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医妃之庶女凰途楚千尘》 001重生 “姑娘,喝点雪梨汤吧。” 丫鬟琉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盅从外面打帘进来,对着窗边的少女说道。 楚千尘呆呆地坐在窗边,恍若未闻。 她身穿一件丁香色绣折枝芙蓉花褙子,里头搭配绣着云纹的白色小竖领中衣,下头是一条青莲色挑线长裙,裙角露出一对缀着流苏的绣花鞋。 几缕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外那繁茂的枝叶洒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映衬得她的肌肤细腻如脂,仿如那最上等的美玉,闪着莹润的光泽。 窗边的如意小方几上放着一个白瓷蓝纹的鱼缸,几尾黑红相间的金鱼在碧绿的水草间摇曳着鱼尾游来游去,荡起一圈圈水波。 楚千尘垂眸看着鱼缸,看似在赏鱼,其实是以水为镜,看着她水中的倒影。 映在水面上的少女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梳成了双丫髻,只戴了一对红艳艳的石榴石珠花。 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大大的凤眼眼角微微上挑,乌溜溜的瞳孔熠熠生辉,恍如那夏夜的漫天星斗都倒映在其中,明亮而不失润泽。 鼻梁秀气笔挺,粉润的樱唇如花瓣般,嘴唇微抿时,那微微翘起的唇角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是十三岁的她,熟悉而又陌生! 楚千尘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纤长的手指轻轻地触摸自己的脸颊,那光滑柔嫩的触感让她觉得恍然如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张脸了。 明丽中透着娴雅,精致不失灵动。 如那春日盛放的紫藤花,娇美却不咄咄逼人。 现在的她才刚刚绽放,不像前世的她最后千疮百孔 上一世,她的容貌尽毁,饶是她后来妙手回春,可还是应了一句话—— 医不自医。 她能救所有人,却不能让自己的脸恢复如初。 想到前世种种,她的瞳孔一点点地变得幽深,深不见底。 她也没想到她能重生。 重生在她最美好的年华。 重生在一切悲剧还没开始的时候 她又回来了!回到楚家! 楚千尘的手指沿着右眼角缓缓下滑,摸着脸上曾经铭刻着疤痕的位置。 “咳咳” 她突然觉得喉头一阵发痒,轻轻地咳嗽了起来。 琉璃连忙放下手里的汤盅,右手温柔地抚着楚千尘的背,问道:“姑娘,您还好吧?” 楚千尘抬手做了个手势,声音微微沙哑,“我没事。” 琉璃看着自家姑娘瘦了一圈的小脸,愤愤地说道:“姑娘,三姑娘也太过分了!” “侯爷明明是想把姑娘许给二皇子殿下的,三姑娘却不知羞,非要往二皇子殿下身边凑,还害得姑娘落水,病了这么久。” “三姑娘一定是故意推姑娘落水的,她根本就没把姑娘这个姐姐放在眼里!” 琉璃越说越气,俏脸上怒气冲冲。 琉璃口中的侯爷是楚千尘的父亲永定侯楚令霄。 楚家有四房,永定侯楚令霄和三房的楚令庭是侯府的太夫人姜氏所出,二房的楚令煜与四房的楚令韬是庶子。 楚家世代从武,从第一代永定侯楚尧跟随高祖皇帝冲锋陷阵,数代子孙都是以军功在大齐朝屹立不倒。至今,永定侯府的荣耀已经延续了百年。 楚令霄的长姐是当今皇帝的贵妃,为皇帝诞下了二皇子,多年来,皇帝对楚贵妃一直恩宠有加。 如今二皇子已经十五岁了,也快到了大婚的年纪,楚贵妃不想二皇子将来与娘家生分,就出了一个主意,从楚家适龄的几个姑娘中择一个为二皇子侧妃。 楚千尘是永定侯的庶次女,以她的身份和年龄,是最适合的人选。 然而,楚家三姑娘自小就恋慕二皇子,听说了这件事后,与楚千尘起了争执,两人推搡间,楚千尘失足落水,之后高烧不退,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 当楚千尘再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重生了。 从二十八岁回到了十几年前,回到最璀璨的韶华之年。 楚千尘转过头对上了琉璃的眼睛,那双乌黑漂亮的凤眸清亮如水。 楚千尘淡声道:“琉璃,这些事自有父亲做主,这些话你以后莫要再挂在嘴上。” 琉璃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连忙道:“姑娘说得是,是奴婢嘴笨。奴婢也是只是替姑娘委屈,明明二皇子殿下心仪的是姑娘” 琉璃噤声,不再往下说。 对于重生的楚千尘而言,二皇子这个人熟悉而又陌生,前尘往事飞快地在她眼前闪现。 十几年过去了! 是了,一切都是从二皇子,不,应该说,是从“争”这个二皇子的侧妃之位开始的。 楚千尘眼神转冷。 她半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冷意,优雅地吃起雪梨汤来。 琉璃揉了揉手里的帕子,总觉得自家姑娘自从这次落水醒来后,就有了一种细微的变化。 姑娘以前喜欢的琴再也没弹过,她时常静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半天,似乎在发呆,又似乎思忖着什么,偶尔有一瞬间,她会觉得姑娘像是变了一个人。 自己在想什么呢!琉璃甩甩脑袋,犹豫了一下,又道:“姑娘,奴婢刚刚去厨房时,听说二皇子殿下来了,三姑娘带着殿下去花园玩了。” “姑娘,您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还是这两句话,与前世一字无差。 楚千尘手里的汤匙停在了半空中,再次看向了琉璃,目光幽深。 她一双大大的凤眸,眼角微微上挑,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 那漆黑的眼珠犹如黑玉似的,分外的明亮,分外的澄净。 即便琉璃每天都看着楚千尘,还是不得不感慨自家姑娘的容貌委实出众,只这一双眼睛就足以令人羡煞。 琉璃低眉顺眼地垂下了眼睑,瞳孔中掠过一抹暗芒。 楚千尘放下了汤匙,优雅地以帕子拭了拭嘴角,起身道:“琉璃,我们过去看看吧。” 她藏在帕子后的唇角抿出一道讥诮而冰冷的弧度。 前世,她也去了。 然后,她的容貌就毁了! 她后半生的厄运就是从她毁了容开始的,一步步地被逼至深渊 之后的许多年,即便她离开了楚家,她都无法释怀。 她一直在想,那一次到底真的是意外,还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局。 她以为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却没想到她还有机会重生,还有机会亲自找到答案! 她自然是要走这一趟的! 002剑舞(我回来了!) 三月阳春,花园里百花绽放,姹紫嫣红,空气中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花香。 一主一仆不疾不徐地沿着一条蜿蜒的青石板小径往小湖的方向走去。 “姑娘,您看,是三姑娘和二皇子殿下。”琉璃略显激动地抬手指向了前方。 湖畔,一栋两层的水阁倚水而建,粼粼的波光投射在水阁的屋顶上,墙面上,让这水阁与湖完美地糅合在一起。 春风习习,吹来了馥郁的花香,也把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送了过来: “表哥,我这对鸳鸯剑如何?这是我爹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水阁旁的空地上,一个穿着粉红色芙蓉花缠枝纹刻丝褙子的瓜子脸少女娉婷而立,将手中的其中一把剑递向身旁的少年。 粉衣少女深深地凝视着少年,那专注的目光与神情仿佛她的眼中只有他而已,缱绻似水,柔情脉脉。 十四五岁的少年面目俊秀,唇红齿白,穿着一件湖蓝色暗八仙纹锦袍,腰束缀玉腰带,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白玉簪束起,气质温和儒雅,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蓝衣少年接过那把剑,右手抓住剑柄利落地把剑从剑鞘中拔出了一截,那银色的剑身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菱表妹,好剑!”蓝衣少年对着粉衣少女赞了一句,又把剑收回剑鞘中。 他正要把剑还给楚千菱,又顿住,抬眼朝楚千尘的方向望去,浅浅一笑,那笑容宛如那三月的阳光拂过大地,温暖了空气。 楚千菱也看到了楚千尘,目光阴鸷地盯着楚千尘的脸。 “尘妹妹。”蓝衣少年抓着剑鞘朝楚千尘走来。 他的语气温柔有礼,完全不见一丝皇子的高高在上。 “表哥。”楚千尘定定地看着蓝衣少年,眸光深邃。 顾南昭,许久不见! 这一位是他们大齐朝尊贵的二皇子殿下,也是她的表兄。 上一世,她年少无知,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对她是不同的。 她对他满怀憧憬,觉得他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完美的男子,然而,现实给她上了沉重的一课! 在她的脸毁了以后,他就渐渐疏远了她,择了别人 她曾为此难过,为此伤心,为此憎恨,为此质疑自己,时隔多年,再想起往事,她只觉得年少的自己真是蠢得可以。 现在再看到顾南昭,楚千尘的心情出奇得平静,顾南昭早就没法在她心底掀起一点波澜了。 “尘妹妹,我听说你前几日得了风寒,身子好些没?”顾南昭含笑地嘘寒问暖。 “这两天已经大好了。”楚千尘微微一笑,淡声道。 后方的楚千菱死死地盯着楚千尘,清丽的面庞不自觉地有些扭曲,暗道:什么得了风寒?!楚千尘分明就是在装病! 要不然,她怎么会一听说表哥来了,就上杆子故意凑过来,真真是不要脸! 顾南昭又道:“尘妹妹,最近倒春寒” 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后方的楚千菱硬生生地打断了:“二姐姐,我这几天一直很担心你,可又怕打扰了你休息,所以没敢去打搅你。” 楚千菱是楚家二房的嫡女,在堂姐妹中行三,只比楚千尘小了一岁。 她一边说,一边快步上前,一脸关切地看着楚千尘,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就仿佛楚千尘之所以会得风寒与她无关似的。 “三妹妹,我好多了,所以来花园里散散步。”楚千尘笑道。 “那就好!”楚千菱笑吟吟地盯着楚千尘的小脸,乌黑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几日不见,二姐姐越发美了!” 楚千菱心中恨恨,眼里闪过一抹幽怨。 她早就看长房的二姐姐不顺眼了,明明对方不过是区区庶女,偏生长得比府中其他姐妹好出一截。肤若凝脂,眉目如画,金钗之年的少女,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粉桃,娇艳欲滴,顾盼生辉。 顾南昭含笑看着楚千尘,目光清亮,“美,如空谷幽兰。” 楚千菱的眼睫微颤,眼神更阴鸷了,当她抬眼时,脸上已经恢复如常,笑吟吟地对楚千尘说道:“二姐姐,我方才正跟表哥说呢,我爹刚送了我一对鸳鸯剑,你也来看看吧!” 还是这句话,与前世一般无二。楚千尘只是抿唇浅笑,但笑不语。 接下来,楚千菱会说的话,楚千尘也同样烂熟于心。 “我们很久没一起舞剑了吧?”楚千菱亲昵地上前挽住楚千尘的胳膊,把手里的那把剑塞给了楚千尘。 “难得我爹送了我这对鸳鸯剑,我们一起来舞剑怎么样?” “表哥,你也很久没看二姐姐舞剑了吧?” 楚千菱笑靥如花,浅笑盈盈地看向几步外的顾南昭。 顾南昭勾了勾唇,笑容温柔,道:“尘妹妹,我还记得你上次舞剑还是在你生辰的时候,可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顾南昭的眼神温柔如水,俊逸的脸庞似是闪着光。 楚千尘抿了抿唇,仿佛有些犹豫地垂眸看向手中的那把嵌满了红宝石的剑,阳光下,那一颗颗指头大的红宝石闪着璀璨的光芒。 琉璃在一旁笑着劝道:“姑娘,奴婢也和二皇子殿下一样喜欢姑娘您舞剑的样子,就跟九天玄女下凡尘似的,好看极了!” 楚千尘慢慢地转头看向了琉璃,微微笑着,漆黑的眼中却毫无笑意。 上一世也是这样,琉璃也是这般劝她与楚千菱舞剑,还把二皇子挂在嘴边。 然后,她应了,再然后,她的容貌就毁了! 楚千尘把剑鞘横了过来,慢慢地把剑鞘中的长剑拔了出来。 那闪着寒光的银剑映得她的眼眸明亮如星辰,浑身上下平添了几分英气,几分冷艳。 “那我就和三妹妹玩一玩。”楚千尘笑着应了。 楚千尘唇畔的笑意更深,阳光下的少女犹如茶花般娇艳动人。 既然他们都费尽心思地让她舞剑,那她就舞剑吧。 她倒要看看楚千菱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想要知道答案再简单不过,只要按着前世再来一遍就是了。 顾南昭如愿了,含笑道:“那我为你们伴奏。” 楚千菱连忙吩咐丫鬟去取了一支碧玉箫来。 须臾,一阵空灵悠扬的箫声在湖畔响起,清脆明亮,与这湖畔的习习春风完美地交糅在一起。 柳树下,蓝衣少年优雅地吹着碧玉箫。 两个身形相近的少女各手执一剑,翩然起舞,随着箫声的节奏,两人同时将手中的剑直刺而出,整齐划一。 随着箫声轻快的节奏,两个少女又一起跨步转身,身形轻盈似飞燕,手中的剑顺势往前刺出,姿态优雅。 只是她们终究年纪小,力道不足,舞姿虽然漂亮,可挥出的剑却是略显虚浮绵软,只宜赏玩。 顾南昭一边吹箫,一边看着舞剑的楚千尘。 年方十三的少女身形修长纤细,身姿轻盈地舞着剑,大大的裙摆随之飞舞,仿佛一朵朵芙蓉花在裙边俏然绽开。 少女明艳的面庞在阳光下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肌肤莹白如玉,嘴唇娇艳如花,那双漂亮的黑瞳闪烁着寒星般璀璨的光芒,熠熠生辉。 剑与少女,一冷一柔,美得恍如一卷画。 顾南昭的眸子里漾起了如春水般的涟漪,温柔似暖阳。 楚千菱也注意到了顾南昭的目光,顺着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楚千尘精致的面庞上。 又是因为楚千尘的脸! 要是没这张脸的话,表哥还会这么看着她吗 楚千菱的樱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眼底掠过一抹阴毒,转身扫剑,紧张地低呼了一声。 她手里的长剑脱手而出,那寒光闪闪的长剑恍若一道银色的闪电朝楚千尘劈了过去 ------题外话------ 我回来了!你们想我没? 以后老时间见 003毁容 顾南昭也看到了,面色一变。 箫声戛然而止。 楚千尘似乎毫无所觉,一个飞身将剑刺出。 “尘妹妹!”顾南昭惊呼了一声,大步上前,但是他距离楚千尘至少有两丈远,根本来不及。 半空中的那把长剑离楚千尘越来越近 楚千尘勾了勾唇,眼底掠过一抹利芒,身子顺势转了半个圈,剑也随之挥出。 不同于之前,这一次,她挥出的剑不再绵软无力,这一剑,快似闪电,气势如虹 “咚!” 楚千尘手中的剑准确地劈中了半空中的那把剑,剑刃与剑刃之间火花四射。 那把剑又往另一个方向飞了过去,正好从楚千菱的脸颊旁擦过,冰冷的剑刃划破少女娇嫩如丝绸的肌肤,然后才摔落在了几步外的地面上。 “咣当”一声响后,周围静了一静。 楚千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得仿佛被冻结般。 她的左脸颊上多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痕,鲜红的血液自伤口溢出,在那雪白如玉的肌肤上红得触目惊心。 一旁,楚千菱的贴身丫鬟惊恐地看着自家姑娘的脸,尖声喊道:“三姑娘,您的脸” 楚千菱能清晰地感觉到脸上传来一阵刺痛。 她直觉地抬起右手碰了碰左脸,触手的感觉又湿又粘。 楚千菱把右手放低了一些,看着指腹上鲜红的血液,瞳孔猛缩,吓得俏脸惨白。 “啊!我的脸” 楚千菱简直快吓疯了,脸色惨白,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了,顾南昭也惊住了,盯着楚千菱脸上的伤痕,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千菱想质问楚千尘,可是当她的目光对上顾南昭震惊的眼眸时,心下一慌。 她的脸伤了,她不能让二皇子看到她这副样子 楚千菱又慌又怕,再次捂住了受伤的左脸,六神无主地退了一步,又退一步。 她的身子如风雨中的残花似的颤抖不已,脑子里混乱得无法思考。 慌乱之下,她捂着脸转身跑了。 “姑娘!姑娘!”楚千菱的贴身丫鬟连忙提着裙裾追了上去。 一主一仆很快就跑远了。 楚千尘静静地望着楚千菱离开的背影,神情平静。 她已经确定了,前世自己的毁容并非是一场意外。 楚千菱是故意把剑往自己脸上抛的,她方才笑了,就在她把剑抛出手的那一瞬间。 楚千尘的眸色更幽深了,深不见底,随手把手里的长剑插回到鞘中。 “姑娘”琉璃也吓到了,脸上惊魂未定,颤声道,“奴婢瞧着三姑娘往西边去了,她一定是去找太夫人告状了!” 很显然,楚千菱应该是跑去找太夫人告状了。 “尘妹妹。”顾南昭朝楚千尘走近了几步。 楚千尘转头看向他,沉默不语。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楚千尘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她那双漂亮的凤眸漆黑如深潭,泛着幽幽的清光,美得好似一尊精致的玉像,脆弱而又坚强。 顾南昭以为她是吓傻了,心中不忍,柔声劝道:“尘妹妹,你别怕,这是一场意外。我会和外祖母说的。” 顾南昭是真的觉得这只是一场意外,若非楚千菱的剑不慎脱手,楚千尘也不会下意识地挥剑去挡,更不至于伤了楚千菱的脸。 “真的?”楚千尘笑了,双眸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她的眼神既不是释然,也不是快意,更像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一切与前世无异。 前世,楚千菱“不慎”伤了自己的脸后,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美人落泪,楚楚可怜。 彼时,顾南昭也是如此刻这般体贴,这般温柔,在太夫人跟前为楚千菱求了情。 顾南昭感觉楚千尘的眼神与平常不太一样,只以为她是吓到了,心中一片柔软:都说“洛阳女儿惜颜色”,照他看,京城的姑娘也不逊色,尤其是他的尘妹妹,就是受惊的样子也这般好看。 顾南昭柔声又道:“尘妹妹,你放心。我这就陪你去荣福堂见外祖母。” 楚千尘点头“嗯”了一声。 她心里清楚得很,就算她不去,怕也不行。 楚千尘和顾南昭一起追着楚千菱离开的方向往西行去,两人一路无语。 顾南昭只以为楚千尘正惶惶不安,心疼地看着她,正想再劝慰一番,就见前方的游廊中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花青色褙子的老嬷嬷朝这边走了过来。 “二皇子殿下,二姑娘。”老嬷嬷对着二人福了福,然后对楚千尘道,“太夫人请二姑娘过去荣福堂。” 这老嬷嬷是太夫人姜氏跟前的得力嬷嬷王嬷嬷。 顾南昭笑着请王嬷嬷带路。 面对二皇子,王嬷嬷自然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她领着他们继续往西,横穿过一条青石砖甬道,太夫人所住的荣福堂就出现在前方。 荣福堂是永定侯府历代老祖宗的居所,位于侯府的西北方,庄重幽静,气派不凡。 堂屋正中挂着一个写着“荣福堂”三个大字的青地匾额,匾额下是一幅水月观音菩萨像,下头一方香案上摆着一个白瓷麒麟三足香炉,袅袅地升腾起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王嬷嬷领着二人进了左次间,绕过一个多宝阁,就见那靠北的罗汉床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身穿酱紫色仙鹤纹刻丝褙子的老妇,形容高贵雍容,此刻嘴唇微抿。 下首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不到三十的蓝衣美妇,正是侯府的二夫人刘氏。 刘氏身旁赫然是楚千菱,她用一方帕子捂着受伤的左脸,俏脸惨白。 刘氏神情怨毒地瞪向了楚千尘,仿佛眼珠都要瞪了出来。 太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对着楚千尘直接斥道:“尘姐儿,跪下!” 五个字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慑人威仪。 ------题外话------ 每一条留言都看了爱你们呀! 004嫡母 前世,太夫人也是这么跟楚千菱说的:“菱姐儿,跪下!” 楚千尘沉默地看着太夫人,樱唇微抿,前世的一幕幕清晰如昨日。 顾南昭上前了一步,走到楚千尘的身侧,对着太夫人揖了揖手,温声解释道: “外祖母,这是意外,和尘妹妹无关。” “外祖母,这是意外,和菱表妹无关。” 楚千尘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与顾南昭的话重叠在一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每一句话楚千尘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楚千菱闻言,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顾南昭。 明明表哥是亲眼看见楚千尘伤了自己的,可现在他却颠倒黑白地为楚千尘说话! 楚千尘就是个狐狸精! 她方才到底对表哥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把表哥迷得晕头转向?! “表哥。”楚千菱喃喃地唤道,心痛难当。 她受伤的脸很痛,可是更痛的是她的心 楚千菱的眼眶中一下子盈满了晶莹的泪水,仿佛随时会滚落脸颊,看来楚楚可怜。 楚千尘定定地看着楚千菱,眼底掠过一抹冷芒。 楚千菱总是这样,前世她伤了自己的脸,却哭得比自己这个受害者还要伤心难过,仿佛受了偌大的冤枉与委屈似的,格外惹人怜惜。 面对这样娇弱可怜的少女,就算是铁石心肠,恐怕也会被她融化成绕指柔! 当年,顾南昭还反过来去哄了楚千菱。 那么,这一世,他又会如何呢? “菱表妹,”顾南昭转头也朝楚千菱看了过去,目光真挚,“方才你和尘妹妹舞剑,是你的剑先不慎脱了手,才会哎,总之,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 “菱表妹,你是明理之人,不会为了这场意外怪尘妹妹吧?” 顾南昭俊美的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但是此时此刻,微笑反而更伤人。 楚千菱心痛欲绝,娇躯微微地颤动着,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针扎在她心口似的。 表哥真的被楚千尘这狐狸精给迷了心窍了! “表哥”楚千菱捂着左脸,受伤地看着顾南昭,伤心、失望、愤怒、不甘,皆而有之。 罗汉床上的太夫人目光深邃地看着顾南昭,思忖着:外孙莫不是看上了尘姐儿? 这倒是不错。 他们本来就想把尘姐儿给二皇子的,若是二皇子自己喜欢,那当然是最好的。 太夫人心里一下子有了决定,轻描淡写地把这件事揭了过去:“既然是一场意外,菱姐儿你也别再闹了,赶紧让人请个大夫来看看才是正事。” 楚千尘垂首静立着,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前世就是如此,楚千菱毁了她的脸却没有受罚,这一世,也是如此。 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 什么?!楚千菱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睫颤动了两下,一行晶莹的泪水就从眼角滑落 泪水流进伤口里,痛得楚千菱的俏脸更白,低低地呻吟出声。 可把刘氏心疼坏了,急忙用帕子去给女儿擦泪,“菱姐儿,你别哭,泪水流进伤口里只会更疼!” 楚千菱的泪水根本止不住,还在不断地往下落。 旁边的贴身丫鬟也连忙帮着自家姑娘擦泪。 刘氏感觉心口像是有股火在灼烧似的,她的女儿她平日里都舍不得骂一句,却被楚千尘这贱人毁了容! 她霍地站起身来,不管不顾地冲向楚千尘,就像是一头护崽的母狼似的,抬手用力地扇向楚千尘 刘氏的右手无名指与尾指上都戴着细细长长的护甲套,这两个护甲套由玳瑁制成,又尖又锋利,摆明了她也要在楚千尘的脸上留下伤。 顾南昭面色一变,拔高嗓门喊道:“二舅母住手!” 楚千尘一个侧身轻巧地避了开去,同时飞快地出手,右腕往刘氏的右腕上一挡,挥开了对方的手。 “二婶母,小心您的护甲,可别碰坏了。”楚千尘好心地提醒道,声音轻柔一如往日。 这句话听在刘氏的耳朵里,无异于挑衅。 刘氏更怒,转头看向罗汉床上的太夫人,告状道:“母亲,您看看尘姐儿!她伤了菱姐儿的脸,现在还目无尊长,胆敢对我这婶母动起手了!” 刘氏一字比一字高亢,一字比一字尖锐,面庞气得通红。 太夫人看着刘氏和楚千尘,也皱了皱眉。 她还没说话,通往堂屋的门帘就被人打起,一个温和不失威仪的女音抢先道:“二弟妹,尘姐儿是我长房的姑娘,要教训也还有我这个嫡母在。” 女子的声音不紧不慢,不骄不躁,言下之意是斥刘氏逾矩。 屋子里静了一静。 众人都循声看了过去,也包括楚千尘和刘氏。 门帘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妇走了进来,鹅蛋脸上,新月眉,丹凤眼,容貌娴丽。 那美妇穿了一件秋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里头是白绸竹叶立领中衣,搭配一条鹅黄色梅兰竹襕边综裙,步履间,裙摆微微摇曳,露出一双蝴蝶落花鞋,整个人优雅端庄,娴静若水。 “母亲。”楚千尘对着来人福了福,眸中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 这美妇就是永定侯楚令霄的嫡妻,侯夫人沈氏。 永定侯有一妻三妾,不过,三个妾室即便是膝下有儿女,地位也远远无法与侯夫人相提并论。 沈氏出身高贵,是皇帝的姑母长宁大长公主与武安侯之女,也是皇帝的嫡亲表妹,自小出入宫廷,深受太后的宠爱,而且楚家能维持如今的尊荣也少不了长宁大长公主的帮扶。 十七年前,老侯爷楚昀奉命出征北疆,却连失三城,后来还是朝廷派威武侯前去救援,才力挽狂澜,守住了北疆。先帝觉得老侯爷没有先祖的风范,因此对楚家不喜,欲降楚家爵位,最后还是因为楚令霄与沈氏结了亲,才保住了楚家的爵位。 沈氏自嫁入侯府起,在侯府就地位超然,就算是太夫人姜氏也要敬这个儿媳三分。 刘氏看着沈氏,昂了昂下巴,怒火更盛,咄咄逼人地说道:“大嫂,你来得正好!你的庶女伤了菱姐儿的脸,你是不是该给我们二房一个交代啊!” 005不为 沈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走到刘氏身旁,先对着太夫人行了礼,“母亲。” 沈氏优雅的动作彷如尺子量出来似的,那高贵优雅的气质从那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太夫人笑着对着沈氏道:“阿芷,坐下说话吧。” 沈氏在下首坐下后,这才看向了刘氏,气定神闲地说道:“二弟妹,事情的经过我方才在外面恰好听到了。二皇子殿下不是说了,一切只是一场意外吗?” “说到底,要不是菱姐儿先‘不慎’把剑脱手,也不会有后面的事,是不是?”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沈氏,神情复杂。 她还记得前世她被楚千菱伤了脸,嫡母也为她说话,逼刘氏与楚千菱给她一个交代,反倒是 楚千尘的脑海中浮现一道柔弱纤细的倩影,她的生母姜姨娘。 “大嫂!”刘氏闻言更怒,狠狠地瞪着沈氏道,“我家菱姐儿是‘不慎’,可是你家尘姐儿呢?!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二弟妹何出此言?”沈氏抚了抚衣袖,反问道,“府中上下谁不知道尘姐儿的性子温和乖巧。” 刘氏双目喷火,咬牙道:“温和乖巧?我看不见得!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到底是不是故意的,她自己心里清楚!” “二婶母,”楚千尘目光清澈地看着刘氏,无奈地叹声道,“我和三妹妹无冤无仇的,我为何要伤她的脸?” 顾南昭出言附和道:“是啊,二舅母,尘妹妹怎么会故意伤自己姐妹呢!” 说着,顾南昭又看向了楚千尘,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又说:“尘妹妹,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 顾南昭这句话没有引来楚千尘丝毫的动容,前世他也是这般相信了楚千菱的为人。 在楚千菱听来,他这句话无异于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楚千菱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委屈与不甘。 她都破相了,表哥居然还要袒护楚千尘这个小贱人! 楚千菱霍地站起身来,恨恨地看向楚千尘,“你就是见不得我和表哥在一起,所以才故意伤了我的脸!” 楚千菱的声音的越来越高亢,也越来越尖锐,近乎歇斯底里。 太夫人皱了皱眉,面沉如水。 两个楚家姑娘为了一个男子争风吃醋,这要是传出去,楚氏女的声誉怕是要毁得一干二净了。 顾南昭微微蹙眉,在他心目中,楚千菱是一个娇俏可爱的姑娘,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把这种粗鲁的词挂在嘴边。 顾南昭心里幽幽叹息:菱表妹终究是个姑娘家,年纪又小,伤了脸,怕是乱了方寸,也难怪她会失了平常心。 “三妹妹,且慎言!”楚千尘不惊不躁,神情间既无奈,又“无辜”,“我方才不过是与表哥说了两三句话,自认举止无甚不是,三妹妹你怎么会这么想?!” “都是自家姐妹,我怎么故意伤你呢?!” 楚千尘的语气中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引导。 “你还装!”楚千菱跺了跺脚,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就是想当表哥的侧妃!” 话落之后,屋子里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太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脸色更难看了。 太夫人目光锐利地朝楚千菱看了过去。 楚家是有意从几个楚家姑娘中挑一个给二皇子做侧妃,但这件事也就是她私下里和长子长媳提了一句,并没有告诉其他人。楚千菱又是从何得知呢?! 顾南昭怔了怔,他曾听母妃提过想在楚家几个表妹中挑一个给他当侧妃难道说,挑的是尘妹妹?! 想着,顾南昭的眼神就变得更亮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含着几分欢喜,几分柔情。 楚千尘看着楚千菱摇了摇头,神情无奈地道:“三妹妹对我看来是有些误会。”她的嘴角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微微翘了起来。 她转头看向了身旁的沈氏,郑重地福了福,说道:“三妹妹既然这般说我,求母亲成全,允我不与人为妾!” 她不与人做妾! 上一世的她,随波逐流,没有半点主见,直到被伤得遍体鳞伤,直到后来被利用怠尽,赶出家门。 那个时候,是他告诉她:人生在世,要辨得明是非,断得出善恶,拎得清轻重,行不苟合,无愧于心! 楚千尘目光清澈地与沈氏对视,不闪不避。 屋子里更静了,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楚千尘,也包括顾南昭与楚千菱。 顾南昭目露怜惜地看着楚千尘,有些心痛,他知道尘妹妹是被菱表妹逼急了才会说这样的话,哎,尘妹妹看着柔顺,其实性子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倔强。 “你撒谎!”楚千菱对着楚千尘尖声道,瞪大眼睛看着楚千尘。 她才不会相信楚千尘,楚千尘不过是在装模作样罢了,自己的眼睛又没瞎,楚千尘对表哥的心意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沈氏深深地凝视着楚千尘,意外、震惊、赞赏,皆而有之。 她正色道:“尘姐儿,你是说真的?” “求母亲成全。”楚千尘再次屈膝福身, 这一次,她维持着屈膝的姿态,一动不动。 沈氏的眼眸中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这丫头自小性子就温顺软和,没什么主见,也总躲着她,不与她亲近,倒是没想到她还会有如此坚韧的一面。 对于楚千尘的决定,沈氏是赞赏的。 自己许她一份嫡妻原配还是办得到的。 “千尘,我” 沈氏正要应下,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着丫鬟急促的喊叫声:“太夫人,大夫人,不好了!” 太夫人皱了皱眉。 一个青衣小丫鬟心急火燎地掀帘跑进了左次间,快步走到了太夫人跟前,禀道:“四少爷出事了!”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仿佛瞬间进入凛凛寒冬。 006弟弟 沈氏失态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急切地问道:“沐哥儿怎么了?” 四少爷楚云沐是长房唯一的嫡子,更是沈氏的命根子。 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说道:“四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楚千尘的脸色也变了,居然是今天!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因为她伤了脸,又被逼“原谅”了楚千菱,许是郁结于心,后来就晕厥了过去,高烧不止,这一昏迷就是整整五天。 等她醒来后,得知自己毁了容,便意志消沉,整日浑浑噩噩,对其他事不闻不问。 直到又过了七八天,她神志稍微清明了一些,才得知四弟已经没了。四弟才五岁,又是夭折,自然也不会大肆操办丧事。 她曾试图打听过四弟的死因,可是那个时候,四弟的死在府里是一个禁忌,父亲生怕刺激祖母与嫡母,在侯府下了禁口令。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四弟竟然是在今天出的事! “怎么会?!”太夫人也站起身来,脸色煞白。 楚云沐是她的嫡孙,也会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她当然也疼爱这个孙子。 小丫鬟浑身直哆嗦,“四少爷,他爬上假山去捡纸鸢,然后就就” 小丫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咬了咬下唇,说不下去了。 回过神来的楚千尘敏锐地注意到小丫鬟的异状,抿紧了樱唇,眸底掠过一抹若有所思。 “快,快带我去看沐哥儿!”沈氏失声道。 王嬷嬷赶忙吩咐一个丫鬟道:“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外祖母,大舅母,我让人去请个太医过来吧。”顾南昭体贴地建议道,太夫人和沈氏自然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荣福堂内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连忙跑出去请大夫、请太医,有人去给侯爷报讯,有人给太夫人、沈氏等人带路,这个时候,再无人有心思理会刘氏与楚千菱了。 相比楚云沐的性命,其它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行人跟着来报讯的丫鬟离开了荣福堂,匆匆地往东而去,穿过一条条小径,走过一个个亭台楼阁 楚千尘心急如焚,脑海中浮现一道矮小的身影。 时隔多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四弟的脸,才五岁的男童长得十分漂亮,精致的五官就像是玉雕的娃娃似的。 在楚家的众多兄弟姐妹中,四弟对她而言是不同的。 去岁三月,她得了风寒,缠绵病榻,姨娘让她自请去庄子上,说免得把病气过给别人,她这一住,就在庄子上住了八个多月。 后来,四弟随夫人去上香,回京的路上,在庄子小住了两日,四弟给了她一颗糖,这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糖,一直甜到了心底。 那一天,嫡母带她回了府,再后来,四弟就时常偷偷来找她玩 楚千尘眼眸幽深,脚下的步伐更快了。 不一会儿,就见前方的一个亭子旁围着不少惊慌失措的下人,一个悲泣惶恐的女音随风而来:“四少爷,四少爷,您醒醒啊!” 那些下人见太夫人与沈氏他们来了,自发地让出了一条道。 五六丈外的假山旁,着青色褙子的乳娘正跪在地上,身子如筛糠般发着抖,她身旁躺着一个五六岁的男童,一动不动,一滩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地面,看着触目惊心。 乳娘的右手不时去试男童的鼻息 沈氏的身子瞬间石化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心如刀绞。 她膝下子嗣单薄,只得一儿一女,楚云沐是她的独子,才不过五岁,要是有个万一 太夫人连忙吩咐道:“快!还不把四少爷赶紧抱起来” 太夫人的声音中难掩颤音。 跪在地上的乳娘一动不动,身子僵住了。她确定指下微弱的呼吸停止了。 四少爷他没气了! 乳娘想说话,可是喉咙仿佛被什么掐住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王嬷嬷见乳娘吓傻了,干脆亲自过去抱楚云沐,却听一个清澈明快的女音骤然响起:“别动他!”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楚千尘快步朝地上的楚云沐走了过去,当她的目光扫过王嬷嬷时,王嬷嬷只觉得似有利箭朝她射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势,惊得她打了个哆嗦,刚伸过去的手,下意识地停在了半空。 楚千尘在昏迷不醒的楚云沐身边蹲了下来,手指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沐哥儿 时隔多年,再次看到楚云沐那张熟悉的面庞,楚千尘的眼眶不由一热。 前世,四弟的生命就永远地止于五岁。 她不敢耽搁,仔细地查看着楚云沐,楚云沐额头着地,额头的伤口、口鼻和耳朵都有出血,鲜血汩汩流出 楚千尘纤白的手指沾上楚云沐头颅的鲜血,不着痕迹地探了他的脉搏,眼睛一亮,仰首道:“四弟还有救!” 太夫人的面色却不太好看,对着楚千尘质问道:“尘姐儿,你到底在干什么?” 楚千尘抬起头来,没有时间多加解释,直接说道,“四弟撞到了头,但颅骨没有损伤,他是因为鼻血逆流,导致气管堵塞,所以才会窒息。” “四弟现在情况危急,不能等大夫来了!” 楚千尘直接吩咐道:“琉璃,去取毛巾和一盆冷水来” 琉璃站在那里没动,一脸犹豫。 沈氏定定地看着楚千尘,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想起方才在荣福堂的一幕幕,这孩子是个有主见的。 她果断地吩咐自己的大丫鬟道,“冬梅,你去!” 自己就信她一回! ------题外话------ emmmm,解释一下 菱伤了脸,慌乱,下意识的找太夫人告状+哭。 太夫人让人找大夫来。 在大夫来之前有个时间差,在这个时间差里二夫人问罪千尘。 这个逻辑线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伤了脸,也不是什么致命的重伤,不需要一屋子的人都围着等大夫,等到大夫看过后来问罪的 007活了 “是,大夫人。”冬梅匆匆领命而去。 楚千尘小心谨慎地把楚云沐的头颅稍微托高了些许,两行殷红的鲜血立即自他的鼻腔中汩汩淌了下来。 楚云沐双眼紧闭,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微微发青,嘴唇泛紫,昏迷不醒。 楚千尘一眨不眨地盯着楚云沐,仔细地留心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变化,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 周围的下人们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和楚云沐,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神色各异。 “四少爷可是撞了脑袋啊,二姑娘真的能救四少爷吗?” “大夫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吧!不怕二姑娘碰坏了四少爷吗?” “是啊,我娘家大嫂的弟妹的小儿子那就是从高处摔下来,撞成了一个傻子。” “大夫应该也快来了吧!” “” 没有人信楚千尘有本事救楚云沐。 毕竟楚云沐是从高处坠落的,还撞得头破血流,人的脑袋可是最要紧的部位。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楚千尘镇定自若,透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她拿着一方帕子小心地吸去楚云沐鼻腔中的血液,原本雪白的帕子瞬间就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 沈氏看着心如刀割,攥紧了拳头 围观的下人们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须臾,冬梅就取来了一盆冷水和一方白巾。 楚千尘吩咐冬梅以湿毛巾捂在楚云沐的额头,而她自己一手在楚云沐的四神聪穴上按摩着,一手用冷水冲洗他的鼻子 一遍又一遍。 顾南昭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 阳光在楚千尘的身上柔柔地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衬得她肌肤如玉,光彩照人,看得顾南昭移不开眼。 他的尘妹妹似乎更美了! “咳咳” 忽然,昏迷的楚云沐轻咳了两下,眼帘也微微颤动着。 “沐哥儿!沐哥儿!”沈氏盯着儿子的小脸,再也顾不上侯夫人的端庄,激动地跪在了地上,眼角流下两行泪水来。 太夫人双手合掌,连道了几声“菩萨保佑”, 围观的人看得是瞠目结舌,不敢相信楚千尘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楚云沐救醒了。明明方才楚云沐这是七窍流血,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乳娘更是呆住了。 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她很确信,她方才亲手试过四少爷的鼻息,四少爷当时已经没气了。 可是,现在四少爷竟然又活了! 乳娘悄悄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疼痛感告诉她,这一切不是梦。 乳娘想想都觉得后怕,她之前只是去一趟净房而已,没想到回来就看到四少爷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鲜血满地 幸好,二姑娘把四少爷从阎王爷的手里又抢了回来! 乳娘浑身差点没瘫软下去,泪水如雨般滑下脸颊。 她也捡回了一条命! 也唯有楚千尘从头到尾气定神闲,波澜不惊。 这时,楚云沐的眼睫毛微微颤了两下,眼珠子在眼皮下滚动着。 “沐哥儿!”沈氏激动地换道。 楚云沐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恍惚,没有焦点,似乎有些懵。 “娘” 楚云沐直觉地叫着,身子一动,一道柔和熟悉的女声钻进耳朵:“别动。”一双手动作轻柔地压住了他的肩膀。 楚千尘虽然笃定自己能救,但此刻见他醒来,还是差点喜极而泣,她又悄悄地探了下楚云沐的脉搏。 沈氏声音哽咽地忙哄道:“沐哥儿,听话,先别动,娘在这。” 楚云沐人还迷糊着,却是听话地没再乱动,身子的不适让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娘,我的头好疼” “沐哥儿,你忍忍,很快就好了。”沈氏心疼地一边柔声安慰他,一边拿着帕子擦拭他脏污的小脸,眼里心里再无他人 这时,后方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回春堂的李大夫来了!” “李大夫,这边走!”一个小丫鬟在前面领路,身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拎着药箱冲冲地赶来了。 沈氏连忙看向了李大夫,急忙道:“李大夫,劳烦您快给沐哥儿看看。” 李大夫是被请来瞧楚千菱的脸的,现在当然是楚云沐重要,就又被匆匆的请到了这里。不然再去请大夫,又要耽搁不少时间。 李大夫一路过来,已经从领路的小丫鬟口中知道了大致的情况,人命关天,他也敢不耽搁,忙上前仔细地查看楚云沐受伤的头部,后又伸出三指搭在他的左腕上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只余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下人们皆是敛气屏息,神情紧张地全都看着李大夫。 须臾,李大夫放下了探脉的手,眉心舒展,对着沈氏道:“夫人,四少爷下坠时撞到了头,不过幸而颅骨没有受损,并无内伤。四少爷运气不错,方才鼻腔出血严重,鼻血逆流,差点窒息,但处理及时,还请夫人放心,四少爷如今已无性命之忧。” “多谢李大夫。”沈氏喜形于色,连连道谢。 至于在场的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楚千尘,李大夫刚刚说的这番话几乎和楚千尘所说一模一样。 二姑娘真的救了四少爷! 李大夫接着道:“四少爷现在不能乱动,劳烦取块门板大小的木板过来,先把四少爷抬回去,务必要小心。” 李大夫这么说了,便有婆子应命,立刻跑去取门板。 周围的其他人都围在楚云沐的身旁,没有人再注意楚千尘。 楚千尘没有再围过去,沐哥儿活了,他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早早夭折。这就够了! 她的唇角翘了起来,凤眸中闪烁着流金般璀璨的光芒,就像是四月绽放枝头的春花般娇艳,带着几分春日的清新。 但等她再朝琉璃看去时,却是目光如剑。 琉璃缩了一下身子,头低了下去,讷讷地试图解释什么:“姑娘,奴婢方才” 楚千尘根本就不想听琉璃的解释。 她随口打发了琉璃:“风大,去给我取件斗篷来。” 琉璃欲言又止地抿了下嘴,但最后还是领命走了,心中忐忑。 打发了琉璃后,楚千尘走向了那个刚才去荣福堂报讯的青衣小丫鬟:“梅儿,我记得你是叫梅儿吧!” 小丫鬟闻声驻足,转过身来,对着楚千尘屈膝行了礼,说道:“奴婢是梅儿,平日里是在花园里负责洒扫的。” “你方才说四少爷是为了捡纸鸢才从假山上摔下来的?”楚千尘问道。 梅儿乖乖地点头应了声“是”。 “可是你亲眼看到的?”楚千尘再问道。 梅儿又点了点头,眼神游移了一下。 楚千尘确信了,这个梅儿应该还知道些什么。 她故意质问道:“你既然看到四少爷去捡纸鸢,怎么不去帮忙!” 梅儿吓到了,俏脸惨白,生怕自己被治罪。 她连忙道:“奴婢看到了大姑娘,所以才没过去。” 楚千尘的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张精致明丽的面庞,她的大姐姐楚千凰! ------题外话------ 新文,要等排推荐。更新不能快。 008千凰 楚千凰是侯府的嫡长女,侯夫人沈氏的亲女,也是楚云沐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姐。 虽然都是侯府的姑娘,同日出生,一般的年岁,但是身为嫡长女的楚千凰与身为庶女的楚千尘天壤之别,楚千凰就如同她的名字般,是飞在云端的凤凰,可望而不可即。 而自己 楚千尘眸光闪烁,她定了定神,正想再问梅儿几句,这时,一道眼熟的火红色倩影进入她的视野。 十三岁的少女身材纤细苗条,穿着一件火红色百蝶穿花刻丝褙子,下头一条水红色百褶裙,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绾了个弯月髻,肌肤赛雪,五官精致,一双柳叶眼明亮有神,整个人明艳而不失秀雅,端庄又不失大方。 正是楚千凰。 此刻她漂亮的鹅蛋脸上,掩不住焦急之色,步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 “娘亲,四弟怎么样了?” 楚千凰快步地走到了沈氏与楚云沐的身侧,担忧地看着地上的楚云沐,眸色幽暗。 沈氏急切地抓住了女儿的手,安抚了一句:“大夫刚刚给你四弟看过了,没有大碍。”说着,沈氏忍不住念了声佛,“今天多亏了你二妹妹” “二妹妹?”楚千凰眨了眨眼,想再问,这时,刚才去取门板的婆子带着人抬了门板来了。 周围再次忙碌了起来,两个婆子合力把楚云沐抬上了门板,跟着众人簇拥着楚云沐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也包括沈氏。 眼看着楚千凰正要跟上,楚千尘一边上前,一边唤住了对方:“大姐姐留步。” 楚千凰停下了脚步,她似乎还在担心楚云沐,又朝楚云沐的方向望了一眼,这才转过身看向了楚千尘,“二妹妹。” 楚千尘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楚千凰跟前,伸手扶了她的右臂一把,“小心!” 她左手不动声色地从楚千凰的腰间抚过。 顺着楚千尘的目光一看,楚千凰才发现自己的裙裾边有一块龙眼大小的鹅卵石骨碌碌地滚动着。 楚千凰就往旁边挪了两步。 楚千尘捏着帕子的右手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胭脂色绣牡丹花的荷包,递向了楚千凰,“大姐姐,我刚才在假山那边捡到了这个荷包,可是你的?” 侯府上下皆知楚千凰最喜欢的花就是牡丹花。 楚千凰的目光落在那荷包上,眼睛一亮,“是我的!” 她抬手接过了那个荷包,疑惑地微微蹙眉,似是自语道:“怎么会掉在假山那里呢?” 楚千尘微微一笑,与她四目对视,那漂亮的凤眼清澈如泉水,倒映着楚千凰的身影。 楚千尘问道:“大姐姐去过假山吗?” “昨日去过。”楚千凰将荷包藏入袖袋中,灿然笑道,“多谢二妹妹了。” 说完,楚千凰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沈氏与楚云沐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千尘站在原处静静地望着楚千凰修长窈窕的背影,瞳孔里闪着清冷的微光,似是若有所思。 主子们走了,旁边围观的那些下人们也渐渐地散去了。 大夫来了,一会儿太医也会来,她方才诊过脉了,四弟已无性命之忧,那边肯定又忙又乱,她也就不过去了。 等晚些她再去看沐哥儿! 楚千尘眼神明亮,她抚了抚衣袖,回了她的琬琰院。 远远地,就看到琉璃正抱着斗篷与一个圆脸的蓝衣小丫鬟说话。 见到楚千尘回来了,琉璃怔了怔,赶紧迎了上来,道:“姑娘,绢儿是替姨娘来传话的,姨娘请姑娘去一趟。” 琉璃口中的姨娘是楚千尘的生母姜姨娘。 想起自己的生母姜姨娘,楚千尘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眸微微地荡起了一圈涟漪,一直蔓延到心湖,手里的帕子更是微微攥紧。 “我今日乏了,就不去了。”楚千尘地淡淡地说了一句,抬脚进了院门。 琉璃和绢儿惊讶地面面相觑,琉璃又道:“姑娘,姜姨娘许是听说了您与三姑娘起了龃龌,您不去,姨娘会挂心的。” “那你去替我回姨娘一声。”楚千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琉璃的眸子明明暗暗地闪烁了一下,她的心有些不太定,总觉得这几日姑娘都有些不太对劲,还是得和姨娘说说才是。 楚千尘进了堂屋后,也没有休息,而是唤了另一个贴身丫鬟琥珀:“你去替我拿件衣裳,随我出趟府。” 琥珀:“” 虽然和琉璃同为姑娘的贴身丫鬟,但因着自己是夫人给的,姑娘总是对自己有种敬而远之的疏远。 琥珀忙道:“姑娘,您可与夫人说过?” 大齐朝的民风比前朝开化,像侯府这样的勋贵世家,若是府里的姑娘想出门走走,也是可以的,只需要夫人允许便行。 但是,自家姑娘是个文静柔顺的,从来不会主动要求出门,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府里,在侯府这么多姑娘中,她乖顺得没什么存在感。 楚千尘没有回答,只淡淡一笑,琥珀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姑娘肯定没跟夫人说。 琥珀迟疑了一下,想要劝,但当楚千尘那璀璨似星海的眸光投过来的时候,所有的话都吞了回去。 她赶紧应声,动作利索地找出了一件旧半不新的碧色衫裙,服侍楚千尘换上,自己也回房换下了丫鬟服。 楚千尘戴上了一方青色面纱,带着琥珀去了侯府的东侧角门。 守角门的婆子是琥珀家拐着弯的亲戚,楚千尘示意琥珀塞了一块碎银子,主仆俩就顺顺利利地出了侯府。 方才发生在楚云沐身上的意外让楚千尘骤然意识到时间的紧迫。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困于内宅,很多事她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她不能被动地干等着 今日府里乱,没人顾得上她,楚千尘就当机立断地出了府。 京城还是那般繁华富庶,从前世到今世,这里似乎都没怎么变化,路上行人来来往往,沿途的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一派热闹喧哗的景象。 虽然今天天气的略显阴沉,但路上还是有不少叫卖的摊贩、货郎。 楚千尘对于街上的东西毫不留恋,目标明确地去了隔壁的华鸿街。 琥珀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千尘的身后,跟着她进了街尾的济世堂。 009医闹 一入医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就扑鼻而来。 这间医馆不算大,靠西的整整一面墙都是是一格格的药柜,有两个伙计在忙碌着抓药。 琥珀微微蹙眉,不懂姑娘为何来医馆,楚千尘却是弯了弯唇角,对她而言,这是她最喜欢的气味了。 这是属于她的世界。 上一世,他药石无医。 她拜了神医林邈为师,专研医术,只是为了给他续命。 但最后还是晚了,他在那个时候早已经是油尽灯枯。 每每想到当年的事,楚千尘就觉得心如刀绞,面纱后的唇角紧紧地抿在一起。 “敢问姑娘是要看诊,还是抓药?”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伙计笑眯眯地上前招呼楚千尘。 楚千尘摇了摇头,问道:“你们这里可有银针,我要买一套银针。” 后方的琥珀闻言露出惊讶的表情,二姑娘懂医术? 