emsp;&emsp;他知道,自己这是被宁奕和紫凰架在上面,下不来了……真血翎羽之力已经动用,若此刻退缩,便是前功尽弃。 &emsp;&emsp;“好!” &emsp;&emsp;孔雀深深望向紫凰,道:“还望道友记住……破阵之后,你我恩怨暂放一边,那宁奕诡计多端,你我联手,先杀此獠!” &emsp;&emsp;紫凰点了点头,不假思索,“那是自然。” &emsp;&emsp;北妖域攻打草原边陲的那一战,自己座下弟子,便在宁奕手上吃了大亏……龙皇陛下的伏杀长策,亦是被他击破。 &emsp;&emsp;宁奕此子,不可小觑,此人决不可留。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宁奕握着细雪,眯起双眼,静静等候。 &emsp;&emsp;不出意外……这攻心之计,只会稍微拖延二人步伐,并不能直接决定最终胜负,比起被雷劫拖杀,便宜了自己这么一个外人,这两尊大妖必定联手。 &emsp;&emsp;只见朱雀大殿,猛地一颤。 &emsp;&emsp;磅礴雷光,直接炸开! &emsp;&emsp;“轰——” &emsp;&emsp;有一头巨大凶禽,撞开雷海,以横击穹宇之势,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宁奕吞来。 &emsp;&emsp;孔雀道人,手捏真血翎羽,浑身道袍破碎成布条,挂在肩头,胳膊,看起来无比狼狈……但此刻面容却熠熠生辉,有若金仙下凡,那尊巨大凶禽便是由真血翎羽所化。 &emsp;&emsp;他率先破阵! &emsp;&emsp;“等你很久了。” &emsp;&emsp;宁奕面无表情,不退反进。 &emsp;&emsp;比起那头吞天噬地的金灿凶禽,宁奕就像是一枚小到可以忽略不见的米粒,一只肉眼无法看清的卑微蝼蚁,一株脆弱摇摇欲坠的霜草。 &emsp;&emsp;然而下一刹。 &emsp;&emsp;细雪出鞘了。 &emsp;&emsp;一抹雪白剑芒,从狭窄鞘中拔地而起,化为一柱天光,撑起了整座白银城的天幕! &emsp;&emsp;这是宁奕闭关五载,所递出的第一剑。 &emsp;&emsp;这一剑,已将三特质神火,与四卷天书,交融合一! &emsp;&emsp;真血翎羽所展化的巨大妖相,被一剑戳穿,一柱天光煌煌升腾,宛若大日初生,照耀整座白银城南方黑夜。 &emsp;&emsp;“嗖”的一声。 &emsp;&emsp;宁奕瞬移掠现在孔雀道人面前,一拳擂出,砸入面门。 &emsp;&emsp;这一拳用力极深,打得孔雀五官向内深深嵌入,喷出一大口鲜血,宛若一枚断线风筝,重重跌回朱雀大殿雷海之中。 &emsp;&emsp;宁奕眼神熠熠,猛地转头,盯住紫凰妖圣。 &emsp;&emsp;女子妖圣看到宁奕出剑画面之后,神色先是一滞,眼神陡然阴沉下来……这一剑杀力,已经过自己预想。 &emsp;&emsp;身上连涅槃道火气息都没有的家伙,竟然杀力这么高? &emsp;&emsp;紫凰毫不犹豫,直接化为一缕凰火,向着殿外掠去。 &emsp;&emsp;这朱果……没办法抢了! 第二十三章 千万钧之剑 “想逃?” 宁奕冷笑一声。 他先是回头望向那头吞天噬地的金灿凶禽,即便下颌被拔地而起的剑气光柱刺穿,巨大身躯依旧保持滑掠。 两根手指竖起。 “剑,起!” 雪白纤细剑身轻轻一颤,被神性引动,直掠而上。 真血翎羽幻化的金灿凶禽,出一声通天彻地的悲号,血盆大口被撕开一道猩红沟壑……磅礴鲜血横洒天地之间。 宁奕倒握细雪,面色平静,几乎于冷漠。 须臾之间,紫凰妖圣所化的凰火,已经掠出数里。 剑术!逍遥游! 一缕雪白剑气,激荡而出,宁奕身随剑动,撞碎层层音障,直接出现在女子妖圣后背上空。 毫不留情,一剑斩下! 一股巨大压迫,以及强烈的危险感,涌上心头,紫凰怒喝一声,转身便掷出覆海印! “咚”的一道炸响。 方圆数里的仙宫楼阁,被余波扫中,破碎炸开。 覆海印这件宝器,比起一般的攻杀之器,更像是一座完整的储物空间,在紫凰掠入倒悬海后,此印便源源不断汲取着倒悬海水……最终将万钧重量浓缩于一枚玺印之中。 印出,覆海。 纤细锋锐的雪白剑身,以当头棒喝之势,无比霸道地砸向女子妖圣,却捍击在这枚碧蓝小玺之上。 宁奕皱起眉头。 能够灭杀一切有生之灵的执剑者剑气,此刻却是碰壁—— 万钧海水,皆无灵性。 神性非但无可灭杀,反而层层受阻! 水至柔,亦至刚……从天而降的这记砸剑,劈砍在密度无限大的海域之中,宛若劈山断石,用力愈大,反震愈强。 这记砸剑的力度反馈过来,震得宁奕一条手臂酸。 虎口裂开,一抹猩红鲜血,缓缓渗出。 这枚覆海印,克制了自己的砸剑之术! 强者过招,刹那胜负。 一刹时机,便已经决定了战局。 紫凰看到宁奕被剑气震得倒退而出的那一刻,眼神便是一亮,但很快便冷静下来……她很清楚,覆海印能克制宁奕那霸道剑法,只是意外之喜。 孔雀道人那燃烧真血翎羽所施展的秘术,都不过是被宁奕两三剑灭杀。 要论杀力,她跟如今宁奕至少差了一个大境界。 这一战,打不了。 “还是要逃!”女子心念打定,立马挥袖唤回那枚碧蓝玺印。 宁奕面无表情,再是一剑。 明知北妖域这覆海印,以柔克刚,压制砸剑,他依旧刚猛无比地递出了第二剑! 再是“咚”的一声! 碧蓝玺印被硬磕一下,坠回紫凰手中。 女子妖圣双手接印,掌心触及小印的那刻,承受了砸剑连绵之力,瞬间如遭雷击,面色陡然苍白三分! 这姓宁的小子,究竟是吃了什么天材地宝? 这一剑劲力,未免太大了! 就像是被一头洪荒真龙直接砸中,紫凰妖圣接印的双手手掌,甚至传来了骨骼轻微的破碎声音。 她险些捧不住玺印! 更令她震惊的是,这碧蓝玺印,轻不可闻地传出了咔嚓一声,自内部龟裂,绽开了一道纤细缝隙! 这哪里还是人类,这分明是堪比古皇种的大妖体魄! “不可力敌!必须要逃!” 紫凰压下心中震惊,硬生生吞下喉间一口鲜血,借着这股反震之力,她倒掠而出,连丝毫回身厮杀的念头也没有升起,甚至催动了天赋秘法,燃烧凰血。 这一次,宁奕没有再追。 穷寇莫追。 紫凰连凰血秘术都催动了,再追下去,就要与自己拼命了,未必是好事。 再说,同在龙宫,总有再见之时。 宁奕收起细雪,默默凝视着自己掌心。 虎口位置,被震出斑斑血迹……与其说这是覆海印震伤的,不如说这是被自己的砸剑所伤。 这一战,虽然短暂,但却给宁奕敲了一记警钟! 以至刚之道,勇猛精进,固然强悍,但总有被反克之时。 五年闭关,他的剑术,道果,体魄,都已提升至当前境界所能抵达的真正极限……不依靠宝器,单单是三股不朽特质与四卷天书的执剑者力量加持,宁奕便可以轻松与涅槃中阶对抗。 只是,真正生死相争,不可是简单的以上克下,境界压制。 千般算计,万般攻心。 大道相克,不可轻敌。 大圣之所以可以拿“纯阳气”碾压一切敌手……原因很简单。 因为大圣,是大圣。 便说是这一枚覆海印,就算是一整片倒悬海,拦在大圣面前,一砸之下,也要被无边神力砸得滔滔炸开。 而自己,则不一样了。 “我的力量,还远不如大圣爷那般霸道。以后对敌,再遇上‘覆海印’这等宝物,可要留一个心眼,过刚易折,砸剑太狠,或许会伤到自己。”宁奕在心底默默记下这个教训,同时又喃喃道:“不过……最后补的第二记砸剑,似乎有了一些起效?” 宁奕默默复盘刚刚那一战经验之时。 一道谄媚声音响起。 那枚被宁奕拿捏得死死的朱果,啧啧感叹,拍手叫好,道:“不愧是执剑者啊,出剑一如既往的帅气……虽然有些像砸棒槌,但看起来飘逸灵动,仙姿飒爽……” 宁奕沉默将朱果端至面前。 刚刚一个用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如既往……? 宁奕挑眉问道:“你先前见过有人用这剑法么?” 死亡凝视之下,先天灵果干咳一声,挠头道:“倒是第一次见,敢问这招从天而降的剑法是?” 宁奕有些失望,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砸剑。”他淡淡道了二字,攥着朱果,望向白银大殿方向。 孔雀被自己打了一拳,抛回杀阵之中。 不追紫凰,还有一个原因……当初在北荒云海,自己被孔雀道人一路追杀,险些丢了性命! “倒是没想到,你破境如此之快。” 宁奕再次握住细雪,掠回白银殿前,盯住雷海内饱受折磨的那道狼狈身影,不冷不热夸了这么一句。 “若不破境,就没了今日你我相遇。” 诛心之语。 雷海大阵内的孔雀,睚眦欲裂,盯着宁奕,衣衫破碎,怒冲冠。 紫凰那疯子……果然背信弃义,自己祭出真血翎羽,破开雷阵,她竟然逃之夭夭了! 死道友,不死贫道。 只不过,在看到宁奕那浩荡剑光之时,孔雀心中也凉了一截……他其实心底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会生什么。 紫凰那女人会选择抛弃自己,绝不会与宁奕厮杀。 宁奕的实力,远过了自己的想象。 比起自己……那个人族剑修小子的破境度,才是真正的快如闪电! “宁奕……我明白了……” “难怪灭字卷杀念熄灭……” 回想起宁奕陡然出现的神通,孔雀顶着滚滚天雷,七窍流血,惨笑道:“就是你……在龙宫之外,伏杀陛下!” 宁奕皱起眉头,不明所以。 “别装了。” 孔雀讥笑一声。 事已至此,他心境反而平静下来。 孔雀道人缓缓盘膝而坐,沐浴劫雷,一副迎接寂灭的模样。 他心知自己绝不是宁奕对手,如今离开这雷劫浩荡的朱雀大殿,反而会被宁奕剑气剿杀……宁奕身上有着不可复生的灭杀之力,当年帝子被斩杀之后,即便是芥子山魂盏,也无法将其复苏。 与其冲出去,做无畏的牺牲,不如就在这雷海之中,静观其变。 若宁奕想入雷海击杀自己,再做玉碎之争。 要么,就让这雷劫劈死自己……白帝陛下立下誓言,会在魂盏中复苏自己的意识,孔雀心中涌出一抹悲凉。 踏入龙宫,被紫凰算计,没有捞到造化,反而牺牲一根真血翎羽。 寂灭在雷海中的落幕,如今看来,竟是最好的下场。 “我承认……你进境飞快,但想跟陛下角力,还差得太远,太远……” 孔雀道人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殊死一搏。 他冷笑道:“陛下魂念被灭,不可能善罢甘休,必会亲身赴宫。刚刚那一剑,剑气浩荡,必定引起了陛下注意……要不了多久,陛下便会赶来!” 一边开口,一边结印。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宁奕冒着层层雷劫,踏入朱雀大殿,前来击杀自己,若真如此,便需要燃烧所有精血,殊死一战! 刚刚那番话,只是一个试探。 他压根就不知道,白帝已经踏入了龙宫……而且与宁奕碰了一个照面。 阵纹之外。 宁奕皱起眉头。 孔雀的话语提醒了自己……刚刚真血翎羽和自己剑气引的阵势实在太大了,龙皇白帝这两位通天人物,应该都现了异样。 他连忙以神念掠视环形白银城的图卷。 这一看,便是心头一震。 那道无比熟悉,异常强大的气息,从环形白银城西南方赶来,就在不远之处,一个呼吸瞬移一次! 缩地成寸! 这度,实在是太快了,要不了多久,就会逼近自己所在方位。 即便没有白银殿雷阵,想杀孔雀,也非易事。 如今……与其涉险杀敌,不如后退一步。 朱果已经被自己摘走。 利用门户之便,取走白银城四座大殿的造化,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心念一转,便立即做出决定,宁奕深深望向孔雀一眼……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并没有什么遗憾。 他果断向后退了一步,以空之卷重新打开白银城门户。 这一步。 宁奕重新归隐于虚无。 第二十四章 大善人 盘坐于白银大殿,重重雷劫中的孔雀道人,神情一滞。 宁奕……竟然退了? 这是自己始料未及的事情……难道宁奕没听出,自己刚刚那番话,乃是色厉内荏之语? 只不过很快,孔雀便明白了缘由! 朱雀大殿之外,凭空掠出了一袭宽大白袍,气势浑厚,宛若战神一般,比磅礴雷光还要耀眼。 白亘以缩地成寸,在白银城内飞快穿行,抵达朱雀大殿! 斩月大戟,对着雷海一刺! 漫天雷霆,噼里啪啦,就这般被大戟撕碎,脆弱如纸。 白帝面无表情,踏入朱雀大殿,踩着滚滚地火,度极快,拽住奄奄一息的孔雀,一去一回,将其带出大殿,只用了两息功夫。 脱险了…… 孔雀双手撑着地面,鲜血与汗珠混杂着坠落。 白帝皱着眉头,环顾四周。 他凝视着大殿剑气残留的气息,回头瞥了眼孔雀,淡淡问道:“耗费一根真血翎羽,还被宁奕打成了这模样?” 这番话,没有责罚之意,只是一句不含感情的普通问句。 但正因如此,才甚是伤人。 孔雀道人一怔,心中满是苦涩,张了张嘴,却是一字也说不出来。 “多谢陛下救命之恩……是属下无能。” 孔雀心中满是不甘,咬牙道:“宁奕竟能感知到您的存在……若方才属下与他殊死拼杀,说不定能阻拦一二。” 这座龙宫,封禁感知,地形未知。 宁奕以朱果为计,伏杀自己和紫凰……说明他心中有着白银城的地图图卷,而且还有特殊法门,可以监察四方! 陛下缩地成寸的追杀,被他提前逃掉,绝不是幸运,更不是偶然。 “此事不怪你。” 白帝垂了垂眼帘,轻声道:“宁奕在龙宫外袭杀我与瘸子的两缕魂念……想必今日龙宫重启,便是他一手策划。” 孔雀神色一震,眼中恨意愈深切,果然,自己猜得不错。 陛下的那缕灭字卷杀念,乃是被宁奕偷袭,灭杀于龙绡宫外! 此事如此阴险……也只有此子能够做出。 “先前,我便与他碰过一次照面。” 白帝若有所思,道:“通过龙绡宫外沿的青铜大殿,前脚踏入古城,后脚便遭遇杀阵,宁奕早在青铜殿等候多时,妄图以杀阵狙杀我,而狙杀失败之后,则是利用阵纹遁逃离开。” 如今回想起来,此事似乎有些不对。 原来入城之后,陛下与自己的遭遇差不多…… 等等…… 孔雀面容一凛,忽然问道:“陛下……您是说,宁奕能够看懂龙宫阵纹,而且手里还掌握着开阵秘术?” 白帝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端详着空气中的剑意残留。 他魂海里某些零碎的线索,愈明亮,断断续续,似乎要拼接起来。 踏入这座海底古城后,灭字卷便不断震颤。 可以肯定,执剑者的天书……与龙绡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虽然其中秘密尚不明确。 但是身为“执剑者”的宁奕,必然知晓最大的那份。 “陛下!” 孔雀陡然回想起了一件重要之事,低声禀报道:“这座大殿,乃是供奉四圣朱雀所修筑……殿中曾有一枚先天灵果,诞生了灵智,已经生出四肢,还可以口吐人言。” “哦?”白帝来了兴趣。 “那枚灵果内,不仅蕴有生死大道的感悟气息,而且还有一份完整的观想记忆。”孔雀神情肃穆,道:“从诞生灵智那一刻,它便留守于朱雀大殿,若能得到此果,将其吞服,不仅修为会有所精进,而且还能一窥万年前龙宫陨落之真相。” “那枚灵果……在宁奕手上?”白亘挑眉问道。 “是……”孔雀声音沙哑,道:“属下在阵内听到了宁奕与那灵果的对话,这两者似乎颇为熟稔。” 孔雀观察着白帝神色,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属下怀疑……这朱雀大殿,就是宁奕与那先天灵果,一手搭构的杀局。” “不会。” 白帝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想,“这枚朱果,想必是与前任‘执剑者’相识罢了,想引你和紫凰入局,宁奕完全不必祭出先天灵果作为鱼饵。” 当初灞都城寿宴,也不过是两枚宝珠,便炸了古王爷的寝宫。 真要做局,杀死紫凰和孔雀,随意在殿内摆放一件来历不明的“死物”,引起注意便可…… “陛下说得有理。”孔雀长叹一声。 “既是供奉四圣,这白银城内,还有余下三座大殿。”白帝神情阴沉,推演出了真相:“宁奕之所以放你不杀,并非全因本帝……” 而是求稳! 在朱雀大殿的意外,让宁奕成功算计孔雀和紫凰,得到了这枚先天灵果……而他弃杀逃离,便是想趁此功夫,搜刮其他三座大殿! …… …… 重新退回檀香静室中的宁奕,坐于烟雾飘渺之间。 白帝猜得丝毫不差。 自始至终,宁奕的思路都很清晰。 踏入龙宫,所为之事,不过是为了寻求造化,探寻古秘。 且不提杀死孔雀所需要耗费的心力……即便最终杀了,又能如何? 孔雀道人的遗藏? 以如今宁奕眼界,可瞧不上他的宝器……若孔雀身上有完整的灭字卷,倒是值得自己冒这么一个风险。 前有白帝,后有龙皇,与其消耗自己心力,不如抢占先机,先把白银城其余三座供奉大殿的造化拿到手! 宁奕陷入思索。 刚刚朱雀大殿的画面,重新在神海里流淌,在观想世界里,他仿佛化身成了缔造万物之主。 上有天雷,下有地火。 朱雀殿外的阵纹,被宁奕在神海内勾勒复盘而出。 “丫头……这道阵纹,与先前青铜殿有何区别?” 后山念珠那边传来了回复。 “南离地火,朱雀虚炎,此阵阵纹,有两道劫力流淌。青铜殿的杀念,乃是龙宫宫主纯粹的杀意,而这道阵纹,则是以朱雀火力为主,这是借用了‘四圣之力’,所缔造的阵纹。” 裴灵素拆解阵纹,轻声道:“这道阵纹已经破损了,残留的四圣之力也十分稀少……只剩下薄弱的一丝一缕。若是全盛时期,恐怕杀力会大大增强。我猜那座朱雀殿供奉的圣兽,多半是存在的,而且在最终战中……已经陨落。” 宁奕沉默下来。 龙宫陨落,朱雀战死……其他的三座大殿,想必也都是如此。 “整座龙宫杀阵,主要以引唤雷劫的杀伐手段,狙杀外敌……”裴灵素声音忽然凝重起来,说起这么一个重要信息,“四圣之,主掌杀伐之力。” 静室中,宁奕闭上双眼,神海中的心念小人,徐徐挪,望向白银城东方位置—— 四圣之青龙,所镇方位! 空之卷映射出的图卷中,青龙殿被一层浅淡煞气缭绕。 还未等宁奕仔细观想。 剧烈的干咳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沉浸在神海思索与裴灵素对话中的宁奕,不知不觉松开手掌,而那枚朱果大爷顺势恢复自由,当下便活蹦乱跳,在云雾缭绕的檀香静室里生龙活虎,时而踹一脚石壁,时而拍一拍壁龛,来回晃悠,最终将注意力投在了檀香盒中。 朱果嘴里一刻没停。 “宁大爷,这是啥啊?” “宁大爷,这玩意儿能吃吗……” “啥味啊……像屎一样……你大爷的……” “咳咳咳……” 左一个您大爷右一个你大爷的。 蹲着身子,双手捧腹,咳得眼泪都快出来的先天灵果,忽然被一只大手攥住。 先前无论自己如何呼喊,都置若罔闻的宁奕,从入定状态之中醒来,眼中迸出愤怒之色。 宁奕恶狠狠威胁道: “安静一点,不然吃了你。” 对着檀灰盒狼吞虎咽的朱果,满脸委屈,想要说些什么,但迫于宁奕淫威之下,压抑着捂住嘴唇。 下一刻。 朱果实在忍不住了,呕了一声,喷出巨量檀灰。 宁奕万万没有想到会迎来檀灰洗脸的这一幕…… 他灰头土脸,咬着牙齿安慰自己。 要忍住……要忍住…… 这枚灵果,与执剑者关系密切,说不定知晓阿宁的过往。 后山那边。 裴灵素忍俊不禁的笑了。 虽然看不到宁奕此刻面容,但她隐约能想象到此刻宁奕蓬头垢面的狼狈。 丫头笑道:“夫君先别生气,这先天灵果……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我瞧着还怪可爱的。” 朱果满脸苦相,扶着墙壁,捂着嘴唇干呕,66续续咳嗽,每咳一次,都有一些檀灰喷出。 “可……爱……” 宁奕神情无奈,叹了口气。 “你瞧着心喜便好,放心,我会好好善待它的。” 他看这枚先天灵果,逐渐露出有些微妙的笑意,在供奉大殿里躺了这么多年,竟然去吃檀灰? 幼稚! 愚蠢! 不过……就算裴灵素不开口。 他也不会像孔雀,紫凰那样,直接将其吞掉。 以水灵气冲刷衣袍,将面颊衣衫上粘粘的檀灰清荡干净。 宁奕拍了拍朱果,替他捋了捋气,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笑容。 “作为众所周知的大善人,我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 这笑容暖如二月春风,接下来的话语却让朱果坠入风雪炼狱。 宁奕抬起手掌,掌心嗤的一声,升起火焰。 他笑眯眯道:“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把你烤了。” 第二十五章 仙缘 &emsp;&emsp;“你大爷的……” &emsp;&emsp;灵果下意识就来了这么一句。 &emsp;&emsp;看到宁奕那张慈祥仁和的笑脸,它连忙把话语咽了下去。 &emsp;&emsp;坏了坏了,说错话了,这宁大魔头,自己可惹不起。 &emsp;&emsp;“你说什么?” &emsp;&emsp;宁奕眯起双眼,掌心火焰温度陡然升高。 &emsp;&emsp;“宁大爷的问题,在下知无不答!” &emsp;&emsp;先天灵果额头渗出冷汗,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笑容。 &emsp;&emsp;“嗯……” &emsp;&emsp;宁奕淡淡问道:“除了朱雀大殿,其余三座古殿,都有哪些造化?” &emsp;&emsp;这枚朱果,万年前就扎根龙宫,诞生灵智极早。 &emsp;&emsp;白银城造化,它必知根知底。 &emsp;&emsp;先天灵果苦着一张脸,道:“我这万年来,谨遵先贤指示,未敢离开大殿半寸……您若要问朱雀大殿造化,倒还了解三分,其他三座供奉殿,我可真是一无所知啊。” &emsp;&emsp;宁奕皱起眉头。 &emsp;&emsp;“朱雀大殿,还有造化?” &emsp;&emsp;灵果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只是隐约听闻,在龙宫陨落之前,四圣兽如撑天之柱,受阵纹供奉,反哺龙宫……在那时候,四座大殿内孕育无限生机,即便是凡俗之人,亦可在供奉座下,参悟五行道境。而如今,这最大的造化,却是随着龙宫陨落,一同消散了。” &emsp;&emsp;说着,它咬了咬牙,爆出一个惊天秘密。 &emsp;&emsp;“我……并非是殿内自行诞生的灵果。你若去往其他三座大殿,未必能寻到第二枚先天灵果。” &emsp;&emsp;朱果挺起胸口。 &emsp;&emsp;银白如月的清凉光华,缓缓亮起。 &emsp;&emsp;这枚看似平凡无奇的果实,其内缠绕着密密麻麻数之不清的秘纹,纹路之复杂,令人咂舌。 &emsp;&emsp;裴灵素喃喃感慨道:“每一片秘纹,都是岁月衍生的产物……这里存在着浓郁的生死大道气息,乃是所有修行者梦寐以求的灵药。” &emsp;&emsp;若能吞下。 &emsp;&emsp;便相当于……感悟了这灵果数万年来所经历的生死。 &emsp;&emsp;凡俗之人,再是极限,也不过在红尘行走数百年。 &emsp;&emsp;借万年时光,坐化生死长河? &emsp;&emsp;这世间还能有什么瓶颈,无法突破? &emsp;&emsp;凝视着这片秘纹,宁奕陷入沉默。 &emsp;&emsp;龙宫陨落之后,有人来过这里,并且将这枚朱果种在了白银城大殿中,汲取天地造化,缓慢孕育。 &emsp;&emsp;这枚先天灵果,是那人留给后世的仙缘! &emsp;&emsp;最终漫长岁月过去—— &emsp;&emsp;果实启灵。 &emsp;&emsp;仙缘成熟。 &emsp;&emsp;这是一枚实实在在的“仙缘之果”! &emsp;&emsp;朱果的声音带着三分苦涩,道:“其实从诞生灵智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最终命运,逃不过落入他人口中,沦为造化。就算瞒着你,这生死秘纹,你迟早也能现。” &emsp;&emsp;这番话,带有些许悲伤。 &emsp;&emsp;宁奕则是轻轻呼吸了一口气,在得知这枚灵果所蕴含的真正意义之后,他有了一刹的动心。 &emsp;&emsp;其实,他一直有着吃掉这枚朱果的冲动…… &emsp;&emsp;“放心,宁某说一不二。”宁奕压下冲动,沉声道:“果实启灵,殊为不易。你将所见所闻告知于我,我不吃你,带你出龙宫。” &emsp;&emsp;仙缘果怔住了。 &emsp;&emsp;就连丫头也怔了一怔。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它与我有缘,若是吃了,会十分可惜。”宁奕在心湖内传音,解释道:“启灵之物,与人无异……况且,我尚未涅槃,这枚先天灵果,对神火之劫裨益不大。” &emsp;&emsp;“夫君……其实你不必向我解释的,我都明白。”裴灵素笑道:“你做得没错。” &emsp;&emsp;“宁……”仙缘果沉默了一会,道:“先生。其实不必如此,冥冥之中,我有感觉,你吃掉我,或许是命中注定。” &emsp;&emsp;此言倒是让宁奕始料未及。 &emsp;&emsp;“五百年前……曾有一人来过龙绡宫。” &emsp;&emsp;仙缘果喃喃道:“那人境界奇高,实力极强,他来到朱雀大殿,那时朱雀地火尚未焚寂,雷纹与地火,齐齐迸,劈砍灼烧……却无法点燃他衣袍一角,更无法伤到他一根毫毛。万般劫难滚滚而落,他站在供奉台前三天三夜,纹丝不动。我知道再如何逃,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索性就悬在高台之上,与他对视了三天三夜……可最后,他竟没有出手摘下我。” &emsp;&emsp;宁奕瞳孔收缩。 &emsp;&emsp;“你说的那人……什么样子?” &emsp;&emsp;先天灵果沉默了一会,道:“披着一身云纹黑袍,浑身缭绕金色血气,看不清面孔,气血浑厚宛若真龙,眉心点燃了一**日。他就像是……太阳。” &emsp;&emsp;宁奕的手指有些颤抖,他从剑气洞天之中,取出了蜀山老龙山的法袍。 &emsp;&emsp;云纹,黑袍。 &emsp;&emsp;“可是……这件?”他紧紧攥着大袍,渴望着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emsp;&emsp;恍惚了片刻。 &emsp;&emsp;仙缘果点了点头,喃喃道:“正是这件。” &emsp;&emsp;宁奕心湖无法平静。 &emsp;&emsp;他终于找到了……6圣山主! &emsp;&emsp;五百年来,蜀山修行者翻山越海,翻遍了两座天下的缝隙,却无法找到山主的踪迹! &emsp;&emsp;“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先天灵果看出了宁奕的神色变化,好奇问道:“看你的年龄……应与他不在一个时代才是。” &emsp;&emsp;“是。” &emsp;&emsp;宁奕深深吐出一口气,问道:“最后他去了哪里?” &emsp;&emsp;仙缘果轻声道:“他离开朱雀大殿,去往核心城……临行之前,我告诉他,那座黄金城啊,去过的人,都没有再出来了。” &emsp;&emsp;黄金城…… &emsp;&emsp;6圣山主去了黄金城…… &emsp;&emsp;空之卷无法窥探的龙宫核心城,如果没有猜错,那里就是龙宫主人与影子殊死一战的最终战场。 &emsp;&emsp;“将我栽在殿内的‘主人’,已经无法窥见容貌……彼时我只是一枚普通果实,尚未启灵。但之后我耳边一直萦绕着一句话。” &emsp;&emsp;“等下去……” &emsp;&emsp;“甲子、年、月、日……在这幽暗龙宫内,都失去了意义。时间流逝,岁月腐朽。我胸膛里的生死秘纹每新生一片,这声音便会震响一次。” &emsp;&emsp;“等下去……等什么?”仙缘果神情茫然。 &emsp;&emsp;“我本以为,他就是我要等待的那个人。” &emsp;&emsp;它苦涩笑了笑,道:“在遥远的记忆中……只有上一位执剑者大人的风采,才能与他媲美,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飘飘然走了,只留下一句话。” &emsp;&emsp;宁奕听得出神,问道:“什么话?” &emsp;&emsp;“他说……再等五百年。” &emsp;&emsp;“他走之后,我的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生死秘纹便不再生长,让我等下去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万载岁月之后,我彻底成熟。”仙缘果沉默片刻,之后死死盯着宁奕,道:“再然后……我等来了你。” &emsp;&emsp;宁奕,就是他要等的人! &emsp;&emsp;“你在等我……” &emsp;&emsp;宁奕喃喃道:“不……与其说,你在等我……不如说,你在等这个时代……” &emsp;&emsp;万年前留下果实的人。 &emsp;&emsp;自己母亲阿宁。 &emsp;&emsp;6圣山主。 &emsp;&emsp;死去的国师袁淳。 &emsp;&emsp;他们都曾不止一次的留下过信息,传递给后人,他们的时代,不是正确的时代。 &emsp;&emsp;所有人都在等今日。 &emsp;&emsp;如果说命运是一扇大门,那么冲刷着龙宫青铜龙吻的前贤海潮,竭尽全力让这扇门在这一世开启…… &emsp;&emsp;而自己,也在这个时代,被命运推上了浪潮之顶。 &emsp;&emsp;“你让我觉得很熟悉……” &emsp;&emsp;仙缘果忽然开口,打断了宁奕的思绪,问道:“你与上一位执剑者大人……是什么关系?” &emsp;&emsp;宁奕回过神,看着这枚小小果实,轻声道:“阿宁是我母亲。” &emsp;&emsp;仙缘果有些恍然,喃喃道:“怪不得眉眼有些相似……” &emsp;&emsp;说着,他摇了摇头,并无讥讽之意,坦诚道:“你们气息确实是有些相似的,但五官眉眼,却并不相像了。那位执剑者大人的仙姿,倾国倾城,无与伦比,而你与之相比……就要差许多了。” &emsp;&emsp;这倒是一番大实话。 &emsp;&emsp;宁奕淡淡一笑,并不恼怒生气。 &emsp;&emsp;他一路所见,但凡是与阿宁相识之人,无一不惊叹于她的惊艳……守山人,太宗皇帝,地府老殿主,元,白帝…… &emsp;&emsp;而自己,与阿宁比起来,则要平凡许多。 &emsp;&emsp;阿宁像是天上皎月,群星呼拥,下凡而来。 &emsp;&emsp;而自己则像是扎根地底的霜草,一点一点挤出脑袋,灰头土脸来到人间。 &emsp;&emsp;“阿宁在龙宫之时,时常会来看我。她是唯一从黄金城内走出来的活人。”仙缘果挠了挠头,轻声道:“那时,她在龙宫内孤独一人,无人相伴,所以找我唠嗑……若记得没错,她养丢了一头小狮子,那狮子不在龙宫,无人陪她说话,她心心念念得很,说若能出去,一定要找到那小狮子。” &emsp;&emsp;小狮子? &emsp;&emsp;宁奕心底浮现出红山禁区那魁梧巍峨的九灵元圣投影。 &emsp;&emsp;自己先前的猜测没错。 &emsp;&emsp;太乙坐化的第二世,就是阿宁! &emsp;&emsp;仙缘果笑了,道:“不过后来她又养了一个宠物,我那一日见她捧着一枚袖珍龛盒,两个巴掌大小,应当是从黄金城内带出来的……那枚袖珍龛盒缭绕一片黑雾,看不清里面究竟养着什么,只露出一双雪白眼瞳,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想必也没启灵。可惜,后来阿宁走得太快,而且无声无息,也不知是哪一天,她就再没来过朱雀大殿了……” &emsp;&emsp;“真想知道……她找到那小狮子没有……” &emsp;&emsp;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emsp;&emsp;仙缘果知道,对自己而言,万年不过眨眼弹指,刹那便过—— &emsp;&emsp;而对凡人而言,五百年,已是永恒。 &emsp;&emsp;当初那个美若天人的少女阿宁,早已死在岁月侵蚀之下,而那头小狮子,多半也化为尘埃。 第二十六章 故土 世间万物,难逃时间。 而自己这枚先天灵果……其实也不例外。 花开花落,叶不长青。 果实成熟之后,迎来的便只有凋落。 人类,妖灵,终其一生,亦是如此。 “生死秘纹大成之后……我的时间或许也不多了。” 仙缘果神色恍惚,摩挲银色秘纹,喃喃道:“若这些生死道纹对你有用,便在合适时机,将我吃下吧。” 宁奕沉默下来,却是久久无言。 他没法说谎,说这些生死道纹,对自己无用,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 这是无数世人梦中垂涎,为之癫狂的宝物! “比起生死道纹,我更在乎这座龙宫所经历的真相……”宁奕轻声道:“还有,五百年前阿宁在这所做的事情。” “你之前说,她还养了第二只宠兽?” 宁奕回想仙缘果的话。 阿宁从黄金城内带出了一枚袖珍龛盒,黑雾缭绕,露出一双雪白眼瞳? “不错。”先天灵果摩挲下巴,努力回想着当初的记忆片段,不太确定道:“那枚龛盒,我也就见过几次……可以肯定是从黄金城带出来的。” “那是什么样的妖灵?” “黑雾缭绕……看不清楚。”仙缘果双眼一亮,道:“想起来了!当时我隐约觉得,龛盒内有两股神秘力量,互相拉扯,极其可怖。一股力量不断切割撕裂,要将龛盒摧毁,而另外一股力量,则是形成对抗,似乎是从那龛盒深处,幼妖腹中传出,宛若旋涡,吞噬一切。” “我若记得没错,那未启灵的小妖,盯着我,若不是有阿宁在,她会一口把我吞掉。” 说到这,他打了个寒颤。 而宁奕,也猜到了龛盒内那黑雾缭绕的小妖,乃是何许人也。 他打了个弹指,肩头一缕华光掠出,从青灿光芒之中徐徐飘掠出一枚墨色竹简,荡漾涟漪。 离字卷! 看到这枚古卷,仙缘果惊呼起来。 “当时龛盒之中,便是这股撕裂之力!” 宁奕再度弹指,墨色光华荡散,离字卷重新归位神海之中。 “龛盒内那头未启灵的妖兽……是饕餮。” 宁奕轻声道:“饕餮本身有着吞噬一切的欲望,与生俱来的天赋,使得她能够与离字卷形成抗衡。” 怪不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黑槿。 她便拥有了“离字卷”这卷天书。 阿宁在龛盒内放置了“离字卷”,在万物枯竭的龙宫内,饕餮之所以没有被饿死,便是因为源源不断吞噬着离字卷的神力。 宁奕露出了恍然大悟的微妙神色。 有点意思……离字卷分离万物,饕餮吞食一切。 吃进去,拆解开。 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 “阿宁走后,龙宫还来过人吗?”宁奕问道。 “我在南方朱雀供奉大殿,目力有限。” 仙缘果摇了摇头,道:“或许来过……或许没有……这五百年,除了阿宁和那位燃烧如大日的男人,再也没人来过我所在的殿堂。” “不……还有人来过这里。” 宁奕轻声喃喃,念出了那位存在。 “灞都老城主!” 宁奕眼神炽亮,道:“他带出了黑槿,带出了离字卷……而且,火凤还多了一副先天灵宝,天凰翼。” 虽然不可思议,但也在情理之中。 两座天下,最精通卦算之术的,便是这位老人。 或许是算到了龙宫真正出世的造化与自己无关……他提前窃取了这座海底古城的遗藏! 如今这位灞都老城主,撑抬巍峨古城,被白帝镇压在大渊之内,无法得见天日。 “这么一算……这里,便是黑槿的故土。” 宁奕神色一变,连忙以魂念浸入空之卷内。 整座龙绡宫白银城,再度放大。 …… …… “这里有阵纹,不可触碰。” “东南挂角,杀阵避让。” “巽十二,杀阵……” “正前方,杀阵……” 女子清冷的声音,在幽长的青铜大殿内响起。 在漆黑古城内,荡漾出粼粼回音。 披着黑金大袍,杵着手杖的中年男人,缓步前行,神色带着欣赏,端详前方指引方向的黑年轻女子背影。 埋满杀阵的龙绡宫,迄今为止,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触一处杀阵阵纹! 即便自己实力足够应付这些阵纹……但平安前行,能保全全部实力,便是最好的情况。 看来火凤的提议很对。 此行带着黑槿,带得是妙极了。 随行在后的姜麟,抬眼望着那巍峨古殿,虽然行路度不快,但因没有触阵纹之故,其实已经走得极快。 他感叹问道:“这么多的杀阵……你难道都记得?” 黑槿顿了顿足。 她沉默了一小会,似乎是在思考,声音带着惘然。 “我……不知道。” 报出这些阵纹,没有一丝一毫思考,犹豫。 这早就成为了本能。 过往支离破碎的记忆,似乎在很久之前,便烙刻在她的魂海之中,伴随着她的生长,与她的血,与她的骨,融合在了一起。 破碎的记忆,在踏入龙绡宫后,竟然有了复苏的迹象。 她时而恍惚,觉得自己行路颠簸,似乎是被人放置在一个逼仄龛盒之内豢养,那人带着自己游历死寂龙宫,将一处处阵纹,不厌其烦说给自己听……看着一处处陌生又熟悉的布置。 万年以来,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变化。 而她……则作为一个“失忆人”,重新回到了这里。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黑槿声音有些困倦,道:“师尊将我带出倒悬海,我从长梦中醒来,看到了太阳,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浩荡日光,在那之前,我一直栖息在黑暗中。” 女子回头望去。 巨大古城齿轮转动,莲花花瓣缓慢挪移。 海水咬合之后挤压出低沉沙哑的轰鸣,思绪刹那被拽到了数百年前。 有人抱着自己,站在古城尽头,看青铜花瓣轮转。 “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座龙宫……有很多很多的青铜殿,多到数不过来。”黑槿恍惚报出了一个数字。 那女子的声音,在脑海里萦绕。 “一千零……二十四。” 火凤,姜麟,纷纷吃了一惊。 即便是气度从容的龙皇,也皱起眉头。 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殿,作为入口,进行轮转……这是何等惊天手笔? 火凤不解道:“修筑这么多青铜殿,这是要做什么?” 黑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没有对我说。” “‘他’?”姜麟挑起眉,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他……她是谁? “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黑槿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或许再往前走……我能想起来更多。” 穿越虚幻光幕。 齿轮不再咬合,青铜大殿组成的莲花花瓣,像是坍塌的天梯,在背后倾垮,再回头望去,便只剩下刺目耀眼的白色……四人面前是一座不再华美但依旧巍峨的白银古城。 也正是在这时,破碎的记忆,再度涌入黑槿魂海之中。 …… …… 黑槿闭目,站在原地,整整一炷香时辰。 龙皇心平气和摆了摆手,示意姜麟和火凤不要打扰,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远眺白银城隐约缥缈的破碎楼阁。 以他实力,足以横行这座古城。 龙皇知道……在路上走走停停,帮助黑槿恢复记忆,前前后后耽搁了不少时间,在这个关头,白亘很有可能已经先自己一步,来到这座白银古城,甚至还搜刮到一些机缘了。 但……他并不心急。 依旧气定神闲,站在白银城前,宛若一尊石塑。 仿佛黑槿在这回忆中停滞一日,一周,一个月,他都会等下去,并且不为所动。 姜麟的静气功夫稍稍差了一些。 快到一炷香时,他传音给火凤,道:“师兄……这白银城内,似乎有人已经先行抵达了。” 火凤轻轻嗯了一声,“不急。大造化前必有大危险。按黑槿所说的龙宫构造……最大的造化,应该是在核心城中。在那之前,她回忆起的细节越多,越对我们有利。” 姜麟点了点头,明白了师兄意思。 除自己一行人外,最少还有两拨人马……人族和东妖域,抢占先机,在白银城取造化,拿机缘,都需要消耗力量。 自己这边有黑槿,保存实力,至少能保全核心城造化的争抢。 好在,一炷香时辰后,黑槿便幽幽醒来。 她的神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做了一场噩梦……眼神很是憔悴。 无人知晓。 她在这一炷香,究竟在魂海内看到起了什么。 “南方,朱雀供奉大殿,师兄……” 醒来之后的黑槿,神色焦急,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报出这么一个方位。 “有大造化,越快越好!” 火凤掀动天凰翼,裹挟几人,掠至白银殿前。 姜麟心头一颤。 来晚了…… 入目已是一片狼藉。 雷劫阵纹,滚滚地火,交杂反复,将本就破碎不堪的朱雀供奉台,彻底劈砍燃烧成为废墟。 黑袍皇帝神情还算平静,幽幽道:“有人来过了……孔雀,紫凰,人族剑修,还有白亘。” 说明这还真是一个大造化。 看来自己缘悭一面啊……龙皇颇有兴趣望向黑槿,笑着问道:“你可知此殿之中,有何等造化?” 接下来,黑槿开口的话,让龙皇原本的神色,不再淡定。 “此殿中,摆放着一枚……本该置于黄金城最深处的先天灵果!” “若能吞服,便可浸入万载岁月,亲身体悟生死大道。” “换而言之……这是一枚,仙缘之果!” 第二十七章 设计 龙皇本以为,这白银城内所藏造化,不值得自己大费周折。 白亘要抢,那便让白亘抢。 但万不曾想,竟会有此等仙缘……就坐落在朱雀大殿! “我们来晚了,灵果已被人摘走了。” 黑槿神情阴沉。 这枚先天灵果,她可惦记许久了。 破碎记忆之中,隐约回想起……早在幼年时期,只有一丝灵智之时,便觊觎垂涎朱雀大殿供奉之果。 “此地爆过一场战斗,白亘果然踏入龙宫了,这里有‘斩月’的杀念残余。”龙皇淡淡道:“还有这些剑气……想必你们都熟悉吧?” 执剑者的光明剑气。 姜麟最是熟悉不过。 “这枚灵果,是谁摘走的,白帝……还是宁奕?”姜麟蹲在朱雀大殿外,眯起双眼,仔细端详着残余的妖气,手指摩挲,道:“如今宁奕已经有了与白帝争辉的实力么?” “不。” 龙皇摇了摇头,笑道:“以白亘出手狠厉程度,若真打起来,半座白银城都会遭殃。如今一片太平,不像是他与人族大能交手之后的景象。” “不难推断,这二人虽然都在此地出手,却并未照面。想必是人族宁奕先摘走造化,触动阵纹,准备坑杀孔雀,此后白帝才抵达此殿,以斩月拆解阵纹,救下孔雀……” 龙皇开口之时,四周时空隐约有逆流迹象。 他似乎站在了回溯的虚无长河中,三言两语,就道出真相。 “黑槿。”中年男人轻声问道:“在你记忆之中,白银城可还留有造化?” 女子沉默了一小会,声音沙哑道:“四方仙阁,还有一些,涅槃宝器,阵纹图箓……至于朱雀大殿的先天灵果,便是只有一枚。” 龙皇微微颔,陷入思考。 火凤挑眉问道:“陛下,不若我以天凰翼,在白银城内搜寻一番?” “不必了。” 龙皇轻描淡写道:“比起我们,东妖域情报简陋,不知龙宫真貌。只要孔雀亲眼见到那枚先天灵果,白亘便一定不会放弃搜寻其他三座大殿,若只是一些朴素宝器,阵纹图纸,让他们取走便是。” “以您之见?” 龙皇眯起双眼,并未急着开口,而是缓缓抬眸,望向穹顶虚无。 他弹指叩出一片黑金色秘纹,这片秘纹倒开大伞,将几人遮掩地严严实实。 屏蔽天机。 …… …… 黑金色秘纹弥漫,占据了全部视野……宁奕失去了感知。 他最后所见,便是龙皇那双冷漠淡然的双瞳。 从入定状态中缓缓醒来,宁奕神情还算平静,他知道并非是自己的神念窥探之术,被龙皇看穿。 而是龙宫的意外,白银城抢夺,这里所生的一切,使得这位本就多疑的北妖域皇帝,心中生出了郑重警惕。 不得不说,龙皇是位有大智慧的阴谋家。 即可高居云海,以星罗布棋,亦能俯低身段,应付宁奕市井伎俩。 神念扫荡,白帝那边也有秘纹笼罩,不出意料……这东妖域的君臣二人,正在白银城的仙楼内缓慢搜寻扫荡,试图找到第二枚仙缘之果。 可惜。 他们并不知道,在这里搜刮,只不过是浪费时间,徒费心力而已。 “这两位皇帝,究竟是遭遇了什么,警惕心如此之强?” 宁奕也起了疑心。 孔雀在朱雀殿雷海之中,异常愤怒,说自己伏杀了白帝? 回想起这两尊大妖的异样,宁奕魂海内画面凝滞……空无主人的灭字卷杀意和那枚万钧小印,让他抓住了冥冥之中的一缕灵感。 “两位妖族皇帝,想借座下妖圣之身,依附神念,探索龙宫……结果连龙宫殿门都未踏入,便被斩杀?” 宁奕眨了眨眼,直到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背了一口大黑锅。 怪不得……自己在青铜殿遇到白帝,在白银城遇到紫凰,孔雀,都感觉异样! 很显然,两方妖族势力,都认为此事是自己所为! 尤其是自己在朱雀殿坑杀孔雀紫凰……伏阵,匿迹,摘果,一气呵成。 这口黑锅,自己是背实在了。 “可问题是,在龙宫外伏杀妖族皇帝的,不是我啊。” 宁奕满头黑线,忽而眼神一亮,喃喃道:“这个人……是周游先生……” 是了。 只有周游先生! 至道真理,拔罪仙剑,两者加持之下,瞬杀两位妖族皇帝的神念! 这个信息十分关键。 除了自己之外,无人知晓,人族还有这么一位修士踏入龙宫……只要自己能够找到周游,利用空之卷打碎屏障,借用龙宫阵纹,一皇一帝,何足为惧? 宁奕沉浸神念。 空之卷替宁奕打开了海底龙宫的完美视野,在这副俯瞰图卷中,整座白银城一览无余,可唯独核心黄金城,以及黄金城城墙边缘,方圆五里之内,都被一层黑色雾气笼罩。 在白银城内,没有现周游先生的踪迹。 答案便很明了了。 周游先生踏入龙宫,便一路笔直前行,根本不在乎路上的仙缘,造化……此时此刻,要么在黄金城内,要么在黄金城黑雾边缘笼罩中。 宁奕皱起眉头…… “就这么踏入黄金城么?” 心湖那端,裴灵素道:“核心城危险重重,两位皇帝若是随后踏入,便免不了要碰面了。白银城内三方大殿,阵纹不难参悟,都可以借用。不如设下杀阵埋伏,静候白帝龙皇两拨人马,踏入四圣大殿,届时便可故技重施,尝试袭杀……” “太危险了。” 宁奕沉思片刻,摇头道:“同样的术法,很难成功第二次……更何况凭借两位皇帝的实力,四圣大殿的阵法已经不可能造成阻拦。” 白亘一人,便胜过千军万马。 青铜大殿的遭遇,让宁奕感受到了真正的生死危机。 他很确信,只要与白帝打照面,自己竭尽全力的一剑,也无法抵抗斩月大戟的杀念冲击。 另外一边的战力,则是比白亘更为恐怖……五年未见,火凤实力境界更上一层楼,至于那位素不出手的北妖域皇帝,更不用提。 龙皇的“时之卷”,几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真实手段。 丫头的提议,理论上的确可以削弱这两方实力。 但实在危险,前有缩地成寸,后有天凰极,稍有不慎,便是血溅当场。 最重要的是,以四圣大殿的阵纹伏杀,收效太低。 宁奕并非不愿冒险,而是要看这份风险……值不值得自己拎着头颅去拼命! “最重要的是……” 宁奕盯着黑金色秘纹,面色严肃,道:“有黑槿指路,龙皇恐怕不会满足于白银城,他必定直入核心城。” “那,该如何是好?” 裴灵素也陷入沉思,她觉得这实在有些无解了。 丫头喃喃道:“难道放弃伏杀?” 眼下可是一个绝佳机会。 对执掌空之卷的宁奕而言……如今白银城内无秘密,借执剑者秘钥,可以随意穿行,四处布阵! 等踏入黄金城,这最后的一丝优势,可就荡然无存了。 “伏杀……当然不能放弃。” 宁奕眯起双眼,他缓缓摩挲着掌心那枚先天灵果,神念锁定在一缕飞掠在白银城筒巷窄壁的紫色凰火之上,面色逐渐变得阴沉。 朱果感受到宁奕指尖的温柔,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再望向宁奕面容。 眉眼低垂,面色隐现癫狂……这活脱脱是一位疯子。 “你还不想就这么死吧?” 宁奕望向仙缘果,柔声问道:“虽然我不吃你……可外面的那些人,每一个都恨不得活吞了你啊。” 仙缘果额头渗出大片大片的冷汗。 “陪我演一出戏吧。”宁奕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开口,道:“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失败的话,你和我,都会死。” 不等朱果反应过来。 更不等他开口说答应或者不答应。 烟雾缭绕的静室,就被空之卷秘钥破开一扇门户。 “杀!” 宁奕将朱果掷了出去,气吞山河,道:“杀他娘的白帝龙皇!” …… …… “轰隆隆隆——” 紫色凰火,在白银城西方边缘飞掠。 紫凰妖圣神色阴沉,她逃离朱雀大殿后,心在绞痛,心在滴血! 当初,那枚萦绕仙缘的先天灵果,近在咫尺,自己竟然没有好好把握! 如果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会…… 就在思绪恍惚的那一刻。 眼前忽然有一扇门户,撑开虚无。 “你大爷的!” 紧接着,一道愤怒近乎于咆哮的熟悉声音,炸雷般响起。 就在那扇突兀撑开的门户之中,跑出了一枚朱红色的先天灵果,啪叽一声,就踩在紫凰妖圣的白皙额头之上。 一切生得都太突然。 以至于一妖,一灵果,凝滞了那么一刹。 紫凰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她毫不犹豫,直接张嘴咬去—— 朱果低头一看,看到了一张缭绕凰火的血盆大口。 在这一瞬间,它吓得魂飞魄散,也明白了宁奕口中说的演戏是什么。 “宁奕你大爷的!” 仙缘果眼泪鼻涕都飚出来了,一脚丫子毫不留情地狠狠踩了下去,溅出一滩炽烈火焰。 “烫烫烫……” 虚无之中,一股无形推力,拉扯了它一把,数千缕虚无丝线,从空之卷中掠出,帮助它横生生掠出一截距离。 仙缘果撒丫子狂奔。 不得不说,它的度当真是极快无比,一时之间快若雷霆,而且无比敏捷,穿街越巷,瞬间在紫凰视野中没了踪影! 女子妖圣怔了一刹,旋即暴怒。 也正在这一刹—— 一缕纤细雪白的剑芒,直冲云霄。 宁奕握着细雪,从门户中踏出,面无表情落在紫凰妖圣面前。 浩荡剑气的出现,使得白帝停止了无意义的扫荡搜寻。 龙皇也撤去了黑金色如大伞的秘纹。  第二十八章 时杀 “宁奕?” 紫凰盯着门户中掠出的那道身影,神情一怔。 不等她反应。 宁奕抬手便是一剑! 滚滚神性,掀翻白银宫殿,化为一条连绵起伏的地龙龙脊,将两旁楼阁摧枯拉朽地斩开。 这道剑气声势浩大,通天彻地,直接将紫凰妖圣吞没—— 那一刻! 一尊紫色圣凰法相,在怒海狂涛的剑气海洋中缓缓撑天立起。 女子妖圣双手结印,宛若一叶扁舟,摇摆不定,四周地面全都龟裂破碎,无数白银石粒悬浮炸裂。 她施展秘术,对抗宁奕这浩荡一剑。 胸腔震颤,清脆的凤凰戾鸣响起—— 磅礴音浪,震颤四方! 只见一头巨大紫凰,口衔雪白玺印,向着宁奕撞去。 紫凰亲眼见识了这人族小子的剑气杀力,丝毫不敢大意,这一次她不仅祭出覆海印,还动用全身修为,倾力施展法相,与宁奕对剑! “轰”的一声。 出乎紫凰预料,这一次对剑并不吃力,她反而轻易占据了上风。 那袭黑衣,在凰火之中,如一张白纸,轻飘飘向后略去—— 宁奕瞬间收剑。 吃一堑长一智,与覆海印硬撼,非但讨不了好,只会使自己受伤……所以他选择借力。 借着凰圣法相与覆海印的力量,倒掠而出。 而且。 与紫凰的交手,只需要做到声势浩大即可。 这一架,要让整座白银城内的所有人都看到……至于能不能杀死紫凰,倒是次要的。 紫凰与孔雀一样,杀死他们,并不能使自己直接获益。 宁奕要做的,就是引起白帝和龙皇的注意! 即便凭借四圣宫殿的阵法,他也无法伏杀两尊皇帝中的任何一位……既然如此,他便借力伏杀。 若能让这两位皇帝碰面……无需自己动手,白亘龙皇,自会对决。 “轰隆隆~~” 肆虐澎湃的凰火,将宁奕吞没。 后背平行贴着地面倒掠的宁奕,平静注视着那直射穹顶的璀璨剑意,以及通天彻地的圣凰法相。 这般动静,已经足够了! 宁奕眯起双眼,如倒射箭镞的身子微微弯曲一个弧度,双手手掌轻轻撑地,擦的一声,宛若一头矫健豹子。 他开始奔跑。 滚滚如潮的凰火被他甩在身后。 宁奕以极快度,赶上了撒丫子狂奔的仙缘果。 朱果一把鼻涕一把泪,双脚缭绕紫色凰火,跑起来像是踩着风火轮,看到宁奕来了,赶忙加。 “宁奕,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要打架就打架,干嘛要让老子卖命!” 宁奕冷静道:“那两条大鱼都非等闲之辈,你不现身……它们不会现身。” 以龙皇白帝的性格,即便捕捉到了自己气息,也未必会直接露面。 看得出来,这二人都想避免在核心城前碰面的情况……无论是白亘还是龙皇,都想当那位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的大赢家! 但仙缘果现身,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段仙缘,就在眼前,你若不抢,可能就没了! “你特娘真是一个疯子!” 仙缘果屁股后面着了火,窜起来八丈高。 滚滚凰火之中掠出一道女子身影,紫凰攥着雪白玺印,一个极快助跑,全力将覆海印掷出。 “宁奕,休走——” 那枚雪白玺印,直接破开音浪,看似对准宁奕,实则锁定仙缘果。 朱果后心有一股巨力吸附,不回头还好,一回头,看到那迎风暴涨的玺印,眼珠子瞪得滚圆,连忙一个起跳,趴在宁奕后背之上,死死攥住这厮衣领。 宁奕回,面无表情瞥了一眼。 两根手指并拢,极快在眉心划过—— 嗖嗖嗖,三把飞剑掠出。 龟纹龙藻白虹! 三道长虹,交叉掠出,三特质神火各自附着一缕。 神性纯阳至阴。 三把飞剑,先后击出,同时掠为一线,几乎合而为一,在空中燃烧起滚滚神火,犹如天神掷落凡间的三叉神戟—— “咚”的一声。 遥隔数十丈,这道浑厚如敲钟的雷音震颤,仙缘果的面皮在音浪掀动下“缓慢”翻滚,像是一面拨浪鼓,若不是宁奕以生字卷将它庇护,只是这一击碰撞余波,便足以将它震晕过去。 连宁奕自己也没想到。 三特质神火,附着在飞剑之上的杀力,竟然如此强大! 书院遗留的这三把飞剑,若真要严格按品秩来论,定然是不如那枚吞噬万钧海水的“覆海印”。 但在三神火附着之下,这一绞斩,雪白玺印竟然内部绽出一道清脆碎裂之音! “咔嚓!” 紫凰不敢置信,看着眼前画面,吞噬磅礴海水的覆海印,竟然被三把纤细飞剑先后钉射洞穿! 覆海印破碎,滚滚海水倾泻,如天幕坍塌。 “嗖嗖嗖——” 三把飞剑完好无损掠回宁奕身前,宁奕接连踩踏飞剑前掠,在神海内豢养近十年的飞剑,极通主人心思,无比及时地出现在宁奕脚下。 宁奕站在一座巍峨高塔之上,单手按住塔尖大旗,周身旋转着三缕荧光缭绕的书院飞剑,黑衫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平静俯瞰着被自己拉开距离的紫凰妖圣。 覆海印破碎,紫凰妖圣面色涨红,甚是妖异,宛若滴血一般。 虽是初得此宝,但却以心神炼化,用起来甚是顺手。 宝器破碎,主人受损。 她死死盯着宁奕,那个年轻的人族剑修,神色轻松,明明已经拿到了朱果,却第二次现身,看来是来猎杀自己的。 先前在朱雀大殿,被打回雷阵的孔雀,已经死了么? 不,不对…… 后续没有更大的动静了。 白银城虽大,但孔雀若是殊死抵抗,自己必定有所察觉。 