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救了敌国质子后》 第1章 [古装迷情]《当我救了敌国质子后》作者:陌风翎【完结】 文案: 容清樾因为兄长的离开,深知家国重担,以女子之身向军中大将学武,走向那个生死由命的沙场,过着今日活明日死的生活。 多年后容清樾准备卸甲回朝查明一些事,脱下戎甲之前她做了一件事—— 在双方交战之地,接了南启送来求和的质子。 这个质子和她阿兄很像。 同处一个军帐,看着质子孤苦无依的模样,双手扫过那双不能视物的眼,她说:“你别怕,这里有我护着你。” 最初,她只是想保这个人活命,往后可以平安回去;后来她才发现,他的国于他而言更像地狱。 最初,她将他当做弟弟一般仔细教导,再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味。 李绪摘下眼纱可以视物那日,容清樾对上了那双含着春水的眸,鬼使神差的,她说:“晏淮,我有一局棋局,生死成迷,你敢入么?” 他不曾犹豫:“殿下的局,我入。” 那日宫变,她明知他百毒不侵,可她像自我蒙骗一样,不曾掩饰地端来那杯有药的茶水。 “晏淮,你跟我进宫,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央求地拉住她的衣袖:“殿下,我可以不回去……” 她没有同意。 团宠三公主vs病弱七皇子 本文排雷: 1.历史架空,请勿考究 2.sc,1v1,he 3.男主眼睛会好 4.男女主感情线弱,并且前期男主存在感弱,男主控勿进 6.去留随心,和平共处最重要 7.文名兼简介随时会改动 8.部分文案内容大概会放到番外也不一定 内容标签:强强宫廷侯爵甜文正剧 主角视角:容清樾李绪 一句话简介:就不该承什么诺,这下好了,栽了 立意:女子亦是巾帼 第01章壹 厚重的钟声敲响,响彻整个皇宫,声波震荡击落檐角要落不落的露珠。 穿戴整洁得官员从长龍门鱼贯而入,进入由九根金龙攀柱,穹顶镶珠的朝明大殿。 今日朝会,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官员互相挤眉弄眼,却没有一个人发话。 “众卿家,有什么话,大可直说。” 皇帝浑厚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文官之中被推出来的礼部尚书举笏板言:“禀陛下,臣等觉得晋昭公主年岁已至二十又四,于常人家已有婚配,今公主还于沙场之上实与伦理不合。” 他开了先口,其他认同的官员便一起附和。 皇帝扫视一圈,底下的文官武官出乎意料的一致,皆希望晋昭公主回元都嫁人,相夫教子。 皇帝冷哼一声,看向武官中的镇军大将军:“成爱卿,你也如方爱卿一般想法?” 成立名出列躬身:“禀陛下,臣也与方尚书想法一致,其一晋昭公主乃国之珍宝,日日在战场风吹日晒,臣看了也心疼;其二女子年长而不出嫁,以后到了夫家,晋昭公主便是珍宝,也会遭人饭后闲谈,诟病颇多。” 皇帝垂下眼眸,无形中的威压扑面而来,成立名还好,最开始发话的方科已是冷汗如淋,豆大珠子顺着颊侧往下滑落。 方科不禁想要埋怨让他出来说话的那一群人,明知道陛下最偏爱这位公主,非得找理由弹劾,若是陛下发怒,他该如何是好? 过了多久了? 方科站在那儿备受煎熬,根本不知时间流逝的快慢。 几秒还是几分钟之后,皇帝才缓缓开口:“众卿家所言乃晋昭公主,远在边关征战的为辅国大将军,待辅国大将军愿意回元都做晋昭公主,朕会考虑诸位爱卿所言之事。成爱卿之言有理,但只与常人家的女子是理,晋昭乃皇家公主,谁若敢有妄言,一律责罚。” 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仿佛都预料到皇帝的反应,必会偏袒公主。 “可还有其他要事禀奏?无事退朝。” 着棕红官袍的官员出列,举着笏板言:“禀陛下,臣有事启奏。” 皇帝目光转向他:“说。” “陛下,自悯宣太子离世已有十四年,如今皇子们及冠者数十,功成者也有一二,陛下该再立储君了。”邓子良躬身道。 皇帝垂下眼帘,眸子里透着寒光:“邓卿是觉得,朕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了么?” “皇上言重。”一项可以诛九族的指控,邓子良惶恐跪下,“然储君之选乃国家大事。此前高祖时,就因皇储之争,让整个北晋血流成河。今皇子长成,若不选以德才兼备者让对皇位觊觎之人失了此心,恐再出现百年前的灾祸。” 皇帝冷淡道:“邓卿此言,是有钟意人选?” 又是一道要了命的疑问,邓子良身子匐得更低:“并非臣钟意,乃三皇子诗书骑射皆优,实有爱民之心,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 “邓大人此言差矣。”另一官员站出,反驳邓子良,“自古以来立嫡立长,悯宣太子离世,中宫还有一位九皇子,何时轮到三皇子来争这储君之位了?!” 邓子良直起身看向他,皱着眉道:“九皇子如今还是小儿,德行品性一概不知,待他长成,岂非要到八年之后?” 九皇子乃帝后老年之子,今才十二余,性闹腾不爱读书,不论从各方面看,都不是明君之选。 第2章 官员朗声道:“八年不长,皇上身子朗健,等九皇子长成再定夺也并非不可!” 皇帝坐于高处,看底下的戏台子,事不关己的听了会儿,实在不耐他们言语吵吵惹人心烦,拂袖道:“好了,两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立储为大事,但今边关未定,家国安危不知,此事容后再议。下朝!” *** “陛下每次提及晋昭公主与立储总是含糊。” 冬日风干冷,方科手拢在袖中,哈着白气抱怨道。 成立名是武将,日日操练不像他般畏寒,阔步走在三人前面,听他说话,回头道:“哪回不是如此?要我看,陛下一直推脱立储,可是想等晋昭公主回朝,立其为皇太女?” “成大人慎言。”邓子良音调低沉,混不像个书生的声音,“历朝历代皆没有女子为君的先例,此前陛下要让女子为官,就已惹得众臣不满。以陛下之精明,断不会再以此在我等头上炸雷,惹朝臣不快。” 方科耸鼻,脖子都快缩进领子里去了:“也并非不可能,陛下那般宠爱晋昭公主,事事依她,晋昭公主也有实能,陛下并非没此打算。” 邓子良嗤笑:“女子而已,心胸不广。就算能行军打仗,治国乃君、臣、民之间的转圜,岂能与打仗相提并论。” “男子不过胸骨比女子宽了些,便可自称心胸宽广了吗?我倒是第一次听这等大言不惭之语。” 邓子良三人瞥眼,同样着棕红色的女官怀抱笏板靠在墙边,邓子良轻蔑地看她:“谢大人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我等自是不敢说谢大人心胸,只这世上,确是女子眼见、心见都比男子小,只看得到眼前一点。” 谢无呦呵笑一声:“若不是你们男人总把女人拘在后院,女子的见识绝不会比尔等差。” 方科不服道:“男在外女在内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历来如此,女人见识少如何就是男人的错了?” “历来?这个历来也是你们男人说的。”谢无呦冷哼,说,“世间道理多是你们口中出来,何时让女人说话了?”瞥见方科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说嘴长在我们身上,不曾不让我们说话是吧?女人言尔等听么?” 成立名怒道:“你简直是混淆黑白!” 谢无呦耸耸肩:“看吧。”说罢不再与他们掰扯,抖抖官袍往宫门外走去。 邓子良想了良久,终是轻笑一声,与他们二人并肩离开了皇宫。 *** 梵南城,匆南关。 巨大的军帅主账是商议战事的重地,掀开帐帘入目是沙盘,详细勾勒着整个梵南城东西两侧以及南边北晋与南启接壤的大片山峦与平地。 战事方歇,容清樾着玄色里衣立在沙盘前思索与南启接下来的战该如何行进,手指点过一处山峦,尔后摇头觉此不可行,又换了一个方向。 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身披大氅的军师陆伯良掀帘进来,手里拿着一封装在竹简里的牛皮信纸。 容清樾抬眸,看向他手里的信:“云都来的?” 军帐燃着火比寒风呼啸的外面暖和,陆伯良脱去大氅,伸手将信递给她。 容清樾接过,展开垂眸散漫的扫了几眼,陆伯良哈着白气:“云都里那些没点本事的老家伙又在以你的年纪为由催你回都,日日上朝日日奏。” 容清樾面色如常地走到火堆面前,信纸飘飘落下,与火相触噼啪作响:“年及二十那年就如此,时至今日也不见他们推出一个顶替我的人来让我回去,若他们即刻找出个人来,我便也驱马回都了。” “还有,近来那些个老臣提出立储的声音越来越大。” 陆伯良静静瞧着她,只见她抬眸:“立谁?” “三、六、七、九,四位皇子都有拥立的,”陆伯良说,“最具争议的乃三皇子和九皇子,无非在争是立嫡还是立贤。” 容清樾淡淡收回视线,继续看向沙盘:“陛下身体朗健,不到危急存亡,他不会急着立储。” 陆伯良知她不想再继续扫兴话题,看向沙盘中插着的蓝色旗与白色旗,蓝旗代表本次行军占领的地方,白旗则是南启还据守着的要地。蓝旗已从匆南关向南启鸠茗山推进,越过鸠茗山便可一步直达南启边境防线。 “鸠茗山一战,敌军鹰师军节节败退,短时间内不敢再犯,可我们若一直等他们先攻也不是办法,鸠茗山易守难攻,不抓住此次机会,下一次恐再难找到突破口。” 容清樾与他有同样的想法,微微偏过头,火光照在颊侧烘出一层暖光:“先生以为该如何进攻?” “刺探来报鹰师军此刻退至樵岭东南一侧,我军兵分三路从鸠茗山其余山岭,行至樵岭东北、西北、西南三侧夹击,即便不能歼灭,也可将他们逼至平原,届时平原遮挡不足,可使弓箭排布山头以作压制。” 沙盘之上,樵岭沟壑相连,如一道屏障横亘在北晋与南启之间,山峦之后就是连片的低凹平地,平原之后就是南启边防曲津城,以陆伯良的计策确实可行。 “将军可以放心,现今的南启诸皇子内斗,皇帝昏庸疏于兵马,西边还受西佑侵扰,若想腾出全力对付我们,他们必将顾此失彼,不敢冒此大险。故而我们只需将鹰师军的统率乔连以击败,攻克曲津城乃时间问题。” 容清樾凝视曲津城城墙前一览无余的平原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应道:“依先生言,确是最快攻破之法,可直穿曲津城前的滩遖平地,将士损失可以万计数。” 第3章 万字当头的士兵损失,于他们现今的兵力来说难以承受。 “曲津城两旁的山峰皆有他们行军的步道,三路主兵力将鹰师军逼退至滩遖平地,剩余兵力往两边步道入曲津城,以此形成包围,如何?” 容清樾望着陆伯良,希望从他眼里得到肯定,陆伯良摇头否决:“步道未曾有刺探去过,如若乔连以预先在步道设防,贸然前去,去步道的将士们便凶多吉少。” “将军若想如此,便再等几日,先让刺探前去探路,行军还是妥帖点为好。” 容清樾懂他的谨慎小心,于是点头:“我依先生。” *** 刺探去了三日,第四日晨来报,鹰师军有两路兵力埋伏在曲津城左右双峰,他们只要选择走步道,必遭埋伏损失惨重。 陆伯良的小心是有道理的。 容清樾召集诸将商议。 因鹰师军主力还在樵岭停留徘徊,陆伯良猜测乔连以准备以自身为饵,诱他们前往曲津城双峰,他们只需假装派出两路兵力前往双峰,待主力围攻上樵岭,分派两路再行汇合杀他个措手不及,此战,定然拿下。 陆伯良的计策鲜少出现问题,便是有问题也不会是大的纰漏,诸将信服其与容清樾的统军之能,觉得确实可行,便点头同意。 容清樾着石青昂、赵浒页、廖科统四万兵马分三路围上鸠茗山,又请张烙、毕亚往双峰前去,动作要大,要让乔连以觉得他们中计放松警惕。 五人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能将,领命后即刻前往兵场整兵以待出发。 只等明日点将,能不能将南启来犯者逼回南启境内再不敢贸然来犯,就看此役了。 第02章贰 后宫,花园。 冬日风寒,花园常青树梢皆盖一层皑皑白雪,厚重一层压弯了树枝。 四公主邀了下午梅花宴,品新寻得的厨子做的与梅花有关的糕点、凉食。 “听说,大臣纷纷上奏请容清樾回元都。”六公主最近不喜甜食,石桌上一盘盘精致桃花状糕点一点没动,小口喝着混合梅香的茶。 四公主睨她一眼,讽笑道:“三皇姐的名岂是你能直呼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六公主不在乎:“妹妹知晓四皇姐一直倾仰三皇姐,以后妹妹不在姐姐面前这般就是,姐姐别生气。” 四公主最为讨厌她这没有小白花的容颜与声调,却硬要时不时扮演小白花的样子,冷哼一声再懒得与她说话,转而看向一直端庄有礼坐在上首的大公主:“大皇姐,三皇姐要回朝可是真的?” 大公主同样充满许多不确定:“只是传言,父皇在朝堂之上只说看小啾的想法,若她愿意回来,大抵也就回来了。” 四公主失落地垂下头:“哦……” 距离上一次回云都,皇姐又离开了四年,她记忆里皇姐的模样都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也许皇姐真回云都,她已然认不出皇姐了。 “三皇姐年逾二五,云都里这个年岁未嫁的不多了,是该回朝定定亲,以免都城中优秀的男子都别挑完了,最后只得嫁个歪瓜裂枣。” 二公主听了直摇头,这个六妹简直是个没脑子的,有些话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分不清。 先前还只观望的大公主冷声开口:“云都男子何其多,六妹至今不也没有优秀的男子要么?小啾虽说年纪长了些,但凭她的优秀,本宫都不知云都有谁堪配。” 六公主顿时被堵得脸色发青,却不敢反驳。 四皇姐与她相差不大,都是不大受宠的孩子,她尚有回怼之力,大皇姐不同,她是嫡出,背后倚靠中宫,夫家还是信阳侯世子,不是她一个小小贵嫔之女可以招惹。 “时间不早了,箫儿还在府里等我,你们继续。” 大公主无意再与她们掰扯,带着四公主一齐走了。 她们走后,六公主愤愤说道:“说几句怎么了?容清樾不过仗着嫡出身份,又有一身战功得父皇喜欢,不然也不是和我们一样么!” “何处一样?”二公主侧头看了看六公主,声音淡淡道:“她的身份早在出生时就已注定比我们高贵。当初女子不允参军入仕,父皇为了她名正言顺,让当朝女子都可出仕为官,仅凭这,若你是嫡出,你有能力让父皇为你改变现有的一切规则吗?何况你还不是嫡出。” 六公主哑口无言,不回看其他,只看身份,容清越与她们除了多出一层嫡出身份其他并无分别,可若加上父皇没有任何理由的偏袒和偏爱,这就有所不同。即使她换一个嫡出身份,也不可能如容清越一样得到父皇完整的爱,就如大皇姐一样,同一个母亲同样的嫡出身份,她也不曾拥有。 *** 梵南城属边关城池,一年里几近全部的时间都在与敌军抗衡,见到军队集结可以平淡面对,只在军队路过时递上自家都没有多少的米粮,但没有士兵会接手,他们虽有时刻丧命的风险,然他们有军饷,吃穿上要比百姓好一些。 大军集结完毕,容清樾身着乌黑玄甲利落翻身上马,身边马蹄声声,一匹红棕烈马停在身前,容清樾侧身瞥向骏马上的人,那人驱着马又靠近了些,她才缓声开口:“阿厦见到乔连以,切记活捉,我有话要问他。” “好。”子厦顺从地点头。 本次行军骑兵不多,士兵皆行走前行,容清樾等骑马者距离樵岭还有五里地时停下,下马与士兵一同上山。 第4章 马蹄的重量和人脚步的力量终是不同,以防打草惊蛇,须得降低任何能给鹰师军提示的情况。 樵岭上的树木郁郁葱葱,高大得遮天蔽日,进入山里只觉一阵潮湿,阳光透不进来,视线受阻。 容清樾抬头往上看了看,再看前方,湿气过重导致的迷雾重重,对身边的石青昂叮嘱道:“让将士们捂面,小心脚下。” 鹰师军来攻北晋主要路径就是通过樵岭,他们熟悉樵岭早有准备。但他们以防守为主,鲜少需围剿至此,就怕这里面常年积累,使得迷雾有毒或已形成瘴气而他们不知。 “是。” 石青昂即刻让传令兵将话传了下去。 两天一夜,他们这一路在第二日傍晚有惊无险抵达樵岭东北与东南交界山头,赵浒页和廖科带领的两路兵力皆因毒瘴损失不少士兵,容清樾听了士兵来报,他们两路兵力皆折损数千人,剩下的士兵状态也并不好,因此速度放缓不少还需明日晨才能抵达。 陆伯良咳嗽两声,他自幼肺里毛病多,樵岭雾瘴湿气重,激得他几度支撑不下去,容清樾担忧的看了过来,陆伯良摇手以示无事,待喘得过气来,才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将军,恐乔连以已经算好,西北、西南两侧的毒瘴会延缓行军脚步,不论今日是谁先抵达此处,乔连以都会安排人今夜夜袭。” 子厦此时脚步轻点,手里提着淅沥往下滴血的人头走了过来,到了近前,随手一扔,脑袋在地上囫囵滚动,都是沙场见过无数鲜血的人,谁的眼睛都没眨一下。 子厦道:“发现三个探子,另外两个见我们到这里就回去报信了,只留这一个继续盯着。” 容清樾扬了扬眉,以子厦的功力,既然知晓还有两个探子,不可能拦不下来,轻笑一声道:“阿厦现在也学坏了。” 陆伯良不放心的问:“另外两个可发现此人被你杀了?” 子厦摇头:“他们三人不在一处,此人死时没有发出动静,那两人隔得远,不会知晓。” *** 入夜,狼嚎呜呜,飞鸟停在树上咕咕叫,时而振翅起飞,俯身而下,再停在树梢时嘴里已多了一只老鼠。 安排多数兵卫装作放松姿态,令箭手上树,以便伏击以及观察敌军位置。 容清樾背靠树干倚坐假寐,身边一直叼草观察的子厦脚踝轻轻动了一下,忽听远处细碎的声音,容清樾睁开眼但未起身,埋伏在暗处的士兵早已蠢蠢欲动,就等鹰师军强攻而来。 她抬眼与子厦对视,很快撇开,她信任子厦的能力,但不知乔连以今夜会不会随军而来,夜黑风高,子厦万一上头杀错了人可不好。 子厦点点头,不发出一点声响离开她的身边,再现身已与箭手同在高处。 樵岭东南与滩遖平地接壤处,鹰师军军帐。 乔连以人高马大地坐在椅子上,手里转动一截没了血肉的骨头,一双浓眉蹙得能夹住纸张。 他的心里很不安。 明明计谋都没有问题,容清樾手底下最得力的名为赤火的军队已分两路往两峰出发,只要登上两峰,赤火必遭拦截,北晋兵力定元气大伤;至于今夜前去夜袭的不过他鹰师军的千人不到,一命换一命,能将北晋军队换了同等数量的人就算赚。 乔连以总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合理,但一时间想不出来。 天空一声闷雷,没一会儿噼啪大雨落了下来。 乔连以一时还有点高兴,在樵岭那难行的地方对战已是艰难,加上雨水的加持,北晋就算有准备,也会更为困难,还能拖延他们另外两路兵马的进程。 脑海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乔连以终于找到是哪里有问题—— 探子来报,樵岭西北、西南是赵浒页和廖科领军压境,东北便是有容清樾带石青昂亲自领军,三路近四万人,但都不是北晋与南启对抗中最主要的兵力,而是前往两峰的赤火。 此次战役北晋明显要直攻曲津城,不应该以赤火为主,增加胜算么? 选择赤火前往两峰,除非…… 除非赤火并不是前往两峰。 中计了! 乔连以顿时冷汗涔涔,紧急召集各部下前来,却得不到有效解决之法。 此时若抽身往后退,便是滩遖平地,以容清樾的聪明,不会给他们时间退回曲津城,没了樵岭这个天然保障,他们鹰师军就是任人宰割的牢中羊;若不退,北晋兵力已从各处包围过来,就算常年出入樵岭,识得樵岭的地形,也不见得就能将北晋军拦下,他们终究要退到滩遖平地。 乔连以看着部下个个充满慌乱,闭了闭眼,决定道:“樵岭我们比他们熟悉,先在此与他们争斗,就算无解,也要化作狼咬他们一口血肉,让他们知道痛!”只要能让北晋大受损伤,凭曲津城的优势,北晋就算能攻下也得脱一层皮。 “是!” “一切为了南启!” 部下随着高呼:“一切为了南启——” “一切为了南启!” 这一夜过得极其不平稳,鹰师军利用熟知地形的优势以及雨夜的干扰,致使他们足足有两千将士阵亡,一千将士重伤,才将鹰师军前来夜袭的人灭尽。 子厦欲将最后一人斩于刀下,容清樾呼声让他将人放走给乔连以报信。 容清樾还箭入鞘,被保护在后面的陆伯良也靠了过来:“这次伤亡不小,乔连以得了消息应会得意几日,认为我们不敢即刻往前逼近,不如让弟兄们修整两日再起进攻?” 第5章 容清樾眼睑低垂,火把的暖光投射过来,使得长长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阴影,几息后冷然开口:“乔连以能成为鹰师军的主帅,没有你我想象的那么蠢,只要他得知去往两峰的是赤火,不用多久就能想明白我们的计策,两日的时间只要顷刻不停,足够他们退回曲津城,一旦他们进曲津城,我们再想攻下就难了。” 陆伯良:“所以待赵将军和廖军与我们汇合,我们需即刻进攻。” 容清樾点头:“对,此次兵力充足,虽各有损伤,但总体还剩三万余,再有毕亚和张烙从后方围剿,足够了。” 翌日晨雾朦胧时,赵浒页和廖科连夜赶路,总算与容清樾他们汇合,兵力齐到,容清樾即刻让传令兵抄道去给赤火军传令,让他们从双峰方向转道往樵岭东南后方而来。 晨光穿破层层叠盖的树叶,一点点亮光透过打在地面时,容清樾他们刚到樵岭东南的山脚,上空传来尖锐而响亮的破空声,是鹰师军提前埋伏在山腰的弓箭手,盾牌手以最快的反应持盾上前还是不抵,伤亡较为惨重。 以低对高不是明智之举,步兵一轮一轮往前,战亡一排又一排顶上,最终抵住将弓箭手处理完,留了一地尸/体。 容清樾低头看一眼左臂,穿着黑色战甲,也分不清自己的血与敌人的血。 子厦挨过来,眉头紧皱一句话不说,容清樾动了动没有太多知觉的手,安抚道:“擦伤而已。” 整顿好往山顶行去,从高处往下望去恰好能望到军帐一角。 鹰师军早有防备,他们如今将士折损九千余,正面开仗终将是恶战一场,但没有一人退缩。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若不将鹰师军拿下,不将南启蠢蠢欲动的心压回去,北晋则永无宁日。 兵刃相接,厮杀声漫天,眼前血雾飘散,所有人都只奔着一个目的—— 打赢这场战,将南启军队压回他们境内。 容清樾手持长剑,与士兵们同生死,一步一步将鹰师军击溃。 樵岭之战,以北晋胜为结局。 *** 清理战场后,就地驻扎军帐,等待剩余援军,一同攻打曲津城。 军医一刻不敢放松地帮容清樾缝合手臂半寸长深可见骨的伤口,樵岭潮湿的环境,让伤口有了腐烂的迹象,生生刮下一层肉,将军咬着白布一声不吭。 乔连以被子厦从帐外压了进来,容清樾正好穿上里衣,端坐在上方闭目休息。 子厦压着他跪下。 乔连以满口鲜血,下颌脱臼不能自主开合,眼前也是血红一片视物不清。 他的下颌被一双冰冷带茧的手抬起,轻轻一推将骨骼复位,让他能开口说话:“容清樾,这次怪我棋差一着,但能让你痛失那么多能将,也算值了。要杀要剐痛快点!” 容清樾口中净是血的铜臭味,哑着声音道:“我问你一件事,你告诉我,我饶你一命。” 乔连以愣怔一瞬,很快讽笑一声:“你这万事顺意的人居然有求于我——问!” “你可知我阿兄,当年为什么会死在西佑?” 乔连以原是西佑的将军,十四年前叛逃至南启,被南启皇帝重用,后忠心耿耿留在南启成了鹰师军的主帅。他离开西佑那年,正巧是阿兄死在西佑被送回的那一年。 乔连以似是一时间没有想起她的阿兄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张了张嘴,容清樾期待着,他却只说:“北晋悯宣太子啊,他的死,和你们北晋的好多人都有关系。北晋那些人啊,都知道西佑那个老皇帝,男女幼皆喜,悯宣太子容貌甚美,他们却还是让悯宣太子去了。悯宣太子聪慧,世无其二,容将军你同样聪明,你说这想要掌权北晋的人,他会希望有一个能力卓越的君王登极,会希望这个人有命回北晋吗?这样说,你当明白他是因何而死。” 容清樾本就因失血惨白的脸,此刻已然变得白而泛青。 阿兄遗体被西佑送回,陛下当时不许她看,那时年幼,即使知晓阿兄已经离开,也不愿不见他最后一面,趁着夜色,宫人皆困倦,仗着自己身小绕过所有人的视线,她趴到了灵柩上方。 阿兄的脸上,脖颈,手背都是青紫的痕迹,鞭痕、火烫,还有一些当时她不明白的痕迹。 西佑皇帝的喜好,是西佑皇族秘辛,极少有人能知晓。 “你可知道是谁与西佑合谋?” 乔连以笑了一声:“这是你们北晋的事,我可就不知道了。” 容清樾久久不言,乔连以不想和她耗下去,说:“我已叛逃过一次,这次不想再叛,容将军不必浪费时间,将我脖子一抹,这次战事也就了了。” 子*厦板直的站在一旁,等候她发令。 “阿厦。”容清樾眼眸抬高,说,“杀了吧。对外就说,乔连以至死不降,忠南启之心可见。” 沙场将领,有惜命者,愿投降留后身污名也要活下去;有忠国忠君者,只愿战死,不愿降。 乔连以两者皆有,他已成为被西佑君民唾骂的叛逃者,今不能再为南启的,他宁愿战死。 容清樾并非没有人情,他请求,她愿给他一些清名。 刀起刀落,子厦干净利索,没让乔连以受什么罪,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人很快咽气。 陆伯良坐在一旁,对十多年前的朝堂不是太清楚,但也知晓她与悯宣太子的感情之好,劝道:“许这乔连以不曾知晓内幕,临死前故意在将军面前胡诌,让你乱分寸。” 第6章 她一言不发,陆伯良静静等她想通,过了约莫一刻她才挪动一下,看乔连以的尸体,像是喃喃自语般:“朝臣不是期望我回去么,待南启事毕,我回去几年又何妨?” 第03章叁 樵岭一役,以北晋胜利为前提,但容清樾等人将战场处理干净也没等来赤火军。直到刺探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赤火方向,再回来,才知晓乔连以在清楚他们计策后做了最后的挣扎,给曲津城传信,请求支援。 曲津城的支援来了,与赤火遭遇,没能赶到给乔连以提供帮助。 不,或许拦下赤火就已是帮助,让鹰师军与他们厮杀时基本是一比一换血。 解决了鹰师军攻下曲津城的过程并未变得简单,足足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双方不间断的援军,没有喘息时间的进攻与防守。 于容清樾他们来说,穿过樵岭之后的曲津城面前就是平地,他们只能做到猛攻,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曲津城。 一排又一排的士兵倒下,曲津城城墙前硝烟浓密,血流成河。 云梯搭建,将士们爬上顶端,被镇守在顶端的南启士兵砍杀,生命尽失坠落在地。 攻城锥锤击曲津城城门发出闷沉的声响,待城门被撞开,这场战终是他们北晋的胜利。 容清樾站在城墙,看因为战乱而导致的墙面破损、人员伤亡。 战争从不顾惜生命的流逝。 石青昂等人带着去清理战场,容清樾吩咐道:“不可伤城中妇孺,我军若有犯者处死。降者一律拘押。” “是!” 陆伯良过来,拿出地图,指了指曲津城后方:“鹰师军全数阵亡,曲津城攻下,南启后方多数支援与西佑一侧,于我们威胁不大,是继续进攻,还是?”顺利取下曲津城,收服曲津城剩余兵力后,他们的实力也得到质的提升,若想猛攻,取得胜利并非难事。 容清樾摇头道:“此次险胜,受伤将士太多,南启后方既无太多压力,先修整一段时日罢,不若贸然不顾往前冲,将士们的状态不能坚持。” “好。” 陆伯良望着站在阴影里身穿藏青紧身束衣的女子,身为女子,她杀伐果断,随时保持理智,没有身为高位者的压制感,不会视人命如草芥。 *** 两月后。 南启国眠京,皇城。 皇帝李正犴一看面前堆积如山的奏则,心里一股烦欲升起。 内监低着头躬着腰从门外快步进来:“皇上,振国将军高大人求见。” 皇帝掀起眼皮,眼里尽是压不下去的凉:“宣。” 高如惟进来,单膝跪地:“臣高如惟,见过皇上。” “容清樾已到何处了?”高如惟负责南启与北晋的军事汇报,他不必直言,皇帝也能料想到,容清樾将曲津城拿下,后续再想前进,已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需要知晓最多还能保下多少他们南启的城池罢了。 高如惟禀道:“赤火军已将封高城占据。皇上,若再任由他们往前,未等与西佑和谈结束,都城恐不保啊!” 皇帝哪能不知,可如今已是焦头烂额,顿时脾气上来,伸手一扔,茶盏在高如惟脚下碎裂:“那你说,该怎么办?!” 高如惟:“从前我南启对北晋极为仁慈,多次都接受了北晋的割让城池和和亲的和谈条件,若此次南启也向北晋提出和谈,臣以为他们不会恩将仇报不接受,否则他们将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皇帝眼珠子转动,高如惟所言确实可行,早前多年,他南启本可联合西佑将北晋吞并,是他们仁慈同意北晋和谈,否则北晋不可能还能存在至今。 “朕膝下已无女儿可以姻亲之选,便是长公主也已成亲。” 或许其他皇帝是愁没有人可以继位,可南启皇帝最头疼的便是儿子太多,不知选谁继承更好,至于女儿则是少之又少,就算有如今都嫁了人,哪里还能找出和亲的。 高如惟笑了笑道:“如若确要和亲,陛下将宗室中的郡主、翁主抬作公主即可;此外——七皇子不是皇上一直头疼的问题么,不如趁此机会,将七皇子送出去做质子,若能活着回来也是一种历练?” 皇帝眉头皱成一个川字,七皇子李绪……这高如惟特意提到李绪,据他所知,他站的是四皇子李璟的队,难不成李绪碍着璟儿的路了?不应该呀,他也并未展现过要让璟儿继位的态度。 也罢,南启皇位他也没有想过要让李绪继承,去做质子就质子吧。 *** 不出几日南启的使臣从皇城出发,历经三月抵达北晋皇城面见北晋天子。 使臣奉上带来的金银珠宝万千,而后道:“禀晋皇,吾皇愿与贵国和谈,以吾皇七子为质子送到贵国,再以北部三城为交换,以结两国之好,晋皇以为如何?” 皇帝手搭在桌案上,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音,他看向百官:“众卿家以为如何?” 意见还是分为两派,一派觉得:“此前我北晋让出九座城池,他南启才给三城,再说质子七皇子,谁人不知你们皇帝不喜七皇子,就是个弃子。即是要送质子来,也当是你国大皇子或四皇子!” 另一派则觉得:“此前南启算是仁厚,多次用和亲平息了战乱,此次他们既然主动求和,我们也应当以相应的方式回报,否则让天下人知晓,只会耻笑我们北晋是忘恩负义之辈。” 第7章 见他们争论不休使者又补充道:“诸位,吾皇知贵国不会满意以七皇子为质子,故而所说的三城,不包含已被容将军攻占的四座城池。这北部三城良田千顷,矿脉两座,北晋不会吃亏。” 如此,加上容清樾攻占的城池也有七座,倒也不算差太多。 这下,倒没有人有太多异议,一同道:“臣等但听陛下决议。” *** 和谈消息传回梵南城,容清樾没有丝毫诧异,反倒是石青昂等人气愤不舒坦,拼死拼活挣得这么些成果,帝王一句话,就和平解决了?! 陆伯良感受着帐内的气氛,看了看坐于上首的容清樾,又瞧了瞧对面而坐的几位将军,深深叹了口气,此刻他不可开口,只能等待容清樾说话。 与南启、西佑的斗争,已有三十余年,北晋新皇登基之前重文轻武,边境饱受侵犯而无能力自保,割让诸多城池,当今皇帝的几位妹妹都被迫和亲,皇子远去他国为人质子,才保住北晋的权利。 直到后来悯宣太子的离世,当今皇帝意识到军备不足,这样的情况永远不会停歇,总算醒悟,开始要求成年男子进军营服役,军队壮大,才渐渐将北晋的失地收复回来。 此前梵南城都是被割让给南启的边境城池。 容清樾用了多年,从军队中的小兵一步一步成为将领,率领最为傲人的赤火军,将北晋边关九城收回。 她时刻明白,即便南启如今也同从前的北晋一般破朽不堪,但以北晋的不过十几年的兵力蕴力不足以将南启吞并,且还有一些无法忽视的人情往来在里面。 容清樾:“我知晓诸位将军的心情,可和谈关乎两国,不能凭借我等之意而改变。其二,南启的作为在面前放着,北晋不能坐视不理,希望各位将军能理解。” 石青昂、赵浒页、廖科三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阴沉着脸,不愿意接受,率领赤火军的两位女将领张烙和毕亚则起身抱拳:“我等谨遵圣意。” 皇权统治下,他们没有说不的权利,但此次和谈倒也并未损失什么,他们攻占的城池并未还回去,还另给了三座,起码并不亏。 如此石青昂等人也不能再说些什么,起身挥开披风,脚下带火地离开军帐。 *** 所有人走后,容清樾看向陆伯良。 陆伯良随她前来边境时还是个不曾及冠的热血青年,十多年过去,面上已布满被黄沙侵蚀的痕迹,早不似从前白嫩光滑。 陆伯良勾唇笑了笑:“不必不好跟我开口,你总归是有要事要回去,我不会因此责怪你。” “伯良阿兄……”容清樾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要同我一起回去吗?” “你回去是有事,我回去干什么?” “看看陆翘阿姐过得可还幸福。” 陆伯良此时已经起身背对着她往外走去,摆摆手:“不必了,阿姐嫁了她心爱之人,过得幸不幸福也与我干系不大。再说了,享受惯了梵南城的淳朴,可不想再回去与那些无关之人尔虞我诈。” “那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 陆伯良笑说:“什么一个人,我这不还有你嫂子吗?” 他们都是熟悉知晓彼此性情的人,他理解她必须要回朝查找真相,她也明白他不想回到那个让他前半生乌云密布的地方。 容清樾故作轻松道:“那你和嫂嫂好好过日子,别总是动不动气嫂嫂。” “好好好,知道你俩感情好,我给你面子,让着她一点。 容清樾无奈摇头。 拉开军帐帐帘时,陆伯良的手还是顿了几秒,随后放下,徒留布料在身后摆荡。 他相信,有缘之人总会有再见之时。 *** 辅国大将军将与刚刚由侯受封为异性王的镇南王钟槐亲自押送南启质子回朝述职,消息一经传出,在整个云都引起轩然大波。 百姓高兴,北晋此前常年保守侵犯之苦,是容清樾等人力挽狂澜,为北晋创造如今的条件,能为百姓造福的人,他们都衷心钦佩。 但总有不愿意她回来的人。 譬如六公主,听闻消息,砸了几尊上好的花瓶,吓得仆从伏倒在地颤颤巍巍不敢出声。 她如今好容易取得一点父皇的喜爱,偏偏容清樾又要回来和她抢,她怎么不能死在那战场上呢?!为什么还要活着回来? 年底,梵南城飘起鹅毛大雪,容清樾站在规整放在架上的泛着银光的甲胄,指腹拂过长年累月积累出来的刀痕上。 幼时学武只为赌气,真正能靠自己保家卫国时,便迷恋上征战沙场的感觉,要让她马上放下,她真的舍不得。 不容她过多沉浸在悲伤里,帐外传来青年士兵的声音—— “将军,南启质子到了。” 第04章肆 容清樾疾步往外走去,肩上披着的大氅带起一阵尘土飞扬。 南启这次送来的质子,她有所耳闻。 南启七皇子李绪,年十九,是南启皇帝二十一个皇子中不上不下的那一个。上头有父亲宠爱的大皇子、四皇子,下面有老来得子的二十一皇子。其母亲南启皇帝的月贵嫔懦弱无能,从小带着他生活在最为刻薄的敏妃屋檐下,饱受欺负。 总体而言,就是不受宠的皇子的标配。 路上,子厦跟随她的脚步,汇报:“七皇子眼部有固疾,视物不清,身体孱弱。朝臣猜测南启皇帝就是想七皇子没在去云都的路上,就没了质子这层掣肘。不过南启的北部三城是块肥肉,他们不愿放弃,便答应了七皇子为质子。” 第8章 北晋的冬日不必南启,是真正的酷寒,若是遇到收成不好没有足够冬衣那年,随处可见冻死的百姓。 回云都的路程遥远,质子若是真受不住死在路途上,南启会不会以此作为要挟也说不准。 *** 眼睛有疾的人,听力总是要比一般人强一些。 李绪坐在塌上,远远听到两个脚步,一个是男子,另一个比男子沉重的脚步更轻,是个女人。 手指与帐帘触碰的摩擦声,只一个脚步停在了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他看不见,却还是能感受到一道目光集中在他模糊不清的眼上。似乎每一个人见到他时第一时间看的都是他的眼睛。 他们都会感叹一句:“真可惜,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似母。他的母亲相貌中上,只一双眼睛为人称赞。那双眼顾盼生辉,眸光流转,看一眼能让人陷入进去,独搭配了一张不是绝世的脸,故而皇帝总让她蒙面只露一双眼,却在面纱褪去时显露出厌恶。 所有人都在说,他的这双眼要是不曾出问题,以他的清隽容貌,必是锦上添花,可惜了。 李绪烦厌地撇过头,躲开容清樾的视线。 容清樾感受到他的情绪,感到莫名。视线下移,男子粗糙布料已比他的身形小了许多,手臂长长一截露在外面,想是许久不曾做新衣了。 那节白得病态的手臂上,细细小小的伤痕密布,如果仔细数,恐怕比她这个时常与人拼杀的伤都多。 这个皇子过得实在惨了些。 容清樾将他浑身扫视了一遍,往前走了一步,与他隔着一臂的距离,旁边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少年猛地上前:“离我主子远一点!” 门外候着的子厦即刻挑帘,目光冷冽地盯着少年。容清樾抬了抬手,子厦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少年青涩的脸满是警惕,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茗生,不得无礼!” 李绪敛去情绪转回头,他的嗓音透着一股冷质,似高山上的雪,还有一股难以察觉的沙哑。 茗生很听他的话,憋着一口气退到了边上。 容清樾看出那个叫茗生的少年有一些武功底子,但他不妄动也探不出到底如何。这里是北晋的地盘,她可没什么顾忌,伸手拂过李绪轻薄的眼皮,问他:“不喜欢别人看你的眼睛?” “将军何出此言?”李绪笑问。 真是,连笑都是虚伪。 容清樾不答反问:“需要为你准备一条白纱么?” 李绪不曾料到这么一个问题,愣了一会儿,随后戴上假面说:“若是将军愿意为我准备,我没有理由拒绝。” 近卫是只猫,主子是只刺猬,一模一样一说话就竖着尖盾。 “既然你不喜欢他人看你眼睛,又并非不愿意戴纱,为何来时不戴一条?”容清樾拉过一旁的椅子与他对面坐下,也不恼他不曾起身行礼,静静看他细如白葱的指节。 “我与将军不同,”李绪说,“不是任何事情都能讲一个愿不愿意,我没有资格与权力。” 他就差说我不配。 李绪周身带着厚厚的双面带刺的盾,他想要反抗,却带着深深的无力。 身为质子,去到异国他乡,无人可依无人可靠,除了自己孑然一身。 阿兄前往西佑,死在西佑时是不是也是这样,除了自己便再没有人能帮助自己,最后绝望的死去? “过几日我为你找一条白纱,”容清樾深深望着他,认真道,“你是南启皇子,我们会礼待于你,你想要的东西,可以直说。” “将军大方,李绪万分感谢。”李绪撑着床沿起身,朝声音方向拱了拱手。 质子,能被善待到哪里去? 李绪心里无声笑嘲。 容清樾知他信不过这些虚无缥缈的空话,淡笑着,食指敲了敲椅子扶手,起身与他面对面站着。 李绪已有十九,遭人虐待,好在母亲如何都还是个贵嫔,吃食上并未遭到苛待,比她高了一个头。 他那双眼,着实好看,眼皮为单,眼尾上翘,冷灰色的眸子,勾人得很。 莫名地,她的手抬高碰上了他白可见青线的眼皮,薄薄一层,不安的眼球在指下滚动。 “李绪,这里是北晋,我会护着你,让你平安回去。” 话毕,容清樾只觉脖颈周围烧得厉害,转头往外走去。 *** 子厦拿过大氅给她披上,容清樾停在空地,哈着白气望向漆黑无杂质的天空,它如一条巨蟒覆盖整片天,带着雪的风刮向她,吹散了那股热气。 子厦说:“殿下给这质子承诺,若是传到那些老臣耳朵里,恐怕又是一阵风雨。” “保一条命而已,”容清樾说,“不难。” 容清樾绕过巡逻的士兵,子厦跟在身后,她问:“钟叔那边准备好了吗?” 她因着这次回去要留在云都,一早就把职位和相关事仪交接好,等着钟槐商议几时启程回云都。 “王爷问,该如何押送质子?” “这是何意?”容清樾侧目:“师傅有什么想法?” “王爷的意思,质子是南启送来的囚犯,当以囚车押送才符人情。”子厦一字不落的转达。 容清樾皱眉,却也明白钟槐为何要这样。 质子是制衡他国的一个条件,历来皆以各国最为尊贵的皇子公主为质。南启虽说是以北部三城作为最丰厚的条件,可这三城只需待南启国患解决,兵力强盛之时必会举兵拿回,唯有质子是牵制之物。 第9章 南启送并不受宠的皇子来,便是日后关系破裂,他北晋杀了剐了南启都无所谓 南启送的七皇子,是辱人的象征。 钟槐是个粗人,自是气不过。 “李绪是皇子,不是南启送来的阿猫阿狗。”容清樾不同意,“囚车押送,传到百姓耳朵里便是北晋胸怀不广,传到南启,这事就是我们的错。” “是。”子厦点头,“我明日去同王爷说。” 回到主帐,容清樾脱去大氅,站在火盆前,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吩咐子厦:“这几日让梁郝带一队人给李绪的军帐守夜。” 和谈已是定下的事,南启质子能不能平安到云都面圣是和谈成功关键中的关键,一点马虎都不能有。 子厦知道其中厉害,即刻出去找梁郝。 *** 茗生等容清樾一走,三两步跳到李绪身边,疑惑问:“主子,她是北晋哪位将军啊?” 李绪说:“辅国大将军,容清樾。” 茗生歪头想了想,摇头道:“不认识。” 李绪又说了她另外一个名号:“晋昭公主你该认识。” “主子别瞎说,我只是知道,并不认识。”茗生忙不迭摇头,“晋昭公主啊!确实有给您做出承诺的能力。” 北晋的晋昭公主,与他主子的命运截然相反,那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主,同比放在南启,或许四皇子殿下都不能与之相比。 “一条贱命而已,”李绪说,“她想保,并不难。” 如果仅仅只是留一条命,她只需说一句话。但除了这条命,她并未对怎么保做出承诺,生不如死的保,自生自灭的保,都有可能。 “我会护着你。” 这话像个魔咒一直在他心中回荡。 李绪无声轻笑。 真是一个蛊惑人心的好承诺。 只是这个承诺,她又能记得多久,一年、一个月、一天,还是走出这个军帐的时候就已经忘了? 上位者的承诺,听信就是他蠢。 时候不早了,李绪宽衣解带,只着已经不合身的中衣坐在榻的边缘,与茗生说:“上半夜你守,下半夜你叫醒我。” 只身在北晋,每一刻都有危险,他不想死的那么轻易,总要保持绝对的警惕。 翌日清晨,天边瞳朦时刻,容清樾已经醒来多时,一身利落的劲装,手抬长枪练疏漏多时的枪法。 她用得最趁手的武器是长剑,但在战场上长剑有时并非优选,兼练了长枪,战事休止时才有时间舞上一舞。 天光大亮,梁郝提着布袋过来,底下渗着血珠。 梁郝禀道:“殿下,昨夜有西佑刺客混了进来,意图对南启皇子行刺,被我发现后立刻自尽,是死士。” “西佑打赢了南启,胆子涨的愈发快。”容清樾目光都懒得递一眼给那人头,梁郝让士兵提下去烧了,容清樾问:“南启皇子伤到没有?” “没有,”梁郝说,“他与他身边的那个孩子,夜里换岗,时刻警醒着,帐外一有动静便燃了灯,直到刺客被处决才灭。” “嗯。” 子厦端着她今晨的口粮过来,眼眸与梁郝对视,算是打了招呼,尔后对容清樾说:“殿下,王爷今日备了茶宴,邀您前往王府赴宴。” 容清樾接过端盘,放在一边的地上,拿了粗食馒头咬了一口:“只邀了我?” “是。”子厦说,“王爷想与殿下说说话。” 第05章伍 “师傅。” 容清樾下了马,让小厮把马牵了去,对着站在门口等的镇南王拜了一拜。 钟槐从前是个武将,战场厮杀留了无数隐伤,上了年纪,身子虽看着健朗,但已杵起拐杖。 “殿下可用食了?” 钟槐任由容清樾搀扶,边走边说道。 容清樾笑说:“师傅要请茶宴,我便空着肚子来了,可要把我喂饱才好。” “吃食总少不了你。”钟槐笑骂道。 进了院子,周围烧着碳,家仆过来解了容清樾的大氅,待两位主子坐下开始上茶。 “我听子厦说,你这次回去,准备卸去军职?”钟槐拂了拂茶面,问,“当真舍得?” “舍不得。”容清樾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舍不得也得舍。” “卸了军职,你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朝堂上拿着实权的朝臣,”钟槐只闻茶香,不品茶,“云都的口舌,会压得你不能翻身。他们不会让你再回到战场,你便只能做陛下宠爱的公主。” 容清樾鸦羽般的睫毛垂下,落下一片阴影。 钟槐在她十岁那年就做了她武学师傅,对她的志向了解透彻,对于她来说,卸去军职并非最让她不舍,而是在于这个军职卸的容易,再拿起来就难了。 “师傅,”容清樾喊了他一声,“我出征为国,卸甲为兄,不悔。” 她出征是为国,只希望国家不再孱弱,不需要再以兄弟姐妹作为牺牲,今国力尚可,她总该为兄长做些什么,至于以后事以后谈。 钟槐哪能不明白悯宣太子在她心中的位置,叹息不再劝。 *** 从王府出来,容清樾骑马往梵南城的西北边去,陆伯良的家在那儿。 陆伯良的妻子甄瑶捧着大肚子在院里亭亭如盖的树下绣着给孩子的衣物。 见她来,甄瑶喜笑颜开,扶着腰艰难站起来,容清樾急忙过去扶住她。 第10章 甄瑶任由她扶自己坐下,捞过竹编篮子,里面盛装着一些梵南城特有的水果。 “你也不早说你要来,乔居给我准备的果子都被吃得差不多了。” 陆伯良,字乔居,是他及冠那年他的师傅为他取的字,希望他乔迁他居,离开那个家。 好在如今算是应了这个字。 “伯良阿兄特意给嫂嫂准备的,我怎好让嫂嫂割爱。”容清樾扫视周围,不见男主人的身影,“伯良阿兄今日不在?” “哦,他去东边山采药去了,说家里的药草不够了。”甄瑶有孕后爱出神,回气话来总是慢半拍。 明日就要启程,本来是想要与陆伯良告别的,既然人不在就只能与甄瑶代为转告。 “他呀,就怕离别,算着你今日来呢,早早躲出去了。”甄瑶直说好,语碎叮嘱道:“你这次回去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乔居我也会照顾好,定让你们下次再一起出征时,见到一个健健康康的人。” “好。”容清樾笑着点头,伸手在甄瑶突然凸起一处的肚子上抚了抚,抬头与甄瑶明亮的眼睛对上,正要道别离开,忽然记起李绪的眼睛,问甄瑶:“嫂嫂,你可有一指宽两尺长的青纱?” 如若是在云都,倒不必向他人讨要,只是今还在梵南城,她带来的东西就没有白纱、青纱一类。 甄瑶想了想,摇头道:“你也知道,青纱这样贵重的织物梵南城买不到,不过我有青布,你可需要?” 即是没有办法的事,便不用那么挑,回到云都又给他换就是,容清樾点了点头:“也可。” 甄瑶从屋里拿了青布出来交给她,她道声谢,尔后和甄瑶拜别。 *** 离开梵南城那天,陆伯良告了病假在家,始终不曾露面,容清樾让子厦从自己的私库里拿出一百两银子送去。 李绪被带到一辆马车前,茗生搀扶着他坐了上去。 马车外观一看平平无奇,就是一套了棕灰的布料遮风避雨的车厢,里面一看,虽说空间不算宽敞,但长椅都铺了软垫,脚底是一整张熊皮制成的毯子,大雪纷飞的日子踩在上面别说多暖和。 茗生感叹:“真好啊。” 车身一阵摇晃,李绪弯腰掀开前头的帘子,没有资格与主子同坐在前面准备驾车的茗生回头,李绪没有焦距的眼眸看向前方:“她也使马车去云都?” 茗生扫视自家殿下那孱弱的身板,言语里不乏嫌弃:“容将军虽是女子,但好歹是个能打仗的女子,自然要骑马。您以为谁都和您似的,瘦弱不能提啊?不过镇南王和您一样,也坐马车。” 茗生再明朗不过的说给他,老弱病残才坐马车。 李绪循着声音的方向给了他一个爆栗,正要撂下帘子退回马车里,耳尖听到那夜相似的脚步,顿了顿,最后还是退了进去。 茗生利索跳下车向她行了一个南启的礼:“容将军。” 容清樾颔首,递过从甄瑶那里拿来的青布:“这是给你殿下遮眼的,戴上不是很舒服,先将就用着,待到云都,我再让人给重新准备一条好的。” 茗生弓腰抱拳:“多谢容将军记挂!” 内里侧耳静听的李绪手指勾着衣角没有合进去的线,心绪变得潮湿,如一场春雨浇灌在他荒芜的心上。 *** 北晋远离云都的地方冬日干而冷冽,骑着快马在路上,每呼吸一口都是痛的。 他们常年习武的习以为常,然而李绪身子孱弱,一开始行路快了些,常遇不平整的路,颠簸几日便上吐下泻没个安生。 为了赶路和不惊扰到百姓生活,走的都是偏僻路径,除了军队里的医士再无人可以看顾他的病情,医士不是全能,常年在战场上,能医治的方向皆是刀口剑伤,鲜少见他这样内里带来的病症。 医士三天两头跑到容清樾面前叮嘱,让容清樾慢慢放缓了回云都的脚步,毕竟她说了要让他平安活着,总不能让这两千里的路程就将人颠没了。 行路至离云都还有三百里的翩舟城,夜里不好走,容清樾让军队停在翩舟城外的树林里。 李绪近一个月都坐在马车里,坐的浑身酸痛难忍,好容易停下脚步可以歇息,迫不及待要从马车里出来,手刚碰上车帘,车帘就被拉了下来,茗生轻声告诉他:“主子,附近有动静,刚刚容将军让人过来说了一声,让你先在马车里不要出来,马车里安全。” 李绪听力比他们好,知晓容清樾并非假言,撤手放了帘子,叮嘱道:“注意安全,命要紧。” 茗生回:“知道了。” 远处没有一丝光亮的树林就像会将人吞噬的巨兽,宁静的氛围里,每一个轻微的声音都会无限放大。 容清樾手持剑柄,聆听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的脚步声,敌人以一个圈将他们包围了。 这次只为押送南启质子,就两百人跟随回京。 子厦与她背面而站,容清樾脖颈转了转活动筋骨,森然道:“等了多日,倒真来了。” 那些个臣子,个个上奏要她回去婚嫁相夫教子,可总有几个埋了大局的人,不会愿意看到她活着回去。 “多注意七皇子的马车,若他们杀我不成,应会动他。” 子厦一点就明:“好。” 话音刚落,一阵嘶吼声传来,敌人尽数围了上来。 来者众多,着匪徒衣装,一眼望过去,少说五百人,以少敌多无论入何都有些吃力。但对在边关厮杀多年的将士来说对付这样不入流的敌人,以少敌多没有问题。 第11章 容清樾手提长剑与将士一起厮杀上去,抬手转身间就是一条人命消失。 敌人没有料到他们强悍,转瞬之间以少敌多的顺境变成了逆境,他们只剩下寥寥几百人,胆子小的为了活下来丢械当了逃兵,只几个还不依不饶想要近容清樾的身。 容清樾的武艺从十岁始,没有一日懈怠过,岂是他们想碰就碰的,一拳打到最近那人的喉咙,只‘咯咯’一声,那人就已倒下,其余几人顿时生了退怯之心,可已无退路,他们嘶喊着一哄而上。 剑身从最后一人身体里抽出来,带温热的血喷溅在她手上,容清樾随手在衣裳布料上抹了抹,还剑入鞘朝并未受什么损伤的马车走去。 远远看到子厦一脚压着头绑黑带的山匪,确和容清樾所想有所出入,这批山匪目的性很强,一部分的目标是容清樾,另外一部分便是马车中的南启质子,子厦与茗生合力将其他的都处决了,留下一个看上去是山匪头头的人。 子厦凉薄的目光看向她:“将军,怎么处置?” 容清樾看了一眼,直言道:“杀了就是,死人的信息都比他嘴里说出来的多。” 那山匪根本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子厦脚掌一动,精确踩在人的命门上,即刻死亡。 两百将士余一百五十人,重伤三十,轻伤五十,剩余并没有大碍的七十将士清理敌人与战损将士的尸体,敌人堆成一座山全烧了,战损将士就地安埋。 容清樾让子厦记了名,待回了云都找到他们的家人再做补偿。 被敌人搅灭的篝火重新熊熊燃起,容清樾找了根粗壮的树桩坐下,涂了药粉接过医士递来的布条缠在被划了一刀的手臂上,看着就痛,她*却眉头都不曾眨一下。 钟槐的马车先前被她安排在李绪旁边,敌人贼心不死往这边来时,钟槐拾起地上无人的血剑,随手杀了几个,此刻又恢复腿脚不便的状态过来,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在她身边坐下。 子厦过来:“什么都没留下。” 他搜遍敌人尸身,什么有用的东西都不存在,乍一看还真像山匪前来打劫。 冲着百人之军前来打劫,说出去也好笑了些。 “都是无名之人,”钟槐说,“他们不怕你能查到。” 容清樾举起用自己的血在绢布上画下的东西,让子厦看了一眼,随后冷笑一声:“翩舟城最远的山在十里开外,山匪——呵。” 钟槐也接过看了看,摇头表示他也没见过这个图案,凝声道:“陛下年纪大了,朝中一些人有些安奈不住了。” 今上年逾五十余,储君未定,她是陛下圣宠的孩子,回京后她无论看好哪一位皇子,都意味着朝局的改变。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一幕。 熊熊火焰倒映在眼瞳里,容清樾将袖子敛下遮住包扎过的地方,淡声说:“储君之位事关重要,陛下自有打算,岂是我等几言能影响的。” 若是阿兄还在世,储君之位无可争议,只是如今,云都的兄弟与她关系都如温水,谁当储君,她都懒于关注。 钟槐无奈摇头,晓她不想插手,便不再试探她的意思。 外面事端平息,茗生牵引着李绪下了车,走到篝火前寻了棵树靠站。 容清樾收了与子厦谈话的声音,眼眸转向李绪,他面上再不是空无一物,那条青布规整的遮在眼前,青布穿过耳侧,在脑后栓了结,这样旁人不能再一眼看到那双眼的空洞。 第06章陆 “皇祖母,您怎么又发呆!” 带着少女稚嫩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后终于从神游中回过神来,眼前娇嫩嫩的及笄未久的女孩嘟着嘴,不满她半天没有落一颗子,太后‘哎呀’一声,笑眯眯的说:“瞧皇祖母年纪大了,刚下了一会儿就累了,皇祖母让郭嬷嬷记下今日的棋局,阿璨先回去休息,过几日再下可好?” 七公主不开心,正要使性子闹,一旁候着的嬷嬷连忙上前制止公主,小声规劝。 虽说七公主近几年颇受太后喜爱,在太后面前有些许任性,但也不敢违逆这个看似和蔼的祖母。她几月前才见皇祖母斥责六皇姐,让六皇姐在人来人往的宫道跪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六皇姐磕头求饶才让她起来。 嬷嬷一劝,七公主立刻想起那日皇祖母阴沉可怖的面颊,收了情绪向太后道别出了永孝殿。 郭氏在纸面上画下今日棋局,便着人将棋盘撤了下去,尔后走到太后身边,手覆上太后头上的穴位轻轻按压:“太后不必着急,这几日奴婢都着、遣人盯着前朝的消息,只要殿下到云都,奴婢立刻告诉您。” “三月初了,还没有要入城的消息。”太后一改笑容,满面焦急色。 她算过,快马加鞭,从梵南城到云都两月不到就可,一月一出发,再晚二月底便要到了,现今都已春三月,她就怕出事。 郭氏轻言道:“这次殿下回京要护送南启质子,这质子身子弱,自然不能以常速论,况前几日殿下遭遇山匪,将士伤者众多需要休息,这才晚了些,想必再过几日就到了,您别急。殿下孝顺,待回朝将前朝事处理完,肯定会第一时间看望您!” 这话算是说到太后心坎上,太后散了焦急,面上多了和蔼之色,嘴上却还是说:“她有哪门子的孝顺?说要去战场就去,一去小十年,也不看看我这身子骨能不能撑到她回来!” 第12章 “太后——”郭氏笑着摇摇头,自公主上书要回都,太后每日晨起都要问一声公主有没有出发了,出发了到哪里了,何时会到云都?太后也就嘴硬,其实对公主要回来高兴得冒了泡。 *** 容清樾进云都的那一日走的夹道,百姓熙攘观望,见到她纷纷高呼,爱戴之情不掩。 因为要路过百姓平常采买的集市,进城之前容清樾就下了军令,不允在民道上疾驰以免伤人,故而走得慢了些。 “那就是晋昭公主?” 女子帷冒遮面站在人群中,轻声问身边着玄鸟绣云蓝袍的男子。 男子眼睛一瞬不眨地看向立于马上,乌黑发丝一丝不苟高高用发冠竖起,身上银白甲胄刀痕里嵌着洗不掉的血渍,为面相柔和不像将军的女人增添见过刀光剑影的戾气。 男子道:“樰儿,她现在是辅国大将军,而不是晋昭公主。” 女子抿抿唇,她不曾与兄长争辩,只是看着那一队兵马朝前走去,渐渐隐入尽头不见踪影。 她怎会不知,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嘎吱’一声,女子回头,身后酒楼二层的窗户被人关上了,辅国大将军回朝,来观望的人太多了,人走关窗也不是什么奇事。 *** 再一次回到辉煌高大的朝明大殿,容清樾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四年前了,有些大臣看着眼熟,如今也些许认不出了。 抬脚跨过高高门槛,沿着文武大臣中间空出的那条道,一路走到龙椅台阶下,抱拳单膝跪了下去:“臣容清樾,参见陛下。” 昌宁帝自女儿跨进殿门那一刻就已经克制不住的激动,眼见女儿跪在下面,失态的站起身,冕旒无情拍打在面上,他欲转身下去亲自扶孩子起来,还是内宦宁海和咳嗽两声才醒过神,捏拳坐回龙椅上,清了清嗓子:“爱卿快快平身。” “谢陛下。”容清樾利落起身,正准备汇报近年来做过的事,就听到皇帝问:“爱卿一路辛劳,可否累了?若累了,早些回去歇息也可。” 朝臣纷纷低头没眼看。 方科腹诽:容清樾现在是将军,不是公主,怎能刚上朝就让人回去? 但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再就容清樾这些年的事迹,不必亲口述说,谁都知道她的战功伟绩。 容清樾面色沉浸,没有丝毫被偏宠的自豪感:“回陛下,臣昨夜休息过了,不累。” “啊——好好好。”皇帝此时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像平常面对朝臣时的威压并施,反而是个长久见不到女儿,突然见到不知道如何相处的拘谨父亲,“那站着也辛苦,要不要椅子?” 容清樾本来冷着一张脸,此刻也尽是无奈之色:“陛下,现在是早朝。” 最后是她静静站着,等皇帝冷静下来,才开始慢慢汇报。 那一天的早朝下得很早,原因是昌宁帝觉得辅国大将军说了一早上口肯定渴了。 朝臣真是有口难言,也就讲了一刻钟不到,有什么渴的?他们有时上奏讲半个时辰,皇帝权当没有听到,也不曾觉得他们会渴。 *** 下朝后,宁海和步履匆匆追赶上要入后宫宫门的容清樾。 “将军留步。” 容清樾闻声回头,对上宁海和的满脸笑容,笑问:“公公有何事?” “将军多年未归,陛下思念,想让将军去一趟伍阳阁。”宁海和躬着腰,语气里说不尽的温和,“陛下知晓您要去永孝殿见太后娘娘,然朝堂上人多,好些话都没来得及与将军说,陛下说一个时辰就好。” 容清樾眉心微皱,很快散开,顺情道:“如此也好,公公带路就是。” 宁海和暗自松了口气,生怕她说出想先去看望太后,陛下虽不会责怪,然他们底下做事的没能把人请来就是罪过。 伍阳阁乃昌宁帝起居阅奏的寝殿,置于前朝后宫交界的位置,皇后的凤仪宫便在伍阳阁不远处。 宁海和为她掀帘,她站在外间等他去禀报。 脚步交错,容清樾见帘子掀开,昌宁帝走出站在她面前,局促地不知手改怎么放。 容清樾拱手:“陛下叫臣来,是为了何事?” 昌宁帝看着她还包着纱的手,眸中怜爱满溢,可他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将已经长大的孩子抱在怀里,问她疼不疼。克制再克制,昌宁帝止住了要让宁海和叫太医的冲动,脚向侧后方动了一下,宁海和立刻会意,说道:“陛下、将军,春风吹人冷,先进里间温着火,慢慢说罢。” 容清樾抬手向前:“陛下请。” 昌宁帝与先前的帝王不同,不喜用熏香,伍阳阁里除了木具自身具有的木香,再无其他味道。 待他坐到椅子上,他没说坐,容清樾便站在离桌几尺的地方。 宁海和给两位主子奉茶,见两人准备谈话,他很识趣地退出去,顺便让屋外候着的侍从也离远了。 昌宁帝问,“想清楚了?” “边疆安定,臣也该享几日清闲。” “卸去军职,你手中的兵符断然留不下,”昌宁帝说,“日后再想拿兵符、上战场便不是一件易事。” “总有比征战沙场更重要的事。” “你一心栽培出来的赤火如何处理?”昌宁帝问她,“你觉得军中哪一位大将会真心对待一支女子组成的军队?” 第13章 “赤火组建时,陛下便承诺过,她们不属于都君,乃臣的私兵。”容清樾陈述道,“既是私兵,即便兵符交还于陛下,她们的统领权依旧在臣的手中。” 昌宁帝挑眉:“在天子面前说这些,不怕朕治你一个拥兵自重之罪?” “赤火仅一千人,拥兵自重也威胁不到陛下的安全。”容清樾微微抬首,“臣也未有登高之意,赤火的存在只为家国至亲。” 昌宁帝并未因她的话而感到愤怒,只宠溺的看着女儿,最后为她自身被宠出来的傲气笑着无奈摇头:“父皇的承诺永久有效,赤火是你的就是你的。有些事你想做就去做,出事了有父皇为你兜底。” 昌宁帝知道她回来云都是为了容琰的身后事。 兄妹俩的感情最为要好,当年与西佑和谈的事仪本就有诸多蹊跷,她回来找一找事端正合。 “臣自当尽力而为!”容清樾拱手道。 “时辰不早了,快去看看你祖母吧,她等急了。”昌宁帝估量着时间,对她说,“早些去,别误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臣告退。” 她走得利落,让昌宁帝一下没能反应过来,望着她的背影,手抬了抬又放下。 隔了半晌,宁海和听到里间喊了他一声,立刻撩帘走到皇帝面前:“陛下吩咐。” 第07章柒 太后昨日得的消息,夜里兴奋得难以睡着,早早起身用膳,听宦官传话说大将军去了早朝,就激动得让郭氏备轿去正凯门,想去那里迎自己的宝贝孙女。 郭氏悉言相劝:“太后,殿下是去上朝,万一此次那些朝臣言语刁难,或是陛下要多留她一会儿,太后去正凯门岂不是要等很久,虽是入了春,怕寒气倒流伤了太后金身。殿下看到您为了等她伤了自己的身子,会伤心的。” 她说的有理,太后停在永孝殿小亭前,看她一眼,然后点点她:“你这话,是怕万一小啾不来后宫,让我在那儿白等吧?” 郭氏点头笑道:“太后明晰。” “小啾不会不来,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太后理过身后的裙摆,在小亭的石桌前坐下,“你说得也对,若是得了风寒,她会担心。劳累那么久回来还要因我这老人家操心忧心可不好。” 容清樾离开伍阳阁,越过皇后的凤仪宫,径直往居后宫幽静地带的永孝殿去。 永孝殿为先帝得封的太后、太妃、太嫔的居所,顾念这些后妃的年纪会喜静,太祖皇帝建宫时考虑这个因素将永孝殿建在后宫最尾端,不受现今皇帝的妃嫔频繁打扰。 容清樾一路上遇到诸多从皇后凤仪宫请安回宫的娘娘们,逐个道了礼。即是快步行走,走到永孝殿也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她进门的时候,太后正巧看桌上的菜品,一一细数有多少是孙女喜欢吃的东西。 郭氏最先瞧见她,正要提醒太后,容清樾已经开口喊道:“祖母,孙女回来了!” 先前一直念叨孙女何时到的太后此时却恍若没有听见,使箸点菜的手顿在半空,整个人就那般僵住,郭氏过去在太后耳边叫了好几声:“太后,殿下真的回来了,您不看看吗?” 容清樾几步跨到太后身后,膝盖弯曲,一下跪到太后身后重重磕了个头:“孙女自知不孝,多年未归让祖母担心了!” 太后吸了一声,转过身,看向历经风沙脸色黄蜡的孙女,心疼得无以复加,眼眶一下就红了,指着容清樾的鼻子骂道:“尔就是竖子,非要我等到油尽灯枯,还要看你这可怜模样!” 容清樾笑着伸手包裹住她的手指,仰头看祖母头发已完全变成银丝,面上也是再无法遮掩的皱纹,掌心是祖母的温度,笑着笑着眼眶开始温热,哽咽着低下头:“祖母骂的对,孙女着实竖子,让祖母为我忧心操劳。” 太后见她带着伤,终是舍不得让她再跪,将人扶了起来。 伸手抚摸过孙女的脸颊,一寸一寸打量,生怕孙女缺胳膊少腿的回来,见她完完整整的才松了一口气。 祖孙两个叙了会旧,再回到饭桌上菜已凉,郭氏着人重新换了一份一样的上来,走过去请祖孙俩:“太后,殿下早朝过来便没有吃什么东西,想必已是饿了,不若先用膳,膳后再留殿下说说话?” “也好。” 太后由容清樾扶着坐到桌前,碗里米饭吃了几口便不动了,专心致志看着孙女吃饭的样子。 在边关随时需要迎战,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着吃饭,长久以来的习惯让容清樾吃饭很快,几下一碗饭见了底,抬头见太后盯着自己,放下碗:“祖母怎么不吃?孙女记得这青玉豆腐祖母甚是喜爱,孙女给您舀一些。” 太后蹙眉道:“手还伤着,你好好吃你自己的,舀菜让郭娘来做就是。” 郭氏上前接碗,给太后舀了少许青玉豆腐。 太后在她的注视下就着豆腐,细嚼慢咽的吃完了。 饭后太后拉着她坐在院中凉亭,侍女过来奉茶。 太后说:“哀家听闻南启来的那质子,长得甚是貌美?” 容清樾愣了一下,没想到太后会提起他来,想了一下,李绪的那双美人眼配上清隽脱俗的面容,确实貌美,点了一下头:“孙儿见过,在北晋也只有阿兄能与他的容貌媲美。” “俗说红颜祸水,这质子,怕也会成祸患。”太后揉着容清樾的手,生生揉暖和了。 第14章 “质子体弱,瞎了只眼,成不了祸患。”容清樾笑说,“况且孙儿曾予他诺言,会保他平安。” “你啊!”太后点了点她的脑袋,“这样重的承诺,你轻易说给就给了?他是南启皇子,是敌国子,放在自己身边,对你起了歹心该如何是好?” 容清樾眨眨眼:“我只说保他命,又没说要将他放在身边带着,只要他还活着就行。” 临走前,容清樾想起总是坐在菩萨前念经的人,问太后:“祖母,珍娘娘近几年可好?身子可还健朗?” “挂念着人,须得亲自去问问才好。”太后笑着指点她,“不过你放心,她这些年由着你的缘故,你父皇也常去看望,过得还算如意。” 容清樾点头:“如此就好。过几日闲了,孙女去过凤仪宫再去看望珍娘娘。” *** 凤仪宫里,皇后慢悠悠喝着茶,大公主如股下有针毯刺得她坐立不安。 眼见黄日西垂,宫人快步来报,说辅国大将军已经出宫去了。 大公主闻言叹了声,她心里明镜。 祖母盼小啾回家那么久,她不可去打扰,心中抱了一丝希望,期望小啾和母后的关系没有僵到回家不看母亲的地步,是她低估了。 盏里的茶水没了,青瓷磕在小几上发出脆响,皇后揉着穴位,冷冷地说:“如何?同你说过她不会来。” “小啾带着伤回来,母后遣个人拿些补品去看看都不成?您再不关心关心,她就要被珍淑妃抢去了!”大公主看母亲的眼神中带着责怪,“您不管多么不喜欢她,她不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阿音,血缘代表不了什么。”皇后沉稳的声音透进大公主的耳朵里,“血缘只是我与你们的一层维系,而情感永远不是靠血缘培养,就如珍淑妃,她与三公主没有血缘,但有感情在。而本宫的情感有限,爱你太子阿兄,爱你和小宝就已经分配殆尽。” 大公主想怎么能这样说,血缘是割舍不了的东西,但她又反驳不了皇后,毕竟这世间不爱孩子的父母极多。 大公主又小坐一会儿,赶在宫门下钥前拿着皇后为她准备的芙蓉糕和给外孙准备的新打的长命锁出了宫。 *** 容清樾回了在云都霄安街的公主府邸,乳娘孔氏带着一众仆役在门口迎接,孔氏静静扶拉着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 容清樾笑说:“嬷嬷这是怎的了?昨日先行归家嬷嬷不是见过我了,今日还是昨日行状。” 孔氏是她的乳娘,自幼时就待在她身边,待她如亲女一般。殿下出征在外,每日夜里都不曾安睡过,直到殿下要回来才安心些。 昨日见过殿下全须全尾回来,当夜睡了一次好觉,今晨起晚了些,一睁眼不曾见到殿下,昨日画面便恍如梦一场,来来回回在公主府看了多次。 “奴婢老了,恍惚了,怕昨日是一场梦。” “那我短时间可不会再走了,嬷嬷可别因日日见到我而厌烦。”容清樾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有一些调皮属性,拉着孔氏的手像小时后一样摇晃。 孔氏瞳孔微扩,略显诧异,她以为殿下述职之后又要赶去别处出征呢。 不过这样亲昵的举动也极大的安抚了孔氏一行人亦梦亦幻的不安。 是夜,公主府里好不欢快,容清樾大方的着厨子烤了全羊让全府上下分食,被陈酒几坛,让不用守备的仆役痛快畅饮。 容清樾虽常年与边关武将一起吃喝豪饮,酒量不在话下,但她不喜酒控人心智的感觉,总是虚无缥缈。 今夜与仆役小酌,微醺,早早回了寝殿,站在窗下观月。 肩上陡然一重,容清樾回头,孔氏拿来大氅为她披上,孔氏道:“春日夜寒,殿下受的伤未好,不要着凉了。” 太久无人这样服侍,容清樾一时不曾适应,随后应了声‘好’。 孔氏站她身后不曾离去,温声问:“殿下回来有什么打算?” “既然回了云都,就先褪去这身盔甲做回我的闲散公主,好好闲上一闲。”容清樾却了发冠,青丝如瀑垂在身后,尾端用一根红绳束着。“姑姑的府宴是什么时候?” “后日。”孔氏低头答道,“长公主殿下说此宴是给您接风洗尘,您无论如何也得去露露面,让她好好瞧瞧。” “嗯。”容清樾手反背散去红绳,“后日着人去春霖街买些马蹄酥和荷香鸡,姑姑爱吃。” “那奴婢吩咐下去,明日为您套好马车,以便出行。” *** 长公主府离得远了些,路上还遇人闹事,塞堵了一小会儿,小桌上的吃食吃了大半才到,长公主府府门外已不见其他来人,想来他们已是最后抵达的客人。 容清樾下了马车,与另一辆马车装潢极尽富贵的马车相遇,车里下来两个面上年纪相差不大的女子。 那两人见到她俱是愣了一下。 容清樾理了理衣摆,六公主和七公主面带不甘地屈膝行礼:“见过三皇姐。” “两位皇妹安好。” 她与这两位皇妹并不亲近,打了招呼准备进府邸里去,七公主就道:“皇妹听闻皇姑姑素来最疼爱三皇姐,怎么今日皇姑姑办宴,皇姐不早些来帮招待客人,还迟了这么久?” 容清樾停住脚步,目光落在七公主身上。 七公主与二公主乃一母同胞,不过七公主的性子却不似二公主隐忍,反而更像与她一起来的六公主,吃了炮仗一样,总是爱没事找事。 第15章 “七皇妹不常看望姑姑,有所不知,”容清樾说,“姑姑最疼我,不愿意看我累着,每次都叫我慢慢来,等客人招待得差不多,姑姑她就有时间陪我。我只是做姑姑让我做的事,怎么到皇妹这里就成了罪过?哦,我忘了,今日皇妹也来得晚,姑姑知道了会不高兴,姑姑不高兴传到宫里,皇妹就会被乔妃娘娘责罚,我说的对吧?皇妹,我们,不一样。” “你!!!”七公主气得七窍生烟,六公主在旁解释来晚的原因:“我们从宫里出来,比不得皇姐近,来晚也是正常。” 容清樾挑眉:“宫门寅时便开了,两位皇妹要是有心,何不卯时就出门,肯定能比现在早些。” 七公主咬牙切齿道:“六皇姐今日难得早早进宫,我和六皇姐辰时要给各位娘娘请安,皇姐讲讲道理行不行?” 容清樾‘哦?’了一声:“我没有和皇妹讲道理吗?若换做是我,在宫里日日给娘娘们请安,终于有到姑姑面前尽孝的机会,定然向各位娘娘告假,就一日,我相信她们不会为难于我。” 七公主气急败坏到敬词都忘了用:“你都说了你是你,我和你不一样,我怎么可能——” “皇姐何必这样强词夺理?”六公主适时发言,撑着七公主后背,“小七未曾分府别居的公主,要出宫一趟不像皇姐一样随意,来晚是能预料到的,皇妹相信皇姑姑会理解。” “我来晚的原因早已遣人告知姑姑,”容清樾淡笑着看她,“皇姐相信姑姑一定会理解。” 第08章捌 “小六和小七两人就那性子,你何必在门口与她们多费口舌?”凌垣长公主如珠落盘般的声音落入耳中,容清樾一粒一粒吃着长公主剥给她的瓜子仁,静待她的后文,“让人见着还以为你这晋昭公主回来就失了势,让两个妹妹给欺负了。进府里来,姑姑给你撑腰不好么?” 容清樾指了指自己的脸:“姑姑,我现在二十四了,不至于让两个小的给欺负了去。” “哎哟!”凌垣长公主笑着弹弹她的脑门,“孩子大咯,都不想依靠长辈咯!” 容清樾嘻嘻笑着,拿了桌上的蜜枣吃几颗。 “南启质子,你是如何打算的?”长公主冷不丁问起。 容清樾不假思索的说:“没什么打算,看陛下如何安排吧,只要人活着就好。” “我听母后说,你给了质子一个承诺?” 容清樾捏着枣的手稍有停顿,但长公主说这话时脸上无异,她便笑着说:“不轻不重的承诺罢了。只是觉得那质子体弱,未免轻易死在北晋,给南启找茬的理由。姑姑若是对他有什么心思,留条命,只管去做就是。” 长公主至今未曾婚嫁,但她喜好男色,府里养了许多男宠,个个都是长相俊美而各不相同的货色,李绪长得不差,她会看上也正常。 长公主就知这侄女头脑聪明,随口一探就知她想要什么。 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凌垣长公主说:“走吧,宾客都齐了,你该去见见故人了,他们甚是思念你。” *** 凌垣长公主喜好种花,昌宁帝对唯一还住在云都的皇姐一向敬重,非原则性要求都是予求予与,长公主要稀世花种,昌宁帝特派官员翻遍整个磐晏大陆都会为其找来。 长公主的花园,奇珍异草数不胜数,都是别处看不到的。 园子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处,分别对应春夏秋冬和常青树,三月正处春季,梅花花期开过就到樱花、茶花花期的花绽开,东边樱花分粉樱和白樱,粉白交叠,煞是柔软。 容清樾与长公主并肩走着。 形形色色的人都聚在花园东边,少许人不愿去凑热闹,拉着自己的好友在一旁树荫下说着闲话。 众人见到两位公主来,纷纷折腰行礼。 长公主拍拍容清樾的手,让她自己在院子里走走,她则去与丞相嫡女宋时雨说话,容清樾在宋时雨看过来时颔首打了招呼,长公主见她往阿姐容依音在的位置指了指,会意地朝她点了点头。 任箫的身子骨最近健壮许多,今日天气也好,容依音想着她回来要让妹妹见一见侄子,今日便将儿子带了过来。 容清樾过去,叫了一声‘阿姐’,便弯下腰笑着与小孩子对视:“小猫儿,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啊?” 容依音的儿子任箫,非足月出生,生出来的时候小小一个,哭声也同猫儿一般,容清樾便总是小猫儿、小猫儿的叫他,不过他还没满周岁她就又出征去了,现下恐不记得她了。 任箫没见过眼前的大姐姐,她突然的热情让他害怕的往后缩到母亲的腿后面,只露出小半个头和一只眼睛像受惊的小鹿。 “阿姐,”容清樾问道:“我记得小猫儿今年五岁了吧?” “可不是,”容依音说,“你去边陲之前他才几个月,一去四年,都长成好大一个了。” 容依音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笑着对他说:“这是你小姨呀,之前不还一直嚷嚷着要我带你去见小姨吗?