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妻有两意》 第1章 [古装迷情]《闻妻有两意》作者:忘还生【完结】 文案 嫁给了谢氏的天之骄子谢宥,崔妩当然想好好过日子 况且两人琴瑟和鸣,相处渐入佳境。 可奈何,她成亲之前的相好找上了门。 谢氏门庭清严,崔妩捂着这个秘密甚是辛苦 这老相好也是莫名其妙,谁说喜欢就得跟他过日子,谁说从前喜欢现在不能变心? 结果这么费心瞒着谢宥,他还是知道了…… 谢宥一向清楚,自己夫人有些娇纵任性的小脾气, 可比起刻意守规矩的妻子,这样更好,他私底下愿意宠着她。 ——直到她的老相好找上门。 呵呵,他的夫人在成亲之前,有一个老、相、好、 那个男人跟他一字一句地说两人情好时的点滴,身后是他夫人躲闪的眼神 谢宥又气又怒,但看着夫人的泪眼,和离书怎么也写不下去。 “你心上到底有谁?” “自然是郎君,心里尽是郎君!” 最终,他还是处置了那个老相好,帮夫人遮掩住一切。 “从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往后你敢有一丝旁的心思——” 谢宥抚着他夫人细白的脸,留下一个深深的齿痕 崔妩当然是奔着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去的,“不敢,夫,夫君,我……再交代一桩……” “嗯?” “你能不能再处置一下我那阿兄?” “?……” “!” 排雷:言情文,非大女主文。女主薄情寡幸,最爱自己,女版杨康x男版穆念慈单说性格。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日常古早 主角视角女主男主 一句话简介:死也不放手。 立意:莫找借口失败,只找理由成功。 第001章家训 都城季梁,谢家。 午后起了一阵寒风,下起了雨来。 今日各司衙门酬神聚餐,度支司也不例外,谢宥不想凑这个热闹,提早回来了,前脚下了狨座,后脚雨就下起来,在地上打出深深浅浅的印子。 彼时崔妩一身淡妃色长禙,身段柔轻如早霞,她刚洗过头,这会儿正在屋中梳理半干的头发,肩头被头发打湿了一小片。 头油用的是今年官巷方梳行新制的茉莉油,混了龙脑等秘方,屋中气味馥郁却不浓烈,年轻娘子微侧着头,垂下的长发乌黑如云,宛如神女。 谢宥一回来就见夫人薄衫散发,仪容虽不端整,但风姿撩人,濯濯如春柳,滟滟如芙蓉,有月华娴照之美,纵是平日里性子再清淡克制的人,也不由多瞧了几眼。 “官人。”崔妩见谢宥回来了,将乌木梳放下,赶忙起身迎了夫君入屋。 便是成亲一年,她在谢宥面前从未以散发垢容示之,今日被撞见,有些不自在,含羞抿着朱唇,桃腮带粉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同僚要在衙中饮宴,不甚清静。” 酬神日各衙门都要聚在一起吃饭,请了教坊司和四司人,兴头上来了便要吟诗作对,谢宥还挂心着夔州军费的账目的,衙门里已是不能办公,便回来了。 “中饭用了不曾?” “衙中吃过了。” 东风带着水汽吹进堂屋,崔妩才知道外头下雨,把谢宥的官袍都打湿了,便探手搭上他的官袍玉带。 侍女春柔见崔妩一双手朝郎君腰间伸去,要为他解下官袍革带,上前越过了她,“娘子袖子沾湿了,还是奴婢来吧。” 崔妩怔了一下,低头看才发现梳发时沾湿了袖子,随即退一步撂了手,默默打量着春柔行动,端和的眼睛不见波澜。 谢宥自进屋来,视线一直在崔妩身上,也没注意她沾湿的袖子。 成亲之后,他从杭州通判调回季梁都城,和三司都磨勘司有不少差事要梳理,每日忙得早出晚归,崔氏勤于妇职,举止端庄,在床笫之外谢宥很少能见到崔氏仪容随意的模样。 一见之下清辉夺人,又见她眸光盈盈走了过来,谢宥目成心许,打算就近细看娘子清嫩皎净的眉目,不想就被人阻了去,失了亲近。 春柔自顾自低头,要先将金鱼袋解下,到这一步就遇了难,不知道从何下手。 盖因崔妩给谢宥挂金鱼袋不是用系的,而是编的,至于为什么,第一回谢宥不问,崔妩准备好的说辞也没用上。 此刻侍女近前,谢宥瞳中如静水寒烟,未见明显不悦,可看向崔妩的带着问询。 崔妩在他看过来那一刻,眼中打量褪去,换作委屈隐忍的欲说还休,泪盈盈望着他。 她知道官人的意思,但这与她实在无关。 春柔是云氏在她与谢宥成亲第二日就送过来的侍女,在藻园里的比她从崔家带过来的侍女还有脸面,平日里不声不响,崔妩也就没有去管。 今日春柔伺候郎君,突兀却不算过分。 不过估计是崔妩这一年肚子都没动静,云氏才让这丫头机灵点,先讨得郎君欢心,后面才好开口。 今日去青霭堂请安,崔妩从云氏的院子出来了,这丫头还待在里面,看来是得了交代。 可谢家早有家训,族中子弟房中不留侍女,没有通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此举不单是为了门风清正,更是为了族中子弟安心读书,不让女色耽误了课业。 第2章 先朝门阀历经几十年乱世,早已零落,如今要想延续家族烜赫,科举入仕是唯一的正途,若三代无人为官,难逃没落的命运。 云氏此举理亏,才不好明说,而是直接派人过来。 毕竟这也只是纸面上的规矩,大房那边的通房都凑够两桌马吊了,谢宏自小就够荒唐,园子大门一关,女人又不能跑外面去嚼舌头。 什么家规不家规,根本没妨碍。 但谢家的规矩在藻园里还是奏效的。 谢宥无意纳妾,大房二房都生了几个,子嗣并不着急,他猜出了这是云氏授意,才会让崔妩即使委屈也不敢多言。 他不想让这些丫头起了心思,搅乱三房的清静,这个风气要遏制住。 谢宥并非换衣都要人伺候的性子。 他是修道之人,出生即被龙虎山仙师认定有仙缘,自小在上清宫修道,大多时候,日常起居都亲力亲为,就是回到谢家也只是一两个亲随伺候。 当今官家道君天授,但算起来,谢宥还是他师弟,又是宰辅之子,进士三甲出身,写得一手好青词,出仕通判邓州,回京即便只居度支司郎中之职,却是四品上的正奉大夫,宣和殿学士,上朝时须紫袍玉带的天子近宠。 崔妩这门婚事,实实在在是高攀了。 新婚夜第二日天还未亮,谢宥起身穿衣,崔妩被熬煎一夜未尝的好睡,见官人起身了,强忍着难受起身。 她自知嫁进谢家,定要事事尽心,务求不被人找到纰漏,闲话到青霭堂去。 谢宥本想让她睡回去的,但那一双柔白的手臂一环上来,给他束革带时桃粉的脸软软贴上胸膛,他就不说话了。 反而背对侍女,抬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惹得崔妩如饮桃花酒,面色半醺。 自此崔妩承担起了妻子的职责,日日晨起为他整理仪容。 今日突然换一个侍女上手,纵然是因为她沾湿了袖子,谢宥也不喜她这明目张胆的不敬态度。 春柔不知夫妻俩的眉眼官司,强装冷静着放弃了金鱼袋,改去解玉带。 含笑与他低语闲聊:“今日大夫人还念叨郎君幼时的衣物不知收哪去了,奴婢们一提,才记起郎君自小离家,连念想之物都少,说得她忍不住落泪,现下好了,郎君回来这一年,日日能与大夫人相见,大夫人都顾不得其他郎君,满心就只牵挂您一人……” 话中尽是亲近讨喜之意。 谢宥无意看一个侍女在面前卖弄体贴,但也不会刻意为难她,只是退开了一步,自取了革带挂在隔扇之上,换上常服往西厢房走去。 春柔尴尬站在原地,又不敢将谢宥唤住。 崔妩将她落寞的神色看在眼里,心下有了思量。 寻常伺候便罢了,但这丫头显然另有所图,那她就不能留在屋里。 崔妩才嫁过来一年,与谢宥正是情好,当然不乐意让自己的相公沾染别的女子。 她紧了紧手腕,边琢磨着怎么把人打发走,边转回隔扇后换了一件沉色的窄衫长裙,略挽了发。 出来时春柔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崔妩懒得去问,将谢宥肩上滴了几滴湿痕的官袍披在檀木架上,让下头的暖炉烘着。 随从元瀚已将夔州军费账册放在矮案上,谢宥坐在榻中翻看,穿着日常的道袍,清雅出尘,远胜别个道士,单坐在那儿,不费吹灰之力就讨了崔妩的欢心。 谢宥这皮相生得是真好,骨逾沉水之香,兼山艳雪之姿,外头早有歌谣在传,“平生得见谢郎面,始信人间有谪仙。” 家世、才华、相貌……崔妩凝视着自己的“战利品”,心情颇好,那点烦心疲累都消散了不少。 没有这么好的皮相,崔妩才不嫁这么无趣的一个人呢。 道家还讲究什么寡欲,他幼年便修行,修成个虚室绝尘想,无垢清净光的性子,就连成亲后,两人行房也都只固定在每月初一十五。 不过崔妩并无不满。 一个月虽然只有两晚,谢宥也规规矩矩没什么花样,但他体力惊人,崔妩时常整晚都没法睡下。 官人在床榻上神情清淡,可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专喜欢盯着人看,闹得崔妩一想起来都心惊肉跳。 低声让侍女枫红将冰镇过的杨梅膏饮子取来,崔妩端着缓步走过去。 瓷碗与梨花木碰触轻响,谢宥没有抬头。 她眼珠转了转,将勺子举到谢宥唇边。 她知道谢宥性子古板,不喜欢在人前行这么不端正的举止,但眼下西厢只有枫红守着,而且经过刚刚的事,他会迁就她一点。 谢宥一抬眸,看见她笑起的眼中藏着狡黠。 他一向知道自己这位大娘子在人前恪守妇职,贤良淑德,其实本色并不端庄,甚至深藏了些骄纵任性的小脾气。 一般人难以窥见,却常常在谢宥面前出其不意显露出来。 就如刚刚那刻意演出的委屈。 矫揉造作…… 可谢宥不讨厌,偶尔愿意纵着她。 谢宥喝下了她喂过来的杨梅饮。 崔妩又喂了两口,才被他按住手。 谢宥掌心包裹住她细腻柔白的手,想到今日是初九,想说的话又按捺下来,另拣话说:“晚饭时我会同母亲说此事。” 崔妩搁了勺子,摇头道:“不必了舅姑会以为我跟你抱怨的,不当事,官人不用放在心上。” 第3章 如此,谢宥唯有宽慰她:“家训在此,我会遵从。” 崔妩撑着脸又笑,重重点头“嗯”了一声,眼里如落了点点星子,天真而直率。 如此外露的喜悦,传出去要被说善妒的。 谢宥低头无奈笑一下,他只是遵从家训罢了,又不是……罢了。 想起今早刚得的书信,谢宥说道:“灵则游历淮南日久,明日就要回到季梁,届时过府来看你。” 是崔妩兄长崔珌的字。 他以为崔妩知道了会高兴,未料崔妩眼中柔情一扫,有些兴致缺缺道:“是吗?” 看起来对崔珌回京的事并不热络。 这兄妹二人从前亲近,如今倒不睦了,谢宥不问,也不再提。 屋中又重归安静。 外头下着雨,崔妩头发才半干,哪儿也去不了,她索性就守着一旁,翻看一本《香谱》,看了没一会儿,她的脑袋跟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的。 崔妩是刚过卯时起的身。 鸡未鸣时,去舅姑院里问了安,又赶上酬神,舍钱作会,她做息妇的上下忙碌设置香案、彩亭等物,又清点了香烛纸钱,集了灯芯的油盏之类,送到观里去,之后又去侍奉舅姑用中饭……忙到了午后才得空。 掐算着官人下衙的时辰,才松了发髻,没料到他就回来了,忙乱了一阵,此刻被暖炉烘着,崔妩困倦涌了上来,昏然欲睡。 藻园的板棂花窗外,竹林与石榴、蜀葵、茉莉相依,竹叶潇潇,雨点打落的花瓣已飘到楹柱下,清冽淡香的雨气送了进来。 倒显得屋中静谧许多,正是酣眠的好时辰。 崔妩身形慢慢矮了下去,玉簪松挽的头发也散了下来,睡着之后,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卧着,脸蹭到了谢宥盘坐的膝头,摸了摸。 侍女枫红看到娘子睡着了,挪来挪去地还枕到了郎君膝上,有点不安,想出声唤醒娘子,却被谢宥抬手阻止了。 谢宥看了崔妩一眼。 清嫩净白的脸枕着他,乌发披散在身上,睡得深沉又酣甜。 这一眼很长,他盯着粉白的腮走神,想着像永丰楼里的哪样果子,突然就有些饿了。 枫红悬心看着,想解释娘子是太累了,盼着郎君不要怪罪娘子 思索间,谢宥将膝盖放低,让崔妩睡得更舒服些,才又转头看起度支司带回来的账册。 见郎君未曾责怪,而是举止贴心,枫红忍住了唤醒娘子的冲动,安静候在一旁。 谢宥左手垂在膝上,手侧无意识贴着她的脸,军费账目繁杂,他得全神贯注,找出上头的未尽之言。 此刻雨打芭蕉,正好入梦。 突然手上一痛,伴随着温热湿润感,谢宥看了过去。 崔妩还在睡梦中,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狠狠咬了他一口。 谢宥眉头微皱,回手轻轻包住她的下巴,想让她松开牙关。 但崔妩就是死死地咬住,死也不肯松口,跟初生狼崽一样,带着刻骨的冲天恨意,要将咬住的人生吞活剥不可。 谢宥的手很快鲜血淋漓。 第002章噩梦 崔妩在梦里远远看见一方下着暴雨的小院子,廊庑下蹲着一个小娘子,是她八岁上下的模样。 不知蹲了多久,雨停了,透净天光照见苍绿。 幼年的崔妩靠着墙发呆。 天上的流云像阿娘扯长的薄棉絮,整个庭院浮满了阿娘的血,八岁的小娘子在满目血红雨水里发呆,手里还攥着午睡前阿娘给她解下的发绳。 阿娘说午后去街面上买新鲜的花儿,给崔妩把头发洗一洗,扎个好看的发式。 睡梦里下起了雨,雷声好大,屋子里黑糊糊的,崔妩出来找阿娘,就发现她变成了这样。 衣衫破破烂烂的,一道一道的破布条和伤口交错纵横,眼睛睁着半浸在水里,僵硬青白,血丝丝缕缕在雨水里蔓延开。 这一定不是她阿娘! 阿娘最喜欢干净,针扎到一根手指都要叫唤,怎么变成这样了,也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然后崔妩就听到了大门口那边有嘎吱的关门声。 阿娘一定在那边! 她慌不择路地追出去,非要看到活生生的阿娘不可,可长满青苔的石阶雨后更加湿滑,让她狠狠吃了一个教训。 膝盖生生撞在石阶上,疼得钻心,八岁的崔妩一时爬不起来。 门已经关上了,她奋力伸手,只能扒开一条缝。 门外也不是阿娘。 是两个黑壮得像牛一样的汉子,上衣也没穿,雨打在黑亮的脊背上,口鼻喷出白色的雾气。 崔妩死死瞪着眼睛,捂住了嘴。 两个壮汉走向了屋檐下避雨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差不多跟阿娘一样的年纪,灰蓝包髻下别着一朵红绿攒珠花,水绿的披帛,浅赭白花纹样的下裙,神情与富贵人家马车旁跟随的婆子如出一辙。 她在屋檐下避雨,好像等得有些不耐烦,看到两个男人出来了,问了几句,才勾嘴笑了一下,将两个布袋子给了他们。 壮汉们很高兴地掂了掂重量,勾肩搭背地走了,女人也上了马车离开。 乌黑的瞳孔映着他们离去的样子,雨帘很快吞没了他们的背影,崔妩拖着受伤的腿连门都爬不出去。 雨还在下,到处都找不到阿娘。 崔妩一瘸一拐回头,跌坐在屋檐下,忍着害怕去看清楚中庭里的死人。 第4章 那么熟悉的脸,还有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颜色、样式,都是阿娘的。 她没有闭眼,一切神情都定格在了死前那一刻,嘴里灌入了雨水,眼睛睁得要扯裂般,扭曲的五官死寂陌生。 她才睡了个午觉,怎么会说会笑的阿娘就变成这样了? 崔妩盼着她会突然露出点表情,逗她说“吓唬你的!” 可等了好久,什么也没发生。 心慢慢被虫子蛀空了一块。 “阿娘,你怎么了,你醒一醒啊,我怕……醒一醒好不好。” 眼泪跟雨一起滴下。 崔妩呼吸不上来,把发绳拼命塞到阿娘手里,她害怕又冷又硬的尸体,想要温柔会笑的阿娘赶紧回来,给她扎头发。 “阿娘,我睡醒了,你别睡啊。” 可不论喊了多久,阿娘的脸浸在水里,一动不动。 喊声变成哑调的哭声,被雨声吞没。 直到倾盆大雨褪起,小娘子的哭声也虚弱下来。 巨大的喧闹变成了静谧,崔妩好累好累,目光呆滞了许久。 一阵冷风吹来,湿透的人浑身发冷,她摸摸破皮发凉的膝盖,终于撑着起身,战战兢兢踩进中庭没膝的水中。 八岁的小娘子没什么力气,只能把出水口堵住,借着积水的浮力将女子往廊下拖。 曾经柔软的身体僵硬成被丢出来时的姿势,崔妩手下是没有弹性的血肉,冰凉的掌心不会再收拢回握她。 死去的女人面容僵白,乌发摇曳如水草,像一叶残破的小舟被拖拽到岸边。 崔妩怕得手在抖,但一想到这是她的阿娘,又不怕了。 “我知道她是谁,我记得她的脸,”小娘子回想屋檐下避雨的那张脸,喃喃说道。 她面上逐渐浮现出与年纪不符合的阴狠成熟,稚嫩的嗓音里藏了密密麻麻的刀剑,“我会找到他们,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他们。” 旷野里有幢幢鬼火,崔妩在坟场守着一夜又一夜。 家中所有的积蓄都被她翻了出来,请邻里婆子买来棺木,又跟庄头打点过银钱,葬在了城外。 几抷黄土下去,崔妩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至此,八岁的小娘子又变成了一个孤儿。 阿娘下葬之后,崔妩好久没有吃饭了,缩在墓碑旁边奄奄一息,坟边只有没除净的野草陪着她。 变成哪只野狗的食物,也只是早晚的问题。 昏昧之中,她好像看见那个灰蓝包髻的女人又回来了,似乎是回来看自己“战果”的。 饿意、恨意,让崔妩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咬住—— 枫红被崔妩突然的动作吓到。 她好像一只反扑的兽,连嘴带着手扣住郎君的手,不肯让猎物逃跑。 瞧这力道,郎君的手要是被咬破了……要是让其他下人们看见,青霭堂那边不定得以为夫妻俩闹到动手的地步了。 枫红着急地要叫醒她,又怕外头檐下躲雨的丫鬟们进来。 谢宥的手已经被咬出鲜血,可担心豁了崔妩的牙,并未轻易甩开她。 她好像是被梦魇住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想要挣脱出来。 谢宥动了动嘴,成亲将满一年,竟不知如何唤她。 对外他称崔妩为内人,私底下都是崔妩过来唤他一声“官人”,两个人才简单说几句话,如今是唤她“阿妩”,还是像寻常恩爱夫妻一样唤一声“良人”? 他们算恩爱吗? 大概算吧,在谢宥看来,成亲之后这段日子一直很舒心,他对崔氏有喜爱,亦有敬重关心,这是他的夫人,将来得相伴一生。 “阿妩……” 这一声略低了些,连枫红都没听到,遑论唤醒崔妩。 门外传来脚步声,“三郎君,存寿堂那边请三郎君和三夫人过去。” 谢宥行三,府里都喊他三郎君。 外头檐下避雨的丫头不知道屋里的情况,就没拦传话的侍女,让她自己进来了。 见藻园外的人突然闯进来,谢宥下意识将崔妩的脸扭入自己怀中,挡住了被咬得得鲜血淋漓的手。 谢宥的传统内敛,夫妻二人在人前一向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在白日里同女子搂抱,做此放浪形骸之举。 他垂下睫毛,撑着一贯的从容不迫表象。 “三郎君?”传话的侍女朝矮榻上张望,“主君找您……还有崔娘子。” 矮榻上,崔娘子趴在郎君身上,郎君的手似乎在崔娘子脸上抚弄,估计是突然被人撞见,娘子羞得藏着不肯见人,但郎君箍着娘子纤腰的手是明晃晃的。 三郎君和崔娘子还真是恩爱,青天白日就在这儿蜜里调油的…… 谢宥面不改色:“知道了,更了衣就过去,你们先出去。” “啊……是。” 枫红率先退了出去,顺道拉走还在打量的小丫头。 出去的时候枫红忍不住想,郎君在细枝末节处都这般为娘子着想,娘子真是嫁对人了。 再看雨帘外满目的花草,她更笃定了这个想法。 三郎君的藻园从前遍地是翠竹芭蕉,从不植花,这些话还是大夫人交代崔妩种上的。 大夫人不喜欢娘子,才在三郎君去上清宫的时候,让崔妩把藻园种上花木,想让她刚新婚就触谢宥的霉头,惹他不喜。 彼时娘子未曾收拢人心,藻园的下人没人提点她,都在等着看好戏,看三郎君从上清宫回来,见到园中大变会是什么反应。 第5章 只可惜,谢宥回来了,却没什么反应也没有,更不曾冷待娘子,只让那些花继续种在那里,一年之后整个园子都大变样了。 舅姑的盘算也落了空。 那时候枫红就觉得,自家娘子没有选错人,三郎君虽性子冷淡些,万事不过心,但也不会苛待娘子,往后二人定是能相伴长久的。 屋内。 人都出去了,谢宥将崔妩的脸扭出来。 睡梦中的人汗湿了额发,因方才的动作,崔妩脸上沾满了他的血,鲜红的指印按在了面颊上,模样凄艳破碎。 崔妩还在咬着。 这一口下了十足的狠劲儿,姝丽的五官都攒在了一起,像发狠的狼崽子。 这样大的力气。 谢宥危檐一样的两道眉攒起,想知道是什么事让他的娘子如此难过。 他没有强硬掰开崔妩下颌,屋中没了下人,多了一声声低沉冷静的“阿妩”。 崔妩耗尽了力气,含糊急切地喊着什么,才松了口,而后猛地坐起身,睁开了眼。 崔妩跪立了一会儿,茫然四顾,不见仇人,又颓然坐了下来。 潮湿的睫毛抬起,眸中泛着盈盈水汽,眼睛嵌在苍白疲惫的眼窝里,眼珠和湿冷的发丝黑得与雪肤分明,下半张脸还糊着谢宥的血,让崔妩看起来凄厉艳美。 这样的长相不为世家所喜,轻易就要被称作祸水,云氏更加不喜。 “怎么了?”谢宥问道。 崔妩还没有从梦中回神,起伏的胸口带着肩膀细颤。 良久,她才认出人来,“官人?” 这一声喊得教人心碎。 谢宥眸光剧颤一下,应了一声,“嗯,被梦魇住了?” 崔妩紧紧掐住了自己手腕,还未回答,先扫见了谢宥手上的伤口。 两排渗血的齿印在他修长漂亮的手上,格外刺眼,想到梦中之事,崔妩忙给谢宥赔礼:“对不住,官人,妾,是妾睡糊涂了。” 她是无心的,谢宥怎么会在意,只问:“梦见了什么?” 崔妩低下眼神,随口扯了一个谎话:“梦见小时候了,阿兄将妾最爱的珠花,画的画…… 都扔进水了,妾生气,就咬了过去。” 什么人能在梦里跟人置气啊,谢宥实在无奈。 怪不得她与自己的兄长不亲厚,原来是这样。 “官人疼不疼?等我一会儿。” 崔妩还挂心这夫君的伤口,也不愿他在自己的梦上深究,离开去翻找止血散。 “不急,去洗把脸吧,待会再上药。” 崔妩听话去了,被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看官人,他垂着带血的手,又扭头看账本去了。 官人对她比想象之中更为宽容。 崔妩仔细将泪痕和血迹擦干净,才出来给谢宥上药。 看着这么深的伤口,她不免忧愁。 谢宥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但这事传出院子,到舅姑耳中去,只怕不好。 崔妩自嫁进了谢家门庭,侍奉舅姑就最是谨小慎微,“孝顺”了一年,才勉强算得了云氏满意。 知道她咬伤了她儿子,定然又要责怪为难。 崔妩唇色有些苍白,紧紧抿出了细微的纹路。 谢宥看在眼里,道:“这伤不必小题大做,青霭堂那边不用去说。” 这一句听着甚是窝心。 “嗯,妾晓得了。” 夫君能明白她做息妇的难处,崔妩已是心满意足了。 毕竟嫁给他,人人都道是她高攀了。 她是崔家三房的女儿,但崔家曾经真正得力的是大房,祖上曾是太师,可惜大爹爹仕途无运,又只得一个独女,便招了一个赘婿刘选,顶了崔家的恩荫在枢密院做令史,没什么突出之处。 大房日渐不行,二房反而出了好笋。 崔妩的兄长崔珌去岁高中状元,成了当世文魁,若没有这件事,谢崔两家的婚事更加难成,最后这亲事还是谢宥的父亲,当朝宰辅大相公拍板。 可惜崔珌赴任海州通判的路上出了意外,不良于行,前途看来是尽断了。 崔妩还特意回崔家探望。 那时崔珌深受打击,变得颓唐易怒,不复清隽秀雅的君子风标,甚至形状疯魔,竟突然将她抱住,说要她和离,回崔家陪他。 回来之后,崔妩绝口未和谢宥提起这件事,也不愿再见崔珌。 说崔妩无情也好,她步步高升,不会让任何人把自己拖下去。 第003章偷人 “啊……啊秋——!” 上完药,崔妩没忍住,结结实实打了几个喷嚏。 打完她偷觑了谢宥一眼,怕他介怀自己的丑态,今日连番丢丑,真是—— 还没想完,一只微凉的手就先探到额前。 崔妩怔了一下,看向官人,潮湿的眼睛往上抬,更显得楚楚可怜。 谢宥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着凉了。” 他看向未关的窗户,还在灌着冷风,她就这么睡着,也没披件衣裳,难怪要打喷嚏。 是自己疏忽了。 崔妩撇开视线,额头就着他指节蹭了蹭,“妾没事的。” 这些小动作让她更跟一只小动物一样。 谢宥换掌心贴着她,他的手够大,看起来仍抚着额头,绝不是想往下揉她粉团样的脸。 已经耽搁了太久,谢宥也不多说,“我要先去存寿堂一趟,你收拾好也过去吧。” 第6章 “妾知道了。” 走到廊庑下,谢宥吩咐道:“让小厨房煮一碗姜汤来给娘子喝。” 枫红应“是”,小碎步跑了出去。 屋里崔妩将沾血的衣裳换下,很快挽好了头发,上了胭脂,姜汤就送了过来。 “娘子,奴婢觉得三郎君对您是真的好,平时瞧着不显山露水的,但事事为娘子考虑……谁家郎君能做到这个份上呀。” 枫红在耳边絮叨个不停,崔妩听着,指尖在发烫的碗沿抚弄。 谢宥是她自己挑选的夫君,这是她费心筹谋来的姻缘,自然是极好的。 崔家二房没有官身,她更不是贤良或才名远播的娘子,怎么可能和谢家谈婚论嫁。 崔妩要嫁高门,就得剑走偏锋。 当初谢宥到杭州做通判,崔妩借着陪兄长远游的名头,刻意从季梁远道追了过去,就是为了从他身上找突破口。 谢宥和崔珌都是当世有名的麒麟之才,一见之下引为知己,得空便相携出游,崔妩只是不声不响跟着,多避在马车之内,未曾逾矩。 一日游临瓶山,遇上了劫道的匪徒,混乱之中崔妩摔下山道,谢宥救她时也一齐滚落下谷底。 在谷底,她故意走脱了鞋子、又落进深潭之中,让谢宥不得不下水将她救上来。 “死里逃生”之后,崔妩即刻又要投水,谢宥与山匪搏杀,又兼滚下山坡,带人凫水,已失了太多体力,一时来不及拉她,只能扑了过来。 两个人浑身衣裳湿透,紧紧叠抱在一起,再也说不明白。 崔妩耳廓赤红,紧闭着眼睛睫毛颤颤,“得谢通判相救,妾身感激不尽,但妾清白不在,实在无颜做崔家的女儿……” 谢宥贴着皮嫩骨软的崔娘子,心神不免浮游,强自沉下心劝道:“这话迂腐,人命关天,比之贞洁更为可贵,你不该为不知所谓之人的几句言辞,如此冲动自毁,有愧上天好生,父母养育……” 三言两语之间,崔妩瞧着真被他劝回来了,泪水涟涟:“通判教训的是,是妾身莽撞了。” 她推了推谢宥的肩膀,两个人这才分开。 崔妩抱膝靠在大石头,湿透的裙摆还长长拖在地上,像是不肯分开。 她脸还红着,轻声细语道:“今日得谢通判相救,来日若得机会,妾身结草衔环也要报答通判的恩情。” 谢宥未被哄住,见她眼中尚有决绝之意,知她只是敷衍自己,等他走了,这位崔娘子说不得还会投水,用命维护住自己的清白名声。 他斟酌了一下,说道:“崔娘子若当真在意清白,谢某到崔家求娶,可能解崔娘子之围?” 鱼儿上钩了—— 崔妩袖下的手捏成拳头,露出为他突然的话而惊诧的神色,推辞道:“妾身无才无德,不堪为配。” 她泪眼蒙眬,将凄切彷徨之意演绎得惟妙惟肖,实则当真害怕谢宥顺着她的话答应下来。 “若崔娘子看得起谢某,谢某愿遣媒人登门。” 虽然没人看见,更是救人心切,但到底是碰到了她的身子,谢宥又将崔珌引为好友,若娶崔娘子为妻能救她,谢宥不会推脱责任。 “只是,请崔娘子等谢某一年。”他道。 崔妩闻言,一年……足以生出许多波折来。 万一谢宥识破了她的诡计,万一他后悔了,万一父母命他娶别家更好的小娘子……崔妩的盘算都要落空。 但崔妩明白,她不能催,不能着急,只能等。 崔妩沉吟半晌,道:“郎君不必为妾身舍了声名……” “你应了,我就娶。”谢宥声如金石。 如此已推辞了两三回,崔妩自觉差不多了,只要将话圆得漂亮:“妾,是愿意的,但……” “剩下的不必再说。”谢宥干脆而果决。 那一日,崔妩被他从谷底抱了上来。 掉下去之前,两人所说不过两句话,再出来,已私订了终身。 裙子滴了一路湿漉漉的水迹,崔妩被他抱着往上走时,一路上脸都红扑扑,指尖都在抖。 在崔珌找来之前,她低声说道:“郎君不必勉强,若此事为难,妾不会怨你。” 谢宥将一枚玉玦放在崔妩掌心,“谢某若失约,如这玉玦,听凭崔娘子处置。” 日光将他的轮廓勾出淡淡的金边,崔妩瞧得迷迷糊糊,将玉玦接下。 上头刻着“舒原”二字,是谢宥的字。 待谢宥离去之后,崔妩抛玩起手中玉玦,感叹这世道,果然好人是最好欺负的,卑鄙这一回,就能得到说不尽的好处,幸好未让别个捷足先登了。 一年之后,谢宥回到季梁,就向官家言明,请旨赐婚。 云氏知道自然不愿意,但正逢恩科,崔珌高中状元,谢宥父亲赏识崔珌,谢宥又在旁进言,才说动了谢宰相,促成了这段姻缘。 崔妩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总算嫁进来了,但要站稳脚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样的处境之下,怎么能让春柔之流来坏她的事呢。 不过与其她来下手,惹舅姑不喜,往后塞更多人进来,不如让云氏自己打发掉人才好。 往姜汤里丢了几块 冰,崔妩一口气喝了下去,快步往存寿堂走。 到寿安堂时已临近晚饭时分。 主君没有让人传饭,更严令下人走动,平日守着的人都退到了后头厨房和园子里,整个主院比往日更安静。 第7章 这是谢家主君住的院子,非大事,崔妩这些女眷不会来存寿堂。 进门前崔妩快速瞥了一眼正堂,谢家主君,也就是谢宥的父亲,今朝的宰辅大相公谢溥坐在上首、大伯、二伯并族中耆老都在,个个面带肃容,明堂气氛沉郁。 其中以大伯谢宏面色最差,好像刚发完脾气,连胡子都在抖。 看来是出大事了。 她低头快速走到隔扇另一边去,坐到了偏厅的下首,女眷们都聚在此,未出阁的娘子们则未露面。 环顾了一圈,不见王氏在座,再想到谢宏的神情,看来是大房出事了。 崔妩也不用问发生了什么,届时自会有人开口。 刚坐定,有人就迫切开口了。 “大嫂偷人被大伯撞见了,如今正闹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呢。”高氏压着眉,实则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偷人? 崔妩心头震响如撞钟。 那个木讷隐忍的大嫂王氏,当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吗? 就算确有此事,这种事怎么会闹大呢? 莫说王氏偷人之事是真是假,就算真抓到现行,莫说谢家,寻常哪家不是将人悄悄处置了,再称染病而亡,这是连娘家都是不敢过问的。 就算王氏身份不同,但请亲家过来悄悄告知再处置亦可,如何会惊动全家,连同族老都过来了? “王家真是欺人太甚!” 外间谢宏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其他人都在劝。 不消几句,崔妩就听明白了。 只因王氏的出身,才容不得她悄无声息地死。 王家是开国将领之后,王氏的兄长王靖北如今是保静节度使,三州制置使,如今正为官家镇守西北。 王氏是他嫡亲的妹妹,他人虽远在西北,但一回季梁,都要接妹妹过去说话,可见二人亲厚。 也就此时,通房成群的谢宏会到王氏的院子里住,对她温柔小意,只是为了让她在自家兄长面前替自己美言。 若王氏死了,王靖北不可能不管不问。 崔妩曾记得有一次她用芝麻叶浸的水给王氏梳头,还未到三十的女子,乌发里藏的就都是白头发,王氏用几声说笑掩下尴尬。 当时崔妩有一种冲动,终归什么也没说。 原来这么一个娘家疼爱,谢家敬重的大娘子,也过得如此怏怏不乐。 崔妩撑着脸,继续听着这份天大的“热闹”。 谢宏“抓奸”之后,即刻就想把王氏杀了,但他到底没有失了理智,知道断不能丝毫不给王家面子,便派人知会王家。 本以为王家知道廉耻,杀了王氏断没有他话,结果王家派来的人却说偷人之事实属子虚乌有,谢家平白辱人清白,非王氏良配,让王氏与谢宏和离。 他们还把谢家并王家的族老都找来了,等于要压着谢家的脖子要他们应下和离之事。 能做到这个地步,该是远在西北的王靖北早有交代。 谢家堂堂宰辅门第,又不好直接上告衙门,张扬自家丑事,如今正堂里正商量着要怎么办。 外头的声音嗡嗡的,崔妩心情不复方才的平静。 她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出了这样的事,崔家绝不能抗衡谢家半分,也不会有家人替自己出头,她是必死无疑的。 扭头往正堂看去,谢宥只是静静端坐在末首,万事不相干的样子。 他脑子里只怕还想着度支司的事呢。 到那种时候,他会像谢宏一样生气,恨不能置她于死地吗? 大概不会,照他那寡淡的性子,怕是转头就走,任谢家人处置了她,第二日照旧云淡风轻地上衙门去。 想这么多做什么,她又不会做出偷人的事来…… 就算成亲之前曾经有过些逢场做戏,但也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寻常往来,她对谢宥并无亏欠之处。 崔妩定了定心神。 不过最好是能弄清楚徐度香如今在干什么,她不喜欢听天由命,还是该把变数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只要徐度香一辈子不进京,不将二人旧事张扬出来,崔妩在谢家才能安稳无忧。 第004章针对 偏厅里。 云氏还未露面。 自己的大儿子被如此羞辱,她只怕得气得卧床不起。 二房高氏也猜舅姑不会露面了。 她一见着崔妩,就忍不住挑起话头:“怪道人说高嫁低娶,当真是不能娶个祖宗回来供着,息妇使唤不动就算了,还做出丑事来,哪个舅姑能受这气。” 谁听不出这是风凉话。 小叔子谢禹的新妇闵氏顺着二嫂的话风奚落起崔妩来,“所以才说不如三嫂嘛,虽然出身不好,但最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平日里谦卑恭逊,事事听从,比门口黄狗还要乖觉。” 二人奚落的崔妩成了习惯,一时忘了场合。 被暗讽的崔妩倒沉得住气。 她确实高嫁了谢宥,占了别人眼里天大的好事,怎能不让人眼红。 别个暗地里为难她还棘手些,但这两个,纸糊的灯笼罢了,一戳就着,对付她们最让崔妩甚省心。 “侍奉舅姑本就是息妇的孝道,二嫂嫂和弟妹既然不谦卑,不恭顺,想来是因为自恃托生了一个好出身啊,可我便是如你们一般,也不敢如此怠慢长辈啊, 官人常说舅姑教养家中孩儿辛苦,嘱咐妾连着他那份一起尽孝,你们在房里难道都不说这些,未生纯孝之心?”她不咸不淡道。 第8章 这话当然不是说给高氏听的,而是还未进屋的人。 刚刚她就嗅到了苍术的气味,该是来自仙术汤,今朝道士嘴里的名方,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崔妩照顾云氏,熟分南北苍术,对这个气息太过熟悉。 高氏一点就炸:“谁说我不孝顺,不是!你——” “好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后门里传出一声低喝。 高氏一个激灵,赶紧端坐好。 舅姑怎么突然来了! 崔妩不紧不慢起身给云氏行礼,其他人才后知后觉起身。 云氏拄着拐杖让侍女搀扶着走出来,她头戴黑色挡风巾帻,整张脸坚硬得像摩挲发亮的老树。 在主座坐定,她先闭目喘了几口气,可见被王氏的事气坏了,还要强撑着过来听听结果。 云氏本就为王氏的事心烦,又见堂下这些息妇一点没有与谢家荣辱与共,反倒幸灾乐祸的样子,面色更加阴沉。 反倒是崔氏,让她还有几分欣慰。 云氏一共生养了三子一女,分别是大儿子谢宏,二儿子谢宸、三儿子谢宥和五娘子谢念。 大儿媳王氏和二儿媳高氏都出身高门,从前最得云氏看重,偏偏她最出色的儿子谢宥,自小得官家看重,又是三甲出身,却娶了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她怎么可能对崔妩满意。 从前崔氏的兄长还能说前途不可限量,现在腿脚不好,前程尽砸水里去了,更见这不是一门好姻缘。 要不是崔氏平日谨小慎微伺候她,云氏断断要借机发难的。 现如今看来,娶妇看来还是低娶更好。 总归今朝以科举为重,早无世家,那些宗室一代代下去,没有实权,和皇帝亲缘也愈发淡薄,更没甚好攀。 谢家累出清贵之门,本不须借那些高门姻亲装点,不如讨崔妩这样既听话,又守规矩,能主持家务的息妇,而不是像王氏那般,总是称病,逃避来伺候她这个老婆子。 崔氏的出身,轻易就拿捏得住,她不敢生事,就是真做了丑事,几棍子打死了事,不必像现在这样,被一个王家卡住了喉咙。 “今遭的事你们既知道了,个个都在心里警醒着,好好听听,这王氏是个什么下场!”云氏的话像是从后槽牙里磨出来的。 王氏敢偷人,还想和和气气跟她儿子和离? 绝无可能! 见云氏不复平日的假慈悲,几人忙低头应声:“舅姑教训的是。” 偏厅的息妇们有了泰山镇着,不再言语,个个低头屏息静气,气氛转眼沉闷下来。 外间的侍女一连进来给云氏传了几次话,都不见结果。 两家人还在吵,谁也不肯让步,已经过了饭点许 久,天都黑了。 崔妩端正在交椅之上,她一日未曾好好休息,又刚染了风寒,左右这件事与她无关,姜汤暖着肺腑,便撑着额头有些昏昏欲睡。 雨渐渐停了,檐间连绵的雨结成圆润的珠子滴下,盖住滴漏的声响。 谢宸就在这时进来了。 正堂里争不出个眉目,主君已经离开了,谢宸被吩咐去问王氏有什么话说,他是去见了王氏刚回来的。 他进来时,还刻意看了崔妩一眼,才跟云氏回禀:“嫂……王氏有话要说。” 高氏对夫君的反应何其敏锐的,跟着白了崔妩一眼,可惜崔妩疲惫,一个也没看见。 云氏压着迎枕,沉声问:“王氏说了什么?” 谢宸说道:“王氏说,三弟妹能证明她没有偷人。” “你能证明?” 高氏扭脸朝崔妩来,声音听着格外尖利。 崔妩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脑子嗡嗡的,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 王氏为何会在这件事里提到她? “吵什么!崔氏,这是怎么回事?”云氏目光炯炯盯着崔妩。 崔妩收拾起凌乱的思绪,镇定道:“息妇不知。” 高氏率先不信:“你不知道,那王娴清为什么要你证明她的清白?说起来你们平日就格外亲近,你怕不是早知道她偷人的事,还替她遮掩。” 崔妩压根不理她,一心跟云氏交代清楚: “今日息妇一早到青霭堂请安后就去置备酬神的琐事,直忙到午后才回藻园浣发,官人正是这时候回来的,紧接着就来了存寿堂,整日都未曾见过大嫂子,这些处处皆有人证,息妇不明白此事,何以会和息妇有干系?” 这倒是说得不错,今日崔妩去了哪里,一查便知。 云氏看向谢宸:“王氏当真要三息妇去给她做保?” 谢宸听了,也怀疑王氏是不是被吓得精神失常了,才会请崔妩给她做保。 崔妩继续自辩:“王氏若与息妇交好,甚至将此事与息妇说过,她这时拉上息妇作证有何用,难道不怕此时为求自保反证她偷人的事? 若未与息妇交好,没说过这事,息妇既不知情,更未当场见着,怎么与她作证?” 这一句倒是真的。 说来说去,王氏都不该找崔妩。 怕只能是王氏糊涂了。 高氏道:“你怎知她不是慌了,才求你这个好姐妹救她一救呢?” 闵氏紧随其后:“三嫂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呀,看来王氏是错信你了。” 崔妩未应,上首拐杖先重重杵了几下,“够了!” “不管王氏想干什么,三息妇,你都去见她一见,好弄个清楚,旁的,不须你们两个来多嘴。” 第9章 见舅姑都这么说了,两个息妇都噤了声。 情势急转直下,崔妩不复方才的轻松,屋里几双眼睛盯着,座椅跟针扎一样,教人坐立难安。 “现在去吗?”她说着起身。 谢宸道:“王氏说完这句就晕了过去,” 那就没法问了。 崔妩皱眉,王氏是故意的还是真晕了? 外间响起椅子挪动的声响,人一个个都走了。 僵持了这么久,车轱辘话来回说,谁也不肯让步,总不能在这儿熬一宿。 谢宸忧心忡忡道:“照这形势,王家这是铁了心要闹到衙门去了。” “不成!”云氏断然拒绝。 宰辅门第的丑事,闹到衙门去,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吗,她儿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王家怎么这么不要脸。 谢宸问:“那王氏是跟着王家的人回去,还是……” 云氏震声道:“自然是留在谢家!” 以王家今日的做派,人一被带走,只怕要不知所踪,到时候都没处说理去。 “三息妇,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云氏说罢,不再看她。 崔妩恭敬一礼:“是。” 走出存寿堂大门,谢家子侄们都站在檐下,小厮们撑着一把把伞将族老们送回去,谢宥回身就见崔妩迈过门槛。 高氏见到谢宥,刻意说高了几声:“三弟妹和王氏到底是不是沆瀣一气……” 谢宥必然是听见了的。 崔妩仰首看他俊美的面容靠近,心里叹了一口气,谢宥怕是也要质问她一顿。 “姜汤喝过了吗?”他问。 夜风在那一刻轻柔覆面,崔妩愣了一下。 他只是问自己喝药了没有…… 崔妩有点措手不及,好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推到了很久很久之前,谢宥的声音一瞬间和阿娘的重合。 她扭头朝向庭院,眨眨泛红的眼睛,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官人饿不饿?” “无碍,你回去用过饭,就早些睡下吧。” 夫妻二人只是低语,高氏在一旁听着了,大大翻了个白眼。 矫情劲儿! 闵氏盯了几眼,转头找谢禹去了,两个人沿着昏暗的连廊回院子去。 “官人,今晚风好大啊。” 她娇怯的声音传来。 “有吗?你穿得挺厚啊,诶!这么大的路你挤我做什么?” “妾哪里穿得厚。” “不厚,那我也没衣服啊,不是!你推我做什么!” “……” 夫妻二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云氏在崔妩离开之后,问谢宥:“你怎知崔氏没有参与其中?” 谢宥道:“大嫂要见崔氏之前,先见了王家的人。” “所以?” “怕是有人教大嫂这么说的。” 云氏也不是傻子,她放下这事,说道:“崔氏一年未成孕,该请个郎中看看吧?” “不必请什么郎中,不过是儿子平日事务繁忙,少去她房中。” “当真如此?” “当真。” 云氏心道方才小夫妻那般情状,这话未必是真的,“娶妇是为了传宗接代,主持中馈的,敬重便是,你可不要过分疼宠她了。” 谢宥不言。 他不觉得自己算宠崔妩。 “手怎么包着,伤了?” “裁纸时划破了。” 第005章风寒 崔妩独自回到藻园,谢宥还留在存寿堂。 枫红忧心忡忡,“娘子,要是真上了衙门,您要怎么说呀?” 怎么说? 崔妩心道她还能怎么说,要她说啊,王氏这些年受的腌臜气不少了,谢宏自己那么多女人,可见对王氏并无真心,那王氏才偷了一个人,他跳脚什么呢? 况且谢家已经算占尽了好处。 一个高门息妇嫁过来相夫教子,料理庶务,为你生儿育女,忍受夫君三心二意,朝秦暮楚,还有那个一点也不和善的舅姑,在娘家闭口不言谢家坏话,忍气吞声到了这个份上,可以说整个人都被榨干了。 就算放了人家,谢家还白挣俩孩子,又白得王家欠一份人情,一点不亏。 只需谢宏松口,承认了没有偷人的事,大方放王氏离开,谢家更不会丢一点面子,顶多谢宏自己气不顺罢了。 实在不想和离,反正大房院子够大,大家继续做一对表面夫妻,从前谁也不管谁,往后照样。 王氏无论偷几个,谢宏既然不理会她,更不知道,又何必去在乎呢。 僵持到如今,都是谢宏之错! 但这也就赌气想一想而已,崔妩哪顾得上王氏的瓦上霜,只防备着自己别被牵扯进去才好。 她将一块木牌交给侍女妙青:“去季梁河角子门找管场的蕈子,让他打听一下徐度香如今是什么境况,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妙青握着牌子,担忧道:“娘子,你怎么突然想起徐官人来?” 崔妩知道眼下人海茫茫,那人又好远游,未必找得到人,况且她与徐度香那段情鲜有人知,更没证据,何必担忧。 但有些事不在她的掌握之中,她心中不安宁。 “我只是求个心安,你过几日再去,别引人怀疑。” “奴婢知道了。” 妙青出去后,崔妩撑着额头闭目,想王氏的事。 如今王氏突然提及要自己为她做保,到底是拉自己下水,还是真觉得自己往日同她交好,相信她的为人? 第10章 崔妩如何能知道王氏有没有偷人? 如今倒好,云氏刚瞧自己顺眼了几分,现在又恼上了,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 什么头绪也没有,她索性转头去大厨房。 今日酬神,得了香火的道观还送来了些新鲜槐芽和槐叶,最适合做冷 淘,崔妩打算亲自动手。 这个时辰各房都在传饭,偌大厨房显得有些空荡,只有一个管事的吴娘子坐在矮凳上砸核桃。 崔妩没想到会遇到了春柔。 她一见着崔妩,眼珠子就往旁边溜,连行礼都没有就躲到了小丫头堆里去,拿菜叶逗弄水缸里的大青鱼去。 崔妩此刻没心思理会她,问管事婆子:“鲜槐芽和槐叶呢?” 吴娘子拍拍围裙上的核桃碎起身,打开了竹篾盖着的筐子:“在这儿呢。” 崔妩皱眉:“怎么只剩这些了?” 筐里剩的,怕是做一碗都勉强。 她记得自己是嘱咐过这槐叶她要用的。 “真是不巧,”吴娘子豆子一样圆的五官挤在胖亮的脸上,浮现一丝尴尬:“高娘子听说厨房有新鲜槐叶,派人过来要,老奴说了这是您要用的,可是来传话的丫头说……” 她瘪瘪嘴,没往下说。 崔妩想也知道话不客气,她只问:“谁来传的话?” 吴娘子往外一指,春柔往小丫头里又是一躲。 藻园的侍女给二房传话,还真是……看来是把存寿堂里的事也散播开了。 崔妩不动声色,只由得春柔继续作死。 总归还剩一些,做一碗也够了。 用襻膊系好袖子,崔妩让枫红烧热水焯槐芽,自己转身揉面。 平日里崔妩过来,最热络的必是这位吴娘子,但今日见她忙碌,却说:“老奴吹了风,不好将病气过给娘子,就先出去了。” 人是扭着身子往外走了,眼睛还紧盯着这边。 出了厨房门没多久,各房送菜的婆子回来了,她钻到人堆里去,不知道在说什么,婆子们一直往厨房里张望。 规矩再好的门第,下人一多了,老人又在年轻息妇面前拿资历,人就不好管了,就如眼前这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炉火纯青。 崔妩再八面玲珑,想要在管事娘子里头说话响亮也是费了大力气,如今一个传言,就能把她推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往后的路,还有得走。 冷水浸着五指,让她昏沉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明日王氏不管说些什么,她必要应对周全,断不能让人轻易冤了自己去。 到了二更谢宥才回来。 见桌上有槐叶冷淘,谢宥先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崔妩紧张问:“是不好吃吗?” “你不安心休息,折腾这个做什么?” 谢宥放下了筷子,眼神有些严厉。 他吃出来了。 崔妩低头揉搓着手里的帕子:“妾身只是挂念官人喜欢吃这个,难得新鲜的槐芽,不做就可惜了,原本就是几个喷嚏,喝了姜汤就好了,不打紧的。” 谢宥一见,更不知该如何说她,只是再不碰那碗冷淘。 崔妩见他欲言又止地,问道:“怎么了?”还以为他终于要问自己与王氏的牵扯。 谢宥只是想到了云氏的叮嘱,但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恹恹,便按下不提,只道:“没什么,你不必守着我用饭,去歇下吧。” 崔妩莫名其妙,一颗心难免七上八下的,转身进了内帷,仍旧隔着流苏帐看他用饭。 只是实在疲累,卧着软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想扯被子,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迷迷糊糊之间,她被挪到了臂弯上,熟悉的气息在脸上拂过,而后是一阵起落的水声,片刻,湿暖的帕子就覆上了额头,一下一下擦拭着。 崔妩没有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在给她擦拭。 “醒了?”谢宥问。 她咕哝一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也没有醒。 崔妩难受得厉害,什么端庄体面都不想讲究,兼之心里委屈得厉害,就是要抓住他的衣袖,把脸埋到他衣袖上。 如此尤嫌不足,钻到他的颈窝去,呼吸里都是他身上带的檀香味,才安分下来。 谢宥呼吸都顿住了,又不能把人扒拉出来,可她一藏起来,就擦不到脸了。 一抬首,就见枫红站在床边,看得眼睛锃亮。 察觉到主子眼神,枫红一个激灵,说道:“奴婢出去看一下药煎好没有。”转头溜了出去。 谢宥脖颈贴着崔妩烧红的脸,听她呓语,只可惜一句也听不明白。 烛火在隔心纱上恍出光晕,药还没来,不须叫醒她。 崔氏这一年从未病过,或许有,但他从未得见。 这也是成亲来,他第一次抱着她,不是初一十五,只是寻常时候,若夫妻恩爱相依。 第二日天还没亮,王家的人又过来了,青霭堂的下人过来请崔妩快些过去。 谢宥皱眉,看向床内。 “元瀚——”他唤道。 被子里伸出一只葱嫩的手轻扯谢宥衣袖,不让他喊人:“官人,妾身起来了。” “你再睡一会儿,晚些过去。”他说道。 “喝完药睡一觉已好了大半,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的,”崔妩强撑起身,“妾身早些去,早些回。” 第11章 她得拿出立刻就要解决了这事的迫切来,不让高氏那帮肯定要传她心虚躲病。 谢宥起身出去,掀开的珠帘震荡不休。 “让外边的人等着。”语气冷冽似十二月扑面的风。 崔妩听着外间的动静,眨了眨眼睛, 洗漱过后,她照旧过来给谢宥整理官袍玉带,谢宥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她踮起了脚。 谢宥垂目走神,不防脸颊被轻轻碰了一下,那双低垂的剪水秋瞳怔了一瞬,而后明澜层叠而生。 怎么了? 那双眼睛好像在这么问,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崔妩因为害羞,眼眸中泛出羞怯的神采,病气都去了几分。 “晚上会早些回来吗?”她揉着他的指节。 “应是如往常一般。” “那我们吃蜜煎樱桃好不好?妾身用岭南的荔枝蜜腌渍,那蜜颜色和琥珀一样,芳香馥郁,甜得也刚刚好!” 甜得刚刚好……谢宥视线在她脸上流连,轻轻点头:“好。” 屋外。 青霭堂的下人被谢宥镇压了下来,老实等着屋里的主子露面。 只听得门扉轻响,抬手就见身着官袍的谢宥出来了。 他看了那些奴仆一眼,道:“三刻钟药就煎好了,崔氏得回藻园。” 这是命令。 青霭堂下人眼睛都不敢乱扫,垂首应是。 等崔妩出来了,夫妻俩走出藻园才分头,一人出府上衙门去,一人往大房所住的恩霈园里走。 崔妩不常去恩霈园,常是王氏来藻园寻清静。 眼下青霭堂的下人走在前面,当然也不是为了给她引路,只是为了监视崔妩和王氏说了什么,好给云氏回话。 王氏的两个孩子,庆哥儿和秋姐儿被带到云氏娘家玩儿去了,全家都瞒着,还不知道自己阿娘的事。 院子大门被护卫守着,王家的人和护卫在拉扯,崔妩不理会,绕了进去。 刚靠近房门,就听到谢安醉醺醺的咆哮声从王氏的屋中传来。 崔妩站定步子,不知道要不要进屋去。 “当初你那通房有孕的时候,舅姑教我识大体,顾大局。”王娴清听着精神还算不错,而后她笑了两声, “现在,也该到你识大体,顾大局了,为了两家清誉,谢宏,放我归去才是正经,不要由着你一个人的性子胡闹。” 崔妩心底不由为这句话叫好。 “你——” 谢宏气结,随即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传出来,听得崔妩都清醒了几分。 “为了两家清誉,该你去死!” 王氏说话“我为何去死,我是王家的人,你那么怕我兄长,我就是要在你眼前,毫发无伤地走出谢家。” 谢宏彻底疯了。 “我现在!我现在就去把庆哥儿和秋姐儿带回来,让他们看看,他们有一个多丢人现眼的亲娘!让全天下都知道,你们王家门风败坏,你的儿女一辈子抬不起头!” 一说到自己的孩子,王娴清不复方才的冷静。 “怎么你做的事不丢脸,我做的就是丢脸!” “你故意把这些事闹到他们面前,决意不让孩子好过,是你这个当爹下贱,没有廉耻!” “虎毒不食子,从前你不配当爹,现在,你故意作践他们, 你更是连个人都不是了!” “我早该离了你!我一开始就不该嫁你!” 王氏喊得撕心裂肺。 谢宏被这一通指控之后有没有恼羞成怒崔妩不知道,但她听着只是叹了一口气。 王氏说得并没有错 然而男子天生就是比女子绝情,王氏只有这两个孩子,谢宏却有一堆孩子,不过是多偏爱哪一个罢了。 他现在只想报复,讨回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孩子如何,他不在乎。 甚至他会打断两个孩子的脊梁骨,再告诉他们,是因为王氏才让他们蒙羞,让他们不配做谢家子弟。 往后他们会以亲娘为耻,杀人诛心,才是对王氏最好的报复。 “啪——” 谢宏又打了王氏一下。 “你生的,难说不是孽种!我为何要怜惜!” 崔妩听不下去了,转身推开了门。 屋里,谢宏一手揪住王氏的衣领,还要再打,王家派来的人一拥而入,把谢宏拉住。 王氏衣领被松开,倒伏在地上。 崔妩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告罪道:“打搅大伯,舅姑让妾身过来瞧一眼。” 第006章诬陷 谢宏喝醉了酒,眼睛红的也不正常,时不时吸下鼻子。 他暴怒得像一头山中跑下来的野猪,闻言狠狠瞪了崔妩一眼,甩开拉扯他的人,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崔妩扶起王娴清:“大嫂嫂找我?” “弟妹,你信我,我没有偷人。”她揪紧崔妩的衣裙,泪流满面。 崔妩搭上她的手:“昨日我并未在当场,嫂嫂想请我作保,着实有些为难。” “可谢家我只与你交好,现下谁都不肯信我,你该是知道我的为人,若你也不能担保,我只能一条白绫吊死算了! 我死之后,庆哥儿和秋姐儿就求你多照应照应他们,谢宏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 王氏当真是清白?崔妩想到她方才和谢宏说的话,有些迟疑。 “嫂嫂万不可轻生,一切都是能查清楚的,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嫂嫂可否告知予我?” 第12章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怎么就在那里,他是突然出现,突然就抱住了我!我来不及喊,官人就进来了…… 弟妹!我刚刚对官人说的都是气话!我真恨他!可我真的没有偷人!” 崔妩沉默,难道真是遭人陷害? “要不,让两家查一下那男子的来历?” “去查!一定要查出来,证明我的清白!”王氏语气急切。 “好好好,你们都听到了!将此事告诉舅姑,一定要让人查清楚!” 青霭堂过来的下人互相看了一眼,有人快步跑去给云氏回话。 我在这儿陪你坐一阵儿好不好?”见她还未平复情绪,崔妩温声安慰她。 枫红提醒她:“娘子,您还得回去喝药呢。” “没事,端来恩霈园吧。” “是……” 崔妩留王氏在卧房休息,一个人在正堂里坐着,慢慢喝完了药。 剩余的人慢慢退了出去,只王家的人不肯走,说法是担心谢宏殴打王氏,担心谢家杀人灭口。 崔妩将药碗放下,吐出一口气,“王氏如何?” 妙青答:“睡下了。” 听到王娴清睡下了,崔妩反而去找了她。 屋子里,王娴清盖着被子, “嫂嫂,”她俯视着那单薄的背影,“为什么说谎?” “你说什么?” “青霭堂的人已经走了,你尽可以说出来。” 崔妩从未信过王氏的话。 王家昨日显然是有备而来,这么斩钉截铁要和离,若有转圜的余地,不会闹到这个地步,谢家的人不是傻子,特别是谢溥,宰相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谢家不查,就是因为这事板上钉钉了。 崔妩会附和她,只是想显得自己蠢一点,好把干系撇个干净。 王娴清的眼神有些躲闪,才支支吾吾地说:“要找你的人不是我,是她。” “谁?” 话音刚落,王氏的侍女中站出来一个人,朝二人利落行了一礼。 “妾身钟氏,见过崔娘子。” 崔妩打量着眼前的钟娘子,丹唇柳叶眉,端得是英气妩媚,看人的眼神像一把软剑,柔韧有劲,瞧着是练家子。 “哪个钟家?” “家父只是西北边陲的一名保义郎。” 边关来的,崔妩了然,这是王靖北派来的人,可昨日才发生的事,他远在边关,怎么能及时知道呢? 这是王氏和王家提前设好的一个局? 但和离……需要做如此损害自己的名声吗? 钟娘子也在打量着这位崔娘子。 今朝女子装束以华丽贵重,常高冠长梳,施粉黛花钿,人人都要幻化成一座七宝楼台不可,各色脂粉冠子官巷花作行就是季梁最挣钱的营生。 可这崔氏却淡妆素裹,温柔写意,不见半分矫饰,虽说她嫁作人妇,穿衣打扮不能拿未出阁女子比,但在妇人之中也算黯淡的。 偏偏此人毫不打扮,便胜别个费力打扮的十分,一袭素罗穿得温柔写意,质比天然,那头顶团冠透着熹暖晨光,称一句观音显相也不为过,着实气人。 这样的出身,配这样的样貌,嫁给谢宥那般人才,想也知道崔妩在谢家过得不易。 钟娘子早就听闻谢宥的名声,传扬得跟神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结果求娶来的大娘子这般貌美,真是一点没亏待自己。 终究男人还是好色的。 “咳咳……”崔妩轻咳起来,“钟娘子有什么话同我说?” 还是位病西施呢,钟娘子稍敛神思,道:“崔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妩看了一眼王氏,她被贴身的丫鬟裹上了披风,一直没看这边。 看来是知道钟娘子待会要说什么,而且对她极为不利。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让嫂嫂也听听。” 钟娘子点点头,“谢三郎如今在何处?” 崔妩警惕起来,“官人自是当值,风雨不辍。” 她意味不明地点了点头:“那崔娘子可认识徐度香其人?” “徐度香……”她轻轻重复这个名字。 听到名字那一刻,崔妩的心已被掐住,她认真回想了一下,才问:“却不认识,是何人?” “不是崔娘子的旧相识吗?” 她颇为好笑:“钟娘子替我认的旧相识?” “是那位公子自己说的。” “还请钟娘子说明白些。”崔妩脸已经冷了下来。 “我若说了,崔娘子脸上只怕就不好看了。” “钟娘子含沙射影,将我与别个男子扯上干系,传将出去,我怕不是只能投水自证清白了。”她如寻常妇人那般涨红了脸,显然是动怒了。 钟娘子闪烁其词:“崔娘子息怒,这事也是妾身道听途说,您既没有,何必动怒呢?” “那就带来谢家,同我分辩一番,我倒想知道,与他何时、何处认识的!”崔妩胸口起伏,显然受辱极深, “若是我根本不认识他,你、连同让你踏进门的王家、还有那劳什子的徐度香,我都要告到御前去!” 钟娘子退了一步。 徐度香并不在王家手里,但王氏等不了他们把人抓来威逼利诱,何况那徐公子只说要找人,给了家世年纪样貌,还有一幅画像,口中只说是旧识,其余的并未多加透露。 钟娘子如今说出来,只是诈一下崔妩罢了。 第13章 一看诈不出来,只能作罢。 若是擅自指控崔娘子婚前失贞,又拿不出证据,连着王氏的事闹成两桩公案来。 到时两桩皆不得胜,陛下会怎么想王家? 何况徐度香先莫说是不是与崔妩有私,那也是成亲前的来往了,现在拿出来做文章实在不够看,此刻若拉拢不住崔妩,更是置王娘子于死地。 王家没必要惹这么多事,钟娘子自己更担不起。 “既然崔娘子不认识,那便罢了。”她退了一步。 崔妩眼中已经浮现厌恶,“钟娘子若无别事,王氏的事,我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不会偏私,你请回吧!” “不忙,”钟娘子调转矛头,“崔娘子既然不愿舍弃自身,那崔家的人呢,你也不在乎了?” 崔家二房没有官身,她兄长又断了腿,想要拿捏住崔妩,实在易如反掌。 还想用崔家人的命威胁她?崔妩冷笑一声。 “钟娘子高看我 了,王氏偷人就是偷人,妾身也不能扭转乾坤,就是崔家的人都死光了,我也判不了王氏无罪。” 她才不会为了谁牺牲掉自己。 钟娘子没想到她会这么难以拿下。 本以为这种深宅女子没经什么事,这位更是出身低,看着柔柔弱弱,倒是沉着冷静,典型的吃软不吃硬。 “崔娘子还真是冷血无情。” “不是无情,是被逼无奈啊,”崔妩两手一摊,“总归无端被扯进来,崔家要是出事,怎么着都是要拉大嫂嫂给我家陪葬的。” 钟娘子已流露凶相,“看来崔娘子很喜欢鱼死网破。” 王靖北交代过,王氏非救不可。 “你说我要是在此处杀了你,说成是你偷人才畏罪自杀,那个男子不过是在谢府迷了路,才误闯了王娘子的地界, 那么谢家和王家愿不愿一起,体体面面地把这件事压下去呢?” “我偷人?哈哈哈哈——”崔妩笑了起来。 “你说我官人会不会答应这件事?” 谢宥是这一辈里最有前程的,登阁拜相只是时间问题,比起不出众的谢宏,谢家更看重谢宥,王家冤枉他的夫人偷人,就是在抹黑他,抹黑谢家,谢家怎么可能同意。 还是没有吓住她……钟娘子胸口哽了一口气,“看来崔娘子是怎么都不愿意帮我们了。” “那能如何,钟娘子出言不逊,强逼良家,瞧着也不像要给我活路。” “可若那奸夫一口咬定是来找你的,却误闯了王娘子的地界,你待如何?” “你们想污蔑我可不容易,不然试一试,咱们闹大一点,闹大御前去,看看这个奸夫能不能安到我头上?”崔妩语调轻扬,听着一点也不慌张。 钟娘子有些黔驴技穷,朝崔妩走了一步。 今日威逼不成,要是她将在这儿的言谈说出去…… 崔妩退后半步,说道:“迫之,不如利之。” “你不顶罪,难道有本事让王娘子安然无恙?” “有没有本事,也得试试才知道,如今,你们若是有法子,会找到我这儿来吗? 况且王家有什么图谋,大相公看得比我更清楚,今日之事就算我说出去,于此事不会有任何改变。” 妙青也在此时走了进来,直直看向钟娘子。 钟娘子的杀心这才歇下,“你要什么好处?” “我要的你拍不了板,给不起,咱们且走且看吧。” 第007章清白 钟娘子走后,崔妩重新坐到了床边,“看这态势,还是要上公堂对峙的。” 王家走到这一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王娴清卧在床上,沉默不语。 崔妩轻按她的肩,“到时候你要一个人对着府尹的惊堂木,一个人抗辩,再一五一十地交代……府尹办惯了案子,你想哭着骗他,一点用也没有, 两家出了这种事,整个季梁的人都要来看个新鲜,到时候人人挤站在应天府门口,盯着你,指着你,肆意揣测你那风流韵事的,骂你水性杨花…… 嫂嫂,你怕不怕?” 怕,她当然怕。 掌下背脊在微微发抖。 “嫂嫂不如将昨日的一切,还有那男子之事告知于我,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王娴清听着她轻柔的语调,有些心惊肉跳。 从前她一直以为崔妩最是和善,在这府里低着头做人,必定极好拿捏,谁知道她竟寸步不让,未让钟娘子占到一点便宜,反被拿捏住了。 此刻她的手搭在肩上,王娴清有点畏缩,忍着哭腔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的,弟妹,我……对不住你。” “如今为你清白脱罪要紧,不然庆哥儿和秋姐儿该如何自处呢。”崔妩安慰道。 她放任钟娘子威胁她时,崔妩就不再对她有半分同情了。 “我,我知道了……” “仔仔细细,不要有遗漏,也不要骗我。” “我同那人从前确实熟识,但那日他来,我是不知情的,不然如何会让谢宏见到……” 崔妩听着她所说,慢慢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确实偷情,也确实撞见了,但这只是王氏自己以为的,王家来得太过及时能解释,但过分果断的态度就值得斟酌了。 必是提前得了家主首肯的。 但王靖北可是在边境啊。 第14章 走出恩霈园了,崔妩都没有想好。 到底是将此事告知舅舅舅姑,还是直接从王家手里捞好处呢? 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家到底还是去衙门报了案。 王娴清当夜就被带去了季梁府衙。 原本只是谢家和王家的家事,按照这两家的身份,很快就能闹得满朝皆知。 想也知道,谢家和王家这一桩案子怎么判,难以各家的意志和单纯的对错为,掺杂了太多朝廷、百姓对“偷人”这件事的态度。 违背妇德,若不判死,对百姓的“感情”便是伤害。 那些大男人们会觉得,这是对妇人的纵容,物伤其类,来日的他们的娘子也偷人,官府还直接把人放回娘家了,这怎么行? 不能主宰女子的生死,那为何还要成亲?怕是人人皆要咆哮一句“世风日下”。 不管这案子怎么来,后世里都要记上一笔,成为训导天下夫妻相处,又或争论不休的一桩公案。 崔妩始终没想明白,王家是在救王氏,还是在害她。 至于她自己会不会上公堂,还得看谢家的意思。 青霭堂里。 几个息妇在云氏床边听候。 王家报官的消息传来,她终于气到卧床,黑灰的脸色显得皱纹更加凌厉。 几个侍女将她扶起,靠在迎枕上,高氏殷勤地将汤茶药端到云氏手边。 说是药,实则是取百钱茶叶嫩芽,加一升绿豆去壳蒸熟、十两山药细磨,掺入半钱龙脑麝香细细捣杵成末,密封罐中窖三天,要喝时取出来煮。 云氏有很多息妇,最不缺人孝顺,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喝过茶,高氏又将一碗玉清燕窝端起来,喂到云氏嘴边。 “这是息妇天未亮就起来坐的,要挑这燕窝啊最是费时,难得挑得这么干净,火腿和鸡汤也炖足了时辰,佐以新鲜蕈菇,舅姑定要多喝一些。” 云氏还算受用:“难为你这么辛苦做来。” 崔妩闻言,悄悄瞥了一眼闵氏苦瓜一样的面色。 为这羹汤里的燕窝,挑瞎了眼睛的人是闵氏。 她们这几个息妇凑在一块儿打叶子牌,高氏和闵氏做局想坑崔妩,只可惜有枫红和妙青在,想要在崔妩眼皮子底下出千,门都没有。 点破几次,她们就变得畏手畏脚,反而是崔妩知道如何神出鬼没地出千。 几轮下来,两家愣是输给了一家,隔房的嫂子小有收获,同崔妩说说笑笑,高氏和闵氏愈发变得沉默寡言。 高氏家底丰厚,还扛得住,闵氏的银子就有点捉襟见肘了,要这样回去,谢禹怕是得念叨她。 “嫂子……”她不知道要求哪一个。 崔妩利落将银子扫进锦囊,“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我还得去挑燕窝,备了给舅姑做早食呢。” 高氏按住了她扫银子的手,“哪有赢了银子就走的道理,咱们继续!” “可这燕窝……” 闵氏也为难:“嫂嫂,今日没带够银子……” “急什么,天还没黑呢,般荔,你不是缺银子,我给你银子!咱们继续!” 般荔是闵氏的闺名,她惟高氏马首,只能硬着头皮坐着。 崔妩却不给面子,将叶子牌一推:“舅姑最近心情不佳,我想着挑燕窝这事,实在耽误不得。” 可高氏已经输上头了,死活不肯放人。 她说道:“待会儿让般荔陪你挑。” “这……只怕不好吧。”崔妩看向闵氏。 “这有什么,算是般荔还我的银子了。”高氏一心只想赢钱,说话没了分寸。 闵氏欲言又止。 就这样,打完叶子牌,二人也没从崔妩手里讨了好。 闵氏本来只要帮着挑燕窝,结果输到活全成了她的,被赶去挑了半日的燕窝,眼冒金星,银子也被掏空。 高氏见她挑得好,又对崔妩赢钱之举不满,索性抢过了这道燕窝,在云氏面前长脸。 云氏喝过燕窝,又开始絮絮叨叨: “我嫁到谢家时,官人科举刚中,谢 家空有清名,正走着下坡,几十年来,谢家是我同官人再撑起来的,朝中无一步行差踏错,内宅妯娌都是和善贤良之人,一心支应着自己的官人,才有了谢家声望日隆,支应起门庭的日子,被人称一句清贵,可就这么一桩,就一桩事闹了出去……” 云氏拍打着蚕丝被面,“当年为你们大伯娶了王家妇,我眼见她当初是个好的,没承想芯子里自轻自贱,谢家这上百年的清名,都毁在她手上了!” 云氏身为谢家妇,宰辅夫人,与有荣焉,一生都在相夫教子,以维护谢家、维护夫君的声誉为己任,几十年不出事了,一出事就把脸丢到了全天下面前。 后宅不宁,比起谢溥,她才更是脸被踩在泥里那个。 “武将卑贱,寡廉鲜耻,不识大义,实不该结这门亲。”她说得两颊的肉都在抖。 息妇们一脸恭顺地听着。 崔妩忍不住腹诽,果然错的都是王氏,谢家那好大儿一点错处都没有,还委屈坏了。 谢家的清名,只是捂住罢了, “对了,王娴清跟你说了什么?”云氏犀利的眼睛锁住崔妩。 崔妩连忙交代:“她说从前同我交好,我知道她的为人,是断不会做这种偷人的事,求息妇为她担保,和大伯说清楚, 第15章 若是和离不成,她就要找条白绫勒死自己,届时请我好好照顾庆哥儿和秋姐儿,息妇只应了后半句。” 云氏点了点头,和她从下人口中听得分毫不差。 谢念弱声道:“王家如此强硬,难说嫂嫂不是真的清白……” 她八岁时王氏就嫁过来了,对这个嫂嫂,她比谢宏还有感情。 高氏不屑道:“大伯亲眼见着,还如此生气,自然也不会有假。” 谢念:“那会不会有误会?” 崔妩叹了一口气:“总归现在闹大了,是非公断,都得由季梁府衙门里判了。” 云氏笑了一声:“王氏自作自受,闹到外边去,她以为自己可以占到便宜吗?罢了,这事腌臜,外头管不着,府里边上下都管住嘴,再提的就都处置了。” “是。” 几个息妇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多言。 出了青霭堂,妙青低声说道:“六郎君来了。” 崔珌在崔家正是行六。 崔妩秀眉蹙起,还未往前走,就听见了木轮碾滚的声音,亲随福望推着轮椅上,崔珌一身淡青博衣,含笑唤了她一声:“阿妩。” 二人自崔家一别,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了。 他又恢复了从前的秀雅如玉,逢人便带三分笑,不见半分颓唐。 看来的方向,崔珌是先去拜见了谢溥。 他笑,崔妩也笑,还是跟从前一样喊他:“阿兄。” 那日之后,崔妩没有再回崔府,后来听闻崔珌不知怎的,仍旧要去远游。 爹娘担心他的腿伤,却又劝不住他,怕是见崔珌在家的样子太过灰败,出去散散心或许会好些,只能由着他去。 如今一看,这个决定竟是对的。 崔珌瞧着光彩照人,似乎恢复了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风流从容。 “当初你嫁给谢宥,阿兄并不高兴。”他开口就让崔妩不快。 谢家的事已经闹到衙门了,看来崔珌是知道了。 “崔家攀上这门亲,我记得爹娘当时是很高兴的。” “是啊,怎样都阻止不得……” 那时崔珌实在不知该怎么留住她,正好中了个状元,要通判海州,既能远远地离开季梁,在一方忙碌,久而久之也就把人忘了。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前程和妹妹,他一样也没有留住。 崔珌不愿再忆起那段灰暗的日子,看向崔妩柔白的侧脸。 “阿妩从前最喜欢坐阿兄腿上……”他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敲,不知是不是在逗她, “如今哥哥在轮椅上,阿妩就是坐着一路过去,哥哥也不会累了。” 崔妩还未答话,枫红先变了面色。 公子这是在说什么? 第008章崔珌 “阿妩年少不知轻重,兄长莫再提了。” 檐铃被风吹出低响,扰乱心绪。 崔珌笑意淡下,“不知轻重?你是最知道轻重的。” “崔妩,姓崔,你开心吗?” 崔妩面不改色:“自然开心,这么多年,崔家养育之恩,阿妩都记在心上。” 兄妹二人并行往藻园去,句句绵里藏针,却又维持着奇异的平和,轮椅碾过落花,留下一路残红如血。 “又看到阿兄像从前一样谈笑,阿妩很高兴。” “是我吓着你了,”崔珌想起那日,叹了一口气,“那日你……” 话到嘴边换了一句:“我给你带了糕点。” 阿福把一个油纸包递给了枫红,崔妩直接拿过来打开。 里头卧着几块斗春芳,豆沙磨得细腻浓郁,撑得糯米皮鼓囊囊的,甜香的味道直冲鼻腔。 她咬了一口,勾起唇:“一尝就知道东门巷子食店的手艺。” “好吃吗?” “好吃,还是旧时味道。” 那年他们游历杭州,烟雨斜桥,青黛远山,崔妩倚栏吃着斗春芳,看崔珌将山水草木描摹入画,乌篷徐行碧水中。 谢宥就在这时经过的。 崔妩“无意”将那未吃完的糕点砸在了他伞上,斯人泠泠驻足,烟雨柔雾如纱,遮不住他眼底翠色。 她忍下要吹出的口哨声,装模作样地行礼:“妾在此给郎君赔礼了。” 至此,谢宥与崔珌相识,一见如故。 再后来,崔妩就嫁给了谢宥。 “你更喜欢宝悦楼的鲜笋蒸鹅、醋赤蟹,只可惜带回来就不新鲜了。” 略带遗憾的话勾回崔妩的思绪,她抿唇笑道:“有这个就足够了。” 闲叙之间,就到了藻园。 崔珌扫了一眼园子,说道:“谢宥很宠你,像阿兄一样?” 崔妩不接他话茬,认真吃饼。 枫红的眼珠子在公子和娘子之间转来转去,一时惊恐,一时疑惑,妙青反倒云淡风轻。 见没有回应,崔珌皱起眉“你这性子,是谁惯出来的?” 她才吐出一个字:“你。” 崔珌一愣,没想到这话听着还算悦耳。 “该再宠你一些,如今的脾气还不够坏,宠到来了这谢家,处处不得自在,成天惹事才好。” 这一年,崔珌都避谈她成亲之后的事,现在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 崔妩将咬了两口的糕点放回去,搁在石桌上,“我倒是想发脾气,只可惜官人处处体贴包容,想生气也没地方。” 第16章 “那王氏的事你要怎么办?” 这件事闹到衙门去,崔珌也知道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与我何干。” “如今谢家闹心事定是不会少的,若过得不开心,阿兄就接你回家一阵儿,就是养你一辈子,也可以。” 崔妩皱眉,崔珌知不知道自己的话很讨人嫌? “我在谢家过得很好,还请兄长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这防备的眼神,崔珌眼中也没了笑意,“且安心些吧,阿妩,哥哥只是玩笑而已,” “往后莫再如此玩笑。” 崔珌打断她的话:“我越州山阴遇见了一位郎中,他说我的腿,还能治,我想着这件事该让你知道。” 说完,崔珌观察起她的面色。 崔妩茫然了片刻,朝崔珌看去,想在他脸上找撒谎的痕迹。 “真……你是说真的?” “嗯。” 旋即,她脸上浮现惊喜和笑意,“兄长若是能早点好起来,阿妩定要去庙里拜谢上苍恩德的。” 这些年在崔家,崔珌待她如同亲妹,他能好起来,崔妩是真心为他高兴。 况且崔珌前程尽毁,崔妩同样处境艰难。 不能倚靠倒还罢了,要是崔珌再像那日般疯魔,难说哪天不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话来,牵连自己蒙羞。 若他真还有站起来的机会,来日登阁拜相,崔珌必得以身作则,守住崔家清名,不会再闹妖,崔妩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那时候,崔珌反而是她的倚仗。 “阿妩,你怎不问问我,要腿,还是要你?” 崔珌突如其来的话,让崔妩刚扬起的笑颜僵硬了几分。 崔妩不明白,这人是不是连脑子一起伤到了。 “阿妩已经嫁人了,官人也很好,阿兄不必太过担忧,况且旧年阿兄 诗中曾云‘登极文武业,定目辟洪溟’[1],自是该有青云万里等着你,阿妩又何必多问?” 崔妩屈膝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阿兄,我们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好起来,妹妹是最为你高兴的。” 她将手搭在他膝上,眼中都是关心敬慕。 崔珌眉目无澜,只是久久未言。 他离开之后,崔妩独自在院中坐了许久。 天边云霞烧得像火,直将整片天空烧成苍蓝色,又洒落晚星点点。 “若是你想,那我就试一试吧。”崔珌离去时留下这句话。 他是答应了。 “娘子,夜间风冷,回去吧。”枫红将雀金氅衣披在崔妩身上。 她裹紧氅衣,问道:“官人呢?” “三郎君还在度支司。” 崔妩一直等到三更天,袖子笼着青兽炉中袅袅冷香发呆,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听到。 “三郎君。” 是外间丫鬟们唤,她才回过神来,谢宥已经到面前了。 她忙起身迎上去,解下谢宥披在身上的蓑衣。 谢宥嗅见满袖的冷香,薄绢的袖子滑落在手肘上,白莹莹一片,轻轻贴在他胸膛。 “怎么这么晚?” “父亲嘱咐我去问一下大爹爹的意思。” 崔妩的手一顿,这件事要闹到大爹爹那边去吗? 谢府大爹爹便是谢溥的父亲,历仕三朝,到了耋耄之年上书乞骸骨,替了先帝在五岳观里修行,久不问俗事。 “大爹爹怎么说?” 谢宥摇摇头,“大爹爹不愿理会此事,并未相见。” 谢溥也知道他爹轻易不会再露面,但家中大事,总要知会一声。 “官人早些用饭吧。”崔妩牵他走到饭桌边。 “你先去歇下,不用忙。”谢宥按住她布菜的手,“病可好些了?” “好多了。” 话音未落,微寒的手背就贴在了额头上。 “是好了一些。” 那声音如金玉相击,崔妩听得怦然,牵下他的手贴在心口,柔声道:“只是喝了一日的药,嘴里发苦……”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撒娇了。 谢宥怔了一下,崔氏从前端着贤淑的架子,不会这般外露。 “是去恩霈园受委屈了?”他猜测。 “不是。”崔妩松开手,她就是突然……算了,瞧他这古板样,不解半点风情。 “官人回来晚了,还是快点吃饭吧,待会儿消食沐浴,就要奔四更去了。” 谢宥恍惚间,都以为自己看到崔妩跺脚了。 他牵住要离去的娘子,改口:“你陪我吃吧。” “妾都吃过了……”崔妩说着,还是坐下,陪他吃了两块蜜煎樱桃,说起恩霈园里的事,才回内室洗漱去。 崔妩这回总算没有睡着,将灯花剪了。 谢宥在外间,看里头烛火忽然忽跳一下,变亮了许多,她纤柔的身影在里头不知忙碌着什么。 崔妩在看季梁的商户图。 整个季梁都城,大相国寺里的生意最好,周遭的商铺多是达官显贵或巨贾所有,其次就是季梁河了,这儿商铺林立,寸土寸金,做的也是货船往来的大宗生意,比大相国寺零碎买卖更有赚头。 她记得王氏的嫁妆里,就有季梁河边的铺子,还有王家的…… 崔妩闭上眼睛,啪啪啪打着算盘,想着想着,抿住了嘴,忘记了时间。 珠链轻动,谢宥掀开流苏帐进来,她将图纸收好,放到自己旧日藏账本和宝贝的地方。 第17章 谢宥知道那地方,崔妩睡在床内,一伸手就能摸到床头帐外的一小块地方,是以她往里面藏东西,谢宥并不觉得奇怪。 崔妩放好东西蹭下了床,就见官人一身雪白的里衣,发尾微湿,是沐浴过了。 他高大的身影靠近,带着淡淡檀香,床榻的光被挡了一大半,立刻就暗了下来。 崔珌忽记起崔珌初见谢宥,曾吟过一句:“骨重神寒天庙器。”现今愈发觉得贴切。 她在黑暗里仰首,鼻尖追寻他的气息,嘴上却说:“官人要不到东堂安置吧。” 她怕给谢宥过了病气。 谢宥明白她的意思,“不必,昨夜也是这般睡的。” 他既这么说,崔妩也不坚持,爬下床去取干燥柔软的帕子,谢宥就这么看着。 靛蓝蚕被之上,崔妩朝上的脚心白中透粉,柔软的衣料垂下,勾勒了腰身,往下爬的时候一扭一扭的,像小动物一样。 谢宥有俯身追上她,贴上她的背的冲动,似乎春暖花开之后,山里的野物繁衍,多是这个姿势。 她得跟雌兽一般,乖顺蛰伏,被他撞得呀呀低叫,好声讨饶。 这么想来,他们行房的花样确实单调了些…… 谢宥挡不住那些道貌岸然的心思,一直到崔妩取来布巾,才在床边坐下。 崔妩对他的念头全然不知,细心帮官人把发尾一点点擦干。 二人一时无话。 崔妩还在想商铺的事,心情忍不住雀跃,连带着脸都红扑扑的。 第009章夜话 因为崔妩,谢宥无数次想到自己的幼年。 他在龙虎山上修道念书,家中人探望时,会给他带山上没有的吃食。 他二哥谢宸指着丰乐楼的果子,一样一样给他说:“这是蜜糕、这是栗糕、这是酥油泡螺……” 谢宥并不爱吃甜的,饴糖甜过舌面的感觉,他只有淡淡的记忆。 他也不记得,当时那么多果子糕点是怎么吃完的。 很奇怪,从杭州初见崔妩,那些口舌间的记忆又一瞬间复苏了。 一见着崔妩,就觉得她好像一块糖糜乳糕,眨眼时好像能抖下糖霜来。 后来入水救她,抱在怀里时,让他突然想念起唯一一次,吃过的那碗冰酪。 她浑身湿透,靠在大石头边,日光清澈,罗衣玉色鲜,该是青玉瓷中鲜盈盈的一枚春水生琉璃冻…… 谢宥自小清修,却从未缺衣少食,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一见着崔妩,总觉腹中空茫。 新婚夜后,谢宥本是一次辄止,但见她带着泪痕入睡,手不受控制地,又圈上了她的腰肢。 鼻尖蹭过的一寸一寸腻滑,耳畔听她喊一声声“郎君”,向来清明的脑子只剩一件事,重复、枯燥的事,腹中才得填补。 只是这一桩事,他反复尝过的滋味,始终不知道像什么,搜遍记忆,遍寻不得。 后来某一日,他下值归家,见晚霞残照,心神一动之间意识到。 阿妩的味道,该是一种酒。 只是他甚少饮酒,不知道哪一种。 季梁有七十二家正店,所酿的酒不下千种,偏偏他找不到是哪种。 他爱惜这滋味,爱惜眼前人,只后悔初一十五的约定,让那份空茫常没来由地出现在腹中,谢宥索性忙碌在差事上,少见崔妩。 “官人?” 沉默太久,崔妩见他不说话,有些紧张。 谢宥突然开口:“昨日母亲同我说了……子嗣之事。” 崔妩心头一紧,捏着谢宥的衣襟,“官人和舅姑是怎么说的?” 难道藻园也要有通房了? “我在上清宫时亦有看过一些医书,这事大抵讲究时辰……”谢宥斟酌着词句。 崔妩仰首认真听他说,微张着嘴的样子显得呆傻可爱。 “那官人,官人是说……”她还结结巴巴。 “往后不必再守什么日子了。”谢宥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想来淡泊的眸子里有柔光轻漾。 说起这件事,谢宥是后悔的。 道家讲究“见素抱朴,少思寡欲”,谢宥新婚夜提出往后只在初一十五行房,当时崔氏只是惊讶了一下,就同意了。 未料到,后悔的人是他自己。 谢宥第二日起身时就曾想过,要不就将前话作废。 但是,可话说了出去,怎可轻易更改,何况他能生出这样的心思,证明已陷入其中,确实要些规矩制约。 如今破了规矩……只是为子嗣罢了。 谢宥这般安慰自己。 崔妩未见多高兴,原本只需初一十五受熬炼,那现在岂不是…… 可她眼下确实该着紧一些,孩子是她在谢家站稳脚跟的筹码,而且,和谢宥若有一个孩子,那就……更像一个家了。 “一切……依从官人所说。”她转身,原是要上榻去,又转过来问:“那官 人,要行房吗?” 娘子穿着湘妃色薄衫,俏生生坐在眼前,问他要不要行房,谢宥道心修得再好,耳根也立刻红了。 他沉着一口气:“不急,等你再好些。” 崔妩问完才发觉唐突,此刻被拒绝,整个人都要炸开了,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赶紧睡觉吧!”她两圈就翻回了床内,顺道用被子裹住了自己。 屋内的下人们都出去了。 崔妩平复好心情,伸手往自己的“藏宝地”摸,摸到一个白瓷瓶子,才想起忘了给谢宥上药。 第18章 说来还是自己咬的。 她抱过他的手,“手还疼吗?” 纱布揭开,那一排伤口已经泛白,在慢慢愈合,她将药粉小心撒在上面,重新包扎上。 谢宥摇头:“无碍。” 她上药时还轻轻吹气,带得伤口边缘痒痒的。 崔妩好像只听说过他说一句,这人冷淡端方,万事无碍,她忍不住问:“那什么才是有碍的?” 头顶许久未再传来声音,等她包扎好抬头,谢宥才答她:“万物清净,道自来居,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什么是有碍的,我还未知晓。” 崔妩只是随口一问,他竟还认真答复她了,只是听不懂。 但不妨碍她觉得谢宥有几分可爱。 “官人……”崔妩的声音又娇又甜,好像爱不够他,又像要逗他,“你沐浴用的什么?” “什么也没用,大抵是净室里熏的香。”谢宥老实回答。 “那大概是妾自己调的苏合香,怎的熏在你身上,就格外的不同。”她埋脸深嗅了一下。 任谢宥再老成持重,也忍不住笑,“莫要胡闹。” “妾怎么就胡闹了?” 心若对眼前人生了欢喜,远了就想近些,近了就想贴上,崔妩说着话,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再亲一亲那张眷恋的脸。 呼吸错落彼此颊间,谢宥一收臂,就将她抱了起来。 他自幼修道,承了上清宫源远流长的剑术,有一副远超一般读书人的好体格,从两年多前他下水救自己崔妩时就知道。 流苏帐如有风动,荡开的珍珠流光溢彩,那些莹润的光彩,也有他腰腹上肌理的润泽之色。 崔妩稍一凑近,轻咬他下唇。 正待再近一程,谁料他偏头,拇指按住她的唇:“阿妩……你还病着。” 崔妩清瞳透出怒色来,敢躲开她! 她就是要把风寒传给他! 扯开手,按住他,崔妩居高临下,谢宥热水熏染过的面容白里透红,比蜜煎樱桃还要可口。 她今晚有点说不出来的嚣张,亲下来的时候,眼睛里甚至是挑衅。 可唇舌勾搅间,谢宥也不反抗,甚至在回应她,她跪在两边的脚趾曲起。 他莫不是在求饶?崔妩掐他下巴,加深了吻。 那张柔暖的唇滋味甚好,弄得谢宥眼底翠色汹涌,他收力起身,在她唇角印了一个吻。 “如此……”你不恼了吧? 崔妩被他讨好的举动取悦了,回咬了他一口。 “两年前,”她扬起下巴,眼神有几分倔强,“若没有那事,你会不会……” 她顿住了。 这是刻意做的局,只能一辈子藏在心里,她做过很多局,怎么突然想问这个,是生了什么毛病吗? 谢宥没有对她突然停顿有反应,只说道:“你不想睡,那就不睡了。” 顷刻间,崔妩就被卷入他的怀里,被翻过来,看不到谢宥的脸,她有些莫名,官人怎么…… “啊……” 嘶——崔妩倒吸了一口冷气,怎的这么突然。 一到妙处,她这声儿就止不住,谢宥还有什么放过她的理由,钳制她的手多了几分力道。 修道之人习剑炼体,在床榻之上格外的熬炼人。 崔妩在初一十五之外的日子里,也尝到了这等苦头,麻木了半副身子。 “官人……”不知过了多久,手背到后边想挡住他,但也只是同他的腹肌击掌,和黏响的欢声应和在一起。 “……我错了。” 她仰着头,面容绯艳,凝脂般的肌肤遍是潮润。 “你错在哪儿了?”谢宥是真心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跟自己认错。 他垂眸凝视着二人勾连处,浆打成丝缕,不是不想放过她,只是这儿,还没有想结束的意思。 崔妩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的鬼祟心思,只能咬牙忍将,直到天陷流火,她生受了,塌在被中。 