伙计怔了怔,来自家医馆看病抓药的见多了,来买银针的那还真是第一个。 他本想随口打发了楚千尘,话到嘴边,又迟疑了。 他是医馆干活的人,平日里也算是阅人无数了,这位碧衣姑娘看着打扮朴素,但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还带了丫鬟出门。许是这大户人家的姑娘贪玩,想弄套银针摆弄着玩呢。 伙计不想得罪人,赔笑道:“姑娘稍等,小的去问问刘小大夫。” 伙计打帘进了后堂,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针包出来了,赔笑道:“姑娘,巧了,刘小大夫说,正好刚订制了一套银针,就卖给姑娘当作结个善缘。” 楚千尘打开针包,验了针后,满意地微微颔首,又借了纸笔,写了几味药,递给伙计道:“给我照这个抓些药。” 话音还未落下,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隐约夹着什么“庸医误人”、“可怜我儿”的哭嚎声。 紧接着,就看到一群人蜂拥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灰衣老妇。 她一进医馆,就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刘老大夫呢?” “你们济世堂把我儿害成这样,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老妇身后两个身形高大、皮肤幽黑的大汉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赫然躺着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面如死灰,气息奄奄,还有一个青衣妇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两眼哭得红通通的 一些好事的路人一路跟在他们后方来到医馆的大门外,围在外面看热闹。 伙计客客气气地对老妇说道:“王老太太,刘老大夫不在,他被一位老爷请出京城给人看病去了,估计没个两三天回不来” “我算是知道了!”王老太太扯着嗓门打断了伙计,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们刘老大夫是逃了吧!” “我家阿牛明明三天前来这里看病时,人还好好的,可是吃了你们医馆开的方子,这才几天,人就变得这样了!” 她带来的两个大汉也是愤愤地附和道:“没错,我们大哥前两天还是自己走来济世堂看的病,可现在却只剩这一口气了” “大哥才三十五岁呢,下头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一家老小就指着他了。” 说话间,那青衣妇人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哭得可怜兮兮,“孩子他爹,你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些围观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 “济世堂都开了三十多年了。刘老大夫的医术不错啊” “这话说得,俗话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医术不错就不会医死人吗?” “就是就是。躺在这门板上的人瞧着只剩下一口气了” 随着这些议论声,还有更多好事者闻声而来,一下子就把医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连大堂内都因此暗了不少。 另一个伙计把后堂的一个年轻大夫叫了过来。 王老太太立刻健步如飞地冲了上去,对着那年轻大夫道:“刘小大夫,你在就好,你祖父把我儿害成这样,杀人偿命,我要带你们去见官!” 刘小大夫看着躺在门板上奄奄一息的王阿牛皱了皱眉,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啊” 那天,刘老大夫给这王阿牛看病时,刘小大夫也在,刘老大夫诊断王阿牛是邪气壅盛,开了一个对症的方子。 刘小大夫蹲在了王阿牛身旁,给他探了脉,指下那微弱的脉搏让刘小大夫的脸色更难看了。 伙计一看刘小大夫的脸色,心彻底沉了下去,有些紧张地道:“刘小大夫” 刘小大夫苦涩地说道:“他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医馆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那青衣妇人身子晃了晃,仿佛泄了力一般,瘫软地跪在地上,哭嚎起来:“孩子他爹,你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她的身子抖得筛糠一般,眼泪鼻涕一起下,哭得撕心裂肺。 这时,一个清冷的女音突然响起:“他还有一息,尚有救!” 周围又静了一静。 所有人都朝声音的主人看了过去,就见一个青衣少女娉婷而立,少女的脸上蒙着一方面纱,只露出一双凤眸,黑白分明,恍若墨玉。 伙计皱了皱眉头,这才记起了楚千尘还在。 他想让楚千尘别出口狂言,却被楚千尘前先一步:“他可是昨夜子时的时候,突然暴喘痰壅,头汗如油,两便失禁,之后就昏迷不醒,口鼻气冷?” 那青衣妇人听得目瞪口呆,连连点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 楚千尘又看向了站在王阿牛另一边的刘小大夫,“他脉象沉微迟弱,散乱如雀啄屋漏” “没错。”刘小大夫也是点头。 周围的其他人都惊呆了,几乎怀疑这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是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那青衣妇人膝行着朝楚千尘而来,对着她砰砰地直磕头:“姑娘,求求您,救救我男人吧!” “只要姑娘能救活我男人,让我做牛做马也成!” “求求姑娘,求求姑娘!” 青衣妇人泪流满面,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写满了哀求,就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 王老太太皱紧了眉头,觉得儿媳简直是疯魔了,居然求一个黄毛丫头救自家儿子。 010附子 所有人都看着楚千尘,也包括那位刘小大夫,刘小大夫立刻就注意到楚千尘手里的针包,猜到她就是方才来医馆买银针的那位姑娘。 一个医者怎么可能连自己的银针都没有! 诚如方才伙计所说,这位姑娘怕是看了些医书,就以为自己精通医术呢,却不知道这医道高深莫测,光读过些书是没用的,还要不断地实践,从数以千计甚至是数以万计的病例中一步步地成长起来。 这位姑娘看着年纪最多也就十三四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能学过几年医术呢,连他习医二十几年也只敢说才刚刚出师。 刘小大夫也不想给这位姑娘添麻烦,好心地劝道:“姑娘,王阿牛已有亡阳竭阴的端倪,属弥留之际” 楚千尘也不跟他多说,直接走到了王阿牛身旁,从针包里摸出了几枚银针,动作娴熟地在他的几个大穴上各扎了一针,下针的手法又稳又准。 只一眨眼,王阿牛的身上就多了十几根银针。 刘小大夫惊呆了,后面的话全都忘了说。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小姑娘这手针法不一般,怕是可以与祖父一比,不,比祖父还要高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阿牛的身上,周围再次陷入沉寂。 青衣妇人不太确定地说道:“娘,二弟,三弟,是不是我看花眼了?我瞧着阿牛的脸色似乎好了点?” 王老二与王老三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着王阿牛。 刘小大夫知道王阿牛的媳妇没看错,方才王阿牛面如死灰,唇舌青紫,可是现在这原本死气沉沉的面上竟然又红润了些许,有了一丝生机。 刘小大夫再次蹲下来,按了按王阿牛的脉搏,眼神更复杂了。 然后,他又一次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郑重其事地作揖道:“姑娘,你方才说王阿牛还有救,敢问该如何救?” 刘小大夫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祖父不在,他就要撑起济世堂,只能试着求助这个小姑娘,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若是姑娘能救他,敝人必有重酬。”刘小大夫又道。 周围一片哗然。 这些百姓至少能从刘小大夫的这番话中听出这位姑娘方才那几针真的暂时缓和了王阿牛的病情。 楚千尘也不卖关子,道:“我给他开一张方子。” 就是刘小大夫不说,楚千尘也会救王阿牛。 不仅因为医者仁心,也因为她现在正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自己扬名的机会。 伙计闻言连忙去准备笔墨,楚千尘直接口述其方子来:“干姜、炙甘草、生山萸肉各二十钱,生半夏十钱,生龙牡粉、麝香” 刘小大夫一边默念着,一边品味着这张方子的思路,这张方应该是由伤寒四逆汤变化而来,只是,这张方子真能救王阿牛吗? 他微微蹙眉,就听楚千尘说了最后一味药:“附子五十钱。” “附子五十钱?!”伙计忘了继续写方子,震惊地脱口喊了出来。 刘小大夫也是不解地皱眉,提醒道:“姑娘,附子五十钱未免也” 附子有大毒。通常情况下,附子入药时,用量不可多,伤寒四逆汤中添加炙甘草的目的也是为了解附子之毒。可五十钱附子未免也太猛了!王阿牛已经奄奄一息,怕是受不得猛药。 楚千尘当然知道附子有大毒,从容道:“你觉得他的病情如何?” 刘小大夫斟酌着道:“心衰垂死,表里三焦、五脏六腑阴阳气血脱失过甚,被重阴所困,生死系于一线。” 楚千尘微微颔首,简单地点拨了两句:“附子乃纯阳之品,为强心之剂,其大辛大热之性才能破阴回阳。” 缕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了医馆的大堂里,给楚千尘周身镀上了一层淡光晕,她面纱外的的凤眸中熠熠生辉。 刘小大夫若有所思地双眸微微睁大,激动地抚掌道:“妙!实在是妙!” “附子大辛大热,有雷霆万钧之力,才能斩关夺门,破阴回阳!” 刘小大夫越说越亢奋,目露异彩,急忙吩咐道:“快,快去按照姑娘的方子抓药。” 伙计还有些懵,几乎怀疑刘小大夫是不是也疯了。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刘老大夫不在,伙计也只能听刘小大夫的,先死马当活马医了。 伙计去抓药熬药了,医馆里的其他人也没干等着,那个奄奄一息的王阿牛被暂时挪到了榻上。 外面围观的人有的等不住,就走了,大部分人还舍不得走,都等着看这个将死之人能不能活,议论纷纷。 “我看悬!”一个灰衣老妇信誓旦旦地说道,“这个什么王阿牛都剩一口气了,我看是救不回了。” “是啊是啊。”另一个老者附和道,“我瞧着他嘴巴舌头还有手指都是青紫色的,我家隔壁的老徐临死前也是这副样子,熬得过今天,也熬不过明天” “况且,一个丫头片子拿拿绣花针还可以,会看什么病啊!这出名的大夫哪个不是经验老到的老大夫。” “” 在一片质疑声中,琥珀局促不安,而楚千尘已经在一旁坐下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伙计从后堂疾步匆匆地来了,“药熬好了!”他捧着一个白底篮花的大碗,热气腾腾地冒着白气,屋子里的药味更浓了。 青衣妇人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药,让小叔子微微扶起扶起自家男人的上半身,把汤药喂了进去。 王老太太在一旁焦躁地来回走着,嘴里絮絮叨叨地嘀咕不停,一会说儿媳疯魔了,一会儿说济世堂徒有虚名,一会儿说丫头片子信不得 突然,青衣妇人激动地叫了起来:“孩子他爹!孩子他爹” 王老太太一听急切地围了过去,就见长子的面色由此前的灰败转为萎黄,眼皮下眼珠微微转动着,看着竟是好转了不少。 王老太太欣喜不已,连忙也跟着唤起来:“阿牛,阿牛。” 王阿牛慢慢地睁开了眼,瞳孔浑浊,但只睁了一下,又闭了眼睛。 ------题外话------ *此方剂取自李可老师的“破格救心汤”,中医里,一两等于30克,一钱等于3克。 011姨娘 “大夫!大夫!”王老太太急切地唤了起来,“快看看我们家阿牛” 刘小大夫连忙过去,再次给王阿牛探脉,又摸了摸他的四肢,喃喃道:“痰鸣大减,四肢回温,六脉细弱,已无屋漏之象。” 说着,他神采奕奕地望向了坐在窗边饮茶的楚千尘,吐出最后四个字:“回生有望。” 这王阿牛本是九死一生的垂危大症,竟在这小姑娘轻轻巧巧地一剂方子后,起死回生了! 王老太太听不懂刘小大夫说的什么“六脉”、“屋漏”之类的话,却能听懂最后这“回生有望”这四个字。他们家阿牛又活了! 王老太太喜出望外,双手合十,连连说着“菩萨保佑”、“列祖列宗保佑”。 医馆内的那些围观者一派哗然,议论得更热闹了。 “活了,居然活了!” “那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就这么厉害,简直就是华佗再世啊。” “这有什么,古时还有甘罗十二拜相呢。” “” 在一片喧哗的议论声中,刘小大夫快步走到了楚千尘跟前,对着她揖了揖手,“多谢姑娘出手。”刘小大夫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中衣都被浸湿了,犹有几分后怕:还好,济世堂保住了! 楚千尘站起身来,道:“接下来的一天,让病人按原方再连服三剂。” 刘小大夫自是唯唯应诺。 “明日起,再按这个新方子,每日一剂,分三次服,连服三日。”楚千尘又塞了一张方子给刘小大夫。 这时,伙计捧着几个药包来了,殷勤地笑道:“姑娘,这是您抓的药。”伙计客气得不得了,庆幸自己一开始把没楚千尘赶走,一直客客气气的。 刘小大夫又揖了揖手,“这些药草还有这银针就赠与姑娘,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楚千尘也不客气地收下了,正要招呼琥珀走了人,又想到了什么,指着琥珀道:“以后,我会让丫鬟五日来这里一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杂症可以告诉她。” 她要以最快的速度在京中打响名号! 琥珀目瞪口呆,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脑子里一片混乱,总觉得二姑娘实在不像是以前那个二姑娘了。 刘小大夫却是喜不自胜,连连应诺。 这位姑娘虽然年轻轻轻,想必是师从名医,在医术有独到的见解,她若是肯来他们济世堂坐诊,对于他们济世堂的名声,也是大有益处。 楚千尘带着琥珀离开了济世堂,等她回到府中时,已经过了未时。 一个小丫鬟等在琬琰院的院子口,禀道:“姑娘,姜姨娘来了。” 楚千尘应了一声,随着那小丫鬟去了东次间,一眼就看到窗边的一张美人榻上斜卧着一个身段玲珑纤细的女子。 那女子不过二十七八岁,一头乌黑的青丝挽了一个松松的纂儿,眉如墨画,眸若秋水,穿着一件水绿色海棠花缠枝纹刻丝褙子,下头一条五色俱备的月华裙,外罩一件金丝薄烟翠绿纱衣,弱不禁风,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似的。 姜姨娘是太夫人姜氏的远房侄女,因家道中落,自小就被太夫人带来侯府养着。姜姨娘与永定侯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分自是不比其他的妾室,在府里也颇有脸面。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姜姨娘跟前,给她行了礼,“姨娘。” 姜姨娘一见她,一脸忧色地问道:“尘姐儿,你上哪儿了?” 楚千尘轻描淡写地答道:“出去逛了逛。” 说着,她在旁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了下来。 “尘姐儿”姜姨娘看着楚千尘,一双含情目欲说还休,仿佛在说:自己方才让绢儿叫她过去说话,她不是说乏了吗。 楚千尘只当没看懂她的意思。 沉默在堂屋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风拂树叶声。 少顷,姜姨娘叹了一口气,又道:“尘姐儿,我不是怪你,也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我刚才听说二夫人又闹到太夫人那里去了,大夫说三姑娘的脸上多半会留疤,二夫人气得不轻,不依不饶地非要太夫人重罚你。” 姜姨娘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尘姐儿,你去向太夫人和二夫人赔个不是吧。”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美人,眸色幽黑如墨。 上一世,毁容的人是她。 那时,嫡母沈氏为她据理力争,但姜姨娘却反而替楚千菱说话,“逼”她原谅楚千菱。 而如今,毁容的人成了楚千菱,姜姨娘反倒是又要“逼”她去赔罪了。 楚千尘心里觉得自己既可悲又可笑。 一旁一个穿着铁锈色褙子的嬷嬷插嘴道:“二姑娘,方才听说您与三姑娘起了龃龉,险些伤了脸,姨娘吓得不轻,差点没晕厥过去。后来,又听说二夫人去太夫人那里闹,更是忧心极了,才匆匆过来找您。” 说着,嬷嬷又看向了姜姨娘,一脸忧心忡忡地劝道:“姨娘,您千万小心身子,要是您有个万一,二姑娘和大少爷怕是要担心坏了。” 姜姨娘饮了口茶,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又道:“尘姐儿,我知道你委屈,但你是庶女。” “此前,夫人确是向着你,但是现在三姑娘的脸毁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我生了你大弟,夫人又怎么会真心喜欢你呢。” 说话间,姜姨娘惶惶不安,神态娇弱,仿佛一朵风雨中的白兰花。 楚千尘深深地凝视着姜姨娘,十几年的岁月足以模糊很多记忆,也包括姜姨娘的面容,直到此刻,那些模糊的记忆才又逐渐变得清晰,她的耳边响起了自小姜姨娘对她的谆谆教诲: “尘姐儿,你是庶女,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平日里少去夫人那里,免得碍了夫人的眼。” “尘姐儿,你大姐姐是嫡长女,身份不同一般,虽然你们都是侯府的姑娘,却是天差地别,你大姐姐是天,你就是地上的尘埃。你要多敬着你大姐姐,别与她争,要是夫人看到了,会不喜的。” “尘姐儿,夫人自小就不喜你,你还是避着点得好,要是你受委屈,我会心疼的。” 随着这一句句,往昔的记忆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她对上了姜姨娘殷切的眼眸,眸子深邃如一汪深潭,明亮、清冷而又幽深。 012跪下 姜姨娘抬手轻柔地拨了一下楚千尘颊畔的一缕碎发,“我可怜的尘姐儿,你要是托生在夫人的肚子里,何至于这么小心谨慎,处处低人一等。” “哎,是姨娘对不起你” 姜姨娘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窗外的花木在春风中簌簌作响,平添一丝落寂与无奈。 楚千尘淡淡地一笑,意味深长,“姨娘觉得我应该怎么赔罪?” “三妹妹的脸已经毁了。若要让二婶消气,光嘴上赔几句不是,是不可能的。” “除非我划伤自己的脸,姨娘确定要我这么做吗?” 楚千尘声音平静无波,却听得姜姨娘心头一跳,心中涌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眼前的楚千尘就像琉璃说的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姨娘,您说呢?”楚千尘一脸认真地看着姜姨娘。 她把双手放在膝上,挺直着腰背,端端正正地说着,一双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姜姨娘,似乎只要她说,她就会去做。 姜姨娘心中那根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这样的楚千尘还是与从前一模一样,以她为天,眼里心里只有她。 所以,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姜姨娘的嘴角勾了勾,红唇微启,“尘姐儿,你这次真是犯下大错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舍和心疼,双手绞着帕子,“姨娘知道错不在你,但是,谁让你是庶女呢。” 谁让你是庶女呢! 打从楚千尘有记忆开始,这句话,姜姨娘已经在她耳边说过无数次了。 小的时候,她还有些不服气,但是渐渐地,就觉得姨娘说得都对。 她听姜姨娘的话,从来不曾违背,可是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姜姨娘还在唉声叹气地说着:“尘姐儿,姨娘当然不舍得你受委屈,可现在又有什么办法” “我拒绝。” 楚千尘吐字清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打断了姜姨娘。 “若是母亲或祖母怪罪,我一人承担便是,不会连累姨娘的。” “姨娘,我乏了。”楚千尘端起茶盅,做出一副端茶送客的架势。 姜姨娘的脸色一僵,但最后还是站了起来,道:“尘姐儿”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往外走去,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似乎受了极大的打击。 可是,楚千尘视若无睹,垂眸饮茶。 重活一世,她有很多事要做。 等到走出了琬琰院,姜姨娘脸上的柔弱与受伤收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崔嬷嬷,你说,尘姐儿这是怎么了?” “姨娘,二姑娘许是因为险些伤了脸,而您又非让她去向三姑娘赔不是,心里不痛快,憋着一口气呢。”崔嬷嬷好生好气地说道,“二姑娘对您还是恭恭敬敬的,奴婢瞧着,并无什么不妥。” “恭恭敬敬吗”姜姨娘喃喃自语,美目流转。 方才千尘对她确是很恭敬,但姜姨娘总觉得这种恭敬似乎隔了一层,不像从前,哪怕自己对她笑一笑,她的眼睛里都能绽放出光彩,满怀憧憬。 但是方才,千尘却格外的平静。 她只是用那双黑眸静静地望着她,清澈的眸光仿佛可以穿透一切似的,这让姜姨娘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心虚 崔嬷嬷又道:“二姑娘长得这般绝色,满京城的世家贵女,都没有比她长得更好的了。” 这样的好容颜差点就毁在了三姑娘的手里,就算是像二姑娘这样的面团子也会恼的。 “她这回是运气好”姜姨娘微微颌首,过了半晌,又缓缓道:“崔嬷嬷,你也能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她的容貌,她的身段,越长就越” 姜姨娘捏着帕子的素手微微用力,眸中阴晴不定。 崔嬷嬷心头一跳。 然而,姜姨娘再没有出声。 崔嬷嬷亦步亦趋地跟着姜姨娘身后,在走出琬琰院的那一瞬,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草木在春风中微微摇曳,正如往昔一样,安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屋子里的楚千尘依然坐在圈椅上,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琉璃,说道:“跪下。” 她声音轻柔,那双眼尾微挑的凤眸轻飘飘地扫了琉璃一眼,浑身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不怒自威。 琉璃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跪了下来,她低垂着头,眼中隐约流露出了一抹怨怼,不服气地说道:“姑娘,奴婢做错了什么?” “是你去告诉姨娘我出府去了吧?”楚千尘的语气十分笃定。 姜姨娘派绢儿来叫她的时候,她借口乏了没有去,按姜姨娘的脾气是不会亲自过来的,她本来估计着等她回府的时候,就该听说姜姨娘身子不适了。 但是,姜姨娘却亲自来了。 很显然,是有人去向姜姨娘通风报信了,这个人到底是谁,显而易见。 “奴婢没有。”琉璃赶紧否认道,“奴婢对姑娘一向忠心耿耿!您若不信,可以问那些小丫鬟们。” 作为侯府的庶女,楚千尘有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以及两个嬷嬷的份例,还有粗使婆子若干。 但是,在楚千尘五岁的时候,她的奶嬷嬷就意外没了,再后来,她去岁去了庄子上“小住”,等她回来时,管事嬷嬷俞嬷嬷已经不在了,姜姨娘说,俞嬷嬷得了孙子,讨了恩典回老家照顾孙子去了。 所以,在琬琰院里,没有嬷嬷,主事的是两个二等丫鬟琉璃和琥珀,琥珀一向低调,不争不抢,琉璃几乎管着院子的上上下下,包括那些小丫鬟们。 楚千尘的嘴角翘了翘,唇畔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这琉璃啊,自己这些年倒是把她给纵得越来越不长进了。 哪怕自己只是区区庶女,也没有去和一众下人论是非的道理。 琉璃既然不想认,那就不认吧!楚千尘话锋一转,道:“琉璃,你以后不用在我这里伺候了。” 013赶走 什么?!姑娘这是要打发她回家?!琉璃听出了楚千尘的意思,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道:“真的不是奴婢” 楚千尘打断了她的话:“你年纪也不小了,姑娘我开个恩,也不拉你去配小子了。” 琉璃比她年长三岁,今年也快十六岁了。 按府里的规矩,丫鬟们一般是在十八岁的时候,会被安排配人,而那些在主子面前有体面的丫鬟,婚后还会作为媳妇子继续在主子身边伺候。 琉璃才不满十六岁,还远不到丫鬟婚配的年纪。 她在这个时候被侯府打发回去,任谁都会知道她是犯了事,惹了主子不悦。回家后,她又能有什么好前程?! 想着,琉璃眼中的怨怼更浓了,浓得几乎都快要藏不住了。 楚千尘饶有兴致地看着琉璃,上一世,十三岁的自己被养得太乖顺,太温和,以致于连身边的下人早就离了心都浑然不觉。 “去吧。”楚千尘淡淡道,“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琉璃攥着拳头抬起头来道:“姑娘,您可问过姨娘?” 楚千尘静静地与琉璃四目对视。 琉璃是姜姨娘给她的,上一世,在她毁容后不久,琉璃的老子娘求到了姜姨娘那里,说是给琉璃相看了一门亲事,要把她接回去 但是,不久后,琉璃却成了她父亲的通房丫鬟。 一想到这里,楚千尘的心里泛起了一阵作呕的恶心。 “既如此,那你就回姨娘那里去吧。”楚千尘的声音依然娇娇柔柔,不轻不重,不愠不火,说的话却让琉璃心头直跳,“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下去吧。” 一旁的琥珀看着这一幕,简直快要惊呆了。 她知道姑娘有多么信任琉璃,没想到现在姑娘居然会把琉璃赶走,而且,还是这般雷厉风行,丝毫不拖泥带水。 琥珀定了定神,赶紧过去,把琉璃从地上拉了起来,道:“琉璃你先下去吧,别在这里碍姑娘眼了。” 琉璃:“” 琉璃死死地咬住了下唇。 她低垂着头,掩去了眼中的怨毒,道:“是,姑娘,奴婢这就去” 她用力地甩开了琥珀搀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楚千尘压根儿没有看她,优雅地饮着茶。 重活一世,她有那么多事要做,没空去调教一个有异心的丫鬟。 “琥珀,”楚千尘吩咐道,“把我方才买的东西都拿过来吧。” 琥珀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匆匆去办了。 楚千尘出去一趟买了不少东西回来,除了银针外,还有一些药材、药臼和药杵,琥珀把这些东西一一摆开放再一张八仙桌上。 楚千尘起身来到八仙桌前,目光在这些东西上缓缓扫过。 她要做的是大造丸。 大造丸的制作步骤极其复杂,而且,耗时久,所以必须得赶紧先准备起来了。 当然,她这次买的这些药材还是远远不够的,还有不少珍惜的药材不是那么容易得的。 琥珀看着楚千尘摆弄着这个药材,心里又一次升起了疑问:姑娘到底是从哪里学的医术? “去岁我住在庄子上的时候,曾经私下看过几本医书。”楚千尘自然看得出琥珀在疑惑什么,点到即止地说了一句,没有过多解释。 她会医术这件事根本瞒不了人,而且她也没打算瞒,甚至于她要以此扬名,那么就不能低调。 楚千尘这句话说出来,也许能哄哄别人,却哄不过贴身伺候她的琥珀,去岁琥珀是跟着她一起去庄子上的,她有没有看过医书,琥珀再清楚不过。 更何况,医术也不是随便看两本书就能学会的,这不过是对外的说法罢了。 楚千尘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几步外的琥珀。 上一世在楚家时,琥珀与琉璃这两个大丫鬟,她只信琉璃,对琥珀颇有疏远,但是,她在楚家最后的那段时光,却是琥珀在照顾她。 彼时,楚家一片混乱,自沐哥儿没了后,嫡母沈氏就一直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府中的中馈也交给了楚千凰。 而她,在楚家处境艰难。 她的衣食用度、一日三餐都被克扣,大寒天里被冻得半死,高烧不退,也是琥珀求到了重病在榻的嫡母那里 是嫡母为她做主请了大夫,罚了下人。 有的时候,她会想,要不是嫡母油尽灯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自己也许不至于被侯府扫地出门。 不过,现在沐哥儿活了下来,嫡母应该也不会早早就去了。 琥珀没有回避楚千尘的目光,含笑道:“奴婢常去的书铺里也有卖医书,姑娘喜欢看医书,奴婢明儿替姑娘去看看。”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姑娘自己当局者迷,许是看不出来,但是她这个贴身丫鬟却瞧得一清二楚,姑娘就是太乖顺了,明明出落得比谁都好,明明生下庶长子的姜姨娘也颇为得宠,偏偏在这府里,谁都能欺姑娘一头。 姜姨娘嘴上说着心疼姑娘,可也从来没见她为姑娘做过什么,反而一有什么事,就把姑娘推出去顶在前头。 不管姑娘是在哪里学的医术,如今懂得藏一手当然是好的。 楚千尘唇角勾了勾,觉得琥珀倒是想得周到,也好,是该在书架里摆几本医书做做样子。 “再替我拿些纱布过来。”楚千尘吩咐道,琥珀就匆匆去办了。 楚千尘仔细地把买来的药材一一分好,拿过了其中几味,用剪子剪碎后,放进了药臼中,再用药杵细细地、慢慢地捣着碎草药。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娴熟沉稳,神情专注,窗外金灿灿的柔光落在她的身上,似乎给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粉似,娇美得像朵花儿,让人挪不开眼睛。 打帘而入的琥珀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怔怔地盯着楚千尘看了一会儿。 琥珀很快回过神来,拿着纱布快步走到了楚千尘跟前。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琥珀把纱布放在八仙桌上,就听楚千尘头也不抬地又吩咐道:“再拿个小碗来,然后寻些细的竹条或者小木棍,一会儿你替我做一样东西” 琥珀一一应了,又赶紧下去准备。 楚千尘足足花了一个时辰才把药臼里的药材捣成了浆水,与此同时,琥珀也没闲着,依着楚千尘的吩咐做了一个简易的竹架子。 楚千尘放下药杵,用纱布把药臼里的浆水裹住,放到了一个那个竹架子上,透明的淡绿色药汁透过层层纱布缓缓地滴到竹架子下方的小碗中。 014调教 不错不错!楚千尘满意地笑了,笑吟吟地夸了琥珀一句:“你的手真巧。” “姑娘夸奖了。”琥珀一边含笑道,一边把早就准备好的清水端了过来,服侍楚千尘洗干净了手。 楚千尘又道:“琥珀,以后我这屋里,别让人进来。” “奴婢知道。”琥珀心领神会地说道,“姑娘,方才季嬷嬷来传话,说是今日不用去太夫人与夫人那里请安了。” 楚千尘点点头,想必嫡母和太夫人都在四弟那里呢。 “姑娘,那奴婢让人早点去大厨房提膳。”琥珀说完,又退下了。 提膳这种事,当然不需要琥珀这个大丫鬟去做。 但是,当琥珀出去的时候,外面的堂屋与庭院里一片寂静,所有的小丫鬟都不在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琥珀心知肚明,这是琉璃在跟姑娘耍心机呢。 她也不恼,赶紧去了大厨房,亲自把晚膳提了回来,又给楚千尘摆膳。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琥珀心跳突地加快,意识到姑娘似乎什么都知道。 琥珀打开食盒,一一摆膳,就听到楚千尘轻柔的声音钻入耳中:“琥珀,这个院子就交给你来管了,若是有谁不得用,就不用留着了。我这院子只我一人,不需要那么多人服侍。” 琥珀的心里“咯噔”一声,抬眼看着楚千尘,看到的是一双漆黑的凤眸。 若说这府里,谁最不起眼,毫无疑问,就是自家姑娘。 但是,现在,姑娘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变了。 仔细回想起来,似乎自从姑娘前些天落水醒来后,身上就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仿佛涅槃重生了一般,又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终于拂去尘埃,绽放出属于她的光彩。 用过晚膳,楚千尘就独自去了小书房,她没有让琥珀伺候笔墨,把她打发了下去。 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就看琥珀能不能管得起这琬琰院,若是不行的话,她也不会勉强,打算去问嫡母讨个管事嬷嬷。 她要做的事太多了,不想把精力花在和下人们的斗智斗勇上。 琥珀径直回了她和琉璃同住的后罩房,远远地,就看到后罩房的油灯正亮着,慢慢走近,里面传来小丫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琉璃姐姐,你真地要走吗?” “姑娘也真是的,怎么能把琉璃姐姐赶走呢!” “就是就是。” 琉璃闻言,勾了勾嘴角,她一边收拾着衣裳,一边道:“哎,姑娘非要赶我走,我还死赖着做什么。” 一个蓝衣小丫鬟急忙去拉琉璃的手,“琉璃姐姐,你要是走了,咱们这些人就没有主心骨了。” “这院子就跟那戏文里唱的冷宫似的,咱们待得一点儿指望都没有。”另一个翠衣小丫鬟附和道。 “话可不能这么说。”琉璃轻笑了一声,“二姑娘今日可是救了四少爷,在夫人面前大大地露了一次脸呢。” 那些小丫鬟一个个都不以为然,七嘴八舌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二姑娘又不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 “二姑娘再如何讨好夫人,也不过是个庶女罢了。” “还不如靠着姜姨娘有指望” 小丫鬟们都知道琉璃是姜姨娘给的,也向来得姜姨娘的信任,对她们来说,跟着一个不得宠的庶女,一点指望都没有,就连平日的打赏都比别的院子少得多,更不用提其他的。 琉璃笑了笑,跟着说道:“这也不难,你们” 琉璃就是故意要这么说的,楚千尘赶她走,她倒要看看,她走了以后,楚千尘能不能过得舒坦!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琥珀走了进来,目光缓缓地在琉璃等人身上扫过,面无表情。 她一句没说,那些小丫鬟的心都沉了下去,立刻意识到她们刚刚说的话,都被她听见了。 几个小丫鬟面面相觑,面露不安之色。 从前,二姑娘信任琉璃,所以她们都是以琉璃马首是瞻,现在琉璃要走了,这院子里就是琥珀独大,以后琥珀会不会翻旧账呢? “哟,是琥珀啊。”琉璃冷冷地笑了,嘲弄地说道,“你不在姑娘身边伺候,来我这儿做什么?莫不是姑娘觉得你没用?” “我要走了,就和姐妹们道个别,琥珀,你不会连这个都要去告状吧。” “这琬琰院冷得跟那什么似的,你可得想想清楚,这要是把人都赶走了,可没什么人会愿意来这儿伺候。” 闻言,小丫鬟们纷纷松了一口气,心道:是啊,她们不过是来跟琉璃告别的,琥珀总不能为了两三句闲话就把她们都赶走吧。 琉璃昂了昂下巴,趾高气扬地看着琥珀。 她现在灭了琥珀的威风,以后,就算她走了,琥珀也难以在院子里立下威信! 到时候,这些小丫鬟还不是要听自己的! 无论她想知道什么,她们都会巴着告诉她,就算她不在这个院子,也不会误了姨娘的事。 琥珀没有理会琉璃的挑衅,依然一副不愠不火的态度,道:“天色不早了。琉璃,你该走了。” 琉璃:“” 琉璃一口气被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琥珀环视几个小丫鬟道:“还有你们也是,若是不愿意待,就与琉璃一起走吧。” “琉璃攀上了高枝,倒是不知道能不能也带你们一起攀上去。” 此话一出,屋子霎时陷入一片死寂,小丫鬟们皆是花容失色。 琉璃大步朝琥珀逼近,与她四目对视,道:“你也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有什么资格赶她们走?” “就凭你们刚刚说得那番话。”琥珀神情淡淡地说道,“咱们府里,每年有多少家生子想进府当差进不了,有多少粗使丫鬟想更进一步到主子身边伺候,却苦于没有机会。你们既然不得用,那姑娘大可以另挑得用的。” 琥珀随意地抚了抚衣袖,“你们请便吧。” 这下,小丫鬟们全都慌了。 她们可不比琉璃,就算这里当不了差,琉璃还能回姜姨娘那儿,她们若是被赶走,可就没处可去了,只能被打发回家里,或者去当粗使丫鬟。 她们都不由地看向了琉璃,仿佛琉璃就是她们的主心骨。 “你敢!”琉璃外强中干地挺了挺胸道。 “我为什么不敢?”琥珀勾唇笑了,“这琬琰院,还轮不到你一个被姑娘赶出去的丫鬟来做主。” 琉璃脸色铁青,双目冒火,恼道:“就算我做不了,那姨娘呢!” 姜姨娘总可以做主吧!! “你尽管去告状吧!”琥珀嘲讽地扯了下嘴角,“我们姑娘是姨娘亲生的,姨娘岂会为了一个区区丫鬟,扫了姑娘的脸面。” 看着这一幕,那些小丫鬟都吓到了。 这院子里两个大丫鬟,向来都是琉璃压了琥珀一头,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小丫鬟们此刻才意识到,就算琉璃方才说得天花乱坠,她自己也不过只是个丫鬟罢了,琉璃根本保不住她们。 一朝天子一朝臣,琉璃走了,也就管不到琬琰院了,琥珀是管事的大丫鬟,她是有资格罚她们的月钱、打她们板子,甚至把她们赶走的。 诚如方才琥珀所说,哪怕二姑娘再不得宠,琬琰院的差事还是足以让那些家生子抢破了头。 “琥珀姐姐,”一个圆脸小丫鬟率先开口了,识趣地低头道,“是我错了,我以后不敢在‘外人’跟前胡言乱语了。” 她在“外人”两个字上落了重音,就是在向琥珀投诚。 其他三个小丫鬟也争先恐后地说道:“琥珀姐姐,我们错了。” “你就饶了我们这一回吧。” “以后我们再不敢了。” “” 琉璃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色更难看了,她提起自己的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等!”琥珀叫住了她,指着她的包袱质问道,“你包袱里是什么?” “是我自己的东西!”琉璃没好气地说道。 琥珀没理她,吩咐方才投诚的几个小丫鬟道:“你们去瞧瞧。” “你敢!”琉璃脱口斥道。 几个小丫鬟犹豫地彼此看了看,心里也知道琥珀是逼她们表忠心呢。 还是那个圆脸小丫鬟最先做出决定,反正都已经得罪了琉璃,就得罪到底吧。 她客客气气地赔笑道:“琉璃姐姐,请打开包袱,让我们瞧瞧。” 她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客气,强势地去夺琉璃的包袱,其他几个小丫鬟见状也一拥而上,几人把琉璃的包袱打开细细地查了一遍 一盏茶后,琉璃才离开,黑着脸,走的时候头也不回,没有半点留恋。 她一走,小丫鬟们全都齐齐地看向琥珀,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琥珀姐姐。” 琥珀淡淡道:“这次就罚你们一个月的月钱,再有下次” 小丫鬟们打了个冷颤,纷纷应道:“是!” 琥珀挥了挥手,道:“去干活吧。” 小丫鬟们低眉顺目地出去了,心知她们今天等于是跟琉璃划清界限,以后除了乖乖在琬琰院当差,也没别的路能走了。 往好的想,其实二姑娘也是不错的,脾气又好,也不会随便打人。 琥珀从后罩房出来后,就又去了楚千尘的小书房,把一个碧玉的镯子呈给了楚千尘,“姑娘,这是从琉璃的包袱里搜出来的玉镯子,琉璃说,是姜姨娘赏她的。” ------题外话------ 这几天的书评会涉及剧透都不能回复但,全都看了呢! 015庶女 楚千尘正在写字,直到写完了最后一个笔,她才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拿起那只玉镯随意地把玩了一番。 这玉镯子颜色翠绿,玉质细腻通透,闪着莹润的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楚千尘随意地把玉镯放在一旁,打发了琥珀。 琥珀退下的同时,目光不经意地朝楚千尘刚写的字看了一眼。 那绢纸上的字端庄娟秀,字迹是姑娘的字迹,却不同于从前的软绵无力,而是已经自成风骨。 都说大姑娘的字好,可是在琥珀看,二姑娘的字明显胜于大姑娘一筹! 除了医术外,二姑娘到底还藏了多少呢?!琥珀心惊不已地想着,姑娘现在是开始信任自己,所以,才会愿意让自己看到这些吧。 想到这里,琥珀的心跳不由砰砰加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一夜,楚千尘早早就歇了。 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纱布中的药汁已经过滤干净了,留下了黑褐色的药渣。 楚千尘把那瓶药汁用昨天买来的小瓷瓶小心的收了起来,连药渣也收集了起来。 这些药材还远远不够的,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没有银子了。 她每月的月银只有十两,这些年来,也没攒下多少,昨天的银针和药材虽然没有花银子,但接下来,她要买的东西还不少,手上的这点肯定不够。 思绪间,热腾腾的早膳已经备好了,两个小丫鬟动作利落地摆开了碗筷,又低眉顺目地退了下去。 不错!楚千尘赞赏地看了琥珀一眼,这才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琥珀就把这几个向着琉璃的丫鬟给收服了,倒是有几分手段。 “是姑娘给奴婢的底气。”琥珀提着筷子给楚千尘夹了一块椰汁千层糕到小碟子里,笑吟吟地说着。 从前姑娘疏远她,她就没往姑娘跟前凑,反正做好自己的本份便是。 如今姑娘信她,她自然也不能负了姑娘的期望。 用过早膳,楚千尘就去了太夫人那里请安,她每天都是辰时一刻到,问过安后,就一言不发地坐下,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今日二夫人刘氏和楚千菱母女都没来。 府里的哥儿们每天早上都要上课习武,请过安后就早早地退下了。 姑娘们则围着太夫人说笑,不多时,侯夫人沈氏也带着楚千凰一同过来了。 太夫人就急切地问沈氏道:“阿芷,沐哥儿如何了?” “沐哥儿精神着呢,早上还嚷着非要吃水蒸蛋。”沈氏嘴边含笑,凤眸中流露着喜悦的光芒,“我让厨房给他做了一碗,他全都吃完了。” “那就好,那就好。”太夫人念了声佛,笑道,“能吃就好!” 昨日大夫说楚云沐并无大碍,但因为伤到了头,还需要再观察。 大夫叮嘱还了,若是楚云沐出现呕吐、晕厥的情形,也许会有危险。为此,沈氏担心得几乎一夜没睡,守了楚云沐整整一夜,连今日的晨昏定省也来迟了。 “一会儿我去瞧瞧他。”太夫人笑着又道。 沈氏含笑应了。 “母亲,”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楚千尘也开口了,“我也想去瞧瞧四弟。” 此话一出,太夫人、沈氏与楚千凰都惊讶地朝楚千尘看去。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中透出一抹审视。 说句实话,沈氏有些意外。 楚千尘从小就爱躲着她,又沉默寡言,若无必要,从不会主动来与她说话。 再想起昨日在小花园里的一幕幕 沈氏的眸子里多了一抹亲和的笑意,颔首道:“尘姐儿,你四弟知道昨日是你救了他,也惦记着想见你呢。一会儿,你随我一块儿回去吧。” 楚千尘声音轻脆地应了一声,笑容灿若骄阳。 楚千凰关切地笑道:“二妹妹前几日得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楚千尘温温柔柔地回应着,温顺而无害。 楚千凰还想说什么,这时,沈氏提醒道:“凰姐儿,时辰差不多了。” 最近三公主正在选伴读,皇后便召了几个与三公主年纪相仿的世家姑娘进宫,楚千凰就是其中之一。 太夫人也跟着道:“是啊,凰姐儿,这可是大事,不能怠慢。” 楚千凰迟疑了一下,又朝楚千尘看了一眼,终究是起身应了。 “祖母,母亲,那我先走了。” 楚千凰要先回去换一身衣裳,然后再进宫。 等到楚千凰走后,众人又坐了一会儿就被太夫人打发走了。 其他夫人姑娘们各回各院,唯有楚千尘跟着沈氏一起去了正院。 楚云沐年仅五岁,随着沈氏住在正院里。 两人才刚进院门,就看到一个青衣丫鬟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一见沈氏,就花容失色地禀道:“夫人,四少爷他吐了!” 沈氏的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她还记得昨天大夫说,若是楚云沐呕吐了,就不好了。 沈氏快步朝东厢房那边走去。 楚千尘也赶忙跟上,眉头微动。 昨天她给楚云沐诊过脉的,脉象显示并无性命之忧,她相信自己的诊断。 屋子里,榻上的楚云沐已经吐完了,正蔫蔫地靠在大迎枕上,有气无力地对着沈氏喊了一声:“娘。” 五岁的男童比起昨日刚苏醒时精神了一些,右腿上绑着一圈圈的白色绷带,并以夹板固定,他根本下不了床,瞧着可怜巴巴的。 沈氏心疼极了,赶紧走到榻边,焦急地问道:“沐哥儿,你的头痛不痛,晕不晕?有哪里不舒服?” 她一边问,一边抬手去试他额头的体温,想看看他有没有发热。 “不晕。”楚云沐摇摇头,目光越过沈氏落在了跟着她进来的楚千尘身上,眼睛一亮,喊道,“楚千尘。” 虽然他的声音还是有气无力,但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看着他熟悉的小脸以及那双灵动的凤眸,楚千尘的嘴角就不由地扬了起来,纠正道:“叫姐姐。” 楚千尘的眸子里荡漾着温柔的笑意。沐哥儿活下来了,太好了! “楚千尘,你昨天都不来看我。”楚云沐的小脸上满是委屈,抱怨道。 他都这么可怜了,楚千尘都不来找他玩! 他现在很生气! 他不要跟她好了! 楚云沐的小嘴翘得简直可以吊油瓶了。 016姐弟 沈氏挑了挑眉梢,来回看着这对姐弟。 其实,沐哥儿偷偷去找尘姐儿玩的事,她早就有得到过下人的禀报。 她知道这个庶女性情乖顺,没有什么坏心思,也就没有阻拦,倒是没想到他们两人的关系竟然这般好。 此刻沐哥儿虽然气呼呼地噘着小嘴,但是知子莫若母,沈氏看他那似是闪着光的眼睛,就知道小家伙心里高兴着呢。 这两个孩子倒是投缘得很! 这些年,尘姐儿怕是一直在藏拙,这次为了救沐哥儿,才不惜暴露了她会医术的事。沈氏含笑看着这对姐弟。 “我今天不是来了吗?”楚千尘一边拉起楚云沐的小手在他虎口处揉了揉,不动声色地诊了下脉,一边打量他的脸色,但见他小脸有些苍白,眼神清亮,指下的脉搏稍缓而无力。 楚千尘松了一口气,板着脸问道:“你早上是不是偷吃了糯米团子?” “”楚云沐的眼神心虚地游移了一下。 楚千尘笑了,转身向着沈氏道:“母亲,四弟只是贪食,并无大碍。” 从楚云沐的脉象,楚千尘大致可以猜测出沈氏从昨天起禁了他一天的吃食,原因十有八九是因为大夫担心他头部受到撞击,可能会呕吐,生怕呕吐物堵住气道,导致窒息。 这小子饿狠了,今早就胡吃海喝起来,还偷吃了几口不易克化的糯米团子,反而刺激了肠胃,以致呕吐了。 沈氏闻言怔了怔,向楚云沐的乳娘看了一眼,乳母绢娘神情惶惶,嗫嚅道:“厨房里今天上了珍珠糯米团,奴婢只给四少爷用了一颗。” 楚云沐忙不迭点头,大声道:“对!娘,我只吃了一颗。我现在已经不难受了!” 楚千尘笑而不语,心知肚明这小子至少吃了三颗! 不过,他既然吐出来,就好了大半了,再饿上一顿就全好了。 楚千尘没有去揭穿他,继续道:“母亲,您这儿若有消食茶,给四弟喝上一碗就行了,今天午膳要吃得清淡些。” 沈氏点了点头,吩咐身边的大丫鬟道:“蓝英,去煮碗消食茶来。” 蓝英立刻屈膝领命,下去亲自准备了。 一旁的陈嬷嬷动了动嘴唇,犹豫道:“夫人,不如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稳妥些。” 陈嬷嬷是沈氏的亲信,一切自是为沈氏着想。 照她看,二姑娘虽然性情温顺乖巧,可毕竟是那一位生的,总是不能尽信,而且,二姑娘这才多大,到底懂不懂医术,懂多少,那还难说呢。 “不用了。”沈氏笑道,“我相信尘姐儿。” 她神情温柔地看着榻上的楚云沐。尘姐儿既然一眼就瞧出沐哥儿偷吃过糯米团子,就知道她不是随便乱说的。 “”楚千尘的心弦仿佛被什么拨动了一下。 两世以来,沈氏是第二个说信她的人。 楚千尘的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眉目如画,更显娇美,光华灼灼。 楚云沐见“危机”过去了,又本性毕露了,催促道:“楚千尘,你还没教我怎么解孔明锁呢!”他已经把刚刚“不跟她好”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楚千尘再次道:“叫二姐。” “二姐!二姐!”楚云沐一把抓住楚千尘的胳膊,活泼地摇了摇,“你教我嘛!” 记忆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了,这个时候,楚千尘才恍惚想起,上一世在楚云沐出事前,自己给了他孔明锁玩 没想到她竟然还有机会和沐哥儿一起玩这孔明锁。 “绢娘,快把孔明锁拿来。”楚云沐连忙吩咐道。一说到玩,他立马就精神了,脸色也红润了不少。 沈氏坐在一旁的圈椅上看着楚云沐精神奕奕的样子,这下是彻底放心了。 不多时,蓝英就捧来了消食茶。 楚云沐苦着脸,一口气喝完,又就着沈氏的手吃了一颗甜蜜蜜的杏脯,然后委屈巴巴地看着楚千尘道:“楚千二姐,你做千层酥给我吃吧,我都那么可怜了。” 楚千尘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爽快地应了:“好。” 楚云沐满足了,笑得眉眼弯弯。 这时,出去了一趟的陈嬷嬷又回来了,神色凝重地禀道:“夫人,已经查清楚了” “怎么回事?”沈氏神色一凛,望了过去,凤眸凌厉。 陈嬷嬷犹豫地看了一下楚千尘,就听沈氏道:“说吧。” 陈嬷嬷也就不避讳地直言了:“假山上的一块山石是松动的,前一夜还下过大雨,那座假山平日里少有人攀爬,近年来也没有修缮过。” 楚千尘挑了挑眉梢,心道:这意思莫不是因为下雨,导致了假山的山石松动,楚云沐的失足只是一场意外? “沐哥儿,”沈氏含笑看向了榻上的楚云沐,仿佛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昨日怎么会爬上假山上玩?” 沈氏其实昨天就想问了,但是楚云沐那会儿精神不好,她怕他伤到了头,不敢让他多思多动,才一直忍着没有问。 楚云沐答道:“纸鸢飞到假山旁的树枝上去了。” 沈氏又问道:“当时周围还有没有别人在?” 楚云沐摇了摇头,“我爬上去后,突然脚下踩了个空,就摔下来了。” 沈氏微微颌首,心里浮现和楚千尘相同的想法:莫非真是一场意外? 陈嬷嬷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 沈氏沉思了片刻,又看向陈嬷嬷问道:“陈嬷嬷,有没有查过昨日有什么人曾上过那座假山?” 陈嬷嬷都是让人去查过、问过的,忙回道:“回夫人,并无。” 沈氏将事情又仔细回顾了一遍,暂时看来,这件事确实没有可疑之处。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楚千尘这时开口道:“陈嬷嬷,你可问过梅儿?” 她顿了顿,又道:“昨日是梅儿去荣福堂禀报的,也许她看到了四弟从假山上摔下来的经过。” 梅儿昨日告诉她,曾在假山附近见过大姐姐楚千凰,但是,楚千凰是嫡母的亲生女儿,也是沐哥儿嫡亲的姐姐,这话由自己来说难免有挑拨之嫌,还是让嫡母亲自去问的好。 017生非 楚千尘目光清正。 上一世,四弟的死最后是定为了意外。 那个时候,她虽然过得浑浑噩噩,但听闻四弟出事后,她还是打听过一些,听说除了没有照看好四弟的乳母外,并没有其他人受到处罚。 所以,梅儿所言有几分真几分假还犹未可知。 陈嬷嬷看了楚千尘一眼,向沈氏禀道:“夫人,梅儿昨日请了假,回家去了,还没回府。” 沈氏道:“那等她回府再说吧。” 陈嬷嬷应了一声,也没有其它要禀的,就退到了一旁。 陪着楚云沐玩了一会儿后,见他露出疲色,楚千尘就告辞了。 “二姐,你别忘了明天带千层酥过来”楚云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不忘和她拉了勾。 沈氏哄了楚云沐睡着后,又叮嘱了绢娘好生照看他,便悄无声响地出去了。 见周围只有她们主仆俩,憋了很久的陈嬷嬷终于还是问道:“夫人,您说会不会是‘那一位’?” 她口中的“那一位”指的就是姜姨娘。 夫人自生下大姑娘后,好几年肚子都没动静,在大姑娘六岁那年,侯爷曾和夫人提过,让夫人把姜姨娘生的大少爷记在名下,这意思便是想以正室无嫡子为由,立大少爷为世子,夫人没同意直到四少爷出生,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如今四少爷都五岁了,侯爷还是没有上折子请立世子。这不是摆明了,还想着把世子位给大少爷吗? 四少爷爬个假山就恰好踩到松动的山石,还失足掉下来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啊! 这要是四少爷真的出事了,侯爷必是还要让夫人把大少爷认到她名下的。 陈嬷嬷是沈氏的陪嫁嬷嬷,也是她的乳嬷嬷,有的时候她真是为自家姑娘不值。 自家姑娘出身高贵,当年可是楚家求着娶回来的,若非国公爷念着与老侯爷的交情,自家姑娘连王府都嫁得。 “”沈氏抿唇不语。 陈嬷嬷对沈氏太了解了,一看就明白她心里是有所怀疑,忍不住又道:“那您刚刚”她想说为什么不避着些楚千尘。 “她救了沐哥儿。”沈氏微微一笑,温和却坚定地说道,“可见她心思秉正。” 昨天那个情况,但凡楚千尘有点私心,或怕引火上身,都可以选择对楚云沐见死不救,但是她出手了,还不惜暴露了自己会医术的秘密。 由此可见楚千尘是个胸有丘壑的人,有所为,有所不为。 且不说以前,从昨日起,沈氏的心里就把姜姨娘与楚千尘母女区别了开来,姜姨娘归姜姨娘,楚千尘归千尘。 沈氏想了想,道:“先去问问梅儿吧。” “是,夫人。”陈嬷嬷应道,她本来打算等梅儿回府后再问的,既如此,她还是亲自跑一趟吧。 “对了”沈氏思忖着说道,“一会儿你让人去二房看看,菱姐儿的伤怎么样了。” 陈嬷嬷心知杜明,夫人这是为了二姑娘呢。要是三姑娘的脸真留了疤,二夫人怕是会去找二姑娘麻烦。 “这个时候,张大夫多半已经走了。” 张大夫确实刚刚走了,只留下了一罐伤药,说是先涂几日试试,那语气里,简直不抱一丝希望。听到这话,刘氏的心都凉了,安抚住了女儿后,就带着七八个丫鬟婆子,气势汹汹的朝沈氏住的正院过来。 