若孔雀没有死……那边只有一个原因。 白帝赶到了。 既然白帝到了,那么龙皇陛下,也不会缺席。 瞬息之间,心念百转。 先前声势浩大的那一剑……是想引起陛下注意? 只不过宁奕这第二次现身的理由,她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取走先天灵果,直接离开不好么? …… …… 长风浩荡,大旗飞舞。 西方星宿,白虎大圣之位。 女子妖圣神色苍白,她意识到自己处于一个两难境地……陛下的方位,与那位东妖域皇帝的位置,俱是未知。 看样子,宁奕似乎还想将动静闹得更大一些。 若先赶来的是陛下,一切好说。 若白帝先到。 自己……便是九死一生。 紫凰盯着先天灵果,十指嵌入掌心,鲜血渗出。 她被宁奕这疯子缠上,既愤怒又无奈,这份造化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就差那么一点点…… 抬眼望去。 不知是何缘故,宁奕所立之处,隐约成为了一枚“风眼”,狂风汇聚,那飘摇黑衫的面容已经模糊不可见。 宁奕动用了“山字卷”的力量。 他神色看似平静,但心思却死死绷紧……带着先天灵果,现身跳出,吸引两位皇帝的注意,是一个极其冒险的求死之策。 宁奕神念时时刻刻监察着白银城图卷。 白帝和龙皇两方秘纹所在之处,一旦开始挪动,他便要立即抽身。 两方秘纹,都没有挪动。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宁奕忽然意识到了不对,白银图卷上的所有气息,已经凝滞了一段时间,古城建筑,妖修气息,秘纹天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陷入静止。 一道懒散声音,在背后缓缓响起。 “宁奕……好久不见。” 懒散声音响起的那一刻。 宁奕后背一瞬间被汗水打湿。 塔楼高顶,狂风汇聚之处,一道鲜艳刺目的火红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一只手轻轻握住那根瘦长旗杆,像是握住一把长枪。 连紫凰也不清楚,火凤是怎么“抵达”的。 一瞬间。 好像时间被切割了。 上一瞬间的画面,被裁剪掉。 下一瞬间的画面,出现了这么一个显眼突兀的家伙……但因为某种力量的缘故,他仿佛才是最该出现在画面中的那个人。 火凤站在了山字卷的最中心,站在了宁奕的背后。 他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那副模样,只不过此刻眉尖微微蹙起,从背后凝视端详着这个剑意缭绕的年轻男人,眼中有一丝困惑和不解……仿佛不太明白,这小子明明连涅槃道火都未点燃,为何能有如此惊人的杀力? 不过。 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 …… 朱雀大殿的黑金色秘纹已经撤去。 杵着手杖的中年男人,缓缓前行,他四周的景物似乎陷入泥沼之中,无法动弹……横飞在空中的沙粒,弹跳的雷电光弧,所有的一切。 万物陷入凝滞。 又或者……陷入凝滞的,只有他自己。 在龙皇前行的时刻,空之卷的图卷气息不再更替,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睡着”了,只留下他一人静静向着时间的更深处走去,而所行方向,并不是宁奕所在的白银城西方。 是核心城。 然后越过核心城。 再然后,他来到了一条残破的长巷。 长巷尽头,立着一袭宽大白袍。 与其他“万物”不同……白亘也在行走,但他的度很慢。 龙皇的鎏金手杖轻轻落在地面上。 飞沙落地,雷弧迸溅。 宁奕的白银图卷,在一瞬间推进了数十倍的时间。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希望两位皇帝提前碰面的计谋……成功了。 但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 宁奕也失败了。 他试图以自己现身换取两位皇帝碰面的计谋……被龙皇无情看穿,以时之卷切割屏蔽。 高塔之上。 大旗飞扬。 “我来替我师妹,取回她的东西。” 火凤按住宁奕肩头,淡淡道:“还有你的命。” 第二十九章 对斩 “是……时之卷么。” 神海中的白银城图卷,维持不变的数缕气息,在火凤现身的那一刻,瞬息骤变……这种感觉甚是微妙。 就像是,自己的时间被凝滞了。 而外物还在走动,当一切恢复如初,铜钟指针快而绵密的敲击,将你所凝滞的时间重新奉还。 这就是时之卷的力量。 八卷天书中,时之卷算是最神秘最未知的一卷天书,而恰好就落在最善于算计的那位北妖域皇帝手中。 火凤现身的那一刻,宁奕反而冷静下来。 “两位皇帝碰面了……无论如何,我的计划成功了。” 他舍身献饲,冒着生死风险,便是让要这二位提前在白银城碰上! 在行动之前,宁奕预想过最坏的情况。 那就是被龙皇和白帝联手围杀,这种情况堪称无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也是他决心殊死一搏,在白银城便开始赌命的缘故……一旦这两位妖族皇帝踏入核心城,这种局面将不可避免。 宁奕心中默念。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如今碰面的,便只是火凤而已。 “只是”二字,显得有些勉强而且自欺欺人了。 作为满载盛誉,被称为妖族天下未来第三位皇帝的火凤……要论绝对实力,也只是在两位皇帝之下而已。 …… …… 山字卷缓缓消散。 塔楼大旗的猎猎狂响逐渐归于消弭。 先天灵果早就钻进宁奕后衣领中,此刻躲在宁奕黑衫内瑟瑟抖,啥也做不了,无能狂颤。 火凤站在宁奕背后,一只手掌按住这位年轻男人的肩头。 掌心杀力,随时可以迸。 他感受到了四面八方狂风的消散,神情依旧平静。 宁奕……放弃抵抗了么? 不。 以自己对这小子的了解,宁奕绝不会轻易放弃,他是会拼到最后一刻,见血见骨的狠茬子。 便在此时。 宁奕轻声笑道:“为了杀我,在朱雀殿留下姜麟黑槿,有些不妥吧?” 龙皇动身阻拦白帝。 火凤前来狙杀自己。 而实力最弱的姜麟和黑槿……实力远不够参与这两场战斗,便只能单独前行,这两个落单之人的修行境界,若没有看错,只有星君之境。 与自己点燃三股不朽特质的星君境不同。 姜麟黑槿,没有逆天造化,在星君境如何强大……终究也只是星君而已。 “杀你很快。”火凤话音落下,陡然压掌。 掌心杀力直接迸。 宁奕闷哼一声,右肩仿佛被一座巨山砸中,火凤的右掌,就像是一块淬炼完美的无垢宝器。 轻描淡写的这一按,便有滚滚炽红凰火,在灞都城二师兄掌心燃起,杀念与凰火同时侵入宁奕衣衫,刺入肌肤。 一刹那,仿佛有亿万根绵密细针从天而降,无从抵御,无从抗拒,直坠神海深处! 宁奕的右肩直接坍塌一块。 其实抛却吞吐星辉,冥想大道,无论是凡人,亦或是大妖,淬炼肉身体魄,都是一桩极其重要的修行之路……其间过程倒还真像是淬炼宝器,千锤百炼终成金刚。 宁奕这具身躯,历尽冰川寒意,地火灼烧,纯阳灌注,生死往复,已修成龙象气象,堪比佛门金刚。 星君境界,媲美涅槃。 可谓千古难觅—— 即便与孔雀,与紫凰,这等妖圣肉身厮杀,宁奕也丝毫不会惧怕。 可面对火凤……宁奕立即感受到了高位者的压制,真正站在涅槃境顶点的大修行者,在体魄上完完全全压制了如今的自己! 如果面对师兄,恐怕自己也会瞬间陷入劣势。 火凤这随意一掌,便相当于紫凰施展覆海印的一击! “咔嚓”破碎声音响起。 右肩金刚体魄,直接被火凤按碎,这位灞都二师兄神色不变,五指如钩,死死钉住宁奕右肩,抓住肩胛骨向上提拎,似乎想将宁奕活生生按住捏碎! 磅礴凰火,在高塔上空陡然展开,化为一座悬空大域。 凤鸣长啸。 凰火缭绕,旋转化为一座赤红色牢笼。 火凤没有给宁奕一丝一毫机会,他要直接炼化这个人族剑修,永除后患! 立于高塔之下的紫凰,看到火凤的一刻,心头便咯噔一声……灞都城归顺北妖域的这几年,她与火凤未见一面。 这位被陛下倾力栽培的年轻妖圣,总是闭关,要么就是在十二妖神柱参悟时之卷,要么就是在龙骨大殿拆解棋局……她本以为,自己与火凤的差距并不会太大。 可如今一见,才知道,自己错了。 而且错得很离谱。 差距很大。 宛若天堑。 她甚至连火凤的影子都没有看见……而此刻滚滚燃烧的凰火,让她感受到了生来命运的不公。 纯真血脉的凰火,熊熊燃烧于白银城上空,像是一副末日终焉的毁灭图卷。 站在高塔顶端的红袍男人,神色冷漠,君临天下,俯瞰世间。 也俯瞰着自己。 即便炼化了真凰精血……她依旧,依旧,依旧…… 感受到了血脉上的压制。 这种俯瞰,生下来就注定的俯瞰,让她觉得恶心。 “这枚灵果不错,我收下了。” 凰火中滚滚燃烧的黑衫,只剩下一个枯瘦的人形,宁奕从肌肤到丝,浑身都在燃烧,火凤的力量压制住他的躯干,灞都二师兄从一开始就没有给他拔剑的机会……距离宁奕指尖只差尺余距离的细雪剑鞘,不断迸出愤怒的铮鸣。 火凤伸出,缓缓抓向仙缘果。 而下一刻。 一抹刺目弧光闪过—— 龙藻爆出一道骇人长光,黑金色蕴含至阴特质的剑意,咫尺骤杀,斩向火凤手掌。 龟纹化为一缕金灿长线,贯穿火凤眉心,燃尽附着在飞剑内的那缕纯阳特质,迸出极限一杀。 白虹蓄满神性,一往无前撞向火凤胸口心脏位置。 三把飞剑,咫尺距离,暴起杀人。 三道剑光在这一刻齐齐迸,合成这抹刺目弧光。 然而并没有鲜血抛洒。 也没有体魄撞击剑器的清脆声音。 什么都没有。 三把飞剑,一把斩穿了火凤的手掌,一把穿过火凤额,一把从火凤衣衫后心之中掠出……如果以肉眼去看,它们全都中了。 但事实上。在瞬息之间。 站在高塔顶端的红袍男人消失了。 这一瞬,他消失在高塔上,三把飞剑掠过咫尺之后,他重新回归原位,保持原有姿势……只不过按握大旗的那只手,并拢成掌。 他对准自己的面前。 也正是这一瞬之间,右臂破碎,浑身燃烧火焰的宁奕,下坠了纤不可见的毫厘距离,他沐浴凰火跌落,神情却未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仿佛早就习惯了直面生死的苦痛。 火凤伸出并拢五指的那枚手掌,对准自己面前,本该是宁奕后脑头颅的位置,在他消失又出现的这一刻。 掌心所对的,是一张燃烧火焰的面孔。 宁奕翻转了身躯,像是一枚折断羽翼,跌落长涧的鸟儿,而在这一刻,他以左手按住了细雪,拇指推动剑柄,将一抹真正炽烈的雪白剑芒推出。 火凤神色平静,近乎于漠然。 他直视着眼前那张缭绕炽火的面孔,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是自己的凰火包裹吞噬着宁奕,还是这个命硬如铁的小子试图吞噬着自己的凰火? 宁奕拔剑。 火凤推掌。 出鞘之后风雷浩荡的雪白剑芒,将整座钟塔炸得破碎,塔楼上空像是引爆了一场堆叠万年的古老烟花。 在这一刹,灞都二师兄的背后展开两轮巨大羽翼—— 亿万缕剑气与刀光撞击的声响,被淹没在钟塔破碎的轰鸣之中,化为了虚无的鸣奏。 最后是“咚”的一声! 万钧重的塔楼大顶高高飞出,重重砸落,在地面上被磅礴巨力推出数百丈,摧枯拉朽地砸碎沿途的所有楼阁…… 紫凰妖圣双手抬起护在面前,饶是如此,依旧被余波冲刷,无法抑制的后退,即便双脚踩住地面,仍无法抵抗,最终犁出一道数十丈长的深深沟壑。 世间归于银白。 万物仿佛寂灭。 狂乱的神性,妖力,在空中化为跳跃的光弧,纠缠的火蛇……神念和肉眼,在这场盛大爆炸中都失灵了。 千万片悬浮的赤红铁翎羽,阵列在长空之中,缓缓振动,鼓荡残破热风。 灞都二师兄悬浮在塔楼之上,他面前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凰火领域。 宁奕已不见身影。 天凰翼翎羽一点一点收缩,迸出清脆如风铃的自撞声音,火凤神情闪过一缕细微难以察觉的变化……查看天凰翼时,他现有一道浅淡而不明显的白痕,掠过数百片铁翎,残滞着难以磨灭的剑意。 脑海中最后一幕残滞的画面在此刻浮现。 宁奕拔出了那柄雪白之剑。 不可思议的事情生了。 竟然有三股不朽特质,在这一剑上凝聚展现! 自己顿时心生出危险之意……于是以天凰翼对斩。 斩击之下,两个人近在咫尺,几乎以面抵面。 “未成涅槃,先悟不朽?” 火凤缓缓伸出手掌,轻声喃喃。 他的眼神有些不敢置信。 左手手掌掌心缓缓摊开,那里躺着一角破碎衣衫,还有两把被捏成废铁的法宝飞剑。 对斩之下,三股不朽特质,被自己砍碎两股。 看来宁奕的力量并不均衡……但即便如此,依旧对自己的天凰翼,造成了杀伤和破损。 第三十章 诱音 &emsp;&emsp;檀香缭绕的壁画静室。 &emsp;&emsp;“要死了要死了……” &emsp;&emsp;先天灵果浑身冒火,在壁龛内上蹿下跳,在檀灰里打滚,试图将自己身上熊熊燃烧的凰火熄灭。 &emsp;&emsp;刚刚陪宁奕演这么一出戏,险些将自己性命搭进去。 &emsp;&emsp;太吓人了。 &emsp;&emsp;那女子妖圣也就算了。 &emsp;&emsp;最后突兀出现的火凤,实在是吓了他一大跳。 &emsp;&emsp;很显然,火凤的现身,已经不在宁奕的掌控之中。 &emsp;&emsp;“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完美之事。” &emsp;&emsp;仿佛看穿了灵果的心思,盘坐在静室蒲团上的黑衫男人,忽然开口。 &emsp;&emsp;宁奕声音沙哑。 &emsp;&emsp;他被一团炽烈燃烧的凰火严密包裹,周身三尺,缭绕成一片赤红火域,滚滚凰火沸腾燃烧的声音,与静谧万年的暗室形成鲜明对比。 &emsp;&emsp;宁奕黑衫徐徐燃烧,不断抛飞出破碎的漆黑灰烬,但……只是燃烧,直至如今,亦未烧完。 &emsp;&emsp;他的肌肤在灼烧中先是焦黑,再是破碎,接着露出如玉瓷般炽烤的晶莹肤色。 &emsp;&emsp;眉心三股特质,位于左边的一缕金灿色彩熠熠生辉,沐浴凰火,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更加炽烈。 &emsp;&emsp;历尽万劫而不死,方成不朽之纯阳。 &emsp;&emsp;从阎惜岭的生死劫,真正淬炼出属于自己的一缕纯阳气后,每一次游走生死边缘,都是一场修行。 &emsp;&emsp;五年的闭关,宁奕将纯阳气从纤若丝的那么一缕,修行到了一根食指粗细。 &emsp;&emsp;他不断尝试熄灭神火,不断将自己逼入寂灭状态。 &emsp;&emsp;即便没有真正成功,亦是一种神游生死大道的体验,也正因这五年来的不断寂灭,他才真正体会到猴子当时一番寄语的含义。 &emsp;&emsp;想修成大成纯阳气,实在太难了。 &emsp;&emsp;某种意义上,大成纯阳气的修行,比自己的神火劫……还要难! &emsp;&emsp;这并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道缘造化,这就是纯粹一次又一次的作死,而大成之前,若是失败一次,便是真正的神陨道消。 &emsp;&emsp;关于神火三叉戟右侧的“至暗特质”,则是恒定燃烧着如白骨般的幽暗火焰。 &emsp;&emsp;这些年,宁奕无法使它湮灭消弭,亦无法使它增涨一毫。 &emsp;&emsp;在与韩约一战之后,这一缕至暗特质被送入宁奕神海……本该致宁奕于死境,却意外成为了完成神火平衡的最后一环。 &emsp;&emsp;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不属于宁奕的特质。亦是宁奕无法修行的特质……除非,他能够通过自身参悟,缔造出当年韩约所缔造的特质。 &emsp;&emsp;凰火在体表缓慢熄灭。 &emsp;&emsp;焦黑的人形显出真容。 &emsp;&emsp;宁奕抬起左手,缓缓扶住右肩,将其提拎起一个角度,原本聋拉着的右臂,迸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emsp;&emsp;离字卷,切割血液内的火凤杀意残留。 &emsp;&emsp;生字卷,治愈肌骨。 &emsp;&emsp;片刻后,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试探性转动右臂……仍然有些不适应,像是换了一条手臂,但已经不妨碍使用。 &emsp;&emsp;右手掌心对准仙缘果,山字卷吸力迸,在檀灰里打滚的先天灵果微微一怔,惊奇现自己身上怎么拍也拍不掉的那些棘手火焰,竟然被吸得脱落,在空中掠成风束,直奔宁奕面门而去。 &emsp;&emsp;宁奕轻轻启唇,将这些凰火吞噬入内。 &emsp;&emsp;这次与火凤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的交手,险之又险。 &emsp;&emsp;自己之所以能够脱身,是因为初次交手,灞都二师兄对自己不朽特质一无所知,毫无防备。 &emsp;&emsp;若还有下次……恐怕难以善了。 &emsp;&emsp;“生字卷的生机,竟然消耗了三成。” &emsp;&emsp;宁奕默默以神念在魂海内扫视一圈。 &emsp;&emsp;火凤杀力,是实实在在作用在自己身上了。 &emsp;&emsp;虽然借此机会,推进了纯阳气的一小截修行进程……但生字卷的消耗程度,有些过自己预料。 &emsp;&emsp;因为生字卷缘故,打消耗战,宁奕不惧同境任何敌手。 &emsp;&emsp;他本以为,这次出关,只需要谨慎留意杀力修至绝巅的妖圣大能。 &emsp;&emsp;譬如白帝,龙皇这二位。 &emsp;&emsp;若与他们迸战斗,对方杀招落在自己身上,一切便都结束了……生字卷再如何能补充生机,也无法挽救一个死人。 &emsp;&emsp;但如今来看……即便是不以杀力著称的火凤,自己也不可硬撼。 &emsp;&emsp;像刚刚那般的竭力对斩,每一记,都是对生字卷的大量负荷。 &emsp;&emsp;宁奕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emsp;&emsp;说得就是如今的自己啊。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白银城西方。 &emsp;&emsp;穹顶的火烧云仍然凝固,未曾消散。 &emsp;&emsp;火红色身影收起了背后两轮巨大而锋锐的羽翼。 &emsp;&emsp;灞都二师兄神情恢复如初,心思徐徐落定。 &emsp;&emsp;出龙宫之前,十二妖神柱处,姜麟师弟说袭杀龙皇的人族剑修极有可能是宁奕,在他心中还有些许存疑。 &emsp;&emsp;但真正与宁奕交手之后……他倒觉得,此事不无可能。 &emsp;&emsp;此子身负大造化,大气运,进境之快,匪夷所思。 &emsp;&emsp;灞都云域,小古寿宴,宁奕身上还未显露出“三股不朽特质”的造化杀力。 &emsp;&emsp;如此来看……龙绡宫前,剑杀两位皇帝残念之事。 &emsp;&emsp;火凤回想着黑金秘纹撤销之前,龙皇留给自己的一番秘密耳语。 &emsp;&emsp;他以心声默问道:“若以有心算无心……宁奕应是可以做到袭杀之事的。陛下最终的判断,当真准确么?” &emsp;&emsp;他缓缓落在地上。 &emsp;&emsp;火凤望着女子妖圣,轻声开口,道:“辛苦。” &emsp;&emsp;紫凰一怔。 &emsp;&emsp;她万没有想到,火凤见到自己……竟会是这般温和态度。 &emsp;&emsp;若记得没错,这是五年以来,火凤第一次对自己开口说话。 &emsp;&emsp;上次在妖神柱前会面,她接过陛下赐予的覆海印,领命前赴倒悬海,从头到尾,没有和火凤说一个字。 &emsp;&emsp;其间态度,自是不言而喻。 &emsp;&emsp;妖修大多睚眦必报,极为记仇,自己与火凤之间的恩怨,整座妖族天下都知道,作为当事人……也必定心中知晓。 &emsp;&emsp;火凤神色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 &emsp;&emsp;他将此行的前因后果简述一遍:“陛下留在龙绡宫的残念被人袭杀,怒不可遏,遂决定动身启程出。玄螭大圣此行未至……抵达龙宫的,除了陛下和我,还有灞都城的两位师弟师妹。” &emsp;&emsp;女子妖圣凝视火凤,努力想从后者脸上看出一丝波澜,可惜火凤神情始终平静,如万年深渊。 &emsp;&emsp;不见戏谑,没有嘲讽。 &emsp;&emsp;这些年妖族天下甚嚣尘上的私人恩怨,在他眸中,如过眼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云烟。 &emsp;&emsp;火凤的言语态度与其说是温和……不如说是木然。 &emsp;&emsp;原因很简单。 &emsp;&emsp;妖族天下时常会将紫凰与火凤二人,放在一起比较。 &emsp;&emsp;不管外界如何评论。 &emsp;&emsp;火凤眼中,从未有过他人。 &emsp;&emsp;目中无人,又怎会有恩怨,纠缠? &emsp;&emsp;可如今这份温和态度,却让紫凰心中生出一抹复杂之意。 &emsp;&emsp;她摇了摇头,不去多想。 &emsp;&emsp;“姜麟,黑槿……也来了龙宫?” &emsp;&emsp;紫凰皱起眉头。 &emsp;&emsp;先前宁奕在塔楼顶上的话,她也听到了……龙皇陛下竟会带两位妖君境的修行者踏入龙宫,实在有些不太理智。 &emsp;&emsp;“我师弟师妹很有分寸,不会惹是生非。” &emsp;&emsp;火凤瞥了紫凰一眼,淡淡道:“黑槿熟识龙宫地形,不会误碰阵纹,踏入黄金城后,她是寻找造化的关键人物。” &emsp;&emsp;紫凰沉默片刻,道:“如今陛下?” &emsp;&emsp;“陛下独自一人出,前去与白帝碰面。他希望在核心城开启之后,北妖域能提前一步,踏入那座黄金城。”火凤道:“整座龙宫,最重要的造化,应当就在核心城中。” &emsp;&emsp;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 &emsp;&emsp;目光在女子妖圣身上兜转一圈。 &emsp;&emsp;火凤语气轻柔地开口,不动声色道:“说到这里,倒是要恭喜你,既炼化了真凰精血,便算是不虚此行。” &emsp;&emsp;踏入龙宫之前,他便心有感应。 &emsp;&emsp;天凰翼的圆满造化,便在这龙宫之中……果然在入海之后,于古神戟下找到了一头陨落真凰的尸骸,可惜来晚一步,精血被人提前炼化。 &emsp;&emsp;回想起那时画面。 &emsp;&emsp;杵着手杖的龙皇,只是催促自己踏入龙宫,告知天凰翼机缘必在龙宫之内。 &emsp;&emsp;龙皇那缕黏着覆海印的神念,见证了开启龙宫前的所有画面,必然也知晓……这滴精血,就是被紫凰妖圣所汲取。 &emsp;&emsp;火凤神色不动,明悟事情真相之后,忍不住摇了摇头。 &emsp;&emsp;这点小事,陛下还瞒着自己,难道是害怕自己为了这份造化,向紫凰报复出手么? &emsp;&emsp;未免也太拿自己当外人……也太看不起自己的气量了。 &emsp;&emsp;得了火凤恭喜之语,女子妖圣一时之间倒是有些沉默,她与火凤并肩而行,本是处处提防警戒,谨言慎行到了极点,却因为后者展现出的宽宏态度,显得颇有些尴尬。 &emsp;&emsp;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 &emsp;&emsp;最终只能点头,嗯了一声。 &emsp;&emsp;心中不知为何,竟然有了一些惭愧? &emsp;&emsp;紫凰连忙屏神,压下心念。 &emsp;&emsp;造化之事……先到先得,她紫凰冒着生死风险,在龙宫门前炼化真凰精血,有什么可惭愧的? &emsp;&emsp;这世间无主之物那么多,难道每一件宝器,就都该落入最适合自己的主人手中么? &emsp;&emsp;坠入倒悬海后,心中那个藏在最深处,令人忘却本我的诱惑声音。 &emsp;&emsp;上一次,引诱自己吞下真凰。 &emsp;&emsp;这一刻,再次在心湖缓缓浮现。 &emsp;&emsp;“若为成就不朽,便该寸步不让!” &emsp;&emsp;“造化机缘,有缘者得之……何须惭愧?” &emsp;&emsp;“火凤野心甚大,要当妖族第三位皇帝……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伪装罢了!什么宽容,大度,都是伪装!” 第三十一章 皇之战 一片干枯的,随时可能破碎的黑叶,飘过长巷。 “啪”的一声。 这片失去水分,干枯焦黑的木叶,炸裂开来。 纷纷扬扬的黑叶,被狂风卷动,掠过长巷,铺天盖地的叶落如潮。 磅礴的黑色潮水,铺天盖地落下,淹没长巷中的两道身影。 杵着暗金色手杖的中年男人,站在风口,华服飘摇,无数破碎黑叶哗啦啦倾落,在头顶坠砸出一片圆滑的弧形华顶。 长巷寂静,但却是一座惊心动魄的无声战场。 因为两位皇帝强大的域撞击在一起,形成了无比强大的势—— 这滚滚掠过穹顶的枯叶黑潮,被两股大势对冲碾压! 莫说凡俗之物,即便是妖圣境的大修行者,也无法在两位皇帝的杀念势域下安然无恙。 于是枯叶破碎。 黑潮汹涌澎湃如瀑布,遮掩视线。 持握斩月大戟的白亘,皱起眉头,罕见露出了一丝不解困惑的神情。 那对漆黑如深海的瞳孔缓缓变得纤细,徐徐变成肉眼无法察觉的一条细线,再之后则彻底消弭,只剩下纯白的眼瞳。 在这填满青铜白银的巍峨古城中,哪里来的枯叶? 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一株活着的生灵……万载岁月,神性磨灭,这龙宫内的妖灵全都化为白骨。 唯一例外,活下来的,就是被阿宁赠予“离字卷”的那头小饕餮,靠着吞噬分离之力,侥幸活到了启灵阶段,得以被灞都老人带走。 有枯叶,就说明有树。 枯叶从穹顶坠落,在龙皇头顶堆叠,黑金华服中年男人的额之上,三尺距离,一片琉璃无垢,这些破碎的干枯的黑叶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柄撑开的大伞。 而在白帝身旁,则是另外一副景象。 触及他肩头的,丝的,肌肤的枯叶,直接被灭字卷绞杀,化为了彻彻底底的虚无,只剩下虚无残破的灰烬。 整条小巷,对半分开。 一半是凝滞如画卷的黑叶潮水,一半是支离破碎的湮灭灰烬。 暗金色手杖敲打地面。 龙皇缓步向着白帝走去。 凝滞的黑叶潮水,随着老人的前行,变得厚重,一片片堆叠在一起,整座小巷的石壁早已破碎,却无法炸裂……看似坚硬的白银长巷根本无法承载皇帝的意志,早已龟裂成齑粉,却被时之卷凝滞在降临时刻的形态。 将碎未碎,最是稳固。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因为每一步……都是一杀。 两位皇帝的意志,在这条极其逼仄狭窄的长巷内,迸了直面对决。 灭字卷与时之卷,落在两位皇帝中的古卷,此刻关系微妙,就像是……极致的攻杀之矛,与极致的完美之盾。 当两者相遇,究竟是矛击碎盾,还是盾压垮矛? 白帝举起斩月,对准眼前的龙皇。 长巷势均力敌的形式,随着白帝大戟的抬起,灭字卷倾力而为的释放,在这一刻被打破。 整座小巷,土石翻飞,泥壁四溅,一条虚无的长道贯穿而来。 龙皇神情平静,继续前行,虚无的黑色杀念,在刺入时之卷领域中后,竟然显现出了实态,亿万根纤细长针,如箭镞般刺穿华服男人的面前虚空,度由极快入极静,最终陷入极致的“寂灭”之中。 时之卷的领域在前行中压缩再压缩。 灭字卷的杀念密密麻麻刺入时域,全部凝滞。 龙皇走到了白帝面前三尺距离,那柄抬起的斩月,以极快的度横斩,本该在一刹之间完成的动作,却花费了数十息才挪动那么一丝距离。 最终斩月凝滞在中年男人的面颊之前。 龙皇的鬓不再是巅峰时期的纯黑,而是变得灰白。 他错开斩月,站在白亘面前。 白帝已经足够高大,宁奕的高度,只及这位皇帝胸膛位置。 而中年龙皇,仍然比白帝要高出一个头。 在凝滞的时之域中。 神念,杀意,言语……所有的一切都被冻结。 所以龙皇没有开口,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看着白帝,他握住暗金色手杖的那只手青筋鼓荡,将长杖抬起。 这个距离。 正好是长杖刺入白帝眉心的距离。 手杖举起的那一刻,龙皇的衰老便开始成倍加。 陷入凝滞的灭字卷杀念将白帝层层包裹,想要杀死他,就不可避免地要承担杀念侵蚀。 只举到一半,他便不再是中年,而是两鬓斑白的老年,腰背微微佝偻,只比白帝高出那么一丝丝。 所有的一切都凝滞了。 包括白帝那双惨白的,没有瞳仁的眼瞳。 在这位东妖域皇帝面颊上,看不出丝毫与害怕相关的神情。 他唇角上翘的弧度……更像是在笑。 在时域撞入灭字卷杀念范围的那一刻,白帝便露出了这么一个笑容。 他像是在期待着,那枚暗金手杖,戳中自己眉心。 龙皇眼神中出现了一丝犹豫。 但很快,那抹犹豫便被坚决取代。 他握住手杖,向着白帝眉心戳去。 而正在这个凝滞的时刻—— “咚”的一声。 盛大的破碎声音,从遥远的核心城传来。 钟鼓破碎,齿轮咬合。 这道恢弘炽烈的震击之音,击碎了整座白银城的沉眠……一条又一条鲜艳的长线,瞬息之间,突破地面束缚,如龙蛇起伏,掀动楼阁,沿途泥石翻飞,狂风席卷。 原本完整的小巷,在这一刻被一条青灿长线拦腰斩断。 这条长线将龙皇的时之域切开。 也将白帝的灭字卷杀念冲散。 龙皇眼中的坚定化为了愕然,白帝脸上的笑意转瞬凝滞,两位皇帝都无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一条粗壮如长蛇的青色长线,撞破地面,击碎了天书古卷所凝结的极道领域? 下一刻。 二位皇帝看清了眼前的长线究竟是为何物。 这是……藤蔓? 准确地说,这是某株参天古树扎在地底的根茎……这只是其中一条,按照这等规模来看,或许在地底纠缠着数千条,数万条。 整座白银城,都在这一刻生了暴动。 就像是青铜殿的花瓣迁移,根茎冲破地面束缚,“缓慢”狂舞。 这条粗壮根茎,无视了执剑者古卷所代表的至高规则,将整座古城重新切割,重新分离。 龙皇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枚即将点落白帝眉心的暗金色手杖,最终遗憾落在了虚无之中。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 …… 风沙席卷。 两道身影,向着核心城缓慢进。 白银城地底鼓荡,如震海浪,刚刚那波强烈的地底脉动,险些将二人震击而出。 姜麟神色如释重负。 幸好黑槿提前反应过来,拽着自己……避开了一条凸起的青色“地蟒”,否则刚刚就被击中了。 “这是什么?” “这些……是它的根。” 黑槿目光痴痴地凝视着核心城,呢喃开口。 姜麟皱起眉头,满肚子疑惑。 根?什么根?它又是什么? 在白银城觉醒记忆之后,黑槿便陷入了有些疯癫的状态,这一路上,时而自言自语,说些自己无法理解的话语。 低空响起炽烈的破风之音。 “轰隆隆隆——” 两轮猩红翎羽滑掠而至,火凤与紫凰从白银城西方赶至姜麟黑槿之处,完成会面。 这一路上,火凤也因为白银城骤变,耽误了些许时间。 “师兄。”黑槿神情恍惚,喃喃道,“龙宫之中,除了宁奕,还有他人。那人比我们都要快,他已经提前一步……进入核心城了。” 除了宁奕,还有他人? 怎么可能……紫凰拧着纤眉,沉默不语。 她望向火凤,试图看到一些端倪。 灞都二师兄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看样子他虽然讶异,却并不像是由于那第三人引起的意外。 “分别之前,陛下对我说……”火凤轻声道:“在这龙宫之中,还有一位未知的人族修行者。” 火凤本是将信将疑。 但因为龙皇临行前的这么一番话,使得他与宁奕厮杀之时,不敢竭尽全力……一位未知的人族大修行者就藏在暗处,宁奕所暴露出的漏洞,恰好可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杀局。 也正是与宁奕的一杀,让他相信了龙皇的话。 “在西方塔楼,我只差一点,就能杀死宁奕。”火凤低眉道:“拼命对斩,他用得是那把名为‘细雪’的传宗之剑,虽然品秩不低,但与古仙剑拔罪相比……自然要差上一些。” 姜麟眼神一亮。 他明白师兄的意思了。 若持有拔罪的那人,正是宁奕,最终生死对斩之际,没理由藏着这张底牌。 “在龙宫海底,以拔罪仙剑斩杀陛下妖念的,另有其人。” 姜麟压低声音,道:“我们被骗了……宁奕只是一个幌子。” “大隋天下,能驾驭拔罪斩杀皇帝妖念的,会是谁呢?” 与宁奕合伙做局的,难道是沉渊君么? 不……若是他,不会不见自己。 火凤眼中有一丝好奇,沉声吐了口气,笑道:“此人比我们都要先一步踏入黄金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他一面了。” 他掠动双翼,准备前行。 巍峨古城就在眼前。 而在此刻,小师妹却止步不走了。 黑槿此刻一反常态,拽住自己一角衣袍,神色恍惚,令人心生怜惜。 她声音嘶哑道:“师兄……我感觉,不太对。” 第三十二章 要有光 “咚”的一声! 黄金城巍巍钟鸣,响彻天地,振聋聩。 远在数里之外的檀香静室,都能听到这道震颤声音。 香火被震得摇曳。 盘膝而坐,以生字卷休养伤势的宁奕,听到这道钟鸣,一时之间便明白生了什么。 周游先生……抵达黄金城了? 也正是钟鸣响起的那一刻。 “唔……” 宁奕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低沉闷哼一声。 稳定燃烧的三特质火焰,在此刻猛烈颤抖了一下,这缕纤细微弱的火苗,如同被骤烈狂风吹过,本就不甚稳定,此刻更是有了熄灭之迹,只是险而又险的维持着一线弱光。 魂海深处,宛若撕裂一般。 宁奕扶着石壁,试图站起,伴随着“起身”这么一个无比简单的动作,他额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后背浸湿,整个人都在打颤。 最终他放弃了起身。 “宁……” 先天灵果看到这场面,眼中涌现焦急之色。 危急时刻,它极其聪明地闭上了嘴,没有打扰。 魂海那边,手握念珠,感同身受的裴灵素,同样感受着宁奕魂海内的撕裂痛苦。 裴灵素面容逐渐失去血色…… 这个性格倔强的女子,死死捏着念珠,与宁奕一同体悟着执剑者神海异变的剧痛,自始至终,不愿松开一丝一毫。 盘膝坐在檀香静室中的宁奕,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明明是坐在蒲团香火之中,却仿佛整个人倒垂,下坠。 像是……跌入深海。 …… …… “噗通”一声。 那场梦境中,无数次出现这么一个场面。 宁奕向后跌去。 像是一枚断掉弦线的风筝,他原本该是高高遨游在九天之上,此刻却重重跌落无边大海。 好在……自己很轻,没有溅出什么波浪。 像是一枚轻飘飘的石子,坠入大海,只需要下坠就好。 但下一瞬,自己又变得很重。 重到……坠入海面的那一刻,宁奕清楚感受到了瞬息爆的真实触感。 像是被整个世界砸中了。 连同意识都要被压垮,压塌。 在这一刻,宁奕几乎感受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勉强挤出一抹灵光,下达了伸手握拳的意识,这缕神识却根本无法传递到对应的部位。 我……有手吗? 想转头去看……另外一个问题又浮现在神海深处。 我……有眼睛,有头颅吗? 这种感受,像是死去了,又像是活着。 更像是在做一场,切身体会的,无比真实的梦。 不知过去了多久。 黑暗也好,光明也罢,当他真正意识到自己能够看见什么的时候,他浮出了水面,身体依旧不受控制。 头颅的一半似乎埋在水下,宁奕努力睁开双眼,浮动的潮汐将他推向远方,又拉回彼岸……彼岸那边是一片氤氲模糊的水汽。 时间失去了意义。 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意识的断续连接,成为这个世界存在的“证明”。 好像过去了很久,日晷的指针转动了一万圈,十万圈,百万圈,漂浮在海面上的记忆破碎切割……再一次重连之时。 宁奕艰难地从海面上站了起来。 他无法控制自己往前走一步,也无法控制自己视线的转动,在这场梦境中的“自己”,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前方。 那座大海的尽头。 雾气缭绕,层层翻涌。 磅礴水雾,围绕着一株巨大参天的古树。那是一株巍峨直抵穹宇,贯穿天地云层的古树,数以亿万的树根支缠盘踞,山川河流,城池古国,在树下扎根,缥缈如萤火。 古树垂落的长叶,纷飞如流火。 再一次的。 宁奕看到了这株树。 视线主人的目光,缓缓挪移,越过水雾……瞳孔距离缩小,眼前浩瀚的景象迅拉近。 越过浩瀚大海。 宁奕看到了一个渺小的城池,盘踞在树根之上。 那是一座灿烂如黄金的古城。 …… …… 黄金城,风沙席卷。 很难想象这座坠沉海底的古城,竟然埋藏着如此巨量的粗粝砂石,被四方供奉圣殿围起来的“核心城”,远远看去,被一片阴翳所笼罩,并没有如字面意义上的那么神圣,熠熠生辉。 呼啸磅礴的风沙中,一道身影,缭绕七彩华光,正在低空飞行,缓慢向着核心城靠拢,一路上小心翼翼,绕开一条条挣破地面束缚,鼓荡狂舞的青蛇藤蔓。 数十息后。 这道渺小身影,终于抵达高大巍峨的黄金城下。 孔雀道人的面容上浮现出失望之色。 大名鼎鼎的龙绡宫黄金城,并非是由黄金铸造,比起白银外城,这里的城墙要肮脏许多……表面像是生了一层很旧的黑锈,满是浑浊污垢。 时光短暂回溯—— 在宁奕气息出现在白帝龙皇感知中的那一刻,两位妖族皇帝便开始了各种意义上的博弈。 龙皇以时之卷凝滞宁奕对白银城的感知,派遣火凤追杀宁奕,放任姜麟黑槿出赶赴核心城,试图抢先一步入城。 而白帝则是落下自己手中唯一的棋子……他命令孔雀即刻出。 冥冥之中,两位皇帝极有默契地看准了一件事实,对他们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宁奕生死,而是核心城的造化! 但可惜的是,两位皇帝都棋差一着。 悬浮在巍峨古城城门前的孔雀,缓缓落地,他端详着眼前景象,那两扇死死闭合的百丈巨门,被人推动,露出一抹逼仄精光。 有人推开了黄金城的城门,先行一步,踏入其中。 “我来晚了,这龙宫内……有人比我度更快。” 孔雀心中盘算,火凤行再快,如今也是被拖在西方,自己心中所知的那几人,全都分身乏术。 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这龙宫之中,另有他人。 做出这番猜测之后,他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陛下与那瘸子交手,不知胜负如何。” 陛下与龙皇交手的战局,很重要。 黄金城的巨响,必定已经引起了陛下注意。 如今来看,这黄金城内多半是有位蛰浅许久的人族大修行者,再结合自己入宫之后遭遇的种种经历,孔雀觉得,那位人族大修行者十有**是与那宁奕串通一气,联手做局的贼子同伙。 自己孤身一人入城。 很有可能会遭到伏杀。 可若要等陛下……就会错失先机。 火凤过一会就会赶上来了。 孔雀咬咬牙,最终硬着头皮,缓缓飞入黄金城倾开一线的门户之中。 …… …… “这实在是一副很惨烈的景象,对吧?”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问道。 婆娑叶影,落在地面。 天光炽烈地有些过分,若不是映射出的影子遮蔽了城上那轮悬浮的大日,恐怕没什么人能在这里生活。 好在……大半座黄金城,都笼在清凉的树荫之下。 恰好站在一片叶落阴翳中的孔雀,小半个肩膀露在天光之中,不到三息,道袍便嗤的一声生出白烟,接着便有灼烧声音响起。 孔雀道人连忙侧身,将半个肩膀收入阴翳中。 他连忙将目光投向开口说话的那个人。 那个人站在斑驳的光影中,背后就是那株向着城内洒落无数叶影的参天古树。 无数清凉树荫,他一处也不落脚,偏偏立在一片驳杂却无影的炽光之地。 孔雀艰难地眯起眸子,想要看清他的面容…… 下一刻,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人的面容没有看清……但他看清了自己眼前,身旁,以及那人身旁的景象。 这座黄金城中,每一片叶落阴翳……都是一片血泊,溢散而出的血腥之气,在掠出树叶阴翳的那一刻,便被炽光无情灼烧,直接焚为虚无。 而自己的脚下,就躺着一具干枯焦尸。 这里有千万片树荫投影。 就有……千万具寂灭尸骸。 孔雀面色变得惨白,在这一刻方才体悟到那人开头话语的意思。 这的确是一副很惨烈很惨烈的景象。 焚尸千万,连他这么一位背后堆满尸山血海的冷血妖圣,都觉得头皮麻。 龙宫核心城,竟然爆过如此惨烈的战斗? “两座天下能得以侥幸生存……就是因为这座龙绡宫啊。” 那人轻声感慨着,缓步前行。 “这里是最后的战场,影子被封印在黄金城中,无数片叶落阴翳内,没有人胜利,也没有人失败……光与黑暗仍然是双生的共存体,无数个轮回之后,战争还会再次开启。而我们所在的时代,就是新一场战争的时代。” 孔雀看清了那人的身影。 白在炽光照耀下,宛若神灵一般不可直视。 那人每行一步,都像是直接穿梭虚无,有不可逼视的光芒缠绕,从一片光明,走到另外一片光明。 “只是……上个时代的龙绡宫坠沉了,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第二个龙绡宫了。” 白道士来到了孔雀面前,轻声开口,有些悲伤。 他的双眼眼瞳,闪烁着亿万枚晶莹符箓,缓缓归于平寂。 “你在说什么……你在核心城中,看到了什么?” 孔雀声音沙哑开口,死死盯着白男人的双眼,难以自拔,那里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迫使自己注视,无法抽离。 他感受到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情绪传染。 白道士缓缓从观想状态中苏醒,他神情恍惚地重复了一句,抬起头,自言自语问道:“我看到了什么?” 他沉思了一会,道:“要有光。” “还有……” 周游直视着眼前的大妖,轻声道:“不可坠入黑暗。” 不可……坠入黑暗? 孔雀有些讶异地低下头,俯视着自己的身下,丝丝缕缕的黑气,从那具焦黑尸骸之上,肉眼可见地飘掠而出。 未等他反应过来。 一道平静幽冷的声音便在神海深处响起。 “灭去。” 这次是两个字。 是象征着至道真理,法则真相的两个字。 铿锵有力的声音落下,孔雀的七彩华光支离破碎,这片叶落笼罩的黑暗阴翳,迸出激烈而又炽亮的热浪。 一道天光从黄金城头悬挂的大日之处落下。 将孔雀道人,连同这片树荫,一同抹去—— 周游面无表情,直视着眼前化为光明的空地。 他背后的参天大树,树冠位置,一片青叶松动,被风吹起,悠悠飘落,在空中便干枯破碎,化为漆黑的齑粉。 …… …… (新的一个月,求一下月票~) 第三十三章 灭去 烈日灼心,持续不断地焚烧地面投落的那片黑暗阴翳。 直到黄金城的树冠上,飘落的那片大叶,在烈阳灼烧之下,化为破碎纷飞的黑烬。 黑暗消弭。 白道士抬起头,对视着那**日,漆黑眼瞳中再次浮现出数万枚纠缠的晶莹符箓……至道真理的辉光将他包裹。 他很确定。 吸引他辟开清白城墓陵奇点的那股力量…… 推动他来到龙绡宫,抵达黄金城的那股召唤…… 关于这座黄金城的一切秘密,真相,造化,道果……都在眼前的参天古木之中。 婆娑树影,在烈日之下映射出摇曳妖异的曼姿。 周游向前踏出一步。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了很是轻微的破空声音。 “嗖”的一声。 比叶落还轻。 那是一道飚射而出,近乎凝缩成一缕细线的赤红火光。 而一刹之后,这道比叶落还轻的声音,陡然在后背炸开,宛若一道万钧炸雷! 这赤红火光,毫无预兆地从黄金城外起势,拔射数百丈后,裹挟凰火,犹如泰山压顶一般,横击虚无,悍然撞向白道士。 “砰”的一声。 只此一撞。 参天古木的寂静被打破,漫天树叶纷飞,炽烈的圣光瀑撒而下,大块大块的阴翳被照破,斑驳不均的暗影在圣光中扭曲化为飞灰。 那道被高高撞得飞起的道袍身影,自由落下,并没有受伤。 周游神色平静,双脚落地,在地面上凿出一个凹坑。 他皱起眉头,微微低,望向自己右肩位置。 至道真理的辉光将肩头包裹,流动如水波,此刻附着燃烧着生生不息的凰火。 肌肤未曾受损,道袍亦未破坏。 但……这缕凰火,却没有丝毫熄灭的意思。 “熄。” 周游深吸一口气。 以两根手指,捻起火焰,轻轻颤抖,在至道真理辉光压迫之下,凰火剧烈颤抖,受到了巨大打压。 一刹那,凰火被压至只剩纤细一缕,几乎抬不起腰。 但……依旧没有熄灭。 这一幕,让周游挑起眉头,有些讶异。 这是第一次,言出法随……失效了。 就连大道法则,也无法熄灭的凤凰真火? 事实上传说中道祖“言出法随”的力量,并未无敌,而是有着颇多限制。 这道大神通固然可以做到世上绝大多数的事情……但依旧有着脱能力外不可逾越的界限。 言出法随,本质上还是取决于施法者的实力。 这更像是一个跨越过程的因果律法。 譬如周游口吐“灭去”二字,瞬间焚杀孔雀道人……在极其简单的生效过程中,其实有着复杂而又严密的因果推演。 在因果长河之中推演的无数结局里,孔雀都只有思路一条,在双方碰面,周游心中杀念落定的那一刻,命运结果已经注定,而且毫无悬念。 于是这言出法随的力量触之后,立即生效。 因果已定,过程……还重要么? 但同样是“灭去”二字。 周游无法对白帝或者龙皇这二人动用,甚至因为“至道真理”开口必定成谶的规则,他连吐出这两个字的音都无法做到……如今的周游,距离白帝龙皇这样摘下生死道果的得证大道者,还有一截距离。 由于双方实力差距,他无法直接说出决定胜负生死的结果。 但是可以借用至道真理的力量,做到因果长河中拦腰而断的某一步。 譬如“囚压”。 譬如“退去”。 涅槃与生死道果的这一截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抵达这一步的绝大部分修行者而言,这一步,就是一辈子的天堑。 而如今的火凤,与周游一样。 他们是相同位阶的修行者,走在这条通往不朽的道路上,只差这天堑般的最后一步。 两根手指,捻起那缕恒定燃烧的凰火。 周游拧起眉头,望向那暴露在炽烈日光下的火红身影。 他在凰火中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不朽气息。 至刚至阳,浴火而生。 灞都二师兄火凤,在得到龙皇殿全力栽培之后,数载闭关,已经参悟出了属于自己的不朽特质。 妖族天下即将迎来第三位皇帝的传闻……是真的。 至道真理与凰火不断碰撞,在品秩之上并无什么区别,谁也奈何不了谁…… 于是周游握住拔罪的那只手轻轻力。 古仙剑连命运因果都足以斩灭的剑气,缭绕道袍,旋转一圈。 凰火顷刻破碎! 这副景象,被悬浮空中的火凤看在眼里,同样心中诧异。 不是沉渊君。 已经临近生死道果,只差最后临门一脚。 火凤在脑海中搜刮了一圈大隋天下的情报,实在不知道这个看起来极其年轻的白年轻人,又是何许人也? 这些年,大隋妖孽频出,群星荟萃,相比之下,妖族天下因为内战损耗,要黯淡许多。 虽然人族修行者的寿元,相比妖族要短暂,但不得不说,南方那座天下的妖孽们,所经历的一生,要更为绚烂。 火凤缓缓落在周游面前。 他沉声道:“吾乃灞都火凤,不知阁下名讳。” 开口说话之间,火凤皱着眉头,看到了黄金城的惨象……他下意识对于那些黑暗阴翳感到厌恶,一片片升腾的污浊气息,在树荫庇护之下,得以逃脱被烈日焚灼的命运。 凤凰血脉,本就亲火。 看见那轮炽烈大日,火凤与孔雀的反应截然不同,他非但没有抗拒,反而主动站在了光明之下。 这炽热灼烧,令他感到舒适……炽火在红袍上滚滚燃烧,凰血流淌。 因为头顶那**日的缘故,战力反而拉高了一截。 周游的至道真理,与火凤的不朽特质不同,虽同样厌恶黑暗阴翳,但却没有那么的……亲近那**日。 道祖的真理辉光,更像是处于中立位置的温和特质,适应万物,也被万物所适应。 事实上,周游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和推断。 只要掌握了不朽特质……便一定会对“暗翳”产生厌恶。 黑暗中沸腾翻滚的那些污浊气息,象征着另外一条通向“永恒”的道路,所有的不朽特质,譬如神性,至道真理,纯阳气……对于这条道路,只会产生抵触。 周游轻声开口,报出了自己名讳。 “道宗,周游。” 火凤皱起眉头,盯着眼前这张陌生面孔。 道宗那位紫霄宫宫主的面孔……妖族天下还是十分了解的。 关于大隋的“神道剑”三人,当初在灰界战场,在诛杀榜上始终位列前三甲。 扶摇周游徐藏这三人,更被几大妖域的妖圣山主联袂点名叮嘱,若有机会在灰界内碰面,一定要不遗余力杀死。 以第二世凡俗之身,参悟出至道真理,这张属于紫霄宫宫主的面孔,已经没了当年的仙姿,火凤已经认不出来。 但周游名字二字的意义,却从未变过。 “周游……” 火凤轻声感叹,道:“神道剑中,果然出现了逆天人物……” 在“稚嫩”的成长时期,神道剑三人分别去过灰界战场。 可惜的是,即便妖族天下有心诛杀,依旧没有留下这三位妖孽。 “你说错了。”周游摇了摇头,很有耐心地矫正道:“不是出现。” 不是神道剑中,出现了逆天人物。 而是神道剑三人,本就都是逆天人物。 长风呼啸,掀动热浪。 不知为何,白道士心中深处,对于火凤的杀意并不强盛。 比起先前那头孔雀,这位灞都大妖分明给自己带来了隐约的压迫感…… 而且出于两座天下对立的紧迫局势。 周游眯起双眼,余光投向飘落的古木长叶,是因为黄金城的缘故么?心中深处的呼喊声音,以及本能指引……让自己不要杀死这头凤凰。 火凤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很强……比当年的沉渊还要强。” 灞都二师兄,凝视着眼前缭绕真理辉光的白道士,面色凝重。 此刻的周游,距离生死道果只差一步的周游……在外人眼中看来,已经无限接近于完美的“道”。 他即是道,道即是他。 当年他与沉渊交手,两人都是涅槃高阶,而此刻的周游,已是圆满。 “当年?” 周游笑了笑,道:“人族寿命短暂,朝生暮死,有如蚍蜉。距离你口中的‘当年’,已经过去了不少年,如今将军府大先生的修为,必定登上了更高境界。”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当年宁奕,霜草一般,俯瞰一眼便会忘却的小人物。 谁曾想,短短十年,便成长至此? “其实……我并不是神道剑中杀力最强的那个。” 这句话,让火凤心神震撼了一刹。 几乎摘下生死道果的周游,竟然不是神道剑中杀力最强的那个人? 白道士眼神黯淡,语气遗憾,喃喃道:“妖族很幸运,那人已经死了。” 火凤隐约猜到了他说的是谁。 徐藏。 “虽然不想杀你,但……抱歉。” 周游并拢两根手指,缓缓点指,指尖遥遥指向火凤的眉心。 周游极其艰难地吐字,道:“灭……” 咯噔。 这个字说得极其缓慢。 火凤心头浮现一抹巨大危机。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不可逆转的杀力锁定了自己! 他瞬间开始行动,背后那对巨大天凰翼铺展开来,黄金城掀动炽烈热浪,赤红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去。” 周游极其坚定的吐出第二个字,指尖迸出的那缕至道真理辉光,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那团飞掠在虚无中的赤红身影。 第三十四章 折翼 &emsp;&emsp;“灭,去。” &emsp;&emsp;当这两个字,以极慢度吐出之时,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emsp;&emsp;周游的声音,像是在敕令象征“毁灭”的大道法则降临,落下,破碎自己指尖所指的物事。 &emsp;&emsp;黄金城很大。 &emsp;&emsp;但在施展天凰翼的火凤眼中,却有很小。 &emsp;&emsp;赤红翎羽铺展开来的那一刻,他似乎从这座黄金城中凭空蒸了,彻底化为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幻影。 &emsp;&emsp;而下一刹。 &emsp;&emsp;周游指尖迸出的至道真理辉光,便精准斩中了施展世间极的火凤。 &emsp;&emsp;“轰隆隆隆——” &emsp;&emsp;这一杀,来得太过于猛烈,太过于突兀。 &emsp;&emsp;火凤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能够斩中处于极位移状态中的自己……心头那股强烈的危机感再次浮现。 &emsp;&emsp;铛铛铛铛—— &emsp;&emsp;数千万片天凰翼铁翎羽瞬间收拢,在火凤面前层层交叠,与至道真理相互对斩,迸出破碎而清冽的脆响! &emsp;&emsp;这一次对斩,可与塔楼上截然不同。 &emsp;&emsp;天凰翼,象征着两座天下至高度的“先天灵宝”,在合拢之时,亦会凝结成一个完美无垢的守御之圆。 &emsp;&emsp;无论是沉渊君对弈厮杀,还是与宁奕全力以赴的三特质砸剑对斩。 &emsp;&emsp;天凰翼的守御之圆,都不曾破过! &emsp;&emsp;完美,无垢,强大。 &emsp;&emsp;而这一刻……在对抗周游吐出的“灭去”规则之时,一枚枚铁翎羽,被无形的大道法则击中,那片浑厚的圆域被一点深深戳 入,向内挤压,几乎承载到了极限,随时可能炸开! &emsp;&emsp;万事万物,都有极限。 &emsp;&emsp;那个白道士的力量,已经濒临天凰翼能承受的负担极限! &emsp;&emsp;而此刻……周游尚未动用那柄古仙剑拔罪。 &emsp;&emsp;看到这一幕,火凤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唐的选择。 &emsp;&emsp;他对着至道真理辉光,伸出了自己的手掌。 &emsp;&emsp;也正在这一刻,他撤去了包裹自身的千万枚天凰翼翎羽锋片。 &emsp;&emsp;“咚咚咚咚!” &emsp;&emsp;一缕辉光如箭镞,刺穿天凰翼缔造的无垢大圆,直抵火凤眉心,在半途中,被五根缭绕凰火的手指死死攥住! &emsp;&emsp;他以体魄,硬撼道祖真理辉光。 &emsp;&emsp;见此一幕,周游微微皱起眉头,面部神情不变,竖起两根手指,立于胸前,以意念催动真理辉光。 &emsp;&emsp;这一箭,誓中火凤眉心!