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太傅》 第1章 [古装迷情]《嫁太傅》作者:江衔鱼【完结】 文案: 娇娇团宠美人x清冷腹黑太傅 素有京城第一美人儿之称的符柚人如其名,一出生便被福气庇佑,不仅生作丞相家千娇百宠的小女儿,更是自小与太子表兄订下婚约,羡煞一众贵女。 全员团宠,她不免被养成了条懒得翻身的咸鱼,读书更是一塌糊涂。 起初丞相不甚在意,然而及笄之年,圣上却委婉表示,虽有婚约在前,但她实在是不适合做这东宫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 丞相气极,拉下老脸求得名动京城的帝师世家三公子江淮之来授她文墨,扬言一年内相府必有喜事。 果不其然,她竟进步神速,在各家诗会灯会上频频出彩。 丞相大喜,正欲将东宫的婚事提上日程, 她却抱着那位江家三郎的胳膊,娇声娇气道:“爹爹,我要嫁先生!” 江淮之生于帝师世家,是江家公认的下任家主,官拜太子太傅,自是清冷似玉,光风霁月的君子,惹得帝京贵女人人倾慕。 有人曾问他,做过最大胆、最逾矩的事是什么, 他只静静想了想,便淡淡答道: “挖了太子殿下的墙角。” /人人倾慕的高岭之花,只生长在她的心上/ 【小剧场】 在许多个深夜里,一袭白衣的贵公子褪去人前的温雅,一双眸子被烈酒染得发烫。 “我喝过你递来的茶,怎敢妄言说喜欢。” 后来,他大红喜服加身,闯入她与太子的婚礼,在满场惊惧与哗然中,代替太子牵住她的手。 那夜洞房花烛,面对符小娘子掀开盖头后,几乎难以压制的讶异,他温和一笑,手指抵在她唇边,一如当年初见。 “今夜,你来嫁我。” 【指南】 1.娇娇团宠美人x清冷腹黑太傅,年龄差9岁。 2.1v1,sc,he,微雄竞修罗场中期。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甜文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符柚江淮之 一句话简介:高岭之花为爱逾矩 立意:不惧风雨,走出自己的人生道路。 第1章 正是天寒地冻,昨日新覆上的一层厚雪懒懒压在梅树枝杈上,宫中御赐的金丝炭有一搭没一搭地烧出细微声响,院中的丫鬟成堆倚在窗边,望着早已哑了声的临山泉瀑时不时打盹。 “攒下来的银钱都孝敬了嬷嬷,才好不容易换得进这饮溪苑。”小丫鬟裹了裹身上厚厚的毯子,倦意正浓,“姐姐们诚不欺我,这里果然是丞相府最好的去处。” “谁说不是呢。”很快便有人打着哈欠应了声,“别的院子里天不亮就要燃灯,伺候主子们漱口穿衣,辰时前就要去老太太房外候着请安了,主子们的手好歹还有暖炉烘着,其他丫头婆子我瞧见了,个个都冻得脸通红呢。” 语毕,屋中骤然传出一声咳嗽,丫鬟们齐齐惊醒,瞅了眼来人,垂着脑袋连忙排列成一排。 “辛夷姐姐。” 来者年岁稍大些,一袭布料极好的绿萝绮衣并尚未来得及脱下的白绒斗篷,明显是这院中掌事的大丫鬟,她环顾下四周,暗暗叹口气。 论理是该骂的,可实在不知怎么骂出口。 这饮溪苑住着丞相府最受宠的小女儿符柚,未临世便与当朝太子指腹为婚,出生后更以“福佑”之音赐名,被爹娘与老太太千娇百宠着长大,晨昏定省一应不去,琴棋书画一概不闻。 别的院子忙着研墨,她们院里在送饭,别的院子张罗着开诗会,她们院里仍在送饭,不出几年便一跃成为府内人人趋之若鹜的好去处,饮溪苑丫鬟之职一位难求,甚至被黑心的嬷嬷炒出了天价。 ——拿同样的俸禄却闲得要命,搁谁谁不愿意去。 辛夷将斗篷随手放至一旁,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娘子今日还是不肯起,早膳便撤了吧,过会再去吩咐膳房将午膳准备了,再去送一趟。” “是。”丫鬟们齐声应了,又互相对视一眼,“姐姐,那我们今日做什么?” “……”辛夷被问得有些头痛,环视一周,终于敲了敲书房内干净得都能作铜镜用的桌案。 “实在没事干,就再擦一遍。” 说罢,她便去外面游廊里坐着去了。 这暖炭太暖,烤得人都有些困了,待午时小娘子醒了,她这般迷迷糊糊地过去终究是不像话,便干脆坐去檐下吹吹冷风醒醒神。 孰料甫一摆好软垫想窝一会,她顿时只觉一阵地动山摇,一个没站稳竟直接跌到冰冷的雪地上! “地动了?”辛夷腾得一下蹦起来,吓得来不及再困就急急大声喊去,“救小娘子——” 话未完全喊出口,黑压压一群人便从院门处涌了进来,见到她便一阵乱呼:“小娘子呢?小娘子醒了没有!” “还……还没有……”辛夷被整懵了,结结巴巴应着,“怎、怎么了吗?” “这都什么时辰了!”领头的是夫人房中的王嬷嬷,通红着脸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陛下要退婚,陛下要退太子殿下跟咱们家小娘子的婚!” “什么?!” 符相在朝中声望极高,在圣上登基时便立下不世之功,不久后更是迎娶了圣上的亲妹妹安阳长公主。这婚约可是长公主当年怀着小娘子时,陛下就亲口定下的! 第2章 去岁小娘子及笄生辰后,这婚事便一直没见动静,府中都以为是陛下怜惜她年纪尚小,想要她在爹娘膝下再多尽孝两年,怎得眼下说退就要退了! 辛夷顾不上什么礼数,径直冲进院中最高一处暖阁中,一把就掀开了上好的鹅黄暖帐。 “小娘子,您醒一醒!” “……不是刚才都说好了不用早膳了嘛,怎么还叫呀。” 帐内传来清甜的少女声,慵懒的语调中难掩不满。 “以前您睡便睡了,但是今日您必须醒!”辛夷双手扶住她瘦弱的肩膀,试图将人硬拽起来,“您知不知道,陛下要悔您和太子殿下的婚,老爷和夫人都在主院的厅中等您呢!” 符柚叹口气,揉着眼睛勉强坐了起来。 柔亮如瀑的乌发顺势绕着她纤细的脖颈铺散开来,一对柳叶眉不点而黛,一双圆而大的眸子满是困意,却轻而易举能窥见其内如秋兰晨露般的明澈,莹白似玉的一张芙蓉面洇染上了初醒时的红晕,好似飞霞入云间,平添几许娇媚。 不愧为众人口中的京都第一美人儿。 辛夷暗暗在心里夸赞着,那份骄傲实在是压抑不住。 孰料这娇弱的小美人儿,朱唇一启就叫她正骄傲的嘴角耷拉了下去:“退就退了呗,反正我也不喜欢李乾景。” “这话您可千万别再说了!”她连忙去捂这位小祖宗的嘴,“奴婢都提醒您多少遍了,太子殿下的名讳是不能直呼的!” “都是闲的。”符柚小脑袋一歪,想起爹爹发火的模样,还是乖乖下了床,“大好的时光若是大家都用来睡觉,就不会有空计较这些无聊的规矩了。” “……” 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然辛夷也没敢说,眼下最要紧的事还是赶紧伺候她家小娘子洗了漱梳了妆送到主院去,再晚一点怕是老爷要亲自过来拿人了,谁知这符家小娘子梳妆完毕,对着铜镜里那神仙似的一张小脸蛋嫣然一笑,娇俏开口。 “今日这妆容,当配那件淡荷色缀玉团花锦裙。” “……” 这还有半点要被退婚的样子吗? 穿过几处游廊,又入两道花门,簇拥的丫鬟嬷嬷们瞧着前面那位如愿穿着一袭淡荷色缀玉团花锦裙、外衬月白狐绒小披风的小姑娘在清扫干净的玉石甬道上蹦蹦跳跳,不由得为她捏把汗。 这位人称符家小娘子的丞相幼女,生得有多貌美,行事便有多咸鱼。 这个年纪的京中贵女,早已卷得诗文四艺样样精湛,一声“才女”之名不知多少姑娘抢破了头,也不知这符小娘子是不是一出生就成了未来太子妃,人生已毫无追求了,书也不读,琴棋书画也不练,偏又得丞相夫妇与老太太娇纵,摆得愈发变本加厉,实在是…… 不好评价。 更何况,如今这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亲事都要黄了,她怎么还在赏红梅? 丫鬟嬷嬷们一路嘀咕,跟到主院的厅前便被人拦下了,只余符柚一人转过一处紫檀木山水屏,乖乖巧巧行了个礼。 “柚儿给爹爹娘亲请安。” 短短几个字,叫她说得脆生生的甜,安阳长公主握住她胳膊拽过来,训斥的话在口中转了几转:“叫你过来,怎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莫不是还在贪睡?” “柚儿瞧着爹娘院中红梅开得正盛,贪恋这雪后奇景,便流连了片刻。” 符柚毫不慌张,小手跟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取出一枝尚挂着雪水的梅花来,笑得正明媚,“这个给娘亲,娘亲和小红梅一样漂亮!” “你……” 长公主语塞,不敢再看她那忙着撒娇的小女儿,登时话锋一转,冲着丞相便凶:“符从南,你如何当爹的,你倒是训!” “还笑得出来!” 符从南瞬间就跟得了命令般,一声断喝板着脸转过身来。 “你知不知道陛下今日说什么?”提及此事,他板着的脸又青了几分,“说你诗文不通,坐立无礼,成日赖床不起,拂尽皇家颜面,当不得这东宫太子妃!你让爹的老脸往哪里放!” “爹爹本来不就担心我嫁入皇室受委屈吗?”符柚小心地抬抬眼皮打量下自家爹爹,小手绞了几绞,“这还是件好事呢。” “担心你归担心你,可你一个女儿家被皇室公然退婚,这今后的日子你如何过?!” “爹将这张老脸豁出去求了陛下整整一个时辰,陛下才答应爹再培养你一年,这一年若再没有长进,这婚事是当真悬了!” 说到激动处,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连忙端起手边的茶杯,刚抿了一下便烫得差点将杯子丢了。 “爹爹,我刚倒的……” 符柚拿着新烫好的一壶茶,有些尴尬地看着他上蹿下跳。 “你没说呀!” 符从南气得挥挥手,半晌方冷静下来。 “罢了,爹也懒得再训你,爹回来的路上,又豁出去个老脸拜访了江府,这才求得江家家主允诺,要江家三公子来教你。” 您这老脸倒是天天往外豁个没完了。 符柚默默腹诽了句,动了动耳朵,“帝师世家江家?江家三郎不是李乾景……太子殿下的授业恩师吗?” “是他,江淮之。” 他敲敲桌案,示意符柚过来,将一封信递到了她手里。 “江淮之是江家选出来的下一任家主,太子登基后他便是新的帝师,你现在便收拾收拾去东宫拜谒,今后每日卯时,与太子一同听他讲学。” 第3章 “卯时?!”符柚一下子蹦起来,圆圆的眼睛睁得极大,装出来的乖巧形象瞬间荡然无存,“那也太早了!再说了爹爹,我还没出阁呢,就算是太子的未婚妻,三天两头往东宫跑这就规矩了?” “规不规矩,还不是上头说了算!” 符从南也跟着一瞪眼,“赶紧去!” “我……” 符柚跺跺脚,小脸憋得通红。 什么江家三郎,太子太傅,卯时就要开课?她定叫他看一眼便不想收她! 瞧着自家小女儿气鼓鼓的背影,长公主眉间浮上些担忧,“这样能行吗?毕竟是太子,三岁起便日日读书习字,叫咱们家柚儿跟他一块学,莫不是太欺负人了?” “这也是皇后的意思。”符从南叹口气,“她也算是半个宫里长大的,皇后娘娘归根到底还是喜欢她,什么学不学的,日日在太子殿下身边,两人生了情愫,陛下也没有棒打鸳鸯的道理。” 他负手而立,一派多年为相的沉稳。 “再怎么拿不出手,她的娘家也是我符家,这太子妃,就得从我符家出。” 语毕,他只觉身后骤然一凉,转过头便对上了长公主那阴冷的目光。 “夫……夫人,我没说咱家柚儿拿不出手啊!” 耳边不断传来朱雀大街惯有的人声鼎沸,符柚坐着自己那辆挂着御赐金铃的黑楠木小马车一路穿街而过,轻车熟路直奔东宫。 一路上的守门人远远瞧见那日光下生辉的金铃,毫不犹豫地敞开道道宫门,迎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入宫。 长长的团花锦裙在宫道上擦出好看的痕迹,凝光的龙鳞翠瓦将冬日少见的暖阳尽数投映到她的脸上,衬得那莹白的小脸蛋愈发明媚动人,叫宫内行走之人个个屏住了呼吸,只敢在垂首相迎之前浅浅地望上一眼。 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 她的爹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与圣上年岁相仿,迎娶安阳长公主后育有一子一女,帝后恩爱,亦先后诞下两位公主。 陛下感念符相功劳,早有结亲之心,奈何始终不合时宜,直至嫡子李乾景出世,陛下当场将其立为太子,并承诺若妹妹安阳长公主当时腹中恰好是女儿,便成就这两姓之好。 三个月后,符柚便成功捡了这个大便宜。 宫中常常歌颂这青梅竹马的佳话,唯有符柚知道碰上李乾景这个嘴碎的家伙有多倒霉,她恨不得日日祈祷上天让岁月反转,让太子早出生个四五年,把这好亲事落到她二姐头上才好。 越想越气,连带着她自己的步子都飞快起来,瞧着像是来干仗的一般。 “诶——符小娘子来了。”含笑拦下她的是这东宫的主簿孟颂,“中宫与相府都递过话了,今后小娘子便与殿下一同在崇文馆念书,如今江太傅正授着课呢,下官领小娘子去瞧瞧。” 他引着路,嘴上仍絮叨不停。 “这一晃,小娘子都及笄许久了,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东宫就有喜事啦。小娘子与殿下青梅竹马,如今又添几分同窗之宜,佳话,实乃佳话!” “没有喜事,也同不了窗!”符柚双颊气得鼓鼓的,用一副甜嗓不客气地回怼,“我来就是跟江淮之说清楚的,我不可能天不亮就过来读什么书!” 她下车的地方离崇文馆并不远,又加上已走了半晌,这冲天的怨气轻而易举便传到了馆内两人的耳朵里。 “小柚子,你怎么喊得比早起打鸣的物什还响啊!”金冠束髻,正意气风发的少年骤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听说你以后再也赖不了床了,孤心甚喜啊,哈哈哈!” “我想睡多久就睡多久,要你管!” 符柚咬牙切齿地冲进去。 “你再笑!” 她正欲如往常一般揪他那根乌亮的高马尾,却被一根微凉的木尺正正好压在手指上,让她只来得及勾起李乾景的一根发丝。 她抬眼,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符柚,对吗?” 声音清冷得好似腊梅花蕊上未融的雪,落到她耳边清清凉凉的,惹得她不自觉后退一步。 眼前人一件玉白色金鹤纹广袖圆领长袍,腰束玄色流苏玉带,发簪银冠,正微垂着眉目看向她。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向上回看过去,他薄唇如纸,鼻梁似山,眸似冷月,眉如长剑,就那般淡淡地站在那里,便叫她将这十几年所学不多的好词汇都想了个遍。 她从未在清晨时分来过东宫,从未见太子上过课,也从未遥想过,那位传闻中将太子殿下管得服服帖帖的帝师世家三公子,竟是这样一副清雅温润的模样。 “符柚,对吗?” 同样的话再度在耳边响起,符柚堪堪回神,也不知怎么得竟好好回了话:“……是我呀。” “你好生背书。” 江淮之的目光在李乾景那边落了落,见他连忙捂住嘴不敢偷笑了,复又落回到她身上。 “你,随我来一下。” 第2章 符柚一路跟过去,绕过一道走廊,进了间内室。 内室中燃着淡淡的雪松香,符柚顺手将门关上,见他于一架铺着鸦青色软垫的紫檀木高椅上缓缓落座,抬手拨弄起茶叶,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坐。” 江淮之轻笑一声,温润的眉目间自带三分疏离。 “常有耳闻,这符家小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又是闯祸又是不学无术的,怎得到了我这里,连动都不敢动上一下了。” 第4章 被这样玉一般的人亲口说出她那些丰功伟绩,她头一次觉得有些……窘迫。 “也没有那么过分吧……”符柚笑得尴尬,生硬地转了话题,“我好几日没去找萦月玩了,她还好吧?” 江家幼女江萦月是自小与她一同长大的闺中密友,她自认与她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可她竟如此过分,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她哥哥长得这般好看,下次见面绝对不可能饶得了她! “没有听到不好的消息。”知晓她心中疑惑,江淮之淡声解释着,“自朝中封了太子,我便搬到东宫住了,极少回府,你去府上找月儿玩时,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至于东宫……” 他顿了顿。 “你日日午时方醒,偶尔下午来寻太子,我早也不在了。” “……”符柚面上一红,下意识回嘴道,“你们都不喜欢睡觉就算了,怎么还老是说我睡的时间长!” “若说不喜欢倒也谈不上,只是不如……”清冷的声音似初霁的雪,忽然停了,“今后如何称呼小娘子?” 符柚似乎没想到他有这么一问:“爹娘都唤我柚儿,萦月和李乾景都喊我小柚子,江太傅想怎么叫都可以。” “小柚子?” 她听得他又一声轻笑,摇了摇头,“不如柚儿幸运。” 被他这般一唤,她蓦然觉得这屋子里更热了几分,慌忙不自在地摆摆手,“江太傅,我、我今日来其实就是要和你说清楚,我真的起不来床的,你要我卯初就来东宫听你讲课,那绝对绝对是不可能的!要不……” 江淮之微抬眼皮:“抗旨?” “那倒不至于!就是、就是……我来肯定是得来,可不可以晚两个时辰?” 瞥见她一副着急忙慌狡辩的模样,江淮之倒是没有管,仍是泰然自若地煮着茶。 “不可能。”骨节分明的手指从茶壶上挪开,他拒绝得干净利落,“我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明面上让你一同念书,不过是要你与太子培养些感情。” 他讲话很直白。 “但可惜你跟了我,我不管上面怎么想,在我这里,卯时授课,晚来一分都不可能。” “你!”符柚一下子跳了起来,脆甜脆甜的声音几乎是炸出来的,“你长得挺好看的,我才好好跟你说话,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这么油盐不进呢!” “坐下。” 他的嗓音颇有些不怒自威的压迫感,震得小姑娘整个人啪叽又落回到椅子上。 “……你这人有点凶,我有点不喜欢你了。” “执棋。” 她瞥了瞥眼前一方玉制的棋盘。 “……我不会。” “先执。” 小姑娘气鼓鼓的,活像个小包子,拿着他上好的黑玉棋子在棋盘上一阵乱下,口中还不闲着。 “你这人是不是话说得不利落呀,老是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有什么问题可以喊太医查查的。” 江淮之眼皮微动,手指轻轻一弹,一颗白玉子便精准地打到她的手上。 “是下这里么?” “我都说了我不会呀!”符柚吃了痛,捂着自己的小手直吹气,一双圆眸忍不住泪汪汪的。 “也不至于不会到这个地步。” “……你讲话比李乾景还难听。” 符柚蜷缩在自己那张小椅子上,抱着爪子啪嗒啪嗒掉眼泪,委屈地快要碎了一般。 “弄疼你了?” 他声音稍稍温和了些,符柚瞬间“嗯嗯”个不停,一副我都哭了怎么还不哄我的可怜样子。 孰料,江淮之只是微弯下唇角:“疼了长记性,今后少说先生坏话。” “你!”她气得更厉害了,抹眼泪的小手一甩,“什么先生,我不跟你这种人学!” “那便是抗旨。” 江淮之从身后书架上取了页纸来,淡淡推到她跟前,“抗旨是要掉脑袋的,掉脑袋可比这疼。” ……她终于知道李乾景成日里欠欠的,如何能被他治的服服帖帖了。 这个人实在是气人,又实在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般可恶! “不要告诉我,一句也写不出来。”江淮之点了点手边的暖砚,示意她拿过去,“今日的墨我替你研了,此后这种小事要自己做。” 符柚深吸一口气,半点也平复不了自己快要炸了的心肺。 “不好意思江太傅,我好像的确一句也写不出来。” “确定?” “确……”她强迫自己按下心中的怨气,重新审视了那十道天书一般的诗文题,忽然默了默,“好吧……这个是会的。” 江淮之抬手将那页纸取回来,瞥见自己放在第一题的“姓名”二字后跟着歪歪扭扭的“符柚”两个手写字,后面则是一片空白,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你十分。” “好歹得分了!” “字也写的不行。” “你别那么挑剔!”小姑娘刚努力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又要涌出来,“在你口中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一句两句也就算了,你说起来还没完了!” “乾景幼时与你一样爱哭,只是他有一点还比你聪明些。” 江淮之抬手将滚烫的茶壶取下来,任由茶沸腾着,眉眼微微噙了些笑意。 “他至少会跑。” “……对呀!”符柚霎时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你在这说了半天,又烦人又讨厌,我为什么不跑呢!” 第5章 “来不及了。” “怎么就来不及了!” “因为我说完了。”江淮之一脸气死人绝不偿命的表情,好整以暇地用指尖敲了敲那壶热茶,“茶倒出来,递给我。” 哭半天没有人管,符柚自己用小手委委屈屈地擦干净脸,口中嘟嘟囔囔的:“递给你才是真的来不及了。” “你没有选择。” 他眸中那抹温柔的笑意,她初见时觉得有多惊艳,现在便觉得有多挑衅。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掉脑袋。” “我脑袋长得好好的,你闭嘴!” 她咬牙切齿地怼回去,一跺脚站了起来,握住壶把气呼呼地倒了杯热茶出来,整张脸都写满了不服。 “要跪吗?” “……不至于,我容易折寿。” 江淮之瘦削的手指轻轻绕在碧绿色的玉杯上,顿了几顿,薄唇微启,缓缓一饮而尽。 “还是有些烫了。”他淡声开口,音色又多了几许茶的清冽,“去吧,明日卯时,不要忘了。” “起不来起不来!” 符柚小手一叉腰,甩下一句话拔腿便往外窜,孰料开门的那一刻,一个瘦瘦高高的黑影差点便倒在她的身上! “别……别突然开门呀!” 李乾景险些摔了个狗爬状,满是活力的语调中藏也藏不住少年的阳光,“嘿嘿,先生早呀……” “你不是在背书吗?” 符柚瞪大了眼睛,话音刚落,只听闻身后传来凉凉的三个字—— “李乾景。” 这位太子殿下瞬间面容失色,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小柚子,快跑啊——” 鼻尖萦绕着的雪松气息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东宫有名的古苔梅香气。 一路跑到百梅盛放的冬花园,这风风火火和她一样不懂什么规矩的太子殿下才堪堪停下来。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李乾景不住地拍着自己胸脯,夸张地要命,“差点小命不保!” 符柚捂着被他拽疼的手腕,大口喘着气:“你、你跑那么快干嘛呀!跟狗追着咬你一样!” “嘘——你可别说他是狗。”少年连忙在唇边比了个手势,这才注意到她白皙瘦弱的手腕上一道骇人的红痕,当下便慌了,“呀!我、我感觉我没用劲呀,对不起小柚子……” “哼,符家小娘子宽宏大量,勉强饶你一次。” 符柚撇撇嘴,抱着双臂随意靠在棵树上,“讲吧,偷听墙角有什么感想?” “爽啊!”李乾景猛地一拍大腿,一番欠打的模样,“以前只有我孤孤零零的被江淮之摧残,现在好了,不仅有人陪我早起,还有人陪我挨骂,爽啊!” 她一抽嘴角,“为什么你这种人能当太子。” “命好呗。”他神秘兮兮地凑过去,“你命不也挺好的,生下来就是我的太子妃。” “这太子妃谁爱当谁当去,还真当是什么好东西啦!” “嘁,孤还不乐意要你呢!” “别在本娘子面前孤孤孤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鸣呢。”符柚白了他一眼,丝毫不把他当个回事,“说正事,这江太傅年纪看着也不大,江家怎么就选出他来摧残你了?” “眼睛还挺尖的嘛,小柚子。”李乾景顺手从袖子里翻出个小包裹,递给她块粉粉的小糕点,“是不大呀,就比咱们大个九岁十岁的样子吧,我也没细算,反正从我记事起,东宫就有这么个人了。” 她恰好饿了,接过来嚼得十分随意:“那你启蒙的时候,他不也还小?这就能当太傅了?” “没办法吧。”李乾景想了想,“江家是帝师世家,我记得太祖开国时就承诺每一任帝师都从江家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仔细思考的模样倒是难得的滑稽。 “江家大郎江敬之生得早,可惜先天双腿有疾,就算饱读诗书也难当大任,二郎江望之才学也还行,可惜是个姨娘出的,家主之位也轮不到他,再然后就是江淮之了,其余都是些旁支,想都不用想的。” “萦月也跟我说过她大哥身体不好,出于礼貌我也没细问。”符柚咽下一口糕点,讲话含混不清,“那这么看来,他命也挺好的。” “也没有吧,教我算他倒霉,哈哈哈!”李乾景骤然一声狂笑,“话说回来,虽然他挺气人的,还特别擅长跟父皇告状,他这个人的学识我是服气的,一看就是挑灯苦读出来的,确实有真本事。” “哈?”她差点没被噎着,“还有你尊贵的太子殿下服气的人?” “但是他烦人的这点没得洗。” 李乾景伸出根手指摆了摆,抬头看了眼天色,“好了不说他了!