谢宥牵出,余露未绝,粘在她背脊上亮晶晶的,如笔在纸上乱画的几道。 他转身去拧帕子,擦去了那浪荡太过的味道。 “睡吧。” 谢宥大掌抚过她的腰窝,声音如同热烫的砂。 夜色更深,崔妩抱枕侧卧着,心里装着王氏的事,怎么也睡不着,视线落在帐外透出月光的花窗上。 “若大嫂嫂也如我一样的出身,怕是没有闹到季梁府那一程了。”她幽幽叹了口气。 身畔没有回答,谢宥已经闭目睡去了。 崔妩的拳头攥了起来,在半空中挥舞了一下。 似乎是感觉到拳风了,他才答道:“我不会像大哥一样,你无须忧心。” 崔妩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会委屈了她,所以她也不能做出王氏的事来。 他们夫妻彼此不会有亏欠,对这样的事也绝不包容。 但往后的事能说得准,那从前的能抹去吗? 终究男子的面子最折损不得,谢宏如此,谢宥也如此,她高嫁进谢家,该感恩戴德,怎么能不安守本分。 徐度香的事,谢宥大概不会包容她。 “妾只是推己及人,大嫂嫂走到今日,大伯难道就一点错也没有吗?” “此事与你无关,睡吧。”谢宥顺手将帐外蜡烛灭掉。 灯芯只余袅袅细烟,崔妩的心慢慢冷了下来,低应了一声:“嗯。” 第010章动气 第19章 今日谢宥休沐,一大早,崔妩将恩霈园里的事同他交代了。 “王家的人要替大嫂嫂脱罪,就想将那男子编排到妾这儿,还拿了崔家人威胁,官人,您都不知道我当时多害怕。” 谢宥皱起眉,但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些事想必父亲都知道,你不用担心。” 崔妩又恢复了假模假式那套:“那就好,钟娘子说让那男子指证我时,妾差点就要投水去了,此举实在是恶毒。” “可传出去到底于妾名声有碍,就是想同夫君商量,到底是怎么办。” “所以……”她不死心又问一遍,“若是那男子真在堂上说与妾有染,官人会怎么办?” “你是无辜的,怎么都不会有事。”谢宥头也不抬。 “那妾要是不说,你也误会了,会像大伯那般……” “阿妩,够了!” 崔妩没想到他会打断自己的话,抬头看他,眼底如同刚坠了石还未平息的湖面。 她默然半晌,低头给他系好腰带。 系好之后,夫妻俩一个往外走,一个朝水盆走。 门一开一关,枫红才敢说话:“三郎君是恼了吗?” “与我何干!” 好,娘子也恼了。 说来这夫妻俩从未吵过架,娘子突然追问这个,真的没事吗? 妙青有些不解,“娘子,您不是答应了王氏不说出去,还有王家的好处,不要了吗?” “王家的手脚大相公会不知道?我又不傻,帮他们瞒着做什么?他们这么做,必定另有图谋,这事的玄机,根本不在偷人上。” 何况,谁说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不能帮王娴清脱罪了。 崔妩在水盆中慢慢搓着手指,只是谢宥的态度……着实让她不安。 今日谢宥休沐,同崔妩一道去给云氏请安,她开门出去,他还在廊下等着。 此刻天边尚有淡淡月影,阶下人影修长如青竹,晨色中淡远如水墨。 侍女在前面打着灯笼,一路上夫妻皆无话,气氛较晨风都冷。 到了青霭堂,侍女掀开帘子,一踏进屋就听到了婉约轻柔的声音: “阿娘说是大爹爹旧年从一位老神仙那里讨的福寿方,每日文火熬就喝上一碗,延年益寿,老夫人您斟酌着用。” 崔妩莞尔,原来是崔雁来了。 谢家出了事,原是不宜待客的,但崔雁借故一早来了谢府,正陪着云氏说话。 她口中的大爹爹,自然是她那个曾位居太师,配享太庙的曾 祖父,只是崔家三代之后,只有大房一个入赘的女婿,承了恩荫在枢密院做令史,正是崔雁的爹爹刘选。 崔雁比崔妩还大一岁,至今也未议亲。 至于为何不嫁,崔妩当然也知道,就是不甘心嘛。 崔雁钟情谢宥,却被二房的崔妩抢了先,她便为此落了心病,只对外仍得强颜欢笑,假作无事。 此刻一家子人也不分里外,都坐在了一起。 见夫妻二人进屋,崔雁唤了一声:“妹妹、妹夫,你们来了。” 她长相清秀灵巧,说来也是个美人胚子,说话之间眉目顾盼,不着痕迹地落在谢宥身上。 “姐姐多早晚来的?瞧着这天还没亮呢。” “父亲领了枢密院的差事出季梁,刚从云梦回来,带回了几筐鲥鱼,听闻大夫人这几日吃睡都不好,这鲜鱼熬汤滋补,才嘱咐我趁着新鲜送过来。” 说罢,她看向谢宥,又喊了一声:“妹夫。” 谢宥将崔妩披风解下,交给旁边的侍女,点头道:“崔大娘子。” 瞧见夫妻二人恩爱和乐的模样,崔雁神情不免落寞。 崔妩怎会瞧不见,她把昨夜对谢宥那点着恼按捺下,扭头扫了自家夫君一眼:“官人,待会回去想吃什么早饭?” 一路上,谢宥也察觉到崔妩心情不好,知道是方才与她说话,口气重了些。 只是顺着娘子的话想,若是她也和别的男子在一处举止亲密……一瞬间的气闷让他不想继续,语气也忘了了轻重,才会吓到她。 他不肯承认,自己真的因为阿妩的一句假设动了气。 一路上,谢宥心中颇感不安,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在心中懊恼。 做不到常清常静,他修的什么道。 此刻娘子突然搭话,谢宥也不拿乔,顺着台阶就下,“让人去朱雀门外李七家正店买环饼吧。” 他记得崔妩爱吃这个,说话时甚至搭上了她的手。 这举动多了一些刻意的亲近,虽不算出格,但从前的谢宥在人前绝不会这样做。 枫红原本担心二人一路冷着个脸,会闹个不休,谁知一个转脸两个人就好了,她忍不住窃喜。 崔妩根本没注意到谢宥搭过来的手,将桌上的手收了回去。 谢宥的手落了个空,搭在黑檀木桌上,从手腕到指节都格外分明,五指冷白瘦长,手背青筋淡淡,一双眼睛朝她看了又看,思索着里面的深意。 崔雁紧瞟了一眼,撞到崔妩的视线,立即躲闪开。 真是司马昭之心,崔妩哂笑。 要不是崔雁这么喜欢谢宥,崔妩当初也不会费那么大劲儿嫁进来了。 看她难受,实在是桩赏心乐事。 高氏见夫妻俩的小动作,白眼翻了又翻,自家屋里恩爱还不够,显摆到人脸上来了。 第20章 “弟妹二人倒是恩爱,只是不见肚子有动静,再不抓紧,舅姑可该给三郎君选几个灵巧貌美的通房了。” “胡沁些什么,这儿还有姑娘呢。”云氏虽然斥责高氏,语气却不见多严厉。 崔雁绞着帕子,假作没听见,实则等着看崔妩的好戏。 崔妩未开口,谢宥认真回绝:“谢家有规矩,二嫂切勿说笑。” “是是是,瞧我这嘴,惹得弟妹都不高兴了,要不说弟妹厉害呢,三郎君是什么都听你的,就是当初刚嫁进来,那藻园里满目的芭蕉翠竹,还不是为着你……” 这般颠倒黑白的说辞,明摆着是在给云氏上眼药了。 云氏听着,手中念珠拨动,面色绷紧,“三郎,别太骄纵你娘子了。” 谢宥道:“崔氏这一年来时时勤勉,无半分行差踏错,儿子敬重妻子,从未有骄纵,但家中规矩立下,应当遵循。” 谢宏的事他管不着,但谢宥自己要以身作则。 崔妩听他给面子,紧跟着说着卖乖讨巧说场面话:“妾感念夫君宽和,往后必更尽心竭力伺候夫君,也想早日……为谢家诞下子嗣。” 夫妻俩一唱一和,一致对外,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也只是提醒你罢了。” 如今大事当前,云氏也没有太多心情管三房的事。 一家人说了几句话,请完安就散了。 崔雁明显还不想走,但要留下继续哄云氏,她也不愿意。 “官人,难得姐姐过府,怎么也得请她到自家屋里说说话。”崔妩体贴说道。 谢宥根本不在意:“你做主就是。” 他这几日埋在如山的账册之中,休沐也未曾放下。 堂中女人们说着话,他又走神想事情去了。 谢宥已经看出账册对不上,但总找不到症结。 他接任度支司不过一年,那些各地军费所用,名目众多,数目浩如烟海,想要找出猫腻并不容易。 不过崔妩的话提醒了他,王氏的哥哥王靖北是保静节度使。 会不会是……王家出什么事了? 一回藻园,见谢宥又去翻账册。 崔妩无奈,但也知道他秉性,便不再打扰。 崔雁可不清楚,跟着崔妩在水榭喂鱼,眼神还在往书房瞟:“难得休沐,妹夫怎么闷在书房里?” “你是拣着休沐的日子来的?”崔妩将鱼食往水里撒。 原本平静的湖面涌现无数尾锦鲤,这一小片湖像煮开的水一样。 “当然不是!” “那你管他做什么?” “崔妩,你就是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 “官人于姐姐来说到底是外男,他最守规矩,是不会出来的。”崔妩一句话打散了崔雁的幻想。 崔雁梗住,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她就是想见一眼谢宥,最好再说几句话,就这么一点念想,都不行吗? 啧啧啧,这凄凄切切、梨花带雨的模样,崔妩都替她累得慌。 将掌中鱼食拍干净,她施施然道:“我现在去把官人喊出来,姐姐就开心了吗?” 崔雁泪滚了下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到这个份上?” “姐姐这么说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如何,喊他也不是,不喊也不是,我都让你闹糊涂了。” 她要她被谢宥休弃,要自己嫁入谢家,做谢宥的大娘子! 可嘴上,她只能说:“我跟你说话,与谢……与妹夫有什么相干,我从头到尾根本没说要见他,你何故攀扯我?” “崔妩,你怎么一直这么刻薄?” 崔妩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妹妹会错意了,姐姐勿怪。” “娘子,该用早饭了。”侍女过来传饭。 “嗯。” 吃早饭的时候,谢宥也没有露面,崔妩端着托盘进了书房,很快又出来了。 假装没看到崔雁筷子戳散的环饼,她说道:“姐姐不用等我的,当自己家就是。” “没事。”崔雁面色有些苍白。 崔妩边吃边与她闲聊:“大夫人如今可好些了?” 崔雁点头:“阿娘好多了。” “丁婆子的后事是怎么料理的?” 丁婆子是崔雁她娘崔知月的心腹,自小的贴身丫鬟,两个月前出城查看庄子,不想遇上劫匪,被乱刀砍死了。 “阿娘给了她儿子几十两银子安葬费,她女儿现在还在院里伺候,阿娘念旧,有意让她给弟弟做个姨娘……”说起来崔雁还是心悸。 丁婆子出事的消息传回时,她就在,不慎看了一眼,死状格外凄惨,浑身刀伤,没留一块好皮。 阿娘为了这件事几日吃不下饭,她也做了噩梦,过了一个月才好些。 崔雁叹气:“太平年岁,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呢。” 崔妩回忆起握着的那把沉甸甸的青光大刀,刀柄磨手,砍破皮肉的感觉有点微妙,耳边似乎还萦绕着丁婆子的惨叫求饶声。 不知阿娘死时,有没有像她一样求饶,定婆子心软了吗? 崔妩也跟着叹了口气,唏嘘道:“是啊,谁能想到这太平年岁,就出了那样的意外呢。” 第011章激怒 姐妹二人一道在水榭里用着早饭。 就是这样,崔妩也难得闲暇,一会儿府里管事娘子有过来禀事,一会儿是给哪家备寿礼,还有些夏衣裁剪、道姑求见、小姐们问医的琐事,都要她过问。 第21章 崔雁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没经历过这事,崔家也不如谢家门庭讲究,教导中馈做不到这么仔细,真不知道崔妩上哪儿学的。 桃红柳绿的一拨又一拨人过来 行礼说话,崔妩忙中不乱,全都吩咐妥当,顺道把早饭吃了。 但落在崔雁眼里,像是刻意忙给她看的。 瞧瞧,她在谢家多得看重,多不可或缺,事事处置得宜,多像一位沉稳贤淑的高门娘子。 她还偷空看了崔雁一眼:“怎么不吃了,是不好吃吗?” 崔雁撑着脸遥望湖面,说道:“我听闻这藻园从前遍植翠竹芭蕉,是最清幽不过的所在,”如今入目繁花姣水,妖艳无格。 “官人是迢迢白雪,品味绝俗,与我是不同的。”崔妩叹气。 “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谢三郎。” 这话刺耳,崔雁的语气却像在说什么逆耳忠言: “以你的出身,其实嫁个县衙主簿才合宜,舒舒服服过一辈子清闲日子不好吗,像现在这么忙碌,图个什么?” “人不忙着活,难道忙着死啊?真是怪事,人不盼着自己越来越好,能盼着自己越来越差吗?”崔妩语气里是藏不住嘲弄。 离了谢宥,她上哪再嫁这么好的家世门楣,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何况照谢宥的本事,将来还能给自己挣个诰命,何愁以后不尊贵。 再说了,崔雁不嫁谢宥,难道是不想吗? 崔雁听懂了她话中意,握紧了拳头:“你当真以为自己坐的是什么好位置吗?登高跌重,费尽力气爬上不属于你,早晚要摔下去!崔珌就是老天爷给的警告。” 她的话难听,但未尝不是真的,自己为她好,崔妩该听进去。 可崔妩仍旧反唇相讥:“若这位置不好,怎么你们还争先恐后地往上扑?” 谁争先恐后往上扑……崔雁捏紧了拳头。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不合适,自有合适的人。” “说太晚了,这话你还在我嫁入谢家前拿到官人面前说,为什么不去呢?啊,官人请婚旨的时候去了崔家,你是搭过话,他不认识你,对吧?” 崔雁见她句句不饶人,被拨起了火气,眼神也藏不住阴狠:“我不用到他面前说,反正早晚……” 她微睁着眼,意识到接下来的话不能说,赶紧闭了嘴。 崔妩何其敏锐:“早晚什么?” “早晚……你也要跌下来,刚才我在青霭堂可听到了,谢家的女人们都不喜欢你,你又生不出来,妹夫早晚也是纳通房的,到时候你怎么办?” 崔妩不语,仍旧盯着她。 崔雁这遮掩实在拙劣,看来果真跟她娘在图谋些什么。 “你盯着我做什么?人家看不起你,关我什么事?” 要么盯着她的肚子,要么盯着她的命,崔妩面色沉沉。 她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崔雁想取而代之,下手必定狠毒。 “难得休沐,有官人在家中相伴,我就不陪姐姐了,”崔妩起身送客,“吃完了,那送客吧,枫红——” 这话说得什么意思,当她是来讨饭吃的叫花子了? 崔雁刚起身要理论,崔妩就转身回书房去了。 枫红碎步上前挡住:“娘子,请。” “哼——” 这堂姐妹二人算是不欢而散了。 崔雁不能追进书房去,又不好赖着,只能跟着枫红离去。 所幸经过廊庑时能从窗户看到书房,若是运气好,还能多看谢三郎君几眼,聊慰心怀。 崔雁朝屋中看去。 谢宥确实在书房之中。 他背后屏风上勾绘着雪满南山,冷月高悬,屏风前的人该是清风明月,埋首书卷之中,事实却不是如此。 谢宥并未看书习字,反而软玉温香在怀。 他低头在崔妩唇上碾过,两个人勾颈环腰,衣袖纠缠在一起,不知道靠得有多近,厮磨之间无限缱绻,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他们二人。 崔雁到底是未出阁的娘子,先是羞得眼神一避,而后反应过来,眼睛都红了。 谢宥一直知道窗户开着,只是从这个角度看不到经过的人,更因崔妩在怀,让他不能抬首。 彼时她方进屋,谢宥知道来的是谁,便并未抬头。 人影掠过书页,朝他靠近,只听得“哎哟——”一声,不知什么绊了崔妩,她跌了下来,正好坐在自己怀中。 崔妩“的惊魂未定”,说道:“官人对不住,妾突然绊了一跤。” 嘴上说着对不住,人却不起来。 谢宥道:“无……” 唇便被堵住了。 这是做什么? 诧异归诧异,但崔妩身上独有的一阵冷香笼了上来,唇瓣温软,气息惑人,他先软了心肠,并未将人推开。 见官人没有训斥,崔妩把手也圈了上来,勾着他脖颈痴缠。 谢宥愿意怜惜崔氏,但是此刻门窗未关,又在书房,此举极为不端。 崔妩几次感受到腰肢被掐紧,官人想把自己拉开,可只是分开寸许,她探身又欺了上去,反倒惹得若即若离,气息紊乱。 “官人……”她声音软得要滴下水。 罢了,待会儿再训斥她。 那窗……大抵无人经过,不会被看到。 谢宥一臂箍紧了崔妩的纤腰,大手扣上她的后颈,叫两唇再不能分离。 第22章 崔妩微微睁眼,揪紧他的衣襟,官人亲得太重了。 不知亲了多久,啧啧水声烘热了耳廓,怀中崔氏从未如此情动似火,谢宥几乎有就地成事的冲动。 “官人,这是书房……” 崔妩被他覆住,知道怕了,抬手撑住他胸膛。 她晕红了脸,呵气若兰,熟软红唇瓣抿出一丝疼来,谢宥的脸悬在眼前,他也不怎么样,眼神红黯,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 “你怎么了?”他的气息很烫,喷洒在锁骨上,崔妩缩起了肩膀,偏头说道:“没事,兴之所至……而已。” 谢宥细细打量着她,崔氏说这话时,眼底无端闪过一丝清冷寡情,与他相吻痴缠模样判若两人。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妾不打扰官人了。”她翻身爬离了禅椅,理了理团髻和衣裙。 谢宥有些莫名,想说点什么,崔妩已经离开走到窗边去了。 窗外,离开藻园的崔雁还在往这边看。 二人对视上,崔妩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气、死、你。” 崔雁看懂了她的口型,嚯地攥紧了拳头。 她要崔妩死! 一炷香后,崔妩出书房时,守在门口的元瀚不知何时躲到了廊下垂帷之外去了。 “娘子。”去送崔雁的枫红回来了。 崔妩忍着疼,将颈边的衣领拉高了寸许,微凉的绸帕贴着面颊,问道:“如何?” “出了藻园,就让春柔送出去了。” “好。” 春柔既然喜欢编瞎话,那就多编一点好了,能把崔雁哄住最好。 等回到了内卧,妙青才低声说道:“娘子,丁婆子死也就死了,每日切一根手指放在崔氏枕边,会不会引起她怀疑?” 她口中的丁婆子,当然就是崔信娘死掉那个心腹。 崔妩勾起唇:“当然不会。” 又不是她派人潜入崔氏的屋子,怎么查都查不到她身上来。 她阿娘死得太惨了,丁婆子这个雇凶杀人的跑不了,还有幕后主谋,她更不会放过。 单死是不能够的,她要慢慢折磨崔信娘,让她睁眼看着亲人离散,病痛缠身,再下去跟她阿娘认错。 “对了,当初带过来的嫁妆你再好好查一查,还有这一年崔家送过来的东西,别有错漏。” 她得弄清楚崔雁和她娘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是。” “徐度香呢?” “有消息了,听闻走余杭到季梁一路漕运的工头说,在济宁见到有身背画箱的年轻男子,形容和娘子说的一样,大概就是他,如今快到京城了。” “可知道什么时候到?” “就这一两日。” “我得见他一面。” “娘子……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也得妥。” 若是等他在季梁城到处打听自己,那时候才是晚了。 藻园外 春柔在前为崔雁引路,不时能听到啜泣声,一回头就见崔家大娘子眼睛红红的。 “娘子怎么了?” “没事,只是风迷了眼睛。” 崔雁想到崔妩那得意的样子,更止不住眼泪掉下。 崔妩真不要脸,她怎么敢青天白日的就与男人痴缠。 可是……被谢郎君抱在 怀里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她。 崔雁的心几乎要被妒火焚化了,“你们藻园……” 春柔停住了脚步,听她继续说。 “青天白日的主君和娘子就能厮混在一起吗?”说完,泪珠又滚了下来。 原来是被娘子气哭了。 春柔从三郎君下她脸那日,就恨上了崔妩,她就喜欢同仇敌忾的人,春柔讨厌崔妩,现在遇到了同样讨厌的人,自然要交心一番。 她知道云氏更喜欢这位崔大娘子,若是她能做藻园的主母,定要比崔妩更好拿捏。 自己提前示好,讨了未来主母的欢喜,没准到时候就先人一步了。 “娘子不必再难过,藻园里的娘子一向就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你哭反倒让她得意了,以她的出身,没些手段怎么园子里,让这么多人都听她的呢。” 崔雁不知道春柔就是藻园里的下人,听她说完,更觉得自己可怜。 “我是大夫人的亲信,自然比别个清楚,”春柔搭上她的手,低声把这几天到处传的事跟她说: “大房的王娘子偷人出事了,点明藻园里那位知道这件事,现在还不知道得怎么着呢,强撑着体面罢了,到时候上了公堂,满城的人盯着,她讨不到半分好处,要是一个不慎被问出来,那就更没法收场了。” 一回生二回熟,春柔三两句就添油加醋,把话说明白了。 “你说什么?”崔雁忘了哭,“这是真的吗?” 春柔信誓旦旦:“千真万确,她怕是摘不干净,” “那谢家为什么不将她收押起来?”还任崔妩趾高气扬的? “还不是三郎君护着,谢家到底讲道理,要拿个证据才能动正头大娘子不是,奴婢是青霭堂大夫人身边伺候的,大夫人就是这个意思。” 原来是青霭堂大夫人的亲信,那消息应是不会有假。 崔雁揣着这个消息,七上八下地回崔家去了。 第012章故人 回到崔家,崔雁扑在崔信娘怀里,又是哭了一场。 第23章 “若是阿娘肯帮我,又怎么会让崔妩捷足先登。”一想到崔妩的作为,崔雁压抑不住哭声。 崔信娘卧在床上,低声安慰女儿。 因为丁婆子的死,崔信娘连月里精神头都不好,干瘦的脸上颧骨更见高耸,唇薄得如同一片竹叶,没有半分开怀喜庆。 原本只是人死了,又死在外头,给点银子打发掉,这件事也就过去了,可崔信娘第二日醒来,枕边就摆了一根血淋淋的断指。 她的尖叫声震落了院子里梧桐树的叶子。 崔信娘认得这根手指头,大拇指上有一道疤,是幼时丁婆子给她削梨留下的。 官人刘选也吓了一大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喊下人赶紧进来收拾,又派人彻查里外。 可惜一无所获。 丁婆子有十根手指,就生生摆了十日,一日比一日腐臭溃烂,冲击着她的三魂七魄。 崔信娘被折磨多日,精神越发不济。 她想不明白这件事,也寻不到线索,好像那些手指是平白出现的,就跟撞鬼一样。 揪不到人,崔信娘也不敢把事情往外传。 听着女儿哭诉,她眼底疲惫更深:“阿娘如何知道崔妩会嫁进谢家呢。” 谢宥不但是宰辅之子,更是自出生起就和皇帝攀上了关系的心腹近臣,崔信娘甚至不觉得崔雁能嫁入谢家。 可偏偏就是崔妩捷足先登了。 崔雁仰头哭得气断:“明明是我先喜欢的,就晚了一点,就这么一点……” 她大爹爹是太师,论出身,论修养,都胜过二房的崔妩十分,他们二房是几年前才从杭州府回了季梁京都,根本未散去一身土气,凭什么让谢家看上? 可她还没反应过来,谢宥突然就成了她的妹夫,要娶二房那个什么也不是崔妩! 她永远记得谢家提亲那日,庭中堆满了聘礼,满目如火的红色,崔妩站在崔珌身后,看向她时那个挑衅的眼神。 崔雁揪着崔信娘的袖子,唇都要咬破了:“阿娘!崔妩就是讨厌我,她是故意嫁给谢宥的!” “她能嫁那是她的本事,不过谢家能让她踏进门,咱们从前还是太保守了。” 早知道谢家不忌讳低娶,她就将女儿先一步推上去了。 “现在也还来得及,”崔雁眼下还挂着泪,神色却有几分得意,“崔妩在谢家很快就没法立足了。” “嗯?” 崔雁立刻将王氏偷人,崔妩要上堂作证的事说了出来。 崔信娘不是傻子:“崔妩巴着谢宥才是要紧事,她怎么会想不开去偷人呢,这事不好取信。” “阿娘你忘了,她不是生不出来吗,谢家大夫人把通房都拨到她园子里去了,她会不会是着急……” 崔信娘心念一动,是啊,崔妩若是生不出来,铤而走险想去借种呢? 毕竟从崔妩成亲那日起,崔信娘就动了手脚。 崔信娘年轻时是家中独女,连夫婿都是入赘,对她事事听从,是以性子比别的女子多几分刚强,养出的女儿也一样心高气傲。 当初雁儿非要嫁谢宥,甚至扬言要投湖,崔信娘当然只能帮她办。 可劝谢家换亲显然晚了,只能走填房这一条路子,那崔妩就必须得死。 不过这才一年,崔妩会这么急迫吗? 崔信娘道:“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你都当是假的,咱们不但不能落井下石,还得帮着崔妩。” “为什么!”崔雁扬起的眉毛把眼睛吊起。 “她到底姓崔,不管怎么样,都绝不能因为偷人这种丑事被谢家休弃,到时候牵连你的名声,那填房的人选定然不会再从崔家考虑。” 闻言,崔雁只能负气答应。 可她还是不甘心:“阿娘,那个崔妩就是故意的,我们跟她有什么冤仇,她故意气我!” 分明崔妩还不知道自己不能有孕,凭什么这么恨她们? “我的儿,别担心太多,二房是一辈子都起不来了,”崔信娘抚摸着崔雁的脑袋,“你想要的,阿娘都会帮你拿到手里,咱们慢慢来。” 就像当初,她杀了那个贱人,把刘选攥在手里一样。 说曹操曹操到,屋外听得丫鬟唤了一声“主君”,匆匆脚步即到了门口。 刘选脑门上还挂着汗,一进屋就喊:“信娘!” 崔信娘嗔怪道:“急什么,跟后头有人撵似的,雁儿在这儿呢。” “阿爹。”崔雁从阿娘的怀里起来,擦了擦眼泪。 “哟,孩子,怎么哭了?”刘选面色严肃起来。 “女儿没事,就是风迷了眼睛。”崔雁起身,借口回自己屋里去了。 “看你,教女儿见了笑话。”崔信娘其实喜欢刘选着紧自己的样子,嘴上却不饶人。 “女儿哪里会笑话我们,”他嘿嘿笑了两声,坐在崔信娘床畔,将一枚平安符塞到她手里,“垫在枕头下面,安神。” “这是哪来的?” “是去景德寺求的,”刘选捻了捻胡子,有些不好意思,“我问了同僚,他们都说这个寺庙灵验,见慧法师足足念了三个月的经文,我去云梦之前求,一回来就赶快去取了。” “我说你怎么大半夜地不回来,”崔信娘知道景德寺,能让法师念上三个月的经文,足见刘选费心之处。 她面上泛起红晕,偎到官人怀里,声音都娇羞了几分,“你怎么还信这个啊。” 第24章 刘选叹了口气,目光越过窗户,柔声道:“只要能让你睡好些,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甜嘴蜜舌的……” 但崔信娘就是吃这套。 成亲这么多年,刘选从未跟她红过脸,虽然仕途没甚指望,但对她是千般万般好,相貌又俊朗不凡,就算上了年纪,依旧是位风度翩翩的美髯公,比外头那些一到中年就大腹便便,谢顶缺牙的官吏顺眼多了。 且这个年岁的夫妻,多的是早已相看两厌,只有他们,仍旧恩爱如初,一切都没有变过。 “女儿到这个年岁,也该相看了,二侄女比她都小些,都已经嫁人一年……”刘选有些语重心长。 崔信娘打断了他,展现出治家以来一贯的专横独断:“她的亲事我心里自有主张,你不用过问了。” “你,唉……” 刘选在媳妇面前软弱不敢多言,其实他不问也知道,一大早把鲜鱼巴巴往谢府 送去,不就是冲着谢宥去的嘛。 季梁河码头边 几场暴雨之后,河水上涨,东风借力,河上白帆如翼,船桨翔舞,往来船只挤满了河面,排头的船上,货物堆积如山,吃水线都快到船舷了。 河上苦役如同蚂蚁一般,踩着搭在码头和货船之间的木板往来搬货,络绎不绝,一身白衣步出船舱,和船家结了银子,沿着落客的木板登上了岸。 画箱被人群撞得颠来倒去,徐度香抓紧背带,袖口上常年沾着洗不干净的丹砂、雌黄、雀青之色。 他仰头环顾码头,斗笠之下,是比大靖朝山水更为明丽的眉目。 十里长街市井连,水烟漠漠多棹声,这就是世上最繁华富贵之地,今日终于得见。 旁边脚店蒸笼刚掀,冒出一大团热乎乎的蒸汽,唬得徐度香往后退,戴青花布巾的大娘从斗笠下瞧见那张鲜嫩出众的脸,热情地招呼着: “官人,快来尝尝妾的炊饼,用得今春新面,早起亲手擀的,不好吃不要钱!” 徐度香低头避让。 “官人别走啊,您先尝尝嘛。”大娘见他是独自一人下船,起了戏弄的心思,搭上手来,“要是没地方落脚,上妾家里住去啊!” “不必,不必……” 他紧步往前走,袖子反被扯开了线,顾不得理论,头也不敢回,像是什么要被强抢的良家一样,引起周遭一阵哄笑。 “李婆,人家不吃你这套!” “还今春的新面,今春的面哪里就让你买着了。” “……” 徐度香直走出二里地,把哄笑抛在脑后,才在张家缕肉店前站定。 他先跟店家要了水漱口净面,将一路撞乱的仪容整理过了,才走进食店。 正是午饭的时辰,店里生意火热,早就人满为患。 徐度香本想换一家食店,却被热情的店小二拉住。 “官人吃点什么?咱们店里最出名的就是茭白鲊、酒蒸羊、炒鸡蕈……就是正店里酿的好酒都有。”店小二给他腾出了个位置,擦拭着桌案的间隙,嘴比知了猴振翅还快。 “一碗胡饼、一碟煎白肠。”徐度香只得入座,顺带打发掉凑上来帮闲跑腿的。 “好咧!”店小二高应一声,动作灵巧地挤进了后厨去。 上菜之前,就有货郎钻进来,问徐度香要不要花啊粉啊,见徐度香身旁摆着画箱,还把颜料拿出来让他瞧,连卖唱女甚至妓女都上来搭话,徐度香烦不胜烦。 这季梁城里,处处都是生意。 “去去去,这儿没你们的生意。”上菜的店小二把人都打发走了。 徐度香也算得了清净,嘴里嚼着胡饼,看着季梁河上点点白帆,思绪走远。 季梁河两岸人流如织,天下财货十之五六、帝国的繁华绮丽咸集于此,京城居,大不易,他能在这儿站稳脚跟吗?又能找到妩儿吗? 那一抹倩影又在心头晃过,饿了大半日的胃口顿觉索然。 当初崔妩一去不回,没留半句话,这些年为了找她,徐度香走遍了大江南北,一边卖画一边打听,却始终不得音信,后来还是在西北边陲见到了一位武将,他说季梁可能有消息。 正发着呆,肩头就被人拍了一下。 “这位官人,那边贵人相请。” 徐度香回头一看,是一个戴幞头,穿着窄袖袍的壮汉,身着蒲鞋,一看就是给富贵人家赶车的豪奴。 “请我?”徐度香指自己。 周卯点头:“是。” 他初到季梁,人生地不熟,怎么会有人找他,莫不是作局行骗? 徐度香思及此,正色道:“既然相见,还请贵人自己出来相见吧。” “娘子说,杭州故人,不便在外露面。” 杭州故人……妩儿?! 第013章私会 徐度香跟着周卯去了食店后楼的僻静房间。 这儿要价不菲,不容妓女小贩之流踏足,和前店热闹是两样光景。 甫一进门,看到桌上的菜,徐度香先热了眼眶,无甚金贵,都是故乡菜肴。 桌边盈盈立着一绰约长挑的女子,帷帽遮面,通身素色,宛如水中青莲,虽看不清脸,可徐度香的心已经急跳起来。 周卯道:“娘子,人带来了。” “嗯。” 只听这一声,徐度香不由自主就往前走了一步。 待周卯退了出去,那只纤白玉手方取下遮面的幂篱,朝他宛然一笑:“子夷,好久不见。” 第25章 久梦成真,徐度香疑心仍在梦中。 眼睛睁了又闭,打量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唤一句:“妩儿?” 崔妩点了点头:“是我。” 是她! 真的是她! 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他又惊又喜,“妩儿!” 他貌若好女,眉眼比他的画还要绮丽几分,此刻眉眼中乍现惊喜,样貌灼灼生光。 “妩儿,你、你怎在此处?不……不是,这么多年,你去了哪儿?” 见他神情激动,崔妩先邀他落座,将一块鱼肉夹在他碗中:“打听到你来了季梁,特意候在此处,一路过来饿了吧,先吃饭。” 徐度香哪里吃得下,眼睛一直盯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你……变了许多。” 记忆中,那双倔强的眼睛不见了,变作温润如水,如同晨雨之后日光照进山中湿雾,那短短一瞬间琥珀色的清光,熹微柔照。 曾经他蹀躞在山中,见到此景,再顾不得饥累,将画箱摆开,试图将这美景留在纸上,可笔再快,终究追不上雾气散去。 雾色里的晨光只得一瞬,眼前的崔妩才是活生生的,霁光浮瓦碧参差,瞳仁明亮,含泪一般。 她浅笑道:“阔别多年,怎能不变呢。” 徐度香痴痴看她,伸出了手:“妩儿,这些年,我为了找你跑遍了大江南北……” 桌上的手立刻就撤开了,崔妩不笑时,眼中寒光冷冷:“子夷,我已经嫁人了,你可知道?” 徐度香面色一僵,心跟被针扎了一样。 他当然知道,不管是在西北遇到的那个武将,还是她的年岁、如今装束,都在提醒他,妩儿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 提早知道了,不至于在此刻失态。 “那你此行来季梁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寻我。” “不……我是为了来寻你!妩儿,我不想害你,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很好,嫁进了谢家,一切都很好。” 崔妩越说,对面的脸越低得瞧不见。 “罢了,同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事?” 说到这些,徐度香就自在多了,刻意忽略眼前的久别,和她说起游历各地的风土人情,还将画箱打开,把沿途一幅幅画展开给她看: “这是一个叫硭宕山的地方,刚下过雨,晨雾里的阳光美极了,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可能是又累又饿昏了头,就冲了过去,差点跌到坑里去……” 崔妩含笑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房中气氛如同老友相聚。 可是话再多,也有聊尽的时候。 “子夷,我该走了。” 崔妩冷不丁开口,徐度香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好……” 他收起手上的画,而后看着她起身。 “既然同在季梁,往后还能常见一见……”脱口而出的话,徐度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崔妩停住脚步,让徐度香忍不住大胆猜测。 她会不会答应? 外面就是季梁河,若是她愿意跟他走,即刻就可以登船离开,他有一门手艺,总能养活两个人,到天涯海角都不用怕。 相爱之人,本该携手。 “可是子夷,若与你多见几面,便是私通外男,我会死的。” 她慢慢说出这句话,揉碎了徐度香的心肠,将期望全冰冻住。 崔妩继续说:“谢家是大族,我已嫁为人妇,就是出这趟门来见你,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教人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何还来?” “因为……我不忍,子夷,你别耽搁了自己。” 徐度香满腔酸楚噎住了喉咙,再说不出别的。 “今日与你一别,往后……莫再相见了。”崔妩话中似有万般无奈,眼下泛红,徐度香看她低头 打开了荷包,将一枚玉佩取了出来,“这个……还给你吧。” 指甲如同打磨过发光的粉贝,让原本成色一般的玉佩都温润细腻了许多。 这是徐度香阿娘的遗物,但他送给崔妩时并没有说。 “送出去之物,我不会再要回来了。” “将它给徐家真正的息妇吧。”崔妩将玉佩强塞到他手里,“你可也有东西给我?” 她指的,是徐度香曾为自己画过的画像。 徐度香十指扣住画箱,绷出了青筋:“妩儿,就当……当给我留个念想吧,为了你的清誉,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他面容姣好,此刻巴巴乞求,瞧着好不可怜。 “那便……留个念想吧。” 崔妩话已说完,终究是转身走了,错身之时,徐度香唤道:“妩儿……” 她站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瞧着他。 徐度香再说不出自私的话来:“无事,妩儿,我……知道你平安就好,我不打扰你了,往后好好的。” “妾同祝郎君,岁岁安宁。” 门开了又关,只剩徐度香一人。 苦苦几年求索,只得一声告别。 离开厢房之后的人戴上了帷帽,脸上一扫哀戚之色,朝妙青抬了抬手,隐在周遭守卫的人随即退去。 “妩儿……”门又被打开。 “娘子,刚刚奴婢好像看见三郎君的同僚了……” 第26章 徐度香和妙青的话重叠在一起。 崔妩立刻反应过来,转身朝开门之人伸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屋里推。 臂力之大,把徐度香掼在地上。 市井里混出来的人,下手也黑得很,这一招“砸狗头”尤为擅长,只是“砸”的动作被她忍住了。 徐度香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更见她目带腾腾杀气,陌生得教人害怕,他仰躺着,愣愣不敢说话。 “对不住,吓着你了。”崔妩收回手。 “没……没事。”他摸了摸生疼的喉咙,有点后怕。 “季梁人多眼杂,我只是害怕你贸然出来被人看到,才着急了些,”崔妩的语速很快,不给徐度香说话的机会,“子夷,无论如何,别再见了,莫让我为难。” 说完,转身就走了。 妙青紧跟着,不时回头盯着还未站起来的人,说道:“娘子,如今杀了徐度香,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徐度香刚到季梁,人情空白,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易如反掌。 “他既然答应了,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徐度香也算无辜,崔妩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不过,他手里的东西太多余,还是毁了吧。” “是。” “刘选呢?” “刚刚老虎巷的人来报,他带着掌柜正在布行查账。” 大房的生意一直是崔信娘把持在手里的。 “看来崔信娘的身子很不好,走吧,我得去求他办一点事。” 存寿堂中,谢溥在等着谢宥。 这几日谢宥就跟住在度支司一样,崔妩出门这日,才算查清了眉目。 元瀚传话:“郎君,主君来问了。” 谢宥知道,谢溥这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抚平伏案压皱的衣袖,“来得正好,搬上这些账册,去存寿堂。” “是!” 存寿堂里,谢溥已经在等,见儿子带着一堆账册过来,问道:“弄清楚了?” “应是如此。” 谢溥目露欣慰,谢家长子不屑,次子平庸,只有这个儿子,行事主张有先贤遗风,让谢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家下一代是不用担心了。 “去岁西北军费所费靡巨,先是大雪压塌了半数的马棚,又逢动乱起了几场大火,粮仓都少了,战事未起,朝廷的银子流水似的往西北去了,运河、堤坝、修西南栈道……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事反倒耽搁了……” 度支司多的是各路派来送礼问安的人,一面解释账目上数目不合之处,只要合情合理,虚冒不大,度支司也会放过。 但谢宥今年新官上任,送来度支司的礼物一概拒于门外,人是一个一个进屋子里受他问话的。 答话的第二日,各路就收到了要将所欠银钱补齐的消息。 西北的账目颇大,还须时日,王靖北估计是收到了风声,先发制人。 听罢,谢溥手中的茶一直没喝,沉吟了许久,“所以,这就是王家的目的吗?” 王氏偷人的事,王家处置得如此蹊跷,怕也是王靖北知道谢宥会查出事来,来了个先发制人。 上朝咬定谢家是为了王氏的事公报私仇,本是大义灭亲的事就说不清了,官家定然另选朝官侦办此事。 只要王靖北搞定了人,这件事说不得就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况且度支司今年的作为得罪了不少人,谢宥的作为,就是谢溥的授意,各路怨声载道,谢家不会好过了。 谢宥道:“缔结高门,本来就是船大难掉头的事。” 在外人眼里,两家该同气连枝,王家贪墨军费,谢家定然在其中包庇,可实则两家这些年政见逐渐不同。 王靖北居功自傲,意图把文官为重的局面掉转过来,谢家一向为文官魁首,更无结党营私之意,不会包庇姻亲,两家本该泾渭分明。 “你息妇呢?”谢溥记得到时崔妩要去季梁府回话。 谢宥道:“元瀚,去请娘子过来。” “主君、郎君,夫人还未回来。” 谢溥不快:“这时候她出门做什么?”谢宥的视线同样投了过来。 这元瀚却不知道,只说:“是郎君您让她出门的。” 他让崔妩出门的? 崔妩是刻意在谢宥忙碌的时候提的。 她记起崔雁来那一日,自己离开书房没过多久,官人就往存寿堂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徐度香到了季梁,她赶着出门,在院门口堵了他一回。 “妾嫁妆里有枚金钗掉了颗宝石,想去官巷花作行把石头再安上去。” “若是去晚了,那位金玉师父怕是就离开季梁城了,可如今外头闹得风言风语,妾不想一个人出门,官人何时得空,陪妾一起去好不好?” 崔妩知道他肯定不会答应,但也不怕他会生气。 当时谢宥的神思还在账册之上,对崔妩说了什么未多加在意。 “无所谓。”他连眼神都没有抬一下,“你做主便是。” 虽然知道谢宥不会在意,但见他万事心中过,半点不留心的样子,崔妩还是不痛快,又想到他对自己拿王氏做比之事的回避,更加恼他。 谢宥已经继续往前走了,晚些怕是连自己刚刚跟谁说的话都不记得。 “妾谨遵官人吩咐。” 崔妩一转身就冷下脸来,果断离开了。 第27章 当时元瀚跟随谢宥,迎面见到崔妩冷脸走了出去,是以记得格外清楚。 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提一嘴,娘子似乎在生郎君气这件事。 经元瀚一提,谢宥想了起来,道:“是儿子准她出门的。” “都什么人跟着?” 元瀚说了两个管事婆子和马夫的名字。 谢溥摆摆手:“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去回一回话也就算了,这个案子该就事论事,朝堂上莫要乱了阵脚,秉公处理就是。” 第014章添香 一回到家中,崔妩就见一箱箱账册抬了回来。 看回来的方向是存寿堂,她猜测大概是查出眉目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妇人有资格过问的。 谢宥负剑于庭中,他身着窄袖胡服,是平日少见的利落,额发微湿,眉眼中晴川历历,濯水一般。 见娘子回来,他问:“钗子修好了?” 她摇头:“金石师父说要费些时日,钗子就留在行里了。” 说完回屋更衣去了。 谢宥眼神追着崔妩,等人消失在隔扇之后,才收回视线。 元瀚看着托盘里帕子,往日练过剑,都是娘子绞了帕子给郎君擦汗,今日是怎的,难道让他来? 三尺青锋“唰——”地收进剑鞘,冷不防朝元瀚丢了过来,他手忙脚乱的抱住。 谢宥将擦过汗的帕子丢回托盘,也走了,只剩元瀚抱着剑,有些莫名其妙,这两人算不算闹脾气了? 不可能,郎君从不与人斗气,该是娘子一个人生郎君的气吧。 但是为的什么呢? 只可惜挠破头,也没人跟他解释。 黄昏前又下了一场雨,一扫闷热 ,给屋中送进阵阵凉风。 一整日谢宥都没有再往外走,忙活了这么久,账目的事有了眉目,后边就不用着急了。 “去问问晚饭摆在哪儿吃。”谢宥突然说了一句。 元瀚后知后觉郎君实在跟自己说话,“啊……是!” 前后没有一盏茶的工夫就回来了,答了一个“随便”。 元瀚眼睁睁看郎君的面色凝固下来了,嗫嚅道:“小的也问过,但枫红那丫头就是这么说的。” 他听到的时候也很茫然。 谢宥低头沉默片刻,道:“知道了。” 不过,头一次见郎君被人晾着,元瀚赶紧撇过头去憋着,快步出了书房。 两个人一直撑到晚饭后,谢宥洗漱过后回了内帏,又不见了崔妩。 平日里都是娘子凑上来对他嘘寒问暖,今日一想找她,总不见她人,将她小暗阁里的玩意儿搜罗了一把,还是跟原来一样,谢宥转头问:“娘子呢?” 枫红道:“回郎君,娘子在西厢罗汉大漆桌那儿写字呢。” 谢宥身子刚挨着床沿,又站了起来。 见郎君真往西厢去了,妙青着恼地扯了扯枫红的袖子,“就你嘴快!” 她嘴快怎么了?枫红莫名其妙。 崔妩捻着笔管,正在琢磨下一句,就听到外头动静,赶忙将写好的字团了扔到一边去。 “在写什么?”谢宥转了过来。 他身着一袭檀褐色广袖道衣,丝绸暗光下可见精致纹路,行走时衣袂飘飘、风姿隽爽,也只有他这样的身量,才能把这衣裳穿得如仙人临世,颇具先晋遗风。 崔妩瞧着,连气都不想生了。 但他来得不是时候。 “只是突然想练练字,”她低头咕哝,“官人,你若是困了就先睡吧,不用等妾。” “无妨,我还不困。” 崔妩心道我管你困不困,我这儿有正事要忙呢。 她抬头,谢宥已经消失在眼前,随即身后一副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拿笔的手也被握住。 “这个字不是这么写的,看我运笔的力道变化……” 他放低声音温暖低沉,长长的手臂环上来,再想到那张讨人喜欢的脸,让人哪里还有写字的心思,只想窝到他怀里去,逗引得他丢盔卸甲才作数。 可惜崔妩现在并未有闲情,在谢宥看不到的地方,她并无喜意,反而格外困扰。 生硬,太生硬了。 想讨好她也不用这样,这人今晚是打算一直赖在这儿了吗? 手被谢宥带动着,崔妩的眼珠子从左边溜到了右边,想不出借口把人打发掉。 想归想,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瞧这个人还有什么招。 谢宥其实摸不准崔妩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对自己冷下脸,但那种微妙的变化还是令他不安。 她生气时,两个人之间像隔了一层薄纱屏风,谢宥能看见她的一举一动,却靠近不得。 他凑上来时,其实有点担心阿妩会推开他。 所幸,她没有。 “你在听吗?”他感觉怀里的人有点走神。 “在听。” 胸膛前的脑袋动了一下,答他一句,像风吹过毛茸茸的稗子草,发丝挠在他的心口。 说完,她的手终于跟上了谢宥的手。 谢宥唇角带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练字了?” 说来奇怪,崔珌写得一手好字,身为他的亲妹妹,崔妩的字却寻常,一手簪花小楷,诗文也不甚通,母亲对此多有不满。 但照母亲的性子,阿妩就算是才女,她也会不满阿妩只学吟诗作赋,不学半分持家。 第28章 舅姑对息妇总能挑出错处。 阿妩自有自己的好处,谢宥并不想苛责她去当一位才女。 “行了,官人,妾自己再琢磨琢磨。” 谢宥松了手,崔妩果然认认真真写了起来,他站在一旁,反倒没事,心里的话倒腾了几个来回,终于开口:“先前你说那事……” “什么事?” “你说若是你也如王氏一般,我会如何。” 她闷声闷气:“官人不让拿来比,妾自然不敢造次。” 她果然是为这件事生气。 谢宥斟酌说道:“阿妩,那日是我口气重了些,不过遇着此事,生气自是人之常情,我们既为夫妻,便该以诚相待,方好长久相守,彼此不辜负,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往后若我犯了同样的错,你自然也可以生气,我绝不会有怨言……” 崔妩听懂了,若她出了和王氏一样的事,他定然生气,但崔妩同样也可以生他的气。 但这怎么能一样。 就算谢宥来日纳了妾,她再生气,于他也是不痛不痒,外人还道一声风流,可自己若陷于此事,就是□□无耻,身败名裂,到时浸猪笼、沉塘,都是万众叫好的事。 就算他宽和不计较,留命归家,往后夹缝里求生,就不可怜了吗? 他不过是温和一点的谢宏罢了。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崔妩的心跟坠了石块一样,沉了下去。 看着她运笔不稳,谢宥道:“心乱了,就别写了。” 她怎么还是不高兴,自己是不是又没有说对话? 崔妩黑瞳沉沉:“谁说只有心静时才能写,旷达豪迈者写就草书,写,妾就不能写心乱书?” 谢宥竟不知自己娶了一个小无赖,无奈道:“胡搅蛮缠。” 崔妩看透了,自己拖拖拉拉不去睡觉,他也不会走。 她索性将笔一丢,回身直接蹦到谢宥身上去,“不写了,睡觉去!” 谢宥怕她摔下去,赶紧抱紧,“这又是何做派……” 崔妩这一蹦,才看到他耳朵已经红透了。 还以为这人直接抱上来,有多游刃有余呢。 “那放妾下去。” 她松手,谢宥反抱紧了。 “罢,外间无人,就这一回。”他来时遣散了屋里的人。 她凝视着夫君耳尖的红,还故意凑近呵气:“没人,你把人都遣走了?” 一想到谢宥来时就琢磨着来赔礼的事,还提前把人遣散了,崔妩就有些忍俊不禁,那点气瞬间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两个人对视着,谢宥的耳朵更红,轻咳一声:“走了。” 他一路走得稳当,崔妩在怀里仿佛没有重量一样。 一路上灯一盏盏灭掉,光亮逐渐暗了下来,崔妩真有些困了,眼睛一开一阖,看谢宥把最后一盏灯灭了,黑暗彻底环抱住两人。 床帐微动,夫君睡到身侧。 可真睡到了床上,崔妩又忍不住琢磨琐事,时间紧迫,有些事还是得早日布局才好…… “今日去做什么了?”谢宥感觉到她走神,手掐上了她的脸。 “官人你已经问过了。” 谢宥目光如炬:“只去了官巷?” 她打了个哈欠:“不信就把跟出去的人都招来问问。” 见她又不耐烦,谢宥便不问了。 衣带被轻扯开,谢宥俯身,把娇柔的身子抱压住,脸埋在崔妩颈侧。 崔妩迷迷糊糊的,手指揪上他肩头的衣服,“官人,不是初一十五才……” 她说到半道清醒过来,猛地闭了嘴。 但是晚了,抱她的动作停住,谢宥退开,躺在了身侧。 “官人,妾忘了……” 她会忘,是因为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反观自己今夜作为,也显得急色。 “无碍,睡吧。” 虫鸣蛙噪,已是深夜。 崔妩从这床被子钻到那床,环着谢宥的腰,安然枕到他肩上,昏暗的室内,有几声响亮的亲吻。 “睡罢,明日,咱们……” “嗯。” 高的那个影子满意了,低头也亲了亲怀里的人。 第二日谢宥上值去,崔妩才得空捡回那团纸。 摊平了,将昨夜想到的誊抄在新纸上,直写到日头西斜,才停了笔。 “让那些帮闲的分给各瓦肆里的评书、傀儡戏、杂剧的,过几日升堂之后,就说这两出戏。” 旁的,她还得费些时日去编。 妙青领了命,一边往外走,一边看娘子写的话本,嘴里啧啧称奇,冷不防就撞到了人。 “哎哟!不看路长一对儿招子干什么,出气使啊?” 一听这叫声,抬头看果然是撞到了春柔。 妙青双 手往腰上一叉:“撞的就是你,乱晃什么,又想跑哪儿做鬼去?” 因着春柔平日做派,藻园里就数两个人最不对付,妙青的性子不比枫红和煦,当下就回了嘴。 “我是大夫人藻园里的,比你们这些在屋里伺候的还体面,哪儿就有我去不得?” “也别什么事都搬出大夫人来,大夫人可吩咐了,园子里不许说大房的事,就你到处胡言乱语,这不是带头打大夫人的脸? 走啊,咱们一块儿去大夫人面前分辨分辨!看你那些小姐妹会不会包庇你!” 妙青扯开大旗,拉着春柔的手就要往青霭堂去。 第29章 春柔可不敢去,身子拼命往后倒。 “松手!松手!” 妙青如她所愿,春柔失了平衡,屁股结结实实撞在了地上。 “唉哟——” 她半点身子都痛麻了。 妙青拍拍手,笑道:“以后小心点,再遇到你姑奶奶,绕道走!” 说完,大摇大摆地出去了门。 春柔艰难地爬起来,看向妙青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呸——整个土匪做派!” “还有闲心看话本子呢,等着你跟你那主子一块儿被扫地出门吧!” 第015章开堂 升堂前一日,崔妩去了一趟季梁府。 季梁府还是有些体面的牢房,就如王氏待的这一间,打扫得很干净,干草和老鼠都没有,甚至支了一张小木床,除了昏暗些,没什么不好。 不过王氏自幼锦衣玉食,住在这种地方,对她也算折磨了。 崔妩抱臂站在外边,白嫩的手指轻敲牢门,“季梁河上,听说有嫂嫂的铺子?” 王娴清迟疑了一下,随即明悟崔妩的意思,点头道:“有两间,都是哥哥给的嫁妆,你若是想要,都可以给你。” 她压不住唇角:“嫂嫂真这么大方?” 王娴清出身好,从不将银钱俗物看在眼里,“只要你能做到答应的事,给你又何妨。” “咱们先说清楚,王家和谢家怎么斗,我一个内宅女子管不了,如今就看能不能活你,还有你那个……情郎?” 王氏不算蠢,问道:“我哥哥和谢家是有什么事?” “现在没有,很快就要有了,他顾不上你,大嫂嫂只能自己顾自己。” 王娴清掐紧了自己的手,“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都是猜的,我相信,你也没想到情郎会突然出现在谢家吧?大伯正好想起去你的院子里瞧你,一切都刚刚好。” 不错,这件事确实蹊跷。 他出现得突然,谢宏来得也突然。 且从被捉到那日起,王娴清到今日都不曾与姘头见过一面,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谢家。 “这些我都不曾知晓,若是你见着他,帮我问一问,那日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谢家。” “王家都不肯让你们通口气啊?”崔妩嘴巴微张,似有些惊讶,“不过我乐意为大嫂嫂效劳,那人被关在何处了?” 王娴清摇头:“我不知道。” 妙青却打听到了:“娘子,那人关在了北面。” 东面,那可是最脏乱的牢房。 崔妩看看自己漂亮的绣鞋,叹了口气:“走吧。” “等等!”王娴清扒着柱子喊她,“你为了两间铺子,就肯背叛谢家?” 崔妩诚恳道:“你没穷过不知道,那两间铺子很挣钱的。” 而且季梁河上本来就有她的铺子,她的货船,再拿下那两间门面不小的铺子,她在商会里就更说得上话了。 一想到这儿,崔妩几乎要哼起小曲。 她半真半假道:“两家争斗不在季梁府衙,而是在垂拱殿里,你我只是被卷进来的两条小鱼儿罢了,配不上‘背叛’二字,这铺子实也到不了我手里,我夫君也要有进项,打点上下……” 谢宥……他真的会做这样的勾当? 王娴清迟疑道:“你真的……连他也能救吗?” “又不是让你现在给铺子,怕什么,难道还有比死更坏的结果吗?不过,你我之间的交易,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咱们互相拿捏着咽喉,你是知道的。”崔妩暗含意味。 王娴清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好,只要你能救他,这枚玉佩就给你,拿着它和我的手信,我所有陪嫁铺子的掌柜都认你。” 一直随身的玉佩被王娴清取了出来。 “嫂嫂怎么这么客气,”崔妩眼睛一亮,笑逐颜开地接过那枚玉佩,“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救了人,才能拿到我的手信,不然——” “好!”她脆声应了。 王娴清竟觉得崔妩有些豪爽的江湖气,也不怕到时候反悔的是她。 望着人消失在漆黑的甬道中,她又想起了崔妩刚嫁进谢家的时候, 成亲后第二日见着崔妩,她就落后谢宥半步,像是躲在他身后,说话从来低柔带笑,一板一眼地守着谢家的规矩,最是孝顺舅姑,就这样过了一年多。 若不是这件事,王娴清怕是永远都以为,崔妩只是低门嫁进来,小心翼翼在高门里侍奉舅姑夫君的可怜妇人。 她到底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呢? 两刻钟后,崔妩准备离开地牢。 才刚走到地牢门的石阶前,就见石阶上立着一个人。 摇晃的火把照亮他的武将紫袍,腰间金鱼袋,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门口唯一的天光,炯炯虎目潜伏在风雪之中。 崔妩稍一猜测,就知来人身份。 王靖北终究还是回来了。 “妾见过王大相公。”崔妩行了一礼。 昏暗火光中的女子宛若阶下青莲,王靖北眼中划过一丝惊艳,隐隐猜出了她的身份,“崔二娘子,久仰大名。”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他从何久仰,崔妩已经猜出来了。 “妾只是深宅妇人,当不得大相公此言。” “你来这儿做什么?” 敢自作主张来这个地方,他瞧这小娘子就不是一般人。 第30章 “家中到底不想闹到公堂,便嘱妾敢来探探嫂嫂口风,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崔妩出门用的就是这个借口,谢府的人数来数去,还是她来劝王氏更合适,但她心知这件事做主的不是王氏,而是眼前这个人。 “是吗?”王靖北说得异常玩味。 与他无甚好说,崔妩举步上了石阶。 石阶快走完时,王靖北突然开口:“你可认识徐度香?” “认识,那是一位画师,杭州时家慈曾请到他家中绘园林山水。”崔妩答得不卑不亢。 她所站的石阶矮他两阶,悍勇的武将身形更是如山一般,喷洒的气息犹如罡风,巨大的阴影之下,她娇小柔软,王靖北觉得自己轻轻一捏,她就能死于非命。 感觉到他的不善,崔妩未见半分支绌,只是静静站着,等他说话。 王靖北微微歪着头,他不说话时,就连帐下那些久战沙场的老将都会害怕。 可崔妩连睫毛也没有一丝颤动,能用无动于衷来形容。 好像不管眼前站着的是杀人如麻的武将、御极的天子,还是寻常百姓,她的神情都不会变化。 这样的人似乎是看透了这世间所谓的尊卑、强弱,不在意,更压不垮她的冷静。 一个小娘子,是真有胆色,还是不知者无畏? 王靖北抱臂:“钟娘子问你时,你怎答不认识?”是把人处置干净了? “当时若是说认识,怕是平白要被她攀诬上,折了清白。” “原来如此,是钟娘子冲动些,那不是她的本意,崔娘子莫怪。” 崔妩不受他这阴阳怪气的赔礼,道:“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可王靖北并未放过她:“在西北时,那位画师说自己苦苦找了你五年,崔二娘子倒是无情,嫁了人,只说他是个画师,连旧相识都不敢认吗?” “未必找的是我,大抵是旁的什么人,大相公要是有心,也可以帮他找一找。” 崔妩问过徐度香,他找她时从未说过闺名,毕竟男子与女子不同,闺名多只有家中亲近之人知晓,拿名字去问没什么用。 王靖北会知道找的人是她,只能是徐度香透露了她的籍贯出身。 王靖北定定看她一阵儿,突然笑了,“北地有一种草,胡人取名勃罗。” 崔妩垂下眼帘,这人叽叽歪歪的,废话怎么这么 多。 “看似无害,实则有毒带刺,吞下去会把喉咙扎穿,跟你很像是不是?” 他踩下石阶,和崔妩站在一块儿, “不,该说你比勃罗强,不止戈壁,到哪儿都能活,不过崔二娘子小心,怕是早晚要被人连根拔起来。” “妾谢大相公提点。” 崔妩再行了一礼,径直朝外走去。 案子查了几日,季梁府终于要开审了。 一大清早,草叶还挂着露水,崔妩在马车里打起了哈欠。 谢宥不能陪着同来,叮嘱了她一夜,今日早起还在说,她从不知道这人能这么啰唆。 季梁府衙门外头已经聚满了人。 这是整个季梁城难得的热闹,没事干的人一早就来占位置,听完了才好拿去当谈资,得人请一碗水酒,在脚店瓦肆里把故事绘声绘色地传出去。 衙差横起木杖,费力将看热闹的人挡在大门之外,远远看去,公堂那头只有零星几句话传出来,这个距离,勉强分清男女而已,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现今审到哪儿了?”她从帘子一隙往外看。 “刚开审一会儿。” “传证人——” 传令衙差跑出来传话:“娘子,府尹传您了。” 崔妩戴上帷帽,薄纱垂下遮住了面容,搀着妙青的手下了马车,从侧门进去了,正门瞧热闹的百姓都没注意到。 然而她刚下了马车,石狮子后就有一个人站出一步,朝这边看来。 妙青眼尖,先看到了人。 “娘子,是徐官人。” 隔着白色帷幔,崔妩见到那张模糊又熟悉的脸,眼睛微睁,心急跳了几下。 他怎么来了! 徐度香也不想突然出现惊吓崔妩,但是她居于深宅,自己不得拜见,王谢两家的案子又闹得满城风雨,他才想着来季梁府衙碰碰运气。 说来这几日也是倒霉,与崔妩分别之后,他本想去寻城里的店宅务赁一间屋子,再将以后的事从长计议。 没有赁到屋子之前,他凭着路引去了临安会馆借宿,和礼部待试的学子住了一间屋子。 那位学子看到他的画箱,问了几句,同他说起画院马上要举办画学考,若入选了,不但分屋子住,每月还有两石禄米,到时也不愁吃喝了。 徐度香确实心动,问该如何报名。 “你有这样一手,通过考试定是不难的,只是这报名确实是个坎。” “那要怎么越过这个坎?” “要么,给画院学谕一点好处,要么,攀点关系,让权贵将你送进去。” 只可惜徐度香既没钱更没权,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但他听闻画院中汇聚了当世的丹青圣手,若是能入院学习,于他定大有进益。 那学子上下扫了徐度香一眼,道:“徐兄可成亲了?” “没有。” “那就好办,徐兄一表人才,我倒是有条门路,定真公主府的内宦与我相熟,可为你引荐……” 第31章 “你在胡说什么!” 徐度香自忖顶天立地的男子,怎会的屈居在女子裙裾之下讨生活。 这种腌臜勾当,说出去都是愧对天地父母! 两人谈不拢,一时无话,各自睡下了。 结果半夜耗子打翻了油灯,窗户进风助了火势,把半间屋子都烧了,徐度香的画箱也没能幸免于难,就连妩儿的画像……他都没能救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是谁的责任,临安会馆已不愿留他。 徐度香没了住处,身上没剩多少银钱,连画箱都没了。 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临安会馆外,得一位同乡帮助,予他留宿,本以为是他乡遇故知,没想到又是一出仙人跳。 若不是他走南闯北有些身手,翻过院墙,不然怕是人要被抓住,冤到衙门来了。 只是这一回,是分文也不剩了。 在季梁城人生地不熟,举目四顾,徐度香再找不到能求助的人。 知道崔妩会在衙门露面,他虽未想清楚,还是想过来见一见。 待远远看到了人,他却无法再走近一步。 身为男子,他既无法开口跟她诉明难处,更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她面前去,伤了两人的名声。 终究,徐度香只能目送她进了季梁府衙,叹了一口气。 迈进了门,崔妩悬着的心才稍稍回落,低声问妙青:“谁管烧他画箱的事?” “定力院那头管赌局的蕈子,半夜潜进临安会馆把画箱烧了。” “让人过来把他带走!再给他置办一个画箱,送离季梁城!” 妙青忙应下,寻借口离开了衙门,快步往城东南定力院去了。 另一头,度支司衙门外,一身紫袍的谢宥让元瀚将马重新套上。 他终究没有放心下季梁府衙这边,骑马过来了。 第016章乱粥 季梁府正门对着喧闹的大街,一迈入府衙之中,立刻幽静了许多。 脚下石砖已历千年雨雪风霜洗刷,棱角变成圆润的起伏,天井开阔,照亮了两边“肃静”和“回避”的牌子。 时任季梁府尹的不是别人,而是官家的第三子赵琨,乃已故皇后所出,其人俊朗不凡,洞察,朝野之中久有贤名。 赵琨下首还坐着一位锦衣玉带的小公子,明眸皓齿,面如满月,红色丝带系着头发,坠下一串长寿宝玉,光彩夺目。 这人名气也不小,是皇帝第六子,名唤赵琰,今年不过十二岁,其母荣贵妃最得官家宠爱,统御六宫,地位与皇后无异。 赵琰今日出现在此,也是为了凑一凑这举城皆知的风月案的热闹。 日晷上已是正时,赵琨一拍惊堂木:“升堂吧。” 威严庄严的喝堂声过后,谢宏、王娴清和姘夫一齐被带到了公堂之上,本朝不兴跪拜,三人皆是站着回话。 “堂下何人?” “草民李沣,真定府常山县人,拜见三大王。” 谢宏和王娴清同样报了自己的名讳身份。 “王氏,你与的李沣可是私会?” 王娴清跪下,凄然道:“妾与他根本不认识。” 谢宏暴跳如雷:“你若不认识,作甚要和他抱在一起?” 李沣仍旧说自己是误闯,并未和这位娘子抱在一起,不知谢宏为何攀诬。 赵琨也看过卷宗,见三人各持一说,只能传证人。 崔妩走到堂上时,王娴清的贴身侍女正在回话:“当日夫人刚吩咐完小厨房给庆哥儿和秋姐儿做樱桃酥山,吩咐奴婢去摆好香案,预备下剪子和小筐,院里供的观音像要换新鲜的瓜果,娘子要亲自去采…… 院里有哥儿和姐儿,若是娘子真想与人私会,定然不会在院里,更不会挑酬神这种到处是人进进出出的日子……” 谢宏愤然打断:“正是有人进进出出,这奸夫才好浑水摸鱼混进谢府!什么采瓜摘果,我瞧是要钻进林子里私会去吧!” “奴婢发誓,绝没有半句虚言!” 崔妩不理争执,上前掀开帷帽,朝堂上主审行了一礼。 “妾见过三大王。” 大门外的百姓,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根本不知道上来又是什么人。 看到崔妩面容的那一刻,赵琨掌中惊堂木顿了一下,朝来听审的赵琰看了一眼。 赵琰也看了过来,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二人对视,显然都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赵琰撇过脸去,拨弄起手边的宝石穗子,视线在崔妩身上几番来回。 崔妩察觉到他的视线,余光扫见一个珠玉样的少年,瞧着比庆哥儿大不了多少,看衣着就知道,又是皇帝的哪个儿子。 赵琨心道只是巧合罢了,眼下还是审案要紧。 惊堂木拍下,他问道:“崔氏,王氏说你能证明她没有与人私会,本府问你,王氏与李沣相会那日,你在做什么?” 崔妩似被惊堂木吓到,双手紧紧掐着帕子,道:“三大王明鉴,大……大嫂嫂平日里很照顾我,可是当日府里最忙的就是妾身,整日身边都跟着人,从未去过恩霈园,只知道当日出了事,知道的时候已经是晚饭之后了, 不过妾查问了当日府中往来下人,得知这位官人不是府中下人,府里也没人见过,大抵他从前没在谢家出现过。 谢家很大,后院更是曲折萦绕,他能避开人摸进恩霈堂,怕是要有内应才成。” 第32章 她说的都是实话,并无作伪。 毕竟眼下身为谢家人,当然不能为 王家说半句好话,但也不能把王氏往深沟里推,只能打马虎眼。 两个出身宫中的皇子听出来了,这瞧着柔柔弱弱的崔二娘,原来是个三不沾。 这样说哪边都不得罪,把事儿全甩了出去。 这哪儿什么证人,不过是受命不得不来回几句话罢了。 赵琨皱起眉:“谢宏,崔二娘子的话你也听见了。” “崔二!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崔妩后撤一步,避开野牛一样撞上来的谢宏。 谢宏怎么说也是谢家长子,耳濡目染,又受鸿儒教导,举止仪表不该如此没有礼数,王娴清的事真就给他如此打击? 她微撩薄纱,看到谢宏那双红得出奇的眼睛。 他吸着鼻子,手颤抖着,想摸向腰间又克制住。 “妾并未说嫂嫂与外男不相识,只是并未当场见着,没法子才上这公堂来,大伯何必冤枉妾?”她皱起眉,自己还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呢, “此案干系重大,其中利害哪是妾一介妇人敢担的,知道的自是无有不言,不知的一句也不敢乱说。” 谢宏多番咆哮公堂,现在被衙差压住,呼哧喘着气,嘴唇哆嗦。 赵琨见崔妩不过是来走个过场,懒得再理她,“李沣我问你,你出现在王氏房中,是不是有人把你绑进去了?” 李沣摇头:“不是。” “那就是有人把你骗进去的?” “也不是。” “如此,你是刻意去恩霈堂见王氏的?” 刚被松开的谢宏气得像又要扑过来,两侧的衙差盯住,他才忍住没有乱动。 “府尹明鉴,草民并非刻意去那儿,只是谢家实在太大,草民寻路不成,才误闯进了恩霈堂,却着实没有做谢大官人口中所说之事,他该是看花了眼。” “你敢胡说!你们分明认识!” 谢宏敢指天发誓,两只眼珠子清清楚楚看到了,他们抱在一起,王娴清分明认识这个李沣,半分也不挣扎。 “三大王明鉴,不然这贱人怎么会衣裳都不穿,和个男人抱在一起!” 王娴清道:“妾当时要换一身轻便衣裳,才好去果林,若是真要与人私会,旧衣裳脱了就是,怎会去动那身粗布衣裳?这人突然闯进来,妾也吓坏了。” 谢宏恨得牙根都在响,还在撒谎,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敢拿你两个孽种的命发誓,你和他真不认识吗?” “肃静!肃静!” 赵琨听得头昏脑涨,赵琰却看得津津有味,他还问李沣:“你说是误闯,那你潜入谢家,原本是想做什么?” 李沣将头撇开,似乎不想作答。 “李沣,你可还要性命?” “草民不愿将此事在堂上说。” 赵琰来了兴趣:“现在不说,只怕朝不保夕,活不到想说的时候了……” 连崔妩都看了这恣意跋扈的小皇子一眼。 李沣顿了顿,似下了极大的决心,看向赵琨:“草民潜入谢府,是想求见当朝参知政事,谢大相公。” 堂中所有视线一瞬间都汇聚到了他身上。 赵琨问:“你见大相公做什么?” 他忽高声道:“草民有一冤案,涉及十年前被诛满门的叶家,想请大相公做主。” 叶家…… 赵琨停下了质询,不知该不该问下去。 叶家的事已经没有人提了,现在重新翻出来,是谁指使的?王家还是谢家? 外头的百姓也得听见。 顿时议论纷纷起来:“怎么又说到叶家了,还要做主?” “对啊,这不是姘头吗?” “叶家……是哪个叶家?”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事得有十年以上了,当年官家刚刚即位……” 外头议论纷纷,这边惊堂木又拍下。 赵琨环顾了一圈堂下所有人,除了李沣,都是一色的疑惑不解,等着他说下去。 赵琨谨慎,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你既有冤案,为什么不敲登闻鼓,告御状?” “官府、朝廷,草民都信不过!” “叶家的冤案,只有谢大相公能主持公道,若大相公也推脱,则举朝——无望!” 李沣眼中露出锋芒,身姿像一株轩昂碧树,哪里还见刚才畏缩的样子,赵琨更加相信,此人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的与人偷情奸夫。 崔妩听得嘴巴微张。 这话口气真大,这是直接申斥朝廷了,把谢家和大相公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也不怕人家下不来台。 赵琨额角青筋微跳:“那你便说说,有何冤情?” 被告成了原告,属谢宏最不能接受。 他眼睛又一次暴突发红,在李沣想将来龙去脉诉之于口时,他扑了过来:“什么沉冤昭雪,你们休想转移视线!” 李沣一臂按住谢宏,高声问道:“三大王真能执法仗剑,为叶家沉冤昭雪吗?” 赵琨当然不能。 法是驭民的,不是驭君。 龙椅上那位对叶家的案子不表露心意,谢大相公敢接吗?未必!他赵琨更不会引火烧身。 他还真担心李沣把案子说出来,让他骑虎难下,对于谢宏的突然暴起,他示意衙差不必阻挡。 第33章 “叶家的案子不受季梁府衙所辖,但只要你说,本王就能挪交到大理寺去。” 谢宏疯了一样,又要去揪王娴清的衣襟,“你们以为演这一出戏,别人就能信!” “我是亲眼看到你和那个野男人抱在了一起!” 王娴清盯着他的眼睛,“谢宏!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他才不疯!谢宏转身跪向赵琨:“三大王,只需立刻斩了这奸夫,看这贱人会不会伤心难过!” 别人不说,赵琨先斥责了他:“胡闹,季梁府是天子脚下,吏治清明之地,岂可不查清冤案便草菅人命?” “不若施与重刑,她定然心疼求情!” “罢了,不必重刑,我也绝不会求情,你杀个干净吧!” 谢宏回头,对上王娴清阴沉沉的眼睛。 第017章斥骂 王娴清一步步往外走,就是要所有人都听到,再传出去。 “不管你是做了一个梦,还是醉了一场酒,反正说出我偷人这句话,我就已经死了。” 说着,她扑哧笑了一声。 “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在想,当初嫁入你家,图的是什么呢!论才论貌,你只占废物二字。可当时人人都说,嫁到谢家好,你还是长子……哦!我想起来了,我图的只是一句:你家是清贵!家训说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谢家!清贵!季梁城多少人家夸赞你们满腹经纶,忠君为国,你谢家撑得好大一张脸啊!凭一句空话装点门面,不须金银,不必抛头颅洒热血,就想流芳百世,你说别家怎么没这么聪明?” “你疯了吗,胡乱攀扯些什么?” 王娴清揪出他的衣领: “我胡乱攀扯,人人都道我好福气,没有后宅腌臜,妾室闹心。谢宏,我问你,我身为王家女,嫁人之后,究竟福气在哪里?你答应的事,可曾做到一件? 女儿,儿子,我哪个没有生?我早了二十多年,用了二十个月,两次鬼门关里走,我以为拿命拼到了后半辈子的安乐,” 泪珠从她倔强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谁能想到,莫说是四十年,这二十个月里,你就耐不住寂寞,弄出了两个通房来,谢宏,我生孩子的时候,你是从侍妾床上爬过来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我到死都记得,你娘说的那些话,她们只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算不得妾室,可这些玩意儿,但凡哪个得你欢心,就敢来我面前张牙舞爪。 你护着,你娘更气我不驯,她要钳制我,要我卑躬屈膝,按着我的头,捂住我的嘴!要我抠心挖血,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 我的肉身已经拿来给你家生儿育女,出身也给你家装点门面了!偏偏我不是屋里搁的一张桌子,门头的一块匾,我是王家女儿,曾经马背也能上的人物,你敢要我忍气吞声! 你们谢家打量用不上了我了,三言两语就要夺我的性命!我告诉你,我不怕! 你和云氏!一个下作一个虚伪!我恨了那么久,该和你们斗到底! 这谢家夫人的位置,我早不想要了,你说!哪一房的女人你要扶正,我立刻跟她认亲,给她个上等身份,当你的正头夫 人! 是那个被你换过身份的暗娼,还是庄头送来的婆姨,这些都配得上你,都能当你谢家风风光光的长房夫人,主持中馈,把一窝子嗣教养出来。” 这些话大概在王娴清心里存了好多年了,今日终于一气说了出来。 甚至,外头凑热闹的百姓也听见了,原本以为案子走偏了,现在又拉回来了,也终于让他们听到了热闹,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谢家真有这条家训啊?” “这些有钱人家,怎么可能就娶一个娘子,肯定就是说着好听的。” “一个有钱人骗另一个有钱人,嘿嘿。” “……” “肃静!”赵琨将惊堂木拍下。 崔妩听着王娴清的自陈,心中叹了一口气。 只可惜惊堂木拍不醒谢宏的理智,他睁瞪着眼睛,越听火涨得越旺,形容十分可怖。 “你、你、不要脸的东西,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谢宏丧了神志,大声道:“去啊!把她生的孽种带上来!” 一听到孩子,王娴清登时崩溃。 “你敢!” “也该让你的儿女知道,他们的亲娘有多不要脸!一辈子别想抬起头做人!” “我跟你拼了!” 王娴清去拉扯谢宏,反被他甩在了地上,手掌擦在地上,拉出长长一道,皮肉俱烂。 李沣听着她的哭喊声,强抑住自己无动于衷,装作毫不相干的人立在一旁,旁观这场闹剧。 崔妩去将王氏扶起。 赵琨已经有些累了,王氏的两个子女到底要不要传到堂上来? 清朗沉稳的人声从一侧传来:“大哥,庆哥儿和秋姐儿已经回家去了,他们不会来的。” 堂中混乱,这声音如一泓清泉浇下,扑灭了焦灼扰攘的气氛。 崔妩呼吸停了一瞬。 官人怎么来了? 她慌得朝大门外偷看了一眼,只有拥挤着瞧热闹的百姓。 “谢三哥,你终于来啦。”赵琰似乎很喜欢他,主动寒暄了一声。 谢宥拱手:“三大王,六大王。” 听到谢宥把一双儿女又送回去了,王娴清松了一口气,谢宏冲上来揪住了谢宥衣襟:“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这样!” 第34章 为什么分明是王娴清做了错事,所有人都和他对着干! 谢宥看到崔妩要上前的意思,用眼神制止住她,才道:“大哥,此案还有可查的余地,三大王并非偏听一面之词就妄下裁断之人,既然你真的看见了,就不用担心会成冤案,可若是真让两个侄儿上公堂,才是真的不可挽回。” 赵琨道:“谢三郎说得不错,此案兹事体大,今日之事本王会细加斟酌,择日再审。” 这个案子,官家原本的意思就是拖,拖到两家和解,找个借口圆过去,谁料现在又牵连出一个叶家来。 赵琨根本不可能当堂作判,只能暂且收押二人,择日再审。 回到衙门后堂,赵琨没有说案子的事,反倒和赵琰闲聊:“六弟是不是也觉得那位崔二娘子……” 赵琰年岁虽小,却不喜欢别人拿这个来说事,冷淡道:“大概是巧合吧。” 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赵琨只当他是宠妃之子,性子打小骄纵坏了,并未与他计较,比起崔二娘子的容貌,他更在乎叶家的事。 “该怎么同爹爹提起此事呢……” 谢宥走到崔妩身边,低声问:“没吓着吧?” 崔妩摇了摇头。 “话都好好回了?” 她点头。 “那就没我们的事了。” “官人怎么来了?” 谢宥答得含糊:“放心不下。” 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早离开度支司衙门。 一日里谢宥心都不大安定,谢溥不能出现,若是出了什么岔子…… 思来想去,他还是让人套了马,来了季梁府,结果正好看到谢家下人带着王氏的两个孩子正下马车。 “你们为何来此?” 领着庆哥儿和秋姐儿的丫鬟见到骏马上的三郎君,身子抖了一下:“大爷吩咐奴婢们将哥儿姐儿从云家接到这儿来。” 竟然将两个孩子带到公堂之上,大哥此举实在疯魔。 稚子何辜,这些年王氏养育两个孩子尽心竭力,让他们知道这些,无异心口插刀,往后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做人。 谢宥道:“大哥糊涂了,不必听他的,照旧带回云家去,往后以大夫人说的作准。” 谢宥的话有时比谢宏管用,丫鬟松了一口气,赶紧带两个茫然无知的孩子回去了。 这时,斜里走出来一个人。 “你就是……谢三郎君?” 谢宥循声看去,石狮旁站着一位身量颇高的青年,他穿着有些陈旧,衣摆还有火烧痕迹,可气质却不像乞丐,倒像公子落难。 “请问阁下是?” 徐度香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方才听到有人这么喊他,立刻就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他仰首看着银鞍白马的公侯郎君,约莫二十岁的年纪,轻裘绶带,已是紫衣公卿,更遑论容貌俊美,面如冠玉。 纵使不甘,徐度香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万里无一的人品。 妩儿该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的。 徐度香垂目再看自己,还穿着那夜被火燎坏的衣袍,半生潦倒,身无一物,连画箱都丢了,能拿什么去比。 谢宥见他不说话,又问:“阁下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被问的人突然回神,像是撞见了鬼一样,“不、不是……我、没事……” 边说边往后走,直至消失在人流中。 自惭形秽下,徐度香还能说出什么,只想埋头赶紧离开,保住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还未平复心绪,就被一只粗壮的手擒住了后领,带走了。 对于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谢宥未理会太多,下马踏进了季梁府衙门。 夫妻二人走出了衙门。 帷幔下,崔妩的眼睛仔细搜寻了一圈,没看见徐度香,她才安下心来。 回到马车上,她将手帕按在心口,面色苍白地伏在官人肩头,好像还没有从刚刚的混乱中缓过劲儿来。 “官人,都怪妾没用……” 谢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毕竟是闺阁女子,从来没应付过这种场面,能好好把自己的话说完就很不错了。 崔妩对他的话很是受用,也有意弥补那晚的尴尬,仰头时鼻尖蹭到了他的脖颈,又轻又暖的气息喷洒在上边。 “妾怕晚上要做噩梦……”她娇声道。 谢宥握紧她的手,“我在,你不用怕。” 抛开那些烦心事,崔妩还是十分钟情谢宥的,今日将他的着紧体贴看在眼里,她心中格外熨帖,说话也忍不住含糖蘸蜜的:“对了,方才在公堂上……” 车帘被猛地掀开,露出谢宏猪肝色的脸:“三郎,陪我喝酒去!” 他眼睛红得跟猴屁股一样,鼻子像堵了一样,不时用力吸一下。 崔妩冷眼瞧着,想到刚刚出衙门时,他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对着衙门口的石狮子拳打脚踢,行迹疯魔的丑态,只觉得谢宏十分可笑。 当初那样薄待王娴清,不是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吗,今日这又是的装疯卖傻给谁看? 谢宥问:“大哥要去哪里?” “花荫幽巷,喝酒!” 谢宥听同僚提起过,那处暗娼馆林立,便不想去:“我还要回家给父亲禀报,不能陪大哥去了。” 谢宏帘子一甩,转身走了。 第35章 崔妩担忧道:“官人,大伯这个样子,要是喝醉了乱跑,不会惹出什么事吧?到时元池怕是劝不住。” 外头风声正紧,谢家的名声不能再差了。 谢宥思忖片刻,摇头道:“罢了,我去瞧瞧,你先回去休息吧,不用等我用晚饭。” “早去早回,对了,妾觉得大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他总是……静不下来,还吸鼻子,脾气着急了不少。”崔妩点了点谢宥的鼻子。 “吸鼻子……”说来谢宥也觉得谢宏的性子和往日有异,“好,我知道了。” 等谢宥下了马车随谢宏离开,崔妩赶紧问妙青:“徐度香呢?” “蕈子带走了。” “那就好。” 看谢宥的态度,二人应是并未见到,便是见了,徐度香也不会冒头吧。 崔妩轻吐出一口气。 她当真讨厌这种提心吊 胆的感觉。 马车缓缓离开府衙,崔妩又找出纸笔,让妙青研了墨,低头写起字来。 写完交到妙青手上:“照旧拿去,让他们宣扬,越多人知道越好。” 妙青以为娘子又在写什么新奇的本子,拿过来一看,这不是王氏刚刚在公堂上说的那些话嘛。 “娘子,这段话有什么用?” “王氏既然是刘兰芝,这焦仲卿的娘也得让大家注意到才好?” “娘子说的是……大夫人?”妙青压低了声音。 崔妩摸摸她的脑袋,“这也是在帮我。” 不过谢宏实不算焦仲卿,一个陈世美罢了。 第018章黄雀 升堂之前,季梁府地牢中。 崔妩看向靠墙的一团黑影:“认字吗?” 狱中人发丝凌乱,乱发之下一张带着伤,眼睛却乌亮,他吞了吞口水,点头:“认。” 崔妩将一张纸扔进去,“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李沣爬着过来捡起纸,方读了两行,猛地看向了崔妩。 “看我做甚,你自己琢磨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他语气暗藏刀锋。 “王娴清能看得上你,大概你不是什么平头百姓,我只是猜一下,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李沣目光变作鹰隼:“这么大的事,你担得下?” “关我什么事,是你自己有冤要诉,叶家的人早就死完了,你只是一个仁人志士,有一个冤案,要找谢公罢了。” 而崔妩,连个目击者都不是,根本牵扯不上她。 她蹲下,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原本我还在猜,但你刚刚的反应给了我答案,叶景虞,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王氏和他该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两家都是武将,奈何叶家出事,满门抄斩了,王氏才不得不嫁了谢宏。 满门抄斩啊…… 开国以来靖朝以仁孝治天下,臣子落罪不过贬斥流放,可叶家,因为一个“假传圣旨”的罪过,夷了全族,真是举朝未有的惨案。 崔妩唏嘘一声。 “很可惜你猜错了,叶家确实无一活口,”叶景虞攥紧了手中的纸,“你又是什么人?” 寻常妇人安于内宅,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面对他凌厉的扫视,崔妩道:“收钱办事而已,我也不在乎你是什么身份,现在你一定得证明自己是走错了,才去了恩霈园,连累了王氏,不然她就会死,儿女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记住,你咬死了就是去找谢公的,不过是寻错了路,至于拿什么案子来转移视线,我不知道,也不想管。能不能让王氏和你活下来,主要还是看你。” “可你是谢家人,为什么会来帮我?” “那是我和王娴清的交易,你想知道,问她好了。” 叶景虞还是不信:“什么交易能让你背叛谢家?” 她挣点银子,怎么就叫背叛谢家了,崔妩忍住白眼:“你还关心王谢两家谁死谁活?” “我不管,但是娴清绝不能有事,我不信你一个谢家人会帮她!” “那你信王家会帮她?”崔妩撑着脸,“她自己不知道,你为什么受人挑唆去了谢家,还能不知道?” 叶景虞沉默下来。 眼前女子说得不错,他会突然出现在谢家,是因为听说娴清出事了,才会什么都不顾闯了进去。 消息的来源,自然是他以为最不可能害娴清的人。 叶景虞捏紧手里的纸,可眼下不是天时地利,也没有人和,他怎么能翻出叶家的案子! “你让我拿叶家的冤案去干扰这个案子,叶家的清白怎么办?” “叶家清不清白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可要是你的命没了,才是彻底没了,何况我说了,这个案子只是我提的,你改口拿别的案子转移视线,自然也使得。” 只是没那么可信罢了。 叶景虞还是不放心,又有些激动:“你是谢家人,这件事怎么可能不是谢家谋划的?不然你怎么会知道的……还是说叶家旧案,谢溥敢提出来,是有翻案的机会了?” “诶——我只是托人找了一下积年的卷宗,知道有这一桩案子罢了,我今天没来过这儿!更没见过你!那什么叶少将军我见都没见过,哪里认得出来?哄你一下罢了。”崔妩后退了两步。 叶景虞的激动如浇下一盆凉水。 