她穿过了小花园,走进了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游廊,正要拐弯,就见前方楚千尘迎面走来。 刘氏微愣了一下,眼中掠过一抹凌厉的异芒。 刘氏昂首挺胸地朝楚千尘走了过来,盯着她五官精致的面庞,阴阳怪气地说道:“原来是尘姐儿啊,一天不见,你倒是出落得越发好看了。” 这小贱蹄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竟是这般的狐媚子样! “二婶。” 楚千尘对着刘氏福了福身,也不管对方什么反应,便继续往前走,在与刘氏擦肩而过时,刘氏的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子一斜,就撞到了右侧的护栏上。 “二夫人,您没事吧?!”一旁的张嬷嬷赶紧扶住了刘氏,对着楚千尘愤然斥道,“二姑娘,您就算记恨咱们二房,也不该故意撞二夫人啊!二夫人可是您的长辈!” 楚千尘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刘氏与张嬷嬷。 她方才连衣角都没碰到刘氏一下,这对主仆这般装腔作势的,一看就是来碰瓷的。 刘氏搀扶着张嬷嬷的手,声音尖利地说道:“楚千尘,好你个小妇养的贱人,不知尊卑,目无尊长,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连我都敢撞!” “二婶,”楚千尘含笑道,“您瞧您,这走得好端端的,都能平地摔了,许是腰背腿脚不太好,您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别讳疾忌医,耽误了病情。” 这小贱人竟然敢咒自己!刘氏的面色沉了三分,新仇旧恨一起上。 “楚千尘,你撞了长辈,还敢说这种风凉话,倒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既然你母亲不肯好好教你,那就让我这婶母来管教管教你吧。” 刘氏死死地盯着楚千尘娇艳的脸庞,脑海里想到的是自己女儿脸上那道血肉模糊的伤疤,眸中恨意翻涌。 她咬牙切齿地下令道:“来人,掌嘴!” 楚千尘这小贱人伤了菱姐儿的脸,却没受任何惩罚,说到底,不过是仗着太夫人要拿她笼络二皇子。 可一码归一码,现在可是楚千尘“撞”了自己,这么多人都能做“见证”,自己今天就是要借题发挥,就是要给女儿报仇! 反正打了就打了,太夫人还能为此罚自己不成?! 刘氏一声令下,立刻就有一个膀大腰粗的粗使婆子站了出来,应命道:“是,二夫人!” 婆子面向楚千尘,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姑娘,奴婢得罪了。” 说着,她抬起蒲扇大的手掌,就朝楚千尘的脸颊扇了下来。 这等粗使婆子日常都是做惯了粗活的,手掌上长满了粗茧,力气也大得很,一巴掌下去,绝对能打落下几颗牙齿。 “姑娘!”琥珀立刻上前想帮楚千尘挡下,但是,刘氏那边人多势众,又有别的婆子拦住了她,把她往后推搡。 琥珀急得满头大汗,奋力地往前挤去,口中喊道:“来人啊!” “给我狠狠地打!”刘氏冷眼旁观,痛快不已。 楚千尘害女儿毁了容,偏生有太夫人包庇着,可现在她就一个人,看她还怎么逃出自己的五指山,自己非得让她也面目全非不可。 楚千尘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她一手往那婆子胳膊上的一处穴道轻轻一按,婆子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麻。 下一瞬,就见楚千尘另一手对着自己反手就挥了下来。 018还牙 “啪!” 一掌重重地打在了那婆子的脸颊上,清脆响亮。 楚千尘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轻松自如。 周围其他的仆妇看着这一幕都傻眼了,甚至有人暗暗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刘氏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脱口道:“你、你敢!”她竟敢还手! 她有什么不敢的?楚千尘看着刘氏微微地笑。 上一世的她乖顺听话,被养得毫无主见,对侯府这些“长辈”一向恭敬顺从,可换来的又是什么,不过是被扫地出门的下场。 后来,他告诉她: “世人多是欺软怕硬之辈,退让不会让别人对你敬重,只会让他们觉得你好欺。” 楚千尘眉眼间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漂亮的凤眼中闪烁着骄阳般璀璨的光芒,艳色逼人。 算算时间,他也快要回京了,她终于又能见到他了。 这一世,一定还来得及! 想着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楚千尘就觉得时间紧迫,懒得再与刘氏多做纠缠,她还要赶紧回去制大造丸呢! 那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 “二婶,”楚千尘云淡风轻地说道,“若是无事,侄女先告辞了。” 她优雅从容,也不等刘氏回应,就从她身边走过。 琥珀赶紧跟上,高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好姑娘没吃亏! 没有人注意到楚千尘藏在袖中的右手中多出了一根银针,在走过刘氏身边的一瞬间,她拈起银针在她腰间扎了一下,又飞快地收回袖中。 这一切,迅如闪电。 楚千尘在前方的拐角处回头朝刘氏看了一眼,唇角一弯,很快就不见影了。 刘氏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磨着牙道:“楚千尘这贱丫头。” “二二夫人。”那粗使婆子捂着脸,怯生生地看着刘氏。 “没用的东西。”刘氏恨恨地斥了一句。 从前她还觉得长房的楚千尘又呆又木的,原来竟是这等面善心恶的奸猾之辈,没有半点规矩。 刘氏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楚千尘! “二夫人,您先消消气。”张嬷嬷替刘氏抚着胸口顺手,劝道,“咱们那位侯夫人一向护短得很,二姑娘昨天刚救了四少爷,正得宠呢。这若是惹恼了夫人,怕是太医的事” 几位大夫虽然都断言楚千菱会留疤,但是,刘氏又岂能愿意就这么认命,她总觉得是这些大夫的医术不够,要是能请来太医给女儿,说不定就有指望了。 但是,哪怕楚家是侯府门等,这太医也不是想请就能请的,沈氏是穆国公府的嫡长女,穆国公不仅是国公,也是帝师,这些年穆国公年迈,每况愈下,皇帝给了恩德,许穆国公传唤太医。只要拿穆国公的帖子请个太医过府,那是轻而易举。 刘氏嘴硬地说道:“若非为了太医,我今天非让那小贱蹄子不得好死。” “大嫂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又不是亲生的,管什么闲事!” “也不怕将来养出个白眼狼来!” 刘氏越想越不舒坦。 “张嬷嬷,你回府一趟,帮我催催大哥,那件事,赶紧定下。”刘氏咬牙切齿地说道,“楚千尘这小贱人,她以为毁了菱姐儿的脸,就能十拿九稳成为二皇子的侧妃了?” “我非不让她如意!” 张嬷嬷闻言,露出心领神会的笑,道:“夫人说得可是靖勇伯府的三公子?” “就是他。”刘氏颌首道。 这是她给楚千尘千挑万选的“佳婿”。 半个月前,在听说府里要在几个姑娘里给二皇子择一侧妃的时候,她就觉得长得跟狐媚子般的楚千尘肯定是自己女儿最大的障碍,因此便回了一趟娘家,托兄嫂挑一个合适的人选。 长嫂就提了这位靖勇伯府的三公子。 “也怪我一时心软”刘氏冷声道。 靖勇伯三公子家世好,模样好,却有龙阳之好,而且还和一位“大人物”好上了。靖勇伯夫妇不敢管他,只能要求他娶个妻,生个孩子,以后就再也不管他了,就算他气不过将来去母留子也成,三公子这才答应娶妻。 可到底堂堂伯府公子,娶妻也不能草草娶了,得挑一个门户相当的姑娘。 刘氏的大嫂是靖勇伯府的表姑奶奶,伯夫人便也托了她帮着张罗。 这一刻,刘氏真恨不得回到几天前扇自己一巴掌,要是那个时候,她就把这事定下,女儿的脸也不会毁了。 刘氏冷冷地扯了下嘴角,“让人去弄个楚千尘用过的荷包来。” 现在这阖府都想把楚千尘给二皇子呢,若是没点“东西”为凭证,婆母怕是不会应这桩婚事的。 “我倒要看看,等靖勇伯府拿着荷包上门‘提亲’,我那好大嫂还会不会为了她这个庶女出头。”说着,刘氏的眼中流露出了阴冷的光芒,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泄心头之恨。 “是,夫人。”张嬷嬷立刻应了。 她心里知道,若非二姑娘姓“楚”,是自家姑娘的堂姐,她要是嫁得太糟,也会影响到自家姑娘的婚事,二夫人定是不会这么便宜了她,还给她挑了个面上光鲜的婚事。 刘氏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衣袖,心里终于舒畅了一些, “你现在就去”正说着话,刘氏忽然觉得后背有些酸痛,她用手揉了揉后腰的位置,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二夫人,您怎么了?”张嬷嬷紧张地问道。 “腰有些不舒坦。”刘氏皱眉道,“大概是近日累了”刚刚还好好的,莫不是站久了? 这时,她耳边不由响起了楚千尘刚刚的那番话:“您瞧您,这走得好端端的就能平地摔了,许是腰背腿脚不太好,您还是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别讳疾忌医,耽误了治疗。” 刘氏低咒了一声:“乌鸦嘴!” “你让人去一趟回春堂。”刘氏强忍着痛楚说道,“把张大夫的媳妇请来,大概扎上两针就好了。” 刘氏的眉头越皱越紧,汗水自额角涔涔而下,只觉得腰部钻心得痛,痛得她直不起腰来。 很快,她彻底站不稳了,疼得靠在一旁的扶栏上,整张脸都煞白煞白的。 “二夫人!” “奴婢这就去叫大夫!” 下人们这下都慌了,乱成了一团,惊呼声此起彼伏。 于是,张大夫这才刚刚出了侯府的大门,就又被请了回来,得知了刘氏的病况后,张大夫又赶紧让人回医馆去叫他媳妇。 男女授受不亲,二夫人这是腰伤,须得按摩扎针,还得要他媳妇来才行。 二房这边一会儿用肩舆把刘氏抬了回去,一会儿使人又叫大夫的,动静闹得很大,楚千尘刚回琬琰院没多久,那些耳目灵通的小丫鬟们就赶紧表忠心地告诉了琥珀。 楚千尘一边摆弄着药材,准备九蒸九晒,一边由着琥珀把这事当热闹说给她听了。 最后,琥珀叹道:“姑娘,您说得真准,二夫人的腰背腿脚果然不好,听说,刚刚连走都走不动了,还是婆子拿来肩舆把人抬回去的,这一路上,二夫人痛得直叫唤呢。” 琥珀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觉得自家姑娘真是铁口直断。 ------题外话------ 这章可能昨天有人看到过? 昨天不小心把没修改过的存稿发出来了,虽然没隔几分钟就删掉了,但也许真有人看到了掩面这版是修过的,和昨天的不太一样,其实可以再看一遍啦么么么。 019三七 楚千尘笑了,绽放的眉眼如娇花一般,似真似假地说道:“那当然,姑娘我可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姑娘果然医术高明!琥珀的目光里充满了崇拜,问道:“姑娘,那二夫人的腰伤严不严重?” 楚千尘对自己那一针还是很有把握的,轻描淡写地说道:“大夫扎上两天针就好了,不过” “不过什么?”琥珀好奇地追问道。 “不过,若是大夫行针的手法平平,那就要多痛上两日。”楚千尘淡淡道。 琥珀信服地点点头。 照她看来,二夫人就是活该! 琥珀这么想着,也开始关注起刘氏的状况。 二房的动静闹得很大,琥珀打听起来也方便得很,张大夫的媳妇给刘氏行了针,可还是不管用,刘氏天天躺在床上喊痛,痛得直打滚,把全京城的医婆都请遍了,连着四天才好。 姑娘说是四天,还真就四天! 简直太神了! 感受到琥珀灼灼的目光,楚千尘一看就猜到她在想什么,笑道:“别看了,你今天去一趟济世堂。” “还有,”她拿出了那个从琉璃那儿搜到的镯子,吩咐道,“把这个拿去当了。” 当了?!琥珀一脸微妙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全不在意,又摸出一张绢纸递给她,“再把这上面写的这些药材买回来。” 上次出门,楚千尘曾和济世堂的人说了,每五天让丫鬟去一趟。 琥珀应了命,换了件寻常的衣裳后,待雨停,就出了门。 她先去了一趟当铺,把那个镯子死当了,换了十两银子,然后再次来到了济世堂。 伙计还记得琥珀,对她的态度殷勤客气得不得了,好得琥珀都有些头皮发麻了,她让伙计依着楚千尘写的那张绢纸把药材都包好,并问道:“我家姑娘让我问问,最近可有什么疑难杂症。” 话音刚落,就见刘小大夫从里面出来了,接口道:“确有一桩疑难杂症。” 琥珀精神一振,“请您细说。” 半个时辰后,琥珀就拎着十几个药包从济世堂出来了,径直返回了侯府,向楚千尘复命。 “姑娘,奴婢把那镯子当了十两银子,又去济世堂抓了药。”琥珀目露异彩地对楚千尘道,“刘小大夫说,近日他在接诊时,遇到了一例疑难杂症。” “奴婢怕自己记岔了,就让刘小大夫把病症细细地写下来了。” 琥珀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绢纸,递给了楚千尘。 琥珀是识字的,刘小大夫写的这张纸,她也看过一遍,只记住了“男,三十六岁,身高八尺”这一句,后面的内容就记不清了,什么“吐血时心有热上冲”、“重时可吐血半碗”、“左脉浮而动”、“阴分阳分不相维系”等等。 她感觉纸上的每个字她都认得,可是当它们连在一起时,她就看不懂了,也完全理解不了。 楚千尘将那张绢纸上写的字反复看了两遍,满意地微微勾唇。 这位刘小大夫虽然医术上是有所欠缺,但胜在细心,望闻问切,把病人的各种症状都写得十分仔细。 她吩咐琥珀备笔墨,写好了方子,让琥珀再跑一趟济世堂,并叮嘱道:“你去和刘小大夫说,病人满身暗伤,禀赋素弱,吐血量大,有危在顷刻之势,千万不能使用三七活血化瘀止血。病急者先止血,不然,只会使吐血症加剧。” 于是乎,琥珀这才刚回来一盏茶功夫,就又步履匆匆地出去了,院子的小丫鬟们其实有些好奇,却也不敢多问。 刘小大夫是亲眼看着楚千尘救活了奄奄一息的王阿牛,看了方子,听了琥珀传述的话后,更是觉得言之有物。送走了琥珀,他就亲自拿着那张方子出门了。 马车火急火燎地去了明大将军府,不过刘小大夫没见到人,他被门房拦在了门外,只有那张方子经由好几个奴婢送到了将军夫人的手中。 “夫人,这是济世堂那边的大夫送来的方子,说是能治老爷的病症。”大丫鬟把那张方子呈了上去。 旁边,一个留着长髯、着太师青直裰的老者刚好给榻上的中年男子探好了脉,收回了右手,随口问了一句:“济世堂?可是京中的医馆?” 明夫人客客气气地解释道:“王太医,老爷这个冬天就不时咳嗽,痰中带血,看了好些回大夫,非但不见好转,还越来越严重。今早老爷的病情突然加重,妾身就派人请了京中一些医馆的大夫来出诊,可是那些大夫都束手无策,这才求到了君前,没想到这济世堂的大夫方才送了一张方子来。” 济世堂在京中也不算什么知名的医馆,明夫人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尤其现在有王太医出手,她心也就安了,正想令大丫鬟把济世堂的方子丢了,就听王太医道:“把这方子拿来我看看。” 大丫鬟看了看明夫人,见她点头,就把方子呈给了王太医。 王太医飞快把那张那方子扫视了一眼,露出几分不以为然,捋着长髥摇了摇头道:“庸医误人!庸医误人啊!” “用药须得注重药性配伍,治疗吐血症,凡重用生地黄,必辅以三七,方能生津养血,止血化瘀,相得益彰!” “此方有生地黄,却无三七,简直荒谬!”王太医只看了一半,就没耐心往下看,随意地把那张方子往案头一放。 看来这济世堂真是徒有“济世”这个名字。明夫人心想,面上客客气气地恭维着王太医道:“哪里比得上王太医医术高明。” 中年男子病恹恹地靠着一个大迎枕坐在榻上,只见他面色苍白,两颧泛红,额角布满了冷汗,几乎浸湿了头发。 “咳咳”他突然用帕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好几下,当拿开帕子时,帕子已经被血染红,触目惊心。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明夫人心疼极了,连忙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颤声问道:“王太医,将军这病可能治?” “老夫这就去给大将军开张方子,保管大将军药到病除!”王太医淡然一笑,颇为自信。 “劳烦王太医了!”明夫人喜形于色,忙吩咐丫鬟去备笔墨。 明大将军目露希冀地看着王太医。 王太医胸有成竹,立刻就下笔如有神地写了一张方子,让明大将军照这个方子一日一剂分三次喝,先服上三日。 明夫人赶紧让大丫鬟去抓药,又吩咐了管事嬷嬷亲自送王太医出去。 王太医走后,大丫鬟小声对着明夫人说道:“济世堂的那位大夫再三叮嘱,说老爷若使用三七,将会有性命之忧。”她刚刚看了太医的方子,那里面是有三七的。 “理这等庸医作甚。”明夫人不以为然地挥了下手,“你抓了药就赶紧熬着,别耽搁了。” “是,夫人。”大丫鬟匆匆去办了。 济世堂送来的那张方子被孤零零地留在了案头,一个洒扫的小丫鬟来收拾案头的时候,本来打算丢了,可是她瞧着纸上的字写得漂亮极了,就把那张绢纸收了起来,想着这张纸还空了大半,正好下次回家拿去给弟弟练字。 ------题外话------ 有潇湘的姑娘说看不到018,试试app—个人中心—设置—清除缓存。 020垂危 半个时辰后,大丫鬟就端着热腾腾的汤药来了,明大将军几乎是迫不急待地喝下了汤药。 明夫人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明大将军,又亲自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须臾,明大将军就面色微妙,让小厮扶着他往净房的方向去了,一盏茶后,才从净房出来,眉心舒展,浑身看着神清气爽,也不用人扶了。 “夫人,快让人给我下碗面!”明大将军忙道。 明夫人见他神色畅然,心里松了一口气:想吃东西,那就是好多了! 明夫人连忙吩咐丫鬟去煮面,笑道:“老爷,这太医院的王太医果真医术不凡,待你全好了,我定要亲自” 她话未说完,却见明大将军的脸色又变了,霎时惨白如纸。 “呕” 明大将军俯首吐出一大口鲜血,地上就多了一滩殷红刺目的鲜血。 明夫人吓坏了,惊叫出声:“老爷!” 明大将军的面色更难看了,张嘴又呕出了一口血,那血飞溅在了他白色的中衣和明夫人的衣裙上,触目惊心。 “我的肚子痛得厉害。”明大将军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一手捂着肚子,只觉得腹部疼痛如绞,像是肠子被人反复拉扯绞动似的。 他强忍着剧痛,冷汗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明夫人看着丈夫这般样子,又惊又怕又心疼,感同身受,眼眶也含满了泪。 一旁的大丫鬟也是手足无措,惶惶道:“王太医不是说药到病除吗?” “快快去把王太医再请” 明夫人连忙吩咐下人,却见明大将军又吐了一大口血,吓得她连后面要说什么都忘了。 “夫、夫人”大丫鬟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地说道,“那位济世堂的大夫千叮万嘱不能用三七,说是老爷吐血量大,有危在顷刻之势,若用三七活血化瘀止血,反而会让吐血症加剧,有性命之忧!” 明夫人怔了怔,回想着方才王太医的话,王太医说,治疗吐血症必须用三七,可结果呢?自家老爷现在吐血吐得更厉害了! 济世堂的大夫竟然说对了! “济世堂的那方子呢?”明夫人忙追问道。 周围的仆妇们都下意识地往之前王太医开方子时用的那张大案看去,可是此刻案头早就空空如也。 屋里屋外,一阵鸡飞狗跳。 很快,方才那洒扫的小丫鬟被人叫到了明夫人的跟前,小丫鬟怯怯地从袖子里拿出那张写着方子的绢纸呈了上去。 明夫人定睛一看,但见绢纸上的方子以楷体书写,爽利挺秀,遒劲丰润。 与王太医那份至少用了十几味药材的方子不同,这张方子极为简练,只用了简简单单的五种药材:生山药、生地黄、熟地黄、净萸肉和生赭石。 这五味药再寻常不过,不是什么名贵罕见的药材。 明夫人心底忍不住怀疑:这五味药真的能治好老爷? 她耐着性子往下看,药方的下面,还有七个字:明日开第二剂方。 明夫人的眸中明明暗暗地闪烁着,且不论开这张方子的大夫能不能治疗将军的病,可对方有一句说中了,王太医以三七入药,反而令将军的吐血症更严重了。 她咬了咬牙,连忙道:“快,去把济世堂的大夫请来” 话说了一半,就被明大将军出声打断了:“送、送我去济世堂!” 于是,整个将军府都震动了,两个小厮扶着明大将军上了肩舆,随后又抬上了马车,一路把人送到了华鸿街的济世堂。 其声势之浩大惊动了华鸿街上的不少人,周围其他店铺的人还以为又有人来济世堂闹事了。 却不想—— “伙计,刚刚送到明大将军府的方子是哪位大夫开的?” 大丫鬟拿着那张被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的方子问济世堂的伙计。 伙计当然知道这方子是谁开的,摇了摇头,诚实地答道:“不是大夫” 什么?!后面的明夫人也听到了,微微蹙眉。 这时,刘小大夫从后堂出来,接口道:“明夫人,这药方不是我们医馆的大夫开得,是一位姑娘所开,那位姑娘医术不凡,因为将军的吐血症严重,是以敝人才向那位姑娘求了这方子。” 吐血症不算罕见,刘小大夫也不是没治过吐血症,只不过,明大将军从去冬开始就得了咳血症,看了京中无数名医,都不见好,到了春季这咳血症反而更严重,转变成了吐血症,病情危急!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他,还是别的医馆的大夫全都束手无策了。 若非楚千尘医术高明,今天刘小大夫也不敢轻易献方子。 “那位姑娘人呢?”明夫人朝刘小大夫急切走近了几步,追问道。 “那位姑娘平日里每五天才来一次,不过,她既然在方子上写了明天开第二剂方,想来明早应该会来。”刘小大夫道。 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失声惊叫:“老爷!” 只见肩舆上的明大将军又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看着出气多,进气少,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明大将军这副样子怕是等不到明天了。 刘小大夫自然也看了出来,他甚至能猜到明大将军怕是没有用自己献的那张方子,所以才会导致吐血症加剧。 明夫人也顾不上和刘小大夫说话了,连忙朝明大将军围了过去,惶恐地喊着:“老爷!老爷,你怎么样?” 回应她的是又一大口鲜血,吓得她几乎要失声痛哭了。 当蒙着面纱的楚千尘与琥珀一起来到济世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021神医 “姑娘!”刘小大夫一眼就看到了楚千尘,脱口喊道。 姑娘?!明夫人立刻就顺着刘小大夫的目光看去,却见一个梳着双鬟髻的碧衣姑娘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少女最多不过十三四岁,脸上蒙着一方面纱,露出一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宛如那闪烁的晨星般明亮。 刘小大夫犹如看到了救星般,连忙上前去迎楚千尘,又对着明大将军与明夫人介绍道:“明大将军,明夫人,这位姑娘就是开方子的人。” 他生怕明大将军夫妇出言不逊得罪了楚千尘,忙又补充了一句:“她虽然年纪小,不过医术超凡,敝人自愧不如。” 饶是刘小大夫这么说了,明夫人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中还是忍不住透着一丝质疑,毕竟这么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就算是师从名家,又能读过多少医书,看过多少病症,她真的会治病吗?该不会像赵括一样只会纸上谈兵吧?! 跟在楚千尘身旁的琥珀看了看明大将军,直到此刻才知道中午姑娘开的那方子就是开给这位大将军的,也是心惊不已,一来震惊对方的身份,二来则是不解自家姑娘怎么会知道明大将军会来求医。 姑娘真是神机妙算!琥珀目露钦佩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望着咳血不止的明大将军,神色平静。 她之所以会跑这一趟其实没琥珀想的那么玄乎。 她不是神仙,不会掐算,自然也不知道病患会不会用她开的方子,就假设对方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性服了药,那么见到药效后,想来会迫不及待地来求第二剂方; 又或者,对方像此刻这般先服了旁人的方子,吐血加重,可若是他知道自己托刘小大夫转达的那番话,就有可能会来此求医; 而剩下三分之一的可能性就是她白走一趟,那也算不得什么。 倒也不是因为她有什么医者之心,只因为刘小大夫在给琥珀的那张绢纸上写着,该名病患是一个从战场上退下的将士,满身暗伤。 前世,她曾跟着他在军营里待了几年,因此,对于那些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有着天然的好感,所以她才特意走了这一趟。 显然,她来对了! 然而,明夫人却是迟疑了,“老爷,不如” 她想说,他们还是请太医吧。 “取火烛来!”楚千尘吩咐伙计道,“照我开的那方子用急火煎药,煎成两碗。” 两个伙计都是应命,一个去抓药煎药,一个去取火烛。 伙计还以为楚千尘是要为明大将军施针,不想,她却是吩咐琥珀从药箱里取了一支艾柱出来,将其点燃了。 艾草独有的香气弥漫在医馆中,之中还夹着别的什么药味。 楚千尘拿着点燃的艾柱朝明大将军走了过去,而明夫人还有几分犹豫,却听明大将军沙哑着声音道:“让她试试。” 明夫人:“” 明大将军又道:“宸王殿下十五岁上战场,那个时候,谁人不看他的笑话,可是事实呢?” “我倒觉得这治病救人与征战沙场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很是虚弱,这才没说几句话,胸膛就急促地喘息起来,呼吸愈发艰难。 听到那个让她心心念念的名字,楚千尘的眸底掠过一道璀璨的流光。 “别说话。”楚千尘简明扼要地说道,又拿出两根银针刺动作娴熟地向他的两处大穴,并给明大将军灸了几大要穴,动作优雅自若。 相比周围其他人的或慌乱或忐忑或惊疑,楚千尘显得气定神闲,成竹在胸,仿佛明大将军的病症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头疼脑热似的。 她的这种镇定莫名地也影响了其他人,明夫人心神稍定,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看着。 看得最专注的大概是刘小大夫了,几乎入了迷,仔细地看着楚千尘到底给明大将军灸了那些穴道,默默地咀嚼着她每一步的深意。 所有人都不敢打扰她,医馆内静悄悄的。 不一会儿,空气中烟气缭绕,氤氲一片。 眼见着自家老爷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明夫人的心底升起了一线希望。 老爷去岁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所以回京休养,伤是养好了,身子却变得虚弱,病体缠绵。 自去冬起,短短几个月,府里不知道请了多少名医,不但治不好老爷的病,反而每况愈下,性命垂危,明夫人几乎快要绝望了老爷才三十六岁而已,正值壮年。 刘小大夫以及明家的下人们也都看着,丝毫不敢出声打扰楚千尘。 没一会儿,伙计就捧着热腾腾的汤药来了,明府的下人把明大将军搀扶起来,喂他服了汤药。 “第二碗且温着,半个时辰后喂他服下。”楚千尘又道。 伙计连连应声。 明大将军则被搀扶到了医馆的一张榻上躺下,楚千尘继续为其艾灸。 虽然丈夫看着表情平和,但是明夫人依旧提心吊胆的,毕竟方才丈夫喝了王太医开的药起先也好好的,可是没过一炷香功夫,就又吐血了。