怎么见到还害怕了?”又对妹妹说:“他前几天天天在我耳边吵吵,今天怕是突然见到,不是很适应。” “没事,”容清樾笑笑,伸手捏了捏任箫软嘟嘟的脸颊,“小猫儿,我是你的小姨,容清樾,认识认识?” 任箫看着母亲与对面的大姐姐愉快说话,还有些亲昵,慢慢放松警惕,从母亲腿后走了出来,拘谨的说:“小姨好,我是任箫。” 第16章 容清樾说:“小姨本来给你准备了一副长鞭,不晓你今日会来,便没带,下次你来我的公主府找我,我亲自拿给你,可好?” 任箫一下眼里放光,连连答应:“好,小姨说话要算话!” “算话。”容清樾伸出小指,“我们拉钩。” “好!” 容依音看着姨侄俩互动的画面,鼻头微酸,眼里溢了水光,在容清樾与孩子说完话将要直起身时抬手拭去,换上微笑。 *** 二公主将妹妹从六公主身边拉了过来,路上听着七公主愤愤言语,直说三皇妹如何,气得拧了一把妹妹的脸颊。 “小七!”二公主皱着眉呵斥,“闭上你的嘴,不要让人把大逆不道的话听了去!” “姐,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老是护着三皇姐啊!”七公主奋力挣扎着被二公主钳制着的手,略带委屈的控诉。 “我是在护着你,你不明白吗?”二公主疲惫地说道,“我真是太少管你,让你和小六待太久,什么都没学到,偏偏把小六那没有背景没有能力还目中无人的坏处学了去!” “那你也不应该就这么看着她这么欺辱我?”七公主使出全力甩开被姐姐死死拽着的手,“你是皇姐,替我训斥她她不会说什么的。” “有些话我与你六皇姐说过,不想和你一模一样的说一遍,容铃儿不曾把我的话听进去,以后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二公主淡淡看她,冷言道,“你想要把所受的屈辱找回来,那小七你想过没有,从背景而言,没有父皇、祖母疼爱,不是嫡出,你比不过;从能力看,你也比不过。你告诉我,你从什么方面能在三皇妹面前目中无人?” 七公主张了张嘴,二公主开口压住她:“母妃在宫里已经过得足够艰难,你若再与六公主一起为她添乱,我便亲自去父皇面前,将你锁在居茗院里直到出嫁!” 二公主鲜少与妹妹说重话,她常常与六公主玩在一起也不曾说什么,但如今母妃母家摇摇欲坠,母妃在宫里也不好过,若再得罪带功回来的三皇妹,难以想象以后她们母子几人该多难过。 二公主拿出母亲压她,七公主这才偃旗息鼓,乖乖跟在姐姐身后去与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谈笑言欢。 *** 侍从奉了去年晒的菊花泡水,容清樾与容依音坐在石桌旁,看人来人往。 园子里两处凉亭,长公主与他们各坐了一处,其余人便是站得腿酸也不敢多言。 “姑姑这次把在云都的皇子都宴请了来。”容依音朝远处与长公主、宋时雨站在一处说话的几位青年男子,“为了给你接风洗尘,姑姑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容清樾笑笑不应她这话,转而问:“三皇兄和五皇兄不在云都?” “父皇派他们两出去体察民情了。”容依音答说,“如今父皇膝下皇子只有长俟和小宝还未长成,其余都已及冠。如三皇弟和五皇弟,父皇欲有封王让入朝堂做事的意思,这次体察民情就是一道考验。过了,五皇弟或许还差些,三皇弟必会封王。” “小宝年纪太小了,还是个爱玩的性子。”容清樾盖上盏盖,“二皇兄、四皇兄和老七我听说在云都是出了名的纨绔。陛下能指望得上的就那么几个,十多年了,陛下身边该有个得力的子嗣帮衬。三皇兄只要能力尚可,封王也并非不可。” 容依音招手让被嬷嬷带着去晚了一圈,疲色上脸的任箫到自己身边来,温柔地圈着。 她明白容清樾话里的意思,只是那皇位,本是他们嫡出的。 容清樾瞧出姐姐的颓然,说:“天下是百姓的天下,那皇极之位是能以百姓为重者登。莫说小宝年岁小,就是他已经及冠了,若当不了这大任,嫡出也是无用。” 容依音看着妹妹冷冽的眉眼,无声泄气,她知道的,她的心里,只有阿兄是最好的储君人选,而阿兄离世,那皇位最后落在谁手上她都无所谓。 “对了,你回来以后去见过临清吗?他……”容依音话到一半止了音,惹得容清樾疑窦追问,“才回来两三日,好多事都没解决,还没时间找他出*来聚聚。他怎么了?” 容依音摇了摇头:“没什么,等会开席,他应该会来,到时还是让他亲口告诉你吧。” 她这般说,容清樾便不追问,拿着乳酪和小侄子培养感情去了。 *** 日头往西移去,热度慢慢降了下来,未时过府内准备开宴,宾客熙熙攘攘的往前院去。 前菜上了翡翠汤圆、茯苓糕和桃花酥,一桌九个人,每盘糕点将好每人一个,长公主吩咐过厨子,将前菜的食量控制得极好。 车轱辘声自身后响起,二公主率先站起身,容清樾顺着姐姐的目光往后望去,只见一男子坐于轮车上被小厮推着进来。 容清樾诧异地站起身,男子已到近前,温和解释道:“臣身子不便,不能向殿下见礼,殿下勿怪。” “临清,你的腿……”容清樾噤声。 明明四年前离开时,方临清的腿还是好好的。 方临清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腿,轻快的说:“一点意外,以后不能站了罢了。不过日日有人看顾,倒也不错。” 七公主的手被攥住,偏头望向二公主。 二公主向来古井无波的面庞盛满苦涩,呆呆望着坐在轮车上的男子,低声呢喃道:“他自从腿坏了几年不曾出门见过外人,三皇妹回来,为见她一面,倒是愿意把自己的伤痛放在大家面前……” 第17章 七公主知晓姐姐一直到现今年过三十都不曾婚嫁,就是因为在等方临清,可方临清心中无她,也无其他京中闺秀。 “姐,方公子今已身残,他配不上你。”七公主想说都怪容清樾,可不敢开口,“云都青年才俊如牛毛,你随便挑一个都比他好。” 二公主直愣愣看着掩了所有伤痛笑着与喜爱之人轻松谈话的男子,心里说不出的痛,她不想看他那样。 七公主得不到回应,与二公主一同看,她以为姐姐是憎恨容清樾抢了她喜爱的男子,便问:“姐,你气三皇姐抢了方公子么?” “怎会?”二公主不知她为何会这样想,“三皇妹不曾抢过临清,小七你断不可这般以揣测胡言。” 容清樾曾在她面前直言拒绝过方临清的示好,并无一丝作伪和拖泥带水。知晓她喜欢方临清,明里暗里都曾撮合过他们,是方临清假装看不懂,是她不愿向心里没有她的他靠近。 所以,如何能说是容清樾抢了方临清呢? 感情这样复杂的事,不是一个人的努力就能行,既然他们不可能彼此努力,何必强求。 第09章玖 长公主用膳结束前便被人叫离了席,后面不曾露面。 在场谁也不会开口怪罪,诸多都是用膳后便告辞离开,些许又留在公主府赏了会儿花。 任箫今日不曾午睡,用膳时便昏昏欲睡,还没用两口膳就被乳母抱去怀里睡着了。 容依音勉强吃了七分饱,怕长公主府人声嘈杂吵到任箫,与容清樾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去。 容清樾与二公主坐的对面,抬眼就能望见二公主那望眼欲穿的眼神,想先离去寻找李绪,将空间留给二公主与方临清说说话。 二公主看得明白她的意思,起身过来,方临清在她到身前时便说:“抱歉二殿下,我有些话想和三殿下说,您看您方便回避一下吗?” 方临清说得坦然,二公主也料想到这样的结果,并不尴尬,笑着答‘好’,拉着跟过来的七公主走了。 容清樾叹息:“临清啊,二皇姐待你真心,你何不试试?” “殿下是知道我的,劝了也是白劝。我若真应了二殿下,给了她希望,才是对她的不负责。”方临清看向她的眼睛澄澈不含杂质,说的每一句话都从各方面考虑过,“殿下方便陪我去夜明山走走吗?” “走吧。” 方临清让小厮推着,容清樾在他身旁走着,往长公主府的外走去,从南走到北,枯叶从树枝掉落,落在地上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方临清有他自己的马车,四个小厮站在车旁,等着公子发话。 容清樾等他先上马车,自己才转身搭上梁郝伸来的手臂,推开车门坐了进去。 梁郝与马夫坐在外面,问容清樾:“殿下,我们回府吗?” 容清樾靠在窗沿透过风吹起车窗帘撩起的缝隙看街道上的人来人往,淡声道:“去夜明山。” *** 夜明山位于云都南边,离得远,马车顾及方临清的身体只慢跑着行进,到夜明山山顶天已全黑。 云都近年宵禁撤除,可见山下村落的点点火光,不比天上明月之光,却能让人心安。 方临清与她站在夜明山悬崖,往下望着。 夜明山下有一处平坦宽阔的行军道路,军队南下时走的就是这里。 容清樾直言问:“你这腿……是怎么回事?” 方临清摸了摸没有知觉的腿,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痛苦,他接受了身残的自己,他说:“四年前你带兵离开云都,我骑马来夜明山送你,回程时糟了埋伏,他们没要我的命,只用刀剑砍伤我的腿,让我再也站不起来罢了。” 四年前,南启大军压境,一举夺下北晋九座城池,昌宁帝只得将刚战胜西佑得胜归朝没多久的容清樾又派了出去。 彼时方临清与她约好吃酒,容清樾没有办法,连日忙于整军,只得毁了与他的约,不日便出发前往收复被南启攻占的城池。 方临清挑了一匹骏马,一路沿着山道上了夜明山的悬崖,黑压压的军队从脚下过,不知再归来是何年何月,他只想再多看她几眼。 他从天明站到天黑,倾盆大雨落下,让他再看不见那一行军队,才蹬着脚蹬上马,拉紧缰绳掉头准备归去。 雨落天黑,马儿看不见拦在路上的麻绳,双蹄绊了上去,他并未设防,整个人随着马儿翻扬摔了下去,多年习武的经验让他迅速起身,可敌人太多,他又在山上耗了太多体力,抵挡不过,两边肩头插箭,手脚皆受伤,无力倒在雨水浸透的泥地里,血泥融合早就看不清到底流了多少血。 剩下的人皆穿黑衣带黑面罩,与黑夜融为一体般,居高临下的望着曾经孤高的世家公子狼狈躺在雨里,没有丝毫心软地砍断他的脚筋,让他再不能器宇轩昂的站在容清樾的面前。 他恨,他悔,在爹爹教他习武时为什么要偷懒耍滑,如果他今日再强一些,是不是就能逃出生天,能在她回来的时候站着迎接? 好在今日她看到自己,只有惊异,不带有怜悯。 若她眼里也是怜悯,他恐怕,很难再出现在她面前吧。 容清樾问:“可有查到是谁?” “没有。”方临清拉了拉膝上保暖的毯子,说道:“那些人太精明,我爹他们到夜明山时,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连一根发丝都没留下。唯一有用的那枚箭头,这些年在暗中翻遍了北晋军械、铁匠制造,都没有找出一样的来。” 第18章 唯一的一枚箭头,还是在他倒地时折在肩骨里,刺客怕弄死他不敢动刀取出来,才留了下来。 “私铸军械,豢养杀士。”月光映在容清樾的眸子里淬出冷意,“这皇城里,能人真是数不胜数。” “世间欲望无限,总有人不甘现有所得。”方临清交叉双手,大拇指慢慢的转动,“说说吧,这次回来,准备干什么大事?” 容清樾拂去肩头的落叶,眼睛望着前方:“这些年旧疾太多,回来养伤。” 方临清勾唇:“十多年了,是该养养。” *** 回府已入深夜,孔氏在门口候了好久,见马车来急急忙忙下台阶,将手里搭着的氅衣给她披上。 容清樾大步走回寝屋,抬手就将头上压了一天的钗環拔了丢在妆匣里,厚重的珠钗压得她脖颈都快直不起来了,简直让人生厌。 孔氏端了一碗酒酿桂花圆子进来,放在一旁,说:“魏大厨做的,说您去长公主府定吃不饱,回来会饿。” “嗯。”容清樾确实饿了,端着碗吃。 “云都好几家女眷近来都要办宴,帖子收了好几封,殿下您看看有没有要去的。” 容清樾吃完迅速看了看,都不是关系太好的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去,告诉孔氏:“明日休假结束,还得忙卸职的事仪,没时间去,都推了吧。” “是。” 容清樾吹了一夜冷风,此时头有些酸痛,穿着单薄拿过氅衣披上,打开门顺着院里髙壮的缅桂越上屋顶。 坐在屋檐边喝酒的两人一瞬诧异,险些被喉咙里的烈酒呛死,梁郝和子厦咳嗽半天,头垂得极低地对容清樾行礼:“殿下。” “喝的什么酒?”容清樾目光落在他们手里拎着的酒瓶子上。 子厦和梁郝默默对视,目光一触即离,子厦与她更亲近些,举了举酒瓶:“永安街赵大叔酿的米酒。” 容清樾拢紧领子:“拿一瓶给我。” “是。” 子厦腿脚一弯,往地面跳了下去,直奔自己的屋子给殿下拿酒。 梁郝不敢直视,一直垂着头站在檐角,容清樾抬头望月,那月光清冷,洒在人身上如寒霜,引人阵阵发寒。 “梁郝。”容清樾说:“有什么收获?” 梁郝惭愧地挠头:“殿下,时间太短了,我还没……” “无妨。”容清樾摆摆手,“先放一放,我还有件事,你交代暗桩去查。” *** “主子,让我来洗,你去休息休息。” 茗生手指紧紧拉着木盆边缘,心疼不已的说道。 李绪这几日染了风寒,身子虚得很,但他拉着木盆的手没有丝毫放松:“雨丰公公要是看见,你又得挨一顿鞭子,我若倒了他们不敢让我死,你若病了痛了,他们可不管。你死了,我又瞎又弱的,谁保护我?” 茗生想想也是这个理,便慢慢松开了手。 “这容将军也是,自从来了云都,就再也没露过面。”茗生一手锤在石井边缘,痛得直跳脚,“她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什么!” “我还活着。”李绪已经不需要茗生帮忙可以熟练地将水倒进盆里,平淡的回应,“她就不算食言。” 李绪清楚地明白,容清樾那日对他说的话里并没有许诺过除了他的命之外的任何东西。 长久的待在压质司不是办法,他有身份能保命,可茗生不行。 *** 几日后。 容铃儿闲暇无事,借着给小七过生辰的名义进了一趟宫,岂料这次二公主在,未曾得到好脸色,便阴着一张脸朝御花园走去,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去了哪里,抬头一看,牌匾上‘压质司’三字,想起她还没有见过南启质子的真容,抬脚走了进去。 “谁啊,这大中午的!”听见门外脚步,雨丰掐着懒洋洋的捏腔的嗓音,充满不耐的走出来,“打扰到我休息了知不知道!” 容铃儿抬手阻止身边宫女的呵斥,嘴角含笑地看向雨丰,雨丰那丁点睡意瞬间给吓没了,当即跪下,用膝盖走了过来,呵笑道:“哎哟,原是我们金尊玉贵的六公主,怪我这压质司太久没有贵人来,疏忽了疏忽了。还请公主原谅咱家这一回儿。” 容铃儿留长尖锐的指甲抵在雨丰的下颌,迫使他抬起那张谄媚的脸,实在是难看,容铃儿松了手,正当雨丰以为她放过自己,下一秒脸便偏了过去,没过会儿火辣辣的痛感传到。 容铃儿抽出巾帕擦干净指甲缝里的血,厌恶至极:“一个阉人,安敢碰本公主的衣裙?!” 不容他再说什么,容铃儿甩开裙角往里面走去,边走边问:“南启质子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雨丰揉了一把脸,收拾好心情,谄笑着迎了上去:“原来公主要见质子,奴婢给您带路。” 容铃儿走过院门拐角,就与木盆相撞,净衣后的污水泼洒在她华美衣裙上,面上一片阴沉,正要发作,眼眸蓦然瞥见那修长白皙的手指,长期泡水使得那双手略微发肿,但并不影响美观,甚至还带了病弱的白。 “哎哟,七皇子身子这般弱,奴婢不是叫您别干重活吗,怎么还端着盆啊!”雨丰惺惺作态地喊人,“快来人,带皇子去换洗。” 六公主拦住了人,细细端详着李绪的脸,这张脸很美,但并非她钟爱,手指微弯,轻松将他的青布摘下,露出那双无神的眼。 第19章 她可惜道:“还是那双手合我的心意。” 李绪低着声音说:“请殿下将布还给我。” 六公主只当听不见,随手将青布扔进了草丛里,给身后的人使了眼色架住李绪,对与雨丰说:“这人我带走了。” 跟在雨丰身后的小太监站在面露犹豫,被雨丰暗里使了眼色。雨丰肿着的脸挤出笑,道:“公主请便。” 雨丰亲自将人送出了门,待人走远后,阴狠地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下贱嫔妃诞下的种,得了个公主尊荣便不把阉人当人看!” “师父慎言!六公主还未走远。”跟着他的小太监胆战心惊的往外看了一眼,“不过师父,小的记得,长公主前几日遣人来过压质司,您看就这么让六公主带走了,长公主那边不好交代啊!” 雨丰可没心思,接了下面人递来的鸡蛋在脸上滚,哼笑道:“六公主殿下要人,我等岂敢阻拦?” 小太监应是。 “小房子,明日你跑一趟长公主府,告知长公主质子已被六公主带走了,免得过两日让长公主身边的人白跑一趟。”雨丰摇着身子往屋里去,慢慢悠悠的说:“先让质子受几天委屈,最好能别回我这压质司扰我清净。” 小房子听不懂他话里深意,但他惯会应和,直夸‘师父妙计’。 第10章拾 四月中旬,清明雨帘密布,灰蒙蒙的天映衬绿油油的书,徒生悲伤的意味。 整个公主府上下素衣裹身,没人敢穿一点鲜艳的颜色。 容清樾天还未亮就起身,让侍女菡萏为她编了发,穿上了女儿家的长裙宽袖,看着真真是个美人儿。 出府门坐上准备好的马车往皇陵去,皇陵离公主府极远,她需得提前出发,才能在日落之前抵达阿兄的陵墓祭拜。 穿过悯宣太子身前最爱的竹林,清风飒飒,竹叶轻轻碰撞,配合着濛濛细雨,带着春的味道。 容清樾站在兄长墓碑前,‘太子容琰之墓’六字似烙铁一样,自冷棕色眸中一路向下焊在心口。 “阿兄,为什么你可以去上朝,我不能去?” 幼时的容清樾扎了两个小丸子穿一身正红小袄,闷闷不乐地坐在红砖灰瓦的墙头,转过身去不看在墙下站着的阿兄。 “因为小啾还小,待阿爹为你请了夫子,学识通达,便可和阿兄一样上朝为父皇分忧了。”容琰仰头耐心为她解释,指了指一同站在墙下焦急的孔氏等人,“爬那么高太危险了,要是摔着伤着阿爹、祖母倒不会责备你,可照顾你的他们怎么办?” 容清樾‘哼’一声,本想装作听不见,容琰再不作声,她悄悄回头,正对上容琰含笑的眼睛,他早已知晓她会回头,张大了手臂望向她。 她不情不愿地一条腿一条腿挪到与容琰面对面的位置,纵身往下一跃,被容琰宽厚的臂膀接住,她趴在阿兄的肩膀上,小嘴一噘,软糯糯的控诉:“阿兄就会用嬷嬷他们来威胁我!” “呀,我们小啾居然知道用‘威胁’这个词。” “小啾五岁了,阿兄以为小啾是小傻子吗?”容清樾伸出肉嘟嘟的小手,一下拽在阿兄身后的头发上,容琰吃痛皱眉,但也不曾责怪,反而大笑。 “哈哈哈,我们小啾不傻,是个小聪明呢!” 随着爽朗的笑声渐远,大白带着小红团子一行人走远,直至消失在宫道尽头。 那年夏日转秋,皇城上空黑云压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容琰劝不回倔强站在雨里的妹妹,只好丢掉手里举着的画荷油伞,一双白皙透着青筋的手捧在长大两岁的妹妹圆圆小脸上,轻轻揉了揉。 “小啾,你乖乖在北晋,等阿兄回来给你做乳糖吃。” 她眼眶红着,小手拂开阿兄的手,不停的擦着眼睛上不知是泪还是雨的水,鼓着气不说话。 容琰抿了抿唇,叹息一声,小声又带着说不尽的无奈,说:“小啾,好不好?” 她疯狂的摇头:“不好,我不要阿兄去西佑!你说好要陪我长大,要陪我出嫁的,你要是走了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她不想阿兄离开,她害怕,心里莫大的恐惧压得她不知所措。 “小啾……”容琰扯出笑容,“阿兄只是去几年,几年后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就长大了,到时候可要来接阿兄。” 阿兄不问她好不好,就是没有交谈的余地了,容清樾小口微张大哭,可哭声再大也被雨声淹没。 容琰让孔氏带人将她抱起进屋,自己弯腰捡起被放在地上溅了泥的伞,撑起已无遮挡作用的伞往宫外离去,背影萧索落寞。 容清樾眼看阿兄离自己越来越远,用处最大的力气,挣开不敢过分桎梏她的宫人的手,跳下地跑到院中央,朝着跨出门槛的阿兄喊道:“阿兄,是不是只要我长大能带兵打仗,打败西佑,就能接你回来了?” 容琰红了眼眶,回头,眼里含着柔光:“小啾,阿兄会等你来接我。” 可是她那时不知道,阿兄根本等不到她长大。 阿兄遍体鳞伤用一张皮革裹着被西佑送回的时候,容清樾第一次厌恶自己,她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出生。 若她早一点,与阿兄年岁相差不大,阿兄就不用离开,不会失信早早离开她。 搭在石碑上的手指越抠越紧,生生磨破了皮,留下一抹血印。 第20章 容清樾仰头不让泪水掉下,吸了吸鼻子,一声笑破开这石室离的寂静:“阿兄,小啾回来了,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我可想你了,想得想在梦里见一见你,可你从来不曾来过。你是不是没想我啊?还是你怪我快要将你的模样忘记了?所以不来见我。” 容琰的离开时她才十岁,距今已有十四年,要不是还有画像在,记忆里她还能拼凑出一些样子。 “阿兄,打仗真累,我准备回我的公主府,养一些好看的人陪伴,做个闲散公主,你看可好?” “你应该会高兴。”容清樾喃喃道。 容琰曾经总在她面前说:“阿兄希望把小啾养成这世上最雍容华贵的公主,骄纵一点,爱玩一点,做世上最快乐的公主。” 容清樾当时气说:“那要是我想与阿兄一样为国分忧不可以吗?” 容琰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当然可以。只要能让小啾快乐,你想做的事情阿兄都会支持你做,当然哦,不能是坏事。” “我知道!”容清樾笑嘻嘻的回道,随后想着阿爹那张严肃的脸又沮丧道,“阿爹不允怎么办?” “小啾,阿爹很疼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不伤害、祸及无辜,阿爹他都会为你想办法。” 容清樾从墓地出来,子厦即刻从树后过来。 子厦今年二十,刚刚及冠,穿竹绿绣兰束身长袍,衬得人如翠竹挺立,站在她身后已然高出她一个脑袋。 “他们跟了进去,两刻钟后就离开了。” 子厦汇报道。 “嗯。”容清樾用帕子擦过还在微微渗血的指腹,折成四方块想装进怀里,大袖重重垂下手臂之下,她才想起今日换了女装,顺手装在袖袋里,“他们想听见的,都听见了,没什么好留的。” 子厦撑过手臂让她搭着上马车,被一把拂开了:“他们会不会不信殿下在太子殿下所言?” “信不信的,谁知道呢?再说,我说的也不是假话。” 她没有神力,可测他人到底如何。 谁知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还是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呢? 容清樾进了马车,坐在凳上,向下从柜中拿出阿兄早年偷偷给她带的话本子,翻开看了几页,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李绪那张白而脆弱的脸。 他身上有一层厚厚的盔甲,偶尔言语露怯惹人同情,偶尔却言语有度,让你找不到看破他内心的切入点。 一双无神的眼睛就是他最好的伪装武器,使人无法从他的眼里找到情绪,也无法从总是带着温和淡笑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 她不知晓他到底是因为害怕再受到伤害而产生的自我保护,还是伪装一层盔甲以达成什么。 合上书页,容清樾撩开遮挡的车帘,问此时跟在马车侧旁的子厦:“李绪最近在压质司怎么样?” 子厦一脸茫然,半晌后回她说:“质子送去压质司前,我给了那雨丰公公好大一笔报酬,他应当会好好待质子吧?” 说得一点底气都没有,容清樾挑眉看他:“你是同我在外久了,没见识过宫里的人,他们岂会因你给了钱就依你之言做事,要让宫里的宦官听话,钱、势力缺一不可。” 子厦眨巴眼思考一下,说道:“殿下的意思,他们不会善待质子?” “大概,”容清樾不把话说满,吩咐他道,“过两日找个时间,你寻人去宫里边瞧瞧,若是过得好或被姑姑带走了便不用管,过得不好,你明白该怎么处理。” *** 凌垣长公主府。 长公主倚在贵妃榻上,两串玉珠拎在手上,轻轻碰触,叮当作响。她眼眸轻抬,勾勒的眼角冷然,看向跪在榻前的男人,出声:“这么说,本宫那个好侄女,就这么轻易的将人提走了?” 面首冷汗涔涔,压根不敢抬头,喉结滑动几下才敢开口:“六公主要人,压质司的人不敢多言,只得眼睁睁看着六公主将人带走了。” 长公主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只问:“压质司现今是谁管着?” “前年压质司司官年老还乡,压质司只剩几个苟延残喘的质子,便一直未找人接替这个位置。”面首答:“现在是二等太监雨丰在掌管。” “雨丰啊。”长公主喟叹一声,“本宫记得他曾是郑妃身边的大太监,郑妃被废后居然沦落到压质司去了。是个滑头呢。” “你吩咐下去,初九礼佛,叫上晋昭。” 第11章拾壹 花铃街中段人流最大的地方,有一间名望鼎盛的酒楼——朝天楼。 朝天楼每日客人络绎不绝只为品一口秋季才有的清花酿,平凡人家攒许久钱都想来花费巨资尝上一尝,有言道,尝过朝天楼的清花酿此生已无遗憾。 今日说书人刚说到:“只看那将军身姿矫健一跃上马,与敌军将领会面,长戟挥出,敌将的头颅已与身体分离,咕噜落于马下……” “嘁,”突兀的声音响在人群中,他的声音刚好落在说书人之后,“将容清樾吹得神乎其神,若无其他几位副将的鼎力相助,她能有如今这成绩?让天下人只知有她这位战神而无几位副将的名字,真是悲哀!” 些许人抬头张望,可今日人实在多,找不到是谁说的这话,唯有坐于这人身边清晰听到他讲话的人知道是谁,出声道:“兄台切不可直呼殿下之名,若传到皇城,可是杀头大罪。” 第21章 “我说的有何错?她不过是有了一层皇家身份,名字为何直呼不得?”那人却是偏激得很,“女子自古以来不可参政不可从军,便是进军营也是充为军妓,如今这般,谁人都能组军,将我们男人放在何处?” “兄台——”此人被他的悖逆之言吓到,正想出声阻止他继续说,就听另外一位男子附和道:“兄台说的有理,况晋昭公主自从卸甲回京,听说朝臣多次上奏,她都没有要交还兵符的意思。若晋昭公主真有令人信服的本事,就是没有兵符那将士也会自愿跟随,陛下也会放心让她再次回到战场。现在不归还兵符,算个什么事啊?” “好在啊,便是兵符在手,晋昭公主如今再不能穿甲祸害边关将士,听说太后已在物色都城青年才俊,此后应是要成家相夫教子了。” “啧,就晋昭公主这身份地位,不论哪位青年才俊被看上,尚公主终归不是个美名,有得罪受了。” 在场众人多为男子,女子多数不敢出声,敢出声的最终也被过于高亢的男音所掩盖。 夜幕在一片高潮声中落下。 *** 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可把孔氏急死了,成天围在容清樾面前转,旁敲侧击的问她是否真如传言不愿交出兵符?为什么,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容清樾被她问得心烦郁闷,日日找借口跑出府去,今日约了林侍郎家的嫡女去酒楼,明日约上幼时军营里一同长大的宋国公家的世子去跑马,那公主府是一点不想回。 林家嫡女哭兮兮地以父亲得知她去酒楼罚她禁足拒绝了她,容清樾只好抹着鼻子躺在府里的躺椅上叹气。 “殿下,那兵符不过是以物件,让交还就还了吧,陛下责怪上可不好。”孔氏坐矮椅上,算着离过冬就几月了,拿出库里陛下新赏的料子,给殿下缝制冬衣,“传的时日太久,对您的清誉也不好。” “嬷嬷,兵符不是我不愿还。是定了时日,待文书下来,我就会将兵符还给陛下。”容清樾无奈拉开脸上盖着的绢帕,“外面的人不懂瞎起哄,您就别跟着添乱了!” 孔氏说:“这样就好,奴怕陛下听信了流言对您生厌。” “我不还这兵符,陛下也不会说什么。”容清樾侧过身,看孔氏手上的动作,“我知您心意,但这些事只要陛下不发话,您都不必急。” 她的秀活好,少时跟着名满天下的绣娘学过几年,比宫里的绣娘都要好上不少。 孔氏笑着说好。 容清樾看了小会儿,很觉困倦,躺下侧过身,薄毯盖过胸口,沉沉睡了过去。 *** 赴约的清晨,容清樾练了一会儿武,洗漱换洗好衣服,躺在树影下的摇椅上,手边放一杯清茶,悠哉悠哉的摇着。 孔氏过来回禀:“殿下,马车套好了,准备何时出行?” 容清樾抵着扶手起身,阔步往外府外走去:“礼佛需诚心,误了时辰不好。” “殿下并不信佛,为何还要前去?”侍女菡萏提着装满小食的食盒,跟在容清樾身后。 “佛我不信,可未尝不可拜。”容清樾说,“神也好佛也罢,拜了是否有作用不好说。对于面临绝境的人,神佛都是希望,寄托着那些人的愿景。” 菡萏似懂非懂的点头,抱着食盒坐在马车前头,等骑着马的子厦踱到马车旁,与容清樾说清前面的情况,菡萏从怀里拿出揣了好久的糖油小饼。那头的容清樾还没放下车窗帘,伸长了脖子看他俩。 菡萏背对着,看不到容清樾,他半天不接,催他:“你倒是拿呀,还热乎着呢!还是你今日吃了别的姑娘的东西,不愿吃我的了?” 子厦殿下的视线那么热烈,让他不好意思伸手去接,热气蔓延,整个脖颈都熏红了。眼见着菡萏以为他真吃了别的姑娘的东西,眼眶泛红就要落泪的样子,子厦慌张摆手:“没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哪有别的姑娘愿意给我吃的。只有菡萏姑娘才会对我这么好,我岂会不愿!” 容清樾‘噗嗤’笑一声,凑合道:“子厦快接,那糖油小饼可烫了,菡萏的手都红了!” 子厦见她说完话便将头缩了回去,才羞赧着接下糖油小饼:“多谢菡萏姑娘。” 语落便一甩缰绳,驱马往前跑去。 马车不隔音,菡萏听着殿下清铃摇响般的笑声,羞得脸通红,好在殿下未说他们如此不知羞耻这等落人的话,她抬起手捂了捂脸,长长出了一口气。 *** 长公主晨光未曦时就已在福缘寺中,寺庙的住持对外清走其他香客,为她留出一方清净。 她面对佛祖,跪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念佛经,指尖的佛珠匀速转动,俨然是个忠诚的信徒。 容清樾跨进大殿,接了僧人递来燃好的香条,认真地对佛像拜了三拜,将香插在香炉里,丝丝缕缕的烟蜿蜒着往上飘去。 长公主睁开眼,眼角的纹路给她增添了一些年轻女人没有的韵味,眼眸流转,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看到她的发饰,眉头皱了皱但并未说什么。 她今日的头发用木簪随意挽了起来,随性自在。 容清樾的头发不如待在闺阁中的姑娘般长发及腰,每每梳发总要用上许多发包,放上装饰用的金钗银簪,压得脑袋都抬不起来,今日无外人,舒服些为好。 长公主说:“陪姑姑在寺里走走?” 容清樾没有不应的道理。 第22章 福缘寺修筑在云都最高的朝云山山腰中,周围百年老木郁郁葱葱,只这一片院地才得光明。 长公主带着她走上上山顶的石板路径。 两尺宽的路,长了青苔,湿滑异常,身后跟着的仆从一万个惊心,路径旁便是坡,布满大小不均的石块,两位主子都是金贵的人,随便哪一位摔了他们都担当不起。 两人走得悠缓,用了一个半时辰才走上山顶。 今日云开雾散,山下城池尽收眼底,有黑鹰凌云高飞,长公主自上往下俯瞰而去,感叹说:“登顶之难,不亚于在那群迂腐顽固的男子手里找一份女子的容身之地。”她伸出手去,正面遮住眼睛,就如将江山都握在手中,“小啾,你看,站在这山顶,底下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小到我仿佛可以随意摧毁任何。随心所欲的感觉,难怪人人都有奢望。” 容清樾每呼吸一下,都感肺中寒凉,问长公主:“姑姑呢,也有这样的奢望?” 长公主收回手,让侍女给自己披上大氅,轻笑一声:“哪敢呀。身为公主,有居于百姓之上的荣华富贵已是极大幸事,何求太多。就算我想再往上走,这世道,也不允我们女子达成心中宏愿。我*们这样的公主啊,不过是被拘在富贵窝,看似高高在上的皇族罢了。” “高山的顶峰孤寒,世间没有几人能攀登,也很难坚持在这样的地方停留太久。”容清樾往下望去,是被大地托起的房屋,被群山保护的云都,被整个天地保护着的百姓,“登上顶峰的人,不论是谁,他们都是被脚下山石丛林托起,在天崩地裂时首先保护山石丛林的巨人。” “随心所欲这个词,出现在‘巨人’身上,他便已然德不配位。” 长公主似笑非笑的看向她,最后化为欣慰:“小啾真是事事为民想,若是个皇子,姑姑一定力荐你为太子。” “可别。”容清樾爽朗拒绝,“当好一个太子、皇帝,可不是看得到百姓的辛苦就行。” 长公主饶有兴趣的问:“还要什么?” “不是都说自古帝王多无情,高位者要放弃许多自己的情感,才能处理好万般事仪。”容清樾说,“我是个有私心、自私的人,不会为天下任何人放弃自己要的感情、事情和人,所以我就算为男子也不适合做皇帝。” “确实很有道理。”长公主抬手抚了抚她披散在身后的乌黑发亮的发瀑,看眼天色,说,“该回去了。” 所谓上山易下山难,走了两个多时辰才从山顶回到福缘寺里,长公主的体力不必她这个征战沙场的人,到福缘寺时便腿软,坐在蒲团上休息了好一会儿。 从福缘寺下山的路,两位公主坐上轿子下山去,住持与其他几位德高望重的和尚纷纷松了气,抬起黄袖擦了擦这一日紧张所致的冷汗。 山下回城里的小道旁,两辆马车等候许久,轿子摇摇晃晃走了下来,稳当停在山脚下。 容清樾与长公主并肩走着,看山花遍野。长公主将要上马车,一只脚已经踏了上去,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南启质子被小六带走了。” 容清樾不知道为何要提起这个来,愣了一下,点头回道:“我知道,姑姑为何将人让给了她?” “小六想要,我这个做姑姑的岂能和小辈争抢?”长公主说,“世上男子千千万,南启质子的面容我还是能再找到。” 容清樾笑了笑:“小六性子跋扈了些,但我听他人说,小六待她宫里的面首挺好。李绪在哪不重要,他只要活着就行。” “小六啊,可不只是性子跋扈。”长公主意味深长地说,说完也不待她说什么,转头上了马车。 *** 容清樾闲来无事,搭在床边看风景,落日余晖打在脸上,神似降临凡间的仙女。 子厦在车边与她说:“啸哥这些年暗中查访,当年在朝中力举太子殿下前去和亲的大臣,皆已亡故。” 容清樾坐直身,眉头耸了起来:“所有。” 子厦点头:“所有。” “都是什么时候死的?” “多数都是上了年纪,某一年受不得寒,又或是一场大病,便离了人世。”子厦说,“然有几位朝臣皆受抄族之刑,妻女、近亲、熟识的朋友一个都没留下,他们的家中宅子均收入国库,书籍、器物销毁。啸哥数次想救人想留下一些东西,他们明处派了层层把手看管,暗处有死士埋着,他寡不敌众,一次都不曾成功。” “好一个毁尸灭迹。”容清樾冷笑一声,寒冰慢慢袭上眼眸,“他们早有准备,让闻人啸不必再废功夫,回万月谷去吧,待有了计策再让他出来。” “是。” 正说着话,马车骤然停下,容清樾没有防备,险些往前纵去,好在反应及时扶住窗框,并未显出狼狈。 子厦喝到:“你怎么掌的车?平路还能勒马!惊到殿下我为你是问!” 车夫待马匹稳当停下,慌忙回身看向根本看不透的车帘,急着解释道:“回禀殿下,急停马车不是草民故意,是——” 容清樾理着方才弄出褶皱的衣裳,耳边是车夫声音掩盖不了的尖锐哭声:“何人在哭?” 子厦到马车前,看到一穿着简陋麻衣的妇人不顾危险挡在马匹前面,哭喊着‘相公死的冤枉’,扬声对马车里的容清樾说:“殿下,有位妇人,求殿下为他相公做主。” 第23章 车夫忙说:“是的殿下,就是她突然从路边跳出来,我才急忙停车的。” “我没有怪你,你不必担忧。”容清樾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先对车夫安慰一声,才绕去马头,见到那位妇人,“我不过是从福缘寺回家去的香客,你怎知我能为你相公做主?” 第12章拾贰 妇人不曾想她开口是这句,一口气噎在那儿,连哭都忘了,容清樾凝视着她,妇人慌乱撇开眼低下头,颤颤巍巍的说道:“是有人告诉小妇人,说晋昭公主今日会往此处回,让小妇人在此等,哨声为示,哨响就是您来了,小妇人这才敢拦。” 说得实诚,容清樾勉强愿意听上一听,子厦为她端来镂空素洁的圆凳,双手抚裙坐下:“你且说说,你相公得了什么冤枉,让你不顾性命拦车。” 妇人跪在碎石路上,伏地碎碎哭道:“小妇人的相公容貌清秀,三月前上街赶集,被六公主看上,强行带回了府中,再……再送回来时,已是气绝人死,只剩一具体无完肤的尸体!求殿下为草民做主啊!”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如同失去了整个世界一般,一头抢地,都快磕得头破血流,只为给相公讨一个公道。 容清樾眸中充满了疑虑,对上她的眼神,子厦讪讪摸着鼻子看天,小声解释道:“我前几日去查,六公主风评确实很好。” 容清樾让菡萏扶起妇人,说:“你所言可为真?” “殿下明鉴!那是草民的相公的遭遇,草民怎敢在此事上撒谎。”妇人又急又恳切地说道,“不止草民的相公,草民听闻其他村里好几家相貌惹人的男子都被六公主带走了,皆是体无完肤的送了回去。” 容清樾问:“即是多人皆受她害,为何不去报官?” “六公主府里给了银子,还给了家中人闲职作偿,本就是贫穷人家,得了利自然将这些事咽了。”妇人此时止了哭泣,一双眼红肿,白净的面上是躲藏在周围树丛中被刮伤的细小伤口,“草民与相公皆少年失怙,无亲无故,草民是相公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草民不能让他死的那么冤枉,去衙门状告过,但那些衙役以我相公只是暴毙家中为由将我赶出。” “草民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找到殿下这里来的,他们都称赞晋昭公主是最清正之人,您会帮我的,对吗?” 容清樾笑了,妇人不明所以,但不敢抬头,她就算见识浅薄也能感受出来这声笑里所含括的冷意。 子厦见她微微偏了头,便知道容清樾的意思。 她手掌扶颌,饶有意味的看着妇人,说:“你说错了,本宫并非清正之人,我会做我想做的事,不会因为清正二字所束缚。” 妇人错愕抬头,须臾受不住她讥讽的目光,垂下眸,鬓角冒出些许冷汗。 “给你一两银子,自己寻回家去。” 妇人惊道:“难道殿下也要如同世间权贵一般,因六公主是您的妹妹,您便要包庇她的罪行吗!!” “你既然知晓,她是我的妹妹,你再急也是无用。”容清樾坐久了难受,起身在妇人周身转了转,“你乃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六公主乃本宫同父异母的妹妹,论亲疏,本宫岂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事实如何需要证据,你空口白牙,即便所言是真,须得查证后,本宫才能还你一个公道。” 子厦给菡萏使了眼色,菡萏从殿下交给她保管的荷包里拿出银子,硬塞在妇人手里。 “本宫不管你受谁的指示,拿了银子,从哪来回哪儿去。事情查清楚了,自会有人通知你当堂作证。”容清樾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上了马车,“回府!” 熙熙攘攘十几号人从妇人面前过,再无人在她面前过多停留一秒。 *** 菡萏照常坐在马车前头,用脆生生的声音问:“殿下,是何人想要陷害六公主啊?” 容清樾反问:“你觉得是谁?” “奴婢听闻宫中二公主和五公主不喜六公主许久,前两日七公主生辰,二公主才与六公主扯了脸面。”菡萏很是认真地分析,“说不定就是二公主不想六公主与七公主亲近,才找人希望您出面治一治六公主。” 午后的山野间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湿润的气息,车轱辘压在被雨浸湿的软土上,深一下浅一下,颠得人想吐。 容清樾笑着,宠溺意味明显,说:“子厦,你和她说说你的想法。” “是长公主所为。”子厦以‘说你傻你还不信’的眼神瞅了瞅菡萏,“六公主先长公主带走了质子,长公主不悦,但她是长辈,不好与小辈计较,自然得借殿下之手。” 菡萏不明白:“可是长公主不是一向最疼我们殿下么?为何要挑拨殿下和六公主?换一位公主也可呀。” 子厦笑她:“说你傻你还不信!” 菡萏恶狠狠地剐他一眼,听殿下解释:“与小六不合的人多,可这宫中与李绪还有牵扯的只有我。” 她还是似懂非懂,但不欲再多问多言。 殿下今日上山下山已经够累了,路上还遇到个不知好歹威胁殿下的妇人,她如何能再烦扰殿下。 *** 身体越是劳累,脑袋越是清醒。 容清樾半靠美人榻,美眸半睁半闭,榻前的熏香往上升起缥缈轻烟,清甜的梨香并不腻人。 姑姑从不是宽厚的人,但暗里与小辈如此计较倒是头一回儿。 第24章 小六真如那妇人所言,强抢民男,丧尽天良而无人敢告无人知,可见现今的云都已是隐藏在平静湖面下的深渊。 北晋、西佑、南启,没有一个国家真正能在现世自保。 两日后,晨光将突破天际的时刻,房门‘笃笃’作响。 容清樾睁眼起身,随意捞起旁边搭着的薄披风,喊到:“进。” 梁郝和子厦通红着双眼,合掌对容清樾拜一礼:“殿下晨安。” “查到些什么?”容清樾接了侍女递来漱口的茶水,含了放在口中,除去嘴里难闻的气味。 “那妇人的丈夫的确是体无完肤地送回了村子,村里人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六公主所为。”梁郝将这几日查访得来的消息禀报给她,“不过他们村里的人不信这妇人会为丈夫讨公道。” 容清樾抬眼。 “妇人姓赵,名立笑,她的丈夫高见志乃青木村里出了名的好皮相。年少成婚,但因高见志貌美,赵娘子貌平凡,怕丈夫美名在外,便每隔几日就找理由打骂高见志。高见志虽没有太高的心气,但脸肿着终是不敢出门见人。”梁郝继续说,“唯一一次得赵娘子允许出门,还被六公主带走,落了个短命的下场。” 他们俩花了好些银子才从村民口里套出话来,听了故事,啧啧称其,只道这世间没有这么悲惨、懦弱的男子了。 “有村民说,赵娘子只有在丈夫被送回去的时候哭得悲恸,口喊丈夫死的冤枉要去报官。一日后见了个戴斗笠的男子,接了一袋银子,改口对外称高见志是在家中突发急病暴毙而亡。” 容清樾手中的簪子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铺了锦布的桌子,闷响。 那日山中,赵立笑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情,也不知那‘情’字带了几分,‘利’字又带了几分。 她哼笑:“这世间,人人都是可以上戏台子的料。” 梁郝说完,子厦跟着接上:“高见志确实是从六公主府抬出,有明阳街的小喽啰可以作证。那妇人,除去她与丈夫之间感情,以及并未前去衙门状告,其余都为真言。” 簪子停在桌角,硬生生磕弯了,容清樾冷声问:“赵立笑口述的,许多男子都被小六带走,也为真?” “是。” 容清樾‘蹭’地起身,气得肺疼,兀自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却没有发泄的途径。 子厦嘴笨,对云都的人和事都不熟,嘴张了好几次也没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来,梁郝牵强扯出一抹笑:“殿下,六公主性子跋扈恶劣乃人人皆知的事,她……” “正因她是公主,可以跋扈,可以顽劣,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百姓的命视如草芥!”容清樾言辞激烈地打断他,“身为皇族,这重身份就已是责任,我们依靠百姓得以锦衣玉食,不思回报于民,却以享乐之名将无辜人的性命收割,她就不配为皇族!” 这几乎是她少有的暴怒,两人受不住她周身散布的压力跪下,连带着门口候着的侍从们也跟着一块伏地跪下,高呼‘殿下息怒!’。 “罢了,与你们无关,都起来。” 子厦起身后问:“殿下,那质子恐也凶多吉少,你……” “不急。”容清樾慢慢沉下心来,“质子生死事关重大,小六此前胆子再大,这次也不会要了李绪的命。明日我进宫一趟。阿厦,你带人去六公主府盯紧了,确定好李绪的位置。梁郝,你查清楚小六祸害的人家都有哪些,合适的时候将证人带来。” 第13章拾叁 今夕何夕? 李绪已经不知道他被关在满是血腥的屋子里几日。 他不曾见过地狱,现在也看不见地狱,可他能感受到,他此时身处的地方足以与地狱媲美。 冰凉的手指抵在下颌,尖锐的指甲刺入皮肉,顺着手的力道,迫使他抬起头。 容铃儿凑近这张脸,与其唇息想交,并不触碰。 李绪扭头避开,没有变化的脸充满嫌恶。 容铃儿轻笑,笑声在石室里回荡一圈又一圈,宛若地狱使者来索魂:“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期待容清樾记起与你那可笑的约定前来救你?她要是真记得,早来了。” “不曾指望。”李绪手指蜷缩,很快又疼得松开,豆大的冷汗顺着颊侧流下,咬着牙说,“我只是个卑下的人,岂敢让晋昭公主遵诺。” “那你从了本宫,本宫锦衣玉食地待你,奉你为面首之最,有何不好?”容铃儿语调轻柔的诱惑,手上的动作丝毫不见松缓,“这双手,真是好看呢。鲜红的血,最配了!” 半尺长的银针,一点一点地从指甲与肉相接的地方刺入,痛至骨髓,痒意直达心脏,以生不如死形容最合适。 李绪讽笑一声:“我如今已是六公主砧板上的鱼肉,是跺是刮任凭六公主作为,何必问我这个阶下囚的意愿?” “嗯——”容铃儿语调拉长,状似思考一下,“本宫还是喜欢真正臣服本宫的人。嗨呀,没有关系,所有到了这里的男人都是硬骨头,但不出两个礼拜,都会伏地求饶,求本宫怜悯他们。你也是男人,和他们一样。” 李绪眼睫落下,不再睁着空洞的眼,减少自己的体力流失,喘着粗气,勾唇道:“那就拭目以待,六公主。” *** “殿下,晋昭殿下到了。” 侍女到寝殿禀报。 容铃儿往放了花瓣的铜盆里放入白嫩的手掌,她极为喜欢自己的、他人的好看手掌,爱护手掌比爱护面貌更甚。 第25章 她的‘护手仪式’还未完成,并未将手拿出,眉头轻皱:“说本宫今日风寒,咳嗽非常,不宜见客,请三皇姐回罢。” 侍女得令走了出去,顷刻又急匆匆跑了回来:“殿下,晋昭殿下已在前厅坐下,听闻您病了,说恰好带了太医,给您瞧瞧。” 未曾知会一声的拜访。 谁会在拜访的时候带着一名太医? “去叫人将质子梳洗一番,换好干净的衣裳,万一三皇姐问起,就将人带出来。”容铃儿不疾不徐地接过干帕子擦手,抹了雪花膏才起身,“让下面的人管好自己的口舌,谁若在三皇姐跟前说了不该说的,你们都知道后果。” “奴婢等万万不敢违背殿下!” 容清樾手旁的茶凉了两回,换了两回,容铃儿才慢慢一步三晃的进来。 她是姐姐,辈分上比容铃儿大,身份也要比容铃儿好,却被这样怠慢,好几次菡萏都忍不住想呵斥六公主府的下人,被子厦拉着才没有这样做。 容铃儿咳嗽几声说:“三皇姐见谅,实在是皇妹风寒严重,起了好几次身才能下地。” 容清樾笑看她面上敷得比城墙厚的粉,不想拆穿她,顺着说:“皇妹病了,我该亲自去探望才是。偏皇妹府里的侍从不懂体恤主子,不让姐姐去看妹妹。” 她只当听不懂这话里的暗含的试探,扯着‘惨白’的唇说:“下人们也只是不想皇姐看见我躺在床上的狼狈样,皇姐不用太苛责他们。” “手里的人这么尽心倒是好事。”容清樾说,“好了,言归正传。我听压质司的人说南启质子在你府里,他如今可安好?” “皇姐放心。”容铃儿心里微沉,她就猜她是为了质子而来,不过她在外的名声一向好,容易敷衍过去,“皇姐是知道的,皇妹对府里的面首一向极好,质子在我这里过得也不会差。不信问问驸马,他什么都知道。” 容清樾将视线挪到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角落站着的男子身上。 容铃儿及笄后没多久,昌宁帝便为她择了晋宁伯家的嫡次子杨兆何为驸马。 驸马杨兆何是个实打实的懦弱男子,在家时上有一个样样出彩的哥哥,下有几个顽劣的庶弟整日欺负,爹娘目光只在哥哥身上,造就了他不敢言、不敢说的性子。 好在杨兆何毕竟是昌宁帝亲赐的驸马,容铃儿不敢对他如何,况且他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便好吃好喝的供着,只当一个应付皇帝的物件。 杨兆何极力稳住自己发抖的手,不敢与妻子的姐姐如鹰一般的眼睛对视,拱起手高过头顶,遮住那如炬的视线,说:“吾妻所言属……属实,皇姐明鉴。” 他的手短小略粗胖,一般而言,都是祖上带下来的因果,容铃儿每次瞧见那手都觉得不适。 “嗯——”尾音拉长,容清樾皮笑肉不笑的看看他们夫妻俩,说,“皇妹当是从他人口中知道,我对南启质子有个不轻不重的诺言,自然要亲眼见人安好才是。” “这是自然。”六公主应道,“娇叶,去请质子来。” 娇叶踌躇几息,往外走去,拐过转角揪着帕子慌神地四处看,却没有见到应该来的人。 时间不会停留,沙漏中的沙潺潺流入盘中,一分一秒的过。 容清樾撑着额头,手指轻敲:“小一刻了吧?皇妹府邸这些年比我那府邸都大了不少的样子。” “皇姐的府邸是父皇亲自督建,全云都最华丽,皇妹的府邸哪敢与皇姐相比。”容铃儿暗讽她府邸奢华,脸色却说不上好,手指掐住丈夫的手,隔了会儿才喊道:“娇叶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年纪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小侍女慌张进来,伏地道:“殿下,质子——质子不在房中,娇叶姐姐找遍了后宅都没有找到人。” “你说什么?!”容铃儿万万没有想到会出这样的意外,‘蹭’地起身,怒道:“你们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质子体弱,让他出去了身子如何受得了?!” 容清樾听她天衣无缝的言语,苦恼地说:“这可怎么办呢?质子体弱,要是在外面出了事,人没了,如何向南启交代?”手掌轻轻拍桌子,善解人意道:“这样吧,我今日带的人挺多,倒是可以帮一帮皇妹,找到质子。” 坐台看戏的心思昭然若揭。 容铃儿本就怕她瞧出端倪,万万不会同意她看似玩笑看似真话的建议。 “毕竟是皇妹的府邸,我不好插手。”容铃儿气还未松下去,听她继续说,“但我今日就为质子而来,见不到质子,我可不会走。” 容铃儿瞧她气定神闲的坐在那儿,仿佛知道她今日交不出李绪。 难道容清樾知道了什么? 不可能!那些事那些人她都处理好了,她手里还有牵制,那些人不可能会将她供出! “皇姐愿意待便呆着吧,我府里的菜供得上再多几人。” *** 日头西斜,天边只余暖黄细线,待暖黄细线消失在天际,夜幕也将降临。 从来不对付的两姐妹头一次在一张桌子吃了晚膳,虽然容铃儿没有胃口,就连最爱的香酥莲藕都有些难以下咽。 容清樾觉着六公主府的厨子没她府里的老魏做得好吃,勉强吃了五分饱停箸。 “拖了这么久,皇妹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藏着质子不让他出来?” 第26章 屋里燃起烛灯,屋外的仆人们打着灯笼四处找人,几人成行,也不知有几人是真心在找。 容清樾坐了整个下午,腰背酸疼得紧,扶着满头金钗往外走,容铃儿心里一紧跟出去:“如何会将人藏着,质子许是在府里待腻烦了,偷偷跑了出去,再等等就会回来了。皇姐等累了,不若先回去,明日找着了人,皇妹再请您过来?” “皇妹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容清樾笑,“质子眼盲,他一个在云都人生地不熟的人,如何偷偷摸出府去,出去了见谁?罢了,我懒得陪你继续你演戏了,没意思,累的慌。” “阿厦。” 听见唤声,子厦从廊柱跳出来,狼似的眼睛盯着六公主,片刻将目光转回自家殿下身上:“殿下,六公主囚人的石室找到了,在后园假山里。” 子厦不想惊到殿下,故而不曾说明石室可怖的景象,只那双盯着六公主的眼睛愈发冷。 只见容铃儿的脸色变了几变,手指掐入肉中迫使自己冷静不要惊慌,咬着牙道:“皇姐没有皇令便肆意着人搜查我的府邸,还有没有将父皇放在眼里!你就不怕我去父皇面前参你一道!” “参,随便参。你瞧陛下偏你还是偏我?”容清樾有恃无恐,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从袖带里拿了出来,“皇令而已,让你看看,兴许以后见不到了。” 没想过她早已拿到了皇令。 容铃儿顿时血色尽失,她已经有皇令,说明父皇也已知晓她做的那些龌龊事—— 子厦引路,容清樾跟着他往后园的假山走去。 子厦:“质子接近无意识,但他不愿跟梁郝走,他没办法,只能给质子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带他躲起来。现在应该又送回石室里了。” 容清樾停步,皱眉:“为何?” “质子说您此番来,必定是要治六公主的罪,他走了,能定罪的证据就少了。” “嗯。”脚步往前,容清樾并未为此过多触动,但唇齿见的话语还是泄露出她的心境,“叫梁郝快马去请宋庆贺宋太医,他治内外伤皆有造诣。” 第14章拾肆 六公主府后园极大,容得下两座一丈余的假山,林木错落有致,与长公主府的花园相比也毫不逊色。 子厦领她走过弯弯绕绕的鹅卵石铺就的道路,来到一道暗门前。 暗门直通假山地下,容清樾举着火把往下走去,离石室越近粘腻的血腥气越浓烈,饶是她在战场上见过那么多血腥场面,此刻也忍不住想呕。 子厦贴心地为她递来帕子,她捂住面,每踩一步台阶便是一脚血,不知多少男子丧失在此。 他们动静不轻,石室里很快就能听见脚步声。 梁郝给李绪喂的药此时起了作用,他有了些许精神,冷白的耳朵微动,朝声音来源偏了偏头,浓烈的血腥里掺了一股淡淡的味道,是她常用的用来熏衣的草木味道。 进了石室,容清樾的脚步很明显慢了下来,她瞳孔中倒映着男子衣衫浸血的模样,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块好肉,最可怖的是那双纤长如葱的手指,指盖中的血已变为了乌黑色,有几只前两日才受了刑的手指还在轻微渗血。 这双手不该这样。 从梵南城会云都的路上,她与李绪碰面的时候很多,除那一张惹人的脸,她的关注总是落在他那双手上。 她曾开玩笑,说他这双手就合适抚琴。 他说,他看不见,没有机会学琴。 茗生私下告诉她,李绪幼时眼还明时曾有机会学琴,然大皇子李兆明带着其他几位皇子不允他学,将他的琴谱烧毁,月贵嫔为他求了许久求来的琴也被摔为两半。 李绪咳嗽两声,唤回她走神的思绪,容清樾顾不得脚下的污秽会不会弄脏裙摆,快步过去,伸手抚上他的面庞,触到一片冰凉和汗湿,她急问:“李绪,还挺得住吗?” 李绪大喘几息,抚平胸口难以忽视的痛,扯了嘴角说:“我还以为,将军已经将我忘了,不顾我的生死了。” “是我疏忽。”容清樾搭着人,解释道:“我久在战场,不曾回来,与他们的相处甚少,不了解私下为人,让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李绪灼热的气息打在她颈侧,淡笑着了无生气的说:“能活下去就行了……” 他实在太痛、太累,在石室里不敢闭眼,怕自己闭上眼就一睡不醒。此刻有容清樾在,他终于放下心来,即使有梁郝的药为他撑着,也再也支撑不住,说完话便歪头昏了过去。 容清樾扶住,久久注视着他。 *** 六公主府今夜灯火通明,侍从步履匆匆,皆为六公主隐瞒得到惩处。他们四处乱窜躲避前来抓捕的官府的人,欲图从早已备好的狗洞中钻出,被直属御前的青麟卫扯住脚腕拉回来。誓死不从者,就地斩杀。 月上中天,梁郝快马加鞭,将已在家中睡下的宋太医提溜上马,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宋太医年过半百没上过马背,被梁郝扶下马,双腿直打颤,见到容清樾和躺在床榻上的血人脚抖得更厉害。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宋太医不必多礼。”容清樾侧身让开,“您先帮我看看,他怎么样了。” 宋太医不敢含糊,提着药箱去到床边为血人把脉。 容清樾没有等宋太医的结论,出门顺着路又走回后园,子厦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送进宫里的那些人也已审完,陛下拟的圣旨已在路上,只是六公主始终是皇亲,惩处不会太严。” 第27章 她懒于去猜昌宁帝是否会因为血缘亲情网开一面,站在这个不知吞噬多少人命的地方,只觉心中如烈火灼烧,愈演愈烈。 石室建于地下,用了厚厚两层石块作为墙壁,防止被她抓来的人能挖地道逃走。且隔音极强,即使受刑的男子受不住开口大叫,外界无人会听见。 容铃儿建这石室时下了极大的功夫。 “去找沙石将这石室填平。”火烧不尽,便只有用填平这一方法,才能将这噬人无度的地方毁去。 容清樾再回到李绪躺着的寝室,圣旨已到前厅。 容铃儿挣脱准备按压她的青麟卫,昂首维护自己最后的骄傲:“本宫乃是平林公主,便是犯了大罪,也容不得你们碰!” 宁海和皮笑肉不笑的举着圣旨,示意武卫放开她,待她迫于圣旨不得不跪下,才宣读:“平林公主容铃儿,视人命于草芥,为己私害人性命。虽为公主,然德不配位。故常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礼,今朕痛心示下,贬平林公主为庶人,杖二十,永不复位。” 容铃儿刹那间不敢置信地抬头:“公公,是不是父皇写错了!我是父皇的女儿,是北晋的六公主,我有可以减轻责罚的身份!先代,先代被变为庶人的皇子公主都是要谋反,才有这般重的责罚!” 她以为,她以为至多就是被褫夺封号,收回封地,再不痛不痒的杖刑,无论如何只要公主的身份还在,她便不愁。 “根据证人所言,六公主您手里头的人命有二十桩,还有一些是找不到人证的,今还有一个虐待南启质子的莫大罪名。”宁海和含笑说,只嘴角的笑带着冷意,“先代谋反的皇子公主手里头都没您这么多骇人的血债,您说,要什么样的惩罚,才能对得上您的作为?” 容铃儿瘫坐在地:“怎会如此,父皇最爱惜孩子……” 父皇最爱惜孩子,这样的事只要不被大臣施压,他万不会对孩子处以这么重的罚。 如果不是容清樾进宫揭发,父皇就算不喜她也会顾及皇家颜面,不会这样对她! “圣旨下,公主府殿下已不能再住,收拾收拾东西,过两日伤好了便走吧。”宁海和将圣旨递给唯一还在六公主身边陪着的奶嬷嬷,见她颓散的模样,认为她接受了事实,拢拢宽袖准备示意跟来的宦官施杖刑。 “我要见容清樾。”容铃儿猛然起身,直视宁海和。 容清樾害得她如此,但现今能帮到她的只有她。 宁海和无奈,只得派人去请现在心情可能不太好的祖宗。 *** 宋太医把了脉,正给李绪施针处理伤口的时候,容清樾回来了。 她等在太医身边,周身带着的那股无形压力,如一只猛虎,以兽爪钳住人的喉咙,让人喘不过气来。 宋太医一把年纪,看过无数贵人,此刻把脉的手像刚下马时一样止不住的抖。 他能感觉出来如果这个浑身是血的男子救不活,公主能把他给撕了喂狗。 “太医,他如何了?能不能治?”容清樾问,“治不治得好?” 夺命连环问,宋太医用宽袖擦了一把虚汗,拱手回道:“回殿下,此人本就孱弱,能撑这十日还未气绝已是奇迹,微臣施针为他吊着一口气,三日内醒来,辅以汤药、药膳调理,好生将养三月内便可大好。微臣……” ‘嗡’的一声,脑海里紧绷着的那根弦霎时松开了。 “殿下,六公主要见你。”子厦自门外进来,转达宁海和的意思,“要是不见,也没事。” 李绪*情况稳定下来,容清樾没什么要牵挂,正准备让梁郝找人将他抬回自己的府邸,她去见容铃儿,衣角蓦然一重,容清樾垂眸,还没清理干净的手拉着她的衣角。 李绪睁着迷茫的双眼,看着不甚清醒,细若游丝地喊:“将军——” 容清樾蹲下身拍拍拉着她的手,安抚道:“你和我一起走,放心,好好休息。” 李绪闭上眼。 梁郝和子厦看着直咂嘴,他们在沙场久了,五大三粗、直来直去,哪里能像李绪这样在强于他的女人面前展现自己软弱姿态。 两人挤眉弄眼一阵,容清樾起身他们立时收了表情,静静等殿下出去,奉命守在李绪旁边。 *** 容铃儿要单独见她,容清樾在李绪旁边找了一间空房,坐下和一盏茶醒神。 宁海和奉旨在身,亲自押送容铃儿过来,他带人候在外面。 “想求我帮你?”容清樾不等她开口,率先开门见山道。 容铃儿进门二话不说跪在地上,攀住姐姐的腿:“皇姐,我知道你回云都是为了查大皇兄当年的一些真相。我知道一些事情,只要你帮我,我一定如实相告。只要你帮我!” “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容铃儿顿时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了作用,却没有抬眼瞧她的面容已经冷了下来,迫不及待说出自己的要求:“父皇最听你的,你去帮我求求父皇,让他不要将我贬为庶人。”她指着自己身上华丽的衣装,“我……我可以幽禁,可以罚奉,但我是父皇的女儿,我生来就是公主!我不能成为庶人啊!” “容铃儿,你生来只是个人,但你作为不能称之为人。”容清樾神色冷淡地拂开她如浮萍般攀扶着自己的手,“如果你不是父皇的女儿,没有公主这层身份的庇佑,你命都保不下来。” 第28章 北晋律令,蓄意、故意谋害他人,杀一人叛斩双腿,以此多杀一人多斩一处身体,直至人气绝;杀五人以上杀人者千刀万剐之刑、家人连坐流放;杀八人者,亲属以教导不力同受刑,九族皆受谴责,且有为官者削职。 “所以,皇姐不准备帮我!”容铃儿身板挺直,唇齿颤抖着问,“难道皇姐不想知道我知道的那些事吗?!” “我不喜欢被人用阿兄的事来威胁。”容清樾冷棕色的眸子微眯,淬出一股寒意,直直指向容铃儿,“你都能知道的事,我迟早能查出来,你说与不说于我而言没有干系。不救你,只因你作恶太多,总该有个教训。” 容清樾说完不想再理会,绕开她跪坐在地的身躯,手刚碰上门栓,容铃儿站起身立在她身后,冷冷讽刺道: “容清樾,难怪宫里的人都说你冷血,当年大皇兄怎么去的西佑,为什么要去西佑,你都忘了吗?!自己的亲哥哥,你可以无视他的丧仪,自请为兵离开云都习武,守灵都不愿!十四年那么多机会没有了解,现在回来查什么当年的真相,真是虚伪!充好妹妹的角色给谁看呢!” 第15章拾伍 容铃儿:“如果不是为了你,大皇兄还是好好的太子,受人敬仰的太子。” “如果不是为了她,长思会去西佑,会被西佑那老皇帝折辱而死吗?!” 容铃儿:“容清樾,你就和一个祸害一样,害死自己的哥哥,现在还要害我不得荣华!” “她不是祸害是什么?长思为她死,她连灵柩都不愿守,吵嚷着要习武,这是逃避,就是个懦弱的坏种!” …… 容铃儿歇斯底里的谩骂与十四年前那个乌云压顶,雷声轰鸣的雨夜重叠。 容清樾松开握住门闩的手,呼吸粗重,眼底是忍出来的猩红,她沉默着转身,不去反驳容铃儿每一个刺入她心底的刺,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容铃儿刹那间止住了声,走到面前的人早不是陪她演戏的笑面虎,恍如从十八层地狱上来的索命恶鬼,喉咙轻微滚动,颤着声道:“你……你要干什么?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吗?你你你……你别过来!”她被逼得一步步后退,脚腕磕在椅子边,再无可退,“容清樾!我就算被贬为了庶人,仍旧是父皇的女儿,你要是敢伤我,父皇不会放过你!我母妃也不会就这样任你全身而退!” 厚重头发中插着的头饰终于有了用处,容清樾抬手将用发钗作掩饰的缩小版刀型暗器拔出:“想不到皇妹这么会戳人痛处,礼尚往来,我也应该还皇妹一份痛才好。我记得……”视线自上下移,最后定在修长纤白的手,“皇妹最珍视这双玉手,便用这个来还,如何?” “不行,不可以!”容铃儿缩着双手往身上藏,可哪里有地方,她身上唯一值得称赞的就只有这双手,要是连手也没了,她就什么都没了!无尽的恐惧让她产生出莫大反抗的意志,用尽全身的力气逃离魔鬼一样的人身边。 可她一个不学无术的弱女子,哪里逃得过容清樾这个习武十四年的人。 容清樾拽过她的手肘,稍一用力,容铃儿重心不稳趔趄跌在椅子旁,她捞起容铃儿的手放上椅面,没有丝毫犹豫,朝着那骨头之间最好扎穿的肉刺了下去。 鲜血顺着伤口流出,容铃儿痛苦地发出尖叫,另一只还完好的手就要去捂伤口,容清樾眼睛都不曾眨动,拔出小刀,又一下扎入她的另一只手。 容铃儿的惨叫,候在门外耳朵里塞着棉球的青麟卫都听到了,彼此对视,又犹豫踌躇。 屋子里头一位实打实的公主殿下,一位虽贬了庶人但也是皇家血脉,谁出事他们都脱不了干系。 还未走到门前敲门询问,青麟卫被宁海和制止住。 宁海和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他既然摇头示意不必管,他们自然无多异议,又返回各自位置。 容清樾下手一点不带仁慈,戳断她掌心的筋脉,日后就算能修复好,手指也不会和现在一样灵活。 “每个人的忍耐都有限度。”她抽出袖带里装着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被溅到的血,“我不是善人,既然选择激怒我,就要清楚自己会遭受什么。” 容清樾看她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扔了脏污的帕子,抽去门闩,拉开一直紧闭的门。 *** 宁海和摘去耳朵里的棉花,俯腰对容清樾说:“殿下辛苦。” 容清樾回道:“公公才是辛苦。”摘了一只镶翡翠玉兰花金钗放到宁海和手中,“公公和青麟卫出宫一趟不易,换了钱回去路上买点好酒好肉吃。” “奴代他们多谢殿下赏赐。” “宁公公,小六她终归是陛下的血脉,待会杖刑——” 宁海和即刻明白:“奴懂得分寸,殿下放心。” 目送她离开视线转入另一间寝室,宁海和朝青麟卫招了招手,进去将疼得泪流满面的容铃儿架出去,压在案上,板子规律落下。 防止她的惨叫惊扰到他人,宁海和很贴心地为她塞了一团布在嘴里。 待到容铃儿的臀部变得血肉模糊,那二十杖也算完了。 宁海和嫌弃地拿帕子遮住鼻间,蹲在容铃儿旁边,颇为诚恳地说:“六公主,这回教训算吃够了,下一次好好做人,别总是动别人的东西。” 容铃儿整个人精神恍惚,耳边只有嗡嗡声,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宁海和阴沉如水的面容,轻蔑地扯扯嘴角,虚弱无力的说:“嗬。原来是死了对食的宁公公啊,放心,你身边,没有东西可以,让别人动了。” 第29章 宁海和在昌宁帝身边待的这些年不是白待的,并没有被激怒就此机会报复,他还记得容清樾离开时说的话,撑着膝盖直起身让青麟卫将人架着抬出去。 “陛下说了,公主您祸人性命,贬谪为庶人,往后拘禁承安寺拜佛礼经,为被他杀害之人超度,永不可出。” 容铃儿双腿及地,牵扯到伤口,她何曾受过这样的痛,没听完宁海和的话便晕死过去。 *** 李绪状态好了一些,容清樾让兵卫将人安稳送她府里去。 后半夜,李绪发起高热,整个人如置身火炉之中。 他陷入一场往复循环的梦里,怎么都走不出去。 没有温度的宫墙内,他被皇兄们拉走拖到没有人烟的冷宫里,在母亲的注视之下。 皇兄们每人掏出一个陶罐,倒在破损的小碗里,四个人拉住他的手脚不许他动弹,一个人有技巧的卡住他的颌骨使他嘴巴不能闭合,剩下最后一位皇兄一碗一碗喂着他喝黑漆漆的水,那水苦涩难咽。 他哭着摇头,哭着哭着,耳边都是皇兄们刺耳的笑声,他都听不见自己的哭声了。 那水真的太苦了,苦的他眼前模糊一片。 每一次被皇兄们带走欺负,他朝母亲望去的求救眼神,都会被她撇过头去无视,待他满身是伤的回来,她却只会含着一包泪对他说,她也没办法,父皇不喜她,要是她不让皇兄带走他,中宫娘娘和主位敏妃娘娘不会放过他们娘俩。 可那宫中举目无亲,只有他才与她血脉相连不是吗? 她总是怯懦的将他推出去,让他去抵挡去供人玩乐,以保她无宠无权也能安虞。 皇兄喂他喝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太医为他诊治只说无药可医。 太医的话真也好假也罢,他们都不敢为他医治。 昏睡三日醒来,他眼前再无一丝光明。 他听到大皇兄和别人嘲笑他:“看,眼睛瞎了果然就没有那么好看了,我就不信父皇还会夸他眼睛好看!” 李绪的眼睛,唯一从母亲身上继承来的东西,最终还是只能为他招来祸患。 在南启皇宫,大皇兄李兆明令不允他带白纱,若有宫人敢给他戴,他会下令处死,同时他也会被几位皇兄欺/辱一顿。 眼睛是他唯一的痛处,来自皇兄也来自母亲,他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地方,拼死要求宫人给他找白纱,带来的后果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母亲求着他,让他不要再连累无辜的人了,后来身边再无人敢来侍奉。 那些宫人无辜,他难道就不无辜吗? 他在有母亲的情景下,还要拼尽全力才能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一条布满荆棘的生路。 活着真难。 *** 容清樾守在床边塌上,侍从为他清理干净身上的血污,换上新制的里衣。 她看清了他身上数不清的伤口,不止刚到北晋时手臂上的那些,还有更多,从上到下,鞭痕、剑伤、烧伤皆有,只是都不在明眼的地方。 他因着不受宠的身份,在南启过得并不像一个皇子,或许还不如一位有点权势的下人。 北晋,昌宁帝子女中也有诸多不受宠的孩子,比如容铃儿,但她并未因为不受宠而受薄待,甚至还养出了刁蛮的性子。昌宁帝不会刻意冷落哪一个孩子,在他眼里每一个孩子都是珍贵的,只是对于更喜爱的会更好而已。 “殿下,质子情况不好。”侍女摸着越来越高的温度,连忙过来禀报。 “叫宋太医。”容清樾从走神里回来,三两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实烫得吓人。 李绪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不醒,出气少于进气,生气衰败下去,混若一副濒死的模样。 宋太医把脉,又看看李绪的瞳孔,一连说了好些药,让侍从下去熬煮,复又对容清樾说明:“殿下,质子在石室待了近十日,石室阴潮,又受了酷刑,他身体有幼时带着的孱弱,故而这疾来得迅猛。” 容清樾直问:“还有救吗?” “且看质子求生的意志。”宋太医叹息一声,说,“微臣已对症为质子配药,药下肚,今夜发热能消退,今夜便无碍。今夜无碍,三日未满便能醒来,往后也就能大好。若今夜不退,天人也难救。” 宋太医快速写下药方,挎上药箱去捡药,不多时侍女端了药进来。 眼看月上中天,容清樾吩咐菡萏,“你送宋太医去厢房住下。” 菡萏进来引路,宋太医拱了拱手走了出去,质子未好,他必是回不了家,还好早前与夫人说过一声。 “殿下,我和子厦照看质子,您先回房休息一会儿。”今日晨光未亮就已开始忙碌,又去六公主府耗了那么久,与六公主搏斗,现下又要照看质子。梁郝看着殿下熬红的双眼,不免心疼。 “质子安危事关重大,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够细心。”容清樾摆了摆手,“我能撑得住,你们先去休息,有事我会让菡萏叫你们。” “可是……”梁郝还是犹豫。 “待李绪今夜安稳下来我就去休息,后三日就该你们劳累了。”容清樾佯装生气道,“快去,这是命令。” 子厦拽着梁郝出了门,一跃上了房顶,他们是近卫,纵使命令休息,他们也得保证主子的安危,此前都是轮换,但今夜多了位质子,梁郝和他一起守。 第30章 *** 四更天,更夫打锣从街道走过霄安街,百姓正安睡,路过晋昭公主府,门口石狮子两眼雕得极大,金丝灯笼下更显威武。 守门的侍卫交班,守了一夜的人打着哈欠从小门进了府。 容清樾靠在贵妃榻上打盹,让侍女每隔一刻叫醒自己,她去看李绪的状态。 喂了药一个半时辰,李绪的体温不曾有一刻下降。 这次起身,侍女已经为他又擦了一遍散热的酒。 她去到床边,恍见李绪的嘴张了张,似是口渴,让菡萏拿水来,后来看仔细些,才发现他好似在说胡话,凑近了听,他说:“母妃,您何苦生下我?” 生了他却又不保护、呵护他。 南启以质子议和,父皇让他作为质子,他的母妃没有犹豫,没有问他,一口答应。 她从未考虑过,他体弱,是否会在前往的路上生病;也不曾思考,他来到南启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死。 这个念头让他自嘲。 也是,在南启时她眼睁睁看他被欺辱至此,怎会在意他于别国是否能活下来?她只想自己平安活着。 在梦中,他看着母亲愈来愈模糊的面容,他说:“我不曾为您的孩子会多好?” 如果他不是南启的皇子,不是他母妃的孩子,只是平凡人家的孩子,或许会过得清苦,但至少会活得开心吧。 若是就此沉落下去,他是不是,就可以重新换一位母亲…… “出生你无法决定,但你可以决定你往后的人生。” 李绪猛然睁眼,迷茫地看着眼前缥缈云雾,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已经为了活着谋划诸多,甚至让自己深陷险境。李绪你现在睡过去,不就前功尽弃了?” 第16章拾陆 容清樾陪护一夜,直到天光大亮,他的热气才完全消退下去,宋太医来看过,说已无碍,她才回自己寝殿,眼睛刚闭上没多久,孔氏便来通传陛下召见皇子公主。 刚拆下的珠钗又戴了回去,容清樾整个人都不好。 进宫后,直直去了凤仪宫,除了在外的两位皇子,其余都到了。 七公主拘谨的坐在二公主身边,九皇子被皇后圈在身边挨着坐,年纪尚小的被各自的母妃抱在怀里,其余皇子公主都按各自的年纪顺着坐。 她到时,昌宁帝刚到没一会儿。 “臣见陛下安,各位娘娘安。” “快快免礼,坐。”昌宁帝说,坐在其旁的皇后淡淡瞥了眼便往下方各嫔妃望去。 “晋昭的模样,像是一夜没安睡。”她浦一落座,抱着十一公主的乔嫔便开口,明里暗里想表达她是因为害了六公主睡不着。 