第36章 “那你除了让我去卖命,自己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很快你就知道了,总归,干不干,你自己再斟酌斟酌吧。” 崔妩已经被牢房熏得待不住了,这破地方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说完就紧步离开。 叶景虞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信不过。 翌日堂审,叶景虞化名的李沣,提起了叶家旧案,只可惜,赵琨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 堂审结束之后,二人被带回了大牢之中,王娴清和叶景虞在昏暗的甬道里对视,两个人心里都没有底。 他们又被分开关了起来,自始至终没能说上一句话。 可是到了夜间,锁链轻响。 “李沣,出来。” 叶景虞被带去了刑房,进去第一眼,就看到王娴清,太师椅上坐着的,是并未在公堂上出现的王靖北。 他顾不上别人,先去看了王娴清的手。 擦破的掌心已经包扎好了。 叶景虞心头刺痛:“对不起,公堂之上没能护着你……” 王娴清比他更急:“你怎能把叶家的事翻出来?” “我已经连累了你,不能再把你牵连进来,何况不行此招,我在此案身死,就再无机会翻起旧案了。” 王娴清摇摇头,谢宏能做的事,她凭什么不能做,但叶家旧案兹事体大,没有把握,断是不能提的。 “我与你私会本就是错,你没有连累我,这件事如今还为时过早,官家怎么肯应。” 王靖北见他和妹妹你来我往,早已不耐:“你把叶家的案子翻出来,你是觉得我保不了你吗?” 二人这才看向隐在烛火之外的王靖北。 “我们原本平安无事,不须你保。” 叶景虞呛他,王娴清也不帮腔,她对王靖北的所作所为同样不解。 王靖北只看着妹妹:“清儿,哥哥这般设计,是为了王家,也是为了你,若是王家倒了,你在谢家如何立足?谢宏本就欺你,往后必得更加苛待,不如一箭双雕,助你离了谢家,也在朝堂上帮哥哥一把。” 叶景虞道:“我如今攀扯上谢家,对你不是更有好处吗?” 王靖北不语。 能让谢家泥足深陷,当然是好事,但当年叶家和他王家更交好,叶景虞是因为私会妹妹才引出这件事,未必不会更惹官家怀疑。 “这是叶家的事,你回话的时候,自己拿着分寸。” “你放心吧,我绝不会牵连娴清。” “那你打算怎么做?” 叶景虞并未隐瞒,将打算说了出来,王娴清听了,才感觉稍微好了些,迂回之下,至少不是跟官家对着干了,王靖北听了,略点点头,“这样,官家能信吗?” “那就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王靖北不喜欢这四个字,不过旁的已经不想听了,便让人把他带了回去。 刑房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清儿,你还在生哥哥的气吗?” “不敢,不管哥哥心里什么打算,要我一条命我也是不惜的,但我庆儿跟秋儿,他们日子还长,得昂首挺胸活着。” 这便是王娴清宁死不肯承认与叶景虞私会的原因。 王靖北走近她,“哥哥不会要你的命,既然你在谢家不开心,此举正好助你回王家,在家里,你还是最尊贵的娘子,谁都不能给你委屈受了。” 火光之下,她夹杂在黑发里的白丝分外刺眼。 “若叶景虞提出旧案,他可能随时会死,你虚与委蛇便好,不必交付真心。” 谢宏带谢宥去的,不是一般富商白衣去的青楼,他自有相好住在花荫静巷之中。 打这条街上过,不知门道的人根本瞧不出来是花街柳巷,还以为京中富人宅邸,听闻先帝就曾挖过一条从皇宫到此处的密道,夜夜与此巷名妓相会。 谢宥听着谢宏一路唾骂王氏,还有公堂上的事。 “你说那叫李沣的拿叶家旧案来谢家 找父亲?”到了巷中,谢宥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 谢宏“呸”了一声:“他根本就是一个奸夫!什么叶家旧案,就是现编的。” 谢宥沉吟不语,这案子本就诡谲,属于满朝的不可说,旧案重提,只怕要掀大浪。 一行人穿廊过院,景色愈发清幽,树影扶疏下掩着一重乌木小门,迈过此门便闻丝竹悦耳,踏过月桥进了精致窄小的水榭。 水中游鱼往来翕忽,伸手就能够到。 谢宏仍未完全平复,扯下腰间挂着了银香盒打开,尾指挑了一点香粉抹到鼻下,狠狠吸了几口。 谢宥皱眉瞧着,伸手去拿,谢宏立刻缩了手,“做什么?” “大哥嗅的是什么?” “寻常醒神的东西罢了。” “哪来的?” “府里大夫见我精神不济,抓了药磨成粉,难受时就嗅上一点,没什么大碍,”他将香盒塞到怀里,“喝酒!别说烦心话了。” 谢宥见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他在说谎。 这幽院里的雅妓很快抱着琵琶和古琴进来了,其中一位显然同谢宏相熟,寒暄道:“什么春风把大官人吹来了?” 谢宏醒了一会儿神,指着谢宥道:“我弟弟三郎来了,你们要好好招待,都拿出些看家的本事来。” 听到谢宥的名讳,两位雅妓发出黄莺般的惊呼声。 “原来是谢三郎!” 第37章 “听闻郎君在寻酒,妾跟白鹤楼的酿酒师傅学过,也会酿酒……” 听闻……谢宥这才看向柔纱裹身,怀抱琵琶的红娘子。 能听闻这件事,此人的身份已不算单纯。 这一眼良久,看得阮娘子握紧了琵琶颈,旁边的娘子痴痴地笑,似是见惯了这种雅妓和权贵子弟看对眼的场面。 结果他只说了一句:“弹大哥往日喜欢的曲。” “啊?”阮娘子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谢宥说完,视线已不在她身上。 “是,不过谢大官人的相好是这位怜娘子,她才知道大官人喜欢听什么。”阮娘子说着,轻撞了一下身边同样身姿婀娜的娘子。 怜娘子轻笑一声,“今日难得大官人带了新客来,该照顾三郎君的喜好才是,郎君可有喜欢的,对了,郎君旧年在琼林宴上填的一阙《临江仙》,阮娘爱甚,还给谱了曲子,郎君可愿听?” 阮娘子羞红了脸:“你说这个做什么。” “这么一阕好词,喜欢也是正常,你羞什么?” 谢宥未瞧她们调笑撩拨,而是回想起来,究竟与谁提过寻酒之事,旁的都没听见。 谢宏见他不解风情,嘿嘿一笑:“阮娘子可不止能酿好酒,琴棋书画,点香插花,没有不通的,舞姿更是季梁一绝。” “那又如何?” 谢宥只是寻常发问,但配着那张冷脸,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令想亲近的人忌惮了。 “如此佳人,既对三弟有意,就不要辜负了吧。”谢宏还在调笑。 谢宥又看了一眼,阮娘子垂下细颈。 怜娘子道:“是啊,放眼季梁,再没有阮娘这样,谢三郎君既来了,不瞧瞧真是可惜了。” “可惜,为何可惜?”谢宥问道。 怜娘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啊,这……阮娘琴棋书画,皆为上乘……” “当世琴绝是龙虎山隐居的黎道人,棋圣是棋院院首坐下祝明镜,书以薛鸩行书,无人能出其右……” 谢宥说的,都是平日和他往来的人物,一一数过去,只是认真发问:“这位娘子处处都好,可处处都不是最好,有何值得看?” 一席话堵得在场的人说不出话来。 “我这弟弟学了些牛鼻子老道的臭脾气,不解风情,娘子们勿怪。” 阮娘子脸色又红又白,软下嗓子道:“奴自知无甚天资,三郎君自是见过世间好物,在这幽巷里的浅薄之物,够不上郎君的眼界。” 怜娘子隐隐不忿:“郎君非梧桐不栖,想必娶了一位不输黎道薛鸩的人物,日日相对。” 满京谁人不知,谢宥娶的娘子既不尊贵也不以才名见长,唯一听闻可说道的也只是操持内宅琐事。 谢宥道:“我不要她吟诗作对,抚琴弈棋,她不须跟任何人比,于我已是最好的。” 第019章奇闻 谢宥无心在此地久留,低声吩咐元瀚:“换最烈的酒来。” 不一会儿,一坛坛烈酒被排开了封泥,坛口清澈酒液倒出,反衬得杯盏小气了起来。 “大嫂也许是……”谢宥回想和崔妩夜半枕席间那些悄悄话,“一时想不开,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大哥往日对她可曾有过辜负?” 这话有用,一下就打开了谢宏的话匣子,他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心里的委屈全都倾倒了出来。 “我何尝辜负过她,这谢家息妇的位置,她安坐着,什么闲心都不用费,就是帮我管管内宅这点小事,她还做得满腹怨气……” 谢宥无心听他赘言,把酒盏都换成了大的,一碗一碗地劝下去,谢宏一停,又毫不留情地灌酒,直看得一旁的娘子们心惊肉跳。 天还没黑,谢宏就已经烂醉如泥,趴在桌上不动弹了。 “让人扛下去。”谢宥扯下他的银盒,负手踏过月桥。 阮娘子见谢宥无情离去,不带片叶,幽怨道:“真真是一副冰雪心肠。” 怜娘子靠过来,娇声道:“这男人啊,只有会装的,跟不会装的,这就是个会装的,若是来日有机会再见,你总能焐热的。” “但愿吧。” 她们这些久经风月的,最懂如何拿捏男人的心,但那也要有机会才行。 崔妩前脚刚回藻园,后脚高氏带着闵氏的就来了。 高氏是最见不得崔妩好过的,人未到,声先至:“哟,听说你在府衙吃了挂落?” 崔妩对镜卸了钗环,头都没回,“怎说是我吃了挂落?” “你帮着王氏的事可都传回来了,现在不吃,待会儿在大夫人面前也得吃。” 毕竟在她们眼里,崔妩就是去帮着谢家赢下王家,现在谢家没赢,就是她的错。 “我哪一句帮了王家?” 她赶着来取笑崔妩,都没细想过,但高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不帮着谢家,不就是帮着王家?怪不得王氏让你出面,你还真是她的一条好狗。” 闵氏嘴巴厉害些:“而且三嫂的话,句句听起来,都像在帮那王氏撇清关系。” 崔妩假装听不明白:“若是我也能瞧见当日情形,自然能帮衬大伯几句,可惜,我一直忙着,知道的还没二嫂你多。” 闵氏道:“那日酬神是三嫂一力主办,混了人进来,难说不是三嫂里应外合……” 高氏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第38章 “这话歹毒,你若怀疑,等到大夫人跟前检举了我,到时候一通细查,就知道我有没有里应外合,而不是在这儿同我废话,走吧,咱们这就去青霭堂。” 闵氏被“歹毒”二字刺得耳热,但真让她去,她也不敢,崔妩揪她,她就往后躲。 崔妩还没停:“那李沣不是说走错了嘛,既然二嫂觉得他没走错,一定和大嫂有染,那定然是有了新线索,来日升堂就由您上去,帮一帮咱们家!” 高氏声音抬高:“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何况,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二嫂怎么信誓旦旦这件事就一定是大伯说的那样?” “不然还能有什么?” 闵氏低声说:“会不会是大伯想把哪个女人扶正,就谎称——” “他疯了?王娴清可是王家人!” 高氏虽然眼高于顶,但对王娴清的出身还是认的,谢宏院里那些女人,这事就算谢宏乐意,云氏还不乐意呢。 崔妩打断二人:“到底去不去?” 两人一齐摇头,她们可不想卷进这件破事里去,到公堂上丢人现眼。 “我今日还未去给大夫人请安,那就恕不奉陪了。” 崔妩都懒再和她们斗嘴,回回输回回来,该不是日子过得太闲了吧。 还未到晚饭时辰,崔妩到了青霭堂,不免被云氏查问了一番,她只做出惊魂未定状,直言那些话,官人晚上都教过,让她不知道的不要乱说,只把自己择出去便好。 反正云氏就算拿去问谢宥,他也会替自己应下 来。 跟高氏等人故意刁难不同,云氏只想知道她说了什么话,既然是儿子教的,她也不管了,甚至因为李沣的供词,云氏都怀疑是不是没有通奸的事。 不过王氏在公堂上指控她的话实在诛心! 云氏听了之后,既气恼又忧心忡忡,登时没了说话的心思,崔妩来了一会儿就打发她走了。 出月门撞见谢宥正好回来。 他竟回得这么早。 夫妻俩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一个往外走,一个往存寿堂去。 “主君,三郎君回来了。” “嗯。”天已经黑了,谢溥反而穿着官服,让人套了马车,现在要往宫里去。 “父亲。”谢宥进了门。 公堂上的事谢溥已经知道了,“叶家的事,现在不是翻出来的时候。” “父亲待会儿可要进宫?” “不错,所以才在这儿等你。”谢溥没有多少时间,必得将细枝末节都弄清楚。 “都已经整理好了,”谢宥将账册交给谢溥,“西北账目这个关头披露出来,王靖北一定会拿王氏的案子做文章,说谢家公报私仇,失了公允,求官家交由别人来判。” “你我在朝为官,只该想着忠君一条,王家贪墨军费,损害社稷,为臣者应该直谏,季梁府审季梁府自己的案子,咱们做咱们的本分,不须想太多。” 话是这样说,谢浦神色却不见半分轻松,似乎存着许多忧虑。 “是,还有一件事,儿子在大哥身上发现了这个——”他将银盒取出。 “这是什么?” “儿子不知,不过这阵子大哥性情大变,还十分依赖这盒中的药粉,只怕这盒中粉末有些蹊跷。” “他现在人呢?” “喝醉睡着了,儿子请大夫诊过大哥,但诊不出什么来,大夫嗅过着药粉,也说不出其中药材,儿子想着请苗医看看。” 查不出什么才是危险,谢溥将银盒紧紧攥在手里,“把他关起来,哪儿都不准去,看没了这个东西,他会如何。” 谢宥点头,“那季梁府衙正审的案子呢?” 谢溥捋了捋胡须,眼下真相究竟如何已不重要,只看怎么给谢家求一个体面。 事情必然是王家蓄意为之,若是谢宏如今的模样也是他害的,谢溥绝不肯轻易低头,让人知道谢家是好欺负的。 “再看看吧,也分一分王靖北的心神。” 赵琨出现在街南桑家瓦子时,已是入夜。 侍卫小心护着他穿过喧闹的人群,上了二楼。 二楼被屏风围出一个个雅座,最好的位置上守了一圈黑甲的护卫,锦衣玉带的小公子安坐其中。 赵琨走了进来:“六弟何故不回宫中,反来此士庶放荡之所,贵妃娘娘可是发脾气了。” “别拿贵妃来说项,”赵琰折扇轻敲掌心,下巴示意看台下,“今夜请三哥听一出新话本。” 看台之下人声鼎沸,这是季梁最大的瓦肆之一,可容纳数千人,勾栏里以傀儡、杂技、影戏、说书为盛,还开了布行、玩物、杂货、酒肆、茶楼等铺子,说是千行百业也不为过, 季梁城百姓常聚集于此游玩,让这儿也变成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夜半三更,仍旧灯火辉煌,歌舞不休。 赵琰对面是一个说书的台子,也是桑家瓦舍里最大的一个台子,面对着两层看客,往日都是红倌人表演,今天做了一个说书先生。 说书人刚说完一节,茶博士为他倒上菊花茶,须发花白的小老汉润了润喉咙,闭目休息了半晌,醒木一拍,当即开讲: “说到这侠盗李三丰,那可真是智比诸葛才出灵玉,更有一身上乘武艺,一生嫉恶如仇施恩果,风雷不改义薄天啊! 几句定场诗,立时得了满堂彩,可见这出评书在瓦肆里是何等的火热。 第39章 “上回书说到,侠盗李三丰设巧计助张老汉摆脱了贼县令夺田,又千里追击劫掠民女的毒蝙蝠,这回咱们接着说,这李三丰追毒蝙蝠一路也不顺利,漆黑雪夜寒霜扑面,毒蝙蝠更有百般毒计,无数喽啰阻路,都被李三丰一一化解,追到极北之地,尽天之角,已是山穷水尽之时,纵是神人也熬得形销骨立, 只是李三丰一想,这姑娘花年正好,又与自己有一饭之恩,若惨死毒蝙蝠之手,他必得憾恨此生,不若一命换一命,续她华年,这般作想,他又继续上路,行了半日,风雪中见一人影,走近一看,竟是一老妪……” 赵琨坐下,跟着听了起来。 这《侠盗李三丰》倒比寻常才子佳人的故事更加引人入胜,让说书先生讲得跌宕起伏,凶险迭出,每到绝路,侠盗李三丰都能以智谋或武力化解,为民伸张正义,惩恶扬善。 一场下来,引得看客连连叫好,怪不得能在这瓦肆中风靡。 赵琨听到说书先生停下,才伸手喝茶:“确实是个好故事,是谁写的?” 赵琰摇头:“不是写的,听闻是口口相传发生真事。” “哦?”他立时来了兴趣,这天下还有这等神人? “原本瓦肆里最热闹的是春二娘的剑舞,结果这《侠盗李三丰》的故事一出来,所有人都来听这个故事,在季梁城里传颂一时,写得是真好,我已经听了两日了,大家都说这个李三丰,就是牢里的李沣,三哥你觉得呢?” 赵琨讶异:“为什么这么说?”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他皱起眉:“这出戏演多久了。” 赵琰摇头:“不知道,我问过说书的,也只说是在茶棚歇脚时,听路人说的几个本地故事罢了,哪个县城、谁人说的,他已经记不得了。” 赵琨歇了喝彩之心,心事重重道:“这种事,最忌半真半假,全是假的,听得乐呵便好,但若主角是真的,便如刘公梦斩白龙,关圣刮骨疗毒……半真半奇,引人追捧。” 百姓民智未开,专爱这种半真半假的奇闻逸事,有名有姓,只托一句当世确有其人,就像发生在周遭一样,平淡的日子只等这一出见着显圣化神的奇逢,一扫庸凡之气,最是欲罢不能。 平生难见真豪杰,听得人说这戏文里的李三丰,就是如今季梁府里待罪,要为叶家翻案的李沣,百姓心情更加沸腾,心里果然觉得侠盗又在伸张正义了。 毕竟没有人会跟老百姓们解释李三丰不是李沣? 没有苦主,没有凶犯,民不举官不究,只能将错就错,让李沣得一个侠盗之名,万千溢美之词加身,他插手叶家冤案的事就变得更为可信了。 赵琰叹道:“谁说不是呢,这一招好厉害啊。” “王家好本事,可他们不怕吗?” 对啊,挑出叶家的事,王靖北难道不怕官家震怒吗,可若不是他,还有谁? 崔妩可听不到两位皇子在夸赞她,在谢王两家的案子闹得最沸沸扬扬,她琢磨着,该料理一下春柔了。 第020章作死 五月的季梁城晴空如洗,花草繁盛,谢家园中芍药,池上菡萏都已开好,上着胭脂下堆彩翡,风姿各异。 崔妩换了一身浅绿梨花半袖,提着浅底西竹编的筐子到园子东面去,剪些时令的花回藻园插瓶,一众侍女都跟了过来,捧瓶的,点香的,簪花的,好不热闹。 崔妩走了一圈,游兴放歇。 她将剪子放下,满筐的芍药玉兰姹紫嫣红,挎在臂上,即便抱花人只着浅色衣裙,亦衬得娇艳妩媚,不可方物。 春柔远远见她绝美姿容,闷得默默把耳边牡丹花抓在手里,揉烂了,丢到水里去,未看到枫红跑进了园子,在崔妩耳边说了几句话。 “春柔,过来。” 听到娘子朝她招手,春柔眼睛小心走过去,崔妩将的开得正盛的海棠花别在她的鬓边。 “很好看。”她赞道。 春柔摸摸海棠花,道:“多谢娘子。” “我派人打听了你的事,听闻你在老家有一位青梅竹马,如今在镇上正店当账房,若是你嫁过去,想来能舒舒服服地做一个……” 春柔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夫人慎言,奴婢一心伺候三郎君,哪儿也不去的,这可是大夫人吩咐的。” 她要做主子,才不要嫁给账房先生,一辈子计较那几分几厘,活得没趣儿。 妙青柳眉一竖:“你一个下人让主子慎言,吃了凤凰心肝,专想往高枝飞了?” 崔妩仍旧不急,轻言细语道:“不肯嫁人也没事,我有个布行缺管事……” “娘子,奴婢说了 ,除了藻园,哪儿也不去。”她说得更加抑扬顿挫,又强调一句:“是大夫人派奴婢来的,您要赶我,自和大夫人说去。” 崔妩默了一阵儿,蹙眉道:“可是官人并无纳妾的心思,他最重规矩,你若有这念头,至少得在这儿园子里守二十年……” 她好心替春柔算了一下:“那时也快四十了,自有更鲜嫩的丫头排上,定然是选不上你的。” 这话无异于告诉春柔,她在痴人说梦。 春柔偏不信谢宥真会等到二十年后再纳妾,就是三郎君等得,云氏,甚至崔家也等不得。 她一点未被崔妩说动:“大夫人将奴婢派来时就说了,是为了伺候三郎君,娘子也不必拿什么吓唬,若真不容我,就禀大夫人去, 第40章 再则,奴婢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您也没资格使唤奴婢,更遑论安排奴婢的去处。” 妙青见不得她如此冲撞崔妩,抬高声调:“你敢在这儿信口雌黄?” 崔妩抬手阻住妙青,她此刻就是要勾起春柔的火气,越大越好。 “一整个园子里的侍女,就属你心气最高,春柔,我是爱护你的,只是你骄纵,不似伺候人的性子,我也问过官人,可惜他连你的名姓样貌都记不得,想来没有看上……” 春柔被说得急了:“三郎君怎会同你说这事,况且我来藻园,就受大夫人调派,你不敢开口打发我,就拿这话来糊弄我?”她已经狂得连“奴婢”的自称也没有了。 “可官人既已把你往外拒了,难道你还要强……” 娘子怎可如此奚落她,春柔将海棠花掷在地上,“娘子也别在这儿试探了,我便说明白了,将来三郎君的枕席怎可能就你一人得占,三郎君事母纯孝,大夫人的话没有不听的,便是再不中意我,对我也会以礼相待,到那时,我尽心伺候就是!” “你在胡说什么!” 这句话既恨又恼,说的人不是崔妩也不是妙青,而是从身后传来的。 春柔的身子一抖,回头看去,云氏就站在不远处,满脸怒容,身旁伴着的是祁国公夫人。 “大夫人!”她赶紧跪下,想到刚刚的狂悖,惶惶不安。 崔妩浮现慌张,起身行了一礼:“舅姑,见过国公夫人。” 祁国公夫人最和气不过,但也是这季梁高门里消息最通达的人物,今日之事让她撞见,定然要外传的。 国公夫人一见崔妩,又是暗叹了一番,才笑道:“满园烂漫不够赏的,怎么在这儿和一个丫鬟置气呢?” 崔妩羞惭:“让夫人见笑了。” 实则她早看过祁国公夫人的拜帖,才来园子里演这一出的。 谢家这阵子并未闭门谢客,云氏和祁国公夫人是手帕交,这种关头来探望,既是关心,也是打探消息。 王氏在公堂上指控凶烈,不知道怎么就传了出去,说云氏是拆散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恶婆婆。 云氏自诩贤妻慈母,活了那么多年,堂堂的宰辅夫人,头一次被千夫所指,名声一落千丈,像是把她搁在油锅里煎,这一下病得更重。 这一次祁国公夫人过门,云氏有心借她之后宣扬,自己绝不是王氏口中那种人。 云氏格外硬气,在这种千夫所指的时候,不肯露了颓相,强撑着不舒服陪国公夫人游园。 两人没带多少仆从,在园子里边走边聊,没料到撞见了春柔在此大放厥词。 木杖沉重杵着地面,云氏走上前,死死盯着春柔:“你刚刚说的什么浑话?” 现在云氏只恨不得遣散谢宏那些通房,当作没有这回事,怎么还敢堂而皇之提给小儿子的纳妾的事? 让祁国公夫人传出去,别人还道谢家首鼠两端,空搏一个清名。 春柔身子抖如筛糠:“大夫人,奴婢、奴婢只是在说胡话。” “知道是胡话你还敢编排,我派你来这边,是心疼息妇年轻镇不住下人,你怎么蠢得以为自己是来做主子的?” 云氏不知是在训斥春柔,还是在给祁国公夫人解释。 “大夫人恕罪,奴婢蠢钝,再也不敢了。” “再则,谢家的家训,也是你一个奴仆敢藐视的?大郎打小身子不好,我才纵着些他,那些通房早便说打发了,只他一味任性,贪玩了些, 至于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府里这些日子只有你一个到处说嘴生事,打量着我身子不好,连我的话也敢不听了,只一味胡作非为……” 春柔被她越说越怕,一个劲儿猛地磕头:“大夫人饶命,大夫人饶命啊!” “我不要你的命,这心比天高的,谢家是留不住你了,索性嫁到庄子上去,学着做苦役,对着庄稼作威作福去吧。” 春柔听完这句,软倒在地上,话也不会说了。 她就算只是个丫鬟,可在府里只用干些端茶倒水,往来传话的活计,端庄体面得跟个小姐一样,重活是一样没做过的,到田里去挑粪堆垄,不等于是杀了她吗? 云氏说完句,懒得再理这烦心的东西,带着祁国公夫人离开了,临走时还盯了崔妩一眼。 “息妇恭送舅姑,夫人。” 一切尘埃落定,崔妩不须提半个字,就让云氏自己发落了春柔。 她心知自己亲自打发掉春柔,难免惹舅姑不快,落个善妒的名声,往后云氏还得往藻园里塞人,教她不得安宁。 现在可好,当着外人的面,让云氏亲自帮她打发了人,碍于流言,以后她更不会再塞人过来了,算是免了后患。 经过春柔身边时,崔妩俯视着她,道:“是大夫人不想留你,可莫要怪我。” “你、你……”春柔抖着唇,“你是故意引我说那些话的!” “留着点力气吧,庄子里的地还等着你侍候呢。” “我只占你一个姨娘的位置,你都容不下,可知道有的是人觊觎你的正妻之位,我就不信,你能一直安稳坐在上边。” 崔妩坐在她面前的石墩上,抬手将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大夫人说将你嫁到庄子上去,不过嫁给谁该是由我做主了,春柔,你是喜欢死了三个婆娘的,还是喜欢瘸腿瞎眼的?” 第41章 一席话打散了春柔的嚣张。 她被人拿捏住了命门,抖如三秋寒蝉,那些都是最无能又下等的男人,更不乏打女人的癖好,跟着他们住在破窑里,吃糠咽菜,余生再没有指望了。 “你且说说,是谁看上了我的位置?” “我……奴婢真不知道,但是崔大娘子似乎是做了什么事,我套过话,但她如何都不肯说,不过……该是和娘子的子嗣有关。” 崔妩欣赏着剪下的花,没有说话。 “奴婢知道的,求娘子饶过奴婢,不要把奴婢丢到庄子上去!”她拼命磕头,不一会儿,额头就撞出了血。 可惜崔妩并无一丝心软,手指抚弄筐中柔嫩的花瓣,“不是我不饶你,大夫人的命令,府里没人能违背。” 她离开之后,府里粗使的小厮就进园子里来了。 春柔被人拖着,满园迎风招展的花枝在视线中远去,她再回不到这温柔富贵之地了。 祁国公夫人离府之后,崔妩被唤去了青霭堂。 “偏偏在园子里教训人,教人撞见,损了谢家颜面,你该当何罪?” “损了谢家颜面是息妇之错,舅姑教训的是,可息妇哪里是要教训她,只是看春柔把花砸在地上,近日藻园其他丫头对她……也有些怨词,才想劝着她往后收敛着些,也不知道哪句触了她的脾气,当众就给息妇没脸……” 崔妩低头擦泪,样子既无奈又没用。 云氏看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低门里出来的,做事战战兢兢,将她的话奉为圣旨,她派去的人更是神兵天降,崔氏礼待些也没错,也怪自己没看清春柔那丫头的脾性,让她在藻园翻了天。 “你也是没用,一个丫鬟,纵然是我派过去的,也不值得给她这么大的脸面,罢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以后再不能出这样的事了。” “是,息妇以后定当尽心竭力,管教好藻园的下人,再不出这样的岔子了。” 第021章歃血 料理完春柔的事,仍有一件事压在崔妩心里。 成亲之时,她从崔家带出的嫁妆不少, 但崔信娘到底在什么东西上做了手脚,刘选那边还没有消息递来,她也很难再找到机会出门了。 这种被人迫害着,又抓不到把柄,崔妩心里跟有虫子在爬一样,入夏以来,藻园虽比别处幽静几分,她却觉得烦闷。 廊下摆了凉榻,她就撑着脑袋在那儿发呆,一旁小圆桌上摆了凉瓜,夜风吹过紫藤萝瀑布,将花瓣洒在身上。 更多的不是风吹,而是被谢宥剑气带下来的。 他才在朝中参了王靖北一本,揭露了账目造假一事,朝堂上针锋相对,季梁府里还有未审完的案子,昭告着王谢姻亲彻底反目。 可不管王家贪污军费是真是假,这样的局面官家倒是乐见其成,一开口就是让两家先冷静半个月。 两方在朝堂上角力,唇枪舌剑,僵持了好多日,谢宥也不着急,反而真正闲下来了,将账册一抛,拿起了师父所赠一柄水心剑。 三尺青锋如夜色中一条白蛇,飒飒寒芒锐不可当,剑气如有形,在他周身游走,引得衣袂翩跹。 谢宥与天子同拜一位师父,也是上清宫掌教,天子要一位身外身替他出家,谢宥却是实打实自幼在清凉宫修习,所习剑术绝非泛泛。 至于有多厉害,崔妩也不知道,不过云氏不喜欢谢宥习武。 文臣武将自古泾渭分明,习剑虽为君子六艺,但已没落,当朝文臣佩剑,也为佩饰罢了,习武成了莽夫攀阶之术,云氏不想谢宥有太多背离寻常文臣行列之举。 藻园的玉徴庭只有亲信踏入,谢宥常在此习剑。 庭中落英缤纷,下落的紫萝花瓣被劈作两瓣时,短暂上扬,好似静止了一会儿,谢宥似要乘风归去,履不沾尘,长风携着花瓣拂过面颊,剑影如织。 他一双眼睛清寒沥水,倒映着月色溶溶,半点不见杀气。 崔妩看着,心中杂念顿消。 待他收剑停下,才开口问:“天色已晚,官人怎么还在习剑?” “打发无聊罢了。” 她这回终于是看到了一旁的帕子,起身拿去与郎君擦汗,谢宥闭上眼睛,任她施为,而后坐在她方才躺的地方喝茶。 谢宥虎口上的伤已经好了,崔妩摩挲着齿印,喃喃道:“这个印子要是让人瞧见,多没面子。” 战场上得来的伤疤是值得夸耀的功绩,但女人口齿留下的,叫“胭脂痕”,别人见到是要笑话的,这个牙印,怎么也解释不清。 “看见又如何,都是小事。” “那有什么是大事,王家贪污军费的事?” 果然,说及此,谢宥握紧了杯盏。 他入朝为官,为的是济世安民,清除朝中蠹虫,既有贪赃枉法之行,自当执法如仗剑,但官家却不这么想,他想的是朝中太平无事,行的是阴阳平衡之道。 朝廷律法,从未得官家重视。 “你不高兴,是不顺利吗?”崔妩身为发妻,尚可以过问。 谢宥无法与她解释其中挫败,只道:“朝中之事风云变幻,最不能用对错来论成败。” 他不欲再谈,转了话头:“如今更紧迫的是大哥,现在的他,绝不能再上公堂了。” “为何?” “你猜想得没错,他在服食一种药粉,举止已不似常人,那药请了苗医来看,里面加了晒干的密陀草,是一种能致幻的药材,苗人常用来止痛。” 第42章 谢宏回来之后,就被关在了恩霈园,断了那药粉,没两日就发狂,在屋子砸摔东西,状如疯犬,非得三四个人齐上才能把他按住,他没了神志,只会痛哭流涕,求身边的人把药粉给他。 谢溥见此,终于知道王靖北为何敢设计王氏偷情。 若谢宏这疯魔病症露于人前,王靖北定会指其食药病发,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根本没有看见王氏和李沣抱在一起。 “这药非得日积月累才能这样,王靖北早有意图。” 这招毫不留手,害了谢溥一子,两家是彻底决裂了。 崔妩这才明白,一开始王靖北就设计好了,将她推出来,只是混淆视听。 这下谢家不会轻易放过王氏,她得重新考虑,要不要帮她了。 不过自己该做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再多的,两间铺子可不够。 五十五十,她还是有一半机会弄到铺子。 崔妩问:“大相公是什么意思?” “只能先拖延下去,再找其他证据。” 谢宥另提别事:“季梁城如今流言纷纷,更有些是朝母亲去的,她住在城中难免诸事烦心的,不如到城外翠萍山水月庵去静养一阵儿,你便陪她一起去,可好?” “这是舅舅的意思?” “是。” 崔妩唯有答应。 话说完了,她的帕子还搭在谢宥肩上,呆呆地出神。 谢宥也有另一件小事挂在心上,他在意,却问不出来。 夏夜夹杂着凉爽的微风,填补这一刻的安静。 “你怎不问我,同大哥去妓园喝酒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话还得说回他同谢宏饮酒归家那日,夫妻俩在存寿堂外碰见,对视了一眼就分开了,回藻园之后,崔妩也未多问。 原本谢宥并未意识到,反而是元瀚自己一个人在外边嘀咕一句:“郎君去妓园子,怎么也不见娘子过问一句呢?” 这话不知怎么的就落到心里了。 连日来崔妩都没有问过他,反惹得谢宥愈发在意。 帕子正好擦到他颈下,听到这句,回过神的崔妩手先于脑子,掐上他的脖领:“你做了什么?” 轻微的窒息感,还有娘子“凶悍”的眼神,反而取悦了谢宥。 他眼神潋滟,摇头道:“什么也没做。” “当真?” “当真。” 突出的喉结硌着掌心,崔妩后知后觉,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低声埋怨:“那莫名其妙的,吓人做什么。” 他说得慢条斯理:“我怎么吓你了?” “没怎么,官人真是……烦人得很。”她起身躲回东厢去了。 夜晚熄灯,崔妩卧在枕上,担心的事又萦绕上来,连睡觉都皱着眉头。 热乎的气息靠近,微凉的唇轻贴肌肤,在脸颊上在脖子上,崔妩轻哼了几声,五指青嫩,覆上他下巴,还掐一掐他的脸, “官人……怎么了?” 说话时翳动的唇,如同在回应他的吻。 谢宥的手隔着柔软的衣料,在她腰间游移,“明知故问。” 虽然撤去了初一十五行房的规矩,但夫妻二人同房仍旧不多,这阵子烦心事不少,又都是大事,谢宥早出晚归,崔妩从不肯拿琐事烦他,何况是做这些。 一面是崔妩觉得,既然崔信娘的隐患不除,床榻之上的努力便是无用功,一面,她耽于美色,十分喜欢和谢宥亲近,但仅止于贴着他,被他抱着,嗅他身上的冷香。 可过了温情脉脉那一程,谢宥褪去冷淡,就是凶猛进击的豺狼虎豹,于他只是寻常的消耗,崔妩却被煎熬得有点怕。 可谢宥已经抱高了她,让她的小腿贴着自己腰侧,拿捏着力道,将怀里的人百般蹂躏。 崔妩心里藏着事,回应得懒散又敷衍。 “为的何事烦心?” 崔妩衣襟已散乱开,只剩香妃色抹胸,腰后的系带一扯便散,谢宥自细腻的丝绸和肌肤间抬头,唇瓣嫣红,一缕发丝挡住过分漂亮深邃的眼睛。 “官人,若是……”说了半句又停了,崔妩咬紧了唇。 她不能说。 一个不能生育,又没有家世的女人,在谢家毫无价值,谢宥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 “若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累了,想早点睡下。” 烛火重新点亮,枫红以为是主子有吩咐,轻步走了进来,就见隔扇相拥的人影晃动,忙又退了出去。 外间守夜的丫鬟打着哈欠,翻花绳解闷儿,内间,谢宥将衾被中的妻子横抱到腿上,将她遮面的发丝挑去。 “阿妩,你我之间是最不应有秘密的。” 崔妩仰着面,被谢宥打量得不自在,眼珠子一会儿转到左边,一会儿转到右边。 “若是、若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你……会如何?”她屏着气。 “你是因为一年没有动静,才着急吗?” “是……”崔妩想到托词,“舅姑一直在催,官人不着急吗?” “一点也不急。 她不信,戳了戳他的心口:“那咱们现在是做什么?” 谢宥撑起手臂:“做这种事,难道只是为了子嗣?” “不然……难道是为了好玩儿?” 肩上的手离开,谢宥撑着脸,五指修长罩住了脸,好久,他闷闷说道:“你既担心这个,为夫不若身体力行,与娘子解忧?” 第43章 崔妩挡住了他靠近的胸膛,“官人很喜欢我们这样?” 谢宥突然看她,没有说话。 “夫妻间哪来的忌讳,官人,你说不说?”她又掐他的脸,轻轻地,近似爱抚。 崔妩以为谢宥先前所提初一十五的规矩就是为了避开此事,为了子嗣才不得不撤去,平日里又规矩古板,不似别的男子流连秦楼楚馆,定是不好此道。 “可是你不喜欢。” 谢宥这话犹如指控。 “妾并未不喜欢,只是后边磨人了些,那官人既然喜欢,可曾与别人有过?”崔妩眼神幽微,五指将帕子收成团,贴着他锁骨一直搓。 可红的却是谢宥的耳廓。 “自然没有,行房是夫妻之事,这既是家训,也是……我自己的意愿。” 崔妩心道,只有你将家训当真。 他继续说:“我只想与你少年夫妻,相携到老。” 少年夫妻,相携到老……这可真好听啊。 “往后就算没有孩子,也无别人?” “没有别人。” 谢宥敢给她承诺,崔妩就敢记一辈子:“那便说好了,你若敢背弃我,我……我就拿枕头捂死你。” “好。” “单说不算,咱们歃血为盟。”她一刻没犹豫,从针线筐里摸出剪刀。 谢宥失笑,这是哪里学来的江湖招数。 不过她这么郑重其事,与自己许诺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般骄纵又任性的眼神,教谢宥只想陪着。 可谁料崔妩当真把掌心划破。 “你——”谢宥猛地抓住她的手。 迟了,粉白掌心多了一根红线,蔓延开来。 刀锋见血刺目,引出胸中煞气来。 谢宥抬眼,见她眉目坚毅,要劝也晚了,索性夺过剪刀,也在掌上划了一刀。 “说话。”崔妩催促他。 “谢宥此生唯你,若违此誓,余生的凄败,不得全尸。” 这话戾气横生,不该是修道之人说出来的话。 两人对看,眼底暗自压抑着浓烈到要溢出的疯狂。 掌心拍在一起,刺痛,越握紧,越痛在一处。 崔妩凶狠地亲上他的唇,谢宥随她仰倒,染血的掌心死死扣在一起,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腕滴落在被面上。 第022章荒唐 谢宥只一臂抱她,却越抱越紧。 崔妩感觉到了一丝窒息,急跳的心脏带着鲜血涌动,脑子里的热度不断升腾。 衾被翻腾,他一声声“阿妩”喊着,让思绪脱缰的崔妩心口渐热,不等他求要,已经把什么都给出去了。 炙杵同润热软沼相抵,急撞而去,凶得浆琼点点飞溅。 到这么不管不顾的程度,才领略到一丝妙处来。 崔妩嗯呀个不住,惹得谢宥分神,“官人……夫君,阿宥……求、求……” 求什么? 喊成这样,成心是要人溺爱她的,谢宥哪里还舍得留力气,还将她汗津津的脸定住,恨得咬了她下巴一口。 “喊得很好,以后就这么唤我,嗯!” 呼吸又被夺走,崔妩只张着口,已被他横扫席卷过一次又一次,她眼帘低垂,仰颈承受。 掌心的伤口刺痛,被他撞得壑间也疼,但渐渐一处疼得麻了,从这麻木里萌发一阵阵月汐,汐涨汐落。 她小心忍着呼吸,像按住装满水,但裂口的缸,还被他摇来动去,就怕奔溃在一息之间。 崔妩不想再抱他了,抖簌得想把自己蜷起,结果成了无意的送合,与那悍莽莽的相对撞近,宛如衔吻在一起。 他看得眼中生火,磨头噜噜吐露,再被沥沥打成了浆酪,成丝缕。 “阿妩,阿妩……”谢宥呼吸更深促。 崔妩没有回应,逐渐迷茫的视线之中,谢宥体魄修健漂亮,她怔怔望着,脑子里逐渐清晰的,是他深栽的炙杵。 过分清楚的模样,那热杵上盘踞的青筋突兀,来去之间刮过,引得阵阵泛酸。 “阿宥……”她抱住他的脖子。 “别着急。” 谢宥腰腹清晰,有力地复捣不休,起初沉缓,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他的脑子被搁进蒸笼里,恨不得跟她化在一块儿,难舍难分。 直到山崩海溃时,灯花也炸了一下。 崔妩骤然被死死抱紧,被谢宥的呼吸烫着颈窝,岩浆将她淹没,蒸煮掉理智,夜风穿帘过帐,吹在肌肤上,又如置身冰凉的海水之下。 “呃——嗯!” 月汐退去,崔妩闭紧了眼,低头在他怀中。 待得收歇,崔妩像滚水里煮过的面人一样,没骨头地窝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熟软的唇轻呵出气儿,谢宥眉梢还挂着汗。 见到处是斑斑的血痕,才反应过来他们做的事有多荒唐。 夫妻俩对视一阵儿,齐齐闷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带得烛火又晃动了一下。 崔妩笑累了,把脸埋住:“天亮时枫红她们进来,一定会吓坏的。” 谢宥唇瓣贴着她的发丝,眼眸温柔如水:“咱们的事不须同别人解释太多,且起来,我给你手上药。” 崔妩哪起得来,只能躺着将手递给他。 谢宥将药膏细细铺在她手上,轻轻吹气。 想起来都觉得荒唐,夫妻俩半夜没事把手割了,歃血为誓,说出去谁会信。 第44章 崔妩躲着脸,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见他餍足时眉眼平和,跟瓷人一样光彩玉润。 她突然反应过来,谢宥也许很喜欢这种事。 平素凛若冰霜,唬得府里大小丫头都不敢近前,现在跟只偷腥的猫儿吃饱了一样,让人想挠他的下巴。 崔妩突然生出点满足和得意来,连不适都淡了许多。 “对了,同你说个好消息。”他道。 “嗯?” 崔妩毛茸茸的头发被他拨开,眼睛乌亮明润。 “灵则来信,说遇见了一位神医,腿上伤已快好了,他去见了官家,官家很高兴,想等他好了,就去万年县做县令。” 万年县紧挨着季梁城,仍旧算天子脚下,这是厚恩了。 若能做出政绩,往后仕途不必发愁。 崔珌总算想清楚了自己该做的事,崔妩也松了一口气。 “阿兄早前也同我说了,他能重新站起来,是天大的好事。” 谢宥上好药,将被子换下,又重新睡下。 胡乱闹了一场,平日相处的客气消失,崔妩亲昵地蹭蹭他。 “妾刚刚……不该冲动。” 她今夜露了本性,贤惠的娘子,不该要求夫君只能有她一人,也不会突然给自己手掌划一刀。 也可能是,她不想在谢宥面前伪装了。 谢宥未放在心上,他被枕着手臂,还能支起和她的拉在一起,轻轻摇晃。 “你的性子我早就知道,这样也好,凡事与我不必藏着掖着,只是在外边,还是得稳重行事。” “这些我当然知道,这一年不都这样……”她喃喃道。 “阿妩辛苦了。”他亲亲她的额头。 “你也辛苦了。” 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儿悄悄话,才抱在一块儿,相继睡了过去。 有人能枕上鸳鸯共枕眠,有人却只能凄凉还自遣。 倒霉了一路的徐度香,被赶上了离开季梁城的货船。 入夏的季梁城一如既往地热闹,行人衣衫渐薄,脚夫光着膀子在运河上忙碌。 蕈子一双眼睛深凹,嘴巴分外刻薄:“这次就放过你,再在季梁城见到你,见一次打你一次,废了手卖到南风馆去!” 对着这地头蛇,徐度香敢怒不敢言,转身进了船舱。 沉重的铁锚被起到船上,徐度香抱着新得的画箱,暗中观察岸边还在守着的地痞。 一切还要从他离开季梁府衙门说起。 见过谢宥之后,他躲到巷子里,反倒被这个叫“蕈子”的地头蛇抓 住了。 蕈子是定力院那边管赌场的,人脉畅达,那个假冒他老乡的骗子以为徐度香要报官,就是找了这蕈子教训他。 一群人把徐度香围在巷子里,正准备打他一顿,再卖出去,徐度香虽有些拳脚,但难敌四手,眼看要落败,没想惊动了隔墙的住户。 一位穿着直缀锦衣的相公露面,围着他的人立刻散开了,从蕈子等人恭敬地称呼为“相公”来看,想是个做官的。 徐度香当机立断,向这位相公求助,说清了来龙去脉。 那位相公也是古道热肠,当即仗义出手,骗子不但赔了他银子,蕈子也放过了他。 徐度香用得来的银子,终于又能把画箱置备起来,可没过几天走后,蕈子又抓住了他,要把徐度香赶出京城去,永远不准他在季梁城出现。 这次没有义从天降,徐度香没奈何,被提着去了码头。 但他也有自己的犟脾气,这些年走南闯北,胆色还是有的,别人要赶他,他撑着一口气,偏要留下,非得在季梁城出人头地不可。 况且现在又有了画箱,徐度香进画院之心不减,理想和心上人都在这,他不想离开京城。 这里还有他惦念的人,就算没有缘分,能在一座城里守着她也是好的。 看着船离了岸,蕈子拍拍手,终于算是演完了这出戏,他还要去和二娘子禀告。 过了观音院桥,他说道:“你们回去把场子看好了,我先去回话。” 那群喽啰也不知道老大的上头是谁,更不敢问,勾肩搭背地走了。 徐度香看到岸边的人已经离开,想跳进水里游回岸边,又怕闹出来的动静把人引回来,一时逡巡。 犹豫间,一条游船徐行经过,船距不过一臂。 二层坐着个气质出尘、温润俊秀的白衣秀士,徐度香定睛一看,高扬起手招呼道:“崔兄!崔兄!” 听得长唤,崔珌看了过来,收起手中折扇作揖:“徐贤弟!” 在杭州时,徐度香仰慕他的才华,崔珌敬慕徐度香的画技,二人也算知交好友,崔珌忽逢故人,又快治好了腿伤,心甚快慰,让亲随福望将徐度香请到自己的船上来。 徐度香登船,远远就见崔珌坐着轮椅,快步走了过来:“崔兄,你这腿……是怎么了?” 崔珌摆手:“无事,已经快好了,倒是徐兄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游历至此。” “来了季梁也不同我说一声,差点就同你错过了。” 徐度香叹了一口气:“当年杭州匪患,你我失散,崔家不知搬到了何处,崔兄也未给小弟留个音信……” 第45章 当年崔家离开杭州匆忙,徐度香又凑巧在外地,二人便断了音信,徐度香记挂崔妩,这才踏上游历四方,寻找崔家的路上。 崔珌赔礼:“怪愚兄走得匆忙,来不及知会你,贤弟这是要往哪儿去?” “我……唉,真是一言难尽……”徐度香将季梁之行所遇一一道来,当真是命途多舛。 他的画箱倒是重新置办了,只是这些年画的画全都没了,最重要的是妩儿的画像也没能救回来,现今他连个唯一的念想都没有了。 “我本不想离开,无奈惹了人祸,被人赶出来了。” “没想到季梁城地痞猖獗到如此地步,贤弟若是不嫌弃,可以到我家中落脚。” “罢了,我怎么将麻烦带给崔兄,只是这阵子不见妩儿……不,不是,我是说崔二娘子,不知道她怎样了,进来可好?” 徐度香一时恍神,赶紧改口。 “你唤她什么?” 涉及崔妩的事,崔珌是何其敏锐。 他眼神锐利如刀,温润公子的表象褪去,是一等一的不好惹。 “没什么,只是那时她年岁小,我跟着崔世伯喊习惯了,如今已知她嫁人,一时不及改口,崔兄勿怪。” 徐度香心虚,不敢直视崔珌,他在崔家人眼皮子底下和妩儿往来的,当年不敢提,现在更不能提。 崔珌只是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一眼看出这徐度香在说谎。 两个人的关系定然不简单! 可阿妩怎么能这样对他。 崔珌握在椅臂上的手绷起了青筋,他在回想,当年徐度香和崔妩到底有没有背着他私下往来,妩儿到底是何时勾搭上徐度香的? 处处都是疑点,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哪里都不对! 对面的人已经许久不说话,徐度香不尴不尬咳了一声,只能喝着茶,望向运河上的片片白帆。 故友重逢的场面就这么冷了下来。 “你和妩儿……从前交好?”崔珌终于开口。 “只是、就是说几句话。” 崔珌沉沉看了徐度香一眼。 旧事早已无法查证,但眼下,崔珌未尝不能再试探出来。 他叹了口气:“若是杭州未生匪患,愚兄本想做主将妩儿许配与你,毕竟高门大户里的日子总是不易过,不如嫁予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小两口平淡度日,与家人见面也容易,想来她一定是开心的。” 听到这样的话,徐度香哪里坐得住,手紧握成拳,眼底全身憾恨:“只恨我当年远游,才未能在二娘子身边保护,致与她离散,这是某此生憾事,今日又听崔兄此言,更是夜不能寐,余生抱憾,为何……为何当年……” 徐度香将他当知交好友,说出了心中郁郁难平之事,更潸然泪下。 可崔珌只是试探出自己想要的。 果然…… 原来谢宥不是她第一次这么干了,那除了谢宥、徐度香之外呢?崔妩这些年为了活下来,为了过得好,到底勾引过多少人! 哪怕是自己,也受她蛊惑,几次挣扎游移。 或许她本性就是这样,为了一口吃的,为了活命,不知廉耻,只要能往上爬,她什么事情都敢做,什么男人都能攀附。 到底是他疏忽了,让她继承了亲妹妹的身份,进入崔家,又让她当上了谢三夫人。 这样的女人,实在不该再放她出去勾三搭四,招摇撞骗。 崔妩该身败名裂,被谢家弃了,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她水性杨花,阿妩无处可去,没有依靠,只能由自己这个哥哥将她接回崔家。 他会给她备一间小小佛堂里,就关在里边,让她每日诵经理佛,诚心忏悔自己的罪过,哪儿也不许再去,谁也不准再见! 崔珌戾气暗自疯涨,几乎有要付诸行动的冲动。 不过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阿妩看上,就凭他这样女人一样的面皮,还是油嘴滑舌? 此人分明怯懦无能,软弱不堪! “既然有缘无分,贤弟还是要学着开解自己,早日放下才好。” “是……”徐度香再难过,也只能接受。 “不过阿妩嫁人也是好事,她稳重了不少。”崔珌牵唇一笑,面容恢复了和煦,“对了,我正好要去一趟翠萍山崇德寺,徐兄可愿同游?” “崇德寺?” “正是,那处环境清幽,正好养伤,徐兄既然仍想留在季梁,不如在翠萍山小住,等城里风头过了,再回去不迟,而且画院画谕正常带学子到翠萍山去,或许会有门路。” 最重要的是,崇德寺和水月庵所隔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当年两人敢在他眼皮底下暗通款曲,这次会不会也忍耐不住呢? 听到能得进画院的门路,徐度香怎会不心动。 他欣然答应:“我旧作尽毁,正好也想画些季梁城郊的好山好水,好的投于画谕正门下。” 崔珌真想看看,崔妩若是再见到徐度香,会是什么表情。 若是谢宥也知道了二人曾经的关系,他又是什么表情呢? 去往翠萍山水月庵的葱茏小道上,一辆简朴马车行走得不紧不慢。 崔雁听闻谢家大夫人去了水月庵,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献殷勤的机会,借口为崔信娘祈福,也跑到了翠萍山来。 第46章 刘选还特意请了一日假,护送女儿上山。 “我 知道你们娘俩在图谋些什么,”刘选眉头不展,“女儿,你当真想要谢三郎的正妻之位?” 心思突然被爹爹戳破,崔雁很慌张,不大敢吱声。 刘选加重语气:“你只须回答我,是,或不是?” 崔雁偷看了爹爹一眼,他好像不是生气。 她深吸一口气,点头:“是,女儿想嫁给谢三郎,从前正妻之位没来得及抓住,继室难道还没有机会吗? 爹爹,若是不能嫁得比二房好,那女儿这一辈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继室,你们是打算杀了二娘子?”刘选后槽牙已经咬紧。 崔雁缩了缩脖子:“不不不,杀人,我……我当然不想,只是崔妩若自己身体不好,生不下孩子” “她好好在谢家待着,怎么会身体不好?你告诉爹爹,你阿娘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崔雁手攥住膝上衣裙,抿紧了唇。 阿娘嘱咐过,这件事谁也不能说的,但爹爹又不是外人,他都要帮她们了,一家人还需藏什么秘密吗? 当即将崔信娘在崔妩嫁妆里做的手脚说了,说完就听到刘选冷笑了一声。 崔雁惶惑不安:“爹爹,怎么了?” “这样下药,不过是让二娘子不能生孩子,谢家可是有家规的,四十岁之后方可纳妾,谢家三郎最守规矩,你等不起,也赌不起。” 这毕竟是他亲生的女儿,刘选苦口婆心。 可惜崔雁早被宠坏了,眼红嫉妒崔妩一个二房,一飞冲天嫁给她仰慕的梦里人,这口气她一辈子咽不下去。 她扭身不理刘选:“若爹爹是劝我的,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刘选闭了闭眼,崔雁性子和她娘如出一辙,二娘子已经被她们害了, “爹不是在劝你,只是在同你分析利弊,下药让二娘子不孕,太慢了。” “难道爹爹有办法让女儿立刻嫁出去?” 是什么办法,崔雁当然知道,她的心跳加快。 刘选说出了她想听的那句话:“让二娘子死不就好了。” “这……杀人,终究不好吧?”嘴上说“不好”,她身子前倾,已是很感兴趣。 刘选毅然道:“你放心吧,这件事爹爹会给你办好。” “爹爹……”他也为自己筹谋,崔雁高兴不已,这样她的胜算又多了几分,“那爹爹打算怎么办?” “这翠萍山,山高林茂,人迹又少,一个弱女子出些意外总是难免的,到时候,你身为姐姐,就替了二娘子照顾之责,谢三郎要再娶,肯定要听自己母亲的意思。” 崔雁激动得手指都在抖,“女儿一定会照顾好谢家大夫人的,那咱们要怎么做?” 连自己生病的娘亲都丢在家里,上赶着来照顾妹妹的舅姑,竟还不觉得荒唐。 刘选闭上眼睛,握紧了拳头:“不着急,到了水月庵,我先去踩踩点,再做打算。” “好,女儿都听爹爹的。” 料理了春柔的事,崔妩就跟着云氏上了水月庵,而季梁府衙那边,又要开堂审案了。 衙门比起先前更加热闹,不过百姓们的注意大多已不在王谢两家的案子上,只等着瞧瞧侠盗的庐山真面目,看他会不会又一次绝地翻身。 “要是这次也能化险为夷,我就信他!” “肯定可以,你忘了,极北之境多惊险的情况,侠盗还不是化解掉,救出那位娘子,这次也不会有问题的。” “来了来了!” “哪个?” “肯定是戴木枷那个!” “生得怎么一个模样?” 有眼神好的说道:“剑眉星目,身躯凛凛,似有万夫莫当之勇,俨然一位少年将军啊!” 李沣这次头发倒不蓬乱,反而梳理过,胡子也刮了,露出英俊硬挺的眉眼,虽木枷加身,身形苍劲如松,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 赵琨都要相信这李沣就是侠盗李三丰了。 外头百姓见这汉子气宇轩昂,果然有大侠风范,满足了心中幻想,更是群情激动。 这次上公堂的,除了李沣和王娴清,上次的人都没有出现,赵琰不来看热闹,崔妩、谢宏也缺了席。 赵琨环视了一眼,来的是谢家行二的谢宸,另一个就是王家的管事,姓莫。 赵琨问起谢宏的下落,谢宸道只说谢宏病了,连起身都不能,更吹不得一点风,才托了他来。 替大哥上公堂,谢宸是满腹牢骚的,但又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 他领了宫观承务郎的闲职,平日的正经事是帮着谢家打理各处庄子和铺子,其人巧舌如簧,精于算计,比谢宏机灵许多。 惊堂木压下外头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李沣似是根本不在意谢王两家的案子,拱手道:“草民仍要提请重审当年叶家旧案!” 他这句话抑扬顿挫,外头围观的百姓都听到了,马上又激动了起来。 “侠盗李三丰又来为民请命了!” “咱们得给李大侠声援,伸张正义!” “就是!到时候进了戏文里,咱们季梁百姓胸怀大义明事理的美名也能传颂出去!” 第47章 “让他说!让他说!” “就是!让他说!” 赵琨道:“罢,你且说来,为何要查叶家旧案?” “草民要告叶广之子叶景虞抢夺军功,又假传圣旨,致使下属被牵连,草民因此父母双亡!” 在李沣的自述之中,他是叶广家中的管事之子,自小跟随少将军叶景虞在军中习武,叶家假传圣旨之后,叶家满门抄斩,连同下人都没能幸免。 当时叶景虞在定州军营之中,未能及时收到家中消息,被就地擒住斩首,李沣被驱逐出了军中。 “原来叶家并无冤屈,而是叶家的下人有冤屈!” “呸!叶家真是坏透了,” 李沣听着背后唾骂着叶广和叶景虞的名字,手紧紧攥成拳,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抖着。 赵琨早知道李沣会这么说。 此案一出,赵琨就禀告了皇帝,只等李沣说出来,直接挪交大理寺去,谁知李沣说的这个案子事关叶家,却根本不是要为叶家翻案。 他能有机会在公堂上将冤屈说出来,当然是赵琨私下先审过了一遍。 本以为这个平头百姓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原来只是虚惊一场罢。 怪不得李沣想去找谢溥主持公道,哪个文官听到叶家的事,都避之不及,谢溥刚正不阿,又位高权重,不与叶家交好,确实敢听完他所求之事。 这样的案子,反而是官家乐见其成的。 把叶家的罪过再坐实一点,官家当年因怯懦优柔做下的丑事,就永远不会被人翻出来。 谁会想到,叶景虞这个叶广的亲生子,会死里逃生,又把自家往更深的坑里推呢。 赵琨道:“此案与王谢两家的案子并无关联,本府会另择日子审理,今日只说王谢两家这一案。” 李沣依言让到一边,好似王谢两家的案子与他无干,他不是案中“奸夫”一样。 “李大侠这一看就不是奸夫嘛!” “就是啊,李大侠这显然是被牵连的,他一心为自家申冤,没想到又被卷进了这桩乱事里来。” “我看那个谢家大官人,疯疯癫癫的,连亲生孩子都想拉上来,反倒是王家娘子,一心护着孩子,还说他府里有多少小妾,这娘子是不是偷情还两说呢。” 案子回到了王娴清和谢宏两人身上。 莫管事趁热打铁,说道:“小人听闻谢家大公子根本不是生病,而是一直在用了一种药粉,整日精神恍惚,连人都认不清楚,俨然成了一个疯子,才不敢出来见人的,那是否,当日这李沣和大娘子根本没有抱在一起,而是谢大公子的发病,产生了幻觉呢?”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谢宸咬牙说道:“三大王明鉴,微臣大哥确实病重,但绝不是疯病,他骑马受伤未愈,那些药粉只是镇痛罢了,何况,无凭无据就臆断我大哥产生的幻觉,定是王家早有预谋,设计暗害我大哥。” “哦,那谢宏的小妾分明说,谢宏没有坠马之前,就已经用那 种药粉了,而且此药在烟花之地十分风靡,男子服食之后,不但飘飘欲仙,还能看到平日不能见到的绮丽奇景……” 赵琨即刻传了人证。 不管是谢宏的小妾,还是见到他服药的雅妓,都说谢宏手中的药并不是镇痛的药,他已经用了好长一段时日了。 这小妾想来就是王靖北早安排好的。 谢宸仍旧负隅顽抗:“我大哥用的药只是寻常金樱子、雷公藤、马钱子等药物研磨成的粉,这些人是被收买了,陷害谢家!请三大王明鉴,这个女人服侍我大哥,本该向着谢家,偏偏为王家说话,可见她有私心。” 那小妾道:“奴婢只是怜惜主母平白被冤枉罢了。” 莫管事道:“要知谢宏所用的是不是镇痛药粉也好办,那药用久了再离不开,若断一日,形容癫狂,只需将谢大公子拿来,关上几日,就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用过此药了。” 王家的人格外强硬,非逼着谢家将谢宏抬到公堂之上来。 谢家也不是好惹的,不但将王家上门的人挡住了,只道谢宏被气得已是急症,太医院的医官已经来诊过,说谢宏命在旦夕。 若是大公子让王家磋磨死了,这笔账谢家无论如何都要算。 莫管事阴阳怪气道:“谢大公子之前刚出了衙门就能去喝花酒,这才几天就命在旦夕了,还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么多人围攻谢宸一个,他实在是双拳难敌四手。 幸而,谢宸出门前,谢宥曾教导过他,在绝路时要如何应对。 他当即不甘示弱道:“王家和叶家当年曾定过亲,人选就是王娴清和叶景虞,李沣这个人是叶景虞亲随,偏偏死里逃生活了下来,进了谢家, 又哪儿都没去,偏偏就摸到了王氏的屋子里,让我大哥看见了他们抱在一起之后,诬蔑我大哥生了幻觉,这难道不是做贼心虚吗? 三大王,此人身份疑点颇大!微臣怀疑他根本不是李沣!” 赵琨举惊堂木的手一顿。 叶景虞和王娴清有婚约之事已经过去太久,寻常人都难记起来,谢家提了出来,确实关键。 对啊,若这李沣……其实就是叶景虞呢,他会不会揣着别的心思? 第48章 但……可能吗? 叶景虞不为叶家沉冤昭雪,反而帮着落井下石? 可不管怎样,有人提了,李沣的身份一定要先彻查清楚,不然两个案子都是无法成立。 见主审动容,谢宸的心才算放下来些,三弟教得果然没错,不然今天在王家“围剿”之下就要败下阵来了。 “李沣,你当真是叶家管事之子?” 李沣拱手道:“草民的身份经得起查,草民只是恳求三大王,弄清草民身份之后,能查清旧案,还李家应有的……哀荣。” “好,今天暂且到这儿,等查清你的身份,再审不迟!” 总之,这次公审又是不逊于第一次的跌宕起伏,扑朔迷离。 但同样没有审出个结果来。 也是赵琨故意不给出结果,不是他不敢得罪两家,而是官家刻意要放着此事。 看清局势的人都知道,下一次就是终审。 至于终审的日子,端看朝堂上王谢两家谁能赢了。 水月庵里,崔妩正听着蕈子绘声绘色讲公堂上的事。 山中瓜果甜凉,也最多蚊虫,屋里熏了薄荷香,她一下一下摇着扇子,有些百无聊赖地听着,道:“李沣也不傻,怪不得还有命活着。” 谁都知道,要是他真为叶家请冤,没等把话说出来就横死在狱中了。 毕竟,叶家是皇帝不可触的逆鳞。 听说当年,官家的舅舅,三镇节度使李仲山曾有起兵谋反之意,在中秋家宴时,官家收到密报,李仲山无故返京,他手下的卫队也有了动静。 官家当机立断,调集亲信卫队先下手为强,叶家受命冲在最前面,围了李氏家宅。 叶景虞的父亲叶广当着李仲山家人族亲的面念了圣旨,就地格杀了李氏族人,人才杀完,后脚又有一道圣旨传来,点的是叶家“假传圣旨”,谋害皇亲之罪。 如此大罪,落个满门抄斩。 叶广在朱雀门前喊冤,自刎而死,其三族被夷,照理说无一生还。 这是开过国未有之大案,牵涉两个显贵家族,死了几百人,后来,叶家到底有没有假传圣旨,成了一时悬案,也成了今朝的“不可说”。 其中内情风云变幻,没有点人脉,根本打听不出来。 崔妩问:“你说叶家到底冤不冤?” 蕈子胆子也大:“皇帝讳莫如深,不正说明问题了吗?” 是啊,这案子根本不复杂,皇帝当年年轻,帝位不稳,其实手中证据并不充分,不知道是不敢背负杀亲舅舅的骂名,还是心软了要给舅舅家留点名声和血脉,抑或要连叶家一起除掉,总之前后两道圣旨,直接格杀了两大武将家族。 正是此举,让他少了外戚干预,把皇位坐稳当了。 “叶景虞会不会以为是我把他的身份泄露出去的?”崔妩这下可冤了。 毕竟她和谢宥可是夫妻。 “这就不知道了。” “算了,李沣的案子我不关心,可这王娴清的案子……看来官家是真的不想结审,谢宏又被王家害成这样,大相公怕是不会放过王家了。” 那她答应救王氏的事就不划算了。 崔妩有点烦。 蕈子也有些眼界,说道:“这种案子哪里找得到什么证据,就看朝堂上两家谁先扛不住,低头罢了。” “我只能帮她到这儿了,你可同她说了?” 蕈子点头:“说了,这就是王娘子送来的东西。” 妙青将蕈子手上东西呈到崔妩面前,她打开一看,竟是王娴清的手信! 那就是说,现在季梁河边的两间铺子都是崔妩的了! 她心头一喜,拿起来,轻嗅起上面的油墨味儿,喃喃道:“这两间铺子得来不易啊,也不枉我殚精竭虑,给李大侠写了那么精彩的故事。” 枫红有些担忧:“王氏不该怀疑娘子吗,还送这手信来,其中会不会有诈?” 叶景虞身份暴露,王娴清难道不会怀恨在心? “她不在乎这两个铺子,若是不送来,就是彻底和我没了关系,送这两个铺子,还算有些把柄在她手里,往后还会有来往的,等着吧, 不过我管她是什么心思,铺子给了我,就是我的了!” 崔妩已经琢磨着派谁去经营了。 “这又是什么?”旁边还有一个小木箱。 蕈子打开小木箱:“王氏还送了金子来,说是多谢娘子写的那些戏文。” 崔妩喜欢这意外之财,她抬手拨乱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听到碰撞声,耳边回荡起的,却是当年阿娘钱袋子叮铃声。 笑意淡了下来,手仍旧拨弄着金子。 她喜欢沉甸甸的钱袋子,金银、铜板、交子……听它们碰撞在一起的声响。 幼时阿娘的钱袋子都是瘪的,几枚铜钱她能翻来覆去数一天。 家破之后,崔妩连饭都吃不上,从来只能看别人身上挂着钱袋子,偶有人看她可怜,取出一枚铜板来,给她买个粗面馒头。 家贫时银钱珍贵,每一枚都要细细摩挲,到了如今,仍旧不舍得放过一毫一厘。 崔妩自知,她早晚死在自己的贪婪上。 王娴清想结过善缘,她哪有不肯的道理,让枫红把金子收好,才对蕈子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第49章 “娘子何须同我客气了。” 蕈子出了门,怀里揣着崔妩给的赏钱,对待自己人,娘子给银子一向大方。 走出院子,就看到为娘子守门掌马的周卯正在井边打水,他笑嘻嘻地走了上去,把一个钱袋子抛给他,“娘子挣了好处,这是赏你的。” 周卯面无表情地接住,将钱袋子收起,跟着捶了他肩膀一拳。 蕈子龇牙咧嘴:“你这头蛮牛,力气还是那么大啊,行了,得空喝酒,晋丑祝寅不在,我一个人喝着实没意思。” 周卯只道:“悄悄下山,别太招摇,给娘子惹麻烦。” “知道了。” 待蕈子离开之后,崔妩大手一挥,让枫红将自己收藏的季梁城地图拿了出来。 “等我派两个厉害的掌柜过去,先把货船的价码谈下来,咱们五个铺子一起压价钱,把旁边卖生药的铺子全弄死,哈哈哈哈,我的铺子就全都盘活了! 到时候,这个、这个、这个,这一片就是我的!再瞧瞧季梁商会里那群老东西谁最好欺负,把他们生意抢过来,一个个踹到河里去!” 崔妩本来就管着季梁河码头的三个铺子,但她野心大,三个铺子实在施展不开,有了王娴清给的两个铺子,局面立刻盘活了,让她的生意布局更加从容。 “这是赚大钱的地方,轻易马虎不得,可惜晋丑不在,别人当不得这么大的事,我又不能亲自出面……” 她指点江山正是起兴,又听到敲门声。 崔妩一看窗户上印出的人影就知道谁来了,十分不耐。 陪云氏来水月庵的息妇不止崔妩,高氏带着自己的一岁的儿子谢筱也凑了过来。 一进门,才膝盖高的小子就先窜了进来,高氏进门更是连招呼也不打,就左看右看,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 “这屋子真是又大又敞亮,我带着筱儿住那间小屋子哪哪都不方便,这儿正合适,弟妹,让一让我们吧。” “不是二嫂先挑的屋子吗?” 水月庵最大的客房给了云氏,剩下的都是自己挑的,高氏分明早早占了屋子,在最偏僻的角落不说,还紧挨着茅房。 崔妩还道她是脑子有毛病,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要是高氏一早挑了,崔妩不过就是捡个次一点的,但现在大家都住满了,崔妩被赶出来,就只能去住茅房边的屋子。 高氏假装为难道:“我也很喜欢那个屋子,僻静、风景也好,但筱儿出去玩了一圈,回来一进屋子就哭个不停,二嫂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嘛,筱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早不说晚不说,所有人都收拾停当了才说,故意找茬。 高氏娇生惯养的,生的儿子也骄纵自私,不知是不是高氏授意的,谢筱一进门,鞋子没脱就蹦上了床。 山间刚下过雨,他鞋底不知沾了多少泥,一床被子眼见就被糟蹋完了,还扫落了崔妩床头的插花瓶。 青瓷碎裂的响声让崔妩眉毛一跳。 她就是喜欢那花瓶,才摆在床头的,这小兔崽子死定了! “娘,你看外面的树好好看啊!”谢筱拍着手。 “筱儿就要这间屋子!” “筱儿就要这间屋子!” 高氏假装为难:“弟妹你看……” 最终,崔妩还是让出了屋子。 妙青不服气:“娘子,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被子、花瓶的账都记下了,”崔妩还在拨着算盘,“既然她儿子一进那间屋子就哭,那这几天就让他哭个够吧。” 装神弄鬼的事,她也不是没干过。 第023章齐聚 蕈子沿着小路下了山,路上还遇见了刘选和崔雁父女,二人并不认识他,只擦肩而过而已。 他的马还拴在官道边,由小弟守着。 “老大,我也有赏钱啊!”小弟接住老大抛过来的银子,嘿嘿笑着,这趟跟着出来真不亏。 蕈子很有排场,“得了,赶紧回去吧,天黑了城门都不给你进。” “是,老大您上马小心。” 还没扯缰绳,就听到几声马嘶,一驾青布马车从折道转出,正往这边来。 蕈子撩眼皮看了一眼,卷起的车帘里坐着两个人,立刻跌下了马,躲到一旁草里。 青布马车同样停在翠萍山前的空地上,和蕈子的马相隔不远,徐度香先下了马车。 蕈子定睛一看,怒上心头。 那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小白脸!他怎么又回来了?胆子不小啊! 完了完了,娘子会不会找他算账? 想到崔妩发怒的样子,蕈子身子抖了抖,树枝跟着颤。 “什么东西!”崔珌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小弟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躲了起来,眼珠子往草里转了一下,又移向另一边,不知道怎么办。 “去把人抓出来!” 福望应声上前,把树丛里躲着的蕈子抓了出来。 “干嘛!干嘛!我这儿上茅厕呢!”蕈子实在挣扎不过这头蛮牛。 福望看他裤子还好好穿着,把人双臂钳了,带到崔珌面前。 徐度香马上认出了他:“这就是那个逼我出季梁城的地头蛇!” 蕈子在季梁城算小有名气,崔珌识得此人,皱起眉:“你为什么会在翠萍山?” 第50章 蕈子被戳在了地上,两腿发麻,他整整衣服,哼了一声:“我的小弟说你赖着不走了,你怎么回事,真想去南风馆里讨日子?” 徐度香气急:“我本就没想走,季梁城我待定了!” “哟,找到了靠山就是不一样,看来生得像个娘们,还是有好处的。”蕈子混市井的,说话转拣难听的。 “你胡说什么!”徐度香最恨别人说他像女人,当即就要揍他,之前只是他们人多,自己才打不过。 崔珌抬手阻住:“贤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可是这人嘴里不干不净的,我给他洗洗嘴!” “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崔珌扫了一眼这个人,“你们就两个人来找麻烦?” 蕈子假装不认识崔珌:“你是谁,想跟他一起挨揍?” 见他口出狂言,福望伸手捏住他的后颈,他跟小山一样,显得体格强壮的蕈子都瘦小了不少。 “我是官家去岁钦点的状元,想来游街的时候,你不在。” “状元……不就是状元嘛,有些什么了不起。”蕈子还嘴硬,但嚣张的气焰已经没有了。 崔珌示意福望松手。 “哼!别当我怕你,我场子里还有事,不跟你一般见识。”蕈子得了自由,边拉着缰绳边上马,“驾——”一声绝尘而去。 徐度香握着拳踏出一步:“崔兄,怎么把他给放了。” “罢了,他以后应是不会再找你麻烦了,既然到了这儿,旁的事都先放一放,走吧,不然天黑都到不了崇德寺。” 崔珌都发话了,徐度香不得不放下旧怨,跟他上山去。 然而蕈子并非走远,等徐度香等人沿着山道攀登的时候,他沿着小道又上了水月庵。 “你说什么?”崔妩把香炉撂在窗棂上。 蕈子一路狂奔,气都没喘匀呢,“那、那个徐度香……又回来了,还是娘子你那个便宜哥哥带来了,如今就在崇德寺住着。” “崔珌?” 二人在杭州是算旧识,这次是巧遇,还是另有图谋,而且崔珌不是要赴万年县做县令了吗,怎么又出现在这儿,还带着徐度香,难道说他还要搞鬼? 阴魂不散,不外如是! 崔妩快速地摇着扇子,灭掉涌上来的邪火。 自己已经给了徐度香两次机会,奈何他不知道珍惜,还在往自己跟前凑。 这一次,就怪不了她了。 “你先下山,什么都不用管,记住了,避开人。” “是是是。” 蕈子这回招呼都顾不得和周卯打,屁滚尿流地下了山。 然而崔妩先等来的是不是徐度香和崔珌,而是崔雁和刘选。 一进主屋,就看到崔雁对着云氏献殷勤,刘选坐下首正喝着茶。 “只可惜你来得晚些,这院子才住满,我这屋子原该给你留一张床,只是老婆子夜间咳嗽,不好打扰了小姑娘清眠。”云氏有些可惜。 崔雁哄她开心:“雁儿觉沉,外面打雷都不醒呢,何况醒了更好,哄大夫人喝药,还能陪着说说话,打发长夜呢。” “那怎么成,你正当花龄,可别熬损了容颜,还是住到隔壁院子去吧,我让人给你收拾好,往后只每日来同我说说话便好了。” “雁儿虽住得远些,但心和大夫人是在一处的。” 水月庵是一座尼 姑庵,据闻从两代之前就已存在,曾经有公主在此出家,先皇妃子也曾在此修行,因而几经扩建,占地颇广,且只留宿女客。 百年古刹掩映在重林之中,轮廓若隐若现,入夏之后满目翠绿,碧湖青阶,苍山薄雾,比季梁城里更清凉幽静,每年都有权贵夫人娘子在此小住消暑。 云氏虽是宰辅夫人,但清贵之门素奉低调简朴,她只要了水月庵一个最大的院子,和息妇们分住。 崔雁来了,自然还有屋子住,却是另一个小院子了,见云氏还得在院外通传。 崔妩倒是想住到外边去,她宁愿和崔雁换呢,可惜不好开口。 她眼珠子滴溜溜转,看到外头生的卢会芦荟,心生一计,跟枫红耳语:“那问问舅姑的药熬好了没有,好了赶紧端上来,趁热,越热越好。” “是。”枫红转身朝厨房去。 崔妩这才进门,给云氏请了一声安,在刘选对面坐下,亲戚之间免不了寒暄了一阵。 她问道:“听说大伯母身子不好,如今怎样了,可有人伺候汤药?” 明面上是关心,实则奚落崔雁连自己生病的亲娘都不照顾,赶着来给别人的亲娘献殷勤罢了。 崔雁面色立刻有些勉强,还看了刘选一眼,才说:“我在家中日日伺候羹汤,如今阿娘已经好了许多,已经停了药,这趟上山来,还存了为阿娘祈福之意……” 刘选听着女儿撒谎,低头默然不语。 崔妩点头:“那就好。” 崔妩也不想一下把人折腾死了,既然大好,该她出面的时候,可不能躲了。 云氏欣慰地点头:“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雁儿没准真有几分微福,照顾好了阿娘,再来照顾大夫人,想来大夫人很快就能大好,同雁儿一块儿游山玩水去了。” 第51章 “哈哈哈哈哈,哎哟,那我真要多谢你了。” 屋子里笑声不绝,丫鬟适时端着药出现:“大夫人,药来了。” 崔妩已经悄悄把卢会汁液抹在指腹了,起身端起药碗,说道:“时辰正好,息妇伺候舅姑喝药吧。” 崔雁不肯挪窝,何况喂药这么种事,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她怎么会放过呢,“还是让我来吧,我在家中伺候阿娘都习惯了。” 崔妩笑笑,把药碗放回托盘里,“那就麻烦姐姐替我尽孝了。” 说完回去坐着。 丫鬟把托盘端到崔雁面前,她刚一碰到碗壁,面色就变了,猛地看向崔妩。 怎么会这么烫! 云氏问:“怎么了?” “没事……” 崔妩能端起来,崔雁哪里肯推脱,咬牙端起药碗。 五指连心,她死死扣住碗底,不敢将药打翻了,将勺子里的药吹凉,喂到云氏口中。 好不容易喂完了药,温度不再滚烫,她也已经麻木了。 崔雁把碗放下,将手藏回袖中,五指疼得扭曲成了鸡爪,回去肯定要起水泡了…… 这个崔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真是又蠢又坏! 她喂药的工夫,刘选起身要走,崔妩将他送出庵门。 回来的时候,看向崔雁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外间的小丫鬟进来,禀道:“崔家二郎君游历至翠萍山,途经水月庵,遣人问候大夫人。” “二哥也来了!”崔雁纳罕。 崔珌的状元之名格外得云氏看重,她点头道:“崔二郎有心了,今天还真是热闹,只可惜我身子不好,喝过药很快就困了,你们小辈自说话去吧。” 几人这才告退。 崔雁在崔妩身后说道:“为了戏弄我先自找苦吃,崔妩,你觉得自己很聪明吗?” 崔妩讶异:“很烫吗?我竟不觉得,姐姐为何不把碗放下,强撑什么呢。” 崔雁气得快步往前走。 妙青真是不明白:“大夫人为什么这么看得起大娘子呢?” 崔妩道:“远香近臭,今天若崔雁做了她息妇,她同样看不顺眼,除了公主郡主,谁嫁进来,她都觉得会怠慢了她儿子。” 廊庑尽头是一片葱茏绿荫,历经风雨的青石阶下,崔雁正和来到水月庵的崔珌说话。 他们寒暄了几句,崔雁还要收拾屋子,就先走了。 “妹妹,真巧。”崔珌看到了廊中的崔妩,笑得比花魁还招摇。 他还坐在轮椅上,徐度香就站在他身边。 崔妩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既不惊讶,也不像认识。 她在石阶上站定,婆娑树影落在脸上,如同过分清透的池水。 徐度香见到崔妩,眼睛先是一亮,见她不理自己,继而泛红。 第024章安抚 徐度香自小双亲不在,是由叔叔养大的。 可他到底不是亲生的孩子,在叔叔家中总觉得自己是外人,便一直喜欢往外跑。 遇见崔妩以后,两人情投意合,他是将崔妩视为未来娘子,企盼着能重新有一个家的,谁料命运弄人的,两人竟一别多年。 韶华易逝,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求娶,妩儿就已经嫁了人。 往后天地茫茫,所遇尽是陌路之人,连她都已不再爱自己,徐度香想到此节,不免苦涩怅惘,红了双眼。 崔妩假装没看见他:“阿兄怎么会在此处?” “我和徐贤弟在季梁码头巧遇,谁能想到,一别几载,大家又在这水月庵团聚了,真像回到了江南的时候。”崔珌话中满是怀念。 崔妩怀疑徐度香把一切都告诉了崔珌,不然他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是吗,那倒是巧,阿兄继续玩吧,我先忙去了。” “妹妹怎么也不问问我的病情?我住在崇德寺中养病,可是听说你和雁儿在这儿,特意过来探望。” “官人已经同我说了,今日又看阿兄面色红润,我已不必再问。” 她提起谢宥,阶下两个男人俱是一僵。 崔珌回转过来,道:“就算不问问我,怎么也不问候一下徐贤弟,你不记得了?从前你们很是要好。” 崔妩这才看向徐度香,行了一礼:“我记性不佳,不记得跟谁要好,徐官人见谅。” “没、没事。”徐度香摆摆手。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裙裾在背后飞扬,她走得一点也不留恋。 崔珌见徐度香失魂落魄,有心给他机会:“我想去看看这庵中的墨玉池,贤弟,少陪了。” 崔珌一走,徐度香步随心动,立刻朝崔妩离开的地方追去。 “妩儿。” 远远看到她的背影,他唤了一声。 崔妩早知道要与徐度香有一番对峙,是以跟着的人都到各处守着了。 她回过身,神情依旧冰冷,“你喊我什么?” “崔……二娘子。” 她大步走了上来,迅速地靠近,惊得徐度香后退几步,结果衣襟被她揪住。 “我说了绝不能再跟你有牵连,你还三番五次出现,这是巧合吗?”崔妩语气咄咄逼人。 徐度香摇头:“不是巧合,但也是……妩、二娘子,我并非刻意来见你的……” 第52章 他长得本就好看,这惊惶红眼的样子,轻易就能让女人心软。 可崔妩没有丝毫动容:“那就消失,从我眼前,从我认识的所有人面前,彻底消失!” 徐度香听得酸楚,眼眶更红,弱声说道:“可我想留在季梁城……我想……” 崔妩不想听,松开了手:“不若我去投井,遂了你心意。” “不要,妩儿,你莫寻死,我走,我马上就下山!你别想不开。”徐度香怕她真去寻死,赶紧拉住她的手。 但贪婪作祟,他把人拉得撞在了自己的怀里,双臂锁住了她,埋首就能嗅到清淡的薄荷香。 “妩儿,我会走的,我真的会走……” 可他一点也舍不得走,只盼这一刻能一直延续下去。 为什么妩儿这么凶他,难道她的心已经彻底属于谢宥了吗? 想到那个在季梁府衙门口见到的,白马绒座上的少年公卿,嫉妒又成倍漫了上来。 他不甘 心,真的不甘心。 软弱的骨架压着他的胸膛,徐度香的脸压在她颈窝里,他们从未如此亲近过,情最浓时,也只是牵过她的手。 可妩儿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娘子,和他连单独待在一起都已经不合规矩。 谢宥一定在新婚夜占有了她,这一年来,他们同房过,妩儿对自己的夫君定然不会小气,任他予取予求…… 脑中浮现她和别的男人的绮丽画面,徐度香气息不稳,更控制不住自己,扣在她腰侧的手往上摸去。 崔妩只觉得毛骨悚然,手握成拳,正待打这登徒子一拳。 “听着喊打喊杀,过来一看竟抱在了一起,这是怎么了?” 一句问话,冻住了两个人。 见崔珌来了,徐度香赶紧松手,崔妩却不意外。 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吗? 徐度香慌忙分辨:“我只是,只是和崔二娘子……偶然碰到。” 崔珌眼神像一条冰凉的毒蛇:“我听到了,你喊她妩儿。” “我……崔兄,对不住,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徐度香结结巴巴地解释。 “还请你先走吧,我同我妹妹有话要说。” 崔妩不语,徐度香在二人之间看了一眼,谁都不打算再说话,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会儿我说的话会不好听,我们要站在这儿,等下一个人来吗?” 崔妩抬步往前走,进的是一间空屋子,轮椅自背后传来滚动时的吱吱细响。 门在背后关上,隔绝了稀薄的阳光。 崔妩拿帕子轻扫灰尘,在椅子上坐下:“阿兄今遭是什么意思?” 崔珌问:“你同谢宥说过自己的旧事吗?” “没有,你知道的,我嫁进谢家已经花费了不小的力气,怎么还会和他说起那些旧事。” “哥哥,阿妩曾经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幸好得哥哥可怜我,才有了片瓦遮头,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一切都是哥哥给的,你只要动一动嘴,妹妹在谢家就再无立锥之地了。” 崔妩说得坦诚又可怜,一如当年扯着他的衣袖喊他“哥哥”,问能不能带她回家。 当年他家中刚夭折了一个妹妹,崔父崔母一直不能释怀,后来崔珌牵着一个衣衫破烂、唯唯诺诺的孩子回来,说要她当自己的妹妹。 二老是难得的善心人,给她取名“崔妩”,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养,这件事就是连大房都不知道。 “往后你就叫崔妩,是我的妹妹。” 一直唯唯诺诺的小娘子听到这句,高兴得扑过来抱住少年的脖子,那一刻,崔珌是真心要护她余生的。 这些年,他们兄妹二人从江南到季梁,再去各处游历,亲密无间,他和崔妩曾经是最亲近的兄妹。 不知何时起,说要她当妹妹的崔珌,早已忘了初心。 在谢宥上门提亲的时候,金榜题名的喜悦被冲淡个干净,崔珌在她屋外徘徊了一夜,到底是将她送上了花轿。 原本以为崔妩是个安分的,嫁给谢宥,一是年纪到了,女子总归要嫁人;二是为了谢宥的家世容貌。 这些理由崔珌都能接受,不嫁谢宥,也会嫁别人。 可不管如何,自己才是她最亲的亲人,那些算计、隐瞒的伎俩,都不该用在哥哥身上。 结果她小小年纪就会勾搭人,原来一直是个拈花惹草的性子,自己不过也是受骗的一个罢了。 那显得为了成全她,狠心割舍的自己格外愚蠢。 徐度香抱着她的样子,那发情的眼神,崔珌一个男人怎么会看不明白,他憋了一股火:“你说这些,是要哥哥心疼你吗?” “过来。”他伸出手,“你也不想阿兄跟谢宥提起徐度香这个人吧?” “天气燥热,阿兄自己在这儿冷静一下吧。” 崔珌果然想用徐度香拿捏她! 崔妩起身就走,在经过他时手腕被拧住,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将她扯向崔珌。 一阵天旋地转,已经坐到了他的腿上。 这死瘸子! “放开我!” 第53章 崔妩力气怎比得上男人,站不起来,索性坐实了,让这个瘸子的伤再重一点。 “呵……” 柔弹地压在他腿上,崔珌轻笑一声,把她拖得更贴近自己,抱紧了往下压,“喜欢坐,就坐得结实一点。” “松手!你个畜生!” “且等一等,好妹妹,告诉畜生阿兄,这些年为了活下去,勾引了多少男人?”他跟她咬耳朵,“你老实交代,我不会去同谢宥说的。” “没有!一个都没有!” “那阿兄换个问题,你和徐度香睡过没有?” 崔妩挣扎的身子一顿,说道:“无利可图,我为何跟他睡?” “那什么样的好处,才够让你把衣服脱下来。” “阿兄,你就这么对自己的妹妹吗?阿爹阿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可惜这些年崔珌在家中一向强势,“阿兄只是好奇,请妹妹解惑而已。” 崔妩见他如此执迷不悟,扭头与他对视,笑着说道:“我来翠萍山前一日刚与官人同房,阿兄可以猜一猜,是什么缘故?” 话音才落,颈间忽地一凉。 衣襟已被崔珌扯到了肩头,他的脸贴在那片雪白肌肤上,深深嗅了一口:“你故意惹我?” “我说实话而已。” 崔妩心底已经慌了,挣扎得更加用力,但仍旧被他困住,不得脱身。 一个两个,都这么下作无耻! 她冷冷开口:“状元爷要强迫自己的妹妹苟合吗?” 这话很管用,直直扎在了崔珌心口。 “你一直很聪明,我带你回家,不该让你做妹妹……” 童养媳、通房……什么都行。 崔珌鼻梁戳着崔妩温热柔腻的锁骨,唇贴上锁骨下那片平滑雪白的肌肤,“妩儿,何必在谢家心惊胆战地过日子呢。” 危险之下,崔妩快速思索脱身之策。 “哥哥抱得太紧了,我呼吸不过来……好难受。” 崔珌真的松开了些许,大手覆上她的脊背。 “啪——” 干脆利落的耳光,崔妩一点也没有留情,崔珌的脸歪向一边,迅速肿了起来。 察觉到他松手,崔妩迅速站远,握紧发麻的手。 她将衣襟拉上,蹭去那点让人恶心的温度。 “崔珌,你十年寒窗,好不容易中了状元,却断了双腿,当日的痛苦历历在目,现在前程失而复得,就这么不珍惜吗?” “说的也是……” 几缕发丝遮住了脸,他仍不抬头。 崔妩想一走了之,又知非得安抚了他不可。 她重新靠近,拉起崔珌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哥哥,你也打我吧,从前和徐度香的事没和你说,是我的不是。” “但我并非喜欢他,只是觉得他可怜,我曾经是个无父无母的孤苦之人,但我有了你和爹娘,才更可怜他和自己从前一样,那时年幼,错把这种可怜当成了喜欢,就想陪着他……” “但我与他在一起,时时恪守礼数,从未越雷池一步。” 崔珌还是不说话,她泪珠滚下,抱住了他:“阿兄,我生气、伤心,是因为相信谁都可能伤害我,唯独你不会。” “可是连你也把我……当成一个随意欺辱的女人,那我往后还有谁能相信?” “哥哥,阿妩还能再继续依靠你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那只手终于又贴上她的背,这一次轻得像一片羽毛。 崔妩强忍下颤抖,喊他“哥哥”。 “放心吧阿妩,我很快就去做县令了,我的抱负……是青云直上,怎可能会和自己名义上妹妹不清不楚。” “我刚刚只是太生气,吓唬你而已。” 第025章除祟 夜里,屋中一灯如豆,崔妩盯着出神。 她洗了半个时辰的澡,泡在水里,指尖苍白发皱,虚伪的眼泪已经擦干了,崔珌离开时的话,让她安心了些。 崔珌往后要做官,有自己的忌惮,就算要使坏,也只敢偷偷动手脚, 尚能控制。 她说把崔珌当亲人,也不是假话,这么多年的关爱陪伴,崔妩感念在心,但从他犯了神经病,一切都变了。 至于徐度香…… 他的所作所为称得上该死! 崔妩给过他机会,既然他不珍惜,也不必留这个不受控制的隐患。 “让周卯去瞧瞧,徐度香到底下山了没有。” “要是他还没下山,离开季梁城……”她闭上眼睛,“把他处置了。” “是。” 已是深夜,窗户轻响,翻进来一个人,黑发披散遮住了脸,白纷纷的宽大衣服,任谁看了都得吓一跳。 枫红吓得差点摔了水盆子。 “别喊别喊,是我啊。”来人撩开头发,不是妙青是谁。 枫红稍稍一想就清楚了:“娘子又交代你去作怪了?” 妙青“嘿嘿”一笑,颠颠去跟崔妩禀报:“香炉里的香已经换了,大人吸多了没什么事,只是小孩吸了,会体热多眠,白天没什么精神。” 枫红担忧:“药不会有问题吧?” 妙青拍拍胸脯:“是娘子从前装病配的药,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辛苦了,早点去睡吧。”崔妩说罢,撑头看向窗户。 第54章 枫红已将纱窗重新放下,外头茅厕的已经用结实的木板挡住,气味消减了不少,茅厕影子黑黢黢的,像只趴着的大黑狗。 周卯出去一趟,到了第二日才回来。 “徐度香已独自下了山去,小的跟着一路,看到他在城外码头登上一叶小舟,南下了。” 走了? 