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千尘将手里烧了三分之一的艾柱熄灭了,又给明大将军诊了脉。 “姑娘”明夫人本想问丈夫的病情如何了,却听到了一阵微微的鼾声。 明大将军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呼吸均匀。 “夫人,老爷他”大丫鬟惊喜地对明夫人说道,喜出望外。 明夫人微微睁大了眼,原本眸中的绝望与不安此刻被喜悦所替代,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这段日子以来,他夜里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身子一日日地憔悴、消瘦下来,明夫人与他夫妻十几年,如何不心疼! 现在他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那定是汤药对症,病情好转了! 原来真的如刘小大夫所言,眼前这位姑娘真的医术超凡,犹如华佗再世,绝非王太医那等庸医可以相比! 明夫人在心里念了声佛,生怕打搅到沉睡的明大将军,闭上嘴巴不敢出声。 不过短短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医馆里的气氛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空气一松,将军府的下人们脸上全都透着欢喜与期待。 楚千尘从榻边走开了,吩咐伙计笔墨伺候,又开了方子。 刘小大夫忍不住凑过去看,每次看楚千尘的方子,他都有种受益匪浅的感觉。 楚千尘新开的方子依旧十分简单,在第一剂药方的基础上加了党参与天冬,又开了个药茶。 当明夫人拿到新方子后,下意识地问道:“这么几味药就够了?” 明夫人见过的方子没一百也有几十了,哪个大夫治疗重病急症时,不是开一长串药,可是楚千尘的方子上不过才七味药而已。 话出口后,明夫人又有些后悔,这年少的天才往往心高气傲,容不得人质疑。 刘小大夫忍不住道:“明夫人,洛医汇讲有云:用方简者,其术日精;用方繁者,其术日粗。” 意思是,用药少者,又能对症,其医术越精。 刘小大夫心里唏嘘地叹道:自己的祖父行医几十年,开方子也没法像这位姑娘这么精简,可见这位姑娘小小年纪对于药性的理解已是出神入化,这人果然是有天纵奇才之说。 楚千尘简单地说道:“家师常说,治病贵在辨证明,用药精耳。” 用药贵精而不在多。 楚千尘自认在医道上的天分远不如恩师林邈,她能领会到这点不过是因为前世在军营的日子。军营中什么都缺,药材最缺,她必须用尽量少的药材才能救尽量多的人。 ------题外话------ *药方来自张锡纯著医学衷中参西录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文。新书期好无聊。 022假的 “姑娘说得是。”明夫人连忙附和,心道:幸好这位姑娘气量大,不计较自己的失言。 这时,又是一阵药香传来,伙计捧着第二碗汤药来了。 虽然舍不得,明夫人还是把明大将军给唤醒了,明大将军睡得太沉,人还有些迷迷糊糊,可是明显精神了不少,他是自己坐起来的,也是自己服下了第二碗汤药。 明夫人的心终于定了,眼眶微微湿润。 她确信丈夫的病是真的大好了。 这么个小姑娘竟然治好了连满京城的名医,甚至是太医都治不好的重症,也许这是丈夫的福报,是冥冥中有神佛庇佑! 此时此刻,明夫人对楚千尘的医术已经彻底信服了,看着她的眼神也格外的明亮。 待明大将军喝了汤药后,楚千尘吩咐道:“按照我这第二剂方子一日一剂分三次喝,再服上五日,就够了。然后用这药茶作点心以善其后。” “你满身暗伤,待病愈后,不可饮酒,不可操劳,不可食辛辣之物,要好好调理身子,固本培元,这吐血症才不会再犯。” 明大将军连声应诺。 他病了数月,深受疾病所苦,这一觉睡醒,发现浑身舒坦,身子大好,就意识到自己押对宝了。 这位姑娘年纪虽小,本事可不小! 他坐在榻上对着楚千尘拱了拱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对于这等医术出神入化的人,明大将军自是抱着结交的念头。 楚千尘只平静地说道:“我暂时会在这济世堂挂诊,若有事,来此找我便是,每五日我会让丫鬟来一趟。” 瞧楚千尘这副荣辱不惊的样子,刘小大夫暗暗心惊:这位姑娘不仅医术不凡,心性也不同于常人。 “姑娘,那外子该何时复诊?”明夫人客客气气地问道,又吩咐管事嬷嬷奉上了诊金。 琥珀就替楚千尘收下了。 “小病而已,不必复诊。”楚千尘含笑道,没再留,就告辞了。 真的不用复诊吗?明夫人却有几分犹豫,想派人悄悄跟上楚千尘主仆,想着,若是他家老爷的病情万一有什么变化,也能找到人,却被明大将军以眼色拦下了。 既然神医说不用,就不用。 这位姑娘小小年纪就医术不凡,只这份在医道上的天姿,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她蒙着面纱,自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他们非要去揭人家的秘密,那不是得罪人吗? 这人都有生老病死,一个医术如此高明的大夫绝对不能得罪。 明夫人自是以丈夫的意思马首是瞻,对她来说,只要丈夫病愈,什么都好! “咕噜噜” 明大将军的肚子突然发出了饥饿的蠕动声,明夫人怔了怔,连忙让丫鬟去买碗粥或者面。 明大将军则哈哈大笑,朗声道:“我本来以为我这怕是等不到宸王殿下回京了,看来老天爷是不想收我啊!” 他完全没注意到已经走到了医馆外的楚千尘也听到了这番话,脚下的步履微滞,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以方才的脉象来看,若是自己没有来这一趟,明大将军是撑不到明日的。难怪上一世,她跟在他身边数载,却从未见过这个人。 等他回京时,看到明大将军康健的样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楚千尘的步履一下子变得轻快了起来,就仿佛考了头名等着长辈夸奖的孩子般。 跟在她身后的琥珀也看出了楚千尘的愉悦,还以为她是因为赚到了诊金,心道:姑娘果然厉害,一出手就赚到了五百两! 回府的路上,楚千尘特意拐到了一家老字号给楚云沐买了些松子糖,这才回了侯府。 她回琬琰院换了一身芙蓉色裙衫,便带着松子糖打算去正院,这还没出门就恰好被一个小丫鬟拦下。 “姑娘,姨娘那儿的崔嬷嬷来了,说是姨娘病了,想请姑娘去一趟。” 小丫鬟口中的姨娘自然就是姜姨娘了。 终于来了,倒是比她想的晚了一些。 楚千尘本来还估摸着,她把琉璃送回姜姨娘那里去后,姜姨娘就会让人来叫她了,没想到还多等了几天。 许是因为上次自己驳了她的意思? 楚千尘把松子糖收好,拂了拂衣裙,就出门了。 “二姑娘,”候在檐下的崔嬷嬷松了一口气,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姨娘那天回去后就病了,但生怕姑娘着急,让奴婢们不要告诉姑娘。哎,这都几日了,姨娘的病情还没有好转,每天夜里都念叨着姑娘的名字,睡得很不安生。” “姨娘一向把姑娘放在心尖上。” “是啊。”楚千尘顺口接道。 若是曾经那个天真单纯的自己,此时此刻怕是感动极了,恨不得掏心掏肺,可是,经历了前世的那一切后,她清楚地知道,这些话不过是姜姨娘随口说说而已,当不得真的。 前世,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候,大弟被立为了世子,姜姨娘在府里风头无两,却也没有为她出过一次头,求过一句情。 楚千尘扯了下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一路上,崔嬷嬷不停地念叨着姜姨娘有多么记挂楚千尘,有多么念着她,楚千尘只当耳边风,随口应着,话不过心。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姜姨娘居住的清辉院。 一踏进东次间,楚千尘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这个清辉院,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但是,无论是墙角的青花缠枝莲八宝纹的铜香炉,还是右前方那扇琉璃七彩孔雀纹的屏风,还是那么的熟悉。 着一袭月白锦缎衣裙的姜姨娘正歪在美人榻上,柳眉轻蹙,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见到楚千尘进来,姜姨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尘姐儿,你来啦。” 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了身。 楚千尘走到姜姨娘跟前,福了福身,“姨娘。” “尘姐儿,我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不愿再见我了。”姜姨娘拉着她的手在美人榻上坐了下来。 楚千尘反手拉住了姜姨娘的手,浅笑盈盈,一脸真诚地说道:“姨娘,您想多了。您既然病了,就好好歇着,别胡思乱想的。崔嬷嬷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您伤神呢。” 说话的同时,楚千尘的手指不经意地搭在了姜姨娘的腕上。 指下的脉搏强劲有力,姜姨娘很康健,也无宿疾。 记忆里,姜姨娘总是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身子骨也不好,时不时地会病上一场。 每一次,她都会在姜姨娘身旁侍疾,端茶倒水,尝药喂药,衣不解带。 去岁冬,她要随祖母、嫡母去上香,姜姨娘头疼病发作了; 前年,她要随嫡母与姐妹们去沈家赴宴,姜姨娘染了风寒; 大前年,她生辰那日,姜姨娘心口不适; 而如今,楚千尘终于确信了。 不但姜姨娘对她的疼爱是假的,就连身子的娇弱也是假的。 没有期望,自然就不会有失望。 楚千尘特意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现在,当她证实以后,她心中兴不起一丝波澜,无比的平静。 023父亲 “尘姐儿”姜姨娘抬手摸了摸楚千尘白皙光滑的脸庞,“你近日是不是常去夫人那儿?” 楚千尘坦然地点了点头。 姜姨娘又问道:“尘姐儿,你是在哪儿学的医术?” “庄子上。”楚千尘看着姜姨娘秋水般的眼眸道,“当时我闲着没事,就向路过的游方郎中买了两本医书,看着看着,就看懂了。” 楚千尘的嘴角翘了起来,“姨娘,您也知道,那个时候,我病得厉害,庄子上也没有好大夫,就想着自己学了医术,可以自医。这不,我把自己给医好了。不然,也回不了府啊。” “姨娘,您说是吗?” “其实,那柳合庄着实不错,山清水秀,很适合养病。我听崔嬷嬷说,姨娘这病也是迟迟不好,要不要也去养养吧?” “”姜姨娘被噎了一下。 她定定地凝视着楚千尘,有些吃不准她是不是故意在怼自己,但是,楚千尘性子温顺,向来不是掐尖要强的人啊。 “二姑娘,”崔嬷嬷在一旁打圆场道,“姨娘身子一向弱,也就是为了您和大少爷才勉强撑着,不然,你们姐弟在这府里又能倚靠谁呢。” “原来是这样。”楚千尘点了点头,仿佛刚才真就是随口一说。 “姨娘今日叫我来,原来不是为了想去柳合庄养病啊。”楚千尘作势起身,“姨娘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告退了。” 她什么时候说要去养病!?姜姨娘差点脱口而出,感觉心口憋着一口气,这才短短几日,她就已经看不透楚千尘了。 楚千尘刚刚那句话究竟是担忧自己还是有意在讽刺自己? “尘姐儿!”姜姨娘有些失态地伸手拉住了她。 在楚千尘那双清亮的凤眼望过来的时候,姜姨娘怔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抓起了楚千尘腰侧的水绿色绣荷花荷包,赞道:“这荷包绣得不错,你的女红越来越好了。能不能把它解下来,让姨娘仔细瞧瞧?” 楚千尘顺着她的意思解下了那个荷包,递了过去。 “这荷包上的荷花绣得真好,上面的水珠瞧着就像真的一样。”姜姨娘的纤纤素手轻轻地抚过了荷包的表面,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楚千尘只抿唇浅笑,没有接口。 姜姨娘微微垂眸,拿着那个小巧精致的荷包细细地打量着、把玩着,浅笑盈盈。 崔嬷嬷在一旁凑趣地说道:“姨娘,您这般喜欢,不如让二姑娘给您再绣一个吧。” “那怎么行。”姜姨娘不舍地说道,“女红太费眼了,你看只这荷花的花瓣上就至少用了十种绣花线,才能绣出这种惟妙惟肖的花瓣,我可不舍得尘姐儿为我费心费神。” “姨娘,您的荷包也是新绣的,和二姑娘换一个不就行了。”崔嬷嬷一唱一搭地说道。 姜姨娘期待地看向了楚千尘,一双盈盈美目仿佛会说话似的。 “姨娘,这个荷包我也很喜欢。”楚千尘含笑道,不软不硬地拒了。 “”姜姨娘有些意外地微微睁眼。 她正要开口,一个圆脸小丫鬟喜气洋洋地进来禀道:“姨娘,侯爷来了。” 小丫鬟口中的侯爷自然是这侯府的男主人,永定侯楚令霄。 楚千尘的心头猛地一跳。 自重生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她的父亲,这个上一世把她逐出家门的人。 她的眼眸中闪烁着极为复杂的光芒。 父母本该呵护、庇佑自己的孩子,可是经历过前世的一切,她才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父母都是如此,有时候,赋予你血脉的人还不如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她的姨娘嘴里说着“为她好”的话,却不过是口头说说而已,在姨娘的心里,她这个亲生女儿恐怕还不如她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吧。 这小猫小狗死了,姜姨娘还会流下几滴眼泪,伤心一阵子,让人埋了。 而她,前世被赶出侯府的那日,姜姨娘甚至连个面都没露过。 崔嬷嬷倒是来了,只不过是在府外见的她,当时崔嬷嬷说的话直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姑娘,姨娘因为您的事病了,起不得身,不过您放心,等姨娘好了,一定会向侯爷求情的,这里有五两银子,你收好,先安顿下来” 崔嬷嬷如施舍般地给了她五两银子。 当时的她,心中惶惶又满含希望,想着该怎么靠这五两银子撑到姜姨娘说服父亲答应让她重回侯府,然而,她最终没保住银子,也没能回侯府。 究竟是姜姨娘没为她求过情,还是父亲始终不肯松口,这她就不得而知了。 上一世,父亲那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到底是因为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还是,他也与姜姨娘一样,从来没有在意过她这个庶女呢? 想到这里,楚千尘眸光微动,向着右前方那道掀开的门帘看了过去。 楚令霄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今年不过三十岁,相貌俊逸,着一身宝蓝色的锦袍,以玉冠束发,含笑的目光落在了姜姨娘的身上,径直向她走去。 “父亲。”楚千尘起身对着楚令霄福了福,喊道。 楚令霄不苟言笑地向她点了点头,又扶住了正要起身行礼的姜姨娘,声音柔和地说道:“你身子不适,就别起来了。” 姜姨娘朝他抿唇笑着,眼波流转,温婉多情。 楚令霄在美人榻上坐下,就坐在姜姨娘的左手边。 “你们在说什么呢?”楚令霄含笑问道,看着姜姨娘的眸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侯爷,您瞧,这是尘姐儿绣的荷包,是不是很好看?”姜姨娘拿着那个水绿色的荷包给他看,笑道,“我问尘姐儿讨,她还不肯呢。” “尘姐儿的女红可比我好多了。看着就喜欢。” 姜姨娘的声音娇娇柔柔,那微微上挑的尾音,带着一种撒娇的味道,让人听着就是心头一酥。 “哦?”楚令霄对这些个妇人的小玩意不感兴趣,看都没看一眼,眯眼看向了楚千尘,不容置疑地说道,“尘姐儿,既然你姨娘喜欢,你就孝敬给你姨娘就是。” 024不对 “父亲,可这荷包” 楚千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楚令霄面露不悦地打断了。 “你姨娘这么疼你,你连个荷包都舍不得?”楚令霄眉梢一挑,沉声道。 楚千尘面色沉静地与楚令霄四目对视,平静地颔首道:“既然父亲这么说,那就给姨娘了吧。” “尘姐儿真乖。”姜姨娘喜笑颜开,爱不释手地把荷包拿在手里,看来喜欢得很。 楚千尘又福了福身,再次告退:“父亲,姨娘,若无事,女儿就先告退了。” 楚令霄点了点头,随意地挥手打发了她。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往外走,打帘出去的那一瞬,就听后方楚令霄说道:“舒儿,我听说京城的济世堂最近来了一位神医坐诊,一手超凡的医术可谓‘活死人,肉白骨’。明大将军已经咳血、吐血了好些日子,今日病情突然加重,人差点就没了,那位神医不过一剂汤药下去,就药到病除,明大将军立刻就好了” “我想着,我亲自去一趟济世堂,把神医请来给你瞧瞧,你这三天两头地病着总是不好” 姜姨娘柔声道:“侯爷,我没事的。老毛病了,歇着就好了” 后方两人说话的声音渐轻,很快就被隔在门帘的另一头。 跟在楚千尘后方的琥珀一脸古怪地看着自家姑娘的背影,忍不住心想:要是侯爷知道他口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就是自家姑娘的话,会不会吓一跳呢? 想着,琥珀不禁有点期待看到这一幕了,这一定很痛快。 主仆俩很快就出了清辉院,琥珀突然想到了什么,道:“姑娘,您那个荷包” 琥珀清楚地记得那个绣着荷花的荷包是五天前从济世堂回府的路上,自家姑娘去天绣坊买的成品,姑娘怎么没有告诉姜姨娘呢。 姜姨娘要是真喜欢那个荷包,大可以再去买一个,或者吩咐丫鬟照样绣一个,何必要夺姑娘所好呢! 琥珀不解地拧了拧眉,对于姜姨娘的行为真是有些看不上眼。 不过,姑娘近日好像都不做女红了,整天就摆弄着那些药材 楚千尘笑而不语,冲琥珀眨了眨眼睛。 上一世,她已经吃过亏了,更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 所以,这一世重回侯府,她再也不会亲手做什么贴身用的绣品,反正京城里的绣坊多得是,她有银子,还怕买不到荷包、帕子吗? 何必自找麻烦呢。 姜姨娘若真是喜欢那个荷包拿去用就罢了,可若是 楚千尘漆黑的眸中明明暗暗,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意味。 天色昏黄,晚风徐徐,吹来几片春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她随意地抬手掸去了那三两片花瓣,神情舒朗豁达。 反正,怎么都赖不到她头上! 楚千尘脚步松快地回了琬琰院,在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包松子糖时,心里还有些遗憾:她本来还打算拿去给沐哥儿的呢,现在都这么晚了,只能明日再去了。 楚千尘小心地拆开油纸包,拿出一颗松子糖,飞快地塞进了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包好。 真甜! 她笑得眉眼弯弯,对自己说,肯定不会被沐哥儿发现的! 楚千尘早就把姜姨娘和楚令霄抛之脑后,又专注地忙碌了起来,把过滤了一天的药液收集好。 这是第三个小瓷瓶。 她把它与其它两个小瓷瓶还有两个小瓷罐并排放置在自己的梳妆台上。 楚千尘琢磨着还是得打个药柜,大造丸的制作工序太复杂了,这些瓶瓶罐罐的总不能都堆在她的梳妆台上吧 他说了,无论是书,还是别的东西,都要分门别类地归纳放好的。 楚千尘红艳的唇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犹如枝头的花苞颤颤地绽放开层层花瓣,灿烂夺目。 这一夜,楚千尘睡得很舒坦,一夜无眠,直至天明。 第二天一早,她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过安后,就带着松子糖去正院找楚云沐。 沈氏知她来意,对她放心得很,让人领着楚千尘去了楚云沐那里。 “楚千尘!” 正无趣地靠在迎枕上的楚云沐一见到楚千尘,一双凤眼一下子就亮了。 五岁的楚云沐正是贪玩的年纪,如今因为腿脚骨折,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早就闷得快要发霉了。 楚云沐噘嘴控诉道:“你两天没来找我玩了。” 楚千尘看着小家伙宠溺地笑,掏出一个油纸包道:“你看。” “松子糖!”楚云沐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道,“是喜家老铺的吗?” 不问他也知道肯定是的!京城里,只有喜家老铺的糖果会用这种红色的油纸。 “眼神不错。”楚千尘正要打开油纸包,却被楚云沐眼明手快地拦下了。 “等等!楚千尘,你是不是偷吃过?”楚云沐眼神灵动地盯着她,“喜家老铺的结不是这么打的!你偷吃,你一定是提前偷吃了。” 楚千尘:“” 这小子! 眼神确实不错 楚千尘飞快地拆开了油纸包,道:“张嘴。” 楚云沐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张开嘴,一颗甜甜的松子糖就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好香好甜! 他一下子就满足了,凤眼里的愉悦快要溢出来了。 楚千尘把一包松子糖都给了他,终于得了他的“开恩”的谅解: “好吧,二姐,我原谅你了!” 他捻起一颗松子糖,学着楚千尘的样子,说道:“张嘴。” 楚千尘如他所愿地张开了嘴,也吃了一颗松子糖。 口中的松子糖甜甜的,就像失而复得的楚云沐一样,一直甜到了心里。 楚云沐含着糖,声音有些含糊打发了绢娘去拿芸豆卷来,还煞有其事地跟楚千尘说,大厨房肯定新来了一个厨子,芸豆卷做得好吃极了。 楚千尘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含笑道:“那我等着尝尝。” 楚云沐笑得眉眼弯弯,又向楚千尘招了招手,附耳道:“二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楚千尘俯身凑了过去,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说道:“什么?” “我的脚其实有点痛。”楚云沐小声道,“但我没有哭。” 楚千尘凤眼一挑。 楚云沐受伤的那日,在李大夫抵达之前,她也悄悄地给他摸过骨,楚云沐右腿骨折的程度不重,也不用上药,只要躺些日子就行了,也就是怕他年纪小爱乱动,才给他上了夹板。 照理说,这样的小伤,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瞧瞧。”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掀开被子的一角,露出了楚云沐夹着夹板的右小腿。 楚千尘轻轻地摸了摸楚云沐的伤腿,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不对! 这不对! 骨头接歪了! 李大夫是侯府里经常用的大夫,医术在这满京城的大夫中算是佼佼者,不可能连这点小伤都会接错骨。 025接骨 “二姐,你怎么了?”楚云沐含着松子糖好奇地打量着她的动作。 楚千尘的手轻重得当地拂过楚云沐的断腿,心里估算着腿骨的错位有多严重,嘴里问道:“沐哥儿,谁碰过你的右腿了?” “我”楚云沐正要说话,这时,绢娘端着一个托盘从外面进来了。 “二姑娘,你在做什么?!”绢娘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楚千尘的动作,高声大叫道,“来人啊,快来人!” 绢娘把托盘往旁边一放,猛地朝楚千尘扑了过来,去掰她的手。 绢娘闹出来的动静把沈氏也惊动了,沈氏闻声而来,慌张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她二姑娘在动四少爷的伤腿!”绢娘惶惶不安地一口气把话说完。 沈氏闻言脸色微变,李大夫在给楚云沐上夹板的时候,曾千叮万嘱,千万不能挪动伤腿,免得骨头长歪,落下残疾。 “二姑娘,您这是做什么!”陈嬷嬷脱口而出地质问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寒意,心想:难道二姑娘真的图谋不轨?!果然是“那一个”生的!她对四少爷的所有好恐怕都是在装模作样! “陈嬷嬷。”震惊过后,沈氏立刻喝制住了陈嬷嬷。 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楚千尘的身上。 此时楚千尘正侧身坐在榻边,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楚云沐受伤的右腿,绢娘的手推搡在她背上。 沈氏一下子就冷静了下来,温声问道:“尘姐儿,可是沐哥儿的腿脚有什么不妥?” 她的声音还是那般温柔舒缓。 绢娘着急地插嘴道:“夫人,奴婢一进来就看到” “不是的,娘。”楚云沐打断了绢娘,为楚千尘辩护道,“是我说右腿痛,二姐就帮我看看。” 果然!她就知道她不会看错这个孩子。沈氏心下释然,但随即又因为儿子说右腿痛而担忧地微微蹙眉。 “母亲,沐哥儿骨折的右腿骨有些错位。”楚千尘正色道,说话间,她斜了旁边的绢娘一眼,凤眸凌厉,寒芒如电,把绢娘吓了一跳,眼神有些飘忽地游移了一下,不敢直视楚千尘的眼睛。 楚千尘此言一出,沈氏整张脸都吓白了,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楚千尘点点头,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实话实说道:“断骨的错位有两分,要是任由它这么生长,等到骨头长好后,沐哥儿就会瘸。” 就算只差了短短两分,但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肯定会影响走路,也就是说,楚云沐会变成瘸子。 沈氏心口猛缩,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向后退了一小步,陈嬷嬷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夫人!” 陈嬷嬷将信将疑地看着楚千尘,生怕她在耍什么花样。 楚千尘也不在意,毫不避讳地回视着,与她四目对视。 忽然,她的眼睛眯了眯,盯着陈嬷嬷的下巴、脖颈看了一会儿,眸色幽深。 “尘姐儿,那、那现在”沈氏的声音颤抖,那张雍容优雅的脸庞上充满了惊慌之色,语不成句。 “母亲放心,”楚千尘的目光从陈嬷嬷的脸上移开,宽慰道,“四弟的断骨还没有闭合,只需要重新正骨就行了,不会有后遗症的。” 沈氏闻言,脸色才又渐渐地红润起来。 她上前一把住住了楚千尘的手,问道:“尘姐儿,你能接吗?” “夫人?!”陈嬷嬷意外地喊道。 陈嬷嬷心里觉得,还是该把李大夫叫来再给四少爷看看才稳妥。毕竟二姑娘才多大啊! “能。”楚千尘郑重地点头。 就算沈氏不提,她也要亲手给楚沐云正骨的,不然若换作别的大夫,他这苦头可就要吃大了。 “好。”沈氏放开了楚千尘的手,正色道,“尘姐儿,我信你。” 她信楚千尘对楚云沐的这份心意。 “母亲放心。”楚千尘微微一笑,那自信的笑容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恍如暖暖的春风吹拂在沈氏不安的心头。 楚云沐也听明白了,可怜巴巴地看着楚千尘,最后眼睛一闭,道:“二姐,你来吧,我以后要当大将军的!不怕痛!” “真乖。”楚千尘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 在沈氏灼灼的目光中,楚千尘熟练地拆下了楚云沐右腿上的夹板。 