他下午不在,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俩出去玩会?” “不去。” 符柚拍拍手心里的碎屑,站直了身子,“找你不如找萦月玩去,我得找她算算家里有这么好看的哥哥不跟我说这个账。” “好看的哥哥?”李乾景似是被踩了尾巴,腾得一下蹦起来,“你说江淮之?他好看?啊?” 少年甩着他那高高的马尾,跟撞了邪一般绕着她转了三四圈,“难道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子不是李乾景吗?跟我读,李、乾、景!” “吃、错、药!” 符柚学着他的语气,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提起自己的荷色小裙摆一溜烟跑没影了。 第6章 刚跑出宫门,还没待吩咐辛夷去帝师府给江萦月递拜帖,乌压压的一群人恰如那将雨未雨时的黑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着她就压了过来! 她吓了一大跳:“爹爹,娘亲,辛夷?!” 还有二十来个丫鬟嬷嬷跟在后面,瞧着很是面熟,似乎是自己院里的人。 “哎呀,柚儿呀。”符从南与长公主俩人一人待一边,圈起她两条胳膊,“江太傅都派人给府里递话啦,说你底子虽欠佳,但一心好学,恨不得天不亮就来读书啊!好孩子!” “不是,我什么时候说……!” 符柚霎时又急又气,可符从南激动的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院子里的这些人爹都嘱咐过了,从明日起寅中唤你起身更衣梳妆,两刻钟后便必须备齐马车送你去东宫,好在爹争气,这丞相府位置还可以,用不了一刻钟的时间就能给你送到,你呢到了那里,就蹭太子殿下一个早膳,然后就好好读书,爹相信你!” 长公主跟着喊:“娘也相信你!” “我不相信我!”符柚哭丧着一张小脸被俩人架着走,活像被抬去刑场的,“什么意思啊,怎么这样啊……” “怎么这样啊……” 身后人群也蓦然炸开一声低泣。 一小丫鬟瘫坐在地上,哭得比符柚还要惨,“不是都说饮溪苑全丞相府最闲,我所有身家都交代出去了,才闲了几天,怎么一下子比别的院子还惨啊!” 符柚:“……” 第3章 被自家爹娘架回府上用过午饭,符柚便胡诌了个要备齐笔墨纸砚的理由溜到街上去了。 百无聊赖地啃过一串糖葫芦,瞧见不远处遥遥过来的清丽身影,她连忙挥了挥手,“萦月,你……” 她怔了怔。 “……呃,来啦?” “久等啦,小柚子!” 来者一袭大气而不张扬的栀子色妆花小袄裙,发髻梳得整齐又规矩,一双桃花目噙着温婉柔和的笑意,指尖尚萦着书卷与墨香的气息,正不急不缓款款向她而来,只一眼便知是名门望族养出来的贵女。 “久不久等倒是无所谓,”符柚伸手朝她身后一指,“但是我信上说去我们的秘密基地待一会,跟着你的这些是什么情况?!” 她连辛夷都没带,这江家娘子可倒好,丫鬟婆子一个不缺也就算了,怎么还有个抱着剑的护卫? 合着只有她把那个地方当秘密? “抱歉,小柚子。”江萦月颇有些为难的苦笑一下,“上次与你单独出门,回家便被斥作不守规矩,跪了三日的祠堂母亲方消了气,家教森严,还得要你体谅。” “这样呀……”符柚眸中登时浮上一丝担忧,歉疚开口,“是我的错,下次我绝对不拉着你单独出去了!” “哪里的事,是我让你玩得不尽兴了才是。” 江萦月纤长的手臂盈盈一抬,那持剑的护卫便立即上前见了礼。 “属下江唤,见过符小娘子。” 这护卫长得颇有些俊朗,挺拔高大的模样惹得符柚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他是我哥哥的人,哥哥疼我,每每出门都喜欢叫他过来跟着我。” “好像是有些印象,不过倒是头一回这般仔细得看。”符柚点点头,见江唤被盯得有些不自在,方收了视线,“哥哥?你哪个哥哥呀?” “小柚子的先生呀。”江萦月低声笑出来,满眼打趣,“我二哥哥。” “你就别笑我了吧!我已经够惨的了!”她瞬间就像是家中养的小猫被踩到尾巴一般,“合着你此前提过几嘴的二哥哥,不是江望之啊?” “我们房里跟几个姨娘关系都不好,若不是家中嫡庶子女一同排辈,怎么能让江望之占了江家二郎的名头。” 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江萦月虚虚一掩嘴,“家中那么多庶出的兄弟姐妹,不愿与我们交好也便罢了,还总是背地说大哥和二哥的坏话,我不认他们,淮之哥哥他就是我二哥哥,谁说也不好使。” 京中贵女多半在纷乱复杂的家族关系中生存,极少有如她自己这般,娘亲为公主之尊,爹爹从未有妾室,家中简简单单的丝毫不让她费心。 当然,真把她扔到那种深宅大院里,她这般脑子估计也活不到这个岁数。 想着,她的小手果断挽住江萦月的胳膊,甜声安慰了句,“不气了不气了,我今天上午还见到你二哥哥了呢。” “印象如何?”和密友说了几句泄了泄气,江萦月很快回到了那副温婉的闺秀模样,“他人比较严格,怕是小柚子要受罪咯。” “凶!”符柚一下子来了劲,“说话还好气人好气人,但是说句不该说的话,他倒是我在京中见过最好看的公子,要不我才不在他那里待那么久呢。” 江萦月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呀,到现在还是喜欢看脸说话。” “萦月你也坏!我们都认识多久了,你从来也没有带我见过他!” “小柚子胡闹,你有婚约在身,我领你见自家哥哥做什么?”江萦月眉头一蹙,嗔道,“若不是你一出生便是未来的太子妃,我与你这般好,怕还是真想当一当你的小姑子呢。” 符柚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扑哧一笑,“你还说我呢,你怎么也开始胡说了!” “自然是被符家小娘子带坏的。” 第7章 “还胡说!” 两人牵着手在雪后的京都街道上惬意地走着,遥遥跟着的都是江萦月自己的人,符柚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说话也渐渐放开了,银铃般的笑声好似那枝头上稀碎的薄雪,风一吹便在街头巷尾洒得到处都是。 上次两人误打误撞发现这处林间小屋时,还尚是春暖花开,彼时小潭清澈,林木葱翠,恰是话本中写过的世外桃源的模样。而如今冬日寂寂,入眼萧瑟,踩在无人打扫的枯叶堆上,咔吱咔吱的声响平添了几许苍凉。 “有点渗人……”符柚小心翼翼地抬着眼皮环视四周,似乎没想到这里成了这个样子,“还好你带人过来了,要是只有咱们两个,我感觉我得掉头就跑。” “多大了,怎么还自己吓自己?”江萦月揶揄道,“不过是下了点雪,就给你吓成这个模样,不是说我们帝京有名的符家小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太子殿下的马尾都敢拽吗?” 符柚抱着她暖热的手臂,整个人都快贴到人家身上了,尚不忘嘴硬:“李乾景那是欠拽!” “好了,没什么可怕的。”江家娘子自小便处事不惊,“说起来我们都已经及笄了,我的婚事家里也在打算了,若我们都成了亲,像今日这般游玩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我肯定会陪你的!”她没心没肺地一笑,“我跟李乾景的婚约可能要退了,再议婚还不定猴年马月呢。” “退婚?!”江萦月一下子停了步子,随即恍然,“怪不得你突然要去东宫跟着太子殿下一同念书,我此前想不明白,这下是想通了。” “还是你聪明,都不用我再啰嗦一遍啦!” 符柚用小手拭干净秋千上的雪,坐上去轻轻晃着,“其实我真的没有爹娘那么在意这个婚约,若要嫁,我还是想嫁给喜欢的人。” “伯父伯母在乎的是你的声誉,我们这些贵女,失了名声就好似天塌了一般,未出阁便被退婚,难免沦为笑柄。” “所以我说这些嚼舌根的都是闲的,有空不如多睡觉。”符柚摇摇头,坚持不懈地发表她的睡觉观点,“对了,萦月你的婚事如何了?有没有喜欢的公子呀?” “我……” 符柚明显感觉她好像往身后看了一眼,随即她却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家里安排。” 符柚有些奇怪,也跟着瞧。 后面只是些丫鬟婆子,她在看些什么? “你总是这么规矩。” 探寻无果,符柚只得从她身后收回了视线,圆圆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堪堪落到那方小潭上。 “萦月你看,”她起了疑惑,歪歪小脑袋,“好奇怪,这里这么冷,那小潭居然没有结冰。” “嗯?” 江萦月跟着她走过去,向来温婉的眉眼也有一丝好奇,“怎会如此,你瞧,这水上还飘着一朵红莲花呢。” “哇,你讲话好吓人!” 她整个人一激灵,见江家娘子似乎很是好奇,俯了身子想去够那朵红莲,连忙壮着胆子拦下,“你身子弱,别沾这冰水,我去给你拿,没问题的。” 她跪在岸边,伸长了胳膊使了大劲去够它,小脸因用力憋得通红。 这花还挺远的,将够着未够着的距离,扥得她胳膊很是难受,这岸边也不知有什么碎屑,硌得她娇生惯养的膝盖疼得要命。 她其实后悔过,放着藏起来的那个俊朗护卫不用,她在这里逞什么能。 但这大话已经吹出去了,怎么好尴尬收手? 她干脆再往前一送,半个身子都悬在潭上,如瀑的发丝垂落在水上,发尖只轻轻一沾潭水,便凝成了细小的冰柱。 江萦月瞧得惊心动魄的,正欲抬手阻拦,蓦然听得身后一阵响动破空而来,她慌乱回头,竟看到自己身后的一个小丫鬟直直朝符柚冲过来,那架势似乎直接就要给她推到水里去! 来不及再多想,江萦月下意识地扑开符柚,用力闭上眼睛,随之而来的就是透彻骨髓的寒冷与无边的黑暗,窒息感在她脑中瞬间炸开,几乎要将她整个吞噬! 符柚也在这一刹那重重撞在旁边的树干上,疼得脑中一懵也顾不上喊疼,费力驱走眼前的黑暗,清醒时却只见茫茫雪地上,蜿蜒成行的血河。 她尚有些失神的瞳孔,霎时就要裂开。 岸边血泊里倒着一个小丫鬟,胸口处直直插着一柄利剑,却未中要害,身后几个婆子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她沿着血河一点点看过去,只见那位被唤作江唤的俊朗护卫,正怀抱着浑身湿透、衣物紧紧贴在身上的江萦月,缓缓从潭中走出来。 何其荒唐! 那一瞬间,她恨不得自己也死了。 江家世代以礼治家,将规矩与名声看得比天还要大,如今家中未出阁的嫡出娘子,湿淋淋地被一个男子贴身抱在怀里,在江家与世人的眼中,与死罪无异! 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不受控制地滴滴哒哒往下落,无助地好似只流浪的小猫。 “小姐只是昏过去了。”江唤将江萦月轻轻放在地上,视线始终未离开过那毫无血色的薄唇,“惊扰符小娘子了,为小姐考虑,在场之人必须死。” “谢谢你救了她。”符柚向来清甜的嗓音如今哑得厉害,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我站起来,我去把她送回江府……” “属下燃了信火,公子很快就到。” 第8章 江唤仍是看也没看她一眼。 “属下陪小姐与小娘子等,待公子到了,我作为江家死士,必为小姐谢罪。” 人来得很是快,干枯的落叶堆被马车划出噼里啪啦的动静,落在符柚耳朵里仿若火弹爆炸一般,她抬眼看过去,午前见过的那位清冷温润的太傅,正紧蹙着双眉,凉着一双眼将三人依次扫了过去。 江淮之来了。 她红肿着一双眼,看着他将自家妹妹亲手送上马车,又亲自驾上车,朝自己这边淡淡地瞥了一眼:“小娘子认路?”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半句嘴也不敢顶:“认路,萦月她……” “江唤,先送她回府,至于你,事后再论。” 枯叶厉声作响,那马车遥遥地去了,符柚垂着脑袋,脚步一深一浅地走回街上,担忧地一双手都颤得厉害。 犹豫许久,不顾江唤阻拦,她提起裙摆转头往江府的方向跑去。 以往去江府寻自己的好友,她嫌正式登门拜访麻烦,总是绕路去府后面的一处矮墙,踩着砖头翻去江萦月的小院子里去,可是眼下江家家主虽久住宫中,这下一任家主终究是回了府,不去拜见总归是说不过去。 更何况,这落水不醒的人,本该是她自己。 符家小娘子身份尊贵,硬要进去竟是无人敢拦,很快便有嬷嬷迎上来,将她引进了一处极大的院落。这院子修得雕梁画栋,处处精巧,她却并没有心思去赏,一心去见那屋内端坐在主位上的清雅公子。 门被下人顺手带上,主位上的人凉声开了口:“不递拜帖,不请自进,小娘子好大的规矩。” “我……”符柚一着急,眸中便不自觉泛起水雾来,“我知道你想骂我,但是你先别骂,萦月她怎么样了?!” 第4章 “性命无虞。” 江淮之携着淡淡的雪松香气朝她缓步而来,声音一贯的清冷,“今日的事,怎么回事?” 得了肯定的答复,她终于放心了些:“本该冲我来的,是萦月救了我……” 紧张与担忧在她的心头迟迟无法消散,面对这位说话并不好听,且午前刚刚将她气得跳脚的江家三郎,她没有心思再与他闹任何脾气,从递信到邀约出门,直至落水前的一刻,她给他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个遍。 甚至连她们二人之间的对话,她能想起来的,也尽数抖落出去了。 她方是第二次见眼前之人,对他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并没有一丝的好印象,但他是萦月的亲哥哥,她相信江淮之绝不会将妹妹的清誉当作玩笑。 “潭水未结冰?” 听她没什么逻辑地胡乱讲了一通,江淮之捕捉了重点,淡淡发了问,“知道你着急,但像这般‘想当你小姑子’的闺中话似乎也不必讲给我听吧。” 若是苦主都和她一般乱讲一气,大理寺怕不是要变成京都最大的八卦场。 被当事人当面点破,符柚耳根一红,连忙装作没有听清的样子顺势答道:“对、对……水很凉,不是温泉,我跪在岸边拿莲花的时候,膝盖特别疼,就像是跪在冰碴子上一样。” “是人为。”江淮之略一沉吟,颔首儒雅,“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会去追,记住,不要张扬。” “我知道,事关萦月的名声,我不可能胡来的!” 她小拳一握,急急作着保证。 “你可以查到吗?你给萦月出了这口恶气好不好?” 他微微垂眼,瞧着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语调终究是温和了些,“她是我亲妹妹,你的叮嘱是否多余?” 语毕,符柚竟像是心中大石落定,彻底松下口气来,蓦然炸开了哭声:“对不起……” 江淮之背在身后的手顿时僵了僵。 他刻意放轻了语调,怎么反倒是真哭了? 眼前这小娘子,午前刚刚给他递过了茶,虽说这茶是他自己煮的,课业也还半点没教,但是好说不说也算他半个生徒了,一脚踢出去总归容易毁他自己名声。 可太子很少哭,偶尔幼时哭闹过几场,也都被他手板打得服服帖帖的,半点也不敢再出声。 只是太子皮糙肉厚的,如何跟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比。 视线淡淡在符柚正不断抹着眼泪的小手上停了停,江淮之低声叹了口气,斥道,“门关着,你在里面哭得这么大声,传出去像什么话?” 符柚葱一般的手指果断朝旁边一指,抽搭个不停,“窗、窗开着呢,没事,呜……” “……” 江淮之默了默,“因为担心月儿吗?” 见她用力点点头,他犹豫了好些会,才跟哄太子一般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试着措辞安慰,“月儿不会有事的,这件事我也会给她一个交代,柚儿不哭了。” “我相信...嗯...相信江先生。”浓重的鼻音模糊了她一贯清甜的声线,“是、是因为这个,现在还有一点点其他的原因……” “是何缘由?” “今、今天在讨厌的人面前哭了两次,还被、被讨厌的人哄了……” 似乎真给她委屈坏了,蜷缩的跟个团子一样。 “好丢人呢……” “……” 江淮之重重一甩衣袖。 他就多余安慰! 眸中一凉,他尽力强迫自己保持那江家三郎恰如其分的温雅风骨,“我有事,自己出去哭,你想看看月儿就去看,其余的地方不许乱走。” 第9章 逐客令都下了,符柚只得抬抬小手抹干净眼泪,扥了扥那皱巴巴的湿了一大片的小锦裙,无辜地“嗯”了一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好像真是被赶走的是吗?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错了是吗?! 他胸口似乎被气得微微起伏,温柔的笑意里夹带了明显的威胁,“还不走?” “不认路……” “平日不是常来?” “没走过大门。” “出去有人带你。”笑意噙在眼角,似乎快挂不住了,“去吧。” 再不出去,他怕他忍不住破坏自己的好形象。 纵横东宫二十余载,他头一次觉得在气人方面有了对手。 “那我去看看萦月啦。”符柚歪歪她那小脑袋,从那双似笑非笑的好看眼睛上挪开视线,临走前顺手推了下窗,“这么冷的天,先生就别开窗了吧,我给你关上,一点小事不用谢我。” “打开。”江淮之眸中微微一暗,“自作主张。” “又凶。” 符柚扁扁嘴,提起小裙摆,一条腿终于迈过了那道门槛,忽又缩了回来,“对了,江先生!” 又怎么了?! 江淮之刚刚冷下来的脸见她转头,瞬间如春风拂面般温和:“还有事?” “江唤怎么样了?”自进府后就没见过那护卫,她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他确实是冒犯了萦月,但也是为了救人,听说他还是先生的心腹,先生会处置他吗?” “你倒是心善,什么人都要关心一下。”他声音有些淡了,“他是我从小养的死士,眼下还不是他死的时候,只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终归要付出些代价。” 符柚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大概听明白了那人不会死,也不好再多问人家的家事,方重新将腿迈了出去。 “对了,江先生……” 江淮之再也笑不出来了。 正欲发作,却只见门前那小姑娘迎着冬日温暖的日光,转过身来嫣然一弯唇角,随即便失了踪影,只余一句话留在风里,“先生说话不好听,但是长得真好看!” 江淮之:“……” 说的什么东西?! 自待客的前厅中走出,很快便有嬷嬷得了吩咐迎了过来,领着她穿过一道垂花门,又踏上一方上好的楠木铸就的游廊。 符柚好奇打量过去,大院两手边数座上房并着厢房,雍容大气却不似自家装潢奢华,廊桥、甬道乃至牌匾,处处都布置得素雅而不失精巧,颇有诗书礼仪传家的文人风骨之气,叫她瞧得入迷。 不愧是自开国以来便代代相传的帝师世家,院中不似其他家族般各有各喜爱栽种的花,反而三步一青松,十步一竹群,三十步内必有一书架,精心打理的书卷哪怕在风吹日晒下,也瞧不出半点的萎靡,冬风一来,青松竹叶并着书页簌簌作响,入耳甚是好听。 没有花香来打岔,符柚只浅浅一吸气,鼻尖便萦绕上了淡淡的书墨香气,她不自觉轻轻闭了眼,鸦羽般的长睫随风微微扇动着,心底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 见她入神,跟着她的嬷嬷慈眉善目,规规矩矩一抬手,“江家以诗书治家,小娘子如今所处的这座院子正是江府的主院,也是最能体现我们江家风骨的地方。” 符柚很难得的没有胡言,安安静静听嬷嬷讲。 “方才那处前厅,是家主待客之地,家主作为帝师久居宫中,陪伴帝王身侧,家中诸事如今大多都是夫人与三公子商议着打理,婢子听闻小娘子新做了三公子的门生,近水楼台,想来也能近身体会到三公子的温和儒雅。” 他更多的难道不是毒舌和气人吗。 她没好意思打断人家说人家未来家主的坏话,小嘴一张又默默合上了。 “这边是我们家夫人的住处,那边便是三公子的屋子了,公子也很少回来,小娘子若寻他,怕是还是要往东宫多走一走,至于那边……”嬷嬷仍不知疲倦地待着客,谈及此忽然顿了顿,“大公子从不见客,小娘子还是不要乱走为好。” “我平日只找萦月。” 言下之意,她对别的屋子并没有一点兴趣。 只在对方介绍江淮之住处的时候,她才好奇地往那边投了投目光。 嬷嬷知趣地噤了声,领着她又穿过一道拱门,进了一处小小的内院,方行礼退下了。 屋内很是安静,盈满了浓浓的药草气息,知她来了,初初醒转的江萦月挥手屏退了所有的丫鬟婆子,撑着胳膊费力想从床上坐起来。 “你别乱动!”符柚连忙小跑几步过去又强行扶她躺下,“我看你一眼我就走,你受了惊吓,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江萦月脸色苍白的厉害,声音微哑,“小柚子,我只问你一句话,我就好好休息。” “今日的事情我都跟你二哥哥如实交代了,他会好好调查的,你放心就好了。” 她以为她关心是谁在背地里害她们,孰料江萦月缓缓摇了摇头,费劲地朝她耳边挪了挪,开口极轻,似是怕被人听了去,“江、江唤他……还活着吗?” 饶是符柚平日里再大大咧咧的,听了这番话,一双清冽的眸子里也难免有了疑色。 “你好像很关心他?” “……我只是问问,毕竟救了我一命。” “嗯……我不好多问,但是听江先生的意思好像只是罚了他,没有要他性命。” 第10章 “那便好。”不顾闺中密友愈发疑惑的表情,江萦月舒心一笑,径直转了话题,“你唤哥哥作先生了。” 符柚这才跟意识到什么一般,面上一窘:“茶都递过了,不是迟早的事嘛……” “小柚子放心,二哥哥是很温柔很温柔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温柔是温柔,可我总觉得他是装的……” 符柚小声嘟囔了句,见她身子愈发虚弱,登时便起身告了别,“等你好了,我们有的是说话的时候,你家中规矩太多,走正门太费劲了,我走我就跟以前一样翻墙走了呀?” “慢一点。” 身后传来熟悉的叮嘱声,符柚翻窗出去,寻来次次用完都被江萦月偷偷藏好的砖石,小巧的身子灵活一跃,便扒上了那处砌得结结实实的矮墙。 说来也奇怪,她来找萦月的次数说不上多也绝不算少的,这矮墙上的瓦次次被她蹭来蹭去,倒还是如第一次一般坚固,丝毫不见松动,也不知江家用的是什么瓦,改日定要问问,她也买来给自己的饮溪苑用一用。 正待扭身跳往墙外,不远处的正院里忽得一阵骚动,惹得她下意识遥遥望去。 “每次说你你都托辞有事,一说便要出府。”听声音似乎是个颇有威严的中年女子,“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母亲息怒。”清冷似雪的熟悉音色隐匿在青松间,“我的确无意成亲,劳母亲费心了。” 仿佛吃到了什么惊天大瓜,符柚小耳朵倏得一动。 这不是江淮之的声音吗? 成亲?! “成亲不只是为你自己,更是为了整个江家!” 江夫人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你做太傅时年纪极轻,你也知道为了服众你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如今太子殿下与丞相家那位已然到了婚龄,等两人结了亲有了孩子,你这边八字还没一撇呢,下一任太傅从哪里出去?拱手让给别的房里吗?” 符柚嘴角一抽。 怎么她跟李乾景就有孩子了呢?! 而且什么就“丞相家那位”,她吃个瓜也不配拥有名字吗?! 那边,江夫人仍在斥责:“娘已经为你让步许久了,可你瞧瞧这整个京都,二十有五的年纪,谁家连亲都没成呢?你大哥哪怕腿脚不便,也早早就应下了家里说的亲事,如今甚至你妹妹的婚事都提上议程了,你……” 江淮之只静静地听母亲训斥完,方俯身一行礼,举止温雅,“母亲不必担忧,大哥长子的课业孩儿前些日子考察过,是可塑之才,下一任太傅让小侄子来做,也算是从我们房中出的。” “你要娘说得多明白。”江夫人看着他,终究是恨铁不成钢般叹息一声,“娘希望接任的,是你的孩子。” “无论是谁,只要身上承继了江家风骨,于家族都是有益的。” 他知道,母亲作为正室夫人,诞下长子却天生有疾,只能眼瞅着姨娘一房一房往府里抬,过了好些年,才又有了他,他几乎是母亲全部的希望。 他理解母亲的执念,只是行走一世,若说听从二字,唯有内心而已。 “罢了,你自小主意正,娘也不烦扰你了。” “去忙吧。” 脚步声越来越轻,片刻后整座院中再无半点声响。符柚跨坐在墙头上,闭着眼睛扯着耳朵才往那边听,直到许久没有音了,她才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恰对上一双淡雅疏离的眸子。 “好看吗?” 雪片一般的声音轻轻落到她耳边,却仿若一阵惊雷,吓得她差点从墙上掉下来。 京中贵女,大家闺秀,坐在别人家墙头听墙角还被人抓住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太不像话! “不不不…不好看!”符柚清甜的嗓音里难掩慌乱,“不是说先生不好看,是、是这个事不好看,不是……” 她语无伦次地胡乱吐露了一堆,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她明显感觉到,有人正在往这边过来。 “也不知江府的大门哪里得罪了小娘子,次次都不走正路。”