走了就好。 “娘子,可要追下去收拾掉?” “不必了……” 崔妩吐出一口气,希望自己来日不会为这次心软后悔。 第三日请安的时候,高氏没有来,听说谢筱病了,还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云氏心疼孙子,让人搀扶着过去探望,崔妩自然得跟着。 谢筱躺在床上,前日在床上乱蹦的混世魔王,现在眼皮子撑不起来,看上去虚弱极了。 他小脸通红,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浸透,高氏弄不清他是什么的毛病,屋子里也不敢用冰,只能拧帕子擦汗,就这么熬着。 没有了第一天来时的精气神,他要哭不哭,声音细弱地说:“婆婆,白衣服……鬼啊,在外边飘来飘去……” 一句话让云氏面色骤变。 高氏擦着眼泪,“他还总说屋角有人……” “这是佛门净地,哪里有什么邪祟!”云氏面色极差,又去哄孙儿,“筱儿告诉婆婆,是什么样的东西,它是不是吓唬你了?” 这句问得太长,谢筱脑子昏沉答不上来,又是哇哇大哭。 庵里的庵主被请过来,听说小公子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口中念一声佛号,还算镇定:“或许小公子睡得昏昏沉沉,看花了眼也说不定。” 云氏也不肯相信孙儿会撞鬼:“神鬼之说太过缥缈,先请郎中看过,正经用药吧。” 高氏一早就请了郎中,只是水月庵在山上,过来不易,到了午饭时辰才到。 刚爬完山的郎中汗都不及擦,就给谢筱把脉,又是一顿望闻问切,说道:“似乎不是风寒热病,查不出什么异样,有些像……失魂之症。” 高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谢筱被吵醒,眼皮沉甸甸的,视野也模糊,看到窗帘被风吹起,跟着哇哇大哭:“鬼啊,鬼啊……阿娘,鬼来了。” 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到处看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苦命的孩子……”高氏抱着儿子,哭得停不下来。 郎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敢乱开药,屋子里除了哭泣的高氏,人人都默不作声。 一个小尼姑从侧后边站了出来,迟疑道:“说起来,昨日贫尼瞧见小公子跑着到处玩,还看到他进了西南角老槐树荫底下那间屋子去,会不会……惹了什么东西?” 说到这个,庵主脸上划过一丝异样。 云氏问:“那屋子有什么不对?” 小尼姑说道:“听说那间屋子是那位出家的亡国公主上吊的地方,怨气很大,在屋子住过的人,总……免不了要生病,私底下大家伙儿都说是公主幽魂作祟,小公子怕也是……” 高氏咬牙恨声道:“既然是晦气之地,怎么也不上一把锁。” 庵主叫苦不迭:“小谢夫人,这是座几百年的庵堂,几朝风雨变幻,哪处地界没死过人啊,那间屋子也就是供上山送菜的贫户歇脚用的,本就劳累,屋子又年久失修,窗户漏风,才会生病而已。” “我儿子可没在里边睡,这大夏天的,你的意思是说我儿子晦气?” “这、当然不是……可那屋子确实比别处阴冷些。” 一直没说话的崔妩开口:“妾记得高家在前朝曾有皇室公主下嫁,带有前朝皇室血脉,莫不是那亡国公主见筱哥儿亲切,如遇后人,才会缠着他?” 高氏面目狰狞:“你又胡说什么!” 不过祖上娶过公主这事高氏倒是知道,只是高家绵延百年,关系盘根错节,她又头脑简单,哪里算得清儿子和那公主是什么关系。 庵主反而点头:“应是如此,应是如此!” 崔雁道:“要不请个法师来去去晦气?” 庵主道:“崇德寺离这儿近,里面有位见悟法师,是专为人做法事的。” 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云氏道:“那就快去请吧。” 去的人脚程快,没一个时辰就背来了见悟法师。 老和尚瘦高瘦高的,一身大红袈裟洗得发白,眼皮耷拉,瞳仁的里不见什么神采。 他被人放下来,在屋子里兜了一圈,摇摇头:“这间屋子不干净了,鬼魂已经跟着人进了屋来。” 高氏指甲都要掐断了:“那我们立刻搬出去。” 见悟法师摇头:“不可,怨魂知道这屋子没了活人气儿,肯定又要追着小公子去的。” “那要怎么办?” 老和尚让人去找红线,浸了香灰,伸出黑糙的手,众人这才看见,他的右手缺了两根手指。 老和尚面不改色,把红绳系在了门框、窗户上,“这样,就算令公子出去了,怨魂也难离开这间屋子。” “好好好,那咱们快走吧。” “还不行,请将小公子的八字写来。” 缺指的老和尚拿着八字说道:“要找个八字相近的守在这儿,才好哄住那怨鬼不会发狂,往别处去,最好是成年男子,鬼魂不好近身。” 第55章 庵主为难:“可水月庵没有男子啊。” 连谢家的护卫都是守在水月庵外边的。 法师沉吟片刻:“女子也可,只是弱些,要再外边洒一圈百年香鼎底的香灰才够,庵中可有葵丑年腊月十七寅时出生的?” 这日子有零有整的,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人呢。 云氏着人问了一圈,竟然一个八字合的都没有。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只要最近的便好。” 崔妩不着痕迹后退了半步。 崔雁眼珠子一转,说道:“那不就是妩儿妹妹了吗?” 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了过来,崔妩避开眼睛,默不作声。 高氏将她扯了出来:“这屋子本就是你住的,我儿子替你受了” 崔妩道:“二嫂,这屋子本来是干净的。”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云氏发话:“三息妇,你就说愿不愿意。” “我……不愿,”她害怕地看了屋子一眼,“息妇不愿和鬼待着一间屋子里。” “施主安心,睡时将此平安符带上,怨鬼不敢近身,更不会折损寿数,待大暑之日开坛,就能彻底驱散怨鬼。”老和尚老神在在道。 高氏道:“就是,你看我都没事,你怕什么!” “可是……” “好了,”云氏不 想听她们争吵,“三息妇,大师也说了,不会有什么事,” 在她心里,孙子的命比一个从来看不上的息妇要重要,崔妩绝不能推脱。 崔妩将云氏的心思看得明白,心中冷笑,不过舅姑都发话了,她还能如何,便装作不情不愿地应下:“息妇知道了。” “这样我儿子就有救了?”高氏问。 法师还是摇头:“怨鬼纠缠不了他了,但已经沾了晦气,轻易是去不掉的。” “那要怎么办,你快说呀!” 筱儿可是她的心肝肉,迟迟没有救他的法子,令高氏焦心不已。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经书,“要他自己在佛前诚心祷念经文,方能祛除邪晦。” “筱儿才两岁,不会念字啊!” “有人替他念也行,但他要在一旁听着,才能得佛光庇佑。” “我抱着他,我抱着他念!”高氏怎么敢假手于人,只要能治好儿子,就是让她抱着孩子念一整夜,她也愿意。 云氏道:“有得治就好,到隔壁置备个小佛堂,让丫鬟们都小心伺候,别孩子没好,你自己先累倒下了。” “嗯。”高氏含泪点头。 “送法师出去吧。” 山门外,老和尚拒绝了下人相送,自个儿背着手,两颗骰子在掌心转啊转。 他没往崇德寺走,而是沿着下山的路,一路进了季梁城,身上袈裟早就剥了,藏在城外草丛里。 日头落了又起,一个昼夜了,才从定力院摇摇晃晃走出来,刚收的银子又挥霍一空。 老和尚连板车都坐不起,只能紧了紧草鞋,走上官道,从草堆里掏出自己的袈裟套上,赶着霞光回崇德寺去了。 刚从官道转到山道,就听得一声骏马嘶鸣。 和尚心道“好马”,回头一看,来的是位骏马轻衫的少年官人。 落霞之中来人样貌渐显,恰似玉山照人、俊美夺目,腰上挂着金鱼袋,身份必非寻常。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二人互道了姓名,老和尚才知这是谢家那位声名远播的“谢三郎”来了。 他翌日休沐,出了衙门也不回家,骑马径直出了城门。 山路不好行马,谢宥下了马与老和尚同行,二人一路闲聊,老和尚自然要将水月庵里发生的事同他说起。 听说娘子住在那间有鬼的屋子里,谢宥皱起了眉。 什么乱七八糟的? 第026章良夜 兜兜转转,崔妩又搬回了这间屋子。 套间宽敞轩亮,对窗的梧桐如一穹绿盖,将日光筛漏,光斑明亮。 她坐在躺椅上,吹着山林间沥过的凉风,妙青在外头粘知了猴,枫红拿拍打晾晒着被子,崔妩翻了个身睡过去。 午睡醒来,妙青提着一个水桶那么大的筐子跑了回来。 “娘子!娘子!” 枫红拍打她:“嘘——别咋咋呼呼的,娘子还在睡觉呢。” “怎么了?”崔妩揉着眼睛起床。 妙青把手里的宝贝筐子摆出来,给崔妩和枫红细数:“山里有几户人家,那些小孩爬树下水一等一的厉害,奴婢给他们糖吃,他们就把采摘来的野蕈、鲜笋、香韭、蕨菜嫩芽儿都给拿出来了,还有腌的野猪肉和一尾鱼呢!” “都是些好东西啊,今天不吃就不新鲜了,”崔妩拳头一敲掌心,“枫红,去厨房把锅子和炭取来,妙青,去把银子拿给他们。” “是!” 主仆三人忙忙碌碌,把房门一关,在屋子里吃起了锅子来,这个吃法最能体现鲜味。 但吃着吃着,妙青的兴奋劲儿下来了:“这么热的天……” “是吧。”崔妩苦着脸。 “这么热的天……确实不该吃锅子啊。”枫红下巴上的汗滴在地上。 崔妩只穿了抹胸和半透的褙子,最是轻薄凉爽,将嫩笋咽下,她擦擦头上汗:“热死了!” 第56章 炭盆卖力煮着锅子,山珍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滚开,三个人齐齐发呆。 “娘子且等奴婢去去就回。” 妙青又鬼鬼祟祟地出去,把一大缸的冰搬了回来。 “尼姑们苦修,大夫人和二房都不敢用冰,冰就都是娘子的了,可劲儿用,别心疼!” 毕竟崔妩正替高氏“受罪”呢,云氏对她用冰也没什么意见。 风把冰块的凉意送满了整个屋子,三个人立刻舒坦起来,胃口也回来了。 妙青往嘴里塞肉,“这样,才不算辜负了美味。” 崔妩点点头:“这样的日子怎么不多来几天呢。” 水月庵因为闹鬼的事,来这屋子的人更是没有,云氏还吩咐崔妩不用到跟前伺候了,估计是怕沾了晦气。 正好让三个人自在悠闲。 吃上了鲜美醒脾的山珍,崔妩满足地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只怕自己再出门,脸都要圆上一圈。 “明天吃什么呢?”妙青发着饭晕,喃喃道。 屋檐和树盖将视野围成了一口井,崔妩看见着青蓝的天空上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儿。 她眨了眨眼睛。 想谢宥了。 莫名涌上来的思念,像淡淡的山岚,抬手就能挥散开,又慢慢浮现。 山岚在这山里,本就是无处不在的。 她的思念不多,但无时无刻。 枫红:“娘子,你在笑什么?” 崔妩笑颜更开:“吃了好吃的,开心啊。” 妙青揉揉肚子:“我也开心的,哈哈!” 到了入夜,沐浴之后,崔妩在凉榻上卧着,绛纱袖轻笼如雾,整个人慵懒又娇艳。 旁边重新摆了花瓶,枫红给她擦头发,妙青从瓷碗里捻洗好的葡萄喂进她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崔妩眯着眼睛,惬意极了,“高氏怎么样了?” “佛经念到现在都没敢停,嗓子哑得厉害,今晚怕是都不敢睡觉。” 崔妩欣慰地点头:“她那么喜欢说话,这回总算能一次说个够了。” 所幸,搬去佛堂之后,谢筱的病就慢慢好了。 高氏再不敢让他乱跑,就拘在屋子里看书习字,只等精神些了就下山去,这些也是后话了。 闲话到二更,崔妩困得眯起了眼睛,打了个哈欠。 “困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崔妩顺着手望过去,怔住了,白天思念的人就在眼前,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有点傻愣。 枫红和妙青远远站着,显然是谢宥示意她们别出声。 “怎么上来了也不说。”回过神来,崔妩伸手拉他坐下,“妾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枫红妙青知趣地赶紧退了出去。 谢宥把一个长木盒子放在一旁,将她揽进怀里,“明日休沐,我得空就来看看,不然怎会得知发生了这样的事。” 自崔妩和他闹过脾气,两人“歃血为盟”之后,关系就亲密了不少,私底下亲近之举与日俱增。 崔妩委屈道:“你都知道了?” 谢宥低头看她纳凉的衣裳,肩头和整个手臂一览无遗,道:“只一味贪凉,别真染了风寒,让人以为这屋子里真有鬼怪。” 她被夜风和冰鉴吹得手脚冰凉,谢宥怀里还有夕阳的余温,她忍不住蜷起手脚全窝了进去,“病就病吧,病了舅姑还能记得妾一点好呢。” “净说胡话。” “官人不信鬼神吗?” 谢宥说不信,但仍要带走她:“今日城门已关,明天一早你就随我下山,我让别人上山来陪母亲。” 崔妩不肯:“若一走了之,舅姑定要生气,还会说妾吹枕边风,蛊惑官人为我出头,何况在这儿,妾也没吃什么苦。”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我倒要去问问她,你何处做得不好,为何如此薄待你。” 谢宥一路听老和尚说起水月庵的事,只觉得荒唐,又内疚。 自己娶她回家本该护着,怎么任她被人欺负。 从前的事他多不知道,又有崔妩阻挠着,这一次,他断不能坐视不管。 崔妩抿嘴笑:“可官人分明不信那些神鬼之说,做什么非要带妾走?” 谢宥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虽然不信,却不想将你置于这般处境。” 不想她忍气吞声、逆来 顺受,也可能是……即便神鬼的说法荒诞,谢宥也会担心那个万一。 崔妩闻言,脑袋都蹭到他肩上了,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此一程,将来舅姑和二嫂还能念我些好,” 何况还有一个崔雁没收拾,她可不着急回去。 “那我在这儿陪你,不然晚上你总想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怕是不得好眠。” “水月庵不留男客,我阿兄来都得住崇德寺呢。” 为她做什么都被拒绝,让谢宥眉头紧锁:“你难道不生气吗?” 这好像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崔妩低下头,“当然生气,舅姑心疼二嫂,一点也不心疼妾,不过当初嫁过来时,妾的身份就不合宜,官人已经违背父母之命,妾哪里还敢让你和舅姑生隙。” 这话格外落寞,听得谢宥堵心。 他是知道自己的母亲的性子,但为晚辈,轻易不能开口指责,只好努力对阿妩好些,再好些。 第57章 “这几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不如我再请个外任,带你到外头去,不让你操心这些琐事了。” 官家想让他去江南巡查盐务,谢宥想处置王家的事就去。 阿妩本就喜欢游山玩水,带着她,也好远离家中琐碎的烦心事。 崔妩倒摇头:“你心疼我些,我就什么苦都不怕了。” 她可不走,季梁城还有大生意等着她做呢。 谢宥细细抚摸她的眼尾,“我娶你进门,何尝是想你吃苦的。” “妾知道,是为了当初的承诺,为了妾的名节……” 他久久未说话,冰鉴外壁凝成的水珠滑下,滴落在盛水的器皿里的声音,在静谧中格外清晰。 “早已经不是。” “嗯?” “我娶你,或许不是为了什么承诺、名节……” 只是愿意、喜欢,是崔妩给了他一个能去请旨的借口。 谢宥只说了,转头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崔妩突然被抱住,又听他这么说,竟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可惜比她怕羞的人先躲住,她就不躲了。 谢宥的耳朵又红起来。 她忽地生出一股勇气:“那……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这是很重大的事,崔妩跪起来,捂着他的耳朵悄悄说:“我今天一直在想你。” “想我什么?” 谢宥根本不知道自己嘴角已经扬起。 “就是……想你,”崔妩眼中浮现一丝迷茫,“我没这样想过别人。” 一缕暖阳照在心底,谢宥道:“我今日也在想你。” 所以才一下值就往城外跑,想看她在寺中过得好不好。 两情相悦,动人情肠。 想念的人也正好在想你,这真是一件想起来就高兴的事。 崔妩心中柔软,低声道:“这大概就是‘我思君处君思我……’” 他点头:“正是如此。” 阿宥真的是个一点也不扫兴的夫君,想她就会说出口,才不会秉着所谓大男子的威严,嫌弃想来想去的是“女儿家心思”。 “你有没有觉得,‘我’比‘妾’要好听?”谢宥突然问道。 “是吗?妾也喜欢,但总不够柔婉、顺从。” 崔妩想装成一个遵从俗世规训的女子,“妾”字便不离口。 谢宥的额头轻轻碰碰她的,“你只需自在。” 两个人隔着须臾的距离,眼睛亮晶晶地溢满了笑,唇角半天也下不来。 “要亲吗?”她悄悄地问,大胆又真挚。 谢宥明明意动,还要说:“不成,这儿是水月庵。” “我就问问……”话未说完,脸颊得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不待她指控,谢宥一脸高深莫测,“这样的不算。” 崔妩咬着唇,靠在他肩头。 阿宥其实很重规矩,所以见为自己破例,才格外打动崔妩。 这种情愫美妙又带着危险,让她担心自己为了感受到他的偏爱,往后会一再得寸进尺,早晚贪心不足,撕破自己的伪装。 暗自警醒了自己半天,崔妩才问出一句闲话:“这是什么?” 她指的是谢宥刚刚放下的木盒子。 “我也不知道。” 这是谢宥出城门之时,一个小厮塞到他手里的,然后就跑了,还匆忙道了一句“这是我家家主送予官人赏玩。” 不用问也知道,又是那些过账的官员讨好,只是送礼的人生怕谢宥当场退回去,跑得飞快。 崔妩打开来看,丝绸里卧着一根……金刚黑木饰金的手杖。 木杖有二十二寸左右,和一把剑差不多长,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木杖通体乌黑,却被打磨得如同琥珀剔透,漆黑的杖身透着丝丝金石的冷光,沉稳华贵,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崔妩是见过好东西的,也不免对这手杖心生喜爱。 谢宥道:“这些人为了钻营出门道来,送礼的法子花样百出。” “那怎么办,送回去吗?”崔妩将手杖放回去。 “查清了是谁就退回去。” 崔妩也不再多言,看谢宥张开怀抱,又靠他肩上去。 索性不要睡了,两个人就这么坐到天亮,不用分开。 夫妻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妙青探头看了一下,才走了进来:“大夫人知道三郎君上山了,请三郎君过去。” 崔妩讶异:“官人还未去见过母亲?” “这便去。”他整袖起身。 第027章毒计 到了云氏面前,几句寒暄之后,谢宥直入主题:“母亲为了二房的事,反让儿子的发妻住在危险不明之地,请问母亲置三房于何地? 还是母亲是觉得我们母子自幼久别,不比与二哥亲厚,才连同崔氏也看不起吗?” 谢宥何其聪明,一句话就将夫妻俩和云氏的矛盾,变成了他自己不满云氏薄待三房,消减了婆息冲突。 果然,一提起这个云氏就心虚。 让崔妩住闹鬼的屋子,她是有些理亏的,若是谢宥为崔妩的委屈来,她还可说崔妩撺掇他,但他改口将此事定在云氏偏私谢宸薄待他,云氏就有些招架不住。 她忙道:“哪有这么严重,你和宸儿,阿娘当然更向着你些,而且法师也说没事的。” 第58章 谢宥字字清楚:“这就是母亲的偏向!那屋子是怎么到二嫂手里又怎么推到崔氏身上的,您知道,却一再不管不问, 儿子若不是上山与法师同行,真不知道还有如此荒唐之事,生辰之说不是非得崔氏,恕儿子愚钝,不明白这不是偏爱二房,那什么才是偏爱?” “正是因为心疼你,总觉得她处处配你不上……就算这回她真有什么不好,大人总比小孩好照看些,要当真不行了,母亲也能给你寻摸更好的……” 云氏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谢宥霍地站了起来:“夫妻一体,崔氏没有任何错处,母亲不替儿子心疼还罢了,反倒将儿子往薄情寡义,千夫所指的地步推,难道儿子先前所读的圣贤书全是错的?” 他是当真动怒了。 云氏当着他的面都敢说这样的话,平日他看不见的地方对阿妩该有多过分,竟恨不得她去死? 云氏被说得低下头,败下阵来。 是她错了,儿子本就是仁人君子,秉公守矩,便是有算计,也不该在他面前提及。 “好了,往后我会多对你息妇好些,她不用住那屋子了,我这就让人给她收拾好的来。” “不敢劳烦母亲,她已经睡下了,既然母亲现下不用崔氏孝顺,儿子明日就带她下山。” 云氏被噎了一下,也不得不答应:“行,不过水月庵你是不能住的,到崇德寺去住。” 谢宥面色冰冷,起身告退。 等他走了一阵,云氏才后知后觉:“这话……不会是崔氏教他说的吧? 不待贴身婆子回答,她自己先否了:“不,那孩子从小送去了龙虎山,一定从那时就怨我了,这次就是由头,他这些话怕是藏在心里很久,到了今日才发作。” 这是云氏的一块心病,总觉得谢宥待她客气,难以亲近,因此云氏就是偏心,那也是偏心他的,什么都要给小儿子最好的,可他性子寡淡,什么都不要,连息妇都不要她做主。 若不是骄纵他,当初就算是跟官家请旨,她都不会让崔氏进门。 这些年忍耐了那么多,宥儿却都看不到…… 云氏默默抹了一阵儿眼泪才睡下。 谢宥出了主屋的门又去找了崔妩。 他不能睡在水月庵,便想坐着陪她,崔妩心疼他,说什么也不愿意。 夫妻俩说了一阵话,他才被赶着离开了水月庵。 崔雁在屋子里张望,目送谢宥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焦躁地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儿就问自己的贴身丫鬟:“这几天正是好机会,爹爹有消息吗?” 此时崔妩要是现在死了,就能直接推到鬼怪作祟上,谁都不会怀疑她。 等了好久,丫鬟才悄悄说:“主君来了。” 刘选进了屋子,警惕地朝外,说道:“这水月庵前后我都看过了,北面有一处悬崖。” “那咱们要怎么把她杀了?” 晃动烛火自上而下,将崔雁的面容映得狰狞,眼里都是恶毒。 刘选看着她,喉咙哽得难受,久久,才说道:“直接把人推下去就好了,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还有,办事的时候不要称呼彼此,以免出了疏漏,暴露身份,到时不好脱身。” 见他思虑如此周全,崔雁更有信心,用力点头:“好,爹爹,女儿都听你的。” 想想马上就要嫁给谢宥做继室,她壮了壮胆子,“我去把她引出来。” “你想好了?” 崔雁有些得意:“当然,我早就想好了。” 刘选已不知再说些什么。 谢宥走后,崔妩摸了摸痛麻的唇,有些摸不着头脑。 官人不是说佛门静地,不能做这样的事吗? 半夜凉风乍起,妙青进来说道:“周卯说崔雁要过来了。” 她果然等不及了,崔妩笑了笑,起身将外衣穿上。 她费那么大的周章,还支走谢宥,可不只是无聊为了戏弄高氏,也是在给崔雁做鬼的机会。 回廊上很快出现了一个鬼鬼祟祟,四处张望的黑影。 窗外远远传进崔雁娇嗔的说话声:“谢三郎,不成,妩儿是我妹妹,我不能与你……我们还是走远一些说话吧……” 崔妩乍然听到这话,杀心都起来了。 待看到远处现身的刘选,她就都清楚了。 怪她关心则乱,眼里揉不得沙子。 崔妩气得冷笑了一声:“这样诱我跟出去捉奸,她也算聪明的,去请童大娘过来,要快点,不然可赶不上好戏。” 童大娘是云氏房里的管事娘子。 妙青应是,快步朝云氏的屋子去了。 另一边,崔雁自顾自演完戏,看到屋子里的人影动了,立刻往水月庵外边跑,方向正是刘选所说的悬崖。 她走得也不快,就故意等着,也不打灯笼,反正夜色昏暗,崔妩看不见几个人,总要出来一探究竟的。 等到了悬崖边,崔雁躲进了树丛去,静候着崔妩跟过来。 第59章 夜幕漆黑,只有月光勉强照亮视野,一切都很模糊,崔雁要努力看,才能看到悬崖边已经站了两个人。 只见提早埋伏的刘选站了出来,直接将二人撞了下去,崔雁心突跳一下,继而一喜。 崔妩摔下去了,这么高,她一定摔死了! 崔雁赶紧从藏身之处出来,摸到刘选身边去:“崔妩掉下去了吗?” 话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黑暗里,刘选含糊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现在崔妩死了,只差怎么搞定谢宥。”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请阿娘跟大夫人提续弦的事呢?” “明日谢宥会不会难过,我该怎么安慰他,我此刻相伴在他身边,到时他更愿意我嫁给他吧?” 崔雁激动得声音都变尖了,忍不住絮絮叨叨,琢磨着怎么把戏做得天衣无缝。 见刘选不说话,她疑惑:“你怎么不说话,吓着了?” 她还记得刘选的嘱咐,没有喊出称呼。 “你说谁要嫁给谢宥?” 风里传来轻快的一句话,如同灌进身体里的冰雪,让崔雁从头僵冻到了脚底,怎么也动不了。 “你……” 火把点亮,眼前本该死在崖底,摔得血肉模糊的人出现,崔雁几乎要尖叫出声。 而崔妩身边站着的,正是大夫人身边的,那个她以为是刘选的人,长着一张方脸。 喜悦登时土崩瓦解,崔雁面如死灰。 完了,完了,她完了! 童大娘冷冷看着平日在云氏面前卖乖讨巧的,真想不到是这么一条毒蛇,还想祸害谢家门庭? “此事老奴一定会一字不漏地禀告大夫人。”她说完,转身快步走了。 “别!不要走!求求你们……” 崔雁想要追去求饶,让她不要告诉大夫人,却被周卯抓住。 崔雁怎么都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爹爹呢!” “只是一个草把子,让你失望了,至于你爹,早就一起抓起来了。”崔妩好心替刘选开脱了一下。 “崔妩,你设毒计害我!” “所以我该进你的圈套,死在山崖底下,才算趁你的意,是吧?” 和她斗嘴永远赢不过,崔雁呼哧喘着粗气,“你想把我怎么样,送到官府去吗?” “官府自然是要送的。” 但对于怎么处置崔雁,崔妩还没有想好。 她觉得崔雁死了最好,但自己总不能在刘选知情之下杀了她的女儿。刘选虽然向着她,但断不会答应送出亲生女儿的性命。 崔妩敲着手指苦恼,暂且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发簪,举到她面前:“你认得这根发簪吗?” 这是阿娘的遗物,崔妩一直带着身边。 崔雁瞳仁骤然紧缩。 看来是知道。 崔妩惋惜地看着她的宝贝簪子,成亲的时候,她把这簪子送去了首饰行清理,才让崔信娘钻了空子,悄悄挖空里头,填上烈性的避孕药材。 这还不够,崔信娘还好心帮二房置办嫁妆,将崔妩裁做里衣的绸料在全浸了药。 她裁成衣裳穿在身上,这些药日积月累进去肌理,和谢宥房事也少,两相作用下,崔妩更难成孕,所以崔雁才敢信誓旦旦地说,她生不出孩子。 若不是刘选告诉她,崔妩永远也猜不出来。 “这东西我随身带了十几年,我想姐姐一定喜欢,就送给你吧。”她拆下簪子上朱红的珠子。 “不,我不要!”崔雁后退了一步。 “姐姐是看不上我的东西?” 崔雁拼命摇头,可周卯轻松钳制住她,她想求救,却连下巴都被撬开,这儿离水月庵很远,呼救也唤不来人。 红色珠子被碾碎,直接丢到了崔雁嘴里。 她整个吞下去,比崔妩只是戴在头上,药性更烈,这药毒辣,崔雁眼睛圆睁,却什么都阻止不了,不禁滚下眼泪。 爹呢,爹去哪儿了? 阿娘,阿娘,谁来救救她…… “啊啊……”崔雁不知道要说什么。 崔妩拍干净手:“我总觉得还不够,不过罢了,先关起来,” 刘选并没有被抓,给崔妩指明了去路之后,就静静等在了庵中。 不知等了多久,夜幕中繁星点点,他有些茫然,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听到脚步声,刘选看了过去,崔妩的身后空空如也。 “我不是崔雁和崔信娘,不会草菅人命,只是 关柴房去了。”崔妩戳破的他的担忧。 “不,不是……” 一见到这个女儿,刘选总会在她过于严厉的态度里变得拘谨,好像她是长辈,而自己是个后生。 僻静的古松下,二人隔着石桌对坐。 崔妩凝视着桌角,道:“父亲,这次真是多谢你了。” 没有他,崔妩怎么也猜不到,她的药就下在阿娘留下的遗物之中。 听她喊一句“父亲”,刘选眼泪都下来了:“是爹不好,这么多年都没能照顾你,往后你要做什么,爹爹都会帮你。” 第60章 崔妩在心中冷笑。 阿娘当年怀着身孕,刘选说要多积攒些银钱,让母子过上好日子,于是北上经商,将她独自一人留在信州。 去了三个月,音讯全无,阿娘只打听得他的船沉在了运河之中,尸骨无存。 她成了一个寡妇。 一年之后阿娘有了一个孩子,母女二人守着一方小院,慢慢过日子,没想到,“死掉”的刘选又给她们带了大祸。 第028章处置 原来刘选没有死,而是被太师之门招了赘。 说是太师之门,其实已经没落了,崔信娘对刘选一见钟情,死活要嫁给他,刘选被所谓高门大族震住心神,半推半就之下入赘崔家,还当上了官老爷。 商贾低贱,一跃成了带印的官吏,刘选被权势和富贵迷了眼,后来即便有过后悔,也不敢再和泼辣的崔信娘提起发妻。 但他和发妻感情不浅,这件事也让他时时赶到痛苦。 几年之后,崔信娘才得知刘选在老家还有妻儿,刘选想接发妻到季梁过日子,崔信娘表面上答应,实则派心腹丁婆子去处置,便是崔妩从门缝里看到的就是那个女人。 阿娘在一无所知之下,就这么屈辱地被害死。 崔妩失去了唯一的依靠。 等刘选派人到信州接她们的时候,找到的只剩一个住着陌生人的院子,妻儿早已不知去向,一问都说不知下落,恐是死了,刘选只能死心。 可在颠沛之中,崔妩却倔强地活了下来,也有了更多助力。 她出现在崔珌面前根本不是巧合,崔妩就是处心积虑让他带自己回了崔家,成为二房的女儿,在杭州住了几年,举家迁到了季梁城崔家。 从此,崔妩就时时都能盯着崔信娘了。 她不想要崔信娘立刻就死了,而是要慢慢折磨,不止是杀了,连同崔信娘在乎的,崔妩都要抢走。 崔信娘后半生越痛苦,崔妩才越痛快。 甚至嫁给谢宥,也有些非要抢走崔雁喜欢的东西的缘故。 彼时刘选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只当她是二房的侄女,给了见面礼就离开了。 崔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独自追上了他。 她问他:“大伯可还记得老家信州遗了一位发妻,和一个孩子?” 听人提起旧妻,刘选面色陡变:“你!你是什么人?” 崔妩将那根发簪拿出来:“我阿娘叫单名一个‘萍’字,住在信州柳条巷子,这是她一直戴在头上的簪子,她说这是阿爹送她的,只可惜阿爹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去季梁经商,再也没回来。” 崔妩那时年幼,为了安葬阿娘,将家中一切变卖,有没有被人哄骗都不知道,只有这一根簪子,常年戴在阿娘发中,她死活都不肯卖掉。 刘选闭上了眼,发妻温柔的面庞重又浮现,他忍着哽咽,问道:“好孩子,我原还去找过你们,你阿娘呢?” “死了。” 即使有猜测,刘选仍旧伤心不已:“萍娘是怎么死的?” 一开始,崔妩怎么都不肯告诉他是谁杀了阿娘。 在刘选经年累月地追问下,崔妩才勉强相信了他对阿娘的真心。 她站在大房屋外,指着里头成群奴婢簇拥的崔信娘:“就是她,指使丁婆子带着两个地痞,闯进家中侮辱了阿娘,将她折磨死,丢在了水里。” “那时我八岁,在东间午觉才躲过了一劫,我怕他们杀人灭口,只能变卖家中所有,独自收殓了阿娘,就葬在信州城外,一路乞讨过活,得崔家二房收留,当做亲生女儿养大。” 那两个地痞是信州本地的,崔妩已经寻得契机杀了,把他们的脑袋割下,丢进臭水沟里。 她的仇人就只剩下丁婆子和崔信娘。 刘选听到她这些年的遭逢,仍不住泪如雨下。 亲生的女儿,萍娘给他生的这么好看的女儿,这些年竟是靠乞讨才能活下来,刘选一想到亲骨肉没了爹娘,流离失所,就如剜心一般,恨不能割自己的肉补偿她这些年受的苦楚。 是以一听到女儿要报仇,刘选毫不犹豫就答应帮她。 况且他对崔信娘也从未有情爱,从前是惧怕,现在更是只余仇恨。 无论是把丁婆子的手指放在崔信娘枕边,还是将她们母女的的假话,只要是崔妩的要求,刘选无有不应。 只是,崔雁到底也是他的女儿,刘选终究还是心软。 见崔妩在走神,刘选打破了短暂沉默:“我已经做主为雁儿定了一门亲事,嫁给崔家旧友之子,在密州做令史,她以后不会待在季梁了,妩儿,你就原谅你妹妹吧。” 崔雁比崔妩年幼,这是刘选和崔妩才知道的事。 毕竟刘选当年离家之时,她阿娘已经有身孕了,半年之后,崔信娘才怀了崔雁。 听闻崔雁还要嫁给令史,崔妩勾起了唇,“把她送到官府去,到时候那位令史还会娶她?” 刘选道:“妩儿,你不能把事做绝。” “爹爹,她要杀我。”崔妩加重了语气。 “爹爹这是为你着想,把她逼到绝路,不管不顾说出了给你下药的事,你在谢家如何立足?” 她又沉默下来。 第61章 这话说的倒也不错,只是讽刺。 “爹爹难道不是在心疼另一个女儿吗?” “爹……从前做错过事,失去你娘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往后,这条命就是用来守住你的,雁儿自小被崔信娘宠偏了性子,我对她亦十分失望,只望她吃过这次大亏,以后能小心过日子,你若不肯让她嫁人,那就……让她出家吧。” 这是刘选最后的求情。 “好啊,我可以放过崔雁,但是你给我记住,给我下药的人不是她,她只是得利者,真正的主使是崔信娘,我要她死的时候,可别再拦着了。” 刘选攥紧了拳头:“崔信娘害死了你娘,没想到连你也不放过,眼见你嫁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又想夺了去,爹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看到崔信娘的凄惨下场。 四野昏暗寂静,听得此话,崔妩只是扯唇冷笑了一下。 若非他一己之私,阿娘怎么会惨死? 她的仇人,可不止崔信娘。 “爹爹以身入局,女儿感激不尽。” 第二日天亮,谢宥已经听闻了崔雁的事,一路过来,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怎的阿妩遇到了所有祸事,都是因他而起? 元瀚本想开个玩笑,但见主子面色,知道事情不妙,跟着缄默下来。 天还没亮,崔妩就见谢宥大步流星地赶到,要往柴房去,她挡住他:“你去见她做什么?” “我总该弄清楚她如何会想害你。” 若说平日的他是静流之下潜藏的玉石,今天就是一柄寒芒毕露的剑。 崔妩盯着他与平日相比堪称失态的面色,勾起了唇角。 他要是不着急,崔妩的火气才要起来。 “是传话的人没说明白吗?说出去真是的耸人听闻,我家官人一个粗鲁男子,都能惹得女子争风吃醋差点闹出人命,若是一个女子,真不知是一株怎样的祸国名花, 昨夜我要是真的上当,今天官人就可以派人到崖底收拾我的碎骨头去了,还能得一个美娇娘柔声安慰你丧妻之痛 。” 崔妩阴阳怪气地埋怨。 这话刺耳难听,但一听到碎骨头那句,谢宥立时稳不住气息。 确实,昨夜要是崔雁阴谋得逞,今日……他当真就见不到眼前人了。 什么都“万物清静,道来自居”都忘了,谢宥被激出火气,打定要杀一儆百。 “你既这么说,我更要去见她!” 崔妩还是不愿。 崔雁一点脑子都没有,要是谢宥出面,把崔雁逼急了,将下药致她不孕的事说出来,于崔妩是大大的不利。 她使劲推了他一把:“你去吧,去了别来见我!” 说完就要走。 谢宥不知她态度为何如此激烈,将闹气的娘子拉住,有些低声下气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不替你出头,何人还能替你?” “要是你出面,她又要哭天喊地地自作多情,我不想看!这件事我自己都能处置。”崔妩就是不肯让他见崔雁。 “罢,我不见她,那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我让人下山把崔家的人提上来,一道上衙门去。” 他张嘴说“提”,彪悍得像个武将。 崔妩知他熟知法典,崔雁去了公堂,等她的就是秋后处斩。 “你杀得完崔家人吗,大伯母把崔雁看得跟眼珠子一样,杀了崔雁,那我哥哥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复用,大伯母本就怀恨在心,一定会不管不顾闹大此事,到时候哥哥的差事就黄了,现在崔家的事越少越好。” 这件事只能私了,崔雁的命还是得留着。 “你便是自私些又会如何,我去进言,官家不会因这种事牵连灵则。” 正说着话,童大娘也来了。 崔妩问:“舅姑怎么说的?” 她道:“大夫人说不想见这晦气阴毒的东西,随娘子自己处置。” 云氏果然推诿掉此事。 等童大娘走了,崔妩推推谢宥:“好了,你先回去吧,如今府中事已经够多了,咱们还是……息事宁人吧。” “既不想闹大,两家商量过就处置了她吧,我这就去让人传话给崔家。” 这已经是谢宥最大的让步,此事他非办不可。 最终,还是崔妩一个人进了关押崔雁的柴房。 她道:“方才外边那些话,你听到了?” 崔雁眼眸暗淡,她听得清清楚楚。 谢宥力主要杀了她。 他不但半点不喜欢她,此刻更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她被堵住了嘴,吃了那药之后,腹部绞痛,疼得蜷缩在地上,沾了半张脸的尘土,此刻泪水滚下,滑出一道道脏痕。 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官人虽恨不得杀你,但我不会杀人,如今送你去京城外三百里的庙庵去,剃度出家,在青灯古佛之前,好好忏悔自己的罪过吧。” 剃度出家?不,她不要! 崔雁不肯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她挣扎着,想要说出些话来。 屋外,又有一个人靠近这边。 高氏本是不打算出佛堂的,但谢筱已经病好,又听丫鬟说崔雁竟要杀崔妩,被发现了,好奇之下,忍不住过来看看。 第62章 她来柴房时,谢宥匆匆自身边经过。 高氏从未见过三弟如此动怒,更想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可她要靠近时,就被妙青拦住了:“娘子不能过去。”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一个丫鬟也敢拦她。 妙青确实没什么理由拦住的高氏,只能硬着头皮说:“里面腌臜,娘子还请留步。” “闪开!”高氏推开她的手,刚靠近,就听到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崔妩,你根本不可能有孕!” 妙青等人心头一震。 完了完了,闯大祸了。 第029章众判 崔雁塞嘴的东西松脱,在崔妩的意料之外。 剧烈的疼痛让她紧抵着地,将自己把塞口的布蹭松了,崔妩嫌腌臜不想去碰,只等她说完话,让周卯进来把她嘴再堵住。 “崔妩,我绝不会出家!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我去佛堂,你在谢家就好过了吗?崔妩,你是不是忘了,你根本不可能有孕!”她破罐子破摔大喊,“我要去告诉大夫人,你在谢家也待不成了!” 说到此处,她才觉得自己赢了一筹,哈哈大笑起来。 崔妩一点也不慌,慢悠悠道:“这样也好,我不用再保你了,数罪并罚,判个秋后处斩应是不难。”崔妩瞳光冷冽,“我知道这件事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崔信娘、刘选,你们全家都得下狱,什么太师之门,都不复存在。” “你……我、都是我做的,跟我家人没有一点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靠你的嘴说的,现在我松了你的绳子,尽可以到大夫人面前说,你除了要害我的命,还早早给我下了药,看季梁府一查,能不能保住你爹你娘!” 崔雁身子缩了缩,杀崔妩是罪,下药是罪加一等,她不敢。 而在门外听到秘密的高氏,现在也不想进去了。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快步往外走。 妙青赶紧又拦住,枫红进门朝崔妩急喊了一声:“娘子!高娘子刚在门外。” 坏了! 崔妩心一沉,立即走出门去,道:“二嫂留步。” 这时候走,傻子都知道高氏要去找谁,高氏被妙青拦着,转身站定,神情睥睨:“怎么,我来不得,也去不得?” 看她表情,崔妩知拦人已是无用,此刻她还无法随意杀了高氏的灭口。 崔妩默然片刻,开口:“妙青,让她走吧。” 这样也好,她也不是那么想留崔雁的性命,是她自己作死,刘选应无话可说了。 况且,崔妩也想看看谢宥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 回到柴房,她看崔雁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现在,你连最后一点生机都没有了。” 崔雁不知道高氏怎么会在外面,她刚刚说出那些,只是想威胁崔妩放她一马,现在事情无可挽回,崔妩再无顾忌,哪里还会对自己心软。 她不想死!她怕死! “崔妩,你不是要我出家吗,我去!多远都行!” 崔妩兀自陷入沉思中,并没有答话。 “我……”崔雁越来越惶恐,索性什么也不管了,张口骂她:“我死了倒干干净净,可崔妩,你一辈子注定无子无女,不会有人要你了!” “就算谢家可怜收留你,早晚也没有你的立锥之地!” “红颜未老恩先断,你注定一辈子徒有正室虚名,只能孤独终老,看着谢宥和妾室生儿育女……” 崔妩静静听她咒骂,思索着应对之策。 她性子如此,就算到了绝路,也不会轻易认输,非得找出一条生路来不可。 “你从何处听说我此生不会有孕?”她出声问道。 “……” 崔雁不知她为什么还要这么问。 高氏果然把云氏和谢宥带了过来,进来的人恰好听到这句话。 在路上,二人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 谢宥心中百味杂陈,这就是阿妩怎么都不肯让自己见崔雁的缘故吗? 一进了屋子,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崔妩。 在问完之后,她眼睛就红了,那一瞬间的凄惶、不安、慌张……看得谢宥的心隐隐生疼。 他什么都顾不得,踏步越过了云氏,将崔妩拉到身边,让她躲进自己的怀里,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脑袋。 “还是说,你恨我,才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吓我?” 崔妩这是在给她递台阶,崔雁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下去。 “雁娘子,你说三息妇不会有孕,到底知道些什么?”云氏手中念珠捻得很快,显然憋着大火。 “我、我只是胡说八道而已。”她答得飞快。 崔妩擦着眼泪,如释重负道:“姐姐,你没事为什么要说胡话吓人呢?我知道你是一时糊涂,已经答应不追究你……” 高氏却不肯放过她:“雁娘子说的真是胡话?不会是怕罪加一等,不敢说吧,还是崔氏拿你 的命在威胁?事关谢府子嗣,可不能轻易听信一面之词,还是要查证清楚的。” 崔妩实在想把高氏打出去,只可惜找不到借口。 “有人要你的命,弟媳还如此宽仁,不就是有把柄在手里嘛。”高氏突然迸发出急智来。 第63章 谢宥道:“无论阿妩身子如何,这都是三房的私事,还请二嫂先出去。” 他不满高氏的咄咄逼人,说话也不客气。 “你……”高氏不怕崔妩,但对谢宥还是有忌惮的,“嫂子我也是好意,三郎君怎不领情,难道真被弟妹蛊惑了神志,要蹉跎二十载光阴?” 这话戳到了云氏的命门,她今日非要彻查不可。 “雁娘子,你若是还不说实话,我就让人用刑了。” 崔雁有些茫然,她要反口吗? 眼前的谢宥一如既往,是她心中的寒山冷月,即使这么近的距离,崔雁仍旧发觉与他隔着天堑,无论怎么努力,也靠近不了他。 偏偏能站在他身边那个,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个!的 从进屋到现在,谢宥一眼也没有看自己,而是在给崔妩轻轻擦拭眼泪,把她小心护在怀里,万般疼惜。 要是承认了,他们夫妻又复往日恩爱,自己苟且下一条性命,困在山里,有意思吗? 崔妩怎么能过得比她好,怎能一辈子得谢宥偏私爱护,那她崔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健奴已经上前将崔雁架了起来,要开始动刑。 崔雁忽地笑了一下,眼睛发红,“没有,我没说胡话,我想嫁给谢宥,所以偷偷给你下了药,所有你不管是成亲一年、十年,都不会孩子,你根本就不能生了!” “崔妩,你为什么问我,你自己不是知道吗?那发簪上装药的珠子你都喂到我嘴里,现在,我也跟你一样了,你为什么要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她说完了,只觉得痛快。 反正都是要死,索性把罪全揽自己身上,绝不牵连家人,往后,爹娘一定会给自己报仇的。 崔妩第一时间不是辩驳,而是抬头看向谢宥的反应。 她害怕从夫君眼里看到惊诧、失望、厌恶……但长久的生存本能又逼她必须去看谢宥的表情,认清他的态度。 要是谢宥知道这些之后,对她的感情变了…… 那就变了,崔妩攥紧拳头,她绝对不会对他留恋半分! 崔妩泪眼之下,藏着熊熊待燃的火。 可谢宥神色未有半分变化,怀抱像茧一样护着她,坚实可靠,甚至低声安慰她:“别怕,阿妩别怕。” 他偏爱她。 明白这一条,那火没有燃起来,崔妩的心算定了一半。 这谢家,还有些待下去的价值。 没有人管崔妩给崔雁灌药的事,那只是她咎由自取罢了。 云氏拍得案几“砰砰”作响:“去把崔家的人叫过来!” 下人连滚带爬下了山,两个时辰之后,人就被请上来了。 崔信娘没来,来的人是刘选,还有崔雁的亲弟弟崔玮,另外,就是崔珌。 崔玮却没有进屋,而是被刘选留在了外头,看来是难堪大任。 因为崔妩的刻意隐瞒,童大娘并不知道刘选和崔雁“合谋”,还以为他是从山下赶上来的。 刘选彬彬有礼道:“信娘实在起不了身,大夫人请勿见怪。” 云氏高居主座,说话更是毫不客气:“你一个赘婿,能做自家的主吗?” “信娘缠绵病榻,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小老儿打理,不知雁儿惹了什么事,让大夫人如此生气?” 崔妩站出来,说道:“崔雁昨夜伙同丫鬟要谋反我的性命,方才她又说给我下了药,会致我终身不孕,此事你可知晓?” 刘选立刻满头大汗,“小老儿怎么会有这种事!” 雁儿怎么连这件事都让谢家人知道了! 刘选没有把责任归咎到崔妩身上,是深信此事绝不是妩儿故意诱雁儿说出来的,毕竟对她没有半点好处,反而将她置于尴尬之地。 雁儿怎么这么蠢!自己好不容易为她求出一条活路,把这件事都说出来了? 那她会不会气急了,把自己也供出来? 刘选知道,自己现在平安无事,是妩儿在帮自己隐瞒,但雁儿是个没有遮拦的…… 自己昨夜逃走,若见了雁儿,尚可以解释为被妩儿提前捉拿,谢家没有证据,不能扣押朝廷命官,只能放了他离开,如此还能安抚住她。 但谢家若听见了,只怕会连自己一起追究。 他官职定然不保,家中就没了支应门庭的人…… “能不能……再饶过雁儿一回,什么罚她都肯受,只要留她一条性命就好。”刘选到底不忍心。 崔妩又哭了起来:“大伯,我是打算饶过雁儿一回,可她又自己说出了对我下药一事,二嫂嫂听到了,我是瞒也瞒不得,况且……要是我真被害得的,真的……” 她伏在谢宥怀里呜呜地哭,再也说不下去。 眼泪打湿衣襟,谢宥眼眸垂下,掩住里面漫无边际的心疼,抬眼时,里头化作坚冰:“阿妩因我才受这么大的委屈,我不会让崔雁平安无事地离开。” 就连云氏听到儿子这话也如寒气覆面,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遑论其他人。 刘选神情更加凄惶。 崔珌已经观望了一阵。 今早谢宥匆匆出了崇德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没想到稍晚就有人请他过来了。 得知缘由,他心绪复杂,见着夫妻共度艰难,更不是滋味。 第64章 他知道谢宥在人前谨守礼数,就是夫妻之间,在人前也绝不会有亲密之举,现在让崔妩靠在他怀里,还将她抱紧,一定是心疼得什么都不顾了。 妩儿说他是她最亲近的人,怎么伤心的时候,找的不是哥哥呢? 见刘选不知道说什么,他开口问道:“这两桩事可有证据?” 两房分开多年,崔珌对崔雁没多少手足感情,但知道她蠢,是以尚能公正看待此事。 云氏道:“害人是昨夜我手下的婆子亲眼所见,亲耳听到,下药的事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崔二郎要是不信,尽可去问她,谢家没有动她一根汗毛。” 崔珌道:“不必了,若果真如此,谢家要怎么做,崔珌没有二话,请不用顾忌在下。” 若她真的害了阿妩,自该偿命。 “那世伯您的意思呢?”谢宥问刘选,眼神里是寸步不让。 刘选抖着唇,低头想不出对策。 雁儿是自作自受。 而且她只怕还以为自己也被关着,难保什么时候又要说漏嘴。 眼看女儿已不能救,还白搭自己进去做什么?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随谢家处置,保全自身,但雁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天下哪有老父亲能亲手推自己的女儿去死呢? 刘选面如死灰。 谢宥道:“既如此,晚辈让人将她带下山,咱们到季梁府衙里公审吧。” 云氏却不赞同:“你还嫌谢家的事不够多嘛。” 谢宥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儿子不管那些,只要给我娘子寻一个公平,来人——” “山高——”刘选喊了一声,所有目光汇聚在他身上。 他眼睛全红了,声音颤抖着:“山高林险,雁儿,不慎摔下了山崖,也是有的。” 崔妩揪紧了谢宥的衣襟,听到这句,闭紧了眼睛。 第030章耻辱加更来了 临走之时,刘选看了谢宥一眼。 “此事是大房的错,崔妩这孩子打小就……可怜,我就这……一个侄女,她乖巧懂事,就算……身子不好,也还请你善待她。” 谢宥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对这位长辈还有印象,成亲当日他过来敬酒,拉着谢宥说了很多让他对阿妩好的话,当时谢宥只当他是一个关爱晚辈之人。 但这人的女儿伤害了阿妩。 见谢宥不应声,刘选有些尴尬 ,勉强的笑意下是掩饰不住的苍老。 这人本该是他的女婿,在婚宴上给他敬酒,恭敬听他训话,承诺会一辈子对他女儿好,只可惜…… “罢了,都是我孽,我的孽……” 他走出门去。 崔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迎上来问:“爹,咱们上山来做什么,姐姐呢?” “你姐姐,她不小心跌下了山崖,咱们……”他咧开嘴,眼泪就流了出来,“咱们得给她收敛尸骨。” 四十来岁的男子说完这句,蹲在原地,呜呜哭出了声来。 崔玮傻愣住,而后也擦起了眼泪。 屋里,云氏环顾了一圈,道:“好了,今天的事情也够多了,各人回自己屋子去,今日就下山,不准再生事端。 这儿发生的事若让我在外边听到半句,通通家法处置!宥儿夫妻俩留下。” 崔珌告退。 高氏称心如意,带着胜利的眼神看了崔妩一眼,也走了。 刘选父子先回家报丧去了,崔珌由福望推着,回崇德寺收拾行李。 徐度香在寺门口守了许久,远远看到崔珌,迎了上来:“崔兄,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了崔妩之后,他根本没离开过崇德寺。 谢宥昨夜住在崇德寺里,徐度香也是知道的,二人相见,甚至寒暄了几句。 谢宥过目不忘,问起那日在衙门的相逢,徐度香解释自己初到季梁,被人骗了个精光,本想去报官,但碍于面子,终究还是跑开了,幸好后来和崔珌重逢,才解了困窘。 谢宥信了,只当徐度香是和崔珌同游的友人。 其实在见过崔妩之后,当日徐度香答应了她,是决定要走的。 崔珌却拦住了他。 “你和我妹妹已无可能,但你尚有进画院的抱负,难道因为失去了一个女人,连抱负也丢了,蹉跎半生?这样我妹妹才是一辈子瞧你不起。” 徐度香有些惭愧:“我这般哄骗妩……崔娘子,她怕是更要恼我的。” 他一想到崔妩要寻井自尽的样子就后怕。 “她住在深宅后院,成日有仆从跟随,你在外天地广阔,若非刻意相见,在一座城里,一辈子都遇不着,何必被她拘束了一生,贤弟,我慕你才华,不忍见其埋没,才要劝你。” 经过崔珌循循善诱地开导,徐度香终于决定留下。 只要小心避开崔娘子,就万事大吉了,他这么跟自己说。 崔珌为了帮他,在崔妩派人过来察看的时候,甚至让人假扮成徐度香,登上了南下的渡船,可谓周密。 见徐度香问起水月庵的事,崔珌指节轻敲着膝盖,将前因后果慢慢同他说了。 第65章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崔娘子怎么样,她可还安好?”徐度香踏出一步,他更想过去亲眼过去看看。 一个女子失去生育能力,实在是悲哀可怜的事。 只是她有了夫君,怎么都轮不到自己关心了。 崔珌道:“只怕……” “只怕?” “我妹妹怕是在谢家难再待下去了。”崔珌慢慢说出这句话,似笑非笑。 就算谢宥心疼她,云氏也不会容她。 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慢慢消磨掉感情,来日必彼此埋怨,与其在谢家受苦,不如回崔家来,害她的人已经死了,自己往后也能护住她。 徐度香同样心念一动。 是啊,妩儿如今情况,他只怕又有机会了,谢家是高门,定然在乎子嗣,但他一点也不看重子嗣。 将来,他们还是能走到一起的。 “崔兄,若是……将来崔娘子真的被遣返归家,我、我……”他指着自己。 崔珌面色立刻阴沉下来:“你?还是照旧待在崇德寺里,找门路进画院吧,旁的事以后再说。” “就算我妹妹身子有恙,现在的你,也配不上她。” 徐度香被浇了一盆冷水,也不好再开口,只想立刻跑回去背起画箱,拿起画笔证明自己。 “你们俩坐下吧。” 主屋里多余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了云氏、谢宥和崔妩三人。 云氏看着还在拭泪的崔妩,心里暗暗思量着如何开口。 她喝了一口茶,思定了,方开口:“既然崔氏身子有恙,宥儿,你房中之事也该早做打算。” 谢宥面覆寒冰:“崔氏好好在这儿,儿子不知要做何打算。” 儿子不肯听从的态度刺到了她。 今日他种种举动,云氏早有不满,就算关心崔氏,何必从头到尾抱着哄着,一个正妻,弄出这副不入流的宠妾做派来,成什么样子! 来日宥儿还不知要被崔氏蛊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怎么,你想守着她,浪费二十载光阴,到四十了才去求个一儿半女?宥儿,母亲知你情深义重,轻易不肯改口,今日才站出来做这个恶人,就是为了你来日不会后悔! 难道你要不孝不成?”她扣下帽子。 谢宥软硬不吃:“规矩是大爹爹立的,若不遵循亦为不孝,儿子不知该遵从哪个,才能做一个孝子。 况且,母亲昨日才同我许过诺,为何不经查证,又为难起儿子的息妇来了?” 云氏没有被打退,改口道:“不必你纳妾,只放几个干净懂事的丫头在房里,到时候有了一子半女,都归到崔氏膝下养着,生母打发走,崔氏既免了生育之苦,又得了倚仗,岂不是两全其美?” 崔妩一直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 她身子单薄,又哭了一场,坐在交椅中缩得小小一个,好像她犯了什么错一样,教人疑心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了。 听到这话,崔妩才抬头看谢宥。 若是她真不能生,云氏说的办法确实两全其美,既保住了她的位置,又让谢宥能有后嗣。 好事……啊。 崔妩眼神发冷,可谢宥若敢点一下头,他敢有一下动摇…… 泪珠还挂在睫梢,崔妩心底发狠,她绝不会让谢宥好过!敢恶心她,谢家一家子都得付出代价! 谢宥余光里,是她倔强沉默、闪动着泪光的样子。 “儿子不同意。”他说道。 眼底蓄着的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崔妩扭过脸去,用手背擦掉。 见她如此,谢宥心里也是一片湿漉漉的,抬手抚摸着她的脑袋。 云氏百思不得其解:“你难道要一生无嗣?还是崔氏蛊惑了你,教你这么来忤逆亲娘的?” 她调转枪头:“崔氏,我问你,哪个男子不是三妻四妾的,你如此霸道,难道要害我儿子绝嗣吗?” 谢宥起身将崔妩完全挡住,道:“这是个天大的罪责,崔氏担不得,她平日里就是遇着委屈,也不肯与我多说过一句话,正是因为这份规矩,儿子才觉得愧对她,不愿再负她。 而且儿子不过二十,母亲何故下此论断,难道仅凭崔家大娘子的一面之词?” “崔雁难道还会撒谎,自毁名声不成?” “儿子还年轻,子嗣本就不急在这一两年,既然害人之物已除,崔氏的身体将养一阵,不愁没有后嗣,母亲且再耐心等等。” 云氏被劝动了,这事确实不该如此武断。 “去请郎中来,要季梁城里最好的!” “不必了。” “去请!”云氏态度强硬,一定要把人请来。 上下山又是好长一段路程,三个人就在堂中坐着等,谢宥道:“母亲病中,还是先用饭吧,白挨着对身子不好。” 总算还会说句好听的话。 云氏也不是故意磋磨崔妩,开口道:“你们也去用饭吧,等郎中上山了再过来。” 崔妩起身木然往外走,一路都没有说话,吃饭时谢宥也不多言,只是把她爱吃的菜夹到她碗中。 等饭吃完,郎中也来了。 “可能查出她的身子,还能否生育?”云氏着急道。 第66章 郎中抬起手搭在崔妩手腕上,良久,问道:“这位娘子的身体并无问题,不知夫人为何有这样的忧虑?” 云氏道:“她被人下了药,说是不能生育了。” “下的什么药,怎么下的?” 云氏看向崔妩,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那人说,在我裁穿的衣料上浸了烈性有损肌理的药粉,还有常戴的发簪也填了药粉,已有一年之久了。” 袖子下,谢宥一直握着她的手,给她力量。 郎中笑道:“只是这般下药,再烈的药也无大碍,药性轻缓,往后只需远离便好。” 云氏身子往前探:“就是说以后还能孕育子嗣?那到底要休养多久?” 郎中说道:“老夫只能诊出她身子康健,照理来说,应是能孕育子嗣的,再看看吧。” “总要说个日子!” “好好将养,正常行房,这个年纪的夫妻,应是不超过一年。” 谢宥阻住了云氏的追问,作揖道:“母亲,这其中也有儿子的问题,请再给我们的一些时间,也算是安慰崔氏无端被儿子牵连。” 云氏不说话,她还在考虑。 屋子里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崔妩直直盯着桌角发呆。 “好,我只再等两年,若崔氏再无所出,就照我说的做!”她语气已是不容商量。 云氏已经退了一步,此时答应才能息事宁人,不然又要折腾 谢宥不看娘子,只道:“儿子答应母亲。” 崔妩始终未有半个字,她闭了闭眼,稳住要晃动的身子。 今日的耻辱,她绝不会忘记,一定要讨回来! 第031章洞悉 回谢家的马车上,崔妩仍旧不说话,兀自晃神儿。 她已经不哭了,但眼下通红,瞧着着实可怜。 “困了吗?” 谢宥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一觉,可手臂刚伸过去,她就扭头看向窗户外边。 背挺得直直,决意衣角都不跟他沾上一点。 谢宥不知道她怎么连自己也恨上了,也实在不懂哄人,只道:“嫁入谢家实在委屈你了,等过段时日,咱们下江南去好不好?” “不要!” 她还要收拾了崔信娘,另外今日账上要收拾的人又多了云氏和高氏,怎么能走! 偏偏这个老太婆还是谢宥的亲娘,收拾她还得顾忌点分寸,绝不能让谢宥知道,真烦人! 下了马车,元瀚见着头也不回离开的主母,还有紧随其后,皱着眉神情无辜的郎君,欲言又止。 谢宥想一道回藻园,把娘子安置好,给她煮点暖身汤,但存寿堂的小厮早在等着了,请他过去见谢溥。 路上,元瀚忍不住问道:“郎君,为何不告诉娘子,那郎中是您提早吩咐小的买通的?” 用饭时谢宥离开了一阵,为的就是这件事。 是以不管崔妩的身子有没有事,郎中都会说无事,以安云氏的心。 谢宥道:“告诉她做什么,若真于身子有碍,日子久了怕是要成一块心病,她不知道,只万事无忧便好。” 元瀚懂了又没懂。 女子都这么娇弱吗,动不动就会有心病? “王家输了。” 谢宥一进存寿堂,谢溥就说了这么一件事。 “王靖北承认了贪污之事,但有荣贵妃给他求情,官家只是让他填补国库亏空,罚俸三年,摘了他的制置使之职。” “还是节度使?” “是。” 谢宥沉默下来。 谢溥道:“王靖北似乎是为什么事情分了心,不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省了我许多力气。” “他所贪四十万之巨,该是抄家斩首之罪,既然认罪了,怎么还能平安无事?” 见儿子还保有年轻人的天真锐气,谢溥笑着摇摇头:“官家说,只是贪污罢了,他主动认罪,又有荣贵妃说情,知错则改,善莫大焉。” “只是贪污罢了……”谢宥闭上了眼睛,手攥成拳。 为官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对官家如此失望,从前只道他帝王权衡,又许多不得已,这次却连贪腐四十万两白银都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罪不能恕? 将来靖国官僚人人都不把贪腐当回事,只顾中饱私囊,黎民生计艰难,易子而食,苦难无处伸张,何愁山河不败,叛乱不生? “儿子在想江南还要不要去了。” “去,当然要去,正是放了王靖北这一节,各路妖魔望风而动,官家才要在下一次查贪上下狠手,到时江南势必要血流成河,此事只有你能办,办好了,回来就直管户部,宥儿,别心软。”谢溥从不夸口。 谢宥仍旧不肯放王靖北在律法之下逃脱:“儿子还想再查王家。” “宥儿,我知你风骨,但王靖北终究还是边境的一道屏障,历来要少究对错,多看成败,咱们是文臣治天下,却不能替武将守天下,更不能做长城的抽砖之人。” “贪赃枉法者也是忠臣良将,你早些看开吧。” 谢宥端坐在那,衣不染尘,只是眼神寂寂如夜。 原来也有靠聪明才智都办不到的事。 第67章 “儿子明白了,下江南之令,儿子会接。” 他起身,立如玉树芝兰,未见要担大任的高兴,抑或踌躇满志,只是沉默着躬身长揖,离开了存寿堂。 三儿子离开后,谢溥独自又坐了很久,等到天都黑了,他问了一句:“宏儿这时候用过饭了吗?” “这个时辰,该是用过了。” “我去看看他吧。” 恩霈堂里只亮了正堂口的一盏灯笼,谢宏的侍妾子女们都移居到别的院子了,院子在夜色中静谧昏暗。 谢溥推开门,油腻的饭菜味和便溺的臭味直冲面门。 即使有下人时时打扫,但谢宏一发病就力大无穷,让人不敢近身,只能用布捆着,每日按时打扫就是。 谢溥不是没有想过将药还给他,但谢宥却制止住:“只有大哥自己熬过了瘾才行,不然常用此药,掏空身子之后就离死不远了,而且这药蹊跷,早晚官家是要下旨清查的。” 谢溥只得答应。 来见谢宏,不只是探望儿子,也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谢家和王家在衙门里的案子也该了结,官家不但降罪,还查清了李沣的身份,将李家应得的功绩归还了他。 不用想,消息一出,叶家的罪过更加板上钉钉,李沣就是李沣,不是什么叶氏遗孤,那还怎么治罪? 他必须清白。 谢家在朝堂上赢了王家,在公堂上,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承认李沣无罪。 这就等于放了王氏一马。 谢溥和他分说利害,恳求道:“宏儿,是爹对不住你,还请你……顾全大局,就当真的看错了吧。” 谢宏蓬乱着头发动了动。 “父亲,我……没有看错。” “你信我,我亲眼所见,娴清她抱着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这么多年,都不声不响,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 谢宏从未想过会被发妻离弃,他发病时,想起的竟都是她。 王氏穿着嫁衣踏进家门的记忆愈发清晰,还有她生庆哥儿、秋姐儿的时候…… 谢宏曾经有过做一个父亲最纯粹的激动和对妻子的怜惜,但日子久了,再好的感情也归于平静。 季梁城乱花迷人眼,他是谢府的大公子,多的是狂蜂浪蝶往身边凑,他不可能专情一人。 这十几年,王氏都是一个称职的妻子,贤惠温顺,对他事事听从。 就算他薄待了她,为什么她不跟自己说,反而自毁长城,毁了他们的家? 谢宏也想骗自己王氏没有偷人,但他就是看见了。 很多次他也怀疑过,会不会自己真错怪王氏了。 难道……这个药真的害了他吗? “父亲,我想她……” 他好想全家一起过年,孩子们绕着桌子跑来跑去的样子。 原来那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谢宏的说话声骤止,脸扭曲了一下,接着被布捆住的 身子剧烈抽搐,整个床跟着剧烈摇晃,和墙壁碰撞出令人心惊的动静。 管家挡在谢溥面前,“主君后退,大郎君又要发病了。” “啊!!!!!!啊!!!!!!” 谢宏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齿关溢出白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犯了瘾,五脏六腑,全身都在抽痛,又像蚂蚁在爬,细细密密、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咬他,痒啊!疼啊! 可是谢宏被布带捆着,一下都挠不了,只能控制不住地抽搐。 谢溥年老体衰,被震得脑子嗡嗡地响,但看儿子这副样子,心中酸楚更甚,伸手想抱住他。 “主君,您还是先回去吧,”管家劝道。 下人们已经拥进来,熟练地控制住发狂的谢宏。 谢溥无法,只能转身走出门去,踉跄间被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管家扶住,差点倒在地上。 “父亲!杀了我!杀了我!!!父亲,杀了我——” 谢宏奋力挣脱无数双手,朝着他大声呼救。 谢溥老泪纵横,撑着膝盖站起身,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王家害他儿子至此,害他至此啊! 几日之后,王家。 王靖北正擦拭着自己那柄破阵霸王枪,明日他就要启程回边关去了。 下首,王娴清和叶景虞分坐两旁。 刚从狱中出来的王娴清坐在下首,发间夹杂着银丝,但鎏金宝石冠子的光耀让人分不开眼去瞧那些白发,傅粉涂朱的脸比往日明艳许多。 叶景虞也一扫坐牢的颓唐,他如今是官家亲封的振威校尉,身穿圆领长袍公服,剑眉星目,俨然一位儒将。 “你差点把哥哥害死了,还好意思戴漂亮冠子,知道阿兄被抄了多少银子吗?”王靖北戳了戳她的脑袋。 王娴清扶了扶发髻,装傻到底:“阿兄若不愿救景虞,当初随便派一个人去谢家就是了,妹妹和景虞都知道您的苦心。” 王靖北勾唇笑了笑,没有作声。 一切最初只是王靖北设计了一场亲妹妹与人偷情的局罢了。 一则他知道谢宏待妹妹很不好,就助妹妹和谢家断个干净,免了她不知道向着哪边的为难;二则是借机攀扯谢家,将公案搅弄为谢家为泄私愤攀污王家,好顺利让官家将案子移交出去。 第68章 到时无论哪个主审,王靖北打点起来都比搞定谢家容易得多。 至于被他暴露的妹妹,反正他使人让谢宏染上了药瘾,是一定能让王娴清平安无事脱罪,保住她清白的,甚至还能反口污谢家一手,增加他朝议胜利的筹码,何乐而不为。 所谓让三房崔氏顶罪,只是多一重保障而已。 王靖北根本无谓去追究一个崔氏到底有没有旧识。 只是他没想到,妹妹会和旧情人联手,反将他一军,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把叶家旧案翻了出来。 这是君王的逆鳞,他们却置之死地而后生。 让王靖北没有空闲跟谢家在军费的事多做拉扯,转头尽全力掩盖叶景虞的身份。 王靖北深知,与贪污军饷相比,官家更在乎的,是自己当年“做错”的那件事,君王颜面不容有损。 帝王不允,叶家不会有洗雪沉冤的机会,反而要是让官家知道,王家和叶家遗孤有关系,王家才是真的罪无可赦,早晚成为另一个叶家。 他必须尽全力证明,叶景虞就是李沣,那些功绩都是李家的,把叶家的坟头再踩实一点。 如此,君心大悦。 这件事办好了,不过贪污军费而已,王靖北早请了荣贵妃说项,他王家立足靖国军中多年,向来最看得清形势,不会为一次挫折就败落下去。 经此一遭,自己的妹妹顺利和谢宏脱离关系,好保住了名声,一对子女来日不必面对流言蜚语,而叶景虞,韬光养晦,早晚会有大用。 这一把,他王靖北输得不算亏。 王靖北问下首二人:“你们今后什么打算,成亲?” 叶景虞挺直了脊背想听她答案,他当然想娶王娴清。 王娴清却道:“我与他一辈子都不能成亲,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不然就是在打主审的脸。” 此刻的王娴清不再畏畏缩缩,反而从容沉稳,有几分王靖北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叶景虞神情黯淡下来。 “如今我不想再嫁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见谁见谁,身无拘束。” 王靖北道:“也好,家里还养得起你。” “不过阿兄真是好计谋,突然来这一手釜底抽薪,”王娴清再次感叹,“若我们没想到挑出叶家旧案,你待怎么救景虞?” “我知道你为了自己的儿女舍不得,不如阿兄来帮你做这个决定,再说了,你和叶景虞不也将了我一军吗?” 王靖北并非一开始就想救叶景虞,只是唯有叶景虞能让王娴清上当罢了,甚至引叶景虞去谢家,最初是想借谢家的刀杀了他的。 王家会救王氏,可不会管一个奸夫的死活 结果两个人翻出了叶家的身份,走这一步险棋,逼得王靖北不得不尽全力包庇。 “叶景虞,叶家的仇你当真无所谓了吗?”他虎目看向叶景虞。 叶景虞早不似当初天真,道:“人人都知道冤枉,那这个冤申不申也无所谓了,况且我浪迹天涯太久,愈发明白,不回季梁,我永远找不到机会,这一身本事,也实在不想埋没了。” 他会继续等。 “好,既然想好了做李沣,就做一辈子吧,终究,官家是会老的,别到时候还是个小卒,连掰腕子的机会都没有。” “多谢世兄指教。” “去见过谢宏了?” “见过了,还遇到了谢宥。”说到这儿,王娴清笑意淡下,“他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怎么是你一个人来,十七郎君没有陪你吗?” 叶景虞正好行十七。 第032章又病 王娴清回忆起当日的情形。 自案子了结之后,谢宏就被安置在城外古寺里静养,听说精神好了许多,但晚上睡着了,怕他犯病,仍旧捆着布条。 王娴清在夜幕遮掩下去了那间古寺。 只有她一个人,给了守门的足够银两,把人打发远,推门进去就见到被捆着睡觉的谢宏。 有人进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娴清走到他面前,说道:“谢宏,醒醒。” 她声音温柔得像晨起时唤醒心爱之人。 谢宏睁开的眼睛还迷茫着,见竟是她,惊喜道:“娴清!娴……” “啪——” 一声脆辣的声音,王娴清的掌心发麻,声音却平和:“虽然你我未得善终,但夫妻十几载,缘分也够深厚了,我今天亲自来,是有些东西想跟你讨的。” 说完,又一巴掌狠狠抽在谢宏脸上。 “啪——” “啪——” “啪——” 单调重复的声响,谢宏的脑袋像摆锤一样,歪斜,又归位,他闷哼着,反抗不了,血从嘴角流了下来。 打累了,王娴清揩下他唇角的一点血,在和离书上按了一个指印,拉着他的也按了一个。 “虽然谢家把和离书送来了,但我知道不是你写的,总觉得不够,这样——就好了。” 两个人靠得那样近,真像一对有商有量的夫妻。 谢宏僵木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嗅到了娘子身上柔暖的花香。 王娴清看着和离书上的血红指印,长出一口气,这些年的怨恨终于都烟消云散了。 第69章 “真可惜你疯了,不然我还想瞧瞧,你会不会气厥过去。” 肩头压伤了一点重量,形销骨立的谢宏靠着她,祈求道:“娴清,我错了。” 王娴清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站起身,拍了拍给他挨过的地方。 新裁的衣裳,她还挺喜欢的,回去只能扔了。 谢宏还在说:“那天我看错了,你没有偷人,你回来好不好?我 们还是夫妻。” 如今的谢宏,像滑进了一个深渊里,黑白颠倒,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他无比痛苦,又无法靠自己爬出来。 谢宏无比希望自己再回到从前的日子,他是谢家的大公子,出门家仆簇拥,回家娇妻在怀,将来有天伦之乐可享。 他不想再犯瘾了,他想晒晒太阳,吹吹风,想有力气可以把儿女抱起来。 “娴清,你帮帮我吧。” 他说着说着哭了出来:“你是我的发妻啊,我会用我的一辈子,一辈子对你好,娴清,不要走……” 发妻…… 王娴清笑了一声,新奇道:“这药还能让人犯贱啊?” “我不是,我是想明白了。” 她蹲下与他平视,一字一句道:“谢宏,你怎么会看错呢,你当然没看错,我就是偷人了。” “我确实在恩霈园里和男人搂搂抱抱,多谢你肯顾全大局,帮我遮掩。” “你不是说庆哥儿和秋姐儿是孽种吗,那我让他们喊那男人爹爹好不好?” 话越恶毒,她笑着越开心,看着谢宏雷劈一般僵硬住,面色越来越难看。 王娴清声音更加轻快:“谢宏,你这辈子彻底毁了,但我不一样,妓巷雀道,只要有银子,多的是年轻花郎愿意服侍我,我终于知道你从前有多快活了。” 他又激动起来:“我不在乎!娴清,我们是少年夫妻,情分和别人不同,你别走,别——” 一包药粉,出现在了王娴清的手上。 他不说话了,眼神死死盯着药包。 这是…… 药包在左,谢宏看向左边,药包在右,谢宏看向右边,像狗一样追逐着。 王娴清问:“你要我,还是要它?” “我要它!要它!”谢宏没有一丝犹豫。 “那就去捡吧。” 王娴清将药扔到墙角去,谢宏身子都要跟着飞过去了,可他被布条困得结结实实的,再努力也爬不过去,急出了满头的汗。 “咔嚓——” 布被王娴清剪开,他没了任何理智,只知道往墙角去,撞翻了沿途的一切东西,哆哆嗦嗦地摸到那药,拍在鼻子上,刷在牙齿上。 他煎熬太久了,太久没有享受这滋味,甫一接触,立刻浑身都颤抖起来。 沉迷其中的人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龇牙咧嘴,丑态毕现。 王娴清静静欣赏着谢宏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 与他的这十几年,就当是她历了一劫吧,今日彻底和前半生告别,往后只要痛快地过活。 就连叶景虞,王娴清也不想被他束缚住了。 看腻了,王娴清头也不回出了山寺大门。 一个人静静等在那里。 谢宥,他竟然在寺中? 王娴清变得逡巡,谢府里的人,对这位从小离家的三郎君都有点微妙的尊敬,没人会去招惹他。 不只是他一张的冷面,又得家主看重,而是知道谢宥虽寡言无争,实则谁在他那处都讨不了好,一切都要有规矩可循。 谢宥持着一盏提灯走过来,光驱散了半面浓影,“我大哥要好好养病,你不该这时候来打扰他。” 王娴清当然知道,不为这个,她还不来呢。 将痛麻的手藏进袖子里,她寒暄道:“三郎君,好久不见,谢宏薄待我多年,三郎君不介意我过来讨个债吧?” 谢宥无意与她辩论他们夫妻二人谁对谁错,而是问:“怎么是你一个人来,十七郎君没陪你吗?” 叶景虞在叶家,正好行十七。 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崔妩…… 不,叶景虞从未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眼下王娴清唯有保持镇定,“我不明白你口中的十七郎是谁。” 谢宥摇摇头:“那是你从前的未婚夫婿的称呼,你不可能不知道,我问的时候,你该疑惑我为何提起此人的,而不是直接矢口否认。” 王娴清道:“年岁太久,我早就忘了有这么个人。” 他平静地叙述道:“叶家的案子被重提,这个人你最近该常想起来,不会忘,还有,从大哥捉奸当日,到这案子了结,无论何时,你都没有怪罪过那个李沣。” 王娴清吞了一口口水。 谢宥继续说:“分明是他走错了屋子,才将你推到绝境,连累你清名,害你儿女差点蒙辱,若是他没有错闯,不会有这些事发生,可你从始至终对他,却未曾有半分怨言,那时我就知道,你和那李沣一定是认识的,一切都是个局罢了。” 而且查李沣身份那日,王家门客先于皇城司的人出了京城,往旧日叶景虞待过的军营去了。这一句,谢宥并未说出来。 今日再试探一次,李沣是谁,他已经无须再猜。 但谢宥似乎并不打算质问王娴清什么,说完这句就离开了。 第70章 王娴清说完那夜的事,现在一想起谢宥的眼神,还是忍不住打个寒战,“阿兄,谢三郎怕是知道的。” 此人智多近妖,若是存心针对她,王娴清就完了。 “知道了又怎么样,谢溥不照样知道你和他不清白,是猜测,也可能是试探,但绝没有证据。” 王靖北已经清理干净,这世间没人再能拿出李沣就是叶景虞的证据。 谢宥为人踏实,无处可查的事就不会信口开河。 “看来谢家后继有人啊,小心些,被他盯上可麻烦了。”王靖北盯着另一侧的男人。 叶景虞点头:“我知道了。” “对了,我记得你嫁妆单子里,在季梁码头边上有两个铺子,能拿点现银出来吗。” “……” “那两个铺子我早卖出去了,”王娴清低头掰着手指。 “你……真败家玩意儿。” 王靖北再生气也只是戳戳她的脑袋,到底没多追究。 一切事了,官家为了安抚谢家,特意下旨嘉奖了谢家检举贪腐之功,谢宥也被升为了度支司使。 晚上,谢宥搂着……应该说是锁着崔妩,问道:“几日都未见你有个笑颜,到底还在生什么气?” 他行事分明,虽为王靖北之事不快,却不会将一处的郁气带到另外的地方。 也不会要求崔妩体谅他的烦心事,别再跟他闹脾气。 “官人希望妾如何,感激涕零吗?”崔妩负气,不肯让他碰,“都要让你绝后了,还来——”她使劲儿撑开他的手, “还来招、妾、做、什、么?” 崔妩知道自己在这家中的倚仗是谢宥,可一想到两年之约,心头那股邪火就压不住。 先前被别有用心的崔珌崔雁徐度香等人招得不耐,崔妩被一重重麻烦惹毛了,懒得再装相,将本性露了出来。 要是谢宥不想过,那就别过了! 谢宥轻松就压制了她的反抗:“官人在这儿,你不用怕。” “世上哪有不下蛋的母鸡,现在不怕,将来就该怕了。” “你何故将自己比作那个?” “有甚区别,母鸡尚能吃了就睡,妾确是个劳碌命,还得操持庶务,忙个两年,再给你抬几个侍妾进门,连她们一起伺候。” “当真粗俗。” 手背湿了两滴,谢宥强扭了她的身子过来,才看到崔妩在哭鼻子。 他一瞬间有点手忙脚乱,想说什么又顿住,捧着她的脸轻轻拭去眼泪,语气自责又无奈:“怎么哭得一点声也不出?” 崔妩推了他一把:“我粗俗!我最粗俗!还小心眼,还生不出,你找不粗俗的去!” 谢宥掐着她的下巴,不让她躲开:“那是敷衍母亲的托辞,怎么你也信了?” 她扭过身子不让谢宥看见:“妾竟不知官人还会撒谎。” 他轻咳一声:“权宜之计。” “那两年之后,你又怎么办?” 到时他们已经在江南了,若再无所出,谢宥打算抱养一个孤儿,再告诉季梁这边孩子是他和阿妩亲生的,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他欲言又止,并没有说。 着眼前成亲一年有余的妻子,若告诉他自己的打算,谢宥不肯,一味袒护女子是昏聩之举,他已经这样做了,却不想承认。 最终,他只说:“道法自然,缘分天定,咱们只需顺其自然便好。” 崔妩不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这安慰到一半等于没有安慰,许多情绪没有出口,有些疑惑不知道怎么求解,她气得砸了两拳被子。 谢宥看在眼里,笑问:“现在是彻底不同为夫装了?” 崔妩动作一顿,哼道:“反正以后有更贤淑的娘子来伺候你,我该趁现在多打你一顿……” 她扬着衣袖扑过来,像一直绒毛初绽的小黄鹂, “好了,好了,你只在我面前,要闹脾气便闹,”谢宥抓住她的手,神情恢复认真,“但是阿妩,你信我,我说出口的话,不会变。” 崔妩知道他的性子,一言为重百金轻。 她抬高下巴:“那你说,你给我承诺的是什么?” “谢宥这辈子只有崔妩一个女人,不会有别人,我们少年夫妻,白头到老。” 谢宥的气息撒在她珍珠似的耳垂上,说完,他还亲了一口。 崔妩痒得缩起了脖子,得到勉强满意的答复,也不想把夫妻关系闹得太僵,这才肯靠到他怀里去。 她又把那份温婉柔顺捡起来,假模假式地说:“官人为妾做到这一步,妾……也算心满意足吧。” “你呀……” 柔幔滑落帐钩,柔匀的身子被郎君抱在怀里,崔妩只能依从他的俯压往后倒。 翌日还未鸡鸣,崔妩先撑起身朝帐外打了几个喷嚏。 谢宥睡在外边,一起来顺势把她卷进怀里,“不是前一阵才病过,怎么身子这么弱?” 崔妩脸朝着床尾,嘟囔了一句:“我只待病死了,给你新妇挪位置呢。” 谢宥愣住,怎么才哄好,只过了一晚又反复起来了? 崔妩脸皮一红,才想起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怪她淬了毒的嘴比脑子先醒了过来。 第71章 “我,我……阿宥,我难受。”她娇着声音,脸探去蹭他的胸膛。 这人……嘴脸换得也太快了。 没办法,谢宥的心立刻就软了,握住她细窄的手腕,往额头探上一只手,过了一阵儿,他才道:“是有点烫,我请郎中过来开服药。” 崔妩不想看郎中,嘟囔道:“阿宥,冷。” 被子被拉到了肩上,谢宥抱紧了她。 天光慢慢照进屋子,今日是他升任度支使的第一日,论理不该迟到,但是爱妻抱着他的腰,谢宥哪里能扯开她的手臂。 要是让风再吹进来就糟了,虽然不知道能糟到什么程度。 “阿宥——” 他动一动,崔妩就不满地嘟囔一声。 生病的人莫名会对喜欢亲近的人产生无边的依赖,崔妩更甚,日渐对谢宥在乎,让她那颗心不安定。 谢宥欲走不得,问:“不叫郎中,你要我怎么办?” 她怎么知道怎么办,可谢宥这么想走,她还非留不成? 崔妩松开手,翻身朝另一边去:“那你去度支司吧,我再睡一阵儿就好。” 枕畔的人起身下榻,穿衣声窸窣,接着门响,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崔妩额头火烧一样,脑袋昏沉,等了好久都没见人回来,就知道这,生着闷气,气着气着又睡着了。 再睁眼,郎中已经来过了,额头上盖着凉帕。 “娘子你醒了,快喝药吧——” “不喝!” 凉帕“啪——”一声巴在地板上,她翻身蒙住自己。 谢宥中午就赶了回来。 这是他头一次早退,还是任职第一日。 出度支司衙门的时候,虽面色堂皇正大、心贯白日地,实则离破功只差谁上来问一句“长官欲望何处去?” 就是元瀚想问,也被他把话瞪了回去。 可是没办法,家里有个挂心的人。 一进屋就见崔妩还没有起身,床边方案上放了一碗药,没有动过。 “娘子不肯喝药。”枫红说完这句,低头逃离了这里。 娘子生气的时候可吓人了。 “阿妩。” 谢宥把被子拉下,里头热腾腾的像刚打开的蒸笼一样。 她翻出脸来,已经烧得面色通红,唇瓣却没有血色,眼睛更不见一点神采。 “为什么不喝药?” 见是谢宥,她眼中绽出片刻的惊喜,继而又眉毛压低,“哼”了一声。 “你都不心疼我。”崔妩可怜巴巴地控诉。 “我如何会不心疼你?今日是我的错,但衙门里着实不能不去一趟,阿妩,这是我头一遭提早下值,你莫让我平白担心可好?” 崔妩还算有点良心:“那有人说你吗?” “我如今是度支司使,自然无人敢说。” “别让舅姑知道啊。”不然又得说是她教唆的。 “等你病好了,我陪你出去玩,做几身新衣服,定些新的冠子,你喜欢玉的还是金的?”谢宥低声地哄她。 其实他长那么大,根本不知道季梁城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只能许些金银首饰的好处,哄她喝药。 “金的。” 崔妩面色稍霁,又推脱不开谢宥,被他抱起来靠坐着,但嗅嗅汤药,她又皱起了眉:“这药太苦了……” “我让人给你备糖。” “不要!” “那我喝一口,你喝一口?”谢宥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哄了。 “你先喝。”她还怕他作假。 谢宥喝了一口,把勺子的倾倒给她看,“看,一点也不苦。” 崔妩半信半疑喝了一口,果然不苦。 接下来就顺利许多了,谢宥喂一勺,崔妩就喝一口。 她砸吧砸吧嘴,老神在在地说:“这汤一喝就知道熬足了时辰的,你一直守着?” 夫君老老实实道:“倒也没有。” 她还自顾自地演:“下边几个里,就数你有这份心,我最看重的也是你,往后里外你都要做好表率才是,只是以后万不能将公务丢下,家里的女人哪里值得你费半点心思,把你伺候舒服了才是本分, 那个崔氏呢!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让她来我这儿,我教训她!” 