乔嫔乃六公主、八公主和七皇子的生母,人后总是喜怒无常,并不得宠,但命好,偶有昌宁帝想起她来宠幸一次,便能有孕,虽不得宠但过得也不错。 “家中要安置伤患,自是不曾安睡。小六犯下重罪,乔嫔难道能安睡?”容清樾淡笑,不轻不重的回击,“还是在乔嫔看来,小六如何影响不到您什么?” 乔嫔本就冰冷的面容挂上一层青色,咬着牙说:“小六是我的女儿,我痛心难担。可陛下都因晋昭你下了最重的惩处,我还能如何?” 容清樾就笑。 昌宁帝听她俩一来一回,早已心烦,当下斥责道:“乔嫔,朕平日看你待下人极为苛刻,自视甚高,念你品性已定不过分计较。平林小小年纪被你影响着犯下如此大错,你不自我反省,还在这里牵扯晋昭作甚?若非晋昭来禀,她岂非要杀尽天下男子?” “陛下息怒!”乔嫔慌张把孩子交给乳娘,匆忙跪下,“陛下,是宫里的人轻看妾,妾才惩处他们的,陛下明鉴!至于平林她何时看了去,学了那般作恶的歹毒心思,妾一概不啊!” “自己的女儿你都不知谁帮你知?”昌宁帝不管,“朕看你这性子,小八再过两年就该及笄了,再如此下去恐也长成平林那个样子去。宋淑容膝下无子,性情温舒,交给她抚养朕也安心些。” 乔嫔面色灰败地瘫在地上,许久后才遵旨坐了回去,十三岁的八公主忧愁的看了眼自己的生母,眼底却似松了些。 另几位在场的嫔妃更是心底嘲笑,六公主在宫里总是口不择言惹是生非,不知轻重,想来就是从乔嫔这里学了去。 晋昭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比皇后都高,何况这次本就是六公主有错在前,乔嫔还要在陛下面前拉扯晋昭,这不是自找训斥么?养育的权利也交代出去了。 处理完乔嫔的事仪,正式进入正题。 昌宁帝直言,六公主无德无心,祸人性命,贬谪为庶人,拘禁承安寺拜佛礼经,为被他杀害之人超度,众皇子公主以此为例重视自身责任。 这桩事了之后,昌宁帝特意遣派身边重臣拿着金银珠宝,布匹绸缎,以及粮食前去被害人家中以做安抚。 “你们生为皇家子嗣,不是给你们一层身份镀金,让你们为所欲为,”昌宁帝说,“家国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我们高于百姓,不是为了高于百姓一等,而是为百姓抗住一切他们难以承受的事。身为皇子公主,更应该肩负起自己身上的责任,而不是让百姓供给我们的欲望。你们当谨记于心!” 昌宁帝说完,皇子公主皆伏地:“儿臣/臣,谨遵父皇/皇上教诲。” 临走前,昌宁帝停在容清樾面前,看她歪脑难受了一日,温声道:“小啾,要是不喜欢这么多发钗,戴着劳累不便,往后出门随意用木簪挽好,注意仪态也无人敢说什么。” 第31章 容清樾已经困得一团浆糊,愣了一瞬才起身谢了昌宁帝的恩典。 昌宁帝给她的特权早数不清了,皇子公主自知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不想白费功夫去与她争夺什么宠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以免嫉妒心起最后争也不曾争到,落得和容铃儿一样的下场。 经了这一场,此前还愤愤不平,觉得姐姐有失偏颇的七公主终于明白这一开始就具有的差距,同为公主,得到的东西不可能一样。 *** 容清樾在珍淑妃的朝阳宫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日向西沉时才醒。 珍淑妃挥退一干想要为她梳洗的侍女,亲自为她挽发,戴上轻便的簪子,没有白日里那么沉重。 “你说你,不希望乔嫔再养着小八,直接与你父皇说一声不就好了,非得让她在人前出那桩丑。” 她听得明白,珍淑妃看似在袒护乔嫔,实则是在埋怨她在人前出风头,会被人怨恨上。 “乔嫔她自己有问题,她还不觉得有有错,觉得都是小六自己长偏了。”容清樾轻快地摇了摇脑袋,坐到已经备好饭菜的圆桌前,“她得自己有些损失,才能醒悟……”咬咬木箸,“也可能不会醒悟,这没办法。” “好了好了,先用食。”珍淑妃笑着为她夹菜,隔了一会儿又埋怨道,“回云都小一月了,也不见你来一趟后宫。” 容清樾如实说:“不想去凤仪宫。” 进后宫总不能越过给皇后的请安,直接见底下的嫔妃,但她实在不想见,一直拖着。 “她终归是你的亲生母亲,这样僵着以后会落人口舌。”珍淑妃苦心劝她,“她是长辈,往后你们之间实在不合,世人也只会找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而不会责怪她狠心。” “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活得舒服就好。”容清樾说,“关系、情缘不是强求便能有,皇后娘娘对我的偏见已经形成,不是我去几次凤仪宫她就会另眼相待。即是如此,不必白费力气。我有您就够了。” “你呀!” 她满岁时就养在自己身边,珍淑妃对她的性情最了解不过,不再多言。不过从另外一个方面看,就皇后与她一般的对情的处理,不亏为亲母女。 用完晚膳,与珍淑妃说说这四年的趣闻,也到了宫门下钥的时间,容清樾想多陪陪她,但李绪现在的情况不知如何,珍淑妃看她神思不紧,便笑口赶人走。 *** 赶在星夜挂满天幕前出了宫门,子厦和孔氏候在门口。 容清樾利落下马,孔氏伸手接过她褪下的薄披,她问:“李绪如何了?” 孔氏不曾照看不便回答,先进了门,子厦回说:“质子白日里未曾再发热,不过没有醒转的迹象。” 没有变得更糟就算好消息。 容清樾阔步往今日给李绪收拾出来的西院去,躺在床上的人紧闭双眼,脸色依然苍白。她上手探了探额头,和自己的体温差不多,为他掖了衾被,叮嘱屋里侍奉的侍女照看好。 她去后院的书房,找出宣纸随意练字,只写了几笔字便被丑到,捏了纸团丢到地上。 两国和谈,质子必为外国极重要之人以做诚信示好,不说是南启最受宠的大皇子,怎么说也该是四皇子,南启偏偏送了个无用的七皇子。 暗桩传信来时说,乃南启重臣高如惟亲自举荐南启益丰帝,将抬宗室女子为公主的方案舍弃,换做七皇子作为质子。 高如惟在南启一众皇子中站嫡亲姐姐生的四皇子身后。 他是想为四皇子铲除阻碍? 可四皇子要夺南启皇位,最大的阻碍是大皇子李兆明,攀扯不上李绪才对。 搁笔起身,走到窗边,回来时还繁星万里的天空被层层黑云遮挡,只在云海薄浅处还能透出些月光。 益丰帝膝下皇子太多,出众者不胜枚举。南启不讲立嫡立长、立长立贤这一说,在益丰帝死后谁得到皇位谁便是赢家,身为皇子,各有各的清高自傲,皆认为自己是皇位的最佳人选。 高如惟故意将李绪送出南启皇宫是想保这没有身份地位的皇子一条命,若南启皇室真乱到无人继位的地步,还能有一个皇室血脉供他操纵。 不过高如惟落子时应该能料到几种结局,李绪体弱,若亡在路上该如何? 容清樾罗列了益丰帝膝下的子嗣,与李绪般无家世无背景的皇子还有好几人,或许在高如惟眼中,李绪能活下来就是一枚有用的棋子,活不下来他的棋局照样还能补救。 棋子,弃子,一字之差而已。对应着李绪的命运,存活与死亡。 越了解李绪的经历,越是觉着李绪这前十九年的灰暗无望。 阿兄被逼迫着前去西佑时,是不是也像李绪一样,举目无望,只觉得后半生已经注定? 手指抚着心间,思绪每次触及阿兄,那颗心脏就如被巨手攥紧,越来越疼,为阿兄也为她的无力。 *** 翌日清晨,李绪依旧毫无动静,距离宋太医下的三日期限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 子厦一大早就候在门外,待她洗漱好,立刻跳到她面前,容清樾挑眼望他:“闻人啸那边有消息了?” 子厦摇头:“啸哥说穆淙先生云游去了,不知踪迹,未留几时回生灵谷。” 容清樾重重卸了一身气,穆淙的医术已至当世绝顶,他若能来李绪便是不醒也还有希望。 第32章 穆淙爱各处去救助穷苦之人,也有可能去寻珍品灵药,向来踪迹不明,发动人力去寻也只是白费功夫。 “殿下,可还要着人去寻穆淙先生?” “不必——”容清樾想说不用,又想起那日问宋太医的话,改了主意,“还是去找,找到就带云都来,就说当年他欠我的事,我想好让他还什么了。” 容清樾提剑站在院子里,剑刃透光的长剑在她手里轻盈如叶,一招一式皆有她自己的风格,坚韧又柔软。 “好。”子厦在旁应道,“质子这边,宋太医说,可以找质子挂念的人来与他说说话,有了求生意志,醒来的可能也会高一些。” 李绪挂念的人。 别说这偌大一个北晋,就算是南启她都不一定找得出他挂念的人。 握住剑柄横在眼前,双指划过剑刃,手腕翻转间蓦然想起一个人。 ‘嗡’一声破空的响,子厦不闪不避的看着剑尖指在离自己眉心一指的地方,他对殿下的信任一向如此。 容清樾勾唇笑了笑,还剑入鞘,扔给旁边的兵卫收回去,说道:“走吧,进宫。” 子厦连忙叫菡萏跟上:“殿下不是昨日才进了宫?” “找人啊,总不能让李绪就这样没了吧?” “质子在北晋无亲无故,宫里不会有人能被质子挂念吧?” “你还天天说菡萏傻,我看你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容清樾放慢脚步,伸腿绊他一下,将人绊了个趔踞,“茗生还在压质司里。” 第17章拾柒 压质司是先皇设立专用来看管没有去处的质子,供给他们吃食,但不会过得很好。 但北晋历来国弱只有送质子出去,没有别国送质子来的时候,压质司明眼人都知道只是个徒有其名的地方。 容清樾跨过门槛进去,里头的人就迎了出来,她觉得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说:“你是……郑妃身边的雨丰?” “正是奴婢。”雨丰拜服在地,“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殿下还记得奴婢这等卑贱之人。” “这些年过得挺好啊?” 犹记得四年前回宫从郑妃手底下将人救出的时候,雨丰还是个瘦的形销骨立的将死之人,现今吃好喝好变胖了不少。 雨丰看看自己发福的身体,嘿嘿笑道:“都是托殿下的福,雨丰才能有今日活下来的福分。” “雨丰,我今日来找一个人,叫茗生,你可知道他在哪里?”压质司里有熟人,容清樾也好询问茗生的去处。 雨丰犹豫一下,方说:“回殿下,茗生前两日不好好干活,得罪了管他的小太监,被打断了腿,在屋子里养着呢。” 凭茗生的能力被几个小太监打断腿? 是他怕给李绪惹事,不敢还手。 容清樾站着不动,雨丰明眼地起身带着她往茗生他们住的屋子里去。 只能说皇宫里她去的地方还是少,竟没见过比压质司给质子们住的屋子更破的,冷宫里的娘娘住的都还是全砖全瓦的殿宇,这里竟是一块全的都找不出。 屋宇年久失修也不见有人上报,明显是想苛责居住在此已无家可回的那些质子。 雨丰殷勤地为她撑帘,生怕她碰到这污秽地的脏污,容清樾弯腰进去,茗生双腿盖在黑黢黢的被子下。 他见到来人,坐于阴影中嘲讽道:“茗生有幸,在死前还能见到公主殿下。” 容清樾立在堂内,拢袖在腹前,微微侧身看向候在门口的雨丰和菡萏,两人会意退出屋外到听不见谈话的地方。 “公主许诺轻易,却一点都不想兑现。” “一个作死,一个寻死,便是我许了诺,我又怎样将一心入地狱的人拉回来?”门外挡光的帘子让雨丰拉开了,一筐光影将她笼罩在其中,“六公主的品行和长公主的为人,你这个南启通晓百事的赵京恒的儿子比我这个北晋的公主都要更加熟知,我说的对吗?赵茗生。” 手指攥紧此前厌恶得作呕的被子,他哑口无言。 晋昭公主的消息通道比他以为的更加灵便,他与主子所谋划的一切如剥了皮的蛋,没有遮挡的放在她的面前。 “现在好了,一个断腿,一个昏迷不醒,你们俩满意了吗?” 容清樾得知消息,将一切串联起来的时候,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说什么?”茗生听到李绪昏迷不醒,激动的想要跑到她面前,可惜双腿断裂这几日又没好好将养,痛得他弯下腰,差点摔下床榻,嘶吼道,“主子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他怎么样了?” 容清樾冷淡地瞥他:“使尽身上的钱帛让人带六公主走了路过压质司的这条路时,你们应该做过设想才对。就算六公主为着李绪质子的身份不敢弄死他,可他是什么样一个身子骨,你们自己不清楚吗?” 要不是李绪昏迷不醒,今日这些话她是要劈头盖脸的骂给李绪听,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实际上弯弯绕绕,一不小心还会命丧黄泉,愚蠢至极。 菡萏带着人进来抬人时,就看见断了腿的人面色灰败,找个准确的形容,有点像魏大厨篮子里放蔫了的白菜。 *** 清雅幽淡的寝殿内有一方冒着热气的池子,屋顶垂下的浅白帷幔随着风动,池子听有水花轻响。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指甲圆润白得能看见那一股青色的脚踏上台阶,候在旁边的侍女迅速为主子用毯子擦干身上的水渍,随后换上鹅黄色寝衣。 第33章 泡在温水中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倒是解了这几日的疲乏。容清樾手指灵活地栓好寝衣带子,绕过桌椅坐到梳妆镜前,拿干帕一点点擦拭湿透的发丝。 孔氏绕过外面的屏风,端着暖茶进来,就见殿下寝衣贴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身形,发丝柔顺搭在背后,偶有滴水,香肩外漏,她正游动双手抹玉香膏,好一幅直让人咽涎的美人*出浴图。 容清樾仰头给脖颈抹膏,余光瞥见孔氏,便喊道:“嬷嬷来了?” “殿下方出浴,冷风席身,当心着凉,先喝杯暖茶暖和暖和。”孔氏在她旁边放下端盘,接了帕子为她擦拭,“殿下这几日为着那南启来的质子,都瘦了好些。” “哪里是为质子?这不是为了处理小六的事吗?”容清樾柔柔笑着,她的小脸偏圆,笑起时颊侧有两个不明显的小酒窝,扯扯自己愈发缩减的脸。 “是是是,为了六公主。” 她捧起画竹兰的杯盏,孔氏仔细看她的手指,“殿下手上的茧子消了不少。” 回来这几月里,太后赏了不少香膏,就为让她起了茧子的手回到从前,白白嫩嫩的更像个小姑娘。 容清樾挑目:“表面上的东西而已,嬷嬷你和祖母一般这样在意作甚?” 孔氏张了张嘴,却不敢答。她不敢说与太后想法一致,但大体相同,再过一月,殿下已满二十又五,云都里没有几个女子在这个年纪还未嫁人或选婿入赘的。 虽说殿下是公主,无人敢说殿下身上这些武人的东西,但都城里的世家公子也是个顶个的挑剔。 她们上了年纪的人啊,就爱操心小辈婚事,就好像嫁不出去、没有夫婿在身边她就活不下来一样。 容清樾无奈摇头,不欲与孔氏顶杠。 “殿下!殿下!”菡萏提着裙摆从屏风另一头跑进来,慌慌张张引得孔氏瞪了她一眼,“殿下,质子醒了。” 容清樾抬盏的手微顿,并未表现过多的情绪,只让菡萏去叫宋太医,再去给李绪看看。 *** 秋夜风凉,吹得树上枯叶飒飒,甚为瘆人。 小厮夜中起夜,打着哈欠从茅房回屋,路过走廊,一盏灯笼从眼前晃过吓得小厮一个激灵,定眼一看是着黑色束衣的侍卫从面前路过。 这个点大理寺的侍卫都在巡逻,怎会有人肆意游荡,小厮立刻喝道:“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在下是秦大人身边新来的侍卫,梁灯。”侍卫低着头来到小厮面前,“秦大人今夜家中有事离得急,一些卷宗文书忘了带,让我来拿一趟。” 小厮知晓他口中的秦大人是谁,整个大理寺只有大理寺少卿姓秦,他白日里不当值,不晓是否真如侍卫所说,秦大人忘带文书。 秦大人是大理寺最严谨不过的人,平日里都要月上中天处理完事务才回家,偶有极难解决的案子甚至会宿在大理寺。 但万一家中真有急事呢? 小厮睨他,上下瞧了瞧:“令牌带了吗?” “带了。”梁灯坦荡利落地往怀中摸了摸,将六边令牌递给小厮:“您瞧。” 令牌上刻一‘案’字,用得青色涂料,小厮用指甲轻刮,闻了闻涂料的味道,带着一股子腥味,确实是大理寺少卿的牌子。 “去吧。”小厮确认后放行,“拿了东西快走,不要看不该看的东西。” 梁灯忙不迭点头:“知道知道。” 小厮离开时边走边疑惑:“真是奇了,高大人才忘带了文书,秦大人也忘带,莫不是约好的?” 高大人?大理寺卿高阳仪? 高阳仪已是要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会忘带东西也正常。 目送小厮转过拐角不见人影,梁灯松了气,把令牌揣了回去,往小厮的反方向走去,去的却不是他口中所说的帮秦大人拿文书的堂中,而是改道去了一幢四角飞檐的楼阁。 存旧楼是大理寺专门用来呈放已了结或无法查办的案子的卷宗的地方。 梁灯手里握着银丝,搭上门锁正要使巧计打开已经锁上的铁锁,忽然发现锁已经开了。 有人与他有同样的想法,倒是巧得很。 放缓呼吸,推开门小心翼翼踏了进去,转过身关门,再次转身,脖颈处抵上一片冰凉,楼里只有窗框中洋洋洒洒透进来的月光,拿着刀的人隐在暗处逆着月光,他看不清是谁,梁灯喉结上下滑动,后背一片湿冷。 “原是邓大人。” 梁灯听到一声轻笑,耳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小心问:“谢无呦?” ‘噼啪’一声,谢无呦收了刀,吹燃火折子。 梁灯借着光看清人,抠着门框的手骤然放松,差点小腿一软滑坐在地上,谢无呦笑他:“胆子这么小,怎么敢偷摸来大理寺查卷宗?” “这可不怪我胆子小。”邓子良缓了几息,梗着脖子回道,“任谁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脖子被人抵了一把刀,都会被吓到吧?” “鬼才信你没有防备。那银丝用来开锁的吧?见锁莫名其妙开了,你知道这楼里有同道中人,只是你想不到人会在门后等着你罢了。” “好好好,算我胆子小。”邓子良摊手告饶,“那我们……互不打扰,各找各的东西?” 他不想浪费时间在口舌之争上。 时间紧迫,要寻找的卷宗还不知放在哪里,万一待会被巡逻的人发现可不好脱身。 第34章 “嘁。”谢无呦正有此意,打着火折子往楼上走去。 方才她卷宗翻到一半,突听门外脚步声,不得不暂停进度。 邓子良带着任务而来,将乱了的领子礼正,朝书架走去。 谢无呦最近查到十四年前北晋与西佑兵败的苗头,却始终找不到相关卷宗,今夜来大理寺也不知会不会有收获。 火折子一点一点燃尽,谢无呦一目十行的看过可能相关的卷宗,却始终找不到线索。 翻到二楼最里的书架,在书卷的标记出瞧到一个‘孔’字。 她记得当年与西佑对战,率领青营骑兵的世家就姓孔。 谢无呦伸手准备将书卷抽出时,感受到一股阻力,透过书架望去,便与邓子良对上了眼。 第18章拾捌 “邓子良?”容清樾偏了偏脑袋,想起是哪一号人,“宗正少卿,三皇兄身边的人。” “他去大理寺查什么?” 容清樾展开双臂,让人为她整理好朝服。 “谢大人信中说,三皇子也在调查瓷俑之战,不过具体邓大人并未说。”梁郝背对着站在屏风外,“三皇子是想为孔家翻案?” “三皇兄无母族支撑,他要走上帝王路,背后须有人支撑。”容清樾说,“西闽关孔家世代为军,瓷俑之战疑点重重。孔家还剩几千残兵,和两兄妹,他能解决这事,恢复孔家清誉,让孔家再上战场,他便多一重保障。” 孔氏为她礼正官帽:“三皇子没有世家支撑,又有九皇子在那儿,陛下也并不看重三皇子,他要登皇位,很难。” “皇位争夺是需要世家支持,但北晋的子民需要的是适合他们的皇,而不是披着世家、被世家推上去无所作为的皇帝。” 孔氏边看她的脸色边问:“那殿下是觉得三皇子能成为皇储?” “嬷嬷,皇储之事不可妄议。”容清樾越过屏风走出去,孔氏则知道她不想过多谈论这件事,妥帖闭上嘴。 子厦在门外牵马,容清樾接过装着兵符的玉盒子放进袖袋里,马鞭高扬正待抽下,她想起住在西院的那人,对孔氏说:“嬷嬷,前两日我让你准备的东西,质子醒了你交给他就行。” “是。” *** 朝明大殿。 早起上朝最是痛苦,容清樾宁愿是让她早起练武都不想听满朝堂的朝臣和窗外的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动着嘴,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辅国大将军今日已卸去军职,不知兵符何时归还于陛下。” 话头突然落在自己头上,容清樾懵了一瞬,抬起头朝声源望去,身着深紫官袍续了长于喉结胡须的中年官员不闪不避与她对视。 容清樾笑了:“陛下都不曾着急,丞相急什么?还是丞相等着我交还兵符,您要接了兵符,拖着这把身子骨上战场?” “我年少时也有将军这般壮志酬勤,现在嘛,老了。”丞相宋致抱着笏板,笑呵呵的回她,“不过将军既然决定了不再上战场,还是早日归还才好,以免被世人揣测将军想要拥兵自重。” “为将者忠君爱国,丞相这是多虑。” “容将军此言差矣。”容清樾瞥眼,谢无呦身形娇小的女子站在男人堆里异常显眼,“非为将者都会忠君爱国,西佑有将名乔连以,叛国而逃投奔南启,我北晋亦有孔氏将军故意战败,如此为将者忠君爱国实为谬论!” 宋致听到孔氏将军脸色微变,很快恢复正常。 容清樾撇开眼,面向皇帝。 当下许多人大臣皆附和:“同为女子,还是谢大人更明事理。” “诸位大人莫误解。”谢无呦圆乎乎的小脸挂着严肃,“我所言不过是说人有私心不能一概而论,容将军乃皇室中人,她的忠心,不必怀疑。” “谢大人,你这……” 大臣被她呛了个措手不及,纷纷甩着袖子,宋致站出来压了这乱:“好了,先前是在探讨将军交不交还兵符之事,忠君爱国什么的扯远了。” 容清樾勾唇笑了笑。 丞相是一刻都不想她手里攥着兵符。 举起笏板对昌宁帝道:“陛下,臣今日上朝就是为了归还兵符,不过臣想以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将军此后既不为臣,归还兵符是理所应当,如何还能以交换为条件!”方科收到宋致的眼色,站出来抨击道。 昌宁帝垂眸看了他一眼,冰冷如寒潭,转向容清樾时又变得温和如春风:“容卿请说。” “臣想收了南启质子做面首。” 她言一出,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宋致等人都已经想好她要以兵符举荐某一位皇子登皇储位,他们便站出来反对,谁知是为了一个男人。 另一些人则不同意,只道李绪是质子,乃和平象征,若是给她做面首,南启知晓岂会同意?! “那为何尔等可以看着质子在六公主手中受罪,却不肯让质子做我面首?” 她这句话每个字都是一个坑,谁都不敢应。 应了岂不是暴露了他们看着六公主欺辱良家民男而不出上奏禀报么?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无人再说什么,只当同意了她的条件。 “允。” 昌宁帝做了决断。 之后朝臣启奏的事皆无关紧要,昌宁帝竖耳听了听,准备拍板下朝。 宋致从朝臣中站了出来:“陛下,今玄关侯与赤夏大战取胜,有愈战愈勇之势。臣听闻玄关侯世子颇有才能,武艺更是与容将军同出一脉,正好云都城军无人教导,可请世子来都一展才能。” 第35章 玄关侯是北边玄关州的侯爵,掌四万兵马,称玄甲军,随玄关侯镇守北疆,与赤夏对战节节战胜,才减轻了她南下的压力。 不过为帝王者,不怕别的,就怕一个功高盖主。 此前昌宁帝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北晋需要一些能抵挡外敌的能将,却不妨宋致冷不丁地提起这事。 昌宁帝与宋致对上眼,看清他眼中的威胁,手指捏住明黄绣龙的袍边。 宋致垂袖抱着笏板,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他知道昌宁帝没得选。 昌宁帝咬着牙说道:“宋爱卿说得极是,定风已经及冠,是该进云都瞧瞧,这事就交给宋卿操办,不日请他进京即可。” 目的达到,宋致很愉快接旨:“臣领命。” *** 在宫门口,又见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宁海和,容清樾朝他点了点头,抬脚转身往伍阳阁走去。 昌宁帝今日罕见地不曾批阅奏折,站在伍阳阁廊下逗弄一只被拔了舌的鹦鹉。 容清樾拱手奏安:“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昌宁帝让宁海和将拔舌鹦鹉提了下去,负手进里间,容清樾跟了进去,侍从们熟稔地低头小碎步向外退出去,空大的屋子只剩两个人。 “你与谢无呦在殿上一唱一和地提起孔家来,是查到了什么线索?”昌宁帝问。 “还没有查到什么实质的东西。”容清樾说,“大理寺的卷宗对当年事只草草记录了几笔,且相关官员,臣让闻人啸暗中查访,皆已亡故,很难追踪到什么。不过卷宗中记载,孔家还留有兄妹二人,但在孔家出事前就已失踪,至今不知去向,若是能寻到,或许能有一些信息。” 但希望渺茫,毕竟瓷俑之战时,孔氏兄妹一个七岁,一个四岁,记不住什么东西。 昌宁帝长叹一声,低声喃道:“需尽快了啊,这世道撑不住太久了。” “……” 容清樾低着头,她说不出什么保证的话。 宋致是两朝臣,先帝在时虽不是丞相但也举足轻重。先帝性子柔弱,压不住以丞相穆国髯及门生宋致一党,以致先帝手中并无实权。在前朝,皇帝只是给前朝丞相穆国髯颁旨的工具。 穆国髯年事甚高安享晚年后,他的一切被宋致接手。 昌宁帝作为中宫嫡子,自幼时起便装作懦弱好掌控,被穆国髯挑中,宋致也看重他好拿捏,才顺利被宋致推着登上太子宝座,一步一步登上皇位。 他登上皇位后,手中实权在先帝时就未夺回,没多久便步了先帝的后尘,昌宁三年不得不提拔宋致为丞相,生活起居、官员任用一应要征求宋致同意。 昌宁帝用了十几年尽心谋略,才收复一些皇权,能在宋致面前有些许决定权。 可宋致不会那么轻易接受权利从自己手中分走,他总能做出一些事来,让昌宁帝知道从他手里夺权的代价。 好在宋致任由国力孱弱好夺权,却并没有想要让北晋亡国的心思。边境最为危急时妥协放权,愿意让容清樾等人收复边境。 然放任这十四年的壮大边疆军士已是最大妥协,当边境之危解决,宋致便准备开始收权。他不会放任有威胁他的东西出现,譬如萧陵被迫进云都为质就是例子。 而其他能威胁他的东西在这十几年间,都已被提前清理,她想要找到有用的东西扳倒宋致,无异于大海捞针。 “罢了。”昌宁帝收了外露的情绪,柔和地看着女儿,“质子的事情,你想清楚了?他给不了你任何帮助。” “我不需要,我做的事都只是北晋的事,成也好败也好,与他是无关的。”容清樾目光坚定,“我让他跟在身边,只是看他和世人一样,如漂萍沉浮。我一人之力弱小,救得了一人便救一人。” “他是敌国质子。”昌宁帝向她阐述一个事实,“你不能保证他用计待在你身边没有别的目的?万一是为了谋害你,万一是为了探听情报。你愿救他,不代表他会就此感恩不会害你。” “请陛下相信臣的能力。”容清樾说,“他有异心,臣不会留他性命。” *** 折道去永孝殿看了看太后,给她老人家看了看自己已经将养好的手,又去珍淑妃宫里用过午膳,回府里正是日头正盛的时候。 照旧是孔氏守在门外,今日菡萏的位置换了人,梁郝和子厦在那儿候着。 容清樾下马问:“府里来了什么人?” 梁郝上前牵马往后门走去,孔氏过来解释说:“永宜殿下来了,在前厅等您呢。” 永宜是大公主的封号。 容清樾点头,绕过前厅回寝殿换了常服,才到前厅见容依音。 “小啾。” 容依音见她,步履款款迎了出来,脚下急走却并不影响仪态,头上步摇只轻微晃动。 “阿姐。”容清樾福了福身。 容依音过来牵住她:“怎么回来得这样慢,叫我好等。” 容清樾闻言说:“还有些要事与陛下相谈,耽搁了。” 她并未提珍淑妃病了,前去探望的事。 容依音爱操心,总是希望她能与皇后重归于好,毕竟亲生的血缘,她少在阿姐面前提珍淑妃,才能让她少一些伤心。 “我方才去见了那位质子。” 容清樾点头应‘嗯’。 “这质子长得确实貌美,那眉眼似画,我都有一瞬看呆了。”容依音突然挑眉看她,不过神情中并没有妹妹突然有看中的男人而高兴,“我听说你今日上朝,向父皇提出要他做面首。你不会……喜欢上这个质子了吧?” 第36章 “阿姐你惯会延伸思绪。”容清樾无奈,说,“我之前不是给了他一个承诺?这次虽非有意失信,但他此次之罪的确因我疏忽,现在愧疚难当罢了。” “不喜欢就好。”容依音知道她,要真喜欢不会对她说假,替她分析道:“他即便是南启质子,终究是个面首,万一你以后要孩子,也不能是面首的,否则孩子身份卑贱,以后是要被人笑话的。” 怎么就扯到要孩子上了? “阿姐——” 容依音抬手打断她:“你要是真喜欢他也没事,大不了往后有了身孕,去父留子,再把孩子记在你未来驸马的名下也可。” “……” “阿姐,我只是找个容易点的名头,将人留在公主府看着罢了。”容清樾头痛地安抚住姐姐,“要是让他做我的府官,会被人怀疑有卖国之嫌。” “这样啊——”就在容清樾以为容依音能理解时,“可在你府里,日日相见,总会日久生情。不管不管,要是真出现感情了,你就按阿姐说的做就是了。” “阿姐!” “好了好了。这回辞官,是真的吧?”容依音见她急的脸红耳赤,快要跺脚了,止了话题,换了今日要问的主要事。 容清樾想着,总算问到她的正点了,诚恳点头:“自然是真的。” “你啊!”容依音喜笑颜开,像小时候一样拍拍她脑袋,“这次既然做回晋昭公主了,就别再想着回边陲,日后安安稳稳找个人陪着你,渡了往后余生。日日生活在刀剑下,刀剑无眼,你不怕死,可你要想我们会怕你死在他处,再见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我们会担心。” “我知道了,阿姐放心。” 容依音最是了解她,越是说得诚恳,越是虚。 每一个知道,每一个放心里都带着七八分的虚假。她的心思比谁都深,做的事不是她这样养在深宫的公主能懂。 最好的是现在她是真的辞了官,在短时间里不会再前往边关。她们这些真正挂心的人能有几日安心的日子。 容依音上了回家的马车。 前厅的桌上留了一袋她清晨遣人去珍馐坊买的芙蓉玉清糕,她小时候最喜吃这个。 第19章拾玖 书房的位置是整个公主府位置最好,前后左右皆未遮挡,白日里光亮最为充足。 容清樾以手托腮,脑袋放空很久,才想起来一些忘了未做的事。 “质子今日如何?” 菡萏端茶进来,放下茶盏后答道。“宋太医午后去瞧过,质子身体已无大碍,今日已能用些软饭了。” “让嬷嬷送的东西,送了吗?” 菡萏踟蹰一下,没有及时回答,她的眼睛望过来才说:“质子说不是您亲自送去的,他不收。” 容清樾揉了揉眉心,穿过长廊朝西厢房走去,路上见到梁郝推坐在轮椅上的茗生出来走走。 茗生见到她,就想到她食言的事,又想到他们精心谋划的事被轻易看破,少年面上藏不住情绪,撇嘴冷哼将脸扭到一边,不想也不敢看她。 容清樾懒于与心智未熟的少年置气,与他错身而过,径自去西厢房的院子。 李绪醒后经过几日调养,有了些许力气,两个侍从搀着也能从房里出来,坐在西厢房院里老槐树下。 侍从见她,行礼:“殿下。” 李绪听见,手指动了动,不曾站起身。 容清樾抬手让侍从退下,走到李绪面前,伸出手,放开,东西落在李绪手中。 那是什么,李绪知道。 清晨孔氏已给他送过,他没有接受。 那是一条青纱,轻盈,松弛,是梵南城那条青布所不能比拟的贵重。 他眼前的那条青布,第一日被带入六公主府时就被容玲儿扯下扔去火盆中烧了。容铃儿很好奇他的眼睛,可惜有容玲儿在时,李绪从未睁开眼。 他听见容清樾说: “李绪,我为我不曾信守诺言向你道歉。” 李绪眼睑低垂,遮盖住浅灰色的眸子,他无神的眼看不出情绪,他说:“将军……现在该叫殿下了。殿下不必愧疚,我在六公主府受难,是殿下及时赶到,保下我,我才能活下来。殿下并未食言,殿下不必向我道歉。” “你能这般想很好。不过此次意外实乃我的过错,作为补偿,我可以给你一个向我提要求的机会,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不违背纲常伦理,不伤无辜人命,我都会为你做到,可好?” 她的语气实在诚恳,但李绪不敢应,软软说:“我只是小小质子,如何能向殿下提要求?” “的确,从身份而言你没有资格。”容清樾顺着说,“但是我亲口允的,你可以提,不提亏的也不是我。这青纱是新做的,不像青布会磨损你的皮肤,此物是见证,当你想好,拿着这青纱亦直接同我说。” 李绪愣了一愣,随后咧嘴呼出一口气,她这是在表明她不吃他降低身位显弱这一套。 “伤好了你也不用再回压质司。”容清樾自顾自地说,“我已向陛下请旨,让你做我府中面首,往后起居我会安排人来照顾你,你有事向他们说即刻。” 容清樾确实如他所猜测,不会再让他回到压质司,只是这让他留下的方式,实在称不上好听。 “殿下让我做面首,不会影响殿下的声誉么?”李绪一脸忧色,似在为她考虑,“若是让殿下为难,李绪只需要有一个容身的地方就好。” 第37章 “我已年长不婚,早是外人谈资,不过是让你当面首罢了,无妨。”容清樾两指并拢微抬他的下颌,打量片刻说,“让敌国皇子做公主府官,麻烦事、闲言碎语多。让你做面首也就这一时是外人谈资,过了这段日子就好了。万一出事,你尚有几分姿色,向外言是受你美□□惑,将你推出去,我便也能脱身而出。若你安分守己不生事,待过几年贵国皇帝前来接你,我再作澄清,对你声誉不会有太多影响。” 李绪在南启过的苦,但在如此苦难下还能活着从南启逃出来,身边还有一个消息通。容清樾不会因他的孱弱认为他是个简单空白的敌国皇子,相比之下,他反而更富有心机。 她并非无脑大发善心的人,保李绪因她曾希冀阿兄在别国有这样一个人过帮他,救李绪因她的许诺,但她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来干扰到北晋的未来,也不允许他的存在会对家人的安危产生威胁。 如若他生有不良心思,她不介意违背诺言亲手除掉他。 李绪权当没有听懂她话里的敲打,顶一张无辜的脸,问:“我是否需要为殿下尽到面首的责任?” “不必。”容清樾冷冷瞥他无神的,“你眼睛看不见,入夜让你来服侍,你连位置都找不对,还得累着我,我没必要遭这个罪。” “质子不必忧心,风月事自有他人来分担。” 李绪放在腿侧的手捏紧成拳,不一会儿显出红印,容清樾脚步离远,他才慢慢压下心中那描述不清的情绪,握住她送来的青纱走进屋子放在床头隐蔽的箱子中。 *** 星月转移,黑夜将尽,晨露挂在叶的枝头摇摇欲坠,马蹄声由远及近,震落枝头的水珠,与溅起的泥水混合。 路边歇脚的小铺零散坐着身穿麻衣满脸脏污的苦力,眼睛随着骏马背上的青年移动,青年发丝用银冠规整束好,随着马匹的晃动,于空中高扬。 马匹远去,一直寂静的小铺才有了谈论的声音。 “那就是玄关侯的儿子?” “说是这几日入都,应该没错。” “传闻玄关侯生得高大魁梧,他这儿子倒是长得颇有玉树临风的模样,看不出来是个武将之后。” “他的母亲乃是与当今国母并有仙人丽姿的美人,长成这样情有可原,你想想悯宣太子在时是何等受人追捧?” “也是……不过长一张惑人的脸又能如何,不都是深陷囹圄的命么,还不如我们这些人活得自在呢!” 一语指出同为美人之子的困境。 玄关侯世子入都,说好听点是丞相举荐世子做云都城军的督军,实际上呢?知道点内情的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丞相怕玄关侯功绩太过,往后与陛下一同对付他,找个理由将玄关侯的儿子召进京来放在眼皮子底下为质罢。 “权相当前,这么多任皇帝都不下来,我看这容家只有做皇帝的命,却没运。你们瞧着啊,再换几任陛下,这北晋指不定姓谁。” 沾了几杯酒,有人一股脑地说了些真心话,其他人听着他大逆不道的言论,举着自己的酒杯笑而不言。 酒过三巡,醉酒的人三急而起,脚步虚浮地去找茅厕,还未摸到门,只觉脖颈微凉,眨眨眼抬手朝脖子上抹了一把,入目猩红,再不能出声静静倒了下去。不远处把酒言欢,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 萧烨白策马前行,任由疾风打脸,多日急行的劳累并未出现在青年的面容。 穿出树林,马蹄正好踏上第一缕晨光,眯眼向前望去,还有一条长长平整的道路,路的尽头才是入云都的关口。 “世子,还有三十里。赶路匆忙,您已经三日不曾合眼,先休息会儿?”侯夫人安排随行的周管家驱马上前劝谏,他一把老骨头这几日都快颠散了,世子虽是年轻,连日颠簸却是再如何强悍的人都受不住。 “安让。”萧烨白勒了勒手中的缰绳,朝身后喊一声,复又对周管家说:“周叔你和其他人后面来,我和安让前去探路。” 他晓得这几日让周叔一个年近五十的人陪着他快马加鞭为难了人家,谁知宋致那奸佞让陛下下达的指令中还夹带了日期。 宣旨的阉人前往玄关的路上故意拖慢脚程,称连日大雨雨路湿滑才慢了,他拿到文书时离抵都日期只剩半月不到。要知云都居于北晋国土正中,玄关居于北晋正北,脚程可想而知。侯夫人甚至来不及多一天为他准备路上吃食,只得拿了些银子给他。 日夜兼程,终于瞧见云都的边,三十里路,还有两日,也算是有些充裕的时间可以歇息。但这里是云都,真正到了宋致监管的地方,宋致不敢杀他,不过他担心宋致在路上使什么绊子,让他晚到几日。 届时他没有宣旨太监拖延的证据,也不能第一时间拿出宋致故意让他延后的证据,晚了就是晚了,他被斥责无碍,可父亲那边不能在此时因这些小事受到牵连。 萧烨白带着近卫驱着身下不知换了第几匹的马先走一步,临近云都时万里无云的天一时变了个样,阴云盖顶,雷声过后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遮雨的蓑衣与周管家一行人在一起,雨大遮掩,再往前走近城门,人多骑马易伤人。萧烨白招呼安让将马拴在岔路旁的树上,静等雨停。 萧烨白耳廓轻动,朝岔口另一头望去,不一会儿一匹白马载着身穿深绿色几与树林融为一体的女子朝他们的方向跑来,她的身后三三两两侍女、小厮在追赶,要不是他们嘴里呼喊着,活像少女出逃被人追杀的场面。 第38章 “小姐!小姐你慢点!小姐,快停下!” 有小厮眼尖,见到站在空旷地躲雷的两位男子,边跑边大声呼道:“前面两位壮士可否帮忙救一下我家小姐,她的马惊了,停不下!” 安让看一眼,那女子紧紧抓着缰绳却不会控制,一看就是起了玩心堪堪学了皮毛的闺中少女,低声询问主子:“世子,要插手吗?” 萧烨白摇头,他不想多管闲事,谁知下一秒马匹朝自己的方向奔来,马蹄抬高之前安让跳过来拉住白马缰绳。 待白马安定下来,少女翻身下马,她的额间已冒出虚汗,掏出帕子虚虚擦了一下,立刻恢复了端庄的模样,双手放在腹前向萧烨白两人行礼:“时雨谢过两位公子搭救。” 时雨? 宋时雨,宋致那个嫡女。 萧烨白眸色暗了一瞬,很快恢复正常,冷着脸对宋时雨说:“宋四小姐骑术不好,还是多在马场练练,别随意出来伤人。” 听他准确叫出自己的姓氏,宋时雨眼睛亮亮的,萧烨白看得出那含义,她在赞许他能猜出她的姓。 “是时雨大意,想着这路上并无多少人,才放纵一回。谁想突来大雨,惊了马才闯出祸事,请两位公子原谅。”宋时雨不愧是世家教出来的女儿,言行举止挑不出一点毛病,此时低着眉带有歉意,倒让人生不出气来。 “无事无事,这不也没伤……” 安让哪里还会责怪,忙说不怪,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主子冷脸盯着自己,止了声音。 宋时雨的侍女、小厮此时追了过来,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确定没伤到松了气,掏出银子就要做感谢,萧烨白双手抱胸不接,徒让安让一人摆手推拒。 宋家小厮感谢之意太热烈,让安让招架不住,连连往后退。 “雨小了,该上路了。”萧烨白耐性没那么好,揪住安让的领子便朝拴马的地方去。 他这话,两重意思,宋时雨听出他在点自己,让她也该离开了。 雨比刚到时小了许多,马跑起来还是会湿眼看不清前路,速度慢了许多。 安让理着被主子扯乱的后领,嘟囔着说:“宋小姐看着温顺多了,比她那都是心眼子的爹顺眼。” “是吗?”萧烨白指了指他的胸,“那你怀里那玉佩是哪里来的?” 闻言安让伸手一摸,摸出来一个成色上好、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来,挠头:“我记得刚刚我什么都没收呀!” 萧烨白没说话,隔了一会儿安让自己反应过来,刚刚人多杂乱,定是宋小姐趁他不注意放的。 “丞相府果真有钱,大方!” 傻小子还以为是宋时雨作为救人的酬劳。 宋时雨下马的模样,和她手掌的薄茧说明她学骑术*有一段时间,今天却装作不成熟的模样,像是刻意在等他。 他倒要瞧瞧,宋时雨打的什么算盘。 第20章贰拾 在公主府里,他与容清樾本应该抬头不见低头见。结果他们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如果不是容清樾亲自找他,他们偶遇的可能性低到整月里只有一次。 容清樾很忙。 清晨曦光未到,他听到院外侍从进出的声音。 卯时未到她已起身,这些人要为她准备洗漱起居,还有早膳。据茗生的观察,容清樾起身后会去书房习字或看书一个时辰,辰时用膳,辰时四刻准时出府不知去了哪里,直到傍晚申时才回。 虽不是天天如此,但七日里有四日皆是如此。 李绪在公主府的日子过得轻松惬意,比在南启皇宫都要好许多,容清樾给他安排了三五侍女侍奉他的起居,每月的俸禄堪比驸马,手头宽裕,还无人在背后嘲笑他的身世与身疾。 今日阴雨天寒,茗生看着侍从进进出出为主子添置取暖的东西。 六月初的天,再冷他都受得住,可主子今晨只吹了一息冷风便咳嗽不止。 “主子,晋昭公主对您也是上了心,看这补品,流水一样不嫌多。”茗生推着车轱辘到桌前,拿过一看品质不凡的人参放在鼻尖闻了闻,“如何也该主动找公主道声谢才是。” “是该如此,找个殿下不忙的时间,我们去答谢一番。” 除了那日青纱,后来几日都会有新的遮眼之物送来,或是丝质或是绸缎,没一件低廉。李绪挑了一条深绿色绸缎覆于眼上,与他今日穿了一身湖蓝色对襟窄袖长衫相比略显沉闷,袖口衣角用银线绣了飞鸟纹,纯白长裤贴着腿,修饰得又瘦又长,乌黑的发用宝蓝色发带束起,手中捧着袖珍手炉。 衣裳是前两日孔氏着了她跟前的迷香送来的,手炉则是孔氏亲自送来,只说是宋太医来为他请脉后,他畏寒要日常暖着。 她真心实意照顾他的生活,让他住在公主府里,有自己的小院,无人打扰。 可他亦知晓,他院里院外布满眼线,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救他容他于世,看似没有所求,实际有了一个隐形前提——他不生事。 她有极高的权利和能力,洞察他的一切,知晓他为质而来北晋的目的,却顺了他的计谋救他容他于世,又不索求他的回报——不,她看似没有索求,实际那些眼线就是她的索求。 容清樾不允他为了自己的谋划搅动干涉北晋风云,此条件之下随他如何。 容清樾,表字卿昔,乳名小啾,北晋真正金枝玉叶的公主。 第39章 她是他来北晋遇到的唯一惊喜。 *** 容清樾踏着午时最热的阳光从云城东边隐于山中的练兵场回来,没有直接回府,转道去了花铃街街尾的饰品铺子——金玉阁。 金玉阁打造饰品的手艺比之皇家工匠只好不差,金玉阁的规矩,私人需要的每一件饰品都要提前三月下定,付一半定金,三月后取货。步骤繁琐麻烦,但耐不住云都的富庶人家喜爱他家款式,偶有直接售出的饰品也是刚放货台就被定下。 她从练兵场出来未换女装,着青黑色骑装,模样清隽。 店里小厮看呆一瞬,因没见过皇家认不出,直告诉她今日没货了,让她改日再来。 她伸手递出货票,小厮看清落款,连忙道歉,跑到后面找掌柜去了。 “公主殿下的首饰向来不缺,便是需要,让金玉阁送去就可,怎还亲自跑一趟?” 容清樾侧目,女子着一身绛紫轻纱,手中是小厮刚刚拿出来的店里最新出的首饰。也不怪小厮赶人,金玉阁饰品造的慢,今日就三款,还全都这女子定下。 “谢大人现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不也需要亲自来拿?”容清樾静静等着,随意回道,“我也不是自持高贵之人,有些事可以亲力亲为,便亲自做。” 掌柜得了消息,手里端着匣子出来,恭敬的递上交给容清樾身边的菡萏:“我家这小厮不曾见过殿下真颜,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担待。” “小事无妨。”容清樾摆摆手,伸手从怀中拿出准备着的图纸,谢无呦趁掌柜打开时看了一眼,她也不觉有被冒犯,朝掌柜的说:“贝掌柜,九月前赶制好,钱不是问题。” 贝掌柜忙说好,即刻让先前的小厮拿着图纸去找工匠。 “公主真是脱了战甲就开始到处滥情了。我记得离殿下在朝明大殿要质子做面首还没过去多久吧?定做发冠,是又看上了哪家少年郎?” 容清樾停住脚步,回头望她:“谢大人的话是越来越多了,想必是忘了前些年因多言挨的那顿板子。” 贝掌柜眼瞅着谢大人面色变得铁青,心知谢大人谢无呦与晋昭公主向来不对付。 公主为将,谢大人每每上朝总要弹劾公主为女子不能更好带领军队,应召回或是减少赤火军的军饷。前些年陛下被吵得烦,寻由头赏了一顿板子,谢大人乖乖收了嘴,直到近些年才渐渐开始认同晋昭公主的领兵才能。 但她与殿下不合之言早传得云都皆知。 今日在他店里要真吵得不可开交,他可有的罪受了,这头谢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正四品京官,那头公主殿下是金枝玉桂,哪头都不好得罪。 容清樾看出掌柜为难,不再与谢无呦说话,转而与掌柜道了谢,带着拿了匣子的菡萏除了金玉阁的门,上车前,容清樾回头对谢无呦说:“谢大人,你穿紫色显黑,下次换别的颜色穿吧!” 贝掌柜下意识看了看还在店里站着的谢无呦,却见她面上并未如方才那样面色难看,反而是低垂着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无所谓的神情,提步离开金玉阁。 桌案上摊了一排精美珠钗,样式或祥鸟或金蝶又或牡丹、玉兰,最引人的地方都嵌了合适颜色的宝石。 容清樾分装好,贴上贺词,剩下的分给菡萏等几位侍女,遣人将装好的礼送去长公主、永宜公主等人府上。 四年前就定了款式让金玉阁打造的东西,因一纸诏书再度赶往边关,失了送出去的机会,回来多日才有时间去拿,不敢耽搁让人送往。 穿过弯绕长廊,路旁新栽不久的茉莉正悄悄绽开花苞,绿叶丛丛点缀小小百花,鼻尖都是不腻人的清香,舒心又安逸。 容清樾安排好,走到后院从围墙跃出躲开监视的眼线,上了毫不起眼的马车去城郊置办的小屋,换一身月白绣淡粉桃花的襦裙,勾了眉眼,发间配几支银钗妆点。 对镜戴耳环的间隙,梁郝进来站屏风后传达消息:“殿下,雍华楼的雅间已备好。” 她挑眼,拿起桌上的面纱遮住半张脸,挑开首饰盒翻找一番,找到最趁手的那件簪子,插进乌黑的发中:“今日只是小聚,你们两不用跟着去,太显眼,菡萏跟着我走。” 梁郝和子厦称明白,菡萏撑伞跟在她后头,夏初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晒久了还是容易变黑。 雍华楼是她掌管的产业,酒楼、戏曲皆有含括,管事的见到她袖口的纹样低头领着人往三楼雅间去。 这雅间居雍华楼中间,从上往下可俯瞰整栋楼的动向。 推开房门,淡淡的酒香裹挟着果子的香气,并不会似烈酒的味道让人皱眉。 葱白纤长的玉指手里捏着小酒杯,听到动静不曾回头,只含笑说:“来了。” “喝了几旬了?”她左边的椅子空着,容清樾理了裙摆坐下,越过朱红围栏往下看。 “一杯。先前来没有好看的,这不就先你一会儿看着好戏,就着这出戏喝了点儿。”谢无呦靠着椅背,闭眼享受口中的味道。 楼下吵闹,三五成群少年聚在楼下,言语轻薄的调侃着戏台子上唱戏的人。都是衣着华贵头戴玉冠的贵公子,这群贵公子中坐着一人,马尾高束,并未像其他及冠的男子将头发规整束好。 此人正是一月前入都的萧烨白。 “定风,瞧上哪一个你与兄弟我说,小爷有的是钱,都给你买下来享乐。” 第40章 体型圆润但不肥胖的贵公子揽住萧烨白的肩,指着台上的艺伎,大放豪词。 萧烨白端酒杯放唇边,似笑非笑地巡视一圈,说:“可我怎么听说雍华楼的艺伎只卖艺不卖身?有规矩在,陈兄也能说服这里的掌柜?”体型圆润但不肥胖的贵公子揽住萧烨白的肩,指着台上的艺伎,大放豪词。 陈可青笑:“不过戏子而已,别人买不走是钱不够,可我是谁?虞国公独子,要个戏子,钱到位,他们还敢不看虞国公府的面子?” “虞国公府的面子我雍华楼不敢不买。” 身着大红绣芍药轻纱的女子摇着扇从二楼台阶拾阶而下,手腕处的金链轻响,走到这些贵公子面前,淡定地朝台上唱戏曲的艺伎摇了摇手,让他们退出这些不怀好意的人的视线。 “只是我雍华楼的规矩也是规矩,艺伎卖艺不卖身,她们来此只为凭技艺赚钱养活自己,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只知玩乐的公子带回去当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又或是外室之名都没有的可怜人。” “樊娘的意思,是要扇小爷的脸,出多少钱都不让我带人走是吗?”陈可青眯眼,他才向结交的兄弟撒下豪言,就这么被迎面打脸。 樊娘不卑不亢与陈可青的眼睛对视:“陈世子明理,樊娘这里的艺伎皆无价,世子担待。” 雍华楼挑选艺伎的规矩,就是要他们从一开始就想清楚自己要什么,若只是为了成名加入世家大族,雍华楼断不收这样的人。 有吃有住但家境拮据人家的女娃最容易被送到雍华楼来,就指望有一日被望族看重,就算只是外室也足以让他们一家人活得比现在好。 因此让雍华楼很是头疼,后来招的艺伎多是没爹没娘没家,活得困苦只想为自己拼一条活路的乞儿。 他们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不会因这些贵公子随意的打赏便迷了心,也只有他们的坚定才能给樊娘这样的底气。 “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豪言已经放出,陈可青岂容他人这么轻易将他的面子压在脚底下踩,顿时怒了:“我管你有价无价,今日我兄弟看上的,都要带走。来人!” 陈可青身边的护卫得令,刀刃都已出鞘。 菡萏上前一步,担忧:“殿下……” 容清樾手指晃了晃,让她安心。 “陈兄,陈兄消消气!”坐台下看半天戏的萧烨白见周围剑拔弩张,摇着折扇起身劝架,“今日这些艺伎都长得一般,兄弟还看不上。陈兄的好意心领了,让这些兄弟收了刀,别把掌柜的吓着。” 瞧瞧,多贴心。 樊娘多不由看了这个人两眼,她在云都还没见过这位公子,听他们的谈话,是玄关侯的世子。 玄关侯…… 樊娘抬头往上看,三楼雅间的贵人不曾露出头来,许是听着就知下面发生什么事。 有萧烨白在一旁劝着,樊娘作为赔罪拿了两瓶楼里最富盛名的酒——玉露清霜给陈可青。 就如雍华楼的艺伎一样,玉露清霜不可多得,每年只供百余瓶,不需金银,樊娘会给投眼缘的人。 陈可青等人是雍华楼的常客,却一次都没有喝到世称喝了欲—仙欲—死的玉露清霜。 樊娘以玉露清霜作为赔罪,陈可青很快没有再追究,拎着酒绳坐下与狐朋狗友再度谈笑,仿佛没有发生刚刚剑拔弩张的事。 周围人见没有热闹看,轰然散去,吃自己的酒说自己的笑。 似是不经意,萧烨白手臂后搭靠着,脑袋后仰,与倚在栏杆上的女子对视。 “你这师弟啊,才来云都,就把纨绔坐了个实打实。” 第21章贰壹 玄关侯世子受丞相宋致所托入云都为城军教习,任云都城军督军统帅。 名号听着好听,实际上是个空职。 前朝初期云都城军直属皇帝,有护卫皇城安全的职责,前朝末年因先帝受不住宋致的压迫,将城军的操纵权交给宋致。经过宋致这十多年的放养,云都城军只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容身地,没有什么用处。 云都城军作为都城布防,除非调任,终其一生不得离开云都方圆十里。 萧烨白进都城的第一天,就被拘在都城。 外人看来,萧烨白对宋致这样暗里的软禁很适应,五月初入都面圣,接过督军一职,就开始他的逍遥生活。今日邀上几许狐朋狗友去城郊天百湖钓鱼,明日在销金窟醉卧美人怀,后日醉倒酒楼无人管。 一系列操作,让多少倾慕他容颜的世家贵女都止了心思。 “他想造就一个浪荡无害、毫无志趣的模样给宋致看。”容清樾收回与萧烨白碰撞的目光,转身背靠栏杆,环臂举着梅花状酒杯放在嘴边,却并不品尝,“宋致那么聪明的一个老狐狸,要是这么轻易就能被他蒙骗,他怎么做这两朝权臣?” “宋致在看一场萧烨白自导自演的戏,还看得津津有味。”谢无呦总结道,“萧世子还是年轻,在玄关被保护得太好了,有些……幼稚。” 容清樾睨她一眼,调侃道:“说得老气横秋的,你不也才二十二,比他大一岁。” “嗨呀,我都在官场沉浮六年了,哪是他能比的。”谢无呦不服她的比较,拿自己的资历来说话。 容清樾哼笑一声,不与她争辩。 谢无呦入朝为官六年,早已不是躺在街边奄奄一息等死的小女孩了,她已能独当一面。 第41章 “不是在信中已经说明白了,还叫我出来,又查到了什么?” 谢无呦养的狸奴昨夜跃到公主府,叼了一块木制的鱼,是她与谢无呦之间的暗号,有急事相商才会派上用场。 谢无呦将找到的卷宗放在小几上,她走过去打开来看。 “当年问罪孔家时,孔家族人都没了,只剩几个亲信旧部,当时的查问官员兵部侍郎乔闽中记载是孔家旧部亲口承认,是孔将军孔怀甄不满朝廷克扣他青营骑兵的军饷,才故意打了败仗,让西佑军队攻入平西城十里,让平西城惨遭屠城血流成河——” 这些事容清樾在阿兄出事后就掌握清楚,这么多年下来已是倒背如流。 孔怀甄乃当朝大将,忠心耿耿,西佑侵·犯北晋多年,一直守卫边境不曾擅离。孔家宗族旁支都居于平西城,没兵时就由宗族中的人顶上,死了一拨又一拨,直到昌宁七年,孔家已不剩几人。 但仅因瓷俑之战孔怀甄一朝退缩,用孔家近百口人命换来的忠名,荡然无存。 孔怀甄忠,她信。但孔怀甄临阵退缩,她也信,不过存疑。 户部贪墨严重从前朝就存在,昌宁帝登基时国库早已空虚,加之前朝末年天灾众多,粮食收成少,对边疆的军饷、军粮都是克扣,只是哪边克扣多哪边克扣少罢。孔家平民出生,靠着参军功绩一路升上去,又举家迁居平西城,朝中关系为人维系,户部逮着劲克扣青营骑兵的军饷和军粮。 她记得记载中有几年已经传出青营骑兵的将士没有军粮可吃,饿得啃食草皮、树皮。 这样极端的条件下,孔怀甄很有可能失望并退缩,期望西佑能灭了这个不公的国。 “我给你找来这份的卷宗,也记载的当年事。”谢无呦起身走到她身边,指了指上面某一处,“同样都是乔闽中写的,但与给乔家叛罪的那一份全无相同。里面记载,孔氏旧部言最后一批运送至平西城的军粮是霉粮,整个平西城的将士食用后均出现腹泻呕吐,严重中不治而死。西佑大军抵达时,平西城只剩将士六千不到,他们拖着虚弱不堪身子御敌不力,才致使平西城惨遭屠城。” 容清樾盯着白纸黑字看了两遍,不遗漏一字。 乔闽中昌宁十五年心疾复发暴毙家中,她没有机会当面质问卷宗是否为他亲手所写,现下只能暂时相信是乔闽中所写。 “你说,会不会还是宋致……” “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卷宗?” 两人同时开口,容清樾皱了皱眉,谢无呦先回答她的问题:“大理寺,那夜邓子良和我一起看了孔家的卷宗找不到别的有用的东西,他就走了,我又找了找,在一堆堆积成山的书卷里面扒出来的。大理寺的人是真不爱打扫,弄了我一身灰,还起疹子了!” 装在大理寺的东西,秦照曳那严谨的性子,不可能没看过。他若是看过,早已呈禀陛下,不会任由这东西放在存旧楼积灰。 谢无呦得到的太容易,就像是有人知晓她的行踪,她去大理寺时故意放在存旧楼让她找到,并带给她。 会是谁? 宋致,还是与他敌对的人? “有可能是宋致指使户部的人放粮时动了手脚。”将飘出的思绪拽回来,容清樾合上卷宗对谢无呦说,“但军粮下发,途经人手众多,很难查证是从源头上就出了问题还是中间有人动了歪心思。” 谢无呦明白她的意思,可能是宋致做的,也可能是别人做的,没有证据无法明确。 *** 雍华楼的小食出了名的精致好吃,菡萏竖着耳朵边吃边听,吃撑了也没听懂两个人讲些什么,等两人说了些平常事,菡萏那个小迷糊喝果酒喝了半醉,容清樾走到她面前叫她,双颊微红的盯着殿下笑:“殿下……嗝,要回去了吗?” 容清樾头疼的看她:“早知道叫子厦来照顾你了。” 菡萏眉心扭了起来,嘟着嘴道:“才不要他,直愣愣的都不会说句好话给我听。” “他就那性子,你与他置什么气呢?”给她戴上帷冒,再给自己戴上面纱,与已经易好容的谢无呦颔首,前后走了出去。 容清樾着一身劲装翻身下马,梁郝从门内出来站在她身侧,看着她的身后提醒:“殿下,有人尾随您回来了。” 她轻轻侧身,漫不经心地往后看,那浑身不着调的男子倚着墙站着,感受到她的视线还不羁笑着挥了挥手。 容清樾道:“那是萧世子,你去请人进来。” “是。” 萧世子与殿下师出同门,都曾在镇南王手下学过武,算得上师姐弟。 “师姐,这么多年,别来无恙啊!” 容清樾跨入前堂院子,还没进屋就听身后爽朗一声,随着拳头破空而来的声音,微微侧过身,不多不少刚好躲过萧烨白挥来的拳头,抬手钳制住他的手腕,发力将人跃空拽到身前。 萧烨白这些年也不曾闲着,眼看就要摔在地面,腰部发力旋转,脱离了她的控制,恢复自由的一瞬抬手就向容清樾拍去。 师姐师弟两个出招极快,晃眼间不知道推打了几个来回。 茗生坐在轮椅上陪李绪在廊下,看着院子里激烈的情景。 他喃喃:“都是高手。” 李绪朝他的方向偏头:“什么?” “我说,公主殿下和这个闯进来的人都是武学高手。”茗生也会武功,可以一抵十,他是高大人从几百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中挑出来陪伴、保护主子的近卫,在南启他足够优秀。 第42章 但现在他看不透他们的底在何处,他们浮于表面的这些招数他都很难招架。 很明显,如果他与院中的这两人对上手,不出十招必败。 “另一人是谁?”李绪看不见,他听得出打斗的声音。 茗生看容颜也不认识是谁,但他知晓的东西多,答道:“他方才称公主殿下是师姐,应该是北晋玄关侯的嫡子,萧烨白。” 李绪没有印象。 茗生看看容清樾,再看看自家主子,半调侃半感叹道:“公主殿下身边蓝颜挺多。” 李绪摸着可能在容清樾眼里不会感到惊喜的物件,默了默说:“走吧,殿下在忙,也没时间听你我道谢。” 另一边容清樾和萧烨白结束了比试,以萧烨白被钳制得死死的为结局。 容清樾松开手,接过梁郝递来的帕子擦拭手心的潮湿。 萧烨白朝廊下望过去:“那就是你新收的面首?” “放尊重点,他怎么说都是南启皇子。”容清樾皱眉,“面首只是暂时给他保命的一个身份。” “好吧好吧。”萧烨白耸耸肩,很是自在的朝厅堂走进去,一屁股坐下,提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过实话说,南启皇子长得确实俊俏,难怪你会大发慈悲。” 以他自小与师姐相处下来,师姐的为人他很清楚,不会那么轻易就对一个陌生的人大发善心,非要保他的命。她不心狠手辣要人命就不错了。 质子啊,师姐是想到太子了吧? 容清樾卸了护腕,和萧烨白一样懒散的坐下:“说吧,来找我什么事?我可不信你跟了我一路,就为了来和我比划比划。” 萧烨白顿时明白,从雍华楼出去,她就已经知道他跟着他们了,要不是知道是他,或许早就被解决了。 出了雍华楼,他一路跟随,见着蒙面化了易容妆的师姐带着小侍女去了城郊的小屋,换一身干练的衣服,就像刚从练兵场出来的模样。 每一个人在皇城中都是看似自由,实则都被他人监控。 萧烨白从怀里拿出那日宋时雨偷偷放在安让身上的玉佩:“进城那天宋时雨故意在路上偶遇我,在我侍卫身上放了这个玉佩。” 容清樾接过看了看上面的纹路,玉是上好的玉,雕刻一只小貔貅,可以看出给宋时雨这个玉佩的人很宠爱她。 翻来翻去也没找出有用的东西,玉佩也没有暗藏机关,容清樾将玉佩还给她:“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但这东西贵重,她会找机会找你要回去。” 萧烨白了然,宋时雨是想找一个能和他再次见面的机会。 但是有必要这样么?她父亲是丞相,她是嫡女,要见他,随意设个宴就能见到。 第22章贰贰 七月直入酷暑,枝头的蝉鸣如魔音,吵得人头疼,大户人家每到此时都会着小厮拿竹竿驱赶消除树上的蝉,来还自己一片清净。 这月里,天热让人的意头也潮热,不过小半月,云都里就出了几件惹人讨论的事。 一来,七公主及笄多时,在陛下为其选夫婿前,七公主率先以自身礼教不足,希望寻几位都城中的高门未嫁的贵女做伴读,完成出嫁前对自己的规训,收敛从前的浮躁,力求往后做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七公主和二公主乃杨妃膝下的孩子,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四皇子,四皇子今年已有二九却因纨绔之名只几房侍妾,未曾娶妻。 七公主挑选伴读,多意是为了给四皇子挑选皇子妃。 四皇子生母杨妃背后母族前些日应贪污受贿一案水落石出,杨家落了个壮丁皆流放、妇充贱籍的下场。本就纨绔无能,现母妃母族无所依靠,一看就与皇位无缘。 都城贵女都出生高贵,眼高于顶,嫁今上哪位皇子都绰绰有余,自然看不上于自身荣华没有帮助的四皇子。 然这次伴读,是皇后娘娘为七公主提出来,那含义就不一样。 皇后娘娘为国母,后宫所有皇子都可记作她的孩子,她出言,就是要为所有适龄皇子择妃。 今上尚在人世的六位皇子,二皇子、八皇子皆因娘胎内里不足出生还未满岁就已夭折,四皇子、七皇子皆纨绔不堪。与前四皇子不同,乔嫔所出的七皇子因长公主不曾婚嫁未有孩子,幼时被凌垣长公主抱养过一段时间,与长公主感情深厚,且未有正妻。 长公主与昌宁帝并非一母同胞,她的母亲乃先帝宠妃淑德忠懿皇贵妃。她是昌宁帝唯一还存世的姐姐,当初昌宁帝能登上帝位也有长公主的一份功劳。 七皇子与长公主有羁绊,若长公主与昌宁帝举荐,没有其他更出色的皇子出现前,七皇子有可能登上帝位。 剩下的几位皇子,三皇子儒雅宽和,知书达理,志向高远,若不是出生低微倒也是储君的不二之选。只是三皇子家中有位贤妻,她们再如何都只能成为侧妃。五皇子和六皇子中规中矩,五皇子是三皇子身边的得力助手,六皇子则与他母亲一般钟情山水,是个才子,两者都无意皇位。 但无论这几位皇子如何,只要能做其正妃,都算是一门喜事。 有意或无意,皇位是谁的,谁说得准? 菡萏在耳边说得博采奕奕。 容清樾低头绣着荷包,孔氏坐在下方为她分线,听到皇后时朝殿下看过去,她笑了声:“皇后现在倒是不整日在佛面前诵经,出来管管事挺好。” 第43章 她的话中肯,不带私怨。 孔氏记得皇后娘娘在九皇子出生后,便将手里头的权利下放给了四妃,自己则置办屋子专心礼佛,也不知是向佛求什么。 对殿下来说,皇后娘娘此后可谓更加冷漠。 殿下今谈起皇后娘娘,都像是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才说了一件事,还有呢?”容清樾将最后一处针线收尾,偏头等着菡萏的下文。 其二的事,乃云都乃至整个北晋的疑事。 最近北晋各地都出了好些人命,据官府查证统计,都是在外放言容家除不了权臣,或不久将来北晋的江山便要易主的人,有男有女,都是在说完这些话后便悄无声息的死在某处,直至第二日被发现。 被杀的人都为抹颈而死,用的利器,寻常人很难做到杀这么多人而不被发现踪迹。 “各地官府至今不曾抓到凶手是何人,只向外说,各地都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必不会是一人所为,背后肯定是一个庞大的暗杀组织。”菡萏剥了一盘松子仁推到殿下面前,自己嘴馋也拿了些放在掌心如数家珍地吃,“因都是说了那些话后死的人,百姓都在猜测,是不是因为那些人猜测的是事实,所以陛下为掩盖,派出人手去处置了这些人。” 容清樾眉头紧蹙,扒拉菡萏给她剥的松子仁,一粒粒分开。 各地府衙上报的被害人数已有近两百人。开始死的人少,没多少人关注,死的人多了,就开始引起恐慌。 这是有人故意做这样一件事,想要动摇昌宁帝又或者说是属于他们容家的皇权。 但总有些许说不上来的奇怪,她现在找不出来。 “殿下——” 梁郝从外面跳了进来,三双眼睛望向他,他见屋子里人多,迟疑了。 “怎么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梁郝希望一直放在手上的帖子不曾拿出来过,这样他可以找无数个理由敷衍过去。殿下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无缘无故紧张的动了动手,他涩声道:“殿下,蒋国公府送来的请帖。” “和深几岁了?现在才成婚。”容清樾略显诧异,蒋国公世子与她算儿时玩伴,长她四岁,前往梵南关之前就听说他已谈好婚嫁贵女了,四年居然都未成婚,“和谁?” “瑜常郡主。” 屋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落在殿下脸上,只见她脸上从一开始的好奇变得怪异,很难形容,就像……就像从一锅看似很好喝的汤里发现只苍蝇。 瑜常郡主肖可外祖母乃太后,母亲是昌宁帝的亲妹妹,父亲现为礼部尚书。她的母亲娴宁长公主生她时难产,当时就撒手人寰,她的父亲爱妻子爱到深刻,对她怨恨难当,不管她死活。满周岁陛下赐郡主尊位,让太后接到身边养侯。虽只是郡主,要论身份尊贵,宫里几位外家不显赫的公主还不一定及得上她。 瑜常郡主比殿下小两岁,许是幼时缺爱,宫里头太后、悯宣太子又便宜宠殿下,郡主自小就爱和殿下比个高低,争抢殿下的东西。 思她年幼丧母,殿下能让则让,谁知她并不知足。 昌宁九年年关在家宴与殿下共弹《花好月圆》时在殿下的琴弦上动了手脚,弹至高潮琴弦断开,将殿下的手割开一条豁口,深及见肉。 太后和陛下见她心思不正,怕继续留她会伤殿下更甚,便下旨驱出宫去送回父家教养,无旨不可私自入宫。 这事让瑜常郡主在那时受尽嘲笑,与殿下更加水火不容。 “请帖是谁以谁的名义送来的?” 殿下好半晌不说话,孔氏猜的明白,殿下与瑜常郡主早已是相看两厌的态度,不想见瑜常那总是带有目的性的面容,便替殿下开口问了。 梁郝递来帖子,答:“是郡主着人送的,还说看在往日姐妹情分,殿下请务必到场观礼。” “请务必?”容清樾哼笑一声,“她好大的脸面!梁郝,拒了帖子,我不去。” 小小一个郡主,语气一点不轻,倒命令起她来了。 孔氏温声劝道:“殿下,瑜常郡主毕竟与您一同在太后跟前教养过,请帖已至,殿下还是有去看一眼的必要,免得平白落人口舌。更何况赵世子曾爱慕过殿下,瑜常郡主此番想必也是借此机会,让您看看曾属意您的世家公子被她夺了过去罢。” “赵和深爱慕我?”容清樾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时候的事?” “这我知道!”菡萏眼睛发亮,高高抬了下手,“殿下十五那年秋猎,赵世子带了一束不知道什么名的花追了过去,问殿下你可喜欢。殿下当时正见到一只野猪,拔箭时将赵世子的花碰掉了,殿下说过抱歉便去追野猪去了。” 她描述一通,容清樾有点印象。 那年秋猎,她与陛下求可以随军出征的机会,昌宁帝说,只要她在这场秋猎中夺得魁首,他便允她。 昌宁帝没有告知她,秋猎的林子里有他安排测试她身手的杀手,接近秋猎尾声,她带着浑身的伤,凭一头鹿赢了三皇兄,夺得魁首。 说起来,那头鹿还是三皇兄手下留情故意让她得了去的。 至于赵和深和他的花,*落在她眼中只能算是个插曲,她以为赵和深喜欢路边的野花,一路摘了一束。 她有背负在身,没有过多在意,低头随意说了声抱歉,想着过后重新摘一束给人送回去,后来却见不到赵和深的身影。 第44章 她与赵和深有年少情谊,但并不深厚,她从未想过他会起别样的心思。 孔氏无奈笑着摇摇头,殿下是个木头脑袋,这多年一心扑在维护边疆巩固国本上,从未考虑过情情爱爱。 从殿下及笄,拒绝过示爱的人,她都能数出来,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方临清就是一个,就连萧世子也曾——只是殿下从未感受到过。 “我从未倾心赵和深,他属不属意我与我何干?”容清樾实在绕不清这里头的弯绕,但又觉得有些好笑,“瑜常因此拿自己后半辈子开玩笑?” “郡主许是觉得这样能刺激到您。”孔氏笑笑。 容清樾收线,手中荷包上的黑龙初具雏形,对梁郝说:“她既然给我搭好了唱戏的台子,我不去亏了,应下罢。” “是。”梁郝转头出去与瑜常郡主派来的人交涉。 孔氏略显期待的看向殿下:“殿下准备一个人去‘唱戏’?” “不然?” 菡萏难得灵光的察觉孔氏话里的意思:“殿下忘了?西院还住着您很‘宠爱’的绪公子,‘宠’了好些日子都没带出去见见人,这次正是个好机会!” 第23章贰叁 带李绪回都时,走得僻静道路,但没有刻意避开百姓,沿路遇到的人都亲眼见过他的容颜,一时将他比作悯宣太子之下,无人出其右。 美色当前,他又是敌国皇子,皆在传她已被美色迷住,宠爱过甚。 容清樾不是个会在意流言的,只当过耳之风,听过一笑置之。 倒是府里的人将这些当做调侃之姿,着实可恨了些,孔氏是长辈不好发作,菡萏就不一样,她抬手弹了下她额头,惹得菡萏捂头喊疼。 孔氏说:“殿下身边就这一个称得上名号的男人,虽只是假意,您要去唱戏,多带一人作配要比独角戏好。” “我与瑜常的事,是我的事,不必让他掺和进来。”容清樾不乐意,李绪称她面首,是不得已,再者面首的名号并不让人正视,若她真的这样带着李绪出了门,表面是恭维,背地里不知会滋生出多少不堪的留言来。 孔氏从出生起就照顾她,岂会不知她心中所想:“殿下有所忧,奴明白。可这质子自您以面首之名留在府中,流言就已不可断。您于他有恩,他若是个热肠子的人,不会希望亏欠您诸多。” 容清樾喟叹一声:“嬷嬷,他不欠我什么,我于他也无恩情可言,实在没必要让他为我做什么,他安安分分待在公主府等日后平安回去全了我的诺言就可以。” 李绪在六公主府出事,追其始末怪罪不到她头上来,她救他,只是全心中那一份早已无法弥补的痛。 但她也明白,李绪聪明有谋,她故意以面首之名将李绪困在公主府,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对李绪的一种亏欠。 孔氏深深望着她,轻叹一声:“殿下,您总得给他向您示好的机会。” 主仆俩人之间绕着股难以形容、难以勘破的氛围,菡萏用要去厨房看看今晚魏大厨做了什么好吃的为借口跑了出去。 容清樾拿了块临街珍点铺的核桃酥,咬一小口,不是很满意的说:“比前次甜,没有老魏做的好吃了。” “不用试探我!”孔氏瞪她,“我实话和您说,就是魏大厨要我与您讲这些。他说国家动荡,四面临敌,若余下两国以及北边的赤夏群起而攻,殿下孤身一人如何能——” 她十五随军出征后,孔氏便从宫里搬出来,为她看守公主府,宫里活命的本事许多用不上,现在的准则只剩下做对殿下有益的事。魏大厨拿她一说,孔氏就信了来旁敲侧击的与她说道。 容清樾含笑打断:“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尽力去拉拢好吗?不过李绪这人复杂,不是那么容易。” “再复杂能当饭吃吗?殿下能与他结盟,是他高攀!” “是是是,是他高攀。”容清樾说着那核桃酥不好吃,却还是小口小口吃完,“明日我去问问,他若是愿意,就带他一同去。” 孔氏满意不再多言,她垂下眸子掩住眼中复杂的情绪。 老魏考虑不无道理,现今大磐三国由初始的梵朝分化而来,鼎立百年已是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若有一日北晋再度动荡示弱另外两国,将面临被蚕食的局面。 与李绪结盟,推他坐上南启皇位不失为一步好棋,然现在她已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力去帮一个立场不清的敌国皇子?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 容清樾去找李绪时,茗生正给他细细讲明她的生平。 他们同辈中,除去已故以聪慧做称的悯宣太子,容清樾是三国的名望最高,人人嘴里都能说上一句晋昭公主的事迹。 唯有提及她所打胜的战,人们才会忘记她只是个女流。 作为质子被送往梵南关前,李绪对她的印象只有母亲拿被父皇同样千娇百宠的贤妃女儿,益丰帝的二公主作比较。 月贵嫔说二皇姐从小娇生惯养,爱骄纵生事,说贤妃生的同样是被父亲宠爱的公主,北晋的晋昭公主礼、乐、射、御、书、数样样精通,偏二皇姐庸俗,可见贤妃教女无能。 他前往南启和西佑边境前,曾向高大人了解过些许容清樾的身份,已知的也只是她的性情、身份和在梵南关任职罢了。 “公主是晋皇三女,不早也不晚在晋皇登基坐上龙椅那一刻出生,晋皇认为她的出生是吉兆,自此宠爱异常。出生第二日便以国称为封号,并配以有光明之意的昭字,满周岁赐公主府邸。” 第45章 赐公主宅邸,不论在哪国,都是等公主年满及笄出宫婚配时,才赐予府邸,准予分府别居。 几百年来,只晋昭公主这一例出生即赐府。 茗生的父亲赵京恒通宵百事,上至前朝阴私下至百姓日常,他作为赵京恒的儿子,去李绪身边做护卫前,都跟着父亲学习掌握这门技艺。 八岁生辰,正值晋昭公主年满十五随军出征,父亲让他了解这位整个大磐出现过所有国家中唯一一位披甲上阵的公主。 细数能叫得出名号的公主,无一不是作为皇家‘礼物’、‘象征’,在各国皇族需要时以和亲之名得以获得一个‘无私无畏’的忠名享誉后世,只她最为特别。 十二岁到李绪身边时,茗生便将这位公主与自己守护的被欺压得毫无出头之日的皇子做过对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公主与悯宣太子、永宜公主乃一母同胞,同出中宫。三兄妹感情甚好,其中较于永宜公主,公主与悯宣太子感情最好。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同为中宫所出,皇后不喜晋昭殿下整个云人人皆知。所以她幼时几乎住在东宫,昌宁帝起居的露华殿又或在太后的永孝殿,时而在晋皇的珍淑妃宫里。” 