江淮之轻笑一声,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太没规矩。” 符柚保持着在墙头上尴尬的姿势,面上一窘:“你、你每次都知道?” “若无默许,你怕是第一次就被抓下来罚了。”他亦能听到家中下人的迫近,却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先生是住东宫,倒也不至于耳聋眼瞎。” “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符柚显而易见地着急慌乱起来,“我、我先回家,明日再跟你道歉好不好?” 若是被那么多人亲眼撞见自己跨在墙上的模样,传到爹爹耳朵里,她不定要被训成什么样,她能屈能伸,不计较这一时得失,眼下还是先从江府出去为妙! 然而江淮之似乎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悠悠开口:“知道错了,错哪里了?” “哪里都错了!” 她急得眼眶都红了。 “我上午不该跟你顶嘴,下午不该约萦月出去害她落水,黄昏不该不递拜帖不请自来,眼下不该翻墙出府还偷听你的墙角,我哪里都错了,你让我走好不好?” “论别的,的确不该,但月儿落水之事,怨不得你。” 江淮之说话不紧不慢的,一字一顿。 “那、那把下午那条去掉!”她用力咬咬唇,几乎又要被欺负哭了,“我去掉,你让我走好不好?” 第11章 如玉一般温润的公子负手立于墙下,唇角弯起个好看的弧度:“我从来没有不让你走。”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午前初次见你的时候我便说过。” 他笑意更甚。 “你是可以跑的。” “……” 对啊。 她又忘了! 符柚被他气得直咬牙,小身子灵巧一转,直直从墙头蹦了下去,提着裙摆呜咽着就跑回家去了。 另一边,江淮之玉白色的长袖浅浅一挥,将闻声而来的丫鬟们径直屏退了。 说来奇怪,不立于人前时,他是从来不笑的,只是这小姑娘落荒而逃许久了,他仍站在一棵挺拔的青松下,噙着那抹温和的笑,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确定了。 他的新学生,的的确确是个笨蛋。 第5章 翌日寅中。 滴水成冰的季节里,这个时辰天仍漆黑得厉害,饮溪苑的丫鬟婆子们十几年来头一次起了个大早,燃灯、打水、备车去了一半,剩下一半尽数围在院里这位小祖宗的床前,费了老大劲才把她拖起来,洗漱完毕塞进她那辆御赐的黑楠木小马车马车里。 瞅着她上车了,丫鬟们齐齐舒了口气,哈欠声一时此起彼伏。倚在车头上打盹的车夫被这动静惊醒,裹在身上的毯子一揭,抬手一打马,飞快地朝东宫方向驶去。 开玩笑,若是误了时辰,那些婆子们倒是已经把小祖宗送上车了,那剩下的不就是他的责任了吗? 朱雀大街上人烟稀少,稀稀拉拉地只有一些拎着东西出早摊的小贩和家离得远、早早赶去宫门口的小官们,见到这一眼不凡的马车纷纷避让,还没待符柚得个空再眯一觉,东宫的宫女们便已接过手,将她往崇文馆领了。 瞧着旁边神采奕奕,和自家院里形成鲜明对比的宫女们,符柚终于带着浓重的倦意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你们……不困吗?” “小娘子说笑了,殿下已然坐在馆中温书了,奴婢们哪有偷懒的道理。” “……” 符柚迷迷瞪瞪地被她们牵着走,再说不出一句话,直到抬头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方下意识地抬手揉揉眼睛想看清他们,随即又猛地缩回—— 差点忘了,她上妆了。 天大地大脸蛋最大,决不能揉花了。 “迟了一分。”江淮之换了身米金色墨竹纹宽袖长袍,手里把玩着一柄紫檀木的小尺子,“比想象中好些。” “小柚子早啊。”宫女们口中早起温书的勤奋太子没什么精神地开了口,手上的书都是倒着拿的,“难得……这个时辰……见到你。” “我也……头一次见你啊。”符柚迷糊着一双眼,声音困得虚浮,“不是说,到你这蹭早膳嘛……饭呢?” “饭?……吃完了啊。” “……?”她整个人一凝滞,“那我吃什么?” “没得吃。”江淮之缓步起了身,站到她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授课的时辰了,还想着吃饭。” “我饿呀……”符柚开口糯糯的,使劲睁大眼睛想瞧清楚眼前人那张好看如玉的脸,只是垂下去的头刚刚往上抬了一点,便懵懵地一歪脑袋,“先生,你……你手上拿的什么呀。” “认不出来?” 江淮之似笑非笑地挑挑眉。 “是冬日暖手的好东西,柚儿把手伸出来一试便知。” 符柚尚未睡醒,还当真信了他,傻乎乎地便将一双小嫩手摊了出去,可李乾景到底被拖起来吃了两口早饭,多少还精神些,眼瞅着那檀木尺就要落下来,他直接一个纵身飞跃,跨过两条椅子,精准地接下了那一尺! 一点都不疼,好似挠痒痒一般。 顾不上叫唤这是不是不公平,李乾景连忙邀功似的一拍胸脯:“我……” 我厉害吧,小柚子。 才刚蹦出一个字,他顿时只觉自己的爪子被人用力禁锢住,随即那木尺雨点一般落了下来,打得他好似被人群殴的小狗一样一通乱嚎,崇文馆上的瓦片都要被他嚎下来几片。 路过的宫女们见怪不怪,就像没事发生般继续送着手上的东西。 可符柚是彻底被他嚎醒了。 她一双清冽的眸此刻睁得极大,瞧着李乾景滑稽至极的模样,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平日天天在她跟前嘴欠烦人的太子殿下,也能被人收拾得这么惨? 那边,江淮之一振衣袖,终于松开了这个莫名引火烧身的家伙,却是一眼也没有瞥他,径直拿起桌案上的小巾,好整以暇地擦了擦自己的手。 逞英雄是吧。 继续逞。 那位被揍得好似落汤鸡的“英雄”,耷拉个脑袋蔫蔫地趴在自己座位上,眸中的愤恨恨不得把眼前这个披着米金毛皮的狼给吃了,结果人倒是一动也不敢动,活像条只敢呲牙的小狗。 “坐过来。” 空气中诡异地安静了几秒,江淮之温和开口唤了她,与方才竟是判若两人。 “来、来了……” 符柚收起笑,小心地瞄了那边一眼,才慢慢蹭到李乾景身边的位置坐下。 她早就该看出来的,她第一天就该看出来的。 这个人的所谓温柔,绝对绝对是装的! “乾景的功课你跟不上,先背自己的书。”江淮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抬,一册书便缓缓滑落在她跟前,“先抄写着,不理解的问我。” 第12章 顿了顿,他又道,“是很基础的书,应当不至于全是问题。” 符柚自他抬手起,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那只好看的手,见那指尖又在她跟前点了点,才堪堪回了神:“知道了知道了,我写着。” 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怪丢人的,显得她堂堂丞相府小娘子很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好歹也算是京中贵女,再咸鱼也不至于连字都不认识。她翻开那册书,通篇读了一遍,大概也能理解个五六分,只是李乾景那边她就实在是听不懂了,座上之人薄唇一张一合,干净的声音很是好听,说出来的话却的的确确让人昏昏欲睡。 注意到她总往这边看,那圣贤的语录讲到一半,便稍稍顿了顿。 “不明白的先标注出来。” 江淮之并没有去看她,目光只淡淡落在手中的那卷书上。 “待乾景辰时上朝,我单独授你。” 符柚怔了怔,好像听到了天大的奇怪事情:“啊?他还要上朝?” “不是,小柚子,你未婚夫好歹是个太子,不上朝说得过去嘛?”李乾景毛笔一扔,登时炸了毛,“我每天天不亮就被这个人拽起来背书,到点了又赶我去上朝,下了朝你猜怎么着?” 他越说越激愤。 “我还得回这个地方接着被他摧残!” 符柚嘴角一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听你前面的意思,还以为你挺喜欢上朝的呢,我还是高看了!” “不喜欢也得上啊,谁叫我是太子呢。”李乾景嘟嘟囔囔地坐下,口中话听不分明,“我要不是太子了,你这么笨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嘀咕什么呢?” “没什么!” 江淮之坐在他们上首,却是听得分明,只勾起一丝略带威胁的笑意,“又想暖暖手了?” 二人异口同声:“没有没有!” “今日一如往常,散朝后选些重要的政事,告知我你的应对之策。” “知道了知道了,说了八百遍了……” 符柚心底多少有些疑惑,却生生按捺下来,低着头默默开着小差。 这里可是东宫,若是说错了话,回家免不了又是一顿说。 她大概也明白皇后娘娘的用意了,的确,她才坐这里多久,就知道了不少李乾景日常的生活和起居,半个时辰能顶上过去十几年。 可她偏偏还是对李乾景没有半点女儿心思,连一点点话本里描述的那种涟漪感都没有,想来太子也并没有往那方面想过,这桩婚事再拖个十月八月的,约摸还是要退掉的。 陛下话说得难听,倒也没说错,她并不了解朝政,也没深究过几本书,脑子也不太好使,将来做了太子妃做了皇后,对他俩而言皆是受罪。 那退婚之后要怎么办呢……她一个大家族的女儿家,爹娘肯定不可能让她在丞相府孤独终老。 总得想想要找个什么样子的。 江淮之这样的似乎就很好,至少后半生每天醒来都很养眼,都有个起床的盼头。 她开小差开得入神,口中也不自觉地咬起了那支可怜的狼毫笔,迷迷糊糊间,熟悉的雪松冷香愈发浓了,她方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恰看到江淮之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江江江江……江先生!” 符柚登时被吓得语无伦次,往后猛地一退,才发生身旁已然没有人了。 “想什么呢?”江淮之似笑非笑地离远了些,一贯温柔的笑意落到她眼中很是可怕,“乾景私下里有没有偷偷告诉你,在我面前神游的下场不是很好。” “没有。”她缓过神来,假装诚恳地点点头,“但是我错了。” 他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明显怔了怔:“……这就认错了?” “先生真信了?” 符柚调皮地眨眨眼,纯澈的一双眸子满是自得。 看吧! 气人而已,她也会的! 孰料对方只是轻笑一声,摇摇头:“不学好。” 不知是不是自己对他始终有一层莫名的好感在,她竟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听出了些许宠溺。 不待她多作回味,江淮之径直坐到了她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卷,便将她写满了狗爬般字体的抄写纸卷了起来。 “……”江淮之默了默,“再写一张,我看一下。” “有这么丑吗……”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小手自觉地把砚台够过来,笨拙地磨了些墨出来。 “那我先写,先生你回来看?” 江淮之淡淡应着:“我去哪?” “呃……”符柚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问出了句方才就想问,却自觉不该说的话,“先生不上朝?” 此话敏感,多少有些沾手朝政的意思,她想着他哪怕不搭理她,也是情有可原的。 只是他很快答了:“不上。” 顿了顿,他又难得好耐心地给这个新来的小门生解释了句,“家父尚在,帝师在位,太子太傅不问朝政。” 符柚了然地点点头,小嘴一秃噜:“那让李乾景回来给你讲,你不是不上朝也什么都知道吗?” “你可以告我。”他温和地一勾唇角,“告到陛下面前,我会受罚。” “我懒得往宫里跑,你又没真的惹我。”她掩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倦意满满地伏案准备动笔,“李乾景那么烦你,怎么不告你状。” 第13章 “他笨,不知道这条规矩。” “……”符柚噎了下,“那我知道了,所以我很聪明?” “你比他还笨。” “你!” “动笔。” 符柚一咬牙,倦意被气走了大半,小手抓起狼毫笔,气鼓鼓地就要落下第一个字。 “等等。”沾了墨的笔尖就要触到宣纸上的一刻,江淮之忽然抬手打断了她,“笔不是这么拿的。” “这样拿也能写字呀。”她有些不服。 “不好看的。” 他只轻轻伸手一勾,那只狼毫笔便到了他纤长的指间,他似乎是在演示如何持笔动笔,可符柚的视线直勾勾地跟着他走,眼中只看到了如玉一般的骨节在动,很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 她承认,江萦月常骂她的话是对的。 她就是没皮没脸,看到好看的公子就挪不开步子。 “自己试试。” 狼毫笔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手里,她堪堪醒转过来,面上微窘:“……我没看明白。” “是没看明白,还是没有看?” 江淮之的目光在她身上淡淡垂了垂,肃了声。 “知礼守矩是为人之首,我不想将话讲得太直白。” “我……”被人当面戳破,符柚瞬间又羞又恼,大颗大颗的水珠直往眸中盈上来,“我、我不看了……” 瞥见她一副既委屈又羞耻的模样,他默默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忍不住心软。 虽说是未来的太子妃,到底还是个娇生生的小姑娘,做他的学生还没个两天,哭了不下三四次,怎么看怎么都是他罪大恶极。 “话说重了。” 他长袖一振,起身落座在她的身侧。 既然都是他的学生,她与李乾景就没什么分别,他合该好好教。 “手指再往上一些。” 清冽似新雪的声音时不时发出指令,符柚摁下心中那莫名的小心思,难得乖巧地一一照做。只是她到底从出生起就太咸鱼了,脑子没动过几次,好不容易要动一动,还总是掌握不好。 “这里。” 江淮之俯身过去,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她食指上轻轻划过,扶着她的指头稍稍往上抬了些。 微凉的细腻触感忽然抚过她的肌肤,符柚一张小脸腾得就红了,本来就乱的脑海霎时炸开,尽是他蜻蜓点水般指尖的温度,仿佛被他身上的雪松香气整个淹没,什么笔墨宣纸再也看不到,只余无尽的波澜与涟漪。 江淮之亦是触电般缩回手,乌黑长发下掩着的耳根竟是不自觉红了。 不太行,她与李乾景好像还是……有分别的。 “小柚子。” 书馆门口蓦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两人同时心中一颤,视线稍稍一偏,才发现李乾景不知何时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方才的画面似乎尽收眼底。 符柚心里顿时打起了鼓。 坏事了。 这婚约尚没有解除,再怎么有意见这家伙也还是她的未婚夫,在未婚夫的眼皮底下偷偷瞄瞄好看公子便罢了,只是江淮之俯身过来,碰她手的动作实在是……太亲密了,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的发丝擦过了自己的脸。 哪怕她知道他只是在教她握笔,被当场撞见,她也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江淮之亦思虑到了这一点,温雅似玉的一张脸上少见地有些不自在。 孰料这位本该发怒的太子殿下,须臾竟靠在门边忽然疯狂傻乐起来:“哈哈哈哈小柚子!你都多大了,怎么才学握笔啊!这个我三岁的时候就会了!” 符柚:“……” 江淮之:“……” 没关系,是个傻的。 第6章 午后的日光很暖,是个难得的大晴日。 江淮之教完例行的课业,便不知去哪里了。符柚在东宫蹭过午膳,拖着长长的步子从温暖的冬阳下一深一浅地挪回书馆里,与李乾景一道趴在桌案上装死。 “为什么不回屋睡……”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小脑袋在臂弯里埋着,“下午不是没有课了吗……” “睡不了一点……” 李乾景跟她一样半死不活的。 “下午要见东宫属官,有时候朝官也来……嗯,听他们讲废话。”他嘴里胡乱不清,“等他们都走了,我就可以歇会了,但是也该睡觉了……” “那你好辛苦。”她声音闷闷地从胳膊下传出来,“我以为你跟我一样,天天玩。” “也差不多吧,反正我也没好好念过书……” 少年的声音愈发浅了,细细听来都听不分明,只渐渐换成了均匀的呼吸声。日光从半开的窗外铺进来,洒在二人纤长的睫羽上,恰好为那鸦羽渡了层金。 迷迷糊糊间,符柚微微一抬眼皮,瞥见窗子上那雪白的身影,方又放心睡去了。 她喜爱小宠,院中也养了只绒白身子的黑尾小猫,头一次几乎整个白天都要交代在外面,也不顾爹娘阻拦给它带过来了,结果早起上课一点也顾不上,只能交到辛夷手上,好在它乖,得个空就过来找她了。 两人一猫倦倦地窝在日光下,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外面方有了大动静。 李乾景向来觉浅,迷瞪个眼走出去,颇有些不高兴:“吵闹什么?还没到孤听你们讲废话的时辰呢。” “太子殿下。” 一行人约摸六七个,见少年从里间出来了,慌忙俯身行礼,礼毕后纷纷对视一眼,方挑了个倒霉的出来说话。 第14章 “殿下,臣无意惊扰殿下午休,只是……”那臣子犹豫了片刻,挽起一道衣袖,“这东宫如何会有猫?挠了臣事小,若要惊了殿下,臣等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白的?” “对对,是白的!” “尾巴黑的?” “这……殿下怎么知道?” “那不是小柚子家里养的吗。”李乾景带着些起床气,有些烦躁地倚在廊柱上,“挠你就挠你了,说明你活该,怎么光挠你不挠别人。” “……” 朝臣生生被噎了回去,倒是身旁那位东宫主簿孟颂笑着脸说话了。 “为人臣子也是担心殿下,殿下莫要说气话了。” “担心孤做什么,小柚子的猫不可能咬孤。” “是是是。”孟颂满脸笑意丝毫未减,熟练地打着圆场,“殿下与符小娘子青梅竹马,这猫如何会伤到殿下。” 一句话说得李乾景有点美了,顿时也不烦了,只双手一叉腰,轻哼一声:“走吧,孤听听你们今天又汇报些什么事情。” 还是个傲娇的孩子。 孟颂无奈地摇了摇头,抱着一叠文书习惯性地就往里间踏,刚刚迈进去一只脚,瞥间桌案上那淡粉色的清丽身影,霎时只觉背后一阵发凉。 “让你进去了吗……”李乾景开口幽幽的,“小柚子在睡觉!!” “怎么了吗?” 少女清甜的嗓音带着些许倦意,忽然间席卷过人群。瞧见这位午睡初醒的京都第一美人儿,带着脸蛋上一抹未来得及消散的粉霞轻盈盈走过来,属官们纷纷低下头去,无一人敢直视。 “无意冒犯小娘子,请小娘子宽恕。” 符柚认出来是那日领她进宫的主簿,没有多在意,只瞅着忽然在一旁傻乐的太子殿下凶了句:“李乾景,大中午的,你又闹腾什么!” 一句话让在场众人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出了一身冷汗。 当众直呼当朝太子名讳,就算是未来的太子妃,也未免太不合规矩了些! 说轻了是小女儿家胡闹失了分寸,往重了说哪怕是藐视皇室天威都不为过,陛下一怒之下要她脑袋都只是张张嘴的事。 孟颂迟疑了半晌,正欲冒死提点,身后恰好传来个耳熟的清冷音色:“柚儿,休得放肆。” 他长舒一口气。 还好还好,救命的来了! 符柚也下意识地怔了下,被人当众这么唤名字,她还真难免有些害羞了。 人群散开,江淮之依旧是晨起那身米金色圆领袍,长长的衣袖裹着一只通体雪白、尾巴漆黑的小猫,衬得他疏朗的眉眼愈发温和,“是听事的时辰了,殿下去吧。” 李乾景撇撇嘴,叹了口气:“行吧,又开始了。” 身边清净了,符柚只看了一眼那被最后一人带上的屋门,连忙两步并一步跑到江淮之面前,小心地接过那只小猫:“小咪,你不睡觉跑到哪里去了呀?” “它唤作这个名字?” “嗯!”符柚点点头,谢过了他,“虽然先生很气人,但还是谢谢先生帮我找小咪。” “……有些时候,前半句话可以不要的。”江淮之双眉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稍显无奈,“属官们来找乾景,惊了你的小猫,它慌乱之下挠了人,待他们出来,要去和人道歉。” “明明是他们先吓到它的,小咪从来不挠人的!”她向来不喜别人讲她的猫,噘起了小嘴,“我不去道歉。” “东宫有规定,不可以养小宠的。” 江淮之自认对她的耐心,比起对李乾景要好上七八分。 “你自行带它前来,并未多加管制,你不占理的。” “那……那也不行!就不行!” “遑论你是当朝丞相家的千金,哪怕将来做了太子妃,做错了事伤到了人也是该道歉的,你不必觉得没有面子,真诚待人总会换来真心的尊重。” 江淮之熟练地讲着自己都懒得听的大道理,那抹一贯用来示人的温柔微笑,又有些挂不住了。 熊孩子一个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一个。 他是来做太傅的,不是给皇家育儿的! 符柚好似意外地被说动了几分,咬着下唇思考了半晌,自觉他说得尚有些道理,却又觉得她这么快向这个人服软太过怂包,索性再顶一句嘴:“那也没有我符小娘子道歉的道理!” 果然。 江淮之眸色暗了暗,随即唇角又重新弯回一个好看的弧度。 “那便没有办法了。” 他摇摇头。 “你……你要做什么!” “我一介教书的,还能做什么。”他语气甚是平和温润,“自古至今都一个传统,告个状就好了。” 瞅见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要给自家爹爹告状,小姑娘登时急眼了:“江先生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偏偏总是这么烦人!你别给我告状,我道歉还不行嘛!” “我……”江淮之微微一怔,轻笑一声,“真就这么好看,让你成日挂嘴边?” “当然了,先生是我在京都见过最俊朗的公子!” 这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她才觉得有些不妥,哼了一声就别过头去了。 “嘴甜没有用。” 今日江淮之颇有些不饶她的架势。 “还有一点,今后在人前,不要直呼太子的名讳。” “他起名字不就是让喊的嘛……”被一连串训下来,符柚小嘴噘得更高了,“你也喊。” 第15章 “我没在人前喊。” “那我不是人嘛!” “……”江淮之默了默,忽然苦笑,“在这个皇宫里,没有比柚儿更像人的了。” 敢说敢闹,敢玩敢笑,一双干净的眼睛清澈见底,一副少女的心性天真可爱,这样的性子,他亲眼看着长大的李乾景都在慢慢丧失,他自己更不必说早已弄丢了多久,如今与这小姑娘相处几日,难免有些感慨。 符柚未经多少人事,大眼眨巴了两下,并没有听明白他话里真正的意思,只当他是在阴阳怪气自己,反倒更气了:“不喊就不喊,你别给我告状就行!” “确定了?” “确定,谁反悔谁小狗!” “那好。”江淮之很快收起那一瞬的感叹,坐在廊下的木凳上轻轻倚上柱子,手中细细把玩着自一旁梅树上落下来的红瓣,“其实……无论如何我都会往宫中与丞相府送一份文书,如实秉明每一日你们的表现。” 符柚顿悟:“所以,不管我刚才认不认错,一会道不道歉,这个状你都要告?!” “可以这么理解。” “但是至少……会给你美言几句。” 日光映雪,浅浅折射在眼前人清俊的侧脸上,似有若无的温柔萦在那副剑眉之间,细细瞧来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割裂。他就那般淡然地倚在游廊下,一袭米金色长袍衬得他周身气质愈发清贵,修长白皙的手指夹着一朵未枯的艳梅,哪怕只是轻轻碾上一下,都叫人瞧得心跳漏上一拍。 说来奇怪,在那双清冷却总是含着笑意的眸里,她竟看出来些极浅极浅的悲伤。 余光扫见她只看着自己不说话,江淮之轻轻偏过头,视线里唯有些许对自家学生的关爱,“怎么,气过头了,话也说不出来了?” 符柚也不知当下在想什么,脱口一句:“先生不高兴吗?” “……何以见得?” “不知道,就是总感觉你的笑……不像是在真的笑,我见过的笑不是这样的!” 江淮之有些惊讶于她的敏感,却也只是摇了摇头,“世家公子,太傅官身,还有何不满的。” 语毕,他并没有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揶揄一句。 “柚儿还是好好想想一会如何致歉吧,免得到时候讨厌先生,却还要先生帮。” “你!”她被他激得直呲牙,连带着怀中的小猫也亮了爪子,“错也是我把它带过来错了,小咪这么可爱,它挠谁它都没错!” “我并未觉得它有错。” 符柚微微睁大了眼,眸中一亮:“先生你也是这么想的?” “嗯。”江淮之面上微窘,却诚恳同她开了口,“……确实可爱。” “有眼光!”小姑娘一下子兴奋了,也忘了她方才被人家摁着训了半天,“我就说先生这样的人,肯定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们都不喜欢小咪!” 