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一场盛大的赤红火潮,在黄金城上空炸开升腾,一朵猩红的蘑菇云缓缓鼓荡。 &emsp;&emsp;白道士被冲击力震得轻轻向后掠了数步,衣袂翩翩,缠绕凰火虚炎,却并不狼狈。 &emsp;&emsp;他缓缓放下那两根驾驭辉光的手指,单手负手而立,望向爆炸的烟尘中心。 &emsp;&emsp;灭去的规则击中了火凤。 &emsp;&emsp;但……烟尘鼓荡,有强劲的心跳声,震响于黄金城中,回荡在四壁之内。 &emsp;&emsp;一头悬空金凤,浑身鲜血,极其凄惨,却沐浴烈火,双眸坚毅而凛然……一只铁爪,死死攥住黯淡的至道真理辉光箭镞,那细长箭镞,贯穿了金色火凤的额眉心位置,带出一蓬纤细殷红,有些触目惊心的长线。 &emsp;&emsp;周游言出法随的灭去二字,终究还是击中了火凤。 &emsp;&emsp;但……并没有杀死火凤。 &emsp;&emsp;在后者眉心之上,闪烁着一枚金灿的烙印。 &emsp;&emsp;那正是火凤参悟出的“不朽特质”—— &emsp;&emsp;周游沉默注视着巨大金凤的眉心,他终于明白自己先前所体会到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emsp;&emsp;火凤参悟出的这道不朽特质,他并不陌生,因为在宁奕身上,亦有这道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特质的气息! &emsp;&emsp;这是……纯阳气。 &emsp;&emsp;白道士抬头望向那轮金灿大日,轻轻在心底呢喃。 &emsp;&emsp;“历尽万劫而不死……证道不朽之纯阳。” &emsp;&emsp;他在这轮黄金城悬挂的金灿大日之上,也感受到了类似气息。 &emsp;&emsp;如果没有猜错,这**日,也与纯阳气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 &emsp;&emsp;那么,自己魂海内不断响起的心声指引,是否也与此有关? &emsp;&emsp;在心湖内的本能,告诉自己,不要杀死火凤。 &emsp;&emsp;周游缓缓握住拔罪。 &emsp;&emsp;在古神侍奉的青铜门前,他便已经现,这座龙绡宫的古怪。 &emsp;&emsp;以他道心之坚韧,心湖竟然会不受控制地做出自主反应……若不是自己控制力强,当时便会打开龙吻阵纹。 &emsp;&emsp;龙绡宫的每一个细节,都值得留意。 &emsp;&emsp;而在生死厮杀之际,魂海内的声音希望自己留火凤一命,开什么玩笑? &emsp;&emsp;两座天下,只有死敌。 &emsp;&emsp;他留火凤一命,火凤会留他一命么? &emsp;&emsp;于是……当心湖内的本能声音再次响起,周游直接双手握住拔罪,以剑气洗涤心湖,将所有的欲念都冲刷殆尽。 &emsp;&emsp;再也听不见尘世喧嚣。 &emsp;&emsp;那头腾空飞起的金灿凤凰,长啸一声,鼓动双翼,天凰翼这次不再是外展轮廓的悬浮,千万枚锋锐翎羽,一枚枚服服帖帖组成阵列,嵌入火凤丰满双翼。 &emsp;&emsp;火凤第一次,被逼出自己本命妖身。 &emsp;&emsp;它向着黄金城的古木撞击过来。 &emsp;&emsp;准确地说……是向着站在古木下的那袭道袍身影撞来。 &emsp;&emsp;周游缓缓闭目。 &emsp;&emsp;握剑如握刀。 &emsp;&emsp;整座黄金城的空气都在那头巨大金凤的长啸中震颤,破碎,层层音浪洗刷过来,大能力者的视力和听力在这一刻都失去了作用。 &emsp;&emsp;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自己的灵觉。 &emsp;&emsp;在周游闭上双眼的那一刻,整座世界反而变得清晰,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黄金城的一砖一瓦,一片落叶,都只剩下金灿的轮廓,那是至道真理所勾勒的事物本质。 &emsp;&emsp;譬如此刻正好从周游头顶飘过的,一片如龙舟大小的落叶,至道真理所勾勒出的,就只有一片数丈大小的巨大轮廓,而在落叶最中心部位,则是有一枚无比醒目的纤细金点。 &emsp;&emsp;万物都有这么一枚至关重要的“点”。 &emsp;&emsp;弱点,核心点,平衡点……或许有千般说法,但这一点,既象征着生命,也象征着死亡。 &emsp;&emsp;缭绕着滚滚凰火,贴着地面横击而来的巨大金凤,在周游闭上双眼,以灵觉感应的世界之中,被无限简略,拆分。 &emsp;&emsp;最终就只剩下了一圈模糊的轮廓金线。 &emsp;&emsp;以及那么一个纤细,但却醒目的小点。 &emsp;&emsp;“轰隆隆——” &emsp;&emsp;狂风席卷。 &emsp;&emsp;黄金城重重震颤。 &emsp;&emsp;那片龙舟大小的落叶,瞬间被凰火吞噬。 &emsp;&emsp;站在古木之下的白道士,也被滚滚烈潮所淹没。 &emsp;&emsp;周游没有后退,没有躲避,并非是在火凤的世间极之下来不及做出反应…… &emsp;&emsp;他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emsp;&emsp;后撤步马歩盖刀。 &emsp;&emsp;这是大隋江湖中凡俗武者都精通的一式刀法,以简单粗暴著称。 &emsp;&emsp;整座黄金城的震颤声音,层层荡漾,最终化为了寂静。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最终对撞在一起的。 &emsp;&emsp;并非是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emsp;&emsp;火凤最终相撞之时,没有维持法相形态。 &emsp;&emsp;他的打法非常聪明。 &emsp;&emsp;展露本命妖身,贴地飞行,换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取最快的度,而在度攀升到极致的那一刹,将法相瞬间收回。 &emsp;&emsp;于是那尊通天彻地的本命妖身在极奔跑的最后一跃,陡然化为灵活而纤细的人形。 &emsp;&emsp;火凤的手臂贴覆着一层炽烈铁翎。 &emsp;&emsp;天凰翼化为了依附手臂的长刃,在极奔跑中,只留下一抹疾射而出的刺目弧光。 &emsp;&emsp;这一杀,换做宁奕,很有可能,已经死在了预估错位的错误守御姿态之下。 &emsp;&emsp;但可惜的是,他遇到了周游。 &emsp;&emsp;周游看世界,用的是“心湖”中的那只眼瞳。 &emsp;&emsp;他要斩切的,也从来就不是什么巨大妖身法相,或是凝缩人身。 &emsp;&emsp;他要斩切的,自始至终,都是至道真理描绘出的那个弱点。 &emsp;&emsp;在火凤递出天凰翼斩杀弧光的那一刻。 &emsp;&emsp;周游后退了一步。 &emsp;&emsp;接着转动拔罪。 &emsp;&emsp;马步盖刀之姿,直接劈砍在天凰翼的铁翎之上。 &emsp;&emsp;清脆的破碎声音。 &emsp;&emsp;时间仿若凝滞。 &emsp;&emsp;火凤与周游几乎是贴着面颊擦肩而过,灞都二师兄瞳孔收缩,他看到了一片迸溅而出的铁翎,刺破自己面颊,带出一抹滚烫炙热的凤血。 &emsp;&emsp;而逆斩剑刃的白道士仍然面无表情,闭着双目,保持着递斩至底的持刃姿态。 &emsp;&emsp;拔罪斩落—— &emsp;&emsp;无数片铁翎应声破碎抛飞。 &emsp;&emsp;一条断臂,重重落在地上。 &emsp;&emsp;周游缓缓睁开双眼。 &emsp;&emsp;他直视着眼前人的眼瞳,看到了错愕,震惊,然后才是痛苦。 &emsp;&emsp;无比锋锐的切斩命运之刃,在这一刻,斩掉了火凤的一条手臂,也切碎了那对象征世间第一极的天凰翼。 &emsp;&emsp;火凤怔了一刹。 &emsp;&emsp;他的面容顷刻间失去血色,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却不受控制地重重跌坐在地,一只手捂住自己肩头。 &emsp;&emsp;拔罪切斩的断口无比光滑,鲜血喷涌,凰火燃烧。 &emsp;&emsp;天凰翼破碎的声音,亦是火凤心碎的声音。 &emsp;&emsp;师尊为他从倒悬海中拼命取来的先天灵宝,被拔罪剑气斩切开来—— &emsp;&emsp;铁翎羽叮叮当当的落地。 &emsp;&emsp;白道士就站在火凤身前,他没有递出第二剑,只是沉默凝视着地面上弹跳的一枚枚铁翎羽。 &emsp;&emsp;因为失血过多,火凤的面色很是难看。 &emsp;&emsp;战败之后,他抬起头,望向白道士……输在周游手上,并非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emsp;&emsp;他已竭尽全力。 &emsp;&emsp;虽说……先天灵宝不可破损,但两者相撞,总有强弱。 &emsp;&emsp;天凰翼与拔罪比拼杀力,结局不必多说。 &emsp;&emsp;火凤嗓音低沉,挤出一抹自嘲之笑。 &emsp;&emsp;“你不杀我?未来……一定会后悔的。” &emsp;&emsp;如果没有猜错,自己所有的进攻意图,早就被对方看穿了。 &emsp;&emsp;妖身法相也好,最后的抵斩也好……只是一个无比简单的盖刀动作,便击垮了自己。 &emsp;&emsp;其实双方的实力境界,相差并不大。 &emsp;&emsp;这一战,输在了拔罪对天凰翼的绝对压制,以及周游的至道真理辉光。 &emsp;&emsp;白道士以至道真理,解读了火凤所有的进攻思路和可能。 &emsp;&emsp;纵有世间极,生死厮杀,无从斡旋。 &emsp;&emsp;只要硬撼,最终便免不了以天凰翼对上拔罪。 &emsp;&emsp;而最终拔罪的这一斩—— &emsp;&emsp;屏蔽心湖声音的周游,摒弃杂念,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emsp;&emsp;他刻意偏移了那缕金线弱点。 &emsp;&emsp;斩掉了火凤一条手臂。 &emsp;&emsp;留下了火凤一条命。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再求一下月票~) 第三十五章 树之乡 &emsp;&emsp;“不杀你……或许以后会后悔吧?” &emsp;&emsp;周游声音很轻地喃喃自语。 &emsp;&emsp;对于火凤这种人物,断一条手臂,并不算是什么致命挫折。 &emsp;&emsp;先天灵宝天凰翼被斩断,也并不能将他真正击垮。 &emsp;&emsp;只要给火凤活下去的一线生机,再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一定能成为妖族天下的第三位皇帝。 &emsp;&emsp;以两座天下水火不相容的对立关系来看—— &emsp;&emsp;若妖族出现第三位“皇”,大隋天下将迎来一场苦战。 &emsp;&emsp;白道士收起了拔罪。 &emsp;&emsp;“你的心中,应该也有冥冥声音出现吧?”周游幽幽道:“你最后一斩,虽有万般锋锐,却无实质性的杀意。心湖最深处的声音告诉你,不要杀我。” &emsp;&emsp;火凤捂着手臂,瞳孔收缩。 &emsp;&emsp;这一幕被周游看在眼里。 &emsp;&emsp;果然……每个踏入龙绡宫的修士,心湖之中似乎都有一道本能趋使的意念。 &emsp;&emsp;自己也好,火凤也罢。 &emsp;&emsp;紫凰,孔雀,都是如此。 &emsp;&emsp;周游叹了口气,轻轻道:“今日不杀你,是因我知道……若有一天,两座天下都将倾覆,你必定会站出来。” &emsp;&emsp;火凤这样的人,对于两座天下……很重要。 &emsp;&emsp;“……” &emsp;&emsp;红袍男人低沉咳嗽着,缓缓站起身。 &emsp;&emsp;凰火在断臂伤口之处焚烧,与拔罪剑气相互焦灼。 &emsp;&emsp;以凤凰血脉无与伦比的自愈能力……想要医治这条断臂,亦需一段漫长时间。 &emsp;&emsp;此战既败,便无继续纠缠之理。 &emsp;&emsp;黄金城外,传来了一道惊呼。 &emsp;&emsp;“师兄!” &emsp;&emsp;姗姗来迟的姜麟,黑槿,以及紫凰,看到了巨木之下的景象。 &emsp;&emsp;姜麟神情瞬间阴沉下来,就要拔刀。 &emsp;&emsp;“止步。” &emsp;&emsp;火凤连忙抬起一只手,以神念威慑,示意他们停在原地,不要继续前行。 &emsp;&emsp;幸好。 &emsp;&emsp;白道士抬眼望向城门口悬浮的几道身影,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并没有出剑的兴趣。 &emsp;&emsp;火凤声音沙哑,道:“周游,虽然这次你放了我……但,我并不会谢你。” &emsp;&emsp;周游轻轻嗯了一声,不以为然,拍了拍衣袖,便准备转身。 &emsp;&emsp;他背后,便是那株巨大古木无数树叶投射而出的阴影。 &emsp;&emsp;至道真理缭绕虚无,汇聚拧转成一扇门户。 &emsp;&emsp;仿佛在树洞之内,另有洞天,自成一界。 &emsp;&emsp;“那扇门后……就是黄金城的‘造化’了吧?” &emsp;&emsp;火凤神色难看地笑了笑。 &emsp;&emsp;他知道,败在周游手上,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便意味着……此行他与黄金城的造化彻底无关了。 &emsp;&emsp;“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emsp;&emsp;灞都二师兄深深吸了口气,明面上不领人情,但终究还是开口提醒。 &emsp;&emsp;“龙皇白帝,很快就要抵达黄金城了。你不是他们对手,最好避开。若真遇到了,他们……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emsp;&emsp;周游神色并不惊讶。 &emsp;&emsp;事实上,踏入龙绡宫后,他便一路前行,以极快度抵达这座黄金城,关于外界所生的一切……都并不知晓。 &emsp;&emsp;龙绡宫来人了,来了多少人,一概不知。 &emsp;&emsp;但他在核心城等的,就是白帝,龙皇! &emsp;&emsp;白道士此刻淡淡笑了,“这二位,是要找我寻先前的剑杀之仇么?” &emsp;&emsp;火凤微微一怔。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短短刹那,他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emsp;&emsp;周游注意到了古怪,挑眉笑道:“莫非你到现在还不知晓,我在龙绡宫前,斩了这两位皇帝各自一缕妖念?” &emsp;&emsp;堂堂北妖域龙皇,总不至于如此看重颜面吧? &emsp;&emsp;“龙宫之外的剑杀之仇……” &emsp;&emsp;火凤既是提醒,也是试探,意味深长道:“被两位皇帝,算在另外一位的头上了。” &emsp;&emsp;他刻意隐去了那人的名讳。 &emsp;&emsp;“另外一位?” &emsp;&emsp;周游皱起眉头。 &emsp;&emsp;看到白道士那副困惑神情,火凤这才恍悟过来—— &emsp;&emsp;看样子,周游根本不知道还有第二位人族修行者踏入龙宫。 &emsp;&emsp;他和宁奕,就不是一起踏入这座海底古城的,也从未碰过面。 &emsp;&emsp;那姓宁的小子,还真是幸运啊,能同时被两位皇帝惦记……火凤回想着龙绡宫内生的种种。 &emsp;&emsp;他轻声感慨道:“那个人,叫宁奕。”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宁奕?他也踏入龙绡宫了?” &emsp;&emsp;周游表面不动声色,但内心却是溅起涟漪。 &emsp;&emsp;自己在俗世之中,已没什么挂牵了。 &emsp;&emsp;除了第二世妹妹周雨水……宁奕,亦算是半个例外。 &emsp;&emsp;而且听火凤之言,因为自己在龙宫递剑缘故,宁奕被那两位妖族皇帝盯上了,这是替自己承了一份不白之冤。 &emsp;&emsp;周游欲言又止,想要开口,问问宁奕如今情况…… &emsp;&emsp;“你大可放心,他还活着。” &emsp;&emsp;火凤察言观色,看出了白道士心中所想,淡淡道:“这小子的命很硬,不仅活下来了,而且活得不错,要不了多久,便能踏入这核心城。” &emsp;&emsp;火凤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emsp;&emsp;毕竟……如今二人彼此阵营不同。 &emsp;&emsp;说完之后灞都二师兄便默默抬起手掌,将地面上破碎散落的天凰翼一一吸入掌心。 &emsp;&emsp;下一刹。 &emsp;&emsp;火凤重新掠回黄金城门之处。 &emsp;&emsp;“师兄,你没事吧?” &emsp;&emsp;姜麟语气颤抖,看着这对折断的铁翼,以及师兄残缺的臂膀,眼神满是焦急。 &emsp;&emsp;火凤摇了摇头,道:“无碍。” &emsp;&emsp;“打了一架,打输了,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他拍了拍师弟肩头,轻声道:“师兄还活着。” &emsp;&emsp;说完。 &emsp;&emsp;火凤望向紫凰,语气平和至极,道:“接下来,这黄金城的造化,我就不参与了。” &emsp;&emsp;就这么……放弃了? &emsp;&emsp;女子妖圣眼神诧异。 &emsp;&emsp;她虽然来晚了,不知道火凤经历了什么样的战斗。 &emsp;&emsp;但她很清楚地感知到……那座参天古木四周空间,仅仅是虚无中流淌出的甘甜气息,便令人万分垂涎。 &emsp;&emsp;心中的声音不断告诉紫凰。 &emsp;&emsp;这是值得自己拼命的大造化! &emsp;&emsp;火凤的声音再次响起。 &emsp;&emsp;“你呢?” &emsp;&emsp;“是走,还是留。” &emsp;&emsp;火凤轻描淡写道:“若要走,便随我一起吧。” &emsp;&emsp;看似随意的一问,却没有立即得到回应。 &emsp;&emsp;紫凰妖圣神情沉默,她眼中闪过万般挣扎,无人看见那眼瞳深处的不甘,痛苦。 &emsp;&emsp;理智告诉自己,这趟龙绡宫之行的回报已经足够丰厚了……她已炼化了那份真凰精血造化。 &emsp;&emsp;可是,心中的欲念,却不知足。 &emsp;&emsp;心湖中的声音,先是微弱,然后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愈演愈烈。 &emsp;&emsp;那个声音开口道—— &emsp;&emsp;“留下来吧。” &emsp;&emsp;“留下来吧……” &emsp;&emsp;紫凰艰涩开口,道:“我……” &emsp;&emsp;便在此时。 &emsp;&emsp;一道很轻的虚空震颤声音,在黄金城巨木之下荡漾。 &emsp;&emsp;白道士伸出一只手,触摸着至道真理金光所开辟的那扇最终之门。 &emsp;&emsp;一道涟漪,荡漾开来—— &emsp;&emsp;也在同一时刻,姜麟身旁的黑槿,向着内城,迈步而去。 &emsp;&emsp;“师妹!” &emsp;&emsp;姜麟心中一急,伸出一只手,试图抓住黑槿,怎料在这一刻,女子似乎化为了虚无,一触之下,宛若灵体,指尖与身躯交插而过。 &emsp;&emsp;黑槿对外界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只是自顾自向前走着。 &emsp;&emsp;火凤神情凝重,伸出一只手,按住准备与周游拼命救人的姜麟师弟。 &emsp;&emsp;黑槿的身躯,竟然开始了羽化,但渐渐走着,又逐渐变得凝实,像是光与影交织而成的幻梦。 &emsp;&emsp;她走过一片片阴翳,光斑,未曾被烈日灼烧,也未被阴翳吞没。 &emsp;&emsp;古木之下。 &emsp;&emsp;白道士平静凝视着向自己走来的女子,出乎意料的,他按在剑柄的手掌,竟然缓缓落下。 &emsp;&emsp;没有拔剑。 &emsp;&emsp;黑槿走到了周游身前,她声音很轻,像是在一场漫长梦境中,自顾自说着梦呓。 &emsp;&emsp;“道宗……周游。” &emsp;&emsp;就这么,念出了白道士的名字。 &emsp;&emsp;“很多年前,我听过他们提到过你。” &emsp;&emsp;黑女子拿着只有二人可以听闻的声音,很轻很轻地问道:“你想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emsp;&emsp;“想知道……龙绡宫的真相,黄金城的过往?” &emsp;&emsp;抛出这些问题之后,黑槿平静道:“带上我。” &emsp;&emsp;不是命令,也不是哀求。 &emsp;&emsp;这是一个解答,一个逻辑关系很简单的自问自答……想知道这些答案么?你需要带上我。 &emsp;&emsp;从开口的那一刻,她便直视着周游,将自己的双眼展露出来,好让这个人族大神通者知道,自己没有说谎。 &emsp;&emsp;周游凝视着黑槿,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emsp;&emsp;黑槿说完这些话,便缓缓回过头。 &emsp;&emsp;黄金城上空,有风吹过。 &emsp;&emsp;大块大块的飞叶,短暂遮住浩荡大日。 &emsp;&emsp;化为光斑,焚为虚无。 &emsp;&emsp;女子目光越过这些虚无的,破碎的阴翳,望向自己的两位师兄。 &emsp;&emsp;姜麟,火凤。 &emsp;&emsp;她的眼神带着浓郁到化散不开的孤独,在最深之处,却有一抹温暖存在。 &emsp;&emsp;站在巨大古木下的黑槿,缓缓行了一礼。 &emsp;&emsp;从未笑过的黑槿,在这一刻,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 &emsp;&emsp;像是睡了很久的人,在幻梦中醒来。 &emsp;&emsp;追寻自己旅途意义的旅者,抵达了梦寐以求的终点。 &emsp;&emsp;“师兄……这是,我的家。” &emsp;&emsp;深深鞠了一躬,站起身子,黑槿不再回头。 &emsp;&emsp;女子抹了一把鼻子,吸了一口气,望向周游,恢复了面无表情,干净利落道:“开始吧。” &emsp;&emsp;周游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随我入门,生死勿论。” &emsp;&emsp;说完。 &emsp;&emsp;纤长指尖,缓缓前推。 &emsp;&emsp;至道真理,在巨木树荫之下迸出灼目的辉光。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12点后还有一章。) 第三十六章 炽日 至道真理的辉光,从树荫之下掠出。 穹顶大日投落的炽光,与其会合。 黄金城门的三人,逆着炽光的视线刹那模糊……等到一切清晰。 白道士和黑槿,已经消失不见,勾勒成门户的丝丝缕缕金光也在此刻缝合,消弭。 “师妹……” 姜麟神色失落,心中总感觉少了些什么。 “周游若要杀她,早就出剑了。”火凤拍了拍师弟肩头,柔声安慰道:“不要忘了……龙绡宫,可是师妹的故乡。比起你我,她要熟悉这里万倍,既然她做出了决定,便值得我们尊重。” 或许在踏入龙绡宫的那一刻,她便面临着这么一个问题…… 抵达黄金城之后,该如何? 而古木下的最后一礼,便是黑槿对自己,也是对两位师兄给出的答案。 “周游走了,你可以留在这里等陛下。” 火凤望向紫凰,伸出一只手,捂住肩头,道:“若你真的想清楚……便要做好为自己选择付出代价的准备。” 他与周游一战,付出的代价,便是一条手臂。 女子明白了火凤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那道士再强,难道还能强过陛下?” 虽是如此说着,但她显然没有之前那般坚定了。 是心湖声音消退的原因。 不知为何,紫凰心底的欲念,在那白道士开门,炽光荡漾之后,竟然缓缓消散了。 整个人,心境都变得平和下来。 火凤抬头望向黄金城上空悬挂的那**日,意味深长道:“陛下也是会输的人呐……不然那条腿,是如何瘸掉的呢?” 说完,他哑然笑了笑,回头道:“无意冒犯。” 火凤回头位置,黄金城城门,风沙呼啸,裹挟着一枚狭长黑金手杖,缓缓点出,手杖落地,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道高大伟岸的中年身影。 “陛下。” 紫凰面色惶恐,连忙揖礼。 龙皇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手杖点落之后,四周风沙凝滞,时空仿若僵滞。 “世上哪有真无敌?” 老皇帝摇了摇头,气态宽容地摆了摆手,对火凤的调侃并不在意,但紫凰知道……瘸子这个称呼,乃是大忌中的大忌。 若换了一人开口,恐怕是直接被株连九族的大罪。 火凤敏锐捕捉到,龙皇鬓苍白了些许。 此行出前,龙皇从十二妖神柱那,借到了巅峰时期的战力……但方才与白帝一战,有所磨损么? 看来那时之卷,也不是万能之物。 “陛下与白亘一战,结果如何?”紫凰屏气,小心翼翼询问。 “未有结果。” 龙皇神情微妙,并不避讳这个问题,若有所思道:“将分胜负之时……黄金城异变,破坏了这场战斗。” 他站在巨城的缝隙中,望向那株参天古树,眼神颇有些感叹。 当时分开他和白亘的,就是这巨大古树的根茎……执掌龙骨棋盘,将妖域命运都握入掌心的龙皇,从来就不相信巧合。 所有的命数,都是算计。 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和白亘的战斗,是被这核心城巨树主导意识所分开的。 “陛下……接下来的战斗,火凤无法陪同了。” 火凤将核心城生之事,说了一遍。 听到周游二字之时,龙皇眉头微微挑了挑。 斩掉自己妖念的,果然不是宁奕……对于这一点,其实他已经有了预感,在分别之前便给了火凤提示。 “以你如今境界,竟然伤得如此严重……” 他凝视着火凤断臂,还有破碎的铁翎羽。 除了那把古天尊仙剑,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宝物,可以将天凰翼切斩开来……事已至此,龙皇没有阻拦,只是再度确认地问了一遍。 “你当真要抛却龙绡宫造化?” 说这句话时,龙皇目光投向了火凤身旁的女子妖圣。 他本尊已经来到核心城。 距离那株古树,也只差一步。 若得他庇护,取得造化……不是难事。 “不了。” 火凤回答地很是坚定,他摇了摇头,会心一笑,道:“火凤已得到了属于自己的造化。” 这条被周游斩断的手臂。 还有破碎的天凰翼。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停滞在最后一步,欠缺的是什么。 只差一败。 今日之败,对他而言,不是坏事。 能活下来,活着回妖族天下,便是一桩天大造化了。 “既如此,我便不拦了。” 龙皇转,道:“你呢?” 紫凰咬了咬牙,目光游离在黄金城地面上的炽烈光斑。 她费了极大力气,压制住心中欲念,声音沙哑道:“陛下……紫凰有自知之明,这黄金城造化,并非等闲之辈,可以染指之物。若无他遣,便……就此告退了。” 说出这一番话,便让她后背浸湿。 这是与心底执念搏斗,字字耗费心神。 龙皇笑着点头,如此来看,她也算是得了一桩造化。 …… …… 黄金城的城门,只剩下龙皇一人。 披着暗金色华服的皇帝,默默站在巨门的缝隙中,他既没有前行一步,也没有后退一步,就站在黄金城的入口处。 他在等人。 在那个人到来前……无论黄金城内,有天大的造化,他都不会先行染指。 这就是龙皇执掌北方疆域的太平法则。 制衡之道,对敌对己。 在那株古树中,究竟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造化也好,杀阵也罢,在龙皇面前,都不重要。 若白亘不来,此刻选择离开龙绡宫……那么即便先天灵果就放在他面前,只差一步就能摘下,龙皇也不会去摘。 只要还存在千分之一的骤变可能,龙皇便会退一步求稳。 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博弈多年的对手是白帝。 若当真有一枚先天灵果,摆在二人面前,白帝弃之不摘,自己动了贪念,那么这千分之一的骤变概率,便是百分之一百。 飘荡的风沙,一阵阵吹起。 暗金色手杖抵在粗糙地面,向内抵出一个细小凹坑。 一蓬蓬的风沙被风吹起,却只有吹起的那一刹画面——扬起尺余之后,这些砂石便僵硬凝滞在龙皇衣袍附近,围成一圈又一圈的黯淡沙尘。 他极有耐心地等着,以时之卷囚押沙尘来打时间计数。 当第九蓬沙尘扬起,连带着先前的所有尘埃砂石,一同落地,纷纷扬扬,在黄金城门缝隙之处,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沙瀑。 沙瀑中,隐约多出了第二道身影。 “来得有些晚啊。” 龙皇的语气带着些许调侃,像是与老友见面。 “等急了?” 白帝淡淡道:“逛了逛白银城,毕竟核心城前,一定会有人等我,不必担心造化被提前窃走。” 他太了解这位老对手了,自己不到,龙皇绝不会先行。 两人的语气都很平和,没有杀意。 完全看不出,这是半柱香前,在白银城长巷中,生死厮杀,只差一线便分出胜负的两位仇人。 接下来,白帝说了一个有意思的讯息。 “白银城中,宁奕的气息彻底消失了。” 这个人族小子,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知道他接下来会出现在哪里,此刻又身处何方。 就好像,他踏入的龙绡宫,与自己踏入的,不一样。 “……宁奕?他可能早已逃了吧。” 龙皇淡淡道:“摘了先天灵果,没理由留在这龙宫了。若他有胆踏入核心城,遇上你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说到这,龙皇又道:“先前的妖念,是道宗周游斩杀的……拔罪在他手上,此人已经先行一步,进入古树洞天了。” 接着,他抬起头,指了指黄金城上空。 “那轮太阳,是否觉得眼熟?” 这就是他未曾踏入核心城半步的原因。 白亘眯起双眼,凝视穹顶。 这整座古城都坠沉海底,怎么还会有炽日悬挂……这分明就是一轮人为制造的太阳。 阵纹么?亦或是符箓? 等等……龙皇开口之后,白帝仔细感应,神情有些僵滞。 “纯阳气。” 华服男人轻声开口,道:“这是一枚,纯粹由‘纯阳气’凝聚的太阳……” 纯阳气,乃是不朽特质当中,最为坚韧和独特的特质。 它无法通过参悟来获得。 生死之劫,方得纯阳。 想要凝聚一缕纯阳,便需要经历一场生死洗礼……黄金城上空这轮太阳的主人,该是经历了多少场死劫,才能手握这般浩荡炽日? 龙皇神情肃然,缓缓挪,轻声问道:“白亘啊。你说……这样的人,会死在龙绡宫内吗?” 若还活着…… …… …… 龙皇的话语,没有得到回应。 白帝沉默凝视着黄金城地面上的某块光斑……那是先前孔雀所停留的地方,阳光猛烈,万物寂灭。 孔雀,已经死在核心城中了。 长久思索之后,他也没有迈出那一步。 黄金城门,让两位皇帝止步不前的,不是那株浩瀚莫测的巨大古木,也不是手持拔罪的周游。 而是那轮悬挂的纯阳大日。 当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便会觉得恐怖。 白亘缓缓挪,望向身旁华服男人。 而龙皇,等的就是这一刻。 “你我联手,何惧于他?” 龙皇轻声笑道:“要么在这黄金城前,分出生死,了断恩怨。要么便摒弃前嫌,一同联手,看看那树后面……到底藏着什么。” …… …… (继续求一下月票。一百月票加一更。)  第三十七章 光明之梦 “你之前说,很多年前,你听他们提到过我。” 风中飘散了一缕声音,温和而有力,问道:“……他们是谁?” …… …… 门后的世界。 沉默了很久。 黑槿一度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 尽管在踏入那扇至道真理光芒勾勒出的门户之前,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迈入其中的那一刻。 她还是怔住了。 古树世界中,什么都没有。 只有……炽烈的光明。 当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光……其实便等同于黑暗。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思绪也凝滞在入门的这一刹,过了许久,才随着视力缓缓恢复。 一片一片从远方浮掠而来的“黑色阴翳”,让她恍惚意识到这个世界不是绝对静止的。 光与影交织,勾搭成这么一个无边无际的空洞世界。 一片片黑暗阴翳,拼凑成永无止境的长阶,悬在她的面前。 准确地说,是悬在身旁白道士面前。 这座树之世界,在周游的力量之下,打开了一扇门……也递送出了一条通向未知的漫长道路。 “这里是你的家……对吧?” 周游打量着这座黑白世界,淡淡道:“想回家,就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他们……是谁……” 黑槿回忆着刚刚的话语,陷入了沉思。 过了许久。 “我的记忆有残缺。”她声音嘶哑,道:“只记得在那座宫殿尽头,有两个人……提到过你的名字……” “那座宫殿?两个人?” 周游神情一凝,道:“还记得他们的模样吗?” “一男一女。” 黑槿抬起头,缓缓望向白道士,只不过此刻她的眼瞳,重新化成了空洞无神的模样。 她是坠入自己过往的幻梦之中,搜寻记忆深处的答案去了。 “不知提到过你的名字……” 黑槿喃喃道:“还有很多其他的名字……比如……宁奕……” 第一次听到宁奕名字的时候。 她心弦便深深触动了一下,藏在心中的本能告诉自己,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名字,宁奕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所以……她想吃掉他。 “还有么?”周游皱眉。 “我……记不太清了。”黑槿摇了摇头,眼瞳逐渐恢复了神彩。 周游知道,黑槿没有说谎。 缠绕在手腕的至道真理,若感应到一丝异样,他都会直接点破谎言……这女子,关于龙绡宫的记忆,的确只剩下残缺的一小部分了。 白道士将目光缓缓投向黑色长阶的尽头。 树之界的尽头,是一座宫殿么? 那么……那轮纯阳大日的主人,也在宫殿之中? “跟上来吧。” 周游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撑开真理辉光,为身后黑槿留了一蓬清灿光幕遮挡。 他向着浩瀚广阔的光明穹顶开始登阶。 树之界,除了破碎的灰翳长阶,便只剩下炽烈的盛光。 若俯看去。 便有摔跌万里而下的窒息感。 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这是在……登天。 这比登天,还要困难。 黑槿沉默紧随其后,她被迫仰望着那袭飘摇的布衫道袍。 白道士走得不快,每一步都很扎实,而且稳定。 这个名叫周游的人族大修行者,个头虽然不高,背影却莫名巍峨,如山一般,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跟上来吧”,便给予自己巨大的安全感。 黑槿知晓……自己是一头妖。 放到外界,大隋天下的大能,绝不会姑息宽恕,势必要抽她骨,扒她皮,不会留一线生机。 可这周游,不仅让自己进入树之界,还给予自己庇护。 “周游先生……多谢。” 黑槿低垂眉眼,破天荒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上一次道谢,还是在师尊带她离开倒悬海的时候。 白道士没有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保持着不紧不慢的登阶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 这条漫长的黑翳天阶,贯穿了无边无际的光明树界。 其间有一段时间,黑槿向前看,向后看,这个世界几乎没有变化……只有一条倾斜向上的长阶。 黑槿心中没来由生出了一个念头。 或许……有人会困死在这光与暗的循环中,终其一生,都看不到天阶尽头。 记忆中的宫殿,真的存在吗? 那个向上攀登的白道士,轻声说了一句。 “到了。” 黑槿顺延周游的目光,向上望去,在光明的至高处,无数阴翳传递的终点,有一个渺小的黑点。 在仅剩光和影的树之界,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就连时间,也仿若凝滞。 不知花费了多久时间。 黑槿与周游,来到了这座树之界穹顶的宫殿。 这座悬浮在天顶的宫殿,满是光明,根基是一块巨石,底部长满藤蔓,被无形之力托举。 恢弘殿柱撑天而起,一缕缕神霞从殿中迸射而出。 整座龙绡宫,传闻是被光明笼罩的赐福圣地……而直到踏入树之界,方才知道,原来一切的光明,都来自于这座树界宫殿。 与黄金城的炽日不同。 这里的光,柔和而明媚。 这座树界穹顶的神圣宫殿,立着数十根撑天穹柱,弧形拱顶,这里像是由天神亲自凿刻雕琢,每一个弧度,每一条曲线,都美得恰到好处,令人心旷神怡。 “有人吗?” 周游清了清嗓子,温和开口。 没有回应。 他站在殿门,没有冒昧入内,直到三次询问,都没有回应……这才缓步踏入殿中。 环顾一圈,有些失望。 在这里……他没有看到那轮炽日的主人。 这是一座死寂的宫殿,什么都没有,只有光。 有一样东西,引起了周游的注意。 曼妙荧光犹如游鱼,徜徉在和风之中——一缕缕肉眼可见的光芒,缭绕停滞在直抵大殿尽头的石壁壁面之上。 那里悬挂着一副油画,因为光线氤氲的缘故,模糊而又朦胧,只能隐约见到这么一副壁画的形状,却看不清真实内容。 黑槿抿起嘴唇,明明来到了自己生长的地方。 但不知为何……脑海里破碎的记忆,并没有修补。 是来错地方了吗? 她觉得这里既有些熟悉,也有些陌生。 “……周游先生?” 眼看白道士缓缓向着大殿尽头的光芒走去,黑槿轻轻喊了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周游按着拔罪,另一只手示意黑槿不要说话。 他以心声开口,传音道:“仔细听。” 黑槿神色困惑。 仔细听……听什么? 很轻很轻的交谈声音,在远方氤氲的光线中传来。 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或许是因为光线笼罩的缘故,声音像是隔了一层雾,根本听不真切。 大殿的尽头,宛若沐浴水汽的大殿壁画前,隐约可见,竟有两道身影。 一男一女,对立而立。 再靠近一些。 周游看见了光晕中那男人的衣着样貌,身姿极其挺拔,一身黄金纹龙罩甲,肩挎长弓,腰佩刀剑。 这是……大隋皇帝出征狩战时候的装佩? 男人的浑厚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清晰传入了他的耳中。 男人说的是—— “阿宁。” …… …… 从坠落穹顶,再到坠入湖海,再到漂浮……站起。 这仿佛是一个很久的梦。 混混沌沌中,意识陷入了沉眠。 有时候,生未必清醒,死未必入梦。 当宁奕再次睁开双眼,他看到了氤氲如水汽的穹光,耳旁响起了低沉而熟悉的声音。 “阿宁。” 因为光明太过于强盛的缘故,宁奕一时之间还无法看清楚……眼前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但他对于这道浑厚声音,实在太熟悉了。 这是太宗的声音。 滚烫热血,嗖的一声,就冲上窍穴。 但很快宁奕便冷静下来……他知道……这是很久之前,阿宁与太宗会面的观想梦境。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生的。 对自己而言,这是一场观想梦境,与先前一样,他无法改变任何事物,只能观看这场梦境里所生的一切。 自己感受到了春风般的温暖,像是被人拥在怀中。 是母亲的怀抱吗? 阿宁始终未曾开口。 太宗的声音竟有三分不甘:“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大隋天下,有你,有我,有6圣,有叶长风,还有袁淳,小蒋……” 这句话中所提到的每一个人,后来都成为了震古烁今的伟人。 “我也不愿相信……” 阿宁终于开口了。 “本以为,这一世就是终结……”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憔悴,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语气中满是疲惫,道:“但……这还是错误的时代啊。” “李济安。” 她念出了眼前男人的名字,道:“人固有一死……这个轮回之后,仍有希望的种子。” 沉默,长久的沉默。 “不……” “我不能接受……” 男人的声音在颤抖,道:“我不能做出这样的事……” 阿宁疲倦地笑了。 宁奕感觉到一阵晃荡……自己离那个男人更近了一些,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颤抖的呼吸。 阿宁拍了拍男人。 她的声音很轻,安慰道:“放心,你杀不死我的。我会独自前往……下一个轮回。这段旅程,快要结束了,我在终点等你们。” …… …… 颤抖中有清冽的锋锐震颤声音。 有风掠过。 光明荡散。 “谢谢……” 阿宁露出了释然的笑容,凝视着眼前男人的双眼,柔声道。 “我们还会再见的……在正确的那一日。” “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 …… (这一章信息量太大了,修改多时,有些晚了,抱歉抱歉。) 第三十八章 被遗忘之人 “相信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光明殿堂中,幻梦般的声音渐渐飘散。 当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宁奕终于能够睁开双眼,阿宁和太宗的身影,早已消散在如梦如幻的光明中。 他仍然保持着盘坐的姿势,依旧在昏倒前的那间静室。 一枚果子,趴在自己脑门上。 仙缘果满头大汗,一只手掐着宁奕面门人中,神情纠结。 此刻仙缘果大大松了口气,给自己抹了一把汗,如释重负道:“你终于醒了!” 如果宁奕再不醒过来,他就准备来一个人工呼吸了…… 宁奕捂着额,魂海深处仿佛裂开一般,无时无刻不传来刺骨剧痛。 他咬着牙,嘶声道:“生了什么……” “见鬼了……核心城的钟响之后,你忽然就晕过去了……”仙缘果啪叽一屁股,坐在壁龛边缘,心有余悸道:“还稀里糊涂说了一大堆梦话……还以为你中邪了……” “梦话?我都说了些什么?” 仙缘果耸了耸肩,道:“不朽?末日?鬼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梦话很重要吗?” 宁奕沉默了。 自己刚刚陷入了观想,如果没有记错,最后所抵达的那座光明殿堂,就是龙绡宫核心城最终的地方。 “对了……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这鬼地方开了一扇门。” 仙缘果神情凝重,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背后壁龛,呢喃道:“在核心城钟响之后,这里……就不一样了。” 宁奕缓缓伸出一只手。 他触摸到了一枚奇点。 似乎是因为黄金城开启的缘故,空之卷的钥匙可以插入奇点。 “这便是通向梦境终点的门吗。” 宁奕有些恍惚。 他听到了阿宁和年轻太宗的对话。 梦醒之后,袁淳国师的提示,叶先生的失踪,自己所有破解不开的谜题答案……似乎都有了解答。 只差最后一层窗户纸。 宁奕伸出了手,万千光芒,化为流火,点破了这层窗户纸。 门,开。 …… …… 光明汹涌如瀑布,狂风逆卷如海潮。 树之界的光明殿堂,迸出炽烈的灼烧火风,在那面石板壁画的尽头,像是有一轮炽烈大日……就此炸开—— “轰隆隆隆。” 周游竖起两根手指,立在自己面前。 亿万至道真理金线,瞬息掠成一枚大圆,裹成一层空无的茧壳。 白道士微微向后瞥了一眼。 他后退了一步,至道真理光芒将黑槿也笼罩在内。 悬浮在穹顶的仙宫大殿,以自身为圆心,溅荡出一层浩瀚磅礴的赤潮—— “天道均衡,我们看到了本该销毁的禁忌影像。” 周游平静道:“理所应当的,要遭受业力反噬的责罚。” 光明殿堂的壁画前,留下了这一段阿宁和年轻太宗的影像。 赤潮燃尽。 这座华美的,瑰丽的大殿,露出了真正的面容。 殿柱虽然高抵穹霄,但却被烧得斑驳破碎,随时可能倾塌,富有力感的仙宫建筑,却没有一块砖瓦是完好的……石壁燃烧着漆黑的火焰,寂灭和阴暗悬浮在光明穹顶的最高处。 只有几处逼仄的空间,是光明的。 其中就有周游脚底的至道真理领域。 黑槿神色苍白……她很清楚,如果不是眼前这位白道士刚刚出手,自己已经死在了赤潮席卷的冲击之下。 周游端详着女子的神色,道:“这一下……你熟悉了?” 此刻的黑槿,抿着嘴唇,小心翼翼环顾四周,神态可怜,像是一只弱小无助的幼猫。 在那场赤潮冲击之下,她的精神紧张到了极点,死死攥着白道士的一角衣袂不肯松开,蜷缩在至道真理的光明领域之中。 当这座殿堂的光明破散,她残缺的记忆终于恢复苏醒。 是的。 这里就是自己生长的地方。 在光明中所看到的那两个人……其中一位,就是自己的主人。 阿宁。 “为什么……” 她喃喃道:“刚刚会是那样……” “我们刚刚看到的,应该是这座光明殿堂,很多年前的模样。”周游低眉,轻声道:“而现在……这才是这座大殿的真实模样。” 与影子大战。 龙绡宫陨落。 树界上苍的光明宫殿,如今被黑暗缠绕。 他们踏入了一段被搁置的独立时空……看到了有心人留给他们的真相。 也就是阿宁和太宗的对话。 一切,都如幻梦般。 在这座大殿,已找不到存在过的证据。 大殿深处的壁画,此刻一片枯黑斑驳,被黑暗煞气所缠绕。 “错误的时代,正确的时代……” 周游轻声重复着那场幻梦中,阿宁所说的话。 五百年前,是错误的时代。 如今……是正确的? 怪不得自己一开始无法感受到那轮炽日主人的气息,可是现在呢? 周游将目光投向那黑暗煞气所缠绕的石壁。 破碎殿堂的幽冥,有一缕火光,缓缓燃起。 寂灭被洞破。 那面枯黑石壁……似乎连接了两座空间。 周游望向黑暗。 他能感受到,石壁那段的黑暗,也在凝视自己。 那里似乎连接着一个无穷无尽的深渊……随时会有影子从中爬出。 “啪嗒!” 一只污浊之手,从石壁中伸出,竟然抓向了悬浮的火光。 在这一刻,周游才看出……那一束火光悬挂的位置,有一个人形端坐着。 黑暗石壁的尽头,端坐着一道高大身影,那人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少年,浑身沾染了寂灭绝望的气息,只有眉心仍然燃着一缕细微的火焰。 他坐在石壁之前。 他镇在深渊之上。 在他膝上,躺着一枚狭长石匣,数百年来,未曾打开。 深渊中探出的黑暗之手,抓向高大身影的眉心,顷刻之间,那缕细微的火光,迸出炸裂的脆响。 接下来所生的景象,颠覆了周游对于力量的认知。 一缕火,能够焚灭整座世界。 在影子触及那人眉心火焰的刹那—— 树界殿堂,迎来了第二次炽日炸裂。 原本寂灭的那道高大身影,自身便像是一轮永恒燃烧的太阳,照亮了这面黑暗石板,也照亮了这座光明殿堂。 “轰”的一声。 石壁的背面,迸出刺耳的惨叫尖啸声音。 炽日的爆炸,使得周游有机会看清那幽暗深渊的真实模样……壁画中是亿万恶鬼凝化的黑云,宛若地狱一般的景象。 而他,也看清了炽日主人的模样。 时间仿佛在炽日主人的身上凝固了,他在这里坐镇了五百年,容颜未有丝毫衰老,在燃烧的那一刻,云纹黑袍,被金光照耀,熠熠生辉,翻腾之间所倾泻的黄金气血,直冲云霄。 在很小的时候。 周游在画像上看到过这个人的面孔。 那副画像,是徐藏拿给自己的。 无比自恋的徐藏第一次用崇拜的语气说,画像上这个人,是比所有人要强的,全天下最强的修行者。 这句话,是徐藏两位师父,告诉他的。 这两位师父分别是赵蕤,裴旻。 而画像上的人,是蜀山失踪五百年的那位山主。 大隋五宗师之,6圣。 可是这个人,已经被全天下所遗忘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周游也觉得奇怪,在徐藏口中无限高大无限接近于神灵的6圣,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 五百年来。 所有人都当6圣死了。 即便是保留山主位置的蜀山……也放弃了希望。 只有紫山山主楚绡,一个人固执倔强地坚信,6圣还活着。 当全世界都找不到这么一个人。 他与死去,又有何异? 原来…… 在这里啊。 看到6圣山主的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全感,心底却又像是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 周游终于明白,黄金城那轮炽日的意义是什么了。 历尽万劫而成不朽,身经百死而凝纯阳。 一缕纯阳气。 便是一次寂灭。 坐在石壁镇压影子的6圣,在这五百年来,周而复始地燃烧自己,已经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寂灭,多少次生死。 这么多年来,人间得以太平,是因为有6圣。 一个……被全世界所遗忘的人。 滚滚音浪扑面而来。 炽日的光芒席卷着光明殿堂,黑槿害怕地闭上双眼,躲在周游背后,而这一次冲击与先前不同,浩荡的辉光震荡树界,却没有对至道真理领域产生一丝一毫的撼动。 那道枯坐的高大身影,像是燃火的枯木,缓缓熄灭。 犹如潮汐一般。 炽光燃烧一次之后,他身上光明便徐徐内敛。 那双清澈的,燃着璀璨金芒的眸子,却落在周游身上。 没有威压。 只有浅淡的笑意。 6圣的目光里带着欣慰,带着释然,像是坐在时空长河的那一端的孤独撑舟人,终于抵达了无数年后的彼岸。 “想起来了……” 黑槿喃喃道:“提到你名字的,就是他。” 光明殿堂,一男一女。 原来……不是太宗和阿宁。 6圣山主,也曾和阿宁会面。 周游怔怔看着坐镇黑暗石壁的那道高大身影。 6圣山主露出了一个温和笑容。 他抬起一只手,轻轻一握。 整座树界殿堂,顿时一震,石板背面有无尽光芒涌现,一缕混沌气息,从石壁之中掠出。 树之界的混沌气息,萦绕成一枚果实。 这便是龙绡宫,黄金城中,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造化,机遇。 一枚诞生于天地混沌的原始果实。 …… …… (今晚还有一章,比较晚,等不了的先睡。) 第三十九章 人间无敌 “这是……给我的?” 那枚凝聚混沌气息的初生果实,就悬浮在周游面前。 周游并没有去接。 6圣对他笑着点了点头,而后目光缓缓向后移。 他望向树界殿堂正门的方向,那里原本什么都没有……但6圣目光落下之后,千万缕虚无的虚空之力凝聚,成为了一扇门。 门的那一边,是静室壁龛。 门的这一边,是树界殿堂。 一道身影,跨域而来。 黑槿神情一滞。 那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只不过此时所见到的宁奕,给自己的感觉,已与先前不同。 西妖域大雪山初见之时,她只想把宁奕吃掉,吞入肚中。 后来屡战屡败,在灞都云域,拜宁奕所赐……古卷尽失,她跌落谷底。 如今仇人相见,本该分外眼红。 可她心头却生不出真正的恨意。 心湖中埋在最深处的指引声音,随着记忆的复苏,已经扩散成为了本能。 她望着树界殿堂门户的另外一边……香火缭绕的壁龛。 那是就是自己生长的地方。 阿宁其实在很多年前,便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她将空之卷的钥匙交给了元,确保多年以后,龙绡宫开启,唯有宁奕才能踏入那间静室。 而离字卷与未启灵的饕餮,则是第二件礼物。 一环扣一环。 只是……阿宁也有算错的时候。 龙绡宫出世之前,这头极其聪明的小饕餮,懵懵懂懂学会了如何利用离字卷的力量……破解吞掉了静室的禁锢。 黑槿涣散的双眼,一点一点变得凝实。 她补全了最后的记忆。 望向宁奕。 如今……宁奕仍然是她心中最深处的渴望。 她清楚看到了宁奕额点亮的执剑者火光,每一卷天书,都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事实上。 阿宁之所以会花费巨大心力,培养黑槿。 是因为她的存在,对于这座人间,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 强大如白帝,龙皇,能够契合某一卷天书,炼化某一种力量……这世上惊才绝艳的登顶者,或许都能得到一卷古书的认可。 但黑槿生而拥有的饕餮血脉,使得她在理论上,可以炼化所有的天书。 …… …… 树界殿堂燃烧着漆黑的余烬。 宁奕来到了这个……自己梦到过的地方。 即便幻梦破碎。 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座殿堂。 “周游先生……” 宁奕先是看到了白道士,还有黑槿,眼神略微有些讶异,但并不算多么意外。 但紧接着,他视线偏移,自然而然地……望向大殿深处的石壁。 宁奕掌心一下子捏紧了。 他张开嘴唇,却说不出话。 那个浑身衣衫燃烧火光,如一轮残阳的高大身影,坐在树界殿堂的尽头座位上,对着自己温和地笑着。 明明从未见过。 却像是认识了很久。 他所走过的路,他都走过。 与周游一样,当宁奕看清高大身影所镇压的黑暗深渊之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人间太平的五百年来,6圣山主究竟经历了什么。 