总之没有在母亲的怀里待过一日。 李绪掩在青纱后的眼睑微垂,内里冷笑一声,这世间不配做母亲的人绝不是屈指可数。 “帝王家没那么多亲情可言,只要晋皇喜爱,她的地位不会因母亲的厌恶受到任何影响。”李绪说,“她至少还有父亲、祖母、兄姊的关爱照拂。” 他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某一刻,李绪阴暗的想,或许她的父亲、祖母、兄弟姊妹对她也只是基于利益才对她那么好。 茗生接下来的话毫不留情的击碎了他阴暗的猜测:“昌宁七年,西佑进犯北晋,晋节节败退。西佑那老皇帝主子应该有所耳闻,男女幼皆不忌,当时就让晋皇送他最爱的晋昭公主前去和亲,晋皇自是不愿,后来不知怎的,和亲变为以悯宣太子为质。我听府里的姐姐说,是悯宣太子自己提出替妹前往。”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未曾察觉李绪的头朝院门的方向偏了偏。 “昌宁十年,悯宣太子卒于西佑,北晋皇宫上下悲恸,唯有被悯宣太子如珠似玉护着的妹妹不掉一滴眼泪,去灵堂守灵也不愿,隔日便向昌宁帝请令为兵离宫习武,因此被冠上冷血。昌宁十五年入军营,从小小士兵做起,累计军功,成为北晋女将,掌女子军队赤火。为兵九年,昌宁二十四年回都辞官。” 茗生合上做记录的册子,对李绪说:“剩下的事,主子都知道。” 悯宣太子自己提出替妹去西佑为质。 比起年幼尚稚的公主,西佑更愿意拿捏已经名满三国的悯宣太子。 李绪站在老槐树的树荫下,伸出手触碰到些许阳光。 悯宣太子之死,这里头,有多少北晋朝堂的阴私? 悯宣太子就是容清樾卸去军职的原因。 因为国弱让哥哥代替自己死在异国,所以习武从军;又因为哥哥,放弃用近十四年光阴得到的东西。 她的一腔沸腾的血,居然因为灵堂小事,就被看作冷血。 着实可笑。 容清樾找他从不带随从,这次来也静悄悄。 茗生讲完蓦然抬头,与站在门栏旁的人对视一眼,吓一跳,回过神来行礼:“殿下安。” 容清樾颔首,跨过门槛进去。茗生很快搬了一把椅子出来。 她没坐下,目光落在放在花坛上介于光影间的琴,抬眼时李绪已侧过身来:“殿下。” 容清樾问他:“我有一位堂妹近日成婚,你可想同我一起去?” “我可以去。”他不知何时往阴影里退了一步,光束穿过凌乱交错的叶隙,落他眼纱,“不过——一个面首,殿下拿得出手吗?” 讥诮意味明显。 李绪在府里待了两个月,零散算来她与他相处的日子也不过十几日,他说话从不中听,她也形成习惯,不再为此恼怒。 “如何拿不出手?”她平淡的回:“外人眼里,你在我府里备受宠爱,是个地位极高的面首。怎么,绪公子如此不自信,觉得自己拿不出手?” 他成为面首留在公主府,府里上下均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是皇子,但在北晋毕竟是质子,以殿下称,冒犯了真正的主子。几番纠结下,拜托殿下身边的菡萏姑娘去询问李绪,李绪对称呼不是很在意,毕竟他未不被人以殿下称。茗生觉得李字太普通,便让他取了绪字,加公子称,以绪公子为呼。 府里上下百号人,过半都呼过他‘绪公子’,却头一回听见容清樾叫他。 ‘绪公子’三个字从她口中吐出,说不出的勾人心魄。 李绪凝了凝神,心道,他欠她诸多,便陪她走一遭,以作还情。 他正要应下,容清樾仿佛洞悉他的心绪,道:“我来问你,不是要你还人情。我救你是要你还我,就算要还你也还不起。公主府就这么大,怕你住久了百无聊赖,带你出去走走。若你介意面首这层身份,外面的确也有诸多难听的话,不想去不必勉强答应,否则你去了也不痛快。” 徐徐清风裹挟夏日的热浪还有她身上清新的花木香扑面而来,李绪迎着风,宽袖落下遮住的手蜷起。 他不知该如何与她对话,他所以为的她让他陪她去,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备受宠爱的面首身份,去气那个曾经爱慕过她的男子。 第46章 是的,昨日蒋国公府的帖子送到,茗生就与他说过蒋国公世子与她的渊源。 他不曾想过,容清樾只是单纯的想找个机会带他出去走走。 容清樾没等到他的回答,不恼,默认他害怕流言蜚语拒绝了。 面首如同那些后宅里的小妾,他无法接受这个身份情有可原。 离开西院,容清樾朝站在廊下的梁郝看一眼,梁郝会意,跟她进了书房。 梁郝停在桌案前:“殿下,穆淙先生——” 双手交叠撑着下颌,她坐在暗影里,面色不虞。梁郝敏锐感受到她周身气压降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殿下很久没有这样让人有喘不过气的压迫感,难道是绪公子惹到殿下了? 随后听她说:“此事不急。等子厦回来,你告诉他,让他去查,府里哪些侍女知道阿兄去西佑的事,查到将名单给我。” “是。”梁郝身子顿时又挺直了几分,关悯宣太子,其他的事就 第24章贰肆 今上登基后,前朝旧城蒋国公领了闲职蜗居在家,不再参与朝堂。但也不会因此被人看轻,蒋国公府世子大婚,朝中文武重臣都有来者。 傍晚时分,赤红云霞遮满天际。 孔氏听从吩咐,只为容清樾准备一辆不失身份的马车,出门检查时愣了下,笑着让人换了殿下二十生辰陛下赏的马车,马车由内而外的透露着一股奢华,车厢四角雕的飞凤,凤脚下挂着铃铛,随风轻动响声清脆而不吵人。 容清樾难得愿意好好捯饬自己,发髻高高挽起,头戴珠翠映衬宫里司衣司新送来的银红金凤引珠轻纱裳,菡萏给她画了较为柔和的妆中和红裳的锐意。 眼看时辰差不多,准备上马车去蒋国公府,还没跨出府门见到那奢华马车不禁皱眉,门外的孔氏一直使眼色,转眼看到李绪一身水蓝色宽袖长袍,眼纱换了一条白色,似一棵挺拔高直的松。 容清樾脚步不停,淡淡提醒:“走吧。” 茗生推着轮椅想跟上主子,被梁郝拦住:“你腿脚不方便,今天婚宴人多眼杂,你跟去也无用,殿下说不必你去了。” 抓着车轱辘的手用劲力气,扳不过梁郝,茗生恨恨泄气:“你们殿下最好将我主子全须全尾送回来,否则我便是拼了命也要你们死!” 梁郝呵呵冷笑两声,讽道:“就你这模样,跟过去要是你主子遇到刺客,危险可能还要更大几分。” “你!”茗生看着马车后跟着浩荡的侍从,明白梁郝说的没错,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公主无论花言巧语将那些保护、诺言说得多么好听,自从进了北晋,主子受的伤就没少过,他怎么能放心? 只是他如今……的确保护不了主子。 平日里容清樾出行没有这样大的阵仗,瑜常与她攀比惯了,总要为自己造势。 她到时新人拜了天地,蒋国公府已开始婚宴。 蒋国公府的门童见到惹眼的马车转过街角朝府门行来,高声呼:“晋昭公主到!” 围在门前看热闹想沾喜气和拿红包的百姓‘呼啦’退开,为马车让出一条通路,待马车停稳纷纷跪下行礼。 菡萏上前将车门推开,引手让殿下搀扶。 跟随父亲出来迎人的新郎官赵和深见到光彩夺目的心上人不免愣住,她今天很美,让他的眼睛里只装得下她。 蒋国公拉了拉已经看呆的儿子,提着衣摆对公主跪拜:“微臣参见公主。” 容清樾垂目看了看跪匐的赵和深,他的长相并不出众,能力也不惊艳,好像这些年依靠他父亲的关系也才混了个没什么用的小官。 身后马车晃动,容清樾侧身先菡萏一步搭住李绪的手,让他就着走了下来。 蒋国公头垂得更低,看来外面的传言并不假,殿下很喜欢这个面首。 李绪触到手时有些许愣怔,她的手很好分辨,与菡萏这样近里服侍的没有干过什么重活的侍女不同,她的掌心和指节处都略带薄茧,常年习武手也不如闺中女子柔软。 等他走到身边,容清樾才让人起来。 走进婚宴场,新娘拜堂后就等在新房中,只有新郎在酒席间游走,向长辈、来客敬酒。 赵和深端着酒杯过来,容清樾偏头,菡萏会意招呼端着东西的侍从过来。 她不欲打扰客人用宴,随意的指了指那些东西,说:“瑜常和我之间从前有所不快,但她终归是本宫的堂妹。她成婚,我这个做姐姐的总要送上些喜礼。不算很贵重,世子和世子妃不要嫌弃。” 赵和深正要跪谢,被菡萏拦住,拱了拱手:“臣谢殿下赏赐!” “往后要和瑜常好好的,既然已结为姻亲,脑子里就不要肖想别的有的没的,知道吗?” 他蓦然抬眸,对上容清樾深沉的眸子。 她说的话不难懂,赵和深听出另一层警告的意思,片刻受不住容清樾带笑的眼,垂头应下:“殿下放心,臣一定会好好对待郡主,定不让她受委屈。” “这就好。”容清樾笑笑,“瑜常新婚,本宫不好去看她,你替本宫告诉她,她找到心属的人本宫很高兴。顺带告诉她,本宫亦有心仪之人,叫她宽心。” 第47章 赵和深看她深深看了眼坐在身侧的面首,昏黄烛火洒在浓密的眼睫上平添几分温柔。 他原本还能保持平静的眼睛顿时阴云翻涌,她说这些,不只是在让他给瑜常带话,是连带告诉他,让他别抱有心思,她不喜欢他。 凭什么? 他同样是家世极好的男子,并且在家中备受宠爱,方方面面都比这个被送来当质子的敌国皇子要好! 牙关紧咬,有那么一刻他想钳制住容清樾的肩,质问她他都抛出面子给她送花表明心意,她出征多年他一直未娶就为等她,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 今天的场合最终还是压制住他的疯狂,在容清樾平淡的注视下,捏紧拳头应下:“臣一定带到。” “时间不早了,他的身子不好,本宫先带人回去,不必相送。” 容清樾抬了抬根本没用太多吃食李绪的手,等人起身拉住他轻薄的衣袖牵引着绕开拦人的凳。 桌上白瓷碗洁净,双箸尾端不沾滴油。 她不愿用喜宴的餐,是不是心里对他成婚还是有一些感到不快? 这样想,赵和深顿觉心情舒畅不少。 *** 临近深夜,街道行人散散,都是还要奔走养家糊口和无家可归在外游荡的人。 七月日光极盛,入了夜风中裹挟的温度不曾降下,菡萏和子厦坐在马车外,热的直吐舌头。 子厦先将水壶递给她,又从身侧拿了折扇下来,给她扇风散热。 容清樾上马车后,立刻拆卸头上的珠環,真是逞什么威风,累得够呛。 李绪看不到,耳朵里都是珠環互相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半个时辰的路程,殿下何不回去等人为你拆解?” 她忙里抽闲回他:“我们不回去。” “殿下要带我去哪?”他的语气里带了很难察觉的不安。 换了个舒服的发型,一根简易带流苏的钗子送进浓密的发中,觉察他的不安她笑道:“放心,不会把你卖了。” 马车估摸走了一里路,停在街道路口。 不似蒋国公府旁的街道行人稀疏,这条街道喧闹非凡,有叫卖的小贩、在坊间邀客的老鸨、刚从酒楼喝得伶仃大醉出来胡言乱语的大汉。 “下车吧。” 容清樾出声提醒,李绪跟在她后面,如在蒋国公府门前般他扶住的依然是她的手。 站在街口,容清樾抬眼,乌黑的眸子看向站在马车旁的男女:“我带他去逛逛,你们俩也去走走,买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回去和嬷嬷报账。” 菡萏喜形于色,正要答应,看到她身边柔弱眼瞎的人,犹豫道:“可是人多杂乱,万一您遇到危险怎么办?还是让我们跟着。” 她看到殿下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圈,耳里是殿下含笑的声音:“就你这样的,来一百个我的都打得过。好了,小姑娘,你就安心和阿厦去玩吧!” 一声小姑娘听得菡萏面红耳赤,又后知后觉听出殿下嫌弃她手无缚鸡之力,气愤地朝已经走远的人背影狠狠跺了跺脚。 “这是朝阳大街,云都最热闹的街道,吃喝玩乐都有,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来。”容清樾与他并肩走,右手的袖角让他拉着,“阿兄在时,每次出宫,我最喜欢让他带我来这里。” 朝阳大街不似春霖街、花铃街这些,有明显的贫富的分界线,诸如落在花铃街的朝天楼,虽是有钱就可去,实际一个穷人拿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去品一口清花酿,从进门那一刻就需忍受来自上位者如影随形的鄙视眼神。 只有朝阳大街,商铺、酒楼、青\楼的掌柜伙计,不论财富地位,只要你来只要出得起钱,都是同等对待。 逢年过节有出宫的机会,她总是央着阿兄带她偷偷来这里,看世间繁华、烟火漫天。 李绪看不见,她就为他讲这里都有什么,停在某个小摊前会问他想不想要什么。 “李绪,前面有家甜水铺子,想尝尝吗?” “李绪?” 容清樾喊了两声没得到回应,回过头看向拉着自己衣袖离一臂远的人,温声问:“出什么神呢?” “没有,我只是……”李绪陡然回过神,揪着柔软衣摆的手松开来,怔怔地寻声音传来的方向,“我以为……” 容清樾顿时明了他在为什么出神,退后两步,拉住他的衣摆往糖水铺子的方向走:“你以为我说的带你出来走走,就只是去蒋国公府走一趟?” “嗯。”李绪低低应着。 “蒋国公府还没我城郊的庄子大,没什么可逛的。”说到她城郊的庄子,语气里都是骄傲,“庄子是阿兄给我挑的地方,山清水秀,果园遍地。现在不太有机会去那儿,以后有机会带你去。” 出门后不被拘着的公主殿下,一改往日在公主府和和他初识时的严肃冷傲的长辈模样,更加鲜活。 糖水铺是一对老夫妻在操持,老婆婆身体有问题,不能生育,老板也没有嫌弃一直陪自己的妻子。 从前出宫,容清樾总要来一趟,后来出征就没了机会。 今天来这里,还能见到这个铺子还有那两个老人,已经足够惊喜。 第48章 行到糖水铺前,糖水铺老板站在摊位前笑眯眯地看向客人:“两位客官想喝点什么?” “你喜吃甜的吗?”容清樾告诉老板前先问了问他,“说实话。” 李绪点头:“还可以。” “要两碗糖水。”容清樾眉眼弯弯的对老板说。 “好嘞,两碗糖水!”老板笑着应下。 老婆婆一边帮助丈夫盛糖水,一边打量坐在布篷下方桌边看起来就是富家小姐少爷的男女。 街对面酒楼的灯笼高挂敞亮,透过橘黄的纸壁,柔光灯光洒在两人身上,使得那穿红衣的姑娘更显温柔。 手肘攘了攘丈夫,婆婆问:“老头子,你看那姑娘,眼不眼熟?” “日日有客,总有长得相像的。”老板说,“前两日你不也总叨叨客人面熟?” 老婆婆恍然,伸长脖子眯着眼看了看,咕囔道:“之前都是寒暄,这个不一样,这个好像真见过……” “好好好,真见过,许是从前来买过糖水,你恰巧有映像。”老板敷衍着。 “快给客人送去,别让他们等急了。” “知道了知道了。” 容清樾等婆婆摆放好碗,温声道谢。 婆婆嘱咐一声‘慢用’离开。 她瞧他熟练地伸手摸索碗在的位置,碰到后两手捧着碗沿朝自己的方向推近,用勺在碗里搅荡两圈,垂头浅尝一口。 从始至终,他不需要人帮忙,自己能吃好。 她问:“好喝吗?” “好喝。”李绪道。 糖水很甜。 甜到了心坎里,不会让人感觉到腻。 这碗糖水的滋味,他十几年不曾品味过。 许是过得太苦,他就喜偏甜的东西,从前只能在每年只有奶娘记得的生辰会吃到糖,那丝丝甜味恰恰能激起他继续活下去的念头。 “喜欢就好。”容清樾搅动碗里的糖水,目光落在那遮住他眼的纱上,“这碗糖水,多谢你陪我去蒋国公府。” 李绪搅了搅水面,低声说: “殿……姑娘都说我是姑娘的第一个男人,谢与不谢、欠与不欠还需要分得这样清楚?” 咻—— 一支回旋箭正中眉心。 想哕怎么办? “随口一说,绪公子怎么当真了?” “绪心思单纯,姑娘说出口,自然当真了。” “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容清樾喝得快,碗中很快见底,瓷勺磕在碗底声音刺耳,她索性搁置不动,玉指撑起下颌,略带诱惑的说:“绪公子想与我有那样不需分清的关系?” 第25章贰伍 “我以为姑娘愿意带我出门,就算承认我的身份,不与我分那么清楚了呢。”李绪愁叹一声,活像个被负了心的人。 “我好歹是……” 容清樾思量一下说:“我好歹是世家千金,想让我承认你的身份,至少彼此得知根知底,你得让我看到你能给我什么,我有什么好处。我可贪心,我与你在一起要比我从前过得更好,才会承认你的身份。所以,少年,多多努力才是正道。” 一碗糖水,李绪喝得很慢,时间的流逝在周身变得缓慢,他渐渐听清了周围来往百姓中热烈温暖的生活,这在高墙维固的深宫里体会不到。 他的记忆里,皇宫只有无尽的冰冷,屋子也好、人也好、那从人带有温热的嘴里吐出来的话都是冰冷瘆人的。 嘈杂的人声里,他还能听见那清朗的笑声,很小却很清晰。她在笑泼辣的妻子来酒楼带喝得大醉的丈夫回家,路过时嘴里骂骂咧咧,不难听出这妻子对丈夫的关心。 她……似乎很喜欢这样具有人气的世间。 婆婆过来收已经喝干净的糖水碗,抬起头时目光不自觉的落在已经离开的男女身上。 她的注意力从这对俊男靓女出现就放在他们身上,着水蓝色袍子的男子端碗时的动作加之那条眼纱,不难看出眼睛有些问题,那女子的注意力也时不时的落在他的身上,关心他有没有不方便。 这不安顺的年头,能不嫌弃并照顾自己有疾妻子的丈夫少之又少,女子倒重情重义的多。 碗叠到放脏碗的桶里,发出一声轻响。 老板顺着妻子的视线看去,红衣耀眼的女子在各色光影中,任由男子拉住自己的袖摆,一前一后的走着,忽见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姑娘从人群中窜出,撞到蓝衣男子,他趔踞一下,松了手。 女子逆光回头,眼疾手快地扶住男子,嘴角勾着对女孩说了什么,摸了摸孩子的头让她没有负担的离开,随后又对男子说了句什么,径自拉住男子的手腕,让人和自己并肩往前走去。 手腕上的力量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圈着他,让他能感受到她的牵引寻到走路的方向,又不会感到束缚。她的温度隔着束袖传到他的肌肤,那一圈手腕都在不受控制的发烫。 容清樾拉着他看了会儿胸口碎大石、喷火等才艺摊子,看了没几分钟对他吐槽道:“那人胸口的大石好假,锤子还没碰到就已经有了裂痕。” 李绪笑笑,听她的描述就能知道,不必真正用力,锤子碰到的一瞬石头必然四分五裂。 第49章 “百姓呢,只是看个新奇罢。”不是所有人都似她一样观察得到那细微处,他说:“人命很是脆弱,他们也不希望养家本领将自己的命带走。” “是啊,人性……”容清樾正要感叹什么,眼睛忽量,想要过去,又顾念着身边的人,终是慢慢走过去,停在卖面具的摊铺前,松开圈住李绪的手,认真挑选那些各式各样的面具。 手边忽然轻松,让李绪有所不适地曲了曲手指,莫名有些慌乱,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何方,容清樾又去了哪里。 她……会将他丢在这吗? 手抬起无所适从地往前摸索,试图自己往前走。 脚步错乱,他不知道碰到什么,膝盖酸软就要跌倒,手肘被熟悉的温热扶住,是她温切的声音:“这是干什么呢?会摔到!” “我……” “怕我丢下你?” 她总是能准确知道他心里掩盖的无措。 他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下去,以为她圈着自己的手不会再说什么,奇怪的是她向他说明自己的错误:“怪我,忘了这街道人多会惹你不安。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既然把你带出来,就会把你带回去。” 李绪唇角抿直,许久后应道:“好。” 右手拉着李绪,容清樾用左手在摊子上翻找,终是找到一个狐狸面具,很适合他。 再次松开,容清樾抬手想为他解了那眼纱,觉得不礼貌停在他鬓角处,隔了一会放下,问他:“有一个面具,我觉得很合适,你想试试吗?” 李绪说:“好。” “要摘了你的眼纱才能看看上脸好不好看,你能行吗?” 这一刻李绪有些犹豫,容清樾不抱希望,她知道李绪对于他那双眼睛的在意程度,更何况这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 “摘吧!”李绪长长呼吸一口,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自己的不舒服。 容清樾低头望了望手中的面具,其实不用试,这面具他戴上一定好看。 “算了,等回府里去再试。” “殿下!”他的急切,在外的称呼都喊错,惹得容清樾抬*眸,就见他已独自抬手解了那眼纱虚握在手中,“现在就试吧,若回去发现不合适,岂不是白花钱了?” 容清樾失笑,虽然知道他的本意不是心疼钱,但她还是想告诉他,她很有钱,面具不过一个小玩意,她就算把这摊子买下来都花不了她什么钱。 “好吧。” 她抬高手臂将面具覆在他脸上,正要为他系带子,他感受到她的吃力,微微弯下身方便她,听得她说:“好了,我看看。” 他直起身:“怎么样?” 他看不见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戴狐狸面具的模样,只遮半脸,很好的将他型状甚美的眼睛框了进去,露出的下半张脸也是颊边分明,薄唇微红,与狐狸的魅邪贴合,十足心机。 “好看!”容清樾眉眼弯弯,从荷包里拿出一锭碎银递给老板,“这两个面具我都要了。” 老板收过银子,顿时惶恐:“小姐,两个面具十二文钱,你这……你这给的太多了!” “无妨,给老板您的辛劳费!” “欸,多谢小姐!”老板也不做作,给他们送了两个小兔子样式的布偶,爽快地收下银子。 往朝阳大街深处走去,容清樾照样圈着他的手腕,手臂交叠在他手臂后,远远看着像她亲昵地挽着他。 “公子……”方家近卫平兆手扶轮椅后背,忧虑的朝主子喊了一声,将望着背影出神的方临清叫了回来,方临清理了理搭在腿上凌乱的袖子,温和说:“走吧,再往前看看,好久没出来看看了。” “可是——”平兆还是不放心,他的主子属意晋昭公主无人不知,现亲眼看着公主与她的面首这般亲密,岂不影响心境? “平兆,殿下好容易摆脱责任出来玩玩放松心情,不要去打扰了。”方临清说,“她今天玩得开心,不论是谁在她身边,只要威胁不到她,她都能这样温柔对待,你明白吗?” 他喜欢公主,可他与公主早已不可能,不仅仅是因为殿下曾明确拒绝过他,更是因为方方面面。 他与殿下,更可能是知己,他懂她的一切,责任、情感、所思所想。 对于质子,殿下如今应是当做弟弟一样照顾着。只是殿下与他长久相处,殿下又是个柔软的人,或许往后会变得不一样吧。 至少此时此刻还不曾生出别的情愫。 平兆不明白,还是顺了主子的话:“是,还是公子看得透彻。” “殿下的面具是什么?”方才李绪听到她说的两个面具,她给自己也买了一个,此刻他好奇地问。 容清樾没戴面具,手指勾着面具的系带,木制绘纹的面具在她手中晃晃悠悠,闻言看了一眼,说:“白狼。” 面具摊上还有虎、蛇面,但相较于她更喜欢狼。 狼虽不如虎凶猛,但狼还有极高的忍耐力、适应力和协作能力,比起虎的单方面极强而言,狼的全方面发展更得她心。 “那我的是什么?” 容清樾侧目看鹰面的侧边:“狐狸。” “狐狸乃妖媚之辈,殿下是在暗讽?” 他问出这句话时,手腕边的温度骤然离开。 第50章 李绪没有等来容清樾的回答。 他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不觉中一些人慢慢朝他们来的方向靠拢,容清樾左右环顾,这些人意图显而易见,朝他们二人来的。 容清樾右手高抬摸到浓密发间的钗,左手揽住李绪,侧头对他说:“你的听力向来不错,分辨得出我和其他人的脚步吗?” “可以。”李绪明锐感知到揽着他的手臂紧绷,加之耳边是百姓尖叫逃窜和刀剑出鞘的声音,他们遇到刺客了。 “你辨好声音,跟在我身后。人太多,你离太远我顾及不到。” “其实我……” “跟好!” 不等他说完,刺客已提着刀攻了上来。 繁重的衣物并不会成为容清樾的阻碍,仰腰躲过刺客挥来的刀,反手挥过簪子,第一个到近前的刺客脖颈见出现一条血线,‘咚’——刺客魁梧身躯应声倒地。 她以最快的速度捡起这刺客手中脱落的刀,对成群攻上来的刺客挥舞过去。 方才还围观的百姓一看见血,纷纷高呼“杀人了杀人了”,而后逃离是非之地,害怕杀身之祸惹上身。 早已游玩到街尾的子厦和菡萏看到这边人潮涌动,于间隙间见到一抹红色,还有百姓的呼喊,子厦顿时暗道:“糟了,殿下那边有危险!” “什么!”菡萏一惊,立刻就要撒下手里的东西往那边跑,被子厦拦住:“你不会武功,去了也只是添乱!在这呆着!还有这个——”卡壳一瞬,子厦忙不得多想,“这个小孩在这,一步不要动,等我回来找你们,听到没有!” 他说完也不管两个人听没听到,耳边只有风声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那小孩尖锐地:“你才是小孩!我已经十三岁了,才不是……” 前来的刺客一句废话不曾有,只有一个目的—— 杀了他们。 数十刺客,容清樾纵使武力再强,也难在要护着李绪的同时对付那么多人,很快有些力不从心,让刺客钻了空子,提着大刀就朝李绪砍去。 容清樾抵挡住面前一轮攻势,却腾不出来去就李绪,余光眼见刀已至他头顶,却没有预料中的血溅当场。 大刀刺客握大刀的手缓缓松开,‘哐当’一声刀掉地上,落下的手捂住脖侧,他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看着李绪脚步微移躲开掉落的刀,缓缓倒了下去。 第26章贰陆 酒馆皮棚下坐满了就着小菜下酒的人,多是夏日嫌大堂闷热出来吹凉的人,一壶冰镇酸梅摆在面前醒人,他们目光不约而同的望着远处骚乱的地方。 朝阳大街繁华热闹,但正因为热闹容易出现争嘴斗巧的事,日日都有热闹可看,今日亦然。 “怎么样?可看清是哪家小姐公子被盯上了?”二楼临窗酒桌上小碟子里的腌花生几近未动,有人兴致高高地问身边眼神好的友人,“朝阳这边好久没有见到真见血的事了,你们说,最后那两个人能活下来吗?” 邻座的人喝一口烈酒,说:“听旁边人说几十人围杀,我看悬。身穿不菲,也不知是哪家的继承人遭难。” “我看那女子身手不凡,结局倒也不一定就定下了。” 他们说话声音不小,楼下皮棚也多是讨论前方的人,方临清眉心突跳,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节抬高,平兆会意仰头询问。 “老哥,你可看得清被围杀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裳?” 趴在窗沿的男人摆摆手:“看不清人,只知道是一个女的,好像穿了一身红衣,他身边好像还带了一个穿蓝衣的男子。怎么,你认识?” 今夜穿红衣的女子数十,红衣身边配蓝衣男子的却少。 虽不是唯一,保险起见方临清让平兆前去看看,要真是她,一定要救人。 平兆不愿:“公子,你一个人在这,我不放心!” “我的命令,你必须去做。”方临清拍了拍身下的轮椅,“有这东西在,只要不是武功高于你的人,都近不了我身,你放心去。快去!” 公子都快急得伸手赶人,平兆怕他动气,只得闷声去看前面的情况。 *** 容清樾解决大部分刺客,李绪则处理攻到自己面前的刺客,免去容清樾的后顾之忧。 刺客的数量极多,惹得容清樾发笑,背后的人想要铲除她也是费尽心思,可过了一会儿又感觉有些不对—— 刺客并非冲她而来,是为了杀李绪。 围在她身边的人招招粘连,只是为了托住她去李绪旁边的脚步。 有了这个想法,容清樾趁着刺客攻上来的间隙,观察着李绪旁边的刺客,的确要比她这边的攻势要更为凶猛,特别是他展露出自己有自保能力后。 她心里顿时有了大概的脉络。 子厦和平兆同时赶到,极大地为她减轻负担,不出半刻刺客已经清理干净。 容清樾钳制住她在一群人中唯一留下来看似是头领的人,也不问是不是,反正留一个活口问话就是,熟练地用虎口卡住他的下颌,轻轻一用力就使刺客的下巴脱臼,使其不能吞毒或是咬舌自尽。 子厦过来时,将人丢给了他:“死士,刑讯的时候机灵着点。” 第51章 “是。” “菡萏呢?”他来时容清樾就没见到人,此时皱了眉头。 子厦即刻回道:“我让她们在街尾等着,那里安全。”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的‘们’字,但没有过多询问,让子厦先带着刺客回去,她准备领着李绪去找寻菡萏。 等人走后扭头责备突然出现的平兆: “平兆,你家公子呢?你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过来了?!” 平兆心头一万句脏话骂不出口,那头他家公子让他救人,这头又怪他把公子抛下,他又不是有分身术! 憋着一口气不作回答。 容清樾明白,平兆在这方临清肯定在不远处,他来也是有方临清授意。只是方临清现今的身体不似从前,她不觉得他失了双腿就需要怜悯,可怕他身边的人保护不力让他出事。 “臣让他来的,殿下勿怪。” 车轱辘碾过石板缝隙的声音,平兆几步跳过去,搭住轮椅把手,推着公子过来。 “倒是没料到今日会在这见你。”容清樾丝毫不嫌弃石阶脏,压过裙边就在上面坐下休息:“临清许久没出门了,感觉如何?” 她的一声‘临清’叫的很亲昵。 李绪不知道他为何心口发痒,垂在身侧的手指拢起又放开。他感到很奇怪,不明白自己出现这种情绪是为什么。 “挺好的。”方临清看了眼她身边无法忽视的那个人,殿下身上沾满了血渍,那人的蓝衣上仅有袖口和衣摆处才沾了少许猩红,敛眸后笑说:“多亏来了,臣方懂殿下信中让臣出门走走的用意。” 方临清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遇袭后他自困于牢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四四方方的房间中自艾,不再来这样热闹敞亮的地方。 读了容清樾的信,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鼓动自己出来。来朝阳大街平兆推着他走,他陡然发现,行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除非真的闲着没事的游人,没人会去关注他不能走路。 以往的他困在自己是方家三公子,应是风流倜傥、潇洒无度的预想中,当他再不能实现预想,便会在意他人的看法。或许同样世家中的人会看他笑话,可世人何其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奔赴,谁有那么多闲心去看并不认识的人的笑话? 他们不过一笑置之,他却听进心里去,最后被腐蚀的只有他自己。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他都还是他,是他方临清。 忽然就释然了。 “懂了就好。”她知道方临清是个清明的人,他会困在双腿中出不来,是因为没有人为他指路,路明了他也就好了。 等了没几分钟,菡萏攥着一小姑娘的手穿梭在恢复平静熙攘喧闹的人群中向他们奔来。 菡萏停在她的面前,见到她的一刹那眼眶瞬间红了。 她的殿下,出门时还装扮华贵的模样,现在她都分不清那身衣裳上的红色,是血还是衣裳原本的颜色,若是血,是殿下的还是刺客的?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现如今只保持了模样,发丝间已是凌乱,仅仅是尚且能看。 “殿下,您伤到哪里没有?”她颤着声问。 “小伤,没什么事。”容清樾眸中平静,声线平直,并不打算隐瞒自己受伤的事,却也没说清伤在哪里。 “你受伤了?!伤哪了?” 菡萏还没来得及哭着上前查看,就听见一道清冷如玉的声音自殿下身后传过来,那人俊颜含霜,伸手拉住了她家殿下的手? 他一个有名无实暂居公主府的人,拉她殿下的手干什么! 惊异间菡萏有种把那手拍开的冲动,却又碍于殿下在这,殿下不会希望她这样小气。 方临清似是漫不经心地瞥过一眼,落在相交的手上,很快收了回去。 “小伤,没事。” 容清樾安抚小孩般,一句话回了两个人的担心。拍了拍菡萏的脑袋,又拍拍李绪拉住她的手随后不着痕迹地将那只手推出自己领地。 目光落在菡萏身边的那个小孩身上,鸟窝般一团糟的头发,瘦小的身躯用破破烂烂的麻布包裹,指甲盖里黢黑是平日在地上捡吃的留下的黑泥,小脸沾染黑灰有明显的青紫印记,只剩一双明亮如星的眼漏在外面。 容清樾看着她朝菡萏问:“解释解释?” 菡萏不经意触到满地尸体,惊得闭了闭眼,侧过身子吞咽一下才开始说救下这小孩的经过:“我和子厦刚刚路过一个卖人的地方,其他都是足岁的男子,就她一个看着就小的小孩子站在里面。我……我就寻思把人买了下来。” 买卖人口,在此时的北晋又或西佑和南启都是见怪不怪的事情,甚至在各个城池都设有专门买卖奴隶的市场。 贵族世家家中实在缺人便会到这里挑选一些入府,但去得最多的还是青楼老鸨,毕竟能被买卖的,基本都是家中无父无母、有父有母也被丢弃以及落罪受罚的人,她们正好可以挑选相貌出众者,或男或女都可以去为他们招揽客人。 不去专门的买卖市场,而来朝阳大街,看中的便是这里有三家名气甚高的青楼,买卖的人也是些样貌出众的。 第52章 容清樾抬腿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女孩,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为什么没有人买你?” 方才还中气十足与子厦叫喊自己不是小孩的女孩此时蔫了气不说话。不知为何,她有些怕面前这个人。 “她咬人。”菡萏在旁替她解释,“可凶了!” 菡萏和子厦经过的时候,正好宜香楼的老鸨相中她,抬着她的脸看里看去,很是满意,就差付钱,女孩目露凶光一口咬住老鸨的手,硬生生咬下块肉来,痛的老鸨直叫,说不买了。 好好一桩生意就这样被毁,卖人的人贩气不打一出来,指挥打手也不管她还是个孩子,往死里打。 子厦冷脸不想管闲事,是菡萏不忍,眼看这孩子要被打死了,撒娇向子厦借了些钱将人买了出来。 这孩子倒也硬气,被打得只剩一丝气,在她被买时,忍着痛意站了起来。 容清樾仔细瞧了瞧女孩,她不惧不怕的与自己对视,浑身透着一股倔强。 有趣。 她撤开抵着女孩的手,不再多问,菡萏知道这是同意她将人带回去了。 平兆见公主默认似的同意她那小侍女的请求,嘴巴张了几次,就要开口,扶着把手的手被公子按住,他垂眼,公子朝他轻微摇头。 想来公子从前武功不低,应当同他一样看了出来。 但为什么不让他说?公主显然还不知道。 不过公子摇头一定有他的道理,平兆将喉咙口欲出的话咽了回去。 第27章贰柒 容清樾遇袭受伤的事,不多时几乎所有云都世家都知道了,上门探望的不可胜数。多数为假意,看着她是公主的面子,托家里小厮来送个礼。 她遇袭遭殃的不止刺客,还有当夜城防巡逻的领兵费义,因他的姗姗来迟,容清樾说:“玩忽职守,这领兵别当了,回家去吧。” 当时她面上带笑,语气也是一贯的柔和,只是仔细看她眼睛能看到里面的寒霜。 费义那夜被安排到朝阳大街当值,最初有人来报只以为是寻常人的打斗,起口角争执在朝阳大街实在常见。他眼瞅着差不多了才带人姗姗来迟,看清迎面过来红衣女子的模样时他登时僵住,已经听到脑袋落地的声音。 费义自觉无才无能,依靠着家里淡薄的一点亲戚关系,才当上巡逻军领兵,还没捂热乎呢,就让他回家去。晋昭公主亲自发话,往后谁都不敢再为他谋求官职了啊!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臣,臣也是不知道是殿下在这啊!求殿下宽恕!”费义悲戚求饶,跪着向往街头走的贵人爬。 “我宽恕你有何用?”容清樾倏然停下,转身赏给费义一脚,将人踹得人仰马翻,她收了力,否则费义此刻已经躺的起不来了,“听说朝明大街每年都因滋事死了不少人,你要是能得这些人宽恕,我便饶恕你今日如何?得不到别求,白拿钱不干事,朝廷就该处死!” 巡逻军一直都是朝廷有关系的人拉扯宗族子弟塞人的重灾区,年年都有无数玩忽职守不维护治安,导致百姓死亡的事。 前脚出事裁撤一批人,后脚那些官又塞进来一些人,混一个死循环,难以解决。 她气就气在这些人,有个一官半职,就不把百姓当人看。 公主殿下身上巨石似的压迫感让费义浑身寒凉发抖,头磕在地上不敢起,直到公主离开方起身,双腿无力,一抹额头尽是恐惧滋生出的冷汗。 夜间巡逻军队归属云都城军,昌宁帝为此将督军萧烨白叫道跟前斥责一顿,更是在容清樾的旨意上给费义再加一道杖责。萧烨白以费义家中有病重老母要养为由,为着个毫不相干的下属在玉阶跪了一夜,直到天明昌宁帝才看在他和晋昭的关系上,饶恕了一回。 太后宫门一开就直奔公主府来,与本就在宫外住的容依音守了一夜清晨叆叇时要回府照看依赖母亲的任箫时在门口遇到。 容依音浅浅蹲身,福身道:“祖母安好。” 太后点头:“要回去了?” 容依音解释道:“小啾的伤有太医看过,无碍睡着了。孙女家中还有箫儿,他此时该醒了,见不到我总是哭个不歇,孙女得回家一趟。” “好好,快回去吧。”太后和蔼的看着大孙女,“孩子更重要。” 太后虽偏心偏得没边,可在容清樾之外,对每个孙子辈的孩子都是一碗水端平,因着容依音对妹妹没有因母亲的缘故疏离亲妹很关照,太后对她总会多几分宽容。 孔氏引着太后进了寝屋,原是想让太后去堂厅喝盏茶,太后不依执意去看容清樾。 她昨夜处理伤口和一堆遇袭后事,直至天际乍见光亮时才缓缓睡去,累得够呛睡得极沉。 太后轻手轻脚的撩开幔帷坐在床边,静静看了会儿孙女的睡颜,身手拨开搭在她面颊上的发丝,仔细瞧瞧孙女的脸,并无大碍,那就是伤在身上了。容清樾被衾裹得严实,一只手都不漏在外面,让太后无法查看,她回身看向一旁恭立着的孔氏:“伤哪了?严不严重,太医如何说?实话说。” 第53章 太后是坐镇后宫几十年的掌控者,多年勾心斗角孕养出来的威严使得孔氏丝毫不敢懈怠,上前一步垂头如实禀报:“禀太后,殿下昨夜被刺客的剑戳伤了肩,索性并未伤到筋骨,太医说每日换药将养就好。” 剑刃多锋利啊,定是戳穿了。 太后眼中淬满疼惜,她的孙女自从回京,这一路上受的伤就已让她足以揪心,还有那战场上的刀剑无眼,若是可以,她宁愿把人拘在自己身边再不离开,用最好的东西娇养着。 忽然想起来好似昨夜的刺客还有活口,太后怒气横生,眼里浸染许多年未曾出现过的阴冷:“不是还有个刺客,提过来哀家亲审。” 云都里头都是心怀各异的家伙,个个当她的小啾是好拿捏的,一次两次欺负到头上来。 刺客殿下亲自审过,审完后特地嘱咐不要让他人接触,特别是太后。 孔氏犯难道:“太后娘娘,刺客背后主使殿下已经有了眉目,您等殿下醒了便可知晓。这刺客您……” 太后细纹密布的脸没有一丝笑意,目带寒光,不容置喙:“提人来。” “祖母?” 孔氏正绕着手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一声迷蒙的声音解救了她,太后霎时换了副带笑的模样,隔着被衾就像小时候哄睡般拍着:“祖母吵醒你了?昨夜伤着累着,再睡会儿?” 容清樾躲在被子里缓了会儿才将眼里将醒未醒的迷茫散去,撑手坐起身,不成想用着伤到的那条手,眉峰几不可查的蹙了下,却还是被太后察觉,顿时心疼的过来看:“碰到疼了?” 容清樾等孔氏在腰后垫好腰枕,靠坐着拉过祖母指上色泽云润的玉戒把玩:“没有,祖母别担心。” “你这皮孩子!日日受伤,还要让祖母别担心,你说合理吗?”太后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不合理,但祖母不会怪我对吗?”容清樾少有地露出孩子心性,身子斜过去靠在太后肩上,温热的呼吸打在太后颈边,惹人发痒。 太后怎么能不清楚她话里的两层意思,摸摸她小脸:“既然不想祖母苛责,那就依你。” 说的是那个刺客,幕后指使容清樾必是审出了什么,但她不想让太后知道。 太后思及郭氏告诉她,就说她对抗时一直在护着南启来的质子,若不是分身乏术心力不集中,也不会受伤。想来这刺客与南启有些关联。 “还有啊,我身边那几个得用的,怎么说撤就撤了?”太后身边有几个用了几年的大宫女,前些日尚宫赵氏说这几人办事不力,将人裁撤了去。 赵氏乃四年前容清樾偶有回宫,暗地里慢慢提拔上来的人,赵氏一回禀,太后就知道是她的安排。 “一仆不事二主,不论有没有害人的心思,留在身边总是祸患。” 容清樾对此没有丝毫宽容,她猜得到祖母对这些人的来历心知肚明,可她不容许有人监视着祖母,将她身边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的说给旁人。 她是为自己好,太后又能说什么,由着她办,只说:“你姑姑常年居于宫外,这些年进宫的日子也少,安排这些人也是想最快知道我的现状罢了。” 容清樾用脸磨蹭祖母肩上有些硌人的丝线纹路,不欲说话。 姑姑不是祖母亲生的孩子,乃先帝宠妃明德贵妃唯一留存长大成人的女儿,也是今上那一辈唯一保下的公主。 祖母作为先帝迫不得已娶的皇后,曾在先帝与明德贵妃那受过不少委屈,常情讲她当不会喜欢姑姑,甚至是厌恶。可实际讲,祖母将她当做亲女儿一般,袒护着、宽容着。 从前她以为是祖母膝下的女儿都远嫁后亡故,所以将思念寄托在姑姑身上。姑姑对祖母也算敬重,祖母每病都会尽快进宫侍疾,待她也足够亲厚。 现在仔细回想,姑姑对祖母,好似更多是防备。 *** 应付完一波又一波的来客,午后容清樾再次躺下入睡,这一觉睡得不算踏实,两个时辰不到就醒了。 寝屋里燃着烛火,绒绒光亮,菡萏和孔氏在外室弄针线活计,子厦越过门槛把从街上买来的吃食交给菡萏,往寝屋看一眼。 “殿下还没醒?” “没有,好容易睡下,让她多睡会儿。” 容清樾听着他们的交谈声睁开眼,注视帐顶出了会儿神,起身撩开帷幔。 听到动静,外面的声音止住,菡萏立刻进来拿过准备好的衣物为她穿衣。 孔氏向外招呼人进来摆膳:“魏大厨做了清炖莲子猪脚,虾鱼肚儿羹,清拌黄瓜丝,殿下用点?” 她伤了肩又不是伤了手脚,炖个猪脚,惹谁的眼呢? 容清樾笑着摇摇头,她没什么胃口,但看孔氏期盼的眼神,坐下食了少许。 “那姑娘如何?”拿过帕子擦了嘴,容清樾想起眼神倔强的小孩,入府后太医看过她,便吩咐太医也去看看小孩。 孔氏一直在她跟前不清楚,菡萏说道:“卖人的往死里下手,太医说伤了肺腑,手臂也折了,得养着。”说到后面菡萏小心地看她一眼,生怕她不留人。 第54章 “养着吧,府里不缺钱,多养一个人足够。”容清樾抬手让菡萏停下为她挽发的动作,找了一根象牙髻随意挽个结,松松散散垂在身后,“你留她在府里,准备让她干什么?洒扫还是近侍?” 她要去书房,孔氏在前头提灯,闻言搭话说:“这姑娘才买来,什么规矩都不懂,如何做近侍?前院洒扫正好缺人,让她去罢。” “姑姑,洒扫活累,那孩子过得苦,就别安排她做这个了?”菡萏遇见殿下之前也是苦日子里淌过来的,看到与自己何其相似的小孩,总会忍不住动恻隐之心。 孔氏不回头,含笑说:“殿下才是做主的人,我只是提个建议。” 菡萏抬眸,希冀着。 容清樾顺势而为:“就依你这丫头吧,让她和你一起做近侍,她不明白的你得负责多教。” “谢殿下!”菡萏喜笑颜开。 入了书房,孔氏和菡萏自觉无声退出去,殿下处理事情时她们在旁没什么用处,也不该听她们不能听的东西。 子厦护卫不力,于院中自领鞭子,长鞭破空的声音响彻耳边。 梁郝站在书案前方。 容清樾提笔在纸上圈圈画画,头也不抬的问:“确定太后身边的人只那几人?” “是。”梁郝说,“一共查出十一人是长公主安插进永孝殿,赵尚宫已在一月内用各种罪名将人替换。只是全部换下,长公主那边定然起疑。” 容清樾不曾想过能瞒住姑姑,眼线几日传不出消息,她很快能察觉眼线被拔除。 姑姑知道这事,只要如祖母所言只是为了第一时间知道祖母康健,不会与她翻脸,如若不然—— “十鞭已到,叫子厦进来。” 她听着声,鞭落十下,便叫停,不多大也不少打。 梁郝应声出去。 再进来,子厦面色略微苍白的跟在他身后。 子厦是实打实在军营练过多年的男子,受十鞭气息都有些虚浮,那孩子受那么重的拳脚脉动都不曾有太大波动。 伤了肺腑,手臂也折了。 呵。 不知给太医塞了多少钱财,抑或她许了什么其他利益。 梁郝走过去立在一旁,子厦忍着后背火辣辣的疼痛,跪地身板挺直,眼睫微垂,不敢抬眸与殿下直视。 容清樾手指敲点桌面,一下又一下,她不说话没人敢开口,书房里寂静无声。 许久,容清樾理清梁郝带来的消息,有了看清前路的苗头,抬头时目光穿过大开的门廊,看到天际吐白,这一夜就快要过去。 “梁郝,去把人提过来。路过西院等绪公子用了早膳,叫人一并来一趟。” 梁郝得令走了出去。 子厦目不斜视挺直跪着,跪了一夜背上又有伤,额头早已细汗密布,一点点凝成珠顺着眼角滑下。 容清樾拢了肩上薄披,绕过桌案立在门前,听身后衣料与地面的摩擦声,子厦用膝盖转身,撑地重重磕下:“请殿下明示!” 第28章贰捌 “你觉得你做错了?”容清樾侧身,沉在阴影里,不答反问。 子厦头不曾抬起过:“属下没有及时赶来,让殿下受伤。” “是我让你陪菡萏离开,相隔较远赶不回来很正常。你无错,起来吧,回去上药。” 子厦撑地的手发着抖,膝间的麻木一点点如剧毒噬心,让他有些难以坚持,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声音嘶哑着:“殿下,属下愚钝,请您直言。” 容清樾迎面吹了会儿冷风,散了一夜未睡的瞌睡,说:“菡萏带回来的那个人有问题,你看得出来。” 都是常年习武的人,她看得出来,她不信子厦看不出。 子厦刹时明白,殿下的冷面是因为那个女孩,唇色更加惨白。 殿下提醒得足够明白,子厦立刻明白自己的错误在哪儿。 “你对菡萏有意,菡萏也对你有意,我也从未有阻拦你们的意思。”容清樾说,“那个女孩有问题,菡萏是个门外客不清楚,你不清楚?她央着你要买下,你便什么都不说,任由随时可能出问题的毒瘤放在府里,放在我的身边?” 人员采买的事放不到她的面前,昨夜不是菡萏没机会先将孩子带回府里,那孩子要用许久才会出现在她面前,直至她察觉要许久。 子厦咬着唇边,让自己清醒一点,嘶哑着回道:“属下以为,她进公主府属下盯着,总不会出大问题。” “总不会?你自己都不*能肯定一定不会出问题!若是菡萏先行将人带回府,你甚至不会将那孩子的情况告知是吗?”容清樾登时有些怒了,“怎么?你属意菡萏,想要万事都依她,为了这些情爱,将你主子卖了是吗?!” 子厦磕了一头:“属下不敢!殿下是属下第一要保护的人,属下绝不会将殿下置于危险!” “你已经将我置在危险之中!”容清樾说,“今日你的责任只有我一个。将来我回不到战场被逼要嫁人成家,我自是要放你离开,成全你的志向,让你做一个将军。你如今这般,往后真统领一军,若发生战乱,菡萏央你举军投降你也要同意不成?我只是微不足道一人,往后你统军身边是家家户户辛苦养大的孩子,你为自己私情将他们置在危险中,让妻子丧夫让老娘丧子,这和你厌恶的那些侵略者有什么两样?不也让人家破人亡吗!” 第55章 容清樾从不觉得有喜欢的人会怎样,两情相悦很好,她不反对。可若是因为情爱,失了理智将责任抛之脑后,这样的人她万万留不得。 她身边的人,感情和责任一定要拎清。 “属下知错!” 子厦许久没在她面前称属下,今夜一连喊了几次,算是真的悔过。 “子厦,你勿要忘了当初是你选择的我,不是我选择的你。”容清樾叹息一声,音调带了些淡漠,“这些日回去养伤,顺便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回来。” 子厦在院里施刑时,菡萏就已站在不远处廊下担忧地观望。 她招手让菡萏遣人过来搀扶,子厦任由侍从搀扶顺势起身,怔怔看着殿下背影,直至从她身侧走过,过了廊角回自己的屋。 北晋皇亲国戚在家中孩子年岁小时,都会从专门为他们训练近卫、死士的进武营里挑选年岁相差不多武功上乘的孩子,自小陪伴。诸多贵族的近卫与主子的感情不仅仅依靠从小的建立,还有毒,此毒在被选中离开进武营时种下,每半月解一次毒,毒发时如虫蚁撕咬痛苦不堪,毒发两日未服解药,必会痛苦自残而亡。 进武营服下毒的孩子毒发时症状都相似,然每个人的毒不一样,主子手里拿着的毒也是独一份,根本无法使巧计从其他人那里拿到解药,以此控制每一个主子身边的近卫不敢生有异心。 子厦也是进武营出来的孩子,但他与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都等着被挑选,而他是自己选择了殿下。 世家或是不得宠的皇亲国戚前来挑人,进武营的管事只会拉出四五个孩子供人挑选,那日子厦却与二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站成一排。 管事说,今日来的是北晋最最尊贵的殿下,让他们拿出最好的表现来。 当时子厦不明白,什么是最最尊贵,反正那些人都只是依靠毒来控制人,是谁有什么差别?他们也不懂人,不过看谁武功更出众。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殿下时六岁,彼时殿下尚离七岁差几月,悯宣太子还未作为质子前往西佑。殿下个头刚到悯宣太子的腰处,被他牵着,她还没成为现在这样沉稳,活泼跃动地朝他们走来。 时至今日悯宣太子的容颜他已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时一张容颜堪绝的脸,十六岁身高八尺,着一身月牙白绣万兽的袍子,如神祇降临,世人站在他面前都会觉得自惭形秽。 正值寒冬,天一片雾白,鹅毛大雪簌簌下落,他们只穿了薄衫,站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殿下头顶扎两个精巧的丸子,栓白色绒球坠在身后,正红金线绣团花的夹袄,是雪地里是一抹艳色。 她走近他们面前时,不曾第一时间让他们展示各自本事,让管事给他们找了厚袄来穿上。 管事诧异,但不敢有异议,很快将事办好。 悯宣太子陪同而来,应是为了替妹妹掌眼,但在殿下发话的所有时候都不曾插言,给了她足够的自主权。 管事谄媚弓腰请殿下挑选。 “进武营的人实力都毋庸置疑。所以我今天不是来挑人,是让人来挑我的。只有他们心甘情愿的挑选我,才会认真在我跟前做事。”容清樾用着嫩嫩的声音说着很有想法的话。 太子听到殿下说的话时,欣慰地弯了眼。 但没有人想要挑选一个女孩。 除非是被迫被选择,没人愿意跟随女子,跟着他们意味着往后只有跟随困在后宅作保护之用。也正因为女子多是困于后宅的命运,没有多少人会为家中女儿找近卫保护。 容清樾站在人前,不缩不畏,任由他们看,也看到他们与自己对视时的闪躲,一一看过去只有一人眼里带有思考,而不是对女子的嫌弃。 子厦确实在认真考虑,能让太子亲自陪着来的妹妹,或许他可以搏一搏。 心中鼓起一股冲动,子厦从二十多人中往前站了一步。 殿下看见他笑了,眸中带了肯定,她转头看向太子似是询问,太子捏了捏她头上的小丸子:“这是你的近卫,自己决定。” “管事,这个人,就交给我吧?” 管事哪能不同意:“他能被殿下看上是他的荣幸。” 殿下摇了摇头:“能被他选中才是我的荣幸。” 管事依例给殿下递上以作控制的毒以及解药,子厦这时已换了合身保暖的衣服,站在堂下站在管事身后。 殿下坐在主位,太子则坐在下方用手指触碰茶盏里水的温度,意在体现妹妹才是今日做主的人。 她不曾去看呈上来的红瓶紫罐,仔细打量底下还没她高些的男孩:“你为什么愿意选我?” 子厦最初想说些体面话,可对上殿下那双真诚的眼改了口:“殿下看着和别的女孩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 管事被他的‘我’字吓破了胆,连连呵斥让他改称,被太子抬手拦下,让他退了出去。 殿下一双眼亮闪闪,小手捧着头,问他:“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子厦彼时六岁,说不出个所以然,如实说出心中的感觉,“就是感觉殿下不一样。” 容清樾看见阿兄略微满意点了点头,便问他:“你的名字叫什么?” “狎。”子厦说,“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叫狎。” 第56章 狎,本意训犬。 进武营是训犬的地方,进了这里他们都是进武营的犬。 “你曾有父母,可有姓氏、名字?” “只记得姓子。”子厦垂眸,他不曾记得自己的名字,只记得娘亲总叫他‘阿宝’。 殿下给他赐了新名字:“叫子厦吧,舍了进武营的枷锁,往后就是我身边的人了。” “你要记住,是你选择成为我的近卫,将保护我作为最主要的责任。日后,你若是做不到,我会选择放弃你。”殿下稚嫩的声音说着再严肃不过的话。 子厦双膝磕上地面,俯首保证:“殿下是我的再造恩人,我会用尽一切护殿下平安,死而后已。” 管事呈上的蓝瓶紫罐被丢弃在堂内桌上,子厦不远不近的跟在兄妹二人身后走入冰天雪地里,离进武营越来越远。 *** 李绪只受了些皮外伤,但他身子孱弱,大量体力消耗后,回来后半夜便发起高烧,茗生守到天明才好转。 第二天醒来,得知她肩胛伤得严重,他本想不顾体弱去见她,但来来往往的客加之太后到来,孔氏提前遣人来不要过去,免得被太后迁怒,被困在西院,让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去见她。 又一日天光熹微,梁郝身后两个侍卫绑着刺客,过来找李绪时,他早已因睡不着坐在槐树下多时。 他虽然看不见,梁郝仍旧尊礼拱手:“绪公子,刺客的事有了眉目,殿下有请。” 书房里,容清樾已经坐回桌案前,两侧的烛火孔氏已经让人灭了。 容清樾使眼色,让梁郝引着李绪在左下落座。 梁郝遵意退了出去,几个跃身上了房脊。 刺客两只手臂的血肉都被剜去,剩森森白骨藏在空落落的衣袖下,书房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 容清樾放松往后靠在椅背上,浅笑着注视刺客:“把你知道的与你们七皇子殿下说一说。当然,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也可以给你们殿下讲清楚。” 这次的刺客的目标是李绪。 遣死士来的人很明显并不清楚李绪的底细,抑或李绪在南启时隐藏太好,他们不知道李绪有保命的功夫,只选择了并不厉害的人来,除了拦住她的人,其他能接近李绪的都近不到身,让他活了下来。 死士称为死士,因为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或没有家人或已得到所求又或受恩于人忠心耿耿,很难撬动他们的嘴。 但世上最痛苦的不是生也不是死,是生不如死。 子厦守了一夜的时间,拿了刺客藏在嘴里的毒,将他脱臼的下巴装回去,问他愿不愿意说,每次他想咬舌自尽前子厦能准确感知并卸下他的下巴。 吩咐人用特制刀具一片一片地剜下他的血肉,奄奄一息时用上好参汤吊着气,直至他愿意开口。 想死死不成,想活活不下的感觉,宛若与地狱只差临门一脚。 但他硬气,硬生生坚持到两只手臂皆被剐完,不知昏死过去多少回,才选择说出实情。 子厦用纸笔将他说的话记录,手背轻轻拍了拍刺客的脸说:“不折磨你了。殿下说,想现在死还是去殿下面前陈述完再死,随便你。” 刺客最终没有选择即刻死。 “我是南启大皇子派来的死士,此行就为了将来北晋为质的七皇子杀了,最好能嫁祸给北晋,让北晋为七皇子的死背锅,待他登基就能名正言顺讨伐北晋。”刺客跪在地上,两只手没了用处,只能靠自己本身的身体素质才能稳住平衡。 南启不讲立嫡立长、立长立贤,只讲谁最有手段活着踏上皇位。所以南启每任皇帝在年老将定立下一任皇帝人选时,免不了血雨腥风,进而导致南启每挑选出一位新皇,其他皇子都存活不下来。 不过南启益丰帝现身子还算健朗,按理而言不应该这么早出现夺位的情况。 南启大皇子一直以来都是李绪心中一根刺,他会变得像如今这样,都是派他所赐。 容清樾静静观察他的神色,并无太多波动。抬手令人将刺客拖出去处死,并安排一个尸坑埋了。 他早知那夜会有刺杀,杀的是他。 李绪故意将他的身手暴露在她面前。 “李绪。” 容清樾叫他。 李绪闻声‘望’去,等候她的下文。 容清樾说:“这,就是你给我的投诚礼?” 李绪勾唇笑了笑:“像殿下说的,要让殿下承认我的身份,总要拿出些于殿下有用的诚意来。” “指甲盖大点的东西,还算不上诚意。”容清樾走到他面前,手指捏上那薄薄的下颌,她很喜欢观赏让人赏心悦目的这张脸,“绪公子要做本宫帐中人,还得再大方些。” 李绪抬手将女人柔嫩的手剥下,握住掌心,靠近自己的唇似要落下一吻。容清樾触火般将手挣了回去,他得逞地哼笑一声,说:“殿下位高,我总要慢慢来,一下将底牌告诉给殿下,殿下不要我了可怎么办?” “我耐心不好,等不了太久,绪公子可要拿捏好分寸。” “这是自然,必不让殿下就等。” 若他眼睛有神,定是含笑勾魂地看着她。 手心发烫,垂下手任由如水似的绸缎盖住,回到桌案前,凉茶下肚驱了些热:“我身边的迷香被你大哥的人用五百两银子收买,已经处死。” 第57章 迷香早在将悯宣太子的事告知给茗生时,容清樾就已惩戒过,倒是没想到迷香能因此记恨上,想利用南启大皇子弑弟的心思将她也除掉。 好在南启大皇子收下的人不傻,自知杀她并无几率得手,且于南启大皇子来说并无好处,重心依旧在李绪身上。 “人已死,没什么好继续追究,殿下做的没错。”李绪对此事看得平淡。 一时无话,容清樾手指抚过上好的砚台,指腹沾了黑,她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前夜你问我为你选的面具是在暗讽于你?” 第29章贰玖 “是。” 狐狸在世人眼中便是妖媚之物,上不得台面,总用来形容美人祸主。 李绪自幼长相优于他人,他的一切苦难,除了源自母亲的懦弱,也源于这张恰到好处夺人眼的容貌。 李绪此刻无比希望自己眼睛能看得见,他想与容清樾对望。眼睛是一个人最难隐藏情绪的地方,唯有看着她的眼,他才能肯定地打翻自己内心中那一半的惧怕。 他怕她也与旁人一般,落目于他的面容。 早晴后不过一个时辰,变了天,灰云乌压压地扑来,带一股凉风,容清樾越过桌案去关了一扇直吹的门,回身视线落在李绪身上。 在公主府养了近两月,李绪瘦骨嶙峋的身子此时长出了血肉,看着精气神更好。 他今年十九,还有几月才及冠,比她小了五岁余。 刚把他从小六手里救回来,讨人厌的很,总装一副柔弱什么都听她的样子,假的让人作呕。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像是忽然多了十几年的阅历,成熟起来。又或许他带刺的皮面下,这个成熟的人才是真正的他。 思及这里,容清樾无声笑了笑自己。 南启皇宫比她北晋还要昏暗,暗桩将李绪在南启近几年的情况整理送来,他在南启皇宫过得日子堪称地狱,兄弟姊妹无止境欺压,母亲的不作为,他想要活下去,必然要伪装。 容清樾背靠门框,隔了些许时候,操着一口温和的语调,惋惜着说:“李绪,当你问出这句话时,便已不是他人在轻视你,是你自己轻视自己。” “狐狸生性机警多疑,它聪明有计谋,虽不如虎狼等猛兽受人畏惧,却也有其独有的优点。就如你一般,警惕、多疑,却也只是保护自己的盔甲罢了。至于美貌,在你所有能力之外,它于你而言是锦上添花之物,是你独一无二的东西。不必因为他人的行为审视自己,拥有美貌不是你的过错,因你独特而欺辱你的人才有错。” 雷声大作,掩盖他如鼓点略动的心跳。 从没有人与他说过这样的话,那些人在见到他被嘲笑、殴打、欺负时,总在说‘谁让你一个男人长了张女子般的脸蛋,你是个异类’,仿佛男主长得好看,那容貌就成了过错。 可今天,有人告诉他,长成什么样不是他的错,是因为这个欺负他的人才有错。 李绪咬住下唇,闭了闭酸涩的眼眶,忍住那股长久以来的委屈,忽然咧嘴笑了声,困住他多年的魔障仿佛就因这样一句话破除。 容清樾看见他手搭了下腹部,猜想梁郝去时太早,他还未用多少早膳,让孔氏去为他备早膳,“再过两月,你便二十了?” 李绪怕暴露情绪,轻轻应了一声:“嗯。” “马上就要及冠了呢……”容清樾低声呢喃,忽而转了个音调,“这次刺杀不成功,你的皇兄可不会善摆干休。” 这次刺杀可直观看到,南启的皇位争夺已有苗头,他那几位皇兄的品性,他们要夺得皇位必然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兄弟。 他是南启众多皇子中最弱的一个,母家没有背景,身残体弱最好拿捏。他身死北晋,能给登基的任何一位兄弟带来偌大好处,既能减轻障碍又为日后攻伐北晋找到借口。 李绪收拾好情绪,说:“我的几位兄长年纪较长,个个身份尊贵,在我离开南启之前,他们已经开始暗自整顿皇室子弟。” 南启皇室的混乱,可不是从他成为质子开始,很早便埋了祸患。而他只是庞大隐形棋盘旁棋奁中一颗无用棋,可以落下也可不落,可杀也可不必杀,所以高如惟才会放心让他成为质子。 “我背后无依无靠,孑然一身,南启的皇位最终只会在他和四皇兄手里决出。我在北晋不死,他们登基也会找机会接我回去,如水里的鱼亲自跃进捕鱼人的网兜里,生死不得。” 他是真正身在南启局中的人,比她看得更清楚。 容清樾倚着关了半扇的门,余光瞥见不远处墙角露出半边的身影,微微侧头示意候在另一头的梁郝过去。 “你甘心吗?” 容清樾问他。 李绪手里捏着的软糕一直不曾放近嘴里,他答道:“我是一枚棋子,可棋子不一定非得落在棋盘上。执棋人失手,棋子便会落在棋盘之外,就如前夜,殿下算好了一切,不也出现了意外么?” 容清樾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后散去,嘴角挂上一抹欣赏的笑意。 要不说他聪明呢。 “不过即使有意外,殿下仍旧将自己要办的事办了,着实让李绪佩服。” 前夜出门,她第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去气一气与她有嫌隙的蒋国公世子夫妇;第二个目的则是为了当夜当值的费义,没有刺杀他的南启刺客,她应该也准备了其他人手,同样给费义扣上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最后一个目的,才是带他出去走走。 第58章 容清樾哑然片刻,温吞说道:“我带你出去走走的心是真。” 费义是一个突然而来的计划,邀请李绪那日,她真就只是想着去过瑜常的婚宴,就带着他去朝阳大街,刺杀是意外。 “你甘心吗?”她又问了一遍。 “不甘心,那又如何?殿下已知,我用尽一切,也不过是从南启逃出来,喘息而已。我只想活着,所以我现在攀上了殿下这棵大树。” 容清樾默了默:“罢了,你就攀着吧。” 李绪知道,这不是容清樾想听到的回答。 孔氏备好膳,容清樾拂袖离去,李绪叫住她:“但殿下之谋有危险,绪定会竭尽所能助殿下。” *** 云都城郊练兵校场。 从前云都城军担的是护卫皇城的职责,有皇帝发话,云都城军的校场极为宽广,现在虽收回分给其他军队了一些,依然还是最大的练兵地。 安让抱臂站边上,落于萧烨白的身后,主仆二人冷眼看着场地中兵士间的摩拳擦掌。 看了会儿,场地里的比试就快到尾声,胜负在谁毫无悬念。 “难怪公主殿下从那千百人的名册里挑了这费义,确实是个好苗子。” 之前安让不明白,费义同其他被家族塞进巡逻军混吃等死的人有何不同,偏偏在为世子思虑云都城军里可用的人时,第一个便挑了费义。 现今倒是看明白了其中一点东西,费义并非他表面上看的只会玩忽职守的花架子,内里实际隐藏颇多。一身功夫打遍教场几乎百分百胜出,仅略微逊色他;一张巧嘴说遍城军里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为世子笼络人心。 萧烨白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落地看着费义,他每一次赢下比试都要向自己望来,似一只为主人捕猎的犬,猎到食物摇尾要赏。 费义是云都九世家费家的旁支子弟,旁的不能再旁,几乎只有一个姓沾得上关系。也因为与费家本家亲缘浅淡,虽有巧嘴一张,却也只在年及二八时才谋得一官半职,还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职位。 “他纵是好苗子,也是世家的走狗。”萧烨白耳旁是师姐坐于书案前,在名册上圈出费义的名字时与他说的话。 容清樾能看到,他也根长在军营里,知道这话里的东西。 即使只是世家旁支的子嗣,也会带有世家血脉里的高傲自私,何况这是个没在世家捞到好处的东西,他会想要往上爬,往后只要谁能给他想要的,他就是谁的狗。 费义是他用一夜长跪加他母亲救治的银子,以恩情笼络过来的人,不曾有过威慑,长久往后不是办法。 “安让,城军里有个青营骑兵里活下来的兵,你去给我找来。” “是。” 安让前脚走了,后脚一个下面看门的人小跑过来,立在他面前:“督军,您府上的周管家来找了好几次,说有急事见您。” 周管家向来稳重,知他艰难,鲜少会亲自找到校场来。 萧烨白颔首以示知道,让还在比试的人散去自由习训,扭头向校场外走去。 手臂粗树桩子绑成的栅栏外,周管家悠悠来回踱步,不像守门人说的‘有急事’。 听到脚步,周管家抬头就与自家世子眼睛对上,他家世子眼里多是不满。 “什么事?” 周管家是陪他来云都的长辈,往常萧烨白不会用这么生硬的语气问周管家,唯今日他本无事,却以急事叫他,让人恼了些。 周管家赔笑道:“世子莫气,确实是有急事见您。安让不是说您入都前曾救了个姑娘,这几日这姑娘日日来门外,说有祖母给的坠子在那日落下了,想问问世子有没有捡到,顺便感谢世子救命之恩。您看今日?” 萧烨白花名在外,及冠礼都过了身边还没个定下的人,周管家也算他半个老父亲,得知有姑娘找他,心里头那个激动啊!谁知这混小子,手里头捏着城军督军这个空架子,整日整日不着家,急得他亲自找了过来。 祖母给的坠子落下了?这么贵重的东西,隔了两三月才发现不见了。 鬼话连篇,只有周管家会听信。 宋时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隔这么久,终于想起来展示给他看了? 萧烨白招呼人给自己牵马来,抬腿上马时才与周管家说:“周叔,那是宋致的嫡女。” “啊?”周管家一时接受无能,两匹马载着人跑出去几里地,才讪讪说:“可惜了。” 丞相与玄关侯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始终是让世子被拘在这云都的始作俑者,周管家再怎么欣喜有姑娘看上自家世子,也不会这么不清醒,让有恩怨的世家女与世子结亲,那是孽缘。 驱马赶回城里,玄关侯在都城里的府邸门衙恢弘,门前不见佳人等候。 萧烨白下马,小厮上前牵过马绳,周管家在身后解释:“暑后烈日照人,宋家小姐娇嫩,我便请人去大堂等候了。” 对娇人,皆有怜爱心,萧烨白不多说什么,点头颔首。 进了大堂,堂内佳人起身向他望来,珠钗叮咛,一身浅紫色衣裙,衬得人如一块美玉一般。 可萧烨白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伸手从怀里掏出找安让拿来的玉佩,嗓音冷淡:“这是宋小姐遗落在我近卫身上的东西,宋小姐收好,下一次再找不着可就与我萧某无关了。” 第59章 一句话把宋时雨主仆的礼数噎在喉咙里,她身后的侍女气不过就要指责,被她压了回去。 宋时雨自当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顺手接过她故意放在萧烨白这里的玉佩,莞尔一笑说:“多谢萧世子替我收着,时雨还以为不见了,急得找了好些天。” “那可更得收好,毕竟是宋小姐祖母留给你的东西,你说是吧?”萧烨白皮笑肉不笑的,“玉佩宋小姐已拿到,若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他侧身朝门外伸手,倒是有礼得很。 “不急,不急,我与兮冉一路走过来,可否在侯府讨一杯水喝?” 萧烨白不曾想到,这个女人脸皮会这么厚,皱着眉正要说:“丞相府与侯府不过……” 周管家冷不丁出声:“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宋小姐喝茶还是冰饮?” 萧烨白扭头瞪他,这人先前还说‘可惜了’,现在又献殷勤。 “一杯淡茶就好,麻烦了。”宋时雨温和有礼的朝周管家应道,随后对萧烨白说:“萧世子,我今日来,除了要回玉佩,更重要的是为了报答你那日的救命之恩。” 萧烨白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怎么报答?” 宋时雨脸不红心不跳,坦坦荡荡的说:“以身相许。” 别说,整个大堂除了她自己,所有人的脸都呈现空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她。 第30章叁拾 八月夏末,狂风吹散树枝摇摇欲坠的枯叶,叶落尽雨水至。阴雨连绵的天,带走夏的狂热,送来初秋的凉意。 上山的行人多加了衣,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坑里,伞过头顶遮不住倾盆大雨,行至寺庙前已是衣衫尽湿。 许是大雨的缘故寺门紧闭。 门外立了好些前来上香的人,些许几个离家近,久不开门便举着伞折返离去,有些人则是家中出事实在别无他法,只能求神佛保佑,听闻都城的承安寺最为灵验,不辞万离赶来,怎敢就此打道回府?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午时过后,大雨暂歇,‘吱呀’一声,寺门向里打开,里头走出个撑伞黑衣银冠的年轻男子,他伞压得极低,等候在外的人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出是个贵气逼人的贵族公子。 “寺门未开,这人怎么进去的?” 有人小声询问同行。 旁人摇摇头:“这人一看便是惹不起的,兴许就是他在,寺门才不开。别说了别说了,快进去。” 容铃儿自来人走后便双腿发软,若不是扶着桌子,就跌坐在地了。 这些人简直疯了! 一旦被揭穿,就是砍头大罪! 她隔着屏风与来人相见,那人自称是救她出承安寺的人,可她没想到救她出去后让她做的事那么疯狂。 来人操着一口干净清爽的声音,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恐惧:“六公主,只要你想出去,这件事没得选。而且不要只看这件事里的危险,要看事成之后,你又可以做回金尊玉贵的公主。” 是啊,只要她想逃离这个囚禁着她的地方,她别无选择。 这是个疯狂的选择,可只要想到,以后她又可以过上想怎样就怎样的生活,容清樾还能被她压上一头,她就无比的兴奋。 一连几日的雨,驱散了长达一月的干,为忧愁地里庄稼的百姓带来可见的希望。 昌宁帝为解决干旱大事久居前朝,一场大雨,让他得了些许空闲,有了进后宫的想法。 为此沉寂的后宫终于躁动起来,上了年纪的嫔妃早早在宫里备好吃食期待皇帝来自己宫里坐上一坐,有子嗣的则多了一层在皇帝面前提一提孩子的意思,年纪尚轻新进宫的嫔妃则穿得明艳脱俗,见到皇帝是让其耳目一新,让他记住。 只是昌宁帝已过知命之年将近花甲之年,前朝政事繁重,实在无意那丁点男女之事,进后宫真就只是踏进后宫,去皇后的凤仪宫召见诸宫嫔妃,见见她们安好,也就这样了。 除了重要的宫宴、家宴,皇后很久未与昌宁帝同座高台,不适应地动了动腰,昌宁帝敏感地察觉,偏头朝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看去:“皇后今日不舒服?” 掌事宫女葛林福身答道:“禀皇上,近日雨多湿潮,娘娘向来不受,夜里总不安稳。” 皇后对上昌宁帝的目光,勉强露出笑容:“有些困倦罢了,陛下不必担心。” “嗯。” 底下十来位妃嫔对帝后的谈话插不上嘴,一个个似雕塑般坐着。 帝后之间很快无话,昌宁帝才将目光投向下方,例行公事般一起询问宫妃们的身体康健,膝下孩子可还好。 相较于前朝政事、皇位的波谲云诡,昌宁帝的后宫可称一片祥和。 昌宁帝二十三岁时被立储,与当今皇后北鞍柯氏长女喜结连理,后头一年便有了嫡长子,长子三岁时当时作为太子的昌宁帝才纳了侧妃,直到太子妃生下嫡长女,太子妃嫡女嫡子都有后,太子才许底下的侧妃、孺人等有身孕。 登帝之前,太子夫妇二人一直堪称典范,相敬相慕。只可惜,后来啊—— 不过帝后虽离心,但昌宁帝的重心依然放在中宫,他最后一个孩子依然出自中宫就可以看出。 第60章 正因为昌宁帝对中宫的这一份偏心,加之后宫嫔妃能有孩子的都有了,不能有的也没了希望,大家都沉下心来各宫过好各宫的生活,每那么多你死我活的暗涌。 昌宁帝对许多妃嫔其实都没什么印象,见个个康健没给皇后和协理六宫的珍淑妃添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东西,抬手在双龙椅的扶手上敲了敲,宁海和察觉到皇帝的意思,咳嗽一声:“各位娘娘若无他事,可先行回宫了。” 精明的妃嫔看昌宁帝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就知他是要与皇后单独说说话,识趣起身准备给帝后腾出空间。 莺莺燕燕全都出去,昌宁帝摆了摆手,底下的侍从低腰垂眉退了出去。 没了他人,皇后起身离了皇帝的身边,得以喘息一口:“陛下还有何事要商议?” 昌宁帝观她淡漠疏离的神色,默默苦笑,顺着她的话答道:“近来后宫不太平,都传到前头去了。” 他甫一提,皇后就知他说的是何事,但免不了还是顺着性子呛他一呛:“陛下这是在嫌我没有管*理好后宫?” “皇后贤能,又有珍淑妃帮衬,朕怎会有话可说?”昌宁帝撑着扶手起身,站在皇后身后,低眼时正好能看到她依旧白皙的脖颈,发髻间却已与年纪相仿带了银丝,他们都已经步入老年了,“只是风言风语传久了,对小啾总归是有影响。” 还是为了孩子。 皇后尖锐的手指掐进手掌软肉中,刺痛让她从那份滋生的情绪里抽了出来,提出对最近出的事的见解:“曹贵嫔乃户部尚书曹明之女,曹明与丞相的关系无人不知,她有意无意都是家里的意思。既然有了动作,还不如就放出声去,同太后与珍淑妃说上一声,让他们自以为得逞。” 昌宁帝的后宫平静许久,也是容清樾回来这几月,才如雨滴落湖,掀了一圈又一圈波澜。 事情还要从前阵子三皇子的孩子、皇帝的第一个皇孙出生说起。 皇孙出生时肩胛处有好大一块印记,却并不影响,似一朵云,轻飘飘的。 宫里不知怎的讨论起新生儿身上是不是都有独一无二的特征来,其他的孩子都好说,渐渐风向朝容清樾涌去,流言四起。 容清樾右边腰侧有一块半侧蝴蝶翅膀的印记。 