江淮之失笑。 “去吧,午后你自行温书,看天色稍暗便早些回家吧,明日仍是卯时授课。” 符柚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抱着小猫就窜到他身前:“好乖好软的,先生不摸一下?” “……不必了。” “那好吧。” 见他起身欲离开,符柚想了想,果断抬手拦下了:“我还想问先生一个事!” “你讲。” “之前萦月落水的事情,先生追到凶手了吗?” “大概知晓。”江淮之颔首,“你不必着急,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可是我也想帮忙!”符柚小小的个头站在他跟前,努力仰着小脸,“都欺负到我和萦月头上了,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只等别人给一个结果……” 他并未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得微微垂眸看向她,镜湖般的眸子里倒映出她因焦急而微微有些发红的脸颊,良久竟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笑意自眼底一道蜿蜒至心底,好似春风一夜吹开万树梨花,多年后的夜半闲时,回想起来也会觉得动容。 “过几日是你的生辰?” 他并没有从正面接她的话。 “嗯?……嗯!”符柚被他这莫名一问整的有些茫然,“先生怎么知道?” 作为半个宫里长大的未来太子妃,她每一年的生辰都被帝后特准在宫内摆宴庆祝,想来今年亦是如此,只是她过了这许多年的生辰,似乎并没有在宴上见过江淮之,不然这样温润如玉的公子,她怎么可能现在才认识。 “今年我也进宫。” 江淮之淡淡抛出一个自认为很明显的暗示。 “先生要给我过生辰吗?”符柚直接无视了他的暗示,眸中多了一两分雀跃,“虽然先生很气人,但是我还是希望先生来的!” “……都说过了,前半句可以不必加上。” 他微微扶额。 忘记了,是个笨小孩。 “这件事情既然你想管,届时我会告诉你如何做。” “好呀!那我等先生!” 符柚重重地点点头,蓦然绽放的明媚笑意恰如天光破晓,瞬间扫清了那脸上密布的愁云。 江淮之眉眼温柔,语气难得有些宠溺:“高兴了,可以放先生走了?” “可是先生……” 小姑娘揉了揉怀中熟睡的小猫,高高举到他眼前,一根黑尾毛精准地落到了他一尘不染的衣袖上。 “真的很可爱,真的不摸一摸?” 第16章 江淮之:“……” 第7章 街头巷尾渐渐有了年炮的吆喝声,帝京有名的白鸢湖凝上最后一层冰,已是年节时分了。 丞相府日常燃灯的喧嚣声比平日更早了一些,各个院里无论是关系近的关系远的,都早早起来琢磨着自己备下的薄礼,并着朝中大小官员前来送贺的马车,一道运进了那饮溪苑中。 被拖死狗一样拖起来了一个星期,符柚仍未习惯这天不亮就起床的卷王生活,辛夷扯着嗓子唤了她十遍,最后忍不住掀了被子,她才像丢了魂一样慢慢挪到梳妆镜台前。 然而辛夷并没有直接动手为她梳妆,只端来几盆清水,看着她漱过口净了手,方招呼着几个丫鬟端了早饭进来摆了满满一桌。 莹白暖玉盘托着烫手的玉尖面与正冒着热气的馎饦置于一侧,另一侧则是入目琳琅的单笼金乳酥、藕粉桂花糖糕等几样常用的糕点,面前摆了用来暖胃清口的嫩芽茶汤,符柚长长吸了一口气,伸个懒腰很是满足。 “好——香——呀!” 她拖着尾音夹起一块糖糕,吃得香甜尚占不住她的嘴。 “辛夷,今早怎么给我做饭吃啦?” “今日是小娘子的生辰,小娘子忘记啦?”辛夷站在她身侧伺候着,亦是兴奋,“用过小食,小娘子就要去找老爷和夫人一道进宫啦!今天不用去东宫读书哦!” 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不用去东宫读书,那岂不是见不到江淮之那张好看到让她怎么也忘不掉的脸了? 辛夷也跟着愣了一下,这成日早起哭天喊地的,怎么说不用去了反而小娘子还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 反应过来,符柚连忙摆摆手尴尬地笑笑,低着头啃她的玉尖面去了。 “哦——”辛夷顿时了然,拖长了音揶揄道,“小娘子与太子殿下当真是青梅竹马一对佳偶,小娘子这是想见殿下呢。” “你别胡说!”符柚不知道哪里突然来了气,脆生生地凶道,“我明明是……” 话刚出口,她便不敢说了。 她明明感觉支撑她大冷天摸着黑跑去念书的动力是江淮之绝非李乾景,可这种话说出去,怕是整个符家都得跟着她遭殃,她是笨又不是傻,何苦给自己找点麻烦。 好在辛夷很快接了话:“是奴婢多言了,小娘子一心向学,近来寄到府上的文书里,江太傅没少夸小娘子呢。” “他不说我坏话就不错了。” 符柚嘟囔着,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闷闷用完了这顿饭,又安安静静地坐去妆台前,任由辛夷打扮。 瞧着她这一反常态的模样,辛夷还是没忍住多了句嘴:“小娘子有心事?” “没有。” 她矢口否认着,心里却莫名乱成了一团麻。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日去东宫都想见到他,总是被他气得够呛也还是想跟他说话。 虽然自那日之后,他再也没有亲自上手教自己握笔,她再笨再不懂也只是在上首坐着用言语指导,可她每每想起那次他指尖擦过的温度,心底总是痒酥酥的。 小娘子胡思乱想着,罕见地没有像鸟雀般叽叽喳喳的,连今日想穿什么衣裳都懒得往下交代,好在辛夷懂她,熟练地取了件樱色蝶纹浣花锦留仙裙过来,便随着车队出门进宫去了。 这皇宫她一年总要来上几次,见见陛下见见皇后娘娘,偶尔也能跟碰上的嫔妃们打个照面,有时是她自己来,有时是爹娘领着她来,有时去金漆龙纹的金銮殿拜见,又有时只是去栽满了兰花和香草的后宫闲聊。 做什么都有。 她思绪很乱。 爹娘在前面与碰到的朝官寒暄着,她只跟在后面剪着心里的乱麻,瞧着队伍绕过那座巍峨的大殿,转过几道弯,进了一处金色琉璃瓦作顶,汉白玉石筑基,明珠缀墙香桂绕柱的小殿,方暗暗舒了口气。 还好,今年也不用去主殿中觐见说些官话,只是吃顿饭便好了。 吃饭还占不住他们问东问西的嘴吗?定能占上的。 前面的宫女纤纤一抬手为她打了帘,符柚稳了稳心神,将雪狐披裘递到旁边人手中,心里默念着江淮之这几天插空授的宫中礼仪,迈着优雅轻盈的小步走了进去。 ……好做作。 她腹诽着。 她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哪次不是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来宫里吃好吃的,可去岁及笄生辰,陛下罕见地呵斥她没有一点规矩的样子,当时的气氛她现在想起来还想钻进地缝里。 故而今年她是当真不想来了。 抿着唇规规矩矩地进了暖阁,她一眼就瞧见李乾景猛地一下窜起来蹭到自己身边,心里顿觉不妙。 “小柚子!”李乾景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绕着她转了好几圈,“你真的戴了它呀!我一大早就差人送贺礼过去,你快说好不好看嘛好不好看嘛?!” 符柚嘴角一抽:“什么东西?” “玉簪呀。”他笑嘻嘻地伸手碰了碰她发间,那只被他盯着完工的白玉螭纹簪在灯下流光溢彩煞是好看,“我盯了好久的,给小柚子作贺礼!” 她其实完全没注意身上穿了什么头上戴了什么,想来是辛夷心思细,知道立即戴上这份贺礼来博太子殿下欢心,便也顺坡下了驴,“好看的,多谢太子殿下。” “啊?” 第17章 李乾景明显怔了怔,对她骤然陌生的语气一时没有接受过来。 “瞧瞧我们景儿,这定情信物都送上了。”温婉大方的女子声从门口传来,他这才注意到是自家母后来了,“这两个孩子,感情一向好呢。” “嗯。”龙袍加身的中年男子跟在她的身边,淡淡扫过一圈跪了一地的人,最终落在那个难得规矩的小姑娘身上,“柚儿又长大了。” 都过生辰了,能不长大嘛! 符柚正欲习惯性地起来撒娇,脑中忽然想起昨日江淮之给她单独做的魔鬼训练,出口生生憋了句,“谢陛下夸赞,柚儿也愿陛下与皇后娘娘福寿康宁,万事无忧。” 在场人皆被她所言惊住了,齐齐沉默了半分钟。 怎么个情况? 她下意识以为自己背错了例句,初初抬头便恰好撞见皇帝眼中那一抹少有的欣赏,“和景儿一道读了半月书,长进不少。” “这孩子,用功着呢。”符从南这才连忙笑着接过了话,起身请帝后入座,“这几日从东宫寄来的文书,江太傅可没少说她好话。” “对对对!”李乾景也插了句嘴,“小柚子现在可卷了,比我都先到书馆里!” “人家柚儿都知道用功了,你成日还只会嘻嘻哈哈的。”皇帝落于主座,睨了他一眼,“一国太子,不像个话。” “……”符柚实在是想笑,憋得自己耳根都红了,心下也舒畅了些。 她知道今日要进宫,课后偷偷找江淮之要了些例句来,果然好使得很,某些不背例句的人活该挨骂。 身边人依次入了座,她跟着李乾景如往年一样,一道坐在了皇帝右下首的位置,刚落座,李乾景就迫不及待凑了过去,压低声音:“小柚子你耍赖,说好一起随心所欲,你偷偷讲规矩!” “你自己不听先生讲课,你怪谁!”符柚一动不动地坐得齐整,口中却小声与他吵闹着,“你离我远点,我不想挨骂!” “好好好,现在又嫌弃上我了!” 符柚没再多搭理他。 今日自起床便心事重重的,一是因为凌乱不明的小女儿心思,另一则是因为昨日江淮之正式告诉了她,害萦月落水的真凶。 只是一个普通的生辰宴,排场并不算很大,符柚的视线在一些老臣重臣与几名受宠的嫔妃中间转了转,最终落到了个盛装出席的美艳女子身上。 “诶,”她小爪子捅咕了下身边的工具人,“那个是虞妃吗?红衣裳的。” “对。”李乾景只瞄了一眼过去,便嫌恶地挪开了,“我母后还坐在这里,如此红艳的衣裳,真把自己当正主了。” 猜到了。 听说是如今陛下最宠的妃子,果然选看起来最目中无人的那个没有错。 她是笨了点,可也绝不是什么软包子,敢害她最好的密友,她今日定叫她好看! 正想着,殿门口忽然一阵细微的动静,她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是江淮之来了。 她亲眼看着他穿着一件明月珰糅天青色的窄袖袍衫,腰束玄色镂金玉璧带,好似棵挺拔淡雅的青松自殿外缓步而进,又行至中央款款而拜,一路自道旁新雪上携来的凉意瞬间冲淡了她心底挥之不去的烦躁,仿佛只要看他一眼,便抵得上暑日里万千纳凉之法。 “喂,小柚子。”李乾景表情有点奇怪,语气稍显不自在,“你看什么呢,他脸上有银子?” “……他、他没有,你脸上有好了吧?” 她睫羽飞速扑闪几下,心虚地低下了头。 “起来吧。” 上首的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年倒是肯来了,朕瞧着你这孩子就是太过规矩,你父亲住宫里,你如何就进不得了?想来乾景太过胡闹,也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他规矩啥呀,他每天下朝之后都套李乾景话。 符柚偷偷腹诽一句。 “陛下言重了。”那边,江淮之挂着熟悉的温和笑意,答得滴水不漏,“太子殿下天资聪颖,栋梁之才,臣愿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 不是说我又笨又蠢的时候了? 李乾景听得龇牙咧嘴的,也跟着腹诽一句。 江淮之唇角不动声色地扯了扯。 两个小家伙脸色一个比一个奇怪,不定又在偷偷说他什么东西。 “坐吧。” 皇帝稍稍一抬手,请他入座了左下首的位置,正正好在他们两个的对面。 大靖向来讲求文礼,尊师重道,各家各户治学之风皆颇为严谨,像江家这样的帝师世家,家主为帝师,家族成员多半亦开塾讲学,虽非大富大贵之家,却在皇室与京中有着无可替代的声望与地位。 符柚对视一眼,又连忙低头假装在看桌上的果子,生生要给这果子看出花来。 花未看出三分,宫女们便鱼贯而入撤下了茶果,随即一个个银玉盘托着鹿尾酱、金银夹花平截、冷蟾儿羹等佳肴便摆上了桌,还特意在她面前多摆了道樱桃酪与贵妃红。 随后便是年年如一的祝贺,她一一谢过在场诸位或真心或做样子的贺词,才终于算是吃上了口半凉的菜。 只是那块小天酥刚入口半截,对面那位清俊公子忽然温温柔柔开了口:“柚儿,生辰快乐。” 一句话差点没噎死她,她赶忙吞下那一整块,含混不清地不知是要赶紧嚼还是赶紧回话,唇边还沾着贪嘴先尝了一下的樱桃:“谢……谢谢先生!” 第18章 丢死人了! 瞥见江淮之眸中那抹促狭,她合理怀疑这个人是故意的,谁家好人挑别人吃东西的时候说话! “如今这乾景与柚儿,说起来也有同窗之谊了。”皇后娘娘接过话,笑得大方又得体,“只是不知,柚儿在江太傅那里表现可好?” “自是好的。”江淮之微微颔首,并没有说她的坏话,“柚儿一心向学,很是乖巧懂事,得以兼授丞相大人千金,亦是臣的荣幸。” 总感觉这个人用的例句比她高出不止一个水准…… 不及她乱想,那边的符从南听得倒是美滋滋的:“小女顽劣,劳太傅大人费心了,若有何冒犯之处,太傅尽管告状到我这里来!” 安阳长公主也接了话,“是这样的,太傅随意管教,我们这里绝无二话的。” 当真是亲爹娘! 皇帝似乎听着有些宽心,面上表情更舒缓了些,随意问道:“乾景觉得呢?” “小柚子当然是好的!”李乾景立马抢答,生怕慢了一秒让人觉得犹疑,“小柚子特别好,儿臣喜欢和她在一块!” 此言一出,皇后娘娘与丞相夫妇笑意皆是深了深,心底淡淡舒了一口气。 符柚默默丢了个眼刀过去,那当事人偏跟没看见一样乐乐呵呵继续吃菜,瞧起来比她还没什么心眼子。 有心眼子的自然在等着她。 众人寒暄许久,那坐在下面的美艳宠妃,符柚板上钉钉的怀疑对象,终于盈盈一放筷,含着甜腻的嗓音开了口。 “符小娘子生辰,得陛下恩准,臣妾也有贺礼相送。” 说罢,她柔弱的一双手轻轻在空气中拍出响声,便很快有宫女推了一块大东西过来,那东西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分毫看不出是什么。 符柚睨了她一眼,没什么兴趣说话。 虞妃却瞧着有兴致的很,蒲柳一般的身段摇到红布前,指尖一点一掀开,一块用冬日寒冰精心雕刻出的福葫芦便瞬间展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皆是不由得眼前一亮,符柚却顿时皱起了眉头,眸中盛满了难以置信,随即恶狠狠地盯住她。 冰雕。 这不是赤裸裸地在挑衅她吗? 第8章 江淮之眼神亦是暗了暗。 他知道这人早早备下了块冰雕葫芦,只是这位宠冠后宫的虞妃娘娘,竟猖獗到敢当场挑衅自己的学生,实是令他心生不快。 他不动声色抬眼看过去,果不其然瞧见那小姑娘气得恨不得想冲上去打她,却又强行克制着,憋得一张小脸都红了五六分。 “朕瞧着甚是好啊。”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下面几个人之间诡异的气氛,只看着那冰葫芦颔了首,“爱妃有心了。” “多谢陛下。” 刚刚被赏了句夸赞的虞妃,举手投足间满是得意,福了身便转头过来,“不知符小娘子可喜欢?” 喜欢你个头。 思及江萦月被从水中救出来时半死不活的样子,符柚小拳在桌案下紧紧握着,深吸一口气,挂上明媚的笑容站了起来。 “自是喜欢。”她声音刻意甜得清脆,“只是不知,娘娘这般好的寒冰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好的手艺雕出来的?” “自然是为庆祝小娘子生辰,特意从宫外请的巧匠。”虞妃从容地应对着,“本宫只管把关最后的模样,小娘子若好奇,本宫不日去问问便是。” “我瞧着眼熟,怕不是生在京郊林间的潭冰吧?” 她字字珠玑,似乎已然在心中排演了无数次这样的画面。 “是么?京郊竟还有一处小潭?”虞妃掩嘴作惊讶状,随即失笑,“本宫久居深宫,不似小娘子一般自由,知道这么多好去处。” 在讲她成日里没规矩乱跑。 符柚听明白了,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盈满了怒意,不分青红皂白怼了回去,“我贪玩之事全京都皆知,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可娘娘所谓久居深宫却对宫外一清二楚,这便是耐人寻味的谈资了。” 见她越说话越离谱,并不知晓此事的符从南心下恐慌,登时起身喝止了:“胡闹!虞妃娘娘祝贺你生辰,你反而在这里伶牙俐齿,回你座位上去!” 一旁的江淮之却是听笑了,无奈扶额。 这孩子……杀敌一千能自损一千二。 想着,他温温和和开了口:“丞相大人,让她说完吧。” 在场众人多有疑惑,碍于对江家的尊重都暂未多言,符柚却好似被彻底鼓舞了士气,朝帝后的方向规规矩矩一礼,“陛下、皇后娘娘,我想让我的丫鬟辛夷进来一下。” 得了应允,辛夷很快捧着个盒子进来,当场在众人面前打开,恰是几块不大的碎冰。 “这是从京郊小潭旁边取来的冰。” 符柚拿起一块小冰,白皙的小手瞬间被冻出粉霞,“那小潭几乎鲜有人知,偏偏那日我们去了,还偏偏被人提前生生砸开了。” 她越说越来气。 “这京都有冰的地方那么多,娘娘取冰作贺是假,害人落水之心却是真!” “小娘子慎言!” 言至此处,虞妃霎时也跟着红了眼眶,委屈地好似刚从水中捞出的红莲。 “什么落水?本宫只是真心为你祝贺,你却往本宫身上扣好大一顶莫须有的帽子!” “娘娘做这么大一只冰葫芦,总该要有工具吧?”她步步紧逼,“说那么多也没有用,娘娘把凿冰的工具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如果切口不吻合,我给娘娘道歉!” 第19章 说罢,她心下亦是紧张。 她可是百分百相信江淮之给她的情报,要是他敢在这种事情上骗自己,到时候她再丢人也得把他拉下水! 虞妃闻言却是有些急了,只是还没待说话,上首的皇后偏偏此时悠悠开了口,“便去淑华宫瞧瞧吧。” 她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红着楚楚可怜的一双眼,看向始终沉默不言的圣上,却只得了淡淡的一句:“瞧吧。” 说实话,皇帝他也有些烦。 这还当着好些个朝臣呢,他的后宫忽然就乱起来了,饶是平日里再宠虞妃,又怎么可能当众不给皇后面子,到时候言官们各个参他一笔,史官们再添油加个醋,他还要不要名声了。 江淮之在一旁静静听着,面上无波无澜,好似一切与己无关的仙人。 他早便研究透了当今圣上的心理,若拟一本奏折携着证据报上去,皇帝虽与皇后情深,但自古新人胜旧人,此事也并未真的害到人,未必会肯管,必然要待前朝后宫皆在场之时,方容易松个口。 很快,皇后亲自派出去的大宫女便回来了,手中果然带着一柄凿冰器物,跟在她后面的,还有江淮之早早便准备好的——做这冰葫芦的匠人。 见到那匠人,虞妃仿若桃花的一张脸,明显变了变色。 她分明偷摸命人灭了口,如何这人还能出现在这里?! 看了眼那物什,符柚咬了咬唇,那樱桃酪的香甜气息还尚残余三分,她借这股甜香作酒,果断一个箭步上前取了器物,直直将冰葫芦砸下一个角来! “……”江淮之默了默,殿上人亦是看傻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砸给自己祝贺用的葫芦吧! 葫芦本就有康寿之意,结果反倒给这葫芦砸了,实在是…… 太不吉利。 可小娘子到底年纪轻,分毫不在乎这点长寿的名头,取了碎冰来与这葫芦一角相对比,恰恰好是同样的缺口。 不待虞妃争辩,那身后的匠人恰如其分地往地上一扑,哭天抢地:“陛下圣鉴,草民只是收钱办事,当真不知有贵人当日要去那地方,更不是有意害贵人们落水,草民初初完工,便惹杀身之祸,求陛下宽恕……” 他哭得极为伤心,不住地在地上叩首,几乎都要昏厥过去。 只是他的话…… 符柚默了默,悄悄往那位她觉得是天下第一最最好看的公子那边瞄了一眼。 公子正信手倒着茶,一副悠然之态,温温柔柔回望了一眼。 懂了,应该也是他教的。 毕竟她再怎么咸鱼也肯定比做活的匠人识的字多,她自己都说不出来圣鉴这种词。 师出同门啊兄弟。 “够了。”皇帝有些不耐,抬手制止了那哭坟般的人,“你们今日在朕跟前唱好大一出戏,到底为的什么?” 听得问话,符柚连忙转过身去回禀:“回陛下,虞妃娘娘查人行踪,故意害人落水,柚儿求陛下严惩!” 说着,她竟是一抹眼泪哭了起来,漂亮的红痕在一双圆眸边渐渐展开,白嫩的鼻尖与脸颊也跟着染上三分霞光,大颗大颗的泪仿若破碎的珠子,一连串擦过微微颤抖的薄唇,直直落在紧握着的小手上。 美人垂泪,无不动容。 唯有江淮之与李乾景同时抽了抽嘴角,哽住了。 咱是不是……演得有点太过了。 虞妃也是这么想的。 她气得不行,却还要装出一副柔弱委屈的模样讨圣上关心,又因为似乎哭得没人家京都第一美人儿符小娘子好看,气得更厉害了。 眼瞅着周围人看向小娘子的目光渐渐从疑惑不自觉变成心疼,虞妃心下一急,索性不再跟她兜圈子了,可怜兮兮开了口:“小娘子一口咬定本宫害人落水,本宫实是不知,究竟是无心之中害了谁,要小娘子这般不依不饶……” 皇帝也跟着微微颔首:“柚儿,你口口声声说什么落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美人垂泪瞬间中止,符柚抬起满是泪痕的一张小脸,竟是生生噎住了。 她忘记了。 她搁这说了半晌,丝毫没说出过最重要的、别人最想听的一点—— 江萦月落水了。 她承认,虞妃这一抛,她委实不知该如何接了。 若是不说出究竟谁落了水,这件事大概率会变成她在殿上胡搅蛮缠,当众为难后妃的罪名没准还得爹爹保她一保,可若是说……她怎么说! 要所有人都知道,最重规矩与礼数的帝师世家江家养出来的嫡女落水了,又浑身湿透着被侍卫亲手救起来了吗?! 江萦月如今正是议亲的年纪,也是公认最知书达礼的名门贵女,这般不堪的荒唐事闹得人尽皆知,成为各家各户的饭后谈资,她还如何在这京都活下去? 毁了她的名声,那跟要了她的命有何分别? 符柚双手紧紧握成拳,连带着肩膀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用力咬住下唇,豆大的泪珠像星辰一般再次落下,烫得脸上很是难受。 这会儿当真不是演的了。 那边,虞妃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追问着,“小娘子,究竟是谁不小心落了水,你快说出来,本宫实在是委屈……” 江淮之微微叹息一声,修长的手指捻着玉做的茶杯,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响。 他青衣似松,款款自位子上站起,负手缓步朝闹剧中心走去,一贯温和的眉眼细细瞧来,竟多了几分冬夜的凛凛风雪。 第20章 “自是有人落了的。”他开口清冽而温润,仿若白珠垂落玉盘,“柚儿懂事,不会在殿前胡搅蛮缠。” “淮之。”皇帝皱了皱眉,言语间威压迫人,“到底是谁落水?” 江淮之温雅一笑,翩翩然一礼,语出惊人。 “臣,落水了。” 符柚:? 虞妃:??? 第9章 殿内气氛诡异地静了静。 堂堂七尺男儿,落个水自己爬上来就行了,反倒让学生闹到殿前,揪着后宫嫔妃不依不饶算怎么回事? 就算真是虞妃害的,当朝太傅,未来帝师,博学多才却偏偏中了深宫后妃的招数,拿出去讲也是极其丢人的! 遑论众人,连皇帝也略有些龙颜不悦:“淮之,这种事情你也要在朕的面前闹上许久讨个说法吗?” “臣不敢。” 江淮之撩袍而跪,挺拔身姿却未见短人半分。 “人证物证皆备,臣虽不应揣测虞妃娘娘此行之动机,但所幸那日臣因公务途径于此,目睹随行丫鬟受人胁迫,冲撞符小娘子与自家小妹,潭水无冰,淮之一介文臣并无武艺可依傍,情急之下只得以身相护,方不慎跌入寒潭。” 他声音干干净净的,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上至九五之尊下至朝臣,竟都认真听他娓娓而述。 “臣男儿之身,区区落水实不该上扰圣听,只是无论此事是冲符小娘子还是自家小妹而来,皆是扫人清誉之重责,大靖以礼立国已逾千年,最是看重的无非身前誉、身后名,此等损人手段臣相信,皆为在场诸位所不齿,更为陛下所不允。” “故而臣并非为己发声,所行所愿在私则为自家学生与妹妹忧心,在公则为我大靖立国之本正音,天下百姓一言一行,皆以朝堂之上、宫墙之内为尊,臣斗胆逾矩,望陛下为天下正礼。” 符柚用薄雾尚未消散的一双泪眼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不卑不亢拱手而礼,良久方偷偷吸了口气。 ……他好会上纲上线。 从意外落水到为天下正礼,短短一会也不知他怎么拐过来的,好像明明只是后宫阴邪手段却被他上升成顶天的事,感觉比她还能演。 她云里雾里地听完,抬头瞄见皇帝正作沉吟状,眸中方渐渐有了光亮。 竟然真叫他把皇帝说动了? 他好像是有点厉害的,讲话虽然她听不太懂,却字字沉稳,掷地有声,生生砸进她心口里,叫人天然对他有几分信赖感。 当真是她幼时跑到街上听人说书玩时,想象中那诗书满腹、气质矜贵的男主角的样子。 原来这种人是真的存在的,不是话本中编出来哄小女孩开心的。 