熄灭,重燃。 重燃,熄灭。 生死寂灭,反复轮回。 …… …… 念珠那端。 裴灵素转动头颅,望着光明垂落的笼牢,声音嘶哑地开口。 “他还活着。” 咬着草根,闭目休息的猴子,环抱双臂,似乎睡着了。在这一刻,猴子的眼皮,轻轻动了动。 “大圣。” 裴灵素再次开口,神色激动,道:“6圣山主还活着!” 猴子缓缓睁开双眼,声音很轻,有些厌烦地开口,道:“晓得了。” 说罢,换了个姿势,缩在角落里。 无人可以看见大圣的脸。 猴子很难得的,露出了欣慰笑容。 眼瞳深处,泛起一丝怀念。 这并不漫长的五百年岁月,对他而言,却如刀凿斧刻一般深重。 6圣是自己遇到的,第一个带给自己希望的人。 如果不是遇到宁奕,如果不是相信宁奕……6圣消失的“背叛”、“辜负”……应该会让他对这座人间,彻底失去希望吧? “装睡在呢。” 裴丫头鼓了鼓嘴,对笼牢那边口是心非的猴子投去了鄙视的目光,在念珠这边咕哝道:“咱甭搭理他。” 宁奕听了丫头的话,忍不住笑了。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镇压黑暗石壁的高大身影,深深揖了一礼,因为激动,声音颤抖,道:“蜀山宁奕,见过6圣山主!” 这个五百年前,悄无声息离开蜀山后山的男人,从未违背过自己的诺言。 对于蜀山,对于大圣,对于楚绡…… 对,整座天下。 “宁奕,周游,我在这里等你们……已经很久了。” 6圣的声音很醇厚,很温和,也很有力。 他缓缓站起身子,道:“现在还不是叙旧的时候……” 随着他的起身。 整座黑暗石壁都在震颤。 石壁所连接的那座深渊,不再稳定……当6圣起身,宁奕这才现,被层层阴煞缠绕的山主,背后石壁,有一条破碎的缝隙。 当年龙绡宫的最终一战。 影子打破了光明石壁……? 只一刹那,便有鬼哭狼嚎,要降临树界殿堂。 炽日般的辉光,随着6圣的起身,再度重燃。 这一次山主黑衫上的光明,没有轻易熄灭,而是如炽灯一般,愈骤烈,直至刺目。 整座黑暗石壁,随着他的起身,缝隙加大,裂纹弥漫。 山主没有回头,起身之时,便反手将狭长石匣插入背后缝隙之中。 “嗡”的一声! 石匣燃起熊熊火光。 千万只污浊之手,磅礴如海潮的黑影,瞬间便被吞没,缭绕在石匣表面,化为呜咽的归息。 6圣轻轻叩指,那枚混沌果实,掠至周游面前。 “大隋开国万年,你是唯一一个……参悟至道真理之人。” 站在大殿最高处的6圣,因为石匣插入黑暗石壁的缘故,终于得以抽身。 他一步一步向下走来,身上的光芒也不再刺目,逐渐内敛,变得温和。 原先,6圣整个人如一轮太阳,几乎不可直视。 而当他真正走到宁奕周游面前,便与常人无异。 “距离生死之境,只差最后一步……而这一步,并非是你资质不够,或是无法参透。”6圣解释道:“是时代的原因。如今两座天下,神性凋零,星辉枯竭,这天地间没有足够的光……自然无法诞生出所谓的不朽。” 自大隋开国以来。 两座天下,已经没有诞生过真正意义上的不朽了。 可6圣话说完,宁奕才陡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事情。 如今的6圣山主,独自镇压黑暗深渊,忍受寂灭劫难。 他亦非不朽。 无法成为不朽,修为再强大,也有大限。 换句话说。 6圣山主……与当年太宗皇帝一样,即便修至通天,也会迎来最终不可避免的那一步。寿元尽了,寂灭死去。 而山主的时间,似乎已经……不多了。 “吃掉这枚万物源果,你便可以成就真正的生死道果。”6圣将果实放在了白道士的手上。 周游怔住了。 他也看出了眼前男人的寿元,似乎已经抵达了燃尽的状态。 “请恕我拒绝。” 他摇了摇头,很坚定地开口,道:“我还有很长的时间……而且……” “人间更需要您这样的存在。” 这枚果实,如果当真有巨大造化,可以助使自己成就生死道果,半步不朽,周游情愿让6圣山主服用,以此冲击最后的关卡。 6圣笑了。 他轻轻覆住周游的掌背,让他握住果实。 “道祖真理……言出法随……这枚果实,就是为你而生的。” 6圣的声音里,听出了欣慰。 他温声笑道:“吃掉它吧,相信我,接下来的人间更需要你。” 周游一下子明白了山主的意思。 他的确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 但……这座天下等不了那么久了。 6圣将目光投向宁奕,欲言又止。 他有很多话想说。 他长长叹了口气,笑着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宁奕脑袋。 “稍等片刻……等我解决外面的琐事。” 说完这句话。 6圣向前走去,他每走一步,树界殿堂便会轻颤一下,那面黑暗石壁,封印也随着震荡,松动一丝。 好在插入深渊的石匣,极其稳定,牢牢锁住万千黑煞。 6圣站在树界光明大殿的殿门,向下望去。 光明与黑暗,交织成通天的长阶。 两位登天阶者,缓步而上,向上望去。 披着大袍,手握斩月的白亘,沉默望着立在光明穹顶的那道身影。 龙皇也认出了这个名震两座天下的老熟人。 6圣身旁,宁奕在左,周游在右。 外界黄金城剧烈震颤,风沙席卷,那株巨大古木上悬的炽日,缓缓挪移,树界打开了一道缝隙。 在树界封顶的穹宇之上,缓慢升起了一轮无比耀眼的太阳。 光明如潮汐,溅荡炽烈弧光。 6圣背负双手,俯瞰两位来者。 龙皇和白帝眯起双眼,在他们眼中,那个站在树界最高处的男人,此刻简直就是一轮炽烈大日,根本无法直视。 “6圣……你还活着?” 龙皇震惊的声音,在树界震荡。 站在穹顶的山主,微微一笑,问道:“人间无敌,为何会死?” 白帝则是冷笑一声,道:“人间无敌?” 何人敢在他面前自称无敌! 灭字卷弹射而出,撕碎虚空,缩地成寸之神通,使得白帝瞬间便掠出数十里。 那杆斩月大戟,蓄满寂灭杀念,绷出万千黑色弧光。 只需要一斩……他便可以将整座树界殿堂,连同炽日,全都切成两半。 6圣只是笑了笑。 他伸出一只手,对准白帝,五指攥拢。 一个简单的握拳。 那轮炽日在树界上空,迸出洞穿灵魂的轰鸣。 数千万条光明长阶,顷刻支离破碎,整座树界,都被6圣握在掌心之中。 站在6圣身旁的宁奕,在这一刹,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大成纯阳气! 宁奕很确信,如果换做6圣山主,在小无量山圣坟遇到那位圣君。 最多只需要一拳,便足以将那位圣君直接锤杀。 何为人间无敌? 6圣二字,便是人间无敌。 第四十章 陨落长河 &emsp;&emsp;一道漆黑弧光,从树界穹顶上空斩落。 &emsp;&emsp;斩月大戟,在这一刻,仿佛真正成为了一轮弯月。 &emsp;&emsp;光与影交织的树界,出现了一**日,一轮残月。 &emsp;&emsp;阿宁轮回了万年,寻找到人间最强盛的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中,有6圣,有太宗,有叶长风,有余青水,有诸多惊艳之人应运而生。 &emsp;&emsp;无比辉煌的,不止是大隋天下。 &emsp;&emsp;而白亘,则是在这个时代,站在妖族天下至高点的那位大帝。 &emsp;&emsp;正如他所说的,谁人敢在他面前言称无敌? &emsp;&emsp;他的背后,亦是白骨累累,堆砌成山! &emsp;&emsp;论武力,他不输任何人! &emsp;&emsp;大戟迸出千万条杀念弧光—— &emsp;&emsp;灭字卷被白帝催动到了极致。 &emsp;&emsp;那轮惨白斜月,撞入炽烈大日之中。 &emsp;&emsp;站在树界殿门的山主,不退反进,神情淡然,前踏一步。 &emsp;&emsp;一枚蕴满纯阳的拳头,砸向白帝!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斩月大戟,在白亘全力挥舞的砸击之中,与6圣的拳头撞在一起,在轰轰烈烈的炸响中,破碎开来,绽放成一蓬绚烂璀璨的黑色光火。 &emsp;&emsp;这件宝器,陪伴白帝征战妖域多年,论其品秩,只是一件涅槃宝器。 &emsp;&emsp;它不是先天灵宝。 &emsp;&emsp;而将纯阳气修至大成的6圣,以肉身镇压在黑暗深渊之上,他的每一寸肌肤,乃至于每一缕丝,都臻至完美入神。 &emsp;&emsp;即便是从天地中孕育而出的,所谓不可摧毁的先天灵宝,也无法破坏6圣的肉身。 &emsp;&emsp;宁奕怔怔看着眼前的山主。 &emsp;&emsp;在很多年前……他也见过这样的肉身。 &emsp;&emsp;天都烈潮,登上长陵山顶的太宗皇帝,便是这般的“肉身成圣”,只不过那时太宗的肉身体魄,特性与山主有不同之处。 &emsp;&emsp;因为拥有着近乎无穷无尽的神性海潮,太宗的肉身有着无与伦比的重生之力。 &emsp;&emsp;断臂重生,只需刹那。 &emsp;&emsp;真正成为不朽……甚至可以做到“滴血重生”。 &emsp;&emsp;而此刻的6圣山主,一身体魄,则是完美无缺,毫无破绽。 &emsp;&emsp;周游盯着空中斩月大戟爆碎的黑色光芒,他默默握紧了拔罪,扪心自问,如果换做自己,以拔罪递剑……结局会是如何? &emsp;&emsp;即便是古仙剑拔罪,也无法伤害此刻的山主吧? &emsp;&emsp;有大成纯阳加持。 &emsp;&emsp;这一战,山主早就立于不败之地。 &emsp;&emsp;树界上空的残月与炽日相撞,黑夜白昼摩擦,炸射出千万蓬弧光,一时之间光影骤变,刹那疾光笼罩,刹那永夜降临。 &emsp;&emsp;白帝面色苍白,他竭尽全力递斩出的灭字卷杀念,像是一蓬拍岸而起的怒涛,撞在树界大殿的上空,肆虐轰鸣,却不得存入。 &emsp;&emsp;有万千符箓升腾,化为一座恢弘阵纹,将灭字卷的杀念尽数拦在悬空岛外。 &emsp;&emsp;6圣的脚底,闪烁着亿万光芒。 &emsp;&emsp;宁奕在这一刻才想起来,山主大人,是大隋开国以来资质最佳的阵纹师。 &emsp;&emsp;“宁奕。”6圣轻声道,“天书还差两卷,今天正好齐了。” &emsp;&emsp;说出这句话的6圣,站在至高之点,俯瞰而下,炽日般的目光,让白帝和龙皇,都感到心头一震。 &emsp;&emsp;天阶破碎,龙皇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emsp;&emsp;在华服男人转身的那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一刻,周身坠落的光明,黑暗,都凝固在长空之中。 &emsp;&emsp;暗金色手杖上,镶嵌着一枚雪白的珠石,这是凝固时空中唯一灿烂的物事,震颤出极其清脆的声音。 &emsp;&emsp;“嗡——” &emsp;&emsp;时之卷动,冻结了树界的时空。 &emsp;&emsp;在白亘斩月破碎的那一刻……龙皇心头便咯噔一声,知道自己上当了。 &emsp;&emsp;这倒悬海龙绡宫开启,根本不是造化。 &emsp;&emsp;至少对自己和白亘而言,这是一场**裸的杀局! &emsp;&emsp;人族天下的6圣,在这黄金城中布局五百年,等的就是今朝……在6圣身旁,还有一个随时可能突破生死境的强大战力。 &emsp;&emsp;他和白亘联手,或许能够抗衡6圣周游。 &emsp;&emsp;但万一……白亘临时改变主意了呢? &emsp;&emsp;棋局可算,人心难测。 &emsp;&emsp;他决定先行一步。 &emsp;&emsp;一条浩荡长河,贯穿过去,现在,未来,在龙皇面前铺展而出。 &emsp;&emsp;修行到生死境,举手投足,神通展现,其实已与凡俗没有关系,几乎可以称之为半神……只不过是时代的限制,神性的匮乏,使得龙皇无法突破最终那一步。 &emsp;&emsp;而炼化了“古卷天书”之后,他和白帝,都看到了通向不朽终点的希望。 &emsp;&emsp;将时之卷炼化到极致。 &emsp;&emsp;便展露出了这一条浩荡大河。 &emsp;&emsp;这世上,很难找出第二个人……比龙皇更适合时之卷。 &emsp;&emsp;八卷天书,生,灭,山,离,时,空,命运,因果,每一卷天书,都象征着一条通向不朽的希望之路。 &emsp;&emsp;执剑者能炼化所有古卷,但并非是最完美的适配者。 &emsp;&emsp;所以……即便有人拿到了时之卷,进行炼化,也未必看见此刻的时间长河。 &emsp;&emsp;除非,那人同样也是完美且极致的“适配者”。 &emsp;&emsp;龙皇按着黑金手杖,一步一步向着来时方向走去,树界天阶被6圣一拳捏碎,无数金光破碎,像是一条垂落的瀑布。 &emsp;&emsp;他每走一步,鬓便会苍白一分。 &emsp;&emsp;时之卷凝固时间,消耗神性,也消耗他的寿元。 &emsp;&emsp;长河浩荡,波光粼粼。 &emsp;&emsp;龙皇回头望去。 &emsp;&emsp;在自己境界之下的修行者,毫无意外的被时之卷凝滞,树界悬空岛上的黑槿,神情呆滞,一只手遮着面颊,保持着被残月炽日光芒照射的躲避姿态。 &emsp;&emsp;宁奕,则是有着轻微的面部变化。 &emsp;&emsp;而周游,一只手缓缓向着拔罪按去,时之卷已经很难完全凝固住这个境界的修行者了。 &emsp;&emsp;至于坠落空岛的白帝,在树界的虚空中缓缓坠下,四周俱是斩月大戟的碎片中,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emsp;&emsp;如果有人看到此刻白帝的面容,一定会觉得惊讶,被盟友背叛,他竟然没有一丝愤怒,瞳孔深处依旧是平静,甚至是漠然,戏谑。 &emsp;&emsp;龙皇的这一回眸,让他意识到了不对。 &emsp;&emsp;少了一个人。 &emsp;&emsp;那个最重要的人,6圣,不见了。 &emsp;&emsp;他再回过头,看着近在眼前的树界出口……时间长河的尽头,不知何时,立着一道云纹黑袍高大身影。 &emsp;&emsp;6圣就这么站在时之卷的长河尽头,黑袍飘摇,随波起伏。 &emsp;&emsp;能看见这条时间长河…… &emsp;&emsp;并且能在时之卷凝固之下进行行动…… &emsp;&emsp;只有一种可能。 &emsp;&emsp;这人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是时之卷的完美适配者。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时间凝滞,是一个不可被意识的东西。 &emsp;&emsp;当你意识到时间凝滞住的那一刻…… &emsp;&emsp;实质上,时停便结束了。 &emsp;&emsp;白道士的手掌,按住了腰间的拔罪,还没有来得及出剑。 &emsp;&emsp;“轰隆隆——” &emsp;&emsp;空中破碎的残月,被炽日无情地碾压撞碎,化为漫天光雨。 &emsp;&emsp;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emsp;&emsp;6圣山主站在悬空岛上空,站在宁奕和周游的中间,看起来像是从未挪动过一丝一毫。 &emsp;&emsp;只不过宁奕能感受到……山主身上的气息变了。 &emsp;&emsp;飘摇的云纹黑袍上,沾透了一层又一层血迹。 &emsp;&emsp;这是……谁的血? &emsp;&emsp;6圣缓缓摊开一枚手掌。 &emsp;&emsp;在他掌心,有几片破碎的逆纹鳞片,还有一枚雪白珠石。 &emsp;&emsp;那是原先镶嵌在龙皇手杖上的珠石。 &emsp;&emsp;轻轻握拢,便映射出一卷虚无的古书投影。 &emsp;&emsp;时之卷便栖身在此珠之中。 &emsp;&emsp;宁奕不敢置信地望向树界下方,破碎的光明虚空中,一蓬血雾炸开,一条苍老的,干瘪的老龙坠落无边深渊…… &emsp;&emsp;他望向白道士。 &emsp;&emsp;周游额有一颗巨大的汗珠滑落。 &emsp;&emsp;宁奕已经明白生了什么……就在刚刚,时之卷压制树界的凝滞时间内,6圣追上了身为时卷主人的龙皇,并且在时停领域中,两人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杀。 &emsp;&emsp;至于时停之后,究竟生了什么,很显然,自己没有看到,周游也没有看到。 &emsp;&emsp;当你意识到“时停”生的那一刻—— &emsp;&emsp;时停便结束了。 &emsp;&emsp;在那条凝滞的长河中,山主很可能和龙皇厮杀了数天数夜。 &emsp;&emsp;须臾,刹那。 &emsp;&emsp;而最终的胜负……正如宁奕所看到的。 &emsp;&emsp;统御北妖域,执掌十二妖神柱,威震北方天下的那位皇帝,只剩下了一具斑驳的,残缺的原始肉身。 &emsp;&emsp;坠落树界,殒命龙宫。 &emsp;&emsp;6圣的衣袍上浸染鲜血,可以想象这一战经历了何等漫长的惨烈厮杀……只是这些鲜血,没有一滴是自己的。 &emsp;&emsp;龙凰直至陨落,都没有打破6圣的纯阳金身。 &emsp;&emsp;山主的神态并不轻松,额汗渍尚未干涸。 &emsp;&emsp;他将时之卷的珠石放在宁奕手上,语气有些疲倦,笑道:“这条老龙,隐藏极深,若天地法则允许成圣,只需一夜便可蜕变不朽……杀他,比我想象中要难。” &emsp;&emsp;在时卷长河中,他几度鏖战,打得龙皇浑身骨骼破灭,洒尽最后一滴精血,才完成斩杀。 &emsp;&emsp;“接下来,还有一卷。” &emsp;&emsp;6圣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坠落树界的白帝。 &emsp;&emsp;白亘没有逃跑。 &emsp;&emsp;在时停的那一刻,他其实是除6圣外,唯一能够干预到时间长河的人物。 &emsp;&emsp;龙皇选择逃离。 &emsp;&emsp;于是在最终的那一战中……他便平静的,漠然的,欣赏着那条老龙的死去,瘸子最终殒命之前的绝望眼神,只是让他觉得有趣。 &emsp;&emsp;机关算尽太聪明。 &emsp;&emsp;畏惧死亡之人,便死在这一点上。 &emsp;&emsp;命运?何等嘲讽。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卡文修改,抱歉久等) 第四十一章 凡俗之身,比肩神灵 大日高悬,照耀树界。 光与影铺就的长阶支离破碎—— 染血的老龙尸体,随万千碎片,一同坠落。 白帝静静悬浮在空中。 他作为一个旁观者,冷血地注视着自己宿敌的陨落……时间长河那一战,他既没有出手,也没有逃走。 原因很简单,芥子山和龙皇殿对峙多年,未有胜负。 那个老瘸子,在多年前受了一次伤后,便不再冒险,求稳求到了极致……明明早已登上极致巅峰,却从不犯错。 他白亘不在乎自己的对手,是怎么死的,只追求最终的结局。 只要死了。 这百年来的两域之争,便是……他赢了。 看到龙皇陨落,白亘甚至冷漠地笑出了声。 “死得好。” 时停领域破碎之后—— 白帝缓缓抬眸,望向屹立树界穹顶的6圣。 观摩时间长河那一战后……白亘已经知道,自己和6圣对决的结局。 纵然拥有灭字卷,他也不可能是6圣的对手。 不得不承认,眼前男人,是自己平生仅见,以凡俗之身,比肩神灵的人物。 人间无敌,当之无愧。 那老瘸子,竭尽全力,都未能使6圣流一滴血……自己炼化灭字卷,单论杀力,要比瘸子高上一层楼。 可面对这大成的纯阳金身……依旧只感受到绝望。 想打破6圣金身,仅凭一卷天书,恐怕希望渺茫,微乎其微。 至于逃? 更不可能。 龙皇以“时停”领域逃离,都没有成功。 在这6圣掌控的树界,缩地成寸逃走的概率,只会比时停更低。 心念已决! 斩月大戟在先前一战被崩碎,白亘默默从眉心摘下一缕黑芒。 灭字卷缭绕扩散,最终化为一轮缺月,被他握在掌心,激荡出层层叠叠的杀念,从虚无状态,凝化成为实质。 他决意与6圣殊死一战。 …… …… 6圣皱起眉头,瞥了一眼身后。 即便时之卷,将时间凝固了,自己和龙皇的那一战,依旧引起了树界震荡。 这种境界的战斗,真正全力施展,可以将整座树界毁灭。 即便自己取得绝对压制……也无法阻拦黄金城震荡的产生。 每一招每一拳,对周遭空间而言,都是难以承担的负荷。 这也就导致了,悬空岛光明殿堂深处的石板,缝隙加大,狭长石匣已经有了镇定不稳的趋势。 山主的细微动作,被宁奕和周游都看在眼里。 黑暗深渊的影子,因为皇之战的震荡……更加迫切地冲击着封印。 再打下去,山主固然能取得胜利,可深渊里的黑暗生灵,又该如何镇压? 看到白帝拔出灭字卷缺月,山主眼神凝重。 这是决定与自己拼命一战了。 “这一战,好好看。” 山主对宁奕传递了一缕心念,柔声道:“八卷天书……炼至大成,每一卷都能挥出不可思议之威能。” 而白帝,是完美炼化灭字卷的大成者。 话音初落—— 白帝双手持握黑色缺月,不见如何动作,只是轻轻抹过一线。 这一线,在6圣头顶斩落,原本不过数尺长短,落下之时,已成一道撕天裂地的巨大黑色沟壑。 光明也好,黑暗也罢,通通被灭字卷杀念吞噬! “轰隆隆~~~” 树界上空,被灭字卷指引之力,撕开一抹裂缝,虚空乱流破碎激荡,整座黄金城,乃至整座龙绡宫,都受到了影响。 6圣皱起眉头,陡然伸出左手,五根手指,向着头顶巨大沟壑抓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枚巨大手掌,攥住了黑色沟壑。 6圣闭合五指握拢拳头,微微闷哼一声。 天地之间,响起砰的一道炸裂声音! 白帝面色苍白,面对自己灭字卷的全力一击,不是对撼,而是选择尽数压入掌心,自己吞入? 而穹顶那道撕天裂地的杀念沟壑,竟就真的被这么硬生生抹平了。 这是何等可怕的掌控力和自负? 6圣上前一步,身形消失在原地。 白帝面色骤变,立即施展缩地成寸。 两道身影同时消失,又同时出现。 让白亘惊骇的画面出现了。 只是一步,6圣便抵达了缩地成寸后的自己身前,毫无花哨一拳打出。 他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 提前预测了自己的行动? 还是说……6圣的度,比自己缩地成寸更快。 这一拳,打在灭字卷凝化的缺月之上! 白亘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轮太阳打中了,带着万度炽温,在一瞬之间,便要将自己融化。 在时间长河观战之时,即便感受到了6圣的强大,有了心理准备……在与6圣真正搏命交手的这一刻,白亘依旧被打得有些怀疑人生。 明明同为生死境。 明明距离不朽,都差那么一丝。 甚至自己还炼化了完整的灭字卷! 可为什么……自己完全被碾压? 6圣毫不留情,抬手一拉,悬在空中的那轮炽日直接坠沉,将二人吞没在内,数万道金光在这一刻齐齐迸。 宁奕终于明白……千手师姐的成名绝技,从何而来。 山主在这一刻化为了一尊巍峨古佛。 千条手臂,万丈金身,坐于大日之中。 炽日之中,白帝也展化法相,化为一头巨大金翅大鹏鸟,眉心有一枚猩红龙鳞,赫然是有化龙之姿。 单看法相,这位东妖域主人的本命妖身,虽然不及灞都城大师兄那般庞大,可也堪比一座大隋城池,每一寸妖羽都闪烁饱满金光,沐浴佛性。 据传在两座天下未分南北之前,在原始的那只金翅大鹏鸟,乃是佛门出身的信徒,被古佛捧在掌心,享受檀香诵经之香火熏陶。 所以芥子山上,有着“琉璃盏”内枯灯复燃之神通。 可如今。 在6圣大成的纯阳金身面前,白帝所化的金翅大鹏鸟,却当真像是一只稚嫩的掌心鸟雀。 白帝搏杀金佛,被千条手臂捶打,炽日之中,满是金灿鲜血,翎羽破碎。 他时而化为人形,催动灭字卷,施展千种神通,时而展露妖身,搬动万钧神力,奋力撼击穹宇。 可在宁奕周游眼中来看……炽日中的战斗,从头到尾,都是蚍蜉撼树。 与龙皇一样。 即便执掌灭字卷,白帝亦无法击破纯阳金身。 在佛陀千手笼罩的神通之下,他搬动所有杀法,都没有一丝效果。 令人……绝望。 大日炽光中,6圣缓缓来到白帝面前,伸出左手。 白亘浑身都是鲜血,几近竭力。 此刻他杵着黑色缺月,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躯,缓缓抬头,望向眼前男人。 6圣被炽光笼罩,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光芒中伸出的那枚手掌。 掌心向上,像是施舍。 可从6圣的声音中,白帝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慈悲,怜悯。 “灭字卷。” 要他交出灭字卷,便是要他……交出成就不朽的那缕希望。 白亘凝视着那枚手掌,低声笑了。 事已至此。 他……还有得选么? 东妖域皇帝停直脊梁。 闭上双眼,脑海中回忆着厮杀的细节。 忽而一道灵光闪过,他颤抖的声音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6圣……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生死之战,连一分胜算也没有。” “但算起来……我也是比那个老瘸子要强的,至少在你的手心,留下了一道痕迹。” 这句话,让6圣怔了怔。 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伸出的那枚手掌,一道浅淡的白痕,如一轮斜月,烙印在掌纹上。 是自己捏碎灭字卷全力一斩,所留下的痕迹。 …… …… 白帝再度睁眼,瞳孔化为一片纯粹的雪白。 他幽幽道:“从一开始,你就在保护这座树界……你害怕这里被摧毁?” 炽光中没有回应。 白帝轻声笑了,望向穹顶的那座悬空岛,“还是说……你在保护那个地方?树界毁了,黄金城毁了,那个地方……都会毁去?” 6圣神色复杂,看着白亘。 他知道,自己没有回应,对白帝而言,便是最大的回应。 这其实是……不可阻拦之事。 亦是他最担心的事。 白帝陡然力,向着这轮炽日撞击而去。 6圣瞬间横移,来到了白亘面前,一拳打出,这一拳本该直接打穿这位东妖域皇帝的胸膛。 一蓬金红鲜血,迸溅而出。 这一拳,打穿了一头巨大的金翅大鹏鸟…… 说是金翅大鹏鸟,已经有些不合适了。 白亘出仰天长啸,神态癫狂,这幅场景宁奕极其熟悉,在灰界初遇之时,白帝便是这般模样。 此刻更是妖异! 此刻施展本命妖身的白帝,浑身翎羽,生长出赤红龙鳞,似鸟非鸟,如龙非龙,在绝境之中,突破了更高的一层境界,硬生生撞出了6圣的炽日领域。 下一刻,白帝重新化为人形,因为本命妖身的变化,6圣的那一拳稍稍偏移了位置。 白帝竭尽全力,掷出一抹漆黑的幽芒。 灭字卷的万钧杀力,射向宁奕周游所在的树界殿堂。 白道士面色一变,拔出拔罪。 灭字卷杀力,先是一抹细线,在临近树界岛屿的那一刻,陡然炸裂开来—— 千万蓬杀念,如烟火一般,在树界上空炸散。  第四十二章 尘界梦幻,沧海桑田 周游神情陡然阴沉。 白亘疯了! 树界殿堂的黑暗石板如果破碎,后果不堪设想! 白道士拔出仙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磅礴杀念,四散撞开—— 太快了,根本来不及阻挡! 而在这时,炽日中的6圣忽然动了。 宁奕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闪过眼帘—— 掌心那枚时之卷珠石不见了。 树界上空,炸散的杀念落点之处,倏忽出现了万道云纹黑袍,又倏忽消失。 在“时停”的刹那。 周游和宁奕,所能感受到的,就是整座树界,沉重地震颤了一下。 山主重新回到悬空岛上,大袍落定。 这座树界……依旧完好无损。 光明殿堂内的石板,仍然镇压着黑暗深渊的最后一线。 只是掌心捏握“时之卷”的6圣山主,此刻神情稍显憔悴疲倦。 “让他逃了。” 山主有些遗憾地开口,道:“只差一卷……就可以圆满了。” 时停领域,无法完全凝滞同境者的行动。 6圣必须要一刻不停的收集穹顶破碎坠砸的杀念。 而掷出杀念,陷入疯癫中的白帝,仍然保持着最后底线的清醒。 他并没有在时停领域中,与6圣真正亡命搏杀。 白帝的确想将树界炸碎,可如果还有活路,也不至于放弃眼前的生机,拉着整个黄金城来一同陪葬。 6圣眼中虽有遗憾,却没有太多意外。 宁奕注意到,刚刚在危急关头,山主从自己手掌拿起时之卷,便直接开始了使用……其间没有一丝堵塞,障碍,无比顺畅。 就连天书的炼化,都省去了! 这就是完美适配者的力量么? “不必惊讶。很久之前,我便动用过‘时之卷’……在阿宁还没有离去的时候。”6圣看到了宁奕眼中的深深震撼,柔声解释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的缘故。” 他又望向神情惘然的白道士,笑道:“你方才踏入树界殿堂,石板尽头的影像,便是我留下的。” 周游恍然大悟。 自己第一次踏入了错乱的时空……看到了有心人留下的历史真相。 那位有些人,不是别人,正是山主。 这一切,都是许久之前,6圣动用时之卷力量,所留下的“神迹”。 这位完美执掌时之卷的适配者,曾经遨游时间长河……如此说来,山主理应看到了这条长河从始到终的一切秘密。 怪不得在很久之前。 他便可以喊出自己的名字…… 因为,他早已看到了这一刻。 镇压在黑暗深渊之上,俯瞰过去未来,这是何等雄姿? 一旁的黑槿,已经震惊地说不出话……她忽然觉得,6圣这样的人物,出生在这个时代,是整个时代的悲哀。 如果天地法则允许不朽的出现,那么他早就成为了所谓的神灵。 所有的赞美,用在山主身上,都显得黯淡,失去了色彩。 “现在……琐事处理完了。” 6圣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这一战打完,想必再借白帝一个胆子,这头大鹏鸟也不敢再踏入树界……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树界的战争,落幕了。 宁奕凝视着树界下方,仍然不断坠落的龙皇尸体。 今日这一战……比小无量山的神战,要激烈太多,惊心动魄太多。两位妖族皇帝,在宁奕的理解中,其实已是“比肩神灵”的伟岸存在。 白帝,龙皇,在与大隋天下的对抗中,丝毫不落下风。 而偏偏,他们遇到了6圣。 如果不是在今日,如果不是在树界,如果不是遇到纯阳金身大成的山主……执掌时之卷的龙皇,再不济再不敌,也不至于陨落。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正如白亘所说的,命运是一个很嘲讽的事情……生死道果境中,最畏惧死亡的人,最不该死亡的人,偏偏死得最早。 …… …… 四人重新回到树界殿堂。 大殿深处的黑暗石板,经历了先前战斗的震荡,已经绽裂出一道道裂缝。 狭长石匣死死镇压深渊,可插入之处,已然凝成一道漆黑涡旋,丝丝缕缕的阴气,从中渗出,缭绕在大殿之中。 被阴风刮中,宁奕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这阴风好似能吹入骨髓神海中一般,令人遍体生寒。 内心的欲念,止不住地翻涌—— 有声音在心池内响起,要他拔剑,要他破坏这面黑暗石板。 这些欲念来不及升腾,刹那之间,便被执剑者的光明剑意所清灭! 宁奕神情紧绷,如临大敌,望向周游。 周游先生对他点了点头。 很显然,他也感受到了……内心深处的欲念之音。 影子蛊惑人心,靠的便是这股力量,道心不稳,不够坚毅之人,一旦被蛊惑,听从了欲念指引,从此便会堕入黑暗。 然而让宁奕意外的是,黑槿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似乎并没有什么声音在心中作祟,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 “她很纯粹。” 6圣再次看破了宁奕的心思,目光转向黑槿,意味深长道:“某种意义上,饕餮就是影子所追寻的完美个体。” 宁奕摩挲下巴,好奇问道:“所以,即便把她丢进石板那一边……也不会有什么?” 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 黑槿闻言,咬牙切齿,恨不得拔出漆鸢,一剑砍死这厮。 “……” 6圣沉默了一会,道:“她就是被阿宁从那边带回来的。” 一句话,石破天惊。 就连黑槿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在龙绡宫启灵,启灵前的记忆太过漫长,回想起来的意义也不大。 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真正的故乡,是在那一边? “那边……竟然还能有活物?” 宁奕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山主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 “既然拿到了‘空之卷’,说明你已经见过了元。”6圣道:“那么你便应该知道……他是‘异乡人’。” “何为异乡?” 6圣语气有些黯然,笑道:“不在人间,即为异乡。” 镇守在这树界五百年。 说起来,他应当也算是一位异乡人了。 山主重新回到石板之前,拔出狭长石匣,置于自己面前,缓缓坐下。 炽烈的纯阳气凝化为一尊宝座,他后背严密贴靠在石板缝隙之前。 顷刻间,这袭巨大云纹黑袍上的光芒,便被深渊吸去。 炽日化为焦铁。 随着山主镇住深渊,这大殿内阵阵缭绕的阴风,诱内心阴暗面的欲念声音,也徐徐消散。 这五百年来,山主便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 寂灭,复苏,复苏,寂灭。 如此往复。 直到此刻,宁奕才意识到,所谓人间无敌的6圣山主,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凡人,什么凡俗之身比肩神灵……尘世间的一切赞美,在一个人寿命即将凋零的那一刻,都显得赘余且无意义。 山主直视着宁奕双眼,道:“宁奕……你所做的那个梦,是真实存在的。阿宁和元的故乡,就在这里。” 梦中那株巨大的古树。 树根之下的金灿国度。 就在这里……龙绡宫,黄金城,树之界。 忽然之间,宁奕明白了山主话语中的意思。 忽然之间,他开始理解一切。 悬浮在倒悬海上空的龙绡宫,本来就不是两座天下的产物。 这里之所以会有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杀阵,之所以像是一座完整的独立世界……因为它本来就是。 本来就是一个完整的独立世界。 本来就是…… 一截独立的,脱离了主干,落在人间的枯木。 黑暗石板所连接的另外一边,便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世界。 自己梦境中所看到的“终末谶言”,根本就不是针对大隋天下所出的警告……是世世代代执剑者所传承的记忆,这是实实在在生过的真实历史。 每一次梦境重演,都是“执剑者故乡”遭遇影子侵蚀的灾难再现。 一世又一世,以长生法不断轮回的阿宁,试图寻找阻止灾难的办法,避免两座天下重蹈覆辙。 宁奕的眼神从惘然,到恍惚。 从错愕,到震撼。 6圣看到宁奕双眼的变化,知道他终于理解了这不可言说的一切。 “很多很多年前,在这里所爆的战斗,是我们这一方赢了。而龙绡宫坠落……则是为了镇压倒悬海破损的海眼。”山主语调很轻的开口,道:“这是对人间最好的保护。” 宁奕记得很清楚,终末谶言里,末日降临的那一刻—— 天下必将迎来海水倒灌。 “今日一战,倒悬海海水会逐渐枯竭,汲入海眼,封禁两座天下万年的禁制……亦会随之破碎。” “即便我以身填补海眼,亦无法阻拦那一日的到来。” 6圣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轻松的笑意,并没有丝毫悲伤之色,道:“到那个时候,就要看你们的了。” 山主并不悲伤,可是宁奕却默默握紧了拳头。 在他的生命中,重要的人,总是相见之后,便匆匆分别。 每一次都是这样。 “宁奕……你是我们等到如今的希望。” 山主柔声道:“或许你如今还无法理解我所说的……但请相信你自己,无论何时,做出遵从你内心的选择。” 最后,山主大人伸出双手,将石匣交付到宁奕手上,微笑道。 “这是我答应后山那位,要找到的东西……” “大圣爷一定等急了吧?” 6圣缓缓抬起头,喃喃笑道:“真想再见他一面啊……可惜了……” 山主虽然在笑,但眼中却有着无法掩盖的孤独。 五百年。 尘界梦幻,沧海桑田。 他注定老死在这里。 大隋的至亲,挚爱,哪还有人活着……从他离开大隋的那一刻,这些人,便都无缘再见了。 宁奕接过石匣。 他接下来的话,让6圣为之一怔。 宁奕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山主,大隋天下,还有人在等你!” 第四十三章 逆斩命运,了却凡缘 猴子曾对宁奕说。 6圣是一个不含感情,只求大道的修士,也正因心中毫无杂念,6圣才能在五百年前的大隋盛世横扫诸敌,所向披靡。 可宁奕不这么认为。 一个无情之人,怎会甘愿牺牲自己,来镇压黑暗深渊? 山主修行的,从来就不是太上忘情之道。 “楚绡前辈……还在等您。” 果然。 在宁奕说出楚绡二字的那一刻,山主眼神便生了变化。 他太了解这样的眼神了。 是震惊,心痛,还有愧疚。 “五百多年了……” 6圣声音变得沙哑:“她还在等我啊……” 五百年来,坐在这暗无天日的树界殿堂中,所有的记忆似乎都褪色了……镇压黑暗深渊之后,他6圣便再也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在蜀山修行的那段岁月,鲜活地烙刻在脑海里。 他反复的怀念着师弟赵蕤。 还有紫山那个扎羊角辫的可爱姑娘。 临行之前,他留了两把伞剑,赠予二人。 细雪,红烛。 看到宁奕身上细雪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在记忆中,自己那位长不大的师弟,已经岁满阖世,先行离去了。 树界的风,吹过殿堂。 吹动黑暗石板上零零散散的星火。 “宁奕……” 坐在殿前的高大男人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模糊,笑着问道:“我还有机会,见到她吗?” …… …… 黄金城,洞开一线。 宁奕与周游从门户之中走出。 树之界穹顶大日缓缓归位,经过6圣山主与妖族皇帝的一战……光与影的平衡似乎被打破。 大片大片的黄金枝叶,开始凋落,地面上的光斑,也随之逐渐枯萎。 “从今日起,你便算是这龙绡宫的主人了。”周游望向宁奕,温和地拍了拍后者肩膀。 “先生,别调侃我了。如今的我……哪里有资格自称龙宫主人?只不过是钥匙的保管者罢了。” 宁奕神情复杂,长叹一声。 别人或许会认为,自己得到了阿宁的馈赠,已是这龙宫当之无愧的拥有者。 可宁奕心里很清楚……自己还差得远。 这座承担镇世使命的这座古城,真正苏醒,乃是两座天下当之无愧的第一杀器! 昔日云域灞都城,就隐约能看出龙绡宫的影子。 龙绡宫外的两尊古神,还有这一千零二十四座阵纹,自己连门路都没有摸清楚。 在自己攒足神性,唤醒龙绡宫之前……他算不得真正的主人。 而让宁奕担忧的是。 这座龙宫,从今日起,便将一点一点,逐渐失去对倒悬海的压制。 即便身处黄金城内,也能感受到“神力”的缺失。 只是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宁奕轻轻按压眉心,以空之卷力量,在门前引召出一扇离开龙宫的门户。 宁奕望向白道士。 “先生,外面……就是大隋清白城了。” 周游闻言之后怔了怔。 他取出那枚果实,放在唇前,缓缓咬下,眼神也变得坚定起来。 龙宫出世,天下震动,所有种种,皆因自己而起。 如今,他终于摘得黄金城生死道果。 是时候回到大隋天下,了却那段尘缘,让所有的遗憾,在今日画上句号了。 …… …… 清白城,大雨倾盆,电闪雷鸣。 雷霆闪逝间,空中云层,立着几道隐约含糊的高大身影。 几乎整座大隋天下的涅槃境强者,都来到了西岭。 悬于雷云之中的地府老殿主,眼神阴沉,问道:“多久了……宁奕、周游还没出来?” 老殿主手中握着一把漆黑古兵。 看样子,他是准备闯入清白城奇点了。 酒泉子沉声劝阻,道:“蒋老,再等一等,也不差这么一些时候了。” 蒋王望向另外一边。 蜀山千手也抵达了西岭,自始至终都保持沉默,看样子还能沉得住气。 于是他也压下了心中燥念。 老殿主并不知道,千手和裴灵素之间通过一枚传讯令,时刻保持着联络,关于倒悬海龙宫生的事情……千手能第一时间知晓,所以直至此刻,仍然淡定。 酒泉子则是不安地抬头。 这座山头上,压满了黑色劫云,随时可能有雷劫劈下。 而这些劫力,并非是针对在场的这些涅槃。 而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孩。 清白城山头的红色朱雀,展开巨大双翼,将周雨水笼罩在自己怀中,它逆着磅礴大雨,不断向着穹顶长啸,出愤怒的警告。 “区区天劫,你们知道我主人是谁吗!?” 周游离开大隋之前,以大道之力,保住了女孩的性命。 而这一手,则是忤逆了天道。 搂着女孩的巨大朱雀,嘶吼起来,近乎癫狂,却让人觉得可笑……而且可怜。 天道无情,生死有命。 天劫又怎会在乎凡俗之言? 女孩的气息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弥留一线了。 周雨水缓缓睁开双眼,她抚摸着红雀被雨水打湿后的细腻翎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就这样吧…… 人生至此,已没什么遗憾了。 “轰!” 穹顶之上,一道落雷,应声而下—— 清白城,被雷光渲染成万里白昼。 便在此刻,一扇门户,在光明之中被人推开! 周游一步便来到了山顶,推门拔剑的姿势一气呵成,白道士悬于朱雀与女孩之上,拔出腰间长剑。 那把道宗久镇阁内,连命运也可以逆斩的古仙剑。 拔罪。 穹顶雷光翻涌成海,顷刻之间,支离破碎。 有一道狭长剑气,刺破云霄,遥隔数十里都能看见纤细剑形。 就像是一座巍峨绵延的细长山峰,从大地之上鼓荡,这穹顶有多高,剑气便有多高。 大隋天下,沉寂多年。 今日。 道宗周游,踏入生死道果境。 …… …… 三清阁两位守阁人,遥遥悬起身形,在道宗上空,注视着那道绚烂剑气。 拔罪回归道宗的十年里,几大道场,耗费无数心血,都没有研究出这把古仙剑的真正使用方法。 涅槃境的修行者,可以以自己心血,寿元,作为代价,短暂驾驭仙剑。 两位老人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复杂与反思。 若是拔罪……始终锁在三清阁内,恐怕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今日这般绚烂璀璨的日子。 清白城上空。 所有涅槃境,都退避三尺,极有默契地围在劫云之外。 他们沉默地欣赏着这一剑。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般瑰丽的画面了? 大隋天下,多久没有“生死道果境”的修行者出过手了? 天都太宗皇帝,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真实手腕,即便是天都与裴旻的那一战,也未让任何一人目睹过程。 灵山虚云大师,更是闭关坐化,只留下一片羽化光明。 生死道果,比起不朽……唯一的差别,就是这个被证实可以抵达的神话,却从未在这个时代得到过真正详实的记载。 对涅槃境的每一位修行者而言。 生死道果的境界,无比真实,又无比缥缈。 就像是一场幻梦。 让无数老怪物,幻梦成真的,只是一个游历尘间,未及半百的年轻人。 …… …… “哥……哥……” 周雨水怔怔望向眼前的白身影,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哪怕努力将眼睛睁到最大,视线中也只有一团模糊的光影。 但她知道……哥哥没有骗自己。 哥哥回来了。 时间似乎凝固了。 从天而落的每一颗雨珠,都悬停在山顶之上。 周游只是一剑,便劈散了这漫天雷劫。 压山阴云,随之消散。 他收起拔罪,缓缓转身,来到女孩面前,一只手握住那冰冷的小手,另一只手,则是替周雨水擦拭湿润的面颊。 女孩挤出了一个笑容,竭力伸出双臂,抱住白道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唔……” 味道很好闻……有一股果实的淡淡清香…… 一股疲倦涌上心头。 女孩还想说些什么,可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了,脑袋搁在哥哥肩头,明明很是平稳,可整个世界却开始旋转。 “周雨水。” 一道清澈声音,在清白城上空响起,字字清晰。 “不准死。” 周游抬起头,平静注视着穹顶,他的目光穿越了云层,望向了最高处的虚无。 他与至高的虚无法则对视,然后说出了自己的规则。 周雨水,不准死。 道祖真理,言出法随。 “嗡”的一声,整座清白城山头,几乎快要炸开,虚空之中,一瞬之间掠出数千道万道至道真理金线。 凡俗之人,不可篡改生死大道。 可如今。 开口之人,乃是一位执掌“道祖谶言”,媲美神灵的生死境修行者。 无论从何种意义来看,周游都脱离了凡俗之身。 他要人死,天不准活。 他要人活,天不准死。 因为自己二世尘缘再修,导致上天取走的那些寿元……那些本该属于周雨水的寿元,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准许拿走。 万千金线,缠绕绷紧在白道士指尖。 他轻轻在女孩额之前抹过。 一缕肉眼不可见的命运长线,就此被一斩而断。 这六个字,这轻轻一斩。 周游斩断了人间尘缘里,最后的一段牵挂。  第四十四章 朱颜白发,细雪红烛 &emsp;&emsp;这轻轻一斩之后。 &emsp;&emsp;女孩即将湮灭的气息,竟然悬停在最后一线,从弥留之际,被缓缓拉回人间。 &emsp;&emsp;神迹。 &emsp;&emsp;真正的神迹。 &emsp;&emsp;“这就是……生死道果么?” &emsp;&emsp;地府老殿主神情复杂,凝视着山顶的白身影。 &emsp;&emsp;生死道果,一念枯荣。 &emsp;&emsp;清白城的荒山,本来被风雪覆盖的枯木,在这一刻,竟然生出了花苞,然后盛开了鲜艳花朵。 &emsp;&emsp;寒冬之季,春回大地。 &emsp;&emsp;宁奕默默站在山顶,看着这万物生灵,枯寂复苏的一幕。 &emsp;&emsp;当初在灵山,虚云大师所闭关的石室门外,也是这般风景。 &emsp;&emsp;摘下生死道果,可与天道抗衡。 &emsp;&emsp;周游抱起女孩,站起身子,望向宁奕,轻声道:“裴姑娘的病,交给我。等我处理完道宗之事,就来蜀山。” &emsp;&emsp;宁奕一怔。 &emsp;&emsp;丫头如今被困在后山……便是因为天道压制。 &emsp;&emsp;如果周游先生出手,那么她便可以离开后山,重见外界光明。 &emsp;&emsp;宁奕旋即抱拳,深深揖礼,沉声道:“大恩不言谢。” &emsp;&emsp;白道士温和笑了笑。 &emsp;&emsp;他抱着周雨水,翻身坐在红雀背上。 &emsp;&emsp;一声雀鸣。 &emsp;&emsp;红雀冲天而起。 &emsp;&emsp;他周游今日,成就生死之境,以道祖谶言,救下第二世身妹妹,而接下来,便是要前往道宗,处理过往琐事。 &emsp;&emsp;给道宗一个交代。 &emsp;&emsp;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emsp;&emsp;白道士悬在空中,望向隐于虚空中的一位位大隋涅槃强者。 &emsp;&emsp;修行至今,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大人物,莅临此地。 &emsp;&emsp;显然,他们有话要说。 &emsp;&emsp;至道真理开启的那扇门户之后,到底是什么? &emsp;&emsp;两座天下的震动,又是为什么? &emsp;&emsp;周游诚恳道:“诸位前辈,多有冒犯。还请再等等……等我先行处理琐事,再行商谈。” &emsp;&emsp;老殿主第一个开口。 &emsp;&emsp;“周游……” &emsp;&emsp;蒋王笑道:“我替殿下,向您表示祝贺。” &emsp;&emsp;此时此刻,地府老殿主的态度,就是红拂河的态度……而蒋殿主这样的顶级话事人,在此刻都用了尊称“您”。 &emsp;&emsp;可见,天都对这位新晋生死境的尊敬。 &emsp;&emsp;一位位涅槃圣人,闻言之后,俱是在空中为红雀和白道士让开道路,同时送出自己的祝贺。 &emsp;&emsp;酒泉子老奸巨猾,笑眯眯来了一句,“恭喜周天尊破境。” &emsp;&emsp;按道宗规矩,以凡俗之身媲美神灵的大修行者,可获“天尊”之称。 &emsp;&emsp;两千年前的那位太乙天尊,就是一个例子。 &emsp;&emsp;此次周游破境,成功摘下生死道果,恐怕会完全颠覆道宗先前的态度……什么规矩,什么律法,都不重要了。 &emsp;&emsp;所谓的规矩,就是为强者而生的。 &emsp;&emsp;周游先前取走拔罪之事,三清阁非但不会降罪,反而会重重奖赏。 &emsp;&emsp;古仙剑与他相互成就,缺一不可,如今来看,能成就这么一位破天荒的生死境,这是一桩大功德! &emsp;&emsp;就算周游要还回拔罪……恐怕道宗,也不会再要了。 &emsp;&emsp;仙剑留在阁内,等的就是能驭其锋芒的那位主人! &emsp;&emsp;总而言之,先喊上一句“周天尊”,准没有错。 &emsp;&emsp;有酒泉子开口在前,其他圣山的老怪物,也都一口一个周天尊喊上了。 &emsp;&emsp;“周天尊若是忙完道宗琐事,不妨来羌山一坐。” &emsp;&emsp;“周天尊……”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红雀听到这些称呼,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出怪叫。 &emsp;&emsp;“哦豁豁豁……” &emsp;&emsp;这里的老怪物们,所在圣山,还有哪座墓陵,没遭到自己魔爪祸害? &emsp;&emsp;就在刚刚,它还担心受怕,这么些涅槃老怪物聚在一起,不会是为了自己而来,万一新仇旧恨一起算,可怎么办? &emsp;&emsp;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可没想到,这风水转得这么快。 &emsp;&emsp;如今这些涅槃大人物,满面春风,一口一个周天尊,叫得那是一个无比亲切。 &emsp;&emsp;不愧是主人啊。 &emsp;&emsp;估计圣山墓陵的那些旧账,今儿就烟消云散了。 &emsp;&emsp;红雀笑得挤眉弄眼。 &emsp;&emsp;话说回来……自己以后跟着主人好生修行,再过个几百年,是不是有成为“雀天尊”的可能? &emsp;&emsp;大隋有生死境出世……这番场面,倒也在意料之中。 &emsp;&emsp;周游心中长叹一声,虽是不喜麻烦,但仍然一一顿,谢过好意,最终驾着红雀,向着远方道宗山头,急忙掠行而去。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千手落在清白城山顶。 &emsp;&emsp;“师姐。” &emsp;&emsp;宁奕轻轻吐了口气,来到师姐身旁,以指尖勾出门户,连忙道:“边走边说。” &emsp;&emsp;他可不想面对周游先生先前的情况。 &emsp;&emsp;自己也是踏入龙绡宫的见证者,要是不快一点溜走,恐怕就要被羌山山主,老殿主他们围住了。 &emsp;&emsp;空之卷,遥遥锁定蜀山。 &emsp;&emsp;宁奕如今对天书的执掌力更强了。 &emsp;&emsp;已经可以遥隔一境距离,直接精确锁定一座具体山头。 &emsp;&emsp;来到蜀山,宁奕松了口气。 &emsp;&emsp;清白城的那些老前辈们,应该没想到自己溜得这么快吧? &emsp;&emsp;浑身轻松后,宁奕笑着回头,“师姐,其实你没必要来的。” &emsp;&emsp;师姐踏出门户,左手右手拎着少年少女,定睛一看,原来是谷小雨和玄镜。 &emsp;&emsp;“师叔。” &emsp;&emsp;谷小雨笑嘻嘻吐了个舌头,道:“你让我滚蛋,我哪能放心?下山之后,立马就传音给师父了。” &emsp;&emsp;“你在龙宫的事情,我都知道。”千手懒洋洋放下两个小家伙,取出传讯令,轻轻晃了晃,笑道:“丫头在后山里,一五一十都传讯给我了。” &emsp;&emsp;“只是……五年了。” &emsp;&emsp;“你在天神山一闭关就是五年,生死未卜。” &emsp;&emsp;千手温柔地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宁奕脑袋,道:“如果丫头能离开后山,也一定会在清白城等你的。” &emsp;&emsp;不为什么。 &emsp;&emsp;就只是为了单纯的见一面。 &emsp;&emsp;宁奕望向师姐,再抬眼望向这眼前飘摇风雪的蜀山。漫天大雪,虽然冰冻寒冷,但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潺潺而过。 &emsp;&emsp;师姐,师兄,小师侄……蜀山与自己,已经有了不可割舍的羁绊。 &emsp;&emsp;他忽然理解,山主在树界殿堂里长长的那一叹了。 &emsp;&emsp;离开蜀山,枯坐树界。 &emsp;&emsp;纵然有大气魄,亦承受了大孤独。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道:“师姐,我要请楚绡前辈出山。” &emsp;&emsp;千手一怔。 &emsp;&emsp;“紫山如今被风雪笼罩,楚绡前辈的闭关,正在最关键的时刻。”她皱起眉头,道:“我们贸然前去,恐怕会打扰破境。” &emsp;&emsp;宁奕闻言之后,陷入沉思。 &emsp;&emsp;他忽然道:“楚绡前辈……闭关破境的日子,是不是太久了一些?” &emsp;&emsp;大限将至,闭关修行。 &emsp;&emsp;成与不成,也不过是最终一个结果。 &emsp;&emsp;要么,天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劫落下,身死道消。 &emsp;&emsp;要么,成功破境,破后而立。 &emsp;&emsp;当初天都城的太宗,面对天劫,也不过用了数月闭关,便成功活出第二个大限。 &emsp;&emsp;紫山山主,已经闭关六年有余。 &emsp;&emsp;宁奕连忙再度催动空之卷,点开一扇门户,同时郑重叮嘱道:“师姐……你去后山看着丫头,不要让她动用‘念珠’。”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大隋天下,最神秘的圣山,便是紫山。 &emsp;&emsp;历代紫山传承,单脉相承,一人即是一座圣山……修行钻研之术,乃是触犯天道禁忌的生死之术。 &emsp;&emsp;紫山所研究的生死之术,与生死道果境所能施展的神通可不太一样。 &emsp;&emsp;即便成为生死道果,依旧有着自身寿命的大限。 &emsp;&emsp;太宗皇帝也好,龙皇白帝也好,或者是当年的太乙救苦天尊……这些接近不朽的人物,或许可以扶平一个人的命数,却无法逆转自身生死。 &emsp;&emsp;强大如太乙天尊,终究是死在了八百年大限的命劫中。 &emsp;&emsp;而紫山研究的,则是真正意义上的“复苏法”。 &emsp;&emsp;让死者回生,让生者永驻。 &emsp;&emsp;换而言之。 &emsp;&emsp;就是比道宗佛门还要完美的,长生术。 &emsp;&emsp;“铛铛铛铛——” &emsp;&emsp;风雪如刀,撞在青芒缭绕的领域中,刀锋破碎。 &emsp;&emsp;一袭黑衫,来到紫山山门之前。 &emsp;&emsp;宁奕孤身来到了紫山,上一次他与楚绡前辈见面,是在六年前,那时候自己即将动身去往妖族天下。 &emsp;&emsp;楚绡前辈给自己算了一卦。 &emsp;&emsp;他还记得,当时楚绡气息已是十分微弱,看起来随时可能熄灭……自己告知了6圣山主仍然活着的消息后,前辈方才好转起来。 &emsp;&emsp;能与命劫厮杀六年,已是殊为不易。 &emsp;&emsp;这些年来,蜀山保护着紫山,不让外人入内。 &emsp;&emsp;也得益于天下太平。 &emsp;&emsp;紫山方圆常年寂静,唯有风雪缭绕。 &emsp;&emsp;“前辈。” &emsp;&emsp;宁奕轻轻以神念传递了声音。 &emsp;&emsp;他没有冒昧踏入山门,再往内,就是楚绡山主掌控的风雪原。 &emsp;&emsp;当年便是这样,有一缕风雪缠绕,为自己送来心念。 &emsp;&emsp;而这一次,任凭宁奕如何呼喊,山内都没了回应。 &emsp;&emsp;宁奕端详着穹顶笼罩的大雪,整座紫山……似乎都失去了生机,风雪原仍然在运转,这说明有人提供着神性。 &emsp;&emsp;可是,为何看不到命劫降落的痕迹? &emsp;&emsp;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emsp;&emsp;他顾不上太多,以指尖轻轻在面前划过一道口子,切开风雪原一片空间,踏入其中。 &emsp;&emsp;“噗通”一声。 &emsp;&emsp;宁奕跌坐在地。 &emsp;&emsp;映入眼帘的,漫天霜草,在广袤平原中旋转飞掠。 &emsp;&emsp;这一幕煞是惊艳。 &emsp;&emsp;然而霜白世界的中心,则有一道极其刺目的瘦小红衫,枯坐在石碑一旁,头颅低垂,白瀑散。 &emsp;&emsp;风雪呼啸。 &emsp;&emsp;紫山山主楚绡,维持着这个姿势,寂灭已久。 &emsp;&emsp;红衫飘摇,像是一朵随时可能被风吹散的红花,轻的只剩下一团絮。 &emsp;&emsp;石碑旁霜草地上,斜插着一把撑开的红伞。 &emsp;&emsp;伞骨上刻着一行小字。 &emsp;&emsp;红烛,6圣赠。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ps:1,公众号求一下关注~公众号名就叫“会摔跤的熊猫”~2,这几天推翻了细纲,重新整理,耗费不少精力,过几天双倍月票,会有加更!) 第四十五章 神迹 &emsp;&emsp;“师姐。” &emsp;&emsp;蜀山被风雪淹没。 &emsp;&emsp;而后山则是一片阳光明媚。 &emsp;&emsp;裴灵素坐在山顶,静静注视着远方溪水里荡漾出的千道波光。 &emsp;&emsp;她回头望向千手,笑道:“您这趟来后山,是有事想说吧?” &emsp;&emsp;“啊……” &emsp;&emsp;千手怔了怔,笑道:“是……” &emsp;&emsp;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什么。 &emsp;&emsp;“随便说些什么就好,这样我就不会动用念珠了。”裴灵素轻轻开口。 &emsp;&emsp;千手沉默了。 &emsp;&emsp;她叹了口气,来到裴灵素身旁坐下。 &emsp;&emsp;丫头的心思实在是太细腻了,这点小伎俩,瞒不过她。 &emsp;&emsp;两人所坐的山顶,风景极好,漫天草屑,随风飘摇。 &emsp;&emsp;师姐捻下一片草叶,缓缓摩挲,斟酌道:“宁奕回来了。” &emsp;&emsp;“嗯。” &emsp;&emsp;裴灵素笑了。 &emsp;&emsp;“宁奕回大隋,却没有回后山……他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可什么事情,会需要你亲自入后山,来稳住我?” &emsp;&emsp;“不希望我在念珠中,看到那边的场景……” &emsp;&emsp;她望向千手,虽然在笑,但笑声却隐约有些颤抖。 &emsp;&emsp;“我的师尊……出事了吗?”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瘦瘦小小的红衫,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像是一朵凋零的小红花儿,在风雪原中勾勒出一抹刺目的鲜红。 &emsp;&emsp;宁奕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 &emsp;&emsp;他缓步向着那袭红衫走去……可走到一半,却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emsp;&emsp;楚绡前辈……已经寂灭了。 &emsp;&emsp;然而这座风雪原,却始终有神性加持。 &emsp;&emsp;丫头在后山,外人不可踏入这座禁地。 &emsp;&emsp;这些年,是谁在为紫山输送神性? &emsp;&emsp;“咔嚓!” &emsp;&emsp;宁奕踩到了一截断木枝,陡然停住脚步,他望向那座石碑,神色变得古怪起来。 &emsp;&emsp;那个永睡过去的红衫身影,低垂的头颅,似乎轻轻动了一下。 &emsp;&emsp;楚绡前辈……没有死? &emsp;&emsp;不。 &emsp;&emsp;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寂灭,没有比这更彻底的死去了。 &emsp;&emsp;接下来,空旷的风雪原,响起了清脆的,骨头转动的声音。 &emsp;&emsp;红衫女孩背靠石碑,缓缓转动脖颈,周遭炸起噼里啪啦如炒豆子般的脆响—— &emsp;&emsp;楚绡“活”了过来。 &emsp;&emsp;她缓缓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头颅拧转了三百六十度,就这么幽幽的,平静地望向宁奕。 &emsp;&emsp;就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方才悠悠醒来。 &emsp;&emsp;被这么一看,宁奕浑身炸毛,一股巨大压力笼罩而下。 &emsp;&emsp;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仅仅是这么一眼。 &emsp;&emsp;自己已经被看破了……藏在身上的所有秘密,都不复存在,什么执剑者天书,什么不朽特质。 &emsp;&emsp;只此一眼,便被拆穿。 &emsp;&emsp;然而这样冰冷幽暗的眼神,绝不是楚绡前辈的眼神! &emsp;&emsp;“您……是那位?” &emsp;&emsp;宁奕陡然想到了小无量山神战之时,圣君所说的话。 &emsp;&emsp;在紫山之下,还有一位不朽! &emsp;&emsp;圣君称其为“疯子”! &emsp;&emsp;如果圣君所言为真,那么今日的一切谜题,就全都得到了解答。 &emsp;&emsp;紫山研究万年的生死禁术,历代的山主所钻研的复苏之法,都源自于圣君口中的疯子始祖。 &emsp;&emsp;就像是猴子在后山随意留下了一缕神念,被6圣和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徐藏扬壮大。 &emsp;&emsp;圣君留下了一道阵纹,于是造就了一度无比辉煌的小无量山。 &emsp;&emsp;对于这些功成名就的“不朽”而言,没有什么是比缔造一座圣山,更简单的“神迹”。 &emsp;&emsp;他们需要的就只是随手留下一份造化,启迪后人,然后慢慢等待……这片土地上总有天才,从神留下的一角馈赠中,得到灵感,然后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emsp;&emsp;而回来看,从紫山修行的方向,便不难看出,这位始祖……的确是有够疯狂的。 &emsp;&emsp;怪不得被称为疯子。 &emsp;&emsp;自身已是不朽,还要研究万物复苏之术。 &emsp;&emsp;“你认识我?” &emsp;&emsp;靠坐在石碑上的红衫女孩,缓缓站起身子,她甩了甩自己的腕骨,掀动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后,双手按在石碑上,望向宁奕,带着笑意淡淡问道。 &emsp;&emsp;“那么……我是哪位?” &emsp;&emsp;宁奕额头渗出了一些汗珠。 &emsp;&emsp;他总不能说,我从别人口中认识您老人家了,那人说你是大名鼎鼎的紫山疯子。 &emsp;&emsp;他还未开口。 &emsp;&emsp;双手撑在石碑上的红衫女孩,便咯咯笑了。 &emsp;&emsp;“你可以唤我棺主。很久以前,它们便是这么称我的。” &emsp;&emsp;宁奕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肚子这些烂话,幸好没说出来。 &emsp;&emsp;棺主。 &emsp;&emsp;他环顾一圈。 &emsp;&emsp;紫山是有名的生死禁地,埋葬无数棺木,棺主之名,的确合适。 &emsp;&emsp;趴在石碑上的女孩低低笑了。 &emsp;&emsp;“有意思。” &emsp;&emsp;“紫山疯子……”棺主微笑问道:“是那只猴子说的么?” &emsp;&emsp;能够完全看破自己的心念。 &emsp;&emsp;宁奕心头震惊,下意识低下头,不去直视这位深不可测的存在。 &emsp;&emsp;然而这个动作没有丝毫作用。 &emsp;&emsp;楚绡有些失望,又有些幸灾乐祸,拍了拍手掌道:“是小无量山的圣君啊……敢在背地里腹诽我,死得好。” &emsp;&emsp;这一下。 &emsp;&emsp;宁奕心底彻底凉透了。 &emsp;&emsp;即便不去凝望深渊,也无法阻拦深渊凝望自己。 &emsp;&emsp;紫山始祖那幽若深渊的双眼,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看破一切。 &emsp;&emsp;所有问题。 &emsp;&emsp;在她开口的那一刻,答案便会自动浮现! &emsp;&emsp;这就是神迹……在不朽特质大成之后所带来的,独一无二的神迹! &emsp;&emsp;类似神迹,还有譬如道祖谶言,金身不灭,滴血再生。 &emsp;&emsp;每种不朽特质,对应的力量,在抵达终点之后,都可以展露出属于自己的“神迹”。 &emsp;&emsp;“棺主大人……” &emsp;&emsp;既然无法隐瞒,不如直接坦白。 &emsp;&emsp;宁奕抬起头,直视着棺主,诚恳道:“无意冒犯,晚辈蜀山宁奕,此行……为楚绡山主而来。” &emsp;&emsp;这么多年,紫山和蜀山交情始终极好。 &emsp;&emsp;大隋境内,诸圣山均是历尽万年风霜,却很难找出像蜀山紫山这般关系的圣山了。 &emsp;&emsp;最关键的是,隐约去琢磨这五百年来的因果线。 &emsp;&emsp;历代单脉相承的紫山山主,准山主,都与蜀山有着不可言说的关系。 &emsp;&emsp;楚绡之于6圣。 &emsp;&emsp;聂红绫之于徐藏。 &emsp;&emsp;裴灵素之于宁奕。 &emsp;&emsp;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双命运之手,将两座圣山的因果与姻缘牵在了一起。 &emsp;&emsp;而追溯本源…… &emsp;&emsp;在两座圣山诞生之前。 &emsp;&emsp;这段命运长线,便已经悄然埋下。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宁奕凝视着那双冷清幽暗的双瞳。 &emsp;&emsp;在这一刻,他很确信,自己找到了答案。 &emsp;&emsp;猴子之所以在看到丫头紫山身份后,选择破例帮助自己,救下丫头。 &emsp;&emsp;猴子之所以颓废,之所以厌世,之所以会锁在光明笼牢里。 &emsp;&emsp;猴子不愿意回想的过往…… &emsp;&emsp;一定与眼前棺主有关。 &emsp;&emsp;在这份交情下,他相信这位紫山始祖,没有理由会厌恶自己。 &emsp;&emsp;果然。 &emsp;&emsp;棺主的神念,笼罩整片风雪原。 &emsp;&emsp;在自己坦白来意之后,那股压力缓缓消散。 &emsp;&emsp;“你来晚了。” &emsp;&emsp;紫山始祖低下双手,看着这双白皙失去血色的手掌,摇了摇头,道:“楚绡……已经死了。六年前大限已至,命劫破碎,渡劫失败。” &emsp;&emsp;六年前…… &emsp;&emsp;自己离开紫山不久之后,楚绡前辈便身死道消了吗? &emsp;&emsp;宁奕面色陡然苍白三分。 &emsp;&emsp;“不过……她运气还不错。” &emsp;&emsp;棺主淡淡道:“她死之时,我醒过来了。人间的天道,收不走我的魂念,也带不走她的身躯。所以某种意义上,她还活着,活在这具身躯里。” &emsp;&emsp;一具肉身,两缕魂魄。 &emsp;&emsp;“前辈。” &emsp;&emsp;宁奕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道:“晚辈如果猜得没错……您修行的,乃是虚无缥缈的‘命运大道’吧?” &emsp;&emsp;棺主面色没有波动,微微眯起双眸。 &emsp;&emsp;在宁奕开口前,她便提前一步阅读到了这份心念。 &emsp;&emsp;其实并不难猜。 &emsp;&emsp;所谓的佛门他心通,亦或是被世人称为读心术的神通……在命运大道中,不过是简单的拆分因果。 &emsp;&emsp;所有的答案,和问题,都是在长河的两端。 &emsp;&emsp;想要知道果,追查到长河上游的因即可。 &emsp;&emsp;反之亦然。 &emsp;&emsp;宁奕在见了周游先生的“至道真理”之后,思路变得开阔起来。 &emsp;&emsp;他之前便暗自揣摩,如果洛长生成就因果大道,会是什么模样? &emsp;&emsp;今日看到棺主,他心中有了答案。 &emsp;&emsp;紫山与蜀山这么多年的命运交集,因果汇聚……也都是因为棺主的神迹所造成,命运因果,绵延成线。 &emsp;&emsp;而这份命运……牵连万年之久,足以说明棺主与大圣二人当年的因果—— &emsp;&emsp;纠缠极深。 &emsp;&emsp;然而接下来宁奕的话,却是出乎了紫山始祖的意料。 &emsp;&emsp;“小无量山的那位圣君,晚年再如何凄凉,终究还剩一具肉身。” &emsp;&emsp;“而前辈您……如今只有一缕残魂,冻结在风雪原内,沉眠之时,遨游命运长河。”宁奕轻声问道:“是不是忘记了肉身所在之处,找不到栖居的那口棺?” &emsp;&emsp;棺主一下子沉默了。 &emsp;&emsp;她望着黑衫年轻人,眼神有些复杂。 &emsp;&emsp;宁奕一语中的。 &emsp;&emsp;她之所以会在这具身躯上醒来……是因为自己的魂魄,与肉身走丢了。 &emsp;&emsp;紫山内,埋着无数棺木,却没有一口,是自己的棺。 &emsp;&emsp;“我知道您的棺在哪。” &emsp;&emsp;棺主皱起眉头,不太相信宁奕的话。 &emsp;&emsp;历代紫山山主,追寻生死禁术多久了? &emsp;&emsp;近万年了! &emsp;&emsp;找遍两座天下,也没有找到埋藏自己肉身的那口真棺。 &emsp;&emsp;“但是在那之前……”宁奕取出一枚狭长石匣,诚恳道:“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第四十六章 风雪很大,人间很暖 蜀山后山。 裴灵素坐在山顶,草屑落叶,徐徐飘落在肩头。 “其实我大抵已猜到了……” “只是觉得遗憾……师父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等到6圣山主的消息……” 命运不可捉摸,无法猜测。 终究是缘悭一面。 千手轻声一叹,久久无言。 忽而之间,腰间令牌震颤。 “我出去一趟。” 令牌内的讯息,让千手神情满是惊讶。 她甚至来不及与丫头多说一句,便连忙起身。 一步踏出,便来到后山结界之外。 蜀山山门,已经是人山人海,隐宗的弟子长老几乎全都出动,围观这极其震撼的一副画面—— 蜀山山门的石柱,风雪缭绕,此刻却是缠绕一片炽热猩红的火焰,一只巨大朱雀悬在高空之中,虽是妖身,但眉目神色与人类无异,颇有些耀武扬威的环顾一圈,嘿嘿直笑。 蜀山铁剑山老龙山的两位小山主,都来到了山门之前。 齐锈虽然目盲,但在神念感知之中,却将眼前景象“看”得清清楚楚。 齐老二脸上写满震惊和懵逼。 红雀背上,赫然立着一位气息熟悉的道袍年轻人。 周游? 整座大隋天下,除却寥寥几人知情,其他人都被蒙在鼓里……齐锈一直以为,那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紫霄宫宫主,死在了莲湖道场的对决中。 退一万步。 就算没死。 给齐锈一百个脑子,让他往天外面想,他也想不到……再次相见,周游已是生死道果境。 “他娘的……这是什么修行度,这是古天尊转世吧?” 温韬同样目瞪口呆。 他看着那头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大红鸟,这贱鸟和吴道子四处招摇撞骗,盗墓行陵,也就罢了,还把自己名号用了,如今它倒是解脱了,成了天尊坐骑,圣山那些旧账,可不得找自己来算? 温韬看着那头耀武扬威的大红鸟,恨不得摘下道冠狠狠给这厮来一记,越想越气,心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给周游当坐骑吗? 我也可以啊……周天尊,骑我! 一个闪身。 蜀山山门上空,出现了千手的大袍身影。 她柔声开口,“周天……” 话音只出二字,就被周游无奈打断。 “千手前辈。”周游苦笑道:“天尊名号,担当不得,实在是折煞我也。” “周先生,道宗之事,竟处理得如此之快?”千手也笑了,她知晓周游不是在乎繁缛俗名之人,轻声道:“本以为,单单拔罪之事,至少会耽搁一天。” 目光望去。 那把纤细七星剑,如今还悬在周游腰间。 看来,道宗倒是识趣得很,那两位阁老的守阁戒律,似乎在生死境周游面前……并不适用了。 “教宗亲自出面,替我摆平了麻烦。”周游微笑点头,道:“生死之外,俱是小事。安置好雨水,我便来蜀山赴约。” 周雨水交给道宗,他大可放心,世上最养人的地方,无非就是灵山西岭和天都。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周雨水会受到道宗最高级别的厚待。 接下来的重要之事—— 便是他所答应宁奕的,要以至道真理,解开天道对裴灵素的束缚。 “小宁如今身在何处?” 周游微微转头,宁奕竟然不在蜀山。正在此时,一扇门户打开。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缓缓走出。 宁奕面容带着三分疲倦,揉了揉面颊,笑道:“周先生,来得这么早?有心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道瘦小身影,那身影披着厚大黑色麻袍,双手搁在胸前,似乎捧着什么……一路缓步前行,不言不语,只是沉默。 山门处的蜀山弟子们,看到小师叔回来了,便是一阵欣喜庆祝。 至于跟在宁奕身后的那位麻袍神秘人,则未引起他们的注意……没有人知道这是谁,也没有人在乎这人是谁。 但! 千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眼前紫山山主,为何有些陌生? 而且,自己没来由紧张起来…… 千手向宁奕投去一个询问的目光。 宁奕则是对师姐露齿一笑,露出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周游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在望向那袭黑袍的时候,他看到了千手未曾看到的东西。 身上粘粘的雪屑,浓郁的生死寂灭气息…… 周游以一缕心念低声问好。 “在此见过前辈了。” 披着黑色麻袍的瘦小身影,连头也没抬,只是轻轻从鼻尖里挤出一个嗯音,算是回应。 无人关心她,她亦不关心所有人。 宁奕很不客气地摆了摆手,一副地主模样,笑道:“进山了进山了,丫头该是等急了吧?” 周游从鸟背上轻轻跃下。 在宁奕面前,红雀连忙收敛了先前的嚣张气焰,极其识趣的化为一只小雀,人畜无害地落在白道士肩头。 它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带恶人…… 四人一路前行,来到后山结界之处,6圣所留的,这张能拦涅槃境下的符箓,拦不住任何一人。 只是麻袍人驻足在后山符箓之前,没有入内,而是有些犹豫。 宁奕轻声道:“接下来,要委屈一下前辈了。” 千手这才现,原来“楚绡”双手所捧的,乃是一个颇为眼熟的灯盏。 只是灯盏并不完整,隐约有破碎之后修补的痕迹。 等一等……灯盏? 东境大泽一战,韩约身死道消,琉璃盏不知去向……眼前的青灯,怪不得有些眼熟,此盏赫然就是琉璃盏。 此乃收纳神念,留存魂魄的无上至宝。 宁奕来到楚绡身前,缓缓蹲下身子,麻袍女孩面无表情,捧着琉璃盏的双手环抱在胸前,头颅垂落的那一刻,似乎有一阵微风掠过。 千手心头始终笼罩的那股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瘦瘦小小的身影向前倾倒,被宁奕背起。 …… …… 千层湖面,万道粼光。 宁奕背着楚绡,踏入猴林,一路上叽叽喳喳,猴子们极有兴致地围观,只不过当后方那位白道士踏出小溪,来到林中,这些猴子便立马安静下来。 周游仿佛自带一片沉默领域。 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宁奕有些感慨。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想让这些猴子闭嘴,是一件多难的事情。 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夯货,聒噪地要死,欺软怕硬……当初叶老在后山之时,这帮夯货才勉为其难安静下来。 自己就算火也没有用。 千手也惊叹于此刻猴林的死寂,她回过头,看到白道士神情平静,竖起了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原来是周游踏入猴林之时,便如春风一般,轻轻吹出了“嘘”这一字音。 只是简单的一字,却动用了至道真理,言出法随,这帮猴子们抓耳挠腮,在树上急得上蹿下跳,把脑门毛都快拔了,也没有用。 楞是开不了口,不出一丝声音。 于是他们看着白道士,越看越害怕,纷纷避退三尺。 这厮虽然年轻,但要论“折磨程度”……跟先前那个用剑的老头比起来不遑多让。 习惯了猴林的喧嚣热闹。 整座后山毫无预兆地寂静下来,让裴灵素有些不太适应,她驭剑离开水帘,缓缓落在猴林尽头。 便在此时,宁奕背着楚山主,走出猴林。 伏在宁奕背上,闭眸的楚绡,此刻眼皮轻轻颤抖,缓缓睁开了双眼。 眼瞳中,有迷茫,有困惑,但以极快度,逐渐变得清醒。 魂海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寂灭之时所生的记忆……楚绡大限已至,命数也尽,却被棺主的神迹,强行留在了风雪原中。 这六年来,她能听到每一片叶落的声音。 灵魂栖居在身体中,就像是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 至于先前宁奕和棺主的那番对话,她也都听见了。 “徒儿……” 楚绡声音沙哑地笑了。 丫头怔怔看着眼前师父,然后不敢置信望向宁奕…… 师姐刚刚的反应。 还有宁奕的行为。 她本以为,此生都无缘再与师尊见面…… “傻丫头,这份惊喜,还喜欢吗?” 宁奕扶着楚山主,来到丫头身旁,伸出一只手掌,揉了揉裴灵素脑袋。 丫头眼眶有些泛红。 “别急……还没结束呢。” 宁奕轻声道:“今天,你就可以离开后山了。” 他望向白道士,揖了一礼。 周游看着宁裴二人重逢画面,心中涌现一股暖流,忍不住笑了……遥想上次见面,还是在灵山真武庙中。 再上次,应该就是天都了。 灵山相见,宁奕为这丫头求药治病,耗费心机。 天都的相见,用诀别来形容更恰当。后来周游才知道,在自己莲花道场对决之后,大隋天下迎来了赫赫有名的烈潮。 公孙越在莲湖道场揭开了裴灵素的将军府遗嗣身世,而彼时修行境界薄弱的宁奕,殊死一战,被押入大牢。 跨越了十年的相见。 他每次见到的,都是这二人的相互守护,以及等候。 周游福至心灵,指尖汇聚至道真理金线。 他一如切斩周雨水命运那般,轻轻以指尖斩过。 “劫,散。” 裴灵素眉心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释放了。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宁奕抱着她踩上飞剑,越过蜀山后山的那条小溪。 天地一线,被符箓分割开来。 宁奕跃下飞剑,站在蜀山的风雪中。 他望着那站在飞剑上,仍在犹豫,不敢迈步的女子,忍不住笑了。 宁奕伸出手,穿过那张风中凛冽飘摇的符箓,握住了另外一只手。 裴灵素脚步踉跄,跌了出去,跌倒了某人的怀里。 “欢迎回来。” 这是宁奕的声音。 还有呼呼呼的风雪声,落在梢,肌肤,冷冷的。 风雪很大。 但人间很暖。 第四十八章 新的太阳(第一章) 树界的炽日,落下飘摇光雨。 未成神灵,终有大限。 6山主的生命,其实早已走到了尽头,只不过因为后继者并未出现……于是依靠着这股不灭意志,死死压制着树殿背后的黑暗深渊。 如今。 后继者有了。 6圣望向周游,轻声笑道:“我有话对你说。” 炽日辉光,将羽化的6圣,与白道士笼罩在内。 片刻后。 周游神情复杂,从炽日余晖中缓缓走出。 6圣也走了出来,望向千手,裴灵素……二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力量,冥冥之中,指引她们前行。 炽日辉光之下。 6圣拍了拍二人肩头,同样轻声交代了几句。 几句之后,千手的眼眶隐约变得湿润起来。 丫头则是望向对自己恩重入山的师尊,眼神既有不舍,也有祝福。 最后,终于轮到了宁奕。 …… …… “我死之后,周游会镇压树界。但即便有他,倒悬海枯竭,终究难免。” 6圣说的第一句话,便让宁奕神情一凛。 山主……这是在交代后事吗? 炽日之中,高大男人回头望了一眼石板。 漫长岁月过去,连接原始树界的通道,缝隙越来越大。 “那头小饕餮,我放回了妖族。她本心不坏,是阿宁从树界带回来的生灵……如果有一天终谶降临,单靠一座大隋天下的力量,是不够的。”6圣望向宁奕,沉声道:“你需要联合所有人……一起对抗黑暗。” 联合所有人……对抗黑暗。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决定坦白。 “山主,倒悬海枯竭后,大隋会北伐。” 天都,天神山,将军府,草原……早已做好了准备。 只等倒悬海枯,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破散,大隋铁骑,便会北上讨伐妖族……龙皇既已死在了树界,那么北妖域便不足为惧。 唯一剩下的大敌,便是东妖域芥子山的白帝。 宁奕要杀他,沉渊要杀他,太子要杀他。 “北伐势不可免,白帝……必须要死!” 宁奕盯着山主眼瞳,他太明白山主想对自己说什么了……在天海席卷的末日终谶之下,无人可以幸免。 可是有些仇,必须要报。 有些人,他非杀不可。 6圣听了宁奕的话,忍不住笑了。 山主眼神中也有杀意显露,他沉声道:“白帝,当然要死!就算他手上没有‘灭字卷’,也是罪该万死!” 以白亘先前轰炸树界试图毁灭一切的行为来看,这种人,根本不会在意所谓的末日终谶。 不仅要死,而且越早杀死越好。 若是影子降临,他或许会倒戈背叛人间,将芥子山,化为毁灭此间的助力。 “至于北妖域……”宁奕沉默了一会,道:“您放走黑槿,是为了说服火凤吗?” 6圣笑而不语。 山主忽然想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连忙问道。 “那枚石匣……你打开了吗?” 石匣。 宁奕这才想起自己还有这枚石匣。 他轻叹一声,道:“走得匆忙,还未见到大圣。这枚石匣,我先前试了试,或许是境界气血不够……以如今实力,根本无法开启。” 的确。 宁奕这一来一回,几乎没有一刻是停歇的。 他找到楚绡,便连忙将人带回来了……只是听闻石匣未开,6圣眼中有失望之色浮现。 “怎么,山主您难道未将石匣打开吗?” 宁奕有些讶异。 6圣摇了摇头。 “这枚石匣,镇压光明树殿,已有数万年之久。”山主轻声道:“我在此地找到了它,却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它。仿佛有亿万钧神力尘封,匣中之物,不可展现人间。” 本以为,等到了宁奕,也便等到了开启石匣的希望。 实在是宁奕这位执剑者的身份有些特殊……6圣才对他寄以厚望。 但如今来看,却是另有玄机。 “匣中……是什么?” 宁奕喃喃开口,手指抚摸着匣面。 这枚石匣,表面粗糙干粝,有如磨砂,但却异常干净,先前插入树殿深渊,缠绕无数恶念,拔出之后,却依旧纯洁朴实,不曾被黑暗沾染。 “谁知道呢?”6圣自嘲笑了笑,“倒悬海因为这枚石匣,平定万年……我也很好奇,这里面的定海神物,究竟长什么模样?” 宁奕凝视石匣,默默心想,猴子的兵器,似乎并不难猜……从砸剑的观想图来推测,这石匣内所装的,应是棍棒吧? 一棍,杵定倒悬海万年太平。 一棒,凿碎天上地下,神仙鬼佛。 “等我见了大圣,便将石匣交付于他。”宁奕忽然问道:“大圣爷这样的人物,若是能从牢笼里出来,所谓的末世终谶,难道还是无解吗?” 这一问。 6圣却是没有给出答案。 山主只是深深地望着宁奕,这样的神情……宁奕在元身上见过。 这是看见了未来,却又无法言说的神情。 宁奕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我只能说……末日终谶这件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6圣笑了笑,道:“阿宁当年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都失败了。我们在等一个正确的人,一个真正的希望种子。” 炽日开始震颤。 6圣抬起头来,极其艰难地开口,在天道阻力下,缓缓泄露一线天机:“至少……那个希望,不是大圣。” 那个希望,还能是谁? 已经不言而喻 宁奕默默握紧细雪。 “山主,叶长风先生曾授我剑术……他如今人在何处?” “太宗皇帝葬在冰陵内的尸体不见了,虚云大师在石棺内坐化了……他们真的都死去了吗?” 宁奕连忙开口问,因为他看到山主的衣袂,在原先羽化程度之上,变得更加虚无缥缈。 伸出一只手,却穿过了山主的身躯。 纯阳金身,不可破灭。 而寿终正寝,也并非是以雷劫葬身的形式,这天地已经无法将山主摧毁,此刻的羽化更像是一种登仙,让山主身躯内的纯阳气,重归天地之间。 “6山主!” 宁奕咬着牙齿,他还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了。 蜀山的那些人呐,都很想再见你一面。 五百年了。 守在这里,人间欠你一份大恩。 那轮炽日,在树界上空,缓缓扩散,不再精粹,像是一波彻底荡散的余晖夕阳,将波光消融在万丈绿叶之中—— “阿宁说过……我们终将重逢,希望她没有骗人。” 6圣指了指宁奕眉心,那新增的“时之卷”,笑着提醒道:“宁奕,接下来……那些问题的答案,还有末世终谶的解,就需要你自己来寻找了。” 宁奕怔了怔。 山主指向自己的时之卷…… 答案,就在时之卷中? …… …… 树界的炽日,化为虚幻瓢泼的光雨。 6圣伸出一只手。 楚绡笑着上前,来到男人身旁,抓住那只手。 两个人向着树界之外走去,破碎的光与影,重新化为长阶,将他们送向世界的尽头,炽日悬挂的穹顶。 每走一步,温暖光雨落下,纷纷扬扬的风雪也随之掀起。 到了最后,已经分辨不出,那些是光,那些是雪。 两道身影,逆着余晖,越走越近,最终在穹顶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光晕。 再后来,便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化散。 与之一同消融的……还有那**日。 光明树殿,在6圣消失的那一刻,开始了震颤。 黑暗石板的缝隙,出愤怒的咆哮,龙宫海水飞快地掠入海眼,原始树界的力量在压抑万年之后再度暴动…… 也正是在这一刻。 一道很轻,但极其有力的声音,在树界上空响起。 “要有光。” 轰的一声。 犹如神谕。 周游说,要有光。 于是这天地间消散的余晖,如时光倒流一般,重新汇聚,化为一轮崭新的太阳,悬挂在树界之上。 这轮太阳,与先前6圣以纯阳气所凝聚的,有所不同。 同为金日,这轮太阳要黯淡一些,表面缠绕着亿万缕数之不清的金线,这是至道真理所凝聚的辉光。 在真理大日重归穹顶之后,黑暗石板的挣扎更加激烈了。 石板前的年轻道士,白被风吹得狂飞。 他伸出一只手,按入深渊之中。 第二句道祖谶言,迸。 “海,不可逆。” 远天响起齿轮撞击的声音,一千零二十四座青铜殿,咬合着撞击着,死死将入口处龙吻堵住。 周游试图以至道真理,止住倒悬海的倾泻。 但很可惜……万事万物,都有极限。 正如6圣所说的,海眼依旧在渗水,至道真理的阻拦,只是将这个过程尽可能地向后拖延。 远方的光雨和风雪,落入这座凄冷幽暗的殿堂中。 这是五百年来第一次,破碎树殿中,不再孤独,有了三分温暖。 风声呜咽,光与影交织着掠舞。 远天的人消失在炽日中。 殿堂的人默默静立。 旧人已逝,新人目送。 在百年静默的树界大殿里,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悲歌。 当风雪炽阳散去,此地将重归死寂。 周游缓缓向后坐去,至道真理,在其背后,凝聚成一尊金线宝座。 黑暗石板挣扎平息。 整座树界不再震颤。 这个时代……完成了交替。 一轮新的太阳,重新在黄金城内升起。 …… …… (久等久等。) 第四十九章 石匣与猴(第二章) &emsp;&emsp;6圣离开了人间。 &emsp;&emsp;这一次,换成周游,坐在树界殿堂王座,镇压背后那块石板。 &emsp;&emsp;山主等了五百年,等来了“至道真理”的参悟者。 &emsp;&emsp;有周游在,镇压深渊的树界殿堂变得更加牢固。 &emsp;&emsp;道祖谶言,只需要一句话,几个字,便可以最大程度地完成周游的意愿……搬山拦海,重燃天日。 &emsp;&emsp;某种意义上,言出法随是最万能的“神通”。 &emsp;&emsp;拔罪剑从周游腰间缓缓悬浮而起,自行插入石匣所在的缝隙之中,命运缭绕成丝线,一缕一缕向着黑暗深渊内抵斩剑气。 &emsp;&emsp;“周游先生……” &emsp;&emsp;宁奕道:“这一次,你不会如山主那般孤独了。我们会时常陪着你。” &emsp;&emsp;龙绡宫还有很多禁制,很多阵纹,需要刻录,钻研。 &emsp;&emsp;如今丫头也得以离开后山,青铜殿和四圣城的阵法,就需要她来记录了。 &emsp;&emsp;“好。” &emsp;&emsp;白道士有些疲倦地笑了笑。 &emsp;&emsp;他缓缓闭上双眼,道袍的颜色一点一点变得黯淡,如先前山主镇守深渊一般……炽烈的至道真理光芒缓缓消散,在石板彻底破碎之前,他需要内敛全部力量,将自己融化于“寂灭”之中。 &emsp;&emsp;空中那轮柔和的大日,一圈一圈,荡漾着光明潮汐。 &emsp;&emsp;白徐徐染成黑色。 &emsp;&emsp;周游闭目之后,则是缓缓坐为一尊石像,只是眉心之处,与拔罪剑形成一缕牵连,震荡迸出丝丝缕缕的涟漪。 &emsp;&emsp;宁奕三人,不再开口打扰,向着光明殿堂内新的镇守者行了一礼,然后便就此退去。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光明摇曳。 &emsp;&emsp;笼牢死寂。 &emsp;&emsp;嚼着草根的猴子,目光无神,怔怔看着穹顶。 &emsp;&emsp;虽在笼牢中,可仍然可听闻后山世界的风吹草动……从宁奕方才踏入猴林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晓了将要生的一切。 &emsp;&emsp;一时之间。 &emsp;&emsp;空旷回忆……越过漫长岁月,涌入脑海。 &emsp;&emsp;石门再次轰隆隆地开启。 &emsp;&emsp;这一次,宁奕捧着6圣山主的石匣,来到了光明笼牢之前。 &emsp;&emsp;他刚要开口,就被大圣打断。 &emsp;&emsp;“小宁,6圣的事……我都知道了。” &emsp;&emsp;大圣爷那张猴脸,此刻看起来颇有些憔悴,声音沙哑道:“你不用再说了。” &emsp;&emsp;宁奕默默将石匣放在地上。 &emsp;&emsp;“前辈,这是您的兵器。” &emsp;&emsp;“没有再见一面……真是遗憾啊。” &emsp;&emsp;宁奕的声音也有些嘶哑,“这是山主离去的时候,所说的话,如今他不在了,由我来转述给您。” &emsp;&emsp;猴子咧嘴,无声笑了笑。 &emsp;&emsp;他怎么也想不到,重新找到自己的兵器,心中竟然连一丝喜悦都没有,甚至还有酸楚涌出。 &emsp;&emsp;这是怎么回事? &emsp;&emsp;明明早已成就神灵之躯,无喜也无悲。 &emsp;&emsp;而且,与6圣初见,到如今……不过是区区的五百年而已。 &emsp;&emsp;在自己漫长生命中,这弹指瞬过的五百年,就像是一朵闪逝即过的浪花。 &emsp;&emsp;那个家伙死了。 &emsp;&emsp;自己心中……涌出了名为不舍的情绪。 &emsp;&emsp;更多……还有愧疚。 &emsp;&emsp;猴子有些后悔了。 &emsp;&emsp;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再次在后山见到6圣这个臭小子,他不会再传授他纯阳气,也不会再让他立下寻兵誓约。 &emsp;&emsp;因为自己,6圣牺牲了太多。 &emsp;&emsp;而猴子最不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欣赏的年轻人,在另外一座笼牢里,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emsp;&emsp;“是啊。” &emsp;&emsp;大圣始终低垂着脑袋,没有去看宁奕,始终垂凝视着地面,此刻用力揉了揉猴脸,深吸了一口气。 &emsp;&emsp;“没有再见一面……真的很遗憾。” &emsp;&emsp;这世上。 &emsp;&emsp;有些人错过了,就不在了。 &emsp;&emsp;“大圣……” &emsp;&emsp;宁奕顿了顿:“我还带了一位,很重要的人。” &emsp;&emsp;裴灵素取出琉璃盏。 &emsp;&emsp;棺主的魂魄,就栖居在琉璃盏中。 &emsp;&emsp;在树界殿堂目睹楚绡6圣羽化之后,棺主便似乎陷入了沉寂,之后一路,不再催促宁奕,也不再出神念。 &emsp;&emsp;如今,宁奕带着紫山始祖,来到了猴子面前。 &emsp;&emsp;万万没有想到,琉璃盏内仍然一片寂静。 &emsp;&emsp;这与宁奕想象中的“旧人重逢”,并不一样。 &emsp;&emsp;猴子没有抬头,只是低垂着脑袋,像是一个闭关坐定的老僧,禅定入神,在裴灵素取出琉璃盏后,便不再抬头,不再视物,双目紧闭。 &emsp;&emsp;当真如一座石雕。 &emsp;&emsp;石山内,烛光摇曳,残火凋零,奄奄一息。 &emsp;&emsp;不见,不闻,不问,不想。 &emsp;&emsp;“大圣?” &emsp;&emsp;宁奕大失所望。 &emsp;&emsp;“以您境界,难道看不出,这灯盏中是谁的魂魄?” &emsp;&emsp;如今的宁奕,见到了所谓的不朽,也见识过了所谓的神战。 &emsp;&emsp;他太清楚大圣的实力了。 &emsp;&emsp;即便用“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来形容,也不过分。 &emsp;&emsp;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宝器,能遮住大圣的赤睛? &emsp;&emsp;只是……面对宁奕的质问。 &emsp;&emsp;猴子依旧一片死寂。 &emsp;&emsp;宁奕索性盘膝坐下,在大圣面前,隔着数丈牢笼,将灯盏捧起,咬牙道:“6山主离去人间……您未见最后一面,这已是一大憾事。如今棺主来了,您不愿见,难道世事非要错过,等到只剩遗憾,才觉得追悔莫及?” &emsp;&emsp;傻子都能看得出来,紫山和蜀山缘分纠缠,命运相连。 &emsp;&emsp;而一切溯本寻源,皆是因为这二人……当年生了什么,宁奕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emsp;&emsp;他只是可以确定一点。 &emsp;&emsp;若他是棺主,一定会非常失望。 &emsp;&emsp;所以……这是宁奕第一次,对猴子语气如此强横。 &emsp;&emsp;寂灭老僧般的大圣,缓缓抬眸。 &emsp;&emsp;他目光掠过琉璃盏的那一刻,有那么一刹的颤动,待到望向宁奕之时,便只剩下冷漠。 &emsp;&emsp;“棺主的魂魄与肉身离散了。” &emsp;&emsp;“紫山风雪原,千万具古棺,无一藏有肉身……”宁奕豁出去了,与猴子对视,像是一头倔强的牛犊子:“我说的这些,您应该都知道吧!” &emsp;&emsp;大圣默默攥拢十指,没有回应。 &emsp;&emsp;宁奕便继续开口,“棺主找不到肉身,魂魄便只能游离在外,即便成就神位,又能如何?一缕亡魂,寄身风雪……既然您守着她的肉身,为何不愿相见,不愿开口,不愿面对?” &emsp;&emsp;琉璃盏颤了一下。 &emsp;&emsp;石山穹顶,泼洒大片大片的光明,落在一口黑棺之上,那口黑棺……没有灰尘,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emsp;&emsp;黑棺未曾打开。 &emsp;&emsp;但已不需要打开。 &emsp;&emsp;在得知棺主魂魄走失,找不到肉身棺木之时,宁奕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口棺。 &emsp;&emsp;猴子被关押在这死寂囚笼中,不知多少年孤独煎熬,从未让这口黑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棺蒙尘,而后来即便酗酒,终日酩酊大醉,也会记得擦拭棺木。 &emsp;&emsp;万年如一日! &emsp;&emsp;这该是何等的在乎,珍重? &emsp;&emsp;琉璃盏中,有一道女子声音,轻轻传出。 &emsp;&emsp;“猴子。” &emsp;&emsp;“……是真的吗?” &emsp;&emsp;棺主开口的那一刻,猴子连忙闭上了双眼,不去看那盏灯。 &emsp;&emsp;命运长河的“神迹”,在开口的那一刻,便已经动了。 &emsp;&emsp;只是。 &emsp;&emsp;在同样身为不朽神灵的大圣面前,棺主并没有得到答案,笼牢内的一切都是混沌,那口棺是混沌,那只猴子……亦是如此。 &emsp;&emsp;其实。 &emsp;&emsp;命运长河没有得到答案,亦是一种答案。 &emsp;&emsp;这世上,只有正确的“解”,才可能会被隐藏起来。 &emsp;&emsp;笼牢内,被光明照拂的黑袍枯猴,缓缓背转过身子。 &emsp;&emsp;无论宁奕再做任何尝试,都无动于衷。 &emsp;&emsp;仿佛真的化为一座石雕。 &emsp;&emsp;片刻后—— &emsp;&emsp;“宁奕。” &emsp;&emsp;琉璃盏内的神念,轻轻开口。 &emsp;&emsp;“不必再费心了。” &emsp;&emsp;紫山始祖有些倦了,道:“一缕神念,不可在外久留。既然他不愿意相见,便送我回紫山吧。” &emsp;&emsp;宁奕咬了咬牙。 &emsp;&emsp;他仍是行了一礼,躬身将石匣往前推了推,推入笼牢之中,转身离开。 &emsp;&emsp;丫头捧着琉璃盏,走得很慢。 &emsp;&emsp;一步三回头。 &emsp;&emsp;那只猴子,终究是枯坐在笼牢中,没有开口挽留,没有回相送。 &emsp;&emsp;离开后山。 &emsp;&emsp;石门轰隆隆闭合,这次的声势比先前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emsp;&emsp;宁奕试着再开石门,却现后山被一股无形神力封锁了。 &emsp;&emsp;大圣是不想再看到自己了? &emsp;&emsp;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与捧着琉璃盏的丫头,缓缓离开后山。 &emsp;&emsp;这一次经过猴林,万音俱寂。 &emsp;&emsp;猴子们自地保持了安静,悉数落在树干枝头,这一次它们直立起身子,眼神中既有悲伤,也有困惑,目光汇聚在琉璃盏摇曳的火光之上,等到宁奕三人走后,又不解地望向后山禁地那扇死死闭合的石门。 &emsp;&emsp;石门落下的那一刻。 &emsp;&emsp;笼牢重归寂静。 &emsp;&emsp;猴子沐浴着像是施舍一般的一线天光,缓缓从寂灭当中复苏,他的每一根毛都炸了起来,额头青筋鼓起,牙齿咬得几乎快要爆碎炸开,唯有在独处之时,他才能展露出万般暴怒,宛若战神的一面。 &emsp;&emsp;“轰”的一声—— &emsp;&emsp;飞起一脚,踢得光明笼牢变形,只是如之前那般,笼牢韧性逆天,根本无法摧破。 &emsp;&emsp;猴笼上方,无数雷光,汇聚而来,化为金雷。 &emsp;&emsp;猴子汗毛倒立,怒斥一声。 &emsp;&emsp;“呔!!!” &emsp;&emsp;他一把抓起石匣,震腕一抖,做当头棒喝之状。 &emsp;&emsp;这一棍,对着穹顶金雷砸去。 &emsp;&emsp;雷海之中,逆天而上的猴子挥舞长匣,并没有出现笼牢应声破碎的场面—— &emsp;&emsp;滚滚劫光,将猴子劈得皮开肉绽,重重跌落。 &emsp;&emsp;一滩烟尘中,猴子躺在地上,手心死死攥着狭长石匣。 &emsp;&emsp;他低声地,自嘲地笑了。 &emsp;&emsp;历尽雷光,尘劫,岁月侵蚀…… &emsp;&emsp;这枚石匣,死死锁着那根棍棒。 &emsp;&emsp;就如这座牢笼,死死锁着自己。 &emsp;&emsp;(还有一章。可能会有点晚,等不了的可以先睡。) 第五十章 光明信笺(第三章) 风雪缭绕。 一盏灯火,照破四面八方霜寒。 宁奕缓缓将琉璃盏,放置在风雪原草地上。 “棺主……您和大圣……” 琉璃盏中的火光,扑朔摇曳,随时有着熄灭迹象。 宁奕知道,此身既为神灵,即便只剩一缕魂魄,棺主亦不会轻易死去。 灯燃,便意味着棺主神念,仍在琉璃盏中。 离开后山,宁奕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楚绡前辈与6圣山主相见,携手离开,了却了遗憾,他便将琉璃盏带到了后山。 大圣根本不愿再见棺主。 宁奕想问,当年……究竟生了什么? “宁奕……往事不必再提。总而言之,谢谢你。” 棺主的声音已经满是疲倦。 她不想再与这尘世有更多的纠缠,或者回答任何问题,这句话说完之后,琉璃盏的火光便飘摇散去。 这意味着,棺主的魂魄,重新隐于风雪原。 或许是陷入了沉睡。 或许,跟大圣一样,在清醒中度过孤独的煎熬。 裴灵素双手捧着琉璃盏,神情有些感慨。 师尊逝去,如今紫山,便由她来担任山主,紫山的事,便是她的事。 与宁奕一样,她也不希望始祖和大圣二位,终其一生,只有遗憾二字结尾。 虽不知二人生了什么。 但如今看来,这个陈年往事所结下的死结,在两段都找不到答案。 想要解决,便需要自己动手了。 裴灵素对着风雪原高声道:“棺主,您放心!大圣那边,我来帮您解决!” 也不知始祖能不能听得到…… 宁奕和裴灵素缓缓走出紫山。 始祖的神念,并未再显灵。 …… …… “丫头,这两位神仙的爱恨情仇……你准备怎么解决?” 宁奕实在头疼,走出紫山,便立即开口。 他并非是不相信丫头。 相反,实在是丫头太靠谱了,所以宁奕才异常好奇。 这两位,要么是入定如枯寂老僧,不闻不问,要么是神念隐于风雪,只字不提。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铃铛都系了上万年了,两位当事人越解越死,自己和裴灵素该怎么打开突破口? “我准备怎么解决?” 裴灵素看着宁奕满怀希望的双眼,摇了摇头,道:“我看呐,这二位的纠缠,还得靠他们自己来解决。” “不过……我们能做的事情还是有的。”裴灵素低头看着琉璃盏,笑道:“尤其是如今,我可以自由行动了。” “大圣关闭了石门。” 宁奕提醒道:“这段时间,我们可能进不去了。” “你也说了……是‘这段时间’。” 裴灵素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笑道:“既然石门是大圣主动关上的,那么便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宁奕眼中灵光一闪。 丫头是想以静制静。 如果大圣不愿开口,不愿面对……那么这个问题,将永远无法得到解答。 他和丫头终究是局外人,不了解当年过往,能做到的,无非就是在大圣愿意分享过往的时候,倾听之时,推一把力。 “先让大圣‘醉生梦死’一段时日吧,他攒的酒应该还够喝上几天的。”裴灵素望向宁奕,意味深长地提醒道:“别忘了,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 …… 天神山上,立着一间不大不小的别院。 院落中庭,日照香炉,檀香缭绕。 一桩木案横立,卷宗堆叠如山。 一袭黑衫挺直脊背,姿势亦是如山。 宁奕已经伏案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即便有神火加持,此刻精气神也感受到了些许疲惫。 他低估了天神山闭关五年,堆叠起来要处理的事务。 圣山初辟,四境来的贺贴,礼物,这些都被将军府二先生整理成一份名单,宁奕闭关时日,一直是由将军府来打理这座圣山,玄神洞天安静无人,天神山不曾招收弟子,可大量的情报却源源不断汇入其中。 云洵通过天神山,与将军府建立了联系。 乌尔勒高原的鹰犬,闻风而动,极其精准地将北方那座天下的谍报,准时递交而至,单单是这些情报卷宗,便堆叠了数丈高。 大大小小,北妖域和东妖域一共爆了三十四场战争,互有胜负。 两域之战,愈演愈烈,已有妖君出手。 对于随时伺机准备北伐的大隋而言,每一场妖域战争记录,都是无比珍贵的情报。 除此之外,还有一堆天都中转的文件。 宁奕以神念飞快阅读,这几乎堆满一整间别院府邸的档案文献。 熬了三天,宁奕将草原方,天都方的案卷全部看完。 “太子久居深宫,不愿见人,最近一段时日甚至未曾上朝……” “昆海楼彻底取代了监察司,太子授意之下,顾谦成为天都名副其实的第一权臣。” 天都方的情报令宁奕万分讶异。 裴灵素坐在小院仅存的一块空旷地皮上,懒洋洋躺在太师椅上,斜斜仰靠着,一仰一合,手指逗弄着身旁的万年青。 相比于宁奕焦头烂额的昼夜苦读。 她要显得清闲很多。 无他。 这些年宁奕在闭死关,而她则在后山,一小部分时间跟随猴子学习术法,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将军府把情报资料复拓之后递交入山,她在替宁奕处理天神山的一些决策。 “师兄告诉我,太子……似乎是病了。” 丫头低眉道:“只是宫内消息,谁说得准呢?如今李白蛟不愿见人,除了顾谦,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太子病了?” 宁奕拧起了眉头。 若要说太子生病,他确实是不意外的。 