流言里说她生产时力竭,稳婆裹襁褓时看见孩子的胎记在肩侧,形似莲花。 若有似无地表明容清樾不是她的女儿。 实在是意图太过明显,皇后听后只想笑,但并未对流言做出什么解释,任由发展,暗中则查清了流言的源头。 梨央宫的曹贵嫔,户部尚书的女儿,三年前入宫,以昌宁帝后宫妃嫔的资历,她还算个‘新人’。自三年前大选过后,陛下没有再挑选嫔妃的意思,之后宫里也没进过更新的新人。 一个新人,竟能得知当年接生稳婆说了什么? 都是聪明人,昌宁帝立刻知道妻子的意思,点头应道:“依你,剩下的事你与母后商量。” *** 九月初旬。 宫里的流言被压得严严实实,只在后宫前朝贵族之间流转,还没真正流入民间。 容清樾早在永宜公主和太后嘴里得知的这些事,但不知曹贵嫔以及她身后那些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不打算把心力放在这上面。 九月十二日一早,容清樾画了面,挑了一件青绿色的衣裳,戴上帷冒就要出门去。 应酬一夜醉得不想回家的谢无呦斜躺在床榻上,迷蒙着眼,咕哝问道:“不谈一谈宫里那些东西?” “不谈。”容清樾系好帷冒上,回身看她一眼,“今天有个重要的事,要出去一趟。我让嬷嬷给你煮了醒酒汤,喝了赶快起来,别把床熏臭了!” “哎呀,我就乐意多躺一躺你这香香软软的床。”谢无呦无赖似的在上面滚了几圈,“你要去哪啊?” 见她真要出门,谢无呦叫住她问。 容清樾已走至门前,一手搭着门框,任由孔氏唠叨着给她披上氅衣躲风,回道:“金玉阁。” 谢无呦一下想到那日她回来后第一次碰面,她给了店家一张发冠的图纸,想来是给哪位男子定做,又甫一想到她后院住着那人,七月才不顾危险救过人家呢。 “缘是给绪公子定做的,你这主意定得倒是早。” 容清樾透过薄透的纱望过去,不觉自己的主意有什么不合理:“他是个半大的孩子,在这北晋无人看管,及冠是人生大事,总得有人为他主持。” “照你这么说,”谢无呦才不管她的冠冕堂皇,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到底是把他当做什么?” “弟弟。”容清樾不曾卡顿,直说道,“他比我小五岁,正合适当弟弟。” “哦——”尾音拖长,谢无呦已套上鞋,府里没外人,着净白里衣蹦跶到她旁边,揶揄道:“那你将他当弟弟,怎么不直接向陛下说你与他有缘,希望认他做义弟呀?” 容清樾隔着帘子睨她。 几秒过后,谢无呦自动投降,也知道她所说的‘义弟’只能是个玩笑,和敌国皇子拜把子,就算容清樾同样,朝堂上的那些不得一人喷上一口,往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第61章 “我知道你心智坚定,可还是得小心,这李绪长的可是张能霍霍人心的脸,说不准你哪天真跨出你自己定下的范围。” 第31章叁壹 今天一大清早,茗生就跑不见了,李绪起来没见着人,等容清樾安排过来侍奉的人穿衣洗漱,亲自带好眼上纱,出门去坐在树下吹吹早晨带着潮湿气的风。 黑暗的世界里,日复一日就这么无聊的过去了。 今日好像有所不同,本该离开的侍从们在他耳边走来走去,言语间带着欣喜。 他似有触动。 时间不会停止流动,一分一秒过去,近午时用膳,茗生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长寿面,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主子,尝尝看,我做的长寿面好不好吃?” 李绪淡淡回应:“又到我的生辰了。” “是啊!”茗生咧嘴露齿说,“主子你今天二十,已经及冠了!” 李绪对自己及笄并没有太多感触,拿箸的手轻轻挑起一夹面放在嘴边吹了吹。 一个人的生辰是个美好又痛苦的日子,意味着新生命的降生,也意味着母亲生产时的那无法亲自体会的痛苦。正因为是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多数母亲都会因此疼爱孩子,可他的母亲记住了痛苦却忘了爱孩子。 往前十九年的人生,开始只有身边照顾他的嬷嬷记得,但月贵嫔不许为他庆生,嬷嬷违抗不了,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给他偷偷塞几颗糖,这是他九岁前唯一的甜味。九岁后,他眼睛陡然不见光明,嬷嬷被以谋害皇子的罪名处死,便再没有人记得。 十岁时八岁的茗生到他身边,他生辰被家里人接回去,茗生有意问过他的生辰,后来也就记得。那时茗生小,司膳局的人捧高踩低,他要提前好几日为自己求才能得一碗只有一点油水漂浮在面上的长寿面。 那时候就连长寿面也是奢侈。 后来除了每年的一碗长寿面,生辰对于李绪而言,变得并没有那么重要。 茗生得意道:“今天去厨房,找了魏大厨教我,这个长寿面可正宗,有蛋还有菜叶!” 李绪顺着热气吃了一口,咸淡适中,确实好吃,不吝夸奖:“有天赋,好吃。” “真的吗?主子喜欢就好!”茗生高兴了一会儿,突然一朵朝阳绽开的小花如生气全无一样蔫耷下去,“可是我连给主子买个好一点发冠的钱都没有。” 他有一些攒下来的银钱,但是还不足以买一个看着符合主子的发冠。 李绪三两口把面吃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仪式而已,在南启也无人为我加冠。” “怎么会不重要?这个礼意味着你成人,往后要开始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 李绪朝着声音来源侧头,容清樾走进来,身后的侍从手里是用红布盖着高高耸起的东西,她眉眼弯弯:“你说无人为你加冠,我虽不及德高望重这四个字,但年纪上长了你许多,算是姐姐。姐姐也是长辈,就由我为你加冠,你觉得如何?” 容清樾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身在北晋是异国之人,就算她有心为自己找德高望重的长辈,但于北晋的礼制而言,没有一个长辈会为非亲非故的他国皇子加冠。 南启今是战败国,所以送质子来。即便有高官达贵愿意冒着被指责的风险为他加冠,若有一日南启卷土重来侵袭北晋,他们该如何自处? 李绪敛去复杂的情绪,笑着接受:“殿下不嫌弃为我加冠,我没有理由拒绝。” 及冠礼是青年男子最为重要的时刻,及冠礼的完成预示着这个男子成为了成人,肩上负有了忠义孝悌的责任。 礼全的及冠礼流程极长,择日、戒宾、宿宾就已用去许多时日,冠礼日的三加三拜繁琐冗长。 情境所制约,他的及冠礼可谓是简中之简,只由容清樾行了三加之礼。 容清樾将他束发的绸条解开,漆黑浓密的秀发落下。 他为男子,头发没有女子长,从侧面看去,她好似看到一张倾世的美人脸。 为其将黑发定了雏形,随后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冠,三加爵弁冠。 李绪起身朝容清樾深深拜了下去,言谢道:“谢殿下操劳,为我加冠。” 容清樾回了一礼。 “你的表字,此前可有长辈为你定好?” 李绪摇头:“不曾。” “殿下为我取一个?”他似是玩笑,又带有一点期待。 容清樾愣住,她自觉没有资格为他起表字,隔了会儿才找回声音: “我不曾替人取过表字……你可有自己希冀的志向,亦或你的绪字有何含义?” “殿下知晓我的志向。” 李绪垂下眼睑,嘴角勾了一抹笑,他在嘲笑自己。 “晏淮如何?”容清樾看着他,脑海里便有了这两个字。 他的二十年奔波动荡,用一个晏字愿他后半生安闲,淮字带水,水不如风自在,但可在江河湖海自由穿行。 李绪真心实意地笑了:“挺好的,多谢殿下赐字。” 容清樾看了看他头顶镶了墨玉的金冠,很衬他,伸手从袖袋中拿出准备了好几日的东西:“这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里面有我找宫里邓太医开的安神香料。” 第62章 “生辰礼……”李绪敞开的手掌落入个轻巧的物件,他一时出神。 容清樾以为:“不喜欢?还是……觉得太低廉?” 李绪手指飞快蜷起,将香囊裹在手中,背到身后去,活像是害怕她将东西收回去似的:“不,殿下的香囊值千金,我……很喜欢。” 这是他收的第一个生辰礼。 东西送出去,容清樾从西厢房出去时已过傍晚,明亮里透了黑,秋日的夜一日比一日黑得早,或许再过几刻便全黑了。 李绪捏了捏香囊,里面装的鼓鼓囊囊,像个可爱的小圆鸟,摸着纹路倒像绣了一条龙,他呢喃道:“真是个矛盾的人呢,矛盾又可爱。” 一开始允了承诺,却只想保证他活着而不是让他轻松的活着,救出他带回府里也只是因为失信。讨厌他的伪装,背后却时刻关照他,带他出门透气。看透他的所有,知道他的怯懦、不甘,不干涉他的无能为力。记得他的生辰,为他加冠,知晓他夜里常常不能安睡送来安神香。 可他也知道,容清樾如今对他的所有,只是为了透过他以慰藉己心。 她对他并无情爱。 还需努力呀。 *** 十月秋猎之前,丞相府嫡女宋时雨恨嫁,非要嫁玄关侯世子萧烨白之事与承安寺起火,被关押在承安寺的六公主未能逃出一齐传进了宫里,送到在雍华楼吃酒的容清樾等人耳朵里。 刚巧能捏在掌心的螺纹杯子装了热酒,嗡嗡的散发热气,烘得人暖意十足,只想闭上眼睛坠入仙境。 容清樾想着就闭上眼,冷不丁手上挨了一下打。 雍华楼的掌柜樊娘显露于人前皆是妖娆风情,今日却大不一样,总是上翘勾人的眼尾垂下,莫名给人一股压力。 她睁开眼,眼巴巴的,撇了撇嘴:“樊娘……” 樊娘恼道:“人都骑到头上来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喝热酒,一点都不知道心急!” “有什么好急的?现在只是风起,还没到起浪的时候。”容清樾看了眼被拍后有一点点泛红的手背,浑不在意地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酒,热酒的烈自舌尖一路向下抵达胃里,舒服得让人喟叹,“不愧是樊娘的手艺,好酒!” 容清樾来此至今热酒已入肚四五杯,酒意上头,有些许醉意,双颊粉红眼睛微眯。 樊娘见此情状,转头去找守在门外的菡萏,垂落身旁的手蓦然一重,撇过头去,就见容清樾拉着她,说:“我没醉。坐下来,随便说说话吧。” 樊娘站了会儿,最终妥协坐了下来。 “说什么?” “嗯——”鼻音绵长,似一只小猫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容清樾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杯壁,说,“樊娘,我阿兄离开多久了?” 悯宣太子,那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耀眼夺目,终至凄惨。 樊娘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他的容颜,只记得那年雪落,他长得太高,抬头时碰落白雪,凉意自脖颈蔓延,她就在那时转头,此生仅有一次的惊鸿一瞥。 世人只感叹他的命运多舛,唯她从始至终都在心疼。 那是被世人寄予的期望压弯了脊背的人啊。 樊娘眨眨眼,许久后呼出一口气,如在缓释心情:“你都二十又五了,他走了十五年,算上离开北晋的三年,已有十八年之久。” 她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这些年她操持雍华楼,在忙碌中刻意忘了许多事,只在每日天穹挂星时,总归寂寥加身,十八年无人为她批衣。 她与他已然分隔十八年。 “已有十八年之久……”容清樾复述一遍,趁着酒意,她问出这些年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樊娘,当初拒绝阿兄,你后悔过吗?” “不后悔。”樊娘从她手里抢过杯子,倒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入喉太急被呛住,缓和一会儿才说:“当时的他,即便力排众议娶我为妃,往后依然会扛不住,为了稳固朝堂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会有很多妃子。” 容清樾不想以‘但他心中只有你一人’来反驳。 男人心中只你一人,不代表他身边不会出现其他人。若阿兄不曾身死,他会是万众期待的下一任皇帝。为皇者,有喜后宫佳丽三千人者,也有此生唯爱一人。阿兄会是后者,只要樊娘愿意,他一定会将后位给她,但她也清楚明白阿兄的抱负,他的后宫不会只有樊娘一人,就如陛下一般。 可是,当他们身边出现其他女人,即使爱意不变,在各方压力之下,他们要去宠爱其他妃子,也就是从此时开始,那纯粹的情爱就掺了杂。 年幼时,她得知自己那么耀眼的阿兄居然被人拒绝,那时她虽不知晓太子妃之位的尊贵,可她也听过看过,被人因为是太子最宠爱的妹妹虚情假意,‘照顾’过,她知道多少人对那个位置趋之若鹜。 容清樾跑去问这个女子,她说: “我爱他,但我不会因为爱困住我自己,那不值得。” 樊娘捏着酒杯,透过窗框遥遥望出去,回首时,岁月已在她逾近四十的面上留下痕迹:“好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情报收集得差不多了,想从什么地方开始?” 第63章 第32章叁贰 关于容清樾身世的探究来得突然,但幕后挑唆的人并没有进一步压迫,仅仅止步在她胎记位置不同,并未即刻向外宣言她是假的,留一个引子引人遐想。 不是他们不想即刻借此发挥,只是现在还不需要用到这步棋。 容清樾酒量极好,只是外表看着迷醉,眼眸完全睁开,氲着水汽,里头是一派清明:“随便从哪说。” “昌宁七年孔家于瓷俑之战落败,的确因为霉粮。霉粮的来源尚不明确。” “除去昌宁开年那几年多灾害,唯昌宁五年和昌宁六年两年风调雨顺,民泰国安,除去当年所用各州县的粮仓存余的粮食足够,都能余出粮食来供给前线,即便青营骑兵的军饷、军粮多被克扣,如何就要用霉粮充数?” 容清樾清楚记得,那几年因粮食丰收,陛下总是深皱着的眉心都开怀展开。 “北晋风调雨顺,可殿下忘了?那两年,一年南启大旱,一年西佑大涝,他们的粮食稀薄。” 她这么一提,容清樾就明白了。 灾荒年份里,粮食最金贵,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北晋粮食储备充裕,可也耐不住朝廷倒卖粮食大赚一笔。贪欲会迷失人的心智,等回过神来,北晋的粮食便不够了,下发到边境时只能拿出陈粮来充数。 “只是我不明白,下发军粮从户部开始就可以动手脚,这些尚能隐瞒,然青营骑兵因霉粮已出现身体问题,为何当年不见驿报上报?”樊娘放下酒杯,直起身时,与躺在摇椅一晃一晃的她对视上。 边境大战关乎国之安危,这样危及国本的事,无论霉粮是谁的主意,也决计不该阻拦上报才是。 “霉粮事真,孔怀甄是忠将。他想必在察觉粮食出现问题时,已然上报,向云都求援。但此事涉及人员众多,层层相护,让他求援无门。西佑大军逼得紧,孔怀甄就是命人亲自赶回云都上报都没有机会,便是有也会被一直监视他们的人拦截暗杀。孔怀甄有自己的军田,但常年战乱,城池你来我往遭人践踏,种不出多少粮食,青营骑兵是活生生被逼着吃那些霉粮上场作战。” 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容清樾只能这般猜想补充。 “手底下的人去查过,当年可能参与这件事的人,皆死了个干净,或病死或遇山匪。”樊娘神情肃穆,说,“和强逼太子前去为质的官员一般无二,早早被处理干净。” “瓷佣之战还幸存一人。”容清樾说,“在定风手底下。” “韩召?”樊娘很快从脑子里搜索出这人,道,“此人是孝子,留着也无用。他的老母、妻儿的踪迹至今不曾查到,必然捏在宋致那老儿手里,不若以宋致的性子必不会留人。要想在他嘴里套出什么来,难。” 所查到的东西,并没有明确指向宋致,可她们都明白,宋致不可能不掺和在里面。 宋致这十几年,在他们没有能力的时候,把所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都清了个干净。 只是,既然已经赶尽杀绝,徒留一个有可能的祸患,不像宋致的作风。 容清樾不是极顶聪明的人,能力顶点在那,她某些时候猜不到宋致走的棋用意到底是什么。 “我需要能撬开这个人的嘴,即使紧追往事已经追不到缘由,拿来对付宋致已经没了什么用处,但于孔家而言,他还有用处。”容清樾喝了菡萏送进来的醒酒汤,待她出去将门关紧,才继续与樊娘搭话。 她有乔闽中留下的卷宗,但里面并无实质性可以指正宋致的东西,呈上大殿,也不过是为孔家洗清罪名的证据,甚至洗清证据也不够。 谢无呦拿到事关霉粮的卷宗给她后,她找秦照曳看过当年上报朝廷的乔闽中所写另一份卷宗,找了能辨别字迹笔锋走向的能人,确实是同一人所写。 即便如此,呈上大殿,她能找人说明次卷宗与冤枉孔家的卷宗是同一人所写,朝臣也能再找一人来说这两份卷宗的笔记非同一人,届时谁也没法说谁说的就是真的。 物证之外,还需人证来支撑。 韩召是个孝子无错,可不能为那忠贞卫国的将士洗刷冤屈,是她的过错,也是这个国的过错。 “且不说这些,宋致那女儿又是个什么意思?”樊娘眯了眯眼,宋时雨是大家闺秀,鲜少出门,更不会来雍华楼这地方,她不大想得起她的模样。 容清樾手掌撑着偏歪的头,手指轻轻敲击额角,想了一会儿说:“定风与我说,进都那日在城外遇着宋时雨,无意间救了她,这回便是报恩。只是那偶遇颇为刻意,她在那日前一连几日在那处练骑术,刻意等着他一般。” “萧世子因她爹受困于都城,她却想要嫁给萧世子,她应当明白,萧世子绝不可能答应。”樊娘说,“她如此,是要走到宋致的对立面去?” 宋致于北晋来说是祸患,之于宋时雨确实疼爱她到骨子里的爹,孝义在前,是出于什么,让她要这般做? *** 啪—— “我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 男人手劲不轻,宋时雨头偏了过去,白皙如玉面的脸上浮出浅粉色的手指印,她犟着拉过裙摆,身板挺直地跪了下去:“女儿不孝,但求阿爹成全。” 第64章 宋致此一生没被这样气过,指着她的手不住地抖,土黑的脸上都气出一抹红:“你可知你爹我与这萧家的恩怨?” “女儿知晓,”宋时雨下颌微抬,眼睑上掀,让宋致足已看清她眼里的坚定,“可萧烨白我非嫁不可,求爹爹成全。” 他瞧着千娇百宠养到现在的女儿,打在她身痛在己心,想要去捧女儿脸颊的手伸出的手僵硬收回。 “你爹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非要让你与我作对?”宋致闭了闭眼,实在想不通怎么就把女儿养成了这样。 “阿爹对我并无不好,只是女儿要还恩情,才忤逆了阿爹。”宋时雨也心有所痛,但仍旧持己见。 “恩情?你亲手送上门去的恩情!” 她知父亲手眼通天,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手垂在身侧触碰顺滑的布料,说:“不止如此,阿爹你可还记得,我十岁那年同阿娘还有七皇子外出游玩,路上遇着山匪,是谁救了我们?” 宋致隐隐有个猜测,但不开口,等着她继续说:“是尚且年少的萧烨白。母亲当年还怀有身孕,若不是他,弟弟不可能平安出生。” 话落,一室静谧,只有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屋外高树上花瓣垂落,顺着风的痕迹,漂进院里的假山下的水池里,随水面波动。 “你又怎知那人不是随意报了萧烨白的名号给你?” 宋时雨终是死心地闭上眼。 他的父亲手眼通天,却从不用在阿娘和她的孩子身上。 那年遭遇山匪,阿娘有八个月的身孕,若没有神兵降临般的少年,她的阿娘她的弟弟,将死在那一场混乱中。 少年不是萧烨白,他杀尽土匪,力竭死在了那里。 这些,作为丈夫作为父亲,当年事当年应知,他却一无所知。 他丝毫不关心谁救了他们,甚至期望他们死在那一场土匪截杀中。 宋时雨清楚记得,那日宋致遣人抵达时,问的第一句是:“七皇子可安好?可曾受伤?” 初时她只以为因七皇子是皇子,他怕陛下怪罪母亲,故而过分关心皇家的孩子。 现如今她只觉得,那一日父亲看向他们的目光,并非庆幸,而是怨毒地想要他们死的恨意。 人前他所表现出来的爱妻宠女都是假的! “他说他是萧烨白,女儿只当他就是萧烨白。”宋时雨清冽的声音有如夹霜带雪,扑面而来一股冷意,“我只为报恩,不为他求。” “好,好,好。”宋致这一刻收了所有的怒气,那张平静的面容下,却又不知蕴含着什么样的波涛汹涌,“你去找萧烨白,你问他愿不愿意娶你。只要他愿意,你爹我没意见!” 宋时雨俯身拜下,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唇角勾出一抹笑意,语调颇为欣喜:“谢阿爹成全!” 宋时雨拈着裙角踏出院门,宋致身边最忠心的高號进来,抱拳行礼:“大人。” “大人就这么应允大小姐去找萧烨白,万一那萧烨白真的答应……” “萧烨白是个披着狗皮的狐狸,他即使想在人前表现出纨绔,也不会在这时候与我攀扯上任何关系,萧烨白不会答应。” 云都关系错综复杂,朝堂之上看似多数人都是与他为营,往下探寻依然能有不屑于寻权的清流,他们看不上他这样步步为营的做派,萧烨白若要与这些人搭上关系,就不可能答应宋时雨。 “她爱闹就闹去。”宋致端起桌上凉了许久的茶喝了一口,问高號,“晋昭的动向如何?” 高號等他坐下,回答道:“晋昭公主的人最近隐去了踪迹,也许是大人所谋划的东西开始奏效,她有所忌惮。” 宋致抬眸看他,顷刻后笑了一下:“那不是忌惮,是试探,她在探我到底想干什么。户部放出去的人与我没有太多关联,换些重要的人出去,让晋昭不要太轻易找到,也不要找她找不到。” “是。”高號领命,正准备退出去,想起一件事来,禀道:“大人,三皇子已启程回京,此次体察民情,三皇子查办了好些个贪官污吏,亲自下地带民种田,只要不遇天灾人祸,秋来必是丰饶。功劳莫大,陛下应会重赏三皇子。” 宋致嘴角两边厚重的胡子耸动,倨傲地说:“便是封王,只要立储圣旨未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给七皇子做嫁衣。” 第33章叁叁 “不必过深探究宋时雨为何这样做,她既要背离宋致走到定风身边,必然有她自己的打算,时日久了,定风自然能从她嘴里套出些东西。”说到此处,容清樾蓦然又想到另外一个可能,“不一定用套,她找上定风,许是会直白说出自己的来意。” 萧烨白如今被困云都的处境与宋家脱不了干系,他不是痴傻,如果宋时雨有事要借萧烨白来达成,必然要将她的来意坦白,足够诱惑,才可能达成合作。 樊娘对宋家的内情懒于了解,她只在乎他们所做的这一切最后能不能将宋家及和宋家根底相连腐蚀北晋的那些人扳倒,萧烨白与容清樾是师出一门的师兄妹,从宋时雨那里得到消息会来告诉她,她自不必多费功夫再去调查。 “曹贵嫔在宫里掀开的事,不是曹尚书授意便是宋致的意思,明显是朝你来的。”樊娘想到另一桩事,不免有些恼急,“你说现在只是风起,还没拍浪,可眼看着这事是对付你的,该早做应对的准备才是!” 第65章 “樊娘,”容清樾叫她一声,说,“人出生时记得不东西,我不知我是不是真的皇家血脉,若人真的有心,恐怕皇后娘娘也不会知晓。” 樊娘说:“即便你不是真正的公主,为了事成,你必须让自己成为真公主。” 樊娘真的想过,容清樾有可能真的不是皇后娘娘所生的公主,而是宫外来的狸猫。不为别的,就看皇后对她的态度,与其他皇后所出皇子公主天差地别。 或许这次的事端,便是看重皇后对容清樾的态度引发。 必须依靠她现在最受宠的公主身份,他们现在所行的事,在钱财、人力、兵力上的筹集才能更为方便。 容清樾眼睛眨了几下,头疼地闭上了。 关于她身世的探究来得突然,但幕后挑唆的人并没有进一步压迫,仅仅止步在她胎记位置不同,并未即刻向外宣言她是假的,留一个引子引人遐想 不是他们不想即刻借此发挥,只是现在还不需要用到这步棋。 流言蜚语是她将宋致安插在户部的人清理后,他给出来的一个警告。 但即使如此,这步棋总有用到的时候,到时就涉及到两种可能—— 她真亦或是假。 要证明她是假的,当年的乳母、胎记还有滴血验亲之外,宋致必须找到真的公主。 若她是真的,宋致不仅要证明她是假的,还得找一个人来冒充公主,这无疑极为冒险,闹剧开始之时,一个步骤都不能错。 承安寺失火,六公主身亡—— 如果宋致找到一个真公主来呢? 樊娘遣人带了块毯子上来,正要给她盖上,俯下身的一瞬,与容清樾猛然睁开的眼对上。 猛然吓一跳,口中便岔了气,弯着腰咳嗽一阵,才说:“这是怎么?魔怔了?” 容清樾眼珠提溜转一圈,定在樊娘身上,看得人毛骨悚然,她缓缓开口:“樊娘,承安寺起火,小六为什么没跑出来?” 她不是突然伤心六公主的身故,容清樾在询问缘由。 “承安寺的禅房窗户比别的寺宇高,六公主身材娇小不能爬出。起火时看押六公主的那侍卫擅离职守喝醉睡着了,没有听见公主呼救,承安寺还要其他殿宇起火,寺内僧众少无暇顾及六公主,六公主被关在屋内生生烧死,找到尸身已被烧得黑焦无法辨认。事发后侍卫已被即刻处死。” “起火原因是什么?” “承安寺紧挨放着佛祖像殿宇的禅房墙角放了好些干柴,近日天干,自发燃起的火,禅房多是木质结构,很快波及。” 承安寺起火在昨日,一周前下了十来天的雨,而近一周却是日日曝晒,起火的缘由倒是找得合理。 只是准备这些的人把除了他以外的人都当成了傻子。 为不打扰其余上香的香客,关押容铃儿的禅房在最里面,起火时*最先波及的乃那殿宇,禅房旁还有高墙,便是烧到殿宇,也能及时发现,殿宇旁都有水缸,根本不会出现所有人都去救殿宇的火而来不及顾及容铃儿的情况。 除非那些人故意看着容铃儿身死。 若是如此,那承安寺的所有人都得惩处。 唯一可能供得上线索的人还被处决,不得不说过于巧合了。 容清樾利落起身,戴上帷冒由外向里拉开门向外走去。 转头甫一看到子厦原本白净的脸易容成一个粗犷大汉,再换一身平日富商家小厮的衣裳,让容清樾沉重的心情有所缓和。 子厦知道她在笑什么,面色不虞地摸摸脸上刺人的假胡子:“属下本就长这模样,小姐笑什么?” 容清樾咳嗽一声,把笑意憋了回去。 *** 容清樾去陈豪宅子里褪去易容,换回出来时的衣装,顺着宅子下的密道躲开城里时刻盯着的视线,骑上准备好的马回了公主府。 进门,梁郝便跟了上来:“殿下,穆淙先生在万灵谷走不开,让邵群南先来为殿下做事。” “邵群南?”菡萏抱着刚从街边买来的糖炒栗子,在容清樾身后歪头,“他不是前年才拜师穆淙先生门下,才十四岁,能行吗?” 梁郝看她一眼,继续边走边和容清樾解释:“穆淙先生信中言,这邵群南天资聪颖,比之他年轻时候不遑多让,应能解殿下当前之需。” 穆淙是当世不可多得的神医,收徒条件极为苛刻,他既能说邵群南可以,容清樾没理由怀疑。 况且这云都,想来穆淙是不愿意来的。 容清樾点头:“万灵谷离云都挺远,邵群南到哪里了?” 梁郝没来得及答话,就有动静从他身后传来。 “唔——” “这……这里!” 含糊的声音,所有人寻声看过去。 一身暗青色袍子,双袖撸到手腕的少年从石桌面前站起来,他们视线往下望去,他手里一手揪着一只烤鸡腿,淡黄色的油脂滴落。 容清樾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一下。 感受到他们的视线,少年不好意思地背过手:“实在不好意思,在谷里鲜少吃得到荤食,失态失态。” 第66章 梁郝接收到殿下的视线,赶快过去接过邵群南手里的鸡腿放在盘里准备端走:“小神医和殿下还有要事商量,这鸡我帮小神医放厨房,晚上又吃,晚上又吃。” “哎,你!” 不给邵群南反应的机会,梁郝端着就走了。 这下好了,没有东西吃,邵群南眼睛转一圈定在容清樾身上,浸满油的手放袍子擦了擦,拱手道:“邵群南代师父见过殿下,问殿下安。” 容清樾颔首,往书房去。 子厦、菡萏跟在后面,邵群南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被菡萏怀里的栗子香气吸引,跟着走了过去。 容清樾坐在桌案后,窗外是夏末闷热逼出来的蝉鸣,吵得人心烦意乱。 子厦拱手出去,遣人一棵树一棵树清理扰人的源头。 待得清净些,容清樾伸手拢了菡萏剥来的栗子,放一颗在嘴里嚼,等嘴里都溢满甜味,才开口:“你的医术如何?可能治眼疾?” 邵群南眼馋菡萏怀里的栗子,但听人问及医术便收了孩子心性,正色道:“医者不讲绝对,小子的医术不及师父,能治的眼疾有限,须得给病者把脉问诊之后,才能确定是否能治。殿下需要我医治的人,他的眼疾是先天不足所致,还是后天出了意外?” “后天,”容清樾说,“应该是有人用毒所致。” 邵群南面色微凝:“多久了?” “十岁昏睡三日后,便眼不能视物,至今已有十年。”容清樾清楚记得李绪与她说过儿时一些模糊的事,也让暗桩调查过真实性。 “我给殿下一个实话,毒伤身,毒在身体越久越难清除,我不一定有足够的能力让此人清净毒素。” 容清樾说:“小神医先去看过病者,再下结论如何?” “小子入门还未有多久,要学还要诸多,不敢当神医之名,殿下慎言,慎言!” 邵群南好吃,在万灵谷时总被穆淙带着吃素食,一直是瘦瘦公子的模样,离开师父一路上吃了不少美食,胖了不止一圈,摇头时脸颊边肥嘟嘟的肉跟着一起晃动。 但他年岁尚小,胖一点并不走样,比清秀更多了些可爱。 实在是屋子里的香气诱人,邵群南舌头抵着唇边滚了一圈,胆大包天地在满足容清樾的需求前提了自己的要求:“殿下,可否允小子一个请求啊?” 容清樾早已注意到他的眼睛每眨几下,便会落在菡萏那里,便是看上了那糖炒栗子,挑眉道:“你说。” “我能医好那病者,殿下赏我几袋糖炒栗子呗。”邵群南眼里闪着亮光,他这一生的追求,好像只有医术和吃一样。 容清樾逗他:“医不好呢?” “嘿嘿,清毒可是个力气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把赏赐折半就好!” 李绪的眼睛坏了这么多年,本不在这一刻,容清樾却不想让邵群南耽搁,让他休息了一个时辰,晚膳将剩着的那只烤鸡和菡萏剩着三分之一没吃完的糖炒栗子给了他,便催促着人去给李绪把脉。 菡萏那剩着的糖炒栗子准备留给子厦吃,结果被殿下转头送了人,赌气地跑着不见了踪影,子厦担心,找了出去。 邵群南休息的那一个时辰,容清樾让梁郝带着她的命令,去将要入棺为安的六公主尸身拦下,再找一个经验老到的仵作过去验尸。 梁郝抬起眸又垂了下去:“六公主与您终究都是皇室公主,您这样做,恐会惹得乔嫔不快,在皇上面前哭闹。” “去做就是,有什么后果,我来担。” 第34章叁肆 随着步入晚夏,白日的时间慢慢变短,黑夜来临得更快。 容清樾并不信任茗生,准备让人将人支开,邵群南在旁边歪着脑袋:“能让殿下忌惮的人,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人支开有什么用?他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到时候谁知道他会不会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小神医觉得怎样最稳妥?” “用毒。” 邵群南露一口白牙,黑瞳白仁最纯净不过。 他随后补充一句:“不好要人命,迷晕怎么样?” 容清樾看着他从怀里掏出来的瓶瓶罐罐,一个一个五颜六色说不出的好看,他一遍掏一遍喃喃自语,这个药效太重、那个药效太清,用了一刻钟挑出个最合适的。 他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殿下,这个,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抵不过,不出十秒,断然昏睡得不知在何地。” 终于找回菡萏的子厦在后面看得瞠目结舌。 这……这何止是个神医,还是个行走的毒药罐子。 这个时辰西院用过膳,不好在餐食里用药,便用在侍女送去给茗生泡茶的水里,谁知那水茗生是要了和李绪一道喝茶用的。 容清樾头疼地支了支脑袋,最后只得道:“罢了,只是迷药,一道喝了就喝了,伤不到什么。” 侍从已经把茗生拖回他自己的房里,至于李绪则被安稳放回床榻上。 容清樾原是要在一旁等着邵群南看诊,那头梁郝急急忙忙跑来,喘着粗气单膝跪地:“殿下,宁公公来了,陛下急召。” 跨进门去的腿收了回来,容清樾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第67章 给子厦使了眼色,让他盯着李绪这头,她则同梁郝一同上马,马蹄声急促,向着恢宏的宫门而去。 公主府里,邵群南手指搭在李绪的手腕上,闭着眼感受一阵,轻‘啧’一声;又隔一会儿,眼睛睁开,再来一声轻叹。子厦立在旁边,听得心脏忽上忽下。 他忍不住问:“小神医,绪公子到底如何?毒能解吗?” 邵群南收回手,古怪地看了一眼闭目躺着的李绪,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公主府里谁是主事,不欲和子厦多说,只道:“毒能解,可毒素在这位公子体内太久,待完全清除可能需要的时间久一些。” “如此就好。” 子厦点点头,也不枉费殿下用了恩情把人找来。 邵群南又看了一眼李绪,迈着小粗腿离开。 *** 宫墙巍峨,月光洒在宫道上,宫女太监提着灯给贵人们引路,脚步声声,却无人开口说话,死寂难捱。 六公主的府邸在她被贬为庶人时已查抄,尸身安放在大理寺,大理寺的仵作随意查验,便上报上去,确是六公主无疑。 乔嫔伤痛欲绝,不顾现在备受陛下厌恶,求到陛下跟前去,希望能让六公主入土为安。 昌宁帝也非冷情凉薄之人,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答应了乔嫔请求。只不过,六公主已是庶人,断不能入公主陵寝,独自建墓也不可声势浩大,乔嫔竟也答应了,只说只要能让孩子早日入土即可。 可还未封棺,容清樾派去的人就已赶到,谁人皆知昌宁帝宠爱晋昭,虽封棺是陛下的命令,可公主不允,大理寺自是左右为难,大理寺少卿秦照曳当即命人在宫门下钥前将消息传进宫里。 梁郝领着仵作踏进大理寺的门,手里是容清樾给她的令牌。与秦照曳来回推诿扯皮一阵,以他道一切责任由公主担责为结束。 有了保证,秦照曳爽快地让开道。 不得安宁的一夜。 昌宁帝坐于上首,处理一天折子的他已是疲惫难当,揉着眉心闭目养神。乔嫔情绪激动,站在厅内,凄声控诉容清樾的罪过。 昌宁帝深深吸了下,近几月来他总是难以安睡,也不知是否因年纪大了的缘故,事务繁多,若不是忍耐着他某一刻想直接处死那个从一开始便聒噪的女人。 容清樾缓步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清晨的酒到如今醒得差不多了,宁海和召人进来上茶,她端着抿了一点湿润嘴唇,茶不是她喜欢的茶,垂手放了下去。 “乔嫔娘娘不必这般,不过是秉持谨慎,查验那尸身是不是真的是小六罢了。” “她已经烧得焦黑,你还要让人去将你妹妹的尸身划得体无完肤,让她不得安宁!”乔嫔声泪俱下,“陛下,晋昭她好狠毒的心!” 仵作验尸的消息比容清樾入宫更快,乔嫔来得也足够快,昌宁帝实在不堪其扰,便睁开眼垂眸望向女儿:“大理寺不是已派仵作查验,确认是小六,你何必多次一举?” “臣让人带去的仵作言,大理寺仵作只随意看过尸身,并未解剖验证。小六尸身表皮已全数烧毁,纵然她有胎记,仵作也无法查看,如此不进行深入查验怎能确定她真的是小六?” “简直一派胡言!”乔嫔颊边挂着泪珠,似是真为她在女儿死后还去欺辱而气愤,“难不成晋昭你还能知道小六身体里藏着什么不成!” 容清樾认真观察着乔嫔的神情,她看着好像真不知承安寺起火背后有其他的隐情。 手指在椅臂敲了两下,她柔和笑着说:“不巧,我还真知道,小六八岁那年贪玩从假山摔下,断了左腿。仵作说,断后重接的骨头都会留下痕迹,乔嫔娘娘莫急,我们不若再等等?若真是小六,我向娘娘赔罪可好?” 其实她自己并不笃定容铃儿真的有问题,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过于无厘头,唯有这个攀扯得上关系,还是得验证的好。 她都这样说了,乔嫔也无可再闹下去的理由,一边抹泪一边泪眼连连的看向昌宁帝。 乔嫔人至中年,女人花期短,且陛下本就不喜爱她,自从生下小十一,陛下再未去过她宫里。 她今时今日失了女儿,陛下最爱的女儿还如此欺辱,陛下当会对她有怜悯之心吧? 可惜昌宁帝实在没心力去瞧她的娇柔脆弱,两人安静下来,他闭上眼松了平日的板正,倚着养神。 屋里的沙漏不停地流动,脚步声由远及近,容清樾也睁开眼,屋外已见白光,快天亮了。 小太监领着仵作进门,仵作非官衙的仵作,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面见圣上,紧张得两股战战,跪下拱手拜礼:“草民柯如寇,参见陛下,陛下金安!” 昌宁帝睁眼,目光如炬,压得人抬不起头:“如何?” 柯如寇压根不敢抬头,喉结滑动,缓了会儿才涩涩开口:“回陛下,草民依公主殿下所言进行验尸,那具尸身左腿小腿骨处确实有骨折后留下的痕迹,若无其他要素,该具尸体确是六公主无疑。” “陛下,您瞧!从前晋昭就总与小六过不去,到她死了也不给她一个安生!”乔嫔可算抓住能报当日当众被辱之仇,像狼咬住生肉死死不放,“陛下可要为妾和小六做主啊!” 第68章 昌宁帝除却悯宣太子和容清樾,对其他的儿女皆是一视同仁,不过分严厉也不会太过关心,女儿的离世也并未引起其太大波澜,漠然看了看底下自己的妃子,而后将视线落在女儿身上:“小啾本无恶意,只是担心有人混淆是非,你不要过分苛责。” “陛下!” 乔嫔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是偏袒容清樾,顿时又要用她尖锐的声音理论,余光却见有人站了起来—— 容清樾如她所言,证实的确是容铃儿的尸身,她便给乔嫔赔罪。起身向乔嫔深深作揖:“乔嫔娘娘,臣为有损小六尸身向您赔罪,可小六乃皇室公主,便是不能入公主陵寝,也该证实其身份,而非草草了事。望娘娘原谅。” 乔嫔纵然有天大的不忿,陛下的天平偏得不知到了何处,她不想原谅也得原谅。 待乔嫔愤愤而走,昌宁帝吩咐宁海和取消今日早朝。 容清樾直起方才与乔嫔道歉弯下的身姿,五六个月养长的头发用深绿色绸带束起,回到位置坐下,目光落在那方她不喜欢的茶杯上。 “陛下不必多言,臣这么做自有臣的道理。”容清樾突兀开口,将昌宁帝跃然唇上的话堵了回去,“陛下出言验尸或许能堵住悠悠众口,可谁又能保证他人口中言论不会歪曲。他们大可说小六是陛下亲自下旨囚禁承安寺,亲生女儿身亡还不相信,说陛下果真身在帝王家,凉薄之至。坊间死的人越来越多,凶手一直追寻不到,对陛下的威信已经造成影响,不宜再有其他事情影响陛下的威信。” 宋致掌控北晋朝堂,自前朝末期始,北晋易不易主只在宋致一念之间的言论,早已渲染已久。这些年慢慢消了声息,不过是宋致因多国入侵,不欲致使北晋覆灭,才分让出权力罢了。 如今不过两三月的时间,因谈论江山要易主而死的已有上百人,死法想通,死因相同,唯地域不同。 异样声音渐起,朝着昌宁帝而来,待所有百姓都渐觉江山定要易主,他容家的帝位,便将不保。 她唯不明白,宋致既要夺容家的帝位,从前陛下手中无兵无权时宋举兵造反岂不容易?何故要等这么多年,搞这言论风向? “这么多年,你父亲我何曾有过威严可言?”昌宁帝苍白地笑了笑,“大可不必困扰,如此浩荡造势,他实际不是为了夺帝位而来。” 宋致这些年一心为权,所做之事没有几件利国利民,若真靠造势夺得帝位也名不正言不顺,且不见得就能拥得民心。 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事。 他不登帝位,便要推一位皇子上位。 错开这个话题,容清樾终于将视线从杯盏挪开,看向昌宁帝的眼睛,似要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她问:“陛下,臣的身世……” 第35章叁伍 临近傍晚,火红映天,行人匆匆往家中赶,容清樾从宫里出来,驱马回府。 踏进府门,孔氏一如既往地等待门外,见她回来,霎时松了紧绷的肩。 她等小厮上前牵过马,上前说:“魏大厨做了好菜,就等殿下回来。” 容清樾没有什么胃口,嘴上还是应下:“好。” 圆桌上摆放的菜品琳琅满目,容清樾挑了几道清爽的才吃,用了小半碗饭,叫人收拾下去,明日再用。 侍女愣了一下,对上她温和的视线,垂头照做。 西院院心大树被晚风吹得飒飒作响,一方静谧无声,侍女进去为正在给李绪诊脉的邵群南点了暖黄的烛灯。 昨日邵群南对李绪的情况有了解,今天为他把脉时便没有特地让人迷晕茗生,毕竟都是心智机敏的人,次数多了也会察觉异常。 在李绪面前,邵群南声称是殿下觉得从他被六公主府救出直至今日,身体一直未见大好,便让他来瞧一瞧。 李绪面无表情地坐直,手放在桌上,任他查看。 最后一根银针从李绪头顶拔下,稍作休息的容清樾赶了过来,她的脚步很轻,但李绪还是第一时间能知道那是她的脚步,果然,不过几息,她特有的清新味道涌入鼻腔。 容清樾等邵群南将银针收拢好,问:“如何?” 邵群南说:“绪公子无大碍,只是要完全恢复,还是需要一段时间,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他没有细说李绪的病情。 她余光有一瞬落在紧张等候结果的茗生身上,随后不着痕迹移开。 一切收整好,邵群南背着药箱躬身:“我先去写药方。” 容清樾没有向李绪解释找人来为他整治的举动是为何,邵群南出去,她也走了出去,留下茗生万般不解。 茗生几个跃步跳到主子身边:“殿下又是下迷药,又是请人来为你看病,是所求什么?” 茗生多机灵一人,迷药药效散除,他就知道是怎么个事。 偌大一个公主府,自那回儿朝阳大街事后,府里筛人更严,大皇子的人手伸不进来,只会是公主的主意。 不过是给主子看这身子上积久的病弱,有何不可明说,搞下药这一套? 李绪理着衣袖起身,走到门外树下,空气里还残留她的气味,他摇头说:“不知道。” 第69章 “可是主子,这次是迷药,下次就不知是什么,得早做防备啊!”茗生追出来,急道。 “她想要你我的命,防备得了吗?”李绪反问道,“从前在南启,你为我里三道外三道的防备,该进来的毒,一点没少。” “可是……” 李绪抬手,让他不要再继续辩驳下去。 下颌微抬,最后一抹落日余晖从西边倾泻进来,打在他的今日不曾带白纱而清晰可见失焦的眼睛。 容清樾若想要他的命,有比下药下毒这样简单的方式。 她没有害他的心,他信她的所为,毕竟她还等着他的答复。 容清樾今天不想看那些伤脑的书籍,绕过书房去府后的花园,她喜爱盛夏粉荷开满池塘的景色,栽了满满一池荷花,已到初秋只剩下枯杆,前几日老魏还向她请命,让人挖了几节藕做了糖藕吃。 遣散跟随在后的仆从,只留已写好药方让子厦去抓药的邵群南。 容清樾悠然的嗓音,似秋日里的一道风,徐徐吹来:“没有人了,说吧,李绪到底是什么情况?” 邵群南挠了挠圆乎乎的脑袋,嘿嘿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在绪公子房里和殿下说的那样,毒素在他体内已久,但能清,时日稍长一些罢了。此外,绪公子似乎百毒不侵。昨日我为他把脉时,他并未因迷药而沉睡。” 容清樾皱眉:“百毒不侵?” 百毒不侵这个词,仿若只曾在传说中出现过。 她接着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体质?” “医书里百毒不侵出现的情况有三种,其一是毒从一开始便对此人不产生作用,即先天如此;其二为此人母亲在有孕时便身中剧毒,但在生产前解毒,孩子可能身带毒素也可能不被毒素左右;其三便是一直被用毒,毒发濒死用解药,久而久之形成的百毒不侵。”邵群南肉嘟嘟的小脸难有严肃神色,严谨地说。 容清樾清楚李绪绝不会是前两种。 她知道李绪在南启受过很多苦,不曾想他真正所遭受的比她调查到的还要更为让人痛心。 “他的眼睛又是怎么一回事?” 邵群南斟酌道:“他的眼睛并非剧毒所致,乃一名为暗夜的毒,此毒毒效低,并不会伤人性命,唯一害处——” “致人眼盲。” 暗夜,暗夜。 有黑无白。 “正因暗夜不伤人性命,拿绪公子试毒的人便不曾给过解药,所以此毒并未在百毒不侵之列。不过这暗夜有一缺点……” 容清樾:“什么?” 邵群南书:“它只有一年的效用,要使人长期致盲,必定每年都要使一次毒才能稳固。” 即是说,每一年李绪都要服一次毒,以他对自己眼睛的在意程度,显然不知道这回事。 容清樾冷冷笑了下。 她真不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皇子,怎要被南启那些人欺凌至此。 “小神医辛苦,我让老魏给你备了酥芯藕盒,吃了歇息去吧。” 邵群南听到吃的两眼放光,提着袍摆,先是快走随后小跑起来,没一会儿不见了踪影。 *** 夜半,后院荷塘里不知几时跑进了蛙,此起彼伏吵得人难以安睡。 容清樾再一次沉入那湿凉凉的夜里,她走在大雨磅礴中,走在杳无人烟的宫道,没有人为她撑伞。雨水打湿她的衣裳,击中她的肩膀,让她再难挺立起来。 宫道尽头,她的阿兄站在那儿等她,见她冒雨而来眉头皱了皱,她不顾寒意,加快速度过去,就在要触碰到阿兄时,他却如一缕青烟,散得无影无踪。 “阿兄!” 空旷的地方回荡着她的喊声,却没有人回应。 容清樾捂着脸蹲了下去,雨水顺着脸颊下落,泛泛梵音如魔咒,无孔不入。 “小啾,阿兄去了。往后,北晋的一切,就交给你,唯交给你,阿兄才放心。” 容琰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后,几近透明的手掌在她的头顶,却没落下。 她不敢回头,生怕回头阿兄又一次不见。 阿兄,你且再等等,再等等,我很快就做到了。 容琰掌心将要落在她发顶,周围的一切有如梦幻泡影急速退去。 她猛然睁眼,侧身躲开直击胸口的刀尖,翻坐起来一脚踢出,前来的人无奈收手交叉抵挡。 容清樾跃身下床,游刃有余地躲避来人密集的袭击,瞥眼看见躺在外间睡得不省人事的菡萏,明显被下了蒙汗药。 她轻笑一声,对上女孩清冷的眼神:“小丫头,终于忍不住了吗?” “我不叫小丫头,我有名字,叫万晴杨。”年岁不大的女孩一双眼睛在只有窗纸透进来的一点光源中显得精亮,她死死盯着容清樾,盯着猎物一样。 容清樾含笑,万晴杨在她身边当近侍有两月余,菡萏尽心尽力教导,小事上倒从未出过错,只是没菡萏那么得心应手。 她有意晾着万晴杨,夜里只让菡萏陪侍,白日里她总是出门,在府里也总有子厦等人候在身边,万晴杨找不到机会,看着她近来总是‘恨恨’看着自己,容清樾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让菡萏带着她在夜里陪侍。 第70章 果然,沉不住气。 万晴杨攻势再来,容清樾恰到好处地抵挡,顺带做出不伤人却让人觉得屈辱的攻击,单打独斗下她不觉得这小丫头能伤到自己:“说说吧,谁让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闻言,她递给她一个‘你当我傻’的眼神,手里动作不停。 万晴杨自觉自己武力、技巧并不弱,可在她看似‘柔软’的斡旋中讨不到一点好处,甚至在这种‘柔软’中,她的力量被一点点吸去,发挥不出它真正的实力。 容清樾一点点蚕食,时而伸手拦一下被她碰撞要倒要掉的物件,以免吵醒外面的人。 躺在外间塌上的菡萏动了一下,似要清醒的模样。 看着冷心冷情,结果下药都不多下一点,真是—— 不太适合做杀手。 菡萏心善,容清樾不想打破她心里的那些满到溢出的善意,让她看见自己救回来的小丫头是个来戕害殿下的杀手。 需要速战速决。 目光落到万晴杨头上仅有的一根挽发的木钗,稍微多用几分里,手掌如蛇般绕过将木钗拿在手里,少女黑发如瀑落下。 容清樾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木钗尖锐地抵在她咽喉处,感受到她呼吸的灼热,她覆在自己耳边,说:“如何,可以说说,你来我府邸到底要干什么?” 万晴杨想要挣扎,木钗虽不如金钗银钗锋锐,可到底是削尖了的,一动就死死抵住她的命穴,只得安分下来:“有人要我杀你,我就来了。” 容清樾挑眉扫视她一身夜行衣:“你背后的人有多低估我的能力?” “我不如你。”万晴杨说,“要杀要剐随你。” “挺烈啊。” 手劲不收,木钗抵住命门,几息之间已渗出血珠,呼吸渐渐困难起来。 一击致命的死并不可怕,这一瞬间的恐怖在于,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走向死亡,却没有任何办法自救的无力。 容清樾勾了勾唇,往前将下颌抵在她肩侧,呼吸灼热,万晴杨紧绷着不敢有任何动作。 听得她说:“要杀要剐随我……现在感觉如何?好受吗?” 第36章叁陆 万晴杨看不透,僵硬着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你背后那人熟知我的能力,派出你这么个三脚猫——你并不是前来杀我的,对吗?” “殿下何以为我身后有人指使?不能是我与殿下有仇,要报复殿下么?”万晴杨感受到木钗有所移动,稍微敢放声说话。 “除非你是南启或是西佑的人,否则我不认为我会在有仇敌之时留下隐患还任由此人长大。”容清樾举着木钗的手酸了,指尖一弹落在桌上,抬脚捞过歪斜倒地的木凳优雅落座。 她太过从容,从容地不把自称刺客的她放在眼里,一股蝼蚁不可对抗飞鹰的无力感冒上脑海。 万晴杨完全忘记还在流血的脖颈,看向举杯饮茶的公主,这样一个人,她不明白那人有何必要让她来她身边,公主一人足矣对抗所有。 她张了张嘴,说:“我奉命前来,护公主安危。” “奉谁的命?”容清樾屈指敲了敲桌沿。 万晴杨抿抿唇,利落跪下:“我不能说,公主恕罪。” “不说也行,张嘴。” 万晴杨愣怔抬头,对上容清樾玩味的眼神,不自主微微张嘴,只见她于袖中一探,还未反应过来,一颗不大的药丸顺着喉咙滑下不见踪影。 毒药,还是…… 本能地,万晴杨弯下腰,按压胃部想要将东西呕出。 “此物名为月见,用于控制下属。发作时全身如万蚁侵蚀痛不欲生,它还控人心神,不会让你轻易自戕,每月月初服解药方可解除症状。”容清樾轻描淡写的说着那东西的效用,“说起来拿到月见我还从未让人试过,你不愿说你背后那人,我不逼你,但我无法探查你的忠心,你就帮我试试这东西有没有说的那样神奇。” 万晴杨如一张白纸,关于她,只查的到少许有用的信息,出生民间,家破人亡,余她一女被山匪掳走,后因性子刚烈难训被辗转贩卖。 这些信息,真实的不多,一个被辗转贩卖的孤女,如何学来的一身本事? 她身边称不上高手如云,却也足够护住她。让一个身手、年纪都还入不了眼的小姑娘来护她安全—— 是看不上菡萏不会武不成? 熟知一切,却又不报上名,摸不清此人到底是敌是友,她不得不防。 “去找府医拿药,换身衣服,此后继续跟着菡萏在我身边做近侍。” 万晴杨俯首,往后爬了几步,起身倒退,路过菡萏时看了一眼,才推开门跨过门槛出去。 听到关门的声音,容清樾有所松懈,锦丝的寝衣因背冒薄汗而紧贴,屋里的东西都未损坏,只是换了位置。 梁郝敲了敲门,推门立在片片帷幔之外,询问:“殿下可有受伤?需要传唤府医吗?” “她还伤不到我。” 梁郝会意,眼看将要天明,利落退了出去,跃身回到屋顶。 容清樾绕过一地狼藉,走到窗边吹吹凉风散这会儿逼出来的热气。她的寝屋在二楼,低头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李绪的院子,这一望不要紧,正巧与仰头站在院中的李绪对上眼,即便他如今还不能视物。 第71章 似被灼烧,移开了眼,望向远处耸高的翠竹,可心神被什么牵引,*不知不觉间又回到李绪身上。 他在院子里干什么? 站在院中的男子沐浴月光,银白色的光线一丝一缕打在他身上,给他覆了一层可视的光,目光再挪不开。 内心更为燥热,风是吹不了一点,容清樾略带躁意地伸手撤去支窗,窗户合拢发出一声响。 李绪耳朵动了动,脚下打转往屋里去。 茗生抱剑倚在墙根底下打瞌睡,听到动静揉眼跟了上去:“主子,殿下打完了,要回去睡了吗?” 天知道,他睡得好好的,主子从床榻上走下,急匆匆的也不知急个什么,路过他身边踩他一脚,硬生生将他踩醒。 跟着人出来,方听见公主屋中的动静,一刻钟未到停息。 公主遇袭,公主府的这些近卫、暗卫倒安稳得很,一点要上去帮忙的意头都没有。 李绪有些恼怒,可转念一想,或许直面那个刺客,就是她的安排。毕竟她的身手,不会比子厦、茗生他们低,只会更高。 李绪应了声,回屋去。 翌日一早,菡萏揉着脖子起来,看着一地混乱,瞪大双眼。 “殿下,这、这、这,这是怎么了?”菡萏首先就想到进人了,“是有刺客吗?” 容清樾朝她身后端着水盆的万晴杨看过去,而后笑着坐在梳妆镜前:“是啊,有刺客。还好晴杨在,将刺客制服,否则你今天已见不到太阳了。” “真的有刺客?!”菡萏大惊,噔噔跑到她身边,上下看了一圈,“殿下你没事吧?我睡得那么死,殿下你怎么不叫我起来!” “人家的目标是我,你睡得正香,我叫醒你给我挡刀吗?而且还有子厦他们在,不会怎样。”容清樾将手浸在撒了花瓣的温水里,少许时候拿出,用帕子擦干净,好笑地说。 “殿下!你就是嫌我没用!”菡萏气急,气自己没用,也气殿下总是不为自己着想。 “你是服侍我的,不是来卖命的,你死了谁来照顾我起居呀?”容清樾擦净脸,拿笔勾眉,闻言抬眸,眼里含笑:“好了,你有时间在这生闷气,还不如去关心一下晴杨的伤势,她昨夜‘保护’我可是受了不小的伤。” 菡萏这才去看已在一旁尴尬许久的万晴杨,她脖颈上药包了起来,看那架势确实伤得不轻。 菡萏过去接了水盆,用一口软糯的嗓音叫万晴杨去休息,这里有她。 万晴杨感觉连空气里都是无所适从的尴尬,她无比确定,公主就是故意的。 用过早膳,容清樾破天荒的没去教场也没去玩乐的地方,绕过弯弯绕绕的长廊进了李绪的西院。 早闻消息的李绪候在门外,活像等夫归来的妇人。 容清樾为自己冒出的这个念头笑了一番,她这想的都哪里跟哪里? 时至九月,槐树花早谢干净,徒留一树苍翠。 容清樾没有立刻回答,拉过李绪的手就往屋子里走,旁人看着就似迫不及待般。 她身后没有人跟着进去,茗生要跟进去的时候,被子厦拦下来。 这是他第二次被拦。 茗生冷脸瞧着子厦,他腿早已好了,想听听他们又能编个什么理由。 容清樾防着他,从上次蒋国公府婚宴便昭然若揭。 子厦说:“听闻你身手尚好,我最近手痒,不若切磋一番?” 茗生的个头比子厦高一点点,冷眼睨他,显然不愿:“我腿脚虽可离开四轮车,终究不曾大好,与子侍卫比试明显是我吃亏,就不必了,我进去候着我家主子。” “绪公子有殿下照顾,你不必操心。”子厦伸着的手不曾有放下的意图,他微微笑着,“请。” 茗生从他眼神得知,他不可能让他往主子身边靠一步。 他既无留在这里旁听的可能,随子厦离开也非不可。 “你说,殿下知道这个绪公子身边的近卫有问题,为什么还要这么明显的支开他?不是平白招人起意么。” 邵群南这个小胖子,在公主府里不过两天,已经混得人熟面熟。府里上上下下都很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小子,魏大厨已经很久没人能将他做的美食一点不落的吃完,这几日天天琢磨新品,就为给邵群南做满桌的吃食。 跟他后头的梁郝与他一道倚在廊下的柱子上,邵群南大方地给他一块糕点. 梁郝:“绪公子身边只这茗生一人,他再不得用,也是绪公子的人。殿下这么做,一来是告诉他,她已经对他起了疑心,二来,若茗生知晓我等防他有所收敛还好,不收敛就自有我等抓他之马脚,顺理成章的把他从绪公子身边除去。” “哦——” 李绪体内致盲的毒不难解,只是年年堆积,对身体造成了损伤,他的体弱就是这么来的,加之在六公主府受罪时伤的根本未养好,邵群南给他安排诸多种药,清毒的、药膳、饭后进补的,一整个泡在药里。 容清樾一进屋,鼻腔就浸满了药味。 她顺手搀着他,让他安稳坐下,才说:“邵群南是我认识一位名医名下的徒弟,医术尚可,我让他来给你治眼疾。” 李绪怔住,他当真以为只是为他医治此前在六公主府留下的隐疾罢,居然是为他治眼睛的吗? 第72章 手腕高抬,指腹抚上眼球。 身在南启的时候,吃得毒物太多,眼睛从一开始的模糊不清到完全看不见,一年比一年严重,直到再不能更严重。 太医来过多回,只说他的眼睛已无治好的可能,说罢不为他医治。 他一直知道他的眼睛不是不能治好,只是他的皇兄们不让好罢了。 被她牵过的地方还有些灼热,让他不自在地转了转放在膝上的手。 “既然只是治眼,殿下用上迷药,”她坦诚相待,李绪不想隐瞒心中疑虑,“是因为茗生。” 容清樾对他猜到结果并不感到惊讶,只是治病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瞒着他,他身边就一个茗生,她这么做的原因很容易猜得出。 “你眼睛因一名为暗夜的毒而疾,此毒比较特殊——”她并未顺着李绪的话说,将邵群南与她解释的为李绪说了一遍,“生辰颇为重要,待你眼睛好了,自己为自己做长寿面庆贺……若有机会,我为你置办也可。” 李绪沉默许久。 她什么都没有明说,他知道,他的眼睛与茗生脱不了干系。 暗夜、特殊、生辰、茗生。 再是蠢笨的人都能想出其中关联,九岁眼睛出了问题,十岁茗生来他身边,眼睛自此再没见过黑暗以外的东西。 李绪笑说:“只要有机会,殿下想如何都好。” *** 九月下旬,中秋夜宴前。 玄关侯府。 萧烨白面色阴沉地坐于椅子,他对面的女子捧着今年新赏给萧烨白的白茶,闭眼细细感受这茶的香味。 整整十天,这宋时雨不要名声的日日来他府上,他躲出去她就四处打听跟着去,他实在没地去躺在家中装死,她便等在前厅,从清晨等至黄昏。 她是个女子,坐一天必定腰酸背痛,他做不到铁石心肠不见,可见了左不过无言以对。 宋时雨在人后表现出的冷然,也让萧烨白看明白她提出的姻亲只是某些事的跳板,她不直言他懒得去问,耗着呗。 她若像一开始那样,总拿着恩情说事,他还好送客一些。 头疼啊,头疼。 宋时雨没了宋致的牵制,她也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待,她有的是时间耗。 近来听说,她的父亲,已经在为七皇子物色德高望重的老师,让她不得不加快进程。 落下杯盏,宋时雨望向萧烨白的眼神不带一丝情感,多是冷情的理智:“若是有得选,我也不会选择萧世子你。只是时局所迫,时雨不得已而为之,萧世子暂且委屈几时,事成之后时雨自会同萧世子和离,并向外宣称是时雨威胁世子,往后世子的婚嫁概不会被影响。” 宋时雨完全撤去伪装,显露出她真正的目的,萧烨白顿时来了兴趣,放下翘起的腿,眉梢轻挑:“哦?时局所迫,什么时局?” “我知道萧世子与公主殿下在谋划什么,我知道你和公主可能用尽手段都查不到的东西。这些与时局什么的,我只与我的丈夫细说。萧世子可明白,到底要如何做?” 宋时雨的声音清清冷冷,听她说话如听一场春雨,有着扑面而来的寒凉。 “云都与宋致成仇的人众多,不乏同我一样的世家大族,宋姑娘何必在我身上吊死?”萧烨白并不为她所提供的东西心动,从目前掌握的东西,不非要宋时雨的援助,他们也可对付宋致。 况且宋时雨不透露任何投诚消息,萧烨白不可能信任她。 宋致对宋时雨这个女儿向来宠到极致,她没有理由叛变宋致。 似乎看透他心中思量,宋时雨徐徐道:“我阿爹并不爱我娘,他从很早开始就期望她死,死于一场意外或疾病,而他于我的宠爱同样只是表象。我看够了他的虚伪,我要我娘活下来,要她长命百岁。” 第37章叁柒 屋外狂风大作,窗户拍打窗框,声音一下又一下,刺耳挠人,下人着急忙慌进来将窗户关好。 萧烨白坐直了身,头一次认认真真审视面前的女子。 宋时雨面容柔和亲人,粉唇乌眉,称不上绝色美人,但舒心耐看。滴溜圆的眼睛倒映对面红漆楠木椅,深深望进去,似浸入寒潭,除了寒凉感受不到其他情绪。 由着她是宋致女儿的缘故,他不曾对她有过几分耐心。如今听她言语,倒和师姐有几分相似,冷静沉着,但比师姐多了几分绝情。 宋时雨瞧着他两手食指不停转圈,也不急催他表态是否信任。 茶水凉了好几回,下人进来又出去,始终不见堂内的两位主子说话,在静谧中无形博弈,不知是想争出个什么高下。 “你想扳倒你爹,与我等达成合作,我与殿下自会助你。我好玩乐,身边皆是颇有风情的女子,宋小姐知书达礼怕是看不上我这样的纨绔,故而婚嫁之事大可不必,宋小姐觉着呢?”萧烨白认为这算另一种妥协,他不愿与一个毫无感情的女人联姻。况萧家与宋家水火不容,他不想在扳倒宋致的同时被安上一个宋致女婿的头衔,平白让人诟病。 “合作讲求有来有往,我帮你们缩短拉下他的时间,而我的要求便是你与我成婚。”宋时雨不与他打太极,直言道,这婚非成不可。 第73章 “宋小姐应当知道,这对我来说并非一笔划算的买卖。”萧烨白面带笑意,眼里却散去原本一点怜惜的温意,“若宋小姐执意要以成婚为条件,很抱歉,这笔买卖不做。” 风停了,下人拿起扫帚清扫院中的落叶。 宋时雨撑着扶手起身,走到萧烨白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他,红唇轻启:“萧世子连这么微弱的损失都付不起,你们又能给我什么让我心甘情愿与你们合作的东西?” “萧世子与我算划不划算。”宋时雨淡笑,叙说:“只说成婚一事,你不过就是暂且背一背世人闲言,事成旁人只说你忍辱负重娶了仇敌之女,不论届时是否换主,你封王封侯不在话下;事败,总有人记得你的功劳。而换作我的处境,不论是否功成,背弃亲族的骂名将永世追随。” “世子觉得,在这场博弈中,你与我谁的损失更大?” 萧烨白哑口无言。 她说的确实有理。 当今世道,对女子总没有对男子宽容。 “我年岁虽长了些,但以我之家世想嫁一个高门贵子很容易,便是皇子,凭我阿爹的手段也可嫁。我要嫁你并非恨嫁,我有不得不嫁的理由。” “若我有得选,我不必拿我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央求一个我并不喜欢的男人娶我。” 她说完,不再等待萧烨白的反应,神情虽有激动,走动间仍然保持极好的端方仪态。 侍女椒茸以为还要等很久,一时没反应,待小姐走完台阶才连忙小跑跟了上去。 回去的路上,椒茸跟在马车旁走,与轿厢内的人说:“小姐,萧世子像是铁了心不想娶你,老爷一直不阻止,怕已经猜到萧世子会如此。” 椒茸作为心腹,她一直知道小姐要做什么,时刻胆战心惊,却也只能压下一切恐惧帮小姐瞒着。 她还没有完全脱离相府,身边陪着出来的人不知有几个在为阿爹探听情报,宋时雨端坐于马车内,面容平静语调却有些娇柔:“萧世子还未与他人定下婚约,他虽厌烦我总拿恩情说事,但日久见人心,萧世子定会信我的心意。” 椒茸眼瞳随意看了看前方,似安慰般答道:“小姐容颜在都城数一数二,六艺精通,知书达理,时日一久世子定会为小姐倾倒。” *** “宋致不喜他的夫人。” 容清樾捏了几粒食,散散洒在池中,色彩各异的锦鲤浮上水面。 虽说入了秋,却仍旧闷热,孔氏为她打扇,说:“丞相与夫人何氏琴瑟和鸣,在都城可是出了名的受人赞誉。” “人前恩爱人后仇不少见。”萧烨白吃着厨房新研制的冰碗,哈出一口寒气道。 “的确不少见。”容清樾说,“宋时雨不想和你耗下去,说了她现今能给出的所有消息。” “嬷嬷,你去厨房和老魏说一声,梨汤多煮会儿,少放点糖。” 孔氏应声,离开时将其他人遣散,将空间留出来。 容清樾撩了裙摆坐下,吃起已经去籽去皮的葡萄,说:“宋时雨的话,你听出些什么来?” 萧烨白的冰碗很快见了底,周身的人都被遣了出去,砸吧几下,回说:“现今的婚嫁多是盲婚哑嫁,真正能在婚后情深恩爱的不多,故而在人前作恩爱模样不稀奇。宋致与夫人何氏年幼相识,说一句青梅竹马的轻易不为过,这么些年将何氏护佑非常,年及五十还如三十模样。宋时雨那般着急,她不至于在这事上打幌子。奇怪在于内里不合,多少会有些嘴碎的家仆传出话来,而这几日我遣人打听,相府内外对丞相夫妇一致称好。” 很耐人寻味。 宋致与何氏何灵環婚约也算都城佳话,年幼相识,青梅竹马。宋致十八求娶何氏,奈何彼时宋家不算名望世家,何氏宗族不同意这门婚事,一直作罢。坊间传言何灵環曾繁华此生非宋致不嫁,她等了宋致十一年。昌宁帝登基拜他为相,不论何氏如何看不上宋致挟帝夺权的做派,最终抵不住同意了这门婚事。 成婚半年,何灵環有了身孕,来年生下长子,未满周岁夭折,将养两年有孕生下长女宋时雨。可惜这孩子身体孱弱,宋时雨一直病痛缠身,宋致请了道士,说是何灵環与孩子相冲,要将孩子送离身边,在外养至四岁才能安然度过此劫。 何灵環承受不起再次失去孩子的痛,选择让女儿平安活下来。宋致为了让何灵環不想起伤痛,勒令所有人都不可在何灵環面前提及孩子。好在隔了十年,何灵環人至中年再度有孕,生了儿子,至今也算平安长大。 剖析宋致夫妇这一生,好似没有能让彼此生出嫌隙的地方。 盘里的葡萄没了,容清樾细细擦拭黏糊的手指,说:“嫌隙,生在不可见之处。” 萧烨白说:“宋时雨被送走那四年?” “你是男子有些事看不透。丞相若真有心娶何夫人,不会让她等十一年。十一年后求娶,并非获得何家人的认可。听说当年丞相大婚,宾客不足五十人,办得很是寒酸。若是我心爱的男子对我如此,再是心仪我绝不会要。” 第74章 萧烨白垂眉笑笑,领悟到,说:“宋致早在与何灵環成婚之前,就已生了嫌隙。可若是如此,她本可以拒绝,另选他人,继续跟着宋致作甚?” “要说同是男人看不懂男人呢。”容清樾说,“我也只是猜测——宋致早对何灵環生了异心,她并不知晓,所以傻傻嫁了过去,嫁过去之后才发觉不对,而非两人相互之间生了嫌隙。” 她一直不明白,以宋致手里的权柄,他手握兵权、万贯家财,如何不反了他容氏,自己登帝。筹谋到年过半百的年纪,却依旧只是掌控朝堂。 想过他喜欢这样掌控上位者的乐趣,也想过他夺位名不正言不顺,要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时机。 如今看来,也许有他背后隐藏那人的原因。 “你有机会去查一查宋时雨的身世。” 萧烨白玩弄发丝的手顿住,说:“师姐认为宋时雨的身世有问题?” “如果宋致真的另有情人,宋时雨的身世就有问题。” 身在宫廷,许多事听得多见得多。宋时雨被送离母亲身边四年,四年不见何灵環如何能完全确认回来的这个孩子是她真正的孩子? 狸猫换太子的戏码实在常见。 “好了,邵群南应该给他施完针了,我去看看。”萧烨白稀奇于她对那质子的上心,正要开口揶揄,容清樾回过头来,说:“丞相手眼通天,宋时雨在丞相府几乎很难传递消息出来,既要与人合作,要让人方便才是。” “师姐的意思我明白。”萧烨白模糊回道:“我会考虑。” *** 魏大厨又研制了新鲜玩意,邵群南给李绪扎完针,舔着嘴角就跑了出去,撞见容清樾不羁地拱手,不待她问什么,擦身跑远了。 她进屋,李绪眼前的纱摘掉放在手边小几上,睁着一双眼。 伸手在李绪眼前晃了晃,没有丝毫反应。 邵群南说过眼睛恢复的过程有快有慢,但半月过去,李绪还是见不到一丝光亮。 还是太慢了。 与宋致之间的对峙越来越快,若李绪的眼睛长久好不了,学不到保命的东西,她将人送回南启,也不知正不正确。 “殿下?” 容清樾回过神,李绪歪着脑袋疑惑的偏向她,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盯着他那双无神却勾人的眼睛,情不自禁的,倾身上去,手指轻抬他下颌,近距离看着。 呼吸交融,李绪闻到不轻不重的花香,喉结滑动,身子绷紧:“殿下每日来都要看,不腻味?” “谁让我没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容清樾喟叹:“自然要多看看。” 李绪向后仰去,脱离她的手,离开她极具包裹性的气味,试探道:“殿下这是中意我?” 他以为她会一笑置之,不曾想她闷笑一声,说:“是啊,殿下我中意你,你接受吗?” 第38章叁捌 茗生松散的脊背挺直,等待着李绪的回答。 “能让殿下中意是我的荣幸。”李绪精准无误握住她失了支撑往回缩去的手腕,直起身像她方才一样,往她靠拢,他说:“可我觉得,殿下并未完全中意我。” 被他握住的地方烧人得很,容清樾挣了挣,他握得紧挣不开,随他怎样,说:“真是敏锐。让我完全中意,可是要付出极大代价,绪公子付得起么?” 李绪松手,修剪得当的手指剐蹭她的肌肤,麻意顺着脊柱一路向上,被披散长发遮掩的脖颈已然泛上淡粉。 他说:“只要殿下开口,晏淮没什么付不起。” “我还没说什么代价,你便答应得这般爽快?”容清樾摩挲手腕。 李绪:“殿下想要什么?” 容清樾笑说:“若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殿下你答应过护我主子平安!”茗生急不可耐地出来插话。 李绪说:“茗生住嘴。殿下多次救你我于水火,便是要命,也不该有怨言。” “主子!那些水生火热本就是因她……” 茗生说得激愤,蓦然对上李绪的眼神,顿时住嘴不敢再言。 容清樾看主仆俩唱戏般,等茗生歇嘴,才说:“罢了,你愿意给,我也不会要。说过要让你活,我不想做失信的人。” 拳头骤然捏紧,李绪不敢将情绪过多表现在她面前,压下苦涩,稳住声线说:“晏淮的命就在这,殿下可随时来取。” “再说吧,我现在拿你的命也无用。”容清樾低低说,“你今日扎针,想来累极,不多叨扰。” 容清樾离开时,李绪准确无误地找到她的背影,一片虚幻的白中唯有她浅紫色衣裳带有色彩。 她身旁无一物,孑然一身,纤细的身影充斥着不该属于她的孤寂。 明明,她身边有那么多人。 殿下希望但不敢把未来的计划寄托在他身上,是他不够让她信任,是他没有足够的实力能帮到她。 “殿下,”李绪蓦然出声,说:“晏淮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容清樾已出了门,脚下不停,也不知是否听到他的话。 ***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带走酷暑遗留的炎热,气温一日继一日的低。 第75章 太后在宫里备了暖锅,叫容清樾进宫陪伴。 容清樾去临街铺子卖了些宫里不常吃到的糕点,外头的糕点不如宫里御厨做的精致,但烟火气宫里没有。 永孝殿白雾缭绕,太后围在桌边清点今夜的菜品。 “哀家听说容祺最近好学,三次登门要入谭祚恒门下?” “是啊,不知七皇子怎的突然改了性子。”郭氏掌着暖锅的火,说:“不过谭太傅自太子离世便辞官回乡不再出世,七皇子这是想要获得太傅青睐,与三皇子争一争皇位不成?” 太后说:“谭祚恒心高气傲,当年看重悯宣的天资才愿当那太子太傅授其诗书。容祺资质平庸,他看不上。不过,要争这皇位倒是真心。哀家听说,他看上了萱儿伴读里的程蓉月,这是哪家的孩子?” “回太后,程蓉月是青麟卫总督程科之女。” “程科,皇帝身边的近臣。”太后说,“程科与其他官员关系如何?” 郭氏说:“程科此前是青鳞卫十年前救驾有功,受了重伤养了五六月才好。陛下念其功高,升他做了青麟卫总督,算是忠臣。” “忠臣?”太后转眸,思索片刻,说:“容祺曾养在凌垣身下,凌垣的心思不会养出个纨绔来,这些年怕都是装的。顺着当年刺杀,摸底查一查,确保程科的忠。” 郭氏应下。 听着门外的呼声,孙女到了。 郭氏搀扶太后迎出去,还没到门口,容清樾已经走了进来,小狗似的闻了闻:“好香啊,祖母的暖锅又放了山珍海味?” “我的小啾可是个金贵的,可不得用山珍海味养着。”太后拿过帕子擦了擦被飘雨打湿了一点的发,疼爱地说。 郭氏见祖孙两人温馨,挥手让多余的仆从退了出去,只留少许几人在内服侍。 容清樾用热帕子净手,迫不及待坐下,含一口茶漱嘴。祖孙俩挨着坐,她们不讲宫里那些规矩,似平常人家的祖孙,菜烫熟容清樾先给太后夹,菜落在碗里,抬头对上太后含笑的眼眸,见到太后已经满头银发。 太后是北晋开国来活的最久的一位,现今已是七十八岁的高龄,可她还是忍不住感伤。 时间过一天,太后能这样注视着她的时间就少一天。 若国家安定,她愿意宿在这永孝殿,陪着祖母直到安享晚年那一天。 太后见她怔忪,说:“听说你在宫道上遇到永宜,吵架了?” 她进来时面色不虞,太后都看在眼里。 马车停在宫门外,菡萏先一步出去替她撩开帘子。 走在宫道上雨又下,容清樾从菡萏手里接过伞柄,遇到从宫里接找小叔的任箫出宫的容依音。 容依音是嫡长女,出行排场向来大,这次也不例外,身后跟了乌泱泱一干仆从。 “你啊!一点公主样都没有。”容依音看一眼她身后稀散几人,随后话锋一转,说:“过几日就是你生辰,正巧时值百官进京朝贺,父皇准备为你大办一场。自你领兵出征,生辰都不在宫里,如今总算好了。” 容清樾说:“是啊,时间不等人,晃眼就过了。” “三皇弟明日回朝。”容依音说:“听说他手里的事还没完全处理干净,但就怕误了你的生辰,将一些善后的事留给底下的人,特意快马加鞭赶回来。不过他因身份与诸位皇子公主都无甚往来,你与他的关系何时这般交好?” “不算交好。”容清樾淡声说:“同为陛下子女,总是有些交集,他回来缘也是因此。” 容依音眼里的晦色悄然散去,拢住氅衣抵挡冷雨下的风,说:“他如今是赈灾功臣,朝堂上拥立他的心思也愈发明显,母后说前几日父皇已经在同丞相商议封他为王。” 昌宁帝诞辰一到就是花甲之年,膝下六位皇子除去九皇子皆在二十岁上,却无一人封王,若三皇子第一位封王,便意味着陛下对他更为看重,他立储的机会比其他皇子更大。 封王之事与宋致商议,容清樾知道陛下还有犹豫,他其实一直将希望寄托在小九身上,在他身体还算健朗的时候,小九只要能长成他期望的样子,无论三皇兄多有建树,他也还能再放一放。 容清樾说:“前朝皇子及冠尽皆封王,封王而已,三皇兄的能力这爵位给他并无不妥。” 容依音看着她的侧容,凌厉的棱角,为她本柔和的面容添了冷然。 显然她不愿意为他们皇后一脉争一争皇位,和当年阿兄执意要代替妹妹前去西佑一样。 明明阿兄只要安心待在北晋,认真筹谋将宋致拉下,他受人拥戴,皇位只会是他的。可偏偏他要走,再也不能回。 容依音说:“你被阿兄教得极好,可谓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 “阿姐,北晋已经烂了。” 