这般想着,她不自觉多往人家那里瞄了好几眼,直至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符柚跟着转头看过去,蓦然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那日被江唤捅了一剑的丫鬟吗?竟然没有死的? 她分明记得,江唤的剑直直插进她的胸口,满地的血让她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是虞妃娘娘给我银子,让我去推符小娘子落水的,不是我要害人的,不是我……求你们放过我……” 那丫鬟面色苍白如纸,被人架着丢到地上几乎魂儿都要没了,抖着身子直呼饶命,将虞妃如何指使她竟是一五一十全招了出来,绕是说得再支离破碎,这场闹剧的观众也总该明白了! 只开头那一句,符柚便听得背后直冒冷汗。 怪不得她觉得当日这丫鬟是冲她来的,原来本来要被害的人就是她,根本不是萦月! 她这十几年都是一条出了名的咸鱼,成日里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没惹过谁也没兴趣去找谁的茬,凭什么要对条咸鱼下毒手?! 想着,她狠狠地朝虞妃的方向瞪过去,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跟这人干上一架。 只是这回脸色苍白的轮到虞妃了,那蒲柳般的柔弱身子听着听着就有些站不稳,竟盈盈倒在地上,伏于座下腻着个嗓子哭得伤心:“陛下……” “够了。”皇帝一挥衣袖将她掀开,紧锁着眉头似乎烦躁到了极点,“朕日日陪你宠你,你倒还有功夫搞这些下作手段!” “陛下,臣妾不是这样的,臣妾不是……” 皇后在一旁坐得端庄,冷冷地睨了一眼那哭得正伤心的娇艳美人,心底嗤了一声。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朝一边要了绣帕细细擦了手,方无悲无喜地开了口:“当着朝臣的面,虞妃妹妹还要哭到几时?” 是讥讽,亦是提醒,皇帝朝殿下看了一眼,神情似更为不悦,却仍旧还是难掩心疼:“你心思不正,行为不端,朕罚你禁足一月,休得吵闹,退下!” 此言一出,连符柚都忍不住怔了一下。 啊?才一个月? 萦月到现在还受寒咳嗽着呢! 江淮之亦是明显不满这样的圣裁,不动声色地凉了凉眸子,竟又一拱手:“以礼治国,是陛下所欲,亦是百姓所愿,若损礼逾矩却徇私偏袒,方是寒了人心,望陛下三思。” 符柚觉得他有点疯了。 被拐着弯骂的当事人也是这般想的,面上渐渐有了怒意,“你的意思是,朕偏袒虞妃,判得轻了?” 迫人的天子威压叫殿中众人几乎大气都不敢出,江淮之却丝毫不见畏惧之色,清风朗月般的眉眼间温和又坚毅:“轻了。” 第21章 “好、好!”底下此起彼伏地一阵吸气声,皇帝登时怒极反笑,“不愧是江家下一任家主,这江家风骨当真是有过之无不及!” 江淮之跪着,却好似棵最挺拔的青松,天子之威如狂风骤雨直直泻在他的身上,仍不见他弯上一寸,虽自称文臣,竟是比武将的腰杆还要直。 他一言未发,却也一步未退。 良久,皇帝摩挲着檀木椅把手,瞧着这位未来长伴太子之人,终于冷笑一声。 “虞妃居心险恶,陷害朝臣贵女,朕褫夺其妃位降为嫔,禁足三月罚俸半年,可满意了?” 江淮之只温和一笑,淡淡拜了:“谢陛下圣裁。” 他是松口了,可虞妃快要疯了。 妃与贵妃不过一步之遥,可嫔与妃却好似鸿沟,她费劲心思爬到今天这一步,眼瞅着贵妃之位都要被哄到手了,却因江淮之一句话,她多年的辛苦全要白费?! 失了恩宠,在这深宫之中,与要了她的命有何分别! 那美艳的一张脸上渐有山崩之态,虞妃再也顾不上什么,慌不择路竟跌跌撞撞跑到符柚面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丝毫未见此前的高傲:“小娘子,本宫不该有歪心思,求小娘子原谅……” 她几乎卑微到连符柚都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小娘子,小娘子去说几句话呀,是本宫错了,本宫再也不敢这么做了……”虞妃疯了一样摇着她的手臂,口不择言,“本宫是妃,怎么能做嫔,怎么能做嫔……!” 全场的目光聚集在她们两个人身上,符柚虽有满腔怒意,却被盯得十分不自在。 她后退一步,生生将虞妃挂在她身上的手扯开了。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可能给你说话。”她开口依旧是那种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架势,“我只想知道,我成日困得要死就想着睡觉,到底哪里惹到你了?” “本宫……本宫……” 她本宫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那边江淮之早已起了身,负手淡淡立于一侧,饶有松风水月般的容貌,出言却未曾给人三分薄面。 “你做太子妃,惹到她了。” 符柚与李乾景同时“啊?”了一声。 “盛宠多年,却未有所出,自然要为将来打算,幸而家中侄女生得貌美,只要毁了你的闺中清誉,她自然有机会将侄女推到太子殿下身边。” 说罢,他竟是微微弯了唇角。 “不是吗,虞妃娘娘?” 虞妃瞬间瘫倒在地,眸中隐隐约约闪着难以抑制的恨意,哭得几乎已经没有泪了。 “拖下去!” 皇帝已然是震怒,比起虞妃干出的那档子事,他更痛恨的是自己如此不堪的后宫赤裸裸揭穿在众臣面前。 天子颜面何其重要,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让他们说下去了! “陛下、陛下……” 符柚眼瞅着一袭大红衣裙不可一世的宠妃,被几个冲进来的宦官毫不怜惜地架走,哭嚎哀叫全然不顾自己的脸面,难免有些唏嘘,出口却只是轻哼一声。 活该! 一个太子妃,她根本又不想当,还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一咬牙,随即飞了个眼刀过去。 被泼天怨气重伤到的李乾景:“……?” 第10章 闹上这么一闹,这生辰宴也只剩下食之无味了,又饮了两轮酒,宴席便散了场。 爹娘正在与几位她眼熟的叔伯寒暄着什么,李乾景一散宴就好像被皇后叫走了,符柚一个人努力迈着规矩的步子走出宫殿,直至殿内喧嚣声渐远,微冷的夜风拂面袭来,一下子吹干净了她心底的燥热。 她停在原地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大口大口呼吸着清凉的空气,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太舒服了! 既清净又凉快,从晨起备礼到黄昏开宴,她这一整天都没有这么畅快的时候! “当心着凉。” 清清冽冽的声音自耳畔传来,符柚一下子睁开眼睛,转头见到来人,登时雀跃起来,“先生!” “嗯。”江淮之温声应着,倾泻而下的皎洁月光淡淡洒在他的脸上,更添几分清疏俊朗,“夜要深了,还不走?” 她仰起一张小脸甜甜一笑,才初初至他肩膀:“想回去了,但是爹娘还没说完话!” “那便回殿里等,风有些大。” “外面凉快!”符柚站在他身侧,嗅着那似有若无的雪松气息,竟鬼使神差撒了个娇,“不想等了,先生送我回去好不好嘛?” 话一出口,她方后知后觉脸烫了三分。 其实她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但这话似乎也不是这么说的吧…… “……走吧。”江淮之微微怔了下,摇头苦笑,“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他负手行在前面,符柚顾不上被一眼识透的羞赧,小步子倒腾几下便追了上去。 “你怎么知道是虞妃干的?” “这不难查。”一大一小两个影子被月光长长投映在宫道上,“江唤是我养出来的心腹,危急时刻即便动手也自然知道避开要害,一个小丫鬟能有几分骨气,用不了多久便招了。” 思及那日小丫鬟被剑插在地上,却仍在挣扎的恐怖画面,符柚了然地抽了口凉气:“就算这样,虞妃一直住在后宫里,要拿证据也不好拿吧。” “的确如此。”江淮之微微颔首,难得的好耐心,“思虑再三,这件事情我告诉了乾景,又通过乾景告知了皇后娘娘,娘娘听闻你险些被人陷害落水,很快就派人在后宫取了证。” 第22章 “所以知道此事的还有皇后娘娘和李乾景?他们在看着我演戏?!” 她的耳根瞬间都要红透了,尴尬地仿佛要寻个井跳下去。 “皇后娘娘端庄大方也便罢了,李乾景他怎么忍住一声不吭的啊!” “他当然忍不住,他知道的时候差点掀了房顶。”江淮之轻笑一声,用极平常的语气道出惊人之语,“故而我警告过他,今夜是柚儿的主场,他若敢多说一句话,我便送他十倍的课业。” “……” 符柚语塞,抬起头看向身侧那位气质清贵文雅的翩翩公子,脱口而出,“先生,我怎么觉得你一会是天上落下来的仙人,一会又跟个魔鬼一样?” “看人,原本便不该只看一面,多思多想方能有自己的判断。” 说出这句话时,江淮之也在心底暗暗赞叹了下自己。 这种情况下都能讲出道理,他当真是不世出的皇家育儿之才。 “我知道啦!” 符柚咸鱼多年,心思单纯,脑袋也没那么灵光,竟很快接受了他的精神荼毒,反倒夸起他来。 “先生你虽然气人,但是真的好厉害,陛下那会那么凶,我喘口气都觉得要掉脑袋了,你居然一直说他罚虞妃罚的轻,我当时都要吓死了!” ……说了多少遍了,这种前缀能不能不要! 他咽下这口怨气,“权衡利弊罢了,我既然敢这么做,便自有十成十的把握。” “那你是特别确定,陛下不会为难你啦?”她跟在身边蹦蹦跳跳的,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可是虞妃这两年的恩宠极盛,我就算不关心宫内事都听说了。” “再得圣宠,终究只是个妃。” 江淮之喟叹一声,眸光淡淡扫过天边那一轮圆月。 “为一个宠妃为难江家,不划算,也没有必要。” 说来奇怪,符柚每次瞧见他安安静静朝天边看时,眸色总是温柔又哀伤,好似个赋诗悲秋的远行客。 被这倏忽忧郁的气氛所感染,她也望着那圆玉盘不由自主来了句,“是不是皇家就和话本里写的一样,喜不喜欢都要看有没有价值呀?” 闻言,江淮之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很快收了自己的情绪,低头看向步步紧凑跟在身边的小姑娘,“是也不是,旁人我不知,但柚儿定然不是的。” “为什么?” “柚儿是个嘴甜的,惯会哄人开心,打小皇后娘娘便对你印象不错,不然也不会替你在陛下面前美言,拖住这桩婚事。” 他耐心解释着,声音在安静的街上入耳很是清晰。 “当然,最重要的莫过于,乾景是心悦于你的。” “什么?!” 刚刚安生了没一会的小姑娘瞬间又炸了毛,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在夜半大街上太过张扬,害怕被人跳出来打,慌忙捂住嘴,压低了声音,“他?李乾景?喜欢我?!” “很惊讶?”江淮之挑了挑眉,似乎很爱看这种小孩子家家的感情戏,“不难猜吧,我才看了你们几日,便心知肚明了。”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符柚果断矢口否认,瞧起来怨气不浅,“他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我喜欢成熟稳重的男子,才不是他那种吊儿郎当的小孩子!” 他笑得耐人寻味:“成熟稳重?比如?” “比如……” 比如你呀。 符柚下意识接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小脸羞得直臊。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下连抬个头都不敢,比如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江淮之都看在眼里,索性也不再逗她,“无论你心里怎么想,又是拿谁当参照物,今日的做法是对的,此后若有谁再问起你,也一概不要答,记住了?” 熟悉的丞相府大门就在前面,她一向觉得进宫路途漫长,可今夜甚至连马车都没坐,只是随着先生一步步走回来,竟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她偷偷瞄着那位始终行在她一步之前的玉公子,小声应道,“因为我……是太子妃吗?” “嗯。”他声音温温和和,落在她心上却凉丝丝的,“要到了,回家去吧。” 再找不出任何和他再待上一会的理由,符柚瞧着自家府门,只得点点头:“那你呢?” “太晚了,我回江府住。”说罢,他将右手上拎了一路的那只布包裹解了下来,“这是给你的生辰贺礼,都快子时了才送到你手上,希望不算晚。” “当然不算晚!”她眼里一下子亮了,伸出双手便急匆匆将包裹接了过去,“我一直以为你拎的是消夜呢……呃,这么沉!” “谁都与你一般爱吃?” 江淮之摇摇头,笑了一声,“去吧,到屋里再打开。” 符柚应了,小腿倒腾得飞快,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回自己的院落,会客厅与外堂上堆着琳琅满目的贺礼一概不看,桌上早早预备好解馋的小食也一应不动,只傻傻搂着那只宝贝似的布包裹,乐呵呵地扑到自己榻上去了。 辛夷有些疑惑。 这符小娘子打小就是娇生惯养起来的,什么好东西没瞧过,没见她收什么贺礼能这么兴奋的。 其余丫鬟婆子们也跟着好奇,偷偷摸摸蹭过去,将这闺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目睽睽之下,小娘子深吸一口气,满面春风地拆开了包裹—— 却骤然传出一阵痛苦的哭嚎。 第23章 辛夷吓一大跳,掀起帘拔腿就往里窜,只见那连身上衣裙都没顾上换的小娘子,抱着一叠书哭得稀里哗啦的—— “为什么……为什么全是试题册啊!” 第11章 平旦时分,还未到寅中,符柚便肿着一双通红的大眼,迷迷糊糊从床上坐了起来。 昨夜她一手抱着软被,一手抱着试题册,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一边哭一边痛骂江淮之气人,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方昏沉睡去。 结果很不幸,到这个点她还是自然醒了。 听得里间动静,辛夷打了个哈欠,连忙将早就备好的水盆端了进来,“小娘子……哈……早……” “早……” 符柚有气无力地应着,瞧着快去了半条命,“我今天能不能不去……” “能……”辛夷也好不到哪去,眼睛都眯成条缝了,还费力把她的爪子浸到热水里洗,“小娘子不是,不是过生辰嘛,老爷给小娘子请了两日假呢。” 她想起来了。 她自小就是千娇百宠的,过个生辰更是兴师动众,在宫里过一遍还不算完,第二日还得摆遍家宴,大哥哥大嫂嫂、早已出嫁的二姐姐乃至年迈的老太太都得因她这小丫头聚一堆来。 思及此,她抬起刚洗净的手揉揉眼睛:“那、那我起床做什么?” “奴婢也不知道啊。”辛夷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奴婢也以为今天能睡个好觉呢,谁知道小娘子居然醒了……” “……” 符柚裹了裹身上暖呼呼的软被,只迟疑了一秒,果断一蹬腿躺了下去,瞬间又一抬腿跳了起来。 辛夷瞧得目瞪口呆的。 小娘子这最近不仅好学了,怎么还爱运动上了? “不是……”符柚被硌得龇牙咧嘴的,小脸都皱得要命,“磕到书了。” “小娘子还抱着书睡?” 辛夷更呆了。 卫冕京都第一咸鱼兼美人儿之称十六年的符小娘子睡觉都抱着书,是她没睡醒还是小娘子偷摸饮酒喝多了? “他送的。” 葱一般的小指抚过书页,符柚又想哭了。 “你都不知道,我收到他送的贺礼有多高兴,那么多礼物我都没拆,我第一个拆他的,结果他居然就送我这个,呜……” 小娘子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在床上好一阵撒泼打滚。 辛夷听明白了,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小娘子莫气了,自己先生送的能送什么,无非就是文房四宝古书典籍,外间太子殿下送的那些您还没拆呢,不如瞧瞧未婚夫的?定能通您心意。” “李乾景能送什么,每年都是珠玉金钗,什么贵就挑什么往里装,这些年的首饰都快被他给包了。” 符柚整个脑袋都埋进软枕里,声音传出来闷闷的。 “昨天你不还挑了个簪子弄我头上了嘛,给他美坏了。” “是奴婢擅作主张了。” 听得太子殿下高兴了,辛夷也舒了一口气,笑道,“那小娘子不拆,奴婢就依例让底下丫头们把外面那些全收拾入库了,小娘子瞧着也清净些。” “嗯……去吧……” 温暖的被窝重新唤起了她在鸡鸣前的困意,符柚含糊不清地应着,呼吸声倒是愈发均匀。 辛夷看着便心疼了,小心翼翼给她盖好被子,又端了水盆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她算是悟出来了,这皇家的门,哪里有这么好进的。 以后谁若再敢说她家小娘子命好,生下来就有太子妃当,她包第一个骂的! 虽然小娘子满打满算也就努力了半个多月就是了…… 难得不用念书,符柚一觉足足睡到了午时后,尚且还贪恋着被窝的温度不肯动弹,侧卧着用小指戳了半晌那枕边小山般的试题册,才长长舒了个懒腰。 “崔夫人都快进院子了,小娘子可赶快吧。” 饮溪苑里的丫鬟婆子们见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实在是等不及了,一股脑蜂拥进来给她架到镜子前,描眉画眼分工熟练得很。 “二姐姐今年来这么早呀。” 符柚扶着自己新梳好的发髻,一双澄澈的秋水目在镜台前滴溜溜转,兀自挑选着自己的金钗,不住地往头上比对。 她的二姐姐符娆前些年准岁出了阁,嫁的是帝京东头镇国将军府的崔小将军,平素夫妻恩爱,也常常回娘家走动,只是今年三伏天里查出了身孕便安心在崔府休养,算算这也是许久未见了。 而大哥哥符慎远比她大上许多许多,连小侄女都给她添了一个,一家三口一道住在另一个院里,她成日好吃懒做,出门打照面的次数也不多,说起来也就她的生辰与年节时分,他们兄妹都能团圆团圆。 这各有各的归宿,如今轮到她了,陛下反而要悔婚,也难怪爹娘急得团团转。 没敢耽误多久,符柚也不想让他们多等,收拾收拾很快就进了老太太的院子里,侍奉的丫鬟还未来得及打好帘子,她那小身板就灵巧一钻,蹦蹦跳跳来到了人前。 小娘子桃腮含娇,肤白胜雪,头戴金乌花树头钗,耳坠飞燕踏枝翡翠环,身穿桃红色彩绣广绫长尾裙,衬得那褪了些稚气的小脸愈发娇艳动人,直叫众人看得呆了些,半晌竟不敢认。 只是那樱桃朱唇一启,皓玉齿一露,出口却是掩不住的兴奋:“奶奶哥哥嫂嫂姐姐好久不见好想好想你们!” 第24章 众人:“……” 什么京城第一美人,还不是自己家那个被惯坏了的小娘子。 “柚儿,快过来,让奶奶瞧瞧。”符家老太太已是满头白发,皱巴巴的胳膊往外一捞,就把这最疼爱的小孙女捞到了身侧,“哎呀,这送去东宫几日,都瘦了。” “瘦点还不好吗?”坐另一侧的符娆端着身子,笑着打趣道,“这成日里琼浆玉露灌着,我想瘦一点都难。” “二姐姐好辛苦。”符柚稳定发挥着她一贯的嘴甜攻势,“二姐姐一定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带可爱的小侄子小侄女来见柚儿呢!” “就属你说话甜。”大哥大嫂对视一眼,故意揶揄她,“这听说咱们柚儿都去跟着江太傅念书了,不知江太傅认不认你这甜嘴呀?” “他才不认呢!” 符柚立马一叉腰,重重“哼”了一声。 “你们别看他人长得好看的要命,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实际上可气人了,三句话就能给你噎到闭嘴,卯时就要上课,课业又多又重,他还、他还——” 她摊开双手,露出白皙的掌心。 “他还敲人小尺子呢!” 众人闻言皆是惊讶,老太太第一个不干了,心疼得要命:“这、这就算是当朝太傅,也不能打我们家小柚子呀!我们小柚子这么天真,诶,这么可爱,犯天大的错也不能跟她动手啊!” 说罢,老太太紧皱着眉,眯起眼睛费力地环视了这屋子一周,“她爹呢,这得跟人家江三郎说啊,不能这样啊!” “没有没有,奶奶您别着急!”怕她心急,符柚赶紧乖巧地抱住奶奶的胳膊,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我迟到了嘛,他想罚我,但是没打着,李乾景给我挡了!” “哦——” 屋中人随即一副了然的表情,笑得极为耐人寻味。 “不是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这下子倒是给符柚自己急坏了,正匆匆忙忙想解释下那来龙去脉,那边丫鬟优雅一打帘,符相与长公主便携手进来,口中尚玩笑着:“净说人家不好,这日日寄到府上的文书里,人家可是一直给你留着三分薄面呢。” “那是因为柚儿优秀呀!”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索性跟着大家一道笑起来,氛围一下子被活跃得极好。 “先入席传茶吧。” 离宴席既定的时辰还有上一会,长公主挽着老太太到上首坐了,便熟稔地朝下吩咐着,众人随即按位次排开,其后各站两名侍奉丫鬟,一名只在身后站定待命,另一名则接过传菜嬷嬷们送来的白玉茶壶,跪在桌案侧边为各自的主子倒出一盏热茶。 一切皆是大家族的井然有序。 符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眼看过去,除却自己房内的兄姊,下面还坐了几个婶子,身边携着的是哪些个姐姐妹妹她也委实认不出,只觉得眼熟,索性也就不管了。 只是双目交汇的一刻,对方却先开了口:“小娘子如今在外念书,虽时间尚短却也能瞧出变了许多,不知这江太傅授业可好啊?” 符柚被这么一问,倒是莫名有些不舒服,微微皱眉回过去:“太子太傅,江家小家主,学识上能有什么问题,他自然是很厉害的。” 说罢,她朝后面偏了偏头,瞥见辛夷给她比了个三的手势,才继续说道,“三婶婶有什么事吗?” 第12章 “这倒不是。” 那三婶婶笑着答道。 “只是你妹妹乔儿打小就在府上学堂里跟着念书,忝居了几分才名,我们便也想着给她在外面寻个先生,瞧着柚儿方才义愤填膺的,又怕先生太凶委屈了她,这才出此一问。” “婶婶不必这么想,我的先生人长得好看平素里也温柔,治学很严谨学问也很渊博,敢在御前秉公直言,生活上对我也很好,婶婶只当我方才的话是小孩子脾气闹着玩,不用因此就觉得先生不好。” 她似乎当真以为大家因为她几句话就能对江淮之印象不好,一番话出口护短得要命。 在场之人眸中皆有些复杂神色。 毕竟作为已定下夫家的女子,这般夸赞一个大不了多少的年轻男子着实不妥,又念着这师生之谊,只当她是小孩子心性,也都没有多言。 “姐姐说笑了,江太傅自然是很好的。” 坐在三婶婶旁边的小姑娘嫣然一笑开了口,瞧着比她小个三四岁的模样。 “那日去江家的书坊买书,见到了太傅大人,为人谈吐着实令乔儿向往,只是似乎没有姐姐那么幸运,只能在江家寻个旁的先生。” “你见过他?” 符柚想了想,点了点头。 “也是,他不是传闻中京都贵女人人倾慕的君子嘛,但是他肯定不会收新的学生了,他说我的出现本来就是个意外。” “……” 安阳长公主听得语塞,忍俊不禁。 她生的这个傻孩子,说话能不这么实诚吗? 咱确实是联合皇后娘娘搞了这么一手,也不用把人家对此的评价这么公开出来吧! “所以乔儿才说姐姐幸运呀。” 符乔咯咯笑起来,左手拿着一卷册子,右手拎起裙摆就朝她过来了。 “乔儿有些课业上的问题,想着得不了太傅教导,问问太傅大人的学生也是值得的,才特意在姐姐的生辰宴上带书过来。” 第25章 好了。 长公主这下笑不出来了。 她家柚儿不通文墨是条咸鱼这事符家谁人不知,这不分明就是故意难为她踩她面子来的吗? 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东西让符乔这么干的! 她一皱眉头,正欲喝止,孰料她家那个傻丫头一点没听出来,直接就应下了:“可以啊。” …… 罢了,孩大不由娘。 符柚满脸单纯,冲这个不是很熟的妹妹甜甜一笑,白皙的小手摊了开来,接过了那册子。 册子尚残余着妹妹手心的温度,感觉像是握了很久的样子,她定睛看去,双眉随即好看地蹙起,惹得她的爹娘兄姊连带着老太太都心下一沉。 坏了。 只是下一秒,她甜声开了嗓:“正朔夜半之时,月在……” 她口中嘟嘟囔囔的,从丫鬟手中接过了笔,便在纸上胡乱画起来。 她神情太过专注,以至于全家人都不顾礼数离了席,在她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等了半晌,才看出她最后那一行字,“斗四度七百……”。 她字写得太过抽象,后面那些字寻常女眷直呼难懂。 然而读过书受过折磨的,只一眼便知她的答案是对的,不免齐齐吸了口凉气,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什么情况? 符家小娘子被夺舍了? 符乔亦是看愣了,羞红着脸听着自己那貌若天仙的堂姐脆生生开口:“这是《缉古算经》中的一问,乔儿这么早就学这个呀?” 