谢宥这才听出来听她学着云氏说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轻斥一句:“不像话。” 连舅姑都敢贫。 说完见娘子嘴巴一撇又要变脸,谢宥唯有低头:“可不成,我们阿妩病了,这是天大的事,怎么都得赶紧归家照顾,不然她多可怜啊,今日她过不来啦,我就在这儿听训吧。” 这一席话逗得崔妩咯咯笑,郁气一扫,恢复了几分光彩。 屋外守着的元瀚听着,瞪大了眼睛。 这真是郎君说得出来的话吗?撞鬼了! 谢宥继续说:“咱们先吃药,长命百岁,不然来日没法刁难息妇了。” 崔妩白眼一翻:“我才不想管息妇怎样呢,老了谁也不理,自个儿躲清静。” “我陪你一块清静。” “不要你。” “不要我要谁,阿妩,听话,只剩两口了……” 元瀚已经麻木了。 等在门外,听着里头的私房话,捂着要酸倒的牙。 第72章 娘子真是把郎君拿捏得死死的,他都怀疑郎君背后长出了狗尾巴来。 他撅长了嘴也学着谢宥嘚吧嘚,声音跟老鼠叫差不多。 嘚吧得正起劲儿,路过的妙青一脸难以言喻地看着他,端着晚饭走进屋里,还甩下一句:“脸抽了找郎中扎几针,毛病!” “毛~病~”元瀚摇头晃脑,尖着嗓子学。 刚进屋的人又出来往他膝窝踹了一脚。 “唉哟——” 等崔妩喝了药,谢宥才被恩准吃饭去。 崔妩靠在迎枕上,隔着屏风看他用饭,把他塞到手里把玩的珠串绕了一圈又一圈。 谢宥升官得的赏赐很多,全都抬进了藻园的库房里,他亲口说,那库房里的东西都归崔妩处置,是她的。 但在云氏面前,她只说自己分毫没有沾手,实则钥匙只拿在她手里。 谢宥平日里在哪儿花了多少银子,她全知道。 “娘子,崔府递来的讣告。”枫红把帖子递给她。 第033章灵堂 崔雁的尸首在山崖下被找到,如今停灵已快七日,后日就要出殡,崔妩这个堂妹理应去送一程。 “你还病着,出不来门。”谢宥过来接过帖子。 崔信娘正是肝肠寸断的时候,她怎么能不去看看呢。 刘选她也得再安抚安抚。 “又不必我去填土,总归要露面的,不然人还道我凉薄无情。” 谢宥一听就知道她对下药之事还耿耿于怀,照下药的手段推测,不可能是崔雁一个人能完成的。 其中帮手是谁,很容易就能猜到。 他曾想派人去崔家查问崔信娘,崔妩阻拦了:“伯母那病,又遇上丧女,怕是没几日好活,她已经得到报应了。” 谢宥这才作罢。 “等我下了朝陪你去吧。” 出殡那日正好是每月十五的大朝会。 “不用的,你何时去崔家能清静过?这会儿又刚升官,到时凑上来的人不知多少,更费精神,不如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在崔妩的再三推拒下,谢宥只能让她多带些人。 养了两日的病,崔妩的精神头好些了,吩咐道:“去,赶紧让套个马车,晚了土都填上了。” 崔府挂起的白幡和纸钱飘飞,崔妩的马车停在了偏门。 妙青通风报信:“娘子,他过来了。” “知道了。”崔妩未下马车,将妆粉扑在脸上,眼下也刻意涂黑了,整个人看着憔悴无神,有种命不久矣的惨淡。 她掀开车帘:“伯……咳咳咳——” 崔妩才说了一个字就咳个不停,刘选听得揪心。 妩儿从水月庵回来才几天,怎么又病了,定然是在谢家过得担惊受怕、衣食不继。 “谢家可有为难你?”他问道。 崔妩摇头:“云氏要给官人纳几个侍妾通房,只是官人并未同意,不过,不知道他还能顶多久,我这病……是自己疏忽着凉了,无碍的。” 崔妩不介意把自己的处境描述得艰难一些,再配上凄惨的笑容,看在刘选眼里,她就是遭了磋磨为难。 这一切,都是拜他那死掉的女儿所赐。 “妩儿,你原本被下药……身子就不好,现今又生病,可怎么是好?” “爹爹,我没事的,若果真不幸……去了,只可惜不能和阿娘葬在一起,你到时替我回一趟信州烧一把纸钱,算是略全了女儿的一点孝心吧。” “可莫说这些,你娘的坟我会迁进祖坟去,你只要好好活着,崔珌的腿都能治好,你一定也没事的,爹爹马上去找那位郎中,我可怜的女儿,他们怎么这么害你啊! 要是他们父女关系能摆到明面上,刘选拼了这张老脸,也要去谢家为女儿讨公道,不然就直接把崔妩领回家。 他唯一的女儿,活下来最重要,不要那些风光体面也罢。 只可惜,眼见亲生女儿受苦,他能做的甚少。 刘选沉痛懊悔的面色被崔妩看在眼里,她自觉差不多了:“好了,爹爹快回去啊,我去上炷香,就该走了。” 崔妩放下车帘,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咳嗽。 刘选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娘子,走了。”妙青小声说。 咳嗽声一止,崔妩扶着枫红下马车:“走吧,进去瞧瞧崔信娘。” 对于崔妩的演技,亲信们早已见怪不怪。 死的是晚辈,来吊唁的人也不多,下人引着崔妩一路往灵堂去,都不见几个人。 崔妩问:“灵堂怎么会安排在正堂?” 崔雁并非寿终正寝,又是未嫁的晚辈,按靖朝俗礼只能摆在偏厅。 “这……是大娘子的意思。”下人小心回答。 崔信娘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她执意要把宝贝女儿摆在正堂,谁敢忤逆。 “原来如此,伯母对姐姐还真是掏心掏肺。” 一想到崔信娘越看重崔雁,此刻就越痛苦,想到这个,崔妩就心情舒畅,也懒得计较崔雁的尸骨摆在哪儿了。 来的人虽然不多,但灵堂该有的陈设一样不少,规制显然都是超过的,就连请来超度的僧人数目都多了。 崔妩走上灵堂,棺材下边几个蒲团,只有崔信娘和崔玮守着,刘选则跑前跑后主事去了。 第73章 下人小声道:“大娘子一连守了七日,谁劝都不走。” 崔雁刚出事的消息传回家中,崔信娘的天几乎塌下来了,抱着女儿残破的尸首死死不放,哭得泪干肠断。 “她好好的怎么会滚下山崖呢?会不会是有人害了她?” “是崔妩!是不是崔妩?” 刘选心道正好相反,是雁儿要害妩儿,还暴露了下药的事,才死于非命。 只有崔信娘这惯于害人的,才会有别人也要害她的猜测。 “雁儿是自己掉到山崖底下去,谢家没人要杀她。” “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怕了谢家?” 崔信娘带着不管不顾的疯狂,只要女儿的死和谢家有关系,她就一定要去讨公道! 刘选抱着她,哭道:“我回来的时候,就听雁儿要引二娘子去死,也没细听……后来就得了消息。” 她还让崔雁的贴身丫鬟告诉崔信娘说及崔雁当日的打算。 “所以,雁儿真的是要害崔妩的时候,才自己失足跌下山崖的?” 崔信娘只能信了。 她恨自己的女儿,为了害人,一个疏忽,造成这样的天人永隔。 哭干了眼泪,崔信娘就拖着病体给崔雁置办了丧礼,更是一日未停地守在棺木边。 有人来,她头也不抬。 崔妩隔着缭绕的香塔看过去,崔信娘面色青白,皮肤干瘪地贴着骨头,看着比棺材里躺着的还像个死人。 下人小心禀报:“大娘子,妩姐儿回来了。” 她女儿都没了,没了针对崔妩的必要,崔信娘连看都不想看她。 “大伯母节哀。”崔妩假惺惺道。 一听到她的声音,崔信娘就被挑起火来了,要不是因为她,女儿怎么会出意外? 想到自己的女儿躺在棺材里,讨厌的人却做上了司使夫人,她抬头凶神恶煞地问:“你……见到你姐姐过世了,怎么一点也不伤心?” 崔妩轻咳两声:“拖着病体来的,怎么会不伤心。” 枫红将点燃的香递过来,崔妩拿过甩了一甩,念道:“姐姐一生行善,心怀善意,望来世能投生到王侯公府,嫁个心仪的好人家,长命百岁……” 每一句话,都像扎在崔信娘的心口。 崔妩把香插上,转身就出了灵堂。 背后,崔信娘激动地跪起:“你知不知道,我女儿今天就要下葬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永远都要待在那片荒地里了……” 这喊声实在突兀,引得周遭的人纷纷注目。 崔妩当然知道啊,野外坟地有多冷,她八岁时就体会过了。 “知道啊,姐姐正是今日出殡,我自然要来送一程。”她转过脸来,眼眸纯净。 她真一无所知……崔信娘死死掐住掌心,恨不得崔妩以身替代她女儿埋到土里去。 崔妩顺着崔信娘的话继续说:“说到这个我也心痛,坟地那么荒凉,姐姐生前胆子就小,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到那个地方一定要害怕的,不知你们是什么安排?” 崔玮心道能有什么安排,死人有什么害怕的,直接埋进土里,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已经被阿娘压着守了好几天,是一点都不想看见这口棺材了。 崔信娘还在那反问:“那你说呢?” “不如把她葬在大房的院子里,又家里人日日陪着,她就不怕了。” 崔玮开口:“你有毛病啊?” “崔妩,你眼里到底有没有长辈!”崔信娘面皮抽搐,瞧着更加可怖。 “就是尊敬长辈,才会答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崔妩抱着手臂,眼神不屑,“既然你们都知道该葬在哪儿,还来问我的意思做什么?我当你们真不知道丧事该怎么办呢。” 妙青和枫红赶紧低下头,论吵架的本事,谁也赢不了娘子。 “既然都办得如此体 面,又心疼姐姐一个人葬那么荒凉的山里去,不然伯母再去守个灵?”崔妩继续“指教”。 崔信娘几乎要站起来的:“要不是你!她怎么会……” “信娘!信娘!”刘选抱住她,生怕她把事情说出来。 “要不是我什么?”崔妩竖眉问道。 “信娘,别冲动,这件事咱们家不占理。”刘选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 崔信娘呼哧喘着气,不说话。 “现在可以让开了吧?” 挡在面前的人果然散开了,崔妩正要往二房院子里探望爹娘,就被一个姨母拉住,让到一边去。 “妩姐儿,有一桩事要同你说。” 崔妩知道没好事,但实在扭不开她钳子一样的手。 姨母一张嘴舌灿莲花,先把崔妩通身夸了一通,又说她嫁了一个夫君怎么怎么好, “大娘子知道娘子今日回来,想请娘子出面给雁姐儿要一副檀香木的棺材,可怜你姐姐走得这样年轻,你大伯母总想给她最好的……” 这姨母原来是给崔信娘当说客的。 多有这般拎不清的人,被人几句话怂恿来办不讨好的事,以为自己长袖善舞,实则就是蠢而不自知,把别人的礼让当成靠自己挣来的脸面。 “要就去买啊,怎么都要出殡了,才说起这件事?” 第74章 “这不是遇到难处了嘛,家中倒是有这么多银子,只是那百年檀木是京中一位大商贾买来给老娘当寿材的,深山里运出来,费了不少工夫,放在棺材行里雕琢,你伯母一眼就看上了,只是商贾不肯相让,棺材行掌柜怕惹上官司,也不松口……” 崔妩是谢家妇,夫君又升了司使,若是她开口要檀香木,棺木行定然买账。 崔妩看向灵堂里,意味深长道:“哦……原来是想强抢啊。” 崔信娘会不会求人,就刚刚那态度,还想借她的光,这老闵婆没事吧? 人都走了,还要给女儿挣这个体面,也不看她配不配。 姨母“哎”了一声:“哪里这么难听,银子还是给的,何况那家老娘瞧着长命百岁,实在不用这么早备着寿材,就是劳你开个口而已。” 崔妩直接拒了:“我在谢家的过得艰难,那敢扯这么大的脸要什么百年檀香木,照谢府的清贫,大婆婆过世时已是一品诰命,用的不过一副乌木棺,我百年之后最好的,也逃不过这样,伯母开口就要檀香木,是做梦都不敢的,何况还是抢别人的。” 言外之意,她崔雁凭什么越过谢府老太太去。 可崔信娘能派她来当说客的,就证明这姨母又犟又蠢,才会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一听晚辈拒了长辈的请求,立刻就不客气了: “二丫头,你可不能这么做亲戚,都是住一个宅子里的,攀上高枝,就把家里人的好处都忘了?也不是要你出多大力气,连开个口都不愿意,说出去多叫人心寒,你能嫁进谢家,还不是人家听了你出自太师之门?这是借了你伯母的光啊!” “伯母平日里就是这么跟人夸口的?那怎么大姐姐这个她亲生的,没有借这个光嫁出去呢?谢家若真在乎三代之前的太师,怎么逢年过节,也不见往这儿送一张拜帖,反而是大姐姐巴巴地凑过去走亲戚?” 崔信娘激动起来:“崔妩,你连死去的人都不放过!” “哎哟,你看你这话说的……”姨母病急乱投医,把棺材行的掌柜扯到崔妩面前,“你看,这就是宰辅家的息妇,堂堂司使夫人,一点没骗你吧,她在这儿,你自去拉棺木就成了。” 掌柜的道:“那棺木本是京中大贾为老娘订的,若是司使夫人想要,只要做个保,小店银子都不要,立刻奉上,给崔家娘子换棺。” 这是牛不喝水强按头,想赌崔妩拉不下这个脸,吃亏应下,可她偏偏就敢让大房更没脸。 崔妩不介意大声让崔信娘听见:“夫君刚刚升官,同我三令五申最忌收受好处,折损清名,我也实在没有门路保你,那檀香木棺材你们自己留着吧,崔家绝不平白受你这份恩。”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就是要让灵堂里跪着的,进出的人都听到:“平白开口要东西,那是乞丐的行径,你都说我是司使夫人了,自然做不来那种乞丐的事,还是老老实实用柳木棺材吧,人都死了,生前不见给她过些好日子,死后整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崔妩说着就要走。 崔信娘咬紧了牙,浑身都在抖。 这小贱皮子,可憎可恶,要不是她,要不是她,自己的女儿也不会…… 她扶着人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崔妩面前扯出她:“你是来祭拜你姐姐的,还是来大闹灵堂,让你姐姐死得不安宁的?” “大伯母这么为难我,还想让我讲道理?我是来敬一炷香,香上了,却拉拉扯扯不让我走,是我自己想赖在这儿的吗?” “呵……呵呵……”崔信娘疯癫地笑了两声,“果然是嫁入高门,一飞冲天了,会拿鼻孔看人,真了不得呀,你就保佑谢宥一辈子宠着你吧, 今日把事情做绝,和崔家人恩断,来日你跌下来,家里人绝不会帮你,你一点依靠都别想有!”崔信娘语气凉得像毒蛇一样。 “家里人当然会帮我,这些年阿爹阿娘不时帮衬,妩儿都记在了心里,来日妩儿自当孝顺,不过这跟伯母有什么关系呢?”崔妩问道。 “不来季梁你一辈子也遇不到谢家,真是不知感恩的东西!” “回季梁是大爹爹授意,”崔妩摸了下巴仔细回想,“我该感恩大房什么呢?当年崔玮假借我的名头强买民宅之事,托官之事,或是今日强占别人的棺材?” 说到这事,崔信娘面色更加僵硬。 崔妩刚成亲不久,就出了崔玮去店宅务闹事,还是用谢家的名号强买民宅,丝毫不管崔妩的死活。 还有一次是崔珌出事后,崔信娘带着崔玮去吏部,开口就问:“知道宰相谢府吗?府上谢三郎君所娶正妻,就是玮儿的妹妹,他是谢三郎的大舅哥,和中了状元的崔珌还是亲兄弟,老子在枢密院做事,既然崔珌伤重,不如让崔玮替上……” 谢三郎的名头在官吏耳中当然响亮,崔珌也是天纵英才。 吏部的人不想拉扯,又想讨好谢家,何况捐官的也不少见,就直接给崔玮报了上去,真就给补了一个司农寺里无关紧要的小吏职位。 崔妩知道了,可不惯着,使人三天两头到崔玮当值的衙门闹事,正好他自己也是个立不起来的,很快就先烦累,弃官不做了,这件事也没有闹大。 第75章 如今整日无所事事,吃喝玩乐而已。 崔妩走到和崔信娘只有一拳的距离,俯视着她:“伯母打量我嫁进了谢家,就想不声不响从我身上讨好处,从未考虑过我的处境,难道我该以德报怨,作践自己来成全你们吗?”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大伯母这莫名其妙的傲气到底是哪里来的,做人嘛,还是得脚踏实地的。” 崔信娘气息急促得像一个拉坏的风箱,“你……希望到时候,你也能这么牙尖嘴利。” “别我了,照伯母这样,以后看不看得到还不一定呢,时辰不等人,该出殡出殡吧。” 阴阳怪气奚落了崔信娘一顿,崔妩心情大好,说得口渴,她该去喝茶了。 结果不知死活的姨母又凑上来:“妩姐儿,雁姐儿已经过世了,你伯母不过说了你两句,怎么能这么大气性,看在她如此伤心,你也可怜可怜些,不让一让就算了,还口吐恶言,你心性怎么如此酷烈!” 崔妩随口道:“好啊,我使人给的姨父些银子,让他纳房小妾,姨母定要宽和以待,给晚辈做个榜样。” 当她是小孩子,会怕长辈一个“酷烈”的评断。 姨母果然噎住,摆手:“我不管你的事了,你也莫管我家 事!” “那我也得同姨父说,要不是姨母小气不让,小妾现在就送到他家去了。” 这么喜欢找事,夫妻俩吵去吧。 这边的动静已经传到了二房,崔珌的母亲孟氏一边走一边问:“听说吵起来了,妩儿,你怎么样了?” 她眼里都是焦急在意,一看就是关心崔妩。 崔妩一见她来,脸蛋一皱,伏到孟氏怀里,哭诉道:“阿娘,我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大伯母和姨母这般为难,就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崔信娘已经不想说话了,崔玮蹦了起来:“叔母生的好女儿,亲姐妹过世了,让她办点事,她就口出恶言,你来得晚,是没听到她说的话有多难听!” “她说话难听,还不是让你们给欺负狠了?她要好说话,可不是要被你们剥皮拆骨吃干净才罢休。” 孟母忍着泪花,说道:“我孩子还病着,专程过来上一柱香,送完她姐姐最后一程,这就结束了,旁的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也知道大娘子你丧女悲痛,但大可不必拿自己的痛来折磨无关的孩子,她在谢家活得不易,你们张着她的旗子做事,可见从没心疼过她,她为什么要帮你们?” 崔妩把崔母抱得更紧。 崔信娘梗着脖子不说话。 刘选过来把母女俩往灵堂外送:“好孩子,你没什么错,是你伯母太伤心了口不择言,你快回去吧,回去吧。” “妩儿,咱们家去,折腾到现在,你该是饿了吧。”孟母牵着她离开了。 人走了,出殡的时辰也到了。 唢呐高鸣铜锣响,僧侣们起身绕棺木念经,停了七日的棺材被穿上木杖,扛了起来。 崔信娘抬手抚摸着棺木,喃喃自语道:“雁儿,你不用怕,阿娘不会让你孤零零一个人上路的。” 第034章劫持 那厢崔妩已经回到了二房屋里,陪着崔母崔父说话。 二老都是温暾和善的人,养孩子一视同仁,虽然是捡的,但从未亏待过崔妩,这些年崔妩早将他们当作父母。 连崔珌的出格之举,她都忍下,没有告诉二老。 当初在钟娘子面前她说自己不在乎崔家人,根本就是假话。 午饭之后,崔妩和孟氏一起去送崔雁最后一程。 长长的送葬队伍出了季梁城,结果遇上了闲汉躺在路边收钱,寻常人家给点钱打发走,不误了时辰就是了,偏偏崔信娘硬气,一气要把闲汉们撞开。 两方起了冲突,抬棺的仆役被撞倒,崔雁的棺木倒翻在地上,场面极为难看。 崔妩立刻蒙住孟氏和自己的眼睛。 惨成这样,她都要怜爱了。 崔信娘又是号哭,引来了监市,可笑的是监市和这些闲汉俨然是一伙儿的,一心要崔家出钱了事,一通折腾下来,既耽误了时辰,又费了银钱,崔妩怀疑崔信娘都要吐血了。 崔雁的墓地选在了城西药朵园旁边的山上,那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埋土时崔信娘哭得声音都哑了,差点要跳下去合葬。 回程路上,崔妩就和孟氏分开,打点了小轿送孟氏回崔家。 难得出来一趟,崔妩不急着回去,吩咐道:“去季梁码头,看看我新得那两个铺子。” 王娴清送的两个铺子已经换了掌柜,都是崔妩的人,不过外人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这铺子和崔妩有什么关联。 她们是从金耀门出城的,想快些到季梁码头,最好的路线当然是绕到开远门,靠近金明池那边,顺着季梁河直下,就能到码头。 崔妩摇着帕子坐在马车里,喝了一口茶,叹道:“我还记得当初崔雁说,嫁进谢府对我这出身没什么好处,看,这不就是好处嘛。” 轻松就把崔信娘气个半死。 妙青跟着点头:“就是,那老闵婆还想求娘子给她办事,就不办,气死她!” “气死她可太便宜了,我还没想好让她怎么死呢……” 第76章 在马车离开远门还有一炷香的工夫,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来的人带着长刀短棒,二话不说就要冲了上来,显然带着目的来的。 周卯和随从们立刻下马车,和来人缠斗在一起,妙青枫红紧紧护在马车周围。 周卯一看他们身手就知道是些市井无赖,问道:“你们是在哪个坊混的,敢招惹谢府的马车,不要命了?” 那伙人只顾冲上来,根本不说话。 崔妩见这些人不成气候,说道:“大概是我那伯母嫌崔雁一个人上路孤单,想让我去陪她,不过就凭这些……” “娘子,又有人过来了!”妙青惊恐说道。 来人骑着一匹飞马,后面一群人在追着,那背后可是实打实,杀气腾腾的黑衣杀手,一看气势就跟这边的地痞流氓不同。 这话刚说完了,马上的人翻进了她的马车里,被弃置的马冲进人群之中,周卯勉强相让,那些地痞躲闪不及,被撞得伤的伤,残的残。 崔妩除了几招擒拿根本不会武功,连忙抽出座下藏着的匕首防身。 结果翻进来的人一抬头,面容有些熟悉。 看身量和容貌是一个少年,瞧着只有十一二岁,穿的是杀手根本不会穿的银白暗纹锦袍,那串长寿宝玉在阳光下甩动,璀璨夺目。 崔妩眼前一亮,认出了这串稀世珍宝来,“你是……六大王?” 赵琰看到崔妩脸的一刻,明显愣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眼神又恢复锐利:“崔二娘子。” 这皇子竟然记得她。 “您怎么在这儿……”崔妩问。 赵琰却不答话,而是掀帘子抓起了马鞭,狠狠抽了马一鞭子。 马扬蹄长嘶,死命向前奔去,崔妩一个后仰磕在了车壁上,枫红和妙青亦被扬下了马车。 枫红看着绝尘而去的马车,急得往前追了几步,实在追不上。 刚刚追杀过来的杀手又掉转头,追马车去了。 “怎么办?”妙青焦急问道。 枫红果断道:“周卯!你先循着车辙跟过去,妙青,让城里的人都去找!” 妙青是个急性子:“万一找不到,天黑之前娘子回不到谢家,还是会露馅的!” 枫红道:“若申时末还未找到娘子,我将此事知会三郎君,他会帮着隐瞒的。” 眼下只能如此了。 周卯和妙青二人一刻不敢耽搁,分头出发了。 枫红正打算往城门去,就被一行身穿劲装,腰悬令牌的人团团围住。 “这是六大王的马,六大王人呢?”领头的立刻认出了那匹宝缨玉带的白马。 枫红神色震动,所以刚刚翻进马车的六大王?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上差容禀,奴婢是谢府三房下人,方才六大王遇见刺客,骑马翻进了我家娘子的马车里,驾车往西去了,刺客还在后头追着,请快去救他们!”枫红立刻将前因后果全盘道来。 那些人也不敢耽搁,除了留两个人盯着她,其余人都追过去了。 等六大王的护卫离开,枫红不再等,一刻不停地找谢宥去。 “我我我看看看后后后面面面没没人了……”崔妩被颠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可是赵琰非是不停,马鞭使了吃奶的劲儿抽在马屁股上,听得她心惊胆战,没法,只得更加使劲儿地扒紧车窗,保佑自己死的时候能有个全尸。 到季梁城五十里外,可怜的马儿再也支撑不住,摔滚倒地,扬起了巨大的尘土,马车借着巨大的冲劲儿翻出了官道,倒在一旁的草丛之中。 幸好摔进了草丛里,不然刺客没来,他们就先摔死了。 崔妩经验丰富,在飞出来之前先调整了姿势,把身子蜷起来,但她本就头晕,又被颠得头昏脑涨,这一摔可不好受,酸水都要呕出来。 赵琰想爬起来,结果右腿剧痛,使不上劲儿来,痛呼不止。 刚刚摔下来的时候崔妩就听到了一声惨叫,她心道一句“好死”,面上 关切地问:“六大王,你没事吧?” “没……痛啊——”他抱着自己的腿哀嚎。 他从小摔破一块儿皮都要满宫的人跪哄他,现在摔断了腿,莫说是止痛,一个扶他起来的人都没有。 崔妩瞧了两眼,知道这腿该怎么处置,不过—— 关她什么事。 这个拖人下水的小混蛋惹她讨厌,崔妩索性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嘴上假惺惺地安慰:“六大王,您别哭呀。” 赵琰缓了好久,才不哭了,“怎么办,本王这条腿是不是废了?” 少年容貌承自荣贵妃,唇红齿白,哭完之后脸蛋红红的,招人喜欢,就算不是出身尊贵,也会有人愿意迁就他。 崔妩却是个例外。 “咱们赶紧去找郎中,应该还能治。”崔妩看了看四周,“我认路,咱们往东走到天黑,就能回去了。” “我不走!”堂堂六大王都受伤了,怎么可能走那么远,赵琰伸手:“你扶我!” “那我也不走。” 她病还没好全,又摔得头昏脑涨,扶他长途跋涉,不如去死。 “刺客要是来了——” 崔妩翻了个身,死猪不怕的开水烫,“反正也不是来杀我的,我假装昏迷,你别暴露我。” 第77章 “杀人灭口知不知道?我一定暴露你!”赵琰语气狠厉,拍着没事那条腿催促她,“快起来。” “六大王,咱们无冤无仇,我马车也蛮贵的……您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赵琰没听过这么新奇的话,他是皇帝的儿子,还是最受宠那个,谁不得供着他护着他,就算这个谢三郎的娘子不是他的手下,拿命守着他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敢违抗本王的命令?” “臣妇不敢。”她咬着下唇,撑着膝盖起身,再去扶赵琰。 赵琰的手臂被她抱着,面色有点不自然。 很快他就不想东想西了,崔妩扶着他与其说是走,其实就是拖着,挪的那点距离还是赵琰自己单腿跳出去的。 “你到底有没有力气?” “六大王,我这几日着了风寒还要去送葬,刚刚摔下车还伤了肺腑,我只是没说……” “得得得,松手!”他又重新躺下了。 “你看,我就说不成吧。”崔妩两手一摊,“算我命里该有此劫,六大王,我实在没力气了,咱们黄泉路上再彼此关照吧。” 崔妩爬进马车里躺着,这儿遮阳避风,睡个午觉是足够的。 其实她更想跑,但带着个拖油瓶跑不远。 而且看那些刺客这么久没追上来,想必是被赵琰的护卫拦住了,现在只等着他的人过来就好。 半晌,赵琰拖着他的伤腿也爬了进来。 “你腰上挂的是什么?”崔妩斜眼盯着那串珠玉,她一直记挂着。 赵琰把珠子拨到一边:“这东西你不配碰!” 崔妩看向他的眼神寂静无声。 小屁孩!她心里冒出三个字。 疼死你! “本王这腿搁着真的没事吗?”赵琰还是担忧,他要是残废了……疼痛的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骄傲的小皇子接受不了当一个瘸子。 崔妩事不关己地翻了一个身:“我也不是郎中,我怎么知道。” 废吧废吧废了最好,让你驾马慢一点非不听,还站着挥鞭,逞威风的时候怎么想不到有现在。 赵琰一擦眼睛,说道:“你去给本王把郎中请来!” “……我的一个弱女子,又生得美貌,在这荒郊野岭里是很危险的。” 他很大方地把宝剑拍在她身上:“脸上拍点土,拿着本王的宝剑去。” 崔妩忠心耿耿道:“我还是守着殿下吧,万一刺客来了,还能帮您挡一刀,您趁机快跑。” “本王命令你快去!”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上哪儿找去的?” 两个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马车被人拍得“砰砰”响。 “衙门办差!出来!” 听到“衙差”二字,不待崔妩说话,赵琰先掀开了车帘。 衙差看到赵琰,眼睛亮了一下。 一个衙差打量了他们一阵,说道:“头,我觉得这二人有蹊跷。” 为首那个拿出一个药包:“这个东西是不是你们的?” “不是,”崔妩率先摇头,“这是什么药?” “此物名叫飞仙散!我们一路追查至此,只看到了你们,最近官家在严查此物,府尹受命追查,跟我们去衙门回话吧。” “衙差大哥,不是我们卖的这药。”崔妩又强调了一遍。 衙差的嗓门更大:“知道!这不正要拿你们去回话嘛,查到这儿就你们俩了,还能怎么样。” 赵琰并未暴露身份,只说:“我腿伤了,能不能先给我找郎中?” 衙差们对视一眼,还是那领头的开口:“那也得回到城里,再给你寻郎中。” 崔妩只盯着他们,不再说话。 衙差们将马车正了回来,套了新的马,两个人被关在里面,掉转了方向。 马车里,崔妩斜眼看着赵琰,他显见是松了一口气。 马车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只听得马车在有牛叫声隐隐传来。 看来还在官道上,崔妩忽然道:“六大王,再会。” 说完,她飞身翻出了车窗。 赵琰:“!” 崔妩行动之迅捷,动作之利落,看得赵琰咋舌,这哪是什么官家夫人,简直是个女飞贼。 外面一阵喧闹,又响起崔妩的声音:“不是!妾不是要跑!” “是里面的人把我丢出来的!” “!” 赵琰瞪眼,这人这么这样! 崔妩还在说:“是!我是度支司使的娘子,宰辅大相公的息妇,各位大哥行行好,别杀我!杀我就惹大麻烦的。” 过了一会儿,车帘再被掀开,刚跳车的崔妩又被抓了回来,丢到了赵琰身边。 “老实点,再跑剁了你们!” “看什么看,衙门办案!”衙差吓唬外头赶牛的路人。 车帘子被甩出“啪”声,像扇在他们脸上的一个耳光。 “六大王安好。” 崔妩扒拉了一下乱掉的头发坐好,没有一点羞惭之色。 “你没事的跳什么车啊?”赵琰看她脑子有问题,不然这药粉就真是她卖的,畏罪潜逃。 “这根本不是衙门的人,您难道没有发现吗?”昏暗的光很好藏住了她看傻子的眼神。 “怎么不是?” 第78章 这人就是被伺候惯了,哪有办差态度那么好的衙差啊! 崔妩压低了声音:“但凡坐过囚……不是,了解衙差的都知道,外头那群人作风根本不对。” “哪儿不对?” “这几个衙差还有领头的,算他是捕头,怎么办案他也该熟了,拍着车就说衙门办案,寻常是不会这样惊动犯人, 而且带头那个穿的根本不是捕头的衣服,反而最后边那个……他的衣服也是衙差的,但帽子却是捕头的,显然,他们根本分不清这点差别, 你也可以说,捕头让手下人问话,但旁边人对问话那人的恭敬不是假的,而且重要的‘证物’竟不是捕头收着,这又是一层蹊跷。 还有,刚刚我自报身份,那群人有惊讶,却不害怕,不是我夸口,衙差对百姓趾高气扬,但在官面前,胆子就这么小——”崔妩比了个手指,“不说点头哈腰,这么无所谓就很奇怪了,还有抓我们回去盘问的理由也奇怪,寻常捕头该自己盘问一遍……” 赵琰不得不对崔妩刮目相看。 “这不该是衙差或是经常被抓的人才知道的吗?你——”他上下打量崔妩,“你是怎么知道的?” “……没有,我只是聪慧过人。”崔妩淡淡道。 被“过”的赵琰面色不好,“季梁府的衙门也许和别处不同,你别说得太笃定了。” “要不你现在直接亮出身份,这些要真是衙差,肯定会放了你吧。” 赵琰有些犹豫了。 “六大王现在不开口,该不会是打算到了衙门,在衙差面前亮出身份,让整个衙门的人惶恐后悔,扑通跪倒一片吧?” 赵琰面色泛红:“不是!本王没有这个想法。” 崔妩拍了拍裙子,如释重负道:“那就好,小孩子可能还觉得威风,我年纪大了,觉得挺丢人的。” “……” “那我们还能去衙门吗?” “不能,我刚看马头的方向,不是往城里走的,六大王,咱们刚刚着实该逃的。” “你明知道本王腿断了,往哪儿逃?” “这倒也是。” “你知道跑不了还跑什么?” “刚刚我跳车就是想知道他们行车的方向,也为了路过的人留个见证,他们还想伪装下去,就不会当着咱们的面杀人灭口,到时候你的护卫查到这边,还能有个人证指路。” 赵琰听得一愣一愣的,荣贵妃总说他该寻些谋士,眼前之人若是男子…… 他的眼神怎么充满了可惜,崔妩问:“我说得不对吗?” “本王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 “既然不是衙门的人,那是做什么的?” “六大王你真是连累是我了。” “我……” “但我原谅你,现在咱们要守望互助,离开这个鬼地方。”崔妩自顾自地说,“我刚刚跳车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一共四个人,把马车四个角都守住了,咱们要留线索很难……” “本王就想问了,这伙人查的是药粉的事,你怎么知道这些人是冲本王来的?” “我好看吗?”崔妩突然指自己。 赵琰憋着不想说。 她长得当然好看,毕竟他娘亲荣贵妃也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 “我长这么好看,他们竟然一点想法都没有,还有你身上的珠宝,动都不动,可见不是劫财劫色的,那还能是什么?” “知道我们……唔!唔!” 被她捂住嘴,赵琰炸毛了。 “你小声点!”崔妩放下手。 “哼!”赵琰鼓了鼓腮帮子,那股不自在从被她碰过的脸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左看右看,凑到他耳边,结果赵琰往后一仰:“做什么?” “啧!” 德行,她还不稀罕凑近一个小屁孩呢! 在崔妩的眼神催促下,赵琰不情不愿地靠过来。 崔妩耐着性子说:“不劫财不劫色不就是杀手吗?杀手能是杀我一个与世无争的官家夫人的? 定然就是方才追拿你的那些杀手,扮成了衙差躲过你的护卫,不过现在却要不声不响地把我们带走,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想不明白的事先别想,崔妩只再次强调,“六大王,我一个无辜女子,是被你连累的啊。” 赵琰一点都不觉得愧疚。 既然是杀手,又不急着杀他,赵琰不打算反抗了,老实等着暗卫来救他。 崔妩撇嘴,还皇子呢,也就只有在宫里钩心斗角的本事了。 她是个“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要认命,还早了点。 第035章熟人 度支司衙门外。 “奴婢是司使家的下人,有急事……见司使,劳驾通传一声。”枫红赶到度支司衙门时,累得一句话只说得出气音。 一见到谢宥,她用只有两个人听到:“娘子出事了。” 谢宥收起文书,抬步朝明堂外走:“怎么回事?” 枫红赶紧跟上他的脚步,用最快的速度将前因后果道来。 谢宥面色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枫红只想要个对策:“郎君,现在该怎么办?” “你回府去,和母亲说我和阿妩今日要去一叶寺求……生子药,赶不及回府了,就在城外住下。” 第79章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偏偏云氏会信。 枫红立刻会意郎君这是在给娘子不归家打掩护,忙点头应是,又说:“六大王的护卫已经追过去,待会儿宫里怕是也会派人追查。” “我去与他们会合。”谢宥骑一匹快马出了城门。 城门之外,官道尘土飞扬,一色穿着禁军甲胄的皇城司司兵如同压境的黑云,司兵不说办何差事,只在季梁城西面展开了的搜寻,寒剑肃甲,官员百姓见到无不退避三舍。 谢宥紫袍白马,与黑色甲胄的皇城司兵相遇。 他拱手道:“展副使。” 展洪对这位官家面前的新贵态度不错,知道他家的娘子也牵涉其中,回了礼道:“谢司使,这事官家已经知道了,找到六大王和贵夫人便派人知会你。” 谢宥摇头:“六大王和内子安危一日不明,舒原寝食难安,请让我同行。” 展洪点头:“官家有吩咐,您自然可以随行。” “刺杀六大王的人可追到了?” “杀了几个,还有些逃了,没有留下活口。” 谢宥闻言,沿着官道继续找,先去找的周卯来报:“西面官道五十里外,车辙印戛然而止。” 谢宥立刻策马前去。 官道旁被马车压塌的草丛格外显眼,谢宥仔细查看马蹄印和车辙痕,断定二人在此马车倾翻……摔得定然不轻,怕是有伤,凭二人之力不可能把马车挪回来。 二人所处形势又凶险了几分。 “搜查官道周围的村落,看可有人目睹。” 很快,司兵带过来一个老汉,他申时初曾赶牛经过此地,见到一驾奇怪的马车。 老汉道:“好像是衙差抓人!一个女子跳了马车,她还说是里面的人丢她出来的,在那儿求饶。” 两个人…… 谢宥又问:“那女子是何模样?” “穿白衣服,想是家里死了人,又被衙差抓住……她说自己什么是三十,四十夫人,还有大相公家里的话……” 谢宥立刻意识到这是阿妩故意留给自己的讯息,那些人伪装身份被阿妩识破了,他们逃不走,因而留下口信。 歹人既然做了伪装,那就不会立时要了他们性命。 衙差…… 不该是衙差!季梁府的衙役不会出现在这里,那就是…… “马车往哪儿去了?” “南边。” 展洪道:“官道再往南五十里,就没有路了,也不见马车的踪影。” 线索难道又要断掉了? 谢宥转道去了万年县的县衙,这里的县令之位暂缺,只待崔珌休养好补任,县衙一应事情由县丞代管。 谢宥拿出司使令牌,道:“清点库房!” 很快库房账册就掌在手中,谢宥一查,果然少了几件衙差衣服,县丞对衣服去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谢宥走了一圈,说道:“看柜子上的灰尘,应是近日丢失的,门和锁没有蛮力破开过。” 县丞被立即扣拿下来,审问起平日与何人接触过。 展洪也立刻下命令:“立刻搜查季梁城方圆百里!看到有穿衙差衣服的,捡到的,立即捉拿!” 马车跑得越来越快,很快变得颠簸不堪,像是在山里跑。 崔妩觉也睡不了,只能坐起来尽力稳住身子,让自己别滚出去。 赵琰的伤腿使不上劲,他抱着床沿,断腿跟面条一样甩来甩去,碰一下,他痛呼一声。 “你说他们会给本王请个郎中吗?”赵琰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腿。 一个皇子若成了个瘸子,就再也没有承继大统的可能了。 崔妩实在听不下去了,抓住他的腿往上一推一拉,赵琰惨叫一声,伴随着清脆一声响,腿已经复位了。 “你不是说不会治吗?”赵琰气愤,他痛了那么久! 崔妩摊手:“我不会啊,但我见过郎中正骨,我看你腿上没血,推测大概是骨折了,看你实在着急,反正这腿没得坏了,就试着拽一下,怎么样,好了吗?” 赵琰试着动了一动,腿好像真的归位了,痛感减轻许多。 “你真的是胡乱拽的?” 崔妩更正:“我是凭着记忆拽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儿,崔妩又开口:“六大王,你们宫里,对救腿功臣都是怎么赏赐的?” “……” “我救的可不只是一条腿,还是六大王您将来登极御宇的本钱啊!” “不准胡说八道!” 赵琰虽年纪小,也知道涉及立储之事,必须三缄其口,以免留下话柄。 崔妩撇 嘴,在离他远远的角落坐着。 几个“衙差”驾着马车不知道往何处去,一直走到日头落下,赵琰看着将脸藏在角落里,一直不说话的崔妩,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自己语气过分了,她在生气。 一个自小众星拱月的皇子这样反思,说出去定然没有人相信,但长久的沉默让少年确实有点不知所措,他伸手:“诶——”你在生气吗? 崔妩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的,就被车壁拍打声震醒:“下车!” 赵琰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第80章 “到了?”崔妩半梦半醒,擦了擦口水。 原来只是睡着了……赵琰气得砸了一拳木板。 崔妩掀开帘子,才看到一片断壁残垣,倒伏的石柱上长满青苔,藤蔓纠结,头顶绿荫参天,只闻鸟声,看不到飞鸟的痕迹。 这儿应该曾是深山中的一座庙宇。 “头儿,他们要的人就在这儿了。” “他不用下车了。”开口的是佛像石座下的一个人,嗓子跟被烟熏过一样。 他挑得火堆荜拨作响,火星飞舞,在他脸上刺着字,两只手背上纹的是斑斓猛虎,见者无不骇其面目凶残,不敢招惹。 “是,小的再问他们一点话,”领头的“衙差”朝那头谄媚说完,掀开帘子,举起一块东西,凶神恶煞地问:“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手里是一块撕碎的果脯。 原来崔妩刚刚根本不是在睡觉,而是在往木板缝隙里塞东西,想要留下线索跟后面追踪的人。 没想到的还是被发现了,这些人经验丰富啊。 赵琰看向崔妩,紧张得忘了吞口水。 “是他!是他!是他丢的!”崔妩的手指差点戳到赵琰的眼睛。 “我阻止过他!求求你们不要杀我!”崔妩双手合十诚心请求,“我家里有钱,金银珠宝,地契银票,你们跟我家要,我夫君都会给的,季梁河码头还有几个铺子日进斗金……” 赵琰扯了她一把:“你在胡说什么?” 崔妩道:“他们不敢杀你,但指不定要杀我呀,事不过二,我不能再惹恼他们了。” “那是事不过三……” “衙差”正想让他们住嘴,火堆那坐着的头领走了过来:“怎么多出个女人的声音?” 离了火堆,夜色昏暗,彼此都只能看出一个轮廓。 “她说自己是谢府的息妇,司使夫人,我们就一块儿带回来了。” 头领不满:“带她回来做什么,一早就该把这个女人扔了!对面只要一个。” “要不,杀了?”手下说道。 “不行,皇帝老儿的已经派皇城司的人出城来找了,我们再多惹一个谢家干嘛,扔半道上去,让一个人悄悄盯着她回去。” “是。” 黑暗中,转危为安的崔妩心花怒放,朝赵琰摆了摆手,无声道:“六大王,再见。” 然而来放她走的人刚靠近,赵琰忽然开口:“姐姐,你出去之后,带着这个进宫门……” 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外头的人听见。 靠近的脚步很快又跑远了,显然是去告密。 那头领听了,说道:“还是先带着吧,等把那小子交给对面,再把这个什么劳什子的司使夫人杀了。” 这死小孩! 崔妩无力说道:“出去之后,我本来就打算去通风报信,带人回来救你的嘛……” 赵琰阴沉着脸:“我信不过你。” “那你还能信谁?这都不知道在哪个山沟里了,你的护卫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我们吧?” “反正你走不了了。” 暗处,赵琰甚至抓住了她的衣摆。 毛病!崔妩翻了个白眼。 那边已经在架火做饭了,顺道跟头领禀报起情况。 一个人说道:“现在外头查得紧,跑到这么远才安全些,想在搜查之下把人交出去不容易啊。” “毕竟劫的是个皇子,那边早有前言,要是实在接不了头,干脆咱们杀了也行。” “杀一个皇子,这可是大事!” “怕什么,谁知道会是咱们杀的,朝廷就算追查,也是查一开始追杀的杀手,那可跟咱们没关系。” “行了,这种事不是你们能讨论的,赶紧把这身皮烧了。”刺字头领语气里都是不耐烦。 “是,老大看到这身衣服就烦,快脱了。” 几个人脱了衙差的衣服丢到火里。 一个平日就好色的手下找到了话口,说道:“我白日里看到那位司使夫人,真是肤如凝脂啊,难得见到这么娇贵的人物……” 另一个也嘿嘿一笑:“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瞧着也真是……模样销魂得很。” 头领不满:“外面动静闹得都大了,本来就只是来做生意的,早干完早回去,别节外生枝!” 开口那人有些可惜,不满道:“啧啧,那位谢三郎真是艳福不浅啊……” 谢三郎…… 头领抽出一根火把,大步朝马车走去。 车帘子又被掀开,火光照亮里头,崔妩立刻睁开眼,警觉起来。 火把照见一张美人面,刺字头领看到,跟被雷劈了一样。 “……” “……” 崔妩本来怕了一下,结果看到对面脸上刺字的家伙,头歪了一下,眉梢微抬。 后头跟来的手下兴奋道:“老大,怎么样,不错吧!” 祝寅额头冒汗了,开口道:“你——” “六大王救我!”崔妩忽然惊叫一声,打断了祝寅要说出口的话。 她挤到赵琰边上去,实则看向祝寅的眼睛含着杀气。 “走,走开——”赵琰跟挨着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要往后退。 但他只是不习惯崔妩突然挨近罢了,想到是自己连着两次牵连她,才害她被这些人觊觎,又强忍着伸手把人护住,“你们别欺负一个女人!我……我是皇帝的儿子,你们有事冲本王来!” 第81章 赵琰自诩敢作敢当,怎么也要帮崔妩把事情扛下来。 崔妩小小惊讶了一下,这小鬼竟然还算有点担当。 祝寅握拳轻咳了一声:“咳!柴鸡一样的女人,好看个屁好看!” 说完把帘子一甩,将好色手下的脑袋一推,坐回火堆去了。 “老大,您要是不喜欢哎哟——”小弟话没说完,就被一火棍打在身上,只顾着哀嚎,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了祝寅。 “正事不做,再敢开口,撬了你们的牙!” 其他几个见老大动气,也不敢提动人质的事了。 等饭做好,祝寅下巴一点:“把汤端过去给他们。” 汤加了肉熬煮,滋味鲜美,手下们不敢多问,把汤端了过去。 赵琰早已饥肠辘辘,放在平日他当然看不出这粗食,但饿了一天又受了伤,他急需补充一下。 可端着肉汤,他又有些犹豫:“这汤里会不会有……” 话还没说完,崔妩已经咕噜灌下了肚,见他看过来,问道:“六大王你不要吗,那给我喝吧。”她伸手去接。 赵琰手一缩:“不,本王要……” 算了,自己人都在他们手上了,犯不着再下药来害,他照着崔妩的样子灌下了肚。 喝完竟觉得味道还不错。 半个时辰之后,赵琰呼呼大睡。 崔妩蹑手蹑脚下了马车,一脚踹在祝寅背上:“怎么回事?” 其他兄弟大惊失色,只有祝寅求饶:“定姐儿,饶命啊,我真不知道是你,我本来想把你放走的啊。” 他虽知道崔妩嫁入谢家,但久不在京城,谁知道那谢三郎升官升这么快,他还道司使夫人是什么鬼东西呢,不愧是定姐儿看上的男人,就是有本事! 崔妩听不到他心里的马屁,眼睛一横:“还有这几个……” 她要杀人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刚刚还逼得她求饶,传出去自己岂不是英名尽毁。 “他们几个没见过您,一时冒犯了,您多担待。” 几个手下蹲成一圈,被祝寅挨个抽打:“不要命了!不要命了!这位娘子你们都敢抓!下次再见到,给老子夹着尾巴走!” 几个脑袋跟钹子一样,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 崔妩一个踹一脚,道:“够了,说正事!” “滚滚滚,赶紧滚!”祝寅把几个人赶到一边去,不让他们听见和崔妩的谈话。 “怎么回事,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京畿附近,还要抓皇子?” 祝寅说道:“抓这个是顺手而已,寨主要和京城里的魏国公做生意,让我带人来接头,打算开辟一条从蜀中直通西南和京城的商道,以后专门走这种货——”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药包,“听说这个在京城价比黄金,京中人人追捧,我们寨里的兄弟有用过,飘飘欲仙,精神大振,也觉得这是好东西!往后咱们负责开商道运过来,魏国公有门路卖出去,到时候有钱一起挣。” 崔妩打开一看,是一包白色的细末,她猜到了几分。 她把药包丢进火堆里。 “诶!定姐儿,你这是做什么?”祝寅急得要去救。 崔妩按住他的手:“回去告诉方镇山,这生意不准做,是我说的。还有,寨里也不准有一包药粉出现,凡有还敢用的,直接打死,不准留情。” 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谢宏的下场深深刻在崔妩心里,这种邪物一旦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你听着,这种东西绝不是沾染上,先朝有士大夫服食五石散,长久下来气虚力乏,骨酥皮脆,天不假年,这东西比五石散更邪性, 初用精神振作,如达天境,长此以往,瘾重不能断,昼思夜想,若是没了,人就要变成发疯的畜生,就是方镇山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怕他,只想掐着他的脖子,要他把这药给你。” 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敢掐寨主的脖子,祝寅打了个寒噤,“定姐儿,真有这么严重啊?” “上一个用这个的断药之后已经疯了,廉耻尊严皆不存在,跟个废人差不多,你想要将来满寨无一人可用,将生意做大,引得人人吸食,大靖遍地走地骷髅,就继续做这个生意, 还有,跟你做这个生意的人绝不是为了赚一点银子,你们雄踞蜀中,多年来都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这魏国公此时跟你们一起挣银子,等你们瘾重,又利用这瘾让整个寨子为他做事,将来用不上你们了,轻易就可瓦解,剿匪有功,去了皇帝一块心病,一箭三雕,其心可诛。” 祝寅面色凝重起来:“魏国公只是一个搭桥板,背后的真神是谁,只有寨主知道。” “不管是哪个皇子王公,他们的目的绝不只是挣钱,你早点让方镇山清醒过来,别想着占这一趟便宜。” “是,定姐儿,我马上回去告诉寨主,他一定听你的。”祝寅恨不得立刻就出发。 崔妩问:“既是接头,为什么又抓皇子去了?” “我的人扮作衙差与魏国公接头,他背后的主子要杀了赵琰,结果追杀路上被赵琰的护卫拦住了,一时走不脱,追不上你们的马车,正好我们兄弟接头离开之后走的这个方向,临时传了消息让我们帮忙,先把人找到抓起来, 第82章 他们穿着衙差的衣服接头,正好假借查案子的名义你们抓了,带到我面前来,准备等对面绕过搜查来提走。 要不是我听到谢三郎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抓的竟然是你,真是一群短命鬼!” 祝寅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谢宥升任度支司使,才没有及时与崔妩相认。 崔妩冷笑了一声:“怕是根本没想着来提走,就想着赵琰死在你们手里,到时候就与他们无关了。” 祝寅砸了一个碗:“妈的!这魏国公还真是老奸巨猾!” 崔妩不安地朝马车看了一眼:“你小声点!对了,你嗓子怎么回事?” 这把沙哑的嗓子,害崔妩都没听出来是他。 祝寅摆了摆手:“来季梁水土不服,吃上火了。” “……” “对了,晋丑在哪儿,他得不得空?”崔妩的生意需要一个聪明人打理。 他摇头道:“晋丑疯了。” 第036章逃出 崔妩大惑不解:“怎么说?” “说不得,丢人,真丢人!我都不想认那个兄弟了。” 祝寅捂住脸,从指缝看到崔妩在挑拣石头,赶紧说:“我说!我说!” 他还仔细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在偷听,凑到崔妩耳边说了起来,她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那么离谱?” “看不出来吧?”祝寅搓着手臂。 崔妩摇头:“看不出来,所以晋丑是不回来了,还是你们连他去哪儿了都不知道?” “他留了一封信,说是还完恩就回来,日子不定,要不是跑得快,就要被寨主打断腿了。” 崔妩无奈:“好,等他回了,让他来找我,还有,既然我和晋丑都不在,你让方镇山安分一阵子,别再被人骗了去。” “得嘞,那我先护送你们走了,再回寨子报信去。” “不用,你赶紧回去是正经,而且我就这么脱身,赵琰会怀疑我的身份。” “那定姐儿打算怎么脱身?” 崔妩眼珠子一转:“有了,待会儿你们全部假装……” 赵琰正睡着,被崔妩推醒。 伸手不见五指,正是深夜,这婆娘不睡觉又闹什么幺蛾子。 “干什么?”他压着火气。 “下来下来!”是外头有人在喊。 原来是他们要休息了,怕他们两个偷偷跑了,让二人下马车,到火堆旁边的石柱上拴着去。 火堆已经熄了,只剩一点猩红的余烬,其他的人都睡了,只有一个人醒着,“劫匪们”轮流守夜,兼看守着他们。 虽然拴着难受,但赵琰还想接着睡,结果就感觉到一阵拉扯,原来是崔妩在磨绳子。 不会吧,她还没有放弃啊? 自己能活到交出去,她可不一定,这个女人难道不怕死吗? 赵琰看了一眼守夜的人,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估计天黑,绑人的不细心,又觉得用眼睛盯着人不会跑了,所以捆得潦草了些,崔妩不是磨断了绳子,而是凭借纤细的身段挤出来的。 甫一得了自由,朝袖子上倒了点什么,轻手轻脚地朝守夜的劫匪摸了过去。 山间有晚风、虫鸣、蛙蚤,盖住了她动作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人鼾声如雷,赵琰紧盯着她的动作,汗都下来了。 她伸出手,在星夜里划出一道残影,精准地捂住了那人的口鼻。 “唔唔——” 那人挣扎,被崔妩手臂死死卡住咽喉,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赵琰也竭力压制住喉咙里要冲出来的声音,眼珠滚动,看向另一头还在打鼾的几个人。 可千万别醒。 捂了一会儿,那个人不动了,崔妩才松手,人滑脱在地。 “快跑!”她低声急催,率先窜了出去。 赵琰的腿还没好利索,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跳一跳地跟兔子一样,不敢落在崔妩后边。 不知道跑了多久,赵琰已经快喘不上气来了, 他再次怀疑,眼前这人根本不是什么司使娘子,她怎么能在这么崎岖坎坷的山林里窜得跟兔子一样快。 跑不动了,赵琰腿抬起来都费劲,沉重的腿绊在凸起的树根上,一个趔趄,扑在她肩上。 崔妩也累,这一扑,两个人双双摔倒,滚在草地上,仰面,是漫天的繁星。 他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呼吸声。 等气儿喘匀了,赵琰才问:“刚刚袖子上……那是什么?” 崔妩忍住满口怒骂,说道:“蒙汗药。” “你哪来的?” “一直藏在我马车座下的夹缝里,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没想着搜马车,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就等着晚上睡觉的机会把他们放倒呢。” 崔妩解释得格外详尽,就怕赵琰怀疑他们脱身之事太过蹊跷。 赵琰信了,原来她留有后手! 但又不敢相信,哪位官家娘子会有这样的不时之需啊? 他原还道谢三郎为什么会娶一个寂寂无名的女 子,现在大概明白了,娶回去每日斗智斗勇,在朝堂之上才能日日保持脑子清醒。 “你说他们还会追来吗?”赵琰问。 第83章 “有力气了吗?有力气了就走。”崔妩翻身站了起来,拍掉身上尘土。 赵琰见她往前走,不肯认输,也咬牙站了起来。 这次他们不跑了,只是一步步地走。 已经很久没停过,赵琰咬着牙,眼前始终是她摇晃的影子,蹒跚地,却一步不肯停。 她其实该是比自己弱的,力气,身量,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他小,可赵琰累了,想说停下休息时,一抬头,她还在走。 为什么这个女人可以这样?无耻到可怕,狡诈到可怕,坚韧到可怕,可靠到…… 赵琰沉下心,不愿再拖累她一点。 旭日照破云层,日光如同水光汪在树叶间,烁动着无数光斑,光影交错在重山间行路的人身上。 他们看到了彼此的模样,衣服是脏的,头发是乱的,灰头土脸又不似乞丐,锦衣玉带狼狈不堪,露水早已打湿了鞋袜。 “歇一歇吧。” 两个人身上都是露水,崔妩终于停下,赵琰跌坐下,仰目望天。 崔妩挑拣了一处无遮无蔽的地方,让自己完全沐浴在日光里。 日光暖着四肢百骸,崔妩闭上眼睛心满意足,“要不是有这么好的朝阳,人还真不愿意活着呢。” 最难的时候,她数着一个个日出,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再等一次太阳升起来…… 这么数着一天天,总算没有一个人死在寂寂寒夜里,渐渐地也不再是伶仃孤儿。 赵琰笑了一下,若在往日,他定会嗤之以鼻,太阳,每一天都见,有什么好珍惜的。 此刻日光晒热了眼皮,闭目仍是暖红色,竟对这句话感同身受。 “还有多久才能到季梁?”他问。 “不知道,但是方向该是不错的。” “太阳没出来之前,你怎么分得清方向?” “苔藓长在背光处,我摸到了树根附近的苔藓,朝北的一面会多生苔藓,想借此找出东方也不难。” 赵琰不问了,只是静静看着她,崔妩还在闭着眼睛,精致上翘的鼻尖,日光在她莹润的脸上泛出浅色的光晕。 她可真像啊…… 坐了一阵儿,两人肚皮好像藏了鸽子,“咕咕”叫起来。 “你休息一会儿,我得去找点吃的。”崔妩睁眼撑起了身,却被一股力道往回扯。 原来是赵琰拉住了她的衣摆,“别走!” “嗯?” 在她的注视下,赵琰低头坦白:“我……我害怕,万一他们追来……你得陪着我!哪儿也不准去!” 到底才十二岁,腿还不良于行,一个人瘸着腿逃了那么远的路,又得胆战心惊地待在这破地方,实在的可怜。 崔妩却不心软,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他比倒棺的崔雁还要略逊一筹。 “呵——”想到棺材翻倒的场面,她没良心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赵琰脸比朝霞红。 “没有,我只是高兴,六大王愿意让我陪着,臣妇……倍感荣幸。” 他眼睛看向别处:“你……你知道就好。” 崔妩正色道:“可我想救你啊,咱们得吃饱了,才有力气逃出去。” 她一句话,把赵琰想说的话都堵住了。 “你……为什么想救我,就因为我是皇帝的儿子?”他有点不服气,想在对抗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自然是这样。” 见他神情一瞬间黯淡,崔妩重新坐在他身边,补充道:“你的父亲是最好的官家,我……幼时颠沛,曾住过一阵慈幼堂,若不是天家庇佑,我该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是娘娘一力主张的。” “嗯?” “慈幼堂是娘娘坚持一定要办好的,她说……无父无母的孩子最是可怜,她很挂心这件事,立意要天下都开满慈幼堂,为所有孤儿庇佑风雨。” 崔妩笑道:“娘娘真是慈爱,其实,也不只是慈幼堂,也是因为我遇到的是你。” 赵琰看着她,等她把话说下去。 “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好孩子,虽然脾气有点坏,但你才十二岁,一个人能在追杀里逃离出来,跟着我一直走,到现在也没喊过苦喊过累,昨夜你明明害怕,还肯护着我…… 六大王,我说一句实话,你别笑我,这一路我是故意同你斗嘴的,还请你莫介怀。我只是害怕,怕的时候话就多,就不过脑子,若是死了,也不想在担惊受怕里死掉。” 赵琰的眼睛越来越亮,激动又克制地说:“本王……也是,虽然你说话很不好听,但是……本王没有很讨厌你。” “我觉得你很厉害。”他把这句话藏在心里。 正是因为崔妩一直在和他斗嘴,才让赵琰暂时忘了自己身陷险境,不然哭哭啼啼的,只怕堕了天家威风。 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少年,面对生死,不可能不怕的。 他竟庆幸,这时候陪在身边的是崔妩这样的人,若是什么沉默寡言的矜持娘子,他大概不会这么如此放松。 像赵琰这样出身的人,一生就是如此,周遭遇到的都是锦上添花的人,不到绝境,永远不知道谁会雪中送炭。 也就是这样的时刻,才会打开心防,交付少得可怜的一点真心。 第84章 何况崔妩的样子……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崔妩道:“路上我不方便叫你六大王,琰哥儿,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赵琰猛地抬头看她,睁圆的眼睛里水光明亮,既感动得有点想哭,又不好意思,赶忙将脸转到一边去。 “你叫好了。” “嗯。”崔妩笑着点头,“那琰哥儿,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找点果子。” 他还是不肯暴露自己的红眼睛:“不许走太远,找不到就回来。” 这小鬼头果然还是被自己拿下了。 在险境之中,骗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交付真心实在是太简单了,这趟要是平安无事,她和六皇子也算有些私交了。 崔妩真心欠奉,只琢磨着以后能从这位皇子身上得些什么好处。 等走出去好远,崔妩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这是昨晚祝寅给她塞的,他特意去季梁城最好吃的牛肉饼子铺买的,本想留着自己吃,见到崔妩,立刻拿出来孝敬她了。 牛肉裹满了汤汁,包进白面饼子里,在锅中煎得两面酥黄,祝寅饭量大,特意要最大的,多添牛肉,出锅了用纸包紧紧裹着,没有一点香味儿露了出来。 崔妩张大嘴巴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就是有点干…… 但牛肉挺嫩,一咬汁水就流出来,崔妩咽下肚,只觉幸福无比,千金不换这个饼子。 一个饼子被她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打了个饱嗝,她把嘴仔细擦干净,一边找果子一边散味儿。 等捧了果子回去,就不见了赵琰。 “琰哥儿……”她唤道。 回应她的是颈后的剑锋,“就这一个了吧,还有别的吗?” 赵琰被捂住嘴,看着崔妩遇险,奋力挣扎起来。 原来追杀赵琰的杀手赶过来了,他们被皇城司围追堵截,四散奔逃之下,躲进这山里想找寻祝寅等人的接应,没想到先遇到了他们。 崔妩的呼吸几乎停了,果子掉落一地,她不是没想过杀手比救兵先到。 万幸的是,剑停住了。 “你们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是被放出来的?”杀手问道。 崔妩没有立刻回答,她在想怎么回话才能活下来,赵琰被堵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回话,现在就杀了你。” 杀手头领说道:“这山里现在到处都是皇城司的人,咱们就地杀了会留下线索,带到山崖处,杀了丢下去。” “等等, 你们不能杀他,当然,也不能杀我。” 崔妩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腰牌。 谢宥赶到破庙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中间只剩一堆灰烬,飘落着一些未烧尽的衣料,是衙差的衣服,马车被卸去了马,只剩一个空架子。 看来阿妩确实被那伙人带到这里,过了一夜。 为什么弃了马车呢? “司使,周遭都查过,没有血迹,但是马蹄脚印凌乱,不知道他们往哪边逃窜了。” 谢宥并未说话,只是站在那思考。 只差一步,总是只差一步! 他不明白,怎么昨日清晨还在为他整理衣裳,送他出门时还安稳抱在怀里的人,一转眼就会意外失散,甚至可能……天人永隔,会再也见不到。 一想到这个,谢宥被那股难言的恐惧攫住心脏,冷汗浸湿了后背。 元瀚察觉到主子的异样,安慰道:“既然没有血迹,娘子一定是平安无事的。” 他一直跟着谢宥,最是明白他此刻沉默冷静之下那份深藏的焦灼,郎君如今的状态极为不妙。 谢宥抬头,已驱散了疲惫和茫然,道:“走吧,继续搜查。” 他不能再耽搁了。 看着郎君又骑上了马,元瀚其实更想说的是他找了一夜没休息,实在该休息一下了。 可郎君一定不会听的。 马蹄声又回响在大山之中。 山林某处。 崔妩浑然不知谢宥已经找过来了,她举着令牌,令牌上雕刻着连绵不尽的黑云,暗刻了一个“方”字。 头领神色果然惊疑,“这令牌,不会是你偷的吧?” 崔妩把令牌举到他面前:“这样的令牌,我往哪儿偷?” 崔妩往前走,剑并没有跟上来,她朝领头的示意,二人走到赵琰听不到的地方。 崔妩才道:“祝寅放赵琰走,是因为皇城司已经搜上这座山,你们却还不来接手,他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也没想过要承担杀掉皇子的大罪,更不想带个拖油瓶被皇城司的人抓住。 何况我们只是合作,不该替你们担这个风险,到时一个不好,你们背刺了漆云寨,让皇帝的雷霆之威降下,到时我漆云寨可不好受,让我们替你们下手,没这么好的事,他已先行回寨禀告寨主去了。 而且寨主也在怀疑,跟魏国公做的这笔交易到底划不划算,现在他已经不信你们,吩咐若是我遇见魏国公,帮他好好问一问。” 头领不知道崔妩的身份,毕竟她只是一个深宅娘子,面容不为人所知,更是偶然牵连进这件事中来,头领根本不知道何时多出来这么一个人。 第85章 头领沉吟片刻:“你是什么人?” “该我问你,漆云寨可不是你们手里的玩物,我为寨主做了十八年生意,你们是想和漆云寨一起挣钱,还是想赚走整个漆云寨,来日在皇帝面前得一句剿匪有功?” 头领面色一僵,能知道这样的事,看来是漆云寨主的亲信。 他道:“此事我等会知会魏国公,改日再同漆云寨的兄弟商洽,但是不能杀皇子,又是怎么回事?” 望风的手下急道:“头儿,不能再耽搁了,皇城司现在满山在寻人,马上就要找到这边了!” 头领暂且不问:“先走吧。” 崔妩暗自出了一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走,当然要走,但皇子既然在这儿了,咱们就此别过。” 有机会当然要想着溜之大吉,至于赵琰……先顾自己再说! “不行,”头领果然不放心,拉住她,“既然娘子有话要问,不如一起,到国公府上做客吧。” 崔妩和他对视了一阵,点头:“好啊,请。” 第037章下药 这一群杀手被满山围追堵截之中,挟持着崔妩二人的东躲西藏,往季梁城去。 如今外头一片兵荒马乱,城里反倒是灯下黑。 崔妩也想沿路留下些线索,但他们比祝寅的手下更加警惕,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这么一路奔波到天擦黑,想进城已经晚了。 “找个地方,我要休息洗澡。”崔妩不耐烦地说道。 头领道:“洗什么澡,野外将就一夜就罢了。” 崔妩嗅了一下袖子,嫌弃道:“无妨,要是不乐意你们可以先走,我自己去找家客栈住下,睡个好觉。” 一个杀手赶着交差:“既然走了这么远,也该把这六皇子给——”他比了个割喉的手势。 “不行。”崔妩开口。 “为什么?” “等我见过魏国公,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才能杀了他。” “人在我们手里,你说不杀就不杀啊?” 崔妩揪着他的衣襟,将人扯到与自己平视:“人原本是在漆云寨手里的,没有我们,这个六皇子早就跑了,而且我不是不让你们杀,只是要你们拿出一个做生意的态度来,别莫名其妙就让我们办了事又背了锅,漆云寨确实是一群江湖草莽,但也别想糊弄过去,惹急了你可以杀了我,看看是什么后果。” 此刻,崔妩通身的匪气根本不藏着,没有人会怀疑她是都城清贵之门里的娇弱娘子,讨价还价,耍赖撒泼的本事让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那杀手眼睛锐利,不服气地盯着崔妩。 “看!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对着眼睛看!” 崔妩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又一脚踹上他的肚子,“有种就还手啊,你个狗娘养的!老娘十岁掏人肠子假装猪肠去卖的时候,你还光着屁股被你老大抱着摇睡觉呢吧……” 她拳打脚踢,杀手不敢还手,只扛着这泼辣货的拳打脚踢和污言秽语。 这信手拈来的粗话,没人怀疑她不是从土匪寨子里混出来的,还在生闷气的赵琰都看呆了眼。 头领打断崔妩,说道:“走了,找地方住去!” 住店太容易露了行藏,他们便扮成商人打算去野村借宿一宿,这帮杀手甚至不敢在百姓聚居的村落借宿,而是在离村子很远的一处破落屋子前敲开了门。 开门之前,头领警告道:“要是敢露馅,即刻杀了你们!” 崔妩围上了头巾,遮去面容,看向赵琰的目光冰冷:“听到没有,立刻杀了你。” 赵琰又恨又忌惮,只剩一双眼睛带着怒火看她,先前那点感动,跟巴掌一样打在脸上,火辣辣的。 开门的是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胡子拉碴看不清容貌,只有鼻子大得显眼,衣服上都是污迹,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 酒气熏得头领都往后退了一步。 不过这样的酒蒙子正好,遇到盘问,一问三不知,更好糊弄。 头领将借宿的事说了,拿出一锭银子。 酒蒙子啥也不问,一把抢过银子就回屋了,门敞开着,几个人进了屋,留下几个在外头望风。 结果一进屋,崔妩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收拾着地上的碎酒壶,挽起袖子的手臂上能看到青青紫紫的伤痕。 春柔! 她竟然在这儿? 云氏把她打发到了庄子上耕种田地,没想到这么快就嫁了人,还是这样一个人。 那此处不就是谢府的庄子? 兜兜转转竟然回来了。 崔妩心念一动,眼下只需将消息递出去…… 可这春柔一定恨她入骨,想让她帮忙递消息是绝不可能的,外面又守着杀手。 崔妩将遮面的薄纱掩得更严实,跟在男人们后边,不声不响思量起计策来。 这当家的酒蒙子叫蔡瘪子,平日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娘子,他起先还稀罕了几日,结果就听见几个长舌婆子说他新妇水性杨花。 说春柔私下经常同村里男人拉拉扯扯的,还勾搭男人给她帮忙。还说她原本是谢家,跟个小姐差不多,结果勾引了主君被主母发落了出来,不然也不会让蔡瘪子捡了这个大便宜。 第86章 蔡瘪子本来就奸懒馋滑,村里人人都看不上,现在更是脸上无光,觉得憋屈得厉害,喝多了酒动不动就对春柔拳打脚踢,春柔日日隐忍度日。 今晚有客借宿,蔡瘪子收了银子就什么也不管,屋里就一间 屋子一张床,根本没有休息的地方。 头领也不挑拣,崔妩前后绕了一圈,看明白了周遭的格局,其他人在吃干馍的时候,她开口道:“我要热水洗澡。” 忘了这还有个祖宗呢。 但头领也不想得罪她,又丢了一锭银子过去:“烧个热水。” 酒蒙子接过银子,踹了春柔一脚,春柔只得去烧水。 烧水和洗澡都在屋后的厨房,就围了几张破竹席,还是春柔嫁过来时没地方洗澡,自己捡了围起来的。 装满水的木桶放在的灶上,春柔正在低头生着火,崔妩从小门出去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支走了春柔,把一块碎银丢给她:“行了,去给我去别家讨点精米。” 蔡瘪子家根本没有米。 春柔完全没发现是她,捡了块碎银子还挺高兴,低着头就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崔妩喊道:“火不够了,多搬点柴进来,你们这些臭男人要是敢看,挖了你们的眼睛!” 屋里的人都不太想理这个泼妇,但她又是漆云寨的头子,不好得罪,头领敲了敲赵琰的脑袋:“你小子今日有艳福了。” 赵琰暴躁地甩了甩头,他才不要去! “本王不去!” 见他这个态度,头领更加放心,“才十二岁,不知道瞧没瞧过女人,那女人虽然泼辣,但也算漂亮,去见识见识吧。” 一个杀手踹了他一脚,“快点!” 赵琰抱着柴,愤愤地走进了厨房。 里面的崔妩根本没有在洗澡,她看到赵琰进来,抬手道:“嘘——” 为了不引起怀疑,赵琰嘴里已经没塞东西,能说话了,他把柴往地上一扔,目眦欲裂:“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真后悔!后悔自己竟然对这个女人交付过信任。 崔妩戳了一把他的脑门:“令牌是我从那些人身上摸的,话都是我瞎编的。” 其实只是祝寅的令牌,根本不够让这些人犹豫忌惮,她手里拿的令牌仅次于方镇山亲至,不过赵琰又不知道这些,只能被她糊弄。 “还想骗我!” “你有毛病啊,要杀你至于我费劲儿演这一路?你忘了刚刚是谁在保你的命,你脑子是一点都不转的吗?” 赵琰愣住。 崔妩刚刚演得太像了,连他也觉得这个女人是个混迹的市井、比男人还凶残的土匪。 崔妩耐心在他耳边悄声说:“别怕,我说了会救你,就绝不食言。” 赵琰真的不懂了,她到底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 可想到崔妩数次挣扎逃生,他们一起奔波的一整夜,她沐浴在晨光里的样子,还有掉落在地上的果子…… “真的吗,可他们为什么会那么相信你的身份?” 崔妩看了一眼外面:“现在来不及解释,等脱险之后,我再跟你细说,你信不信我?” 赵琰只犹豫了一下,毅然点头:“我信你。” 他赌上自己的命信一次。 “好,既然答应了你我就不会食言,放心,就是死,我也死在你前面。”崔妩拍拍胸脯,豪情万丈。 “不,你……还是不要死吧,”赵琰的心已经彻底偏向她,放在皇子的骄傲,“我不想你死。” 了不得了,这一下,让这小鬼对自己死心塌地了啊。 崔妩在心里吹了个口哨。 “好,我们都不死,你先出去吧,过一盏茶后,水凉了,让那女人进来给我烧水。” “嗯。” 春柔进来的时候,崔妩已经解开了遮面之物。 “是你!”看到这张脸,春柔几乎惊叫出来。 崔妩拿起菜刀比在她脖子上:“小心点,可不准想着出去给谢家通风报信,不然我和我的兄弟们可会把你切成碎片的。” 崔妩必须得先发制人,春柔才不会在外面的杀手面前揭穿自己的身份。 通风报信?兄弟们? 春柔惊疑不定,这个女人到底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和一群男人混在一起?谢家呢,谢家不管她吗? “水凉了,快去烧火吧。” 春柔畏惧她的刀,也畏惧外边的几个大汉,只能去低头烧水。 崔妩舀起一瓢来,抓起她的手,道:“也不知道水热了没有,你帮我试一试,好不好?” 说着就要把她的手按进去。 这可是烧得滚烫的水! 春柔气得推开她:“你够了!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赵琰靠得最近,率先冲过来护住了崔妩,春柔几脚踹在了他身上。 他弓马娴熟,本就有些身手,又是个骄纵坏了的脾气,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女人殴踢,替崔妩挡完之后,抬脚将她踹翻在地。 “贱婢,碰到我你有几条命赔!” 赵琰可不会怜惜人,下脚一点没留情,春柔被踹得心窝疼,但慑于赵琰的气势,不敢分辨,扶着门板就出去了。 崔妩顺势塞一粒丸药到赵琰嘴里:“把这个吃了。” 第87章 赵琰真是听话,什么都不问,就这么吃下去了。 头领听到动静冲了进来:“怎么回事?” “泼了她一点水,就冲我发脾气,”崔妩拍了拍手,“不如杀了她吧。” 躲到外边的春柔听到,抖如筛糠,一个字也不敢说。 头领掐住崔妩的手臂:“你不要找事。” “你不杀我杀!”她想夺过头领的刀,亲自去杀了春柔,“别让她跑了。” 头领按住自己刀,崔妩跟他拉扯的功夫,春柔趁机跑了出去。 “你要杀自己回头杀了,咱们现在要隐藏踪迹,不准闹出动静,留下任何痕迹。” 二人对峙了一会儿,崔妩终于肯让步:“我们的银子可不是白给的,够把这破屋子买下了,让他们到外头睡去,那个屋子让给我。” “随你。” 头领出厨房之前,看向赵琰:“你别以为讨好她能救自己的命,明天你一样要死。” “也不用听他的,多讨好我,今晚还能吃顿饱饭,堂堂皇子饿着上路,鬼都要可怜你了。”崔妩点着他的下巴笑了笑。 外面有杀手守着,春柔也走不远,就蜷缩在墙根上瑟瑟发抖。 没一会儿,崔妩走了出来:“去把我的外衣洗干净,用炭盆烘干!快点!” 春柔怕得要命,一句话都不敢说。 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抖着手把崔妩的衣服抱出来,这时,一个东西掉在了地上,药包上写着三个字:迷魂香。 春柔心脏急跳。 回头杀她,回头杀她,回头杀她…… 崔妩这句话不停在脑海中回转,她再不先下手为强,死的就是自己了。 崔妩没再管春柔,回屋的时候,还特意跟屋里的人吩咐:“晚上别睡觉,别让他们跑了。” 对于崔妩的颐指气使,所有人都不满,杀手们心底逆反,碍于她的身份不好得罪,却是连理都不理。 入夜,崔妩睡在干草上,赵琰就挤旁边,结果一群杀手也挤了进来。 反正屋外还有人守着,头领一点也不担心春柔和蔡瘪子跑了。 这回这些人可不是祝寅,即使闭眼,也只是在假寐,崔妩和赵琰被堵在屋子最里边,想要悄悄逃走根本不可能。 过不了一会儿,赵琰就真的睡着了。 “娘娘!娘娘别走!琰儿怕……”赵琰死死抱住了崔妩的腰。 崔妩无语,不是让他别睡嘛,就算累了一天,也要看重一下自己狗命吧。 还睡迷糊了,把自己当他娘了。 宫里皇子公主们将生母唤作“姐姐”,崔妩想当然以为他唤的是嫡母皇后娘娘。 这小孩撑到现在,也不容易。 那些没睡的杀手听到,嘿嘿笑了一声,“这小子怕得喊娘了。” “还皇子呢……” “臭小子,醒醒……”崔妩正想拍醒他,手就碰到了他腰间挂的长寿宝玉。 她的心又跳了一下。 好东西啊。 她见过的好东西也不少,但这串长寿珠是各种顶好的珠宝攒出来的,琉璃、琥珀、祖母绿……凡内库有的,一定都搜罗了来,雕工和打磨更是费尽了心思,张扬奢靡,又不乏贵气,配着白纹锦袍穿尤其好看。 不愧是宠妃之子。 今日这般 混乱,赵琰的珠串掉了也是有可能的吧,无意中被她捡到,也不奇怪吧? 扒东西这门手艺她虽生疏了,但这么黑的天对付一个小屁孩还是绰绰有余的。 想归想,崔妩还是没有动手。 这玩意儿一看就是宫内样式,偷……拿到手里也只能藏着,卖出去有身份暴露的风险,不值当。 崔妩念了一声佛,把邪念从心底驱散。 这小子被宠坏了,天生觉得谁都该对他好,是个记仇不记恩的,没到绝路上该把他卖出去的时候,崔妩还是想示以善意。 隔着一面墙就是厨房,春柔洗衣服的动静结束,正拖出炭盆准备烘干衣服。 崔妩默默数着时辰。 机会给到她手上了,可别不中用啊。 崔妩捂晕祝寅手下的确实不是什么蒙汗药,但春柔捡到那包迷魂药却是真的。 她出门什么都没带,提前跟祝寅要来防身用,不管是吃进嘴里还是放进香炉里,都有效果而且见效极快,实乃杀人越货必备。 和春柔争执时崔妩已经提前给赵琰喂过解药了,现在只等着春柔动手。 炭盆升起了烟,在黑夜里几乎看不清,伴随着炭火的气息,慢慢从窗户涌进了屋子。 一刻钟之后,祝寅说绝对不会超过一个钟,这群人就会跟死猪一样。 “喂,喂!”崔妩冲头领喊,他没反应。 “我想说点漆云寨的事。”她推了推他,还是没有反应。 崔妩点起油灯,拿到头领腰间的刀,毫不客气挨个给他们抹了脖子。 刺鼻的鲜血立刻溢满了屋子,几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没了性命。 崔妩将刀丢到一边,去拍赵琰:“六大王,六大王?” 喊了几声,她才轻轻加一句:“小鬼头?拖油瓶?” 看来真的睡着了,想他阿娘想得眼泪还窝在脸上。 说来崔妩好没好好看过他的样子,一群死尸之中,她还有闲心地盯着赵琰看,莫名才觉得他的五官都透出一股熟悉感来。 第88章 看够了,她使劲掐了一把赵琰的脸,“醒一醒!” 说好了的要警醒些,结果睡得跟死猪一样。 第038章悬心 此时距离睡下才过了半个时辰,赵琰在干草堆上睡得浑身酸痛。 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宫里,抓着阿娘的手,脸还蹭了蹭,想翻个身再睡。 “诶!”崔妩一声不满,赵琰脸上更痛。 熟悉的声音让赵琰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抱着一个人,他弹坐起来,脸腾地就红了,连带撞倒了崔妩。 “你、你你——干什么呀!” “这话要我问你,你对着我喊什么呢?” 赵琰嗫嚅:“我只是梦到自己还在宫里……” 梦到了阿娘,她又长得像……现在烛火之中,崔妩的面容让他几乎忍不住想扑进她的怀里,也是因为待在她身边,赵琰才松懈心神,睡了过去。 崔妩立刻笑了起来,恢复谄媚:“其实我小时候就想,要是有一个弟弟,一定像六大王一样可爱俊俏。” 这家伙遇上自己,命不该绝,她不趁机攀点关系就亏大了。 弟弟?赵琰愣住,说来他也没有姐姐……不对! “大胆,本王堂堂皇子,你是什么东西!”他大声说着话,脸在发烧。 “好,是,皇子殿下,是我僭越了。” “罢了,本王不跟你计较,你快起来!” 崔妩幽幽说道:“我腿软了,起不来。” 赵琰不说话了,他扭头看看窗户,又看看崔妩的,腼腆地伸出了手:“快起来。” 语调都软了不少。 崔妩莞尔,这小子已经被拿捏在手里了。 “这几个人怎么了?” 崔妩起身,赵琰也注意起周围,浓烈的血腥味让他皱眉。 “死了。”崔妩去把窗户关上,不让血腥味溢到外边去。 赵琰精神一震,这人又是怎么不声不响把人杀掉的? 真是……一个狠人。 她真的是官家夫人吗? “那咱们走吗?”他问。 “外面还有杀手,咱们走不了,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头领死了,立刻就会将我们杀了。” 崔妩很久以前就是个亡命之徒,没少干铤而走险的事,今天干的事也一样,她待会儿要赌了。 赵琰还在问:“那现在要做什么?” “等一个人过来,咱们就有救了,待会儿你别出声,现在把他们都扶起来,像活人一样坐着。” 赵琰实在不明白崔妩要做什么,但她吩咐的,他都乖乖照办。 崔妩躲在一边,从窗户缝隙充满期待地看向外边。 一道人影靠近这边,她赶紧回去躺好。 半个脑袋的轮廓印在了窗户上,一看就知道是鬼鬼祟祟来探听的春柔。 灯光将人影投在窗户上,见屋里的人都好好的,春柔暗自咬牙。 那迷魂烟竟然不管用! 崔妩手拢在嘴边,朝外边娇柔地说:“六郎,我们现在已经在外边了,这一回我是再也不想等了!有曹大哥帮忙挡住谢家搜查!我们去哪儿都行。” 赵琰眼睛瞪大,她说的是什么鬼话? 屋外偷听的人却心脏急跳。 崔妩竟然真是跟人私奔,还是和这么一大群男人! 谢家这样的门庭都不满足,她还真是自甘下贱! 可是的,这说不得会是自己的转机呢! 春柔既心慌又激动,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可周遭都是杀手,她跑不脱! 看着窗户低下的人影悄悄走了,崔妩无声拍了拍手,希望从崔雁那学来的这招有用才好。 扭头看赵琰表情一言难尽,她大方摆摆手:“不必客套,下次让你也演。” 谁跟你客套…… 夜已经很深了,守在暗处的杀手两日一夜没有休息合眼,此刻又要守夜,已是倦极。 屋子里的油灯点亮,几个本该睡下的人又坐了起来,屋子里传来几声咳嗽,不一会儿崔妩走了出来,抓住春柔:“冷得我们几个睡不着,你知道谁家有被子吗?” 春柔点了点头。 “你现在去要,一个时辰之内回来,不然杀了你男人,明白吗?”崔妩说着把蔡瘪子用绳子栓了起来。 春柔忌惮地点了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等等……”蔡瘪子开口,春柔站住了脚步。 崔妩的汗沁湿了里衣,他才慢慢吞吞开口:“刚得的银子,去给我打酒。” “啊?嗯!”春柔终于走了。 远远守着的杀手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动。 头领既然不发话,那就不用去在意,再说了,人质还在手里。 “去你的!喝死你这条烂命。” 崔妩平白被吓了一跳,踹了蔡瘪子几脚,回屋去了。 春柔揣着这秘密,跟揣着一块火炭似的在黑夜的旷野里奔跑。 崔氏要跟男人私奔!她死定了!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了,谢府里的夫人不见了,谢家一定会出来找,谢宥身为崔妩的夫君,更不会坐视不管。 她要赶紧找到三郎君,将这个消息告诉他! 春柔一意要把这个消息亲口告诉谢宥。 这是她改变命运的机会,明日他们一走,自己一定会没命的。 第89章 另一头,谢宥的理智已经快消磨殆尽了。 妙青和周卯得到了祝寅的消息,就知道娘子该是平安了,但他们又久等不到崔妩露面,又有些不敢笃定,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展洪也有些煎熬:“那些果子应该是他们摘的,却掉在地上,应该是遇到了变故,匆匆离开,谢司使,我们是不是打草惊蛇了?” 谢宥并未说话,他的脑子一直没有停下过,疯狂地思考着每一条线索,想象着无数种可能。 尸体、血迹都没 有,到底是什么让他们迟迟没有动手呢? 追杀的六大王的是穿黑衣的杀手,被六大王的护卫阻住,已经杀了一半多。 衙差的衣服却是前几日就被偷了。 说明偷衣服是有预谋之事,但是追杀的人怎么会知道六大王抢马车往西跑,提前让人穿了衙差的衣服在那儿等着他们呢? 不合理! 这些假衙差又为什么要在破庙里停留?他们原本该是打算过夜的,却突然走了。 残存的杀手为什么也往这边逃,他们难道不知道会将皇城司的搜查引到这边来吗? 或许……杀手和劫持阿妩他们的,是两拨人。 可他们却是认识的,所以约在此地交接人质。 有什么原因让杀手拿了人之后没有立刻杀掉,还带着人继续逃跑呢?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搜查在继续向四周蔓延,骑马的人痕迹是往南走,那些杀手没有马,该是往反方向走,因为如果是同一个方向,大可再等几日,在更远的地方接头,不必冒险在此处交接。 他们想躲过搜查,又要回去交代差事,就只有往回走,而且灯下黑,现在京郊被搜过一轮,反而是安全的…… 落在展洪眼里,谢宥就是在发呆,他不耐烦道:“不能再找了,谢司使,我得回去跟官家禀报……” 回去—— 谢宥掉转马头:“走!立刻回去!搜查京郊之内,看有无可疑之人借住!” 这一次不用人催,谢宥先快马回了城。 展洪愣了一下,赶紧率队紧跟上去,就这样空手回去他也不愿意,但愿这一次能抓到人。 又一轮搜查在京郊展开。 谢宥握住缰绳,在坡上东望,东方仍旧是漫长无垠的黑夜,不知怎的,他止不住地猜测,若天光破云,怕就是阿妩的生机断绝之时。 “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请老天爷再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找到她。 谢宥长呼出一口白雾。 “郎君!”元瀚在坡下喊,“有人禀告说知道崔娘子的踪迹,要主子您亲自去见她。” 谢宥立刻道:“把她带过来!” 夜风中,无人听出他声线中那一丝颤抖。 终于见到了谢宥,春柔激动地上去抓住他的衣袖,大声“告密”:“三郎君,崔氏就在落梅庄东石村村口外三里的那座破茅屋里,她和几个男子独处一室一天一夜之久,她定然已经……” 袖子宛如带着罡风,把春柔掀翻在地上。 “把她的嘴堵起来!” 谢宥脚步都没有停下一点,翻身上马,展洪也精神一振,后面紧跟而上的人将春柔抓起来,堵上了嘴。 春柔还没反应过来就扑在地上,看着谢宥策马飞驰离开。 他为什么不听自己说?他难道不生气吗? 还是说,他只是不愿在人前丢脸,让所有人都知道? 春柔既害怕,又怀中一丝希冀。 反正不管自己如何,崔妩是板上钉钉的死定了! 落梅庄东石村外,铁蹄踏破了深夜的宁静,立刻包围了这座小村。 屋外的杀手察觉到了,要知会头领,却发现门被堵死了,这一耽搁,他们几个也被抓住。 谢宥没看那些杀手一眼,踹开了门长驱直入,昏暗的月光洒进茅草屋里,照见屋里的两个人……还有满地的尸体。 活着! 她还活着! 谢宥踏步走了进来,喉间悬停在颈上。 门外冷月高悬,疲累等待的两个人听到一记踹门声,立刻惊醒过来。 来了!来的究竟是,还是要杀他们的人? 崔妩和赵琰的手紧紧拉在一起,他们屏住气息,等候既定的结果。 屋外是马蹄嘶鸣,高大而分明的黑色轮廓,将火把的光全都挡住,黑影一手扶着剑柄,显得格外通身杀伐之气甚重。 可崔妩只凭一个剪影就认出了人。 “阿宥!” 她声音里都是激动,像一只快乐的鸟儿,松开赵琰的手,起身冲过来抱住了他。 “你来了,幸好你来了!” 万幸谢宥并未继续往外搜,而是及时赶回来了,不然春柔要找着他,怕是天都亮了,到时屋外的杀手就会发现他们的头领已经死了,她和赵琰就会被碎尸万段。 轻巧的身躯撞了上来,谢宥没有立即扶住,只随她抱住自己,隔了一会儿,才打横将她抱了起来。 崔妩愣了一下,认真看了看,是她夫君没错啊。 可今夜的他和往常好像有点不一样,沉默,冷漠,褪去温润的眼神冷冽如刀,既是在他怀里被抱着,好像也得不到他的丝毫关心。 第90章 “元瀚,去扶六大王起来,再派人知会展副使。” 留下一句,崔妩被谢宥抱着离开。 春柔也被带了过来,嘴巴仍被堵着。 在经过春柔时,崔妩开口:“等一下。” 谢宥站定脚步。 春柔被压着,只看得到谢宥的长靴踏过,崔妩的声音响在头顶。 她笑道:“多谢你知会官人我的所在。” 春柔此刻才明白,自己去通风报信竟然是崔妩故意设计的,她又悔又怕,还来不及求饶,紧随着走出屋子的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又抬出了一具具的尸体。 她听到有人唤那少年“六大王”,哪里是什么能跟崔妩私奔的“六郎”,这原来是皇帝的儿子!她还踹了皇子! 春柔气得浑身发抖,又怕得要命。 下一秒,崔妩不笑了,示意元瀚丢一把刀给她:“我再助你一把,用这把刀杀了你家男人,你敢不敢?” 压制住春柔的手松开了。 她看着刀,又看看崔妩,握着刀,既不敢朝谢宥怀里的崔妩去,更不敢朝日日殴踢她的蔡瘪子去。 “我为什么要杀他!我不杀!” 春柔扔开刀的,这一定又是一个陷阱。 对一个日日压迫她的男人心慈手软,对崔妩倒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崔妩也不想救她了。 “她一意宣扬要坏我名节,官人觉得该如何?” 谢宥是马上要让江南官场血流成河的人,当然不是菩萨,崔妩不开口,他也早示意了人处置掉,“交由——” 赵琰打断他的话:“把她杀了,丢到山里去喂狼!” 他可没有崔妩的慈心,而且崔妩在屋里就已经交代过,外面的杀手,也要一个不留通通杀掉,包括那个烂酒鬼。 既然赵琰要这样,谢宥也不再理会,抱着崔妩继续往前走。 死局已定,春柔睁大眼睛里滚出眼泪,她此刻终于知道,自己又一次中了崔妩的套。 这一次,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了。 “都怪六大王,要不是他是皇子,我真的要——”崔妩捏紧拳头,在空气里扬了扬。 “本来那些人不是抓我的,他们都要放我回来了,结果六大王当着劫匪的面让我出去通风报信,害我又被留下。 不止这样,他还驾马不知死活,害我们翻车,自己也摔断了一条腿,逃跑都不利索,脑子也不聪明,什么都不懂,娇生惯养……” 崔妩不停地跟他抱怨赵琰有多拖后腿。 听她埋怨,谢宥才面色稍霁,“这话同我说就算了,可千万别在荣贵妃面前提。” 崔妩吓了一跳:“贵妃也来了?” “消息递过去,应是快到了。” 她点了点头。 谢宥想问,“这两天你在做什么?” 崔妩早想好了措辞,将这两日的事都说了出来。 和谢宥猜测的诡迹大差不差,但其中的聪慧、勇气、果断却是谢宥完全没有想到的,若是阿妩一步踏错,她真的就回不来了。 谢宥一阵后怕,将她拢得更紧,只想贴着心脏收藏起来,再不弄丢了。 说到后面,崔妩的声音越来越低。 夜风刮凉了脸,崔妩裹在披风里,坐上了马车,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涌来,她靠着他肩上,没一会儿就眼皮沉沉。 一颗心终于定下,谢宥也困了,脸埋在盖她的斗篷里,他嗅到了她身上有干草味, 牛肉饼味,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元瀚在前室赶马车,大大的哈欠声,昏昏欲睡的崔妩都听到,一下清醒过来。 感觉怀里的人抖了一下,谢宥道:“元瀚。” “郎君,对不住对不住。” “我没事,只是怕自己还在做梦,才醒的,让元瀚也休息一会儿吧。” 崔妩突然意识到元瀚那么困,谢宥一定也没有休息过。 她心疼地摸摸他的脸:“你也累坏了吧?” “没有,你累了,先睡一会儿。” “我想再看你几眼,我真怕是做梦。”她说这话时,眼里尽是痴缠。 谢宥嘴角总算有点笑影,声音化作一缕柔缓的风:“怎么会是做梦呢,我就在这儿,你摸摸。” 一说到这个,崔妩眼睛就红了:“我这两天最怕的就是再也见不到你了,阿宥,我出事的时候,真后悔没答应让你陪我回崔家…… 一想到你我就难过,又生病,难受得想哭……我当时只想着你,想你这样抱抱我,想你和我说话,怕你气我不省心……”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委屈得像一只小狸奴,向谢宥展露自己柔软脆弱的肚皮。 再多言语都无法表述,谢宥把她紧紧揽住,吻落在她额间。 崔妩还在喃喃地说:“对不起,都怪我不听你的话,害你找了我那么久,所以你刚刚才在生气,对不对?” 崔妩示弱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抗拒。 “我没有在生气,只是着急,我……同你一样怕,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对。” “现在好了?” “现在好了。” 崔妩微微仰头。 谢宥俯首与她的唇贴上,契合相错,辗转相覆。 他没有闭目,只将她收纳在眼睛里,求得一刻心安。 第91章 两个人心口相贴,跳动趋于一致,静静分享起一个漫长的吻,点点滴滴,细细碎碎,像两个魂魄游过暖泉缓缓相拥。 第039章读书 岁寒亭外。 夜幕下一队整肃的仪仗静候,低调奢华的步辇周围拱卫的皆是宫内精锐。 赵琰被护卫亲随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琰儿,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啊!” 步辇走出一个宫装妇人,扶着宫婢迎了上来,帷帽遮住了她的脸,却挡不出语气里的焦急。 来者正是圣眷优渥的荣贵妃。 白色的垂纱遮住了贵妃的脸,她细声询问,言语中隐有泣声。 “怎么会伤成这样?” “娘娘,琰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琰终于见到阿娘,连日的委屈爆发,可面对一众将士宫人,又生生忍住了。 他在荣贵妃耳边说了好一阵话,指向另一头:“娘娘,就是她,要是没有她,儿子就回不来了。” 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回想起来真是恍如隔世。 荣贵妃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崔妩已经下了马车,跟在谢宥身后。 在看清崔妩的脸时,荣贵妃身子明显顿了顿。 “崔娘子,请过来。”荣贵妃朝她招手。 崔妩以为赵琰腿断了,贵妃还得关心好一阵,没想到这么快就找自己。 荣贵妃这么客气,赵琰应该没说她坏话吧。 谢宥先问了安,隔着帷帽,崔妩看不清贵妃的神色,只是跟着夫君给她行礼:“臣妇崔氏,见过荣贵妃。” 这膝盖屈下,久久没有得到荣贵妃的回应。 “娘娘?”赵琰喊她。 “哦——起身吧,二娘子不用多礼,琰儿都说了,这两日都是你在护着他,就连他的腿,也多亏了你,本宫要多谢你。” 崔妩这才知道,原来赵琰睡梦里喊的不是皇后,而是贵妃。 贵妃也能被称作娘娘,这定然只能是官家允许,由此可见,荣贵妃的尊荣已是位同皇后。 崔妩哪里还敢有半分不敬,“六大王年少聪敏,这次死里逃生,绝非臣妇一人之功。” 荣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谢宥:“这两日的事琰儿都和本宫说了,谢司使,你这娘子是位巾帼女杰,你娶得很好,往后更要好好待她才是。” 荣贵妃言下之意是希望谢宥不要介怀这两日之事。 谢宥一揖:“多谢贵妃夸奖,阿妩在臣眼中从来都是最好的,臣视她如命,绝不肯薄待。” 荣贵妃总算知道官家为何看重此人。 年轻人说这话时,眼中一片坦荡,如今外头那些大好男儿,还没什么成就,先自觉高女子一等,更耻于说出对妻子的爱重。 此人却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说起珍重妻子的话不见半分扭捏,可见他心性沉稳,不骄不躁,脑子更是一等一的清醒聪明,将来成就定然不低。 崔娘子嫁对人了。 “对了,崔娘子是哪里人?” 荣贵妃突然发问,让崔妩有些措手不及,她答道:“臣妇幼时住在杭州,几年前搬回了季梁。” “这样啊……确实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灵秀温婉,”荣贵妃谈兴淡了些,“改日得空再请崔娘子进宫闲叙,琰儿,咱们回宫去吧。” “嗯。” 赵琰在贵妃面前乖巧得不像话。 领着儿子回去时,荣贵妃还不时回头,往这边看。 崔妩始终保持恭送的样子。 等她上了步辇,带着仪仗离开,崔妩才直起身,问身旁的谢宥:“你见过荣贵妃长什么样吗?” 崔妩有点好奇。 谢宥摇头:“内宫妃子,外男是不能见的,不过我隐约知道一个消息。” “什么?” “荣贵妃的母家不显,听闻是官家的微服之时从民间带回来的。” 那时官家还是一位王爷,未登上帝位,一登基就将荣氏封了贵妃,而皇后……早年自请去佛堂清修,鲜少露面,没多久是过世了。 当时以谢溥为首的百官还在垂拱殿外谏诤不可废后,还是皇后亲自出面请罪,自陈不贤,才压下事端。 “你还知道这种宫闱秘闻啊?”崔妩晃着他的手,她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官人这么爱听口舌。 谢宥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娘子的好奇心而已,“罢了,荣贵妃盛宠近二十年,这些事已不重要,你听过就忘了吧。” “我又不傻,当然知道不能往外说,回去吧,对了,我不在这两日,你同舅姑是怎么说的?” “我说陪你去了一叶寺求药,之后偶遇贵妃,被留下同游了一日。” “那就好。”崔妩就知道他是最靠谱不过。 “娘子!娘子!”终于赶来的妙青和枫红远远就招手。 崔妩把手拢在嘴边,应道:“我没事!” 这一趟意外让她们担心坏了,一路上崔妩和两人说了好一阵儿知心话,后来谢宥才娘子要休息为由,把她们赶了出去,崔妩又回到了他臂弯上。 一回到谢府,荣贵妃的赏赐就跟着到了。 第92章 对外的说法是荣贵妃在一叶寺偶遇了崔妩,与她相谈甚为投契,才赏下东西,让她以后常进宫陪伴。 云氏本想问些什么,但见荣贵妃给她背书,也不再多问,只让她回藻园好好休息,在贵妃面前不可失礼,丢了谢家的脸。 崔妩和赵琰短暂被劫持之事并未外传,她“偷”来的那枚令牌被送进了宫里去。 荣贵妃的赏赐在赵琰的有心添补之下多到夸张,流水似的奇珍异宝送进了藻园里,崔妩兴高采烈地清点过了,才送进了库房。 谢宥瞧着她高兴的样子,又想起找到她们时,两个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还有那个传信的女人说的话…… 罢了,一个少年而已。 他能在贵妃面前说出对妻子的维护,却无法同崔妩坦言自己居然在意那一点小事。 既然说不出口,就只能把那点醋味压下去。 谢宥只是一直跟随在崔妩身后,也不说话,就是寸步不离,不想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崔妩也不时回头看他 一眼,还会突然跑过来突然亲他一下。 谢宥坐在椅子上,能躲开,就是不躲,还蹙眉:“阿妩,这样不——” “不端庄不矜持,我知道啦。” 后半句她压低在谢宥耳边说:“那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抱我上马车,还在贵妃娘娘面前说视我如命,岂不是大大的不矜持?” “我那是……一时情急,情不、不……”谢宥这下既不沉稳也不坦荡,侧过脸去,跟要挨欺负的小媳妇一样。 “情不自禁?”崔妩捧住他的脸。 俯视之下,这家伙眉骨漂亮得像一笔水墨峰脊,垂眸时睫毛纤长浓密,不见往日淡漠之色,似在刻意勾人。 崔妩眯了眯眼睛,嗯,说勾人不算污蔑了他。 “嗯……”他还应了。 崔妩心花怒放,又奖励似的亲了他一口,“我就喜欢官人这种情不自禁。” 虽然谢宥不能收进库房,但这也是她财宝的一部分,这个财宝最费心力,但也最得她喜爱。 整个藻园的下人都瞧出了这对夫妻之间化不开的亲昵,不时咬耳朵,窃笑着往这边瞧。 照着清点过库房就落了钥,崔妩照旧把钥匙丢进自己放私账的小隔间,就赖着不肯起来了。 谢宥把人拖到腿上,给她按着肩膀,崔妩舒服得直哼哼,翻了个身指了指自己的腰,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果然又挪到她腰上揉按。 直到崔妩睡沉了,谢宥才把她摆正靠着自己肩上的,吹熄了烛火。 一清早鸡还未打鸣,崔妩就睁开了眼。 她伸头看谢宥还睡着,怀疑官人是太累才会睡过头,忙推推他的肩膀:“官人,外头要敲鼓了。” 他该去衙门了。 谢宥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今日不必去衙门,这两日我都陪着你,继续睡吧。” 在展洪和赵琰的禀报下,官家也体恤他对家中妻子的关心,准了谢宥两日假,他什么都不须做,只待在家中休息。 崔妩也不扒开他的手,高兴地问:“真的?” “真的。” 黑暗中她摸索到谢宥的脖子,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心满意足地蹭了蹭,夫妻俩继续呼呼大睡。 把一切烦心事都抛开,崔妩昏天黑夜睡到的午饭之后,把谢宥的胳膊都枕麻了,可她夫君甘之如饴。 午后崔妩还是懒散,挪到了凉亭里躺着。 半亩荷塘花信正好,水殿风来尽是菡萏清香,崔妩随手拿起冰鉴里的香梨咬了一口。 又脆又甜! 崔妩眼睛发亮,果然心情好吃什么都开心。 “好脆啊,阿宥你听听。” 崔妩凑近谢宥,嚼嚼嚼,耳朵里都是“咔次咔次”的声音。 谢宥认真地侧耳聆听,只是听不太清楚,问道:“真的有这么脆吗?” “这样听不清吗?那这样呢?” 崔妩揽过他,两个人脸贴着脸,耳朵贴着耳朵,她又咬了一口。 这一次,谢宥果然听到“咔茨咔茨”的脆响,能想象到梨子果肉被牙齿轻松干脆咬碎的样子。 “脆吧?” 谢宥笑着点了点头,“脆,甜不甜?” 他竟也没觉得崔妩这分享的法子奇奇怪怪的。 崔妩也点头:“甜呀!” “那你多吃点。” “你也吃,让我听听。” 很快,崔妩也听到了从谢宥嘴里传出来的“咔次咔次”的声音,笑得直不起腰。 他俩的脑袋还没有分开,谁也没觉得奇怪。 妙青和元瀚无语地看着跟有病一样的两个人,想让郎君知道脆不脆,给他咬一口不就行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但崔妩也不是完全没有烦心事,不说外头的铺子,就说谢宥,一直在追问和赵琰被劫走那两日的事。 他很聪明,想要骗他需要费极大的心力,非得编得滴水不漏不可。 正如此刻,两个人在书房看书,他又问起:“你说自己是漆云寨的人,那些杀手竟然就信了?” 第93章 “那是因为我偷听到漆云寨那伙人说话,才假冒了这个身份。” “如此机密的事,他们怎么不背着你?” “机密的自然听不到,但我摸到了令牌,又知道他们有交易,那飞仙散大伯就用过,用脑子想也不是好东西,就假装寨主发现了他们有不轨的心思,质问之下他们果然心虚,还有什么不信的? 而且这伙人也并未信我,所以才要抓我去见魏国公,我只能骗一个晚上,天一亮就会露馅。” 若是个孔武有力的汉子还好,但阿妩一个弱质女子,如何能让他们相信,她是一个土匪? 谢宥还想再问,崔妩先恼了,将书往桌上一扔,“问问问,一直问不够了,烦死了!你就是想我死在那伙人手上才好,对吧?” 谢宥只是想驱散心中疑云,他一向是谨慎周密的性子,遇事必得弄个清楚,何况是同她有关的事,万想不到会惹恼了她。 他忙去哄:“怎可随意提‘死’字,你莫生气,我再不问了,实是这次九死一生,稍有差池我们就…… 唉,我从前不曾知晓你聪慧至此,是以多有担心,也想要多了解一些内情,好早日抓住魏国公的把柄,捣毁漆云寨,往后再不让这种事发生。” 可回应他的只有崔妩的背。 手才搭上她的肩膀,崔妩就扭身甩开,谢宥想跟她面对面都办不到。 少年老成的度支司使当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是好。 正巧妙青端茶进来,谢宥赶忙说:“娘子生气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听着是陈述,实则是谢宥的不知所措。 妙青愣了一下,知道三郎君在求救,但……这事不该问她啊。 她假作明白:“好,奴婢这就退下,绝不让人进来。” 然后就关门出去了,留夫妻俩独自在屋中。 没人教他怎么哄,谢宥没处求救,只能用老一套:“阿妩,咱们去首饰行置办点首饰好不好,还是说你想去丰乐楼?” 老套又生硬。 想这样打发她?可惜崔妩刚收了一份大礼,对什么吃的玩的都没有兴趣。 她仍旧不理会,甚至挪到了靠椅上,就想离他远一点。 谢宥又追到椅边,半跪着观察她的神色,“要怎么你才不生气,告诉我好不好?” 她“哼”了一声,连一个眼神都欠奉,端的是高傲冷艳。 谢宥又挤到躺椅上,崔妩还要走,被他强行抱住,“要不你就骂我一顿,要不咱们就算和好了。” 还想耍赖,哪有这么简单! “官人从前不是说什么……顺其自然,不如等我自己气散了就是,巴巴来赔礼做什么?我是个小女子,闹的是小脾气,可担不得官人屈尊来哄。” 可谢宥最不想受她冷脸,前两次被她刻意冷落,总不是滋味,这才好了两天,好日子不过,吵架做什么? 他投降道:“好了,全是我的错,难得休沐的日子,二娘子海涵,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跟我置气了。” 崔妩被他搂着,对夫君放软了求饶的声音分外受用。 但她眼珠子一转,坏主意就上来了:“那你给我念书听,我就不气了。” 这么好哄,谢宥怎么会不答应:“好,你想听哪一本?” 崔妩站起身,谢宥本以为她会去书架上挑一本,谁知她却走回了内寝,从自己藏东西的小角落翻出了一本,抱着兴冲冲跑了回来,门也被她重新带上了,甚至是窗户。 谢宥顿感不妙,果然,看着封皮上《销春愁》三个字, “怎么了,念啊。”她催促道,把书往他手上推了推。 干燥修长的手,拿着卷边泛黄的《销春愁》,谢宥燕居时惯常穿一身道袍,仙风道骨,目下无尘,崔妩早看得心思活络,念头滚烫,想把他欺负一通。 他果然为难:“……阿妩,这屋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书?” “成亲时阿娘送的册子里混了这一本,其他的都 是图画,就这本有趣儿,你给我念念呗。” 孟氏本想是给崔妩收拾些晓事的画册,结果把自己平日偷瞧的收拾进去了,又不好意思来问崔妩要回去,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崔妩这才知道孟氏私底下还有这喜好。 “来,读这一段。” 崔妩还特意翻到春娘以身相许的桥段。 见娘子不容置喙,谢宥只好拿起书,念道:“奴家幸得郎君相救,无以为报,只愿以身相许,以蒲柳之姿伺候郎君……” 他读得艰难,崔妩心思最坏,这么一尘不染的人,她不止让他念风月本,还要作弄他。 她轻呵着气,问:“然后呢,她是怎么舍身的?” “今宵真似神仙一般快……二人谁不淋漓,只一径里研磨,鲜花绛镌,流水来过,李生闭着眼攀入生门,把得春娘如醉如痴,口中不住……” 谢宥再念不下去,眉头紧皱:“以后再不能看这种书,误人子弟!怎可这般诱骗妇人,这妇人何以轻易便依就了这男子?” 第94章 崔妩贴近他,很近很近,视线只盯着喉结,暗含意味,“风月话本里有什么道理可讲,不过是寻个由头,两个人共一处寻乐罢了。” 他不解:“阿妩为何要看这些?” 崔妩脸色一变,将书撂到一边去,不高兴道:“官人自己不上心,从来只顾着自个高兴,还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同你……行房,我也不懂,只能看些书,想弄明白书中女子为何人人着迷此道,好给咱们行事添些意趣,罢了,官人嫌恶,不念了。” 谢宥被她训得耳热,又把书拾了回来,“若是能教你开心,我自然是愿意学的。” 说这话时,书页都被他掐皱了。 “那便快念。” “怎……怎的好烫?李生埋着再不肯出,笔管粗的麈柄在她津津径道……竭力……春娘叫个不住……” 谢宥像开蒙小儿,从未读一本书这般艰难过。 崔妩见他脸红得着实可爱,在他耳侧亲了又亲,额头贴着他发烫的耳廓,呼吸拂出。 谢宥圈着她的那条手臂,越收越紧。 念完了,谢宥偏头与她相抵,眼似火炭:“那阿妩……到底想我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咱们一起找一找,好不好?” 她眼中带着学生求教般的清澈,“那李生是怎么做的?” 谢宥跪着抱她,探首轻吻,未尽的吻还残存一缕,他将脸埋在她颈间。 不一会儿,桃花似迎春来,在她玉霜似的脖颈、肩头纷纷绽放。 “这样,喜欢?” 崔妩抿着发干的唇,点头。 他又低头,高挺的鼻尖撇去她的衣襟,衔取那坠团儿上嵌的红缨,吃得咂嗞有声。 “唔哼——”崔妩下意识拢了腿,那潮了。 他眼睛幽暗又明亮,齿关轻扯:“这样,也喜欢?” “嗯。” 霜色莹圆的坠团儿被谢宥拢在一起,虎口端着底儿,张口,一齐扫过顶尖儿,崔妩倒吸凉气,腿愈发并在一处,扭绞。 她开始想让谢宥……对她再凶一点。 第040章书房 已经亲了……太久太久。 崔妩靠着椅背婉伸螓首,整个人宛如一碗渐化的冰酪。 任由谢宥的吻如雨下,挣扎片刻,她朝他敞了壑隙,声调婉转:“阿宥,你到底要不要?” 此刻的崔妩大胆又勾人,如甘凉味美的雪冷元子,已被谢宥半解,她动了情,也不肯谢宥太过冷静,非要勾他和自己一样混乱、糊涂。 已经不再需要话本,谢宥抬手覆盖,崔妩“嗯”了一声,气息都止住了。 还未呼吸,手指按搠没入,崔妩搐动一下。 “嗯……春娘、春娘也喜欢这样吗?” 她正坐想换为侧坐,被谢宥按住不住,手亦再没入更里,如触春潭,“春娘她说,不要,阿妩,你呢?” 崔妩抚着谢宥的脸,“她说不要,但也没扯李生的手,对不对?” 对,还往他手上送,谢宥按住那隙间躲藏着的,如摩挲一颗嫩番豆儿。 崔妩几乎是立刻有了回应,弹起来抱紧他的脖子,为求抒解,也在往他长指上碾着自己,想把隙上的珠儿压得熟圆,辣痛,又求饶地喊“阿宥”。 显然,他做对了。 崔妩求道:“你也让我欢喜,好不好?” 谢宥意动,可看外头还是白日,便扶住她肩膀,字字艰难:“阿妩,时辰还早。” 行事也要循时,不可白日宣……况且这里还是书房。 崔妩喃喃道:“晚些我就没这个心思了,算……” 忽被一股力道压住,惊呼声没在缠吻之中。 谢宥再不犹豫,撕扯去阻碍,抱她稍高,秉炙杵紧捣了那潺潺妙径,惹得崔妩惊呼,却又淌个不住。 他也感知到了这一回不同,阿妩径道润柔,又肯容留他,甚至……在缠他。 两情契合之时,最牵动神魂,谢宥已经顾不上轻重,不给崔妩挣扎告饶的机会,目视着那蠢物,把她寸寸霸占。 崔妩泪茫茫、汗津津的,冰酪在一摇一晃下,彻底消融,手臂细白如年糕,绕着夫君的脖颈,缠着他的手臂,让自己不至于孤立无助。 谢宥也早忘了还是白天,是在书房,是该靖愚明理,一曝十寒的地方。 管它何时何地,谢宥全不在乎,只沉浸在她的温柔乡里,不肯受诗书普度。 荒唐到山海溃败,崔妩惊叫一声,几乎要被拥抱折了腰肢,犹想他再抱紧自己。 阳货在径道迸满了渧水,弹出之后,炙杵还在扬扬吐露,碌圆的脑袋一点一点的,谢宥跪着,身躯挺拔漂亮,眼眸绚烂勾人,他意犹未尽。 这一次,崔妩终于去看自己,那漉漉花萼微张,像鱼儿吐水,和刚逞凶的阳货遥相对望。 她轻出着气儿,抬手抚摸谢宥的脸,被他握住,亲了一下。 陪了崔妩两日,谢宥终于要去当值,结果一早到衙门就被宫里宣了去,事关江南巡盐之事,但也不只是巡盐。 同日,崔妩也被荣贵妃召进内廷。 在进庆寿殿之前,崔妩先遇到了赵琰。 他的伤腿终于得到了重视,医正不但给他用了最好的伤药,上来夹板,官家更赐肩舆代步的殊荣,赵琰但凡有一点挪动,都是前呼后拥,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抬着走。 第95章 此刻他坐在肩舆,让四个小黄门抬着迎面而来。 “好巧啊。”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年撑着下巴,晃着腿跟她寒暄。 崔妩低头行礼:“臣妇见过六大王。” “医正说,你确实……救腿有功,不然本王这条腿就废了,这个是赏你的。” 赵琰手里的,是一串光彩夺目的长寿宝玉。 崔妩定定地看着那串宝玉,又瞧向他腰间。 察觉到她的视线,赵琰惊讶于她的敏锐,侧身挡住腰间宝玉。 只两日的时间,赵琰能找到不少宝石,却一时凑不齐比腰间那串更好的宝石,毕竟是阿爹在自己内库里挑的,就是凑齐也废了几年,在他三岁生辰的时候送予了他。 凑不到,赵琰送礼又不想太寒酸,便从自己那串拆了一半,凑了一串给她。 结果一下就被发现了,他有点挂不住脸,恶声恶气道:“你快拿着吧,不然老盯着本王的东西!” 崔妩低垂螓首:“这么贵重的宝物,臣妇不敢领受。” 赵琰气结:“你有什么不敢……” 说到一半他顿住。 此刻的崔妩穿着曳地浅赭长裙和薄纱披帛,梳双蟠髻,腰间悬玉,首饰灿然,整个人与颊边珍珠一样温润,一样低眉顺目,正是一位高门佳妇的典范。 那个泼辣的、匪气十足的崔妩好像消失了,她变得和宫门里所有循规蹈矩的女人一样。 但错的也不是她,这是宫里,人人都要守规矩。 重聚如此,兴冲冲准备的礼物又被拒,让赵琰很是郁闷。 “拿着。”少年不 高兴地塞她手里。 难得这么费心准备东西,她竟不感恩戴德、诚惶诚恐地领受,少年期盼的心情转瞬减半。 “太贵重了。”崔妩还是推拒。 她一个妇人能接宫妃的赏,绝无理由接皇子送的厚礼,礼物她想要,但也得迂回一下吧。 “请拿着吧,这是琰儿给救命恩人的一份心意。”背后传来荣贵妃的声音。 “六大王赏赐臣妇的已经足够多……” 崔妩转头,在见到荣贵妃时,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一次她未戴帷帽,崔妩终于得见荣贵妃的庐山真面目。 她听闻贵妃年近四十,可眼前女子瞧着却不过三十岁,大抵是岁月忘了在脸上走过,贵妃肌容胜雪,容色丽质绝俗,眼睛更宛如闺阁女子般清澈如水,只是…… 这眉眼瞧着实在太过熟悉。 崔妩也不想自作多情,但眼前的荣贵妃,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处,特别是眼睛和鼻子。 天光之下,荣贵妃也将她瞧得更清楚,心中触动亦不比她小。 她的小融儿,就是有这么一双眼睛。 “娘娘……”赵琰也猜出了她们为什么会呆住,看来不是只有自己生出错觉。 二人回过神来,崔妩行礼,荣贵妃抬手扶起她,手中帕子在眼角处擦了擦,“进来坐吧,本宫等你许久了。” “臣妇怎敢让贵妃娘娘久候。” 崔妩被荣贵妃挽着手往里走,在见到宫室内景时,更有些诚惶诚恐,贵妃更不愧是帝王的宠妃,庆寿殿布置并非富丽堂皇,而是望之不似人间。 这儿大概汇聚了靖朝最好的能工巧匠,他们定然费尽了毕生心血,才筑就出这样的宫殿,一色白玉琉璃为地,葳蕤云霞为顶,深阁琼楼,珠宫贝阙,虚窗静室,悱恻漫长,在内廷里雕琢出了不逊瑶池的仙境。 荣贵妃边引路,边把跟着的赵琰阻住:“琰儿,我想同二娘子说这女儿家的话,你自己在外间玩。” 本要往里走的肩舆停在殿门外,赵琰不想答应,可两人已经进了内殿,谁也没理他。 崔妩本想坐在下首的绣墩上,荣贵妃却请她坐在软榻另一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小几,亲近非常。 “二娘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从那时到而今……正是二十年。 荣贵妃立刻备受鼓舞。 原来她自见了崔妩一面后,虽听说她旧居杭州,有些失望,但夜里仍旧辗转反侧,不肯彻底放弃希望,今日请她进宫,还是想再试探一回。 荣贵妃又问道:“你……可曾去过信州?” 这贵妃为什么总问自己这些? 崔妩看着她与自己肖似的脸,心中浮起一些离谱的猜测,想再回答已是艰难。 她发呆太久,荣贵妃的心提起:“二娘子?” 宽大袖袍下,崔妩右手握着自己的手腕,摇头笑道:“没有,臣妇并未去过信州。” 发呆那一刻,她想了许多。 荣贵妃倾身问道:“会不会是年岁太小,忘记了?” “崔家二房从四十年前就住杭州,臣妇自幼在江南长大,从未听过什么信州,该是……没有去过的,贵妃娘娘为何这样问?” 刚冒出的希冀又被浇灭,荣贵妃扭头挡住有些狼狈的神情,“没什么,只是……只是觉得你模样像是信州人。” 这个孩子跟自己长得这么像,年岁又对得上,难道真不是她亲生的吗? 有梳双髻的小宫女进来行礼:“娘娘,司膳局刚送过来的糕点。” 第96章 “送进来吧。” 不一会儿,宫女们打帘的、端盘的、揭盖儿的,几下就将糕点摆满了小几。 崔妩扫了一眼,都是信州当地的糕点,这位贵妃还真是执着。 荣贵妃问:“看看,有没有你爱吃的?” “嗯?”她抬头,有些不解。 荣贵妃这句话是用信州话说的,她本期盼崔妩能听懂,可她目露迷茫,显然没明白。 “本宫问你爱吃哪样?”她重复了一遍。 崔妩假作恍然,道:“这些糕点臣妇不曾见过,但既是娘娘宫里的糕点,一定样样都好吃。” “是吗……那多吃一点,”她将一块装着向杨糕,“这一碟……是本宫从前喜欢的。” 崔妩拿起尝了一块儿,是正宗的信州糕点,司膳局一定是请了信州当地的厨子。 其实这向杨糕是街边最寻常的糕点,阿娘曾经给她买过,三块铜板一小块儿,只不是御厨做的,用料不及这一口考究。 可当时的她和阿娘很难得吃上肉,莫说是糕点,崔妩刚拿到饼,站在摊子前就吃了起来,芝麻落满了衣襟,阿娘笑着给她拍去。 “喜欢吃,咱们下一回再来买。” 那句话,隔多少年都会在她耳边回荡,清晰如昨。 崔妩只有一个阿娘,在她八岁的时候就被崔信娘害死了。 旁的,与她没有半分关系。 放下向杨糕,崔妩问道:“娘娘刚刚说的是哪儿的话,臣妇从未听过?” “是信州方言。” “原来娘娘是信州人。” 荣贵妃摇了下头,又点头:“是啊,旧年曾住信州……罢了,时日太久,我也早就忘干净了,不过这些糕点确实出自信州,你可喜欢?” “喜欢……” “那就多吃点吧。” 荣贵妃看着她吃东西,好像那失散的孩儿还在眼前。 “前两日的事琰儿都同我说了,二娘子,真是难为有你在,要是换作别的任何人,琰儿就回不来了。”荣贵妃终于歇了试探她的心思,同她真心道谢。 “是六大王聪慧,也能吃苦,不然臣妇与他都走不出来。” “可你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儿,如何这般能吃苦呢?” “当年杭州曾遭匪患,家父有了计较,交代过臣妇兄妹二人若遇匪徒该如何行事,后来臣妇跟随兄长游历,风餐露宿的日子也过过不少,是以同养在深闺的女郎不大一样。” 荣贵妃点了点头:“如此心性,若你是男子,定然有自己的一番功业,只可惜…… 不过谢家是大族,尊贵有了,日子却同样不易,所幸你心性坚韧,谢三郎亦聪敏旷达、少年老成,你们夫妻相互扶持,风雨同舟,定能把日子安稳过好。” “有了娘娘这句话,臣妇自是顺风顺水,百事无忧的。” 两人闲叙了一会儿,宫女快步进来传话:“贵妃,官家来了。” 荣贵妃起身去迎,崔妩跟着起身蹲下,并未抬头。 只听得外间赵琰喊了一声“爹”,又有珠帘轻动,崔妩察觉到人已经走到面前了。 “你就是谢三郎的息妇?” 崔妩脑袋更低:“是,臣妇崔氏,见过陛下。” “请起吧。” 身穿常服的男子端正儒雅,崔妩未想到一个执掌江山的君王原来是这样温和无害的模样。 不过一想到他连冤杀了叶家都不敢认,崔妩又觉得他没什么了不起了。 官家乍见崔妩,也怔了一下。 荣贵妃适时解围:“官家也觉得崔二娘子与妾有些相似吧,她又救了琰儿,两人投契,恍惚之间,妾还以为自己什么时候生了个女儿呢。” 看来不过是巧合,官家点头:“都是有福气的面相,也是缘分。” 以崔妩的出身嫁给谢三郎,在他看来确实有福。 官家不欲与官眷久待,便牵着贵妃的手走入另一重门。 荣贵妃扭头对她说道:“二娘子且坐一会儿。” “是。” 崔妩目送帝妃消失在帘后,只一意望着荣贵妃脸上的笑。 瞧不出她笑得是真心还是假意。 人走之后,崔妩环顾着明珠一样的庆寿殿,檀木作梁玉璧为灯,赵琰在绡纱垂帘另一头的锦榻上坐着。 他有些百无聊赖,正给几只狸奴戴上宝石和丝绸做的小衣裳,看着它们在织金地毯上跑来跑去,追逐一个金丝做骨,鲛绡为面的玲珑滚灯。 崔妩忽然 笑了笑,只是眼底不见笑意。 重门之后是又一处静室,临着一亩睡莲,天光云影徘徊在回廊之中。 “魏国公之事,官家可有处置?”涉及亲子遇刺,荣贵妃追问得紧。 魏国公劫杀皇子,罪不容诛。 官家叹了口气:“一切只是杀手口中所说,没有证据,魏国公还不能以此罪论处。” 荣贵妃有些激动:“官家是觉得妾以亲子的安危,诬告魏国公?” 官家忙将她拉到身边,哄道:“怎么会,只是既是杀手,连死都不怕,怎会轻易交代雇主,若是交代了,只怕……是诬陷。” “是二娘子假装漆云寨的人,那些杀手才说要带去见魏国公,何来诬陷?魏国公和土匪有勾结,官家你就不气吗?” 第97章 “漆云寨兹事体大,这件事我已经吩咐皇城司去查,还要再等一阵,放心吧,伤害你和琰儿的人,我是不会放过的。” 荣贵妃擦着眼泪:“妾也不想揪住一个魏国公不放,可妾是做娘亲的,要给自己孩子讨一个公道,寻常人家还能去季梁府衙击鼓鸣冤,妾除了和官家哭求,还能做什么呢?” “我知道,天家之人怎可随意让人欺负去,此事不出一个月,魏国公若真做了,不用他承认,我照样杀他。” 荣贵妃心道,只怕魏国公就是个添头,真正动手的不定是你哪个宝贝儿子呢。 官家不欲再聊魏国公的事:“方才同谢三郎的娘子在说什么?” 她也就坡下驴:“不过是吃食上的闲聊,她合臣妾眼缘,又救了琰儿,臣妾心中喜爱她,就留着多陪了一会儿。” “难得有合你眼缘的,这么多年除了琰儿,也未见你对什么人上心,可是因为那娘子的样貌……” 官家并不知道荣贵妃有过一个孩子。 荣贵妃摇头:“臣妾看重崔二娘子,不也是对琰儿上心吗?经此一事,琰儿懂事了很多,更是与二娘子投缘,虽说男女有别,但我瞧着那娘子同我们有缘分。” “说来谢三郎也算我的师弟,谢家更是朝中肱骨,谢溥之后唯有谢宥值得我委以重任,这次为了他下江南的事,该多给良臣些安抚。” “官家说得是。” 帝妃二人在静室内说话,崔妩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 赵琰朝她做了一个鬼脸。 她扯着嘴角捧场地笑了一下,他立刻单脚就跳了过来,坐在荣贵妃先前的位置上。 赵琰嫌弃地看着桌上的糕点:“阿娘总喜欢吃这些粗陋的东西,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粗陋吗……崔妩又拣了一块尝。 “你有心事啊?怎么一副伤春悲秋,要死不活的样子?”赵琰都疑心那两天的事只是自己幻觉。 崔妩摇头:“没有,我只是在演你被抓的时候。” “你……”赵琰气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语重心长道:“我当时那叫沉稳,不过你这嘴啊,早晚得挨打。” 崔妩嗤之以鼻,嘴上还得恭敬对待这位龙子:“六大王要怎么打臣妇啊?” “本王说的是别人!本王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赵琰大方摆手,下一句又凑近:“崔二娘子刚才在我娘面前装贤妇,憋坏了吧。” 死小鬼! 崔妩看着他不说话。 “你说话啊,被糕点噎住了?” 赵琰催了一声,见官家和荣贵妃出来了,又轻蹦着躲回锦榻上,崔妩又赶紧站起来行礼。 “封崔氏为凤阳郡君,赐朝冠大衫,让全兆和去拟旨吧。” 官家身后的内侍班都知赶紧应声去办。 崔妩没想到进宫一趟,还捡了个诰命,不过她夫君品级已够,是官家心腹,自己又救了皇子,这个诰命来得也不算突兀。 “臣妇谢陛下隆恩。”她依礼数谢了恩。 官家吩咐完这句就离开了,荣贵妃扶起她:“好孩子,今日耽搁你在庆寿殿许久,时候不早了,本宫就不留你了。” 荣贵妃甚至让宫女把没吃完的糕点给她打包了。 “臣妇告退。” 见崔妩要离开,赵琰轻快地跳了起来:“宫里很容易迷路的,你小心乱走冲撞了哪个贵人,我领你出去吧。” 赵琰走在崔妩前面,那神情好像带着一个勉强能忍受的麻烦,后面一群人手忙脚乱跟上,劝他慢些走。 荣贵妃不经意间从花窗看出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庆寿殿。 崔二娘子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笑了起来,琰儿似乎在生气,可气了一会儿,又跟二娘子有说有笑的。 若她的融儿还在,姐弟和乐,相互扶持,大抵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荣贵妃不由暗自神伤。 第041章吃醋 “六大王你这腿不是好了吗,怎还坐肩舆,实在有些娇滴滴的。” 崔妩都不太想跟他走一块儿。 宫人听得胆战心惊,连带肩舆都晃了一下。 谁知崔妩一损他,赵琰反倒舒坦起来了,得意道:“这是爹爹吩咐的,现在阖宫除了爹爹,只有我能坐,你想坐还不够格呢。” “要折断一条腿才能坐的话,臣妇还是走路吧。” 肩舆又是一抖。 赵琰也不在乎,在她眼前甩了甩那串还没送出去的珠串:“那这珠子你到底要不要嘛?” “六大王,这于礼不合,但您硬要贺臣妇得封诰命之喜,臣妇也实在难以推拒。” 崔妩直视前方,张开了袖子。 赵琰也算机灵了些,直接丢到她袖子里,□□脆利落地拢住。 一摸到那串价值连城的宝玉,崔妩才真心实意地笑出来,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翘起的嘴角根本收不回去。 那副嘴脸感染了赵琰。 就是嘛,他送她东西,就得这么高兴! “你摸摸,那块独山玉细腻柔润,是整个矿里玉质最好的一块,入手微暖,我瞧着你是女子,才挑得这块,还有那颗绿碧玺,纯正艳丽,跟我殿中狸奴的眼睛一样好看……” 第98章 “好好好,颗颗都这么好,臣妇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定找个最漂亮的盒子,摆在正堂上,日日瞻仰。” “嘶——”赵琰打了个寒噤,“你少在这儿拍马屁。” 崔妩看他分明受用得很,又夸了几句,赵琰在肩舆上都快蹦起来了。 走到一半下起了雨来,小黄门赶紧给赵琰打起伞。 “别给我撑,给崔二姐……哎呀,给她撑!”赵琰推开伞。 小黄门为难道:“六大王,伞只带了一把……” “你敢不听本王的话?” 崔妩凑近了肩舆:“咱们凑近些,一起撑吧。”她可不敢让这祖宗感冒了。 赵琰还挺开心,挪到靠近她的一边:“这样也好。” 说是一起撑,但赵琰悄悄把伞往崔妩那边推。 崔妩看到,只作不知。 赵琰倒是志得意满,一点小雨而已,比不上他在山里吃的那些苦,自己也是历经了风雨,长成一个能遮风挡雨照顾人的大男子汉了。 宫门之外,日映岚光,雨收黛色,青色雨幕下伫立着一位玉面郎君,擎着一把油纸伞。 原来是谢宥面见过官家,在此处候着娘子一道归家。 崔妩一见着,笑得更开,喊了一声:“官人。” 她走入雨帘,要到谢宥伞下去,那等候的人看到她,也立刻迎了上来,不让她多淋雨。 走进谢宥的领地,崔妩遂感安心,“你等了多久?” 他将夫人被雨打湿的碎发抚平,道:“就一会儿。” “谢三郎。”赵琰抬手让人放下肩舆。 “六大王安好。”谢宥整袖行礼,肃肃如松下风。 打眼就看见崔妩手腕上的珠串,又看向赵琰腰上少了一半的长寿宝玉,还有二人同样打湿的半个肩膀,谢宥笑意渐淡。 赵琰看看他,又看看崔妩,真是般配,不过也只是表面。 赵琰好奇谢宥到底知不知道崔妩的 本性,这对夫妻是怎么把日子过到一起去的? 他开口,却是为别的事:“谢三郎觉得,魏国公的事皇城司该从何处查起?” “比起查杀手是不是魏国公派的,不如查魏国公在做的生意,买卖往来痕迹颇多,不过这件事并未得官家重视。” 崔妩垂目不语,她当夜就与谢宥说了魏国公和漆云寨交易的事,反正赵琰也知道,她只是没想到官家竟一点不在乎。 魏国公也清楚这点,杀手被灭口之后线索全断,就算猜出是他派人刺杀,也难查到他身上,但做生意就麻烦多了,要想撇干净关系可不简单。 只是官家仍旧以为这药粉同前朝五石散差不多,而且那药价比黄金,只在权贵之间流通,出不了什么大事,因为未多加理会,甚至他在批劄子疲累的时候亲自试过一回。 甚至想得更深一点,魏国公的生意做得很大,怕是官家私库也要这些银子填补。 那他当初知道这生意的下线是漆云寨吗? “该早日让官家知道那药的危害。”谢宥还在说。 崔妩在袖下牵住她的手。 谢宥这才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不想崔妩再在雨中久待,他说道:“六大王若无别事,臣带内子先回家去。” “请吧。” 赵琰看他们转身往马车走,忽然又问:“对了,谢三郎,你夫人在府中行事……也是那么泼辣的吗?” 崔妩站在谢宥背后,威胁的眼神似要赵琰扎穿。 谢宥不欲与人谈论自己夫人的行事性情如何,只问道:“六大王问起这个,是臣的夫人在庆寿殿有何失礼之处?” “那倒没有。” “那便好,她从未独自进过宫,更遑论面见贵妃娘娘,虽面上镇定,想来心里必定惶惶不安,臣先带她回家安置妥当,少陪了。” 谢宥说罢,牵着崔妩上了马车。 这个谢三郎……跟他在这儿打太极呢。 赵琰无趣地拍拍肩舆:“回吧。” 庆寿殿的客人已经离去,荣贵妃兀自又坐了好久。 当初王靖北以军权投效,又知道她二十年前曾丢过一个女儿,愿意私下为她在民间找寻,荣贵妃才肯开口为他求情。 可二十年过去了,她的小融儿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真的还能找回来吗。 现今,她忽然又遇着这么个人,会不会是老天爷可怜她,把女儿重新送回她身边了? 会是她吗? 可她说自己从未去过信州。 会不会是她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荣贵妃不肯轻易死心:“去崔家问一问,崔妩到底是不是真的从小就生在江南。” “她不是还有一个状元哥哥吗?本宫想见一见他。” 想来想去,她实在不知道还有哪些破局之法。 等赵琰回来,荣贵妃还在那里坐着。 “娘娘,您怎么了?” 赵琰看到她额头上都是汗,拿帕子替她擦去。 荣贵妃拿下帕子,道:“阿娘没事,只是……天太热了。” 赵琰又吩咐:“快把冰鉴抬近些。” 第99章 “我的琰儿这几日怎么这么孝顺?”她既高兴又不解。 “就是——”赵琰有点不好意思,“死里逃生,失而复得,儿子知道什么于自己是最重要的,才格外珍惜。” 听到他这话,荣贵妃心中不知多熨帖,直搂着他唤“乖孩子”。 “还有一个,娘娘,你有没有觉得崔氏有些像……” 赵琰仰头小心观察着母亲的神色。 荣贵妃眼中泛出光彩,握住他的手:“你也觉得她像我是吗?” “娘娘,这是不是缘分?”赵琰觉得格外奇妙。 荣贵妃拍了拍他的手,“或许她真同咱们有缘呢,我瞧着她……像你姐姐。” “什么姐姐,娘娘不是只有我一个孩子吗?”赵琰心底涌出一丝异样,变得不安起来。 “阿娘当然只有你一个孩子,只是说若你有一个姐姐,该就是这样的,二娘子到底救了你,你日后见着她,多敬着护着些,好不好?” 赵琰确实想有崔妩这么一个姐姐,但她要真是自己亲姐姐,那心情又不一样。 她若是自己的姐姐,赵琰对她再好也无妨,但若是阿娘的亲女儿…… 这么多年,阿娘始终只有自己一个儿子,赵琰习惯了独占她的关爱,要是再多出一个孩子来,阿娘的关爱和注目分一半出去,他万分不愿意。 见她否认,赵琰安下心来:“不用娘娘说,琰儿当然也会护着她。” “阿娘的琰儿长大了。” 荣贵妃欣慰,也是为娘的该为他计较打算的时候了。 “阿娘,我想办一场宴会,最好还是借您的名头办。” 那样爹才会愿意露面。 “嗯,什么宴会?” “名头无所谓,只是想让阿爹知道,魏国公已经留不得了。” 赵琰经谢宥提点,已经想出了对付魏国公的招。 “既然如此,阿娘正好也有几个人要请。”荣贵妃已经想好名目了。 马车上。 崔妩靠着谢宥,闭上眼睛假寐。 可谢宥已经听到了她压抑的叹气声,“心情不好,是受委屈了?” 她把脸都压在谢宥胸膛上,闷闷地说:“没有,贵妃娘娘很好,官家还给我封了诰命,凤阳郡君呢。” 谢宥把她好好抱住:“那怎么不见咱们的凤阳郡君笑一笑呢?” “我就是突然想我阿娘了。” 她孤零零躺在信州城外坟茔里的阿娘,死之前已经一年没有吃过肉。 “是我不好,那日崔家出殡,同岳母分开你就出事了,到现在也没回崔家一趟,要不要我休沐的时候陪你回去?” “不用,这事她也不知道,总回娘家让她平白担心而已,你抱我一会儿就好。” 何况崔妩也不想遇上崔珌。 谢宥把她抱紧,为她驱散淋雨之后的寒气。 崔妩刻意要把荣贵妃抛之脑后,取下赵琰送的珠串给谢宥看:“六大王赏的,好看吗?” “不好看。” 谢宥确实不觉得好看,这应该不算违心之语。 浑然不知说这话时,自己已经眼睛向下,嘴巴朝上,根本没去看。 “啊?” 崔妩又仔细瞧,每一颗都是珍品,凑在一块儿还能难看吗,“难看在哪儿?” 谢宥仔细斟酌着话:“和你哪条裙子都不衬,这珠串不似女儿家戴的,粗犷了些。” 说完他抿紧了唇,为自己越发失了公允的话而羞赧。 “是衬你些,不然你戴好了。”崔妩把珠串挂在他金鱼袋的旁边。 谢宥取下珠串,放在一边:“没什么好看的,罢了,你喜欢就拿着吧。” “那官人给我买几身衬这串珠链的裙子吧。” “元瀚,去相国寺。” 崔妩不解:“不是回家吗?” “给你买几身最不衬这珠串的裙子,还有最衬你的首饰。”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挑衣服首饰,自己的衣裳都是阿妩挑的,所有只要是阿妩喜欢的,定然不错,只这个珠串除外。 崔妩被谢宥的话逗笑了,“我只是玩笑而已。” 过了片刻,她后知后觉仰头看他:“阿宥,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 两个人对视着,崔妩在等他回答。 谢宥忽地把她抱起来。 在承认和狡辩之间,他选择了沉默。 “那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呀,脾气也差,他陷于危难被我救起,才对我好些,阿宥,这个醋你也吃呀?” 崔妩既惊讶,又觉得好笑。 “我知道……” 他把脸贴在崔妩心口,少有的无措,跟娘子央求道:“所以你现在别说话,也别看我。” 崔妩的心骤然间软得一塌糊涂,同时又变得极为不 安。 若他那么在乎自己和别的男人有牵连,连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都介怀,那来日徐度香出现在他面前…… 该是怎么样的呢? 偏偏她最能体察谢宥的独占之心,她对他亦然。 就是明白,才担心来日。 第100章 封诰命的圣旨紧随着他们归家送到了谢府。 云氏终于展颜一次,但又觉崔妩实在是沾了自己儿子的光,以那个出身,也只能赞一句“崔氏命好”。 高氏酸得不行:“官家还真是爱重三郎君,升官才多久,就给崔妩封了诰命。” 说着,眼神就看向身侧的谢宸。 她们都不知道崔妩救了赵琰的事。 谢宸志不在官场,被娘子盯着,反瞄她一眼,打消她的希冀:“咱们屋里你说了算,我都要沾你家里的光,你什么时候能耐大了,给我挣个诰命官人来,我也能当。” 高氏气得捶他,“怎么就嫁了你,我怎么就过得那么窝囊呢,你还先人一步呢!混成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谢宸躲着她的拳头,不满道:“你也先人一步嫁了呀,有些事,它就是赶巧不赶早的嘛,晚一点,这诰命不就你来当了?” “你还敢编排我!”高氏气得都哭了。 “行!我错了错了,你哭个什么劲儿,”谢宸赶紧去哄,“这日子哪里亏待你了,没少吃没少穿,强出那个头做什么?” “强出头?我家四代公卿,我现在连一个江南土丫头都比不过了,我强出头?这日子还过个什么劲儿!” 二房院子里的动静不小,闵氏本要迈进来的腿又收了回去。 闵氏的侍女紫竹道:“娘子,高家也不能靠一辈子啊,咱们还去讨好她做什么,不若去藻园那边?” 闵氏笑道:“崔氏太聪明了,由不得我们糊弄,但只要不惹到她,她也不会来作弄我们,根本无须去讨好,至于高氏……没人捧着她,她是会找麻烦的。” 崔妩不肯捧着她,就只能由自己来。 要是这个家里没有高氏就好了。 第042章加更 晚间云氏召集了息妇和孩子们在一块用饭,人人都在贺崔妩的喜,只有高氏埋头用饭,不言不语。 散了晚饭,众人各自回屋。 崔妩在经过高氏时,特特让妙青端着朝冠大衫跟在身后,还叹了一口气:“你说这天大的好事,二嫂你都没讨上,怎么就落我头上了呢?” 高氏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一个诰命嘛!眼皮子浅的东西,谁稀得! 浑然忘了自己在屋子里和谢宸闹的那一阵。 她反唇相讥:“水月庵的事你忘了?有什么好得意的,反正也是身子亏损,老天爷才可怜你,让你好好长一回脸而已。” 崔妩早就知道她要翻出旧事来,便无奈道:“那的确是一场大劫难,要不是官人体贴心疼,我还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呢,就如同今日,他一升任司使,就给我请了诰命,我道是为什么,他只说什么让我安心之类的话,生怕我不开心, 不知道二嫂你懂不懂,那种什么都不说,官人就把所有事都扛下来,一切都打点好的感觉?算了,二伯也是有本事的,想必二嫂想要什么,他也一样会挣来,唉,也不知官人打江南替官家办完差事回来,又是怎样一副光景呢, 常言道‘女子生得好不如嫁得好’,我终于是明白,这恩宠再多些,藻园的库房都要放不下了,嫂子也要多督促些二伯才是,谢家人人都得官家嘉赏,才能长盛不衰,不是吗?” 崔妩唧唧歪歪一堆,高氏嘴都要气歪了。 怎么每一次都让她这么得意! 等崔妩走了,闵氏悄步跟上高氏,劝道:“二嫂嫂莫生气。” “我怎么会不生气!” “二嫂嫂的,谢家这一代魁首除了三郎不做他想,板上钉钉的事,将来整个家族都要仰仗三房,何必同三嫂闹得不愉快呢?” “这不是她自己来找不痛快吗?何况你没看见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没见过好东西,一个诰命而已,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我娘还是国夫人呢!” 闵氏提点道:“二嫂嫂怕什么,虽说现在让三房抢了先,但你不是说三嫂身子有异吗,既然子嗣艰难,下一代成材的是哪房可就说不准了。” 高氏慢慢回转过来,是啊,三房现在得意有什么用,崔妩是实打实坏了身子,她今朝得意,晚景却必然凄凉,三郎君为了美色再糊涂些时日,她的筱儿不就先人一步了嘛。 那头闵氏还在说:“咱就说大房的庆哥儿,已经能写诗了,家塾的夫子都夸赞他有麒麟之才,说不准咱家下一个宰辅大相公就是庆哥儿呢。” 高氏斜了她一眼:“你觉得我的筱哥儿不配?” 庆哥儿那个亲娘通奸的,能成什么气候! 闵氏迟疑道:“筱哥儿到九月也才两岁,怕是请先生开蒙都嫌早吧……” “筱哥儿不到一岁就会喊阿娘,比别个聪明百倍!” 早晚,高氏会挣回这口气。 一回房中,高氏就环顾了一圈,问道:“谢筱呢?” 侍女道:“筱哥儿晚饭用得多了,奶娘正抱着在东厢睡觉呢。” “去把他捉过来!还有,当初教三郎君那位先生,明日请到府上来,给筱儿开蒙!” 第101章 高氏踌躇满志,非要把自己儿子培养成比谢宥还要出色的人物不可。 藻园里。 跟着圣旨一起来的,还有荣贵妃的请柬。 “赵琰要选陪读,帖子送到咱们府上做什么?”崔妩一点见他们的心情都没有。 “他该是想到应对之策了。” 谢宥催她喝了一碗姜汤,又敦促她去沐浴,洗去寒气。 崔妩挑了挑他的下巴:“你急什么,是要跟我一道吗?” 谢宥一怔,戳戳她脑袋:“不可净想浮蘼之事。” 她戏弄之心起,趴他背上咬耳朵:“我也只是想一想,哪回真正办事的不是阿宥你呀?天这么早就催我去沐浴,怎么,莫不是想带我到哪儿胡闹去?” “阿妩——”谢宥拉长的声调好似告饶,无奈道:“今年不知天时还是怎的,你总染风寒,我才想谨慎些,快去吧。” 崔妩打蛇随棍上:“好吧,我知道你对我最着紧我了,是不是?” 他笑起来格外好看,一副拿崔妩没办法的样子,“是。” “不行,你得重复一遍啊——” 谢宥摸摸她的脑袋:“是,我对阿妩最着紧了,快去吧。” “喊我一声心肝。” “……” 在崔妩的不依不饶之下,谢宥终于喊了一声:“心肝。” “听不见。” “心肝……”谢宥还附赠了一口。 他是真的忍不得崔妩这磨人的样子,改亲作咬,既是吓唬她也是情不自禁。 两个人为着沐浴这小事拉拉扯扯,浪费了许多时间,最终,崔妩跟他讨了一个绵长的香吻,才悠悠去了净室。 她就是喜欢重规矩有原则的谢宥,这让他对她的一切迁就和让步都格外有价值,令崔妩获得的愉悦感翻倍。 马车上那点忧虑已经被她抛到了脑后,来日的事来日再烦,知道谢宥比预想中要在意她,崔妩更肆无忌惮,同他亲昵、索取…… 等沐浴出来,就看到谢宥正握着那根黑金的手杖。 崔妩趴在他背上,点了点坚硬的杖身:“这根手杖,找到它的主人了吗?” 微湿的发尾贴上他的脸颊,谢宥眉头都没皱:“找不到,没有来处,那个送东西的小厮 也跟消失了一样,不过……似乎和漆云寨有关。” 抚摸着漆黑饰金的杖身,谢宥眸光沉沉。 崔妩心跳漏了一拍,“何以见得?” “今日官家将漆云寨的令牌拿与我看,我才发现,这木杖用的木头,和漆云寨的令牌用的是一样的木头。” 她怎么没发现? 崔妩眯眼仔细看,似乎真是一样的木料。 可是不对啊,方镇山为什么啊,这狗东西不会给自己下套吧? 黑金木杖在手里转了个圈,谢宥仍在分析:“要么是朝中有人与漆云寨勾结,那大抵是魏国公,要么,漆云寨……是想拉拢我?还是说,有人想借此提点什么事,栽赃的可能却不大……” 崔妩听他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拿过那根手杖观察了一下,心中也有了猜测。 她问道:“官家打算怎么处置那枚令牌?” “不知道,官家没说,召我入宫只是为了巡盐的事,不日应该就会下旨,先往登州的几个盐场巡视,再下江南东西路见盐商,盐官,这一趟非一年不可回转,我想带着你一块儿去,到时再请外任,咱们几年内都不必回京。” “为何要请外任?” 谢宥只看着她不说话,官家说回来便可拜相,但家不安何以安天下,他不愿在朝中冒进,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劄子账本所言不可尽信,不若请个巡查的差事,看尽这靖国百姓和地方官,万事有数,才能做一个好官。 还有,他既不能对母亲不敬,也不愿妻子再受委屈,夫妻俩离开季梁,只他们两个人,阿妩该是万事无忧的,就是孩子的事,天高皇帝远,再催也难。 可崔妩不想走。 她的生意还在京城,搭上了赵琰这条线,很多事都施展得开,崔谢两府又还有些仇怨未消,让她离开,根本不可能。 谢宥走了,虽说难免寂寞,但一个男人而已,哪有她自己的事情重要。 见谢宥久不说话,她推脱道:“这事还没定下,到时候再说吧。” 说着起身吹熄了蜡烛,要去睡觉。 气氛沉闷下来,谢宥在黑暗中跟上她,几句含糊的低语,女子的声音变得委屈,依在他怀里。 昏黑帐中,“嗞啧”有声,有雪色衣衫滑落,而后,是往复脆凉的声响。 收到崔信娘病重的口信,崔妩并不惊讶。 从崔雁出殡那日看,崔信娘已经是风中残烛,不剩多少时日了,杀崔信娘用不到什么诡计,她现在要做的,只剩诛心了。 有谢宥巡盐的事在,崔妩其实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季梁久待,此事该尽早办完了。 “我正经该回去探望一下大伯母,妙青,让人套车去吧。” 第102章 “是。” 一行人出了藻园,经过二房的栖云馆时,就听到里面传来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听得人忍不住皱眉。 崔妩问:“那孩子怎么了?” 枫红道:“听说二夫人在抓筱哥儿的课业呢。” “才一岁多的孩子,不多睡觉,抓什么课业啊。”崔妩只是奇怪了一句,没有多加理会,毕竟那不是自己的孩子。 回到崔家,崔妩照旧先去看了崔父崔母,正好崔珌也在。 崔珌虽然已经离开轮椅,但眼下只能走上两步,要如正常人一般行走,还需时日。 但儿子还有机会好起来,孟氏已是感激老天垂怜。 他此刻正坐在交椅上,一缕阳光落在青衣衣袂,崔珌五官不浓不淡,温润细致,正如匣中明珠,静听孟氏和崔妩絮叨闲话。 “家中一切都好,只是你大伯母不好,见天的请郎中,你伯父要顾着衙门的差事,本来雁姐儿过世了,这些事玮哥儿该担起来的,但他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 孟氏虽然不喜崔信娘,可到底是一条人命,只可怜她要强了一辈子,早早就要油尽灯枯,也是可怜。 崔妩撑着脸听,实则在发呆。 崔父崔母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会养出崔珌这样的性子来? 兄妹俩自水月庵一别后,就没有再过,连崔雁的丧事,崔妩都刻意避着他,崔珌更没勉强去见她。 他也不知道崔妩被劫持的事。 听孟氏说起大伯母的病,他接口道:“大伯母最是疼爱崔雁妹妹,她去世于大伯母打击太大,该是崔玮在床前尽孝,让大伯母早日想开了,莫郁结在心,病才能早日好起来。” “很是,很是,妩儿,上回你们吵得厉害,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外边人的嘴怕是要扯上你,若是愿意,你就去看看她吧。” “莫要多想,阿娘只是担心大伯母若不幸过身,别人会拿你们争执的事来攀诬你,你过去做个样子,咱们到外边也好解释。” 崔珌听着她们拉家常,不时搭两句话,真似一个思虑周全的好兄长。 崔妩乖巧点头:“大伯母既然病重,我去瞧瞧她吧,当日意气用事,早该给她赔礼的。” 出门的时候,崔珌唤道:“阿妩等等。” 原来他重新坐回了轮椅,要随她离开,崔妩骤然有些不舒服。 “阿妩。” “阿兄……” 看着崔妩戒备的眼神,崔珌无奈笑道:“后来回去,你同谢宥怎么样了,谢家人可有为难你?” 崔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该是答很好,还是答不好呢。 “不用怕我,还是说,阿妩只是缓兵之计,心里已经不把我当哥哥了?” 崔妩仍旧避而不答:“不是阿兄在和我闹别扭,不肯同我说话的吗?” 他落寞道:“一直是你不肯见我。” 索性崔珌没有久谈,是以福望推着轮椅离开了。 因崔珌这一遭,崔妩对将要办的事多了几分犹豫。 可是难得出了谢家,错过这一次,也不知道崔信娘有没有命等她下一次。 “你们去把前后门守住,别让人靠近。” 刘选已经提前把人支开,崔信娘的院子里没了人,崔妩还是留了一分谨慎。 妙青上一回已经吃了教训,这次绝不会再让人靠近:“放心吧娘子,这次再来人,得从奴婢尸首上踏过去。” 崔妩扬了扬下巴,妙青在屋外喊道:“听闻大伯母病重,官家新封的诰命夫人来看你来啦。” “咳咳咳咳!”咳嗽声太过剧烈,让人疑心屋里的人要把肺咳出来。 一进屋就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崔妩扬起帕子企图挥散些。 崔信娘本来在睡觉,被妙青一嗓子嚷醒了,听到崔妩当上诰命,更是一口气上不来,咳个不停,没一会儿帕子就红了。 崔妩跟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坐下说话:“前两日进宫得官家封了个凤阳郡君,特意回家报喜,想了想大伯母祖上也封过诰命,就来问问,各处都有什么要礼数,平日年节宫里来人都是怎么打点的?” 一进来,绝口不提什么赔礼,只是说“请教”。 崔信娘病重,见到崔妩心情更差,开口就不客气:“什么狗屁诰命,来我面前得意什么?” “哪里就得意了,请教而已,大伯母不答,是不想还是不懂?啊,差点忘了,祖上当太师的时候,大伯母还没出生呢,从前日日听您提起,还以为您知之甚详,细细算来,你似乎见都没见过。” 崔新年被激得不用人扶就坐直了身子:“哼,你不过是想来耀武扬威罢了,少在这儿装模作样的!” “大伯母错怪我了,您这样子离死期也不远了,晚辈在将死之人面前有什么好耀武扬威的呢,对了,大伯母今日的药喝了吗?” “将死之人”四个字刺痛了崔信娘,崔信娘没什么可挂念的,见不得她如此得意,索性把自己做的事都说了说出来。 她咧着嘴笑:“你还不知道吧,你成亲的时候我早在你 第103章 的首饰衣料里做了手脚,这一年来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就没怀疑过吗?” 没想到崔妩轻轻回了一句:“知道啊,不然怎么会把崔雁给杀了呢。” 第043章复仇 崔信娘猛地抓住被子,凹陷的眼窝里眼珠浑浊颤抖,“你说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这事崔雁早就当着我的面说了,所以她就死了嘛,死之前还把罪都拦到了自己身上,盼着她娘能给她报仇呢。” 崔妩在起身走到崔信娘,弯腰认真打量她:“大伯母,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给崔雁报仇呢?” 眼见她又要咳嗽,崔妩嫌恶地退开。 咳完的崔信娘反倒恢复了些许气血,只是脖子胀粗,拼命拍打着床沿:“你究竟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从前她就想不明白,这个二房的小女儿为什么这么讨人厌,总跟她不对付,就连灵堂上都宁愿撕破脸,也不让步半分,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怨。 偏偏除了大房,她对所有人都笑颜相向,无人能挑出她的错来。 可崔妩没有一点来由,怎么就这么恨她们,到底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这么狠毒!”崔信娘竭力质问她。 门被“嘎吱——”推开,端着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崔信娘更加激动:“官人!官人!是她害死了雁儿!抓住她,我要她偿命!快抓住她!” 崔妩笑着喊道:“爹爹,你来了?” 这一声如同一只巨手,瞬间就把崔信娘的脖子掐住,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爹爹…… 爹爹……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信娘枯黄的脸翻出一层死白,摇摇欲坠:“什么爹爹,你这小贱人在喊什么?” 崔妩好整以暇:“爹爹,送崔雁去死也有你的份,不如你跟她说说?而且这药现在不喝也罢,反正根本治不好人,也毒不死,白给她灌水罢了。” “刘选——”崔信娘凄厉喊道。 刘选放下了药碗,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说道:“信娘,是雁儿咎由自取,她想害死妩儿在先。” 他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终于可以把一切摊开来讲。 “你们……你们……”崔信娘手颤抖起来,疑心自己在做梦,“你们在说笑吗?” “妩儿是我和萍娘的女儿,十二年前你让丁婆子去信州找人奸污杀害了她,幸好妩儿命大活了下来,今日,我们是来找你索命的,” 崔信娘,你不但害死萍娘,还要害妩儿,即使她看起来跟你无冤无仇,你如此刁钻恶毒,会有今日,全是罪有应得。” 刘选越说越激动,想到这些年的做小伏低,他简直活得不像个男子,外边不知道有多少人嘲笑他惧内,耻笑他是一个赘婿,能过好日子也是仰人鼻息罢了。 忍辱多年,早该一次算个清楚! “不,不是,你不是……”崔信娘使劲摇头,不肯接受。 她的夫君呢,二十年如一日待她好的夫君呢,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 刘选还在继续说:“这二十年,我从未有一日忘了萍娘,你害了她的命,让我女儿流离失所十数年,崔信娘,我没有一日不恨你,你尖酸刻薄,刁钻丑陋,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娶你,却在你的淫威之下不得不就范,实则一看到你我就恶心,知道真相时,我更恨不得一刀杀了你!” 崔信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哭得浑身颤抖:“为了这个……为了这个你就害死了雁儿?” “可那也是我们的女儿啊!我拼死给你生下的雁儿,就这么被你害死了?你是她亲爹,你个畜生!” 刘选矢口否认:“她是自己害死了自己,生了一副跟你一样歹毒的心肠,这都是她的命!” 崔妩听得有些想笑。 刘选对阿娘二十年来所谓的难以忘情,不过是对崔信娘在这个家里作威作福的不满,和自己忍辱的不平罢了。 他越讨厌仗着出身对他颐指气使崔信娘,才对旧日温婉贤良的萍娘难以忘怀。 若真钟情,怎么会在崔信娘生了崔雁,父母离世之后才敢坦白自己还有个妻子,怎么会只是见旧家被占,妻儿俱死就离开了,未曾多方打听呢? 此人虚伪懦弱,薄情寡幸,比崔信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崔信娘相信就够了。 她此刻面容蜡黄枯槁,强撑着身体,被辜负的感情腐蚀着她的心脏,病重、真相、夫君的背叛一起到来,崔信娘无处可躲。 想要从二十年的美梦里醒过来,面对真实的刘选,她都做不到:“这么多年,崔家一切都给了你,你真就一点也没有感恩?我给你生的两个孩子,你就没有一点,没有过一刻……觉得我是你的妻子?” “没有!” 刘选终于抓到机会吐出这么多年的苦水,怎么会放过她, “好好的女儿被养成了跟你一样刻薄恶毒,玮儿更一无是处!他们全是你教出来的,你根本不配当娘! 你做一个妻子更让我厌烦恶心,一辈子都在虚张声势,句句不离太师之门,拿出去说有谁会理你,平白让我丢人现眼! 第104章 这么多年你爹娘死了干净,门里门外哪里不是我支应,你还敢对我颐指气使,我为何要感恩,我欠你们崔家什么?崔信娘,我早容不下你!” “刘选!你好!你好啊!” 崔信娘痛彻心扉,拼命撕扯着自己的衣服,面皮,似乎想要把自己彻底扒开、撕碎,不必再被心痛侵占,或是仍旧不甘心,想借发疯证明,刘选还是有一点在乎她这个妻子的。 可刘选给予的,只有指责,字字沁毒的话,让崔信娘二十年的日子都成了轰然倒塌的楼阁,浇灭了她的生志。 “嗬!嗬!嗬啊——!”她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崔信娘翻起了白眼,原来她一口气顺不过来,堵在胸口,怎么也呼吸不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她伸直了手臂,想要求助,想要一只手帮她把呼吸顺过来,却只扯得到床帐。 崔妩看她扯断帐子,直挺挺摔下了床榻,问道:“爹爹要去给她请郎中吗?” 刘选气喘吁吁:“不……不必,她罪有应得。” 崔信娘今日不死,他们父女的事就会暴露出去。 两个人就静静看着,看崔信娘挣扎,扭曲。 崔妩看着她濒死的模样,又想到了她阿娘死的那天。 庭中雨水漫过小腿,她要借着雨水才能将阿娘僵冷的尸体挪动,她半张脸浸在水里,晚上来到崔妩的梦里都是湿漉漉的。 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年有余。 没过多久,崔信娘连声音都没有了,整个人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 刘选盯着崔信娘,崔妩就看着刘选。 她看不到刘选眼中有一丝后悔。 “爹爹,她是死了吗?” 刘选走过去将崔信娘扳正,像翻一块木板一样僵硬,手掌触碰到的血肉的温度慢慢降下,连鼻息也停了。 她双目瞪突,死死盯着前方,端的是死不瞑目。 “死了……” 刘选立刻收回了手,站起身想出去,但看见女儿还在,又站定:“女儿,你快走吧,爹爹这就要去报丧了,今日就当你没来过。” 崔妩看了崔信娘的死状一会儿,挽了挽袖子,朝刘选走去:“爹爹,这段日子多谢你,让妩儿马上就要大仇得报了。” 看着女儿走近,刘选扬起勉强地笑:“这也是爹爹的心——” 话还没说完,剧痛袭来,刘选僵木了一下,低头看去,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肚子。 崔妩用力将刀旋转,扎得更深,回视着他震惊不解的眼睛,“只要再杀了你,阿娘就算是真正大仇得报了。” 她挑了个不错的位置,血没有飞 溅出来。 “妩儿你……” 要说话的嘴溢出鲜血,轮到刘选想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要杀他。 他是他爹啊!他帮了她那么多! 她笑得温婉:“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会以为我真是你的女儿吧?” 刘选身子一震,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她若不是自己的女儿,怎么会有萍娘的遗物,怎么会对萍娘的事的如数家珍,还亲手埋葬了萍娘…… 崔妩好心同他解释:“二十年前,阿娘确实身怀有孕,可她独自到井边打水,被别人的水桶撞了一下,生下的是一个已经死掉的男胎,我是阿娘捡回来了,你不知道吧?” 那时萍娘失去了腹中孩子,又听闻夫君陨难,万念俱灰之下,想在家中枣树上吊时,看见了墙外一个被人丢弃的襁褓。 她把崔妩抱了回去,日子虽然艰难,但慢慢也能过下去了。 她就算不是亲生的,萍娘也对她付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好。 所以,为了阿娘,崔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睛,崔妩笑道:“就是这个表情,我想看好久了。” “水月庵上,亲手将自己女儿推出去送死的滋味不错吧。” “你——”刘选脑门崩起了青筋。 回想一路,被她哄骗着害死了女儿,气死了崔信娘,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自己竟然伙同外人害死了自己的亲人! 刘选呼吸格外急促,血渗出更多。 “我,我不怪你……你是萍娘的女儿……”他企图借此唤起崔妩的一点良知,“妩儿,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去给我……” 就在这时,门被踹开了,崔妩甚至没有转头去。 门外站着一个人,巨大的狼头披风下是一身铁甲,让男人本就高大的身躯像山一样伟岸,他一脸寸长的络腮胡,仍遮不住英俊挺拔的五官,长眉入鬓,一双狼眼黑沉深邃,但少有人敢直视。 虽已年近四十,男人仍旧春秋鼎盛,神态睥睨,腰间两把沉铁铸就的八棱水磨钢鞭,似乎轻轻一敲,就能把人的颅骨敲碎。 是方镇山来了。 崔妩眼中不见惊讶,她在进崔府大门的时候就看到了影壁上方镇山留下的白狼头。 方镇山打眼一看:“哟,在杀着人呢?” “我今日本来不打算杀他的,既然你来了,正好背锅,干脆就杀了吧。” 第105章 崔妩一刀拔出,血溅在脸上, 她取出帕子嫌恶地擦掉。 方镇山也不在乎她让自己背锅,道:“你杀人是越来越顺手了,不过这把刀不好,杀人不够利落。” 说着从长靴里抽出一把银纹短刃,“这一把,见血封喉,你觉得怎么样?” 刘选捂着血流如注的肚子倒在地上,他想要呼救,崔妩接过方镇山的短刃,一刀封喉。 没费多少力气,这把刀确实好用。 “伯父,一路好走吧。” 至此,阿娘的仇算是报干净了。 她慢慢擦掉身上的血腥,将帕子丢在床边,成了崔信娘呕血擦拭的其中一块。 “这么明目张胆,你难道不想在季梁城待下去了,要跟我回漆云寨?”方镇山坐到了她原先的位置上,还挺高兴。 崔妩不答,把银纹短刃丢回去,“你来季梁做什么?” “魏国公不是欺负了你嘛,我找他说点事。” 崔妩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你脑子清醒一点好不好,抓我那些杀手都死光了,魏国公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你去找他做什么,检举本诰命夫人?” “诰命夫人是什么玩意儿?”方镇山一个大老粗不懂。 “就是尊贵,就是体面,是那边那个死人想要却够不到的东西。”崔妩指着崔信娘,皱起的鼻子像个得意的小狼崽子。 “不能吃不能用,跟你们女儿家喜欢的花儿粉儿啊一样,烦人得很!” 死老狗!崔妩一掌拍在他背上:“还有,谢宥那根手杖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镇山嘿嘿一笑:“成亲的时候老子不能露面,现在送他点礼物怎么了,况且老子送手杖的时候,哪里会知道你把令牌也丢了,还落到狗皇帝手里……没用的东西!” “比你有用,没有晋丑,你坑坑都踩,是吧?” “晋丑……”方镇山都不乐意说他,“现在寨子里缺点脑子清楚的,你要不今日就跟我走吧。” “缺人就苟着,”她拍了拍手,“反正我是不可能回漆云寨的!” 那鬼地方蛇虫鼠蚁出没,冬寒夏闷,既无亭台楼阁又无奴仆美食,满山的汉子晚上打鼾聚为雷声,气味更是难以忍受,有什么意思! 何况她才刚封了诰命,又报了大仇,不好好享受富贵日子,有毛病才去山里吃苦。 方镇山有时根本弄不清她在想什么,崔妩也什么都不会跟他说。 原本崔妩嫁到京城高门之中,他就不太乐意,当初她不想跟一群蛮流子待在寨子,去崔家学些诗书气韵也就算了,结果还跟到了京城来,最后竟自己把自己嫁了。 方镇山当时气得拍碎了一张桌子,成亲是这么草率的事,连问一问他都不愿意? 实在令人寒心! 方镇山只以为她是对自己有怨气,拇指刮过刀刃,闷闷问道:“你官人对你好吗?” “再好不过。” “那就好,我走了。” 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崔妩喊住他:“方镇山,你是不是缺银子使?”不然怎么会想着跟魏国公做生意。 方镇山站定了步子,转头咬牙道:“方定妩,没有老子搞不定的事,银子的事就是狗屁!” 崔妩也不客气:“老娘不姓方!你最好再往朝廷的套子里钻一次,早点死了省事。” “悖祖的玩意儿,老子早晚弄死你!” 崔妩低嗤一声:“现在不弄死我,你就是孙子!” “滚滚滚!”他不想再吵,使劲儿摆手,大步往门外走。 看着那甩动的狼皮出了屋子,崔妩忽然问道“方镇山,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方镇山步子一顿:“你能怎么来的,你娘生的你!” “生我的女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去哪儿了?” “不知道,不过老子早晚找到她!”说到这个,他咬紧了后槽牙。 “找到之后呢?” 方镇山不耐烦了:“之后的事之后再说,老子没空想女人的事!” 他还有大事要做,要是找到那个不辞而别的女人,方镇山绝对不放过她! 她还不放过他:“人借我使一使,这个锅要背住啊。” 目送方镇山消失之后,崔妩长出了一口气。 被捂住嘴的妙青冲过来,“娘子,他们把我和枫红抓住……” “没事,”崔妩摆摆手,“好险,差点就要把银子送出去了,幸好他不要。” 第044章不安 “啊——” 青天白日里,崔宅传出一声尖叫。 “救命啊!” 崔妩一边喊一边跑出了大房的院子,一个提刀的蒙面壮汉追在后面,廊庑的尽头,却看到了让她皱眉的人。 是崔珌在那里候着。 见到跑出来了崔妩,他似乎并不意外,朝她展开了怀抱,像是刚好知道她会跑出来。 崔妩继续往前跑,只能撞进他怀里,她这个戏顿时不知道怎么演,若是犹豫一秒,就被人看穿了。 “阿兄救我——” 她带着不安喊了一声,想站定或躲到他身后去,却被崔珌揽在了怀里。 第106章 “好阿妩,别怕。” 崔珌抚着她的背,脸朝向就要冲过来的壮汉,微微偏身挡住崔妩,却对大刀不躲不避。 一瞬间,让崔妩想到了从前。 她十一岁时,跟崔家爹娘夜市游玩,被街市上的鬼面具吓到,就是这么撞进他怀里 的,崔珌就是这么哄她的,“好阿妩,不怕不怕。” 崔家爹娘也在一旁笑着哄她。 其实到崔家时,崔妩已不算年幼,兄妹相处恪守大防,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 她刻意亲近崔珌也是为了早日融入这个家,也是这一撞,让兄妹之间的那点小隔阂彻底消失,崔珌对她的关心从此变得从容。 她不是无心之人,崔家确实给了她家人的关心爱护,崔妩再想报仇,也未想过去伤害他们。 正因如此,在知道崔珌对她有脱离兄妹关系的感情时,崔妩才会这么失望恶心。 只盼崔珌早日回正道上,不要逼她彻底断了和崔家的关系。 在蒙面壮汉不知道这刀该不该劈下去的时候,“铛——”福望出现挡住了大刀,一根禅棍握在手里,两方在窄小的廊庑中对峙。 蒙面壮汉心中一松,站定了,大刀朝崔妩一指:“把偷走的令牌交出来!饶你一条命。” 崔妩大喊:“我没有拿什么令牌!那东西早就送进宫去了。” 崔珌将她的脑袋压回自己的胸膛,说道:“阁下若是不走,待会儿可就走不掉了。” 蒙面壮汉显然是不信的,一刀又要劈来,福望跟他打在了一起,壮汉的另一个帮手紧接着也来了。 动静很快引得家丁在往这边汇聚,蒙面壮汉和同伙见势不妙,对视一眼,翻墙逃离了崔府。 见人离去,崔妩才松了一口气,立刻要从崔珌怀抱中离开。 可崔珌不让。 崔妩只好擦着眼泪,解释道:“那伙贼人突然闯进来,开口让我交出什么与令牌,大伯父要呼救,他们就把大伯父杀了,我是趁机跳窗跑出来的,大伯母气急攻心,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阿兄你快派人过去看看,快去府衙报官呀!” 快松手啊—— 崔珌手臂收紧力道,贴着她耳朵问:“这就够了吗?那屋子线索怕是不少,阿兄再帮你添一把火,好不好?” “……” 崔妩的眼泪还挂在脸上:“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放火?” 她都处置好了,可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没有吗?那就好。”崔珌松开了手。 妙青和枫红也追了出来:“娘子你没事吧,怎么突然跑出来了?” 崔妩仍在看着崔珌,“你怎么知道我会出事,在这儿等着?”这疑问只在心中浮起,却没有问出口。 崔珌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说道:“阿兄只是一直在院外等你,你若是寻常走出来,也一样能看到我,若是跑出来,阿兄就护着你。” “多谢阿兄……挂念。” 崔妩说完就想离去,可崔珌没想放她走:“现在说说看吧,你为什么会想去见大伯母?” “她是长辈,病重了,我要去探望赔礼,不是你们让我去的吗?” “崔雁是个蠢货,她能害你,一定不是自己一人所为,”崔珌洞若观火,看出了崔信娘才是幕后主使,“你会放过真正的幕后主使吗?” 崔妩要报仇,难道真就灵堂上气一气她就算了? 现在崔珌算是看明白了,崔妩对大房的仇怨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方才你去大房院子的时候我就想问,你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反正绝不是探望,现在那边出事,要他相信是什么漆云寨做的,很难。 面对崔珌的质问,崔妩缄默不言。 “但是现在我知道了。” 手冷不防被他拉住,眼前崔珌的脸放大,她忙将脸撇向一边。 妙青和枫红吓了一跳,想将她夺回来,又查看四周可有人听见。 “别怕,”崔珌紧紧抓住崔妩的手腕,在她耳边问道,“你和大伯母一家的仇,到底是什么?” “从将近十年前你到我们家开始,就在计划这件事,是不是?” 他问一句,崔妩心凉一重。 “阿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崔珌看向妙青枫红:“或许这两个丫鬟招入府的时候,我就该怀疑了。” 如同发现徐度香与她关系匪浅一样,一旦察觉到崔妩对大房非同寻常的恨意,崔珌立刻就联想到此前种种蹊跷。 草蛇灰线之下,慢慢摸索出这一出长达十年的复仇。 崔妩使劲儿挣开他的手:“你到底在说什么?” 可崔珌的气息又拂上她的耳朵:“当日在水月庵我没能成为你的依靠,这一次不管你做什么,阿兄都会护着你的。” 说话间,似有若无地吻上崔妩的鬓发。 崔妩手腕生疼,不解地看着他:“阿兄是医了腿脑子又伤了吗?我有何事需你护着?” “就当我疯了,不管你做什么,且去吧,别怕,阿兄给你善后。” 崔珌松开了手,崔妩立刻避远,揉着手腕:“你再如此行事,我会告诉爹娘!” 第107章 他仍旧在笑:“开个玩笑罢了,只有你在认真,有些事我早想清楚了,你是不是要等阿兄离京就任,才不害怕?” 见崔妩不语,他道:“回屋去吧,别让阿娘担心了。” 这样子真像一位宠溺妹妹的兄长,但崔妩觉得处处都不对劲儿。 不安,让她心生杀意。 可杀的人越多,越难遮掩…… 谢宥来接崔妩时,身旁跟着两个黑衣劲装的人。 俩人长着一样的脸,该是双生子,只是瞧着衣着不像大内的人,也不是衙兵。 “你们去东院查看一下情况。” 那两个长相一样的人领命离开,谢宥一步不停就走了过来,甚至忘了问候岳母。 “可无恙?” 崔妩从孟氏怀里换到谢宥怀里,头枕在他肩上,似惊魂未定。 谢宥仔细察看,没看到她身上有什么伤,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崔妩似乎还陷在恐惧之中,眼神发直:“那些大概是漆云寨的人,他们不知怎么进了崔家,我们三个人在说话,他们进门把伯父杀了,我跑得快些逃了出来,不知道伯母怎么样了……” “有几个人?” 崔妩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进屋的似乎就两个,跑到外面的时候没有人,他们一直追我出了院子,我遇上阿兄和福望,才算得救。” 谢宥看向崔珌。 崔珌点了点头:“家丁在影壁上发现了白狼头,传闻那是漆云寨寨主露面的标志,看来确实是漆云寨的人不错。” 也是这个狼头,让崔珌开始反思,或许并不是崔妩做戏杀了崔信娘和刘选,那个传闻中的第一大寨寨主,可能和他妹妹有关系吗? 不过他们崔家和漆云寨也不是毫无渊源…… 那边,崔妩见崔珌帮她圆上了话,稍感安心。 谢宥点头,听起来确实是一场暗杀,为了从崔妩身上夺回遗失的令牌。 他自然也知道漆云寨是官家的心腹之患,他们盘踞南面,信众甚广,隐隐有一呼百应的声势,朝廷早晚要派大军剿匪。 这样的人出现在季梁城,是大事。 思及那根黑木手杖,里头怕是藏着不小的阴谋。 谢宥将印信丢出去:“元瀚,立刻将消息禀报宫里。” “妹夫不必着急,事发时我已派人进宫知会了,大理寺那边的人也在来的路上。” 很快,双生子的其中一个回来禀报:“崔大娘子已无气息,身上没有伤口血迹,身躯僵硬,大概是受惊过度死的,但活之前吐过血,实情到底如何,还要等仵作验尸之后才知道,刘选身中两刀,先是一刀肚子,倒下之后再是一刀脖子。” 他们从遗留的血痕就能看出死前的情况,崔妩的脸埋得更深。 谢宥想亲自去现场看看,轻声对怀里的人说道:“我先过去看一眼,你在这儿等一会儿,可好?” 崔妩抓紧他的袖子,抬头时一滴眼泪刚好滑落,“嗯,我没事,你快去快回。” 紧紧抓住他的手松开,袖子留下一小片褶皱。 这一下谢宥哪里还能走。 正事要紧,不把这件事调查清楚,阿妩始终都在危险之中。 “这儿里外都是人,不用怕,我去去就回。”谢宥步履匆匆往出人命的院子去了。 崔珌问:“漆云寨是怎么回事?” 