容清樾理解她想要将皇位攥在嫡系手里的心,随着陛下年纪一天一天长,身子骨也愈发不得力,皇位之争很快就会到来。容依音怕他们是嫡系,怕新皇不出自嫡系,往后忌惮他们的身份,会对他们下手。 她说:“陛下是明君,他用了这么多年已经做到最好。可前朝几位陛下不是,他们的荒淫无道、他们的懦弱让北晋被北晋的朝臣一点点蚕食,成为他们手中之物。下一任皇帝必须在陛下仙去后能撑起大局,能压得住还想掀风的老臣。小九如阿兄一般有谋略,陛下自然愿意将皇位交到他手中。可阿姐你清楚,小九没有那个能力。” 第76章 “陛下有自己的考量,皇位不论落在谁手上,陛下都会为你我为皇后娘娘想好后路,荣华富贵依旧,尊荣依旧。” 两姐妹说话点到为止,说太多猜忌太多会伤了姐妹情分,她拿出大义来说皇位归属,容依音又能说什么? *** 容清樾将枸杞挑出去,说:“没吵,只是三皇兄特意为了我提前回来,阿姐有点奇怪。” 太后点头,两姐妹感情多好她知道,倒不会因为这点小吵小闹伤了和气,说:“容济生母只是个宫女,你父皇要封王,永宜难免有所不忿。” 吃得些许燥热,容清樾两杯水下肚,郭氏眼尖看到过来为她打扇,她问道:“祖母,兵部侍郎被弹劾下狱,可是您在背后作推?” “葛力金将支援边关的军粮倒卖,贪墨一千两银子,哀家只是让户部俭事将账本上报罢了。”太后说得风轻云淡。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为了我呢。”容清樾眉梢微挑,说,“我可是查到葛力金授命让人在我回京路上截杀呢,还没想出计划怎么报仇呢,他就下狱了。” “可不是为了你!”太后戳戳她的脑门,宠溺地说,“你与皇帝要对付丞相,葛力金是丞相党羽,他的钱财多半流入丞相手中,顺着他的线可以往下查。那么一大笔银子,丞相并不奢靡,总有别的用处。顺带呀,替你出出气。” 太后这一生儿孙环绕膝下,尽享人伦之福,可最最疼爱的两个孙子孙女,一个为了自己的使命生死,唯剩一个,她可不管外人说后宫干政滥用权利,她想好好护着。 “祖母待我真好!” 容清樾吃饱喝足出宫回府,途径九灵河,正巧遇着杂耍,敲停马车,下车吹着凉风看戏。 秋夜寒潮,街上的行人并未因此而减少,人潮喧闹,有人被惊到发出赞叹,亦有人看得入迷。 要是李绪眼睛好了,看到这些应该会开心。 片刻后,容清樾忽然怔忪,她已经会经常想起李绪,但其实他们之间真正的相处少之又少,笼统加起来可能十个时辰都没有。 是因为他和她一样太孤单,无可依靠,所以她更*加怜悯么? 没了宵禁,街上看热闹的行人等到该回家的时候才三三两两离开,没多久街上只余地上散落的菜叶、包油馕的纸还能证明此前这里热闹过。 容清樾提裙登上马车,车夫牵绳子落下,马匹悠悠往前走。 第39章叁玖 十月初九新帝登基,百官朝贺。 十月前后云都城门外,马车鱼贯而入,都是各地进京朝贺的官员。 棕布包裹外厢的马车毫不起眼,窗帘动了动,从里面撩起。 甄瑶看向高耸的云都城门,坚石高垒,城门用铁桦树制成,厚重无比,比梵南城土沙铸就的城门不知坚固多少。 若是梵南城的城门有如此牢固,战争来临时,绝不会那么艰难。 前头骑马的陆伯良勒了缰绳,回头说:“宅子置办在城西,离殿下的府邸稍远,咱先带着孩子回去修整,过两日再去看望殿下吧?” 甄瑶三月生下孩子,月子期间陆伯良把她照顾得很好,可是梵南城那种地方,照顾得再好,吃食上总归供给不上什么营养。 马车脚程慢,这一路颠簸两个月,孩子在路上都病了三回,甄瑶却说什么都要进京一趟,陆伯良拗不过她,小心呵护。 好容易进京,他不想甄瑶不顾劳累,马不停蹄的去见容清樾。 甄瑶也并不急切,反正回京有的时间去看望将军,她点点头,说:“依你,先回去休息,将军生辰前一日我再去。” 陆伯良纠正道:“殿下现在辞去军职,别再称将军,该改口称殿下了。” 这个要求甄瑶不依:“将军是北晋的将军,公主殿下只是皇城的殿下,总有一日将军还会是将军。” 陆伯良要被她绕晕,但还是耐心为她解释:“不是不能称将军,只是现在军职已卸,殿下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一直称将军,会被都城那些对殿下虎视眈眈的奸佞揪住,往大了说,他们会称殿下还有拥簇,意图谋反。” “你这简直无稽之谈,一个称呼而已……” 甄瑶声音渐弱,突然想到阴谋永远不会因为只是一个称呼而不发生。 *** 十月初九宫中办宴,前朝后宫分隔开来,容清樾也要入宫,这次去后宫女眷的宴席。 早早的窗外叽叽喳喳一阵压着声音的吵闹。 临近该醒的时候容清樾眠浅,耳畔是檐角风铃的脆响,她掀了掀眼睑,实在沉重不想睁开。 外面在捣鼓什么她一清二楚,只是府里的人自觉瞒她瞒得很好。 想想今日足够受累,便多再睡会儿,翻了个身再度睡去。 “快快快,那边摆好,待会儿殿下一出来就能瞧见。”孔氏压着嗓子指挥。 子厦坐在屋顶观望,梁郝在旁吃着他相好做的香炒花生,看底下一众人卖力地布置惊喜,不由感叹:“真是费足了心。” 子厦说:“殿下许久不回,难得有这样一个大日子,嬷嬷她们自然开心。” “这些花花草草得好些钱呢!”不会武央了子厦好几天才被提溜上房顶玩玩的邵群南啃着鸡腿,小声说,“要是拿来买鸡腿,可以买上百个,吃都吃不完了。” 第77章 两人甚是无语地看着他,这些日子他为绪公子医治,要什么吃的殿下都依他,让魏大厨给他做,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本就小的眼睛都快被肉遮住看不见。 这吃口,活像在万月谷穆淙先生没给他饭吃。 日上三竿,一片欢声笑语中容清樾迷迷糊糊醒来,终于睁开眼,就与在床头候着的孔氏对上视线,惊着一下。 “嬷嬷,我心脏不好,你别总是吓我。” 容清樾揉着眉心起身,声音略微沙哑,玩笑道。 孔氏呈上温水,看她喝下,又从身后菡萏手里接过盆盂,让她净手。 她今日过分周到,让容清樾有些许不适应,毕竟这些小事一般都是菡萏和晴杨来做。 孔氏边为她穿衣,边问道:“昨日甄夫人来过,您脸色就不太好,还叫了医女,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容清樾抿抿唇,不是很想提及,话音一转,说:“嫂嫂怀孕后身子不好,待会儿让府里的女医去她府上看看。” “是。”孔氏为她戴上耳坠,今日衣裙便穿戴完毕,说,“时候不早了,殿下用了早膳进宫去罢。” 容清樾看一眼天色,确实不早了。 她自动忽略菡萏雀跃的眼神,走到朱红色门框侧边,阖上眼,长舒一口气。 生辰而已,被人这样重视,要揭晓为她准备的惊喜时,不可能说不紧张。 屏息着睁开眼,转身跨了出去,扑鼻而来清新淡雅的香味。 她寝殿门外长廊摆满了茉莉,洁白胜雪的小白花隐藏在绿叶中,煞是赏心悦目。 “寿星大吉,寿星大吉!” 还没走完长廊,远远就闻着声带受损的沙哑声音,一直不曾出现在厨房之外的魏大厨魏铭端着一碗老远能闻到香味的长寿面过来,放在院中雕刻花纹的石桌上。 院中所有人满脸洋溢喜悦,跟着魏铭一同恭贺祝词。 李绪立于人群末端。 殿下生辰这一天的热闹,是他这一生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东西。 他们声音里都是那么的热切,送上的都是最诚挚的祝福。 她真的很用心的对待公主府里每一个人。 容清樾吃得很香,她虽不爱喝汤,今日为了不辜负魏铭的心意将汤也喝完了。 午时一刻,容清樾的马车停在宫门外,李绪与她一同下车,与此同时另一辆马车也停在旁边。 帘子掀起,容清樾蹙眉看着穿青蓝绣粉荷锦履的小足踩踏仆从脊背处,女子的重量压弯了仆从腰背,重重匍匐下去。 “臣女程蓉月见过公主殿下。” 程蓉月? 容清樾因这名好好打量两眼,温婉的长相,并不出众。 若真是个忠臣之后,倒也尚可。 容清樾说:“平身罢。” 程蓉月视线落在她身边戴着眼纱的男子身上,男子一身月白色锦衣,合身得体,强烈日光下泛着光晕,她说:“殿下,这位便是南启质子?” 容清樾不满她打量的眼神,将李绪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可惜她的身量不能完全遮住,道:“是啊,他就是南启质子。” 她的身量相较于李绪要矮上一些,可在女子中却是极高阔,向下睨人的眼神带了蔑视与压力,程蓉月承受不起,慌忙躲闪,强颜欢笑着说:“质子是为殿下面首,这个身份,怕是不能入宴?” “我看程小姐也引了伴读的光,否则以你的身份怕不能入宴?”容清樾刻薄地说,“你也知道他是南启质子,除却是我府上面首之身,他是质子是臣下,乃陛下亲召,入的是前朝的宴,为的是让质子看到我国之强盛。怎么,程小姐是觉得陛下这决定有失妥当?” 程蓉月当即低头:“臣女不敢!” 本也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人,容清樾不欲多说废话,带着李绪进宫朝见。 程蓉月恨恨望着公主离去的背影,她说不得是大官家的女子,可也是能与七皇子议亲的女子。是七皇子看上的她,说明她也有过人之处。 “小姐,您怎么说也是将来的皇子妃,晋昭公主如此,是一点都不将您放在眼里啊!”侍女替她打抱不平道。 “要不说不是一母同胞出来的。”程蓉月说,“罢了,再让她嚣张几日,待……” 程蓉月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适时闭嘴。 *** 永孝殿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凌垣长公主。 凌垣长公主自今上登基便不爱入宫,几年才偶有一次,近几年更是一次没进过宫,若不是时常有长公主的画像带进宫里,太后恐怕记不得她的模样。 长公主见太后迷茫地看了好一会自己,娇笑道:“女儿只是一段时日不曾进宫,母后这就记不得女儿了?可让女儿伤心了。” “哦——是凌垣进宫来了。”太后恍然,随后说:“今日怎么想着进宫来?宫外没好玩的了?” 这宫里活下来的,个个都是人精,长公主哪能不知太后说的她府里那些个欢好的男子,说:“那不能,母后不知,一个新鲜玩意儿能用上许久,这新鲜玩意厌恶了换一个就是,何愁没好玩的?” 第78章 她身上的熏香实在惹人头晕,太后手撑着脑袋,阖上眼赶客:“想来你也不是特地进宫来见哀家,没事就退下。” “女儿肯定是来看母后的,”长公主低低笑道,“不过也有其他乐子,不过嘛,乐子还没来,先叨扰叨扰母后。” 太后看她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粘着,头疼不已,伸手让郭氏扶着去了内间。 “呀,看看谁来了,这不是咱小啾嘛!” 长公主吃了一盘果干,正要去外面消食,与来永孝殿请安的容清樾迎面撞上,摇着折扇亲切迎上去。 “姑姑安好。”容清樾一样面带笑意向长公主福了福身,伸头看向听见声响出来的郭氏,问:“嬷嬷,祖母呢?” 郭氏不着痕迹瞅一眼长公主,慈蔼地说:“太后今日不知怎的有些头疼,去后面小憩了。” 容清樾松开与长公主交握的手,说:“严重吗?叫太医了没有?” “无碍。”郭氏摇摇头,说:“休息一下就好。” 容清樾神色微松,说:“离开宴还早,我等祖母醒了一道过去罢。” 长公主静静看一会儿两人一来一往的讲话,笑意不减,只眼底升起些许不耐。 容清樾坐下,郭氏遣人上茶。 室内一片幽静,西晒的阳光从小轩窗漏进来落在小几上稀稀疏疏,室内的檀香浓重了些,颇有熏人的意味。 长公主收了折扇,说:“小啾,时辰还早,母后应当还要再睡会儿,你随姑姑出去走走?” 郭氏看日光正盛,委婉说:“长公主殿下,太后最疼爱殿下您是知道的,定是想睁眼就见到殿下。” 长公主仍旧笑盈盈地回绝了郭氏:“无妨,只出去一会儿,半个时辰就回。” 太后苍老的声音在里间,叫郭氏进去,低声说了几句,郭氏再出来,对容清樾说:“殿下,太后说她还有些疲乏,还要睡许久,您可以先于长公主殿下出去走走,在这坐着也无趣。” “也好。” 容清樾应下,与长公主去往御花园。 在长公主面前与在永宜公主面前不可同语,菡萏不敢让殿下亲自撑伞,老老实实不远不近跟在主子身后,挡住过强的光。 “听闻你在宫门外斥责青鳞卫总督的女儿?” 长公主似是随口一提。 “程小姐年纪尚小,家中女眷又少,无人管教,口误遮拦了些。”容清樾不直接承认也不否认,道出事因。 长公主调查过程科家中情况,程科中年丧妻,唯剩这一女儿。 程科穷苦人爬上来,重男轻女,除了守卫在皇帝身边,就是流连烟花地,不愿出钱养个妾室。对程蓉月不喜,却也无儿子宠爱。好在如今女儿攀上七皇子,对她关注多了,女儿缺爱那么多年,蓦然得到宠爱,自是容易忘形。 长公主说:“程家小姐进来颇得你七弟青眼,他父亲又得陛下重用,想来这桩婚事十有八九能成。她将来也是你弟媳,怎么说也该对她和蔼些,免得人还没进门,你就被冠上刻薄准弟媳的名声。” 这话乍一听,长公主在维护她的名声,偏偏容清樾觉得有些异样。 “说起来,姑姑从前遇到这样以下犯上的,轻则掌嘴,重则杖责。”她玩笑说:“我还从未见姑姑对以下犯上的人这么宽容呢。” 长公主抚了抚鬓发,说:“姑姑老了,见不得那么多血腥,能少一桩就少一桩吧。” 容清樾笑而不语。 有些话,听听就好。 行至御花园湖中凉亭,两人一同坐下。 水色淡绿,映着云天,湖畔应季的花三两开着,鸟鸣瑟瑟。 容清樾问:“姑姑,我记得,您曾经身子不适,不可控制的丰腴?” 第40章肆拾 昨日甄瑶带着孩子来公主府,容清樾许久未见她,一时间眼眶泛红。 去里间坐下,容清樾捏了捏孩子软乎乎的小脸,说:“嫂嫂,生孩子很辛苦吧?” “俗话说生孩子是道鬼门关,这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甄瑶眉眼间带着对孩子的爱意,说,“生的时候怕自己死在那儿,看着自己千辛万苦生出来的孩子又只觉欣慰,不枉费我受的苦。” “不过,有一事……”甄瑶面露难色地看了看在场的人。 孔氏和菡萏都是宫里调教出来的,贯会察言观色,知趣地招呼所有在里头服侍的仆从出去。 屋里只留她们二人,甄瑶还是不放心,左右看了看,见孔氏将门都关上,才解了衣扣。 容清樾不解:“嫂嫂你这是……” 甄瑶瘦长的手指撩起衣裳,露出布满棕黑色纹路的腹部,她说:“算来衡儿在腹中并不大,可随着月份增长,这些纹路愈发严重,产后不论如何都消不下去。梵南城没有医女只有稳婆,问她们也没有丝毫办法。” 容清樾眉心拧起,喃喃说:“怎会如此?” 甄瑶满脸愁容地说:“我此次一定要随乔居北上,就是想来问问,你身边应当有医术超群的医女,可否帮我看看?” “这是小事,我立刻将人遣去你府上。”容清樾爽快答应,她犹豫着问道,“嫂嫂在意这些纹路,可是先生对你……” 第79章 她小心谨慎地看着甄瑶的脸色,要是不愉立刻认错,好在甄瑶失笑道:“乔居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岂会因这点事冷落于我?是我看着伤心。” 女子皆爱美,甄瑶平日里刻意不去想,可每每与陆伯良温存时,总会不由自主觉得肚子上的纹路很丑。若能找到法子祛除最好,反正总要试一试。 容清樾的手不由自主抚了上前,感受到痒意柔软的腹部轻轻收缩。 她低声说:“这是怀孕时产生的,那……” 见她出神,甄瑶慢慢拢好衣服,一颗颗扣好,问:“怎么了?” “没什么,想起一桩旧事。”容清樾回神说,“嫂嫂,我先让医女给你瞧上一眼。” 入夜,甄瑶用过晚膳离开,容清樾将医女召到自己房中,询问关于女子怀孕长纹一事。 “禀殿下,您所言之物乃女子孕期生长,初期为紫红色,随着时间推移颜色慢慢变浅呈现白色。人体太过丰腴也会长纹路,一般不会出现在腹部。” 阿兄离世前,容清樾曾在长公主府住过一月,某日长公主带她到蕖州行宫泡汤泉,无意间露出腹部,上面的纹路与嫂嫂的如出一辙,唯有一点不同——长公主的纹路已变淡呈白色,而嫂嫂的还是紫红色。 当时容清樾好奇地戳了戳,问长公主那是什么。 长公主笑说,是她多年前身子出了问题,好嘴贪吃,过分丰腴长出的纹路。 彼时她十岁不到,哪里知道那是什么,她说是丰腴长的,就信她是丰腴长的。 如今看来,姑姑孕育过孩子,以她的身份完全可以养在身边,为何要隐瞒? 还是说,那孩子才生下来就夭折了,所以姑姑不愿向外界透知。 *** 长公主目光凝住,慢慢偏向她,指腹有节奏地点着桌面。 沉默一会儿,长公主说:“怎么?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已经好了,只有淡淡的印子。” 容清樾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随口一问,姑姑莫要在意。” 她倒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好奇,既然姑姑不说,她也不必追问个全须全尾。 那头太后醒了遣人过来,容清樾随人走了。 长公主玉指一拂,桌上翠玉盏掉地碎裂开来,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晋昭最近见了什么人?” 她可不信什么突然想起来,十几年的往事,没有引子谁想得起来。 “禀殿下,晋昭公主还为镇国大将军时有一军师名为陆伯良,他此次进京将他夫人一起带了来,昨日去见过公主。他的夫人才生过孩子,想来晋昭公主便是由此想起。” 古娥一直听吩咐关注晋昭公主的一举一动,长公主一问,很快答道。 她随后试探问道:“殿下,晋昭殿下猜到你曾有过身孕,可该如何是好?” 长公主转动刚呈上来的镂空雕花盏,思索着。 小啾方才只是试探问了问,应当是知道她生过孩子,但还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是死是活。 “当年经手的稳婆太医宫女宦官已经当即处理,只要你们不背叛,她便是要查也查不到什么。”长公主说。 古娥到底做了长公主多年侍女,听出她言外之意,跪下奉上誓言道:“殿下放心,奴跟随殿下多年,只尊殿下,万事以殿下为先,绝不背叛。” 没有得到长公主认可却听到她们主仆二人谈话的宫女侍从,在长公主起身回太后宫里时,被无声拖了下去,死于不明不白中。 *** 西下的落日映红天际,慢慢变淡消失不见,整片天空沉入黑夜,皇宫却是灯火通明。 前朝宴设在恒阳宫,能入宴的都是如今在朝中有头有脸的大臣,当然也有沾了关系的,譬如陆伯良。 以他的官职,若不是殿下为将时最信任的军师,自是上不得宴席。 落座后,他的目光便被对面白衣男子攫取。 一袭月牙白袍子与满座红、紫的官服格格不入,如同一袭月华落入暗黑的格子中。 南启质子唇色嫣粉,面上也带了健康的红润,殿下将此人照顾得很好。 他远在梵南城听说了他做了殿下的面首,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殿下让他做面首必是事出有因。 丞相放权、陛下着力培养军力之前,北晋在南启手上受过的屈辱不计其数,纵使这一切都有朝中官员贪权贪财参与导致的份,他们也决计不会为难自己。 如今宴会里就坐着一位可拿捏的,箭弩的准心自然对准他。 “听闻质子在晋昭公主府过得恣意极了,看来是与公主契合极好啊!” “定然如此,你等不曾瞧见,一直传言体弱的质子如今已是面色红润,若没得到滋润怎能如此?” 听出内里含义的官员全都笑了,不乏添补臆想的。 李绪听着茗生给他报过菜品,手中捏着小巧酒杯,殿中亮如白昼的光让他有所不适,闭眼聆听在座各位的能让人恶心作呕的笑声。 等笑声慢慢落下,李绪才说:“承蒙公主殿下不曾看轻,认真待我,才有晏淮如今,诸位大人莫要调笑才是。” “你们瞧,质子都会为公主殿下美言,承恩不少哇!” “快,质子与我等说说,公主殿下见着你似如狼似虎还是滴水成花呀?” 第80章 旁人附和道:“怕是如狼似虎,公主至今日已有二五,若不是质子,身边还没个男人,见到质子似久饿见肉的狼才合常理。” 今夜发话的这几位大人,家中姬妾数量为北晋之最,自是最懂那闺房乐趣。李绪到北晋来,被带到公主府赋予面首之名,他们找茬也只能从此处找。 “我与公主于灵魂上契合。”李绪笑笑,平静而有力的回击,“公主冰清玉洁,不如诸位大人,色彩斑斓多姿多彩。” 陆伯良抿酒低笑,这是在骂那些大臣脏得色彩多样呢。 “你!” “你区区一个质子,安敢如此讥讽我等!” 李绪说:“大人误会,我是在夸诸位大人,怎能说是讥讽?” 几位的脸色青紫交加,咬牙切齿,却不能直言反驳他就是在讥讽,不仅显得自己小肚鸡肠,还间接透露自己脑子想得不干净。 真真是哑巴吃黄连。 “陛下到!” 在暗处看了好一会儿戏的昌宁帝捋捋胡子,宁海和敏锐觉察,即刻高呼。 “陛下万岁安康!” 昌宁帝年逾六十,身姿面容却似四十年华,双目有神,精神奕奕。 他不曾立刻落座,已经褶皱布满斑痕的手交叉拢于袖中,垂眸扫视红紫分离的朝臣,不发一言,静静看着。 让底下那些人大气不敢喘,垂头寻思陛下从什么时候到的恒阳宫,方才的话听到多少,听到会如何。 “听闻叶卿对吾三女不曾有男人有意见?”昌宁帝淡声说过‘平身’,开始兴师问罪,鹰眼聚焦紧盯还没坐稳妥的叶樵。 他是方才讥讽晋昭公主无男人滋润中的一人。 叶樵顿时汗如雨下,起身拱手,急忙说:“臣不敢!公主贵体,自是有男子趋之若鹜,今身边已有质子,可至今公主不曾成婚招纳驸马。据臣所知,都城已有许多女子效仿,长久如此,于北晋不利,望陛下明察。” 昌宁帝似是叹了声气,带笑提醒道:“叶卿,今夜宴是朝贺,若要数落公主,还是留到朝会上去说罢。”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被热气冲昏了脑子,叶樵不仅没有顺杆爬下,反倒说:“陛下,恳请陛下为公主赐婚,圣旨下公主不敢不从!” 昌宁帝问:“叶卿认为给公主赐婚,北晋才俊谁最合适?” “私以为,虞安侯方家二子方临清与公主自幼相识,他对公主至情全都城的人都看在眼里,与公主匹配最合适不过。” 底下一阵哗然,方临清确实是为才俊,文武双全,长相松风水月,匹配公主尚无不可,可这是在他断腿之前,现在如何与一国公主成婚? 而且方临清喜欢晋昭公主满城皆知,二公主喜欢方临清、晋昭公主拒绝方临清也是人尽皆知。 以宋致马首是瞻的官员都瞥眼向他,看他是否迎合这桩乱点的鸳鸯谱。 宋致看向龙椅上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皇帝,晃晃起身——多年习惯带有的不敬,说:“方二公子乃人中龙凤,虽双腿残缺,却不掩其资质,公主虽不喜,但感情时间久了总会有,陛下以为如何?” 昌宁帝早已不会回避他挑衅的眼神,转转手中扳指,说:“时间久了总会有感情。朕记得丞相的女儿也是喜欢定风喜欢得不得了,不过定风不喜欢。时雨闹了好久丞相也不答应,这样吧,时雨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她既然喜欢定风,朕便为她赐一桩婚,嫁过去,感情慢慢去培养,丞相应当甚是满意。 “至于晋昭的婚事,她的性子尔等知晓,强求不了,由着她罢。什么北晋女子都学她,有尔等只觉得女儿就该嫁人生子的父母,朕觉得也没有多少人能学她,对么?” 第41章肆壹 前朝宴会不安宁,宫妃命妇这边也不见得风平浪静。 长公主不同往日总是先与丞相嫡女宋时雨寒暄,反而找到最近才有些名气的青麟卫总督之女程蓉月攀谈。长公主与七皇子之间羁绊颇深,陛下如今还听取长公主建议,七皇子最近也变了性子争气好学。 不少大着胆子猜的命妇看长公主这架势,认为是不是七皇子将要取代近来大放异彩的三皇子? “程家姑娘温良端庄,诚儿现今苦学,正是需要这样一位妻子帮衬的时候。”长公主对程蓉月偏爱之情,在太后皇后等人落座后都不曾掩饰,神采奕奕地朝太后夸赞,“诚恪也甚是喜欢,他们俩啊也算是两情相悦,哪需要霸王硬上弓似的去求。” 熟知最近云都热谈的人都明白长公主话里的阴阳,不就是在嘲讽身为女子宋时雨却不顾声誉非要嫁与不喜自己的人,平白落了身价。 容清樾被太后拉着坐在身边,另一边的皇后容色清冷,看祖孙两人的可亲可敬。 显然,这场上最尊贵的三人都不曾将底下的嘈杂听进耳朵里去。 “长公主此言差矣,宋姑娘所为不过是在努力争取自己的姻缘,是为勇敢,在殿下嘴里怎就成了不堪?二来自陛下登上帝位,对女子可谓宽容,女子有能者许官,婚嫁者可自由成婚和离,殿下所言是认为陛下有错?还是觉得女子便没有资格争取?” 正附耳与太后小声说家常的容清樾被这道声音引去神思,若是别人,她不会感到差异,可此时开口反驳的人却是乔嫔。 第81章 乔嫔乃七皇子生母,程蓉月是七皇子既定的太子妃,于礼而言乔嫔理应赞同长公主的话才对。 且乔嫔向来是个刻薄无脑的嫔妃,今日这番话却是说得调理清晰有理有据。 长公主收住笑意,淡淡瞥了过去。 乔嫔虽同样为贵人,身上的气势是后宫培养出来,与长公主这样生来尊贵,自幼高傲之人相比,便弱了。 乔嫔看向处在风波中心却事不关己般的宋时雨,咬了咬牙,无惧与长公主对视。 “乔嫔这是,希望时雨做你的儿媳?”长公主玩味道。 “诚儿什么模样,我这个做母亲的最清楚,他的资质还配不上宋家姑娘。” “哼!”长公主冷笑,手掌往桌案一拍,便怒道,“诚儿即便是你的孩子,他终归养在我膝下长大,最为出色,由不得你在众人面前诋毁。” 本是庆祝的宫宴在两人的搅和下嘈乱不堪,后来是太后出言制止,长公主与乔嫔方铁着脸噤声。 台下皆是朝臣命妇,也知宫中贵人之间的浪潮汹涌,即便从两人的对话里察觉出什么不对劲来,也只顶着假笑当看闹剧。 容清樾倒是若有所思地在长公主、乔嫔与宋时雨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有所想法,但仍需考证。 “今日是陛下登记之日,也乃哀家心头珍宝晋昭的生辰,设此宫宴另一头意思,是为晋昭庆祝生辰,恭贺她年长一岁,祝愿她永生快乐。” 晋昭公主自出生,生辰礼总与百官朝贺相连,每一年盛大受尽瞩目。直至公主自请为将,近十五年的时间不再回云都,生辰宴便搁置,但并不代表就此被遗忘,每一年不论陛下还是太后,总会在宴会尾声提起此事。 有眼力见的大臣会提醒妻子不管公主在不在,都需奉上生辰礼,故而即便不说,也无人会忘记。 太后一发话,命妇们一齐端起酒杯,高声呼和:“臣妇恭祝公主殿下生辰,祝愿殿下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容清樾抬起酒杯,仰头饮下算作回礼。 她的生辰,奉上的生辰礼都是贵重中的贵重,可唯曾经最希望收到一人的生辰礼至今不曾收到。 容清樾越过太后,看向皇后,她实际已经不期待了,只是还是想问一声:“皇后娘娘,有为臣准备生辰礼吗?” 皇后扭头,猝不及防与她笑盈盈的眼睛对上,心里有一瞬咯噔,很快又被毫无痕迹般抹去,她淡淡道:“每一个孩子的生辰,于母亲而言可谓万般苦难,孩子应该感谢母亲才对。” 容清樾厌极她仿佛看透一切,实则自困于囚笼的话语,目光下移落在底下一众命妇身上,她们翘首以盼,就怕她们母女俩吵不起来。 她说:“皇后娘娘对阿姐,对阿兄,甚至小宝,他们的生辰可会让他们感激?” “晋昭!”容依音坐下方,闻言担忧的出声制止。 “自是不曾。”皇后说,“他们与你不同。” “何处不同?” “他们自幼便知感恩,万事以母亲为先,事事担忧,也常在身边陪伴。” 容清樾想笑,也确实笑出了声:“皇后娘娘以为,是我不想吗?娘娘要不要再回忆一下?” 珍淑妃听得满眼酸涩,忆起尚不满五岁的晋昭生辰再次没有收到来自母亲的生辰礼,伤心地跑到城墙上吹冷风,泪水糊满脸,冷得人直打哆嗦。 她赶到的时候,将快要冻僵的一小只包进怀里,心都要碎了。 小晋昭在她怀里哭着问:“珍娘娘,我是做错了什么让皇后娘娘生气了吗?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珍淑妃爱重她,可她不是身生母亲,也不希望扶养晋昭的人换了后便忘记生母是谁,往后被世人指指点点,自幼教导她要知感恩,不论皇后是否喜欢她,也要懂得孝敬。 容清樾被教导得很好,珍淑妃如何教导她便如何去做,也曾希望皇后能留心在她身上一刻,她小小一个跑去亲近皇后,换来一次次冷眼与推开。 珍淑妃摸着冰冰冷冷的孩子,再没了让晋昭去亲近皇后的荒唐想法,搂着她渡给她暖源,柔声说:“没关系,往后你还有珍娘娘,珍娘娘会永远陪着你。” 容清樾仿佛被激得失了智,质问皇后:“臣有时候都怀疑,臣是否为娘娘所亲生?” “或许不是。”什么话最刺人皇后说什么话,“当年生产,生下孩子本宫晕了过去,本*宫这么不喜你,也许稳婆真在当时动了什么手脚,将孩子换了。” 容清樾笑笑:“如此,娘娘既抹去生恩,也不曾有养恩,如何好叫臣为娘娘履行为子的责任?” 当下哗然。 关系好的命妇交头接耳。 “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是认真的还是怒上心头的胡言?” “娘娘与公主向来不合,这次公主不依不饶,应是触了娘娘逆鳞才如此,当不得真。” “我看不然。姐姐们可听说前些时候的留言,说公主生下来本是有胎记,可现在却没有,也许娘娘是记起当时生产情形怀疑起公主的身份。” “也是。公主自生下就被娘娘不喜,其中真有说法也说不准。” 第82章 “你看,要是往常,太后娘娘定早出言阻止,哪里会这样许久不发一言?” 探讨的声音愈发盖不住,太后方出来呵斥:“够了皇后,你在胡言什么?平白让人看笑话!” 长公主正要说些安慰实际添柴的话,容清樾利落起身向太后请辞,受了莫大伤害般离开歌舞升平的大殿。 无人在意的角落,宋时雨也悄悄跟了出去。 *** 银辉撒落在御花园中的湖面,盈满一盅星辰,周围静谧无声,偶尔虫鸣落在耳边足以动听。 秋后的闷热在夜里陡然凉下来,菡萏为她披上深蓝大氅,围着御花园转圈,等前朝宴结束带李绪一起回去。 宋时雨匆匆赶上,见了一礼,道:“臣女多谢殿下相助。” 见状,菡萏立刻带着人退到合理距离,顺带让人盯着其他行人的动静,毕竟宋时雨还是宋致的女儿,与殿下在一起被人瞧见,又要惹出不少事端。 容清樾挺直如松的立于湖边,说:“助你也是助我,不过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前路不清,希望你不会后悔。” 宋时雨目光坚定:“臣女与殿下之前的说的一样,永不会后悔。” 对于宋时雨的死缠烂打,萧烨白这个从没与女人周旋过的人实在招架不住,只能向如今云都里最最亲近的师姐伸手求援。 容清樾原本不想干涉,谁知宋时雨口封得严,她的目的不曾达到就不开口,为此容清樾只能寻找机会见了宋时雨一面。 上个礼拜前,她约了宋时雨去城郊的栗阳湖湖心亭。 目的可见,容清樾直接开门见山:“世子纨绔,你选择他,因为他身后的玄关侯有兵马?” “臣女闻殿下聪颖,如今一见果不其然。”宋时雨恭维道,随后也同她一样直入主题,“殿下既能看出,也定然明白臣女所做不会危机你们,臣女请求殿下助臣女一力。” “想好了?” “想好了。” 宋时雨与她是完全相反的女子,柔柔弱弱、林下风致,一看就是正经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谁能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离经叛道的事来。 想想如今世道,容清樾忍不住规劝道:“定风与我说过,你们彼此之间并无情意,你要嫁他只是为了成事,事成和离,倒也并无不妥。只是你要明白,这世间对女子并不如对男子宽容,往后你们和离,定风所受影响不会太大,可你呢,想过吗?万一相处日久,你于定风——又该如何收场?” “殿下,你是草场想要解开马栓的马,我也是想要冲出牢笼飞上天的鸟。我们都有各自的追求,情爱于我们而言是身外物,它永远比不过心中的坚守。殿下如此,我亦如此。”宋时雨说,“我既要帮你们对付我的父亲,无论结果如何,无论是否产生情感羁绊,我与萧烨白之间已无可能。” 女子澄澈的眼中燃着熊熊火焰,将她自己包裹其中燃烧,只为最后能涅槃而出。 容清樾最后给出自己的承诺:“我会为你和定风请旨赐婚。” 今夜出来本意只是出来当面道一声谢,目的达到,宋时雨怕离开太久引人起疑准备告辞离开,碰上菡萏急匆匆过来。 “殿下,绪公子那边出了点事,陛下让您快过去。” 第42章肆贰 李绪这么多年,唯有眼睛这毒无能为力,其余的从不畏惧,用膳时从不需试毒,谁知今天就栽这上面了。 宴会尾声,李绪想去等她,宴席散去一起回公主府,谁知行至中途,茗生悄无声息倒了下去,另一位身上带有异香的宦官搀上他的臂腕,夹着声音男不男女不女的说:“七皇子您累了,奴奉命带您去寝殿休息。” “你是谁?”李绪想要脱离宦官限制,却只觉身体酸软无力,一股燥热自胸间往四肢蔓延。 是毒? “皇子不必多问,奴啊,只是带您去享受极乐。” 李绪一瞬间猜到,宦官是南启渗透到北晋皇宫里的人,他的百毒不侵不起作用,是因为他所中非毒,而是药。 此药先前一直不曾有效用,想必是少了这宦官身上的异香做药引。 药力极大,没一会儿李绪就已不甚清醒,任由宦官将他带去未知之地。 *** 容清樾阔步而走,然受裙身限制,不似在军中那样健步如飞。 一刻钟不到,容清樾赶到七公主在宫中居所溪月阁,门外青鳞卫层层把守,可知此次事件略有严重。 “臣白樰灵见过殿下,陛下已等候多时,殿下请。” 是个声线轻柔的女子。 容清樾不由多看了两眼,宁海和在催促,她来不及说什么,跨过门槛进了院中,穿过匍匐在地的仆从进了溪月阁。 除去昌宁帝周身不可忽视的压力,她一眼就看到被捆缚在旁,浑身都是伤口的李绪,以及穿好衣物哭得委屈可怜的妹妹。 昌宁帝示意下她不做推辞地坐下,盯了七公主一会儿,冷不丁说:“李绪欺辱你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七公主没地发的气就有了去处:“父皇,都是因为她,六皇姐才没了,她害死六皇姐还不够,现在还让她的面首来玷污我!她见我就要出嫁她嫁不出去,嫉妒女儿!父皇,你要为我做主啊!” 第83章 七公主哭着,跪在地上往昌宁帝方向去,欲图以此让昌宁帝更怜惜她。 容清樾不想搭理她这毫无逻辑的胡言乱语,看了看床榻边倒着的宦官,问七公主:“这是你身边的人?” 七公主抹去眼泪,犟着脖子说:“是又怎样,要不是这人拼死护我,我早被你的面首玷污,没脸见人了!” 太医哆嗦着为李绪检查完,对上容清樾询问的眼神,慌忙低头跪向昌宁帝:“禀陛下,这位……这位南启皇子中了凤鸾引,他身上的伤口应是为了保持清醒自残所致。” 凤鸾引与常见的合欢散同宗,然凤鸾引与合欢散不同。合欢散效力挥发时间长,总要与人颠倒几次后方可解除,对中药之人意志的控制并不强烈;凤鸾引则与之相反,对人意志控制强,一般中药后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脑海中只有欢好一事,解除药效的方法却简单碰触到人亦或自己尚有神志自我纾解后即解除,有前者在,第二种方法几乎无人能做到。 不用合欢散选用凤鸾引的人意图便不在男女之事上,而是要李绪不受控制地玷污七公主。 只是下药之人没有料到李绪意志之坚。 太医想到质子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叹息摇头,可怜啊。 “陛下,凤鸾引虽非毒药,可长久不纾解,人终究会变成废物。质子若死在北晋,南启可就有理由兵临城下了。”事情还没明晰,容清樾心疼李绪咬着牙忍受痛苦的样子,但没办法立刻解救他,只能找个理由让人把他带出去解除药效。 不待昌宁帝是否同意,容清樾吩咐:“着人去冰窖里取冰来,让南启皇子泡进去,劳烦太医进去为他处理伤口。” 李绪被人带下去,二公主也才匆匆赶来,容清樾起身虚虚拜了一礼,二公主顾不得太多,往妹妹身前站住护住她。 “你说李绪欲图玷污你,可有证据证明?”容清樾面无表情地看向一开口就想往她身上泼脏水的七公主。 七公主激动地说:“我今日身体抱恙,开宴后不久便回寝宫喝药睡下了,方才听见耳边有人粗喘,一睁眼就见那质子衣衫凌乱、面红耳赤的躺在我塌边,我亲眼所见,就是证据。” “你醒来后,身体可有异样?” “浑身酸软无力,我不曾累着,不会如此。” 容清樾讽笑一声,偏头问在那边同仵作一起探查尸体的太医:“张太医,我未到前是你在给瑶宋查探?可有什么异样?” “禀殿下,瑶宋公主脉象虚浮无力,微臣看过公主用的杯子,里面有蒙汗药,不多,刚巧能让公主一个时辰内醒来。”张太医直起身拱手,远远回道。 “那又如何,这些能说清到底是不是你利用李绪,嫉妒我攀上秦郎,要毁了我这桩婚事?” 二公主到底比七公主年长,稳重识礼,妹妹压根不曾受辱,三皇妹一看也不像知情的模样,再者妹妹根本影响不到三皇妹的利益,她无须做这些下三滥的事。心想妹妹再继续说下去就是空口白牙的诬陷,难保不会被父皇责骂,立刻看向皇帝和容清樾,补充说:“父皇、三妹妹,羡儿年少还不懂男女之事,醒来见到床边有陌生男子难免害怕,质子如今又是三皇妹的面首,就以为……” “未经男女之事,尚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原谅,瑶宋因小六的缘故一直不喜我,对我诸多误解,也可以原谅,但——”没人注意,容清樾在张太医说完话后越来越冷的脸,“那蒙汗药一个时辰,现刚到戌时四刻,开宴至今近一个半时辰,李绪离席是在半个时辰前,加之他到你寝殿与允壬争斗是的时间,允壬死时或许你恰巧醒来。你开始喊叫引人知晓、陛下到此为你做主是在两刻钟前,也就是你已醒了两刻钟,眼睁睁看着李绪为了保持清醒不碰你,将自己伤成那个模样!” “他要是没办法用自伤的办法控制自己,真对你做了什么,你该如何?他身上的伤口你看见没有,若他没有控制好,伤得过重死在你殿里,南启以此兵临城下的后果,你来承担,你去迎战吗?!” 昌宁帝侧目瞧了瞧鲜少冲亲人发大脾气的女儿。 “我……我只是害……怕……”字从自己嘴里吐出,七公主自己都不信,心虚地垂下头。 “瑶宋,我看你同小六在一起久了,也想步她玩弄人命的后尘是吗?”容清樾步步紧逼,言辞凌厉。 七公主压根不敢与她对视,那眼神,她觉得若不是父皇在场,三皇姐能当场杀了她。 六皇姐被杖责那天,双手被三皇姐刺废的实际还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此刻才猛然想起,皇室权臣都是站在顶峰的人,玩弄几条人命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六皇姐为何最终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就是因为她将手伸向了一个不该伸的人。 她错了,她不该以为李绪是三皇姐的人,看着李绪自伤可以伤一伤三皇姐的面子亦可保全自己的清白;不该以为李绪只是个身份低贱的质子,三皇姐纵使在意,也只是因为那个承诺,低估了他的分量。 揪上裙边的手已经开始不自主地发抖,她不想落得和六皇姐一样的下场。 第84章 七公主到底刚及笄,还沾不上大人的边,只是个年龄到了心智未到的孩子,晶莹泪珠自眼眶落下,哭得楚楚可怜:“三皇姐,你……你原谅我,我知道错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你和父皇不要惩罚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与平林不一样,七公主能想明白,不会一头扎进恶念出不来。 昌宁帝悠悠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念你将要出嫁,罚奉半年。” “谢父皇轻罚。”七公主俯首谢罪。 *** 宦官查验完毕,青麟卫和太医一同过来回禀。 “禀陛下,身死之人三月前入宫,名允壬,善甜言蜜语,七公主身边刚巧缺一个贴身侍从,便留下了。他死于簪子入喉,一击毙命,从寝殿痕迹和质子手上血迹来看,当是疏于防备,被质子偷袭所致。臣还在他的头皮处发现一处极小的纹身,看模样是南启皇宫培养的奸细常带。” “此人身上还带有异香,方才高太医说质子所中为凤鸾引,凤鸾引与蛊相似,有药和药引,只服药对人身体大有益处,但有药引辅佐,便成了害人的春药。”太医接着青麟卫的话说,解释清楚发生在李绪身上的事。 “瑶宋,事情算是有个结果,你不必再怪罪于任何人,包括晋昭。”一直缩减存在感的昌宁帝终于发话,对前不久刚得了封号的七公主说,“纵使你无意,今日事的伊始是你识人不清。好在质子坚韧,不曾让奸人得逞,你该庆幸。” “是,儿臣谨遵教诲。”七公主蔫蔫的说,“可今日事有损女儿清誉,若是秦郎因此事不要女儿,女儿该怎么办?” “他不敢不娶,如果他真不娶,那他就该死。你也不必惊惶,你们是朕的儿女,纵使终身不嫁,分府别居,有父皇养着你们,将来新皇登基,新皇是你们的兄弟,他也会护着你们。” 七公主愣在原地,自幼在杨妃的教导与六公主的无数次念叨,它不知道女子除了嫁人还能干什么?昌宁帝的话打破了她的固有认知,原来,她也可以和阿姐和三皇姐他们一样。 “……是” 昌宁帝点点头,见容清樾盯着叙述完安静站在一边的青麟卫,说:“青麟卫副统领,白灵樰,和你一样,都是英武的女子。” 容清樾说:“陛下新提拔的?此前怎么没见过。” “此女有勇有谋,守卫云都得当,前年通过层层选拔走上来,你这几年不在云都,她又多驻守在皇城外,最近才调回朕的身边,你自然没见过。”昌宁帝眼里多是欣赏,可见此人确实有些能耐。 昌宁帝在位这些年,对女子诸多宽容与鼓励,让女子当官,保障女子在婚姻中的权力,可设想是美好的,实际是抵不过世家和流言,没有多少女子敢于踏出那一步。后来是容清樾毅然从军,在军中带了全女子组成的赤火军有了建树,愿意走出深闺的女子才渐渐多了。 直至今日,官场中已经有许多女子,可她们依旧被世家被瞧不起女子做官的男子打压,没有出头之日。 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谢无呦,陛下身边也多出一位武将,总算能在黑幕笼罩的地方看到点点希望。 容清樾不吝夸奖:“能得陛下如此高的评价,不错!” 白灵樰瞧瞧抬头,见到公主含笑的眼眸,与男子相处时都不会有反应的脸颊慢慢染上红晕。 等待一个时辰,白灵樰从另外一间屋子过来,禀报说:“陛下,公主殿下,质子身上的药力已散,伤口已经处理,可要将人带过来?” 容清樾问:“他状态可还好?” 太医:“禀殿下,尚有些虚弱。” 昌宁帝视线落在她紧紧抠在扶手的手指,说:“传他过来。” 容清樾急道:“陛下……” 昌宁帝抬手止住她的话语,说:“纷乱一夜,朕总要问问他,给你给瑶宋一个交代。” 体谅七公主受惊不断,她屋里血腥味不可抹去,让二公主陪着她去新收拾出来的偏殿休息,昌宁帝等人移步到溪月阁正殿。 李绪身上的桎梏已除,只剩下一件纯白色里衣,拢在他的身上,凸显得像一片纸,随时可以随风飘远。 他犟着一把骨头,直直跪下,身板挺得笔直。 百官朝贺昌宁帝累了一天,此刻疲乏地用手支着头,问:“李绪,凤鸾引是好东西,你何不从了这药,与瑶宋在一起。事实已成,或许朕会赐婚,让你成为瑶宋的驸马,这不比做晋昭的面首更划算?” “比起瑶宋公主,陛下更宠爱殿下,李绪并不痴傻,放着好的不要,要其他的。”李绪唇色已与白得透明的脸融为一体,仍旧坚定地说,“另外,李绪已是殿下的面首,是殿下的人,若再贪求瑶宋公主的驸马之位,就是对殿下的背叛。殿下多次救李绪于危难,李绪知恩,绝不会背叛于她。” 容清樾不知道能听到这样一些话,眉梢挑了挑,嘴角带起笑容。 昌宁帝笑笑:“好听的话,只要长了嘴的人都会说。” “陛下所言很对,可陛下问了,李绪自要将实话说出于口,以免让李绪与殿下造成不必要的误会,那得不偿失。”李绪不卑不亢,说,“李绪心悦殿下,唯殿下而已,至于旁人,李绪宁死不屈。” 第85章 第43章肆叁 赐婚圣旨下,纵使萧烨白一万个不愿意,都没有办法更改。 婚期定于十月初二,丞相不满婚事却仍旧为唯一的女儿置办丰厚的让人艳羡的嫁妆。 婚期至,十里红妆铺满朝阳大街,随宋时雨一同进入玄关侯府的,除了嫁妆和人,还有与萧烨白许下的交易。 婚宴散场,瞒过宾客,宋时雨脱下繁重新服,换上轻便舒服的襦裙。 萧烨白被劝了些酒,有些晕乎,却还是守礼地背着身,说:“这么好看的衣服,不多穿一会儿?” “再漂亮也盖不住它的碍事。”宋时雨说,“你也换了,反正只是做戏。” 她走过去,打开唯一送进新房里的箱子,里头是一份又一份的卷宗账簿。 “公主自回都就一直在追查当年瓷俑之战的事,相信已经发现,所有与当年有关的人与卷宗都已消失于世,即便查到些什么,也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宋时雨将东西按顺序整理,一点一点放到被萧烨白靠着的圆桌上,“我父亲极为谨慎且心狠手辣,他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萧烨白随手抽了一本来看,本也不奢望她能带来多少有用的东西,谁知越看越心惊,逐渐上头的酒意瞬间消散,他坐直身:“这些东西,保真?” “自然。”宋时雨数了数确定没有少,说,“早些时候的是我娘动手抄录,晚些的是经我手抄录后,将原卷宗替换出来。我与我娘一直修习他人字迹,十成十的像,所以这些年我父亲不曾发现。” 瓷佣之战给青营骑兵拨去的军粮是霉粮,用户部贪墨得来的钱与西佑互通,里应外合,重创因霉粮实力大打折扣的青营骑兵。再与西佑达成协议,以晋昭公主为和亲公主息战,间接让护妹心切的悯宣太子甘愿为质,还让青营骑兵背上故意打败仗的骂名。 宋致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乔闽中给世人看的卷宗,是你娘伪造。”萧烨白肯定的说。 “是。”宋时雨承认,“我爹娘年幼相识,尚未及笄我父亲便发现她在模仿字迹的天赋,鼓励她多加练习,瓷佣之战后,让她写了卷宗。” “宋夫人既然帮助丞相,不当为他销毁所有罪证?自相矛盾!”萧烨白到底是军武出生,听得何灵嬛竟然不分是非,帮宋致诬陷为国为民的将士,一下冷了脸。 宋时雨放下手中的东西:“我爹拿我做威胁,我娘是被逼无奈,也一直在收集这些东西。世子当明白,受困深宅的女子,想要得到些什么不容易,这些已是我娘能做出最大的弥补。” “你娘是为了弥补。你呢,又是为何?”萧烨白一瞬不眨的看着在烛光中略显朦胧的女子。 “我?”她思考,而后笑了下,说,“还不到说的时候,时机到了,你就会知道。” 她不打算说,若是往常萧烨白定要问个结果,否则誓不罢休。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他发现这女子只是看着面相柔柔软软,实际坚定的东西,任如何都不会放松。 时辰太晚,宋时雨走到床榻边,叫椒茸拿来的被子高高垒起,隔出界限分明的地方,撩开外面的被衾躺了进去。 萧烨白也有了睡意,走到她面前,看了几息,说:“你睡里面。” 宋时雨睁眼看他,不解:“怎么?” “我如今是你父亲眼中钉,以防半夜有刺客,我睡外面安全。” 他会武自己不会,宋时雨颇有自知之明,不多做固执,越过界线翻到里面去。 萧烨白拥住被角,上面还有浅浅香味,闭上眼。 宋时雨带来的东西,他不质疑真假,但就那么堂而皇之夹在嫁妆中带来给他们,总觉得,太容易了一些。 这些东西,随便一件都能置宋致于死地,永无翻身的可能。他能那么大意地,每次销毁前让何灵嬛誊抄一份?宋时雨字迹模仿再像,总会有细微差别,宋致能辩不出,让她那么轻易把假的替换回去? 所有的疑惑连在一处,就好像这些东西,是宋致故意让他们知道。 *** “太过容易绝非巧合,宋致就是故意告诉我们,他做了什么。”刚体察民情回来,将公主府当成第二个家的三皇子容煦喝着淡茶,沐日光。 容清樾把玩他刚给自己的箭镞,一寸一寸抚摸,让菡萏去她屋里将方临清遇袭时留存下的箭簇拿来,挪眼见到他这悠懒模样,忍了又忍,想着他刚将自己需要的东西送来,不好送客。 “宋致现在有不知规模的私兵,他告诉我们又如何?”容清樾说,“他料定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无旨意允准,豢养私兵乃重罪。可和宋致的罪证一样,容煦体察民情时暗中查访到仅南洲城属于宋致的私兵已有三千余人,其余地方还不知有没有更多。她的赤火全数加起来也不过一千,纵使训练有素,在不知敌方具体情况,人数本就有压制,如何取胜? 容清樾头疼,闭了闭眼,低头摩挲拿在手里的东西。 对比两支箭镞,方临清交给她的这支四周是细小的倒钩,刺入人身并不致命的地方,再想拔出要体会难以忍受的锥心痛楚;容煦带回来的则不然,箭镞周身滑亮,箭头尖锐,与前者相比,造这类箭镞的人主要为了提升弓箭的威能,前者是为了折磨。 第86章 方临清久负盛名,却从未参与党争,唯一可能得罪他人的地方,也只会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她回想一遍自己得罪过的人,有胆子私自豢养杀士的只有那为数不多的几人。 当年致使方临清身残的人不是宋致,又会是谁? “方家这个,对你确实痴情。”容煦感叹道,“要换一个男人,就因去送你断了双腿,都得恨上你。” “所以他于他人而言特别。”容清樾说着,全然没有瞧见远处抚摸琴弦的人身子陡然僵硬,屏住呼吸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他是至交好友,永不会变。” 容煦轻轻扇扇,冷然漠视李绪的不自在,笑问:“那南启……你府上的绪公子呢?他又有什么特别。” “他就是他。”容清樾答说。 也是一种对李绪的肯定。 容煦眼里晦暗不明,倘若不是小啾心里可能真的有这李绪一席之地,他定会—— 他的妹妹那么优秀、耀眼、光彩夺目,这世上无人可以匹配。 不说曾经名满云都的方二公子,一个不知能不能帮上忙,未来还有可能反水的敌国质子,痴心妄想。 “宋致这番作为,想来不会是为了自己做皇帝,毕竟叛国让敌军屠戮人民一事,足已让所有人唾骂。所以,他是为了什么?”容清樾眼睛没有离开李绪的方向,见他准确无误地拿起桌上他比较喜欢的榛子糕,忍不住勾唇笑了笑,小骗子一个。 容煦说:“最近小七与程家小姐完婚,程科爱女如命,他又是青麟卫统领,必然会全力支持七皇子。” 完全是答非所问的一句,容清樾看过去。 “你最近不是怀疑宋时雨还有小七的身份?” 容清樾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 百官朝贺那日,处理完所有,宫门已经下钥,念想到太后早已安睡,容清樾去珍淑妃宫里安置。 思及当夜后宫宴场的闹剧,问过珍淑妃七皇子生时状况。 当时珍淑妃回想,乔嫔有孕之初食不下咽,一度营养不接,至腹中胎儿弱小。她说,临近临盆,乔嫔的肚子还只如寻常人七个月大时的模样,但是出生后,那孩子却是个大胖小子。 很不合常理。 思及最近宋时雨所言以及长公主的表现,容清樾对比宋时雨和小七,但她比小七要小两岁,时间不一致。 “皇兄认为,小七是宋致的孩子,还是他在暗中扶持小七?” 如果是后者,容清樾能明白宋致的意图,以目前陛下的心思,他不会将皇位交给小七,而要让小七名正言顺登极,宋致选择献祭自己,给他一个理由勤王护驾。 容煦不藏着,坦然告诉她:“也许两者都有。” 容煦晃动身子摇着躺椅,折扇不羁地盖在面上,活像个刚得了封号的闲散王爷,无事可做在妹妹府里无聊唠嗑。 实际上,三皇兄是阿兄离开北晋前,让陛下着重培养的皇子。或许那时候阿兄就已经料到自己没有平安回来的那一天,挑了一个资质最接近他的在未来接替他的位置。 李绪受不了两道明晃晃的视线,收拾东西让茗生扶着他回了自己的西院,容清樾收回目光,落在容煦身边站着的清隽男子,说:“皇兄听说过瓷俑之战吗?” 容煦说:“你想问孔氏兄妹?” “我原以为,孔氏兄妹长大后哥哥会是担起责任的那一个,没想到却是妹妹担起了,有些意外。”眉眼确实很像,容清樾看了几眼收回目光,笑说,“意外之余,倒也欣慰。” “有你带头,自然会有人前仆后继,小啾的功劳最大。”容煦毫不掩饰的夸赞。 容清樾骤然冷淡:“皇兄言重,思想最难改变,是她们自己出色。” 确定一些事实,容清樾很清楚的知道三皇兄很出色的完成了阿兄交给他的重担,他比阿兄更有手段和野心,也比阿兄更适合那个位置,他懂黎民为国之根基,也懂得一位君主需要什么,权力、金钱、军队缺一不可。 三皇兄是几兄弟里最先封王的皇子,可入朝参政,据她所知,三皇兄隐有和宋致分庭抗礼的能力。他的妻子高氏,乃北晋第一富商,富可敌国,若认真细算,兴许比国库中的钱财还要多。陛下不明面上不给三皇兄兵权,却允了他在青麟卫安插的人,并授予提拔。 与他相比,阿兄太心软,他太看重天下黎民的平安喜乐,也就意味着所受桎梏会更多,他是看到三皇兄有别于他的东西,所以选择了他。 只是这也就意味着,就算陛下竭尽全力保住皇后娘娘和阿姐他们的一切,他上位后,嫡系这一支的权利将会被完全剥除,包括她现今仅剩的赤火。 他不是阿兄,也不是陛下,亲疏有别,他不可能不忌惮其他皇子公主手中的权力。国之重组,他必然要集中手中的权力。 或许,她还需要再考虑考虑,李绪想要给她的那些东西。 临走前,容煦语重心长地说,“宋致下一步要动的必然是你。小啾,你要做好应对的准备。不论未来我们所有的筹谋成功与否,平安活着最重要。” 第44章肆肆 “瞧,煦儿又去了晋昭府上,自他回来,半个月都是如此了吧?” 第87章 长公主挥手撤了回来禀报的,清清淡淡地提醒面前女子这个既定事实。 女子面色不虞,强颜欢笑的为丈夫找补:“王爷说过,公主是他的恩人,他在心底里将公主当做亲妹妹般,自是要亲密些。” “你倒是大度。”长公主掩唇笑笑,“若是本宫,夫君有求于我,他还总与别的女子相会,定要闹他个鸡犬不宁。” “公主总归是王爷的妹妹,兄妹间感情亲无伤大雅。”高氏想,她也总不能够让自己的夫君不去见妹妹,那她真成妒妇了。 “如若这个妹妹不是有血缘的妹妹,你说那感情还能清白?”长公主笑盈盈看她,意有所指的提点。 “妾不懂皇姑母的意思。” 长公主多精一人,哪能看不出她的装傻充愣,说:“最近风言风语颇多,可终归有它的理,不会是空穴来风。” 高氏心里明白,今天长公主叫她来,就为了挑拨她和王爷的关系,顺便对晋昭公主产生嫌隙。 她尽可能的提醒自己,夫妻一体,现在正是王爷的关键时期,她不能给王爷添麻烦,可她是个女人,深爱*自己夫君的女人。 “不过你们是夫妻,没什么不能说的,回去与煦儿谈谈心,他解释了,也就没什么。”长公主尝了一颗葡萄,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挑了酸的来。 不动声色地往高氏那边推了推,高氏心不在地摘了一颗,许是心事重重,倒也没尝出味来。 傍晚,高氏乘上马车离开长公主府。 寝殿之中,长公主斜倚在金丝楠木做的贵妃椅,侍女为她揉捏年纪渐长开始浮肿的腿,古娥为她打扇。 “殿下素来疼爱晋昭殿下,怎的这回,便不能容忍下去了?” 长公主舒服地闭目养神,回说:“疼爱只是表象,这些年要不是为了让永孝殿那老家伙放心,没事装什么慈爱长辈,累的。” “反正现在开始收网,让他们斗去吧,斗个两败俱伤,我呀,就安享晚年了。” 长公主收了腿从贵妃椅起身,新进贡的绸缎拿来做寝衣,柔顺丝滑的垂下,古娥上前为她掀开帷幔,宁静无声中方才那为她揉腿的侍女被捂嘴带了下去,不知终点如何。 *** 秦王府邸。 书房灯火融融,容煦垂目看最新呈上来的书卷,时而提笔下落,字迹工整雅致,同他人一般温润。 高氏在门外一时沉沦进去,屋檐的霜凝成水落在肩头回过神来,拾起笑容走进去,音调婉转:“夫君,夜已深,我命厨房做了红枣藕粉羹,你用一点?” 容煦稍稍抬眼,露出一抹笑,说等一下在用,向妻子伸出手。 高氏柔顺靠过去。 容煦问:“孩子睡了?” 高氏应道:“睡了,临睡前还在问爹爹怎么不去陪他。” 容煦想到儿子软嘟嘟的面庞,眉眼间尽皆温柔:“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说,爹爹可是忙人,既要为天下人操劳,还要为徴儿捕他最喜的顺江肥鱼,徴儿睡醒就有鱼吃了,他才肯睡下。”高氏坐在他膝头,靠在肩窝汲取他身上温暖,“夫君,你与晋昭,真的只是因为年少的恩情?” 容煦闻言眉梢轻蹙,很快松开,拍着妻子肩头,说:“这是自然。我与你说过,当年若不是小啾,我已经不在世间。她不缺什么,唯有阿兄不在了,我便担起阿兄的责任。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最近流言四起,”高氏知道自己不该继续说下去,可是她不甘,“流言是真,晋昭真的不是皇室血脉,你对她的恩情,是不是就要从哥哥对妹妹,变成男女之间回报恩情?” “你怀疑我和小啾之间的情义。”容煦很肯定地说,目光盯上还提着食盒的侍女身上,“你来说。” 他的目光说不得多阴狠,却也吓人,小侍女簌地跪下,俯首磕头:“奴跟着娘娘去长公主府,不允进屋,什么都不知道。” “你为难她做甚?”高氏虽是商户之女,但规矩礼仪都是跟宫里的嬷嬷学,大家千金的傲气在,顿时脾气上来,“如此遮遮掩掩,怕是真的与晋昭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吧!” “长公主与你不过见了一回儿,你就来质问你的夫君?”容煦怒火满溢眼瞳,看着妻子扑闪眼睛,思及这些年的恩爱,没有如何,只将人从自己膝上拉开,“长公主是只蛇蝎,你最好离她远点。” 他句句不解释,高氏只觉心凉,站在桌案一侧冷冷说:“王爷,你可别忘了,晋昭就算于你有恩,可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全然靠的是我高家,用的是我高家的钱财!” 屋外风声呼啸,房门拍打作响,被仆从尽快按住再不作动,屋内烛火被尽数吹灭。阴沉沉的厚云被亮色劈开,侍女再抬眼望去,王爷笼在黑暗里,眼里是杀意,虎口牢牢制住娘娘的下颌。 王爷的声音和风里带进来的雨意一样寒凉:“王妃,本王不曾忘恩,自你进门不曾纳妾,尊你重你。不曾想,王妃竟和他人并无不同,倾慕我的如今,却又看不起我的从前?你可知,小啾带我总是疏离,本王却从不曾恼怒是为何?因她与世人皆不同,只要不是自甘堕落,她从不曾从身世上轻视任何人。那年她救的不只是我的命,还有我对这个世界的希望。” 第88章 “你若一定要和她比在本王心中的地位,本王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她比任何人都重要。”容煦放开她,伸手用指腹为她抚去因为痛流出的泪,“你是我的妻子,小啾是我永远的妹妹。长公主不是好人,往后少与她接触,也切勿着了她的道,去动小啾,明白吗?” 高氏虚弱无力地蹲下,望着王爷的背影,是那么挺拔,那么高而寒冷。 越过廊下,容煦吩咐道:“将府里一切箭羽收起来,别让王妃碰。” *** 十月下旬,秋猎,北边桡城草原成片,树木成林,正是狩猎的好地方。 浩浩荡荡朝北边出发,两天一夜后抵达桡城驻扎营地。 青麟卫和萧烨白率领的云都城军负责巡防,休整一夜,翌日清晨能上马背的不论男女都换上骑装,干净利索。 昌宁帝跃上马匹,飒爽姿态还如年轻时一样,一声吆喝,赤红正宗的汗血宝马抬腿向前奔去,丛林间狍子正悠闲吃草,只听破空的声音,一箭正中要害。跟随在后的宦官立刻上前将猎物呈上。 陛下得了头喜,高兴大笑。他终究上了年纪,射出一箭就已显疲惫,随即备了赏赐,叫年轻的小辈们去□□头。 昌宁帝引了绳调转马头,程科和萧烨白吩咐群卫跟随,护送陛下平安回去。 一望无际的草场和绵延百里的树林各有猎物,不愿扎堆一处的年轻人四散分开。容清樾等几位相熟的选择树林,秋风一吹,枝叶枯黄,马蹄踏在地面,震的摇摇欲坠,猎物听着马蹄声四散而逃,此时就是考验能力的时候。 邵群南说李绪的眼睛应该能视物了,可他去探过,李绪还是看不见的模样。 容清樾原本想依着邵群南的话,不让李绪跟着来这一场屠戮中,李绪却非要来,说什么殿下走了那大帐里他没有一个熟悉的人,气的最近也算为他做过事的菡萏跳脚。 他此时‘看不见’,容清樾不可能让他一人骑马,与他共骑,让他环住自己腰身。最初这人还有些腼腆,后来马跑起来怕自己掉下去,只得牢牢环住。两人之间隔着布料,体温却在互相输送。 进了林子,她无意打猎,放慢前行的速度,与她一样没有好争之心的谢无呦赶马追上来,看见她身后的男子,一度欲言又止。 容清樾勒绳下马,伸手将李绪也接了下来,瞥了她一眼说:“他现在不是外人,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不是外人,那就是内人? 覆在纱下的眼睛眨眨,默不作声地想要上前拉她手腕,终究怕她还是嘴上说说,没敢。 真是没眼看,这女人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个没用的男人?! 谢无呦恨不得剜了双眼,她真是见不得,撇开眼说:“我和邓子良将六公主身亡时死过女儿的人家都问过一遍,的确有一家猎户,他女儿幼时随他进山打猎时摔断了腿。六公主出事那日,他家中着火,孩子没救出来。” 又是一个巧合。 容清樾说:“与我料想的差不多,小六未死。宋致就是想利用她的血,来证明我并非陛下亲生。” 谢无呦不解:“可计谋都已被我们识破,他做这些有什么用?不过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东西得来的太容易。” 李绪在旁插话道:“或许他的本意,就不是血缘,是在算计其他。” “嗯。”容清樾肯定他的话,说:“他最终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我们参不破,那就见招拆招罢。” 宋致的所有计谋,会给人一种错觉,某些时刻你觉得能完全参透他的意图,可某些时候却又不知他的子到底会落在什么地方,一切一切都掌控在他手中。 蓦然间,容清樾抬手拉弓搭箭,松手,箭头碰撞的声音,另一只箭羽被击落,草丛中是一只有孕的火红狐狸,此时受惊慌忙逃走。 容清樾朝箭射来的方向拱手:“嫂嫂,这狐狸有孕,不宜射杀,还请嫂嫂手下留情。” “这只狐狸皮色上成,马上入冬,拿来剥皮做一条狐裘献给父皇母后岂不正好?”高氏居高临下的睨着她,“晋昭怎的还没有我这个媳妇有孝心?” 她这是吃了炮仗? 容清樾不明白高氏明晃晃的针对从何而来,说来她与这个嫂嫂并无太多交集,这些年就没见过几回。回想前几次碰面,她似乎并没有得罪这位嫂嫂才是。 她回说:“狐裘每年都有进贡,毛色比这还好的也有。而此狐狸有孩子,嫂嫂也是刚孕育孩子的人,应当积德才是。” 铁蹄踏地的声音,猎场中马蹄嵌铁的极少,能来此的只有秦王。 高氏松开捏住箭羽的手,等着王爷过来。 谁知容煦像是没看见妻子般,行马走到容清樾面前,招手,侍从提着诸多猎物上前。 “你无意这些,可今日是秋猎第一日,多少眼睛看着皇子公主的表现,你什么都不带回去,岂不是招人笑话?” 容清樾突然知道高氏为何突然那般,三皇兄待她太好,好到能让妻子嫉妒的地步。 第89章 高氏自是忍受不了丈夫与妹妹那相亲相爱的模样,转马离去。 谢无呦都忍不住细若蚊声的嘟囔:“原是吃醋了啊。” 容清樾拒绝了容煦想让她拿彩头的心意,道:“我会猎自己需要的,这些皇兄自己留着,听说这次彩头乃一枚玉扳指,或许正适合三皇兄,皇兄可以去博上一博。” 容煦静静看着她,来之前心底既希望她能接下彩头,也希望她不接下。 再是想要对她好一些,他也不是能完全放下自己的野心。 她和悯宣太子太像了,虽有抱负,却将其他任何看得比野心更为重要,所有爱她的人都在将那个位置拱手相让,可她从不曾接受。 “那为兄便不再推辞,呈谢小啾之礼。” 容煦张臂,搭手,深深送上一礼,容清樾也不避不让,接了这一礼。 从这一刻开始,未来的某一些东西,就再没有变化的可能。 远处,高氏站在高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直到容煦打马离开,邓子良邀着谢无呦离开,下方只剩黑白两道人影。 高氏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长公主的话悬绕耳边。 “本宫最记得你箭术非凡。” “本宫这有一支箭,即便不伤人性命,也能让人痛苦许久。” 她朝后摊开手:“将长公主给的箭拿来。” “娘娘!若被陛下、王爷知道了,您就没有活路了!您莫被长公主骗了,她只是借你手铲除异己,将自己摘干净,您清醒一点!” 眼看人影就要隐入别处,高氏厉声道:“拿来!” 弯弓搭箭,锋锐箭心对准一身玄色的女子,这一箭射出,必中要害。 既已选择这条路,她何不直接铲除,让她痛苦算什么?她要她死! 第45章肆伍 利箭破空而来。 因长久不视物,听力比常人更优越的李绪早早听到,脚尖轻点跃到容清樾的面前,伸手握住箭身。 此刻箭心已刺入他心口些许,点点血色渗透出来,手心更是一片狼藉,将箭丢开在地,还没来得及与她说什么,容清樾已搭上两支箭,利落的朝方才侵袭而来的地方射去。 远处那人似乎想亲眼见到她的最终结果,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更没想到容清樾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方位,水平极高的两箭,一箭钉入左肩,一箭钉入右肩,钻心的刺痛让她有一瞬失去意识。 容清樾不急着去追,那身鲜艳亮丽的嫣红,今日秋猎她只见一人穿过。 她上前拉过李绪的手,上面因利箭的高速袭来,整个掌心被豁口贯穿,血流不止。 容清樾身上衣物不好撕,便一把将他的眼纱撤下,利用短刀分为两节,一节包裹在伤口处,一节栓在手腕,以防流失过多:“你的脑子被什么吃了?!要是没有接下,我们两都得死在这里!” 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避开,谁知这人猝不及防的挡了上去,差一点—— “不能和殿下同日生,同日死,晏淮也愿意。”李绪享受她此刻的温柔,开着玩笑。 “你想死我可不想。”容清樾没好气道,为他包扎好,抬头一刻,对上那双干净澄澈的眼。 她想,不论看多少次,还是喜欢这双漂亮的眼。 难怪他皇兄硬要毁去这双眼,看久了,会被迷惑,会不忍心。 李绪心跳漏了一拍,忍着不别开眼躲避她的炽热,他还不曾与她说过自己眼睛已经复明的事情。 容清樾轻咳一声,寻找方才那支箭羽,拾起拿在手中,摩挲箭镞上面细小倒勾,指腹破开小口,渗出小小血珠,与李绪残留在上面的血迹混合。 “殿下。” 李绪这段时间跟在她身边,她愿意让他知道的他都知晓,此时担忧地看向她。 “我这位姑姑,终于撕下她的面具了。”容清樾说不出什么感受。 秦王妃最近与长公主走得亲密不是什么稀奇事。嫂嫂见她说那些酸言酸语,可知姑姑在嫂嫂面前撺掇了些什么。不过最后到底是嫂嫂自己做出的决定。 她幼时,谁都宠她,这位血缘薄弱的姑姑亦是。长公主待她很好,好到珍淑妃有一段时间都在怀疑她是否别有用心。后来,她日复一日的好意,让珍淑妃打消了念头,也是在这时,容清樾发现她的姑姑拥有两幅面孔,一面柔和宽厚一面阴鸷残忍。 姑姑待她的确很好,但她终究将自己的阴暗面释放了出来对付她。 独留下箭镞,用帕子小心包住揣进怀里,率先上马,朝李绪伸出手。 她如今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注意到李绪的不对劲,好一会儿没动静,才发觉李绪像是不知她伸出手,愣在原地。 还装呢。 弯腰揪住他后背的腰带,将人提溜上马。 另一边,侍从怕陡然将箭拔除,血会止不住,只敢将箭尾截断。 高氏血色尽失,她箭术不错,但只是个爱好,没有认真练过体魄,此刻直喊疼。 侍女心疼她的伤,小声啜泣:“娘娘,我们忍着疼回去罢,让太医来为你看看,否则这双手就废了。” 第90章 那两支箭精准地插在高氏的肩胛骨中,要是时间长了,定然影响往后。 高氏想想也是,侍从上前说了声:“娘娘,对不住。”扶住她的腋下托着起身,还没来得及忍受疼痛上马,高氏闭了闭眼选择了放弃。 容清樾已经到了面前,转马看她。 侍女扑腾着跪到面前来,磕着求情:“公主殿下,您饶了我家娘娘,她也只是受人挑唆才犯下大错,她不是有意的。” “哦?”容清樾停下,像方才一样居高临下,“可若她无意,怎会受人几句挑唆就真的动了念头?你家娘娘不是三岁孩子,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吧,嫂嫂?” 林中起大风,飒飒声不断,眼前枯叶乱飞,扰了人的视线。 高氏疼得冷汗不断,眼前迷蒙,眨眨眼又能看的清些。 高氏咬着牙才能将话说清:“晋昭还不解气,想拿了我的命去不成?” “未尝不可。”她说,“我许多时候不明白,没了男人那虚无缥缈的情义就活不了了?你不去解决你和三皇兄之间出现的问题,你来解决我?怎么,只要三皇兄对其他女子生出好感,你便要一个一个杀个干净?” “杀干净又如何?”高氏冷笑一声,“她们既然敢招惹我的丈夫,她们就该死。” 侍女绝望道:“娘娘!您怎么执迷不悟呢?” 容清樾面对她们这样常感无力,她们总会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将自己捆缚在原地,并且将自己的无能转嫁给其他人,却从不曾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我已告知三皇兄让他过来,这两箭就算我的还礼。” 身后的李绪还伤着,她不欲在此多待,确认人暂时死不了,载着李绪回营帐去。 *** 草原的傍晚,天际染红,牛羊在上吃草,营帐燃起篝火,嫔妃、宗亲小姐早已换了身衣服落座,等待能上马狩猎的人拿战利品回来。 容清樾换下骑装,天蓝色团花月华裙,发丝间点点白色花样小钗点缀,清新淡雅的装束冲淡了她身上的杀意。 太医为李绪止血后上药,她甫一进来,见着太医拉开他胸前的衣裳,露出白皙晃眼的一片,往下一看,平平坦坦没有纹路和赘肉的小腹。 这段时间邵群南费劲心思用药膳给他补,终于壮实了些。 她怎么会对这样瘦弱的男人动心? 容清樾至今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她从前思考过自己未来的夫婿,应当是个身子壮实、麦黄色的肌肤,某些时刻能自己顾好自己不会给她添麻烦,能够一心一意待她的男子。 李绪只是瘦了点,但其他的,倒也好像符合。 被她盯得久了,太医方为他覆好伤药,急匆匆地合拢里衣,细看之下他耳郭已是粉嫩。伸手摸到放在枕边新送来的眼纱,刚盖上眼还未系好,手腕覆上一抹凉意的——她圈住了他的手腕。 李绪疑惑:“殿下?” “既然看得见,眼纱就不必带了。”容清樾松开,他愣怔一下放下高抬的手,任由她伸到脑后,解开松松的结。没有力支撑,眼纱若无枝可依的叶般飘落,他问:“殿下什么时候发现?” “既要骗人,偏偏又错漏百出。既希望我发现,又希望我不发现。”她的笑清透入耳,“晏淮,你怎么这么矛盾?” “殿下不也依着我,看我演戏吗?”李绪只觉燥热,想喝水,然她挡在面前,他无处可去,“如何,这场戏好不好看?” “情节差点意思,不过戏中人好看,自然这戏也好看。”容清樾弯下腰,两个人凑得极近,已是呼吸相融,那双眼含着春水,原本不想这么急切,她却是鬼使神差,问“晏淮,你已将底牌交到了我手中,必是信我。我有一局棋,生死成迷,你敢入吗?” 她以为,他要深思熟虑,谁知他不曾犹豫:“殿下的局,我入,我将我的一切交给殿下。” 他将他的命、他的忠诚、他的信仰,全都奉献给她,只要她似神灵垂眸,分他一点爱意。 容清樾嘴角眼里都满含笑意,捧上那不大的脸庞,垂眸浅浅吻去,稍稍分离:“我确定我属意你的那天,就想这么干,但怕你不愿意。”她话音落,李绪仰头深深吻上去。 彼此之间都没有经验,小心翼翼,轻柔安抚。 撑在后面的手心伤口再度裂开,在柔软的被面印出红花,李绪顺势倒下去,让人猝不及防地倒在他怀里。 容清樾伏在上方,见他噙着笑,乌黑瞳孔里有小小的她,只有她。 如果总要找一个人陪伴自己,她愿意赌一次选择李绪,他最明白她,所以生死同舟,便是他往后有了更重要的东西,她也能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许是看出了她突然阴郁的情绪,李绪环住她不似寻常女儿家柔软有些劲瘦的腰身,说:“宫里那夜所言皆是肺腑,我心悦殿下,信殿下,殿下亦可信我。” 她不言,垂下头又轻轻啄了上去。 第46章肆陆 秦王刚封王不久,又是秋猎,秦王妃一身重伤被带了回来。 第91章 秦王对晋昭公主的偏袒是人都看得出来,秦王妃又是受晋昭公主所伤,其中异样是人都看得出来,非议似狂风袭来,自也有人忆起最近争议非常的公主身世。 没人会信皇帝不知这些风言风语,但他就是故作不知,让人不知到底是否是真。要说公主身世没问题昌宁帝从不曾发话抑制,若是有问题,最该隔应的该是昌宁帝,可他却又不提出要查验。 昌宁帝模棱两可的态度,属实让人不敢过分议论。 太医给高氏看后,对着容煦摇头:“殿下下手精准,王妃这手算是废了,往后还需王爷多安排人手,尽心照顾才是。” 篝火前,昌宁帝面无喜色,询问:“晋昭呢?” 宁海和立刻上前:“陛下,公主殿下说质子为在秦王妃箭下救她,伤得太重,太医仍在医治,她要照看一下,就不过来了。” “陛下,微臣以为您对公主宠爱过盛,使其骄纵,才会容不下秦王妃的妒忌之心,伤秦王妃过重。如今秦王妃的双手不知能否保下,公主竟也不曾出面解释,实在目中无人!”礼部尚书自当表率,将这些年整个朝廷才俊都被欺压在一个女人光芒之下的憋愤吐露出来。 “郑大人所言极是,秦王不日前方封王,公主就重伤秦王妃,将秦王放在何处?不论如何,秦王妃都是公主的嫂嫂,理当敬重。”朝堂之上不知有多少看不惯女子出来拼搏的,纷纷附和礼部尚书。 “我这个秦王妃的丈夫都不曾开口,诸位大人倒是为我打抱不平了?”容煦摇扇走近,朝皇帝拜礼后落座,“父皇,方才儿臣去看过,吾妻高氏偷袭时下手确狠,若非质子警觉,利箭就已入心,活不成了。晋昭对质子用情至深,他伤重,自是痛心,不来也是情有可原,还请父皇谅解。” “秦王果然偏袒公主。臣一直不明,晋昭公主并非你亲妹,你对她可是好得超乎寻常。”礼部尚书冷哼一声,阴阳道,“难怪秦王妃要刺杀公主,秦王也不知道避讳!简直是乱伦!” “难道最近晋昭公主的流言是真的?她并非陛下亲生,而秦王你一直都知晓,所以对她这般特殊?” 这些大臣你一言我一语,成功将话题从容清樾伤了嫂嫂拉扯到她的身世上。 