天都权力高度集中,李白蛟将大隋天下的重任抗在自己肩上,同时也将权力死死握在手中……即便身边再多一位顾谦排忧解难,终究还是力不从心。 他并非太宗皇帝,那般钢铁之躯,可以比肩神灵。 一介凡夫俗子,一边忧心民生社稷,一边筹备北伐大业,如何能够扛得住这日夜操劳? 自己处理这些卷宗,都觉得魂海酸涩,疲倦不堪。 四境将情报汇聚,递交而上,若要事无巨细,一一阅览批改……太子日常要处理的事务,比之今日自己,恐怕是只多不少。宁奕拾起草原那边的案卷。 “北妖域与东妖域第三十四战,爆于虺蛇雪域,四万兽潮,据割西方,此战仍是北妖域占优。” 妖族天下,本来有三大凡势力。 白帝和龙皇二人,乃是均势之局。 如今这场大战,两位皇帝不露面,有灞都城那些亲传弟子加入的龙皇殿,自然在号召力和战斗力上,要更胜一筹……事实上在火凤加入龙皇殿的那一刻,这场拉锯战的结局便可以预见了。 龙皇是老谋深算的阴谋家。 按照他原先的计划,两域之争,皇帝对皇帝,妖圣对妖圣……自己蛰浅不出,限制白亘,等到火凤摘下生死道果,成为第三位皇帝,一切就都结束了。 是个好计划。 可惜……也正因为这份谋定后动的性格,将自己葬送在了树界。 “龙皇死在了龙绡宫。” 裴灵素神情严肃,不再是之前慵懒坐姿,正襟危坐,望向宁奕,道:“妖族的战争会有很大情况的转变……前面的三十四战,已经没了参考意义。” 火凤在黄金城中,被周游斩断天凰翼。 恐怕所谓的妖族天下“第三位皇帝”,要晚一些才能问世了。 然而白帝可不会给对手机会,一旦回到芥子山,接下来势必会动对北妖域的猛攻,动大决战的时间,取决于白帝的伤势。 在树界与6圣对决,白帝被打成重伤。 但……对于这位皇帝而言,养伤不过是件小事。 长则一年,短则数月。 没了龙皇,北妖域能抗得过白帝的碾压吗? 宁奕缓缓放下草原方的案卷。 他看到了一叠烫着金线漆边的信封,这些信封摆放在天都、草原、北境长城之上。 这说明,这些信封的重要性,要高于先前的情报案卷。 “这是……?” 看了三天,宁奕看得头晕眼花,直至此刻,才现自己原来错过了优先级最高,最重要的情报。 每一封信,信封上,都烙印着若隐若现的剑气,若是放在黑暗中的静室内,信封自身便会出淡淡的光芒。 执剑者制作的剑气符箓。 拆开信封。 这里的每一封信,笔迹都不同……因为使用同一规格,寄出这些信的,有很多人。 “师叔,庚子年二月初四,西岭原初城,现一处邪教祭祀。” “共计三十二人,无修为……已拔除。” “宁兄,庚子年四月十九,白骨山现‘影子’,十境修为。” “庚子年六月十一,长青洞天,六人……已拔除。叶。” “……已拔除。” “……” 一共一百八十九封信。 剑气符箓,光明扩散。 宁奕拆开这来自四境的信件,每一封的结尾,都是干净利落的“已拔除”。 “这是光明密会,这五年来的汇报。” 裴灵素站起身,轻声笑道:“这应该算是唯一的好消息……大隋境内的影子邪教,在这五年来,几乎被拔除彻底。” …… …… (好的,虽然有些晚,但是……答应大家的三更爆完毕。等到现在的人辛苦了,晚安。) 第五十一章 蜜游 &emsp;&emsp;一百八十九封信! &emsp;&emsp;大隋境内的影子邪教,在这五年来,几乎被光明密会拔除! &emsp;&emsp;一封封信笺读下来……宁奕现,信奉影子,永堕黑暗的凡俗之人,数量之大,远自己想象。 &emsp;&emsp;被拔除的邪教中,不乏有深藏地底的大型组织。 &emsp;&emsp;叶红拂最后一封信,是在两月之前寄过来的。 &emsp;&emsp;信中说,她在北境荒芜之处现了一座洞天,暗藏玄机,在洞天之内竟然全是信奉永堕之力的邪教徒。 &emsp;&emsp;只一座洞天,便有三千信徒! &emsp;&emsp;查明真相之后,这座洞天,被叶红拂一人一剑全部荡平。 &emsp;&emsp;这一百八十九封信,涉及邪教徒,恐怕有数万人了。 &emsp;&emsp;他们藏得很深,只可惜,在宁奕的剑气符箓照射之下—— &emsp;&emsp;这些异端教徒,藏得再深,也会被揪出来。 &emsp;&emsp;整个光明密会,算上后山未曾出面的裴灵素,一共也不过十人。而正是这区区十人,只用五年,便扫平了整座大隋的黑暗势力。 &emsp;&emsp;西岭有谷小雨,玄镜,执掌道宗大权。 &emsp;&emsp;北方有师兄的将军府。 &emsp;&emsp;天都有叶红拂,曹燃,还有书院。 &emsp;&emsp;东土有宋净莲,朱砂,整座佛门鼎力相助。 &emsp;&emsp;光明密会的这十人,虽然年轻,却象征着大隋这个时代的浪潮顶点。 &emsp;&emsp;他们手中握着……真正的权与力! &emsp;&emsp;“真是想不到啊。” &emsp;&emsp;宁奕摇了摇头,笑着将信笺合起,道:“我这位天神山山主,什么也没做,闭关五年之后,光明密会便将麻烦都解决了。” &emsp;&emsp;“可不是嘛?”裴灵素调侃道:“柳十一在信里说你是天生甩手掌柜的命,倒是恰当。” &emsp;&emsp;听到柳十一的名字,宁奕神情有些怀念…… &emsp;&emsp;五载闭关,终于结束。 &emsp;&emsp;大隋的朋友,故人,也是时候见一面了。 &emsp;&emsp;“出去走一走?” &emsp;&emsp;裴灵素一眼就看出了宁奕的心思。 &emsp;&emsp;宁奕笑着弹指,一缕剑光从远方高空掠入庭院,化为一道贴地流光。 &emsp;&emsp;“走?让柳十一瞧瞧我漂亮媳妇?” &emsp;&emsp;裴灵素抿唇笑了,佯怒嗔道:“瞧你这嘚瑟模样。” &emsp;&emsp;“不知道柳十一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剑行侯府的日子?” &emsp;&emsp;宁奕轻声一叹,然后嘿嘿笑道:“等会到了剑湖宫,我就是要嘚瑟,而且还要无情地嘲讽他,柳十一啊,瞧瞧自己都多大一把年纪了,还搁山上闭关练剑,不讲男德,老不正经!” &emsp;&emsp;丫头咯咯地笑,挽起鬓角丝,登上飞剑,双手环住宁奕腰身。 &emsp;&emsp;“走起——” &emsp;&emsp;宁奕再次弹了个响指,飞剑啷当一声,缓缓爬坡,一波三折,好似遭遇雪崩,截截停顿。 &emsp;&emsp;宁奕愁眉苦脸道:“丫头啊,五年没见,没少吃呀?” &emsp;&emsp;“找死!”裴灵素恶狠狠变了脸,在宁奕腰间掐了一把。 &emsp;&emsp;宁奕哎呦一声,连忙求饶,可惜这招并不灵验,于是改变策略,高声道:“紫山山主谋杀亲夫啦……” &emsp;&emsp;“你叫吧,尽管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emsp;&emsp;裴灵素小脸冷冰冰的,依旧凶神恶煞。 &emsp;&emsp;这里可是天神山,方圆几里杳无人烟。 &emsp;&emsp;“噢……这样的吗?” &emsp;&emsp;宁奕的笑声忽然诡异起来。 &emsp;&emsp;他反过一只手来,轻挠裴灵素的腰窝,那张凶神恶煞的小脸瞬间变了颜色,裴灵素哪里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是宁奕对手,拼命招架,然而不过三四回合就输得丢兵弃甲,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连忙低声求饶,俏脸通红,什么好夫君好相公好哥哥,一股脑通通甩了出来…… &emsp;&emsp;飞剑越荡越高,掠入云层。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剑湖宫山顶。 &emsp;&emsp;柳十和徐来并肩而立。 &emsp;&emsp;“十一最近也不闭关,也不练剑了。”柳宫主摸着自己下巴,语气甚是担忧,道:“这孩子素来沉浸剑道修行,这是出了什么差错?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emsp;&emsp;“老柳……”徐来压低声音,意味深长道:“十一跟随你,修行多少年了?” &emsp;&emsp;柳十只是稍稍一顿,便笑着回应,道:“自习剑起,二十一年三月十四天。” &emsp;&emsp;这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传人。 &emsp;&emsp;某种意义上,更是自己视为己出的子嗣。 &emsp;&emsp;徐来提醒道:“那么……你算一算,十一是不是该到做些其他事的年龄了?” &emsp;&emsp;做些其他事的年龄? &emsp;&emsp;咯噔一声,老宫主故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吗?” &emsp;&emsp;这几年,柳十一闭关极少,时常下山。 &emsp;&emsp;而且动不动就去天都,要么就是奔赴北境。 &emsp;&emsp;“听闻他最近与珞珈山的叶小疯……叶小姑娘,走得蛮近的。” &emsp;&emsp;徐来有些无语,望向柳十。 &emsp;&emsp;这剑痴师兄沉迷修行,恐怕终其一生都不知女色是为何物。 &emsp;&emsp;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emsp;&emsp;剑痴师兄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弟子,简直与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每日除了练剑,就是闭关。 &emsp;&emsp;这几年徐来看得很是忧心忡忡啊。 &emsp;&emsp;不过……如今看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msp;&emsp;虽然柳十一开窍晚,但好歹是开了窍的。 &emsp;&emsp;二人谈话之间,一缕剑光,缓缓从云层之中荡下。 &emsp;&emsp;“这是……?” &emsp;&emsp;柳十微微一怔。 &emsp;&emsp;飞剑上一男一女,衣襟稍稍有些凌乱,日光沐浴之下,却是各有三分仙姿圣魄。 &emsp;&emsp;“见过柳宫主,徐先生。” &emsp;&emsp;宁奕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然后单手轻揽裴灵素纤腰,落在山顶。 &emsp;&emsp;“宁大山主?”徐来笑了,“稀客啊。” &emsp;&emsp;自天神山初辟之后,这五年来,大隋诸圣山的大修行者,已经更习惯称呼宁奕“宁山主”,或是“宁剑仙”,而行走在外,“宁小师叔”这个称谓,一般只有蜀山门内弟子才会使用。 &emsp;&emsp;至于“宁大魔头”……喜欢喊这个称号的故人,已经被宁奕打杀得差不多了。 &emsp;&emsp;“裴姑娘?” &emsp;&emsp;柳宫主眼神一亮。 &emsp;&emsp;天下皆知,宁奕曾奔赴灵山求药求医,最终仍是无果……于是裴灵素只能自锁于蜀山后山,无法外出得见光明。 &emsp;&emsp;不过转瞬之间,柳十便明白了前因后果。 &emsp;&emsp;清白城周游问道生死的消息,已经传遍大隋天下,周游处理道宗琐事之后,便立即动身去了一趟蜀山。 &emsp;&emsp;想必裴灵素身上所谓的生死枷锁,天道禁锢,从今往后,便不复存在了。 &emsp;&emsp;“恭喜二位了。”柳十双手抱拳,笑着祝贺。 &emsp;&emsp;“我与夫君,乃为柳十一而来。”裴灵素同样笑着回了一礼,目光望向剑湖宫深处,“如今十一……尚在闭关?” &emsp;&emsp;说到这里。 &emsp;&emsp;柳十神情复杂。 &emsp;&emsp;徐来替剑痴师兄开了口,淡淡道:“这小子俩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月没回来了,说是去天都了,也不知道跟叶红拂去哪鬼混了。” &emsp;&emsp;一时之间。 &emsp;&emsp;宁奕和裴灵素对视一眼,面面相觑,现彼此神情都有些古怪。 &emsp;&emsp;柳十一,不在闭关修炼,而是跟叶红拂后面鬼混? &emsp;&emsp;这一句话……信息量委实是有些大了。 &emsp;&emsp;难道说? &emsp;&emsp;有情况。 &emsp;&emsp;徐来看着呆滞二人,笑眯眯道:“二位的婚典应该还不急吧?再等一等,我家十一说不定能凑着一起,到时候几家圣山合办,多喜庆,多热闹?” &emsp;&emsp;“呵……呵呵……”宁奕挠了挠头,尴尬笑道:“那还真是……可喜可贺……” &emsp;&emsp;“二位前辈,就不叨扰了。”裴灵素拽着宁奕落荒而逃。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飞剑悠悠荡荡,在空中滑掠。 &emsp;&emsp;“失策。太失策了。” &emsp;&emsp;宁奕幽幽道:“这趟剑湖宫之行,完全是自取其辱。” &emsp;&emsp;“何止是自取其辱?简直是丢脸到家。”裴灵素不能再赞同。 &emsp;&emsp;宁奕摩挲下巴,啧啧道:“话说回来……柳十一这厮忒不够义气了,这档子大事,信里竟然一直没说。天都的情报机构不太行啊,竟然没人侦查到两位圣山未来山主正在勾搭的绯闻消息吗?” &emsp;&emsp;“这么劲爆的秘闻,蜀山暗宗的谍报也没提到……三二七号已经不在写书了吗?”宁奕摩挲下巴,颇为遗憾,问道:“书名我都替苏福拟好了,《柳十一郎》,你觉得怎么样?” &emsp;&emsp;“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市井里的武侠故事……”丫头思忖一会,道:“你觉得《红拂夜奔》这个名字怎么样?” &emsp;&emsp;“不愧是我媳妇,比我水平高……后山这几年,没少看苏福写的小册子吧?”宁奕啧啧感叹。 &emsp;&emsp;丫头笑眯眯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道:“亿点点。” &emsp;&emsp;已经预料到接下来去天都的场面了……裴灵素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枚桃子,恶狠狠啃了一口,咕哝道:“天都之行,凶多吉少。” &emsp;&emsp;腹黑夫妇喂闭关剑痴狗粮的计划,看起来是彻底失败了。 &emsp;&emsp;“别这么想,说不定这二位根本就不在天都,或许……” &emsp;&emsp;“人家已经去周游大隋,度蜜月了呢?” &emsp;&emsp;宁奕忽然转过身,两只手捧起丫头脸蛋。 &emsp;&emsp;裴灵素连忙闭上双眼。 &emsp;&emsp;这一刻,心跳得很快。 &emsp;&emsp;片刻静默。 &emsp;&emsp;一道清脆的咔叱声音响起。 &emsp;&emsp;丫头迷惑地睁开双眼。 &emsp;&emsp;只见宁奕低下头,大大的啃了……桃子一口。 &emsp;&emsp;“唔……真香。” &emsp;&emsp;宁奕含糊不清问道:“桃子从后山摘的?” &emsp;&emsp;简直不敢置信,宁奕这一血盆大口,几乎啃了桃子六成,只剩下自己这边连带桃核的一轮缺月。 &emsp;&emsp;丫头是又气又想笑。 &emsp;&emsp;“宁奕……你是狗吗?” &emsp;&emsp;宁奕伸出拇指中指,效仿着丫头先前的动作,轻轻搓了搓,“我就吃了一口……就一口。”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ps:1,重要的放在前面,今晚后续还有更新,正值双倍月票,求打赏,求月票!2,不知道大家对于这样的过渡章节是什么感受,但至少熊猫写起来的时候是很欢乐的~因为剑骨讨喜人物很多,所以熊猫决定慢慢写,尽可能把每个配角的故事线都顺延主线交代清楚,希望大家可以耐住性子,毕竟最终卷了,看一章少一章~) 第五十二章 心病 &emsp;&emsp;天都雪停已经有些时日了。 &emsp;&emsp;红亭内。 &emsp;&emsp;屋檐覆了一层细雪,风铃震荡出清脆的啷当声响。 &emsp;&emsp;年轻男人躺在长椅上,身前盖着一袭貂绒大氅,闭目养神,似乎睡着了。 &emsp;&emsp;庭院里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emsp;&emsp;海公公候在红亭外。 &emsp;&emsp;大宦官眼神担忧,想上前提醒几句,却又担心扰了太子清梦。 &emsp;&emsp;前几日风雪很大。 &emsp;&emsp;殿下就这么在亭中午睡,万一着了风凉,该是如何? &emsp;&emsp;即便修行者体魄异于常人,可殿下毕竟是万金之躯,可不能大意。 &emsp;&emsp;打定主意,准备半炷香后唤醒殿下的海公公,腰间讯令轻轻颤了一下,他翻看一眼讯令,连忙变了面色,踏着小碎步,向着庭院外走去。 &emsp;&emsp;驻足庭外的金甲侍卫,低声私语了几句。 &emsp;&emsp;“殿下还在休息……” &emsp;&emsp;海公公沉思之后,皱眉道:“要不让他再等些时候?” &emsp;&emsp;“不必了。” &emsp;&emsp;红亭中响起柔和有力的声音。 &emsp;&emsp;海公公回过头来,觉躺在长椅上的太子,已是睁开双眼。 &emsp;&emsp;李白蛟缓缓起身,将大氅披在肩头,淡淡笑道:“来者……是宁奕吧?” &emsp;&emsp;老人无奈叹息一声,打开庭院木门,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emsp;&emsp;远方金甲侍卫,领着两道身影缓缓入内。 &emsp;&emsp;“见过殿下。” &emsp;&emsp;宁奕笑着开口。 &emsp;&emsp;太子眼神稍稍有些讶异,他倒是没想到,此番与宁奕一同来到天都皇宫的,还有裴灵素。 &emsp;&emsp;旋即,李白蛟也是一笑,道:“宁先生,裴姑娘,恭喜了。” &emsp;&emsp;使了一个眼色。 &emsp;&emsp;海公公连忙领着金甲侍卫退出庭院,合上木门。 &emsp;&emsp;“二位大驾光临,倒是始料未及。”太子起身亲自沏了两盏热茶,微笑问道:“今晚天都设宴,庆贺一番?” &emsp;&emsp;宁奕心里叹了口气。 &emsp;&emsp;太子这番话,听起来热情,实际上却只不过是照例客套……这天下哪还有李白蛟始料未及之事? &emsp;&emsp;自己一入天都,恐怕就在铁律的感知范围之内了。 &emsp;&emsp;“你我之间,庆贺就不必了。” &emsp;&emsp;宁奕笑着摇头,道:“本是想来天都,看看旧友。只是他们似乎远游在外,所以就顺路来看看殿下。” &emsp;&emsp;饶是裴灵素知晓二人关系,也不免心中啧啧感叹。 &emsp;&emsp;宁奕这话说的……多损啊。 &emsp;&emsp;言外之意,就是太子并非是他的旧友,只是顺路而看的一位熟人。 &emsp;&emsp;谁料,李白蛟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声笑了起来。 &emsp;&emsp;“谢了。” &emsp;&emsp;他柔声开口,这一次的语气里,却没有先前的敷衍,而是真情实意的感谢。 &emsp;&emsp;“你要看的那两位旧友,是柳十一和叶红拂吧?” &emsp;&emsp;太子轻轻咳嗽了一声,习惯性地取出一条巾帛,悟在唇前,揶揄笑道:“相信我……你不会想见到他们的。” &emsp;&emsp;果然。 &emsp;&emsp;没什么能瞒过太子。 &emsp;&emsp;宁奕自嘲笑了笑,道:“命运因果,自有注定。虽然很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emsp;&emsp;柳十一和叶红拂,这两个人同为剑痴,而且同样追求快准狠,同样追求杀人与道法的极致。 &emsp;&emsp;他们二人彼此欣赏,彼此看中,宁奕并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不觉得意外。 &emsp;&emsp;“倒是殿下……你的身体,似乎比传闻中的还要差。” &emsp;&emsp;宁奕坐在木桌前,毫不客气地饮了一口茶水。 &emsp;&emsp;他看着李白蛟。 &emsp;&emsp;五年未见,眼前这位新任大隋天下主人,脸上神情虽然带笑,却难掩苍白。 &emsp;&emsp;很多年前,第一次相见。 &emsp;&emsp;太子便是这般淡淡笑着,笑容温和而又可靠,令人如沐春风。 &emsp;&emsp;当年宁奕一眼看去,便觉得这个年轻男人,根本就不像是坊间传闻的那位颓废且羸弱的储君,反而像是一位运筹帷幄,然生死的智者。 &emsp;&emsp;如今……竟然反了过来。 &emsp;&emsp;“生机盈缺,导致命数透支。” &emsp;&emsp;宁奕一眼就看出了所谓的病根,皱眉问道:“因果业力,并非虚无缥缈之物。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大隋国运加身,既有好处,又有拖累,五年过去了,你为何还不登基?” &emsp;&emsp;历代大隋皇帝,执掌天下,都需获得真龙皇座之认可。 &emsp;&emsp;“如今……登基与否,还重要么?” &emsp;&emsp;李白蛟笑了。 &emsp;&emsp;他平定四境动荡,征服大隋,这座天下还有谁不认他? &emsp;&emsp;开国以来,他恐怕是唯一一个,未坐上真龙皇座,而先获天下认可之君王。 &emsp;&emsp;“有真龙皇座扶持,至少……你的身体不至于这么糟糕。”宁奕沉默了一小会,道:“还记得么?你之前说过,要让大隋铁骑,征服妖族天下。你是一个从不食言的人。” &emsp;&emsp;李白蛟沉默了一小会。 &emsp;&emsp;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地敷衍,“不登真龙皇座,是因为……这些年习惯了别人喊我太子。” &emsp;&emsp;“至于大隋铁骑北伐……那一日,差得太远。” &emsp;&emsp;宁奕直视着眼前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emsp;&emsp;这五年究竟生了什么,先前意气风的太子,气吞万里如虎的那股气势……如今竟然变得倾颓消沉。 &emsp;&emsp;很显然。 &emsp;&emsp;其中缘由,李白蛟不想告诉自己。 &emsp;&emsp;“北伐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emsp;&emsp;宁奕放下茶盏,直视太子双眼,撂下一句话,道:“倒悬海海水将会枯竭,要不了多久,光明皇帝留下的禁制就会解除。届时,即便大隋不北伐,妖族大军也会南下,从北境长城那边打过来!” &emsp;&emsp;他来到天都,就是为了传达这么一句话! &emsp;&emsp;说完,宁奕便直接起身,带着裴灵素,离开庭院。 &emsp;&emsp;独留太子一人,怔怔坐在亭中。 &emsp;&emsp;“倒悬海……枯竭……” &emsp;&emsp;李白蛟双手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喃喃自语,脑海中满是宁奕最终临行前的那句话。 &emsp;&emsp;北伐那一日,不会太远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海公公,请留步。” &emsp;&emsp;宁奕离开庭院,第一时间去找了海公公。 &emsp;&emsp;若说天都城,谁最了解太子……除了权倾朝野的顾谦,便只有这位贴身大宦官了。 &emsp;&emsp;太子的状态,很不对。 &emsp;&emsp;实在是太不对了。 &emsp;&emsp;先前天都方的情报,提到太子身体抱恙,久居深宫,不愿见人,宁奕已是觉得匪夷所思……而且最近这段时日,连早朝也不上了。 &emsp;&emsp;比起身体上的病,更严重的,是心病。 &emsp;&emsp;宁奕直截了当开口道:“我有问题要问你。”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海公公先是怔了一怔,然后立即心领神会,连忙摇头,拒绝道:“宁先生。您可别为难我,我说不得的。” &emsp;&emsp;宁奕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抬手一划。 &emsp;&emsp;空之卷切开一扇门户。 &emsp;&emsp;他带着海公公,一步踏出,直接离开天都,离开了铁律的监察范围。 &emsp;&emsp;“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emsp;&emsp;宁奕幽幽道:“海公公……太子如今的情况,你比谁都了解,他乃是一国之主,再这么颓废下去,会生什么?” &emsp;&emsp;此言一出。 &emsp;&emsp;海公公立马沉默了。 &emsp;&emsp;“如果你真的希望殿下能恢复,不妨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或许我能做些什么。” &emsp;&emsp;大宦官望向宁奕。 &emsp;&emsp;宁奕所言非虚,他的确是大隋天下,为数不多的,能帮到殿下之人。 &emsp;&emsp;“宁先生……” &emsp;&emsp;海公公长叹一声,道:“这五年来,太子殿下励精图治。咱家从未见过这般勤勉之人,每日不是在承龙殿批改奏折,便是熬夜部署北伐事宜。” &emsp;&emsp;太子是一个极其勤勉之人。 &emsp;&emsp;这一点,宁奕比谁都清楚。 &emsp;&emsp;“只是这般日夜操劳,总归要累坏身子。”海公公低眉道:“除了顾先生,其他人能帮上的忙,实在太少了。重担之下,殿下去了一趟长陵。” &emsp;&emsp;宁奕眼神一亮。 &emsp;&emsp;果然。 &emsp;&emsp;太子也知道国运加身,气运庇护……此番去长陵,必是尝试登上真龙皇座。 &emsp;&emsp;“殿下登基……失败了。” &emsp;&emsp;海公公声音极小,却颤地厉害。 &emsp;&emsp;“真龙皇座,拒绝了殿下。” &emsp;&emsp;他的眼神中带着惘然,还有困惑,“宁先生,从那之后……殿下便一蹶不振,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身体更是越来越差。” &emsp;&emsp;宁奕和裴灵素听完之后,神情复杂。 &emsp;&emsp;怪不得……意气风的太子,提到真龙皇座那一刻,竟是那般的静默。 &emsp;&emsp;登基长陵,被真龙皇座拒绝,这若是传出去,该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 &emsp;&emsp;“在我心中,他已是大隋最好的‘皇帝’了。” &emsp;&emsp;宁奕轻声开口。 &emsp;&emsp;海公公神情一震。 &emsp;&emsp;宁奕与太子关系微妙,似敌非敌,似友非友,之所以如今能站在一起,便是因为有“北伐”的共同目标。 &emsp;&emsp;最重要的是,宁奕太子,彼此之间都有着一份不可替代的欣赏。 &emsp;&emsp;“真龙皇座,虽象征皇权,却终究只是一件器物罢了。” &emsp;&emsp;宁奕低眉,道:“千百年来,它认了多少主人?有多少是真正的明君?获得它的认可与否,其实并不重要,如果只是因为真龙皇座的拒绝……李白蛟绝不会倾颓至此。” &emsp;&emsp;他太了解太子了。 &emsp;&emsp;这是一个极其自信,而且极有能力之人。 &emsp;&emsp;太子已经征服了大隋,真龙皇座的拒绝,在宁奕看来,更像是大隋皇室规矩自相矛盾导致的失败。 &emsp;&emsp;皇权,可以通过一把椅子,否认一位强大的君主,却无法在世俗间,抹去他的功绩丰碑。 &emsp;&emsp;“宁先生……的确还有另外一事。” &emsp;&emsp;海公公咬了咬牙,道:“按照大隋皇室律法,太子殿下,是时候为大隋,留下一份香火了。”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继续求一下月票~) 第五十三章 怅梦 太宗皇帝活了六百岁! 因为实力强横,不断突破生命极限,而且完美驾驭着铁律和皇座……直至渡过五百年寿元大劫,他才考虑与凡间女子结合,诞下子女。 而李白蛟,则不一样。 他的修行天赋,无法与太宗皇帝相比。 红拂河出于种种考虑,希望太子能为大隋留下龙种。 “从去年开始……红拂河便从大隋四境,挑选美女绝色,不断送入宫中。” 海公公长叹一声,满面愁容,道:“宁先生,您方才入宫,应该也看见了,如今这皇宫呐,冷冷清清,一片寂静。送入宫中的女子,太子一眼也没有多看,即便是蒋老殿主下令,每隔一段时日便送女子前去侍寝,天明之后……这些姑娘们,依旧是完璧之身。” 宁奕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千言万语,都只能化作心中的一声轻叹。 后宫三千粉黛,太子置若罔闻。 其中缘由,他比谁都清楚。 在红露姑娘死去的那一刻。 太子的心,也跟着死去了…… 对于李白蛟而言,红露的意义,不仅仅在于一个女人,一个良配,一个爱人……在漫长的夺嫡争权过程中,他曾跌落谷底,被全世界遗忘。 在那时候,红露是唯一陪着他,支持他,并且相信他的人。 是他走到如今,登上皇座的精神支柱。 命运弄人。 当他握住天下最大的权力,可以为红露扶正名分之后,红露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莲花楼……这位命苦的艺伎女子,陪着太子渡过跌跌撞撞的幽暗深渊,却不曾看到黑夜破散后的黎明曙光。 如今太子执掌四境,无所不能。 可唯独……无法弥补这份愧疚。 “红露姑娘,是殿下心中的逆鳞,谁也不准提,咱家知道殿下心中有愧……”海公公擦了一把额头汗水,当真是语气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可这样下去,大隋皇室的血脉延续,又该如何是好?” 他其实是无法理解的。 这些红拂河精心挑选的年轻女子,各个音容俱佳,纵然太子无情,可一夜春宵,当真有那么难吗? 当年太宗陛下,对凡俗尘间已无兴趣,依旧是与四位娘娘,生下了三子一女。 宁奕望向海公公。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位大宦官心中所想,摇了摇头,认真道:“公公……这件事情,外人帮不了什么。” “宁先生所言有理。” 海公公也是苦笑,道:“每逢早朝,言官便会借此事上谏,殿下不想看见他们,索性在这段时间,连早朝都不去了……咱家平日里哪敢多言?若宁先生有法子,能让殿下振作些,保重龙体,便是万幸了!” “好。” 宁奕点了点头,他催动空之卷,开启一扇门户。 “咱家……谢过宁先生了。” 海公公欲言又止,又是一声长叹,缓缓施了一礼,猫腰踏过门户,回到宫内。 …… …… “或许就是因为这段痛苦的出身……才让他痛恨大隋的规矩吧?” 沉默听完之后,裴灵素忽然觉得坐在大隋最高处的那个男人,其实有些可怜。 看似拥有一切,实则一无所有。 李白蛟出生落地的那一刻,便没有所谓的父爱。 太宗皇帝,当真爱过宫内的这四位娘娘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任何悬念。 从始至终,这四位无辜女子,都只不过是延续皇血的工具罢了。 值得庆幸的是,很多年过去。 从痛苦中成长的太子,成为了和父亲截然相反的人。 “李白蛟知道……” 宁奕低眉,道:“他不爱这些女子,即便结合,也不会爱生下的孩子……让这些孩子出生,无非就是重蹈覆辙,让痛苦再次上演。” “你准备怎么办?”裴灵素有些好奇。 如今太子倾颓至此。 红露之死,宛若一枚烙印,刻进骨子里……红拂河越是希望太子与女子结合,为大隋诞子延续香火,越是让这枚烙印陷深刺骨。 “本来以为,我还需要做些什么……” 宁奕淡淡笑了,道:“与海公公聊完,我才现,有临行前的最后一言,便足矣。” 临行前的最后一言……倒悬海将枯? 裴灵素有些惘然,不解道:“只此一言,便能让太子振作?” “不。” 宁奕摇了摇头,道:“即便没有这句话,他也不会颓废太久。” “李白蛟这样的男人,不会倒在这些痛苦面前。” 宁奕望着远方的大隋皇城,风雪满盖,银装素裹,一片祥和。 他很有把握地笑道:“真龙皇座的拒绝,算不了什么。当年他可是被整座大隋天下否认,而如今,他手中已是握着统御四境的绝对力量,登基之事,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微微停顿。 宁奕喃喃问道:“从认识李白蛟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在逼迫自己,向上走,走到最高点。丫头,你觉得在太子心中,红露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裴灵素想了一会,道:“是……见证者?” “是的,而且是很重要的见证者。”宁奕说道:“红露死去之后,太子便带着另外一份希望而活。” “李白蛟不曾颓废浪费过一日,击败东境,长陵斩鲸,便是他在向红露证明,当年的坚守和选择是正确的。他在对弈东境之前,便开始布局北伐,这样的人,怎会在此倒下?” 这些时日的倾颓……或许是太累了。 或许是天都庙堂,事事摧人。 或许是那个姑娘,离开得太久。 “不必再对太子说其他的,做其他的了。”宁奕很笃定地开口,道:“一句北伐将至,足矣。” …… …… 海公公回到宫内。 庭院内,已是空无一人。 桌上茶盏却仍在冒着热气。 殿下哪去了……大宦官一时之间有些急了,自己离开皇宫,不过才小片刻,要是出了三长两短可就遭了。 他连忙抓起腰间讯令,将情况反馈给顾谦。 如今昆海楼监察天都,一蚊一虫,都逃不过那位顾左使的眼目。 不过数息,讯令便荡起震颤。 顾谦回应道:“海公公,殿下独自一人去了莲花楼。” 莲花楼…… 海公公有些惘然。 自从红露姑娘的画像,被殿下贴身带走,已是许久未去过那座旧地了。 想来,这些日子殿下虽是倾颓,却未像以往那般,去莲花楼诉说心肠。 “需要我去看看吗?” 讯令那边响起顾谦关切的声音。 海公公飘飞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低声道:“多谢顾大人,剩下的……便不必操心了。” 顾谦哦了一声,忽然淡淡道:“海公公,可知方才宁奕入宫,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海公公心头一颤,额头冷汗渗了出来。 顾谦哈哈一笑,道:“是顾某多问了。宁奕入宫,想必是二人独处,公公自然不知。” …… …… 这是第一次,太子觉得莲花楼,红露安寝的小阁,原来并不阴暗。 日光照拂。 落雪生辉。 屋檐悬挂着一枚生锈的风铃。 红露喜欢风吹过的清脆啷当声音,所以太子在宫内的每座庭院,小亭檐角都挂了风铃,清风吹过,满宫铃铛碰杯之音。 清脆醉人。 一线温和柔光,推进窗台,恰好悬在床榻之前。 躺在榻上,闭上双眼,能够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这一次,太子没有酗酒。 他安安静静躺在这里,听着自己的呼吸,脑海里翻来覆去的,是一道又一道声音。 言官们的声音,蒋老殿主的声音…… “殿下,不孝有三,无后最大……” “殿下,微臣今日死谏在承龙殿!还请殿下……” “白蛟,既然无心留恋凡俗女子,不妨便留下一份香火……” 纠缠在脑海里的纷乱,这些时日,化为一枚几乎无解的死结。 只要闭上双眼,这些声音便会浮现。 除了这些字字清晰的声音,还有那些模糊的,没有内容的声音……那些无辜的可怜女子,躲在寝宫幕纱背后的低声哭泣。 他既不愿,也不能……让自己的痛苦,再次上演。 没有一夜,能够睡个好觉。 而今日。 此时,此刻。 心境出乎意料地平和。 所有的嘈杂声音,缓缓散去。 太子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从莲花楼的这张床榻上睁开双眼,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一觉醒来,便回到了现实。 天都那些人,还在嘲笑他身为太子储君,羸弱无能,德不配位。 那个姑娘在柔光里替他梳,合衣,沐浴,焚香。 就这么朝夕相处,渡过了漫长的一段时日。 太子告诉红露,自己先前做了一个很漫长,很不好的梦。 听完之后,红露笑着说,这个梦有什么不好的?您最后登上了皇座。 一下子,太子怔住了。 他没有办法开口,说出梦境里红露的结局……只能自欺欺人地笑了笑,反正只是一个梦而已。 风中铃铛脆响。 女孩抱住太子,很是温柔的开口。 “殿下……这不是梦。” “您终将登临天下之顶。” 一句话,击碎了这场梦境。 风絮越过木窗,落在年轻男人的面容上,他缓缓睁开双眼,抬起的双手,缓缓合拢,却什么也没有抱住。 李白蛟缓缓望向窗外,生锈的铃铛摇曳啷当。 是啊。 这不是梦。 很多年前……她便是这么说的。  第五十四章 新信 海公公候在莲花楼外一整夜,未敢合眼。 天蒙蒙亮。 一道很轻的声音响起—— “大富。” 多年来破天荒的,直呼其名。 海公公连忙抖擞精神,太子从莲花楼黑暗中走出,整个人一扫颓态,虽然仍有憔悴之色,但却隐含锋芒。 李白蛟望向远天曙光,淡淡道:“朝会快开始了。” 海公公先是一震,然后连忙低头,声音带着颤抖和欣喜,道:“殿下,咱家这就备车!” 停歇了近月的早朝,在这一日恢复正常。 殿前,太子无视了进谏劝子的言官,重点批示了北境长城的修葺事宜,以及征税征粮,备战之策。 大隋皇朝,这座雄踞南方高地的巨兽,以天都为核心,四境数万里绵延千城! 皇权统御之下,每一境每一城都掌握在内,精密无比,细致无比……而在太子意志的驱动之下,这座皇权天下,开始全力运转。 这头巨兽,睁开了双眼。 …… …… 北境长城。 飞剑悬空,铁骑操练,这十年来大隋版图震动,四境权力更迭,近五年方才太平。 而无论动荡与否。 将军府始终未受大势影响。 如今的北境铁骑,在沉渊君执掌之下,抵达了百年来的巅峰。 当年裴旻雄心壮志,想要攻打妖族天下,因为朝政格局、天下大势等诸多原因,不能如愿以偿。 裴旻所留下的北境旗帜,在沉渊君手中,焕出新的光彩。 大旗悬空,猎猎作响,犹如野火燃烧。 宁奕和裴灵素驭剑从天都而行,一路北上,来到将军府。 五年前,宁奕踏入玄神洞天之前,所见的最后一人,便是沉渊大师兄。 师兄身上的寂灭气息很浓郁。 宁奕知道,这既是伤势,也是师兄留给自己的生死造化……与自己的神火劫一样,不破不立,立足于“生死道果”的那道门槛之前,便需要拼出性命,豁开一线。 推开庭院。 沉渊君正伏坐于一张雪白玉案之前,提笔练字,气息全敛,整个人如入忘我之境,沉浸于神魂世界之中。 三千大道,非只有刀剑枪戟。 世间万物,皆有理法,有理便可寻,有法便可索。 大隋天下,开国以来,从未见过有人以“刀剑”二道同时踏入圣境,便是因为凡俗之人,即便天资绝艳,能在一条道法之上走入涅槃,便已是难如登天。 更何况,同时在两条大道上精进? 事实上,沉渊君还有不为人知的第三条道! 文以载道,笔墨入魂。 他在府邸中提笔练字,既可豢养剑意,也算是磨砺刀念,漫长岁月一直如此,刀剑二道,便反过来反哺了“文墨之道”,让他的神魂逐渐臻至圆满。 宁奕知道,进入忘我之境,是一桩大造化。 这个境界,修行者将会极其专注。 而在沉浸忘我之境中,刹那入神,事半功倍,此时若有外力干扰,逼迫修行者退出这个境界……下次踏入,便不知是何时了。 他望向裴灵素。 丫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宁奕不要开口。 宁奕笑着点头……他当然不会打扰沉渊师兄。 缓缓踮起脚尖,目光稍稍远投,披着大氅的男人练字度极慢,他面前堆叠了数千丈黄宣,整整齐齐。 宁奕并不知道。 在踏入涅槃之前。 沉渊师兄一人在府邸内,练了数十万张字帖,只写一字。 “杀!” 那个时候,将军府家破人亡,师尊死于天都,自己成为府中叛徒,被师弟误解,被世人唾骂……胸中野火几近凋零,支撑他忍辱负重的,便是胸腔中的那一股恨念,一股杀意。 而在凤鸣山递出那一剑。 在灰界与白帝生死厮杀一场之后,沉渊君的心境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顺利踏入了涅槃之境,也在道境修行上,踏入了更高的层次。 所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体现在文道之上,便是如此。 胸中含怨,隐藏不住,提笔落笔都是恨意。 百万杀字,怨气冲天,看似骇人,实则只是第一层境界。 而第二层,玄之又玄。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虽有恨念杀意,却不流于表面,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并不意味着释然……而是深敛其中。 字帖上,沉渊君已不再以“杀”字雕刻剑意,他一字轻一字重地反复写着两个字。 生。 死。 生死生死,生生死死。 字里行间已经看不出浓郁的情绪,但每一字落下,却有大道内蕴其中。 将军府的大旗,便像是一团野火。 而一枚枚小字,则像是野火中燃烧的霜草草絮,看起来很轻,捻起来却很重,生死二字,脱于生死之外。 宁奕看得怔怔出神。 他想起五年前,二人在倒悬海边的对话。 一直以来,宁奕都很担忧师兄的身体,那一日师兄告诉自己,他一定会好好活着,等丫头出山。 那时候,宁奕和沉渊都以为丫头离开后山这件事情,和大隋的北伐战争一样,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遥远到……值得两个人在闭关之前留下叮嘱,以及誓言。 而现在来看。 原来这世上,果然没什么是永恒的。 倒悬海会枯。 北伐战争会到来。 而沉渊心心念念要等待的那个小师妹,也终于出了后山。 宁奕和裴灵素极有耐心地等着师兄练字。 这二字,虽有大道内蕴,却对宁奕不起作用……单单看这生死二字,只是有稍许感触,谈不上同入沉浸之境。 这一等,便是足足两个时辰。 日落余晖,覆满庭院,沉渊才缓缓停笔。 而从忘我之境中始一脱出,他便吃了一惊……自己身后竟不知不觉立了两人,看样子是沉立已久! “宁……” 坐在轮椅上的大氅男人缓缓回头,说出一字之后,便忽然顿住了。 他怔怔看着宁奕身旁的女子。 余晖照拂,裴灵素笑了起来。 “师兄。” 裴灵素眉眼舒展,这样的笑,有些傻乎乎的,只有在亲人面前,才会展露。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回来啦。” 沉渊君缓缓低眉,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摇了摇头,然后便是低声快意的笑。 …… …… “你们在庭院里等了我两个时辰?” 海边风声缭绕。 潮汐起伏,卷起沙粒,带走污垢。 三人漫步海边。 师兄坐在轮椅上,回头望着推轮椅的丫头,笑道:“我倒确实是没有察觉……你们运气不错,换做别人,收神那一刻,或许我便下意识出刀了。” “肯定是师兄的修行重要嘛,哪里敢出声打扰?”裴灵素嘿嘿一笑,明眸里带着三分狡黠。 “下次就不必了。” 沉渊摇了摇头,笑道:“你们眼中的‘忘我之境’,对我而言,不算什么。每次练字之时,我都会浸入这个境界,即便脱离,重新浸入,也只需要一刹。” 宁奕闻言,心中震惊之余,颇有些感慨。 外人看来乃是天大机缘的忘我境,师兄竟然可以随便进入? 看来6山主所言非虚,往后推五百年,这个时代,才是正确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妖孽天才,比起上一个五百年,只多不少! 这一切,都是薪火相传呐。 后人站在前人之肩膀,推动时代之浪潮。 “自从与白帝生死对决之后……我的道心,便生了变化。”沉渊君淡淡笑道:“我越接近寂灭,越是平静。忘我之境,入神之法,这些对我而言都不算什么……只要闭上双眼,便能聆听万物之音。我逐渐开始明白了,藏师弟当年所感悟到的一切。” 沉渊望向宁奕,沉声道:“若害怕失去……便注定一无所有。而失去的越多,最终得到的,也便越多。” 说到这里,师兄顿了顿,悠然道:“你的神火劫,至今还没来临?” 宁奕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还早。” 那缕摇曳的火光,原先乃是将熄未熄的奄奄趋势。 时至如今,又有所改变。 黄金城开启之时的那一声钟鼓,几乎震碎了宁奕神池,他本以为……自己将直接迎来神火之劫! 谁知,神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更加旺盛。 按照这般燃烧趋势,自己何时迎来寂灭?再一个五年,再一个十年?或者……再一个百年? “那可未必。” 沉渊君神色不变,轻声提醒道:“既然在火光将熄,你做好万全准备等待灭去之时,它不如你愿。那么在神火旺盛,你认定它会攀升之时……它或许会毫无征兆地灭去。” 宁奕一瞬间便联想到了沉渊君下午在庭院里写的那些字。 生生死死,轻轻重重。 在忘我之境写下的生死二字,到了最后,已经无法预测笔锋。 生死是不可料定的秘密。 “师兄说得有理,宁奕铭记在心。” 神火寂灭,或许……就在明日。 “宁奕,关于光明密会这几年的成果,想必你已知道了。这几年来,虽然在我们的全力清剿之下,黑暗势力已经消除殆尽,但仍然不断有新的影子被现。” 师兄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折叠整齐的信件,笑道:“这里有一封信……是最新送来的。作为密会会长,执掌光明的执剑者,你该不会真打算躲在幕后,一直当那位甩手掌柜吧?” 第五十五章 南来 &emsp;&emsp;“那自然不能。” &emsp;&emsp;宁奕掩盖尴尬的哈哈一笑,接过那封信。 &emsp;&emsp;沉渊君淡淡道:“南疆那边有些异动。不算什么大事,你可以去看一看。” &emsp;&emsp;师兄用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emsp;&emsp;以宁奕如今境界,的确可以随意行走大隋天下。 &emsp;&emsp;“丫头……” &emsp;&emsp;沉渊君眼神柔和,道:“北境长城的阵纹需要重新填补。南疆之事,不妨就让宁奕一人单独前往。好不容易回将军府一趟……你便在此好好歇息几日吧,如何?” &emsp;&emsp;裴灵素怔了怔。 &emsp;&emsp;直至此刻,她才忽然现,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忽明忽暗,时而跌落谷底,几近寂灭。 &emsp;&emsp;追求极致的路途上有很多天才。 &emsp;&emsp;但并不是每一人都能成功的。 &emsp;&emsp;换而言之……师兄在生死道果境前遇到的这场劫,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emsp;&emsp;沉渊笑道:“不勉强你。” &emsp;&emsp;裴灵素连忙摇头,柔声道:“哪有勉强?师兄,这几日我就留在北境陪着你。” &emsp;&emsp;沉渊坐在轮椅上,一人转动轮轴,面朝大海,吹着海风,轻轻道:“宁奕。龙绡宫的事情,我都听闻了。” &emsp;&emsp;星光瀑撒,海潮来回。 &emsp;&emsp;师兄笑道:“倒悬海将枯。” &emsp;&emsp;脚底的潮汐,明显开始了退潮。 &emsp;&emsp;横隔了两座天下的巨大海洋,在万年以来头一次有了枯萎的迹象。 &emsp;&emsp;宁奕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emsp;&emsp;他知道师兄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emsp;&emsp;“看来我们的运气还不错。师父等了一辈子的北伐,因为这座大海的阻挡,始终不能如愿。”沉渊心平气静道:“天时。地利。人和。在这个时代……全都有了。” &emsp;&emsp;“是啊。” &emsp;&emsp;宁奕顿了顿,道:“这是一个正确的时代。”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南疆连绵,十万大山。 &emsp;&emsp;自古以来,便是野兽,恶虫,蛮人群聚之地。 &emsp;&emsp;大隋皇权光照四境,在西岭和东土之外授封两宗,道宗佛门给两片土地带来了信仰和教化。 &emsp;&emsp;至于南疆……便算是一块真真正正的废弃之地了。 &emsp;&emsp;南疆鬼修横行肆意,因为地形复杂,环境恶劣,许多逃犯凶徒都会逃入此地。 &emsp;&emsp;历史上几任皇帝曾经南下剿灭鬼修,均是无果。 &emsp;&emsp;后境之下的修行者,若是踏入南疆,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下场必定十分凄惨……要么被鬼修联手炼成法器,要么就被凶兽吞噬。 &emsp;&emsp;但,六百年前,情况有所改观。 &emsp;&emsp;太宗皇帝在南疆建立了特级执法司。 &emsp;&emsp;镇压十万大山出口。 &emsp;&emsp;因为大隋皇权在太宗手中的极度凝聚,以及这位皇帝自身的无上武力,南蛮北上掠夺的情况,这六百年来没有再生过一次。 &emsp;&emsp;南疆执法司,关押了许多穷凶恶极之人。 &emsp;&emsp;当年宋净莲和李白桃南下执法司历练,用宁奕绘制的小字母符逃离执法司,顺带掀起了牢狱变动,以至于几尊魔头逃离南疆,去往东境大泽避难……那时候放出的魔头,其中有几位,便是命星境的大修行者,甚至有那么一两人抵达了星君之境。 &emsp;&emsp;可见南疆那些本土修行者的实力,并不弱。 &emsp;&emsp;若没有执法司约束,恐怕早已将十万大山闹得天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翻地覆,连带着整座南境百姓一同遭殃。 &emsp;&emsp;宁奕拆开师兄的信。 &emsp;&emsp;信中说,南疆执法司的一位持令使者,在一次执行任务中,拘捕了一位不同寻常的犯人。 &emsp;&emsp;那位犯人,便呈现“影化”,无法被杀死,无法被毁灭。 &emsp;&emsp;光明密会的十人,坐镇北境,天都,西岭,东土,却偏偏缺少南疆实权者,这份密讯乃是由红拂河呈递转交给沉渊。 &emsp;&emsp;在对抗影子这件事上,太子不仅放权给宁奕,而且还身体力行地支持着光明密会的行动。 &emsp;&emsp;只不过……为了确保南疆秩序平稳,所有的处置,需按照皇权规则来进行,最好不要破矩。 &emsp;&emsp;红拂河压下了南疆执法司对此人的处置,将权力移交给光明密会,而对南疆方则是告知,只需暂押即可,将会有人来接手案卷。 &emsp;&emsp;南疆十万大山出口。 &emsp;&emsp;一座古城,悬匾“南来”,巍巍而立,阵纹围绕,此地恐怕是四境之中,守御森严仅次于将军府长城的地方。 &emsp;&emsp;南来城,不仅仅独挡十万大山,而且在地牢之内,关押重犯。 &emsp;&emsp;所以方圆十里,阵纹群起。 &emsp;&emsp;十二时辰,不可有一刹松懈。 &emsp;&emsp;一男一女,立于南来城北,城头之处。 &emsp;&emsp;“陵司,快到时辰了,那接手案卷之人,还未出现。” &emsp;&emsp;女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轻声嘀咕了一句,“虽说是红拂河出面,可咱们南疆执法司独立三司,特事特办,皇权赦免,那位犯人咱都审到一半了,就这么拱手让人?” &emsp;&emsp;她生得很是英气,披甲佩剑,一身红黑肃杀之色。 &emsp;&emsp;而另外那位,被换做陵司的男子,相比女子,则要平凡许多,除了肤色稍白,三庭五眼都只能说是平淡无奇。 &emsp;&emsp;只是他脸上挂着的淡淡笑容,却有着一份独特的亲和力,以至于整张面容,都显得温和。 &emsp;&emsp;“小楠,不要急。” &emsp;&emsp;陵司温柔叮嘱道:“等会使者大人来了,你千万耐住性子,不可冒犯。” &emsp;&emsp;女子叹了口气,忽然抬起头来,眼中迸光亮。 &emsp;&emsp;“咦……来了。” &emsp;&emsp;空中一柄飞剑,掠过南疆云霄,划出一行浅淡云痕。 &emsp;&emsp;从将军府抵达南疆,其实只需要以“空之卷”开一扇门即可。 &emsp;&emsp;但宁奕却没有这么做。 &emsp;&emsp;他拆阅信封之后,决定换一副面容,同时隐匿身份,修为境界。 &emsp;&emsp;倒不是起了玩心。 &emsp;&emsp;而是宁奕如今身份地位特殊,牵扯到影子处置的秘闻,红拂河已经伪装成一桩正常权力交接的案卷,如果宁奕以本尊身份涉足,此事必定会引起南疆所有人的关注。 &emsp;&emsp;飞剑落在城头。 &emsp;&emsp;女子端详着飞剑上下来的男子。 &emsp;&emsp;一身白衣,看起来却没有丝毫仙气,更像是位纨绔子弟,至于五官……则比陵司还要平淡无奇。 &emsp;&emsp;不过,看起来年纪倒是不大。 &emsp;&emsp;“在下南疆执法司少司陵月,这位是我的副官叶小楠。”陵司客客气气抱拳揖了一礼。 &emsp;&emsp;“客气。” &emsp;&emsp;宁奕收起飞剑,出示令牌,笑道:“在下……西境柳氏。你们喊我柳大便可。” &emsp;&emsp;“柳大?好古怪的名字……” &emsp;&emsp;叶小楠挠了挠头,问道:“西境柳氏,是洪来城的柳氏吗?” &emsp;&emsp;“正是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 &emsp;&emsp;宁奕笑着点了点头。 &emsp;&emsp;“……” &emsp;&emsp;叶小楠打量眼前这位白衣男子,越看越是神色古怪。 &emsp;&emsp;洪来城柳氏在大隋境内,可是相当出众的名门望族。 &emsp;&emsp;托剑湖宫的福,柳字乃为大姓。 &emsp;&emsp;当代宫主名为柳十,少宫主继号十一。 &emsp;&emsp;可眼前这男子,却自称柳大。 &emsp;&emsp;这莫不是占了那位柳十一的便宜? &emsp;&emsp;“小楠。不可多嘴。”陵司皱眉呵斥了一声,女子连忙捂住嘴唇,不再多言。他无奈叹了口气,笑道:“柳大……兄。不要见怪。” &emsp;&emsp;不过,即便是他,也觉得这个称呼有些古怪。 &emsp;&emsp;“柳兄,话不多说,请随我来。” &emsp;&emsp;陵月带着宁奕前行。 &emsp;&emsp;来到南来城内,一座密关之前,两位衣着黑衫的执法司阎卫驻守。 &emsp;&emsp;陵月从衣袖内取出一枚湛蓝令牌,解释道:“十年前,南来城生过一场暴乱,牢狱失守,放出过几位魔头。此后出入便格外森严。” &emsp;&emsp;“此事柳某知晓。”宁奕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是那位宋净莲宋居士惹出来的祸端。” &emsp;&emsp;“倒也不算祸端。”陵司哑然笑了笑,“当年那位宋居士能以十境不到的实力逃出执法司牢狱,便证实了南来城阵纹存在着不可忽视的漏洞,越早现,越早整治。” &emsp;&emsp;宁奕倒是有些讶异于陵月对此事的反应。 &emsp;&emsp;“我家陵大人,可是一个不世出的阵法天才。”叶小楠抬起头来,很是得意地说道:“十年前陵大人便三番几次上书,希望能修补南疆牢狱的阵纹漏洞,那些啃着南疆执法司公粮俸禄的老家伙们视若无睹,一概不理。直到那次事件,几位魔头联手越狱之后,他们才重视起来。” &emsp;&emsp;看到陵月再次皱眉。 &emsp;&emsp;她可怜兮兮地收口,再次以双手捂住嘴唇,以哀求眼神示意大人不要训斥,自己接下来不会再说话了。 &emsp;&emsp;“柳兄……小楠虽是女子身,却大大咧咧,不懂礼节,方才所言,千万不可放在心上。南疆执法司于我有大恩情,那几位老先生对我也是极好。”陵月连忙替女子赔礼道歉。 &emsp;&emsp;“放心。” &emsp;&emsp;宁奕笑道:“柳某不替红拂河皇权卖命。” &emsp;&emsp;他端详着身旁男人,这名叫陵月的男子,如今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放在十年前,便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emsp;&emsp;竟能看出南疆牢狱的阵纹破绽? &emsp;&emsp;如此来说,倒确实是一位阵纹天才。 &emsp;&emsp;宁奕真情实意夸赞笑道:“十年前,陵大人便有如此阵纹造诣,实乃不可多得的阵道天才啊。” &emsp;&emsp;言及至此。 &emsp;&emsp;陵月神情苦涩,道:“或许吧?” &emsp;&emsp;他顿了顿,喃喃道:“南疆牢狱固有漏洞破绽,可陵某却万万没想到,当年宋居士会以一张符箓,破开万千禁制……听说那张符箓乃是宁山主所制,而那时的宁山主,也不过初入修行,一介少年。” &emsp;&emsp;说到这里,陵月神情变得狂热起来。 &emsp;&emsp;他目光炯炯盯着宁奕,道:“与那位震古烁今,惊才绝艳的宁山主比起来,陵某实在差得太远了,好比星光皓月,云壤之别。” &emsp;&emsp;震古烁今,惊才绝艳? &emsp;&emsp;星光皓月,云壤之别? &emsp;&emsp;饶是脸皮极厚的宁奕,听完之后,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五十六章 案卷交接 “陵大人,我也赞同你的说法。那位宁山主的确是天才绝艳,仙姿然。” 宁奕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卷宗里说,此次抓捕的犯人有些奇特。不知是奇在何处?” 陵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重振衣袖,抬手道:“柳兄,请。” 密关两旁的黑衫阎卫,见了陵司讯令,连忙让出一条道。 “半月之前,执法司例行南下。” 陵月一边为宁奕引路,一边开口,道:“尚未踏入十万大山,便现了一座被鬼修屠灭的可怜村落。只是古怪的是……村落一片死寂,屋宅尽毁,却看不见死尸,原先居住在村中的百姓,似乎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了。” “哦?” 宁奕神色并无变化,淡淡道:“鬼修善用炼化活人之法,将一整座村庄炼化,不留活口,乃是正常。” “的确如此。” 陵月道:“但……我动用了探灵阵。却是现,这整座村庄虽被摧毁,却并未有怨念,煞气。若鬼修吞噬生灵,炼化血气,势必会引起‘血煞’。” 这种血煞,逃不过阵纹感应。 “倒是探灵阵,让我捕捉到了一缕线索。” 陵月低声笑了笑,神情复杂,道:“探灵阵追到了一位鬼修气息,于是我率领执法队,一路前行,最终在一座破旧石窟中……现了此人。” 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座巨大石笼之前。 宁奕皱起眉头,凝视着石笼内的景象,一束火光被叶小楠点燃,举至石笼面前,只见那牢笼延伸出数十道玄铁锁链,从牢笼中那位囚犯的身躯穿过……肩胛骨,背骨,锁骨,腕骨,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实在庞大,像是一头巨象,野牛。 即便是玄铁铸造的锁链,似乎也困不住这么一头怪物。 铁链噼里啪啦脆响,迸出阵阵炸裂声音,囚犯后颈被一根铁钩吊起,他只能踮着脚站立,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他挣扎。 玄铁轰鸣。 石笼震颤。 给人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这怪物便会冲破石笼,撞出大牢。 好在,玄铁锁链绷直的那一刻,黑暗石笼之中,便有一道符箓亮起,阵纹如劲弩,撞入锁链对应部位,将他的突破之姿,狠狠压制下来。 “南疆,巨灵宗修行者。” 宁奕神情平静,面无表情,一口报出了这怪物的师承门讳。 早在少年之时,他便和南疆鬼修打过交道,对于十万大山之内的那些师门,极其熟悉。 “看来柳兄……对南疆知晓颇多啊。” 陵月盯着眼前怪物,道:“不错……的确是巨灵宗体修。在石窟中现这大家伙,似乎受了伤,正在疗养。即便如此,整只执法队,依旧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其压制。能将其带回南来城,更是多亏了……” 顿了顿,陵月伸手,揉了揉叶小楠脑袋。 “多亏了小楠。” 女子傻憨憨地咧嘴笑了,挠着丝,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天生神力,在符箓阵纹作用之下,托付巨灵宗弟子,日行数十里,方才回到南来城。 “只是后来的审讯,却是出现了问题。” 陵月皱眉,道:“我用尽办法,他都不愿开口。那座消失的村庄,绝对与他有关……本以为严刑拷打,能让他屈服,可是我错了。至今为止,他未说过一个字。” 宁奕安静听着,不表言论。 “更怪异的现象出现了。” 陵月皱眉道:“鬼修畏惧雷劫,浩然正气,炽烈大日……诸般方法,轮流试了一遍,一开始我还担心杀力太狠,这位巨灵宗弟子会在雷劫之下瞬间消融,身死道消。” “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 陵司将目光投向宁奕,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不知深浅的神秘柳兄,试图从对方神情上得到答案。 雷劫也好,炽日也罢。 这位巨灵宗弟子,都无所畏惧。 盯了十息,陵月有些失望。 这柳兄脸上没什么反应,就像是一个木头人,没什么喜怒哀乐。 “我们试尽了办法,根本无法杀死他,这家伙……还算是鬼修吗?”陵月叹了口气,道:“这份情报很重要,所以呈递之后,红拂河迅插手……这份案卷,如今算是移交给柳兄了。”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柳兄……”思前想后,陵月极不甘心,还是决定问,道:“这个问题,已经困扰陵某许久,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求一解。” 他知道,这位神秘柳兄,能得红拂河信任,孤身一人南下至此,定是有过人之处! 其中秘密,必然知晓一二。 另外一边,宁奕则是沉默了。 他陷入沉吟,审视着陵月,缓缓思索着。 影子的秘密……自然是不能曝光的,无论这陵月再如何恳求,都不会有所例外。 只是要查此案,也不必瞒些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 “你的力量太弱了。所以杀不死他。”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道:“一力破万法,这世上哪有杀不死的东西?” 听了这答案,陵司明显有些失望。 “您可就吹吧,可劲了吹。” 叶小楠听到这,忍不住噗嗤一笑,没好气道:“我家陵大人,一口气动用了三百张道宗五雷咒,雷劫浩荡,淹没石笼,就算是命星大修行者,也都在石笼里劈死了。可偏偏这鬼东西,不仅活下来了,而且还活得好好的,连头都没少一根。” 宁奕轻声道:“那么,你家陵大人,有没有告诉过你,玄铁遇雷则脆,以大量雷力击打玄铁,会导致锁链易碎?” 头脑简单的女子闻言之后怔了怔。 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石笼内,一时之间,响起剧烈的轰鸣声音。 “砰”的一声,气机迸溅。 一根玄铁锁链,直接被那巨灵宗魔头挣碎,同时石笼内的符箓阵纹亮起,一道落雷砸在魔头眉心,只是被后者仰面张口直接吞去。 那巨灵宗魔头面门笼罩黑煞,面相极其凶狠,身子前倾,几乎要压至地面,一根锁链崩塌之后便是连绵不绝的雪崩效应,几十道玄铁锁链,在同一时刻,几乎不分先后的全部断裂开来,其实在先前反复的雷击摧打实验中,锁链内部早已绽开裂缝。 不断挣扎,不断对抗。 这裂缝,便越来越大。 直至……破碎! 身子压至极低的巨灵宗魔头,双手按地,在狭窄笼内呈起跑之姿,玄铁破碎之后,一道道阵纹光华亮起。 陵月神情陡然阴沉,却并未慌乱,五指缩入袖中,瞬间抓住一沓符箓。 叶小楠已经伸手去抓背后重剑,横跨一步,来到陵司面前。 他们反应度极快,不愧是南疆执法司的精英,面对突情况,并没有丝毫慌张,所有的应对都是正确且精准的。 只可惜实力差距太大。 巨灵宗魔头挣脱玄铁锁链,做出起跑姿势的那一刻,胜负便已经分出了。 石笼瞬间破碎。 那头身形巨大魁梧如蛮象的怪物,度快若奔雷,化为一道黑色闪电,直接撞向叶小楠,这一撞如果撞实,只需要一瞬间,便可将两人碾成肉饼。 叶小楠心头咯噔一声。 在这一刻,符箓和重剑都来不及出手了。 “轰”的一声!!! 天翻地覆。 巨灵宗魔头的瞳孔,浮现的轻蔑和冷笑,在一瞬间化为了震撼,畏惧,惊恐。 一道白衣身影。 于须臾之间,插入缝隙之中。 宁奕没有出剑。 眼前不过区区命星的巨灵宗鬼修,不配出剑。 他只是伸出了食指中指两根手指,向前点出,倾力而为的前冲身影,便撞在了这两枚手指之上。 如果将这一副画面放缓很多倍去看,便会看得很清楚。 一头巨象,被两根手指压垮。 凹陷的额,飞溅的鲜血,在空中围绕着一袭纤细白衣。 宁奕面无表情,眼神漠然。 空气中溅荡着执剑者的剑气,犹如亿万条游鱼,追寻着每一缕存在的黑暗气息,将迸射而出的血液,尽数焚为虚无。 …… …… “轰”的一声。 尘埃落定。 冲击波荡漾开来,一男一女跌坐在地。 “生了什么?” 叶小楠大脑一片空白……刚刚那怪物,突破锁链和符箓,成功越狱了? 一直以来,那家伙都在隐藏实力,突破石笼的那一撞,让自己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恐怖,一刹之间,她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被死亡笼罩了。 陵月则是怔怔看着眼前纷飞的尘埃。 他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一场局。自己今日的失误,极有可能导致十年前南疆执法司的越狱事件再次爆。 石笼也好,玄铁锁链也好,包括自己精心制作的符箓,如今全都破碎倾倒……而成功越狱的那家伙,却没有动静了。 烟尘飘荡。 烟尘尽头,躺着一具巨大如蛮牛的身躯。 还有一袭轻飘飘的白色身影。 后者毫不客气地一只脚踩在那蛮牛的胸膛。 陵月神色苍白,攥着符箓的十指,有些无力……回想起来,一阵心悸。 幸好,还有这位神秘柳兄。 他根本就没有看清,这位红拂河特派的柳大,刚刚是怎么出手的。 太快了。 本以为是开始,没有想到竟是结束。 只是……那神秘柳兄悬搭在腰侧的右手,食指中指两根手指,缭绕着刺目的光明,像是一团化散不开的炽雾。 “案卷交接完成,剩下的……交给我就好了。” 宁奕回过头,露出了一个淳朴善良的笑容,道:“杀这些不可杀之物,我是专业的。” 第五十七章 布道者 执法司地牢内的震动,引起了各方镇守者的注意。 几位黑袍阎卫,直接从远方赶来,看到此地一片烟尘四溅,石笼破碎的景象,大为震惊,还以为是前些日子押入地牢的那大家伙越狱了! 嘈杂声中,陵月抬了抬手,低声开口,示意他们不要惊慌。 护卫们这才看清。 一位白衣男子,踩在那巨灵宗鬼修胸膛,已然将他制服。 “诸位不必担心。” 宁奕环视一圈,淡然道:“陵司,既然案卷已交接,此人我便带走了。” 嗖的一声。 几缕轻盈之风,缭绕地牢,四把飞剑,就这么钉入巨灵宗大汉的四肢,然后随着宁奕轻轻抬指,缓缓贴地飞起。 驭剑之术。 而且还是极高境界的驭剑之术! 陵月看得愣住了。 宁奕转身要走,他却下意识开口,道:“柳兄!”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微微停顿,陵司苦笑道:“此案,既由天都红拂河直接调控,今日即便是南疆执法司大司来了,也无权干涉,不可僭越。但陵某心中实在挂牵,那座无辜灭绝的村庄……若是后续柳兄需要帮助,还请千万联系陵某。” 说着,双手呈递出一枚传讯令。 宁奕笑了笑,没有拒绝,接过传讯令。 陵月深深一揖,沉声道:“方才……谢过柳先生救命之恩。” 那袭白衣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收下讯令,没说什么。 四把飞剑,一袭白衣,就此飘然离开地牢。 陵司神情复杂,身旁的叶小楠龇牙咧嘴,拍着红甲灰尘,缓缓站起身来,刚刚那一撞,单单是气势威压,便将她掀翻,现在浑身上下,宛若断筋裂骨,动一下仿佛便会碎了。 女子杵着重剑,勉强站起。 她注视着宁奕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陵大人……你说的没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位柳大先生,刚刚这一手,恐怕得是命星境的大修行者了。此案究竟牵扯到了什么,竟然惊动了此等人物……” “不该问的,别多问。” 陵月皱起眉头。 命星境么? 对于刚刚生的一切,他心如明镜……想如此轻易制服这杀不死的南疆巨灵宗魔头,寻常命星,可办不到。 这位柳先生,可远不止命星境这么简单。 …… …… 南来城,一座荒山。 “砰”的一声。 一道巨大身影,重重跌落在山顶之上。 四把飞剑,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不断迸出炽烈光明,壮汉口中迸出痛苦至极的无声嘶喊,满面大汗,几乎要消融在这炽光之中。 宁奕悠然坐在一柄悬空飞剑之上,就这么冷漠凝视着这堕入黑暗的“巨灵宗魔头”,这一幕实在有些讽刺。 山顶两副画面,水火分立,一边神情淡然托腮看戏,一边饱受折磨痛不欲生……相比之下,宁奕反倒像是一尊真正阴冷无情的魔头。 这位南疆执法司使劲浑身解数,都无法杀死的“影化”巨灵宗弟子,落在宁奕手上,如今可以非常恰当地用生不如死四字来形容。 执剑者剑气,每一缕都能要了他的命。 可宁奕掌控力度。 只是折磨。 却不将其直接焚化。 宁奕要做的,就是让这头蛮牛开口。 可在将他带出执法司地牢的那一刻,宁奕便用离字卷,将他嘴巴堵住,让他无法求饶,无法开口,就连痛到极致的嘶喊……都不出声音。 这就是折磨。 半个时辰之后。 宁奕抬眼看了眼天色,弹指拔出了四柄飞剑,只是寻常品秩,甚至有些生锈的铁剑,四方而悬,就停在巨灵宗魔头的面门之上。 精气神已经枯竭的魔头,双眼满是血丝。 他连动弹一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宁奕没说话,魔头也没有说话。 于是四柄飞剑重新落下。 这般折磨……再次重复了半个时辰,每一个呼吸,都宛若一个纪元,无比难熬。 而第二次飞剑抬起。 宁奕依旧是那悠然淡定的神色。 魔头却不淡定。 “别……别打了……” 巨灵宗壮汉,望着悬坐在飞剑之上的白衣男人,声音嘶哑,道:“你无非就是想……拷问我……” 执法司陵月的审讯内容,他这几日已经听得耳朵起茧。 可奈何这男人,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明明有直接杀死自己的实力,却不动手,反而是翻来覆去的折磨。 他宁愿就这么死在这男人的剑下! 宁奕神情平静,依旧没有开口。 案卷里的记录纲要写得很清楚,那座叫“清水村”的无辜村庄,满门皆寂,唯一跟清水村有关系的,就是这尊鬼修魔头。 一桩看似简单的鬼修案卷,在宁奕眼中,并不简单。 这案卷涉及到了影子。 影子利用信仰蛊惑人心,如果出现了一位影化永堕者,那么与他有联系的……很可能便是十位,百位。 这是一张巨大的网。 永堕之后,获得不朽之生息,这些人将会成为世俗眼中的“不死不灭”,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更疯狂的机会。 在光明密会权力缺漏之处的十万大山,究竟藏着多少影子? “你是来查‘清水村’屠灭案的……对吧?” 巨灵宗魔头,见宁奕没有第三次落剑,连忙开口:“这些人……不是我杀的……我经过清水村之时,这座村子,便已是死村,空无一人。” 宁奕眯起双眼。 “在这之后……便出现了怪事……” 魔头缓缓转动头颅,迸出咔咔声响,他低头凝视着自己双手,喃喃道:“我的神念开始破碎,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似乎扎根在体内……一觉睡醒,便被押送至南来城牢狱。” 他咧嘴笑了,“本以为,上苍眷顾,赐予我不朽之力。雷劫奈何不得,符箓打压不住,长梦睡醒,便成了第二位甘露先生……可惜,这世上竟还有人能够伤我……” 说话之时,宁奕始终盯着他双眼,神性加持。 此人,没有说谎。 到这里,宁奕便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这位巨灵宗鬼修,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影化”了,对他而言,这一切似乎只是一场意外。 然而影化的迹象,却很明显。 只不过短短十息。 先前的剑伤,光明烙印,都已经烟消云散。 宁奕很确信,这鬼修已经堕落……若不直接杀死,万般伤势,都会自行愈合,只是如今神念,却并未转化。 因为时间太短了么? 还未来得及改变观念。 此人与佛门大火中的永堕者不同,看起来不像是受到邪教祭祀蛊惑而自影化的信徒。 影子的诞生……可能会有两种渠道。 “我明白了。” 思忖完毕,宁奕看着魔头,轻轻开口。 然后—— 他弹了个响指。 巨灵宗魔头怔了怔。 一场炽烈的光火,在山顶迸,滔天的光明将这庞大的蛮牛身躯笼罩,只用了一瞬……便将其压碎,焚灭。 整座小山,都淹没在浩荡光明之中。 这位“大魔头”,连灰烬都没有剩下。 变成了彻彻底底的虚无。 …… …… 宁奕驭剑而行。 他来到了卷宗提到的清水村,站在那村口向内望去,整座村庄一片死寂,雪屑纷飞,只是并无血腥气息。 没有所谓的鬼修屠杀。 这座村子……消失了。 宁奕取出一枚宝石,缓缓摩挲,神情凝重。 这是6山主从龙皇手中抢夺而来的时之卷! 离开龙绡宫后,宁奕一直以神念炼化……只是这“时之卷”的炼化过程,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缓慢一些。 炼化时之卷,需要的,似乎不只是时间。 身为执剑者。 但即便没有完全炼化……宁奕也可以先行调动一部分的力量。 时之卷荡漾出一圈涟漪! 整座清水村的时空,在宁奕面前,缓缓扭曲。 纷纷扬扬的雪屑,先是凝滞,然后再是一枚枚,从屋顶,檐角,倒流而回,掠回穹顶。 宁奕静静看着清水村。 他仿佛化为了虚无……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当初在树界殿堂,看到母亲过往,便是这般感受。 作为历史的见证者,无法改变过往所生的事实。 他只能旁观。 清水村的雪屑从屋脊上逆流而回,执法司小队,巨灵宗魔头的身影穿插掠过……由于时之卷尚未炼化完整的缘故,回溯到半月之前,宁奕已经有些吃力。 在时之卷抵达极限的那一刻,宁奕抬手,长长吐出一口气。 时空定格,恢复到正常流。 清水村内的水井,还未冰冻。 整片村庄,虽在凛冬,却是欣欣向荣。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来来往往。 幸好……时之卷的回溯,追溯到了清水村消失的真相。 宁奕犹如一道幽灵,一缕亡魂,站在这错位的时空,缓缓漫步。 他凝视着这村庄内的老人,妇女,孩子……不知是何原因,这清水村内却没看到一位男子。 村口有嘈杂声音响起。 “传教要开始了。” “使者大人来了……” 一道道激动声音响起,老人妇女,带着孩子,向着一处汇聚。 一位披着巨大黑色麻袍的年轻女子,双手捧着一本古籍,她并未开口召集,四方群众却主动向她涌来。 人齐之后。 女子双手合十,压在书籍之上,做了一个轻轻躬身的礼仪。 而这清水村的老少,竟然人人都跟随女子,行云流水地做了这个动作,看起来很是熟练。 女子柔声开口,俨然要开始布道。 “今日要教给大家的内容是……” 传教。 不等声音落地,宁奕皱起眉头,神情阴沉下来。 他快步穿过不存在的人群,径直向着那袭黑袍走去。 正当宁奕想要看清那女子面容之时。 或许是巧合。 那女子缓缓抬起了头。 隔着不存在的时空,四目相对。 宁奕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第五十八章 执剑者与光 清水村的时空,在宁奕抬眸的那一刻,宛若凝固。 披着宽大黑袍的女子,生着一副还算清秀的面庞。 宁奕一眼就认出了她。 “小昭?” 当然没有回应。 时之卷映射而出的时空,独立运转着。 捧着古书的小昭,在众人拥簇下,缓缓念着经文。 “颂光明者,可见长生,可得庇护,可照辉光……” 宁奕沉默听着,他可以确信,小昭在此地传授的教义,绝不是道宗或佛门里的信仰,在这份古书教义中,虚构出了一个所谓的“光明神”,信奉者可得神灵垂青,光明照拂。 这与道宗与佛门的道统大相庭径。 西岭东土的两大宗,至少都主张“人可渡己”,而小昭所谓的“光明教义”,却是光明神拯救诸生,只需交付自己,便可抵达彼岸。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就是一门邪教。 仔细听完,宁奕觉得有些古怪,小昭宣传的这份教义十分粗糙,而且经不起推敲…… 而那些信徒,偏偏听得如痴如醉,极其入迷。 到最后,一个一个,心甘情愿,跟着小昭离开了自己的村子。 “时之领域”缓缓散开。 宁奕站在清水村前,沉默不语,通过时空回溯,他查明了整个村子消失的真相……这些人压根就没有死,而是被小昭带走了。 比起小昭布道的这份香火信仰,宁奕更在乎这件事情的幕后主使者。 徐清焰。 她也来南疆了。 解除时之卷领域后,宁奕在村庄内环顾一圈,他停留在村口水井之前,皱眉俯瞰,水井幽暗,覆了一层薄雪。 以山字卷汲取了一滴雪水之后,宁奕端详片刻,毫不犹豫,直接取出了那枚陵月交付给自己的传讯令。 …… …… “咚”的一声。 两天未曾合眼的陵月,正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腰间讯令震颤的那一刻,他便陡然弹起,神采奕奕。 身旁恹恹不振的叶小楠,被吓了一跳。 少司大人,这也太精神了些? “柳兄,请讲。” 陵司长长吐出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他赌对了。 这位柳兄,果然还是会用到执法司力量的! 传讯令那边响起宁奕的声音。 “巨灵宗的弟子我已杀了。你们可以在卷宗报告上完成记录,他死得很彻底,连尸骸也没有留下。” 言外之意……就是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已经死了。 “既然被柳兄杀了,那么我们便也放心了。”陵月很聪明,笑道:“执法司地牢的记录,不用担心。” 宁奕轻轻嗯了一声。 “南来城压制南疆鬼修多年,如今巨灵宗所在的具体地址,应该有吧?” 这一言,却是让陵司神情缓缓凝重起来。 陵月沉声道:“柳兄何意?” “清水村内,有不明污秽。”宁奕眯起双眼,道:“若不慎服用,或许会导致异变……” “异变?”陵月瞬间警惕起来,问道:“那鬼修之所以杀不死,并非是因为巨灵宗功法,而是柳兄所谓的‘污秽’?” 所谓的异变,自然就是影化。 为了避免引起恐慌,宁奕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以不容拒绝地口吻吩咐道:“这些‘污秽’是为何物,尚不可知,还需仔细调查。切记,此乃大隋一等机密,不可外泄给第二人。” 陵月背后已经有了一些冷汗。 “柳兄要清查巨灵宗?” 他有些想不明白,既是村内污秽,与巨灵宗又有何关联。 “十万大山,律法由皇权来定。” 宁奕平静道:“我要你即刻动身,带领执法司人马,攻打巨灵宗山门,这些鬼修作恶多端,清水村失踪案便与他们有关……若遇到打杀不掉的,传讯于我,我自会赶来。” 收起传讯令。 宁奕默默凝视着掌心悬浮的一团黑雪。 这团黑雪。 便是山字卷提炼出的“污秽”,亦是先前那魔头影化的关键……这清水村井内的水源,竟然内蕴黑暗邪力。 看来自己先前的猜测,的确没错。 堕落成影,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自堕落,通过传教方式,污染精神。 还有一种,便是以物质污秽,感染同化。 末日终谶内倒悬涌灌的“天海”,便是极致的漆黑之色。 宁奕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催动神性,将黑雪彻底击碎,湮灭。 刚刚在传讯令对话中,宁奕对陵月说了谎。 清水村人口失踪的案件,其实查到此步,已经十分明确了。 那鬼修只是一个路过者而已。 而宁奕之所以命令陵月带领人马攻打巨灵宗,其实有两个目的。 一来,宁奕的确想试探这座鬼修山门的虚实,看看影子邪教如今在南疆究竟扩张到了何等程度。 二,则是宁奕需要转移执法司注意力。 他决定以时之卷,不断回溯,追溯气息。 自己孤身一人……去追查清水村那些人的去向。 …… …… 十万大山,层层叠叠,有如环形。 越往深处,瘴气越重,毒物越多。 凡俗之人,依山傍水,住在南疆之外。 即便是修行者,也不会轻易深入。 就在南疆十万大山入口之处。 两座云雾缭绕的长岭撞在一起,开口 交接位置,犹如刀凿斧刻一般,倾出一线天,细密辉光渗透雾气,灰蒙蒙泼洒而下,即便是凡俗之人,也不难涉溪而过,而走到尽头,视线便会豁然开朗…… 木屋林立,悬崖而生,瘴气盘旋却不得入。 古木斜立,鸟雀清鸣,可谓是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 抬起头来,便会看到,一块广阔石台,切面平整,犹如托盘,悬在半山之上。 这些木屋,林居,都建在石台之下。 数百近千人,就在此地生活,俨然形成了一个大型古镇。 而此时,天色将暗未暗,这些人汇聚在石台之下,披着大袍,诚恳祈祷,口中念念有词。 “但颂光明,可得长生,愿得庇护,只求辉光……” “神女,请庇佑我们吧……” 他们向着石台祈祷。 眼神望向石台上方,双眸之中,隐约有一抹狂热。 在石台最高处,立着一袭风华绝代的黑衫,半面被皂纱遮掩,仅仅是一双眼眸,便足以颠倒众生。 那,便是他们信仰的神女! “小姐……” 小昭抱着古书,来到徐清焰身旁,语气甚是疲倦,沙哑道:“这座山峡,如今已容纳一千两百人了,抵御瘴气的阵纹已经到了极限……再这么下去,阵纹最多还能支撑三天。我们,还要坚持下去吗?” 她的声音不乏苦涩。 小昭其实更想问……小姐,我们还能坚持下去吗? 石台女子沉默不语。 她抬起头,看着将暗的天色。 天光晦暗,远方响起哗啦啦的溪水荡漾声音。 小昭神情顿时阴沉下来。 有外来者闯入,破坏了这座幽谧天地的寂静。 一只手掌,轻轻按住小昭。 风声吹过山野,吹动林木,草叶。 好似鸣奏一琴箫乐曲。 任凭黑纱随风而动,徐清焰独自向前走了一步,走到石台边缘尽头,像是一只登凌绝顶的鸟儿,看起来极其危险,再往前走一步,便会坠落山崖。 山下的围簇信徒,紧张地回过头。 只见两座山峡撞击而成的一线天,幽暗之中,缓缓驶出一柄飞剑。 一袭白衣,立于飞剑之上。 宁奕撕去了自己的面皮,在风声萧萧中悬停在石台之上。 五年之后,再度重逢。 …… …… 踏入这座峡内世界,看到徐清焰,还有这些信徒的那一刻。 宁奕便知道……自己原先的猜测,是多余的。 他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影子的气息。 居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着“影化”的痕迹,而与那巨灵宗魔头不一样的,则是他们身上的“黑暗”,有着被清除,融化的迹象。 如果说,“影化”是一种病症。 那么这些人,还有药可医。 徐清焰,就是他们的药。 也正是小昭宣传的那份粗糙无比的“教义”,将他们从永堕之前,拉了回来。 如果说,宁奕生而执掌剑骨,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执剑者。 那么,徐清焰生而为神,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象征光明。 执剑者与光。 宁奕与徐清焰。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天幕暗沉下来。 一缕璀璨的华光,从徐清焰眉心亮起,她与宁奕对视,抬起一只手,摄出了一缕炽光,缓缓泼洒……这场光雨,如甘霖一般纷纷扬扬落下。 永堕之信徒,得见光之神迹。 他们虔诚行礼,奉上自己那份微薄的香火信仰,以此作为交替。 光与影对立,一面增多,另外一面自然减少。 宁奕神情有些复杂。 原来在自己眼中看来,那份要凡俗之人献出自己,献出一切的“邪恶教义”……在另外一面,则恰恰相反。 这份教义,体现出了巨大的意义。 居住在此的信徒,之所以能够被拯救,便是因为他们完全交奉了自己。 道宗和东土的信仰,无法对抗影子,因为它们仍然赋予人“可能性”,而被影子污浊的生灵,已经不存在“可能性”。 恰恰是这份粗糙的光明教义,直接暴力地摧垮了影子邪教在心灵上的统治。 撰写这份光明教义的女子,对着人间播撒甘霖。 做完这一切,她有些疲倦了,望向宁奕,仍是露出笑容,轻声道了四字。 “好久不见。” 第五十九章 一人,屠杀一宗门 “好久不见。 ” 石台下的信徒,怔怔看着这一幕。 飞剑上的男人,来到神女面前。 神女竟然卸下了遮在面容上的皂纱! 这些年,徐清焰一直以皂纱遮面。 可唯独对于宁奕……她没有遮掩真容的习惯,永远坦诚相待。 五年岁月,弹指而过。 时光并没有在徐清焰容颜上留下痕迹,她一如五年前那般绝美。 “小昭,你先去忙吧。” 徐清焰柔声开口,婢女抱着古书,默默低头,动作僵硬地徐徐退去。 “宁先生,进来叙吧。” 石台尽头,是一座开凿而出的山腹洞府,阵纹缭绕,神性氤氲,一片光明。 宁奕在洞府内找了一处坐下,他轻声笑了笑,还未开口,一杯热茶被徐清焰递了过来。 “谢谢。” 宁奕捧着茶盏,一时之间有些无言。 他追查影子邪教而来,可怎么也想不到……在南疆这等蛮荒之地,早就有人默默对抗着影子,不求名不求利。 “举手之劳罢了,没什么好谢的。” 徐清焰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她顿了顿,问道:“你是追查清水村案卷而来?” 宁奕怔了怔。 “不必惊讶,毕竟……南疆拢共就这么大。” 徐清焰低眉笑了笑,“我还知道,执法司也在追查这桩案卷。关于影子的秘密,肯定是要瞒着他们……而且清水村类似的失踪案,不是一次生了,这些人如今都在小石山住下,凭执法司一己之力,再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宁奕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他知道,徐清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清水村的案例,不是一个偶然。 南疆十万大山中,存在着一个“稳定传播”的精神污染源,一个尚未落网的黑暗布道者。 的确,若不是自己有天书相助。 想找到此地……亦是十分困难。 “这些人的精神,其实并不稳定。”徐清焰坐在洞府内,向外面投去担忧目光,道:“永堕之后,会变得暴躁,易怒……我撰写的光明教义,虽然粗糙,但能够安抚他们的情绪,起到奇效。”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光明教义,某种意义上也是‘邪典’,只是想要对抗黑暗……除了以暴制暴,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做得很对。” 宁奕很清楚,光明教义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而且在徐清焰身上,真的存在着所谓的神迹。 他第一次看到,堕落之人,尚有回头之路。 “说不定……这些人,能够完全驱逐心中黑暗。”宁奕看到了希望,但徐清焰却摇头,道:“太难了,万物皆对立而生,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我来到南疆,这几年来竭尽全力,只能与影子勉强抗衡。” “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一个无辜村庄被感染堕落。” 徐清焰皱眉道:“有一位捉不到身形的‘布道者’,利用这些无辜人的信仰,收集愿力……它似乎是想借用愿力,来做出一些疯狂的举动。” 说到这里。 宁奕立即想到了灵山的“阿依纳伐”! “我和小昭形单影只,收留了一千余人。”徐清焰黯然道:“真正被感染,堕落之人,数量恐怕很难想象。” 十万大山,到底有多少无辜百姓,被拉入深渊? 此地鬼修横行。 执法司所能做的,最多只是通过一座南来城,镇压意图北上的鬼修,防止大隋境内城池惨遭荼毒。 而南疆山内,这些无辜者的生死……便很难照顾。 于是这些“失踪”的凡俗性命,便算不得性命了。 “这几年,我一直想抓住这个布道者。” 徐清焰摇了摇头,道:“对方非常狡猾,犯案没有规律可寻,稍微迟一步,便只剩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村庄……所以这一次,我命令小昭,提前将清水村的百姓带走。” 宁奕接道:“然而也正是这一次提前行动,导致被执法司盯上。” “嗯。” 徐清焰笑道:“不过既然你来了,便不算什么了。” 宁奕如今与天都的关系,想要抹平一桩案卷,无比轻松。 “那是自然。” 宁奕转头望向洞府之外,道:“你们的阵纹……似乎很难继续支撑了。” “因为空间有限的缘故,屏蔽气机的阵纹,已经抵达极限了。”徐清焰淡淡笑道:“我在寻找那位黑暗布道者,那人也在找我,这是一场猫鼠游戏,谁先暴露,谁就输了。” 宁奕沉默了一小会。 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事,他从洞天内取出一枚纤细的黑色雪屑,动用山离之力,使其悬浮在掌心,道:“这是清水村井内的残渣……我在执法司地牢内,现了一位被‘物质感染’的永堕者。除了布道传教,影子还有第二种感染方式。” 徐清焰神情凝重。 她缓缓伸出指尖,触碰黑雪。 神性与污秽接触的那一刻,迸出“嗤”的骤烈声音,火光四溅,黑雪极消融,化为虚无,就此湮灭。 “你……似乎很陌生。”宁奕感觉到了不对。 “过往五年,我没有见过这东西。”徐清焰抬起头来,直视着宁奕眼睛,道:“今天,是第一次见。” 宁奕心头咯噔一声。 这太奇怪了。 太不符合之前的认知了。 “如果说,那位布道者先前便执掌着这种物质……他何必大费周章?”徐清焰困惑道:“直接以黑暗之水,污浊肉身,使其堕落,这才是最省时省力的办法。” 便在此时。 宁奕腰间的传讯令陡然震响。 “柳兄,大事不好。” 陵月的声音听起来甚是焦急,道:“巨灵宗山门,出现了大量不死者。” “巨灵宗山门?大量不死者?” 传讯令的内容,宁奕并没有隐瞒,所以徐清焰也听到了陵月的声音。 宁奕极快解释了自己的安排,布置。 “那位藏在暗处的黑暗布道者,蛰浅多年……恐怕早已在南疆织下一张大网,只等收网之时。”徐清焰蹙起眉头,快道:“你踏入大山,再加上执法司此次雷霆行动,定是惊动了他。” 陵月的催促传讯,再一次响起:“柳兄……若能收到消息,还请来巨灵宗山门,执法司死伤惨重!” 这一次,陵月将巨灵宗山门坐标报出。 宁奕站起身。 他与徐清焰对视。 在那一瞬间,宁奕传了一道神念。 “去吧。” 读完神念,徐清焰笑了笑,捋起丝。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 …… 巨灵宗山门,一座雪白阵纹,笼罩巨山。 此刻护山大阵,被打得支离破碎。 漫天剑光,在巨灵宗上空缭绕,一片打杀之音,满地尸骸,大旗破碎,血肉横飞。 执法司,即便只是大隋皇权滞压在南疆的一只分支,也绝非巨灵宗这等宗门,可以平视之物。且不提星君境界的大司人物,单单是少司出马,便足以打得巨灵宗丢盔弃甲。 而今日这一战,则战况惨烈。 血气冲天三千里。 漫山遍野,倒下的,不仅仅是巨灵宗的鬼修弟子,还有许多执法司内修行者。 原因无他,这些鬼修,平日里修行体魄,极其耐打。 可今日,已不是耐打两字可以形容。 被剑气砍断手臂,可以断臂重生! 削掉脑袋,依旧挥舞着大斧战斗! 这简直就是不死不灭的妖魔! 执法司这边,再如何能打,终究是凡夫俗子,面对这不畏生死,以死换伤的异魔,顷刻间便落入下风。 战局惨烈,急转直下。 一切的改变,从一袭白衣出现的那刻开始。 巨灵宗山门之处,一个相貌平凡无奇的白衣男子,不知从何而来。 他皱眉看着这满山鲜血。 年轻人背后悬着十柄飞剑,品秩更是毫无出奇之处,甚至隐约可见斑驳铁锈。 不见他如何动作。 “嗖”的一声。 一柄飞剑,洞穿虚空而来,直接穿透一尊魔头的厚实胸膛。 那剑杀不死的魔头,当即炸开! 化为一蓬血雾! 正与魔头厮杀的执法司修行者,目瞪口呆……这就,死了? 炸开了,只剩下沸沸扬扬的血雨。 显然是死的不能再死。 当杀力够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杀的! 宁奕神情阴冷,负手而行,他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并没有全力催动“驭剑指杀”。 否则,此刻便是千剑出山! 莫要说这些境界卑微的永堕者……整座巨灵宗山头,都要在须臾之间被抹平! 十把飞剑,稍显单薄地掠行在巨灵宗山野之上。 每有一缕银线掠过,便有一尊魔头炸开。 千丝万缕,缭绕翻飞,宛若蝴蝶,令人眼花缭乱。 每一剑都无比精准,每一剑都极其狠厉! 宁奕一人,屠杀一整座宗门! 执法司这场本该败退的战争,因为宁奕的到来,完全拧转了局势。 执法者们怔怔看着那一袭白衣,踩着血染石阶,登山而上。 山顶,一名红甲女子,沐浴鲜血而立,她满面泥泞,却不知疲倦,拔动重剑,斩向这座山头最大的那个大家伙。 那大家伙,足足有三丈之高,真正堪比一尊金刚。 叶小楠杀红了眼。 她是一个莽夫,只知道出剑,砍杀! 若对方不死不灭,砍断四肢,可以再生……那她便砍到断肢不能再生,鲜血无法再流! “砰”的一声。 重剑锋锐已折。 叶小楠气力也已竭尽。 最后一斩,重剑应声而断。 宁奕第二次,出现在她面前,只是一挥手。 一阵劲风席地卷过—— 剑刃叮叮当当的脆响,交织成一曲强有力的奏乐。 那三丈高的黑暗金刚,连怒吼都来不及,瞬间被十柄飞剑卷中,炸成一蓬破碎的血雨。  第六十章 布道者的对决 &emsp;&emsp;不到半炷香时辰—— &emsp;&emsp;巨灵宗山门之战,已然落幕。 &emsp;&emsp;丝丝缕缕的剑刃风暴,依旧缭绕在山顶,这些堕入黑暗的影子……被光明卷中,炸成血雾,然后便彻底扩散开来,化为虚弥! &emsp;&emsp;执法司的修行者们,抬起头,空中十柄飞剑,缓缓归一,掠入一袭白衣眉心。 &emsp;&emsp;这是一个人的战争。 &emsp;&emsp;也是一个人的胜利。 &emsp;&emsp;“谢谢你……柳先生。” &emsp;&emsp;叶小楠扶着折断重剑,艰难站起身子,准备行礼。 &emsp;&emsp;宁奕摇头,道:“不必多谢。陵月身在何处?” &emsp;&emsp;“陵司……” &emsp;&emsp;叶小楠神情一滞,皱眉回忆,道:“陵司……以阵纹之术,率先杀敌。按理来说,他应最先抵达山顶才是?” &emsp;&emsp;宁奕幽幽道:“你的意思是,开战之后,便没有看到他了?” &emsp;&emsp;“柳先生……” &emsp;&emsp;叶小楠有些急了,她急忙想替陵司开解,但仔细回忆,确实如此。 &emsp;&emsp;开战之后。 &emsp;&emsp;陵月一骑当先,掌驭阵纹,直上山顶,消失不见。 &emsp;&emsp;宁奕一眼就看出了女子心中所想,面无表情,继续问道:“巨灵宗一战,先前应该不至于如此吃力,直至陵月登山之后,这山门才出现不可杀之物?” &emsp;&emsp;叶小楠整个人如遭雷击。 &emsp;&emsp;柳先生说中了。 &emsp;&emsp;一开始,这一战并不吃力。 &emsp;&emsp;执法司的同僚们,几乎摧枯拉朽地推进,可是山顶之上,忽然多出了一批与先前地牢中那人一模一样的“不死者”。 &emsp;&emsp;这场战争,便立即转变了局面。 &emsp;&emsp;“陵司……他不会是这种人……” &emsp;&emsp;女子声音嘶哑,说到一半,却又卡住。 &emsp;&emsp;叶小楠跟随陵月十几年,在她心中,陵司温文尔雅,又是举世罕见的阵纹天才,这样的人,怎会做出背叛执法司之事? &emsp;&emsp;宁奕神情平静,抬起手掌。 &emsp;&emsp;山字卷,化为一阵狂风,将山顶破碎化为虚无的风暴中,汲取出一颗颗的漆黑水珠。 &emsp;&emsp;这些影化的巨灵宗弟子,都被种下了“黑水”。 &emsp;&emsp;这些黑暗水珠,悬浮在宁奕掌心,化为一枚水球。 &emsp;&emsp;“啪嗒”一声。 &emsp;&emsp;宁奕重重握拳,水球陡然炸开,光明之力,将这黑水焚尽。 &emsp;&emsp;远天有飞剑掠行之音。 &emsp;&emsp;数百道执法者身影,在空中飞掠,煞是壮观! &emsp;&emsp;一把飞剑落在山顶。 &emsp;&emsp;“巨灵宗战事紧急,我等奉命而来!” &emsp;&emsp;来者是南疆执法司的一位少司。 &emsp;&emsp;他望向叶小楠,再望向自己陌生的宁奕,取出传讯令,道:“陵司先前传讯,说巨灵宗浩劫迸……如今这是?” &emsp;&emsp;“巨灵宗灾劫平定了。”宁奕幽幽道。 &emsp;&emsp;“你是?” &emsp;&emsp;少司皱起眉头,刚刚开口,便被宁奕取出的一枚令牌贴在面前,看清是红拂河使者令牌之后,神色猛然一变,恭恭敬敬道:“卑职楚沛,参见使者大人!” &emsp;&emsp;楚沛望向叶小楠,眼中满是困惑,明显是想开口又不敢开口。 &emsp;&emsp;南疆执法司,地处偏远,平日里连人影都看不到。 &emsp;&emsp;这是生了什么? &emsp;&emsp;竟然连天都城的使者大人都惊动了! &emsp;&emsp;宁奕打量着悬停在巨灵宗的这些飞剑,剑修。 &emsp;&emsp;他忽然开口,问了一个让楚沛毛骨悚然的问题。 &emsp;&emsp;“你此次出行,带了多少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人?如今南来城,还剩下多少人?” &emsp;&emsp;楚沛下意识喃喃道:“陵月在令中传讯,说巨灵宗之灾劫,极难平定,南来城需要派遣人马……越多越好。我便临时召集少司以下的持令使者,如今南来城中,约莫只留下了五成的驻守力量。” &emsp;&emsp;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 &emsp;&emsp;半个南来城,被一枚讯令掏空。 &emsp;&emsp;陵月在执法司兢兢业业十几年,一向待人温和,深受同僚信任,更何况南疆执法司牢狱,都因为他所布置的阵纹,才得以修补牢固……如今陵月有难,自然是八方来助。 &emsp;&emsp;一共九位少司,今日来了五位! &emsp;&emsp;可见陵月人品之好。 &emsp;&emsp;也正是因此……叶小楠才不愿相信所谓的“真相”。 &emsp;&emsp;“咚”的一声。 &emsp;&emsp;楚沛腰间的传讯令响了。 &emsp;&emsp;再是“咚”的一声。 &emsp;&emsp;叶小楠腰囊令牌响起 &emsp;&emsp;“咚”、“咚”、“咚”……悬在巨灵宗山门上的飞剑,以及参与这场战争的每一位执法司修行者,腰间令牌都不约而同的震颤起来。 &emsp;&emsp;他们读取讯令内容后,无一不是神色大变。 &emsp;&emsp;“南来城牢狱失守,鬼修突破地牢阵纹,动越狱!” &emsp;&emsp;楚沛震怒,顾不上什么礼节,低声骂了一句操 他娘的,连忙驭剑,带着这些执法司兄弟,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emsp;&emsp;飞剑在巨灵宗山门,悬停不过数十息,便匆匆忙忙向南来城赶去。 &emsp;&emsp;这一来一回,简直像个笑话。 &emsp;&emsp;楚沛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小丑,丢人现眼到了极致……自己带着几百号前来支援的兄弟,被陵月玩弄于股掌之中。 &emsp;&emsp;一环接一环的意外。 &emsp;&emsp;犹如一盆又一盆冷水,泼在叶小楠头顶,让她看清楚,自己眼中那位温和善良的陵司……根本就是伪装。 &emsp;&emsp;她失魂落魄,心中既是失望,又是愤怒,即将踏上飞剑之时,看到了身旁那袭白衣。 &emsp;&emsp;直至如今,那位柳先生,神色依旧淡然。 &emsp;&emsp;似乎这一切,并没有出他的掌控。 &emsp;&emsp;“柳先生……”叶小楠鼓起勇气,问道,“魔头越狱,南来城生灵涂炭,您能忍心坐视不管吗?” &emsp;&emsp;南来城牢狱失控,大量魔头越狱逃离。 &emsp;&emsp;这等大事,必定会震动大司。 &emsp;&emsp;怕就怕,越狱魔头中,再出现不死不灭的鬼修。 &emsp;&emsp;这位神秘的柳先生,单单是刚刚展露的手段来看,修行境界,比起大司,恐怕是只高不低。 &emsp;&emsp;若是柳先生亲身抵达南来城,这场越狱之劫,想必会轻松平定。 &emsp;&emsp;“我就不去了。”宁奕摇头,道:“南来城牢狱失守,是执法司的责任,不在我职责范围之内。” &emsp;&emsp;叶小楠怔住了,她想到柳先生会拒绝,可没想到竟拒绝地如此干脆利落,好像南来城这些生灵性命,并不重要? &emsp;&emsp;宁奕淡淡解释道:“此次越狱,以你们大司的实力,足以镇压。若再有异变,我自会出现。”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数百飞剑,浩浩荡荡,腾空掠去。 &emsp;&emsp;巨灵宗山顶,重归寂静。 &emsp;&emsp;一袭白衣,找了处干净地方坐着。 &emsp;&emsp;“陵月修补南来城牢狱阵纹……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emsp;&emsp;宁奕喃喃自语,道:“还真是耐得住性子啊,十年草蛇灰线,只为埋下一颗暗雷。” &emsp;&emsp;初次见面。 &emsp;&emsp;宁奕便觉得,这陵月不平凡。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原因很简单,单单从陵月身上去看,他平凡的有些太过了,五官,外貌,气质,所有的一切。 &emsp;&emsp;自己是因为身份特殊,带上了遮掩气息的面皮,所以才显得平平无奇。 &emsp;&emsp;可陵月……从他所做的事情来看,他绝不是一个平寂之人。 &emsp;&emsp;却偏偏在执法司,低调地行走了十多年。 &emsp;&emsp;一个阵纹之道,无比出彩的天才。 &emsp;&emsp;一个立下大功,品行极佳的君子。 &emsp;&emsp;徐清焰先前说,这些年来,有位隐匿黑暗中的布道者,行走于南疆十万大山之中,撒播黑暗信仰,收取众生香火,从未被现。 &emsp;&emsp;灯下黑。 &emsp;&emsp;一个熟知执法司运转规律的执法者,怎会被自己的律法所制裁? &emsp;&emsp;一个既不用站在高处,被诸光照耀的人,又怎会被大众所留意? &emsp;&emsp;陵月,就是这么一抹黯淡无光的影子。 &emsp;&emsp;被所有人信任,也被所有人忽略。 &emsp;&emsp;这抹影子,在今日暴露在光火之前。 &emsp;&emsp;给予执法司致命的背刺一击。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溪水潺潺而流。 &emsp;&emsp;峡谷雾气摇曳。 &emsp;&emsp;一柄飞剑,一袭白衣,缓缓贴着河流,掠入结界之中。 &emsp;&emsp;陵月负手而立,俯瞰着石山住下的那些群众,黑暗中有无形火光燃起,一丝一缕,化为烛焰。 &emsp;&emsp;这些,都是香火。 &emsp;&emsp;是光明的香火。 &emsp;&emsp;陵月拧起眉头,看着一抹抹烛火,只觉得刺眼,厌恶。 &emsp;&emsp;他落在石台之上,落地的那一刻,衣袖内便倾泻流淌出滚滚阵纹,数万枚符箓,蝌蚪小字,顺延黑煞之气,顷刻间铺满整座石台,而蔓延至山体之时,一股无形力量,阻拦了蝌蚪小字的覆盖。 &emsp;&emsp;石台被一座光罩倒扣。 &emsp;&emsp;徐清焰从石山中缓缓走出,她端详着这张面孔,轻声开口,道:“你就是那位布道者啊。” &emsp;&emsp;与自己预料的一样。 &emsp;&emsp;这是一张绝对平凡的面孔,丢在人群中,不会被任何人记住。 &emsp;&emsp;陵月同样盯着这位女子。 &emsp;&emsp;这是一个完全与自己相反的人。 &emsp;&emsp;这女子的面容,气质,身上的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相反。 &emsp;&emsp;也对。 &emsp;&emsp;光与影,焉会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 &emsp;&emsp;“我找你很久了。” &emsp;&emsp;陵月笑了,道:“五年来,如果不是你的到来,南疆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幸好……在清水村,我揪住了你的蛛丝马迹。” &emsp;&emsp;五年来,双方隐匿身份,不动声色地进行了一场厮杀。 &emsp;&emsp;这场厮杀,没有硝烟。 &emsp;&emsp;徐清焰试图提前一步,在无辜者堕落之前,找到这位黑暗中的布道者。 &emsp;&emsp;同样,陵月也希望揪出徐清焰。 &emsp;&emsp;“南疆实在太大了。只能寄希望于你那迂腐的善良。”陵月轻声道:“我在数十个村落都种下了寻踪阵纹,静等你来上钩。” &emsp;&emsp;清水村,只是其中的一枚鱼饵。 &emsp;&emsp;果不其然,鱼儿上钩。 &emsp;&emsp;如今,便到了自己收竿的时刻。 &emsp;&emsp;“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铭。”陵月微笑道:“如果不是那个叫‘宁奕’的执剑者来了……一切就更完美了。我不必暴露自己的身份,今日的一切,也会更从容些。” &emsp;&emsp;“不过,都无所谓了。” &emsp;&emsp;陵月揉了揉手腕,轻声道:“布道者,我送你上路。” 第六十一章 万柄飞剑,一蓬烟花 “布道者,我送你上路。” 话音落下。 陵月握拢五指。 铺满石台的数万枚符箓小字,在一瞬之间仿佛活了过来! 字字迸杀念,一时之间,石台上黑光倒射,墨影横飞,蝌蚪符箓化为一座无尽深渊,要将徐清焰吞噬入内—— 女子面覆皂纱,看不清神情。 陵月皱起眉头,他看到了徐清焰眼中的笑意。 她在笑? 数万枚蝌蚪小字,织成大网,笼罩而下,在徐清焰头顶三尺之上,没有落网兜罩,反而如撞金刚,寸寸破碎! 难以想象,这个看起来无比柔弱的女子,周身笼罩的,竟然是这般刚猛浩荡的力量! 陵月神情陡然阴沉。 而下一刻。 徐清焰前踏一步,在她眉心,冲出一尊小人。 