她刚刚已经摸到了断骨的位置,因此胸有成竹,右手按住他的右腿,左手拿起一颗松子糖塞进了他的嘴里。 然后,她动作极快,猛地一拉一推,楚云沐才刚感觉到痛,还没叫出声来,楚千尘已经松手了。 楚云沐还有些懵,眨了眨眼睛问道:“好了?” “好了。”楚千尘给予肯定的答复。 楚千尘又重新帮他把夹板装好,再系上绷带,又对沈氏道:“母亲,别再让人动沐哥儿的脚。若是脚骨再错位,沐哥儿又要吃苦头了。” “沐哥儿得重新算日子养上一个月不可下榻。” “我明白。”沈氏已经被吓坏了,就算楚千尘不提,她也决不敢再疏忽大意了。 沈氏打算一会儿就让楚沐云搬到她屋里的碧纱橱住,日日夜夜地守着他。 楚云沐好奇地摸着刚刚上好夹板的右脚,道:“二姐,刚才一点儿也不痛了!” 他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楚千尘,觉得他的二姐真是太神奇、太厉害了! 楚千尘俯下身,温和地问道:“沐哥儿,是不是有人让你不要告诉别人你的腿脚痛?” 楚云沐点了点头,才五岁的孩子,带着一点赧然,却又佯装勇敢地说道:“我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乳娘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一点点痛就瞎嚷嚷。” “” 沈氏瞳孔微缩,犀利的目光猛地看向了绢娘。 “夫人,奴婢”绢娘脸色发白,支支吾吾地说道,“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沈氏冷笑道,“不知道,你就能让沐哥儿脚痛也忍着不说?” “奴婢”绢娘眼神飘忽,“扑通”一声跪在了冷硬的地面上,哭诉道,“夫人,奴婢不知道大夫接坏了骨,是四少爷说痛,奴婢只以为断骨在愈合,肯定是会痛的,怕夫人怪罪奴婢没看好四少爷” “夫人,奴婢一向都对四少爷忠心耿耿” “够了。”沈氏不悦地打断了绢娘。 绢娘嘴唇微颤,不敢再说话。 ------题外话------ 祝楚衿衿生日快乐,天天开心,平安喜乐 026七日 沈氏神情温和地向姐弟来说道:“尘姐儿,你在这儿陪着你四弟玩。” 她又向陈嬷嬷使了个眼色。 陈嬷嬷立刻意会,叫来两个婆子,动作利索地把绢娘带了出去,一出门就堵上了她的嘴。 沈氏也出去了,里屋只剩下姐弟俩,门帘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楚千尘起身恭送沈氏,长翘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绢娘仗着是沐哥儿的乳娘,拿准了沐哥儿如今正逞强好胜的年纪,才敢如此行事。 这要是再拖上几天,沐哥儿断掉的腿骨彻底长好,就难治了。 到时候,就算自己能治,沐哥儿也要吃大苦头,要是拖得再久,连自己都没办法了。 “沐哥儿,可有人动过你的右脚?”楚千尘又坐回了榻边,看着楚云沐问道。 “没有。”楚云沐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一句,“绢娘也没动过。” 楚云沐看着那道摇晃的门帘,问道:“二姐,绢娘她做错事了吗?” “是啊。”楚千尘知道沈氏是特意避开了楚云沐去审绢娘,“沐哥儿,你脚痛,绢娘就应该告诉母亲,而不是让你瞒着,绢娘做错了。” “你是母亲生的,你最该信的是母亲,而不是乳娘。” “你想想,要是母亲生病了,你着不着急?” 楚云沐易地而处地想了想,凤眼忽闪忽闪的,点头道:“我错了。” 楚千尘揉了揉他的发顶,眼中溢满了温柔。 若是这几日没有人动过在楚云沐的断骨,那么,剩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李大夫接骨没有接妥。李大夫是京中出了名的名医,行医几十年了,连接骨都会失手吗?! 本朝有律法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也不得承爵 这到底是有心算计,还是单纯的意外呢? 短短几天,沐哥儿先是从假山上“意外”摔下来,后又“意外”被接坏了骨,说是“意外”,这“意外”未免也太多了吧。 “沐哥儿,你乖乖在这儿躺着,我去与母亲说一声。”楚千尘道。 楚云沐乖乖地应了是,就躺了回去。 楚千尘吩咐丫鬟看好楚云沐,便出去了,直接去了东次间。 她才走到堂屋,就听到东次间的沈氏正在审着绢娘,具体说了些什么,她有些听不清,只听绢娘一直抽抽噎噎地哭着,声音很含糊。 守门的丫鬟进去禀了沈氏后,楚千尘就走了进去,附耳把刚刚楚云沐的话说了一遍,沈氏陷入了沉思,同时抬手做了个手势,绢娘就又被婆子们带了下去。 楚千尘垂手而立,目光又移到了另一边的陈嬷嬷,从她的脸看到下巴再到脖颈,柳眉微微皱了起来。 陈嬷嬷被楚千尘看得心里有些发怵,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姑娘,您一直看着奴婢做什么?” 沈氏闻言也抬头朝楚千尘看了过去。 楚千尘本来就想问的,直言道:“陈嬷嬷,前几日你的脸上、脖子上还没有红疹的。” 说到这个,陈嬷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好意思地答道:“就昨天长出来的。” 她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生了这些红疹。 本来,她生了红疹,就不该到主子跟前伺候,碍主子的眼的,但前几天四少爷失足的事还在查,夫人这里人手不够,她才没请假。 此刻,被楚千尘当着面这么一说,陈嬷嬷的心里不太舒服,只以为楚千尘在嘲讽她,硬声又道:“许是被什么虫子给咬了吧。多谢二姑娘关心。” 说着,她觉得脸上有些痒了,忍不住抬手就要去抓。 “等一下,别抓。”楚千尘开口阻止了她,“陈嬷嬷,你有没有觉得这疹子发烫,喉咙痒,还有肠胃翻腾,很想吐?” 陈嬷嬷起初不以为然,听着听着,她的脸色有些白了。 这些症状她都有! 二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看陈嬷嬷的神情,楚千尘便知道自己都猜对了,眉头皱得更紧了,又问道:“陈嬷嬷,你身上有没有伤口?” 陈嬷嬷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的右手,掌心是一道细细的划痕,已经结痂了,“这是五天前,奴婢不小心被杯子的碎片划伤的。” 楚千尘精致明艳的面庞上露出了一抹罕见的凝重,对沈氏道:“母亲,您先出去。” “这东次间不要让人进来了,还有,让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用艾叶泡水擦洗全身,再着婆子一个个仔细检查,看看她们的身上是否有伤口和红疹。” 沈氏也听出了不妥,先是吩咐了大丫鬟赶紧去办,才问道:“尘姐儿,这是怎么了?” 楚千尘道:“母亲,陈嬷嬷很有可能得了‘七日伏’。” “七日伏?!”沈氏捏着帕子,脸色霎时就变了,“你说是的前些年在汝县传播,最后几乎导致十室三空的‘七日伏’?” 说着,沈氏的声音有点颤抖。 “就是这个。”楚千尘有些意外沈氏竟然听说过七日伏,颔首道,“母亲还是先出去吧。按我的吩咐,把院子上下的人全都捡查一遍,千万要仔细。” 陈嬷嬷不知道什么是七日伏,但听沈氏话里的意思,就知道这病不是小病,不仅能传染,而且还能致命。 陈嬷嬷满头大汗,急坏了,赶紧道:“夫人,您快出去啊!” 陈嬷嬷后悔极了,早知道她今天就不应该来当差! 要是夫人和四少爷被她给传染了,那可怎么办! 陈嬷嬷越想越怕,脸色煞白,差点就站不稳了。 楚千尘再次对沈氏道:“是的,母亲,您先出去吧。” 沈氏没有应,而是问道:“那你呢?” 楚千尘微微一怔。 她真没想到沈氏这个时候居然还记挂着她,展颜一笑,直言道:“我先替陈嬷嬷探探脉,确定一下到底是不是七日伏,若真是七日伏,得赶紧弄明白她是从哪儿传染上的。” 像陈嬷嬷这样的管事嬷嬷,平日里作息都是在府里,若是在府里传染上的,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源头。。 楚千尘宽慰道:“母亲不用担心,陈嬷嬷脸上的疹子都没破,应当病得不重,不会有忧命之忧的。” “七日伏”正如其名,从感染到病愈的过程也就七天,若是熬不住,就一命呜呼。 这种病传染性很低,但可怕在一旦感染上了,若是没有及时得到治疗,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陈嬷嬷应该是右手被划上的那天感染的,现在已经是第五天了。 沈氏点了点头,道:“尘姐儿,那你继续吧。” 她优雅地端坐在圈椅上,竟是不打算走了。 “母亲?”楚千尘又唤了一声。 沈氏理所当然地说道:“这是正院,是我的院子。哪有让你留着,我这当母亲的反倒避开去的道理。你该探脉便探脉,该问话就问话,不用顾着我。” 沈氏神情平静地看着楚千尘,一副稳若泰山的样子。 楚千尘:“” 楚千尘心里知道,沈氏不肯走,是因为自己没有走,心头升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在她的记忆中,嫡母沈氏是一个优雅、理智、端庄的人。 上一世,她听姜姨娘的话,总是离沈氏远远的,从来没有发现过在沈氏优雅雍容的外表下,还有这样恣意任性的一面。 楚千尘无奈地笑了,妥协了,“那母亲就先坐着吧。” 她行事一向果断,没有再为此和沈氏争论,让陈嬷嬷坐下,伸出手腕。 楚千尘很快就给陈嬷嬷探了脉,眸色凝重。 她确定了,陈嬷嬷患的确定就是七日伏。 也如她所料,陈嬷嬷病得不重。 楚千尘在心里琢磨着对症的方子,放下了探脉的右手,净了净手,一心两用地问道:“陈嬷嬷,你在手受伤后的这几天去过哪儿?有没有接触过其他人的血?” 陈嬷嬷每天都在正院里当差,平日最多也就陪着沈氏去太夫人那里晨昏定省,或者去花园里走走。像她们这种贴身伺候主子的,也很少受伤。 陈嬷嬷回忆这过去这几天的行程,想了又想,突然双眼睁大,脱口道:“夫人,奴婢想起来了,是梅儿!” “梅儿?”楚千尘当然还记得这个名字。 梅儿就是六天前楚云沐从假山上摔下来的时候,去荣福堂禀报的那个小丫鬟。 “就是她。”陈嬷嬷急急地点头道,“她请假回了家,五天前,奴婢就去了一趟她家里” ------题外话------ 你们都在问男主,还有4章就来了! 今天3000字。因为要等推荐,公众期只能控制篇幅。么么么。希望大家能追更 027梅儿 这件事沈氏也是知道的。 五天前,在楚千尘走后,陈嬷嬷就特意去了梅儿的家,回来后便说,梅儿没有在假山附近见到过别人。 陈嬷嬷眉头紧锁,接着道:“那天,梅儿话说到一半,突然就流了鼻血,奴婢给她递了帕子,手上也沾到了一些她的鼻血。” 听到这里,楚千尘确定地断言道:“源头应该就是梅儿了。” 这时,大丫鬟进来禀说,院子里上下的奴婢全都检查过了,身上都无伤口,也没有人皮肤上有红疹,已经让人去库房取艾叶了,还让小厨房烧了开水,待会儿就让所有人都洗一遍艾叶澡。 楚千尘理了理思绪,向沈氏解释道:“母亲,这‘七日伏’虽然来势汹汹,但是,只有病患的血具有传染性的,也就是说,人只有接触到病患的鲜血才会被传染。” “当年汝县之所以十室三空,其实是因为病症是从一个猪肉铺传开的,是猪肉铺的老板染了七日伏,他的血滴落到了卖的肉上,病症才会传播得这么凶猛。” “陈嬷嬷是因为掌心的伤口未愈时接触了梅儿的血,才会被传染。” 换句话说,只要陈嬷嬷身上的疹子没有溃烂流血,她也没有吐血、咳血、流鼻血什么的,就只是得了病,还没有传染性。 方才,楚千尘吩咐让正院里的所有人都确认一下身上有没有伤口和红疹,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沈氏闻言松了口气,心里念了声佛。 “至于梅儿”楚千尘的凤眸闪烁着异芒。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沈氏却明白她的未尽之言。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大概是楚云沐失足那天,梅儿真的看到了什么,才会被人以这种方式杀人灭口。 沈氏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一阵后怕。 若不是当日尘姐儿提醒去找梅儿,或许梅儿就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她自己家里。 若不是今日尘姐儿细心,发现陈嬷嬷的不对劲,陈嬷嬷最后只怕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想到这里,沈氏的心中寒意更甚。 明明此刻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她却觉得仿佛是刚刚从冰窟窿里爬出来一样,混身冰凉。 这一刻,她可以确定,沐哥儿的失足绝不是“意外”! 更可怕的是,那个幕后之人竟然还想用这等隐蔽的方式来杀人灭口。 梅儿若是死了,任谁都会以为她是病死的,说得难听点,一个家生子病死了,不过是一床薄席裹了的事,谁又会去查她的死因呢? 屋子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陈嬷嬷也能想明白这些道理,身子几乎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沈氏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口气,道:“尘姐儿,辛苦你了。” “母亲,我先给陈嬷嬷开张方子。”楚千尘已经想好了方子的配伍,“先吃上三剂再看。” 这是楚千尘第一次治疗七日伏,上一世也只在师父林邈的行医笔记里见过七日伏的症状和脉象。 大丫鬟连忙去准备笔墨,楚千尘飞快地写完了一张方子,沈氏就命人去抓药。 楚千尘又叮嘱道:“陈嬷嬷,这三天,你最好就待在自己的屋里不要出来,也千万不要去抓脸上的红疹。最好能用粗布包住指尖,以防万一。” 陈嬷嬷唯唯应诺,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她哪里还敢出屋,虽然二姑娘说只要没有流血就不会传染,但是万一呢,万一她把这病症传染给夫人或者四少爷,她死一百遍都不够! 陈嬷嬷赶紧回了后罩房。 按照楚千尘的吩咐,稍后会有人把熬好的汤药放到她屋子门口,接下来的餐食也会一样放到门口,由她自己取用。 而其他的下人都搬到了倒座房暂住。 沈氏看着楚千尘有条有理地安排着,唇边扬起了一抹笑。 这孩子,从前果然是在藏拙! 不管是这一手超凡卓绝的医术,还是在为人处世上她的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呢? “母亲,”沈氏正想着,就听楚千尘又道,“我想去梅儿家瞧瞧她。” 按时间推算,梅儿的“七日伏”已经是第六天了,而且陈嬷嬷说,早在五天前,梅儿就流了鼻血,也就是说,梅儿的病症远比陈嬷嬷要严重得多。 沈氏微微蹙眉,反对道:“不行,太危险了。”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楚千尘又不是大夫,没必要以身涉险。 楚千尘笑了笑,正色道:“母亲,梅儿如今还有救。” 上一世,沐哥儿死得不明不白,他才五岁,就这么躺于黄土之下,因为是年幼夭折,他甚至不能入楚家的祖坟。 当时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没能给沐哥儿讨个公道,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母亲,我是一定要去的。” 楚千尘目光清明地看着沈氏,声音一贯的轻柔,却让人难以拒绝。 她精致如画的脸庞上神色坚定,窗外的阳光落进她漂亮的凤眸中,眼底闪着点点金光,光华灼灼。 沈氏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应了:“你自己小心点” “母亲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楚千尘笑道。 这件事刻不容缓,楚千尘没耽搁,先回自己的院子简单准备了一番,又戴上帷帽后,即刻出发了。 她本来不想带琥珀的,但琥珀非要跟着,楚千尘只能让她也戴上了帷帽。 梅儿是家生子,就住在侯府所在的松鹤街上的锣鼓巷里。 巷子很长,里边住的都是侯府的家生子,他们世代居住在这里,不止是这些房子是属于侯府的,就连他们也都是属于侯府的。 家生子不论男女到了七岁,就会被送进侯府供主子们挑选,若是能好运地被挑进府里,就可以给家里多赚一份月钱。 楚千尘让琥珀去打听了一下,就有一个婆子为她们指了路。 琥珀去问路的时候,还打听了一下梅儿的事,回头就跟楚千尘说了: “姑娘,梅儿的爹在她三岁时就没了,她娘找了个后爹,梅儿自小日子就不太好过,七岁时被挑进了府里当差,平日里很少回去。” 锣鼓巷里多是联排的长屋,梅儿就住在巷子最里面的那一间。 “姑娘,这里就梅儿一个人住着,她娘跟着她后爹住在别处。” 这也是琥珀刚刚打听到的。 “咚咚!” 琥珀上前去敲了门,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在。 琥珀迟疑道:“姑娘,她会不会出门了?” “不会。”楚千尘很笃定地说道,“她的‘七日伏’比陈嬷嬷严重得多,这都第六日了,她不可能还动得了。” 说着,楚千尘试着推了一下前方这扇破旧的木门。 “吱呀——” 门一推就开了,楚千尘就径直走了进去,琥珀忐忑地紧跟其后。 028愿说 堂屋里,阴沉沉,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腐臭味,哪怕隔着帷帽和面纱,这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还是涌进了鼻腔。 楚千尘皱了一下眉,心道:该不会是来晚了吧。 她四下看了一圈,叮嘱道:“琥珀,别碰这屋里的任何东西。” 琥珀连忙应是,声音发紧,跟着楚千尘往里走去。 这些长屋的布局很简单,每间都一样的格局,前面是堂屋,左右的门通向灶间和住人的里间。 楚千尘推开一道房门走到了里间,一眼就看到榻上躺着一个人,里面的血腥味更浓了。 “咳咳” 榻上的女子发出虚弱的咳嗽声,一下又一下,身子也随之颤抖着,咳得让人心颤。 她听到了开门声,抬头朝看了过来,露出了一张面黄肌瘦、满是病容的脸庞,脸上还留有干涸的血渍,斑斑点点,让看着就觉得心惊。 哪怕对方已经和六天前判若两人,但楚千尘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垂危之人就是梅儿。 她还活着! “梅儿?”楚千尘试探性地喊道。 楚千尘此刻戴着帷帽,帷帽的面纱挡住了她的容颜,梅儿看不到她的脸,却认出了她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二姑娘?” 她的声音轻若蚊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还吊着,连呼吸都很微弱,几乎快看不到胸口的起伏了。 楚千尘站在门口看着一丈开外的梅儿,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久到梅儿以为是不是自己快死了所以才出现了幻觉。 静了片刻后,楚千尘才又开口了,第一句便是:“你后悔了吗?” 后悔?!榻上的梅儿瞳孔一缩,脸色又白了三分,颤声道:“我、奴婢” 一开始,她也只以为自己是得了普通的风寒而已,但是短短几天就病得奄奄一息,她又不傻,还有什么想不明白呢。 这这是要杀人灭口啊!! 但是后悔还有用吗? 她都快死了啊! “姑娘,奴婢咳咳!” 梅儿想说什么,可才没说几个字,突然捂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伴随着咳嗽,两道殷红的鲜血从鼻腔里喷了出来,形容可怖。 “姑娘!”琥珀连忙护卫性地把楚千尘挡在了身后。她记得姑娘说过,这种病是靠血液来传播的! “无碍。”楚千尘笑了笑,透过帷帽观察着榻上的梅儿。 梅儿的手背上有着零星几颗红疹,可脸上却并没有,光滑依旧。 得了“七日伏”的病患,虽然表面的症状各有些不同,比如陈嬷嬷的初期症状是发红疹,而梅儿按陈嬷嬷所说,应该是由流鼻血开始的,但是,这些病患的身上或多或少都会起一些红疹,有的在脸上,有的在身上,有的在四肢上;有人的红疹多如麻子,但也有人只零星长了几颗的。 若非陈嬷嬷的红疹恰好长在脸和脖子上,太过明显,楚千尘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一旦陈嬷嬷的疹子破了,出了血,就麻烦了。 “梅儿,我先给你诊一下脉。” 说着,楚千尘就朝榻上的梅儿走了过去。 “姑”琥珀犹豫地想拉住她,但终究没敢。二姑娘近来越发有主见了,连夫人都劝不了她,更别说自己了,琥珀一咬牙,也跟上过去。 楚千尘用一方帕子盖在了梅儿的手腕上,隔着帕子,仔细地诊了脉。 很快,她就收了手,道:“你还有救。” 这四个字一出,梅儿那灰暗的眼眸中登时绽放出了一抹光彩。 能活谁也不想死啊! “二姑娘”梅儿颤声唤着。 她是亲眼看着楚千尘把断气的四少爷救回来的,对于现在的梅儿来说,楚千尘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求求您” “你后悔了吗?”楚千尘语气平静地又问了一遍。 帷帽挡住了她的脸,梅儿并不聪明,但在这一刻却是福由心至,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奴婢什么都说!” “求姑娘救我!” 这两句话仿佛用尽了梅儿全部的力气,她拼命地将上半身抬起了一些,话说完后,身子又虚弱无力地倒回了榻上。 “琥珀,去抓副药回来。”楚千尘吩咐琥珀道,“让医馆的人煎好后再拿来。” 楚千尘用炭笔当场写了一张方子给琥珀,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又道:“再带些容易克化的糕点回来。” 琥珀不放心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一步三回头地领命出去了。 依着楚千尘的吩咐,琥珀在出屋前把罩在最外面的那件旧衣裳和头上的帷帽脱下,放在一边,又用随身来带的艾叶泡水洗了手,这才匆匆赶往济世堂。 留下的楚千尘也没闲着,先给梅儿行了针,止住了她的鼻血和咳嗽,才问道:“说吧。” 当楚千尘收了银针后,梅儿就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快不少,刚刚几乎喘不过气了,可现在却没有了方才那种窒息感。 她就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 梅儿对楚千尘的医术更加信服,不敢有隐瞒,道:“是崔嬷嬷。” 说着,她眼神复杂地看了楚千尘一眼,谁都知道崔嬷嬷是姜姨娘的贴身嬷嬷。 帷帽面纱后的楚千尘脸上波澜不惊,平静得很。 据楚千尘所知,姜姨娘当年千里迢迢地来京城投靠太夫人的时候,崔嬷嬷就已经在她身边伺候了,是她最得力的心腹。 甚至于,姜姨娘对崔嬷嬷比对自己这个女儿要亲近得多,也信任得多。 楚千尘并非没想过,这件事会和姜姨娘扯上关系。 曾经,姜姨娘对她来说,就像是她的天一样,是最最温柔良善的存在,即便前世她被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也只以为姜姨娘是无能为力。 但是现在,楚千尘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生母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了。 029喜事 梅儿咽了咽口水,又道:“六天前的下午,崔嬷嬷来找奴婢,让奴婢闭上嘴,不管看到什么,一个字都别往外说,她还给了奴婢五百两的银票,让奴婢回家去还说,过几天,她就去帮奴婢求个恩典,放了奴婢的奴籍。” 梅儿羞愧得不敢直视楚千尘。 五百两啊,她当一辈子差,都不可能攒到这么多银子。 所以,当下她就心动了,想着有了这么多银子,她大可以买上几亩良田,再找个老实本份的汉子嫁了,将来,她的孩子就是良民了。 梅儿微微垂下脸,接着往下说:“奴婢就应了。” “崔嬷嬷叫奴婢装病,先回家来,还叮嘱了奴婢多买些吃的,这几日不要出门,说等到她把事办妥后,就会来找奴婢的。” “奴婢就听了她的话,寸步不出。” 梅儿向管事嬷嬷请了假,又买了好些吃食,打算这些日子就窝在家里不出门。 但没多久,她突然就开始流鼻血了,起初她还以为是天气太燥,后来鼻血流得越来越严重。 像他们这样服侍人的奴婢,哪里看得起大夫,从小到大,但凡生了病都是靠熬的,什么风寒发热,多熬几天,病自然也就好了,梅儿本来以为这一次也是一样,过几天身子就会好转,结果却是一天比一天重当她发现自己可能熬不住了的时候,就已经病得连出门找大夫的力气都没有了。 楚千尘闻言,松了一口气,梅儿这几天没有出过门,那么这事就好办了。 想来崔嬷嬷也是知道“七日伏”的严重性,才哄着梅儿让她别出门,以免得病症扩散开去,闹出不可收拾的祸端。 上一世的梅儿,应该就是这样悄无生息地死在了“七日伏”中。 她不过是一个侯府的粗使小丫鬟,微不足道,更何况,前世的这个时候,整个侯府正沉浸在楚云沐夭折的悲痛中,根本就没人在意一个小丫鬟的死。 楚千尘一针见血地问道:“上一次,你跟我说,你在假山那里曾看到了大姑娘,可为何是崔嬷嬷来找的你,封了你的嘴?” “奴婢不知道。”梅儿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楚千尘凝视着梅儿的双眼,再问道:“那天,你到底看到什么?细细告诉我。” 梅儿颤颤巍巍地说道:“那天,奴婢正好在湖边洒扫,远远地就看到大姑娘从湖对面的假山边走过” “你确定是大姑娘,可看清楚了?”楚千尘又问道。 “这”梅儿努力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奴婢当时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没看清楚那人的脸,只她的身形打扮和大姑娘一样,又都穿了火红色的褙子” 楚千尘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梅儿接着道:“奴婢当时没有在意,就继续打扫,没一会儿,就看到四少爷独自爬上了假山,要去捡纸鸢,奴婢只以为四少爷是与大姑娘一起的,就没过去,然后,四少爷就从假山上摔下来了” 想到当时的那一幕,梅儿尚有几分心惊。 楚千尘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前几日,陈嬷嬷来看过你吧?你是不是跟她说,你什么也没有看到?” 梅儿愈发羞愧了,点了点头,“奴婢后悔了” 说完了这番话后,梅儿刚刚提起来的精气神一下子又都泄了,虚软无力地靠着后方的迎枕。 该问的都问了,楚千尘便也没再说话,她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缕缕凉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吹散了这满屋子的血气与死气。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沉寂,直到琥珀回来了,还带着刚煎好的汤药,热气腾腾。 楚千尘示意琥珀把汤药放在床头就行,等琥珀退回来后,她对梅儿说道:“把药喝了吧。” 梅儿吃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她身上的白色中衣上还沾着没有干涸的血迹,憔悴而又狼狈。 她颤抖着手端起了汤药,那浓浓的药香涌入鼻腔,带来了生的希望。 苦涩的汤药顺着喉咙入腹,没多久,梅儿就觉得身上暖洋洋,连冰冷的四肢也渐渐回暖了,就好像被人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二姑娘” 放下空药碗后,梅儿抬头看向了窗边的楚千尘,楚千尘头上戴着帷帽,帷帽周围垂下的青色面纱挡住了她的面庞,春风轻柔地拂着面纱,面纱随之翩然起舞,隐约可见面纱后少女的娇艳的半边面庞。 金色的阳光洒在了她的脸上,明眸皓齿,蛾眉朱唇,连窗外盛放的桃花也为之黯然失色,少女的容色光艳夺人。 