昌宁帝与容煦同时下意识将目光放在从头至尾一句话不曾说的丞相身上,宋致察觉,朝立于万万人之上的陛下举杯,眼里尽是笑意。 难怪。 容煦此前一直觉得不对劲,高氏箭术再好,小啾是战场生死闯出来的,岂是她随意就能伤着的? 晋昭的身世不决,秦王于她的好,就成了围困两人的枷锁。目前而言秦王已是最有力登上储君之位的人选,不解决此事,模棱两可的答案最终会在他人口中演变成什么样未可知,届时‘□□’一词,足矣让秦王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长公主诱导高氏对晋昭生出嫉妒与恨意,并非是她想真的杀了晋昭,她在为丞相出谋,让验证晋昭身世理所应当。 篝火熊熊,随风映出的光忽明忽暗,一干大臣纷纷起身请旨。 “臣等恳请陛下,验公主身世止流言,还秦王与公主清白!” 昌宁帝与下方的儿子对视,见对方点头,大臣看来似是妥协的说:“众卿所言,朕亦有考虑。你们皆知朕与皇后情谊,一直相信皇后绝不会有隐瞒,所以不论公主身世如何,都与皇后没有关系,必是她身边出了歹人。至于公主,既已是让诸多人困惑,待秋猎毕,朕自会寻当年人查当年事,给诸位一个交代。” “臣等静候。”众大臣齐声道。 秋猎第一日,以秦王狩猎最多夺得彩头,昌宁帝将先帝最后不得不交给他的玉扳指传承给秦王。 曾经那枚玉扳指先帝是要传给他最宠爱的皇贵妃之子,后来先帝身边留下的皇子尽皆亡故,只剩昌宁帝一人,否则仅那扳指,就能让昌宁帝的太子之位不保。 如今昌宁帝将扳指给了秦王,其中含义,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 宋致笑意不减,起身恭贺:“臣恭喜秦王殿下,夺得彩头。” “全赖父皇垂爱,丞相过誉。”容煦不掩眉目间的傲气,抬酒以示礼貌。 *** 车轱辘碾压草地,方临清动手推着轮车,容清樾在他身旁慢慢走。 他选择忽视殿下嘴角的破口,冷静地分析局势。 “您与秦王殿下这步棋,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今日北晋,才能一绝的,除了三皇兄,容清樾最欣赏方临清。 不必她向他道明自己所查到的东西,方临清自己也能查到亦或猜到。 宋致的布局,最后的走向,一他留有后手能完全证明容清樾的身世,以此逼昌宁帝杀了‘冒牌货’;二证明她的身世只是幌子,宋致另有打算,不论这个打算是什么,他定是要容清樾的命。 “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容清樾不在意地笑,“宋致做了那么多,就是在找机会将我踢出局,我们总得入他的局陪他玩上一玩。” 与宋致斗争这么久,最终无非输与赢,生与死。 第92章 无论是输是赢,是生是死,也不过只是一种结局。 北晋已经是如今的模样,亦有比现在更衰败的时候,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改朝换代,无所谓了。 他们不能让宋致一直处于主导,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否则万骨枯败亦不能有转机。 只要有可能,容清樾愿意以己身救国于危难。 “临清只是担心,人站至高而无情,万一——” 她的大义他焉能不知,可方临清怕昌宁帝似从前一样,再不顾情意,不管殿下为北晋所做的一切,真的如了宋致意。 当年瓷俑战败,陛下对朝臣对宋致逼压下的妥协,最开始陛下同意了让她前往西佑,后来又同意让悯宣太子前往。他们兄妹一直以来都是陛下的眼中珠,伤不得骂不得,可最终还是成为牺牲对象。 “没有万一。” 容清樾仍旧笑着,打断他的话,“我如今作为臣下活着,便是陛下不让我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殿下!”方临清猛的刹停轮车,急急拉住她的手腕,“如若真到了最坏的一步,一定还会有办法,临清一定救殿下。” 容清樾望着他:“什么办法?” 她的眼眸似是看透他的灵魂,令方临清顿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临清,你我都心知肚明。”她轻叹道,“你我皆有背负,只能以自己的路途往前走。我是立下过战功的将军,并非仅仅是作为晋昭公主而存在。我是辅国大将军,我是容清樾,我是我自己,我已知足。” “生与死都是我自己的事,临清,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倾慕的这个女子,她仅仅作为容清樾而存在就足够耀眼。 他曾经以为,他们之间是身份的不匹配,现在他才知晓,是他们灵魂的不匹配。 她身上已有太多羁绊,她要找一个能全心全意只有她的人。 他啊,他姓方,是襄阳候府的二公子。 “殿下,今日是李绪在这你也会同他撇清吗?”方临清一瞬不眨的看着她,他想要一个答案。 李绪与他又有什么不同?他仍旧带着羁绊。 “会。” 这是方临清没有想到的答案。 “我的事只是我的,我与他之间,取决于他往后的每一个决定。”容清樾清醒的说,“命运多变,不是我觉得你觉得他觉得就能确定命运,我也好他也罢,每踏出一步,结局都不一样。” ——她没有正面回答。 方临清苦笑一声,果真,爱与不爱不一样。 “这枚箭镞,我今日交还给你。”容清樾将回云都时他给自己的箭镞拿出,又拿出另一枚高氏不曾伤到她的箭镞,“这枚是姑姑给嫂嫂的,与你那枚一模一样。” 方临清抬眸望她,清晰瞧见里面无法言说的愧疚。 秋猎十日,第一日秦王妃刺杀晋昭公主传得火热,秦王自认自身亦有问题,以宽容之心护下妻子,博得一个好名声。 他以为,这风波也就该结束了,没想到最后,居然和他攀扯上了关系。 喉结滑动,手一再犹豫,半晌方临清才伸手接过,涩然道:“殿下总*是不给人留一点希望。” “那时你送我离开我不知晓,可你确是因为我而出事,我自会为你寻到真相。”容清樾撇开眼,不忍去看他握着箭镞神伤的模样,“隐瞒或许很好,你我依旧是好友。但我不想隐瞒,隐瞒才是对你最大的伤害。” 箭镞带回后,容清樾再次查看,发现在箭镞侧边雕有翱翔的凤鸟,小而不起眼。 这只凤鸟,姑姑府上随处可见。 如若方临清刚遇刺时叫她看见箭镞,她只要见到这凤鸟,就能知晓是谁的手笔。 只是姑姑没有算到,方临清不想让她愧疚,希望她心无旁骛奔向战场,将这件事瞒得透彻,没有一字关于他的消息传到边关。 她做这些,从来不是为了杀她,一是为了警告,二是为宋致铺路。 没有任何人对这位名冠京城的方家二公子生出歹心,他只是因她受了无妄之灾。 长公主做的事,本与她并无干系。但长公主是她的姑姑,无形中他们之间便带了愁怨。 “姑姑如今与丞相关系紧密,我——我与她会有冲突的一天。”容清樾痛苦地皱眉,如果可以,她不想走到那一步,“你不必搭上这件事,你的仇我会帮你报。” 方临清自嘲着摇摇头,许久呼出一口气,情绪复杂的问:“殿下帮我大义灭亲,有是想报答哪件事?” 长风吹得绿草飘摇,旷野间他们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容清樾沉默许久,叹息道:“临清,从前至今,诸如孔家卷宗。我欠你实在良多,已无法还清,你总要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他不曾想过瞒她自己为她做的事,但他也不愿主动拿自己的付出去绑架她。 方临清松开捏了许久,刺疼了掌心的箭镞,与她静静对视,红日余晖将没入草场尽头那一刻,他语气已然带了破碎:“我想要什么,殿下从来都知道。殿下需要什么,临清同样给不出。既如此,便无所谓谁欠谁,我与殿下从来都是两清。” 第93章 方临清第一次,主动拉开与她的距离,远远拢袖拱手:“临清为臣,会站在殿下身后,助力殿下得偿所愿。” 两枚箭镞被方临清带走。 容清樾慢慢侧身看着他走远,清新草香的风卷起她柔软发丝。 除了最重要、她最渴望的东西,方临清已经将他力所能及的东西无私地交给了她。可是他们都太聪明,聪明清楚的知道彼此,他有他放不下的家族,她有她坚持的执念。 她不曾对方临清动过情,所以不会给他留有缝隙。 既然两人并不能有一个好的结果,她希望方临清能暂时离开云都的纷争,待高位已定,他再出世施展才能,定能得到重用。 与她再站在一处,若一朝落败,只有被一并连坐的结局。 他是云都城中耀眼的世家公子,不该这样。 但他的拒绝,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罢了,命运啊,在自己手中,就随它去吧。 提高裙摆不被高长的草缠住,她慢慢走,走到营帐前,那个穿了一袭夺目红袍的男子正等她。见她跑来,张开双手稳稳接住。 容清樾埋头在他怀中,闭上眼消化情绪,许久才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怀抱,仰头仔细看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人。 李绪配合的低头,与她温凉的额头碰触,给予彼此力量。 “殿下与方二公子说清了?” “说清了……”容清樾轻嗯一声:“晏淮。” 李绪应她:“殿下,我在。” “晏淮。” “我在。” “晏淮。” “殿下,我一直在,永远都在。” 第47章肆柒 黑夜幽暗,云层划过,不甚明亮的月光照得街道忽明忽暗。 更夫打着铜锣过街,身后影子拉长,又渐渐没入黑暗消失。街道再无行人,无风的时刻,树梢摇动。 位于街道正中的宅子富贵得与其他低矮房屋格格不入。正门前两个灯笼泛着暖光,只能堪堪映照出看门石狮的模样。 子厦看宅子静悄悄再无人进出,打了手势,身边跟随而来的人便一一传递下去。落在地面、屋檐的脚步轻而又轻,十数人悄无声息进了宅子。 无须子厦多言,他们都知道此次来的目的是什么,利索地四散而去,穿过门廊一间一间搜索。 不多时所有人又都聚拢过来,神色凝重地答复:“没有人,屋子里饰品齐全,但完全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子厦面上沉静,并无波动。 宅子只是一个饵,诱他们徒劳一场的情况,殿下早在得到消息时就分析过。只是咬不咬这个饵对他们而言并无影响,所以他们选择走一趟。 对于屡屡送上情报的戏码,宋致如今显然是乐此不疲。 “回罢。” 子厦招手,身着黑衣的手下几个跃动跳出宅子范围,他走到正门要推门出去,不知为何回身又瞧了一眼隐在黑暗中的宅子。 他总觉得奇怪。 *** 秋猎结束,没几日到了十月底,再过几日就已入十一月,秋意寒凉早已泯灭在时间推移中,取而代之是隆冬透骨的寒冷,虽不明显,但云都城里的人身着的衣物都添上的薄绒。 手里的折子随手丢上桌案,打散开来,依稀可见的几字点着晋昭公主的身世。 昌宁帝揉着眉心试图缓解炸裂的疼。 他以为秋猎十日足以让他们忘记这件事,尽是阴魂不散的家伙。 宁海和挽着许久不用的拂尘,眼中忧虑清晰可见,既担忧陛下的情绪,又担心公主的未来。 正要上前说些安慰的话,他的徒弟掀开门帘进来,与他递了眼神,随后低眉顺眼跪到陛下面前:“陛下,宋丞相求见。” 昌宁帝眉心越蹙越深,眼睛都疲于睁开,略带苍白的唇张合:“朕知道他来找朕有什么事,叫他等着吧,不必日日来逼朕。” 陛下没有明说见与不见,徒弟咬着唇朝师傅看去。 宁海和简直没眼看,怎么说也是跟了他几年的人,还没学会察言观色,不耐道:“愚蠢的东西,陛下今日不适不见人。你去回了丞相大人,就说陛下知道他的意思,过几日丞相就能得到结果。” 徒弟跪匐着往后退,直到临近门才起身倒着退了出去。 宁海和出去又进来,端了安神的茶放到昌宁帝面前:“陛下,真的要找人验公主的身世?” 私心而言宁海和并不希望公主出事,那是自出生他看着从粉粉嫩嫩小丸子长到如今亭亭玉立的模样,他舍不得。 若有人问他,公主并非公主,他是否还会这样珍视,他的答案是‘会’。 二十多年的感情,岂是一个身份就能磨灭?况且,殿下是个极好的、优秀的人。她不是公主,他也愿意结交。 “宋致步步紧逼,不验不行。”昌宁帝给面子的喝了茶,说:“那些朝臣,个个都在等着,等小啾落于嘲讽之地,好顺势而为废了女子可以为官的条例。” 宋致与他的党羽是有他们的目的,而他们之外的朝臣为何也与宋致一般选择支持这件事,昌宁帝心里明镜。 第94章 男人见不得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大展所为。他们认为这一切不符合常规的条例都是因为他宠爱晋昭,给了晋昭特例,但又不能偏倚,所以也让北晋的女人都有了冲出家门的权利。 他们以为只要晋昭失宠,那些他们认为不该存在的东西也就会消失。 昌宁帝冷笑,愚蠢! “传旨,让晋昭公主、证人明日入宫。” 音落,昌宁帝不受控制地咳嗽,仿佛要咳到天荒地老停不下。 “陛下!陛下!”宁海和神色慌张,忙上前为他顺气,一边向外高呼:“来人,快来人,去太医署请太医!” 昌宁帝猛地攥住他的手,犀利地看着他,宁海和眼睛都快急红了,哽咽着说:“陛下放心,小郭子是奴亲手调教出来,他懂奴的意思,定会不引人注意地把神医请来。” 听到‘神医’二字,昌宁帝才敢把弦松下,眼眸涣散地倒在宁海和怀里。 宁海和同其他奴仆将昌宁帝扶到里间躺下,出来收拾被扫得凌乱的桌案,方才捂嘴咳嗽的巾帕落在地面,最显眼的就是那不可忽视的红色。 他的手无法抑制的颤抖,弯腰捡了巾帕,小心翼翼装进怀里,牙关紧咬才让自己将情绪憋了回去。直起身再面对底下那群人时恢复了久居陛下身前,与陛下同出一源的威压,他说: “今日情景,一个字都不可泄露出去,要是被我发现前朝后宫有任何一位贵人察觉,你们,你们的九族都别想活,明白吗?” 人心各异,他不认为自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能震慑住他们,但他无须用更狠的话,因为他们不敢。 *** “天爷哎,这都什么事啊!”孔氏忍不住抹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担忧,“殿下,即便有什么,陛下一定会顾念情分,不会伤您的对吧?” 容清樾拍拍她后背,为她将脸侧的头发捋上去,柔声安慰:“嬷嬷,我还有军功呢,陛下不会动我,你放心。” “可……” 可历朝历代,军功卓绝的将军被无故斩杀的也不少。 孔氏瞧见殿下眼中的坚定,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她的殿下,许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又或许她相信陛下。 现如今,她只能觉得是第二种。 孔氏说:“奴在门外等你回来,你不回奴不进屋。” 容清樾握了握孔氏已经逐渐褪去温暖的手,与她身后站着的李绪遥遥相对,他的眼睛透出的言语,与孔氏一般。 他没办法跟她进宫,他就等着她回来,她若回不来,他想必也是活不了的。 容清樾转身利落,裙边带起弧度,扬起风,枯叶起了又落。 *** 宫道停步的宫女眼前晃过一片白,比冬日里厚重的雪还要白。他们不敢抬头,却心下诧异。 殿下穿这么白,是为自己送终不成? 容清樾身后寥寥几人,唯一亲近的只有菡萏。 她并不想带菡萏进宫,这次凶吉未显,菡萏跟她来,万一出点什么事,她不好和子厦交代。菡萏却是个硬脾气,说她谁都不带,被欺负没人撑腰怎么办? 她不带,菡萏愣是拿了刀横在脖颈前,吓得嬷嬷要给她跪下了。 容清樾无奈,只能将她带了进来。 朝阳大殿。 容清樾进去。 今日来审定她身份的朝臣不多,倒是后宫的嫔妃多些,皇后站在昌宁帝身边,静静出神。宋致也来了,他身后站着瘦瘦小小戴面纱的女子,想来那就是他找到的陛下真正的‘亲生女儿’。 她落座,昌宁帝看看妻子看看女儿,眸光最后落在丞相身上:“永彦,你们说晋昭非朕亲子,可有证据?” 宋致总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他笑笑:“自然是有,臣等总不能无缘无故污蔑公主,那可是以下犯上。请陛下准许,让证人上殿。” 宁海和道:“宣证人上殿。” 颤颤巍巍的老妇被两侍卫携了双臂带进来,眼神不敢乱瞟,侍卫松手‘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磕头道:“罪人陈芳里见过陛下、娘娘。” 昌宁帝:“朕还不知你是何人,如何就称罪?” 老妇抬头,一双浑浊的眸子精准找到皇后,眼眶立时泛红:“娘娘,您可还记得奴?” 皇后眼漫迷茫,那老妇也看出来,主动报上家门:“娘娘,奴是当年为您接生的稳婆呀!” 二十五年,时间太久,皇后只依稀记得当年的稳婆确实姓陈,但已不记得面貌,她看着老妇,扯扯嘴角,应付着说:“原是陈婆,这些年过得可还好?” “过得好,当年娘娘给的赏银够奴富足生活一辈子了。”老妇说到这,抹了抹真假难辨的眼泪,“只是,只是奴有罪啊!娘娘待我等宽厚,奴却不曾对娘娘说真话。” 皇后和皇帝对视一眼,只有彼此知道的他们之间的轻蔑来自于何处,她看向老妇时探手抚上心口,害怕接下来的打击:“陈婆,你什么意思,难道……” 老妇像条狗四肢并用往前爬去,被御前侍卫拦下,“娘娘,当年、当年您生产时,生下的孩子胎记在右肩,形似绽放的莲花。如今的公主,并非您亲生,她早已被歹人替换,流落民间二十几年。” 第95章 第48章肆捌 容清樾进宫,府里的人仿佛失了主心骨,心中焦急却又不知该做些什么,这个在那洒扫,几扫帚没扫出去人就抱着杆子杵在那儿发呆,那个捧着上好的锦布绣花,没绣几下把自己戳了。 孔氏突然觉得这偌大的公主府,只要公主不在,是那么大,那么的空寂。她不想坐着等,跑到府门外站着,遥遥望着皇宫的方向,希望能第一时间见到公主的马车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李绪换了身衣裳,快步走了出来,茗生在后面追。 “主子,公主怎么都会回府,在府里等着就好,何必还要去宫门外?” 李绪不理,轻车熟路的走过街道。 与容清樾坦白自己复明后,从猎场回来,她闲来无事总爱带他出去,让他看看云都的繁华。 跟着出来的另一位,容清樾为他挑选来的近卫虞长冬,忍不住翻了白眼,对着不知什么是男女情爱的茗生,操着一口雄浑的嗓音,他特别懂的说:“殿下此去危险重重,且不说……殿下出得了宫门,但身份不知还能否保全,届时必是门前冷落。她便只有公子了,出了那宫门,门前一人不在,岂不伤心。” 茗生一根筋的说:“那不是很正常?她占了别人锦衣玉食的人生,得了那么多好处,不过是没人接罢了,有什么好伤心?” 虞长冬:?这人怎么就教不会? 小心往前瞟一眼,果不其然,公子头转来,面上已经覆了一层冷霜。 虞长冬一个暴栗打过去,咬牙道:“你可闭嘴吧!” 走了半个时辰,拔地参天的玄黑宫门映入眼帘,那等在宫门的马车和人是那么渺小和,刺眼。 方临清得了那一枚箭镞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他和殿下面前,他以为方临清已经划清关系了,现在看来还没有。 茗生眼睛一亮,说:“公子,公主已经有人等了,而且公主与这方临清关系也好,你们两人在这一起等,总归会尴尬。我们回去等吧?” 又是一计暴栗,虞长冬揉了揉拳头,说:“公子是正宫,见公子来了他还不走,尴尬的是他。真是白长他人志气!” 李绪过去,方临清仍旧是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朝他笑了笑:“绪公子怎么来了?” 李绪:“我来接殿下回家。” “事情比较麻烦,殿下要耽搁许久才能出来,不知还要等多久,绪公子怎么不晚点再来?” 呵,这话,倒显得他才是正宫一样。 李绪动了动宽大的袖摆,露出手里抱着的汤婆子,回道:“事情总有变故,我怕殿下能早些出来,而我不在,这样殿下可是回神伤的。方二公子呢,你来这么早,是等哪家小姐?” 那汤婆子外包了防烫的套子,上面的龙凤双飞纹样精致,方临清见过那走针样式。 太后大寿那年,公主亲手绣了百寿图。公主喜舞刀弄剑,但并不妨碍她其余技艺同样精湛,她只是不爱经常在人前舞弄这些女孩子家的玩意罢。 他艰难扯了笑,问李绪:“这是殿下为绪公子做的?” 李绪好似才发现自己将宝贝漏出来的模样,惊讶一下,很是自豪地向他夸赞:“是啊,殿下手艺可好。除了这个,我生辰时殿下还送了我她绣的香囊,那物件我实在宝贝,今日不曾带来,否则绪一定邀方二公子欣赏。” “绪公子好意心领了,不过殿下的手艺我也有幸观赏过,精湛绝伦,已是过目不忘,不必再看。” 他实在淡然,李绪想聆听他心碎声音的意图破灭了。 他也不灰心,与方临清面对面站着,谁也不曾挪动一步,要在接公主的比试中分出个胜负来。 午时过后,方家府里的随从匆匆跑来,一边抹泪一边诉说家中夫人的威胁,他再不回去,夫人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方临清面露纠结,一面望向宫门,殿下还没出来,一面又挂念着家中,他的母亲自他身残之后更为偏激,也更会审时度势。公主还出事,母亲极力支持他继续争取殿下的好感,如今却是让他等上一等都不愿意,生怕与殿下的关系连累到方家。 他不回去,他的母亲真的会以死相逼。 “二公子为难,就先回去吧,殿下这里有我足矣。”李绪变站为坐,笑意盈盈地劝道。 “殿下这里,就拜托你了。”方临清正有此意,着平兆转动轮车方向,李绪的声音蓦然从身后传来,“等待殿下本就是我的分内事,无须你提醒。但是——方二公子,你既然摆脱不了方府,就不必再做深情的模样。你给不了殿下需要的,却要让世人看到你的情义,你想过他们会怎么看待殿下?他们会说殿下忘恩负义,会觉得殿下冷漠配不上你的深情。你的惺惺作态给殿下带来的只有不好。” “既然已只能成为朋友,或是参杂仇恨的友情,就请二公子保持好距离,殿下身边已经有我。” 方临清手掌一下卡住轮车的轮子,迫使停下,平兆大惊地看向他磨破的手掌,却不得不在公子颇有压力的眼神下将轮车调转回头。 方临清怒火中烧,声音却是压抑的平缓:“我与殿下如何何时轮到你一个后来者评头论足?绪公子亦是南启质子,南启还有月贵嫔,我给不了殿下需要的,你就能给的了么?如若殿下的身世是假,我如今的难处也将落在你身,没了殿下身份的保护,你不也需想尽办法回到南启自保?” 第96章 “这些你都与我一样,我们唯一不一样的,是殿下的心。李绪,我不能陪在殿下并非我的不得已,并非我身有负累,而是殿下并不属意我。你能赢我,是因为殿下愿意让你赢罢了,你并不比我优秀。” 李绪陡然嗤笑,笑自己为什么会与这人争风吃醋说了那些有的没的,他配他浪费口舌吗? 他不配。 “你错了。” “无论殿下属不属意你,你与殿下都不可能。”李绪说,“你问我,我能不能给殿下她需要的——我自然可以。我本是坠入地狱之人,是殿下伸手将我带出,无论殿下是什么身份,她都是赋予我新生的人,我永远站在她的身后,她存我存,她死我死。至于你说的什么月贵嫔……” 李绪嘴上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她算什么人,如何能与殿下相提并论?” 方临清愣怔地望着他,不曾想到,为了殿下,他竟然能…… 月贵嫔是他的生身母亲。 “方二公子,你该离开了。” 方临清自认他对殿下的感情并不比李绪少,但某些方面,比如绝情,他确实比不上李绪。 “你瞧,那方二公子像不像夹着尾巴逃跑的灰狼?” 虞长冬拐了一肘子,身边人没有回应,侧头望去才发现茗生正盯着主子出神,不知想了些什么,他感受到了丝丝阴寒冷意。 *** “奴记得清楚,公主出生肩侧有一鲜红的莲行胎记,但如今的公主并非此胎记。”老妇匐地不动,不直言公主是假的,说得模棱两可。 昌宁帝斜倚下去,松垮懒散向老妇方向靠近一些,问道:“仅凭你一言,岂非胡乱编排什么都行?若无人佐证,朕和皇后怎敢信你?” 宋致摩挲茶杯口的手一下顿珠,老妇也是诧异抬头,没一会又只敢低下头去。 距离当年皇后生产,已经二十五年过去,当年负责接生婆子、太医都是老人,如今都逝去了。能与当年有关的人,除了皇后自己,也只有她身边的掌事宫女还在。 前几日,这掌事宫女家中有灾,死了父母,赶回去服丧,不在宫中。 宋致就是要这个机会,无人佐证,让皇后生疑。她们母女本就有嫌隙,再加上怀疑的种子生根,晋昭被定死在那儿,他后面的计划就不必实施。 昌宁帝率先开口,就让皇后根本来不及产生心思,无人佐证,就意味着老妇的话不可信。 他无比清楚高座上的帝后之间的情意,昌宁帝说了此话不可信,皇后便只会信任陛下。 如此,就只能依靠—— “陛下,欺君可是死罪,这陈婆既然说公主是假的,也定然有些道理。”曹贵嫔算昌宁帝嫔妃中较为年轻的,说起话来娇滴滴,让听不习惯的人心里发毛,“妾身有一计,陛下可要听一听?” 昌宁帝:“你说。” 曹贵嫔抑制不住地兴奋:“陈婆说公主的胎记不对,不妨着人带着公主去后殿验上一验。当然,这并不能说明公主就不是陛下的孩子,妾身知古法验亲有滴骨和滴血,陛下康健,滴骨不可,试试滴血如何?” 滴血验亲,是最常见的寻亲之法,一碗净水中滴入需要验证的人的血,相融即有血缘,反之则无。 “晋昭,你觉得如何?”昌宁帝以询问的态度看向她。 容清樾抬手置礼:“臣没有异议,只是……” 昌宁帝追问:“只是什么?” “臣看丞相身边的女子面熟,与陛下眉眼间极为相似,敢问丞相她是何人?” 容清樾的话将所有人的目光引到从一开始一直缩减存在感的女子,是个生面孔,他们都没见过,不过离她近的人仔细瞧她面容,确实和公主说的,眉眼间很像,比一直被称遗传帝后容貌的悯宣太子都还要像,简直是一比一复刻。 反观晋昭公主,她的容颜确实并未遗传到帝后多少,没有皇后惊世绝伦的美,也不同于陛下天生的慈悲像。 难道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公主? 老妇扭头望了一眼丞相,收到指示,心一横将自己送了出去:“陛下,陛下!您问奴可有证人佐证,哪里需要啊!陛下,当年公主就是被奴换走的!” 第49章肆玖 “当年贤妃娘娘嫉妒皇后娘娘得您宠爱,高价收买奴从乡野间早出生一天的婴孩替换了公主,奴当时……”老妇不知从怎么挤出的眼泪,擦了擦,说:“奴当时家中老母亡故,丈夫被山匪杀了,只剩一个幼儿还生了重病,奴不得已才答应了贤妃娘娘。奴自知犯了大罪,还望陛下看在奴主动坦白的份上轻饶。” 很惨。 可是—— 皇后说:“本宫自问从不苛待侍从,年年发银都是别宫两倍,只要你说,本宫不会不帮你解决,你怎么可以调换本宫的孩子?!” “娘娘,娘娘,奴也是一时脑热,可事已至此,娘娘首要将公主认回来才是。” 容清樾听她哭哭啼啼,失了耐心:“陛下,依陈婆所言,想来丞相身边的女子,就是被换走的公主。这样的话,就叫她与我一同去后殿查验,顺便一齐与陛下滴血验亲更能服众。” 女子似乎腿软往后趔踞一步,指甲紧紧抠住手背,生生抠出印来。 第97章 宋致不动声色地托住她,看向容清樾的眼里含笑,嘴上对女子说:“去吧,没事。” 他默认了容清樾的话。 两人一起去后殿,经验丰富的嬷嬷让她们脱下衣裳,露出线条流畅的背部。 当容清樾一件一件褪去衣物,嬷嬷过来查看,他们尽皆紧抿了唇。 那面背,凌乱交错的疤痕,有深有浅,与深闺女子用尽好物保养,引人目光的美背相比,称得上可怖,背上的蝶形胎记被一道疤痕拦腰斩断。 这样的背,除了犯下重罪被处以刑法的,几乎不曾出现在女子身上。 不可能说不心疼,可她们还有本职的事要做,红了的眼眶一寸一寸看那胎记的位置。 等她们看清楚,容清樾穿衣的动作斯文有礼,瞧见嬷嬷们的表情,安慰地柔和笑笑:“不用露出这样的神情,我是女子但不是弱者,不需要怜悯。” “女子功勋再多将来也是要嫁人,”一直安安静静的女子冷不丁开口,倒映容清樾身影的瞳孔里满含讥诮,“你这模样,有几人愿意娶你?就算有人愿意娶你,洞房日见到这些痕迹,怕是会被退婚啊。” “大胆!” “你怎敢如此对公主说话?!” “公主?”女子不屑,“很快就不是了。” 她这沉不住气的模样,容清樾无声叹气:“姑娘可知,你这番话,我在何人嘴里听过相似的吗?” 她愣了下:“谁?” 容清樾澄澈的眼仿佛能将她看穿:“我的六妹妹,早些时候才意外离世的平林公主。” 女子眼眸闪过一丝慌乱,不过很快稳住心神,转换为茫然,呆愣不懂的说:“民女长在民间,不知宫廷之事,亦不知你口中所说的平林公主是谁,见谅。” “哦?”容清樾饶有兴趣地,“你将要取我而代之,丞相居然不与你说说皇宫里的关系,他就不怕你活不下来?” “我乃陛下亲女,谁敢害我?” 嬷嬷们被她狂妄的语气吓到。 这还没有认清成功呢,就已经当自己是公主了。 她似乎还带入了自己是晋昭公主的身份,自信地认为只要取公主代之,她能获得同公主一样的尊荣。 “确实,没人敢害你。”容清樾说,“不过告诫你一句,女人眼里只看得到男人,只认为嫁一个人才是真理,这个女人就废了一半。因为这个真理只存在你遇到好男人的可能性中,而现实,好男人太少,遇到不好的男人,你就是一生自困,待他有了其他女人,你就是输家。” “女人摆脱不了男人,是因为没有权力,只能依附他们,博得宠爱、博得喜欢,以此证明自己活得好,比其他不被男人看到的女人优越。这时的女人是笼中雀,男人是拿捏生杀大权的喂食人。但这些都是从前,现在陛下已然给了女子争夺的权力,就不该自缚。当然,你愿意做笼中雀无可厚非,这是过上安稳无虞的捷径。但你不必以你的观念来束缚他人,因为我选择的路与你不一样,我要做喂食人,而不是等待投喂的鸟。” “刚刚你问谁会愿意娶我,这句话错了。我这一生为国为民,忠勇善战,不逊于任何男子,甚至超过他们。就凭这些,你该问,这世间有哪个人配得上我的伤。” 女子不能理解:“你说这么多,可你手中的权力也是男人给你的,若没有陛下的疼爱,你怎么可能做得了喂食人?往后陛下收了你的权力,你同样只能做回笼中雀!” “是陛下给北晋所有女子。”容清樾纠正道,“除陛下外,所有官员的权力都是陛下给的,所以在同等情况下,女人和男人有什么区别吗?至少我敢用这权力,你呢?” “林月容,如果你要回到公主的位置,只是为了得到男人的欢心,那大可不必。人心多变,是因为身份而爱你的人,更容易变心。” 女子震惊于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难得的没有再纠结她的话,而是聪明了一回—— 和丞相预料的一样,她已经猜到了什么。 *** 容清樾越过她先回到大殿,立在一侧。 嬷嬷上前回禀:“陛下、娘娘,那位叫林月容的姑娘身上的胎记才是陈婆口中的胎记,殿下的在腰侧,形状也不同。” 当下哗然。 有大臣迫不及待:“陛下,该验血了。” “宁海和。” “奴这就去。” 很快,宁海和端了两碗清水上来,看向尊贵无极的夫妇,一时犯了难,两位都是金樽之驱,让他们损伤自己的身体不像话,可…… “两滴血,伤不到龙体。”昌宁帝信步走下阶梯,尖锐的针尖刺入手指,鲜红的血液落在碗中掀起涟漪。 容清樾紧随其后,准备滴血入碗,被宁海和拦了一下:“殿下,您的是这一个。” 他示意右边的水。 容清樾看他一眼,不做多言,利落地将自己的血滴了进去。 鲜红的颜色晕染着没有丝毫杂质的水,两滴不同的血渐渐纠缠。就当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结果时,宁海和猛然抬头,看容清樾的眸子里带了哀戚。 一刹那,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 皇后眼眶很快红透,拉着皇帝的手摇摇欲坠,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怎么会?怎么会如此……” 第98章 先前尚且还能质疑老妇的话,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心犹如刀扎。 容清樾面色灰败,手垂了下去。 林月容想,她终于赢了一次,喜悦占据她的心房,让她没有察觉出丝毫不对劲。 要不是在场的人太多,她真想开怀大笑,然后站在容清樾面前,命*人制住她扇耳光。毕竟现在她才是公主,而容清樾已是贱民,她没有资格反抗! “陛下,晋昭公主鸠占鹊巢多年,还请陛下还真正的公主以尊荣,贬斥此等无赖之人!” 昌宁帝胡子抖了又抖,似乎也没从自己宠爱多年的女儿并非亲生上回过神,低着声问:“晋昭,你说。” 容清樾眼尾红红的,额头贴在手背上回道:“臣不知该说什么,臣若是当年被调换的孩子,可那时臣还是刚出生的婴孩,什么都由不得臣做主,臣不知臣怎么就成了诸位大人口中的无赖。” 她像是回到儿时,受了委屈,朝着父母撒娇。 “陛下,公主非故意,可她终究占了别人的位置,享了公主的雍容生活,您该给真正的公主一个公道。” 有人带头,其他人跟随着群起攻之。 让容清樾回归乡野,过她草民的生活去,将现在的一切尊荣还给林月容。 “诸位大人莫不是忘了,小啾纵使不是陛下的孩子,她也是名震北晋的将军,没有她就没有北晋的今天。你们让她回乡野,是准备让自己家中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东西替她上战场不成?” 珍淑妃搀着太后进殿,太后原本慈和的嗓音带了严肃,她虽隐居后宫不问前朝事后宫理,但不可遗忘,这是在先帝诸多打压下活到最后的女人,一句话让那些叫嚣的大臣憋成猪肝色。 珍淑妃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现在紧咬着唇,不知该以什么身份站在大殿的尴尬,说不出的心疼。 “是啊,陛下,无论小啾是否为公主,她为北晋做了那么多,不该就那么回到乡野。”珍淑妃说着,声音愈发哽咽,跪匐在大殿上,“若只是因为身份问题——陛下,您知妾这一身爱小啾如珍宝,为她不育旁的孩子,您要驱逐她就是要了妾的命!陛下若真听了这些瞎的聋的封心的畜生的话,冷情抛弃这些年的情分不认小啾的付出,妾无话可说,但是妾认!妾认她做义女,她仍是妾的女儿!亦是皇室贵女!” 容清樾喉咙干涩,喃喃一声:“珍娘娘……” 何至于为她做到这样? 回想这些年,珍娘娘待她极好,吃穿用度样样操心,天冷为她缝制冬衣,天热让人做好夏裳,她在梵南关穿不到,回来就见堆成山的衣物,她今日身上穿的这件便是珍娘娘亲手缝制。 珍娘娘从不为她曾经总奢望生母的情感,反而一直在想办法维系她们之间的关系。她用她的包容、她的一切爱着她。 现在为了她不惜顶撞陛下。 她已经无法回报珍娘娘为她所做的一切。 昌宁帝为这突然的插曲头疼:“珍淑妃,认女一事不急,还未尘埃落定,你且安心。” 珍淑妃泪眼婆娑的望向没有多少感情的‘丈夫’,急得摇头,但已经找不出什么其他更好的话来说服皇帝说服在场众人。 原先这孩子轻描淡写的说着这次的事很好解决,她以为这只是一场引蛇出洞的戏,不曾想她的身份真的有问题。 要不是早先让人在门外听着,第一时间回去报了她,她赶紧叫了太后来。 如此都不能将小啾保下来,她安不了心。 容清樾跪到她的身边,握住她温软的手掌,挤出笑安慰:“珍娘娘,没事的,不论在哪,我都是您的女儿,只是你的女儿。” 珍淑妃摇头:“不可以,不可以……” 她无比清楚,小啾离开皇宫,失了所有庇护,即使她没有了威胁,宋致亦不会留她的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什么都不做。 皇后对眼前母亲情深的画面感到刺眼,却忍不住多看两眼容清樾望向珍淑妃时的感激。 她做母亲这么多年,育有四个孩子,可是没有一个孩子在面对她时抱有感激。 他们对她,从来只是带着无可奈何的尊敬。 她是生了他们的人,他们不得不孝敬她罢了。 指甲刺进掌中,给皇后带来一丝清醒,她方才得知女儿被调换的失态仿佛只是昙花一现,恢复淡漠看向皇帝,说:“陛下,我记起曾在医书中看过前人记载,滴血验亲只是无稽之谈,血液在水中都能交融。晋昭的血与您的不相融,她的水有问题。” 第50章伍拾 宁海和忙上前查看,他对这方面未有建树,看不出什么来。 皇后喊道:“邓太医。” “微臣在。”邓太医背着他笨重药箱从门外进来,不急不忙的凑近看直到此刻都不曾相融的两滴血。 珍淑妃愣怔看着,久久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还是容清樾擦拭她脸颊旁挂着的泪珠才叫回了魂。 她缓缓转头,对上容清樾安抚的神情:“珍娘娘,你腿脚不好,别跪着快起来吧。已经没事了。” 珍淑妃这才晓得,方才的一切,是他们演得一出戏,只有那些迫切希望此事成真和真正担忧揪心的他们信以为真。 一瞬间,她眸子中染上愠色,松开紧握着的手。 第99章 太后亦是蒙在鼓里的一员,冷哼一声,却忍住不在丞相面前甩了儿子儿媳的面子。 林月容直至此刻,心中的不安才完全放大,容清樾完全且清晰的知道她自己的身世,那这样,她应该也能—— 要不说丞相脑子好使,要安排那样一出戏。 “禀陛下、娘娘,水中掺了清油,致使碗中血液不能交融在一起。”邓太医垂眸说道,“正如娘娘所言,两滴血在清水中,相融只是迟与慢的问题,并不能证明谁与陛下有血缘。” 又是被当枪使的礼部尚书方科说:“你是太医,我们外行,自然你说什么是什么。” “方大人不信?”邓太医没有被质疑的生气,玩笑地看着方科,“方大人不信下官,不然让宁公公再弄一碗清水来,下官与你试试?血融了,也不为难方大人,您屈尊叫下官一声爹就好。” “你!”方科面色铁青,“你简直异想天开!” “好了。”宋致气定神闲地开口,悠悠望向皇帝,“陛下,您说该怎么办?” 不等皇帝开口,曹贵嫔插话道:“陛下,陈婆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她既然都说是她换了孩子,她总不能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啊!” 皇后偏头,面上是得体的笑容,只是眼里全是冷漠:“曹贵嫔没人管束太久,规矩都忘了?陛下还没开口,你插什么话?” “妾、妾只是一时心急” 昌宁帝:“爱妃要学会思考,切莫听风就是雨。” “是,妾知道了。”曹贵嫔唯唯诺诺退到人后,如今情势未定她不能太过,未免丞相最后败了,她落得个身死的下场。 “丞相觉得要怎么办?”昌宁帝问,“凭一个没有任何证人的妇人的证词就定了小啾的身份?” 宋致又一次坐下,淡淡驳道:“陛下,这妇人的话证实不了公主不是公主,但也不能说明,公主就是公主。” 这确实是僵局,无人能证明老妇的话是真的,也无人能证明她说的就是假的,除非—— 除非皇后能站出来,为容清樾说上一句话。 但所有人心中都清楚,这些年皇后她们母女俩之间的水火不容,皇后不出言踩上一脚就不错了,更何况在不喜欢的女儿有可能不是自己亲生的情况下出言相助。 殿中的气氛愈发凝重。 窗户撒下的零碎日光,不知从何时偏移了位置。 容清樾持以无所谓的态度,至少现在是僵持的结果,宋致没有任何办法以绝对的姿态拿下她。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终是一道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若本宫说,容清樾就是本宫的孩子,”皇后居高位向下睨着宋致,“丞相以为呢?” 宋致身子都不曾动,虚拱了下手:“皇后认为公主的身份没问题,那就是没问题。” “那就好。”皇后说完,目光落向老妇,说:“你,欺瞒陛下,意图混淆皇室血脉,该杀!” 老妇妄图挣扎:“娘娘,娘娘,奴说的句句属实,现在的公主不是您的孩子呀!” “你是觉着本宫连自己孩子的胎记是什么都记不清吗?”皇后说,“晋昭乃本宫第三个孩子,当年生产还算顺利,生下孩子后本宫只是力竭不是晕死过去,孩子浑身上下的模样都见过,岂容你这个不知从哪个旮沓里冒出来称接生稳婆的骗子蒙蔽?” 宋致眼睛微眯。 在老妇身上出了问题。 老妇的身份是他手底下的人拿了宫里的存案记载,对比过细节,让老妇熟记后才进的宫,是哪句说漏了嘴? 老妇自知难逃一死,面色灰白想要问个缘由:“既然娘娘知奴是假冒,为何还要顺着奴的话,让人去验公主的身份?” “本宫就是想看看,你要跳一出什么样的闹剧。”皇后腿站得有些酸,搭着皇帝的手在龙椅左边坐下,“毕竟本宫与晋昭不和,外面流言蜚语实在扰人,借你之手,平了这些烦人的东西甚好。至于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受何人指示,要来污蔑公主,丞相,今日验亲是尔等提起,你,要不要给本宫和公主一个交代?” 皇后明确的告诉在场所有人,孩子是她的孩子,她和孩子闹矛盾只是她们之间的事情,他宋致来插什么手。 “此事是臣失察,信了这妇人的胡言,臣下去后一定彻查,到底是谁将此人推到臣面前来。”宋致轻飘飘一句话,将自己摘了干净,顺便也将那老妇的命送了出去。 “五十好几的老妇,不敢有胆子污蔑公主,背后必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指使,丞相最好将人送来本宫面前,否则本宫可不依。” 皇后怎么可能让他全身而退,势必要给宋致一个下马威。 风波到此眼看要结束,在场的人,有人愁容满面,有人劫后余生喜极而泣,等着昌宁帝发话,退出这凝重而威严的大殿。 珍淑妃一时没拉住容清樾的手,这孩子就站到大殿中央去,声音郎朗地说:“陛下,臣身世已明,但还有一人身世未明,就是丞相带来的女子,林月容。” 昌宁帝仔细观望那女子的面容,他确信自己不曾见过,但她与自己确实有几分相像,可思及这几十年,他确信自己不曾在宫里妃嫔之外的人身上留情。 第100章 他问:“她既不是公主,只是与朕和皇后有几分相似的民女罢了,有什么问题?” “不,”容清樾否定道,“陛下,她也是陛下的血脉。” “什么?!” 这下除了宋致,全都是被惊了又一惊。 那乡野来的女子,也是陛下的孩子,那陛下…… 皇后的面色已然不虞。 昌宁帝掌心冒了虚汗:“晋昭,你要有真凭实据,不可空口胡说。” “陛下放心,她不是陛下流落民间的孩子。”容清樾侧身与稳坐一方的宋致触碰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的说,“她是陛下六女,已经‘亡故’的平林公主,臣的六妹妹容铃儿。” 珍淑妃急的,但又被太后钳制着。 六公主的容颜,在场众人都见过,绝不是那女子模样,那还是已经死了的人,她要是找不到实质证据,要受责罚的。 太后见孙女坚定站在中央的模样,拍拍珍淑妃:“你还不明白小啾?她心里有数,放心吧。” “殿下在平林公主亡故时已经经过察验,当时那具尸骨就是六公主无疑。”方科又冒出头来,“难道您还要再开一次棺验证不成?那可有辱逝去的平林公主哦。” 容清樾失笑:“方大人不必困扰,我不开馆验尸。” “陛下,臣请求宣证人上殿。” “不必请证人了。” 众人瞥眼,一直站在丞相身后不敢说话的林月容。 众目睽睽之下,她伸手覆到下颌,一点一点将她变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撕下,与人肤质相近的人皮面具揭下,是他们都熟悉的脸。 确是容铃儿无疑。 容铃儿说:“父皇,孩儿未死,是丞相救了孩儿。” 昌宁帝坐直身子,投向失而复得的女儿时不见高兴,反而尽是冷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要拿一具假尸来糊弄朕和你母亲?你可知这些日子她有多伤心?” 容铃儿只觉好笑。 生死一遭,她算是看清了自己的父亲,除了皇后这一脉他真心实意,其他的皆是冠冕堂皇的虚伪。 这些年勾转那些男人的时候练出来一秒落泪的本事不是白练的,她眼眸含满了泪,可怜兮兮的说:“自从父皇让孩儿去承安寺反省,孩儿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是那日的火并非意外,孩儿听到门外有人泼油的动静,是有人存心要害孩儿。孩儿实在是害怕呀,不敢再出现在人前,这才找了那尸身掩盖孩儿还活着的迹象。” 昌宁帝怒极反笑:“那你今日陪着丞相弄这么一出戏,污蔑你皇姐,是为了戏弄朕不成!朕若是一开始就怀疑晋昭,中了你们的套,岂不是要背上昏君骂名。小六,你好大的胆子!” 容铃儿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倒在地,还是宋致咳嗽一声,给了她一点与父亲对抗的力量。 宋致说:“平林公主历来听话,若不是万不得已断不会如此。此番,她也只是想要见陛下一面,顺带解了陛下、娘娘最近的困扰罢了。不过——”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公主现在不敢露面也是有原因,承安寺起火实乃人为,吓到了公主。况且,公主此前就想面见陛下坦白,只是前些日,又出了些意外,公主差点——” “丞相大人。” 容铃儿急急止住宋致,一番不想惹是生非的模样。 生在皇家倒是委屈了她,合该到能发挥她优势的地方去。 昌宁帝追问:“差点什么?” “臣给平林公主安排的住处不知为何去了一批贼人,其中一人公主避之不及肩侧被划伤,好在支援及时,公主没有大碍。” 嬷嬷向帝后示意,方才去后殿六公主肩侧有才结痂的伤口。 宋致说,“臣的近卫在院子里找到这枚令牌,火焰是晋昭公主独有的印记。晋昭公主将才的指正,想来早她已知晓平林公主还活着,并要杀了她。” 第51章伍壹 侯府。 宋时雨亭中烹茶,技巧娴熟,动作娴雅。 萧烨白早些时候去了一趟校场处理云都城军的琐事,却也累人,午时回来连膳都没有精力用,回了寝屋蒙头大睡。 他出来时就见到院中的这景致,那名义上是她妻子的人,将他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让这本来清冷的侯府有了家的意味。 其实,就这么错下去,好似也不错。 “世子醒了?”宋时雨将烹好的茶倒在杯中,“过来喝茶,醒醒神。” 萧烨白挑眉:“这么悠闲?” “殿下与你关系更亲一些,你都不急,我自然不急。”宋时雨捧着杯子,雾气将柔软小脸熏红,“欸,你就这么信任殿下能脱险?” “师姐虽不如宋致有计谋,但她既然敢应局,自然就有解法。”萧烨白说,“她既然不需要我,我就得管好自己手里的事。” 云都城军经过这段时间,驱逐出里面的毒瘤,留下能供使用的人,它在云都的作用已经与青麟卫相当,也足够服从他的指令。 这是他手里唯一的权柄,他必须掌管好。 蒙蒙细雨下了许久,他们夫妇二人在亭中喝了一蛊茶,快要入夜的时候,雨停了。 门外一缕微光闪过,侍从提着灯笼慢慢给院里增了亮色。 第101章 萧烨白呼出一口白气:“师姐出宫了,他应该接到人了。” *** 朱红色沉重的宫门由外向里打开,门缝一点点扩大,门内的人也完全漏出模样。 宫门外等候一天的李绪,纵使有伞,袍边也被浸湿,一片潮湿中,他终于等到他的殿下平安归来。 容清樾已至极限,眸中盛满疲倦,但宫门开的第一时间见到李绪,她不由得展开笑容。 她慢慢走过去,李绪快步朝她跑来,支撑住她疲乏的身体。 他问:“殿下,一切可还安好?” 容清樾摸到他身上的湿润,眉心蹙起:“今日雨大,怎么不在马车上等?” 李绪如实说道:“晏淮不知殿下几时出来,怕错过。” 进了马车,隔绝外面的湿气,容清樾从匣子里找出干帕,为他擦身上的雨水。 李绪轻轻圈住那比自己小两圈的手腕,他没有用劲,她也没有再进一步动作,李绪一一瞬不眨的望着她:“殿下,还安好吗?” 他连番追问,容清樾苦笑一声:“此次,要让你随我去一趟封地了。” 她的封地在滁州城,一个富庶的城池。 李绪心绪一震:“殿下输了?” 她摇头道:“赢了。” 他细细观察着她的神情,确定并没有任何难受,顿时了然,被贬回封地,也是他们必走的一步棋。 赢了,也就说明,留下的后手起到作用。 宋致以她知道容铃儿没死为诱饵,特地暴露出容铃儿的位置让她去查探虚实。 子厦带人去时,将那宅子伪装成无人居住的模样,若不是子厦心细发现寝屋梳妆台有人用过的痕迹,折返回去暗中观察,真就着了宋致的道。 她与宋致对峙的时候,子厦去拿了登记人员的黄册,将公主府所有的近卫、侍卫全部核对,并在陛下面前,清点那日宋致留下的尸首。 确定没有任何一人是她手下的人。 可这并不能证明宋致冤枉她。 宋致当庭说:“也不知这些刺客从哪得到公主府的令牌,才致臣冤枉了公主。” 轻飘飘一句,就令容清樾没有丝毫办法。 最终,宋致没有再步步逼近,昌宁帝为了安抚宋致,还是下旨将容清樾驱逐出京,回封地去,反省好自己的行为再回来。 “滁州城富庶,北晋的富商都在那儿,好山好水,最是养人,你跟着我去,不会吃苦。”容清樾说,“只是,去的路途,总是回凶险万分。” 李绪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彼此之间传递温度,他语调温润:“殿下,我不怕。此生,殿下生我生,殿下死,晏淮绝不苟活人间。” 看似寻常的马场离开庄严肃穆的宫门,穿过归家心切的人群,黄昏赤红消逝夜幕降临时,马场稳当停下。 容清樾安抚着,让等候一日的孔氏进屋去休息,拒了孔氏让她用膳的请求,让菡萏照顾好她,自己则披上暗红色大氅,提了老魏送来的两壶好酒,带着李绪登上云都城的城门。 城门往西,就是她七日后要启程的去处,城门往北,是厚重城墙护佑的千千万万户云都百姓。 比起看不见尽头的去路,容清樾更愿意看城中亮着的星星点点,那是带着烟火气的万家灯火。 “晏淮,你信吗?”容清樾呢喃,“最开始传我身世不正,我真的觉得,我有可能是狸猫换太子里的那只狸猫。” 那些流言蜚语,往往影响不到什么,最大的动摇取决于她认为该是她母亲的皇后的态度。 从任何角度,皇后对她而言都算恶劣。若是年纪渐长她生出了不好的德行,皇后厌恶于她,容清樾都不会怀疑自己的身世。但很可惜,皇后对她的厌恶始于出生,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能做什么让她讨厌的事? 哭与闹,或许对于第一次生孩子的母亲足够恼人,但皇后已有两个孩子,她是第三个。她厌烦,为什么偏偏到了她才如此? 容清樾释怀过,但从来没有想明白。 当他们说,她可能不是皇后的孩子,她一瞬间,觉得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皇后对她的所有恶劣。 但她不甘心,所以问昌宁帝。 是昌宁帝最坚定的一句:“小啾,你是阿爹阿娘的孩子,这毋庸置疑,不必自我怀疑,要相信我们。” 打消了她心底中所有的不安。 大殿对峙,她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不是假的,即使心里有底却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她是真的。 僵持不下,容清樾想过是陛下出言解决这闹剧。 皇后清冷的声音传达到耳边,她控制不住地眼睛睁得浑圆。 她第一次当众维护她。 “殿下,我都知道。” 李绪深邃眸中映着亮光,似那天上明星,他静静望着那存在高呼人生的女子,满眼心疼,心疼她背负的责任,心疼她与自己万般不同的境遇却一样的孤寂。 思绪回到被下药的那夜。 误会解决,宫门下钥出不去,容清樾被支开去永孝殿陪伴太后,李绪身上伤口缠好绷带被带到昌宁帝面前。 第102章 伍阳阁里只余他们二人。 昌宁帝并未视他为伤者,看他跪在面前,面上覆了冰霜。 “作为一个皇帝,不论你是否冤枉,你出现在公主寝殿,朕就可以处死你……” 李绪深吸一口,忍着痛意缓慢挺直身板,静候他后文: “作为一个父亲,我看见小啾对你的偏袒,如果朕不分青红皂白处决你,她会伤心。救你的,是你将才那一句话,亦是你对小啾的态度,当然我希望你不是为了活下去随口说说。” 【李绪心悦殿下,唯殿下而已,至于旁人,李绪宁死不屈。】 李绪垂着眸,捏了捏掌心,刚放上止血药物的手掌再度出血,他坚定不移的说:“李绪以命立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违背,再入地狱,永不超生!” “你心悦小啾,心悦她什么?” 李绪脑中一片混沌,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心悦一个人没有理由,他只知道,他心悦她,只有她。 想了无数个理由,他选择了那个最容易挨骂的:“殿下对李绪一直很好,殿下对我们都很好……” “你们?”昌宁帝敏锐察觉,轻蔑地笑了下,“你这么看待她对你的感情?逃避、不敢去接受她的炙热?” 李绪摇头低喃:“不是这样。陛下,殿下太孤独,绪是怕,没有办法为殿下解了这孤独。” “你都没有试过,为什么知道解不了?”昌宁帝说,“你知道为什么小啾对你很好,但止步于好,从来没有说出格的话、做出格的事?因为你的怕。你怕,所以犹豫,而犹豫她就不会是你最坚定的选择。” “正因为你不够坚定,她同样不敢交出自己的心。” “你不必说你已在她面前无数次说过你的心意,你只中意她。”昌宁帝见他脸色愈发难堪,上前亲自将人扶起,坐到一旁椅子,他也顺势坐在一旁,“谁都有嘴,谁都会说。你有母亲、你是南启皇子、你在北晋亦有暗棋保你平安、你将来或许要回南启夺皇位、成为皇帝后会有后宫佳丽三千。这桩桩件件里,小啾排在什么地方?” 李绪心下大惊。 以后再有人说北晋皇帝受制北晋丞相,他一个字都不信,这北晋的事,有什么昌宁帝不知道的? 那暗棋,连他身边的茗生都不知道。 但他要为自己辩解:“陛下,绪只想活下去,不想争皇位。” “天真。”昌宁帝充满时间沉淀的眼睛看着面前年轻男子,像看一张什么都不懂的白纸,“你想要与小啾在一起,必须去争南启帝位。” 李绪蹙眉:“陛下是觉得,只有成为皇帝才配得上殿下?” 昌宁帝见他不开窍的模样直摇头:“你知道当下北晋的局势,大磐三国——罢了,假若你当了皇帝,朝臣让你要后宫佳丽三千,你当如何?” 第52章伍贰 昌宁帝以为,自己的问题足够犀利,他要有所考量,谁知李绪听他说完,没有一刻犹豫,直言道:“陛下,李绪说过,唯殿下而已。” “这样吗?”昌宁帝有一瞬失神,仿佛从他身上看到自己说出誓言的时候,也是这么坚定,“这样啊……你知道,你做不到你说的话,即使你对她再有情意,最后会怎么样?” 李绪眨眼,似乎在问‘会怎么样’。 “会像我和她母亲一样,走到虽彼此相爱,却相隔万里的地步。”昌宁帝长叹一声,眼神无光,“你知道,为什么小啾她母亲,会厌恶她?并非小啾自己的原因,原因在我。” 昌宁帝与皇后燕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到了议婚的年纪,水到渠成的便成婚,是外人眼里恩爱非常的夫妻。 决定与宋致斗到底之前,确实如此。 后来,要扳倒宋致,他必须有足够的助力,除了燕氏,他的后宅又塞了好些女子。 燕氏理解丈夫的抱负,即使再不开心,也容忍了丈夫有其他女人。可她心思细腻,已经把丈夫的爱分给了其他女人,自己生的孩子却还要来分摊那份爱。 或许能说,昌宁帝有那么多孩子,对每一个孩子都不错,为什么唯独对容清樾那样冷眼。 因为容清樾的出生,夺去了所有燕氏在意的人的目光。她的丈夫、儿子、女儿,甚至是父亲,在她生子后,第一时间看的是孩子。 一直到孩子满岁,没有任何人问一声,她累不累。 他们眼中只有孩子,只有那个在朝代更替那日出生的孩子,她一出生,将她仅剩的一点全都夺走。 那一刻,天地茫茫间,燕氏发觉再无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她已只身一人。 你问她怎能不恨、不怨?旁人问她,那是你的孩子呀!她也是需要你的,可谁又能满足她的需要?她需要的,孩子还不了她。 *** 凤仪宫已是漆黑一片,门前却有人固执地求一个答案。 暂代掌事宫女一职的柯华苦口婆心劝道:“平林公主,娘娘方才已经说过,今日累了,不见人。” 容铃儿跪在青石板上,不平整的地面硌得膝盖疼痛难忍,她就求一句话:“儿臣想知道,母后厌恶三皇姐,为什么不借此机会,让她消失在眼前?” 第103章 这大逆不道之言,让柯华没法接,急的直跺脚。 一会儿,身后寝殿窸窣,随着规律的脚步,房门打开。皇后身着寝衣,披了白狐裘,冷冷清清站在那,睨视不知好歹的孩子。 “平林,无论再怎么厌恶,晋昭都是本宫和陛下的孩子,是本宫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不因这个原因也好,晋昭是北晋的功臣,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因为一己私怨去谋害这样一个人。” 皇后轻轻说着自己的缘由。 “这些年,她一介女子,征战沙场,一为家国安稳不受侵犯,二为什么你知道吗?” 容铃儿怔怔问:“什么?” “二为壮大北晋实力,我北晋的公主、皇子再不会被逼前往他国和亲、为质。前朝,先帝十六位公主,只有凌垣长公主费尽心思留在北晋,其余十五位公主尽数和亲,皆未活过双十。今朝,陛下只有悯宣被迫离开故里,膝下公主无一人和亲。你以为是西佑、南启两国大发善心吗?是晋昭一刀一剑为你们打下来的安稳。” “平林,本宫不指望你有感恩之心,但也不该起害人之心,因为你不配。” 皇后她看着这个一心想要取代晋昭的孩子,眸中已是霜雪漫天,平静温和的语气,却足以让人感受到冷意。 她起了杀心。 “走吧,回你的承安寺剃发礼佛去,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本宫有的是法子让你死的悄无声息,便是陛下查明,想来他有着这些年的亏欠不会对本宫怎样。” 容铃儿丝毫不怀疑她的话。 这个与父皇离了心的女人,即使将手中权力交了出去,后宫那么多嫔妃包括她的母妃无一人敢借此冒犯,足以瞧见她的手段。 她足够努力想要翻身,还是斗不过。 或许从一开的争与斗都是笑话,她从来争不过,也抢不到。 如果没有听母妃的话,嫁了父皇为她挑选的夫婿,想来早已达成母妃要她成为世家主母、让男人为她倾心的要求,过上富裕无忧的生活。 她从凤仪宫出来,见到充满担忧的乔嫔,面色苍白地扯出一抹笑,戚戚说道:“母妃,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乔嫔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打击,昌宁帝也再不来她宫里,早已收敛了一切,此时红了眼眶,抱住女儿:“母妃错得离谱,是我对不起你们。小六,承安寺母妃已经打点好了,你在里面诵经礼佛,吃住都不会苛待你,你好好在里面,莫要生事。人啊,活着就有奇迹,知道吗?” “女儿知道了。” *** “她心里认可小啾,但因为我们的错,她们母女隔阂已深,只能止步于此。”昌宁帝痛苦地说,“她只是看着被很多人包围,就像你看到的,她很孤独。正因为有所亏欠,所以我们只能更加疼爱,期望能有所弥补。” 只是,有些东西,不是给予足够的爱就能弥补。 李绪知道。 有茗生辅*助,他对北晋皇室愈加了解,就愈发能感受到容清樾的孤独根源所在。 昌宁帝、悯宣太子心中,北晋复兴优于她;太后心中藏了些东西,对于容清樾并非完全敞开;皇后与她本就没有太多干系;有云都第一公子之称的方临清,家族比他的情爱更重要;所有她重视的人看下来,只有公主府那些忠心耿耿的、以及珍淑妃可能真正将她放在第一位,但也不是唯一。 在很多时刻,他们都能因为任何而放弃她。 李绪很庆幸,方临清并没有坚定的选择殿下,否则,即使殿下不曾对他动心,因为他的坚定,在该成婚的年纪,殿下会选择他。 “小啾对你很特别。”昌宁帝恍然间老了许多,已是个垂暮的老头子,唯有目光熠熠,“小子,我以父亲的名义问你,我能将小啾托付给你吗?” 心头一震,李绪对上他的目光,那里全是一个父亲对女儿往后人生的担忧,他忘了身上的伤痛,走到昌宁帝面前,郑重跪下:“李绪以性命起誓,永远站在殿下身边,不抛弃不背叛。” 他无助时殿下站在身后给予力量,现在他会站在殿下身后,只要她回头,都能见到身后有人陪她。 他与她生死与共。 *** “殿下要原谅皇后娘娘?” 李绪原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她似乎不满意,伸出手。 顺着她向自己伸出的手,与她并肩。 “没什么好原谅的。”容清樾笑笑,“隔阂已深,她为我也并非是母女情分,我惊讶仅仅是惊讶,就这样吧。” 珍淑妃不顾一切冲进来,容清樾忽然觉得,其实有人很爱很爱她,她好像并不缺皇后那可有可无的东西。 “——殿下本可以衣食无忧,为什么选择走上这条最苦的路?” 为什么? 容清樾微微倾头,眼神迷离,以放松的姿态沉浸在思考中。 半晌,她呼出白气,目光所及是千门万户的安稳,说:“晏淮,我们住在皇城里的这些人,受的是百姓供养。诸如你,在南启皇宫,受尽磋磨,可吃穿不用担心。我远赴边关这些年,因战乱死去的百姓数不胜数,可更多的,是因为税赋过重,家里种的地根本负担不起,最后辛苦一年的收成,还没吃上一口,就已全数上缴。他们没有粮,只能饿着,良心好的活活饿死,没有良心的易子而食。” 第104章 “那是活地狱啊。” “陛下、阿兄,都已经为此付出生命。这条路纵使再苦,无论最后输赢,我都要抗争着走到底。” 那年她五岁,正是什么都好奇的时候,陛下和阿兄在讨论朝政时总缠着,那时她年幼,不是很能听懂。 只记得阿兄要替父南巡。 她不知道南巡是干什么,珍娘娘告诉她,阿兄此去南巡会很辛苦。 她不懂,在宫里开开心心不愁吃喝,为什么阿兄要去吃苦。 阿兄说,因为北晋让百姓有立身之地,而北晋也因为百姓而存在。现在百姓在吃苦,他们的苦要有人去解决。 第53章伍叁 这次离开去滁州城,容清樾依然不愿让孔氏他们随自己去面临不确定的风险,不同以往的小打小闹,菡萏直接拿刀架在脖颈上,让她选。 没办法,顶着子厦一万个不愿意的眼神,只能带着他们一起走。 临行前,李绪身边的人只剩下虞长冬。 梁郝说:“殿下,追捕的人回来说,赵茗生像人间蒸发,找不到踪迹。” 李绪面露愧色:“殿下,要不是我,他不会——” 他知道茗生对他并不忠诚,念着那十几年的情,没有立刻赶尽杀绝,另外他还想知晓茗生与他大皇兄有些什么勾当,一直放任他。 茗生得知容清樾被贬,立刻让他同自己离开找机会逃回南启,李绪不同意。那日茗生未多说什么,只深深看了自己一眼,他说不明白里面包含了些什么,直白用一个词概括,应是恨铁不成钢。 前日,茗生没留只言片语,凭空蒸发了一样。 “不关你的事。”容清樾面色凝重,但并未责怪他,“他本就是墙头迎风的草,谁强往谁靠,会背叛你也是迟早的事。不过那夜你中药,他消失很长时间——” 赵茗生与他父亲一脉相承的过目不光,李绪出事,他就消失不见,直到李绪被昌宁帝单独召见后出来,他方又出现。 但暗中摸排之后,并未有异常。 赵茗生消失的时间也不够他将整个皇宫摸清,只有一种可能,他在找能够通向宫里的暗道。 南启皇位之争已经快要分出胜负,只剩大皇子、高如惟的外甥四皇子以及远在北晋的李绪。 李绪可能都不曾算进他们的斗争,而暗桩送来的情报,大皇子隐隐有胜出的趋势。 按茗生告诉李绪的,只要他同他回到南启,大皇子答应不会伤他性命,想来茗生已经投入大皇子麾下。 对于现在南启并未定性的皇位,大皇子应该焦头烂额地应对自己的事,怎么要将手伸到北晋? 是宋致。 与南启联手,他就不怕,南启不受他的掌控,毁了北晋? *** 半月后,玄关侯府。 萧烨白不在,听说出去鬼混去了。 宋时雨乐得自在,赏赏花喝喝茶,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 午后在靠窗的小憩,窗后栽了一片白梅,正是绽放时候,淡淡带有雪意的香味侵入鼻中,让她得以睡得安稳。 睡前握着的笔自指尖滑落,哐当一声,惊醒睡梦中的人。 宋时雨睁眼,没清醒的眼睛蒙了一层水汽,迷迷瞪瞪与摇着她手臂的人对视:“椒茸,怎么了?” “小姐——啊不,夫人,你让我盯着的事情有动静了。” 她立时清醒。 她只有交代给椒茸一件事,就是看着宋致屯着的那些粮草的动向。 “怎么?” “不知是派去盯着的人盯漏了还是怎么,沿线上布置的人发觉的时候,粮草已经到距离玄关只有两城的茺城。”椒茸说的时候带了羞赧,小姐就安排她一件事,结果她还没做好。 宋时雨问:“粮草是新粮还是旧粮?” “没有旧粮,有霉粮。不过新粮看路线是运往玄关外去的,而霉粮是玄甲军抵御寒冬的口粮。” 说到后面,椒茸的声音愈来愈小。 “什么!霉粮?”宋时雨惊得从塌上起身,“赤夏近来动作频频,他这时候又选择像对孔家一样对玄关侯?我爹他疯了!” “夫人,要告诉世子吗?” 宋时雨踱步走了几个来回,眉心皱出深深沟壑:“霉粮能拦截多少先拦截下来,然后去和世子禀一声。” “夫人……”椒茸小心看她一眼,为难说:“这线报已是五日前的,说已经尝试拦截,但老爷找的人皆是高手,他们不敌,最终只能拼尽全力送出这封线报。” “五日,霉粮足以运到玄关。”宋时雨觉得她的父亲真的是疯了,拿出新粮支撑赤夏蛮族,用霉粮要玄关失守,他就那么有把握,夺位之后有机会将赤夏驱逐出境不成!“快去找世子,让他尽快安排人传递消息给玄关侯,避免玄关侯与孔家一样……” 脑中亮光闪过,宋时雨突然明白一件事。 霉粮是父亲故意告诉给她,让她在告诉萧烨白,让萧烨白不顾一切领兵北上,和不告诉萧烨白,让他完成殿下嘱托给他的事情而不能及时营救自己父亲中做选择。 真是狠毒啊。 “你替我去找世子,告诉他。” 这是大事,到底顾全哪一头,要他自己来做选择。 *** 年关,大雪纷飞,整个皇城银装素裹。 第105章 哒哒哒—— 脚步声由远及近,铺了厚重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脚印错乱,显得人过分焦急。 宁海和搓手立门外,见来人急匆匆的模样,上前拦住询问:“怎么了?” 来人是个侍卫,手中捏着信件,冷得能冻死人的天他额头跑出了虚汗,抱拳说:“宁公公,滁州城急信,晋昭殿下、殿下她……遇刺身亡了。” “什么?” “晋昭没了?” 长公主侍弄花草的手顿住,似乎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与宋致相处这么多年,长公主已经越来越不了解他。 近卫过来:“殿下,丞相来了。” 长公主府如宋致自己府邸一样,闲庭信步,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长公主抬手,身后所有人低头退下,对丞相已熟门熟路攀上长公主的手已是见怪不怪。 长公主扭身,倚着花架,保养极好的纤纤玉指勾上腰带,眼角褶皱昭示她的年纪,笑意盈盈的:“多久没来了?我记得有半年了吧?是本宫年老色衰,还是丞相又有新欢了?” 她这模样,一看就是要兴师问罪。 宋致无奈叹息,为她别过垂在脸旁的发丝,轻柔道:“你知道的,我不会有新欢。” “不是厌恶我,那你怎么要杀了小啾,她是我外甥。” “殿下真那么看重这个外甥,我倒是不敢动她。”宋致揽着她腰身的手收紧,下颌倚在她肩窝,热气喷洒,他声音带笑,“殿下不是因为她是外甥才来兴师问罪。” 长公主沉默一会儿,伸手抵开他:“你确定,晋昭真的死了?” 宋致对此极为自信,“南启大皇子将隐藏在北晋的刺客尽数调去刺杀晋昭,他们亲眼看着晋昭身受重伤坠入悬崖,绝无生还可能。” 长公主望着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头一次觉着他好似没有从前那么谨慎。像是在高位太多年,无人与之抗衡,开始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长公主还是觉得心里不安。 晋昭死的太容易,她从军多年,在军中时遇到的刺客不少,却从未有人能对晋昭造成什么致命损伤。南启用了区区几个刺客,就能杀了晋昭? “殿下,皇帝活得太久,我们等不起了。”宋致缓缓说,“本来只是要伤了晋昭,但她死了,也好。这样一来,只要时机成熟,三皇子弹劾我,没了晋昭的阻碍,小七得到那个位置就会轻而易举。” 第54章伍肆 滁州城作为富庶州城,大街小巷都是繁荣景象,小贩当街叫卖,百姓开放自如地买卖东西。 这天,走在街上的人们发现,城中最宏伟的那幢府宅挂上了丧幡,很是稀奇。 要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晋昭公主才到滁州不足一月,谁就去世了? “听说啊,昨日晋昭公主出门游玩,被刺杀了!” “这天寒地冻,有什么能玩的地方。” “他们大富大贵人家的雅趣,你不懂。” “我是不懂,明知自己是个惹眼人物,非得出去,命没了吧?” 宅门外很快聚集许多人,窃窃私语,也只是观望而已。滁州城一直以来都是欣欣向荣之貌,这么多年公主都不曾来过,滁州城照样民生安泰,对于滁州城的百姓来说,晋昭公主只是个名号罢了。 内院,容清樾一袭白衣披着金丝大氅坐在院里晒太阳,眼眶红肿、面色惨白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确切地说她就是走了一遭地狱返人间。 梁郝信步进来,俯首说:“殿下,您身亡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百姓都在议论。云都那边暗桩来信说,宋致得知消息后进了长公主府。” 容清樾侧首:“丞相什么时候和姑姑攀上了关系?” 梁郝垂眸:“属下不知。” 他不知,她亦不知。 长公主无夫无子,这些年虽风流,却也不干涉朝政,享受公主身份带来的便利。现在看来,倒是有趣。 宋致一点不遮掩,他对自己的计划已经胸有成竹,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被人知道也无妨。 不过,他们是什么关系?合作关系、朋友还是情人? “子厦呢?还在菡萏那里?”她提起菡萏,声音不自主带上哽咽,眼眶再度酸涩,眼泪快要掉下来,深吸几回,将情绪压了回去。 梁郝点头:“菡萏姑娘下葬后,他每天都去菡萏姑娘墓前,絮絮叨叨说着话。” 子厦迟钝了些,可不代表他的感情就弱,菡萏的离开,将他的魂也抽离了。 容清樾喃喃:“这个傻姑娘……” *** 三日前,暗桩探到宋致暗中养军队的地方,她为了不引人注意带着一队人马上了山,谁知那是个圈套。 暗桩出了叛徒,与逃脱的赵茗生勾结,告知赵茗生他们来滁州城是为了什么,又以发现线索来引他们入局。 他们走到山里的一处平地,发现有人练兵的痕迹,还没来得及细细查探,就被赵茗生带来的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被包围,敌人一圈又一圈地将他们围住,不给丝毫破绽。 她带着来的人纷纷刀剑出鞘,将她护在中央。 很快,人群分开一条路,赵茗生把玩小刀玩味走来。 第106章 “许久不见,公主殿下。” “还是不见的好。” “话不能这么说,我可是很想见你,”小刀在指尖旋转,他笑看被包围的天之骄女,“然后,杀了你。” “杀了我,你身后的大皇子也不可能吞下北晋。” “那又如何?”赵茗生挑眉,俱是狂妄自傲,“谁让你们北晋有一个蛀虫,他在自取灭亡,所以只要你死,就没什么不可能。” 他说的宋致。 所以,他们和宋致并不在一条心,也就意味着赵茗生并不会将她在根除宋致养的军队一事告诉给他。 毕竟渔翁想要得利,需要鹬蚌相争,他们可不乐意宋致很快获得自己想要的,然后立刻反手防备他们。 “我有一事不明。” 赵茗生耸耸肩,等她问。 “大皇子强势不好掌控,李绪无依无靠,他上位,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你,为什么要背叛他?” “公主以为,我在他身边十五年,对他没有期望吗?但他就是一滩掺了水的泥,扶不起来。从前他只想活,现在他只想与你厮混,毫无志向。面对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公主觉得,我再在他身上耗费时间没有意义。” 赵茗生才刚明白一些事情的年纪,就被父亲卖给高如惟当狗,高如惟眼里他甚至不如狗。白天训练,夜里潜伏着打探消息。八岁被派到没有丝毫争夺皇位的李绪身边,因为李绪的无能,他也和他一起过上地狱般的生活。原以为,这样不堪的生活能激出李绪的志气,事实上却完全相反。 李绪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废物,所以这就是高如惟会在有限的情况下保他的原因。但即便如此,他是坨烂泥是不变事实,这一点,在他差点废掉双腿后得出的结论,他只想自保。赵茗生看着李绪喜欢上容清樾,看他一步一步沦陷,看他真正成为废物。赵茗生知道自己等不了了,容清樾被贬,他再度询问,是他给李绪的最后机会。 不要问他为什么不跟在高如惟身后辅佐四皇子,试问谁被一个不把自己当人的人掌控多年,还要腆着脸继续给他当狗? “交谈到此结束,公主殿下,你,无路可逃。” 赵茗生手中小刀转速越来越慢,最后定在手中,被他稳稳握住。 容清樾手握长剑剑柄,要拔剑出鞘,用力那一刻她面色一变,眉心紧皱,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将涌到喉咙的腥甜咽回去。 怎么回事? 她清晰感受到,她握着剑柄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似乎想到什么,看向已经胸有成竹的赵茗生,哑声问:“是你?” “是我。”赵茗生携他的人一步一步靠近,毫不掩饰,“不过这东西需要时间,否则我何必和公主殿下你多费口舌?” 不是毒。 她的饮食,要层层查探下来,才会到她面前,所以不可能是毒。那就是药,与毒有相似之处的药。 “殿下?”万晴杨是今天唯一跟来武力比较高深的人,她听了两人的对话,敏锐的发现,立刻退至殿下身边。 容清樾正想让她不要作声,他们人数本就处于劣势,不能让他们发现他们的主心骨出现问题,那样士气会大大下降,活着出去的几率更小。 “诸位,你们的殿下中了我特意配置的药,能麻痹神经,以及脏器出血,她护不了你们。”赵茗生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我今天只要她的命,你们放下手中的刀,投靠我,我会好好待你们,往后锦衣玉食供君享受!” 他的话引起不小骚动,因为殿下的面色确实称不上红润。他们的脚步有些犹疑,但无一人放下手中刀刃,仍然一圈裹一圈地将主子围在中心。 