《太乙拔神经》修行元婴,聚拢神性,直登大道终点。 五年岁月。 徐清焰已经以神性,凝聚出一尊完整的小人胚胎,这小人五官模糊,难窥眉目,只见周身被浩荡神性金光笼罩,无比圣洁! 这元婴胚胎,在石山展露的那一刻,方圆五里所有黑暗,尽数破碎! 信徒香火,丝丝缕缕,汇聚入内! 徐清焰抬掌压下,这一式极其勇猛,全然不似女子,反而像是一位气吞万里如虎的江湖莽夫。 只一巴掌,拍在陵月阵纹之上,便将阵纹打得破碎! “这是什么力量?!” 陵月神色陡变,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找错了人。 这哪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这明明是一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转世菩萨! 陵月拔出腰间长刀,抬起两根手指,并无念诀前奏,漫天符箓,随心而行,直接拔地化为一堵厚墙。 在执法司的这十多年,功绩是实实在在的。 他陵月,的确是不世出的阵纹天才! 阵纹之道,若登至顶峰,运转心决只需刹那,运用到实战之中,更是所向披靡,极富杀力! 即便是龙绡宫宫主,也在城中布置了诸多阵纹。 只可惜,陵月今日,遇到了生而为神的“真正怪胎”。 所谓的阵纹,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没有丝毫作用。 “轰”的一声。 女子眉心元婴,绽放金光,摧枯拉朽,将黑暗符箓直接拍得粉碎。 什么阵纹? 狗屁。 一力降十会! 徐清焰向着陵月走来,面前展化漫天刀剑,火雨冰龙,诸般异象,不过弹指而破,她本人甚至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单纯地缓步而行,每走一步,元婴金胎便吞吐一口长气。 在陵月眼中。 徐清焰的每一步,都给予自己无与伦比的压迫—— 这女子的五官,容貌,衣装,在金光中被淹没了,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元婴与她相互融合,完全合一之后,便彻底化为一团光明。 像是一尊背负人间大界,至高无上的帝皇,要踏破面前所有的阻拦! 什么都拦不住她。 石台之内的景象,石台外的信徒们,根本无法看见……他们所能见到的,便只有一圈将台面笼罩的金光。 信徒虔诚地诵唱,为光明输送香火信仰,祝福神女,希望神女能打赢这一战。 抱着古卷的小昭,神情则是无比平静。 她并不担心,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徐清焰。 她知道……如果找上门来的黑暗布道者,只有这等境界,那么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石台之战,在徐清焰踏出第五步之时,生了异变。 两者只有区区的数丈距离。 那团元婴坐镇的模糊金光,已经快要将陵月镇压。 漫天黑光,被劈得支离破碎。 影子之力,惨淡溃败。 便在这时,陵月颤抖着手,取出一枚干枯草叶,他闭着双眼,惨白面容渗出煞气,将草叶吞服而下,缓缓咀嚼……下一刻,溃败的煞气,陡然大盛! 徐清焰皱起眉头。 她停止前行,端详着眼前男人的面容。 那张惨白面孔,幽幽抬起头来,两颗眼珠子仿若渗出鬼火一般,眼瞳迅黑化,不留下一丝一毫的余白。 陵月体内的煞气,原本即将枯竭,此刻汹涌澎湃,化为了先前的十倍,百倍! “嘀嗒……” “嘀嗒……” 男人指尖,渗落水滴。 徐清焰眯起双眼,此刻这从陵月指尖所滴落的……便是宁奕先前所说的“异化物质”,若是吞服,便可让生灵直接影化。 “轰”的一声! 陵月嘶吼一声,向着徐清焰撞来。 这一撞,已无技巧可言,纯粹是无边蛮力,想要凭借暴涨之后的力量,将徐清焰撕裂……服用那枚草叶之后,陵月的度、力量,所有的一切都猛然暴涨! 面对这等狂暴攻势。 徐清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并非是避其锋芒。 而是……蓄势。 错步而上。 她握拳重砸而下,元婴小人高高在上,犹如一尊金仙,俯瞰众生,这金光一拳,砸在陵月后背脊梁之上,直接砸得整座石台地面破碎,绽开一张蛛网。 这全力一拳,甚至可将陵月拦腰砸成两半。 但连脊骨都未砸碎。 轰然倒地的陵月,怒吼着爬起,又被徐清焰踩上一脚。 再是“轰”的一声。 徐清焰面无表情,一招一招攻杀着这难以剿灭的不死生灵,此刻的陵月已经算不得人类,更算不上鬼修……他的五官尽数腐朽,浑身渗透着鬼火一般的黑雾,意识却无比坚韧,而且狂野,被元婴蹂躏压制,却一次又一次挑衅着光明! 终于。 “咔嚓”一声,这突兀而出的石台,承受不住二人的猛烈攻势,陡然断开,向下坠落,徐清焰的攻势,也因此出现了一丝迟钝。 陵月猛然前扑,欺身掠入徐清焰三尺之内,他狠狠一爪,向着徐清焰胸口递去。 长空之上,如有雷霆。 一道雪白虹光从天而落,瞬息而至。 这一剑,极快,极准! 陵月递出的一爪,直接被斩成两半! 他怒吼一声,抬起头来,现了一袭白衣,踩在飞剑之上,在两座峡谷上空的一线天穹顶,面无表情地遥遥俯瞰自己。 宁奕撕掉面皮,展露真容。 陵月在带自己踏入执法司地牢之时,想必便已经猜到了自己身份,此刻隐藏,已无意义。 “去。” 宁奕驭剑急转直下,向着石台掠去。 他再次叩指。 先前刚刚坠落的那缕“白虹”剑光,此刻就悬在陵月身旁,忽然一颤,剑尖对准男人。 与此同时,宁奕眉心剑气洞天大开,龙藻龟纹,吸满神性,呼啸而出,向着陵月掠杀而去。 三把飞剑,在一瞬之间幻化出千道剑影,万股杀念—— 这座下坠石台,在半空之中,便被剑气直接打得爆炸开来! 漫天灰尘。 一柄飞剑,冲出阴翳。 宁奕揽住徐清焰纤腰,借着冲击之势,平缓地掠出数十丈,来到一片安全区域,方才停下飞剑。 “你没事吧?”宁奕放下清焰,关切问道。 徐清焰神色有些虚弱,摇了摇头。 “如你所说……他果然来了。” 宁奕先前临行之前,传了一句神念。 神念内容非常简单! 审完那巨灵宗弟子,以时之卷回溯清水村真相,宁奕便知道……他要追寻的“永堕者”,与那巨灵宗,其实没有关联。 他传讯给陵月,要他带人去巨灵宗,便是一种试探。 若巨灵宗山门当真出现影子……那么宁奕便足以大胆推测,所谓的黑暗布道者,就在执法司当中。 甚至,宁奕一度怀疑,红拂河案卷中所提到的,这第一位“影子鬼修”的出现,到底是巧合,还是一个精心构造的阴谋。 他给了陵月一次“调虎离山”的机会。 而陵月,果然中计了。 想利用自己抽身的空暇,来杀死光明布道者,于是制造了南来城的牢狱异变……很可惜,陵月的心思,被看穿了。 这第二场异变,宁奕根本就没有上当。 “他手里有一个很古怪的东西……是一片草叶。” 徐清焰没有走下飞剑,而是继续站在宁奕飞剑之上,她极其入神,死死盯着烟尘之中迸溅的银色剑光,三把飞剑围剿之中,陵月虽然浑身鲜血,极其狼狈,可依旧无比悍勇,左突右撞,大有撞散剑形的势头。 “吞服草叶之后,此人实力大涨。” 徐清焰此刻觉得胸口一阵气闷,幸好宁奕来得及时,不然自己恐怕已经中招。 “此地不可久战……” 宁奕环顾一圈,这小石山,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陵月如今是一头困兽,自己若全力以赴杀之,此地的无辜生灵,恐怕会死去八成。 “我想把他带出去。” 宁奕望向徐清焰。 “……好!” 徐清焰眼中涌现感谢。 只一眼对视,两人便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这小石山,是徐清焰五年的心血。 这些无辜的信徒,既是活生生的生命,也是光明对抗影子永堕的希望,若是在与陵月的一战中,误伤了这些人……那么这五年来的付出,也就付之东流了。 打定主意之后,宁奕深吸一口气。 “站稳了!” 两人踩在飞剑之上。 宁奕一只手按住眉心。 “嗡——” 剑藏大开! 数万把飞剑,在剑藏世界内汹涌攒动,化为潮水,浩浩荡荡向着陵月撞去。 与此同时,空之卷启动! 在须臾之间大开门户! 宁奕,徐清焰带着万把飞剑,画面破碎宛若被切割,下一刻,直接撞中陵月,再下一刻。 石山恢复死寂。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未曾生过。 小石山的上千信徒,心中有冥冥指引,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向石峡一线天穹顶。 飞剑,与人,从石山高空的虚无门户之中撞出—— “轰”的一声。 万柄飞剑,炸成一蓬璀璨的光明烟花。  第六十二章 联手诛魔 &emsp;&emsp;万柄飞剑,在石山上空,炸成一团璀璨烟花! &emsp;&emsp;磅礴神性,轰隆隆席卷开来。 &emsp;&emsp;在炽烈的光明剑意之下,陵月竟然没有直接消融,炽光之中隐约可见,一袭痛苦扭曲的长衫,几度接近焚灭,却偏偏硬扛下来。 &emsp;&emsp;宁奕神情凝重。 &emsp;&emsp;这一幕,极其不可思议。 &emsp;&emsp;只能说明一点……陵月体内的影煞,数量之庞大,远远过自己想象! &emsp;&emsp;所谓的神性灭杀影子,无非就是利用数量之差……光与影的对立关系,恰如水和火。 &emsp;&emsp;若是水多,便可轻易浇灭火焰。 &emsp;&emsp;若是火旺,亦可焚尽大江大洋。 &emsp;&emsp;神性与影煞相互消磨。 &emsp;&emsp;陵月竟然硬生生抗住了,这说明他体内的“黑暗香火”,积攒到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厚度。 &emsp;&emsp;这五年来,光明密会清剿四境,兜杀邪教,偶尔会现香火旺盛的大鱼。 &emsp;&emsp;但比起眼前陵月……光明密会在四境内捕杀的“大鱼”,恐怕便不算什么了。 &emsp;&emsp;看来,影子对大隋的情报十分了解。 &emsp;&emsp;光明密会的存在……这五年过去,此刻多半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emsp;&emsp;东南西北四境,唯独南疆是密会最薄弱的地方,这么一条大鱼,偏偏就在这里布道,收集香火—— &emsp;&emsp;宁奕相信,这绝不会是一个巧合! &emsp;&emsp;“杀!” &emsp;&emsp;他并拢两根手指,剑之世界再度扩张,小衍山界的水墨画,哗啦啦展开,将陵月笼罩在内,数万把飞剑,构成一座光明笼牢。 &emsp;&emsp;将陵月引出石山,便有逃离之风险。 &emsp;&emsp;今日,宁奕要让这条大鱼死在剑笼之中! &emsp;&emsp;山字卷,离字卷,生字卷,空之卷,四卷完全炼化的天书,坐镇在小衍山界四方,四柄神性凝聚的飞剑,悬浮镇压。 &emsp;&emsp;“执剑者——” &emsp;&emsp;剑笼中心,响起愤怒的低沉咆哮。 &emsp;&emsp;陵月衣衫寸寸破碎,露出一具黑气缭绕的结实躯壳,他扛着一缕缕璀璨剑光地撞击,缓缓直起身子。 &emsp;&emsp;眉心之处,徐徐燃起漆黑香火。 &emsp;&emsp;宁奕所料不错。 &emsp;&emsp;这便是黑暗中的信仰之火……亦是他对抗神性的源泉! &emsp;&emsp;陵月取出了第二枚草叶。 &emsp;&emsp;“小心!” &emsp;&emsp;徐清焰见状,立即出声提醒。 &emsp;&emsp;宁奕眯起双眼……这干枯草叶,便是陵月实力暴涨的来源? &emsp;&emsp;他忽然想到了黄金城的那株参天大树……在执剑者原先生活的树界,万物起源之处,便有一株参天之树盘踞。 &emsp;&emsp;执剑者的神性力量,便来自于那永恒之树。 &emsp;&emsp;第二枚草叶,被陵月直接吞下,果不其然,须臾之间,陵月气息再度暴涨,缭绕在体表的浅淡影煞之气,陡然炸开,化为一片悬空的十丈黑暗领域。 &emsp;&emsp;原本压制陵月的光明剑意,一时之间,竟然无法靠拢,在十丈之外,便被黑暗抵消。 &emsp;&emsp;宁奕面无表情,只是缓缓皱起眉头。 &emsp;&emsp;若没猜错,这陵月原本实力,不过星君……吞服第一枚草叶之后,已然有了涅槃之相,而第二枚草叶吞服,让他直接驾驭了堪比“神性”的不朽物质,在影子力量的加持之下,他再度实力暴涨,如今杀力很难预估……恐怕可以媲美涅槃中阶的大修行者。 &emsp;&emsp;只是,世间万物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皆有界限。 &emsp;&emsp;不是自己修行得来的力量,借过来的,总要还回去。 &emsp;&emsp;这陵月借得越多,对身体负担也就越大,凭借这两枚草叶,能与自己一战,可又能撑上多久?草叶加持之后,又当如何? &emsp;&emsp;宁奕迅打定主意,即便并不畏惧陵月,也不与他近身厮杀,而是要以剑意,打一场持久战,硬生生磨死他! &emsp;&emsp;宁奕低喝:“剑,启!” &emsp;&emsp;驭剑指杀—— &emsp;&emsp;嗡嗡嗡,数万把飞剑,此刻全部觉醒剑念。 &emsp;&emsp;每一柄飞剑,都凝聚了一抹神性,在小衍山界,飞旋缭绕,织成大网,纷纷扬扬泼洒而下! &emsp;&emsp;如一场倾盆大雨。 &emsp;&emsp;陵月低吼一声,直接奔着宁奕杀来。 &emsp;&emsp;他的思路,则与宁奕截然相反! &emsp;&emsp;他要抓住这短暂时间,杀死眼前二人。 &emsp;&emsp;一时之间,数万把飞剑,泼洒撞击在黑暗领域之上,神性与黑暗,二者迸轰鸣,彼此之间,破碎的破碎,炸裂的炸裂,但前掠的影子,度却越来越快。 &emsp;&emsp;漫天剑雨,竟然无法阻拦这如战神一般的瘦削男子。 &emsp;&emsp;陵月几近癫狂,化为一枚黑色流星,倏忽撞来。 &emsp;&emsp;宁奕单手按住细雪。 &emsp;&emsp;他盯着越来越快,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陵月。 &emsp;&emsp;神情平静。 &emsp;&emsp;细雪剑气,在鞘中震荡,被他压制到了最低点。 &emsp;&emsp;只等接下来,陵月撞来,极近距离的那一斩—— &emsp;&emsp;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柔和声音。 &emsp;&emsp;“我来助你。” &emsp;&emsp;宁奕怔了一怔,多久……没有听到这声音了? &emsp;&emsp;徐清焰深吸一口气。 &emsp;&emsp;她伸出一条手臂,掌心悬停在宁奕黑衫后心之上,接触之前,女子神色有一刹犹豫,但那黑色流星呼啸撞来,她面色坚定,缓慢按了下去。 &emsp;&emsp;白骨平原,迸出圆满的轰鸣! &emsp;&emsp;让人心安的力量。 &emsp;&emsp;宁奕在这一刹,感受到了自己的“根”,他只需要站在这里,背后便是一株可以依靠的,提供无边神性的大树! &emsp;&emsp;他长长吐了一口气。 &emsp;&emsp;瞬间,入定。 &emsp;&emsp;出鞘。 &emsp;&emsp;剑气如大河倾泻! &emsp;&emsp;整座峡谷上空,犹如天神降临,三尺剑锋,披挂出数万丈的浩荡沟壑。 &emsp;&emsp;…… &emsp;&emsp;…… &emsp;&emsp;两座长峡,撞在一起,犹如两条龙脊,拧合为一。 &emsp;&emsp;在一剑之下,龙脊倾开。 &emsp;&emsp;两座山峡,缓缓扩散开来,山脉绿叶轰隆隆滚荡,大江涌起百丈,复而垂落,亿万水珠挂出一条斑斓长虹。 &emsp;&emsp;这是极美的一副景象。 &emsp;&emsp;递出这一剑的男女,仿佛完成了这世间最精美的艺术品,踩在飞剑之上,四周云雾缭绕。 &emsp;&emsp;小衍山界的水墨,徐徐消散。 &emsp;&emsp;宁奕凝视着面前景象,久久不语……他一直以为,自己剑道已经砥砺至无法精进的地步,今日才现,自己错了。 &emsp;&emsp;有徐清焰的神性加持。 &emsp;&emsp;细雪的杀力,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登上一个巨大台阶。 &emsp;&emsp;他和徐清焰,都未涅槃。 &emsp;&emsp;可这一剑,大隋天下,又有几位涅槃,能扛得住? &emsp;&emsp;“可惜……” &emsp;&emsp;徐清焰也被这浩荡一剑的景象摄住了心 &emsp;&emsp;(本章未完,请翻页) &emsp;&emsp;神,她有些遗憾地开口,喃喃道:“他并没有赴死之意,吞下两片草叶,只为逃生……” &emsp;&emsp;最后一剑,若是斩中陵月,必将其打得魂飞魄散。 &emsp;&emsp;吞下两片草叶的陵月,在宁奕出剑之前,便已经打定了主意,断臂求生……看似癫狂进攻,不留退路,实则狡猾至极。 &emsp;&emsp;长空之上,剑气打转,宁奕伸出手,攥住一片破碎的衣袖碎片。 &emsp;&emsp;“逃了也好。” &emsp;&emsp;宁奕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认真道:“如果就这么杀了陵月,反而有些可惜。” &emsp;&emsp;陵月身上的黑暗香火,足以与执剑者神性对抗,可见数量庞大。 &emsp;&emsp;在南疆十万大山的某处,一定有着他收留信徒的山门! &emsp;&emsp;“想揪出他,恐怕没那么简单。” &emsp;&emsp;徐清焰沉思片刻,颇有些头痛,道:“受了重伤,此刻应是躲起来疗伤……南疆如此之大,该从何处找起?” &emsp;&emsp;“躲起来?” &emsp;&emsp;宁奕摇了摇头,很笃定地开口:“他不会这么做的。” &emsp;&emsp;他虽只与陵月相识不到数个时辰,却从第一眼便觉得……此人,自己早就认识! &emsp;&emsp;谈吐,言论,种种,都让宁奕感到很是熟悉。 &emsp;&emsp;明知自己是执剑者,陵月仍然敢以真身,与自己见面,这是何等的自负,自信? &emsp;&emsp;事实上,在南疆执法司的见面,陵月已经取得了成功。 &emsp;&emsp;宁奕没有看出他的破绽。 &emsp;&emsp;事后复盘,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行为。 &emsp;&emsp;驱动陵月如此行事的原因……要么,是极度的自大。 &emsp;&emsp;要么,就是对于宁奕,陵月无比了解,掌握着绝对正确的情报。 &emsp;&emsp;“当年佛门灾变,影子收集香火,是为了复苏‘阿依纳伐’。” &emsp;&emsp;宁奕轻声道:“在它们的世界中,存在着不死不灭的‘神灵’,只不过……需要耗费极大愿力,才能打通屏障,让真神降临。” &emsp;&emsp;说到底,所有的影子邪教,都以打通人间屏障为最终目的。 &emsp;&emsp;6圣山主镇压着树界最大的缺口。 &emsp;&emsp;而黑暗信徒,则试图在人间打开其他的缺口。 &emsp;&emsp;陵月在南疆蛰浅,所做的一切,无非也就是引召“真神”。 &emsp;&emsp;徐清焰怔了一怔,因为久居南疆,未与世俗接触,她并不知道龙绡宫的事情……不过她天性聪慧,一点即通。 &emsp;&emsp;“你的意思是,陵月接下来会尝尽一切办法,引召出所谓的‘真神’?”徐清焰皱眉道:“以他的性格……的确做得出这种事情。” &emsp;&emsp;“永堕者是无畏死亡的。” &emsp;&emsp;宁奕冷静道:“他们好像有着统一的思维,即便牺牲自己也不算什么……既然我这位执剑者来到南疆,那么他躲到哪里都没有用,迟早会被揪出来。这个时候,不如釜底抽薪,亡命一搏。” &emsp;&emsp;“哪里有足够多的香火?” &emsp;&emsp;“哪里有足够多的生灵?” &emsp;&emsp;宁奕望向徐清焰。 &emsp;&emsp;后者的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emsp;&emsp;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emsp;&emsp;镇压南疆十万大山,关押无数魔头的那座巍峨古城。 &emsp;&emsp;此刻,正陷入动荡的那座南方第一要塞! &emsp;&emsp;女子望向群山尽头。 &emsp;&emsp;徐清焰喃喃道:“他会去……南来城。” 第六十三章 南来地狱 群山汇聚,一城镇压。 南来城此刻,一片乱象。 执法司地牢,十年安然无事的阵纹,今日忽然破碎。 牢狱铁笼形同虚设,镇压在地牢深处,穷凶恶极的魔头,在同一时刻脱困……此等景象,只能用浩劫两字来形容! 当年宋净莲和李白桃二人逃离南疆,也未掀动如此剧烈的动荡! 执法司地底牢狱,共有五层。 地底之下,越往深处,关押魔头,越是凶狠,狡诈。 地牢中,数之不清的执法司使者,已经觉察到异常,执法小队开始剿杀脱困魔头,在这里爆了一场激烈战斗。 血雾升腾,一片狼藉。 一袭漆黑大袍,快步而行,他无视四周的厮杀和叫喊,面无表情。 坐镇南疆执法司,已有近百年之久的大司! 丁隐。 能够独自一人,镇压十万大山,要论实力,他可以与天都执法司的前任大司墨守相提并论。 在丁隐背后,紧紧跟着一男一女。 正是从巨灵宗赶回的楚沛和叶小楠。 楚沛低声开口,道:“丁隐大人,陵月叛变了,巨灵宗消息是个幌子……” 他将巨灵宗山门之事,极快地叙述了一遍。 这位大司皱着眉头,一边听着,一边平缓前进。 他随意抬手,拍中一尊不自量力袭杀而来的脱困囚犯。 那来势汹涌的魔头,冲出血雾,方才看见自己袭杀之人,竟然是执法司大司,神情一怔,来不及反应,便被一巴掌按住额。 “轰”的一声! 狂风席卷。 整具身子砸入石壁中,血雾迸溅,只剩下凋零的半边身躯。 “不死生灵……” 丁隐眯起双眼,道:“红拂河的柳姓使者……” “大司可知,那位柳先生是何方神圣?”叶小楠神情凝重。 “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丁隐摇了摇头。 他停住脚步。 “十年前,宋净莲用符箓点破了执法司的牢狱破绽。” “千钧一之际,陵月出现了,本座本以为……有这位南境最出色的阵纹师,为执法司修补阵纹,未来百年,地牢都不会遭遇动荡。”丁隐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他淡淡道:“本座还是太相信他了。” 在那时候,他有一刹念头,觉得陵月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于巧合。 一个寂寂无名,却满腹才华的天才阵纹师。 在执法司地牢破碎之日,展露天赋! 可谁能想到……这一切,都是在为十年后的今日布局? 地牢第五层。 一座巨大的,高耸的石笼,被吞没在黑暗潮水之中。 丁隐就站在这座巨大笼牢之前,他幽幽道:“当年修葺执法司地牢,前四层的牢狱阵纹,都被陵月借机留下了漏洞……唯独这第五层,他一直没有机会染指。” 楚沛和叶小楠,抿起嘴唇,颇有些紧张,盯着眼前无垠的黑暗,大气也不敢喘。 所有看守南来城的执法者,从踏入地牢的第一日,便会好奇一个问题。 南疆地牢第五层内,关押的是什么存在? 未有大司授令,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地。 从未有人听到第五层的声音。 这里永远是一片死寂。 像是……储存着某座死物。 “如果陵月是为了挑起南疆动荡,那么放出南疆地牢前四层的魔头,还不够。”丁隐面无表情,道:“南来城固若金汤,执法司铁律如山,凭借这些三教九流……差得太远。” “您的意思是……” 丁隐卸下背后的长刀,双手按住刀柄,如一尊巍峨石神,站在牢狱之前。 “若巨灵宗的‘不死者’与他有关……”大司木然道:“那么,他一定会来第五层牢狱。” 话音初落。 寂静的石笼之前,便响起滴答滴答的水声。 说到便到! 楚沛毛骨悚然。 他望向自己追随大司来时的方向……黑暗阴翳中,缓缓走出了一道干枯的身影。 “陵先生。” 叶小楠声音嘶哑,下意识开口。 当她看到此刻陵月的容貌之后,便清晰地意识到,这已经不是自己所熟识的那位陵先生陵司了。 五官深深凹陷,双眸犹如刀削,一片漆黑,没有瞳仁。 半条手臂,支离破碎,缭绕着斑驳残缺的光明。 陵月受了重伤,此刻奄奄一息,拖着半边身子,一瘸一拐地走来,一路留下漆黑的鲜血……看起来伤得很重,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 但即便如此,依旧给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这残破的身子,就像是蕴着一片暴怒狂躁的幽暗大海。 随时可能爆—— 然后,淹没这里的一切。 丁隐凝视着自己曾经最欣赏的下属,心中那股背叛带来的愤怒悲痛,缓缓变为木然。 陵月的干枯身影,无视了楚沛,无视了叶小楠……也无视了南疆大司丁隐,他径直向着第五层地牢的大门走去,步伐稳定地让人心悸。 就在陵月抬足的那一刻。 大司下达了自己的最后一句命令。 “楚沛,叶小楠,不要插手这场战斗……离开这里!” 紧接着。 丁隐出刀了。 刹那光明,在第五层牢狱之间,斩破黑暗! 陵月的漆黑瞳孔,被这道骤烈刀光照亮。 他抬起了自己尚且完整的那只手,对准丁隐的刀光,挥了过去。 于是。 整座执法司地牢第五层,炸开了。 …… …… 今日之南来城。 飞剑悬空,百姓亡命,四散逃离,痛苦嚎叫。 俨然人间炼狱。 这些逃出地牢的鬼修,甚至在南来城内,直接开启了血炼之术……将抓到的无辜生灵,以鬼修之术,直接融炼! 更糟糕的是,南来城中,已经出现了所谓的不死者。 陵月在踏入地牢之时,一路将“影化黑水”播撒,越来越多怨念深重的鬼修,感染黑水,不断被同化…… 全体执法司修行者,在阵纹破碎的那一刻,便接到了大司“死战到底”,“坚守城池”的命令。 上千把飞剑,穿行在街巷之中。 只是执法司修行者的力量,在这场蓄谋已久的阴谋面前,显得渺小而又苍白。 一方面,要迎战不死不灭的脱狱鬼修。另一方面,要解决城中的无辜生灵。 南来城的驻守力量,已经严重缺损,不用说救助百姓,就连保护自己,都显得捉襟见肘。 忽然之间。 “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在南来城引爆了—— 整座古城的地面,仿佛都坍塌下去,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大地脉动的撕扯,强有力的震颤。 过了一刹的延迟。 在执法司地牢的入口之处,才陡然升起冲霄的黑焰。 这浑厚黑焰,撞破地面,化为一朵缓缓扩散的蘑菇云。 两把飞剑,从蘑菇云中飞出。 楚沛和叶小楠,险而又险地逃出生天,只差一丝,就被火光吞没。 二人艰难悬停在空中,怔怔看着蘑菇云下的地牢方向……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一刹的短暂延迟从何而来。 这场剧烈爆炸的起始点,在地牢最深处的第五层。 黑焰穿透五层牢狱,抵达地面,用了短暂的一刹。 而随着黑焰一同突破地面的……还有一样东西。 …… …… 南来城的中央,坍塌了一个口子。 从高空来看,似乎是一座天坑。 浓烟滚滚。 大坑之中,黑焰缭绕,有什么东西在生长…… 那是一根枯枝。 一根枯木枝,漆黑光秃,纤细如羽,却偏偏笔直如剑。 枯木的尖端,沾染着斑驳的血迹,从执法司大司丁隐的后背刺入,胸膛穿出,大袍在空中猎猎作响,逆风飘摇,如一枚凄厉大旗。 南疆牢狱的第五层,关押的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罪犯。 而是一株古树。 一株干枯,漆黑的古树。 准确地说……是一枚掉落的树干?落在南来城地底,被层层关押,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养分,所以只剩下一截枯木。 然而地牢破碎的这一刻。 一切都不一样了。 漆黑古树,在天坑中迅成长,数十个呼吸,便已有参天之势……古木之所以能够生长,全仰仗于陵月收集数十年的黑暗香火。 丝丝缕缕的信仰烟火,缭绕在古树枝头。 陵月坐在刺穿丁隐身躯的树干一旁,神情变得静谧而又庄严,他抚摸着古树主干,肌肤逐渐失去水分,干枯嘴唇渗出血丝,整个人似乎也随之化为了枯木,肌肤裂开一枚枚逆鳞般的缝隙。 陵月抬起头,他望着穹顶。 黑云压城城欲摧。 这是六百年来,南来城最黑暗的一天。 然而,即便再黑暗,也依旧有光。 磅礴阴云中,传来了极轻的刺啦一声。 像是有人撕破了一张纸。 一扇门户,就此打开—— 光明垂落,直射人间。 这束强光,直直落在南来城天坑之中在,照得陵月皱起眉头,有些睁不开眼。 穹顶的光明门户,缓缓掠出了一柄飞剑。 飞剑上,一男一女。 宁奕双手持握细雪,目光死死盯住黑暗古木上的陵月,随时准备出剑,好似一尊怒目金刚。 徐清焰单手搭在黑衫后背,俯瞰南来城众生悲苦地狱之景,神情悲悯,宛若一位慈悲菩萨。 第六十四章 人间裂缝 “南来城……竟变成这般模样。” 徐清焰目光满是不忍。 宁奕看着身下火海缭绕的古城,眼神虽然隐忍不,却依然闪过悲痛。 十年前,自己的小子母符点破执法司地牢阵纹,便埋下了祸根。 陵月在修葺阵纹之时,早就预料到了会有十年后的今日……在每一处地牢阵纹核心,都做了手脚。 这十年来,执法司缉拿了多少魔头,今日,南来城就要面临多大的反噬! 罪魁祸,此刻正坐在南来城中央,凸起生长的那株黑暗古木之上。 陵月面无表情,坐在树干之上。 对他而言……所有的使命,在打破第五层地牢之时,已经完成。 高高悬在穹顶的飞剑,激落一缕粗壮剑芒。 剑芒飘飞,笼罩而下! 将南来城中央处的天坑,笼罩在内,切割四面八方。 这方狭长空间,只有宁奕,徐清焰,陵月三人。 飞剑缓缓下降,抵达陵月面前。 宁奕面无表情,道:“在南疆布道十年,只为今日?” 陵月哑然笑了笑,只是这极其礼貌的笑容里,分明带着挑衅……他没有作答,只是坐在黑暗树枝之上,微笑看着宁奕。 你觉得呢? “永堕者,不死不灭,自然也拥有着漫长的生命。”宁奕轻叹道:“你这独步天下的阵纹造诣,不是所谓的天而赋之把?在漫长岁月中砥砺技艺,使得你对于布阵列纹,撰写符箓这些事……愈驾轻就熟,最终炉火纯青。” “或许,你在南疆的布道,远不止十年。”宁奕无情地戳破陵月的伪装,淡淡道:“这是在十年之前,你才找到这么好的机会……” “呵……愚蠢。” 陵月开口了,但旋即又止语。 “龙绡宫的树界中,有一株满蕴光明的古树。”宁奕对陵月这欲盖弥彰的行为,视若无睹,反而淡淡一笑,道:“世上万物皆有对立……有光,自然就有影。在南来城地底,深埋了一株蕴藏影之力的古树,影子为这株古树费尽心机,倒也是情理之中,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这段话,不仅仅是说给陵月听。 也是说给徐清焰听。 陵月面色逐渐变得阴沉起来。 徐清焰则是悟性极高,看到陵月反应,一点就通,心境陡然平静下来,安安静静等着宁奕后文。 “如果没有猜错,原始树界的那株参天大树……应该就是孕育万物的起源,无论是光还是影,都是从那株古木中剥离而出。”宁奕轻声道:“眼前掉落的这份,还有龙绡宫的那份,都只是残缺的枝干。” 说到这里,陵月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 宁奕忽然笑了,“在南疆布道这些年……你积攒了多少香火?足够佛门浮屠古窟的愿力么?就算把这株古木掘出来,真的有用吗?” 宁奕接下来这句话,可谓诛心—— “不要忘了,佛门大火案,你们可是惨败!” 陵月陡然攥拢十指。 他盘坐的古树,在攀出天坑之后,一度停止了生长,藤蔓摇曳,黑叶飘荡,丝丝缕缕的香火再度汇入其中,却显得微不足道。 宁奕说的每一句话,都说中了要害。 这数十年来布道收集的香火,想要滋养这株古树……还差了一些。 陵月缓缓站起身子,他将目光投向剑气笼罩范围外的南来城,阴声问道:“香火不够……献祭这座南来城,够不够?” 这些年,身为执法司少司,享受南来城独一档的特权。 他不仅在地牢埋下阵纹。 更在整座古城四周,都埋下了符箓。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浩大工程,每一枚符箓都埋得悄然无息,十年来集腋成裘,积沙成塔,聚少成多……一张一张符箓,在地底流沙汇聚之下,凝聚成一座随时可能掀翻整座南来城的爆裂冰山! 陵月陡然激神念! “轰隆隆——” 整座古城震荡,四方城壁,激荡尘埃,一缕缕漆黑戾芒,摧垮城墙,整座南来城地底,仿佛张开了一张巨口。 见此一幕,徐清焰面色骤变。 “宁奕!” 她下意识喊出了心中最可靠的那个名字。 宁奕对准陵月,直接递出细雪。 在徐清焰神性的加持之下,剑光浩浩荡荡,如大河垂落! 然而这一次,并没有出现小石山两峡撞击的神鬼异象—— 那株干枯的,随时可能破碎的古树,在光明剑气递斩而出的那一刻,轰然抖擞,数万枚漆黑长叶,逆着剑气化为龙卷,将宁奕和徐清焰淹没在内! 树界之所以得以镇压深渊。 便是因为那株蕴藏光明的古树,有它作为黄金城根基,6圣山主得以高枕无忧,借光明之力扎根,镇压黑暗深渊百年! 而此刻……南疆的这株树,长出了枝干。 光与影的攻杀,便颠倒过来。 宁奕这一剑,摧枯拉朽的光明,被黑影卷中,犹如利刃剪裁,破碎成数千片,数万片。 光与影,势同水火。 孰胜孰负,便看谁更浑厚,谁更绵长。 当影子生了根……宁奕的执剑者剑气,便变得寸寸艰难,举步维艰。 两人一剑,犹如一叶扁舟,在汪洋肆意的怒海狂涛中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吞噬,被推翻,被淹没。 “南来城的这些无辜者……必须要救下。” 徐清焰一只手紧紧贴住宁奕黑衫,她焦急传音,声音穿透心湖,传入宁奕神海之中。 怒海狂涛中。 宁奕的心境,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株古木,对抗自己的执剑者剑气,每时每刻都在消耗香火……陵月有意让这一战, 变成一场拉锯战。 胜负如今虽不可知,但很明显,这南来城如果失守,那么陵月麾下的鬼修,永堕的暗影,便会将整座南疆吞没。 宁奕,输不起,也耗不起! 能救下南来城的办法…… 宁奕目光微微下移。 他望向怒海狂涛之中,自己腰间飞掠的,一枚被红绳栓系而住的白色玉石。 站在古木树冠上的陵月,抬起双手,十指摊开,掌心狠狠向前推去。 他声嘶力竭咆哮,“执剑者?不过如此!” 声音落地的那一刻。 时空,似乎变得缓慢起来。 陵月的思维并没有变慢,他瞪大双眼,漆黑瞳孔收缩,形成一条纤细的长线,如一张薄薄的裁纸侧面。 栓系在宁奕腰间的那根红绳,飘荡在空中最高点的那一刻,应声断裂。 白色玉石,悬在空中。 被宁奕握在掌心。 时之卷。 执剑者八卷当中,最为神秘,最为独特的一股力量……想要炼化这卷天书,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缺一不可。 或许,还需要极大的造化。 但或许……在执剑者天书的规则中,遗漏了某种特殊情况。 当炼化古卷的,不是一个人,又当如何? 单从完美适配的角度来看,龙皇可以炼化时之卷,6圣也可以炼化时之卷……这卷天书的力量,放在这二位的手中,都能挥到极致。 可如果一卷天书,同时被两人炼化呢? 两个人,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 “徐姑娘……” 宁奕轻声开口,字字缓慢,传入后背女子的神海之中。 “请,助我!” 徐清焰凤眸生辉,瞬间明白宁奕心意。 眉心一尊金光小人,掠了出来,须臾之间,撞入宁奕身体之中。 宁奕喉咙闷哼一声—— 浩荡神性,陡然铺展充满血脉! 时之卷在一瞬之间,被完美适配,极致炼化。 飞剑上的两人,在凝固的时空之中,消失于黑暗古木之前。 宁奕和徐清焰出现在南来城地底,无数张起爆符箓,正处于将燃未燃的那一刻,一团又一团荧光,自内而外的点燃,此刻极近距离地观看,就像是一轮爆燃的大日,只是这**日并没有美感。 如果真的爆开。 那么……南来城将会化为虚弥。 不死不灭的鬼修依旧存活,而凡俗之躯的生灵,则会化为齑粉,成为滋养黑木的血气。 三缕青芒,在宁奕眉心燃起—— 离字卷,切割每一张起爆符的连接! 山字卷,凝合这数万张符箓,将这轮打散的炽日,全部掌握在宁奕自己手中! 空之卷,将这重新拧合的大日,吞下。 …… …… 当时间流恢复平齐。 双手撑掌,向前按去的陵月,面前忽然多了一轮炽烈的,由无数张起爆符箓所拼凑的炽烈大日。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赏自己的作品,以至于看到的那一刻,比起震颤,更多的是沉浸和赞叹。 这,真的是一副很美的景象。 只不过迎接他的,是南来城近十年来最彻底的轰鸣。 起爆符组成的大日,在宁奕的剑气封锁范围内,轰轰烈烈炸开,炽焰瞬间冲挡剑气壁垒,掠上数千丈的云霄。 南疆最负盛名的天才阵法师,被自己精心埋藏的符箓所吞没。 炽光浩荡。 火海肆虐。 只是远远望去,天坑中那株一片漆黑的干枯古树,燃烧于凡俗符箓的火光之中,没有因此而凋零,反而显得更加妖异,更加丰满。 炽风吹过,满树火光,熠熠生辉。 “刺啦”一声。 因为这株古树的生长。 人间,似乎出现了一道极小极小的裂缝。 …… …… (这几天在杭州开会,事多繁杂,更新稍有仓促。开完会后,会统一修订修改。) 第六十六章 放逐者 看着徐清焰坚定的眼神,宁奕实在无法拒绝。 距离烈潮,已过了将近十年。 这十年,清焰心中一直怀揣着对兄长的愧疚,无法释怀……直到皇陵崩塌,清客先生的遗志才真正得以昭现。 一直以来,这位南疆鬼才,都隐于幕后,在大势潮流纷乱之中,极尽全力地保护着自己的妹妹。 “如果说……袁淳先生,因为‘南花’,而诞生出了一具黑莲花分身,那么我哥哥,会不会还活着?” 徐清焰望着穹顶的黑色裂缝,眼中燃起一丝希望。 但很快,这丝希望便变成了落寞。 她摇了摇头。 徐清焰很清楚,这缕黑色裂缝,意味着什么……这是影子气息的起源地,亦是一切邪恶混乱的聚集点。 如果余青水真的留存了一具黑莲花分身,那么即便踏入那缕裂缝中,所能见到的,也不是那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哥哥了。 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不去亲眼看一看,怎会知道真相呢?” 徐清焰怔了怔。 一把飞剑悬浮于自己面前。 宁奕踩在另外一把飞剑上,做了个请的动作,望向黑暗古木的穹枝,道:“走吧……一起去那边。” 五年如弹指。 很难用言语,去形容宁奕和徐清焰之间的默契。 或许从初见的那一刻,这两人的命运就被栓系在一起,注定无法割解。 执剑者与光。 白骨平原与神性。 指引与呼唤。 不要说五年,哪怕是五十年……亦或是五百年,都无法动摇二者的交融关系。 “叮——” 飞剑轻轻出震颤,在这一刻,似乎成就了圆满! 飞剑承载光明,脱离乱石纷飞的南来城。 黑烟破碎,浓雾退散。 两把纤细飞剑,在地面上剪出斑驳的光影,向着穹顶撑离掠去。 撞破一抹黑色雾气,攀升至南来城上空,宁奕只手抹过,光华流淌,白衣变为黑衣,他卸下了那张伪装面皮…… 与此同时,徐清焰也摘掉了那层黑色皂纱。 两个人对视一眼,重新望向穹顶上空的黑色裂缝。 再回,仍可并肩。 “即便是6圣山主,也未曾抵达过所谓的‘原始树界’。”宁奕从脖颈轻轻拽下一样物事,道:“那边被影子包裹,充满未知,你带上这个……会好一些。” 那样物事被他呈递而出。 半片骨笛叶子。 有这半片叶子,徐清焰便随时可与执剑者心声共鸣,相隔万里,亦如咫尺。 “好。” 徐清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点了点头,直接接过骨笛叶子……入手一片温暖,光明的气息氤氲心间。 有了半片骨笛。 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阵心安。 …… …… 穹顶上的“黑色裂缝”,在地面抬头,遥遥望去,只有一指粗细,似乎并不算大。 但真正攀升至穹顶,临近来看,这抹裂缝,凭空撕碎流云,足足有数百丈,宛若饕餮巨口。 两把飞剑,散着浅淡荧光,在裂缝面前,渺小地像是两只蝼蚁。 “到了。” 宁奕神情凝重。 这就是黑暗深渊的一缕缝隙么…… 对自己体型而言,的确庞大,可放在人间,这就只是一缕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口了。 “终末谶言里的‘天海倒灌’,如果降临,穹顶恐怕会出现一个巨大无比的豁口……” 宁奕脑海中再次浮现执剑者观想世界的画面。 那豁口,只会比这裂缝还要更大…… 大上数万倍! 整片6地,仿佛都要被那坍塌的穹顶压垮! “看起来,有些像是一扇门户。”徐清焰呢喃道:“我哥的气息就在里面。” 的确。 这黑暗缝隙,就像是一扇门户,贯穿了影子世界,与人间的壁垒。 只是,真正临近,宁奕却又现……这缝隙中的气息,又不完全与光明殿堂石板一样。 石板世界里的邪恶,几乎要满溢而出,无人镇压,便随时会崩塌! 6圣和周游坐在石板王座上的那一刻,影子甚至凝化出了具体的形态,万千只黑手,想要将镇压者拽入深渊之内,或者将其感染寂灭。 而这边…… 有些过分的安静了。 徐清焰和宁奕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两人扭头,深吸了一口气。 黑暗深渊那边,会是什么? 会有无穷无尽的影子生灵么? 还是一座倾塌的原始树界? 对视一眼,两个人心中同时默念倒数三二一,在执剑者骨笛的沟通之下,双方都听见了彼此内心的声音。 “三,二,一……” 宁奕心中默默道:“杀!” 两把悬停于穹顶的飞剑,同一时刻迸而出,剑气轰鸣,撞入黑暗缝隙之中。 撞入缝隙的那一刻,宁奕直接拔出细雪—— 执剑者光明,照亮了整座缝隙世界。 这一剑,声势浩大! 浩浩荡荡披挂出一条光明长河。 只是……与宁奕预料中地截然不同,这座缝隙界内,并没有影子生灵拥挤围杀,寂静地可怕,这道披挂而出的浩荡长河,如果从缝隙世界的至高点俯瞰,就像是一条瀑布。 在黑暗中轰轰烈烈的垂落。 然后无声的淹没。 最后,火光四溅,一切归于熄灭。 缝隙之内,什么都没有…… 徐清焰说得很对,这缝隙,就像是一扇门户。 而这座世界,更像是一条拉链。 在二人撞入缝隙之后,南来城上空的黑暗裂缝,忽然开始了震动,地面上诸生抬头,现这遥遥望去不过二指粗细长短的缝隙,开始缓缓合拢,不过数息功夫,就这么一点一点,自外而内地相互吞噬。 直至闭合。 于是……宁奕和徐清焰的世界,就这么被黑暗所淹没。 两个人环顾四方,缝隙世界,上下无垠,不知其天有多高,不知其地有多深。 宁奕,徐清焰,便是这世界唯一的光。 “这就是你说的……那边?” 徐清焰有些惘然。 “不……这里,更像是一个夹层世界。” 宁奕也感到不解,困惑。 真正踏入这里,影子的气息,反而没有那么浓郁。 执剑者的天性让他驾驭飞剑,向着黑暗深处缓缓驶去。 那里有一抹摇曳的白光,模糊到几乎看不清,微渺到这座黑暗世界内……都难以察觉。 这里,竟然还有一束光。 待到临近了,才看清那光源的存在,无垠黑暗中,竟然漂浮着一具枯瘦的人形生灵! 那人盘坐在虚空中,衣衫褴褛,低垂头颅,长遮掩面容……而那若隐若现的微弱白光,正是启自于额之处。 “哥?!” 徐清焰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衣衫褴褛之人的身份! 这一声呼喊,打破了缝隙界的寂静。 长盘坐的枯瘦之人,缓缓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双浑浑噩噩的双眸。 这一刻。 宁奕心神震颤,细雪轰鸣,如临大敌。 与那枯瘦之人对视的那一刻,宁奕便可以确定……先前的那些猜想,几乎全部正确。 五百年前被誉为五大宗师之一的活神仙,余青水,还活着! 原始树界的建木,有着“光”与“影”两种本源,脱离树界的树干,由于不朽特质的缘故,即便落入人间,依旧可以不死,并且给予乘荫人不同的信仰和力量。 南花开花,绝代风华。 目睹者,窍穴顿悟,却会被“影本源”感染。 袁淳逃不过,余青水……也没有逃过。 只不过……当年的余青水,比起袁淳,要更加富有智慧,他完美解决了观摩南花,而产生堕落之身的问题—— 他将永堕之身,放逐在这缝隙界内。 南来城的执法司牢狱,正好修建于五百年前,余青水身死道消之际,而第五层牢狱的古木残枝,应该就是当年南花凋零后,所留下的残址。 五百年过去了。 余青水的放逐之身,在缝隙界内孤独地游荡……这整座裂缝世界,都被他一人的黑暗气息所填满。 直到今日。 执剑者来临。 一刹之间,余青水动了。 枯瘦身躯迸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弓步向前,身子旋转,一枚拳头隐于身后。 下一刹,拳出。 “轰!” 宁奕面前仿佛出现了错觉。 他感到……这缝隙界的时空,都在震颤。 这是何等凌厉恐怖的一拳? 余青水的黑暗身,在缝隙界放逐了足足五百年! 宁奕反应极快,瞬间拔剑,细雪逆斩,雪白虹光与黑暗对撞入骨,迸溅出数万丈的绚烂光华。 宁奕的神性虹光,与余青水对轰,竟没占据优势。 蹬蹬蹬。 两人各自倒退数十丈。 便在此刻,徐清焰直接出手。 她施展太乙拔神经,眉心之处,一尊元婴金人,迈步而出,数息之内化为一尊百丈巍峨神灵,向着余青水一掌覆去。 徐清焰出手极快,而且极其果断,虽然眼前之人是自己至亲……但看样子,似乎已经永堕了,力量正在觉醒。 要镇压他,必须战决! 巍峨神灵手掌,向余青水压去,后者一拳轰击而出。 以凡俗之人,逆击神灵。 “轰隆隆——” 整座缝隙界都在震颤。 神灵浑厚如山脉的手掌,缓缓覆下,掌背拱起一个弧度,接着数十道沉闷如敲鼓的震击声叠加中,掌背拱起弧度越来越高。 最终,破开! 枯瘦身影悬浮于缝隙界穹顶,披头散如疯狗,绝代风华似神仙。 …… …… (今晚还有一章。月初,求一下月票!) 第六十七章 真实世界 “他的状态很奇怪……” 宁奕松了松握剑五指,重新握拢细雪。 刚刚那一拳,力度大得有些可怕。 不愧是当年与太宗齐名的活神仙,一具从本体切斩而出的黑暗身躯,五百年之后,竟然能强悍到这般程度。 只是余青水的双眼,看起来一片浑噩。 五百年过去了,他还留有意识吗? “清焰……”宁奕沉喝道:“你我联手,镇压他!” 女子双手抬起,巍峨神灵怒喝一声,破烂掌背瞬间被神性填补,恢复如初。 “轰隆隆——” 四面八方鼓动狂风,犹如海啸,天崩地裂。 双峰灌耳。 两枚巨大手掌,向着穹顶枯瘦身影狠狠砸去。 犹如两枚巨大金钵,陡然合拢,这一砸,整座缝隙界都荡出滚滚音浪! 徐清焰蹙起娥眉,神情浮现一抹不敢置信……在自己驾驭之下,那尊巍峨神灵,怒目圆瞪,竭尽全力合拢手掌,以至于两条手臂绽现粗壮青筋,可到头来,掌心之间,仍然留有一线缝隙。 披头散的活神仙,抬起左右双臂,似乎是“艰难”地撑起了一座无垢天地,但整个人却极其静默,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出。 远天一抹剑光游过。 宁奕双手持握细雪,他持握细雪,犹如巨锤,将其悬于脑后,在黑暗长空中遨游滑行,掠出一尾惊艳的白光,钻入神灵合拢的指掌缝隙之中。 细雪重重砸下。 如铁匠敲击剑砧! 万千白光,贴着神灵手掌,璀璨绽放。 在炫目白光炸开的光火中,终于传出了一道闷哼之音—— 漆黑天地。 一缕光明。 巍峨神像下的渺小生灵,纤不可见,但在其背后按压双掌的那尊神灵,淹没在光明之中,浑身震颤,如狂风席卷的沙尘,最终在砸剑的骤烈冲击下粒粒破碎。 徐清焰立即收回元婴小人,踩踏飞剑掠去,接住倒飞而出的宁奕。 “你没事吧?”徐清焰关切问道。 宁奕面色稍显苍白,但气息还算平稳。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砸剑坠落的方向,示意徐清焰望向那里。 在那里,万千光明,坍塌收拢,犹如潮汐。 光明粒粒分明,黑暗亦是如此,黑白尘屑,围绕着一袭破败黑衫旋转。 余青水眉心的白光,汲取着执剑者的神性……凝化出了这轮涡旋般的光影潮汐,而他本人,则是在尘屑包裹中,陷入了死寂。 那双浑噩的双眸,缓缓闭合。 “你的砸剑,没有杀死他……”徐清焰皱眉。 “何止是没有杀死。”宁奕苦笑,“简直是毫未损。” 最后一击砸剑。 几乎要将缝隙界都掀翻了。 只能说这具肉身的强悍程度……有些过分。 “余青水留下的这具分身,神海有问题。” 宁奕喃喃道:“不然以这肉身强度,缝隙界哪里能将其困住?五百年来……他若有心,早就脱离此界了。” “神性触动了不可思议的反应,使他重新寂灭。” 宁奕喃喃道:“我隐约感觉到了指引,南花的真相,五百年前的秘密,就在他的……眉心。” 那轮浅淡的,微弱的白光。 此刻,巨大化的扩展成了一轮潮汐。 徐清焰和宁奕,极其谨慎地靠近余青水,两人做好了随时迎战的准备……只是这一次,余青水没有再出手。 他整个人似乎陷入了长眠,长与衣衫无风自动,呼吸微弱地可以忽略不计。 那轮潮汐,起起伏伏。 “有精神在波动……”宁奕仔细端详,喃喃道:“他的额骨,留下了一座留存神性的神海,这五百年来,因为有一抹神性,所以才得以镇压魔念。” 而这座神海,就镶嵌在此刻起伏的潮汐之中。 “以精神触碰精神,会陷入观想之境。” 宁奕望向徐清焰,道:“如果……以一缕神魂,深入其中,便会看到这神池内的‘观想世界’。” 执剑者图卷,便是如此观想的。 “身处观想世界内,无时无刻都在消耗神念……若迷失方向,极有可能魂飞魄散,随后肉身无主,随之寂灭。” 宁奕凝重提醒道:“踏入未知的观想世界,是一件无比危险的事情。” 徐清焰闻言之后,只是一笑。 她望向盘坐虚空的枯瘦身影,轻声道:“这是我哥……再多危险,都值得走一趟。” 宁奕也笑了。 两个人伸出手指,触碰光明潮汐。 “咚”的一声。 整座缝隙界的流,似乎都变得缓慢起来。 神魂出窍的那一刻,宁奕低下头来,他隐约看到,自己身上的几卷天书光芒,都在变得黯淡……唯独那“时之卷”,绽放出雪白光华。 …… …… 勐山。 江水起伏,雾气缭绕。 老叟缓慢撑舟,船腹蹲着一位身子骨瘦削的草笠少年,少年浑身大汗,却眼神熠熠,极其耐心地收拾着船腹的江鱼,按照大小,品类,一一掷入身旁木桶内,木桶水花四溅,出一阵叮铃咣当的闷响。 “九叔,今儿收成还不错。”少年抬起头来,擦拭额头汗水,露出了一个淳朴笑容,道:“回镇子里,卖得好些,约莫能有一百来文铜钱。” 被唤做九叔的老叟,叼着水袋烟,咧嘴笑了笑,喷出一口白雾。 九叔名为孟九,是个哑巴。 他看着少年,比划了几个手势。 少年摇头,正经道:“九叔,先前说好了,这趟出江,收成都是您的,我一文钱也不会拿。” 这些年,自己在镇子里过得艰难,家中还有一个卧病在榻的病人……多亏了九叔照顾,时不时送来衣衫,食物。 帮忙出一趟江,哪里还有收钱的道理? 九叔叼着烟斗,喷着烟雾,又比划了几个手势。 少年怔了怔,旋即笑道:“九叔,不用担心,老人家身体好多了。回头我再去趟勐山,采些草药。” 孟九沉默下来。 少年悠悠望向远方,他忽然问道:“九叔,你说,勐山外面是什么?” 江雾的那一边。 层层叠叠,一片朦胧。 勐山外面是什么? 九叔神情复杂,他很难把真相告诉这个少年。 勐山外面,有十万座大山堆叠,凡人终其一生,也看不到尽头。 忽然,“咚”的一声! 船头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 老叟面色一变,定睛一看,水面浮浮沉沉,竟有一道黑影,缓缓浮现。 这是一个人? 晦气! 老叟皱起眉头,未等看清,便连忙撑竿,结果又是一道“咚”的沉闷声音。 见鬼……又撞到了一个东西? 俯身再度望去,九叔面色苍白,大力抽着水袋烟,烟斗都在颤抖……这江里飘起一袭黑衫,闭着双眸,面容在江水浸泡下,一片静谧,宛若长眠,看起来极其渗人。 他正准备撑舟快离开,趴在船头的少年,却咦了一声。 那江面黑影,胸膛起伏,似乎还有呼吸。 “九叔……等等,还活着!” 噗通一声,少年跳入江中,九叔无奈,只能就此停住,片刻后,少年将一男一女,拖上小舟。 男子倒是还好……先前在江水里吓了自己一跳。 可那女子被带上船的那一刻,孟九看得怔怔出了神。 在这小镇生活数十年,他也是见过几次所谓的仙宗女子,国色天香。 可与这女子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 许久之后,九叔回过神来,心中也隐约庆幸,幸好这小子心地善良,救了女子一命,不然死在这江中,实在可惜了。 只是……这男女,看衣着,看容貌,都不像是此地中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是殉情跳江的?”少年喃喃道:“看起来不太像啊……” 闻言,九叔点了点头,大力表示赞同。 这两个人,一看就不般配。 少年蹲下身子,望着女子,越看越是挪不开目光,最后眉头都快拧成一起了。 老叟忍不住哑然笑了,烟斗敲了敲少年脑袋,打了个手势。 “九叔……” 少年抬起头,无奈道:“虽然这姑娘的确好看……但我没那个心思。” 说到这里。 他顿了顿,喃喃道:“我只是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阵猛烈的咳嗽响起。 船腹震颤。 当意识缓缓回归身躯的那一刻,宁奕感觉自己似乎被淹没在水中。 堂堂大修行者,竟然会呛水?! 他剧烈咳了起来,睁开双眼,满眼模糊,缓缓恢复清明。 四周是波澜起伏的江面。 面前有一张灿烂的笑脸。 少年蹲在船头,坐拥好几桶江鱼,咧嘴笑道:“陌生人,你叫什么名字?” 宁奕怔怔出神,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握了握。 握拳的触感,呛水的溺感……太真实了。 以至于让他怀疑,自己真的是来到了一个所谓的“观想世界”么? 亦或者,这里就是一座真实世界? “我叫……宁奕。” 宁奕端详少年那张灿烂的笑脸,轮廓中带着清稚和纯真。 他眼神感慨。 “幸会幸会。” 观想世界的主人,朴实无华的笠帽少年,望向这个不属于穷山僻壤的来客,绞尽脑汁,才搜刮出了这么一个勉为其难还算得上江湖气的术语。 他微笑伸出一只手,用力握住宁奕,笑着自我介绍,道。 “我叫余青水。” …… …… (1,明天中午12点前还有一章。2,这一段剧情设计了很久,还是蛮精妙的,大家看完之后,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3,这个月冲榜,求月票求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