崔妩擦掉眼泪,瞟向崔珌的一眼仍旧充满警惕,“是一伙劫持了六大王和我的匪类,我偷了他们的令牌,阿兄没听说过吗?” 阿妩被劫持过? 崔珌握紧了拳头,这就是把妹妹嫁出去的坏处,太多太多的事他不知道,好像也无谓他知不知道。 人说夫妻一体,他早就是个外人了,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是她最亲近的人。 分明她从未像依偎着谢宥一样依偎过他,从未让他的手擦过眼泪,也不会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子…… 崔珌猛然发现,他从前的想法到底有多自作多情。 什么最亲近的阿兄,不能抚摸她的肌肤,侵占她的身躯,不能夜夜流连相偎,算什么亲近! 这些都被她和另外的男人做尽了,他才反应过来,何其可笑。 “所以大房当真因为漆云寨的贼人闯入,出了意外?”崔珌突然又问起。 崔妩落寞道:“不是意外,他们是想杀我的,是我害死了伯父伯母。” “那看来先前是我猜错了,阿兄同你赔礼。” 崔珌又在耍什么花招? 崔妩格外谨慎,见招拆招道:“我从没有怪阿兄的意思。” 他却不再说话,兀自在一旁喝茶,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宥如他所言,很快就回来了,崔妩不知道他看出异样没有。 应是没有,谢宥和崔珌不一样,不会没来由地觉得她和崔信娘、刘选有仇。 谢宥将她扶起:“你先随我回家吧,岳母,晚辈先带阿妩回去了,这边会留人护卫,那些歹人想必不会再来。” 孟氏见状点头:“好,你们回去也要小心啊。” 反正那边的屋子很快会有大理寺的人过来盯着,他并非专查此案,眼下阿妩的安危最为要紧。 第108章 “内兄,再会。”谢宥与崔珌道别。 “再会。” 崔珌并未抬头,在崔妩被谢宥带出门时,他才看向迈出门口的二人,那视线似乎要把崔妩的后背盯穿。 晚间回来,崔妩还抱着谢宥的窄腰。 夫妻俩吹灯之前又说起了悄悄话。 一日惊魂,她絮絮叨叨着崔家的事:“崔雁虽然想害我,但伯父却帮了我,他想喊人才引得被杀,又帮我挡住了人,我才有机会逃跑,阿宥,我欠了伯父一条命……” “是漆云寨穷凶极恶,与你无关,莫再内疚伤了身子。” 崔妩噙着眼泪,“阿宥,我真的怕了,那伙人要是盯着我不放该怎么办?” “三年前我从府中侍卫中挑了精锐训为暗卫,如今也能用了,今后我让肃雨跟着你。” 今日跟在谢宥身后的双生子就是谢府的暗卫头领,分别叫肃风,肃雨。 可崔妩根本不想被人跟着:“我如今连门都不敢出,哪里还用得上他们,该是你要小心些,那寨主不是来季梁了吗,他会不会找你去?” 阿妩说得其实不错,但是方镇山已打草惊蛇,知道他这边可能下了套抓他,大概不会露面了。 “阿妩,我不放心你,”谢宥执着她的手,“来日,你当真不愿与我下江南?” “不下,我还是待在京中安全些。”崔妩揉着眼睛,躲开他的视线。 “此刻如何可以分离,还是为时一年之久,你不愿随我离开,是在季梁城里有什么比我还重要的事?”谢宥已经沉下了。 崔妩听出话里的酸味,主动去亲夫君姣好的唇,“没有什么比你重要的事,我只是想多在父母跟前尽孝……” 原谅她想了这么久才想到这一招。 又用这一招……粗浅直白,但谢宥确实吃这一套。 只要是她使出来的。 “阿宥,我还怕呢,你再抱一抱我吧。”崔妩软声催他。 她大仇得报,偏偏假哭了半日,好心情都消减了不少,正是该庆祝一下的时候,柔软的手臂环上俊俏郎君的脖子,与他讨吻。 谢宥心却在想:“这么舍不得我,却不肯跟我走。” 即便情绪在翻涌生波,他仍不露一样,在阿妩靠过来时以怀抱接纳,在她仰头时凑上了唇。 夏夜无事,小丫鬟们正在外间翻花绳,隔着三重房门,谢宥将娇人抱紧,夫妻俩在亲吻着彼此,辗转着脖颈,脉脉柔情自唇瓣、舌尖蔓延开来,十指也扣在一起。 谢宥其实心情不好,可吻如春风拂散阴霾,又如雨点落入心潭,荡开了无数涟漪。 唇在她耳垂上蹭,谢宥问她:“阿妩会不会炼丹?” 怎么突然问这个,崔妩痒得挡住他下巴,“那不是道士的事吗?我当然不会。” 谢宥就是道士,他把人扣住,崔妩自低处仰视他,他低眉一笑,唇稍、鼻尖、眉骨无处不俊美精致。 “这炼丹,材料、火候、耐心,缺一不可。” 谢宥的语调无端变得沉靡,每一个字都别有意味,从这般清冷持重的人嘴里说出来,还没怎么样呢,崔妩的心就打起了颤儿。 她唇瓣发干:“官人你在说什么呀?” 崔妩知道,自打书房一“役”,这家伙开窍了许多,他事事出众,此窍更是一通百通,让她早忘了几个月前行房的枯燥,愈发沉湎其中。 “不然我换个阿妩更能听懂的词,双修,你懂不懂?” 第045章炼丹 崔妩微微歪头:“双修?” “是啊,”谢宥按上她吻得熟软的唇,“道家典籍中说其有补救伤损、治众病、增年益寿之效,我看阿妩小病不断,以身为药,替阿妩治一治可好?” 谢宥从前无意此道,虽在道家典籍中见过,却一扫而过,未曾深研。 但自被崔妩迫读了《销春愁》后,识得夫妻共乐的滋味,也着意多讨好她,行房渐入佳境,偶尔崔妩甚至会主动凑上来…… 就让此刻,她眼神乱飘:“如何修?” “那要看阿妩想医什么……” 谢宥在耳畔跟她细细解释,崔妩生生听红了脸,捂住耳朵:“我不听了。” “好,不听,咱们钻研一番。” 过往的快乐,让崔妩没有拒绝的理由。 没一会儿,夫妻俩侧卧着,崔妩在前,一侧膝盖被别开,往后搁他腿上,微开之间,能看到那碌圆的炙杵,一下,一下,随着崔妩哼哼,隐没在软沼之间,沾了通身润泽水亮。 崔妩难耐地伸展着身躯,反倒吃绞住,让谢宥进退两难。 他在背后,鼻尖贴着她的耳朵,“嗯——阿妩,让一让……不然夫君怎么医你?” “阿妩,好受吗?” 崔妩不好受,哪里愿意迁就他,只是不得解脱罢了。 “官人,夫君……” 快点呀——他还在慢悠悠,又深缓地,推进着。 谢宥知道她的意思,掐着崔妩的下巴说道:“勿急,这一程叫炼汁,将水慢慢收拢,火候自然得慢,阿妩乖些,要有耐心。” “看,阿妩这儿真了不起,把我们都打湿了,瞧着一定还有许多,待夫君慢慢都炼出来,可好?” 第109章 她心脏跳得飞快,骂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看一眼就知道了。” 她不要看! 从前早看过了,像紫蟒穿了蜥皮一样骇人。 偏偏他握着阳货的手骨节修长,极为好看,两样极端的物事看在崔妩眼里,怕在她心底。 那时谢宥还会不好意思,他握着凑上来,身躯相凑,“怕就别看了。” 于是崔妩眼前只剩他那张刻雾裁风,引人沉迷的脸,眼眸里 漫出无边风月。 但另一头却是别样光景,握住的阳货上下撇开熟玫的心皮,渐揉得心皮润成了沼,如蜜一般纠打成缕,让崔妩的心跟着七上八下。 把儿大的阳货分辟开她时,崔妩都呼吸不上来,只剩抱紧夫君的份,谢宥神凝秋水,再冷的心肠此刻也暖化,吻便克制地落下。 可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谢宥却会调侃:“这么久了还怕它?” “不过你该有点怕的东西。” “不同你闹了,腿,”他轻拍,“让开些。” 崔妩颤颤敞了,无兵无马,城门只是虚掩,如何拦敌,谢宥一下便是攻城略地,阳货满了城关,她抱着强敌的肩,哀哀讨饶。 在这事上,平日再端雅的男子也显得凶残又野蛮,他不听求饶,专“斩”来使,什么讨好都不能让他退却。 嵌着石榴籽的饱坠儿是他的,唇是他的,无处不是他的……谢宥以吻,巡视领地。 崔妩怀疑他那些乖张、自大、傲慢平日全都藏起来了,专在这时候拿出来对付她,碾碎她,捣磨她。 “够了!我不要了!” 崔妩唤不住他,想要绷起脸把他吓退,可被他把着腰,钻着谷儿,哪里有威胁可言。 他还笑:“平白说这话,惹我伤心。” 你伤心什么啊……那阳货凶悍,便是他不动,也跟活的似的,自己就知道往哪儿攻占。 谢宥待她喘匀了气儿,又是好好浆打了一番,害得崔妩软沼稠缕成灾,淅沥不绝。 “要不要随我离开季梁?”他突然又问起。 原来是怀了把崔妩折腾迷糊,迫她答应自己的念头。 崔妩被抟得神志溃散,哪里还有空去想明白他的话。 “不……不去。” “为什么?” 人道出嫁从夫,夫君的话,为妻者都该听从,可她却不。 谢宥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他不要她事事听从自己,只是在乎崔妩的心里到底有什么比他还重要。 “我……我,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她不该也是钟情于他吗? “那为夫换一个问,你为了谁能舍下我一年之久?”谢宥刻意强调一个“夫”字。 要在这种形势下撒谎太难了,崔妩选择撒泼:“你欺负我!就会欺负我!出去!出去!” 阳货被赶得拖出寸许,谢宥重新深栽了进去。 怀疑的种子破土疯长,教人狼狈又痛苦。 “呃……”崔妩不防他突然深重又迅疾地舂捣,如井汲水,很快淋漓了一片。 她气得不行,拳头巴掌全使上了,又抓又打,可谢宥也越来越凶,阳货捣得软沼飞溅。 谢宥撑起的手臂肌肉虬结,神情也不轻松,只抬手揩去她的眼泪,温声哄道:“好了,不去就不去吧,你一个人在季梁城,乖觉些,等我回来。” 事了,崔妩感觉着那阳货退去,他留下的渧水也失守,跟着溢了去。 崔妩突然觉得,照这个架势时不时来上一遭,怕是根本没什么子嗣之忧,想怀不上都难。 不过很快就要分别一年…… 崔妩心里闷闷的,对他也有点舍不得,便抱着谢宥不让他离开。 “阿宥……你别生气好吗?” 她想他走的时候,也多念着她。 这一会冷一会热的做派,让谢宥忍不住叹气,带着心酸回抱她,“你啊……” 八月末,风渐起,吹皱金明池上碧水。 京中年少的官人衙门齐聚东华门外,轻裘白马,好不得意,虽不是人人都想选上赵琰的陪读,但得了请柬也算一种看重,人人欣然进宫。 “明衙内?” “公鹄,你再不进宫可就晚了,六大王宴会可不等人啊。” 几位同窗兼好友在马车外唤明锦言,但马车内的人无动于衷。 “算了,他怕是刚从美人怀里赶过来的,怕是还没醒呢,咱们先进去吧。” 几个人的说话声渐远。 马车之内,御史之子明锦言将自己的头发抓成了乱草一般,马车里的一应物什都被翻乱。 “在哪里,在哪里?”他神神叨叨地念着,抖着手到处翻找,不断吸着鼻子。 “公子,不能再晚了。” 家仆在外边催促,心中默默求菩萨保佑公子在宴上不要出差池才好。 实在找不到,明锦言只能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被家仆一路拖着进了宫门,到外廷景福殿后临湖的水榭之中去。 宴上宾客已经到了七七八八,宴会主人赵琰未到,有相熟的聚在一起闲聊。 明锦言一下坐到了席间,抓了一把果脯放嘴里嚼着,眼睛呆滞地看着水面。 第110章 “这位仁兄……” 一把折扇轻敲他的肩头,明锦言迟钝地回头一看,拿着折扇的锦袍公子先愣了一下,继而有礼道:“这似乎是在下的席位。” 家仆赶紧把明锦言扶起来:“公子,咱们的座席好像在那边。” 等明锦言被扶着离开,那位公子还在往这边看,似乎是诧异于明锦言惨淡憔悴的脸色和通红不似常人的眼睛。 明锦言照旧瘫坐着,既不和同窗好友寒暄,对别人来搭话也不理,最后甚至咬起了手指,腿一直抖着。 西华门外,谢府的马车也到了,妙青掀开车帘朝里头的人说:“娘子,大郎君也来了。” 崔妩看出去,崔珌腿脚尚不利索,还坐在轮椅,正由福望推着在小黄门引路下往前走。 她喃喃自语:“难道崔珌也是来选陪读的?” 他是状元,又因腿伤耽搁入仕,今日来选侍读……年纪也不太对,而且以他的学识该当皇子老师才对,当陪读会衬得赵琰不够聪明。 “走,跟上去。”崔妩下了马车。 三人一道走过西华门,得了贵妃嘱咐的宫女早早在此等候,为崔妩引路,崔珌也看到了她。 一切疑问暂搁,二人相隔遥遥点了头。 过了西华门,崔妩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去向,看见他去的是紫宸殿的方向,稍稍安心。 景福殿水榭的宴席未开,赵琰也不在主桌上,他还在庆寿殿里优哉游哉地吃果子。 日头正中,崔妩在宫人引路下走上庆寿殿的石阶。 赵琰看她腰上悬挂的还是一枚旧玉佩,有点不高兴。 “你来了,听说漆云寨的人又出现了,你没事吧?” 那日赵琰到晚上才听到消息,可惜宫门下钥了,不然他一定骑快马领人把那群无法无天的家伙捉住。 崔妩行礼:“托六大王的福,臣妇无事,只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不幸……” “好了好了,人各有命,走吧,今日有好戏看。”赵琰早就等不及了。 崔妩让开一步:“六大王选陪读,臣妇可不好出现在宴上。” 她本就不想来,自己接这个请柬名不正言不顺,那些能选上陪读的都是未曾婚娶的年轻男子,自己怎么可能混迹在一堆年轻男子之中,还是跟赵琰一同出现。 但赵琰却说请她看一场好戏,一定要她来,荣贵妃也只说无须担心,届时就当是陪自己走走,到了那边停下看一眼,崔妩这才不得不来。 “二娘子说得不错,你再小也该懂男女大防,何况二娘子已经嫁人了,更需避嫌,走吧,随本宫到处逛逛,时候不早了,快些过去,别让那些郎君久候。” 荣贵妃步出庆寿殿,搭上崔妩的手:“咱们先到别处走走,上回你只来庆寿殿,一定没去后苑看过,那儿比金明池还要凉快,旁边就是春斓馆,晚汐郡君生了个极漂亮的公主,如今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 面对荣贵妃的亲近,崔妩在察觉到了点什么之后,比先前进宫更不自然。 原本以为自己攀上了六大王,以后能狐假虎威,没想到是她想浅了,现在自己只恨不得甩开这母子俩。 见母亲和崔妩自顾自走远,赵琰不满道:“你们别耽搁太久啊!记得请爹爹过来,莫误了我的事——” “你呀,还敢指派我做事,放心吧,你爹爹今日无事,不过你最好是没碰到有人拿朝政烦他。” 赵琰嘟囔:“反正蹴鞠结束还不来,我就派人去请了……” 小黄门躬身进了水榭,说道:“六大王来了。” 众人抖擞了精神,不 似先前散漫谈笑,行礼之后各自端坐在了席间。 赵琰终于在席上露面,未料他开口第一句就是:“这天还早呢,不必着急,咱们先来一场蹴鞠吧。” 他特意选了这座无人的宫室,不仅是因为临湖风雅,也是因为一墙之隔就是蹴鞠园子。 时人尚蹴鞠,季梁城男女老少多擅长此道,就是这些世家公子们,也都会踢上几脚。 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呼啦啦地跟着去了蹴鞠园, “六大王想让谁上场?”有人摩拳擦掌。 赵琰摇头:“本王已经有人选了,你们今天要有兴趣,下注就成。” 出来的几个都不是与宴的年轻郎君,但也是熟面孔,皆是京中有名的浪荡子,他们平日吃喝玩乐在行,蹴鞠也不在话下。 有人问:“六大王,另一队呢?” 赵琰拍拍手,一队飒爽的红装娘子走了出来,窄袖长靴,发髻干净利落。 竟是一队蹴鞠娘子。 在场郎君皆迟疑,问:“这是另一队?” 赵琰点头:“不错。” “让男子和女子蹴鞠?” “这胜负哪里还有悬念?” 女子再厉害,怎么也不可能和男子相提并论啊。 有和赵琰亲近的衙内说道:“不如将男子匀开,两队各半吧?” 赵琰摆摆手,“就这样,不管是赢是输,本王都有赏。” 这儿他最大,皇子既然发话了,别人也不再说什么。 男子一队是勾栏瓦肆里的豪杰,蹴鞠的本事大多有目共睹,而女子这一队就不知从哪儿来的,京中也有女子蹴鞠为艺,大概是从民间卖艺的娘子里选就出来的。 第111章 可还是有人忍不住嘀咕:“六大王不会觉得女子能胜过男子吧,若是寻常的还好,这里边谁不是蹴鞠好手,跟女子比赛,赢了也丢人啊。” “就是啊!” “可若是输给女子,就太给我们男子丢面儿了吧。” “动动你的脑子,怎么可能输。” 赵琰充耳不闻:“既然没人觉得不对,那就开始吧。” 赛场上敲起了锣鼓。 如此悬殊的比赛,只有一人未离席观看,明府的家仆擦着汗,小声劝道:“公子,且再忍将一阵,出了宫咱们立刻去。” 明锦言忍不了:“我不舒服,给六大王告罪,我要回去了。” “不成,不成!”家仆按住他。 家主早吩咐了不给公子用那玩意儿,今日非得要他待在宫里等宴散不可。 看蹴鞠比赛的人都没发现这边的小动静,随着比赛的进行,众人慢慢发现了不对。 第046章飞仙 不管是看台上的郎君,还是蹴鞠场中的男子,渐渐都变了神色。 他们本以为要赢过女子轻轻松松,但短短一炷香的时辰,竟然输给了女子队三个球,男子一方还是颗粒无收。 在场男子的脸面都有些挂不住,唯有赵琰面不改色,只是问道:“何意会输成这样?” “不会是假踢吧……” 赵琰回头看向说“假踢”那个人,“你下去换上来一个?” 那人连连摆手:“我不会,我不会。” 有眼力过人的,仔细观察起男子队来,说道:“估计是飞仙散吃多了,气力不济。” 另一个也附和:“确实,跑起来不快,没一会儿就在那儿喘,不济事啊……” 这也不奇怪,这群人流连花街柳巷,这阵子又沉溺飞仙散,身子早被掏空得七七八八,平日不觉得如何,实则一跑起来,要不了多久力气就跟不上。 而且看那些官人的神情,他们也觉得很丢面子,不像是假的。 赵琰问:“飞仙散是何物?” 有懂行的相视而笑,说道:“这场下不乏流连花街柳巷的风流人物,如今谁不用飞仙散助兴。” “说不得说不得,六大王年岁还小,将来有的是时候去明白。” 赵琰也不追问,飞仙散是什么东西,他早听崔妩说过了,心里门清。 有人慢慢说出一句:“不过不得不说,这飞仙散用多了,确实让人……没什么气力。” “是啊……” 观赛的人群莫名荡开一股诡异的沉默。 可争气点,输给女人,就是观赛的男子脸也没处搁啊,每个男子都在心里喊。 荣贵妃领崔妩到景福殿时,水榭里的人都聚到隔墙的蹴鞠园子里去了。 景福殿是座空殿,若无宴会,平日这边少有人来,今日为了选陪读设了小宴会,里外都有宫人侍候着。 只不过这会儿空空荡荡的。 “六大王呢?” 小黄门擦汗:“六大王带着一群小郎君蹴鞠去了。” “给他选陪读,他竟这样胡闹。”荣贵妃无奈说了一句,拉着崔妩进殿坐着,“走这一路你也累了吧,咱们进去坐着等。” 崔妩恢复了给人当息妇的柔顺:“臣妇不累。” 崔珌过来的时候,只看到尚算完好的筵席,却不见赴宴之人,让他以为自己来错了日子。 小黄门见他露面,将他往景福殿引:“是崔官人吧,娘娘请您进殿相见。” “草民见过贵妃。”崔珌隔着屏风行礼。 荣贵妃点头:“崔状元不必多礼。” 崔珌还未授官,宫中人都称他为状元。 听着熟悉的声音,崔妩绕过屏风,“阿兄,你怎么过来了?” 他不是往紫宸殿去吗,崔妩还以为是官家宣他说话,没想到是荣贵妃要见他。 她还在怀疑什么? 崔珌确实在紫宸殿见了官家,彼时谢宥也在,手中拿着一根少见的黑色手杖,二人说的是漆云寨的事。 这个天下第一大寨,说起来和他们崔家也有些渊源。 当年杭州乱匪横行,官府调派衙兵不及,让杭州百姓苦不堪言,令人没想到的是,比朝廷兵马先到的竟然是漆云寨。 他们将匪乱平了,匪首方镇山还扬言杭州是他们的地盘,将乱匪收编入寨,席卷杭州几十家据闻是为富不仁富户,走的时候沿途的百姓还分了一杯羹。 朝廷曾经想过将这伙匪类收编为兵,但方镇山宁愿踞山为匪,也不肯做什么都指挥使,领皇家俸禄。 这么些年来,这伙人还是土匪,手却已经伸到京城来了。 官家早想将其除之而后快,这阵儿正和谢宥商量如何引出匪首,旁边一班老臣也在,谢宥年轻出众的一张脸在其中格外显眼。 只是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崔珌已无从得知。 他还只是个白身,进宫是因为六大王的请柬,回了几句话,就出紫宸殿,来这边赴宴。 见崔妩和荣贵妃待在一起,崔珌也不惊讶,解释道:“六大王选陪读,也给我发了帖子。” 第112章 他向屏风内的人一揖:“娘娘召见草民,可是阿妩在宫中失了规矩?” 虽碍于轮椅不便行全礼,状元郎的姿态依旧风雅无双。 “这倒不曾,二娘子性子稳重,崔状元不必担忧,只是知道你正好在宫中,想跟你们兄妹一道说说话,二娘子,回来坐吧。” 荣贵妃招手,崔妩不情不愿坐回去。 三人之间隔着屏风,崔珌只看得见迷蒙人影,那头的两人挨得很近。 崔珌察觉出一丝怪异,贵妃和阿妩未免太过亲近了…… 荣贵妃开口打断他的思绪:“崔状元,本宫有些话想问你,还请你如实回答。” “娘娘请讲。” 她开门见山:“崔妩可是你崔家亲生的女儿?” 崔珌抬头,视线似乎想穿过屏风,看清荣贵妃和崔妩各自的神情。 他没见过荣贵妃,不明白荣贵妃为何会关心崔妩是不是崔家的女儿? 但见荣贵妃对崔妩如此亲近礼遇,大概不是要开罪于她。 那还有什么原因,难道是为谢宥问的? 崔珌思定, 大胆撒谎:“阿妩是草民嫡亲的妹妹。” 荣贵妃紧追着问:“可我瞧着崔二娘子和崔家人……一点都不像。” 被示意不能开口,崔妩压低了眉头,昭示着她极端不耐烦。 崔珌道:“一家人也是会有不像的。” “崔珌,你还敢和本宫撒谎?”荣贵妃多年凌驾后宫,早养出了上位者的威势,“你妹妹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本宫了。” 可惜崔珌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崔妩一定没有,不然荣贵妃也不会追着他问,不过是一点小伎俩。 他拱手道:“草民不知阿妩说了什么,但她确实是我亲妹妹,贵妃娘娘若要责怪,还请先从降罪于鄙下。” 说着,崔珌自轮椅上站起来,屈膝跪下。 面对他的抵抗,荣贵妃却不生气。 崔珌这样护着崔妩,可见状元郎风骨如此,更见这些年崔妩在崔家定是受爱护的。 “她无罪,只是若你再撒谎,就是大罪,本宫再问你一遍,崔妩是你嫡亲的妹妹,还是捡来的?” 崔珌顶着压力,面不改色:“阿妩是我嫡亲的妹妹。” 二人你来我往说着话,崔妩眼睛呆愣愣地,盯着屏风上绣得活灵活现的一只蚱蜢。 荣贵妃三言两语,企图拼凑出她的身世,让崔妩无比膈应。 若她不是贵妃,这不是宫里,崔妩早就将屏风踹翻,甩脸子走人了事。 荣贵妃继续追问:“她可没有入你崔氏家谱,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珌垂下眼帘。 撒一个谎要无数个谎来源,他自知就算找到托词,圆了崔妩没入家谱的缘由,荣贵妃真想知道真相,一定会查到底,甚至追问到崔父崔母身上。 到时候证词也对不上,他很难保住妹妹的身世。 在崔珌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时,崔妩终于开口:“哥哥不用替我遮掩,娘娘,臣妇确实是崔家捡来的孩子,不是亲生的。” 她真是孤儿! 荣贵妃十分激动,但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是从信州流浪到杭州的?” 屏风外的崔珌听不到这一句。 崔妩摇头:“不是。” 荣贵妃板起脸:“二娘子,到崔家时你已经记事,却多番隐瞒推脱,究竟是为什么?” “当初,臣妇只是不想到处宣扬自己是个孤儿,况且身世本就配不上官人,再说这个,如何在谢家立足?” 荣贵妃暂且接受了她的说法,“那你说,你到底是从何处流浪到杭州的?” 她抓紧崔妩的手腕,“我也会问你哥哥,若你二人答案不一样,你就是存心欺瞒本宫!” 崔妩一言不发。 荣贵妃看着她的眼睛。 难道她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吗,为何如此的抗拒? 若是她认下,自己这个贵妃就能庇护住她,这么好的事,她为什么不愿意? “崔珌,你这妹妹是在何处捡的?”她转而问屏风外的人。 “这……草民是在慈幼局遇到她,当时家中妹妹刚刚夭折,家中父母思女心切,草民才将她带回了崔家……”崔珌还在含糊其辞。 崔妩久久不说话,让他不知该如何帮她。 “哥哥,算了……” 荣贵妃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还是会派人去查,那时崔妩并未隐瞒自己是信州流浪过去的,她一口信州方言也藏不住,想查这一点也不难。 “娘娘,我确实是信州来的……” 荣贵妃站了起来,“二娘子,你既不是崔家的女儿,又是信州出来的,那你!你会不会是……” 她紧紧抓住崔妩的手,声音只有崔妩听得到,激动得瞳孔有几分颤动。 崔妩绷紧了脖子,她直视荣贵妃的眼睛,“但我跟娘娘……绝没有关系,我有阿娘的,贵妃娘娘,我一定不是您要寻的人。” 荣贵妃怔住,看着她笃定的眼睛,嘴张了又合。 第113章 “你是不是恨我?”她想这样问。 可未问出口,就有人进了景福殿:“爱妃。” 崔妩立刻站了起来,似要向走来的官家行礼,但更像要逃离荣贵妃身边。 荣贵妃背对着皇帝理好情绪,从屏风后走出来,面容温柔:“官家怎么来了?” 在看到荣贵妃面容的刹那,崔珌立刻把方才的事都想通了,他猛地看向崔妩,那张肖似的脸,实在是令人不在意都不行。 怪不得贵妃这么关心她的身世…… □□贵妃是二十年前才入宫,何时会有一个女儿流落民间? 天子已至,所有念头暂且搁置,众人齐齐行礼。 官家问:“水榭里光摆着宴席,看不到人,你们在这儿说什么话呢?” 看到崔珌在这儿,他有些奇怪。 荣贵妃道:“崔珌博学多才,又是崔二娘子的兄长,妾想请崔状元做琰儿的老师,便问一问清楚他家学渊源。” “怎么想到让崔珌给琰儿做老师?”官家看了一眼崔妩。 崔妩忙低下头,狗皇帝不会是疑心自己给荣贵妃扇风,给崔珌讨要官职吧? 荣贵妃也看出来了,忙解围:“崔二娘子并不知道妾的打算,她方才一听颇感不安,兄妹二人都推说崔状元年岁资历尚浅,但妾就是嫌大儒所授晦涩深奥,和琰儿也说不上话,才想到崔状元的。” 也只有她敢说嫌弃大儒这样的话。 官家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只是崔珌确实资历尚浅,还需历练……” “草民已得官家优容,不致仕途断绝,怎敢得寸进尺忝留京城……”崔珌正说着推辞之语,就被外头的动静打断了。 “唉!这也太不像话了!” “就是啊,怎么踢的!” 隔墙的蹴鞠比赛看得人揪心,栏杆边汇聚了不少人,接连爆发出叫好声、嘘声,动静自然也不会小。 官家在景福殿里都听见了,问身旁的全兆和:“琰儿不是在选陪读吗,这又是什么动静?” 全兆和小跑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六大王凑了两队人在蹴鞠呢。” 荣贵妃立刻站起来:“琰儿又在胡闹什么?” “走,过去看看吧。” “官家万不要跟他一个小孩置气……” 见官家将崔珌的事搁到一边,荣贵妃也不着急,陪着他就往热闹处去,甚至朝后边招手,示意兄妹二人也一起过去。 官家到时,蹴鞠比赛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 男子蹴鞠队几乎惨败。 那些红衣的女郎们身子飘逸轻巧,配合默契,踢完一场之后轻轻擦着额头的汗,英姿飒爽,反观男子们,气喘吁吁,唇色和面色一个白一个黑,莫说抢球了,追着跑到比赛结束都费劲儿。 看完一场蹴鞠下来,围观的郎君们心思各异,有眉头紧锁的,有生气他们给男人丢脸的,有忧心忡忡的…… “再来一局?”赵琰见官家没来,正准备指点山河,就被他老子从背后拍了一巴掌。 “官家!是官家!” 围在一起的人哗地散开行礼,蹴鞠场中的人也赶紧跪下。 刚准备暴怒的赵琰如同老鼠遇着猫,乖巧地喊了一声:的“爹爹。” 官家摆摆手:“都起来吧,你们接着看。”他也不是个扫兴的人。 “爹爹,已经踢完了。”赵琰摇摇头,说不清失望还是什么:“一样的人数,都是会蹴鞠的,男子这一队输了五个球,最后跑都跑不动了,惨败啊。” “男子输给了女子?”荣贵妃诧异,抬头和官家对视了一眼,“怎么男子反倒输了?” “听说他们都是飞仙散吃多了,娘娘,飞仙散是什么?” 荣贵妃还未开口,官家先沉下脸:“这不是你该问的!” “儿子知道了,不过没想到这些个高头大马的男子竟然输给了一班女子,真是不知该觉得丢脸,还是 引为奇事得好。”赵琰转着手指嘟囔。 荣贵妃轻斥:“给你选陪读,你在这儿找人蹴鞠,不像话!还不快给你爹爹认不是,滚回去。” 赵琰还顶嘴:“儿子找陪读,自然要文武双全,投我所好,不然怎与我投缘?” 官家听到“飞仙散”三字,心情不佳,并未说话,荣贵妃只能自己解围:“罢了,闹完这一程,要正经问些学识才好。” 赵琰这才乖巧认错。 官家道:“回去吧,朕也想看看各家的郎君们学识如何,琰儿,你自己也须做一首诗上来,就……以此蹴鞠为题。” “知道了——”赵琰垂头丧气回到水榭中。 主座被帝妃二人占据,并竖起了一道六扇明黄屏风。 “看,还是有性子沉稳,不随大流的。”官家看到了水榭上唯一一个安坐在那的身影,“那是谁家的公子?” 全兆和回道:“那似乎是明御史家的公子。” 明锦言浑然不知官家注意到了他,他仍旧恍惚着,浑身跟蚂蚁在咬,他疯狂咬着手指,腿在桌下抖着,坐立难安,连官家和贵妃来了他都没注意,还是家仆架着他行礼。 第114章 众人回到水榭,齐身给官家行礼。 “啪——” 一声细微的响动,明锦言身旁不知何人掉了一包东西。 他脑袋低下,一下就看过去,那熟悉的纸包一下将他的视线吸住。 是、是……飞仙散! 明锦言脑子里只剩了三个字。 神志彻底走失,为了那包药,他像条狗一样爬了过去,手颤抖着解不开,干脆纸包被撕碎,药粉立刻洒了一地。 是飞仙散!真的是飞仙散! 他被折磨了半日,为的就是这个! 前面站着的人被他冲过来的力道撞了一下,又撞到前面的人,一连串的惊呼声,将所有人的视线聚集了过来。 连官家和贵妃也听到了动静。 明锦言周围的人立刻退开,空出来了一块地,他一个人跪在中间更加显眼。 可跪地的人一点没在乎别人异样的目光,仍旧趴在地上。 “飞仙散!是飞仙散!” 有人认出了明锦言在吃的东西。 第047章消受 明锦言眼里没有任何人,得到飞仙散的他如蒙甘霖,俯身在地板上嗅了又嗅,家仆想拉他也不敢,心里直呼“完了完了!” 又是飞仙散! 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异样,也渐渐回过味儿来,而脸色最难看的,是明黄帘帐与屏风之内的皇帝。 看着癫狂无状的明锦言,再想到自己那一日批劄子用过的“飞仙散”,官家的怒气冲上了头。 若有一日他也对飞仙散上瘾到这个地步,为了这一口药理智尽丧,一国之君疯疯癫癫出现在人前,那当真—— 奇耻大辱! 到那时,天家尊严尽丧,私库里挣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 见识了飞仙散真正的威力,皇帝不能不怀疑魏国公的居心。 他难道不知道飞仙散会害人到如此地步?就这还敢进献给皇帝用,来日不能自拔,岂不是要受他魏国公控制! 那时谁才是皇帝! “砰——” 被触逆鳞的皇帝一拳砸在了桌上。 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精神一凛,全都颤颤巍巍地面朝皇帝跪下,连荣贵妃也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明昉之子明锦言御前失仪,杖责四十,让他爹进宫把他领回去!明昉教子无方,贬谪东洲!” 所有人都听出了天子的雷霆震怒,头压得更低。 大祸临头的明锦言还自顾自趴在地上,浑然不知自己前程和人生尽毁,被侍卫拖起时,他还在和侍卫角力,要爬回去再吸,鼻涕眼泪,看得人无不皱眉。 神智尽失,丑态毕现,人人都见到了这飞仙散的可怕,在八月天里打了个寒噤。 等官家拂袖走了,大家才敢喘气,慢慢地站起身来,他们左看右看。 有人叹了一声:“明公子原本也是一位文采出众的好儿郎,怎会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可莫再说了!” 而赵琰只是回头,朝着屏风后扶着枫红起身的崔妩扬了扬眉毛。 这就是赵琰请她看的好戏啊。 好一个阳谋!但崔妩无心看什么好事,她只想出宫去。 赵琰见崔妩无动于衷,皱起了眉,难道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吗? 重新坐回主座的位置,赵琰沉声道:“只是一点小意外,各位请继续作诗吧。” 他也是真的要选两个陪读。 戏也看完了,崔妩一刻也不愿多留,扶着枫红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黄门过来传话:“凤阳郡君身感不适,跟六大王告罪,要离宫归家去了。” 赵琰撑着椅臂抬高身子,人已经走出了视线之外。 他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崔妩似乎有点……讨厌自己。 赵琰想和她亲近,但总亲近不起来,是因为她已经嫁人,不便跟他往来,还是皇城之中规矩到底太多,不似乡野自在无拘? 若是能早一点认识她,是不是她就愿意跟自己玩了呢。 办成一件事的喜悦被冲散了,赵琰环顾着低头作诗的人,怔怔发起了呆。 不远处,崔珌抓住了赵琰和崔妩挤眉弄眼的经过,心中有了思量。 他原本并不想这么快挑破此事,只想等来日自己有了足够的能力,再将崔妩从谢家接回来。 眼前不管崔妩和荣贵妃有没有关系,她都得了贵妃和六大王的偏爱,谢宥也是正人君子,就算和离,阿妩大抵也不会遭遇为难。 何况看到妹妹与她夫君感情日益深厚,崔珌担心徐度香还有崔妩难孕之事已不足以破坏他们。 他或许不该再等了。 快步回到紫宸殿,官家气得兜头走了两圈,下令道:“去把魏国公提进宫里来!” 荣贵妃跟了过来,顺着皇帝的背:“官家千万不要为一个逆臣气坏了身子。” 官家握住她的手,他知道今日的一切,怕是爱妃和琰儿刻意想让他看到的。 虽然他不喜欢被人设计,但爱妃和爱子的迂回劝谏让他稍感安慰,也亲眼认清飞仙散的危害,此举无异救国。 “爱妃,我已知你的良苦用心。” 宫中哪位宫妃娘子没有娘家倚仗,只有荣儿是他从信州带回来的,她和琰儿母子唯有自己可以倚仗,是最盼着他好的。 第115章 在官家心里,他们三个才是真心相守的一家人。 荣贵妃眼角泛泪:“官家安好,于妾于国都是幸事,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妾和琰儿还能依靠谁啊。” “有人想动摇国本,朕绝不会恕!”皇帝压抑着愤怒。 赵琨进殿时,刚好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 又见帝妃相伴,宛如夫妻,但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够多了,心中早已不生波澜,只是不免想到他自请避去佛堂,没多久就凄凉去世的阿娘。 他明明是皇后之子,当朝太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占据母亲的尊荣,连为母亲说一句公道话都不能。 赵琨藏下心思,朝官家行礼:“儿子拜见爹爹,爹爹今日可安好。” “安好?哼!”官家正是盛怒,“你来做什么?” 赵琨隐下惊疑,赶紧说明来意:“医正今日到东宫请脉,太子妃已怀身孕,一月有余。” 官家怒容未褪,听到这好消息,一时怒喜交加,绷紧了脸。 连这样的事,都未能让爹爹浮现笑颜,赵琨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太子就是不得看重。 纵然有后,他也只是一个摆设,不能激起爹爹一丝欣喜,将来,只怕要给荣妃母子让路了。 “你和你的息妇都是让我省心的,”官家憋了许久 ,终于说出这句话,“嘱咐太子妃安心养胎,全兆和去拟旨,太子妃母家晋爵一等。” 听到这一句,赵琨才算稍稍宽心。 他看向荣贵妃,笑着问道:“娘娘,不知是什么事惹爹爹发这么大的火?” “没事,官家不是在气你,好孩子,太子妃正要人陪,这几个月仔细些吃喝,旁的事不用在意,回去吧。” 赵琨点头应是。 转身时,他唇角还勾着,眼底的笑尽散去。 旁的人能让他不用在意旁事,多留时间陪伴太子妃,荣贵妃却着实不该。 赵琰再过两年就能参政,届时更难对付,虽爹爹还没有易储的苗头,但自己若再不抓点紧,如何能在朝中,好在来日对抗爹爹要废太子。 储君之路锦程万里,却也瞬息万变。 未坐上皇位之前,反而如同一柄利剑,日日悬在他脑袋上。 赵琨退出紫宸殿时,皇城司使快步走来,二人擦肩而过。 皇城司使同官家跪下请罪:“魏国公在其书房之中自焚,未能将其捉拿!” 敢畏罪自戕,皇帝冷笑一声,以为自己死了就没事了? “将魏国公府所有人捉拿,上下彻查清楚,男的处斩,女的流配三千里。传朕旨,靖国上下禁绝飞仙散,不管它换几个名字,凡有买卖服用者,一律捉拿,革职彻查!” “是!” 还未走出殿门的赵琨听到了这一句,站定了一步,才继续往前走。 他问身旁的小黄门:“发生了什么事?” 小黄门赶紧去打听,没一会儿就回来说了景福殿的事。 损了魏国公这一大助益,赵琨叹了一口气。 想借漆云寨杀了赵琰没办到,借飞仙散挣银子的生意眼见就没了,那药在没让爹爹上瘾之前就暴露了危害。 原本他还以为这是解救他困局的良药,没料到中道崩殂,令人扼腕。 始终,还是那对母子控制着爹爹。 处处不顺,难道真是天不让他登上帝位吗? 到底是哪儿出了差池呢? 所幸赵琨还未彻底插手飞仙散的生意,一开始魏国公是打着为皇帝私库挣银子的说法行事,是以抄没了魏国公府的事,皇帝还帮着隐瞒下部分账目,如何都不会牵连到东宫。 他还要重新筹谋。 不久之后,禁绝飞仙散的稽查也在季梁城如火如荼地展开。 在离宫之前,小黄门来颁了旨。 崔珌不必去万年县做什么县令,破例成了直图阁学士,也是六大王的老师。 一路上崔妩本以为崔珌会问些什么,但他没有,就连崔妩谢他冒死回护自己,崔珌也只是简单一句:“阿妩,无论如何都是我的妹妹,我护着你,是没有条件的。” 这一句话瞬间触动了她。 虽然对崔珌旧日心思不齿,但他为自己冒的风险,崔妩是看在眼里的。 没有条件的关心,是崔妩始终不能对崔家人狠心的原因。 “阿兄这些年的关怀爱护,我感念在心,也祝阿兄前程似锦,景福殿的事……只是一场误会,阿兄不要放在心上。” “好。” 谢宥没有去景福殿,照旧在宫门等娘子,这一回陪崔妩出来的不是赵琰,而是崔珌。 崔家一别,谢宥和崔珌又遇上了。 二人只是简单寒暄,谢宥就带娘子上了马车。 崔妩上马车前不安地回望崔珌。 他笑着朝他招手,一如十年前。 崔珌看着马车远去,笑意才淡下。 马车拖着夕阳残晖往谢府去,崔妩心头涌上疲倦,自发钻到夫君的膝上枕着,静静发呆。 谢宥揉着她满是愁容的脸:“为何每回从宫中出来,你总是不高兴?” 因为有让她不高兴的人。 崔妩实在不想再进宫,不想再见荣贵妃,一点也不想。 第116章 就算攀上贵妃能让她得到许多好处,在季梁城横着走,但她崔妩也不是什么窝囊钱都挣的。 反正崔信娘已经死了,不如其他的事暂且搁置下来,跟阿宥去江南躲着好了。 念头虽起,她还在犹豫之中,便只答:“没事,就是看了一场戏。” 崔妩不能以真正的内情相告,只将男女蹴鞠还有明家公子着魔飞仙散一事道来。 谢宥并不意外,点头赞许道:“六大王这事做得不错,官家能早早知道飞仙散的害处,便不至于被人动摇了国本。” “嗯……” 她一点闲谈的兴致都没有,只想瘫着,谢宥察觉到她想安静一会儿,就没再说话。 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崔妩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皇宫到谢府的路不用看也熟悉得很,差不多要到家了,崔妩仍不愿睁开眼睛:“官人,待会儿你抱我回藻园好不好?” 谢宥俯身去握她的脚腕,她赶紧藏起来。 “我没事,就是不想走路……” 她既没有伤着腿,怎么能闹着要抱回去呢。 谢宥拒绝了她:“阿妩,你是谢家的娘子,官家又封了诰命,在外万事要做表率,在外绝不可做……恃宠生骄的事,损了名声。” 这句是真话,但也不好听。 “知道了,官人先下去吧,妾再休息一会儿。”她将脑袋挪开,仍旧闭着眼。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谢宥真的下了马车。 崔妩对他的离去无动于衷,她确实累了,一点不想动。 过了一会儿,有登上马车的动静,崔妩以为是妙青或者枫红,结果身子突然抬高,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扭头看去,不是谢宥还有谁。 谢宥沉着脸,避开娘子探究的眼神,说道:“咱们从后门走,不要经过正院,应当不会有人看见。” 只是这样马车还得绕上半圈放回前院去。 崔妩并没有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她是真的心累,但还是大发慈悲道:“若是被人撞见,我就说自己的脚扭了。” 周围的人已经被谢宥打发走了。 这个时辰各个院子都在准备用晚饭,奴仆在厨房和院子之间穿梭,后园长廊寂静无人,即使这样,谢宥还是谨慎得很,只挑无人的小路走。 崔妩无意识地拧着谢宥肩上的盘扣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当初我连崔家的女儿都不是,只是一个……农户的女儿,同你一起掉进了水里,你会不会娶我?”她又在问。 谢宥没有开口,不知道是在思索,还是单纯不想答话。 他不明白,阿妩为何喜欢拿这些假设来试探他,但同样的话他从前已经说过一次,她心里该有数。 反复追问,不就是对他承诺的不信任吗。 她难道不觉得这样问会伤他的心? 她当然不觉得,反正不愿意跟他去江南,大抵根本不在乎他。 身为天之骄子的谢宥也不肯服输,抓住几乎难得的机会,就想要她急一急。 不错,谢宥其实是憋着气的,但他不肯承认。 可是见官人不答,崔妩也没有再问。 崔妩知道这家伙是为什么。 自她拒绝和他离京之后,二人相处与旧日无异,只是氛围总是莫名沉闷下来。 谢宥低头看她,本以为会追问的人没有追问,他还能再说什么。 此刻随着他的走动,阿妩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停泊在岸边的小船。 谢宥突然不走了,直接在廊庑的栏杆上坐下,崔妩坐在了他腿上。 “怎么不……”一个措手不及的吻,堵住了崔妩要说的话, 她的脸被修长干燥的手捧住,谢宥的唇柔软微凉,在慢慢含啜着她的唇瓣里升温,鼻翼间洋溢的都是熟悉的气息,千回百转,不外如是。 这次反倒是崔妩边亲,边用余光看周遭有没有人。 阿宥这是怎么回事,不是他最在乎体统脸面的吗? 可谢宥也是最疲于应付冷战的人。 他只盼一个亲吻,能消解掉此刻与她之间进退不得的僵局。 唇瓣稍离,僵冷的氛围回暖,彼此眼中流转着笃定的感情。 寂静庭院,晚霞收起最后一片羽裳,翠竹淡成墨色,长长廊芜一路旷静,只有栏杆上两团凑近的影子 ,小动物似窃窃私语,安宁美好。 谢宥想,他的娘子不肯离开季梁,一定不是因为什么别的男人。 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在想什么?”崔妩觉得他的眼睛很深,很黑,好像藏着很多事。 谢宥摇头,反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真能惹人生气。”崔妩捧着他的脸,喃喃说完,又亲上了他。 可谁让他这么好看,崔妩偶尔愿意装一下糊涂。 只要是她亲过来,谢宥都会很自觉地闭眼,凑高下巴去回应着,吻声顿时羞人,又丝丝缕缕,缝补着两人渐远的距离,连衣袖也搅在了一起。 “是我不好,”谢宥被吻得呼吸渐深,眼眸潋滟,“娶了个任性的娘子……” 小夫妻暂且休了战,崔妩戳戳他心口:“我就任性,你受着吧。” “好,为夫全都消受得起。” 谢宥打算回去念一念《北斗经》,劝自己不要患得患失,把娘子抓得那么紧。 第117章 天天这样闹脾气,实在失了稳重。 重新又将崔妩抱起来,他脚步比先前都轻快了几分。 正好经过二房的院子,隔墙都能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凄厉得怕人。 谢宥皱起眉:“筱哥儿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小孩子天天哭也不奇怪,不过这听这嗓子……都哭哑了,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二嫂又逼着要给他开蒙呢。” 崔妩还算有点良心,稚子无辜,将这事儿说出来,早点把小孩子一条命救下。 没两岁的孩子,走路都费劲儿,开什么蒙啊,谢宥拍拍她:“你先下来,咱们进去看一眼。” 崔妩还更抱得紧了一点:“我们哪管得到二房的事,讨不着好还会让二嫂奚落一顿,该让舅姑派人去劝,二嫂才愿意听。” “你说得有道理。”谢宥抱着娘子继续走。 结果一个拐角就遇到了人。 第048章佳节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下人们还未点灯。 一个小丫鬟正在摘花儿戴,突然见着两位主子,一个站着一个被抱着,她呆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还没等谢宥开口,小丫鬟赶紧行礼,问道:“娘子这是受伤了吗,要不要奴婢去请郎中?” 怪谢宥平日作风太过光风霁月,没人能想到他抱着娘子回来,就只是因为娘子不想走路而已。 说好的她开口解释,崔妩只埋脸在他颈窝一个劲儿地笑。 谢宥无处可躲,沉着一张脸:“只是扭了一下脚,小伤,不用请郎中。” 这面色倒是把小丫鬟吓了一跳,郎君真是着紧娘子,只是扭了脚,他就着急成这样! 她赶紧唯唯诺诺地应:“奴婢知道了。” 越过小丫鬟,谢宥赶紧扬长而去,崔妩回头看小丫头挤眉弄眼,还冲她晃了晃压根没事的脚。 谢宥压住,走得更快,“阿妩,不要再闹了!” “你都吓到别人了,”崔妩在他耳边抱怨,“假正经、老学究、食古不化……” 嘴里不客气,手却揉着他的耳朵,额头还顶着跟他角力,害他路都走歪了。 谢宥气得咬她:“你再这样——” “怎样?怎样?”崔妩还撩拨他,指尖挑了他的下巴,“官人要把我怎么样,打我不成。” 两人打破冷战,又跑向另一个极端,跟小孩子似的打闹斗嘴。 他真打了一下,“啪”的一声,带着回弹的软乎,手感上佳。 崔妩捂住,震惊地张着嘴。 谢宥仍不客气地揉按,语气阴森:“阿妩一点不知道我在迁就你,现在到明日上值不过四五个时辰,不如阿妩待会儿乖乖到榻上去,咱们睁着眼睛等天亮好不好?” 谢宥还是生气! 明明在乎他,却不肯随他离开,到底是为什么? 他算是彻底陷进去了,什么经书都没用。 崔妩跟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控制不住打颤,色厉内荏道:“下流!” “你果然怕这个。”他勾起唇角,罕见地挑衅起人来。 崔妩不服输:“是你说得吓人!” 谢宥把她往胸膛压:“说得吓人,做就不吓人,你想试试?” 他是真想知道,阿妩要是受得住,他们到底能做多久。 才不要的! 崔妩打定主意不再惹他,踢着脚要下来:“阿宥,前面就是藻园,我该下来了,让人看到不好。” 他这才又恢复假正经:“玩笑罢了,你怕是什么,既扭伤了脚就别乱动,为夫抱你进去。” 等回了藻园,落了地的崔妩捂住臀,一整晚都避着谢宥走,好像他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一样,让谢宥颇感好笑。 谢宥本想派人知会云氏二房的事,但想了想云氏未必会放在心上,于是改了话:“去存寿堂告诉父亲,二嫂在给筱哥儿开蒙,孩子哭得人仰马翻的,请他派人去劝一劝,别哭坏了侄儿。” 谢溥听了,反应倒是快,当晚就派人过去打听了,连给谢筱开蒙的大儒都请过去问话了。 存寿堂的下人恭敬地在院门口和高氏说话:“韩先生说筱哥儿还不到开蒙的年纪,娘子实在不用着急,大相公也吩咐了,等再过两年送到家塾开蒙也不晚,揠苗助长,反而不好。” 高氏憋着一口气,不知道大相公怎么管到后院这些小事上来了。 但家主发话,她不能不听从:“我知道了,往后不会再让筱儿读书,请大相公放心。” 闵氏来时正好看到存寿堂的管事出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高氏将事说了。 闵氏恍然大悟:“刚见到元瀚往存寿堂去,原来是为的这件事啊。” “你说什么?”高氏猛地看向她。 她被吓住,结结巴巴地说:“就是方才我在角门附近纳凉,见着元瀚匆匆忙忙就去了存寿堂,没多久韩先生也去了,过了一阵儿存寿堂的人就往内院来了,我怕发生什么事,才来二嫂这儿看看情况。” “是三房去存寿堂告状的?” 高氏神情逐渐狰狞,她拳头攥紧,这下不用闵氏提醒,高氏也臆测到了三房的“居心”。 “他们就是见不得我的儿子好!这就火烧火燎地插手了,看来是真急了。” 第118章 闵氏“好心”开解道:“没准……三郎君只是关心侄儿呢?” “这一定是崔妩的主意,她废了,就想拖累我儿子,生怕我的儿子成才……” 高氏一句都不再跟闵氏多说,转身就回了屋子,问道:“筱哥儿呢?” 下人齐齐摇头。 “快去找啊!” 开蒙了快半个月都不见一点进展,高氏现在焦躁如同一锅沸腾的滚水,不肯想自己的儿子天生蠢笨,就算别人说一岁多的小孩根本记不住事,她也听不进去。 “筱哥儿在桌子底下藏着,不肯出来。”婢女为难道。 高氏亲自挽了袖子去提出来:“躲什么!过来!” “哇!!!” 谢筱怕得要命,大哭不停。 “不许哭,继续念!天地玄黄!”她啪打着书面。 可小娃娃怕得一个劲儿躲,挣扎着要跑出去,一边哭一边喊:“你不是我阿娘!你不是我阿娘!哇——!” 高氏怕动静再惹来存寿堂的人,说道:“不用念了,把他的嘴堵住,我亲自跟他讲。” 被堵住嘴的谢筱小脸紧绷着,憋得通红。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藻园没有小孩的哭吵,一如既往的宁静。 谢宥去沐浴的时候,崔妩一个人擦拭着头发,枫红走了过来 “蕈子刚递来的消息,寨主要把季梁城的几处场子彻底交到您手上。” “什么?”她转过头。 多的枫红也不知道,只把一叠地契和名单交到她手上,还附了方镇山的一封信。 粗犷潦草的字迹上写着:除了蕈子就几个管事知道背后东家是老子,但有些死了,所以哪些人的可信老子不知道,你自己去收拢。 崔妩翻看完,多是赌坊,也有些正经营生,“烂摊子啊!”崔妩直呼上当。 “不过季梁寸土寸金,我要是接手了,可不会再还回去。”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陪谢宥离开,幸好未说,她还得留在季梁帮的方镇山处置烂摊子呢。 过——手上生意越来越大,她要烦心的事更多,早晚在阿宥那里瞒不住。 他知道了这些生意,就会查来源,这个人那么聪明,要扯出她真正的身份也不难…… 那时候,谢家不会容她,阿宥……大概也不会容她。 说不定会与她和离了。 那就……离了呗,男人而已。 挽回不了,她就把人杀了,心里一辈子念着他的就是。 毕竟谢宥要是续弦再娶,她会比较难堪。 这么安慰自己,崔妩定下心来。 偶然看到马车角落里的手杖又摆在了桌上,她拿到手里仔细摩挲。 方镇山派人把这手杖送给谢宥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如他说的,就是给女婿的礼物? 照他那个脑子,还真有可能…… 这个方镇山,就会给她惹事! 珠链微动,沐浴过的青年抱了过来,将清寒香气染到了她身上,崔妩已经放下手杖。 说好的经书不看了,谢宥觉得既然只剩一个月,他白日又要去度支司,这一个月尽陪着她也没什么。 崔妩后知后觉,问道:“你今日怎么不在衙门,反而进了宫?” “为了漆云寨的事。” 因为飞仙散的事,官家有了对漆云寨下手的决心,要彻底拔除这个在南地盘踞的痼疾,还一方政通人和,谢宥怀疑手杖和漆云寨有关,当然要呈给官家过目。 “所以这个手杖真的和漆云寨有关啊,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东西既然可能来自漆云寨,自然要给官家过目,但官家说让我留着,最好能引蛇出洞。” 崔妩试探着问:“那官人打算如何引那匪首出来,将其捉拿?” “我只是度支司使,这并非我的职责范围,这手杖来源尚存疑,用处更是不知,暂且只能放着,等来日漆云寨那位寨主再找上来吧。” 事实上,谢宥并不似表面那般无所谓。 漆云寨存在一日,就一日威胁着崔妩的安危。 他暗地里已经让肃云去查,可惜魏国公死得早了,飞仙散这条线还未布好就已被连根拔除的,不然还能顺藤摸瓜,有个方向。 “不过……” “不过?” “当年杭州匪乱,让漆云寨成了气候,这么一个大寨,吃喝供给必不可缺,江南必定有与他们有关的粮盐商行,我已经让记肃云立刻南下,用那块令牌在暗处试探,好抓到些蛛丝马迹。” 官家暗授他在巡盐之外,多打探些漆云寨的消息,好方便来日一举歼灭。 崔妩哑然。 她夫君并未能轻易蒙骗的人,很多事能在他面前瞒住,只是未引起他注意,或他并不想去关心。 若是露出一丝马脚惹他怀疑,一定会被揪出来的。 崔妩只能提醒方镇山别靠近谢宥,那块令牌丢失的消息也得尽快传达下去,绝不能让那些不知情的商贾暴露了。 方镇山和谢宥二人最好一辈子别见面。 “怎么了?” 崔妩转过来捧住他的脸:“我在想,找你的话说,江南不是很危险吗,你也别去了好不好?” 第119章 见她终于表露出一丝对自己的不舍,谢宥笑道:“不过是几个商铺罢了,没什么危险的,若你同去,届时我先将你安置在滁州,等荡清江宁再接你过去。” 这安排倒是不错,若漆云寨真是追杀她的,也猜不到她会在滁州。 要不是崔妩临危受命接手漆云寨在京的生意,她真想和谢宥走一趟,瞧瞧这个匪要怎么剿。 在谢宥的注视下,她走回内室,又从珠链里探出半张脸来:“阿宥,你要是有本事,咱们这一个月里弄个孩子出来,我在家中养胎,等你回来。” 本来期盼她知道没危险会愿意跟自己走,结果她问自己夫君有没有本事。 谢宥撑不住笑了一声,隔着珠链就抓住了崔妩的手。 一片珠链震荡飞起,映射出流光,落在她莹洁的面庞上。 将将到了三更时分,崔妩被抟弄得筋散骨软,淅沥不止,她轻出着气,疲倦的眼睛看向帐外。 谢宥的身躯仍旧蕴蓄着力量,在灯烛下轮廓更见跌宕漂亮,修长的手自水盆抬起,拧干一条帕子。 察觉到崔妩在看,他掀帘又回到她身边。 “够了……”崔妩诚心求饶。 “不成,还未让你瞧见我的本事。” 谢宥为她擦拭过,扶着阳货,就着润谷儿再入了妙室,二人俱是一声叹息,继而慢推轻引,往复不休。 最终,他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崔妩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 九月十二是靖朝的女儿节。 崔妩和谢宥是晚饭后悄悄出的门,只带了妙青和元瀚两人出来闲逛。 今夜谢宥不再穿着道袍,而是换了一件士子斓衫,恰似玉山照人,仍是清冷不可攀折之姿。 崔妩也是寻常人家打扮,白玉冠下堆着几朵绢花,浅石青上襦淡黄底的下裙绣着小白花,清丽脱俗,与未出阁的小姑娘无异。 她晃荡着郎君的手,走在前面。 谢宥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和她一道逛过夜市,马上就要分别,下次想再这样出来,非得两年之后了。 “我该早点带你出来。”他说道。 崔妩心情好时格外善解人意:“我知道你忙,再说我也不是小孩了,哪里还贪图这些玩乐呢。” 谢宥点头。 但亏欠仍是亏欠,往后他一定要弥补上。 这一日宣德门城楼那边会结彩棚,旁边是各家贵胄挂起的帐幕,城楼里不时会飞出剪就的金凤落在帐幕上,若谁家的帐幕接到了,便得了一个好意头。 二人执手看了一阵金凤落下,崔妩还看得踮起了脚,只可惜都没有一只金凤落到谢家的帐幕上。 崔妩只觉得可惜,所幸帐幕下的歌舞与乐声相和,华灯与宝炬齐明,也足以让她大饱眼福。 正逢佳节,处处人声鼎沸,氛围祥和热闹。 谢宥护紧了娘子,道:“走吧,你还想去哪玩儿?” “现下最热闹的该是相国寺那头吧?”崔妩嫁人之后,也未再逛过夜市,“咱们去北乔瓦子看傀儡戏好不好?” “好。” “崔娘子不是告病吗,怎么在这儿?” 崔妩回头,这催命的阎罗不是赵琰是谁。 “六大王,好巧,我正出来找郎中呢。”崔妩说罢,扯住谢宥的手臂,“快走快走……” “既然没病,走吧,”赵琰语气有些冷淡,“我阿娘请你上琼楼观景。” 遵循旧例,荣贵妃在琼楼上设宴请各官家娘子,这宴原本是在宫中明照殿里,但贵妃嫌宫中冷清,不如季梁城夜色繁华,有诸般盛景,才改到了琼楼来办。 为着飞仙散的事,官家对她的宠幸更上一层,破例恩准了她。 凡是收到请柬的年轻娘子,除了崔妩告病,都来了琼楼。 难得在宫外,虽然到处都有侍卫守着,但低头就能看到栏杆外季梁城的,就能看到车水马龙、亮如白昼,也算一种自由。 谢宥思及前两次入宫之后,阿妩郁郁寡欢之事,他低声问:“可是不愿去见荣贵妃,她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不想应付贵人,就想跟你在一块儿待着。”崔妩嘴甜道。 谢宥也不怕得罪赵琰,说道:“臣确实是陪娘子出来寻郎中的,六大王,少陪了。” 可赵琰还是寸步不让:“哪里的郎中有宫中医正好?走吧,琼楼上就有,没什么病治不好的。” 谢宥还想再说,却被崔妩抢先:“娘娘既如此厚爱,臣妇却之不恭。” 荣贵妃都追到这个地步了,崔妩无法再推脱,更不想让夫君为自己得罪贵妃。 琼楼上都是各家娘子,谢宥和赵琰不便登楼,谢宥道:“我在这儿等你。” 崔妩道:“我很快就下来,你不要乱跑呀。” 赵琰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一个女人凭什么对自己的夫君说这样的话。 而谢宥竟然也点头说好,看来这对夫妻都有点毛病。 等崔妩上了楼梯,他转头问赵琰:“臣想 知道,娘娘为何一再召见内子?” 赵琰张了张嘴,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单单只是因为两个人长得像,娘娘生了关心之意? 但娘娘追得也太紧了,府里找不见,还特意让他到街上去寻,而崔妩也怪得很,刻意躲着他们。 第120章 要知道,能和贵妃攀上关系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事,她为何甘心得罪也不愿意呢? 而且就算崔妩再能谋善断,她都已经嫁人,安于内宅,翻不出一点风浪,思来想去,她唯一能让贵妃指望上的,就是谢宥,和他身后的谢家。 赵琰不好回答,只能负手望着夜空假装深沉:“本王也想知道。” 看他神色不似作伪,谢宥只能暂且按下心中疑虑。 琼楼共有六层,一层比一层小,娘子们在五层的行宴,屏风和锤炼,丝竹乐声和说笑低语的声音不时传出来。 领着崔妩的小宫女却并未在第五层停留,而是再上一层,到了琼楼最顶上。 这儿的大小不过一间屋子,四面无遮无蔽,脚下就是整个季梁城的夜景,从皇宫到相国寺、东西塔院,灯烛高低错落,星星点点聚成河,宛如银河落入人间。 荣贵妃一人居中端坐高楼,面前朱漆大案上摆着一面鎏金镜,妆盒首饰堆在桌上,光华夺目,瞧着像是在梳妆。 “娘娘,司使夫人来了。”小宫女说完就退下去了 荣贵妃看过来,已是倾国倾城的相貌,今夜更是着意打扮,发如乌云堆雪,唇如点朱,穿着翟衣,头戴龙凤花钗冠,通身华贵无匹,一双眼睛仿若能洞悉人心,丝毫未让衣裳夺了风姿。 “二娘子是在避着本宫吗?”她问道。 崔妩低头请罪:“请娘娘恕罪,臣妇只是将要与夫君分离,有些不舍,想多点时间陪陪他罢了。” “没什么好怪罪的,只是……”荣贵妃拿起的一把乌木梳子,“今日是女儿节,本宫为你梳头可好?” 崔妩沉默,她当然知道女儿节有阿娘给女儿梳头的习俗,带着祈求容貌娟好,姻缘美满的寓意。 但眼前的人和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她推拒道:“可臣妇并不是娘娘的女儿,这真是折煞臣妇了。” “无碍,就当是替我没找回来的女儿,让本宫梳一梳好不好?” 第049章难圆 崔妩无话可说。 她跪在镜前,荣贵妃为她卸下白玉冠,摘去绢花,乌黑的头发如瀑布散落,鎏金铜镜里照着两张肖似的脸。 崔妩始终垂着眼睛,荣贵妃看得恍惚:“你真像本宫的小融儿。” “但臣妇不是。” 沉默蔓延了很久,荣贵妃只是点点头,“你也猜到了吧,本宫二十年前有过一个小女儿,就流落在信州。” “信州民风淳朴,该是被哪个好心人抱回家,好好养大了。” 乌木梳梳到发尾,荣贵妃闲聊似的问起:“那她长大以后,会不会来季梁找她阿娘?。” “她爹娘疼爱她,应该不会说她是捡来的,她会在信州平静安宁地过一辈子,认定面前的阿娘就是阿娘,阿爹就是阿爹,不会怀疑自己是在哪个冬天从破草席上抱起来的,她一点遗憾都没有。” 荣贵妃沉默了好久。 “这样……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贵妃还是有些惆怅道:“可本宫从未想过丢掉她,她是被人偷走的,若是可以,本宫愿意用一切换回小融儿。” 一切……说得真简单。 崔妩无意纠缠荣贵妃口中的一切是什么,只问:“娘娘还记得,那孩子她爹爹是谁吗?” 问过方镇山的话,现在又来问荣贵妃。 突然说起那个男人,荣贵妃有点猝不及防,梳头的动作都慢了些。 她一下被拖到陈旧了好多年的回忆里去。 这些年荣贵妃一直逃避去想他,她让自己周旋在后宫中,争名夺利,也真的很少再去怀念往昔。 可一旦被人提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啊,是一个草莽,粗鲁,狂妄,除了一身蛮力一无所有。 当年因为家里穷,我拦下了他的马,嫁给他换了十五两银子给家人糊口,后来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个土匪,以打家劫舍为生,我不愿意和一个土匪生儿育女……” 荣贵妃那时候还叫婉娘,嫁的男人叫方大山,当她知道方大山是个土匪之后,已经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想劝方大山放弃土匪的营生,就是一家人到山里去打猎也好。 可方大山嘴上答应,私底下还是我行我素,二人为此不知吵过几次,吵到她心灰意冷。 后来方大山的仇家将女儿偷走,方大山的去追仇家,要抢回女儿,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有音信。 而她留在信阳,和当时还是王爷的官家遇见,被他带回了季梁。 起初荣贵妃是不愿意的,可王府权势压人,她连走都走不了,抵抗了八年,才生了赵琰。 对枕边人无意,荣贵妃将一颗心系在儿子身上,为他筹谋,也是让自己有事可做。 荣贵妃不怕告诉崔妩这些,她也从未刻意隐瞒过,当初官家把她从信州带走的时候,是知道她嫁过人的。 “你有没有想过再见他,会如何?”崔妩问。 梳头的手停住,喉头哽了好久,荣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知道他在哪儿吗?” “臣妇如何能知道呢。” 崔妩想,方镇山此刻怕是已经离开季梁了,就算是还在这儿,他也不会越过这重重的护卫,只为见她一面。 第121章 而且皇帝和土匪,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方镇山,该是荣贵妃最想掩埋的污点吧。 荣贵妃屏住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缓,“也是,你原本就孤苦流浪了那么久,怎么会知道呢……” “这辈子若非有缘……同他怕是不能再相见了,”她说得又轻又缓,“原本……也是不该再见面。” 崔妩听她这么说,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彼此都不再在乎对方存在。 这也算一种默契,那崔妩更无必要去打破。 这时,满城升起的长明灯照亮了季梁的夜空,还有在夜空中炸开的万紫千红的烟火,天上天下,俱是热闹人间。 崔妩仰头看去,那一刻实实在在被眼前的灯海震撼到了。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 谁将万斛金莲之,撤向星都五夜开。”[1] 这么热闹的一夜,反倒让崔妩眼眶发酸,忽然生出些无可奈何的离别愁绪来。 她起身走到低头看下去,正好能看到二楼的观景台,谢宥和赵琰站在一起,同样望着这满城的长明灯。 今夜还能看同一片长明灯,来日他离开,就只能望着天边同一轮月亮了…… 崔妩一下落寞了不少。 两个人想到一处,自然会心有灵犀,谢宥也在朝她在的地方看,毫不意外地捕捉到那探出来的脸。 崔妩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谢宥也挥了挥手,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消失在栏杆边,重新看向夜空。 崇德门下,一队巡检司兵正待交接。 方镇山也在看着满城飘起了的长明灯,视野尽处,华丽高耸的琼楼灯火通明。 听说这是城东最高一座楼,站在城楼上俯瞰整座季梁城,只可惜今日被侍卫把守,不然他想登楼看一看。 人说琼楼上馔玉炊金,有飞仙翩翩作舞。不过他上了年纪,不似年轻时意气,眷恋繁华,他就想看一眼想要去征服的皇宫,或者找一找人海中可有女儿。 “今日是女儿节……” 方镇山自言自语了一声,不免想到自己唯一那个孩子,又倔又毒。 只可惜他给女儿的礼物还没有备好,送到她手上,下次再来季梁城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寨主,咱们该走了。”手下压低声音催 促。 “知道了。” 方镇山最后看了一眼漫城的长明灯,压低帽子朝城门走去。 荣贵妃瞧着崔妩的眼睛,那些不舍、难忘的情绪,于她都毫不陌生。 “在想你的官人?”她问。 “嗯,不到半个月他就要走了。” “你与谢三郎感情甚笃?” “是啊。” “怪本宫今日耽搁你们了。不过,若来日谢家三郎若对你不好,尽可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出头。” “我与夫君琴瑟和鸣,不会有那个来日。” “那就好。” 荣贵妃为崔妩重新换了一顶冠子,华光璀璨的花冠,黄金为底,精雕细琢的浮华,宝石点翠用起来毫不吝啬。 崔妩对镜眨了眨眼,左看右看。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荣贵妃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毕竟是贵妃啊,位同皇后,皇帝之下她最大,人人见她都得行礼,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享用过,这金冠子切实摆在眼前,崔妩那点子“傲骨”立刻消失不见。 她咬着唇:“娘娘,臣妇戴这冠子于礼不合……” 荣贵妃早问过儿子,她就喜欢这些贵重值钱的稀罕东西,“长者赐不可辞,你就安心收下吧。” 收下金冠,崔妩一扫离愁别绪,面容都被金子映得明媚了起来。 “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本宫一会儿就到。” 一顶金冠换一次顺从,崔妩蛮愿意做这个生意的。 “是。”崔妩行过礼下了楼去。 看着她的身影,荣贵妃真的很想问,问什么她就是不肯承认是她的女儿?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她的小融儿已经嫁人了。 女人嫁人之后,一切都会以夫家为先,或许不相认,对她才是最好的吧。 荣贵妃擦去眼角泪花,对镜重新上妆。 镜中美人仍旧容色无双,只是发髻之中掺杂着白发,到底已经过了二十年,她也不再是情字当头的女儿家,如今尽该把自己忘了,一心为儿女将来的好日子筹谋计较。 楼下宴席正好,垂帘遮着楼梯,没有知道崔妩上了顶层,都以为她是从楼下姗姗来迟。 高氏皱起眉头,“贵妃娘娘宴请,你怎么敢迟到?” 她这一声压过夫人娘子们的闲谈,引来了众人视线。 王氏刚说完,又看到她头上的金冠,暗暗咋舌。 真是穷惯了,有点什么好东西都要摆出来,戴这样的冠子来宴上争风头给谁看?等贵妃娘娘来了,一定要好好告她一状。 崔妩并没有理会她,让宫女领着入了席。 当着众家夫人的面,高氏也不好针对太过,笑着给她捅刀:“弟妹得了诰命就是不一样,排场这就摆起来了。” 第122章 “娘娘不是没来嘛,不算迟到。”崔妩有恃无恐起来。 正说着话,荣贵妃就到了,众人起身行礼,无人直视贵妃面容,也就没发觉贵妃和崔妩那相似的容貌。 荣贵妃走入屏风后的主座上,才道:“各位娘子请坐。” 其实从前就有都见过二人、觉得贵妃和谢家三息妇样貌相似的夫人,不过贵妃长居深宫,见的官员娘子少,又多的是不能直视她面容的人,所以这样的传言便从未有过。 而且世上相似之人不是没有,随意编排贵妃的样貌,是要被问罪的。 能见贵妃的都是大官的娘子,不会没有分寸。 高氏憋着想告状,但今夜的场合,她也不敢跳得太高。 所谓宴席,剩下的不过用菜说话,再赏赏季梁城的夜景,大家就各自回家了。 贵妃来了,各家夫人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言辞之间极有章法,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恭维赞叹,人人功夫高深。 崔妩没心情闲聊更不想听,就闷头吃菜。 桌上有一个小涮锅,热汤翻涌如雪白的浪头,牛羊兔肉涮下,肉片便会变作晚霞之色,故得名“拨霞供。” 崔妩只夹这一道菜吃,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高氏有心要她尴尬,闷笑了一下,道:“这拨霞供就这么好吃,让弟妹这吃得跟饿鬼投胎一样,也不注意下仪态。” 当着荣贵妃的面,崔妩正好不装了,说道:“这道菜确实好吃。” 荣贵妃听到这句,说道:“二娘子若还想吃,本宫这儿还有。” 说着让人把那锅“拨霞供”端到崔妩的桌上,不一会儿,又令人端过来一碟冰荔枝。 崔妩从善如流道:“多谢娘娘恩赐。” 这个时节,冰荔枝是贵妃才能享用的东西,这下人人都看得出来,贵妃对这位凤阳郡君格外优待。 各人心思活络起来,大家都猜测贵妃这是想拉拢谢家三郎,来日成六大王的助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狐假虎威的感觉甚好,崔妩挑衅地看着高氏,夹起一片兔肉涮进锅里,手还摸向了冰荔枝。 高氏更加憋火,贵人礼贤下士之举多的是,只有她摆出这么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真是眼皮子浅! 崔妩吃得很快,惦记着夫君还在等,用湿帕子擦干净嘴之后,说道:“臣妇突感不适,娘娘若无吩咐,臣妇先告退了。” 贵妃问:“不舒服,可是吃伤了?” 是吃撑了。 崔妩咳了几声:“就是兔肉吃多了,有些想咳嗽,不好久待惊扰了娘娘和各位夫人。” “弟妹,你既迟到,又早早退席,这像什么话?”高氏终于掐到了时机告状。 屏风后传出疑惑的声音:“迟到?” “正是,各家娘子早早就来入席,只有崔氏是在娘娘前脚才来的,还大言不惭娘娘你还未来,她不算迟到。” “原来如此。” 高氏洋洋得意地看了崔妩一眼:你要倒大霉了。 结果荣贵妃后半句话却是:“崔二娘子确实并未迟到,她与本宫在楼上说话,是本宫遣她先下来入席的。” “啊……” 高氏张了张嘴,根本没想到这一层。 她慌忙找补:“是臣妇莽撞了,娘娘恕罪,弟妹你也真是的,为何不早与我说,二嫂还以为你不把谢家的规矩涵养当回事呢……” 崔妩听她亡羊补牢也不在意:“那臣妇先告退了。” “崔二娘子,你去吧。” 随着宫女引路一步步走向楼梯,崔妩又转头看了那仍旧觥筹交错的宴席。 平日在这样的宴席上,崔妩最是谨小慎微,绝不让自己的举止仪态出半分差错,今天却随性而为,态度散漫,因为她清楚,荣贵妃不但不会怪罪,还会帮她找补。 有荣贵妃在,没理也变有理,崔妩就是倒立吃饭,怕是贵妃都能夸一句“不拘一格”。 怪不得权力会如此让人着迷,下到熬成婆的息妇,上到王侯将相,人人都想坐在支配他人的位置上,看别人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小心奉承,不敢忤逆半句。 凤阳郡君,她只是一个凤阳郡君…… 在这季梁城,她头顶上还有许多许多的人,她原该是宴席上谄媚恭维那一个,她从前也是这样做的。 这座城,其实除了皇帝,所有人都是陪衬,所谓荣华富贵,只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 可皇帝只有一个,挣也挣不来,难道就不活了吗? 权势,权势……她轻拍着栏杆往下走。 她的富贵荣辱随着谢宥起落,一生走到底,也就云氏那样了。 无趣,无趣得很。 崔妩这么一想,就觉得很没意思。 她下来时,谢宥正和赵琰下棋。 见她来,谢宥放下棋子:“天色也不早了,还没陪你去相国寺呢。”到时看完一出戏都要到三更后去了。 “不忙,相国寺也没什么好玩的,你等我,我也等你。” 崔妩坐在他身侧,还给他倒了一杯茶,“吃不吃玉蝉糕,拐个街就是,我去买给你好不好?” 谢宥牵着她的手:“不吃,你安坐就好。” 第123章 干坐着多无聊,崔妩开始“骚扰”对面:“六大王要是输了,就给我们买玉蝉糕啊。” 赵琰被夫妻俩恩爱的样子恶心到,直接撂了棋,“走走走,别在我跟前晃悠。” “这棋品,真沉不住气,莫不是料定自己会输?” 见赵琰就要掀桌子,谢宥赶紧拉着娘子告退。 出琼楼好远,谢宥才叮嘱她:“你在外当收敛些性子,六大王到底是皇子,今日他不计较你的失礼,来日……” “我知道了,可要不是他,咱们早就在瓦子里喝茶看戏了,我就说这么一回,往后再见着他一定恭恭敬敬的。”崔妩知道他在担心自己。 “你嫁人了,不该会再见到他。”这句话谢宥想说,却没有说出来。 规矩虽是这样,但他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心思卑劣。 “娘娘同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崔妩无所谓道:“她觉得我像她女儿,所以时常想见见我,可我到底不是她女儿,所以娘娘同我亲近时,我总觉得不自在……但是她送了我一个冠子,好看吗?” “好看。” 原来如此,谢宥稍感放心。 她反问:“那你又和六大王在说什么呢?” “问他被劫持那两日的经过。” 谢宥觉得既然问崔妩会惹她不高兴,那多问问赵琰,两相对照,说不定能找出更多与漆云寨有关的线索。 他在季梁府衙有一位专事问供的好友,知道想要最接近真相的结果,当然不能只问一个人。 崔妩心口一跳,这家伙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此刻她也不好生气,只问:“然后呢?” “他同你说得一样。” 其实不一样。谢宥存着很多疑问。 阿妩偷听到了漆云寨的土匪提及魏国公,但谢宥问赵琰,他却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 他特意问过,二人都喝了土匪端过来的汤,赵琰呼呼大睡,是被阿妩拍醒的,那她就没睡,这是为什么呢? 但赵琰自己都说不清那碗肉汤有没有问题,而且从上马车开始,阿妩就对那些土匪存了警惕,还竭力留下线索,那阿妩跟他们就不可能是一伙的…… 可很多她说的、做的事都太让人难以想象,难道她真的是靠演出来,就蒙混过那些阅历丰富的土匪杀手吗? 京畿高门之外的阿妩,表现得太过刚强、聪慧,将土匪捂晕,拿走他们身上的令牌,又激起春柔的恨意,让她跑出来通风报信…… 缜密老练……或许也不是,人在生死关头,总是竭力想尽一切办法求生的,阿妩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 至少那一屋子的杀手不是她杀一个人杀的,二人“供词”都是合伙杀了。 “她像一个真的土匪一样。” 赵琰的话犹在耳边。 一年来她温婉贤良的样子先入为主,让谢宥觉得她虽然私下性子娇蛮,但总不至于能压住一众男子。 难道阿妩真正的性格,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 “一样?我还以为有什么新鲜的呢。”崔妩嘴上这么说,悬着放了下来,官人这下总该死心了吧。 “阿妩,你当真把人肠当猪肠买了?”他突然问这个。 崔妩有点尴尬,摆摆手:“当然没有,但是行走江湖都要刻意耍些狠话,把别人吓唬住。” “行走江湖?” 她“坦言”道:“当年杭州匪乱时,我见过漆云寨的两个土匪,不过此事于崔家不好,阿爹不准我同任何人说起。” 第050章失踪 “那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两个土匪找上了门,当时据他们说是落了单,两个人都受伤,躲到了我们家来的,威胁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们,不然等头领来了就把我们统统杀光, 阿爹不想招惹大祸,就乖乖照他们说的办了,幸好他们还算讲信用,后来他们头领来了,就把人领走了,我们也安然无恙。爹爹觉得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就不许我们再提起。” 崔妩没有撒谎骗人,那年方镇山横扫杭州的时候,晋丑和祝寅就住在崔家。 不过受伤只是借口罢了,实际是为了方便崔妩和方镇山传递消息。 谢宥问:“可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 崔妩努力回想:“一个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文文弱弱的,一个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膀大腰圆,爹爹说那读书的应该是那伙土匪的军师,另一个才是正经土匪,他们住在家中时,土匪为了吓唬我们,就说起他们当土匪的事,杀人越货,剜心剖肚,读书的也不好惹,说的话更吓人。 后来那伙人的头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就来崔家把人带走了……当时我都是躲在门缝里偷看,其实记得不真切,许多话都是妙青枫红学给我听的,这件事你想知道多一点,还得问我阿爹呢。” 她照着晋丑和祝寅的样子给谢宥描述。 谢宥查过那年杭州的卷宗记载,漆云寨除了抢劫了几十家巨贾,确实没有闯入寻常百姓之家烧杀抢掠之举,既然岳父也知道,这件事就不会有假。 “阿宥,我瞒着你这件事,你不会怪我吧?”崔妩忐忑问道。 第124章 谢宥握紧她的手:“不会,只是庆幸,你不是一无所知,这份阅历在六年之后帮你逃出生天。” 崔家为求自保不愿意说这件事,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妩的解释完美无瑕,但……还有一些解释不清的事,譬如那个后来出现的头领奇怪的态度,还有那对俘虏来过过分优待的两碗肉汤、牛肉饼…… 不过疑问太小,谢宥选择按下不表。 这时崔妩忽然踮脚抱住他的脖子。 “怎么了?” 即使觉得不好,谢宥仍旧没有推开她,这处很暗,该是不会有人看见的吧。 崔妩又抱紧了一点:“突然觉得……嫁给你真好。” “怎么突然这么说?” “之前我没和你说,不只是爹爹的嘱咐,我以为你虽不介怀,至少心里也会不高兴,但我从未想过你会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没想过你会感谢我有这段经历。 这证明在名声体面之前,你最在意的是我的安危,我出身不好,性子也不好,但眼光真好,能嫁给你,能有你这样的官人!”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清甜得和梨子一样,缓缓沁到了谢宥心里去。 “阿妩,万事不妨,我只要你平安。” 崔妩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眨了眨眼睛,脑袋稍微离开一点,亲在他脸上。 “阿妩——”他拉长的声音稠得像蜜,“这是在外边呢。” “好了好了,我知道,天色也晚了,咱们回家去吧。”崔妩松开手。 “不行,还没陪你去看傀儡戏。”谢宥将她手握紧,对这件事很坚持。 “不看也可以的,还是说,你想看?” 谢宥深吸了一口气:“我想陪你去看。”错过了这次,再想陪她出来就遥遥无期。 “那走吧,那处可热闹呢,去晚了只怕寻不到位置。” 然而事与愿违,夫妻俩正走着,就看到一个穿着谢府下人衣服的年轻娘子冲过来,差点撞到他们。 谢宥问道:“你瞧着是谢府的,走这么急是发生什么事了?” 丫鬟见着谢宥,赶忙行礼:“三郎君,奴婢是栖云馆的知莲,筱哥儿不见了,奴婢要去琼楼知会娘子。” 琼楼上。 崔妩离席了,宴会还是要继续的。 高氏知道这阵子崔妩很得荣贵妃喜欢,再三被召入宫,她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谢家。 谢家二谢,谢浦谢宥,荣贵妃最好是能拉拢云氏,拉拢一个崔妩做什么? 她真想提点贵妃一句,崔妩在谢家根本立不住。 就算她夫君是谢宥,来日的主母也注定不会是崔妩,毕竟一个伤了身子的,不出两年,三郎碍于孝道只能跟她和离,贵妃还给她诰命这么大的体面, 真是浪费了。 “将谢家二房大娘子的桌子挪到本宫身侧来吧。” 荣贵妃想问些崔妩在谢家的事。 猛然听到贵妃娘娘请她近前去,高氏立刻振奋了精神。 果然,她也是谢家的息妇,身后还有百年高家,合该比崔妩更得体面,更值得贵妃拉拢。 “多谢娘娘恩典。”高氏挪到屏风之外,恭敬行礼。 “本宫知道你是谢家二房息妇,平日和崔二娘子同居后宅,朝夕相对……”荣贵妃声音轻柔,离得远些娘子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不知崔二娘子在谢家过得如何?” 高氏得了机会,怎么会不告状呢,“崔氏出身不好,平日行事与谢家门庭很不相称,这都快两年了,舅姑还是对她不甚满意。” 浑然不提崔妩侍奉舅姑,将谢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功劳。 贵妃问:“云大娘子对她不满意?” “是啊,娘娘你也看到,崔氏刚得的诰命,就已有几分自命不凡,往后……还不知道怎样呢,这样浅薄的性子,舅姑最看重三郎君,自己又是书香门第里规行矩步的大娘子,怎么会满意呢。” 高氏的话也不难听,不过是话里话外暗自贬低。 荣贵妃了然,这人和她女儿很不对付。 “谢三郎一向是好眼光,娶的娘子虽不拘小节些,想来本性是个好的,本宫也听说过她聪慧能干,家事都打理得不错。” “谢家是清贵良善之家,崔氏是自家息妇,怎会让恶言外传呢,”高氏索性跟她暗示,“娘娘是有福之人,万不能凑近崔氏,折损了您自己的福分啊。” “大娘子何出此言?” 这一句问得已经藏了怒气。 高氏听不出来,压低了声音,有些遗憾道:“说来也是崔氏自己可怜,她受人戕害,往后难有身孕,舅姑想让,正为这事伤神呢。” 高氏自认不是什么长舌妇,她当着贵妃的面说这些,只是为了报崔妩去存寿堂告状的仇罢了。 她就是要让荣贵妃知道,崔妩毫无价值,她已经没几年好日子过了,不如来亲近自己。 荣贵妃的指甲扣紧扶手,“你可知谁害的她?” “害她的人已经被处置了,也不知是不是这件事让她越发移了性情,今日敢连规矩都不顾了,虽未迟到,但戴的冠子分明逾制,更是早早告退,连娘娘您的宴席都敢轻慢……” 高氏喋喋不休:“娘娘您怕是不知道,她是几年前从杭州乡野之地来的,不过凭着皮相让三郎君迎娶进了门,这一年多来没有养出半点气度,如今心里有怨气,做出这样的举动半点也不奇怪……” 第125章 荣贵妃笑了笑,她原是想给高氏些体面,让她在谢家也多照应些自己女儿,幸好她自己犯蠢,不然就要让这欺负女儿的“恶妯娌”逃过了。 “你是觉得以崔氏的出身,配不上这凤阳郡君的身份?” “没有,臣妇只是觉得崔氏这诰命来得太轻易,她根底浅,今夜看来也确实恃宠生骄了。” 荣贵妃不容她狡辩:“那本宫亦出身乡野,你是不是也觉得本宫忝居在这妃位上了?” 这一句声调不低,宴中窸窣的说话声顿时停了下来,娘子们的视线汇聚在高氏身上。 厅中突然安静下来,高氏如坐针毡,额头立刻开始冒汗。 荣贵妃的出身虽不是秘辛,但知道的人极少。 她在后宫一向尊荣无匹,高氏如何能知道贵妃竟是官家从民间带回来的,虽未听闻过,但理所当然地以为贵妃是官宦之后。 此刻听她自言出身乡野,高氏慌忙离席,跪在桌边求饶:“娘娘明鉴,臣妇、臣妇只是说些崔氏不懂规矩的话,您是凤凰还巢,与她天壤之别!” 事到如今,高氏还以为荣贵妃是为那句“出身”发火。 “本宫今日就告诉你,崔二娘子头上戴的冠子,是本宫赏的,也是本宫亲自戴在她头上,要说不懂规矩,那是本宫的过失。 原以为你们妯娌和睦,召你上前说两句话,没想到你刻薄尖酸,面甜心苦,崔二娘子遇着难事,你未帮着说话也还罢了,倒是上赶着落井下石,半点不为她心疼,席上更屡屡挑衅中伤,本宫看你行事刁钻小气,实在不像高家门第里出来的女儿!就是寻常百姓之女,都要比你要大方得体。” 这话人人都听清楚了,而且在场面上已经算很难听的。 荣贵妃的话分量仅次于官家,她直接贬损高氏的为人,高氏的名声必不再有挽回的余地。 人人都知道她是贵妃厌恶之人,往后各家娘子为了不被迁怒,怕是多要避着她走。 高氏被贵妃说得面红耳赤,哪敢辩驳,低下的头久久不敢抬起来,心气整个溃败。 荣贵妃说完这句话就起驾离开。 高氏耳边都是窃窃私语,不用想也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她给高家和谢家丢了大脸,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后来高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宴散的,平日里交情颇好的娘子,一个过来安慰她的都没有。 宴散,高氏失魂落魄下了琼楼,府里的丫鬟就焦急迎了上来,“娘子,筱哥儿不见了!” “你说什么?”她回过神来。 丫鬟焦急地说:“整个园子都找了,就是找不到筱哥儿,不知道他到底躲哪里去了。” “快去找!快回去!” 高氏再顾不得宴上丢的脸,火烧火燎地回家去,路上还在问:“他好好在读书,天天有人守在一边,到底为什么会不见了!” 