赵茗生眉目覆上诧异,这些人的反应并不在他的设想内。 容清樾低着头,手指在怀中摩挲一番,掏出一个小木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枚乌黑药丸。 最后一次见穆淙先生时,他交给自己的东西—— 百解。 穆淙把百解放在她手中时,一向平和的面容换上了严肃,他郑重的说:“殿下,百解可解一切能威胁您的毒与药。但无论如何,它也是一种药,是药三分毒。它的作用太为强大,所以未来展现的副作用也会难以调解。” 穆淙研制百解,找过很多药人试药,刚开始并无反向作用,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药人在都出现难以忍耐的异常,并且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无法缓解,最终忍受不了自杀而亡。 药人出现异常的间隔时间不同,有些隔十几天,有些隔了几年,没有任何规律。 穆淙并不希望她有用上百解的一天。 容清樾没有选择,捏住药丸就吞进肚子里去。 万晴杨很快发现身边的殿下气息变得平稳,呼吸声也并不像刚刚那样粗喘,仿佛方才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将士们,莫听此贼人胡言,随我冲锋,杀出一条血路来!” 她的声音洪亮,传递到每一个人耳朵里,稳住了所有人。 “杀!” 赵茗生看着立刻士气大振的容清樾等人,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那药他亲自研制,虽不致命,但绝对会使人萎靡,并且没有解法。 怎会这样? 铺面而来的敌人来不及让他思考出所以然,他慢慢隐在人后,寻找能接近容清樾的破绽。 第107章 万晴杨释放信号,焰火状的烟花在天空绽放,可奈何是白天,她不知道子厦他们能否看见,就算看见,从城中赶来还需要时间。 拔刀解决一个又一个敌人,刀锋向前划出,敌人脖颈处出现一条血线,捂着脖子不甘倒下。 万晴杨还没来得及喘息,左右身后都有人包抄过来,她已经无处可逃,只能拼死一搏。 扬手举刀挡住一人,却难以抵挡另外两人,她已经做好被戳穿的准备。 噗呲—— 利剑穿透肉身的声音,万晴杨解决完眼前的敌人,回身看去,方才还在另一边的容清樾提剑过来为她解决身后的两人。 她们之间的视线来不及触碰,容清樾利落转身去杀其他人。 那柄银色长剑,在容清樾手中似水里的游鱼,灵活生动,血色喷洒间一条又一条生命消逝在锋利下。 有她和万晴杨的存在,能为那些平凡的士兵解决很多棘手的敌人,可有个词叫寡不敌众,赵茗生带来的人太多了。模糊概念下,他可能带了近五百的人来,而容清樾他们连一百都不到。 车轮战的攻势下,容清樾再强身上的伤口亦直见增多,她的力气快要用完,但她不敢泄力,怕一泄就再难坚持下去。 赵茗生躲在敌后,他知道容清樾有多强,全盛情况下他没有任何可能杀了她,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要买通那个小侍女给她下药,还是出了意外。但没关系,他有足够多的人,容清樾再强也只是一个人,她总有力竭的那一刻。 杀到最后,赵茗生这边也只剩下零星残兵,但还有最棘手的他。 万晴杨左肩中了一刀,腹部挨上一脚,口吐鲜血地被踹到远处去,意识模糊地倒下,望着还在坚持的殿下,一股哀戚由心而生。 她们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了吗? 公主是那个人说的希望啊。 希望要……灭了吗…… 容清樾咳出一口血,利剑插入泥土,支撑着不让她倒下。 就是现在! 赵茗生足尖轻点,几次跃步眼看就要到容清樾面前,只要将小刀刺进柔软的心脏,他的任务也就算完美完成。 炽白的阳光落在刀刃,反射出的光影映在容清樾眼睛,她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毅力让她站起身,让她再拼一次。 还不等她把插在地里的剑拔出,一旁窜出一道身影,快得只剩残影,根本没让容清樾看清是谁。 直到那道声音,清晰而干脆地传进她耳中: “殿下,你快走!” 第55章伍伍 自从来到滁州城,菡萏敏锐发现原来和她一样在殿下身边近侍的含香总是找理由出府去,每次回来会红晕满面。 起先还不怎么样,直到那日殿下说要去看丞相私兵的动向,她又一次看到含香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一路避开行人,去往的方向正是殿下他们要去的地方。 犹豫在要跑回去告诉殿下还是继续跟着之间。 她最后选择跟踪含香。 或许她只是出去买胭脂? 跟到最后,菡萏才发现自己随着含香上了滁州城东北的號山,她亲眼见着含香与老熟人茗生亲密相拥,贴耳说了什么,她猜是殿下已经准备要过来號山的消息。 目光所及,是数不清穿着像悍匪的人。 菡萏看见含香垫脚准备向茗生讨要一点甜蜜的奖励,谁知茗生抬手揉了揉含香的脑后,那暖暖的笑意还没消散,短刀没有偏差地插进了含香的心脏。 她不敢置信地倒下,明明眼前这个男人告诉她,只要她告诉他殿下的行踪,会娶她,会让她成为南启权臣的夫人。 一切都只是茗生为了达到目的的谎言。 菡萏何曾亲眼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惊悚捂住嘴,死死的不敢发出声音。 她跟上山时就已是傍晚,此时更是星幕已经落下,除了茗生的据点,没有一处有亮光,她已经很难下山,可她也不敢待在这里,摸索着向有路的地方去,最后找了一个隐蔽的山洞藏了起来。 另一边,她一夜未归,容清樾和子厦都焦急,容清樾第二天要上此山,就让子厦和梁郝带了几人出去寻她,这也就是为什么上號山时在她身边的只有万晴杨。 翌日,菡萏缩着身子从山洞清醒,无比庆幸昨夜自己找了柴火才没被冻死。待身上僵硬缓解,她迫不及待跑出山洞准备下山去给殿下报信,却正好撞上茗生布置人手。 她没能离开號山。 午时,一声号响,惊动又冷又饿的她,她小心探出身去看,茗生的人往山上平台处围拢。 过了一段时间,‘砰’一声,菡萏认识,是殿下命人制作的信号。 不是到了危机时刻,不会轻易使用。 她心中一急,拖着已经饿得虚浮的脚步往山上走,走到那平台处,正好瞧见殿下她身边只有那一柄剑,无人可护她。 茗生以胜利者的姿态,一步一步朝殿下行去。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她忘了饥饿、忘了疲惫,冲到茗生面前,死死抱住茗生的腰,拦住他前进的步伐,大喊:“殿下,你快跑!” 她忘了,茗生身上有利器,不曾有过丝毫迟疑,冰凉的刀刃刺进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直到她意识模糊,听到殿下的嘶吼:“菡萏!” 第108章 如果要问她,后不后悔就这样丢了性命? 她的回答是不悔。她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如果不是殿下,她在婴孩时期就冻死在街头了。她的命是殿下给的,现在她只是心甘情愿的还给殿下罢了。 菡萏渐渐没了声息,可死死抱着茗生的双手却没有丝毫放松。 就在茗生要抬手卸去她臂膀时,容清樾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挥剑向前—— 大量鲜血喷洒而出,一只手臂高高抛起,伴随而来的是茗生撕心裂肺的惨叫。 剑再度插入地下,容清樾扶着剑慢慢滑落跪地,眼睛不敢闭,看着菡萏倒地的方向,眼眶发红,痛苦的泪水混合脸上说不清是谁的血滑落。 子厦和梁郝找了一夜的人,终于寻到踪迹从城西往號山赶,还没赶到就看到求援的信号,带人赶上山,已是伤亡惨烈。 意气风发的殿下浑身是血没有一块好地的跪倒在地,而子厦放在心尖尖上宁愿不去保护殿下都要去寻的人,身上的温度已经散去,冰冰冷冷的躺在沙石地上。 握着武器的手越来越紧,青筋暴起,他揪住赵茗生的衣领,就要结果他,是容清樾虚弱似无的声音喊住他:“阿厦,不要让他死得那么轻松,带回去,让他生不如死!” 容清樾腹部的伤最严重,被两人洞穿,血流不止,能撑到现在已是奇迹,援军到来终于能让她缓缓闭上眼。 她跪在那儿,梁郝差点以为她也,顿时大惊:“殿下!” 过去探了鼻息,才安下心来。 *** 容清樾受伤严重,邵群南看过后只说,他尽力,剩下的听天由命。 但容清樾本身就是奇迹,救回来第二日短暂清醒,撑着一点意识,安排他们对外宣称她身亡的消息,随后又昏迷过去。 子厦扛着伤痛,一步一步把滁州城公主府的事仪安排好,才为菡萏选择墓地,自己亲手为菡萏下葬。 孔氏一夜头发花白,一面忧心殿下伤势,一面悲恸菡萏的离去。 菡萏虽和她一样是奴,但这孩子被殿下带回来,就一直是她在带着,长到如今模样,她早已视同殿下一样,把菡萏视若己出,那是她的孩子啊。 熬了一整宿,做了十几样菡萏生前最爱的菜,葬礼那日,她的碑前都放不下。 孔氏抚摸着墓碑,喃喃说着:“傻姑娘啊,怎么就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你走了,殿下也还不醒来,要是、要是……让我怎么活啊?” 啜泣声进耳,便是他们几个大男人也无法直视那道墓碑。 子厦瞥了眼身边的李绪,朝旁边树林走去:“你跟我来。” 遥遥望去,正巧能看到菡萏的墓碑,也将其他人对菡萏的在意一收眼底。 子厦呼出一口浊气,几日不曾合眼的他眼下挂了乌青,憔悴欲碎。 李绪也同他一样,邵群南严肃的交代循环耳边,他没日没夜看护殿下,只怕自己一合眼她就消失无踪。 还好是白天,要是夜里,他们俩准能把夜路人下个半死。 “殿下未醒,赵茗生的处决还要等殿下做决定。殿下与我都不会放过他。” “他本就罪无可恕,你与殿下不必顾及我。” 子厦松了口气,他怕李绪对赵茗生还有情意,即使殿下对感情很理智,不会因此心软,但总会有隔阂。 “这事本不应该怪你,但是赵茗生是你的人,我总不能释怀。”子厦盯着前方,仿佛自言自语的说。 孔氏哭得不能自已,就快要晕厥过去,梁郝向他打了个手势与同行而来的人搀扶着她走了。 李绪默默瞧着,没有立刻表态,他等着子厦的后文。 要打他一顿、要他给菡萏偿命,或者要让他做什么事弥补都好。他本身并不觉得,这件事乃茗生做的就与他毫无干系,从最简单的角度,茗生是他带着来的,如果他没有带茗生来北晋,菡萏就不会死。 “如果你也有愧疚,我希望你认真考虑,要不要带着你的人杀回南启,夺那个帝位。”子厦说,“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愿,你不愿殿下也不会逼迫你,但当今局势,容不下那么多自我。我不是殿下,没有殿下那么宽容,菡萏已经没了,我不希望殿下接下来更加艰辛,更加难以生存。” 殿下昏迷这些日子,北方发生大事。 赤夏突袭玄关,而玄关侯因此次送去的粮草均为霉粮,供给不足,一败再败。 世子传信来,明说是宋致做的,他甚至给敌人上好的粮草,可谓是该死至极。 除了赤夏,宋致与南启还有联系,西佑那边或许也有。子厦能感觉到,他们手中能将宋致拉下台的东西越多,他越有恃无恐,宋致就是要让他们拿出证据去抨击这个佞臣。 玄关危急,萧烨白必须得带着他的云都城军去支援,昌宁帝允了,但也正是如此,皇城属于他们的人就更少了。 陛下身边的青鳞卫有一半掌控在宋致手里,有一半才是陛下能掌控的。 宋致在削弱皇城的支援。 正如殿下为什么要带着他们回到滁州城,就是因为赤火军在这里,也因为三皇子告知宋致在外养兵,希望殿下前来清除隐患。 第109章 不管宋致将要做什么,将来必定一片血雨腥风,届时无论赤夏、南启、西佑与宋致有什么样的合作,他们都会不管不顾,如黑夜中隐匿的狼,北晋夜幕降临时群起而攻之,撕扯瓜分北晋这块肥肉。 李绪聪明,他看得透现在的*情况,但他仍旧固执的以自己为中心,他不想就不做。 宋致必须死,而宋致死后,内忧解决新皇登基,必然要解决外患。殿下这些年的战果,无论新皇是否忌惮她,都要让她再上战场。 北晋三面临敌,压力太大,殿下现在的身体支撑不住。 李绪不能再这样沉浸在安稳中,他必须得做出决定。殿下从不强压意愿于他人,那么这个恶人就他来做。 李绪听完沉思片刻,许久后才说: “好。” 第56章伍陆 容清樾第二次昏迷整整昏迷了七天,醒来后怔怔盯着床顶发呆,一句话也不说,混像使了魂的人。 李绪坐在床畔,轻轻搭着她的手。 他知道,她在为菡萏伤心,也在为自己没有保护好菡萏而伤心。 子厦失去了爱人,此时没有那么多耐性,直言说:“殿下,您‘死’得太蹊跷,云都会有人不相信。为了逼您出现,不知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我们没有时间伤心了。” 孔氏一巴掌拍他背上:“殿下才醒,你这小子有点人性会怎样!” 屋子里燃着香,为着掩盖药味,故而浓烈。 容清樾猛然回神吸了一口,咳嗽两声,眼角滑了一滴泪下来,隐入浓密的发间消失不见,若不是李绪离得近,根本发现不了。 她握着的手骤然发力,借着他的力,艰难起身,靠在床头,面上毫无血色。她玩笑说:“阿厦,我伤了一回儿,现在都要受你教训了。” 子厦望着她牵强的笑意,心神大震。 他忘了,菡萏之于殿下,亦是亲人一样的存在。当年悯宣太子离世,殿下未哭,可不代表她不痛。她的身份、她的责任、她的决定让她不能把弱展示在他人面前。实际上,她的心早已是千疮百孔、一片荒芜。 他不应该,也不能让殿下如他一样,伤口还没愈合,就要逼着自己忘记伤痛奔赴自己所处的位置。 “殿下恕罪,属下无意伤您。” 容清樾摆摆手:“无妨。” “邵群南呢?让他来见我。” 邵群南真真是觉得自己命苦,从万月谷出来,也没吃多少好的,就被提溜着到处跑。这两月多,他的小肚子都消瘦了。 这不,鸡腿还没放进嘴里,被两个大汉一左一右架着放在公主面前。 公主的伤口基本已经长合好了,醒来后披了一件暗红色大氅坐在堂中,眼神示意邵群南来给她把脉。 “如何?” 邵群南一改嬉笑,面色凝重地收回手:“殿下用了百解,虽在当时解去药效,却也极重的伤了身体。不知师父如何对殿下说的此药,但在我看来,此药乃大凶毒物。它虽是即时有效,可毒性反扑而来,将难以承受啊!” “没有改善的可能?” 邵群南为难:“师父研制这么多年,都不曾有进展,我……” “这样啊,”容清樾喟叹一声,无谓笑笑,“没关系,不管如何,能撑到这一切结束就好。” 邵群南单膝跪地,郑重说道:“我一定竭尽全力,为殿下寻找方法。” *** 滁州城府衙的牢狱,阴暗潮湿,通向里面的窄道两旁亮着些许油灯,实在不足以照明,忽明忽暗之间只觉像是通向地狱的道路。 哒哒哒—— 有节奏的脚步声,闷沉、轻盈、虚浮,来了三个人。 眼睑颤动,茗生凭借毅力睁开眼,望向从光明走向黑暗的三个人。 行至茗生面前,狱卒很有眼力见地赶忙搬来椅子让容清樾坐下,子厦和李绪一左一右立在身后。 “能坚持到现在,我很意外。”容清樾还是很虚弱,支起手肘,歪斜靠上去,“还在等你家大皇子来救你?” 一语道破他的坚持,眼睑颤动得更严重,用刑的狱卒没有一刻停歇,细看之下会发现,他的双腿的肉已经被一片一片搁下,只剩森森白骨,可怖瘆人。 以防他就这么轻松的痛死,容清樾着人安排百年老参熬的汤给他钓着命。 “死心吧,他得知你刺杀失败,立刻撇清与你的关系,说,从未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 容清樾双指随意挥了挥,狱卒拿着细丝,细丝的一头穿着针,茗生以为不过是缝肉磨人的手段,当狱卒扒下白骨间他仅剩一点遮那地方的布料,蹲下身一人比划位置,没有过多由于,从左往右穿了过去。 凄厉的惨叫,淹过他们的耳膜,他们不觉得吵,反而觉得动听。 世上只有死最容易,只有生不如死才是最狠的惩罚。 一盆透骨凉的冰水从头淋到脚,让昏死过去的茗生稍微有了一点意识。 他虚弱无力的问:“公主,你们这样有什么意义?最后都是要杀了我,何不痛快些?” “你痛快,可我不痛快。” 容清樾伤病未好,牢狱里阴暗潮湿,气味冲鼻,咳嗽两声,方又说:“赵茗生,你听过一句话吗?” 第110章 “墙头草,随风摇,哪边风大朝哪边,风过无人要。” 赵茗生不屑的笑笑,还以为是什么,还是在暗讽他。 “你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弃子。你能随意放弃晏淮,大皇子根本不会信你的忠心。”容清樾咳嗽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歇了会儿才继续,“至于晏淮,你看不上他的能力,你可知,他身边的虞长冬是干什么的?” 虞长冬?他不就是她提防他,放在主子身边保护他的人吗? 李绪目光注视那皙白纤细的手指敲击木质扶手,有节奏的声音,一点一点传递她的不耐:“茗生,听说过阎罗军吗?” 阎罗军、阎罗军 好耳熟。 可能是受刑太久,记忆衰退,他想不起来在那里听过。 腥味涌上喉咙,茗生‘啐’了一口,吐出鲜血,咧开的嘴里牙齿沾满鲜血:“没听说过,也不想听说。” 李绪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顾自说:“他们是南启北部多城,从地狱里爬回来的阎罗组成的军队,他们专杀不配为官的官员。他们的将军,叫虞长冬。” 他这么一说,赵茗生的记忆回笼。 阎罗军,南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民间军队,专杀烧杀抢掠、贪污害人的官。四年前出现,三年前威名间起,因为所杀的人都该死,受百姓爱戴,一度要威胁皇帝声誉。然他们实在狡猾,益丰帝多次遣人围剿无果。 没想到啊,虞长冬竟然有这等身份,倒是他小看了。 “虞长冬是你的底牌。”赵茗生哂笑,“所以呢,他只是你自保的路,又有什么用?” 这里的气息太污浊,换做以前容清樾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能忍受下来,可这次实在不行,她已经等不到李绪和赵茗生说完话,起身往外面走去。 李绪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追随她的动作而去:“自保是从前,往后,阎罗是我夺位的底气。” 快要走到阶梯的容清樾没有停顿,但李绪知道,她听见了。 茗生更是不屑:“就你和那不知才几人的阎罗军?” 李绪不会在没有意义的人面前辩驳自证自己的实力,淡声说:“从前是我受够了勾心斗角,所以不争不抢,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帝位,不管争也好抢也罢,我要定了。” 为了殿下,为了他。 狂妄的言语,让子厦都侧目。 李绪心里挂念她方才虚浮的脚步,冗长言语缩减为几句,丢下一句‘茗生的下场,殿下的意思你明白’匆匆追出去。 子厦在他走后,从袖口拿出准备好的刮骨刀,逆着光一步一步朝被绑在刑架上的赵茗生。 菡萏身上一共有十七个刀口,他会刮下他一百七十片肉,直至死亡。 *** “咳咳,噗——” 走到出口,空气骤然清新,容清樾忍了尝尝道路的腥甜终于吐了出来。 眼前一片发黑,只有那团鲜红足够清晰。 最近邵群南为她把脉,脸色都好了不少,怎么区区浊气就呕血? 容清樾觉得实在不应该。 “殿下!”李绪三步并两步赶到她身后,一手扶住腰身一手扶住手腕。 容清樾喘了会儿气,等眼前能看得清晰,慢慢站直,点了点他的手背:“我没事,就是伤得太重,有些后遗症罢。” 李绪不语。 万晴杨比容清樾醒的早,醒来时就已将那日的情况说了。被埋伏的时候,殿下状态明显不好,听赵茗生的话,殿下肯定被下药或者毒,后面她看见殿下吃了一粒药丸,突然就没事了。 这么神奇的药,世所罕见,可没有一点害处怎么会听都没听过,也不曾在世面上见过? 万晴杨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他们听,确实是这个道理。 李绪、子厦和梁郝都分别去找过邵群南,邵群南抵不住他们一轮一轮的询问,把实情说了出来,临了加了一句‘药效因人而异,殿下即便出现症状,她也会支撑下去’。 意味着,容清樾不会透露这件事,也会容许邵群南或身边的人透露任何一个字。 事情未成,她不想听到任何规劝。容清樾会撑到她最终支撑不了的时候。 子厦找他分析三国局势,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所谓,他所图的只是安稳度日,但这个前提,他要殿下的存在。她很辛苦,如果他不去做这件事,她会更辛苦,那么,他愿意违背自己,去减轻殿下的压力。 从暗道走回宅邸,容清樾挥退所有想要上前来的人,将人拉回自己寝室,侍从关上门的一瞬,‘砰’一声,李绪被不轻不重抵在矮柜,腰磕在柜边,随着她不断靠近向下弯折。 “晏淮是故意说给赵茗生听,还是说给我听呢?嗯?” 尾调上扬的一声‘嗯?’,容清樾看那淡粉色从脖颈向上蔓延,脸颊、耳垂都粉粉嫩嫩,像一颗熟透的桃。 情不自禁,伸手抚了上去。温热交织在彼此的肌肤。 李绪面色潮红:“说给殿下听。” 容清樾哼笑:“很有心机啊!” 李绪正欲解释,容清樾已然低头,柔软的触感碰在他的唇畔。他慢慢闭上眼,感受她的掠夺和没有消散的血腥味。 中途,容清樾喃喃说:“你不用听阿厦的,不用为了我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第111章 他睁眼,眼睫颤颤,直起身扶好她的头,掌握主动权重重吻了下去: “我愿意。” 第57章伍柒 长公主府。 整个府里气氛沉重,大气不敢喘。 长公主最近脾气愈发古怪,时而宽容待人,时而莫名杀人,根本无从知晓自己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公主手底下活下来。 “派去滁州城的人还没找到晋昭的踪迹?” 地上有一滩血渍,方才侍女为公主指甲染色,公主不满意,当庭杖杀。 到现在,那回话的人耳边都还有侍女求饶的声音和惨叫。 他跪地,额角不停冒汗,顺着流到眼睛里一阵辣疼也不敢去擦,颤颤巍巍的回话:“禀殿下,我们的人进入滁州城,摸排了所有地方,问过居民,都说晋昭殿下滁州城的宅邸挂上丧幡,此后再没见过她的身影。” 长公主把玩黑棋,就在此人以为公主相信晋昭公主死了,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藏得这么好,那就别逼我用丧天良的办法了。” 什么丧天良? 回话的人满腹疑惑,只听长公主吩咐:“着人备轿,进宫面见太后。” *** 伤养好的时候,已至除夕,容清樾回不了皇宫,不知那里现在是什么情况,陛下应该办了宫宴,庆贺新年。 融融冬日里,青石路铺上厚厚一层白被,街道两旁手腕粗细的桩子挂上红灯笼,纸面写着一家人对来年的祝愿。噼啪爆竹声中,小孩捂着耳朵蹦开,欢欢喜喜拿上新得的糖果跑回家去。 又是一年新景。 北边,玄关。 赤夏得了宋致的上好粮草援助,吃饱喝足,骑着骏马直压玄关,势要将玄关收入囊中,进而攻占北晋。 萧烨白戴好护腕,蹬上脚蹬利落上马,手提长枪高呼:“将士们,这仗好好打,打赢了,回家吃年夜饭!” 将士跟随的高呼声落下,他双脚夹紧马腹,就要领头冲锋,听得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诧异扭头。与他一样身穿甲胄,身形却比他宽阔的男子,这男子细看之下面容与他有三四分相似。 萧烨白笑问:“老头,病养好了?” “老子不老!”男子一拳呼在他背上,萧烨白直呼疼,“从你娘要你从文,我们父子再未并肩杀敌过。怎么样,今天要不要比比?看看,到底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还是后浪扑在沙滩上?” 萧烨白眉梢一挑:“好啊,怎么比?” “赤夏今天领兵来的是他们韩部的主将海耶尔,谁先取下他首级,谁赢。” “好。” 话音刚落,萧克马鞭一扬,飞奔出城去。萧烨白没能反应,气急败坏道:“老头,你耍赖!” 说罢,也是快马追赶上去。 看着父亲被及时救下,又能奔赴他守护一辈子的战场,萧烨白对宋时雨说不尽的感激。 宋时雨告诉他玄关的情况,只说让他选择。如果玄关不危急,他会在云都等师姐一切摆平以后再赶回,可今时不同,他去了信告知师姐,不等回信就赶回玄关。 他跑死三匹马,平日里半个月的路程缩短到了五日,刚进玄关的时候,就听见父亲遇袭的消息,而要运到玄关的霉粮,因为他的到来,阻拦在玄甲军的饭碗前。 好在父亲受伤不重,只需稍稍修养就能好。谁知突降寒潮,他年纪大了,一下受不住,病了,养了好些时日。 运到玄关的粮食发霉,将士们只能饿着肚子,捕猎、挖虫的撑了十几日,玄关又到了一批粮,是新粮,量不多,但至少能撑到来年。 萧克与他说的时候,以为是陛下收到他的奏则,关押宋致后,顶住户部那群抠搜老臣,拨来的粮食。但萧烨白知道,不是陛下。 即便陛下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宋致通敌卖国,他也奈何不了宋致。 为什么?因为宋致手里掌握着皇城的军队,只要他一声令下,陛下根本撑不到师姐处理完宋致在外的军队,然后新皇登基,天下大乱。 陛下会让百官讨伐宋致,但决不能动宋致。 至于送来的粮,是宋时雨变卖首饰、田产,通过一些不为人知的渠道,瞒过宋致,为玄关送来的希望。 漆黑的瞳孔看着如黑云压来的敌人,如果—— 如果他能活下来看朝代更替,他一定要问问宋时雨,愿不愿意和他做真夫妻,愿意的话,他一定会尊她爱她,不愿意的话,那他就以体面的方式,放她离开。 *** 除夕刚过没几日,子厦和梁郝分别领军,宋致安置在滁州城周围的兵力尽数剿除,能支撑宋致的底牌又少一张。 正当所有人都松口气,宫里有传来噩耗。 太后病危。 消息传来,空间静谧得可怕,所有人小心翼翼看向容清樾。 菡萏刚走,她再经历不起在意的人离世。 “怎么会?”容清樾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祖母身子一直硬朗,邓太医说过,只要吃好睡好,祖母能活很久。” 医者不会说这么空的话,毕竟人呐病痛难免,没人说得准最后的结果。她现在只是自欺欺人。 第112章 宕机好一段时间,容清樾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抬起头:“万月谷在滁州城往西一百里的地方,他一定有办法。阿厦,让人备马,我现在就赶过去!” 万月谷有穆淙,穆淙是当世当之无愧的神医,如果宫里的太医没有办法,他一定会有办法。 孔氏上前握住她手腕,恳求道:“殿下,您伤才好,不可策马疾行,会旧伤复发啊。” “祖母病危,此事多疑,必是宋致等人猜到我假死,逼我现身的计谋。”容清樾闭了闭眼,推开孔氏的手,“但那是我的祖母,我必须去找穆淙,然后回宫。” 子厦他们最是知道,阻拦不了殿下,听了吩咐去为她备马。 容清樾朝门外走去,一个人影逆着东起烈阳正对门口站着,斜斜的影子将微胖的身材拉得细长,她蹙眉看他:“你也要拦?” 邵群南双手交握,行礼姿势是最规矩的一次:“非拦。只是想告知殿下,殿下不必去万月谷,师父他老人家不在,您去了也只是白跑一趟。” “不在?他又去云游了?” “非也。”邵群南摇头,“师父他从未出去云游,那是他为了稳住您的说辞。” 小胖子不正经的时候只想着吃,正经了说话有半句没半句,着实让人着急。 “小神医,您说话一次说完,急死人了!” 孔氏跟出来,催促道。 邵群南垂下眼睛,掩盖里面的心虚与抱歉:“师父九年前就已入了皇宫,为陛下延续寿命,至今未归。故而,有他在,太后娘娘仍旧无望,是真的病危了。” 这一刻,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 艳阳高照的日子,却比天凉落雪的时候更冷。 日光投射雪地的缘故罢,她看得眼前发白,膝弯处也使不上力,就要那么软倒在地。 李绪似前次一样,托住腰身,稳稳支撑着她。 “穆淙先生在皇宫为陛下干什么,你说清楚,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第58章伍捌 “殿下还是没开门?” 万晴杨第三十回绕过容清樾的屋子回来,孔氏捂着胸口慢吞吞的问。 她摇摇头。 孔氏倦怠地叹息,短短几个月不到,她本是斑驳的头发,现在算是全白了。 怎么就出了这么多事? 自从邵群南讲清穆淙为什么会在皇宫,殿下就闭门不出整整三日,不吃不喝,连李绪都不见。 菡萏没了,太后病危,陛下命不久矣。 一下子,就要夺走殿下身边为数不多重视的人。 她怕殿下一蹶不振,又无可奈何。 殿下这么多年,辛苦守卫边疆,边疆安定马不停蹄回到云都,所为也就是让她在意的人平平安安罢了,可是现在上天要一个一个将他们夺走。 他们无从安慰,不论任何一人,都是她独一无二的亲人,他们无法去说,以后还会有人像他们一样爱她。 “陛下九年前身中奇毒,秘密召师父入宫时,就已是摧枯拉朽之状。师父说,这毒已入肺腑,无解,只能以珍品吊命,能吊多久不知。” 穆淙当时告诉昌宁帝,短则一月,长则不定,时至今日九年时光,亦尽到了自己的使命。 归返云都后,陛下召见她许多次,每次都要隐隐感叹时间不多了,那时她以为陛下说的是宋致欲图篡位的动作加快,催促他们找到击败宋致的方法。谁能想到,看着精神奕奕的陛下所言,是他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若问此时此刻,她有什么后悔的事? 她悔因陛下没有犹豫放弃营救阿兄,阿兄死后,她赌气跪在陛下面前重重磕头断绝父女关系,说自己要进军营,此后她与陛下只是君臣,再非父女。这么多年,她真的没有再像幼时亲昵地叫过陛下‘阿爹’。 但她没有办法立刻上马赶回云都,去见一见她的祖母与阿爹—— 那天送来的除了太后病危噩耗,还有捧着为‘逝去’晋昭公主加封密旨的邓子良。 邓子良是三皇兄身边的人,他来自然带了三皇兄的安排。 邓子良无意打扰失魂落魄的她,清冷持重的等邵群南把该讲的讲述完,等殿下注意到等在一旁的他。 容清樾见他听到这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突然自嘲轻笑,阿兄之后,陛下真的很看重三皇兄,把这些告诉他都不告诉自己。 邓子良看透她的想法,拢袖高抬:“殿下务必不要与陛下离心。陛下对三皇子及臣等说过,殿下看似绝情,实际比谁都重情,您把一切都埋在心里,如果得知亲近之人有恙,必会不堪自身压力。他说您一个女孩子,身上的担子够重了,不能再往您身上加负,所以才不告诉您。” 容清樾默了默,目光转向他手里的东西:“所以,三皇兄派你来,有什么吩咐?” “不会很久陛下将会让人散布他病重的消息,届时无论宋致想要的结果晚了多少年,但目的已经达到,他必会按耐不住。三皇子让臣传达您,无论现今陛下如何、太后娘娘如何,您都不可轻举妄动带兵回宫,否则就中了丞相下怀。事情已经到了关键一步,牺牲了那么多人,不可让其功亏一篑。” 豆大的泪珠晕染在勾勒的最后一笔,小小的穿着红衣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孩随泪水散开,渐渐模糊不清。 第113章 意识不清的那一刻,恍然间她听见阿兄的调笑声:“看我的小妹妹,头上扎两个揪揪,垂两个揪揪,真是可爱得紧!” 仿佛又回到五岁那年除夕,珍娘娘为她织了红衣,头顶扎了两个圆圆的小球,挂上相称的白色小球,漂漂亮亮像个小福娃。 听到阿兄的话,没有回过神来,就听着他一直‘揪揪’‘揪揪’,顺口软糯哼了声:“啾?” 阿兄挑眉,蹲下身与妹妹平视,恶趣地捧着她圆圆的面颊,粉红小嘴被挤得嘟起来,他满眼宠溺:“小妹妹还没有乳名呢,以后就叫小啾好不好?” 那一刻,小啾这个词在阿兄心里等于可爱,他可爱可爱的小妹妹。 听到笔落以及物体碰撞的哐当响声,一直候在门外的李绪第一时间推门进去,只见容清樾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姿势倒在椅子上,小心把人抱起放在床榻上,邵群南把脉,说只是心力交瘁太累,睡着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 为她掖好被角,李绪走到桌案前,上面有三幅画。一幅是除夕,城墙前数千孔明灯升空,两位男子、两位女子围绕中间小小的孩子,脸上笑意充盈;一幅是雪景,白茫茫雪地中矗立寒梅,披着红色大氅的女子在树下许愿;还有一幅,身披重甲的女子,手持长枪,身染鲜血伫立于城墙前,以一人抵万军。 *** 二月初,太后薨逝,逢皇帝病重,国丧简办。 丞相以获皇帝令,代陛下监国之由,执掌朝堂。若是从前,受过宋致或奖赏或胁迫的大臣自然会维护他,可玄关一事喧然朝野,毕竟不曾完全掌权的宋致就已能卖国,掌权后岂非要直接将北晋拱手让人? 所为有国才有家,北晋都没了,他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与宋致对抗的声音越来越多,但无一例外,他们被莫须有的罪名关进牢狱中,等候处死。 剩下的要活命,只能像一条□□的狗,唯唯诺诺跟在宋致身后。 “这可怎么办?陛下病危,我听说西佑已经蠢蠢欲动,有兵力在靠近瓷俑。” “岂止,北边玄关侯大病一场身体不如从前,世子也只是刚上战场的雏鸟,那边的战争赤夏隐隐有了取胜的姿态。” “只剩南启内乱,还顾及不到北晋……” 方方正正一间屋子,燃了两盏油灯,昏暗的环境站了四五位没来的及换官袍的朝臣,稳重的摸着蓄长的胡须,不羁的手提酒壶仰头喝酒,他们的脸上都是一样的愁容。 “想当年悯宣太子自请为质,做出此等牺牲,我等竟然还是不能拖宋致下马!”知晓前情的老臣悔恨难当,捶得柱子邦邦响。 “悯宣太子也只是创造一个机会,至于能不能灭了宋致看的是我等的能力。只是这么多年,宋致积攒的钱权兵太多——” “与宋致比起来,终是我们棋差一着。” 邓子良冷眼看向说丧气话的大臣:“棋还没下完,朱大人怎知没有转机?” 朱大人肉眼可见的萎靡:“哪里会有转机?天子近卫被他全权掌控,改朝换代不过他一念之间,陛下不成器的儿子好几个,随便挑一个当傀儡,他不就赢了?” 坐在暗处的人影动了动,脚麻了换一条腿翘:“朱大人,丞相为什么不是杀了父皇,自己登基为帝,而是要挑一个傀儡?” “因为、因为……”朱大人半天没有回答出为什么,一时哑然。 因为时间太久了,从先帝亡故,到陛下病危,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以宋致当时得到的钱权兵,他足以在先帝亡故新帝登基最忙乱的时候造反,让北晋改姓宋。但是他没有,不放权,又眼睁睁看着陛下稳坐帝位二十五年病危才放出篡位的心思。 太奇怪了。 他总不能是和他们一样觉得皇室正统要姓容吧?这样就太荒谬了。 容煦不认同这个想法,但好像又没有其他解释。 朝臣不知,但父皇近来向他解释诸多事情。他身上的毒,神医为他诊治时,那毒已经存在十多年,只是当时下毒的人留他命在,没有立刻使用毒引,故而不影响什么,九年前他不过七日就已呈现病入膏肓之相,这九年神医已经尽力。 今父皇躺在塌上,分析丞相所为,他是为了扶持小七上位。 九年前小七十三岁,灵智初开,正是好掌控的年纪。太子已死,再没有人能比得过悯宣太子,所以昌宁帝暴毙而亡,宋致掌控大半朝堂的情况下,他让谁当皇帝谁就是皇帝。 从表面看,宋致的确有顾忌,想要掌控朝堂,又不想被万世唾骂,所以要保持北晋的皇帝姓容。 容煦觉得说不出的奇怪。 小七背有纨绔之名,才情平庸,可平庸并非傻。他被捧上皇位,虽不可能完全压制宋致,但也不会任由宋致摆布。 既然这样,其实小六才是最好的选择。 两月前,宋致半逼半劝地逼父皇给了小七兵权,从这点来看,他不会放弃小七选择小六,小七对宋致亦好似言听计从。 皇室常年受宋致压迫的多年,乔嫔不是宋致一党的人,她不应该让小七与宋致关系这么近才对—— 等等,或许乔嫔就是宋致的人呢? 那扇紧闭的大门裂开一道缝隙,透出一束亮光,但仅限于此,很快抓住的那一点光消失不见,大门又紧紧关闭。 第114章 摇摇头,容煦整理衣袍,抬头见邓子良抱臂立在门框处,脚密集地抖着。 “怎么?” 邓子良没有回身,望着漆黑一片见不到星光的天,喃喃回道:“总觉得心慌。” 第59章伍玖 暴雨,狂风。 马蹄落下溅起浑浊泥水。水洼用了很长时间才逐渐平静,很快平静又不复存在。 前面疾驰的人一手攥紧缰绳,一手护着怀中东西,感受它的存在。 身后追赶的人,见她的马匹像是不知累往前冲,他们追恼了,停下步伐弯弓搭箭,朝马蹄声响处射去。 箭雨破空,可惜雨夜漆黑,雷声吵耳,他们不知射中了没有。 *** 又一道轰雷劈开天际,昏暗的屋子被照得明亮。 容清樾睁开眼,身旁的李绪还在沉睡,看过沙漏,亥时刚过。 轻手轻脚走到外间,雷一声盖过一声的猛烈。只着寝衣,小心翼翼推开一点窗户,看外面落雨如注、乌云压顶,活像要将一切吞噬的妖兽。 铺面而来的风带了水汽,更冷几分,环着的双手搓了搓臂膀。倏而肩上多了一分沉重,她顺着臂力靠近炽热的怀抱。 “把你吵醒了?”冻久了的人寻找火源般,容清樾在他臂弯里钻了钻,难得的柔软。 “嗯,都怪殿下,”李绪嗓音里还有刚醒的喑哑,勾人得很,“殿下怎么补偿我?” 她回身摩挲触碰上他的喉结,或许是害羞,那凸起四处乱动。她手指顺着脖颈一路缓缓滑下,勾起一阵战栗,李绪垂眸望她的眼神里欲色愈发深重,她却停下了:“补偿啊,今夜不行,下次,好吗?” 瞧瞧,引人欲念的是她,不负责任的也是她,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依着:“那下次,殿下帮我——” “用手,好不好?” 像只小奶狗一样,哼唧乞食。 他们在一起,容清樾就约法三章,他们还不能圆房,但她可以在那件事之外尽力满足他的要求。 李绪没有异议。他知道,她迟早要披甲上阵,所以不可以再节外生枝。 现在避孕的方法,一些不能完全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一些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用了以后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殿下说,只要他不变心,她的伴侣只会是他,往后万事平定,她是要与他组建家的。 他怎么能不同意?且,殿下总是依他的。 后半夜,站了一两个时辰,外面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容清樾才被他半哄半劝带回床榻。 身旁人呼吸逐渐平稳,她又睁开眼,盯着噬人的黑暗。 *** 时过三月,天明的时候一日比一日早,辰时天光大亮,昨夜的骤雨风疏已经消弭,日光灿烂。 梁郝接替工作去整兵,奔波劳累几日的子厦终于睡了个好觉,只是梦里还是不见那个情绪多姿的女孩。* 从屋里出来,揉了揉脖颈,去殿下身边。路过正厅长廊,门外一阵喧扰,纤长的手指搭上刀柄,往那边去:“怎么回事?” 管家提袍跑上阶梯:“禀大人,今晨一匹汗血马载了个受伤的女子到滁州城,持殿下手令,城卫放行准备为她找医师,但她执意要先见殿下,就送到这里来了。” “我去看看,你回禀殿下。” 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子厦一溜烟跑下去。 府门外为了两圈好奇的百姓,但血顺着马上趴着女子的手往下滴,没有人敢凑近,女子不知死活。 凑近看,子厦看清这人穿了一身青色官袍,朝中为官的女子能穿上青色官袍的他只能想到一人。 “谢大人!” “谢大人!” 子厦叫了几声,谢无呦都没有反应,赶忙叫人小心扶下马,他才看清谢无呦的血从何处流出来—— 她的脊背和腹部,插了四只箭羽,为了方便赶路,将尾部折断,只是折得并不整齐。 手指探了鼻息,还有渐隐渐弱的一点,着人快去请邵群南。 容清樾与邵群南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敢到厢房,邵群南让人煨了参汤来给谢无呦吊精神,搭上手腕,不过几息,便摇着头收了银针起身。 容清樾问他:“什么意思?” “殿下,这位大人中箭已有三四个时辰,能忍受颠簸,撑到滁州城还有气息,早已是奇迹。”邵群南眼里浸满悲伤,三四个时辰,马匹颠簸,伤口必然疼痛,忍受这么久,她已经是极限,“我无能为力,殿下节哀。” “邵群南!”容清樾气急,“你是神医,救不活她,我诛你九族!”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说这么重的话。 可他们都能理解,一个接一个,殿下也已经是极限了。 邵群南跟着他们,经历了不少事,救助不少因斗争或伤或亡的战士,早已脱离那个只想着能有好吃的小胖子的躯壳,此刻也不过是沉稳接下她的话:“小子无父无母,只是被师父捡回去的孩子,没有九族,至于小子,贱命一条,殿下要诛就诛。” “你!” “殿下……” 谢无呦喝下参汤悠悠转醒,身上的箭羽让她只能侧躺。 邵群南不敢为她拔出,因为不拔还可能延长一点时间,拔了当即呜呼也说不准。 第115章 她含笑的眼睛看向殿下,在说殿下你过来。 所有人很识趣,走出门去,把空间留下。 容清樾坐在塌边,握住她冰凉手指,唇角抿直,一句话不敢说,她怕她一开口,所有的悲伤就喷涌而出。 谢无呦动了动手指,但她没有力气,索性作罢,细弱蚊声的说:“殿下,太后娘娘离世前,召见了我。” 因为殿下不在身边,太后能找的人只有她。 太后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谢大人,待哀家殡天,你让小啾去福缘寺为我点一盏长明灯。本来要亲口告诉她,现在来不及了。劳烦谢大人,一定要告诉她。” 起初,她并未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只想着等殿下回来告诉她这件事。后来太后殡天,她突然发觉,太后与她说的那句话,是太后殡天当天让殿下点长明灯,可殿下根本不可能在那天赶回来。 太后其实是让她去福缘寺。 去福缘寺干什么? 她用了很长时间,知道福缘寺是长公主最常去礼佛的地方,殿下曾与长公主一同去过。 一瞬间,她猜到太后要她去福缘寺找与长公主有关的东西,同时想起太后病重前长公主曾去见过太后。 去福缘寺点长明灯。 为太后点长明灯就像一个暗号,住持带她拿到太后装在此处的东西—— 一封卷轴。 她没来得及查看里面的内容,因从福缘寺归家的路途她就已察觉有人跟着她。所幸这些年从殿下那学来不少逃脱的本事,借用看杂戏的人群,躲开跟踪,进了雍华楼。 樊娘说她现在走不开,只能借她马匹,亲自送去滁州城。 那些人的穷追不舍,愈加证明卷轴之重要。 她不敢耽搁,她要安全将东西送到殿下手上。 “殿下,卷轴在我身上,待我死后你把她拿出来。”谢无呦声音愈来愈弱,已经气若游丝,“用牛皮包的,我的血不会浸染到……” “殿下,这辈子我很幸运,遇到你、遇到他……” “殿下,想哭就哭吧,不要忍着,你太累了……” “殿下,我死后将我随便葬下,等一切平定,会有人来……接我……” 谢无呦与她相遇在雪天,可以冻死人的大雪天,那个雪天是温暖的,因为她遇见了殿下,她活了下来,她可以做人为官。她与殿下分离在艳阳天,这天也暖和,她终于为殿下做了一些事。 只是,有些对不起那个在云都,说要娶她的人。 第60章陆拾 四月初,清明刚过,大雨连绵,洗刷地面流不尽的鲜血。 丞相把持朝堂,居陛下的伍阳阁不出,杀尽一批上奏要他还政于皇帝或是皇子的臣子,闹得人心惶惶。 朝中有极大话语权的几大世家同样被打压。 宋致排除异己的动作惹了众怒,开始搜集他的罪证,想要状告他。只是,都忘了,陛下病重,早已不能看管朝堂。他们又想陛下立下太子,由太子监国。 只不过,皇子太多,党派不同,争论不休,都由不着宋致出手,他们就成了一盘散沙,立太子一事不了了之。 四月中旬,雍华楼老板樊娘敲登闻鼓,状告丞相买凶杀害悯宣太子,然时间太久,她只有言辞没有证据,被以诬告下狱,不久,暴毙牢中。 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宋致仍旧稳坐高台。 只是,樊娘之死,让一些说书人闻风听了去,茶楼中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描述悯宣太子在西佑的遭遇。不管为不为真,百姓渐渐被煽动,过了十余年,他们仍旧记得,悯宣太子是个好人,将来能成为明君的人啊。 他们被煽动又被镇压。 五月,昌宁帝清醒,还政朝堂,让宁海和宣读立秦王容煦为太子,今后由太子监国。 朝堂之上,昌宁帝与宋致视线碰撞,无声博弈。 宋致冷笑,昌宁帝是皇帝,他越过自己越过朝臣立太子,合情合理,既然这样,就如他所愿。 “陛下以为,立了太子,就能阻我?” “宋致,只要朕一日不承认小七得位正当,他登位之后仍旧要日日遭人唾骂!” 宋致轻蔑一笑:“陛下怎么不承认?圣旨,还是遗旨?陛下以为,这些东西,还能传得出去?” 大殿里的朝臣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开口发问,只听得铠甲碰撞,殿内涌进青麟卫。 不论文臣武将,这一刻,都是惊慌。文臣本只有嘴皮子那点功夫,武将入宫要卸甲此时毫无反抗之力。 进来的是青鳞卫,陛下亲卫,却对丞相言听计从。 难道,真的要改朝换代了? 昌宁帝怒然拍板:“宋致,你要造反吗?!” 宋致笑:“陛下何必再装,您不是早知我要造反?” “带上来。” 白樰灵被捆缚着上殿,露在外的肌肤青紫相连,没有丝毫因为她是女人而怜惜。 “陛下与秦王,不,现在该叫太子了,安排这样一个女子,就以为能将青鳞卫重新掌握进自己手中?” 他看重程科,就因为此人靠谱,不仅忠心耿耿,还能识人。从白樰灵进青鳞卫的第一日,便盯上她。 第116章 果不其然,昌宁帝对此人异常看重,不过几年把人提到副统领的位置。若不是程科有他的关系并且没有犯大错,早被昌宁帝拉下台给这女子让位。 现在的青鳞卫,除了这女子,都被用了毒,一月一解,为了活命,任凭她说破嘴皮子,都不可能反叛。 他们还天真的以为,假装被劝服的青鳞卫真的为他们所用。 白樰灵朝他啐了一口:“卖国求荣的狗贼!” 宋致乐意接受:“钱、权、势,谁人不爱呢?” “怎么样?陛下要不要考虑一下,写一封禅位诏书,这样能减少不少伤亡。”宋致一副赢家的模样,“或者,我将陛下杀了,篡位。” 昌宁帝讥笑:“你大可一试,这皇位最后会不会名正言顺落到容诚手中。” 这下朝臣真的听懵了,丞相一说禅位又说篡位,陛下说帝位不会给七皇子。所以到底是丞相要当这皇帝,还是丞相推七皇子上位?七皇子也是皇子,同样姓容,不如秦……太子,但尚且不错,传给他也非不行,至少解了这围宫的危机,让他们平安回家不行吗?他们是无辜的啊! 身在高位更易贪生怕死,刀刃在前,必然生出异样的声音。 “陛下,七皇子也是您的孩子,传位给他,让丞相将这些兵撤去,往后有臣等,七皇子再不成器,臣等也会将他教导为一代明君。现在最急的乃是解了这危机啊!” “方大人以为你是什么为民请命的父母官吗?凭户部不曾算清你贪污的那些银子,就此做派,你能教出来什么明君?站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容煦立在昌宁帝身旁,高大伟岸的身躯,真真从昌宁帝身上汲取了帝王的威严来,“也是,方大人这些年跟随这逆臣所作所为,不为逆臣说话,只要陛下活下来,你就活不了了。” 昌宁帝看向台阶下还犹豫不决的这些懦弱无能之辈,说:“诸位卿家,朕绝不会向逆臣妥协,至死也会让他身败名裂。逆臣若是固执要谋逆,你们今天在场的人都是他谋逆的见证。而他将来要获得一身清明,你们绝逃不过一死,因为死人才能永远埋藏秘密。” 他的话没有说全,但朝臣通晓,昌宁帝要让他们在局势偏向丞相的时候站队他。昌宁帝说的话也没错,以丞相的性子,若他不能一身清白的走出皇城,他们这些人不论是否投靠他,都难逃一死。 陛下赢的希望渺茫,然并非绝对不能赢。投向陛下,只要陛下能赢,他们最后不过是贬职、罢黜而已,至少能有条命在。陛下输,也是死。 反正横竖都要没命,那就选一个能看得见前程的路。 想明白的大臣,走到台阶下,与逆臣宋致面对面。有第一个走出,就有第二个,渐渐也有了数十位。 剩下的,都是从一开始就坚定站队宋致的,他们笃定以他们为宋致做的事不会让宋致绝情杀他们,所以有恃无恐。 对于这个结果,昌宁帝还算满意。 但这十几个人,并不会有什么用处,他们挡不住青鳞卫,不过几息就被按压。 “臣还要多谢陛下替臣挑出这些生有异心的人。”宋致手一挥,“带下去,不必要命,让他们看着,最后的赢家是谁。” 处理完不在一条心的人,宋致含笑看向龙椅上的人:“陛下,臣给您两天时间,想清楚,到底要怎么做。当然,这宽裕的两天也有代价,每一个时辰,臣会让外面的人杀一百个贱民,两天四千八百人。陛下不是疼惜百姓,就看陛下舍不舍得这些人了。” 四千八百人,整个云都才两千多人,他要屠完两个城池的人才够。 “你疯了!!!”昌宁帝猛然起身,气血上涌,随后晕了过去。 疯不疯的,宋致不在意:“送陛下回宫,叫太医看着,他还不能死。” 方科上前问:“那太子呢?” 他眼都没抬:“杀了。” 好在太子不是只会诗书的文弱之辈,提起剑还有自保的能力,从虎口逃出,躲了出去,让宋致暂时找不到踪迹。 现在对昌宁帝与宋致来说,都是要拖延时间。 宋致给昌宁帝的两天,也是给容诚的两天,让他有时间赶到皇城‘营救’昌宁帝于危难。 容清樾比容诚先赶到云都,不过按照部署,她要等容诚先攻进皇宫,这样他们进入皇宫就能不费吹灰之力。 人马停在夜明山,方临清曾目送她离开的悬崖,此处刚巧能看到皇城的钟楼,只待钟声敲响他们就能率兵攻进去。 万晴杨看了看身后折减一半的人数,担忧问:“殿下,让子厦带一半赤火去瓷俑,我们能行吗?” “能行。”容清樾下马,望向南边,除了连绵的山什么都看不见,“宫里有人接应,不用怕。” 万晴杨朝着她的方向,知道她在看什么:“那绪公子呢?您相信他能夺下皇位吗?” 容清樾嘴角微微上扬,那柔和的笑意是对李绪的自信:“为了我,他一定能赢。” 因为她也要赢。 半月前。 暗桩来报,七皇子带兵清缴完宋致所说的‘山匪’,准备带兵回朝。 第117章 三皇兄来信,宋致即将动手,让她看准时机。 她要披上盔甲,领兵回朝,而这一次,李绪不能跟她一起回去。 用晚膳的时候,容清樾亲手为他泡了一杯茶,目的不要太明显。在她平稳而温和的注视下,李绪边与她说话边品尝这杯茶。 直到月上中天,容清樾与他站在院中,看天上弦月。 “晏淮,我命人准备了马匹,留了一支小队,明天他们会护送你进入南启边境。”容清樾环着他,头靠僵硬的肩头,述说安排,“如果回了南启,不能按计划行事,就说你是趁乱逃回南启,你不争皇位,只为辅佐,只要能活下来,知道吗?” 直到这一刻,李绪才发觉,她、他们与宋致的斗争,并不是百分百能获得胜利。 子厦让他离开的确是为了降低北晋在宫变后被围困的风险,而殿下,她这次一定要他离开,是因为她觉得回到南启,即便她没能从宫变中活着出来,他还能活下来。 她是不是忘了,南启的皇位之争,所有皇子只能活下来一个? 不,她没有忘,她是觉得,她败了他在南启还有希望能活,在北晋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怎么会有还没开始对弈就觉得自己会输的人啊…… 悲伤涌入胸腔,向上升起,渐渐浸湿眼眶。他仿佛被水汽憋闷喘不过气,大口呼吸着。等容清樾察觉不对劲,从他肩膀上起身,扳过脑袋,才发现他已经鼻子通红。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是个容易哭泣的小狗。 “晏淮,你不能和我回去,你和我回去就走不了了。”她俯身过去,轻轻吻去带有咸味的泪珠,正想着措辞安抚,他伸手轻轻拉住垂下的衣袖,央求:“殿下,我可以不回去……” “不行。”容清樾注视他眼中对这件事的抗拒,时间淹过,她从正面环抱住这段时日锻炼得精瘦的腰身,“晏淮,你别忘了,是你要入我的棋局,现在已经不能反悔,棋子要听执棋人的话。” 李绪现在已经平复下来,紧搂住他的殿下:“殿下忘了吗?我曾说过,棋子不一定会落在棋盘上,执棋人失手,棋子就会落在盘外。” 容清樾蹙眉,往后退一步,要退出怀抱,没能成功:“你要干什么?” “我会回去,”李绪埋在她的肩窝,吸取淡淡花香,“西佑准备与南启联合,趁着北晋内乱后虚弱吞并北晋。我一定要回去,给南启添添乱,让西佑与南启没有机会。只是这有一个前提。” “什么?” “我要殿下活着,只有殿下活着,我做这一切才有意义。”李绪松开她,与她额间相抵,“殿下不在,我会立刻追随殿下而去,北晋的死活,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这是一句威胁。 他害怕,殿下会想不起他这样一个人,存了必死之志去。 容清樾长叹一声,叹尽拿他无可奈何的无奈:“晏淮,你对自己真狠啊!”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对殿下心向往之。” 没有她,李绪是世上的孤魂野鬼,即便活下来也是行尸走肉;是她一步一步让他起死回生,成为李晏淮。 天将明,李绪蹲身拾起掉地碎裂的杯盏,笑说:“殿下明知我百毒不侵,还要下蒙汗药。” 容清樾摊手:“本来还要把你打晕呢,让虞长冬带你走,等你醒来已经在南启了。这样是我把你送走,而不是你抛下我离开,就不用愧疚了。” “不过现在,好像用不着把你打晕了。” 容清樾等管家开门,门外是已经安排好的马车,以及护送他离开的小队。 “晏淮,你该走了。” 第61章陆壹 当—— 当—— 当—— 三声钟响,容清樾一跃上马:“走!” 从夜明山到皇城的路上,血流成河,都是被宋致下令残杀的百姓。 她得信,就已让女将毕亚率两百人前往营救,终究迟了几个时辰,死了不少无辜的人。 不忍再看,一路杀光阻拦的叛军,直冲皇城。 有容诚这个‘救驾’先锋在,进入的路途畅通无阻,很快他们已进入内宫,杀到伍阳阁前。 伍阳阁被团团围住,等前面放哨的人来报信,已经来不及了。 容清樾看了一眼,宋致和容诚都不在,想来在里面逼迫陛下写禅位诏书。 她高呼:“逆贼宋致,放了陛下,我留你们全尸!” 伍阳阁门开,门外的青鳞卫拔刀相护,只要宋致一声令下,就能即刻冲锋陷阵。 宋致淡笑:“公主殿下果真还没死。” 容清樾挑眉:“知道我没死,丞相还敢举兵宫变?” “那又如何?”宋致扫视她身后寥寥几人,“公主的赤火军,一半去看守前线,又分出两百人去清理臣放在外面的叛军,还有兵分去营救后妃的人。公主身边现在有没有五十人?” 容清樾狂傲道:“杀你,足够了。” “是吗?” 身后又是一阵疾步,容诚带出去的兵,此刻与宋致的青鳞卫将她包围在伍阳阁前。 进宫时,一路厮杀的痕迹轻而又轻,路上防守也不在,他们可谓是一路无惊无险的进到内宫。但这怎么可能?容诚的人就算了,但他们,宋致不会这么轻易的让威胁跑到面前。 第118章 果然,半路躲在暗处等他们的宁海和告知,宋致不准备留活口,要将后宫的所有嫔妃、皇子、公主全部杀尽。 她不得不分出一些人出来。 跨进伍阳阁,她就已经猜到宋致想要瓮中捉鳖,她跳了这个圈套。 宋致面上假笑不改:“公主现在求饶,臣,还能留你全尸。” “求饶不能,”容清樾拔剑,薄刃擦过刀鞘,‘嗡’一声,她身边的士兵一同出鞘,围成圆把她护在中间,“打,可以。” 宋致不再废话,神色冷了下来:“杀!” *** 门外刀剑碰撞、血溅窗纸,门内容诚身穿黑色铠甲,像个杀神,持剑横在昌宁帝致命处。 容煦同样,被两个武将一左一右持剑压制跪在桌案前。 容诚摊开空白圣旨,与刚咳嗽一番,嘴角还有血迹的昌宁帝说:“父皇,写吧,写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昌宁帝望着眉眼与自己没有一处相似的孩子,声音枯槁:“你不想做,为什么还要助纣为虐?” 容诚闭了闭眼:“因为母妃还在他们手里。” “你知道,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 “儿臣自幼长在母妃身边,她万事为我着想,也为她的亲生女儿想,但长公主和丞相,他们从始至终,不论对儿臣还是宋时雨都只是利用,利用我们达成他们的目的。” 他不争不抢,不论谁登上皇位,他都只是要做个闲散王爷,母妃也从未逼迫他要多有志气。母妃只有在教导小六的时候教偏了,可她拳拳爱子心,无可挑剔。 容诚最后一次见到乔嫔,她已经瘦了两圈,长公主告诉他,如果他不做这件事,乔嫔将死在大年夜。 被逼无奈,他只能听从。 “既然这样,就请七皇子放下剑,配合晋昭殿下。” 不知何时,万晴杨已经悄无声息解决束缚容煦的武将,来到容诚身边,短刀横在脖颈处。 看到她,容诚清楚,宋致的调虎离山计没能成功。 他很顺从的放下剑,轻声说:“丞相前些时日还从三皇姐府里带走一个人,听说对皇姐很重要,但我不知道他被带去了哪里。” 万晴杨看出他并不坏,贴着肌肤磨出血的短刀离开一寸:“殿下自有打算,七皇子不必操心。” *** 宋致的青麟卫以及他给容诚的军队纵使人多,装备精良,哪里又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赤火的对手,不过片刻,就已被逼得节节败退。 第二波援军到来还没能将容清樾拿下,宋致突然意识到,他从本质意义上小看了能在边关厮杀十余年的女子。 程科护在他身旁,警惕盯着前方,第三波援军迟迟不到,宋致有些焦急:“人呢?” 程科冷汗不停,不太确定的说:“丞相再等等,应该是耽搁了。” “不必等了,他们不会来了。”容清樾挥剑斩杀最后一个敢攻上来的人,讥讽地看着只有十几人护着宋致,“丞相还记得费义吗?没想到吧,你用赤夏给压,让定风离开皇城不能帮我,但他留了人,但你不知道。他们由费义领兵,从东门攻入,正好能阻杀你的第三波援军。” 血顺着剑刃往下,凝成珠滴落在地,渐渐聚成一滩。 她说:“宋相,其实你早该杀了陛下,这样,还能做几天的皇帝。” 宋致阴鸷地盯着她,恶狠狠的说:“我现在仍旧可以杀了他。阿诚!” 没有人应。 顿感不妙推开房门,万晴杨短剑抵住容诚站在门后,而桌案后坐的昌宁帝和被压制的容煦已经不见人影。 容清樾不急着上前,毕竟狗急跳墙,她还有没救出来的人:“你这个儿子,够让你把老魏交出来吗?” “废物!”宋致骂了声。 容诚不屑地笑笑:“反正我从来没有要获得你的认可。” 宋致走出门,往旁侧走了几步,不把背身留给任何威胁:“没用的儿子换一个有用的太子太傅,公主觉得,有什么价值吗?” “这样啊?”容清樾拉长尾调,吩咐说,“晴杨,把他杀了吧。” 她瞅见宋致手微微抽动,最终还是没有做出妥协,另一头万晴杨已经抹了容诚脖子,高大的身躯软倒下去。她讥讽道:“那可是宋相你和姑姑唯一的亲儿子呢,这么舍得?” 宋致咬牙切齿:“要不是看在他是阿芫的孩子,我何苦等这么多年?” 剑插在石缝中,双手握住剑柄,容清樾再问一遍:“你和姑姑的事迹我没兴趣听。宋相,我耐心有限,老魏人在哪儿?” “我死,他也会死。”宋致答非所问,“公主要想像我一样冷血无情,大可杀了我。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句,那是教导你十几年的老师,你舍得吗?” 他悔啊,悔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那个早该死在火场里的太子太傅还蛰伏在公主府里。 魏崇风,唯一能和他平分秋色的人。 原以为这些年容清樾的作为都是该死的魏崇风在出谋划策,带走他,他们就失去军师,是一盘散沙,只能被自己玩弄鼓掌。 他被自己一手遮天的权利蒙蔽太久。 容清樾呵呵冷笑:“既然这样,你爱了二十几年的长公主,够不够换老魏的筹码?” 第119章 宋致目光微凝:“你什么意思?” 容清樾回头狞声说:“你去,让费义把人带过来,让宋相好好瞧瞧。” 半晌锁链声响起,披头散发的人影被费义拖着走进来。 不等容清樾撩开盖住面容的发,宋致就已认出是谁,喃喃喊了一声:“阿芫……” “小啾,姑姑已经告诉你了,这些事都是宋致做的,他谋划的,与姑姑无关,你放了姑姑好不好?”长公主不复当初雍容华贵,着一身囚服,脏臭的手拉扯她的盔甲,可怎么都拉不住,又爬着去抱她的腿。 容清樾冷眼旁观。 “丞相大人!” 宋致拨开程科等人,想要过来拉起自己骄傲、凤仪万千的爱人,他见不得她这么卑微。 费义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容清樾说:“把老魏交出来,我把姑姑还给你。” 宋致回头看程科:“程统领,劳烦你去把魏崇风带来。”顿了顿,又问她,“可以了吗?把阿芫放了。” 容清樾不应:“我要见到人。” 很快,魏崇风被程科带了上来,状态要比长公主好很多,只是瘦了。他本来这些年殚精竭虑就长不了肉,现在变成皮包骨头。 宋致又问一遍:“可以了吗?” 不用吩咐,她身子一动,费义让人上前把长公主拖开,丢到宋致面前,被他稳稳接住。 “阿芫,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宋致捧珍宝一样,捧着那张脏兮兮的脸,关切的问着,然后不可置信的向下望去,胸膛上插了一把刀,“阿芫……为什么……” “她说……她说我杀了你就能活,”长公主一遍流泪一遍道歉,“对不起,正亭,对不起,你不会怪我,对不对?你知道的,只要我还活着,就能完成我们的志向。” “你会让我活下来的,对吗?” 程科眼见不成,想趁着谁都没注意他要溜,还没走出两步,被一箭射穿,死不瞑目。 宋致人至中年与老年的交界,怎么承受得住刀子入体的痛,扶着长公主的身体慢慢瘫倒。 容清樾看过去,长公主年纪也大了,手抖,刀插歪了,没插到要害,就是会有些疼。 “痛吗?”她冷了脸,单膝跪在他旁边,屈指弹了弹刀柄,“一个没有多少感情的儿子死了,你不会痛。那被爱得迷失自己的女人捅上一刀,痛吗?” 钻心的疼,宋致毫无血色勉强看她,一个字都吐不出。 “我不知道你有多痛,但是我痛啊。因为你们这对狗男女,我没了祖母、没了菡萏、没了无呦,我快要痛死了。”容清樾用最平淡的语气诉说她这段时间以来的伤痛,“只是被捅一下,你不痛吧?既然一次弄不死,姑姑,继续吧——” “手筋、脚筋、手腕、脚腕、大腿、小腿,只要不把人弄死,就行。” “你捅着他,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如何?” 第62章结局 “前朝西佑来犯,北晋败退,两国议和,要一位公主和亲,当时先帝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就是姑姑你,自然,和亲的事就落到了你头上。你知道西佑老皇帝好色,北晋送去和亲的公主不出两月就会死在西佑,你怕一去再活不下来。你在朝中寻人,想找一个能救你的人,最终你把目光落在了还是穆国髯身边当一条狗的宋致。你许诺他,只要他怂恿穆国髯说服先帝,不让你和亲,穆国髯死后,你允他高位。” “跟在穆国髯身后多年,从不被人瞧得起的宋致,终于有一个金枝玉叶的贵人能看得起自己,立刻沦陷进去。她怕你们的关系被人所知,让你娶了青梅竹马的何氏。陛下登基,一边你凭靠陛下爱护你这个仅有的姐姐,游说陛下控制宋致要先将他捧上高位让他得意忘形才能留住把柄,陛下虽觉不妥,却也依了;另一边,你怀上宋致的孩子,让他即便有了妻有了孩子,也对你死心塌地。” “此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丞相敢勾结外国,不怕他们不听话,直接灭了北晋。现在才知姑姑你是大磐皇室后裔啊!如今的三国,由大磐王朝分裂而来,各国都有想要复国的人士。你大磐皇室后裔的身份得经验证,他们像是有了主心骨,有了走向,对你——给你背锅的宋致言听计从。孩子出生后,你们与需要皇子巩固位分的乔嫔一拍即合,将孩子换给乔嫔,而你们将乔嫔的女儿,按出生时间当是我七妹妹的宋时雨放在庄子养到四岁,待罗氏生下女儿以相冲为由带走她的亲生孩子,把宋时雨放在了她膝下。我想,何氏真正的孩子,已经死了。” “十多年前,你们合谋给陛下下奇毒,要在合适时机造就陛下疾病缠身,暴毙之像。九年前,小七十三岁,你们觉得时机成熟,引毒而发。但你们没想到,陛下挺了过来,后来,又用其余的毒,一次又一次,都被化解,且陛下被下毒的事被夸大,一连查了好久。自此陛下用膳一次要查三道,试毒宦人五人,你们再没机会下手。” “去年,你们埋在西佑和南启的种子破土,把那两国搅了个天翻地覆。所以那么巧,李绪被高如惟送到北晋,那么巧西佑、南启两位皇帝都命不久矣,引发内乱,如此他们自顾不暇,自然没有精力掺和北晋的事。” “但与南启不同,西佑新帝手段极强,不过几月就将皇位拿到手里。这次,他知道你们在北晋的作为,想趁机联合南启先把孱弱的北晋吞如腹中。” 第120章 说到此处,容清樾伸手扳过不敢与自己对视的长公主,她现在的一切示弱都是装的,她*在等活下去的机会,蓦然讽笑一声:“不过也要感谢你们,不是你们,李绪不会来到我的身边,更不会拖住南启,让我有机会把聪明又愚蠢的你们一网打尽。” “机关算尽啊!算到最后,你们根本没看清自己的能力在何处,独掌北晋就已经这么艰难,你们配吞并三国吗?做出超越自己能力的事,是要遭报应的,譬如北晋亡了,你们就只有到地府去建国了。” 长公主挣脱她的手,桀桀诡笑:“这些,都是那个老太婆告诉你的?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你的阿兄,悯宣太子是怎么死的?你刚回来时,不是说你是为了调查他怎么死的吗?” “不必姑姑劳心,阿兄的死,我一直知道真凶是谁,帮凶有哪些人。” 为阿兄查明真相,从来都是一个幌子。 “我回来,是承兄遗愿,解决毒瘤罢了。” 原来要铲除的毒瘤只有一个,死了那么多人以后,才发现,毒瘤有两个。 年幼的容清樾被爱护得很好,天真烂漫、骄纵意气,除了在母亲一事上屡受挫折,其他事事顺遂。 七岁是个转折,她被西佑选中送去和亲,开始她以为是要出去玩,但珍娘娘总是在夜里偷偷哭泣,她敏锐感受到这件事不同寻常,夜里偷偷跑去伍阳阁找阿爹。 那日伍阳阁周围的防守被撤得很远,她溜进去没人发现,屋里面有人说话,她就趴在那里静静聆听。 “你不能去!” “儿臣不去,难道要让小啾待我去死吗?他们的目标是儿臣,小啾只是一个幌子。就是让小啾去了,他们也会找别的法子对付儿臣……” “阿爹,你明知道,我活不下来,为什么还要多付出小啾的一条命去?她才七岁。” 那时候,她小,不明白阿兄的那句‘他活不下来’是什么意思。渐渐长大,方才明白,因他太得民心,他是彼时的骄阳,他在,底下的皇子没有任何机会。 宋致也好,拥护其他皇子的朝臣也罢,他们是拿刀刺向阿兄的人,而她因为阿兄对她的喜爱,成了那把递向宋致他们的刀。 她是害死阿兄的帮凶之一。 本来,阿兄换她,是阿兄自愿,她不必自责。可她的阿兄是多么懂她啊,知道她做不到忽视这一切心安理得的享受锦衣玉食。 阿兄死在她十岁那年,明明、明明已经和西佑协商好以城池换阿兄回来。送他回来的使臣说阿兄是病死的,她不信,跑去看他的尸身,他身上有太多交错相杂的痕迹,纵然她小,但也知道那些痕迹绝不会是生病生出来的。她去求阿爹,求他为阿兄追查。 阿爹说,没有查的必要了,不追查,他永远是百姓、朝臣心中光风霁月的悯宣太子。 事情披露太多,阿兄被人知道他遭受西佑老皇帝的凌辱,即使他们知道阿兄是为了家国,可心中的崇敬就会掺了杂质。 她想得通,仍旧生气,所以她朝阿爹说了狠话,从那以后只做君臣,不为父女。 同一日太子太傅魏崇风身死大火,脸毁去一半化名魏张在公主府里当大厨,为她分析如今局势。 正常而言攘外必先安内,但外敌强势,北晋要想先安内来不及。 魏崇风向来不逼迫她要做什么,一切都是循循善诱,且看她愿不愿意。 她算聪慧,听懂了魏崇风的意思。 彼时不知宋致的勾当,她也能看清,如果不将边关平定,将来不说安内,皇室中的这些兄弟姐妹都要遭殃。 阿姐还没成婚,她已经失去阿兄,阿姐不能再出事。 如此,她披甲奔赴战场。途中所见,百姓饥荒易子而食,战乱使他们家破人亡,边关十余里荒无人烟全是无人的村庄。 那时她想,这真是个荒唐的皇朝。 她爱上凭自己能力守护国门的感觉,她有得力朋友帮衬,有一群同样要护住家国的战友,故而在外安定后,她可以放心回到她不再想回来的皇城,为阿兄做最后一件事—— 杀了宋致,灭尽北晋不正风气。 她问乔连以阿兄为什么而死,并非不知阿兄死因,他死于不想让他回来的人的算计,朝堂上没有人需要一个光彩夺目的太子回来。 她问,只是为了更加坚定自己的决心。 宋致被伤的奄奄一息,手脚筋被挑断的他只是看着爱人一刀一刀划在自己身上。 腿脚蹲麻了,容清樾起身居高临下睨他,最后在他心上插一刀:“你以为姑姑一定要小七登上皇位,真的是为了与你一起荣登高位,共享盛世?她只是想要利用你,你们给陛下、给祖母下了什么毒,她就给你下了什么毒。小七登位,她会毫不犹豫杀了你们父子,自己成为女皇。” “你胡说!”长公主像是置身梦中,此刻被一语惊醒,哐当一声丢了短刀,抱住宋致,“正亭,你别听她的,她就是要让你痛不欲生才故意这么说,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相信我,你信我好不好?” “我说过,只要殿下说,不论说什么,我都信。”宋致对她一直笑意融融,他仔细观摩他的公主殿下,请求的问:“殿下,再吻我一次?” 不是什么为难的要求,长公主愿意成全,俯身与自己相伴多年从未离开的人接吻,如果没有口中渡过来的血,这一切足够美好。 第121章 她能活下来,也没有让宋致对她失望。 她撤开,吐出属于宋致的血,怎么也吐不干净。 宋致已是残烛,瞳孔焦距慢慢失散,剩轻飘飘一句落在风里:“这毒肃杀,不会让殿下痛苦。我死后,她不会放过殿下,她会折磨你……殿下与我……一道走吧……” 长公主不甘心,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悲愤的在已经没了声息的宋致身上插了几刀:“你凭什么为我做决定,她要折磨就折磨啊,我只要活着、活着就有机会……” 长公主倒下了,至死都握着刀柄,双目浑圆,死不瞑目。 如此结果,让人唏嘘。情情爱爱啊,果真能让人迷失。 “小啾,”容煦眉眼不掩哀伤,“父皇快要不行了,你快进去。” *** 昌宁二十六年,昌宁帝,薨。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皇城的时候,横盖在北晋头顶百年的乌云一朝散去。 新帝容煦登基,改国号永兴,封容清樾为长公主,并将辅国大将军的头衔还给她。 容煦下朝换上常服出宫到长公主府,容清樾正细细擦拭陪伴她多年的银色铠甲。 孔氏福身提醒沉浸自己世界中的殿下:“见过陛下。” 容清樾耳朵被棉花堵着一样,把最后一块脏污擦干净,才回身看已经自觉坐下喝茶的新帝:“陛下真是好意思。” “怎么?” “宫里数不尽的新茶,偏要来喝我府上所剩不多的陈茶。” 容煦一眼看透她的心思:“魏大厨又想喝什么,等你走后,让你府上的人去宫里讨要就是,我一定给。” “这么放心让我领兵出去,不怕我功高盖主?”容清樾近来与他不再像之前那么生疏,开始慢慢接受容煦对自己的关爱,一屁股坐他对面,挑开从宫里带出来的食盒吃东西。 “你风头还少?”容煦说,“现在北晋谁人不知,晋昭公主救驾有功,没有你北晋早亡了。我这个新帝啊,都你受的关注高。而且,就算你功高盖主,有父皇的丹书铁券在,我动不了你。” “嘁,现在你是皇帝,那东西有没有用不还是你说了算?” 一口一个糕点,差点没把她噎死,容煦无奈又好笑的把杯盏给她推过去:“我可不想被骂昏君。” “不过我相信,即便没有丹书铁券,陛下亦不会动我。” 容煦与她相视一笑。 那个在大雪天,因为出生低微差点被自视甚高的弟妹们踹死在雪地里的少年,被一团明黄色救下。 像个小团雀的人儿叉着腰呵斥,让人给他找太医。后来,他的饮食起居都有了人照顾,弟妹们再也没敢来找过他的麻烦。 小小的她是一场救赎,现在也是。 “小七终归没有做太多错事,让他归了宋家族谱,安稳度日吧。时雨不想做公主,就随她,等玄关安稳了,她自会去找定风。至于无呦,邓子良去接她了吧?” “那天万晴杨伤了小七脖子,这几天还是在嚎疼。归族谱的事,和宋姑娘一样且看他吧。谢大人我已赐下谥号,也不算辱没她。”末了,容煦说:“樰灵已经带兵支援子厦,你不去也不会有问题。” 现今北晋唯二的威胁,北边玄关侯携世子屡获捷豹,用不着插手,唯有西边的西佑有些棘手。 他们的新皇凶悍,想要趁着北晋元气还要恢复,撕咬下北晋一块肉。 赤火在宫变里活下来的人,在宋致等人死后,整顿休息不过三人,就赶赴瓷俑支援。 好在南启有好消息,李绪顺利阴死他的两位皇兄,成为南启新一任国君。第一时间撤下要伙同西佑进攻北晋的兵力。 让容清樾因为等着容煦登基的事宜,一直到现在没有赶过去。 “我这次去,不是为了守住边境线。”容清樾淡声说,“阿兄的仇,我还只报了一半,还有一半等着我去呢。” “西佑新国君不好对付,你……” “我答应过一个人,会好好活着。所以阿兄,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全须全尾的回来,让你送我出嫁!” “嫁什么嫁,这世上没有人能配得上你……”容煦撇嘴,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你方才,叫我什么?” “哼,过时不候了。” “再叫一声。” “不!” 闹腾到傍晚,容煦再没听见那声从皇兄到阿兄的转变,不过他也心满意足了。 翌日,宫门。 容清樾翻身上马,这次前行的军已经到了边境,而她将孤身一人前往她向往的远方。 马鞭扬起,落下。骏马体会到疼痛,抬蹄就往前奔去。 马背上的女子发尾高扬,拂过发梢的清风带来远方的气息。 她是公主,她也戎马十四年的将军,她仍然愿意奔赴属于她的战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