符柚问话一向没有那些弯弯绕的小心思,符乔听了却更难堪了。 她哪里会接触到这些。 她课业的重点打小就是诗文礼法、琴棋书画外带个女红,只是那日去书坊买书,听到江家私塾里那些男子上课便好奇蹲了会墙角,先生随手分了她一页纸,上面就是这一道题。 她本就羡慕这位堂姐一出生就与太子表兄有了婚约,又得了闺阁中公认的帝京第一公子教导,回家才与自家娘亲一合计耍个歪心思的,孰料堂姐轻而易举化解尚不算,还反过来有此一问! 这话入到耳朵里,她只觉更为讥讽,脸通红得都要发烫,站在原地用力垂着头不肯说话。 那边,符柚解完这题,心里亦是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题江淮之前几天刚给她讲过,讲了十遍她都没懂,一直讲到午膳传了,她咽不下这口气,江淮之也较上了这股劲,俩人一道琢磨到太子都昏迷了,才让她彻底学会了。 《缉古算经》二十问,偏偏就选了这一问,这不是天降好运嘛! 可家里人并不知道。 符从南呆滞了好久,才勉强找回自己的下巴,僵着一双手托了半天,才将它合上了。 “夫、夫人……” 朝堂上一贯舌战群臣的丞相此刻结结巴巴的。 “咱、咱家还有什么好东西没往外送的吗?” “有、有吧……” 长公主也懵了。 “前岁藩国进献的那方白玉八曲长杯,陛下赐给咱们家了,一直、一直没舍得往外拿呢。” “拿出来,拿出来!”符从南激动起来,“正好快到年节了,人家太傅大人劳苦功高,不对,劳苦功高都轻了……” 一家之主,倒腾着小步搁那碎碎念。 “简直是倒转乾坤,妙手回春啊!赶紧差人给人家把这八曲长杯送过去,就当贺岁了,不行,柚儿,你给我亲自去送!” “送什么?什么碑?” 符柚瞪大了眼睛。 “我听说你们这些朝官在朝堂上互相都打得都挺猛的,但也不至于大过年的给先生送碑吧!” 符从南登时呛了一下,拍了拍她桌案上喝茶用的杯子:“杯、杯!” 长公主身边的丫鬟向来动作快,言语间就去府库里把那白玉八曲长杯取了过来,符柚那双清澈的眸子滴溜溜盯了许久,才对那晶莹剔透世间罕见的贡杯发表了评价。 “太小了吧这也。” 她费尽周章递拜帖,知会家主,穿八百道门走一千条游廊进人家屋子里,就为了送个还没她手心一半大的杯子? 故而她又补充一句:“非得我去吗?” “可不得你去嘛。” 一旁看许久的符娆亦是欣喜万分,果断分享了经验。 “这当太子妃,少不得要替太子打点好朝内朝外的人情世故,太傅大人以后可是殿下身边除了你以外最重要的人了,逢年过节自要亲去的。” 符柚一边听着,嘴角一边往下耷拉,求助似的目光随即投到了大哥哥身上。 她不是不想见江淮之,只是江家规矩太多,一言一行还得小心着别给相府丢人,还不如她在东宫上课时和他聊天过得舒心。 符慎远毫不犹豫地站了队:“小妹不怕,你就只管送这个过去,其余年节时咱们相府与江府例行往来的贺礼,你一概不用管,这就当是你送的!江太傅给你教这么好,要是大哥的话,大哥还觉得送人家送少了呢!” 百说不通,她只得可怜兮兮接过那只被层层保护起来的长杯,蜷回自己的座椅上。 可就算被装进了精致的小檀木匣里,保护了一层又一层,那杯子瞧着还是小得要命。 符柚抱着它在自己屋子里琢磨了好几天,果断钻进小膳房里捣鼓了一晚上,连辛夷都不让进来帮忙。 辛夷只知道,院里的盐突然少了一缸,谁盘点也没盘出个所以然来。 第26章 江淮之宣布年节放假的第二日,她抱着那檀木匣,拎着三串串得齐整的……大个咸鱼, 准时出现在了江府门口。 第13章 那咸鱼实在是太香了。 花椒、盐、香粉满满涂上一层,又被放在梅树下风吹了好几个日夜,再经符柚的小手一个个串在木签上,从江府大门一路走到人家主院的待客厅,所经之人无不瞩目,更有甚者还没出息地咽了半日口水,被嬷嬷追着才骂。 屋内燃着的名贵香气渐渐被掩盖了,江淮之嗅到那扑鼻的鱼香味,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 “……做什么。” “来给先生送礼呀。” 她把手上的檀木匣子摆到他面前,那些咸鱼却不知道往哪放好了。 “爹娘说我要讲人情世故,逢年过节要给先生送个礼。” “……” 江淮之沉默半晌,忍不住有了笑意。 “这话也能公开往外说?” “嗯?不可以吗?” “其一,言官知道了,应该很乐意参我一本。” 他好整以暇地倚在椅背上,看着她在屋子里团团转。 “其二,丞相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知道了,应该很乐意骂你一顿。” “为什么要骂我呀?” 符小娘子很是委屈。 “他们非要我过来送礼,我都过来了还不行嘛。” “……这两个字,在外面还是少提好。” 江淮之到底是看不下去了,起身接过了她手中那三串咸鱼,修长的手指在她手心里划过,擦出微凉的温度。 “这怕不能是家里人的主意吧?” “当然!” 符柚蹦蹦跳跳跟着他,看着他好生将咸鱼放到了个托盘里。 “这是我亲手腌的呢,腌了好几天!” “嗯,像你。” 江淮之笑得温柔,似乎意有所指。 符柚倒是个从来听不出别人话中话的,兀自说着自个儿的:“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腌这个吗?” 他耐心很好:“讲讲看。” “前些日子先生讲古籍,不是说人家弟子投师都带束脩的嘛?”她眸间跳着些雀跃,“我也效仿古人!” “……可人家带的是干肉。” “咸鱼不也被风干了嘛?鱼也是肉呀!” “……可你这也太香了。” 他眉眼难掩无奈。 “待上一下午,连我都要腌入味了。” “那也挺好的!” 她笑得极甜。 “先生身上一直都是雪松香气,偶尔染点咸鱼味也好玩!” 江淮之低声一笑,负手踱回了座上,“胆子大了,瞧着心情也不错。” “都放假了,不用念书谁不开心呀!” 符柚又抱起那个檀木匣乖乖凑过去。 “明日就是新年了,感觉江府上下都很忙,没什么人来管我,我自己摸到这里来的,我厉害吧!” “厉害。” 他颔首看向她,像哄孩子一般。 “知你不喜约束,我特意吩咐过他们,就当没有看见你就是了。” “怪不得呢,那我以后可就愿意来江府了!” “来便是,不必翻你那个墙了,月月修瓦也是很贵的。” 她听了面上一羞。 “我还以为先生家的瓦片质量很好,还想着问问在哪买的来着……” “怎么,相府的墙你也想翻?” 江淮之调笑一句,视线浅浅落在了那匣子上,“这又是什么?” 她差点忘了:“哦——这个是爹娘让我带过来的!” 符柚小爪子一阵捣鼓,费半天劲才把那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杯子捯出来。 “白玉八曲长杯。” 他只看了一眼,便轻轻伸手推了回去。 “和阗白玉所制,忍冬纹作饰,百年也只得这一件,太贵重了,你带回去。” 她没忍住“啊?”了一声。 “它不就是一个杯子嘛?我还觉得太小了,拿来给先生丢面,才又做了三串咸鱼的。” ……你那三串咸鱼才是最诡异的吧。 江淮之腹诽一句,很善良地选择不点破她:“近期是有何事么?例常的年货往来中,相府也比往年送得多了些。” “有!” 她果断点点头,将妹妹请教她算学题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个透,江淮之心下这才了然。 他当是什么,原是误打误撞了一道讲过的题,却让丞相大人误以为他是什么孔孟再世了。 这便更不能收了。 他抬手将玉杯重新装回檀木匣内,递给了她,“没有和符大人说,这题你恰好学过?” “当然没有!” 符柚仰起小脸,瞧着还有些小骄傲。 “爹爹允诺了我不少好东西,我才不告诉他呢!” “那今后若再有这般情况又当如何?” “那今后还上课呢!” 她口中一套一套的。 “又不是不跟先生学了,对吧对吧?” “你呀。” 江淮之苦笑着摇摇头,那笑意竟有了几分真实,“当心哪日翻了船。” “只要先生不说,谁都不会知道的!” 小娘子嘴甜得很。 “先生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会告黑状的,是不是嘛!” “胡言。” 他温声训斥了半句。 第27章 “拿回去吧,教你读书,我也是拿了相府的银钱的,这些东西以后都不必再送,上课时少与我顶两句嘴便算有心了。” “那好吧……” 符柚扁扁嘴,只得重新抱回那个匣子。 “那、那咸鱼的话……先生收吗?” “咸鱼我收了。” 顿了顿,他补充道,“闻着是挺香的。” 小娘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有眼光!不愧是暂列京都贵公子榜第一名的江先生!” “……什么榜?” “京都贵公子榜!” “……那为什么是暂列第一?” “因为先生还没娶亲呀!” 她口中头头是道。 “等娶了亲,这榜上就没有先生名字了!” 毕竟是她们闺中公认的待嫁榜,有了夫人自然就失去了上榜资格。 江淮之大抵也猜出来了,只是避而不答,“去玩吧,这七日的休沐便好好玩上一会,课业留得不多,但也不要忘了才是。” “课业这种东西,最后一日再说嘛!” 符柚嘿嘿一笑,半趴在桌案上凑近了些。 “奇怪,先生今日说话怎么不难听了,我都不习惯了。” “……想挨新年第一道手板?” 她狡黠一眨眼,仿佛正中下怀。 “看吧,果然就是要凶些才像先生!” 瞧着她那古灵精怪的小模样,江淮之难得被逗开心了,正欲假装板起脸来气气她,瞥见门口七八个嬷嬷主管排着队才往里面张望,这脸倒是当真板起来了。 “我在会客。” 他淡淡地吐出几个字。 “此后她在的时候,若无急事不要来找我。” 作为掌事的小家主,他一贯都以温和儒雅的形象示人,外面人极少见过他如此严肃冷淡的模样,闻言皆是一惊,对视一眼,慌忙就要行礼告退。 符柚见状便立即起了身,叫住了他们:“没事的没事的,马上过年了肯定很忙的,你们汇报就是了,我去找萦月玩会儿!” 不待他首肯,她抱起小匣子,追问一句。 “对了先生,从我们家送过来的年货什么的,都放在哪里呀?” 此一问已然算是打听别人家事,几个管家脸上皆露出难办的神色,孰料江淮之却答得轻松,“院子西南角有处阁楼,暂时都收在二楼,怎么了么?” “我给萦月也带东西了!” 她声音清凌凌得甜。 “但是手上实在没地拎了,我就夹带私货一道让人给送进来了,我这就去拿,先走啦先生!” 说罢,这符小娘子一溜烟就跑没了,还不忘嘱咐嬷嬷们快去汇报。 “……” 江府下人们面面相觑,似乎真没见过这样的。 唯有江淮之叹了口气,眉眼温柔。 “……不奇怪,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将那没能送出去的长杯暂且搁到个地方,符柚去人家阁楼里抱了盒她精挑细选的簪钗出来,蹦蹦跳跳一路赏着竹往内院走。 她一向深知江萦月的喜好,市面上那些奢华式样的一概没有选,盒内皆是些素雅精致的小玉镯小玉钗,似乎在她的印象里,唯有莹润的玉石才最配江家风骨。 “这棵竹好漂亮呀,好像比刚才那棵还……” 话未说完,空气中骤然炸出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竟是生生将她正放空的思绪炸开了! 什么东西?! 符柚吓得浑身一激灵,整个人都直直往后蹿了一步。 眼前这院子很安静,连一个洒扫丫鬟都没有。 她以为闯进了什么不该进的地方,可余光瞟过院门上的牌匾,又分明没有走错,心里顿时敲起了小鼓。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拔腿跑回去叫江淮之过来。 可万一只是萦月午休时不甚打落了什么呢?她午休一向是喜欢屏退下人的。 反倒兴师动众。 符柚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干脆小心翼翼踩着打扫干净的小石板路,半步半步往前蹭。 “……萦月,你在吗?” 似乎听到她的声音,那屋里似有若无的啜泣声竟然停了。 “……小柚子吗?” “是我是我!” 得了回话,她好不容易松下口气来,提了小裙子就往里面跑,“你怎么真连一个下人也不留呀,就算是要午休,也……” 她“也”不出来了。 屋子里竟是有两个人。 一个坐在梳妆镜台前的梨花木小凳上红着眼眶垂着泪,另一个低着脑袋双膝跪在凳子跟前,一言不发,是个男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不她还是回去接着找江淮之吃咸鱼去吧?! 第14章 那男子听得动静,抬起头来恭敬对视一眼:“符小娘子。” “江唤?” 见到这张眼熟的脸,符柚下意识惊呼出声,“不对,你,你的眼睛……” 左眼似乎还与常人无异,右眼却是漆黑黑一片,叫人看得心里直打颤! “是执行任务时不小心伤到的,惊扰小娘子了。” 江唤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又疏离,却让江萦月一下子又哭了出来:“你又是这套说辞,我怎么也不信的,好端端的人出去一趟,怎么就成了这样,府里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总是不肯说实话……” 第28章 她心痛得都要碎了,却依旧保留着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连肩膀也不肯颤得厉害些。 “是不是……是不是二哥哥或爹爹罚你了……” “没有的事,小姐。” 江唤矢口否认道。 “属下如今身体有疾,不怎么会被派任务了,今后便好生做个护院,护小姐周全。” 符柚垂着手站在一侧,瞧得云里雾里的,耳边蓦然传来前些日子江淮之口中那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终归要付出些代价”。 她虽然笨,但她毕竟自幼在京中长大,大抵也能猜到。 贴身抱了落水的世家小姐,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这种事情京中也时有发生,为了小姐的闺中清誉,基本上大家族的处理办法都是杀人灭口,眼前这人想来是好看些,才白白捡了条性命。 她想得简单,一贯觉得这是个看脸说话的世界。 唯一不明白的,便是不知此事是否是江淮之下手做的,她自觉江淮之虽然气人,但应该做不出戳瞎人眼睛这类事,哪怕是直接下令杀了,都比这符合形象些。 江萦月比她聪明上许多,自是早早明白这样的道理,却固执地非要问出个所以然,哭得像个任性的孩童。 符柚听得难过,便自作主张让江唤下去了,坐到她身侧抱住了她。 “不哭了不哭了,我明白萦月重感情,但发生这种事情咱们都知道,还有命就已经很好啦……” 话音刚落,她明显觉出江萦月抱自己抱得更紧了些,便接着说下去。 “先生肯定和你说了,虞妃被揪出来之后罚得可重了,也算是给咱们出气啦!听说前天她在御书房外面跪了很久,陛下都没见她呢。” 江萦月低声啜泣着,“我都明白的,可我就是忍不住难过。” 她的手用力绞着巾帕。 “我们家你也知道的,从小爹娘的目光都盯在二哥哥身上,就连我的护卫也是二哥哥怕我上街不安全,才常常派他身边人来保护我的,来得最多的就是江唤。” “他是陪我时间最长的人,可是你说发生这样的事,他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也许玩忽职守比冒犯小姐罚得还能轻些,那小潭又不深,那么多嬷嬷丫鬟还有你,拽也能把我拽上来,他偏偏毫不犹豫就往里面跳,我浑身湿透了他也敢抱。” “你不会水,那么快被救上来都冻得昏迷了,再多耽误一会想都不敢想。” 符柚低着头听她慢慢地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而且虞妃本来就是冲我来的,那日落水的无论是谁,在场男子唯有江唤一人,他救我们谁都是死路一条。” “虞妃是算好了利用他的。” 江萦月声音微微发着颤,随即怒喝一声。 “蛇蝎心肠!” 符柚从没见过她这般失态,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道了句,“你……你好像很在乎很在乎他。” 从那日在小潭边玩耍时,她就有点这种直觉了。 江萦月好似触电般猛的一抖,良久才冷静下来开了口。 “……没有的事,小柚子别瞎说。” 说罢,她起身坐去桌边,将煮好的花茶分了两盏出来,开口还残余着些许鼻音。 “新拆的茶饼,知你要来,我特意先煮好的,来尝一口。” 抿入口中是沁人的浓郁花香。 符柚闭眼感受片刻,不由得夸了句:“好香的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来要来?” “符小娘子拎着三串咸鱼进府,那香味都飘到我这里了,怎能不知。” 江萦月饮下一盏花茶,瞧着心情才好了些。 “怎样,二哥哥可收了?” “当然收了!” 她还颇有些自得。 “爹娘让我带了个白玉杯子,他没有收,我自制的咸鱼他反倒要了,说明我比爹娘会送礼!” “嗯……在这京中,如小柚子一般单纯倒也是很幸福的。” “你这不是拐着弯骂我傻嘛!” 这她倒是听明白了,忍不住伸出小爪子去锤人家,逗得江萦月可算是有了个笑模样:“你呀。” “我怎么啦?你心情好我就开心呀!” 符柚闹着她玩,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说这么罚他……是江先生干的吗?” “我觉得不可能是二哥哥,二哥哥那么温柔,应该是爹爹知道了这个事吧。” 江萦月一如既往地吹着自家二哥哥。 “怎么了?” “没有没有,我也是好奇问一下。” “过了年节,很快也便是上元了。” 江萦月捻过手边的花色丝线,熟稔地绣着未竟的绣品。 “我认识个花灯铺的姑娘,说是今年的花灯有许多新花样,漂亮得很,小柚子要不要约一下太子殿下出来赏灯?若要约,眼下也是时候递帖子了。” 符柚本是凑过去看,正想感慨她这一双巧手当真是京中贵女的典范,听她蓦然转话题到自己身上,登时不由得“啊?”了一大声。 “我约他做什么?” “上元本就是有情人相会的好日子,太子殿下政务繁忙,这些小细节自然是我们这些做夫人的来操心。” “李乾景政务不忙,我俩也根本没情!” 符柚想也没想便一口拒绝了,转头又把事抛到她身上。 “萦月你这么讲,莫不是有了想约之人?” 第29章 她语调中有了些揶揄。 “听说江夫人最近要安排你相看几家公子呢,萦月是瞧上护国公世子了,还是礼部尚书家四公子了?” 江萦月一下子被她惹得羞红了脸。 “没有,我特意跟娘亲说了,上元之后再相看,我自觉与他们并无情意,便绝不想在这样的好日子里为难自己。” “外人都说你是标杆一样的大家闺秀,娘亲也常常数落我让我多和你学习,但我觉得你才不是那种一味听从父母之命的呢,” 符柚毫不吝啬地夸道。 “你有自己的坚持。” “怎得这般会说话了?” 江萦月失笑。 “那这花灯便无人赏了?你可莫要拉上我,我可不想在这种日子跟你去街上看人家甜蜜。” “嗯……” 她仔细想了想,从刚才就不断往外涌的小心思终于兜不住了。 “你……你二哥哥,有人约吗?” “啊?” 就连平日里温婉淑雅的大家闺秀也被她惊得张大了嘴。 “你、你赏花灯约自家先生?!” “不可以吗?” 她颇有自己的逻辑。 “没有规定写着上元必须是心上人出行吧,哪条律法里讲过了?” 江萦月显然没有被她这套逻辑说服。 “我还是觉得不可以,二哥哥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我今年从府上分的年例比往常可多多了,爹娘也往我手里塞了不少好东西,这都是那道题的功劳呀,这不得约出来感谢感谢?” 符柚乖乖地凑过去摇摇人家胳膊。 “而且我和李乾景的婚约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陛下明显还是不满意我,迟早也是要退的,你不要总把我想成是太子妃嘛。” “就算要退,也……你、你可真是大胆……” 江萦月感叹着,忽然话锋一转。 “不过我喜欢。” “嗯?” 这下轮到符柚懵了。 她说什么?她喜欢? 她怎得从来不知,这江家娘子还有这样叛逆一面呢? “我们家规矩大过天,我就算替你递了帖子,二哥哥也绝不会应允的。” 江萦月口中说着,眸子里竟还闪烁着些许小激动。 “这样,我就说是我想约二哥哥,到时候你就假装来个偶遇,我再借口不舒服离开,你觉得怎么样?” “……” 符柚震惊地几乎无法回神。 “不是,你、你还是我认识的萦月吗?” 她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的眼睛。 “你怎么瞧着这么高兴?” “第一次干坏事,有点激动。” 江萦月连忙掩嘴咳嗽两声,端端庄庄在凳子上坐了。 “坏事,你、你干不干……” “我干我干!!” 第15章 到了上元的日子,符柚好好捯饬了一番,准时藏在了她们约定好的位置。 这里瞧来大抵是个早点铺子,只是这个时辰早就关了门,她在人家檐下来回走了几圈,才往两个铺子之间的胡同里灵巧一钻,忐忑地等着人来。 也不知江萦月能不能把他约出来。 有这样的想法本是当日提起上元时偶然而起的,却愈发地浓烈不可遏制。 日子越是迫近,这心底莫名的小心思就越是偷偷躁动,甚至于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江淮之那张清俊疏朗的脸,正含着笑对她说今日的课业又没有做完。 她觉得自己很奇怪。 哪怕这个未来太子妃她是当得够够的了,也早想偷偷给自己物色个新夫家,但物色来物色去最后找个前未婚夫的老师,是不是有点……缺德。 客观来讲,江淮之为人她觉得还是不错的,长得很符合她养眼的要求,也没见有什么京中纨绔公子的恶习。 虽然他年纪大了些,说话气人了些,但自从那日听他在御前秉公直言,为她和萦月出头后,她便觉此人好生勇敢,有些钦佩还有一点点崇拜,上课时与他顶嘴都少了许多。 关键的是,他在那么多名贵礼物里单单要了她的咸鱼,说明这个人非常,不,异常有眼光。 不对不对,她在胡乱想些什么啊! 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仕途坦荡前程如锦,让他娶一个自己的学生,还是自己另一个学生的前未婚妻,怎么想怎么都要被言官参死吧! 符柚像小狗甩水一样抖抖小脑袋,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甩了出去。 看来还是过完年后天气回了些暖,让她在大冬夜的街道上还能有功夫想这些。 身后是一条热闹的京河,来往游客络绎不绝地穿梭在各式各样的花灯铺间,河岸也早早蹲满了人,喧嚣声不住地沿岸传到她耳朵里,相比之下,眼前这条专攻早点的街道显得黑漆漆的很是落魄。 只是很快,光便来了。 手提灯笼昏黄的灯光在街上染出一道光晕,伴随着清冽好听的一句问话:“怎么带我来这里?” 来了。 符柚小手一握拳,竟是紧张起来。 “那边就是赏花灯的地方了,二哥哥看。” 江萦月温婉娴雅的声音丝毫听不出头一次干坏事的慌张。 “很是热闹呢,去晚了怕是要没有位置了。” 江淮之温和颔首:“所以月儿要从这里绕过去?” 第30章 “嗯。” 说罢,江萦月柔柔一抬手臂,迎着微凉的晚风咳了咳。 “身体可是不适?” 符柚躲在黑暗的胡同里,听到这声咳登时明白过来,随即绕了个路跑到二人身后。 她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江先生,萦月,你们怎么在这里呀?!” “小柚子,这么巧!咳咳……” 江萦月的演技比她想象中还要炉火纯青,以至于她在这种情境下还能吐槽这位大家闺秀是否被压抑太久突然释放天性了。 “你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符柚极顺畅地接了戏。 “未到开春,这夜还是凉的,还是得多在家里休养休养。” “回去吧,月儿。” 江淮之负手走了过来,淡淡嘱咐了。 “前些时日本就大病一场,我本就不想让你出来的。” “可是,是我约二哥哥赏花灯的,太失礼了……” “自家兄妹,说得什么话。” 他劝着,将身后跟着的丫鬟都唤了过来。 “你若实在想着,便先叫她们送你回府,哥哥替你买盏花灯带回去。” 此举正中二人下怀,江萦月面上有了笑意,盈盈一礼,“如此,便麻烦二哥哥了。” 四个丫鬟搀扶着她往回走了,街上只余他们二人。 隔岸的欢笑声阵阵传来,愈发衬得这里寂静。 符柚有些许不自在,小手在长长的衣袖下搓了搓,瞥见他站在自己跟前,目光不由得在那镂金皮革束带上落了落,“这么冷的天,先生穿这么薄呀……” 连件挡风的大氅都没有。 很尴尬的开头话题,她记得四五个朝代前的话本都不这么写了。 好在江淮之并没有太在意:“……还好,我不怕冷。” “前些日子给先生送的咸鱼,先生吃了没有呀?” 语毕,符柚在心底痛苦地蜷成一团。 先问穿再问吃,真的没救了。 “还是很香的,再少放些盐会更好一点。” 江淮之读出了她的窘迫,轻笑一声解围道。 “柚儿有时间一起逛逛?我也不知月儿喜欢什么样的花灯,还得劳你参谋一下。” “当然可以!我最了解她了!” 符柚登时长舒一口气,蹦蹦跳跳跟上他,语调也轻松了不少。 “对了先生,还没有好好感谢你之前在御前给我出头,先生喜欢吃什么,我来请客呀!” “这是领了岁银,手里阔绰了?” 他调侃一句。 “份内之事罢了,哪有你请我吃饭的道理,留着自己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吧。” “那好吧……” 小娘子瞧着有些失落,默默看着越来越近的喧嚣灯火不怎么说话了,江淮之见状偏过头,背在身后的手指捻了捻,温下声,“近些日子你的确好学,处置虞妃也有你的功劳,挑件喜欢的东西吧,我送你。” “真的?!” 逛街买东西花银子一向是她最擅长的事了。 符柚眼睛顿时亮了亮,又自觉太失态,连忙假装咳嗽几声掩饰一下,殊不知落到他眼里却是看得分明。 “当真。” 他着一袭银灰色月白山竹纹窄袖袍衫,好似清幽山间挺拔的竹一般负手行于人群中,街上的喧嚣热闹竟是丝毫落不到他的身上,这般清冷的气质兼具那出众的样貌,惹得姑娘们频频回首,皆在议论这是哪家公子。 而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太感兴趣,视线只紧紧盯着前面那到处蹦跶的粉团子,生怕她一个不留神跑丢了,又或者一头栽进桥下的河里。 故而姑娘们看符小娘子的目光愈发毒辣了。 只是小娘子并未注意到,一手拎着盏提梁式天女散花绛纱灯,一手遥遥朝他招了招手,一蹦一蹦跃了老高,见他颔首才缩回了爪子。 这一挥手,她终于意识到,好像有很多人在看她。 呃……是她今日盛装打扮太过好看,过分引人注目了么? 虽说她是久居盛名的京城第一美人儿,但今日毕竟做贼心虚,还是不太想让人认出来的,这才特意挑了这人多的花市挤上一挤,若真要论赏灯,京中各大家族的请帖前些时日就堆积如山了,想来诸位贵女眼下都在各个花灯宴上嬉戏,没有人会在街头抓她。 “出来玩也能走神?” 熟悉的调笑声在头顶响起,符柚堪堪回神,眼睁睁看着他那瘦削的手指一勾,便将那盏绛纱灯提到了自己手里。 微黄的灯光透过绛色的细纱投映在他腰间的山竹纹上,倒多少扫了几分清贵走,平白添了些喜庆。 “绛纱灯多见为立式,像这种提梁式的倒是少见,难怪常言高手出民间。” 江淮之细细端详着,眼瞧着那花灯小贩肉眼可见地欣喜起来。 “喜欢这个?” “萦月喜欢这一种。” 她开口很甜。 “我们给她带回去这个!” “你喜欢哪一个?” “我嘛……” 符小娘子双手抱臂环在身前,在不小的摊位前逛了一圈。 “那种的太文雅了,我喜欢可爱一点的,这盏兔儿灯就很好!” 江淮之倒是被她逗笑了。 “去岁都及笄了,不久前又过了一岁生辰,怎得和孩童抢玩具。” “你说我幼稚!” 第31章 她一叉腰可不干了,伶牙俐齿回过去。 “我还小呢,又不像先生一把年纪了!” “到你口中,我年纪轻轻倒是快要入土了。” 他难得话中又有些宠溺,也没有刻意忌讳什么。 “没有,只是偶有感触,觉得柚儿天真可爱。” 符柚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被夸得有些羞了,支吾道。 “那、那就兔儿灯嘛……” “嗯。” 江淮之随手付了银钱,从小贩手中接过兔儿灯,正要递给她,却一个不留神又见不着她的影子了。 怎得一个看不住就乱跑? 他心下竟下意识紧张,抬眼四处望去,却听到身后一句清甜的呼唤,“先生——” …… 又跑首饰摊子上了。 真不该训吗?! 好多年前李乾景出来玩也是这样的,被他拎起来一顿臭骂,此后一直到现在都再不跟他出来了。 只是那小娘子娇滴滴一仰脸,吵着要他看自己新挑的簪子,他那训斥的话忽然就说不出了:“……好看的,不用拽我袖子。” 顿了顿,他还是又坚持补充道,“出来玩不许乱跑,很危险。” 她口中的年纪大,好像一下子就显现出来了。 可他又不是故意当什么年纪大的啰嗦先生的,这么多人若不小心给她撞了,他还得亲自登门给丞相一个交代,怎么想怎么是麻烦的。 难。 实在是难。 “知道啦知道啦——” 小娘子果然拖了长音,稀稀拉拉地应着。 “真的好看吗?那我就买了!” “喜欢便是好看。” 江淮之目光轻轻在那柄梨花玳瑁金簪上落了落,解了银囊递过去。 “说过了,我送你。” “诶?” 这下轮到符柚惊讶了。 “刚刚先生不是送了我一盏兔儿灯吗?怎么能让先生再破费。” “眼下是元夜,本就该有一盏花灯的。” 他淡声解释着。 “这一件金簪,算我允诺你的奖赏。” 可是送女子,哪有送簪子的,那不是…… 她自觉耳根发烫了,旖旎的小心思几乎快要兜不住。 这人声鼎沸的花灯会场烧得尽兴,一连将她心里也烧得作痒。 她拔腿一溜烟跑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江淮之果然跟过来了。 还不待他开口说什么,她小手捏着金簪将它高高举到他的眼前,阖了双目,声音细若蚊蝇。 “若、若是奖赏,先生不如……不如帮我戴上吧?” 第16章 闻言,江淮之亦是一怔。 面对眼前这小娘子忽然提出的要求,他自觉任性且逾矩,下意识拒绝道:“你自己戴。” 可她仍是不依不饶。 “先生说会满足我的要求的,你说话不算话。”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心里敲小鼓敲得厉害,只得偷偷咬紧了下唇,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紧张一些。 她又何尝不知此举大胆,但脑海中一股浪潮偏偏就是拼了命将她往前推,她符小娘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也不守什么规矩,那干脆便随心所欲一次又如何。 “……我答应的是,会送你喜欢的东西,不要偷换概念。” 他依旧没有动。 符柚高高举起的一双手都有些酸了,却还是不想放下来,固执地一仰脸,“就一次嘛。” 江淮之低声叹口气。 那双正看着他的眼睛清冽纯澈,写满了别扭与渴望,还有些许被连续拒绝两次的委屈,好像受了天大的欺负。 或许是他想多了。 即便是待嫁的年纪,到底也还是天真,不过是讨个进步的奖赏,缘何又拂了她的面子。 这般想着,他终是伸出手,将那梨花玳瑁金簪勾在了指间。 这一处角落,唯有头顶的月光与那搁置在地上的花灯施舍了些光亮,所有的喧嚣热闹都暂且规避了,几乎没有人能注意到他们。 江淮之手握那柄金簪,略略上前了一步。 她感觉到清冷雪松香气的迫近,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男子温热的气息在这微寒的冬夜里被无限放大,她能感受到,那金簪被轻轻戴入发间时明显的停滞,似乎连头顶的呼吸声都重了三分。 她不敢睁眼,心跳得厉害。 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符小娘子,也有不敢的事情。 而他紧攥着金簪的手松开时,手心竟微微发了汗。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去看眼前的小姑娘。 半方青山描眉,一点朱唇夺娇,两腮春桃拂颊,满面肤白似雪,紧闭的双眸看不清神色,唯有鸦羽般的长睫微微颤动,未盘起的乌发垂落在苏绣如意云肩上,杏粉滚白绒的衣袖被不安分的小手绞作了一团。 娇媚惑人,却又不失天真可爱,好似生来就是理应被千娇百宠,捧在手心上的。 相对无言,江淮之转过神来,退后一步,开口略有些哑:“好了。” 听得这一声,符柚才堪堪睁了眼,小手轻轻抚了抚发间的金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亦不敢说些什么。 空气一下子沉寂下来,与不远处正吵闹着对灯谜的人群似乎隔开为两个世界。 江萦月躲在胡同转角处偷看着,双手紧紧捂住嘴才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她看到了什么? 第32章 当朝太傅为既定的太子妃亲手戴了簪子! 她本以为元夜偶遇已是足够大胆,可小柚子的胆子居然远比她大的多得多,此事若被添油加醋传出去,说不准能要了两个家族的命! 早知会撞见这一幕,她费劲心思又花了银钱摆脱那几个丫鬟做什么,还不如乖乖回府里睡觉为好! 心底的紧张达到了顶峰,恰在此时,身后竟有人轻轻拍了拍她,几乎将她那根紧绷的弦拍断。 她面色苍白地一转身,映入眸中的竟是江唤的脸。 江唤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比了比,又指指她的脚边。 她这才发现,脚边居然有一条蛇盘在角落,想来天还有些冷,这蛇还是蔫的,才不至于伤了她。 到底是帝师世家的小姐,江萦月很快稳住心神,慢慢朝后退,没有敢闹出一点动静,直到退进了另一条巷子,她情绪才彻底崩溃,蹲在地上呜咽出声。 “江唤……” “属下在。” 江唤的声音令她格外安心,她缓缓抬起头,婆娑着一双泪眼,戚戚看向他那只空洞的黑瞳,“你当没有看到,好不好?” “属下并未看到什么,只在担心小姐的安危。” 他低声嘱咐着。 “也希望小姐今后不要躲在这样的地方了,隐蔽之处常常有危险。” “可是……有危险的话,不是会有你保护我么?” “会。” “……” 此言一出,二人皆有些不自在。 江唤偏过头去,找补一句。 “属下是江家的死士,必会誓死守护小姐的安全。” “那……你是卖给江家了吗?” 江萦月嗫嚅询道。 “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江家吗?” “永远不会,请小姐放心。” 他俯身一礼,虚虚将她扶了起来。 “夜要深了,属下送小姐回府吧。” 她紧紧咬着唇,低下头不发一言。 其实哪里是她想帮小柚子干坏事,分明是她自己不安分。 她与小柚子年龄相仿,都是出阁的年纪了。 相看的公子们已然排了上队,若不约二哥哥出门,用二哥哥当挡箭牌,母亲难保挑个最相中的公子,给她安排到元夜相看,尴尬地赏一圈花灯。 可她真正想一起赏花灯的,却是…… 眼前这位一身玄色武士衣,瞎了一只眼睛,不再如以前一般俊朗的……朋友。 她称他为朋友。 是从她总角到豆蔻再到及笄,陪她说过最多话的朋友。 身为帝师世家的千金,不被爹娘看重却必须被严苛的规矩束缚,一言一行皆不敢有半分越池,就这样规规矩矩地长大,安安分分地念书,及笄之后成为江家与别的世家大族联姻的工具,这便是她一眼能看到头的命。 小柚子不找她时,她就那样静静地在院中坐着。 偶尔二哥哥派江唤来,她才会在春桃冬梅之下,与他东拉西扯说上好一会话,听他讲出任务时惊心动魄的经历,引发少女对高墙大院外世界的无尽向往。 她想,就这样听一辈子故事,也好。 只是,他坏了眼睛,再也不会有任务。 而她过了及笄之年,只待一袭红衣裹身,那座她待了十来年的小院,就要换别的娘子住了。 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元夜了,与其说是给小柚子一个机会,不如说是彻彻底底她的私心。 江萦月抬起头,温婉一笑。 “我不想太早回去,阿唤,陪我逛逛花灯吧。” “好。” 对她的要求,江唤从未有过半次拒绝。 只是待她一双纯白软靴迈过巷口的枯枝,朝右边花桥转去时,江唤却轻轻拦住了她。 “小姐,我们走这边。” “怎么了么,阿唤?” “这个方向,有面熟的人。” 他俯身为她解释。 “似乎是太子殿下,为小姐考虑,尽量还是不要撞上的好。” “好呢。” 江萦月心底微暖,正要感慨他的体贴,忽然一个激灵,“什么?太子殿下?!” 月下,符柚紧抿着唇,圆圆的眼睛不住在地上瞟来瞟去。 江淮之比起她想象中,似乎没那么死板。 她本以为,这般逾矩的行为会招来一顿训斥的,然而并没有。 也是了,他若是真的恪守陈规的老顽固,怎敢做出日日要太子下朝汇报政务的行径,那不是藐视国法么? 气氛诡异地安静许久,符小娘子才低着头小声回话。 “谢谢先生,先生真好。” “……无妨。” 清冷微哑的声音自她头上传来。 “下次,换个奖赏。” “知道了。” 她乖乖应了,小手僵硬地去拨拨那簪子垂在额边的金穗穗,鬼使神差来了句,“好看吗?” “……” 江淮之不知如何同她说话,闻言更是默了默,怎料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小柚子”,惹得二人齐齐一惊。 是很干净,还略带些稚气的少年嗓音。 除了东宫那位,还能有谁?! 好似不长眼的天雷从云边一路劈到她身上,小娘子整个人都颤了一下,头一次说话这么结巴: “李、李乾景,你、你怎么在这里……” 第33章 “怎么了,我不可以在这里吗?” 少年一身金绣滚边九章纹玄袍,大阔步朝这边走过来,瞧着很是不高兴。 “我去相府找过你,想邀你共赏花灯,府上人却说你不在,我在这片找了很久,才撞见你。” 顿了顿,他又道,“先生怎么也在这。” 江淮之闻言,一振银灰长袖,温温和和揖了一礼。 “偶遇柚儿,同她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戴簪之事是否被撞见了,毕竟此行径荒唐,他面上表情也罕见地有些不自在。 好在李乾景是个粗的,看不出来他神色的变化,闷闷地“哦”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俩约着出来看灯不带我呢。” “那、那怎么可能!” 符柚登时矢口否认,急道。 “你不要胡说八道,传出去对、对我名声不好!” 开玩笑,除了一张脸,她哪还有什么好名声。 “对不起对不起小柚子,你别生我气!” 见她好像有点不高兴,李乾景这才不敢闹了。 “我也是误会了嘛……” “没有。” 她心里也虚,噘噘嘴顺着台阶就下了,试探一问。 “你刚找来吗?” “对啊,我刚拐过弯来,就看见你低着头,先生在你旁边不知道在说什么。” 二人闻言,齐齐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被他瞧见。 只是下一秒,李乾景绕着她转了一圈,又皱眉道。 “诶小柚子,我之前送你的簪子你怎么不戴了,这个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见过?” 二人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起来了。 符柚反应快,赶忙上来就凶。 “我簪子多得是,每样都得你见过吗!我们女孩子每天换几样首饰不是很正常的吗!” “好好好,是是是,我不嘴欠了!” 他连连告饶,还不忘哼了一声。 “干嘛呀,今天怎么这么凶,谁踩你尾巴了……” 可算是糊弄过去了。 江淮之在心底失笑。 他年纪又长,又为人师者,怎敢这般随心所欲行了事,好在没惹出什么麻烦才是。 想着,他负手立于风中,淡淡开口打断了他们。 “元夜是个不错的日子,你们四处逛一逛,我便先回府歇息了。” 不行呀! 符小娘子不想干了。 她出来本就是想和江淮之制造个偶遇一起游个灯的,这该死的李乾景不知怎得跳出来打岔也便罢了,要她再和他逛一晚上灯会? 比坐牢还难受! 只是想想就想逃的小娘子脱口而出,“先生不逛了吗?” 江淮之摇摇头,开口温柔。 “你们玩,哪有我掺和的道理。” “也没事!” 解除误会后的李乾景没了方才的别扭样子,大大咧咧一拍胸脯。 “先生和我们一起不就好了!” “不合适。” 江淮之依旧坚持。 “合适呀,怎么不合适了!” 少年个头不及自家先生高挑,却也初现男子的挺拔,他一个箭步挤到两人中间,恰恰好从高到低排了个个儿。 “大过节的,你也不用摆先生架子。” 他喋喋不休着。 “咱们三个一起逛,难道不是更快乐吗?!” “……” 符小娘子一口皓齿几乎要咬碎。 她好不容易“偶遇”上的京都第一贵公子! 可恶! 第17章 气氛似乎比方才更诡异了。 三人从高到低并肩行在街道上,好似一节大殿门前的汉白玉阶梯。最高的那位沉默不言,最矮的那位满腹心事,唯有中间的…… 左蹿蹿右蹿蹿,好像一个从来没上过街的小孩,什么布老虎拨浪鼓鲤鱼灯都得去碰上一碰。 只是无论他往左还是往右,最终准能精确无误的挤回去,生生将两人隔开。 符柚终于忍不下去了。 “李乾景,你非得往中间蹿吗?!” 她好好的小计划,全叫他给搅和了! 这婚到底什么时候退,她现在去御前跪着求还来得及吗? “我怎么了嘛!” 李乾景颇为无辜。 “我又没怎么逛过街,与民同乐还不行嘛!” 话未说完,一个爆栗就砸到了他头上。 江淮之笑眯眯的,揉了揉自己的手指。 “与民同乐不是这么用的。” 这人下手也太黑了点! 李乾景捂住了脑袋,满脸痛苦。 “不是我说你,大过节的就不要讲课了吧!” 他嚎得太过大声,以至于有不少百姓都扭头朝这边看。 他抬眼注意到了,登时站直了身子,笑呵呵地挥手跟人家问好。 …… 抽象。 在这演练微服下江南呢? “你逛完没有!” 小娘子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手里那盏兔儿灯,彻底没了心情。 “我都饿了。” “我也饿了我也饿了!” 少年跟着叫了起来。 “这样,你们想吃什么,尽管去找,今夜由你们尊贵的太子殿下买单!” 江淮之挂着温柔的笑,毫不吝啬又是一个爆栗。 “再喊大点声?” 第34章 “我懂我懂,出门在外要低调!” “……” 二人费了好半天口舌去解释这不是真的太子,才将围过来看戏的人群遣散了,一中年大汉拎着个酒葫芦,临走前还骂骂咧咧的,似乎是“也不怕掉脑袋”云云。 更抽象了。 江淮之默叹一声,也有些累了。 “选家酒楼吧,我在这里,没有要你们请客的道理,想吃什么便说与我。” 紧紧跟在他身后的粉团子眼睛亮了亮。 “先生真好!” “怎么我说要请客你就不叫好?” 李乾景炸毛。 符柚白他一眼,颇有些骨气。 “我符小娘子不吃你的东西!” “……” 江淮之选择剥夺他们的权力。 他抬眼望望四周,恰好瞧见不远处百味居的牌匾,便领了人朝那座号称“京中第一楼”的酒楼过去。 掌柜的识得他,恭恭敬敬便请了人去迎,一连迎到最高层的华贵阁楼里。 坐在软垫上,抿上一口上好的热茶,他方淡淡吐出一口气。 当真是闹腾。 可那方素有“第一名茶”之称的紫笋茶,也只占住了他们不到十秒钟的嘴,少年少女叽叽喳喳仿若鸟雀,似乎又在为点些什么菜吵闹。 “这道乳酿鱼羹瞧着甚是鲜美。” 李乾景先开了口。 “鱼有刺,吃起来不好看。” 生怕在那位玉公子面前丢了形象的符小娘子当即否决。 “不如水晶龙凤糕。” “糕点能当饭吃么?” “怎么就不能?” “非要的话那还不如金乳酥。” “金乳酥我刚吃过了。” 一旁抱着小本候着的小二渐渐面露难色,眼光不住地往江淮之那边瞟,似乎觉得他还靠谱那么一些。 这京都第一酒楼的人流量自然不在话下,外面还不知多少客人等着要伺候呢,这边倒是半天点不出一个菜,岂不是生生讨掌柜的骂! 江淮之读懂了那可怜人眼中的渴望,微咳一声,终是打断了他们。 “酒楼的招牌我记得有十三样,都来一份。” “好嘞客官!” 小二跟得了救一般,一溜烟就跑没了。 门被顺手带上,符柚瞪大了眼睛。 “十三样?只有我们三个人,吃不了的吧?” 他微微一笑:“吃不了兜着走。” 李乾景也有异议:“我刚看过单子了,这酒楼的要价在民间一点不低,先生你的俸禄有这么足?” 他不置可否:“没贪污。” “……” 二人皆抽了抽嘴角。 江淮之眉心略有发痛,正了正耐心,好好地开了口。 “没有与你们一同出来过,我并不了解你们的喜好,这十三样招牌甜咸辛辣各有滋味,挑着自己喜欢吃的便好。” 顿了顿,他补充道,“下次我便知晓了。” 符柚心下一暖。 原来是这样。 方才吵着点菜的时候,她其实也很想知道江淮之偏好些什么,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显得自己想约人家出门又不提前做功课一般。 这样的话,一会她也仔细看看,自然心里也有个数。 他好温柔。 不动声色地便解决了两个人的难题。 想着,她也没注意李乾景伸手捅了捅自己:“喂,小柚子,你傻乐什么呢?”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什么时候咧到天边去了,慌忙咳嗽几声作个掩饰。 “我、我饿了这么久,突然有这么多好吃的,乐一乐还不行呀?” 说罢,她自觉心虚,偷瞄了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清贵公子。 对方温润地报以一笑,似乎还点了点头。 符柚刚收起来的嘴角又从相府一路咧到东宫去了。 李乾景:“……” 他总觉得,小柚子有点不对劲。 作为京都贵女的反面教材,通常以“你这孩子不要学她,她出生就是太子妃你是什么”的形象出现在各家夫人口中,她能坚持一个月日日卯时准时到东宫上课,他已经觉得很离谱了。 结果她非但上,还好好上,动不动就缠着先生问问题,搞得他现在一上朝就挨父皇骂。 他不是没怀疑过小柚子是因为喜欢坐在他旁边才这样的,只是被凶被怼被欺负了无数次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更何况,她现在还天天乐乐呵呵傻乎乎的,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像被下了什么药一样。 毕竟是坐在阁楼里的贵客,才饮过三盏茶,十三样招牌便依次摆上桌了。 李乾景回过神来,瞥见那葱醋鸡、红羊枝杖、樱桃肉一道接一道放在眼前,也顾不上琢磨哪里不对味了,肚子很没骨气地叫了一声。 符柚眼尖,一眼就看到了那道水晶龙凤糕。 “我想点的是招牌耶,还得是我有眼光,什么乳酿……” 话未说完,乳酿鱼羹就正正好落到她跟前。 “……” 李乾景哼哼两声:“本太子的眼光就从来没错过!” 她把头偏了过去,“就你会挑刺。” 她才不在江淮之面前吃鱼呢! “话倒是一个比一个多。” 江淮之听得闹腾,先动了筷。 “吃吧,再闹会该凉了。” 第35章 符柚在他正对面,立即乖巧地点点头,小手盈盈一抬,优优雅雅伸筷夹住一块龙凤糕,又稳稳在自己的小玉盘里搁上一搁,薄唇微启,皓齿轻轻咬下一个极小的角来。 对此,李乾景果断评价:“做作。” 符柚:“……” 江淮之看在眼里,默了默询道。 “近日可进过宫?” “我吗?” 少年从一阵狼吞虎咽中抬头,唇角还挂着根小葱。 “嗯。” “最近好像没有。” 他歪头想了想。 “最近我都是下了朝就回东宫的,母后也没怎么找我。” “明日散朝后去一趟吧。” 江淮之只夹着面前的一道樱桃肉。 “近来陛下圣体抱恙,此事并未声张,想来也不愿让你知道,但为人子为人臣,定期也该去探望。” “父皇生病了?!” 李乾景登时放下了筷子。 “这种消息一般都是瞒着的,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我父亲同我讲的。” 似乎是犹豫了,他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口。 “深冬天寒,陛下此症来势汹汹,年后的几日朝会皆是硬撑,你要做好暂领国事的准备。”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符柚正垂眸分着一块鸡肉,闻言抬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敢说话了。 第18章 “什...什么叫,暂领国事?” 李乾景彻底懵了,声音竟罕见地颤起来。 “我才多大,我才十六,怎么就……父皇他……” “已经不小了。” 他颔首。 “只是暂领,你不必害怕,陛下圣体向来康健,不过是一场重些的风寒,否则我不会在席间同你讲。” 少年满头是汗,重重瘫在椅背上,喘了几大口气。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虽是嫡子,却并非长子,你上面皇兄不少,此等关头,切记好生表现。” 江淮之声音似薄雪般清清凉凉的,听来没有什么感情。 “我是你的先生,凡事皆会考虑在你前头。” 说罢,他淡淡朝那个兀自折磨鸡肉许久的小娘子看了一眼,忽然忍不住有了些许笑意。 “怎么了?” 与那秋月一般的眸子对视上,她心下骤然漏了一拍,说出口的话有些结巴。 “我、那个……是不是不该在这里?” 他眸色温柔了些:“害怕?” “呃...你们说这个,没人能坐得住吧……” 她小声吐槽一句。 “无妨。” 江淮之同她说话时的神色,与方才截然不同。 “近来课业上有了些好名声,陛下又在病中,容易念情念旧,对你们的婚事稍显松口。” 他眉目清朗,好似自云雾后透出的月光一般柔和。 “也是不小的孩子了,许是今年便能与乾景完婚吧。” 符柚听着登时不乐意了,鼻尖一红就搁下了筷子。 “什么完婚,不是说要退么?要退便赶紧退了,到底在拖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嫁入皇室,更没愿意嫁过他李乾景!” “不是,我有手有脚长得也还行银钱不少地位也说得过去,你就非这么嫌弃我?!” 李乾景听了父皇的事,心情本就有点低落,闻言直接炸了。 “对,我是也没少嫌弃你胡搅蛮缠叽叽喳喳跟我从小打到大,可我从来也没……” 也没想过换一个太子妃啊。 他心里头堵得厉害,偏过头去硬是没往下说了,“……嘁。”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跟你别的方面有什么关系!” 被这么一吼,她也不干了,什么话都往外吐露。 “我也不想攀什么高枝,一辈子困在后宫和莺莺燕燕斗个没完!” “柚儿!” 江淮之低声喝止了,声音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威严。 “这种话,不要再拿到第三个人面前说。” 小娘子似乎被气得够呛,白豆腐一般的双颊肉眼可见变红了,纤长的鸦睫扑棱扑棱挂满了泪珠,直直才往下坠。 见她哭了,二人皆有些紧张。 “……好了,” 李乾景别别扭扭地嘟囔。 “我刚才说话太大声了,是不是凶到你了,对不起啊小柚子。” 江淮之也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瞧着她委委屈屈蜷作一团,不免有些心疼。 “抱歉,方才只是怕你惹祸上身,没有别的意思。” “……那我就惹祸上身了怎么办。” 她开口闷闷的,兀自闹着小脾气。 “自然会保护你的。” 他语调很稳,落到她耳中颇有些安全感,惹得她泪哒哒抬了眼。 面前的公子坐得挺拔,白玉作骨,芙蓉为面,皎若元夜明月,朗似松间清风,质如飞雪踏白鹭,气盖人间三两竹。 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好像忽然生不起气了。 只是到底娇生惯养长大,哪有那么快便作罢,低头一扁嘴,“爹娘训斥我,也保护我吗?” “江家自开国以来,便列于各世家贵族之上,我若上门为你求情,丞相大人也应予我三分薄面。” 他耐心哄着。 “那……那要是得罪了皇家呢?” “我并非不敢在御前直言之人,若当真是不可饶恕之祸,便当是教不严师之惰,替你扛下便是。” 第36章 他仍是温和。 “不哭了。” 符柚听着暖暖的,偷偷吸了吸鼻子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正待说些什么顺着这台阶下了,坐她旁边的李乾景忽然幽幽开了口,“那个,有没有一种可能,以后没有人敢欺负皇后。” 江淮之:“……” 这个是真有地位。 “……那我还不如被欺负。” 她拿起绣帕在眼边细细擦拭了一圈,小声怼了回去。 “都吃吧。” 江淮之叹了口气,一人给他们夹了块肉到盘子里。 “第一次请你们吃东西,便要吃凉的?” “我、我吃差不多了,给小柚子吃。” 李乾景自觉惹哭了女孩子理亏,赶紧送了块玉团酥过去。 江淮之淡淡睨了他一眼,挑了块最嫩滑没有一点刺的鱼肉放她盘中。 李乾景随即补了块嫩羊肉。 江淮之略有些不爽,选了块最好的烧鹿筋。 太子殿下不甘示弱,取过她的杯子替她倒满了蜜浆。 下一筷是人参豆腐。 小娘子顾不上看是谁夹的了,嘴里被塞得满满的,一下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吃不了了吃不了了,别闹了……” 二人对视一眼。 好了好了。 她笑了! 花灯会散了。 待了一夜也没能卖出的花灯,被店家一盏一盏熄灭,白昼般的光亮与喧嚣也随着四散的人群渐渐偃旗息鼓。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水泄不通的一座桥便倏忽安静下来,恢复了往常宵禁时的寂寥模样。 背对着满城明灭灯火,江萦月随着人群一点点走入黑暗中,恣意天真的少女笑颜,也好似随那花灯一起灭了。 “是回府的时辰了。” 江唤恭恭谨谨将绒毛斗篷为她披好,声音很轻。 “再不回,怕不是要被三公子发现了。” “小柚子惯是个缠人的,不会那么快放哥哥回来的。” 她摇头苦笑,同他一道走在长长的街上。 “倒也是。” 江唤逐字应着。 “今日玩了许久,小姐可开心?” “自是开心。” 街上人烟稀少,她大着胆子张开双臂,呼吸一口清凉的晚风。 “许久没有玩得这么舒畅了。” “当心着凉。” 他似乎很是紧张,伸手接过了她掌心里握着的那盏鱼儿灯。 江萦月偏过头看向他,那漆黑一片的瞳孔里看不分明情绪,只是好像一直紧紧看着她。 “阿唤,那这盏花灯……怎么办?” “……应是不能带回去的。” “可是我舍不得它。” 他想了想。 “那便,先挂在这梅树枝头,明日一早属下便出府,偷偷给小姐带回来。” “也好。” 见她应允,江唤蹲下来,好似贵人们上马车时要用的人凳一般,要她踩到自己身上亲手挂上。 江萦月瞧着心痛,不愿理他:“你去挂,我不要踩你。” “……谨遵小姐令。” 精巧的鱼儿灯随着夜风,在梅树枝头轻轻摇曳着,江萦月站在树下,仰着一张端庄娴静的脸出神了许久,到眼前都有光晕的重影才肯罢休。 “这小鱼儿,是见不得人的。” 她开口极轻极轻。 “和我们一样。” 闻言,江唤神色微变,登时垂下头去。 “属下从来只当小姐的话是孩童戏言,小姐金枝玉叶,当配世间最好的男子。” “……嗯。” 江萦月收回视线,眸中神伤。 “那我明日便去相看了。” “属下送您。” 不知是否是错觉,这句话入耳略有些发颤,似乎还压抑着些莫名的情绪。 只是她没再说话了,加快了步子。 的确太晚了。 若是哥哥先她一步回府,母亲明日便会知晓她并没有和哥哥一起赏花灯,定要狠狠罚的。 北风吹起人家墙顶上松动的瓦片,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她转过一道巷口,正欲从江府最偏的一处角门偷偷回院,瞥见门外那道青松般的挺拔身影,忽然腿便软了软。 “不是不舒服?” 江淮之淡淡询了,语气听不出喜怒。 “跑到哪里去了?” “我……” 江萦月低下头,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花靴,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 身旁,江唤直直跪了,叩首谢罪。 “属下失职,请公子责罚。” “不是,不是,哥哥你不要罚他……” 她慌乱间口不择言,语毕,顿觉头顶上那道视线愈发灼灼,烫得她大气不敢出。 她总觉得哥哥很温柔。 可她忘了,身为江家下一任家主,他身上更多的,却是清冷疏离,以及似乎与生俱来的迫人气场。 “其实是,是……” 江淮之负手立于门前,只静静看着自家妹妹:“是什么?” 生怕自己与江唤私会之事暴露,她踌躇半晌,眼一闭心一横—— “是、是小柚子想让我找借口离开,想和哥哥多待一会的!” 江淮之默了默。 “……就知道。” 第19章 翌日寅时。 昨夜小娘子归府归得晚,又跑去人山人海的花灯会染了一身尘气,不顾疲乏硬是要了桃花瓣并牛乳泡了好一会澡,又用加了檀香、茯苓的皂角将每一寸肌肤细细洗过,一直折腾到子时中了才躺下。 第37章 合眼还没两个时辰,又要起。 辛夷瞧在眼里,按例将她叫起后,不免多了句嘴:“小娘子金枝玉叶,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若不然今日就不去了吧。” “得去。” 盆中温水被她一把甩到脸上,又拿过熏了一夜花香的手巾擦拭干净,“嗯……下次换盆凉水吧。” 辛夷听了更是心疼了。 “小娘子自读书以来,一日假都没告过,告上一日又如何,老爷和夫人其实早就心疼坏了,又怕皇家不要你,夫人更是一边铁了心一边在房里哭。” 她正擦脸的小手闻言一滞。 “我不是非要当这个太子妃!” 罢了,她无处解释,她也解释不清。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除了不喜欢李乾景,不愿嫁入皇家这一点是板上钉钉的,其余的感情眼下可谓是一团乱麻。 想着,她对着铜镜里一张粉雕玉砌的小脸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忽然有点美了:“真是好看。” “……” 辛夷实是不知她的想法是怎么突然跳跃到自己好看上的,倒也恭维着她的自恋,“小娘子自是仙姿佚貌,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人儿呢。” “那你说,这京城第一美人儿的脸,可招人喜欢么?” 她琢磨着。 “那是自然了!” 辛夷没有一点犹豫。 “小娘子一出门,那可真谓是桃羞杏让,多少男子都为之倾倒呢,只是小娘子打小就有这婚约,各家公子自是不敢肖想,要不到了您及笄之年,咱们相府的门槛都得被踏烂了!” 符柚听得舒心,得寸进尺了。 “那辛夷姐姐的意思是,若是我没了这婚约,我想喜欢谁,谁就不可能拒绝我?” “当然!小娘子若仅仅是长得美便罢了,这家世也好,性格也好,从来都把我们这些丫鬟婆子当朋友,您这娇娇一甜嗓,哪家公子敢不长眼拒绝您呢?” 虽是调笑的语气,这话却实打实说到了符柚心坎里。 她美滋滋将昨日江淮之送她的簪子别在发间,嘴角都快压不住了:“诶,对了姐姐,你前些日子买给我的那份酥酪好吃得很,是在哪家买的?” “小娘子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辛夷笑道。 “是城南苏家铺子的点心。” “是点心铺子呀?那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开门?” “苏家生意一向好,寻常卯时就开了,小娘子若馋了,奴婢等会便出去买。” “不用你忙,我是想买些带去东宫的。” 符柚歪脑袋想了想,心下一紧。 “不对,卯时这个点很危险呀……容易迟到!” 她最后整理了下一丝不苟的妆容,拎起自己的小绣包拔腿就往外跑,“我去他们家门前等着,万一开门早了呢——” “诶——小娘子慢点!” 她这一跑可给辛夷急坏了。 “您怎么还戴着昨日的簪子就跑了,您的发饰从来是一天一换的!” 小娘子娇俏一笑,眉眼都弯了:“我喜欢,就戴这个——” 好在天公助她。 苏家铺子比往常早了一刻钟开店,她匆匆忙忙打包了两份酥酪就催着车夫往东宫跑,直跑得那小马儿都要不干了,才卡着点正正好踏入崇文馆。 只因她昨日特别注意过,江淮之夹得最多的便是甜口的菜系,糕点更是意外地用了两块,她这才灵光一现,大早上跑过去要了新做出来味道正是最好的酥酪。 为何是两份。 自然是做得不能太明显,得拿李乾景打个掩护。 瞧着着急忙慌闯进来,鼻尖上都跑出一层汗的小娘子,江淮之掷了书卷,淡淡抬眼看过了窗外的天色,“正正好,一分不迟。” “还好还好……” 她扶着腰喘了几口气,将两份精致的糕点盒摆到他们面前。 “新、新做出来的,今日第一笼酥酪,先、先尝一尝。” “怎得想到早起买这个?” 江淮之自觉她的模样有些好笑,抬手接过一盒,甫一掀开木盖,细腻的甜香便盈满了整间书室。 “早知道你要带东西来,那早膳我就不吃了!” 李乾景毛笔一扔,毫不矜持扑了过来,随即抱怨道。 “这个看着好甜,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吃甜的。” 符柚没好气道:“不喜欢吃给我吃!” 本来也不是给你买的。 “那我不!” 他登时跟个小孩一样抱紧了盒子,猛塞一块进去。 “唔……好吃!小柚子给买的都好吃!” “……” 她颇有些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从哪学的这么‘下饭’的话。” “从话本里学的呀!” 他被甜得龇牙咧嘴的。 “都说这种话对女孩子管用,看来小柚子根本不是女孩子。” 符柚瞬间炸了毛,追着他满屋子打:“你!!” 江淮之安安稳稳坐于上首,瞧着他们幼稚地打来打去,不免无奈。 只是这新出笼的酥酪……的确好吃。 细腻的奶香与清甜的酒香碰撞出软嫩丝滑的口感,似有若无的桂花香气更为这盏酥酪去几分腻,入口即化,甘甜醇厚,真可谓是“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1] 第38章 这孩子……竟是个心细的。 想来是昨日他下筷的口味太过明显,被她有心捕捉到了。 这苏家铺子做出的甜点实是京城一绝,却日日卯时后开门,他因要为太子授课,几乎从未吃过这第一笼甜点,如今倒也算是满足了。 想着,他眉眼不自觉柔和起来,下意识向她那边投上一眼,恰好撞见她也往这边看。 小娘子好看的一双眸子清洌洌的,视线相撞的一刻,她冲他娇俏一笑,随即又害羞地低下头去,连耳根处都满是少女的羞涩。 他亦是温柔笑笑,微微颔首谢过了她。 “不闹了。” 他开口意外地带些宠溺。 “过来上课了。” 李乾景骤然停住脚,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这人平常是这么说话的吗? 他正要跳起来吐槽,却瞧见方才正和他打闹的小娘子,早已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似乎还挂着抹压不住的甜笑。 只把他留在原地,像个大傻子。 “……什么嘛。” 李乾景讪讪过去,那边却已经开始例行检查功课了。 “诗里写的是缠丝玛瑙。” 符柚嗓音甜甜的,几乎称得上是对答如流。 “不错。” 江淮之挪开手中书卷,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近日学得都很好。” 她被夸得美滋滋的。 不枉她过个年都在家里死记硬背,他夸人的声音可真好听呀。 “今日便先不学诗文了。” 淡淡的雪松香气近了些,她嘴角上扬着抬头,恰看到那只修长的手,捻了张薄纸在她面前。 “练练作画。” 符柚甜丝丝应道:“好!” 李乾景更无语了。 “小柚子,咱能不能不卷了?” 他口中嘟嘟囔囔的,听起来似乎十分不满。 “你现在怎么见着他就笑啊,读书有这么开心吗?” 话未说完,江淮之将握着的竹简卷了起来,生生敲在他脑袋上,笑得喜怒莫测。 “管好你自己。” 李乾景痛苦地蜷作一团。 “你等着,等我哪天登了基,看我怎么折腾你的!” 江淮之抬手又是一下。 “臣等着。” 符柚坐在旁边,忍得很是辛苦,小手握着画笔描着江淮之事先勾好的图样,使劲才憋着笑。 这种不畏“强权”的性子,可真是…… 好喜欢。 脑海中突然蹦出的念头,直直吓了她一跳。 想什么呢?! 笔握得更紧了些,她圆圆的眼睛死死盯上薄纸绘出的图样,不敢再朝前面瞄上一眼。 是青山有松的图样,幼时她也曾见江萦月描摹过,二姐姐的闺房里也被她偶尔捣乱翻出过几张,想来是拿来练习的经典式样,只是越描下去,却愈发觉得这晴日青山好似那人的眉目,这挺拔山松又好似那人的身姿,连带着松下千锤万击的山石,都有几分江家风骨的影子。 故而她越描,脸上就越是发烫,小脑袋几乎要扎进桌案里。 她堂堂丞相千金,符家小娘子,到底是怎么了? 终于注意到她这边的异样,江淮之授课的语句忽然停了,问询的语气中少了几分疏离,“不舒服?” “没、没有……” 符柚心虚地回了话。 “这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了,有点热……” “啊?你不早说小柚子!你脸都热这么红了,跟那个猴的……” 她没让这位抽风的太子殿下说完,“你闭嘴!” 说罢,她又自觉影响自己的形象,慌忙咳了几声打掩护。 江淮之却不知何时已踱步至窗前,轻轻开了两扇窗。 “可好些了?” 他问道。 “若还是热,我唤宫侍进来去些炭火。” “好、好些了先生。” 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微凉的晨风从右后方的窗外轻轻吹拂过来,一下子让她褪去了好些莫名的燥热。 “多谢先生,先生真好!” “无妨。” 他温温柔柔应着她的撒娇。 “有事直言便好。” “不公平!” 李乾景一声尖锐爆鸣,打破了这边岁月静好的氛围。 “以前我喊热,你一直都说什么心静自然凉,骂我心思没在读书上,怎么到小柚子那就不一样了!你偏心!” 江淮之抬了抬眼皮,难得没给他一个爆栗。 他说得似乎也没错。 好像自从符家小娘子来了,他对她一直都称不上严厉的,甚至于也可以说是偏宠,几乎有求必应,也很少训斥过她,哪怕是告状最后也只成了威胁,化作笔下两三句美言送往丞相府。 毕竟是个女孩子,娇生惯养的,受宠些也是正常的。 他把原因归结于此,出口淡淡一句:“方才讲的学会了么,就叫?” 很凶。 符柚与李乾景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好奇方才究竟讲的什么,符柚小脑袋往那边偏了偏,提出了疑问,“对了先生,为何我日日练字作画习琴背书什么都有,他却只要念书就好呀?” “他学得早些,你眼下练得这些东西,他不需要练了。” 江淮之竟是没有像对太子一般,斥责她浪费时间,反倒将李乾景的书要过来递给了她。 第39章 “若是好奇,可以一看。” 小娘子眨眨眼睛,连忙接过来,却蓦然张大了嘴。 这什么? 这天书! 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一般印在册子上,字字严丝合缝没有一点空隙,一时之间,她连哪句话是哪句话都分不清。 “你的书是我事先作过批注的,再跟我些时日,你便也念这种。” 江淮之耐心和她解释着。 “这些古文,本就是没有句读的,要自己分辨。” “这也太难了吧……” 符柚面上一红,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日日还嘲笑他答非所问,原来他读的是这些东西。” 李乾景小嘴一扬,刚要骄傲,那边却继续说了。 “乾景虽然蠢笨了些,但毕竟起步得早,三岁便跟了我念书,你自然是追不上的,并非你比他笨——” 太子殿下有点想炸了。 江淮之丝毫没给眼色,依旧娓娓而谈。 “柚儿很好,不必气馁,慢慢来。” 太子殿下彻底炸了。 “什么叫我蠢笨?” 他一把把自己的书夺了回来。 “你这人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说话非得这么难听,要不是我小时候没脑子,还在父皇面前说你教得好,你那会才多大,才十来岁吧,怎么可能稳稳当当官拜太傅!” 他越说越来劲,少年的急脾气一览无余。 “再说了,你别老夸小柚子行不行,她不过就是把课业都给你完成了,别的也没干什么,你干嘛天天就夸她哄她!” “李乾景,你说什么呢!” 小娘子一叉腰,眼眶一红,吵架的架势便出来了。 “我认认真真完成课业,先生夸我几句怎么了!先生教得这么好,能当太傅都是他的本事,你当时一个三岁的娃娃,怎么就以为自己能左右朝政啦!” “你再说!” “我说怎么啦!” 她也来了劲,也顾不上当着江淮之的面了。 “你干嘛老是说先生不好,我待了两个月也没觉得哪里像你说得那么过分,就你天天跟谁踩了尾巴一样,找完这个事找那个事……” “符柚!” 少年多日来隐忍的醋意,终于在这一刻爆发。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成日替他说话,你喜欢他是不是?” 此言一出,仿若平地一声雷,在三人心里炸出巨大的涟漪,随即归于一片死寂。 符柚一双清冽的眸中,霎时盈满了泪,神色中满是不知所措,“你……你吼什么呢……” 被人生生这样戳着心窝子吼了一下,她既委屈又无助,好似一直没有能摸清、没有敢确认的小心思被直接撕裂到人前,害她难堪得要命。 “够了。” 江淮之心绪有些乱,亦有些不自在,皱着眉便呵斥了。 “这里是允许你们吵闹的地方么?坐回去!” 将连日来心口的堵塞发泄出去,李乾景也渐渐冷静下来,略带无措地去拽她的袖子,“小柚子,我……” 话未说完,他的手便被重重甩开了。 小娘子一个人窝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眼泪滴滴哒哒地落在刚绘好的青松上,“……婚什么时候退。” 李乾景也跟着坐了回去,低着头闷闷的,“婚不退。” “我讨厌你。” “我知道。” 他赌着气。 “那也不退。” “吵够了么?” 江淮之冷下声音,听得人不寒而栗。 “从明日起,柚儿在这屋,你去那屋,我分着教,听明白了?” “去就去。” 李乾景嘟囔着。 “我也不想跟她坐一块了。” 符柚紧咬着唇,一言不发,只默默点了点头。 好似委屈坏了。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对啊。 把这个讨厌的家伙挪走了,那她岂不是…… 可以单独和江淮之待在一起了?! 想着,她猛地一抬头,哑着嗓子就喊:“明白了!” 李乾景:“……” 什么意思。 他堂堂太子殿下还没拉下脸哄呢,她怎么就高兴上了?! 她眼里头亮晶晶的,也不知是哭的还是兴奋的,手脚麻利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位太子殿下的书册全给扔隔壁书屋去了。 “你,今天就去!” 第20章 原本的屋子很快安静下来。 江淮之坐于上首,一手捏着青松图样,一手捧着古书典籍,瞧见下面只一个小姑娘蜷在位子上泪汪汪地偷瞄着他,叹息一声将手中物什皆放下了。 他起身,将连接着内廊对过一间小书屋的门关上,坐到了她身边。 “乾景都走了,怎么还哭?” 他温了温语气,询道。 “委屈了,一时收不回去。” 符柚撇撇小嘴,如实答道。 “他刚才声音好大,我不喜欢人吼我,特别不喜欢。” “许是你为我说话,他心里不高兴了。” 江淮之抬手,将她手中湿透了的巾帕取过来,换成了自己那条干净的给她攥。 她嗅着那方有竹香味道的小帕。 “他为什么不高兴?” “毕竟是他的未婚妻,怎可以向着旁的男子说话。” 第40章 “幼稚。” 小娘子嗤了一声。 “从小便挑我这挑我那,争着吵着要退我婚,现在疯疯癫癫的吃什么醋。” “幼时难免小孩子心性,或许如今他转了心意……” 话未哄完,却被她骤然扬了声调打断。 “我就是讨厌他!你不要再说他了好不好,有完没完嘛!” 小娘子糯甜糯甜的声音掺了几分哭腔,在这空寂寂的屋墙上撞了几撞,啪叽落到了地上。 半晌沉默。 意识到自己朝他说了什么,符柚小手僵在空中,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她……她在做什么? 明明她自己亲口说的,讨厌别人吼她,那她为什么要吼别人? 他又没有义务哄她开心,她凭什么迁怒他? 一道冰冷的寒流瞬间蜿蜒过她全身,冻得她整颗心都凉了。 她声音颤得不像话,“对、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闭了闭眼。 他一定不肯再理她了,她想。 “是我说错话了。” 意料之外的,江淮之开口很是平静。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你与他被一纸婚约捆绑良久,也并非你所愿,我不该站在长辈的立场上劝你二人夫妻和睦,抱歉。” 符柚怔住,许久才试探性抬了眼。 他眉目疏朗,细细辨来只能窥探出三分歉意,并无半点怨怼。 “你……你不生气?” “为何会生气。” 他微微苦笑。 “世人皆赞这桩好姻缘,赞门当户对,赞青梅竹马,却无一人考虑你身在其中,究竟是否心甘情愿,我方才下意识在你面前说乾景的好,维护这桩婚事,又与俗人何异,该是我反思才是。” “可是、可是我凶你了呀……” “一个小姑娘,有些脾气又怎么。” 他将她方才激动之下,扔到桌上的小帕重新递到她手上。 “我是你的先生,本就该好生护着你。” 说罢,他示意她擦擦眼中的泪。 “不哭了,妆都要花了。” 妆花了?! 符柚顿时如临大敌,接了小帕便背过身去,说什么都不肯再回头。 “讨厌死了……” 她呜咽。 “我好不容易画的妆面……” “……其实也没有那么花。” “不完美了,不好看了……” “嗯,不好看了。” 他故意逗她。 果然,小娘子下一秒就转过头来,本就圆的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真、真不好看了?!” “骗你的。” 江淮之挑挑眉,又选了几张图样放到桌案上。 “既不哭了,那便学作画?” “……那个,我又有点想哭了。” “这种哭,我不哄的。” 他看起来很有一套原则。 “好嘛……” 她吸吸鼻子,乖乖巧巧坐正了身子,心里反倒有些美了。 从头到尾,他都在好生安慰她,半点眼神没往李乾景那边给,哪怕她现在好了,也是接着教她画画,似乎根本没想过那边还有一个人在生气。 而且他脾气真好呀。 即便她是个千娇百宠的,也不敢随便冲撞爹娘和皇宫里那些贵人,有时跟李乾景拌上几句嘴,一来一往说过分了还怕人家告状到御前,治她爹爹教女无方的罪。 虽然李乾景也不曾这么做过。 但江淮之之于她,于公是凌驾于各国公及朝臣之上的帝师世家传人,官拜太子太傅连爹爹都要礼让三分,于私也算是她正正经经的先生,被她脾气上来了吼上一句,非但半点没有生气责备,反而还反思他自己的错误。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眼光好了。 胡思乱想的间隙,江淮之早已拿起那张薄纸,将她描摹好的画样上上下下端详了个遍。 他难得没有气她:“作画功底尚可,幼时学过?” “学过一点点。” 似乎是凶了人理亏,她很乖地答了。 “小时候爹娘还没有放弃我的时候,我也去府上设的书院里学过,觉得有点感兴趣,就多听了两耳朵。” “那这图样,倒是给你给简单了。” 江淮之起身,从身后书架的一方小柜里,又抱出厚厚一叠来,修长的手指细细捻过一页又一页。 他凝眉仔细思考着什么,那双好看的剑眉也不自觉微微蹙起来。 “其实柚儿于进学一道上还是有些天分的。” 他忽然来了句。 符柚想也没想就接道:“先生你直接说‘但是’的部分就好。” “……” 江淮之被她逗笑了。 “但是为人处世上却是天真单纯的。” 话音刚落,他又自己驳回了,“罢了,就是有点笨。” “舒服了。” 她娇俏一回眸,竟是捧腹笑起来。 “你还是这样说话我听的习惯耶!” “胡闹。” 他的训斥中却是沾了些宠。 “挑一张。” “都不想画。” 她随意扫了一眼就噘起了嘴。 “想学画人。” “人?” 江淮之倒没有想到。 “倒是有些跳跃,你若喜欢,也未尝不可一试。” 符柚眸中一亮,顶着一双星星眼十分用力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