丫鬟无辜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她只是来传话的。 崔妩和谢宥归家时,家中的下人全都提着灯笼出去找人了,府中所有的主子都在青霭堂里坐着,崔妩卸下花冠才过来。 寂静的厅堂里,栖云馆的下人跪了一地,没有遗漏。 照他们的口供,也没有生人进过栖云馆,那谢筱大概不是被人拐走,而是自己偷偷跑出去的。 老人最着急孙子,云氏急得直揪心口,谢溥拍打着膝头问:“他好好的,这么黑的天为什么会自己跑出去?” 有人小心回答:“筱哥儿大概是……不想读书吧。” 这是阖院下人心照不宣的事。 “读书?为何还要他读书?这都几更天了!”谢溥记得他分明派人提过不许给谢筱开蒙,怎么这个时间孩子还会在读书。 “这是娘子吩咐的……” 谢溥气得都站起来了:“她还让筱哥儿读书?” 正说着,高氏火烧火燎地闯进青霭堂:“筱哥儿!我的筱哥儿呢!” “你个毒妇!你还敢回来!” 云氏指着她大骂,“要给孩子开蒙,府里的爷们儿不比你懂,现在把孩子胆子都吓破了,他要是跑了,要是回不来,我要你的命!” 闵氏赶紧上前为她顺气:“舅姑您小心着身子。” 高氏孤零零在那站着:“什么、什么意思?” 云氏更生气:“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看?” 谢宸冷硬地说:“你逼筱哥儿读书,把他吓得偷偷跑了!他才多大啊,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利索,你这个做阿娘的怎么会这么狠心?”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去找他啊!快去啊!”高氏转身轰人。 她没法待在这儿等,也跟着跑了出去。 闵氏问:“舅姑,要二嫂就这样跑出去不好吧?” “不用,她自己做的孽自己去赎,筱儿要是找不回来,她也不用在这府里待了!” 高氏走后,堂中又恢复了安静,滴漏一滴一滴细数着熬过的时间。 回来了两拨报信的人,都说没找到。 谢念心疼年迈的爹娘,说道:“阿爹阿娘先去休息吧,小辈们在这儿守着,等找到了人马上知会你们。” 崔妩和闵氏也接连地劝。 等二老回去了,堂中重新安静下来。 第126章 崔妩忍不住问:“府中当真都找过了吗?” 谢府占地广大,怪石假山颇多,哪个犄角旮旯里要藏个小孩再轻易不过。 谢念也点头:“是啊,孩子那么小,身子一缩就能躲到假山的石洞里去……” 谢宸立刻带着人又把阖府上下搜了一通,连水榭回廊下的缝隙都没有放过。 有下人小心翼翼地说:“就连府中的池子都捞过,还是没有人。” 高氏一直跟着找 ,闻言脑子轰隆隆地响。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孩子怎么也找不到,眼看没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平日疼爱她的谢宸冷冷看了她一眼,大步往外走。 天就快亮了,崔妩困得不行,但整个存寿厅的人都在,没人提一句要走。 她受不了了,直接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她。 崔妩道:“咱们在这儿干坐着也没用,不如一块儿在府中找吧。” 她正好偷空回去睡觉! 谢寓点头:“也好,大家在这儿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走吧。” 谢念道:“大家也在自己的院子找一找,不要遗漏了什么地方。” 看来谁都坐不住了,大家呼啦啦出了青霭堂。 “阿宥,你觉得一个小孩儿会跑到哪儿去呢?”崔妩困得都不看路了。 谢宥也不知道:“筱哥儿平日喜欢去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见到,怕不是跑出去了。”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管他跑哪儿去了,她的魂儿是跑到床上去了,崔妩连走路都是闭着眼睛的,答着谢宥的肩膀闭眼走路。 “你先回去睡下吧,我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嗯……” 一进了屋子,谢宥就察觉到不对,循着脚印一路走到床边,撩开了床帐。 “阿妩,筱哥儿在这儿。” 崔妩一下清醒了。 斗窗照进熹微的晨光,床榻上一团小小的人,跟一朵蘑菇一样缩在那里。 “筱哥儿?”她试着喊了一声。 那团小小的东西动了动,从膝上抬起脑袋来,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半点没了从前嚣张的样子。 谢筱的衣服上沾了青苔和砂石,看来先藏在假山里,又跑到了夫妻俩的床榻上来。 昨夜藻园的下人都出门帮着找了,守夜的丫头估计也没注意,才让这个小孩摸了进来。 谢筱开口第一句就是:“三婶,我饿……” “……” “你这小孩!怎么躲在床上呢。” 果然是谁也没想到的地方。 谢宥想去抱他出来,结果他缩进了更里面去。 谢筱蹬着腿:“我不要!我不要出去!” 崔妩从荷包里取出在街面上买的糕点,哄道:“筱哥儿,咱们不回去,到三婶这儿吃糕点好不好?” 躲了一晚上又累又饿,谢筱看着糕点吞了吞口水。 “过来,三婶就给你吃,不告诉别人。” 他蠢蠢欲动,终于爬了出来,接过糕点,崔妩把谢筱抱到桌子边坐着吃,还给他倒了茶。 谢宥出门吩咐道:“快去告诉二房,孩子找到了。” 下人匆匆出了藻园。 “筱哥儿怎么不待在家里呀,是出来抓坏人了吗?”崔妩问道。 “我……我出来抓坏人呢,然后那个坏人、几下、哐锵——就被我打跑了。”他语无伦次地说道。 果然是一个小孩子,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孩不会撒谎,小孩子只是胡言乱语。 崔妩赞叹道:“好厉害!那你一定很累,才来这儿休息一会儿的对不对?” “是啊。” “天亮之后我们才发现坏人被打跑了呢,筱哥儿真厉害!等吃饱了,咱们去告诉大爹爹好不好?” “那我告诉大爹爹,他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大爹爹都怕那坏人呢,筱哥儿把人赶跑了是救了大爹爹,他可高兴了,筱哥儿将来是当大将军还是当大状元啊?” “我要当大将军!” 谢宥坐在一边,听得比谢筱都要认真几分。 丫鬟进来说道:“娘子,二嫂子过来了。” 一听到他娘来了,谢筱突然把糕点扔了,抱紧崔妩的脖子:“不要!我不要!” 回去就有读不完的书,还有跟厉鬼一样的阿娘,他不想回去! 谢筱抱着她的脖子呜呜地哭:“三婶,你没有儿子,我给你当儿子吧,我不要当阿娘的儿子了!” “谢筱,你在干什么!” 收到消息的高氏匆匆走进屋子,声音跟雷劈一样。 崔妩立刻察觉到谢筱小小的身子都僵住了。 转头看去,是高氏一夜没睡的脸,配着狰狞的神情,实在有点吓人。 第051章茱萸 筱哥儿死命抱着崔妩的脖子,“我不要她!我不要她!快带我跑!” 高氏冲上来就要拉扯:“是不是你们故意把我儿子藏起来!是不是!” 谢宥挡在崔妩面前,耐心与高氏解释:“昨夜我和阿妩早早离府,筱哥儿还在栖云馆读书,如何把他藏起来,而且这屋里、床榻上的脚印都还在,证明筱哥儿一开始躲在假山之中,府里搜假山前,他才摸进我们屋里,当时我们在存寿堂坐到了天亮,如何去藏他。” 第127章 高氏根本听不进道理,她悬了一夜的心,受了一夜的委屈,现在就要撒泼。 她还担心儿子在外面磕了碰了,怕被人拐走,这辈子都见不着,怕得她心肝都碎了,结果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躲在这里,要认别人当娘,她简直心寒至死。 看着他们三个站在一块儿,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高氏气红了眼睛,泪也淌了下来。 “你这没心肝的白眼狼!” “你真要认她当娘,好啊,你以为她真为你好!迟早把你养成一个废物!” 崔妩心里翻了个白眼:就算谢筱想认,她还不想要呢! 高氏还在叫:“生了你这个废物,我的心血全白费了!” 谢筱被吓坏了,不敢看她,使劲儿把头撇向一边,喊着让三婶带他走。 “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高氏掰开谢宥要冲过去。 急得要命的谢宸也赶到了这边,见高氏在撕扯着,伸手要去够儿子,儿子尖叫着不要她碰,扯过她的手臂就给了她一巴掌。 高氏被打得晃了几步,安静下来。 “你争强好胜是你自己的事,干嘛非要逼死儿子?”他也找了一夜,比高氏没好到哪里去。 “我做错了什么,你比不过你弟弟,我让筱儿不要,我错了嘛?” “一片好心就有理了?读书是这么读的吗?父亲、先生难道不比你明白,你这是折磨筱儿!” “到今日你才知道我逼他读书,你心疼,早干嘛去了!”高氏不甘示弱,尖叫道:“我教好了,你得一个好儿子,我教毁了,你一个撒手什么也不管的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有什么资格怪我!” 谢宸被她说得不忿,“我平日在外边洁身自好还罢了,在家更对你百般忍让,对你们娘儿俩的好你看不见! 没错!我确实不如三弟,但不是人人都要在官位上搏出路,就这一样不好,让你耿耿于怀,不肯消停,你说得倒不错,我不上进,你不甘心,咱们原本就不应该过到一起! “还要在这儿丢人吗!回去!” 高氏捂着肿痛的脸,哽咽地流下眼泪。 他仍旧不客气:“父亲母亲担心了一整夜不得好睡,待会你自己去请罪!” 请罪?她有什么罪? 人人都怪她,人人都能骂她! 为什么!为什么永远都是她得意! 不争气的儿子,偏心的贵妃,比自己官人有前程的谢宥……此刻和昨夜的怨恨交织在一起,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绷断,高氏尖叫:“都是你!” 她转身扑过去,伸手要掐住崔妩的脖子,谢宥反应很快,将崔妩拉开。 高氏扑了个空,推倒了供案上的花瓶,头磕在一地碎瓷上,叫声让人心惊。 谁都没有预料到高氏会突然发难,几人看着她趴在一地碎瓷之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谢宸道:“愣住干什么!把她扶起来!” 崔妩把哭得凄惨的谢筱送到谢宸手里,看着两个丫鬟把高氏从地上扶起来,她已经晕了过去,瓷片将脸划了好几道,鲜血流了满脸,也不知道伤口如何。 “快把她带回去,找郎中!”谢宸还是着急发妻。 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崔妩 还没反应过来。 她当真没想到,自己还没找高氏报仇呢,她的报应就自己来了。 自作自受,这样也好。 “闹了这一场,早该休息了,去睡吧。” 下人进来打扫屋子,谢宥将她牵走。 夫妻俩睡到了东厢去,再不管之后的事。 谢府闹了一夜不得安宁,与琼楼对望的会仙楼上,却有人正是春风得意。 崔珌与徐度香正举盏对酌:“愚兄恭贺徐贤弟考入画院。” “更要多谢崔兄提点帮忙!”徐度香终于算在季梁城站定脚跟,神情也从容许多,总算少了些漂泊无定之感。 他又敬了一杯:“小弟也要恭贺崔兄成了六大王的老师,将来门生得意、仕途畅达。” 崔珌如今大好,行走已与常人无异,官家因飞仙散一事,对贵妃恩宠日盛,采纳了她的进言,并未让崔珌去万年县任职,而是派为赵琰的老师。 “贤弟客气了。”崔珌又喝了一盏。 二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面酣耳热之时。 前来上菜的年轻娘子见两位郎君喝得玉山倾倒,一位温润如玉、一位似傅粉何郎,忍不住调侃:“这才几盏就醉了,是夜色醉人,还是咱们楼里的酒酿得太好了?” 徐度香不善与女子调笑,往栏杆外张望。 崔珌自诩风流,夸赞道:“若非得娘子手酿,这酒何以如此醉人?” 娘子笑得银铃一般:“这酒可不是奴家酿的。” “那就是因为娘子端上来,才格外香醇。” 一句话逗得她笑个不住,笑完了按着心口道:“若是官人下次来,一定让官人喝上奴家酿的酒。” “却之不恭。” 略说了几句年轻娘子就离去了,没一会儿又送来两杯姜蜜水,只说是请的。 崔珌见徐度香局促成这样,也信了崔妩所说的,和他无半分逾矩。 他调侃道:“贤弟年岁也小了,怎地也不着急终身大事,你父母已故,若有钟情,为兄可替你说媒?” 第128章 徐度香心道要说年纪,崔珌不是比自己年长吗,为何还不娶妻? “小弟心中、心中始终记挂着……”徐度香吞吞吐吐,见崔珌面无异色,试探着问:“二娘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如今在谢家的日子如何了?” 一想到崔妩,徐度香就止不住意动,如今他已经入了画院,虽不说大富大贵,至少能给她安稳的日子,而且自己……也不嫌弃她不能生孩子。 他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件事,就是崔珌要打他,他也要问。 说起此事,崔珌笑意渐淡,放下了酒盏,“她前阵子正好归家,我问起此事,她说自己过得很好。” “一切都好……”徐度香喃喃念叨。 “但我看憔悴了许多,怕是并不如她口中所说,”崔珌信口哄骗他,“高门之内,就是不出错,平日所受委屈也颇多,苦楚更难对外人讲,何况她如今这副样子……” “谢家三郎难道没有护着她吗?” 崔珌冷笑了一声:“怕是知道阿妩身子不好那一刻就变了,连去江南都不肯带着我妹妹,谢宥对她还剩几分真心? 把她一个人留下谢家,无依无靠,舅姑妯娌之间的暗亏怎么可能少吃,等他回来,怕是被啃得就剩一具尸骨了。” 徐度香急得身子都要探过桌子:“您是二娘子的阿兄,难道就什么都做不了吗?” “谢家既然不心疼我妹妹,我自然要找机会提和离,接她回家,想来谢家也想早日摆脱她,另娶能为谢宥延续香火之人。” 徐度香心脏急跳:“那崔兄可否……” 崔珌放下酒盏,眼底锋芒半露:“不过,这件事与你何干?” 酒壮人胆,徐度香将旧事重提:“二娘子与谢家和离之后,望崔兄将她许配与我,我一定好好待她……” 崔珌不想听:“你当我是什么人,她所托非人,已是伤身伤心,哪里还会随意将她再许配出去!” 徐度香真以为自己进个画院,就算本事了? 在这座季梁城,他什么也不是。 “不、不是随意,我同二娘子是两情相悦,崔兄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会一辈子都对二娘子好。” 崔珌冷哼一声:“当初是两情相悦,如今可不是!” 徐度香格外笃定:“崔兄,二娘子她一定是愿意的!” “你怎知道?” “我就是知道!” 崔珌看着面前这个空有皮囊的蠢材,难得一颗忠贞赤子之心,不怪当初阿妩能看得上他。 若崔珌真是位好哥哥,怕是真愿意将妹妹许配给他,就算徐度香一辈子是个废物,有自己撑着,也不会让妹妹委屈吃苦。 不过他要真是好哥哥,也不会刻意留着徐度香,去毁掉阿妩如今的姻缘了。 “好啊,你真有此心,就让她亲口同我说,只要妹妹愿意,不管你是什么人,就是乞丐我也将她嫁予你。” “那……崔兄打算何时与谢家提起和离之事?” “不用几日谢宥就要南下,我想在当日同谢宥提起此事,让他有一年的时间考虑此事,到时我妹妹必定伤心,还请你一定要……跟她表明心意,以安她心。” “我、我一定会的。” 徐度香一颗心怦怦跳动。 果然是老天爷可怜他,让他考进画院,又等到妩儿和离,虽有遗憾,但日子终于苦尽甘来了。 崔珌举杯喝酒,只是眼睛仍看着暗自欣喜的徐度香,锋芒尽隐。 谢宥还有两日就要离京,他不再去度支司,只是每日仍被官家召进宫议事。 回来就待在藻园里,对着崔妩亦步亦趋,就连她喂鱼,谢宥都得过来尝尝鱼食的咸淡。 “荣贵妃有过女儿?”谢宥跟她闲聊起。 鱼食引来的鱼儿争食,水面一下热闹了起来。 崔妩又撒了一点下去,池中滚得像开水一样。 “是啊,应该是娘娘被带回季梁之前生的,不过真奇怪,照娘娘的岁数,那女儿出生时怕是最多一二岁,怎么就看得出来和我一个内宅妇人长得像呢,” “这倒不奇怪,就说你见过的程令史一家,三岁小孩长得也一眼能看出像他爹爹。” 谢宥难得说起别人的闲话,崔妩也想起了那一家子,简直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细缝眼睛、招风耳,还有牛一样厚的嘴唇。 “那家小孩在外都不用自报家门,别人一看就问,‘你是不是程令史家的啊?’” 崔妩被抖得直笑,嗔怪地撞了他一下:“你什么时候那么爱编排人了?” 谢宥也觉得自己离谱了,低头笑了笑,不再说话。 一则秘闻,聊过便过了,并未引起他的注意。 但这么一点相伴的时间,还是有人要来分走。 元瀚在院外道:“郎君,有客。” 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今世书法大家薛鸩。 薛鸩一来,就拖着谢宥往外走,崔妩从斗窗看到夫君被人拉着,问道:“官人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今日不回来吃饭吗?” 薛鸩替谢宥答了:“弟妹,舒原今晚不回来了。” 一边拖着谢宥,他一边得意道:“终于等到你想喝酒的时候了,我家中的藏酒可不少,都带去了昌祥酒坊,算是给你下江南饯行!” 第129章 谢宥蹙眉:“谁告诉你我想喝酒?” “幽巷的阮娘子说的啊,你不是与她相熟?”薛鸩嘿嘿一笑。 他不曾与什么阮娘子相熟,谢宥只记得跟谢宏曾去过一个园子,在里边听到雅妓提起这件事,却不记得名字和脸。 谢宥回去就想起来,自己唯一提及的一次,是在度支司饮宴之时。 彼时他们去的丰乐楼,那里以自酿美酒闻名,谢宥兴起寻一味酒,将丰乐楼现酿的几种酒都尝了一点。 “舒原不是从不饮酒吗?”是身旁的员外郎朱溪 桥问的。 他侧目看去,此人如何知道他从不饮酒? 谢宥也不忌讳告诉他:“想寻一种味道。” 当时朱溪桥甚是热心:“什么样的味道?在下自诩酒林豪杰,所识的酒也不少。” “我也不知道。” 谢宥并未说谎,朱溪桥也只能作罢,还感叹一句他是个怪人。 如今细想来,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 后来,谢宥升任度支司使之后,就查出了朱溪桥是太子的人。 只不过,那位阮娘子到底是朱溪桥的相好,还是太子赵琨的人,谢宥原本并不确定,现在薛鸩出现,谢宥已经没有怀疑了。 薛鸩一贯是太子党,这个关头出现,看来赵琨早想拉拢他,又或者要托他办什么事。 谢宥心里有了思量,说道:“我并不与什么阮娘子相熟,既然薛兄要为我饯行,舒原恭敬不如从命。” 薛鸩大掌拍他背:“就是,管那么多干什么,今天不醉不休,走!” “娘子,郎君出门了,今夜不在家中用饭。” 崔妩朝月洞门看去,人都不见了。 她手指在窗棂上敲了敲,嘱咐妙青:“你追上去说,要是官人喝醉了,回来告知我,我去接他。” 翻上马背的薛鸩一听,调侃道:“舒原你娘子何时成了个‘胭脂虎’,难道还怕我把你带到哪个花娘怀里不成?” 谢宥笑道:“让薛兄见笑了。” 薛鸩是昌祥酒坊的贵客,他行书天下第一,门匾上的“昌祥酒坊”四个字正是他的手笔,踏进店门,四面墙上都是薛鸩的墨宝。 盖因有此风雅,此处汇聚文人墨客,春闱之时更是汇聚天下举子,在美酒催发下,针砭时弊,侃侃而谈。 二人在薛鸩常居的“松雪间”落座,此间三面围着雕花窗槅,一面对着庭中山水,绿荫婆娑,小桥流水别是一份幽静雅致。 薛鸩确实是下了血本,酒坛大大小小堆满了松雪间,让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今日要是没有你想喝的,”薛鸩拍拍胸脯,“我再不酿酒了!” 谢宥摇头道:“喝完这些酒,我怕是会醉到后日,连城门都不必出了。” “怕什么,醉了你娘子回来接你的,咱们今夜要不醉不归!” 一个个酒坛子被拍开,酒香很快溢开,飘散了一整个屋子。 二人并未豪饮,自有沽酒娘子将坛中酒盛入杯中,薛鸩则对谢宥说起朝中局势,登州到扬州一地的风貌。 谢宥只是听着,并未多言。 酒过三巡,谢宥垂目看着盏中清洌酒液,将盘桓在心的疑问问出:“若薛兄求得外任,嫂子可会跟随?” 薛鸩哼哼一声,道:“她巴不得一步不离地跟着我,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然也得跟着。” 果然……谢宥闷不作声地喝酒。 “怎么,弟妹不肯跟你去巡盐?”薛鸩挑起眉,“看出门时弟妹的着紧样儿,不应该啊。” “路途遥远,何必让她去吃那份苦。” 待喝到其中一盏时,谢宥似有所觉,问道:“这杯是什么?” “山茱萸酒,我酿的和重阳节喝的可不一样,是深山中的猎户在山险崖峭、百兽盘踞之地采集,想要酿得这一坛酒,可遇不可求。”薛鸩摇晃着酒液,格外得意。 可遇不可求…… 谢宥又喝了一口,“不只是茱萸。” 薛鸩拍拍手:“你猜对了,还有山梨子,皮很厚,果肉熟到甜烂,但核还是酸的,偶然摘到几个,随手也丢进去了,没想到别有风味,你既喜欢,在喝酒一道也勉强算我的半个知音了。” 谢宥浅抿着舌尖的滋味。 山茱萸带着一丝酸涩滋味,浓郁的风味中和了过甜的果味,像是她温婉下暗藏的脾气,前味甘醇,过了喉头变作浓烈,他忽然发现冷和热到了极致原来是一样的,酒液一路滚下,胸膛分不知道是冰冻还是灼烧。 一如他始终不能肯定她的本性,是极北海上为的覆灭而相撞的幽蓝冰原,还是一怒成千里赤地的灼目岩浆。 百味过后,舌面只留下浅淡、类似红豆的甘甜,像她柔软的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唇在耳边绵声细语。 谢宥仰颈将酒一饮而尽。 看他又倒第二杯,薛鸩纳罕:“这还是头一次见你倒了第二杯,诶!你喝这么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弟妹的事在这儿借酒浇愁?” 谢宥摇头。 他不喜欢喝酒,可这酒的味道,给他的感觉像极了他的阿妩。 还有不到一个月他就要下江南,离别在即,谢宥头一次对该去做的事失了一份笃定。 第130章 他甚至冒出过一个念头,原本就不满意放了王靖北转去查贪,那索性就不去了。 但这也只是想一想。 因那一份自矜自傲,万事他只问过一遍就罢了。 太过追逐纠缠,失了君子风度,他更不想做痴缠强迫之人。 “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1] “舒原为何事不知足?” 谢宥不想再提,挑破了这场宴会的目的:“薛兄请我喝这顿酒,可是对巡盐之行有什么交代?” 第052章战术 薛鸩感叹:“果然没什么能瞒过舒原的。” “你要是想瞒,我可以假装不知道。”谢宥继续喝酒。 “就是……有几位江南的官员想请你关照一下。”薛鸩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 “太子交代你来找我的?” “是。” “薛兄,你选太子,为的什么?” 他正色道:“自然是为了一份正统。” “如今官家春秋鼎盛,这才是你说的正统,太子,还不是。” 古往今来不缺被废掉的太子,东宫也是最危险的地方,谢宥在朝堂沉浮,只为生民,无意权斗。 薛鸩握紧拳头,慷慨陈词:“太子失恃,宫中为荣贵妃独大,有颠倒纲常之相,太子若不自保,怕是又要步前朝‘戾太子’的后尘。” “但你忘了,荣贵妃这段日子常请我家娘子入宫,”谢宥看向他,“我为什么不能是赵琰的人?” “我不信你谢舒原会站到六大王身后,妖妃幼子,让他们夺权,尤甚亡国!” 薛鸩这话传出去,是杀头的罪过,但他信得过谢宥。 谢宥沉默一阵,问道:“哪几个官员?” 薛鸩以为他真被自己说动了,将怀中藏的信封递出,太子交代此为绝密,他都还未看过。 谢宥随意扯开信封扫了一眼,问道:“计春彤在登州是何职位?” 薛鸩愣了一下:“这……我也不知道。” “沐礼在何处任职?” “许是……兖州?” 谢宥又问了几个,薛鸩回答得磕磕绊绊。 他将名单丢在酒桌上:“这些官员你一个都不认识,想必东宫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太子派你来,只是刚好你我相识而已,薛兄,他根本没有重用你的意思,这算什么投效?” 有时候话难听点,才能让人清醒。 薛鸩愣住。 细细想来,谢宥说得不错。 自他在赵琨面前发下宏愿,私下成了太子党,不过陪着赵琨出入诗会酒宴,以行书大家之名,为他拉拢新贵寒门,实则太子想做什么,在朝中党羽是谁,太子从未与自己提过。 可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失败,薛鸩辩解道:“太子行事谨慎,一举一动都受朝野内外监视,我跟随他时日尚浅,若不是与你相识,此事未必会交给我办,他谨慎些也没什么错。” 见谢宥将纸揉成一团,薛鸩忙要阻止他:“你做什么?” “太子让你来,不过是一个试探罢了,这所谓的名单根本是些无关紧要的官员,只有在我答应你之后,去登州盐场的路上,他才会给我第一个官员的名字,我保下这一个,才会透露下一个,等我巡盐回来,帮他保住了所有名单上的人,才会得到太子的信任,跟他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若说你连这都想不明白,薛兄,看来朝堂并不适合你。 况且为了权势行此包庇窝藏之举,太子该做的不是拉拢我,而且到官家面前请罪。” 谢宥将其烧掉,不再予以理会。 薛鸩怔怔,慢慢地回过味来。 确实,太子深谋远虑,怎么可能这么鲁莽,在不确定谢宥投效时,就将把柄交出去。 眼下谢宥不说,他自己也明白了,他所谓的抱负,在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中显得太过天真,或许他只适合寄情山水,舞文弄墨。 今夜若遇到的是别人,不会给自己这番劝告。 二人各自沉默喝酒,谢宥也不问他是否放弃了自己的志向。 薛鸩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想清楚。 千胜赌坊内。 原本该去接官人的崔妩就坐在赌坊的主座上,把玩着骨牌,等着这坊里的管事来见她。 她还道方镇山给了她什么好东西,原来是烂摊子。 蕈子接连几日收不回来,说是背后有很不好惹的人,这场子已经不干净了,只能请崔妩出马看看。 “这就是清不干净的场子?”崔妩问道。 这样的场合,崔妩为了遮掩身份,妙青枫红周卯都不能随行,便让他们等在了外边,只让蕈子跟着。 蕈子不好意思道:“娘子,那个管事不知搭上了哪个靠山,早成了这一片的地头蛇,我在定力院,手不好伸那么长。” 崔妩倒想来瞧瞧,是什么人这么不好惹。 此刻她坐在赌坊的主座上,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方镇山留下这几个场子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相同之处,大概就是一样的生意惨淡。 崔妩琢磨起以后要做什么生意。 她不喜欢赌坊的营生,也就方镇山那个粗人才靠这么粗暴的营生挣钱,崔妩想把季梁百姓的衣食住行都包圆了。 第131章 千胜坊的百姓算得上富裕,她在季梁码头那几个铺子有卖生药、粮食、饴糖的,还有一艘货船,如今季梁城最挣钱的生意该是——丝绸行。 她再买一艘往这边供丝绸好了。 江南纺织业丰饶,她曾久居那里,借漆云寨的关系更是所识甚广,只要写信派人往苏州、扬州去,就能拿到价格公道、品质上乘的丝绸…… 隔门的另一头。 “老大,咱们还不走吗?”地痞守在一边有些着急。 万一贯把拳锤在赌桌上:“走什么走,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这是我的场子!” 今日千胜赌坊关门,是因为入夜之前,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定力院的蕈子和他一众手下随护。 蕈子谁不认识,季梁城里地头蛇中的地头蛇,前管事在他跟前都是点头哈腰的,今日,竟然来了个要蕈子点头哈腰的女人,来头肯定不小。 但再怎么样,那女人张口就说这是她的地方,要他滚出去,万一贯怎么可能听从! 若是失了赌坊,对上头那位也就毫无价值了,万一贯不甘心做一头丧家犬。 他可是管了赌坊七年,整个千胜坊的地痞都来他这儿认山门,出门在外到了哪儿都有人礼待有加。 要他让出去,怎么甘心! 万一贯咬紧一口黄牙:“我出去会一会她!” 崔妩正琢磨着丝绸生意,赌坊的管事万一贯姗姗来迟。 他生得短粗身材,两颊胡子跟豹子一样往外飞,更显脸方短,面上一道刀疤,站在了崔妩面前,刀疤往颧骨上飞,瞧着很不服气。 崔妩拿帕子轻擦手边摞着的骨牌:“带着下边人闹事的就是你吧?” “什么上边下边,这儿属我最大!” “你在我的赌坊里闹事,觊觎主家的产业,照规矩得斩一只手,蕈子,动手吧,拿远点,血别溅到我。” 一句话,当场让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万一贯退后一步,手摸向怀里的刀,说道:“这赌坊是我的!你是哪来的人?” 崔妩撩起眼皮:“地契在你手里?” 他避而不答:“这千胜赌坊就是我的,季梁府衙里的屋主记的也是我的名字!” “我记得很清楚,你进来时,千胜赌坊就已经在了,前管事过世以后变成你主事,他是怎么死的?” 旁边的蕈子立刻狗腿地回话:“前管事是意外死的,这小子肯定脱不了干系,也是我没管到这边,他估计早就不听话了。” 崔妩恍然大悟:“前主事死了,你与他非亲非故,那衙门的人怎么随便改名字?” 万一贯眯着眼睛:“老大生前就有意把生意交给我!” “他既然交托给了你,你身为管事却连我这个东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上来的?” 不用他说崔妩也猜到了。 方镇山除了一张地契外,怕是早忘了这处地方,这个万一贯是找到新东家,才敢把赌坊据为己有。 真是一个烂摊子! 那他的靠山是前任府尹、还是现任,或是别的能左右衙门文书的官员呢? 万一贯见她不说话,反得意道:“你说自己是东家,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是什么阴沟里的老鼠?” 崔妩当然不能露面,她现在是司使夫人,漆云寨中,只有方镇山和座下子丑寅卯四个人知道谢家三房息妇是什么身份。 她反唇相讥:“一条认不清主人,撵也撵不走的狗,狂吠几声就能赖着?” “先捆起来,明早咱们上公堂去论!看你背后的人保不保得住你。” 万一贯搓动手里的骰子:“等等,何必闹上公堂,这既然是赌坊,不如咱们赌一把,谁赢了,这赌坊就归谁。” 他可不能上公堂,要是被上头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东家”,怕是会生疑窦,万一贯不敢打包票自己有绝对的胜算。 离开了这个赌坊,他对太子就再没半点用处,所以他必须在这儿了结这件事。 而且万一贯对这个风吹就能跑,还趾高气扬的婆娘打心底里看不惯。 凭什么自己经营起来的地方,要交到一个女人手里,红口白牙一碰就成她的了。 他非要给她点教训不可。 万一贯坐到了赌桌边。 崔妩刻意犹豫了一会儿。 其实她等的就是这句话。 说要送他上衙门不过是试探罢了,一则看看他的靠山会不会是衙门的人,二则为缓兵之计。 要是他乖乖就范了,真等着上公堂,崔妩就让人杀了他,等着万一贯背后的人露面。 阿宥这两日就要走了,她可没空管这档子事,更不可能在公堂之上露面去争一个赌坊。 “你想赌?好啊,”崔妩甚至抬手指着万一贯,“不过这是我的场子,我坐庄。” “蕈子,上笔墨,把赌约写下来……”崔妩上下打量着万一贯,“加一只手,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再搭一条腿!” 万一贯脸皮在抽搐,和这个清弱的小娘子隔着帷帽死死对视。 在他的场子,他还能输不成。 崔妩仍旧轻松:“好!蕈子,都记上。” “好嘞——”蕈子搓了搓手,抓了笔奋笔疾书。 这群人想跟娘子赌牌,真是不自量力! 第132章 崔妩不但一把算盘拨得出神入化,算牌和出老千的本事更无出其右。 从前他们一群小孩住在破庙里,到处乞讨偷盗讨生活,小小年纪的崔妩就扮成男孩模样,混迹在赌坊之中,偷看那些庄家赌棍出老千,回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跟小孩们玩。 晋丑不服气,也跟着她去,要把这一门技艺学到手。 两个人都想当老大,比着赛地精进赌术,童子功可谓深厚。 后来崔妩被方镇山认回,他们一群小孩也被带回了漆云寨,才算说定了崔妩在几人中的老大地位。 蕈子能管定力院的场子,赌术自然精湛,但那也是从这位“祖师爷”这儿学来的。 万一贯这废物,还不够看。 赌约写好,双方按了指印,蕈子还大声念了出来。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听到,这个赌约,赌的不但是这个地方、一只手、一条腿,还有万一贯在这个赌坊的威望。 万一贯憋着一口气 等他念完。 “赌什么?”他甚至大方地让崔妩先挑。 “就这个。”崔妩把擦得黑亮的骨牌丢了出去。 一副新的骨牌被端了上来,很快发到手里,崔妩正待码整齐,结果骨牌太滑,拢在一起的时候崩飞了出去。 有几张翻了出来,崔妩赶紧盖住。 可惜万一贯的眼睛很尖,把那几张牌都记住了。 “许久不赌,手生了,”崔妩面有赧色,“重新发牌吧。” 蕈子瞪大了眼睛,娘子你别搞啊,这可事关你的一只手一条腿啊! “诶,我难得摸一副好牌,没有这样的道理。”万一贯挡住不让。 崔妩深深看了他一眼,皱眉道:“我的牌都被你看到了,这可不公平。” “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女人,就能在这儿撒泼耍赖,赌约定了,就是上衙门我也不怕你。” 她不说话,像憋了一股气一样,丢出两张骨牌,“斧头。” 这才对嘛……万一贯从容地丢出一对“长三”。 牌在手中一对对减少,又重新添上,两方打得焦灼。 彼此也都在防守,这千胜赌坊处处都不干净。 比如坐在庄家的位置能借一面小镜看到对面的牌,万一贯的亲信怕崔妩发现,抬手挡住了那面镜子,又比如,蕈子每一次发牌都换一个人,还是双方带来的人轮换。 屋里都是出老千的高手,这种情况下,谁都难以作弊。 时间慢慢走过,一个个赌桌边都是倚靠观战的人,大堂里只有骨牌碰撞的声音。 那些平日在外粗鲁、张狂的无赖们此刻规矩得体,他们在等,等着老大和那个衣裙洁白、身姿窈窕的娘子丢出一对对骨牌,然后决定他们的归属。 不错,这场赌局不仅是牵涉这间赌坊,连带着也决定了他们这些人的去留。 所有男人都不愿承认,他们此刻就像货物、像筹码,被推上了赌桌,等待着被哪方全数收下。 偏偏左右他们命数的其中一方,是一个模样柔弱的女子。 不管是否忠于万一贯,谁都不想屈居女子之下。 此刻,他们也屏息等着,等万一贯赢了,然后爆发出盛大的欢呼,再对那女子极尽嘲讽、取笑、说所有下流的话,让她就是隔着帷帽,也藏不住颤抖的身躯,和柔弱的哭腔。 可局势始终错综复杂,像笼罩在眼前的雾一样。 双方有赢有输,似乎谁都不能肯定胜局归属,那位娘子手臂像柔韧的柳条,将骨牌一对对推出去,波澜不惊,好像赌的是别人一只手和一条腿。 从赌局开始,万一贯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憋着一口气。 “最后一对了,之前已成平局,这一把谁赢了,这赌坊就是谁的。”崔妩好意地重复一次。 是这样没错,不过没关系,万一贯死死抓住手里的梅花,她有一张六点一张三点,他算过牌了,她跑不掉的! “到你出了。” 她没有牌了,一定会出那一对! 万一贯只等着将手上两张牌推出去,压住她最后一手,在欢呼中赢回自己的东西,把这个不自量力的女人砍了手脚赶出去。 “事关你的手脚,我觉得你有点草率了,”崔妩微微一笑,将最后两张推出去,“天牌。” 局势立刻逆转,红六点白六点,是牌九里最大的组合,连同之前的平局都显得可笑了。 有这一对牌,她早打出来就赢了。 万一贯的眼睛陡然睁大,他是听错了还是看错了:“怎……怎么可能!” 怎么是两张六点,她的三点呢? 可无论怎么不信,都改变不了万一贯惨败的事实。 他手中只有一对“梅花”。 崔妩撑着下巴:“你留着手里的梅花,一直在等我的丁三吧?不过可惜我没有,只有一对天牌。” 她一开始就能赢,只是玩弄一下这个蠢货,顺便让他觉得自己赢定了,不会去出老千。 “你……我刚刚看得明明一个是三点!” 她将六点的牌丢出去,以熟悉的动作压住一半,“你说的是这个三点吗?” 万一贯霍地站起阿里,死死盯住那个“三点”。 真是他看错了,还是这个人出了老千,换了牌?不!虽然她挡得很快,但是自己一定不可能看错! 第133章 就是她出老千! “这一局不算,你这是使的诡计!”他指着崔妩大喊。 万一贯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崔妩将牌一推,笑得格外讽刺:“说不能重新发牌的是你,说不算的也是你,怎么,你这赌坊靠耍赖挣钱?我猜你底下那玩意儿一定没个二两吧。” 一句话出口引得满堂哄笑,就是万一贯的亲信也在低头忍。 万一贯涨得脸通红,咬牙道:“你不是许久没有玩过牌了吗?” 崔妩不介意告诉他:“真正的赌局在没发牌之前就开始,连让你看到的牌,也是我挑出来的。” 所谓赌术,不止看换牌的手快,更是玩战术,她崩掉牌那一刻,连掉哪张牌会翻出来都设计好了。 不然对面怎么会一心抓着她的“三点”呢。 当初她和晋丑赌,玩得比现在更脏。 蕈子抱胸得意,他就说嘛,娘子怎么可能出错! 不愧是定姐儿,她这富家娘子没当废,还是他那叱咤风云的老大! 崔妩不想再费口舌:“愿赌服输,蕈子,先把他的手臂砍了。” “是。” 蕈子领了命令颠颠地就要去按住万一贯。 一袭锦衣踏进赌坊,说道:“还请这位娘子手下留情。” 第053章混战 崔妩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调侃道:“怎么,阴沟里的老鼠真的来了?” 赵琨只见过崔妩一次,并不记得她的声音。 不过他也刻意隐了面目,甚至压低了声音,崔妩更认不出他。 一进门就挨骂,让赵琨愣了一下。 他身边的护卫听到有人对太子如此出言不逊,立刻就要拔剑,被赵琨按住。 他开门见山:“听说今日东家来了,我想来问问,买下这个赌坊要多少银子?” 他跟崔妩说话,俨然已经不把万一贯当成这赌坊的管事。 本就已经输掉的万一贯面色更加惨淡。 崔妩抱着手臂:“那我这些兄弟呢,他们去哪儿讨生活?” 赵琨道:“这些弟兄照旧在这儿干活,工钱照结。” 谁料她狡黠一笑:“那你要的就不是赌坊,而是我的人手,那可不便宜,谁都知道他们街头巷尾的消息传闻, 当年一条粮荒的消息,让满城粮价飞升不下,可以说一条消息可卖千金,这些年你从我的赌坊得了多少消息?银子我可没收到手呢。” 赵琨毫无愧色,仍旧淡定:“那娘子开个价吧。”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这个地方不可,但这些在成日在街头巷尾乱窜的闲汉,消息有时比皇城司还要灵通。 又兼他是季梁府府尹,有时候破案格外倚赖各种小道消息。 赵琨很久之前就想将地痞汇聚在一起,以供自己驱使,却发现这些整日散漫,东游西逛的闲汉实则都有帮派。 整个季梁城被分为了几百个坊,但地痞闲汉也不是那么好混的,若没个靠山的,在本坊根本待不住,更遑论混口饭吃。 这些地痞不会为别人办事,要想打听得到消息,赵琨必得找到地头蛇合作,或是把地头蛇变成自己的人。 万一贯就是其中一个,他能替代前管事,能把季梁府衙门所载的屋主换了,背后都有赵琨授意。 赵琨也不是没找过定力院,可惜那边是铁板一块,没能成事,才找到了千胜坊。 今夜东家要削了万一贯的职,赵琨不太在乎,一个赌坊罢了,他想要保下来,有许多办法,就是丢了,也未到心疼的地步。 他露面,是为了见这个东家一面。 若是能将此人收为己用,他说不准能掌控住整个季梁城的消息网,还是很值得来这一趟。 崔妩抱臂道:“一万两白银。” 赵琨想扭头就走,他宁愿不要这个赌坊,谁爱要谁要。 见他们谈崩了,万一贯大喜,那他就还有存在的价值。 只要这个赌坊回到他手上,他永远为赵琨效命,不收分文。 “你方才出老千!我要再赌一次。”他这一声吸 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崔妩好笑:“我是怎么出老千的?” “这——”万一贯眼神闪烁,随即怒目切齿:“你那对天牌有问题!” 这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自己能赢过随便一个女人,可只要输了,就破口大骂,恼羞成怒,就是不肯认一个“输”字。 晋丑那家伙还会装一下,有风度说一句“承让”,实则破庙外的枣树都被他捶秃了叶子。 当然,有一个例外…… 崔妩敲敲脑袋,办正事的时候别想男人。 她抱臂绕万一贯一圈,上下打量:“哦,你是想占女人便宜,没占成还输了,就想赖账吧?不把你赶走,真是堕了千胜坊威名,这坊里的兄弟都是英雄豪杰,多的是比你磊落出众的英雄能够主事,来啊,谁能砍他一手一脚的,就是千胜坊新的坊主!” 这一句话,登时让严阵以待的地痞们愣住。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这娘子的意思,是要在他们之中选新的主事? 第134章 说起来比万一贯能当大任的人不是没有,当初前主事死的时候,论资历才干,万一贯并不拔尖,是万一贯说主事器重他,将这赌坊在衙门那里过给了他名下的,兼之还有几人力挺,大家伙这才认下他。的 眼下要换主事,但凡不窝囊的,当然都想顶上去。 但他们都在迟疑,不知道代价是什么。 赵琨还是觉得万一贯更听话,阻拦道:“那就再赌一次吧。” 崔妩回头看他,扬扬手:“为何要再赌,赌约在此,就是去衙门也抵赖不得。” 赵琨心道我就是衙门。 崔妩帷帽突然被风掀动,她连忙伸手压下,手中一空,赌约已经不见了。 等等!她身旁何曾有人—— 蕈子冲上来护住她,崔妩看过去,那人已经站到赵琨身边去,将赌约交到他手里。 赵琨随手将赌约撕碎,说道:“再赌一次吧,不然我开口,衙门也不会搭理你们。” 万一贯大喜过望,太子愿意保他,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崔妩很快稳住心跳,冷静下来,思考着来人的身份,还有他身边那个气质完全不一样的护卫。 那护卫并未蒙面,只是他站在阴影下,又隔着帷幔,崔妩看不清脸,和来人时刻拱卫在身旁的护卫也不一样,刚刚一刹那,她嗅到了淡淡的淡香,还有他的剑,并未拿在手里,而是绑在背后。 瞧着像个道士。 此人给自己的感觉……如同谢宥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样。 不安,戒备。 崔妩识趣地退了一步,谄媚笑道:“看在您的面子上,想再赌一局也可以,万一贯跪下狗叫两声,姑奶奶就大慈大悲再陪他玩一把。” 不过就是再给万一贯一次机会而已,正好崔妩也要收拢人心,把万一贯在这赌坊建立的所有的威望,一分一毫地打碎,这些人才好管。 不管多少次,她不会让万一贯赢。 这是个识趣的人,赵琨做了个“请”的手势,并未反对。 万一贯见太子的神情,是争取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他要当着这娘们的面理直气壮、威风凛凛地争取回自己的机会。 他跪下:“汪——汪——” “扑哧——”崔妩笑了一声。 其他人也忍不住,气氛严肃的屋内又重新快活起来。 万一贯涨红了脸,来日他一定要讨回来! 似让不依不饶的小孩一样,她大方道:“这次你来选,想玩什么?” 万一贯深吸了一口气:“摇骰子,比点数!三个六最大,没有别的。” “好。” 骰盅又被端了上来,万一贯伸手要去拿。 “等等。”崔妩又开口了。 “怎么,难道你还要做手脚?” 还恶人先告状呢,崔妩道:“为防出老千,咱们互相给对方挑骰子和骰盅,然后,让这位客人揭盅。” 崔妩指着赵琨。 万一贯暗喜,这女人真是自寻死路。 “就这么来吧。” 彼此都不放心,交换之后仔细检查过对方有没有在上面动手脚。 而后,两个骰盅同时摇响。 万一贯闭着眼睛,认真听着骰盅里滚动的声音,聚精会神,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杂乱。 这一次他不敢再掉以轻心,这一输,就什么都没有了。 崔妩倒是随意很多,像是根本不在乎输赢,就随意摇几下,盅便停在了桌子上,摇出一个六点对她来说太过轻松。 赵琨旁边的道士也闭上眼睛,在听骰盅里的声响,崔妩的骰盅停下时,他睁开眼睛看向她。 “方才你可看到她的模样了?”赵琨低声问。 常钺点头。 “如何?” 常钺摇头:“不认识。” “……” 终于,万一贯也压下了自己的骰盅。 这一次,他赢定了,万一贯十分笃定,他摇出的一定是豹子。 赵琨上前,正同时揭盅。 “再等一等。”崔妩拉长了声音。 万一贯急得跳脚,“你还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你赢了,”崔妩说道,“这千胜坊剩了很多前主事留下的忠心之人,我都要带回定力院,往日,凡我所辖之下,与千胜互为仇敌,不相往来。” 万一贯愣了一下。 赵琨耐心甚好,“还有吗?” “有啊,要是我赢了,请这位客人来日看我开业大吉,咱们旧账一抹,一切都好说。” 赵琨好笑:“刚刚不是还不屑同我合作?” 崔妩比万一贯更能屈能伸,谄媚道:“有眼不识泰山嘛。” 万一贯吞了吞口水,这人到现在才想拉拢太子,怎么可能!那他还有机会吗? 不容他想清楚,赵琨已经揭开骰盅。 崔妩三个六点,豹子,而万一贯,六六二,什么都不是。 他又一次输了。 怎么会?怎么会?万一贯退后两步,眼睛直勾勾盯在那三枚骰子上。 他不会听错,那问题就出在…… 赵琨负手而立,压着自己的袖口,好像这件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第135章 万一贯想要质问赵琨为什么,但他又不敢。 这是太子,他还有家人,他赌不起…… 崔妩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看向那些蠢蠢欲动等待结果的人,笑着说道:“久等了,今日在场的都是人证,谁想当坊主的,就动手吧。” 万一贯知道,这一回谁都救不了他。 地痞们都面面相觑,崔妩嗤笑,给了他们一个动手的理由:“万一贯,当着兄弟们的面说说看吧,前主事是怎么死的?” “他是我害死的,”万一贯终于承认,“是我把他推进河里淹死了。” 赌坊站着的不乏前主事的亲信和受了他恩惠的,听到真相,都义愤填膺起来,叫嚣着要将他也扔到河里去。 崔妩不想耽误时间,道:“各位,请吧。” 这一次,除了万一贯的几个亲信,几乎所有人一拥而上,将他淹没。 他的哀嚎声撼天。 很快,一只手一条腿被举了起来。 残肢骇人,崔妩却无动于衷,待他血流得差不多,不叫了,崔妩才点了资历更重的做新管事,道:“今夜辛苦各位,都回去休息吧。” 而万一贯,则被拖起扔到了后院去,他的伤口流血太快,神仙也难救,等待他的只有殒命的结果。 待赌坊无干的人走空,赵琨道:“既然赢回了赌坊,也该继续谈我们的合作了吧?” 崔妩将骰盅丢回牌桌上,哂笑道:“合作?你连打探消息都要用我场子的人,有什么 好合作的。” 赵琨嘴角一扯,她敢出尔反尔。 “你知不知道,这里只有我有反悔的余地?你敢这样说话,还想活着出去吗?” 赵琨抬手,那人的剑抽出,搁在了崔妩肩上。 崔妩扫了一眼,剑柄下一个印着一个字,又嗅到了那股檀香的味道。 她愣了一下,赶紧小心藏好异样的神情,语气一如方才:“我们是江湖人,做些小本买卖糊口而已,谨守本分,用不着什么靠山。” 赵琨示意护卫退下,说道:“小本买卖也要靠山,在这季梁城,官员要靠山,地痞要的山头,人人都得找一个依附,现在依附找过来了,娘子何必要拒绝呢?” 崔妩好笑道:“你是多大的靠山,能让我靠得上?” “你想要多大?” “若是这季梁城没人压得过你,倒值得我考虑一下。” “既然如此——” 那携剑之人雪亮的剑锋压上她的脖颈。 崔妩赶紧缴械投降,迅速说道:“不是我想出尔反尔,而是在你之前,就已经有人找过我,想要我投效,那人来头不小,要是你压不住他,倒霉的就是我了!” “谁?” “他腰悬了一串宝玉,价值连城,所以我猜是位皇子。” 她已经猜到了面前的人是谁了,一点不客气地把赵琰和荣贵妃推了出来。 不是都想争皇位吗,狗咬狗去吧! 赵琨沉默了一会儿,赵琰和荣贵妃果然开始行动了,竟然还抢先了他一步。 他道:“那你不用担心,我也是一位皇子。” “都是皇子,你们一定都想抢一样东西吧,那位储君可真倒霉。”崔妩嘟囔一句。 他勾起唇角:“可皇位只有一个,我要了,他就不能要了。” “我只想赚点银子,不想一不小心就要株连九族,不管是哪位皇子,我都不想掺和进去。” “可惜被盯上了,你没得选。” 这是外面突然有人喊,“街道司来查飞仙散啦!” 这也是崔妩的手笔,她早交代过外头等候的妙青,每隔一炷香蕈子没有出去打招呼,就去街道司检举这儿有人聚众用飞仙散。 “看来今日不巧。” 赵琨不能再留,将给过万一贯的令牌丢在了桌子上,“我住清晖桥旁边的后门桥瓦子最里面老梨树那间宅子,只要你想通了,随时可以登门。” 他不信眼前女子就是最后的话事人,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崔妩也不客气,微微倾身将令牌收了。 一只手突然伸到眼前,要撩开他的帷帽,崔妩似乎早有预料,抓住他的手腕,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要去掀开他的面具,被赵琨抓住。 两人的手交替压在赌桌上,刚刚拿剑抵她脖子的道士将帷帽挑飞。 帷帽跌落在地,一时间,屋中寂静下来。 赵琨眨了眨眼睛,一张漆黑如炭红如血的脸,就是亲娘也不认识,蕈子更是急中生智,把崔妩身后的蜡烛吹灭了。 这下好了,任谁眼神再好,也认不出她是个什么东西来。 原来崔妩在道士抢她赌约的时候就有忌惮,早防了这一手,偷偷墨砚和朱砂里摸了一把,涂满了自己的脸。 赵琨没有手去擦她的脸,道士更不会动手。 在两人的僵持下,街道司的人已经来了,将此处团团围住了。 “谁在此处用飞仙散!”领头大声责问。 “把他们赶出去。”赵琨道。 赵琨手下在司兵面前扬起一枚令牌,道:“没人在这人用什么飞仙散,速速离去!” 第136章 那领头见撞真佛了,赶紧带人就要走。 然而变故陡生,街道司之外,无声汇聚了一群杀手,不知道是冲谁来的。 小小的千胜赌坊立刻陷入了一场混战,脸街道司也裹挟在内,赵琨惊疑不定,是谁泄露了他的行踪,这些杀手又是谁派来的? “看来今日千胜坊很热闹啊。” 赵琨吸引了所有的攻势,崔妩暗自感叹了一句,悄悄沿着赌桌,和蕈子溜了出去,摸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混战的千胜坊,钻进了马车,可是很快她又出来了。 崔妩站在马车前室,恰好遮住了月光,只留一轮窈窕剪影,跟赫然出现在她手中的长弓。 她张弓搭剑一气呵成,弯弓如满月,箭矢对准的方向,恰是赵琨。 赵琨正在护卫拱卫之下要离去,道士看向她,眼神锐利如罡风,他正越过混乱交战的人群而来,跟索命无常一般。 崔妩唇角弯起,松开了弓弦。 箭矢破风而去,如一闪而逝的流星,穿过混战的人群,以无人能及的速度靠近了赵琨。 箭放了出去,道士也到了她面前,掐着她的脖子,把她压在马车顶上,上前保护的蕈子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那张又黑又红的脸袒露在月色下,一双眼睛狡黠明亮。 崔妩灿然一笑:“不用谢,正好我箭术不错。” 她不会那些从小要下苦功的武艺,不过方镇山教过她射箭,尚算拿得出手。 道士愣了一下,回过头去。 不是不错,而是极好。 箭钉在了赵琨身后,死掉的是一个举刀要杀上来的人,目标正是赵琨。 崔妩知道赵琨身旁的护卫能救,但人情嘛,讲究一个强买强卖,往后赵琨不认就不是人了。 赵琨也察觉到了,看向马车上那个被常钺掐住的女人,她窈窕的腰往后弯折,漂亮得像少女描画好的眉。 急促的心跳不知是因为死里逃生,还是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女人。 可惜他连对面是谁都不知道。 以后还能见到吗? 道士松了手,崔妩要回到马车去,可脱离混战的赵琨也过来了,将她拉住。 蕈子面上有一丝慌张,想拦住赵琨,又被道士挡住,更怕他先把娘子给伤了。 手腕被他握住,崔妩回头。 “皇妃,皇后!你觉得怎么样?” 第054章酒醉 “皇妃,皇后!你觉得怎么样?”赵琨承认自己一时有些心潮澎湃。 他没见过她的样子,但她的手很美,她一定是个美人,为此,他愿意许这个承诺。 能予皇子为妻,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都该感激涕零,欣然同意。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崔妩一下就猜到了。 可是救命之恩该涌泉相报才对,谁要他以身相许啊! 她救赵琨这一下,是以待来日讨个好处,封侯拜相说不上,要是当了皇帝也能赐她一块免死金牌吧,结果这狗东西居然想占她大便宜,拿这种鬼话也想糊弄她! 为什么给男子许好处都是金钱权势,给女子许的就是娶她! 崔妩怒从心头起,面上仍在笑,掌中悬下的令牌朝他摇晃:“多谢这位……大王厚爱,但还请先放手,来日我得空了,亲自找您谈聘礼的事。” “好好考虑,你这么聪明的女人,只是混迹在市井之中着实可惜了,本王愿为你筑金屋,建高台。” 崔妩忍着恶心还在笑,一万两白银都给不起,能指望他个屁! “我会好好考虑的。” “某,恭候娘子。” 赵琨松手,目送她上了马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蕈子终于得以靠近马车,扬鞭离去。 崔妩看了眼后面,低声说道:“待会儿一定有人想跟踪我,你先让几个人朝他们离开的方向放几支空箭,佯装杀手,再把跟来的人断了。” “是。” “刚刚万一贯的亲信你都看到了,把他们分散到安置,别派事,先吃几个月苦头。还有,查清楚那家伙这些年都用咱们的人都查了些什么消息。” 敢白占她的便宜,就算是太子也不行! 蕈子立刻翻身下马去办事。 千胜坊里的杀手差不多杀完了。 赵琨分析这大概是赵琰的人,他不是也在拉拢这位东家娘子吗,大概一直跟着她,才找到了这个千胜赌坊,正巧见到他,顺带起了杀心。 “常钺……” 离开了千胜坊,赵琨本 想派常钺追上那辆马车,看清崔妩的去向,最好能问清她的来历。 这时,千胜坊的方向突然有人在喊:“人在这边,抓住他!” 几支箭破空,街道司的援兵也在赶来的路上。 “咱们也快点走!” 赵琨无奈放弃了追马车的念头,今夜带的人少,刚刚在千胜坊内又折损了许多,面对再次突如其来的刺杀,他现在不得不留下来护卫自己。 等回到旧邸,暗中派去跟踪的人也回来了,说半道被人截住,马车已经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第137章 赵琨这才回过味儿来:“看来是中计了。” “不过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看向一边的常钺:“你一开始不是见到了她的样子,她长得如何?” 常钺背着剑,回忆起帷帽飘起时,她皎洁的脸,说道:“似月色皎洁,似初荷微绽。” “还真是个美人,”赵琨没那么生气了,“作风倒是雷厉风行,耀武扬威。” 崔妩催着马车快些,再快些。 马车上,她将那枚令牌拈在手里,左看右看,这令牌别人认不出来,她也不知道。 她会猜出赵琨的身份,是因为他身边的那个道士。 崔妩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叫常钺,因为剑上印的是一个“一”字, 他们夫妻晚上喜欢说悄悄话,崔妩问起他曾在上清宫的修行的日子,谢宥说了许多,事无巨细,其中就包括上清宫的大师兄常钺。 在千胜坊崔妩就嗅到了他身上的檀香味,还有那背剑的姿势,上清宫的道士都这样背剑,后来他把剑搭在自己脖子上,让崔妩看清了他剑上印的字。 谢宥说这位师兄神出鬼没,因为投效太子,已经不在上清宫中,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过三五个,崔妩正好知道。 但谢宥这些年即使常见到赵琨,但从未见过那位师兄常钺,他隐在暗处为太子办事,为此回避六亲,不见故人。 崔妩今夜出门,本来只是要收回一个赌坊,没想到要沾手她生意的人是当朝太子,当时她心肝不免打了个晃。 这个方镇山,真是一点便宜都挨不着他的,反倒是麻烦一箩筐! 早晚把他寨子一把火烧了! 现在太子、六大王都和她扯上关系,但崔妩没有投靠他们哪一个的打算。 从龙之功谁不想要,但赌错了,代价更是不小,何况她是漆云寨的人,到时候过河拆桥不认账反戈一击,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别说太子,就连荣贵妃都不值得相信。 她苦心孤诣想认自己,未必没有存着要她和谢宥站队的意思,其中真正有几许温情,值得商绰。 崔妩不做牺牲自己便宜别人的蠢事。 一路无人追逐,掀开车帘就看到了丰乐楼的彩棚。 她并未直接去昌祥酒坊。 要来赌坊自然不能坐醒目的马车,崔妩做这种事熟门熟路,马车一路拐进了丰乐楼停放马车的后院。 崔妩擦干净脸,将头发挽好,换上了谢府的马车,将旧马车留在了那里,很快就有人偷偷拉走。 再出丰乐楼时,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提着食盒,带着谢家徽制的马车才真正地往昌祥酒坊去。 至于耽误的这点时间,不过是她来丰乐楼等糕点出炉罢了。 天色渐晚,满室的酒没喝多少,只是一坛山茱萸酒空了。 谢宥醉了也只是静静坐着,不吵不闹。 崔妩怀疑引路的茶酒博士说大话,她官人这正襟危坐的样子,哪里像醉了,又何尝会一直喊着要她来接? “官人,回家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澄净双目望去,瞳仁映见的正是心中所想之人。 那坛山茱萸酒的滋味又浮现在舌尖。 “笑什么呀?”崔妩歪着头看他,有些不明白。 笑她藏在贤良之下的性情,骄纵、狡黠、贪婪,好装可怜……笑她人前温良恭俭,实则脾气比男子还硬。 这些谢宥都明白,他只是不明白自己。 谢宥本以为,越了解她,越能看淡此间情爱,只要包容了她身上那些官宦夫人不需要的乖觉,他们的日子照旧平静过下去就是。 可从漆云寨劫持起,谢宥对她有了患得患失之感,从她要留在季梁起,那种失去能掌控自己情绪的从容。 分别的焦灼,在心底一日复一日地灼烧。 他发觉娘子不只是自己的娘子,她有很多自己的、不愿他知道的事情要做。 王氏平白给她的两间铺子,和漆云寨自几年前就有的巧遇,甚至是贵妃与六大王同她示好…… 处处都是蹊跷,挑动起他的不安和焦躁。 谢宥将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却始终藏在心里,不言不语。 说破了,如同烛火焚灯,烧穿掉平和的假象,能有什么用? 阿妩为谢家妇,有自己的难处,只要她没有踏过底线,谢宥都愿意假装没看见。 他由着自己的一颗心陷落,等发觉时再想拔除,已成痼疾。 崔妩见他呆呆地不说话,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官人还能站起来吗?” “这么晚了,你不该出门。”谢宥说道。 “我不出门谁来接你啊。” 她也要出门办点事的嘛。 掌心的手被人握住,谢宥站起来,身形从需要她俯视,变成轻松就将她笼罩,连肩膀都高出她许多。 崔妩朝薛鸩道:“让薛大哥见笑了,妾先与官人先家去了。” “舒原和弟妹一路小心啊。” 薛鸩见过谢宥这位娘子,初见亦惊叹其美貌,就算是个醋缸子,也娇丽可爱得紧。 一个是兼山艳雪之姿,一个是闭月瑶台之貌,夫妻二人看起来般配至极,果然也就是这般品貌,才能让冰雪性情的谢三郎辗转反侧,借酒浇愁。 第138章 茶酒博士来上菜,看到倒伏的酒坛,惊叹道:“薛大官人怎么把一整坛子的茱萸酒都喝光了?” “那又怎么了?” “您忘了,那酒……”茶酒博士自个比了比,又禁不住猥琐一笑。 薛鸩愣了一下,摆摆手哈哈大笑:“那就没什么事了。” 就是那位娘子要吃点苦头咯。 不过小夫妻分别在即,多缠绵些也是好事。 回到家中,崔妩把热帕子贴在他脸上,柔声问道:“怎么会喝那么多酒呀?” 谢宥低头来看她,黑眸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雾。 “你猜。”他唇边含着一抹浅笑,别有意味。 崔妩对他原本就比对旁人多几分耐心,此刻更是对这风情摇曳的样子难以招架,很愿意陪他玩闹。 细嗅了嗅,她猜道:“山茱萸酒……很好喝吗?” 可他就是不说话,微微歪头看着崔妩。 他喜欢她狡黠得意的表情,鲜活,纯粹,便也学着这样。 若是清醒的谢宥断不会如此,酒,会催发出人的另一面,变得不像话。 “到底在看什么呀?”崔妩恼了。 “后日我就走了。”他解释道。 醉到这个地步,他还记得这件事。 “所以你是想多看看我吗?”崔妩捧起他的脸。 被热帕子敷过的脸干净柔软,谢宥现在比一只狸奴还让人想掐。 于是他的嘴被崔妩捏得像鸭子一样。 想说的话说不出来,谢宥抬眼,“呜呜呜”地埋怨。 崔妩故意逗他:“说的什么?快说啊。” “呜……” 戏弄够了,她才放了他。 眼前一晃而过的手被他握住:“你手上是什么?” 崔妩一看,是没擦干净的乌墨,马车昏暗,她擦手的时候看不清。 崔妩收回手解释道:“出门之前记了点账,困了就撑着脸睡着了,对了!我脸上有没有?” “有一点。” “好了,你这酒味儿真熏人,快去洗漱吧,妙青枫红真是的,也不提醒我,刚刚在酒坊不知道被人看到没有,我去洗把脸……” 没头没脑的几句话说完,崔妩将他推去净室。 半夜,崔妩越睡越热,翻身想要挪到另一边去,一睁眼差点吓畜生。 谢宥还没睡,在那儿幽幽看着她。 这眼神莫名让崔妩想到在落梅庄东石村那夜,她扑到谢宥怀里时,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墨黑的眼底似藏着数不清魑魅魍魉。 压住心慌,她嗔怪道:“不睡觉在看什么呢?” 谢宥还是不说话,她翻身要离远一点,结果,他就靠近了。 阳货昂然,梗在二人之间,谢宥不睡觉的理由,昭然若揭。 “阿妩。”他自后把人抱住。 崔妩被喊得胆战心惊:“谢宥!都什么时辰了,你要不要脸?” “我也不想,可是那酒不对。”他解释道。 还委屈上了,是她让他喝那酒的吗? “不害臊!” 谢宥抱她时,崔妩觉得简直像被炭盆熨过。 初见他时,江南雨过天青,谢宥整个人沉静似深水寒潭,崔妩怎么没想不到会有抱怨他太热的一天。 谢宥把阳货搁她手里,吓了崔妩一跳。 那突动的、似活的一样。 她犹豫了片刻,帮他弄。 被子起了一片山峦,夫妻俩沉默行事,单调的“咕啾”声来回,那碌圆的上头,眼儿正吐露,染带得阳货都顺溜起来。 他们在对视,谢宥不言不语,看她的眼睛像倒映了月光的泉眼,崔妩不知道怎么解释,但现在的谢宥真的让人很有…… “你想吃我?”他用气音问,直白又大胆。 “才没有!” “你的眼睛是这么说的,来吧。” 谢宥语气跟小孩一样任性,手臂力量强大,不由分说把她搂住。 “……”她还没忙活完了。 谢宥可没让她住手的意思,只是嫌弃她不够劲,手搭上来她,带着她一气儿连搓带薅,一点不心疼,崔妩反抗不得,气氛一时忙乱。 “这点劲儿,只配被吃,不配玩。”谢宥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还嘲讽她! 崔妩报复地收紧手。 “嗯哼——” 谢宥不肯吃亏,张口咬她,在颈侧留下漉漉痕迹,崔妩在他令人窒息的怀里伸长了脖子,可只是更把自己送予他罢了。 “咕啾”声更忙、更急。 是他拖着、带着,崔妩已经不由自主,阳货似活了一般,蓄势片刻,迸散如飞霰。 崔妩将手抬到眼前,张开。 丝丝缕缕,在指尖之间悬起了银桥。 她不满道,“瞧你这不争气的样子。” 没想到谢宥一点不害臊,与她十指紧扣,脸也贴了上来:“不够……” “阿妩,还不够……” 他那一坛酒劲儿还没散完。 跟叫魂似的,害她抖了一下,“不成。” 崔妩想睡觉了,她在千胜坊忙碌了好久呢。 “你都不心疼我吗?” 于谢宥,刚刚只是一点甜头,他可不想今夜以此结束。 第139章 她翻身闭上眼睛:“心疼你什么?” “我这一去,一年多、两年,怕是都见不到面。”他一直念,一直念,远比崔妩比耐心。 这还怎么睡呀,崔妩掐他脸皮:“三郎君,稳重呢?体统呢?你这话说出去让人听见是不是要羞死了?” 他半挑起眉:“那你去说吧。” 看谁会不好意思。 “无赖……”崔妩被烦得不行了,“好了,随你吧,反正我什么也不管……” 一声刚落,猛虎就衔住了她的雪颈。 到后来谢宥还不够荒唐,卧着不算,非要她起来坐着。 两人面对面,崔妩哪儿还睡得着,仰手哈着气,忍耐着阳货尽没、在她软沼里伸张、磋磨…… 她紧缩着肩,哼哼着抱怨他,“无耻,无赖……你好了没……” “等你走了,我一定不想你!” 谢宥倾身抱住她,“怎么能不想我,你无时无刻都得想着我,挂心我。” “我是你官人,你夫君。” 眼前素白随着他颠簸起落,谢宥长指掂着饱坠的团儿,按向玉尖,滚滚的团儿陷下,又涌动回原样,看得他起火。 清影更颤乱,谢宥推她睡下,自己跪着,勾连处未曾分离半分,好像有无数的丝线,牵引着他,周而复始地运奉着阳货,通疏开狭路。 眼前无处不是他,眼睛、面庞、气息、他的手臂……铺天盖地,一帐之中蒸腾起溽热,崔妩被急莽的阳货钉住,仰首时呼吸也被夺走,身躯如绵延雪岭,那长岭的交界处,一片乱白的残羹烫雪,尚有紫蟒长潜渊中…… 第055章戳破文案剧情 最后,心疼他的代价就是,崔妩几乎半边身子都要瘫痪过去,想起来更是不可能。 晨光中,她翻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舅姑责怪我不去请安,到时候要为难我,你自己去同她说!” 谢宥倒是眉目生光,眼睛都泛着水灵灵的清隽,更恢复了往日温润平和。 他半跪在床边,满怀歉疚。 “自然是我去说,昨夜全是我不好,阿妩,你别生气?” “知道我今日会生气,你还这么——”崔妩咬唇,都不知道怎么说他。 “你弄便弄,做什么要咬我……”她声音细如蚊呐。 听她埋怨,谢宥也低头脸红,短暂反省了一下自己。 分明那份老成持重是为朝野称颂过的,反而在她面前,会跟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忘记稳重和分寸。 “你哭那么可怜,我便想着如书里一样,替你讨些快活……” 那招分明是奏效的,当时阿妩踩着他的肩,唤得声都变了。 那藏珠之地还一个劲儿地碾送到他唇下,潺潺不尽。 听到谢宥的话,崔妩跟着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昨夜。 阿宥的唇,还有舌…… 如蛇一般翻卷,比体温更高,甚至有了炙人的温度,鼻尖撇开玉关,去找寻那芽儿,啜吮有声。 崔妩当时的心情如同一下被人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她吓坏了,下意识要并起,结果被他的手阻住。 谢宥的手修长有力,如同藤蔓捆陷在肌肤上,将她并住的煺扯开,压住。 崔妩只看得到他如猿一样的肩背和手臂,还有高挺的鼻子,压在馒关,嘴……她不敢去想。 可不想,却刻骨铭心地感受到。 岔起来的煺几近僵搐,馒关下水热,潺潺如泣泪,那潮烫的蛇,勾搅到了哪儿、扫过了哪儿,都深深刻在崔妩脑海里。 真是一场恐怖至极、孤立无援的体会…… 一想到那场面,崔妩脑袋就冒热气,枕着手不想搭理他。 “我都要走了……”谢宥还是用这一招。 是啊,明日他就要离开季梁城。 行李都已经打点好,就堆放在耳房里,明日天不亮就要搬上马车,到那时,眼前的人就会去到千里之外。 没有人烦她,没有怀疑她,崔妩可以自在做自己的事,不担心被人发现……多好! 可是成亲以来,二人感情渐笃,还是头一回分开这么久呢。 其实崔妩也会担心,江南多美人,自己不同去,万一那些不长眼的官员给他进献个美人,抑或酒宴上瞧见个中意的瘦马,届时谢宥被迷了眼,温香软玉在怀,自己不就成个傻子了。 她的脸还是没转过来:“让我知道你在江南风花雪月,你就死定了。” “你既不放心,为何不随我去?”谢宥又在劝她,“现在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崔妩一甩头:“不去,你要真跟别的女子有牵扯,咱们就和离!反正舅姑早盼着……哎哟!” 谢宥掐她的脸颊,眯着眼睛:“不许把‘和离’挂在嘴上。” 崔妩点点头:“知道了,你守规矩,我自然不会提。” “若是还难受,我便一个人去崔家同岳父岳母告别吧。” 他出远门一两年,自当登门和岳父岳母道别。 听到要回崔家,崔妩有点想逃避,但他一去就是大半日,明日一早就走了,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吧。 “不难受了,阿宥抱我起来。”她伸出手。 崔府里,孟氏正拉着女儿说话:“三郎君要去巡盐,你怎么不跟着去?” 第140章 “巡盐又不是吃喝玩乐, 赶路多枯燥,女儿不想去。” “你啊,自己怎么着点急啊。”孟氏戳着她的脑门,同样也是担心她,“这一去一年半载少不了,你要是有了身孕在京待着也没什么,偏偏你没有,还不知道去打算!” “我不急,官人也不急,阿娘也不要急嘛。”崔妩想要糊弄过去。 “我这是为你打算啊,你官人不急,那府里的大夫人肯定急啊,而且你一天不生,阖府就都盯着你的肚子,日子怎么能好过,我看你那夫君处处都好,就性子怪冷,是不是平日里不大与你亲近?阿娘去给你多找些画,你学着多找他,别太要面子……” 崔妩忙拉住她,“阿娘,没有的事,我同官人一切都好……” 正说着话,外头池塘边响起哄笑声。 母女俩往外看,原来是一个人在池塘边滑倒了,跟随的小厮没扶人,反而笑了起来。 “那是谁摔了?”崔妩实在认不出来。 “是玮哥儿。” 孟氏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小厮:“还笑什么,不赶紧把你主子扶起来,待会儿自己滚去受杖,再让我见着,你就给我滚出去!” 崔妩又勉强辨认了一下。 崔玮形容狼狈,虽是初秋高爽的天气,却好像穿上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将自己裹得像一个厚实的球,最外面的一件不知什么时候磨破了,一面能看到里面衣服的花色,一面粘满塘泥。 “他怎么了?” “打从你大伯母和大伯父过世,他无依无靠,就变成这样了。” 孟氏叹了一口气:“可怜他们遇上那样的祸事,只剩这么一个独苗了,我同你爹爹怎么都得照顾好他。” 崔妩嘴上唏嘘几句,实则只觉得他无用至极。 从前有亲娘帮他挣家产挣官位,自己一事无成,只会吃喝玩乐,现在爹娘没了,没了依靠就活成这样一摊烂泥,丢人现眼。 她最看不起这样的人。 没说几句话谢宥就过来了,他原先在正堂和崔父说话,崔妩不用想也知道他一定问了杭州匪患的事。 中午一家人用过饭,夫妻俩回崔妩旧日的闺房里午憩。 崔妩的院子外边,崔珌正同徐度香说话。 “谢宥昨日已经离开季梁,和离之事他并未反对。” “阿妩今日归家,如今待着房中,你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就隔着窗户讲吧,不过她为和离之事伤心,我猜大概不会应你。”崔珌笑道。 “崔兄放心,我一定会劝她开怀。” 徐度香一直在崔珌的院中待着,听不到外头的动静,根本不知道谢宥也来了崔家。 听说和离之事谈成了,他大喜过望,立刻就想到崔妩身边去。 见他立刻就要动身,崔珌抬手挡住他:“此事还未说定,但阿妩到底伤心,你莫再戳她伤口,只表明心意,只要她真对你还有意,一两年之后,我做主让她再嫁。” “崔兄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妩儿点这个头的。” 徐度香下定决心,一定要打动崔妩,不管用什么办法。 看着徐度香走到崔妩房间的窗前,崔珌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这时崔妩闺房格外安静,她背对着谢宥,被他抱在怀里,两个人都在睡觉。 该是一个安宁闲适的午后,睡醒了他们再和崔父崔母说一会儿话,就归家去。 “妩儿,你在不在?” 一声轻唤打破了这份宁静。 崔妩猛地睁开眼睛,她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 崔妩整个人如挨了一记闷棍,又如同寒冬被扔到了结冰的湖水之中,她听到自己的血液流动,都是冰碴子的声音。 徐度香不是南下了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崔家? 几乎是立刻,崔妩就猜到了始作俑者。 窗外,徐度香见她果然没有应声,毫不气馁,继续说道:“我听闻谢宥离开季梁城了,妩儿,你不必为他伤心……” 别说了! 不要别说了! 崔妩眼神如撞鬼一般,开口想要让他住嘴,可是一只手捂住她的嘴。 阿宥,他醒了。 他都听到了。 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心衣,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跳动,将血带向脑袋。 崔妩快不能呼吸了。 “我知道你让我离开季梁城,是为了我好,可是妩儿,我多庆幸此刻自己,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可以陪在你身边。” “既然我们彼此仍旧……有情,往后,由我照顾你好不好?” “虽不及谢家的荣华富贵,但是妩儿,我已经进了画院,以后嫁了我,没人家中无人慢待你,我会尽我所有对你好,不让你再受一丝委屈。” “你身子不能有孕的事我也知道了,没关系的,妩儿,谢家在乎,我却一点都不在乎,你在我眼中无论何时都是最好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你万不可为那些事难过。” 徐度香听到她仍旧不说话,慢慢“开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杭州的时候,在遇仙亭边的大榕树下,我看到了这辈子最美的一次夕阳,那时候你说,心疼我,不想让我再孤单,那时,我就认定了你。” 第141章 “虽然天意弄人,让你我分开,可如今机会又回来了,这说明我们之间还是有缘分的,妩儿,不要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心,多想想我们的从前、以后……” “还有我给你画的画儿,你记得那幅画吗?只可惜被火烧掉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还能给你画,每天都画,谢家规矩那么大,你一定待得不开心,以后,我想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不让你操心一点事。” “妩儿,你听到了吗?应我一声好不好?” 崔妩被捂住嘴,无法让徐度香住嘴。 越听,她的心越是拔凉,更何况身后那个人…… 他听到这些话会是什么心情? 沉默。 谢宥始终都在沉默。 崔妩不敢揣测他的心情,更不敢的回头看,但腰上那只逐渐勒紧的手臂,已经带给了她几近质问似的压迫感。 她真恨当初没有干脆杀掉徐度香! 她人生从未如此后悔过。 明明只要、只要熬过了今日,到时徐度香再来说什么都不会有影响,偏偏就这最后一天了…… 徐度香的几句话犹如摧枯拉朽,在崔妩眼中,她和谢宥的关系寸寸坍塌,灰飞烟灭。 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口,她回头与谢宥对视。 那是一双幽深到冰刺丛生的眼睛,寂静掀起暗流,他似乎连呼吸都未曾加重,但鼻息轻轻喷洒在崔妩发顶,于她却是狂风乍起,毛骨悚然。 他沉沉盯住崔妩的眼神,让她口唇发干,汗湿心衣。 第一次,她觉得谢宥是那么的难以亲近,向后反揪着他肩头布料的手也慢慢松开。 “妩儿,妩儿,你在听吗?”窗外的人还在喊。 谢宥松开了手,在她耳边轻声道:“现在,你可以告诉他了。” 他起身朝房门走去,崔妩也坐了起来,不知要不要跟过去。 徐度香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以为是崔妩被自己劝动了,高兴地跑过去。 在看到谢宥脸的那一刻,笑意僵在脸上。 崔妩抬眼看向他,如同看一个死人。 谢宥站在徐度香面前,打量着此人。 这个人他见过,在季梁府衙,在景德寺,很巧的是,他的娘子也同时出现的那两个地方。 这还能是偶遇吗? 他们显然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私会了两次,不,算上这次,是三次。 不知道的地方,恐怕更不会少。 一想到水月庵上那一夜,谢宥见到她的时候,说不定她才和别 的男人私会过,前所未有的酸楚和愤怒缠绕住了心脏。 他甚至与这人在崇德寺有过交谈。 突然知道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可笑的时候,谢宥真切地笑出了声。 崔妩是以什么脸面说出“想他”那句话的? “好啊,真好,原来是你。”谢宥一句话,怒气和杀意仍在收敛。 崔妩瞳仁紧缩,官人何时也见过徐度香? 第056章血腥 “谢……谢司使。”徐度香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谢宥墨黑的眼睛只比平常冷了一些,瑟瑟如秋风。 实则他的颅骨之下,已经焚起熊熊妒火,徐度香在窗外每说一句,就如烧红的铁烙熨在他心上,血肉被炙疼出“滋滋”声,又迅速凉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他没学过怎么发泄愤怒。 只能强行把滔天洪水收拢在闸口之内,不让剧烈的毁坏欲破笼而出,要了她的命,更不想在徐渡香面前露出败相。 可最折磨他的,是那些有关自己妻子与他人相会的旖旎想象。 单是想想,杀意就如要破笼而出的猛兽,非要把对面的喉咙咬断,彻底撕碎不可。 谢宥此刻看他犹如死人。 徐度香显然也被眼前的场面整蒙了。 不是说谢宥已经离开季梁?不是说他同意了和离之事?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和妩儿睡在一间屋子里。 陡然被人家夫君抓了现行,徐度香不占理,面子上更挂不住,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剩脑子在嗡嗡作响,无法冷静思考。 “你知她是有夫之妇吗?”谢宥问。 在他视线重压之下,徐度香几乎要跪下来:“知、知道……” “那就不算冤枉你。” 觊觎有夫之妇,就是该死。 谢宥只想将他杀了,其余的事该如何就如何。 回首前面二十年,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如此之大的恶意。 崔妩见他彻底认定自己的不贞,无论如何都要分辩一下,“阿宥,你听我解释……” 她去搭他的手,却猝不及防被甩开,袖角宛如掀起一阵罡风,掀得崔妩踉跄两步,撑着桌子才没有摔倒。 衣袖虽未打到她,却像一个巴掌打在了脸上,让人火辣辣的。 她怔怔看过去,可是谢宥头都没有回。 “你别碰我。” 这句话像一枚冰钉扎进心里,崔妩身子一僵,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他口中听到。 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他嫌恶至此。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崔妩不忿,将桌子推翻到一边,堂堂正正站在那儿,“不碰就不碰!” 第142章 徐度香偏偏在这时候生出匹夫之勇来,说道:“请谢司使有什么怒气冲我来,不要迁怒二娘子!” 谢宥冷笑:“我为何要顺你心意!” “你方才在窗外说了那么多,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吧?” 他气场太强势,问一句,徐度香就下意识说了:“我、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崔妩站在谢宥身后,能清楚地看到谢宥负在背后的手立刻紧攥成拳,青筋虬结,骨节狰狞突出。 “徐度香,你闭嘴!” 这个蠢货自己死了就算,还想拉她下水! 看他们相互回护,谢宥牵起唇角,瞳仁冷得发翠:“我是不该在这里,不然再回避一下,让你们再互诉衷肠一阵?” 崔妩只是想他冷静一阵,偏偏徐度香每一句话都像在火上浇油。 想要解释清楚,怎么就这么难。 她不敢再旁观:“阿宥你先别着急,我们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 可谢宥就是不冷静,他俯视着她,那股暴戾乖张全显露了出来:“我冷静下来,听你再糊弄我一次?” 从前种种他不该既往不咎,纵得她狂妄胆大,终于踏到了这一步。 不,她早就毫不在乎地踏过了他的底线。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心底每念一次,他的眼睛就红一分。 崔妩心神震动,阿宥问出这句,大概早就察觉到她藏着的秘密了。 他那么聪明,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见她没有回答,谢宥嗤笑一声,不再看她。 “现在说说吧,你和她打算在我走之后,做点什么?” 今日他要不在这屋中,徐度香岂非要登堂入室,那她闺房卧榻之上躺的该会是谁? “我只是听说她要和离……” 徐度香还没说完,喉咙就被钳住,整个人悬空,背重重砸在门板上,长眉秀颊扭曲在一起,谢宥面色不比他好,整个人又冷又硬,隐隐怒火在喷薄。 被掐的人呼吸被全部阻隔掉,求生欲让他拼命要扒开谢宥的手,可这只手臂就像生铁浇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他不是一个文官吗,不是富贵子弟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谢宥已无冷静可言,单手将徐度香掐起,看他的脸慢慢充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少。 这是要出人命。 崔妩不在乎徐度香的死活,但她猜到崔珌苦心策划这一局,势必要闹大,冲着逼她和谢宥和离去的。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人。 崔妩担心事情到时外传,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下场,她当真不想步王娴清的后尘。 留着徐度香,这件事才好审问清楚。 “阿宥,你先冷静一下,我和他真的没有私情……”她上去要扯开谢宥的手。 “你是要我当场休了你,把那些烂摊子全掀开,还是要给他求情?” 谢宥突然回头问出这句,崔妩愣住,张开的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她缓缓松了手。 她给徐度香的机会已经太多了,是他自己找死! 徐度香看着她放弃自己,满目不可置信。 她真的,想要他死? 可他一颗心全为了她…… “咳——喝——”巨大的绝望涌入,徐度香额角迸出青筋,他想问一句,问她一句…… “郎君,发生了何事?”屋中有人踏入。 元瀚被崔珌支开,现在才回来。 听到屋里的动静,他走进来看,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被主子掐着脖子,屋中的气氛压抑至极,每个人面上都笼着灰气。 一个将死,一个阴狠,一个神思不属。 这是怎么回事? “元瀚,将她带出去。” 谢宥将崔妩往外一推,走神的女人踉跄扶在门框上。 看到谢宥的神情,再听到他的命令,元瀚仍惊疑不定,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郎君如今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阴狠暴戾,非要啖肉饮血不可。 主子这是怎么……能气成这样? 难道说—— 元瀚的视线在崔妩和徐度香之间来回。 他不敢问,依照主子的吩咐钳制住崔妩的胳膊,把人带出了屋子。 门并没有关,刚踏出一步,人摔在地上的声音沉闷。 徐度香的哀嚎声传出的哀嚎直戳人脊背,让崔妩立时绷紧了身体。 她不敢回头看,更无法想象谢宥伤人的样子,在崔妩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个温润从容、举止不急不躁的人。 可是徐度香的痛苦绝望的声音几乎刺痛了耳膜,听得崔妩几乎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元瀚把她拉远了一些,但又能清楚地听见,谢宥不止是发泄怒火,也是在杀鸡儆猴。 伴随着凄厉叫声的,还有棍子敲打血肉的沉闷声响,一下一下,沉实得像打在自己身上,崔妩听得闭上了眼睛。 她猜到夫君若知道徐度香的存在会生气,但她没想到会气到这个地步。 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 一盏茶之前,两人在床榻上呢喃耳语,温存不舍,那些缱绻温柔,还有谢宥这个人,于她尚且是难舍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