楚千尘道:“这方子你还要再喝上三天,我会每天给你来送药,这里有琥珀刚买的糕点,你先吃着。但是,你要记住,你绝对不可离开这屋子一步,听明白了没有?”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但听在梅儿的耳中却如同天籁般。 梅儿知道唯有二姑娘能救自己,连连点头应了:“奴婢听姑娘的。” 她要活,她要活下去! 该办的事办完了,楚千尘也就没再留,又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瞧你。” 余下的事就等梅儿好了以后,让她自己去与嫡母说吧。 这件事不但牵扯到楚千凰,还和姜姨娘有关,自己是不方便再掺和进去了。 出了屋后,楚千尘示意琥珀从外面把门锁上,以防梅儿不守承诺。 这边的动静引得住在隔壁的妇人探头探脑,好奇地张望着。 楚千尘对着琥珀吩咐了一句,摘下帷帽的琥珀就走了过去给那妇人塞了一两银子,嘱咐道:“你是王大成家的吧?你帮我盯着些梅儿,若是她擅自出门,就进府来找我说。” 这可是一两银子啊!王大成家的眼睛霎时就亮了,立刻拍着胸膛答应了,接过银子说道:“放心吧,琥珀姑娘,我保管盯得牢牢的,就算宸王回京那天,我也不去看热闹!” 几步外的楚千尘心头一跳,插嘴问道:“宸王要回京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连她自己都没有查觉到的颤意。 “是啊是啊!”王大成家的连连点头,猜到这个戴着帷帽十有八九是二姑娘,殷勤地回答道,“朝廷已经下了公文,宸王已经到了冀州,还有三日就能进京了。我刚刚才从前面大街回来,大家都在说这事儿呢。” ------题外话------ 男主明天来。今天在潇湘app上有庶女凰途的抽奖,打开首页就是。 此外还有微博活动,微博上传与庶女凰途有关的内容并潇湘书院,也有机会得到奖品~口红和周边之类的,具体见活动页。 030宸王 太好了! 他终于要回来了! 楚千尘面纱后的眼睛明亮如星辰,笑得眉眼弯起。 她给琥珀使了个手势,琥珀就多给了王大成家的一两银子。 接着,楚千就步履轻快地离开锣鼓巷,她没急着回侯府,先就近去一家医馆抓了几副药,然后才打道回府。 一回府,楚千尘立刻吩咐小丫鬟们去烧水、熬药,不但自己用艾叶好好洗了一遍,也让琥珀回屋去好好地洗了,之后,她让琥珀把刚刚抓回来的药煎了,她们两人一人一碗,这药需要连服三剂,以防万一。 等到晚膳时,琥珀过来禀说,府里今天没有什么大动静。 楚千尘心知应该是沈氏把这件事暂且压了下来。 她没再理会这件事,每日按步就班地做她自己的事,早上先去正院的后罩房看陈嬷嬷,随后再出府去锣鼓巷给梅儿开方子。 陈嬷嬷的病症比梅儿要轻得多,用了三天药后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但为安全起见,楚千尘还是嘱咐她这暂时不要与旁人接触,再观察三日。 楚千尘把陈嬷嬷的病况告诉了沈氏后,又道:“母亲,梅儿的病更重,还要等三五天病情才能稳定。至少要过七天方能进府。” “尘姐儿,辛苦你了。”沈氏含笑道。 楚千尘微微一笑。 她做这些不为沈氏的感激,只是为了沐哥儿,沐哥儿是她的弟弟。 “尘姐儿,”沈氏迟疑了一下,还是直言道,“等到梅儿好了以后,这件事也要有个了结。” 楚千尘明白沈氏的意思,沈氏心里恐怕也怀疑这整件事和姜姨娘脱不了关系,而自己又是姜姨娘的亲生女儿。 “母亲请自便。”楚千尘一派泰然地说道,眼眸清澈明净。 楚千尘已经不知道自己对姜姨娘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了,曾经的孺慕之情在经过了前世那十几年的岁月早就荡然无存了。 但是,姜姨娘是她的生母,这一点是不可改变的。 哪怕她现在明知姜姨娘对她并没有多少感情,她也不会去伤害赋予她生命的生母。 一码归一码。 上一世,沐哥儿死得太无辜了。 楚千尘只希望是她误会了,希望她的生母只是对她有些凉薄,其实没有那么恶毒冷酷。 沈氏郑重地说道:“尘姐儿,你是不同的。” 沈氏正想委婉地说她不会因为别人的错就迁怒到楚千尘身上,却被楚千尘抢在了前面: “母亲,我待会儿想出门一趟。” 楚千尘突然转移了话题,让沈氏怔了怔,然后就听她接着道:“我听说宸王殿下今日要回京了,想出去瞧瞧。” “母亲,您就让我出门吧。” 楚千尘眉眼带笑,精神奕奕,一双凤眸波光流转,盈满了笑意,犹如夏夜璀璨的星河。 被她的笑容所感染,沈氏的嘴角翘了翘。 她知道的其实比楚千尘更多些,宸王昨日就到了京郊的,今日会由太子亲自出城相迎。 沈氏只当楚千尘是想出去瞧瞧热闹,爽快地就应了:“多带几个人出去,今日街上人多,别让人给冲撞了。” “是,母亲。” 楚千尘愉快地向着沈氏福了福,就要告退的时候,沈氏又塞了个荷包过来,她手一捏便知道里面是一些碎银子。 楚千尘眉眼弯弯地笑了,也不推辞,谢过沈氏后,把荷包收到了袖袋里。 看着楚千尘轻快活泼的笑容,沈氏也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欢愉,挥挥手道:“你去吧,好好玩。” 沈氏的眸底洋溢着慈爱的笑意。 尘姐儿是个好孩子,从她一而再地对沐哥儿施以援手,又救了陈嬷嬷与梅儿,可见一斑。 沈氏也不想为了姜姨娘的事与这孩子闹翻了脸,方才她也仔细想过了,若是楚千尘求情,这件事她就不查了。 但是,楚千尘什么也没有说,想来她是知道自己想给沐哥儿讨个公道,不想让自己为难吧。 这孩子的心很正,心胸也开阔! 得了沈氏的允许,这一次,楚千尘就大大方方地坐着马车出了府。 她前两天就让琥珀订了西城门附近一间茶馆的雅座,直接吩咐车夫过去了。 “姑娘,就是前面的雅茗茶楼。”琥珀探头看着马窗外,笑吟吟地说道,“今日订雅座的人可不少,这价都翻了一倍不止呢。” 宸王顾玦是先帝最小的儿子,排行第九,是继后萧氏所出的皇嫡子。他智谋无双,骁勇善战,十五岁便率兵上了沙场,一战成名,被先帝封为亲王,封号“宸”。 四年前,北方赤狄犯境,北地连失数城,边境危在旦夕,宸王率十万大军亲赴北地,这一去就是四年,就连三年前先帝病重离世,宸王都没能回京哭灵。 去岁,赤狄终于向大齐朝投降,愿割让三城一河,签下和书,愿向大齐朝岁岁朝贡,终结了大齐与赤狄百余年的胶着。 可想而知,这次宸王回京,多得是人想去迎他,一睹宸王殿下的真容。 “你家姑娘我有银子!”楚千尘抬了抬小巧的下巴,眼中满是骄傲。 如今,她的手里可是有整整五百两银子,还有刚刚沈氏给的荷包里还有些银锞子和金锞子!所以她叮嘱了琥珀捡视野好的位置订,不用心疼银子。 “是,姑娘您有银子。”琥珀轻笑着附和道。 她是楚千尘身边贴身服侍的,自然能感觉到自家姑娘这几日的心情好极了,眼睛里好像会放光一样。 说话间,马车停在雅茗茶楼前。 主仆俩下了马车,进了茶楼一楼的大堂后,对着一个小二出示了一下订座的木筹,就被对方领到了二楼的一间雅座。 楚千尘没有取下脸上的面纱,坐在窗边凭栏而望,琥珀帮她点了些茶点。 这里的视野果然不错,一眼望去,整条街与城门口都清晰地映入了眼帘。 “位子订得不错。”楚千尘毫不吝啬地夸了一句,兴致勃勃地张望着。 很快,小二就上了茶水点心。 雅茗茶楼是京城有名的茶楼,这里的茶点色香味俱全,琥珀也听闻过,对着楚千尘介绍着茶楼的招牌点心,然而,楚千尘根本就没听进去,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心里既有兴奋,也有一种类似近乡情怯。 不知过了多久,城门外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街道上也随之沸腾了起来,楚千尘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激动地往城门的方向张望着。 不一会儿,那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街道上的数千道目光也都齐齐地望向了城门外,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宸王千岁!” “宸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紧接着,其他人也扯着嗓门喊了起来,下方街上的无数道声音汇集在一起,响彻天际,与那城外的马蹄声交相呼应,如排山倒海般奔涌而来。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喊声中,一面熟悉的旗帜率先进了城,玄色的旗帜随风翻卷,上面绣着一个银色的鹰首,鹰喙如钩,鹰眼犀利,透着一股凌厉的锐气。 这是他的旗帜! ------题外话------ 想要周边又没抽到的话,可以看看微博活动,那个参加的人少,但奖品有很多。 具体就是在微博发一些和庶女凰途有关的东西再潇湘书院就可以了。 手写稿,漫画,视频,手工等等都可以,准备的周边奖品超多。 031顾玦 楚千尘的眼眶一酸,目光缓缓下移,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熟悉到近乎刻到她骨子里的身影,就这么撞入了她的视野。 着银色铠甲的青年骑着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以乌金镂花冠束起一头鸦羽般的黑发。 随着他渐行渐近,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剑眉如墨,目似朗星,鼻梁高挺,薄唇不染而朱,漂亮的五官组成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孔。 他身上的铠甲衬得他英姿飒爽,如皎皎冷月,凛然不可亲近,清冷中透着几分矜贵。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倾泻在他上,那银色的铠甲上反射出一层璀璨的光,恍如天神下凡。 这一刻,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颜色。 这一行足有百余人,但在楚千尘的眼里,只看到了这一人。 是王爷! 顾玦,顾九遐。 楚千尘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泪水盈满了眼眶,止不住地顺着她白玉般的脸庞滑落下来。 她终于又见到他了。 上一世,她被赶出楚家时,一无所有,无依无靠。 那个时候的她,被养得懦弱平庸,连独自生存的能力都没有。 是他把她捡了回去,悉心教导让她宛如凤凰涅槃般浴火重生,才成就了现在的她。 楚千尘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泪眼朦胧。 她为了他才开始学医,可惜那时已经太晚了,她救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地虚弱下去,一步步地油尽灯枯。 顾玦刚死的时候,她痛不欲生,心如刀绞。 她觉得天道不公,明明他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偏偏就是他! 师父林邈说过,人是善于遗忘的,哪怕是再深刻的伤,再剧烈的痛,总归有愈合的一天,她的伤痛终归会平复的。 可是,她心头因他而起的那道伤口从来没愈合过。 他死后,她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为他报仇! 而她,也做到了! 楚千尘的目光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四周的喧哗都被隔绝了开去。 这一刻,楚千尘感激上天,让她能够重生在这个时候,让她再有机会见到他。 马上的顾玦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经过雅茗茶楼的时候,抬头望了过来,这一眼,眸光凌厉,释放出一股凌厉的杀气,仿佛一把利剑出鞘,寒气四溢,那是在战场上浴血拼杀、经历过生死锤炼而来的杀伐之气。 楚千尘下意识地缩回脑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差点被发现了! 王爷果然还是那么敏锐! 楚千尘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她干嘛要躲呢? 她大可以像这街道上的百姓们一样,大大方方地看啊! 这么想着,她又理直气壮地探出头去,恰好撞上一双漆黑幽沉的狭长眼眸,犹如一汪寒潭静水,深不见底。 楚千尘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一片空白,这时,琥珀兴致勃勃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姑娘,宸王就在那里,咱们要不要也扔几朵花下去?” 楚千尘这才回过神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窗外。 街道上,那些百姓正对着顾玦的队伍抛着鲜花、绢花、帕子等等,犹如一片姹紫嫣红的花雨纷纷落下。 对啊!别人都在扔花呢,她也要扔! 楚千尘正想找琥珀讨花,就听琥珀懊恼地说道:“可惜奴婢没带花,姑娘,要不奴婢找小二问问去。” 自己怎么没想到提前备好花呢!楚千尘懊恼了一瞬,现在再找小二要花肯定是来不及了,于是她干脆解下了自己的香囊! 这香囊虽然不是她绣的,可是里面的香料是她自己配的! 楚千尘连忙再次探头出窗,把那只紫色的香囊奋力朝顾玦的方向扔了过去,又赶紧把头缩了回来,生怕被发现了。 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又快又利落,马上的顾玦只看到了一双漂亮明澈的凤眸,眼角微红,雾蒙蒙的,像是刚哭过。 紧接着,就是一个紫色的香囊向着自己扔了下来。 再然后,那双凤眸主人就没影了。 这一路进城,这么多鲜花、荷包、帕子大都是砸向顾玦的,顾玦策马缓行,是片叶也未沾身,但是因为那双被泪水洗涤过的凤眸,他闪了一下神,那只香囊就落到了左肩上。 顾玦:“” 他动了下眉梢,伸手在肩上轻轻一掸,就掸去了那只香囊,策马继续往前而去。 “九皇叔,您四年未曾回京,父皇一直惦记着你呢。” 与顾玦并行的是大齐朝的太子顾南谨,他约莫十七八岁,着一身明黄色绣五龙衮服,气质儒雅,唇边含笑,让人见之就心生好感。 顾玦俊美的脸上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淡淡地说道:“劳皇兄惦记。” 顾南谨又道:“父皇今日为九皇叔设下盛宴,以犒劳九皇叔镇守北地四年的辛劳。” 在顾玦的身后,还跟着近百身着一色玄色铠甲的骑兵,这些都是随着顾玦从北地回来的。 一行人在沿途百姓的欢呼声中,向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但凡将领回京,必是要先进宫复命的,并上交虎符。 一炷香后,顾玦和顾南谨在宫门前下了马,由一个内侍引领着进了武英殿。 武英殿内富丽堂皇,威严雄伟,但是殿外的汉白玉阶梯上,只有总管太监陈素一个人在。 皇太子顾南谨的嘴角抽了抽,眸光一闪。 按仪制,这个时候,皇帝应该带着文武百官在这里迎顾玦的,先前礼部上的折子也是这么写的。 陈素甩了一下银白的拂尘,笑呵呵地对着顾玦行了一礼,用尖细的嗓子说道:“宸王殿下,皇上临时有要事,还望宸王殿下在此稍待片刻。” 意思是,让顾玦站在武英殿前等着面圣。 032不急 顾南谨的表情又僵了几分,面上不动声色地含笑道:“九皇叔,父皇可能是突遇急事,还请皇叔随孤先进偏殿休息一下。” 话是这么说着,他心里一阵不快,暗道:也不知道又是谁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这是要给九皇叔一个下马威呢! 顾玦负手而立,云淡风轻,风吹动着他霜白色的披风肆意飞舞着,猎猎作响。 他微微颌首,语气淡然地说道:“太子的好意,本王却之不恭。” 顾南谨松了一口气,伸手做请状,“皇叔请。” 顾南谨亲自领着顾玦去了东偏殿坐下,吩咐贴身内侍道:“还不上茶!” 说话的同时,他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内侍去打听一下皇帝现在在做什么。 顾南谨是个长袖擅舞的,从京城这几年的变化一直说到北地,又问起了和赤狄的几场战事,面露崇敬地说道:“也是皇叔战无不胜,威名远扬,才令这些蛮夷折服。” 顾玦唇边含笑,有问必答,一副温和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受到皇帝的怠慢而不快。 顾南谨已经说得口干舌燥,往壶漏的方向看了好几眼,挤尽脑汁地想着话题,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顾玦身侧配的剑鞘上,没话找话道:“皇叔这香囊倒是别致得很。” 顾玦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他的剑柄上正着挂着一个紫色的香囊,香囊上绣着一枝精巧的折枝白梅。 这香囊 顾玦立刻想起这是方才进城时砸在他肩头的那个香囊,他记得香囊的主人拥有一双漂亮的凤眼。 那双微红的眼睛似乎刚刚哭过,在看他的时候,眸中仿佛翻涌着一种异常强烈的情绪。 莫非,是她有家人死在了北地? 顾玦信手拿起了那个挂在剑柄上的香囊,一股淡淡的幽香涌入鼻腔,这是一种犹如雪落寒梅的气味,清冷淡雅。 竟然是他喜欢的味道。 顾玦动了动眉梢,把香囊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蓦地站了起来,道:“既然皇上政务繁忙,那本王就先告辞了。” “九皇叔!”顾南谨也跟着起身,赔笑道,“父皇很快就来了,皇叔再稍候片刻,孤现在就过去瞧瞧,父皇许是被什么紧要的事给耽搁了。今晚还有宫宴,专为皇叔接风呢。” “不劳烦太子了。”顾玦清冷的声音如一股清泉静静流淌,俊美的脸上笑容温和,却又气势凛然,“等皇上有空了,本王再来也一样。” 他随意地掸了掸衣袍,动作漫不经心,吐出了两个字:“不急。” 说着,他抬步往外走去,大步流星地出了偏殿,步履沉稳,带起他身上的披风翻飞,浑身透着一股子肆意与张扬。 顾南谨想拦,却没能拦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顾玦走远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九皇叔居然说走就真走了! 顾南谨脸色铁青,薄唇紧抿。 他今天一早就带人去了城外十里亭迎顾玦,也不知道宫里头到底是谁在父皇面前嚼了舌根,怂恿父皇下了这样愚蠢的决定。 宸王顾玦战功赫赫,父皇就算防他手握兵权坐大,也不该在他刚回京时就给他下马威。 说得难听点,这下马威,宸王若是受了,也就罢了。 若是不受,接下来又该如何转圜呢?! 像现在这样,宸王拂袖一走了之,没脸的只会是父皇,还有他这太子 还有—— 方才九皇叔的那句“不急”是什么意思?! 顾南谨焦虑地在偏殿中来回走动,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虎符! 是了,九皇叔的手里还握着虎符呢! 他当然不会急,急的人应该是父皇才是。 顾南谨捏紧拳头重重地往方几上猛地捶了一下,震得上面的茶盅砰砰作响。偏殿内的小内侍们皆是俯首,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殿外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尖细男音:“宸王殿下,皇上还要忙一阵,您先” 大太监陈素又来了,悠悠然地甩着拂尘,踏进了偏殿。 这话还没说完,他的话就戛然而止,呆呆地看着偏殿里的太子顾南谨。 “殿下,宸王呢?”陈素急忙问道。 顾南谨面无表情地答道:“皇叔回去了。” “回去了?!”陈素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但凡将领回京,都是要等皇帝召见的,如今皇帝还未曾召见,宸王他竟然敢就这么走了?!这也太大胆了吧,简直目无君上! 顾南谨面沉如水,沉声道:“陈公公,去替孤通禀一声,孤有事求见父皇。” 陈素的面色也不太好看,赶紧应命,匆匆地去了。 留下顾南谨心情烦乱地叹了口气。如今虎符还在九皇叔的手里捏着,他得与父皇好好商量一下该如何行事。 三月的春风吹进偏殿中,还带着微凉,但顾南谨却燥热不已,抬眼望向殿外。 灿日高悬于蓝天之上,洒下一片金色的阳光,照得那琉璃瓦闪着耀眼的光芒,令人无法直视。 顾玦离开了武英殿后,一刻不留地直接就出了宫。 宫门前,除了把守宫门的禁军外,还有两个男子身姿笔挺地站在灿日下,一动不动。 顾玦今日带回来的一百玄甲精锐在他进宫前,就已下令他们先回宸王府,只留下了这二人和三匹马。 这两人一个是二十来岁身着玄甲的小将,俊朗明快,另一个男子年近三旬、着一袭灰衣,气质淡漠,明明站在阳光下,却给人一种夜冷如水的感觉。 见顾玦从宫门出来,两个男子立刻上前,齐齐地抱拳。 “王爷。” 玄甲小将声音洪亮,英姿挺拔,灰衣男子默不作声。 那匹四蹄踏雪的黑马也自己跟了过来,亲热地用脖子蹭了蹭顾玦。 顾玦摸了摸它修长的脖颈,身后的披风在风中上下飞舞。 “王爷,宫宴这么快就结束了?”玄甲小将玩笑地说道,“末将和莫沉还当您会留到日暮西山呢。” 方才太子可是说了,今日会有宫宴为宸王接风的,他们本以为至少要等到宫门落锁前了。 “皇上忙得很。”顾玦勾唇笑了,那笑容似清风拂过枝头般漫不经意,似乎是在说一件有趣的事情。 云展立刻就明白了,双眸瞪大,满腔怒火地脱口道:“欺人太甚!” 他们王爷在北地浴血数年,征战无数,才立了这惊世之功,现在大齐与赤狄的和书刚签,皇帝就急不可待地就想要拿回兵权,火急火燎地召王爷回京,卸磨杀驴都没那么急呢! 这才刚回京的第一天,皇帝就先给了王爷一个下马威?! 这是在恶心谁啊! 欺他们北地军中无人吗?! 莫沉细长的眼眸中寒芒如电,浑身上下释放出一股肃杀之气,恍如一柄染满鲜血的刀,寒光凛凛地朝宫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几个守门的禁军士兵对上他寒潭般冰冷无情的眼眸,皆是心口猛然一颤,如坠冰窟,手脚发寒。 ------题外话------ 存稿一共就8000,笑哭,我每章多更点吧。 033旧疾 “如此甚好。”顾玦狭长的眸子中锐意逼人,吩咐道,“云展,莫沉,我们回府。” 皇帝既然想用下马威来打压他,那就别怪他拿着虎符不还了! 顾玦翻身上马,姿态从容地一夹马腹,率先策马而出,云展与莫沉二人也都上了马,紧随其后。 马蹄声清脆响铃,踏在京城的青石板街道上,得得作响,响彻云霄。 宸王府是先帝在世时赐下的,就位于朱雀大街上,朱雀大街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街,距离皇宫也不过四五条街的距离。 自顾玦离京已有整整四年,但是王府有长吏和管家在,也无需他多操心,府中事务皆料理得妥妥当当的。 此时,紧闭了四年的宸王府迎回了主人 钉有纵九横七足足六十三枚门钉的朱红色大门大敞,那一百玄甲兵和王府长吏司,典宝,纪善等,以及所有王府下人全都恭候在了门前,他们一同跪了下来,齐声高喊道:“恭迎王爷回府。” 这么多道声音整齐划一,声势赫赫。 整条街道都为之震动,人声鼎沸。 顾玦策马进了王府内。 自打先帝赐给他这座王府起,他其实并没有在此住过多久,大概也就三五个月吧,然后就去了北地,直到今天。 对他而言,宸王府显得熟悉而又陌生。 一切似乎都一如记忆中的模样,又似乎全都不同了。 顾玦下了马,挥手把一众人等都打发了,才牵马抬步往里走去,只有莫沉和云展两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顾玦亲自把他的马牵去了马厩,这才穿过前院,进了书房。 书房里窗明几净,显然仔细打扫过,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熏香味。 顾玦径直走到书案前,抬手正要解下披风,手骤然停在了半空中。 云展上前道:“王爷,末将为您” 云展的话戛然而止,惊住了,他这才注意到顾玦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薄唇紧抿,呼吸也有些凌乱,似乎在忍受这一种极大的痛楚。 云展也不多说,赶紧伺候顾玦解下了披风,莫沉配合他又除去了顾玦的铠甲。 两人清晰地看到顾玦后背的袍子几乎快要湿透了,整个人就像是在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此时才三月而已,天气不冷不热,恰到好处,肯定不会是热得。 云展脸色大变,脱口道:“王爷,您的伤” “无碍。”顾玦神情平静地说道。 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胸口从进入武英殿的偏殿开始,就已经抽痛起来,而且还越来越严重。 顾玦很快就平复了呼吸,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与那惨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渊渟岳峙,沉稳得仿佛任何事都不能让他动容。 “王爷!”云展赶紧扶住顾玦,就近在窗边的一把紫檀木圈椅坐下。 云展和莫沉跟着顾玦多年,都知道自家王爷有多能忍,在战场上,他哪怕中了敌人一箭,都不会皱一下眉,今日恐怕真是痛得厉害,才会连披风都解不下来。 外人或许觉得王爷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但他们这些亲信却知道这宸王府其实正处于烈火烹油中。 皇帝不仅疑心重,又心胸狭隘。 他们在北地时,朝廷就屡屡在粮草兵马上加以阻挠,恨不得王爷死在赤狄人的手里,现在若是让皇帝知道王爷有如此严重的暗疾,怕是更要趁机夺了王爷的兵权,置王爷于死地呢! 云展强自镇定下来,道:“王爷,末将这就让人去找个大夫,听说京里有不少的名医。” 按理说,肯定是太医的医术更高明,但是,他们哪敢让太医来瞧王爷! “不必了。”顾玦淡淡道,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质疑的力量。 他这是陈年旧伤,这两年来,他不知道看过多少名医,那些人个个都号称能妙手回春,但是对他的伤都是束手无策,如今,他不过是硬拖着这条命罢了。 他不能死,他一旦死了,他手下的那些将士,早晚会被皇帝清算,他们没有死在赤狄人的手里,也决不能死在朝堂的政治倾轧里。 他是一军主帅,不仅要保一地百姓的平安,也要守护他麾下以命为大齐守住疆土的将士。 在没有妥善安顿好他们之前,他必须得撑着。 在痛到了极点后,疼痛终于渐渐减轻了,顾玦放开了捂住胸口的右手,他狭长的眸子乌黑明亮,锐利而坚定。 云展看看漫不经意的顾玦,又看看冷若冰霜的莫沉,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王爷如此不上心,莫沉又是半个哑巴,只能靠他了。京城乃是大齐朝的国都,总该有几个像样的大夫才是。 云展琢磨着明天就出门去打听一下。 就在这时,管事从外面走了进来,禀道:“王爷,明大将军求见。” “明西扬来得还真快。”顾玦微微一笑,站起身道,“有请。” 顾玦先去换下了方才汗湿的袍子,换上一身月白直裰,整个人一下子从一个英姿飒爽的将士变成了一个勋贵世家的贵公子。 接着,他就带着云展和莫沉离开书房,去了待客的朝晖厅。 他才刚坐下,不多时,明大将军明西扬就被人领了过来,这脚还没踏进正厅,就能听到他豪迈爽朗的笑声:“王爷,您可算回来了!” 着一袭宝蓝锦袍的明西扬大步跨过门槛走进了正厅,红光满面,步履矫健。 “末将见过王爷!”明西扬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方脸上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不必多礼。”顾玦抬了抬手道,“坐下说话吧。” 明西扬也不客气,就在下首的圈椅上坐了下来。 很快,就有下人端上了茶盅,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厅内只剩下他们四人。 没有外人在,明西扬的嘴就关不住了,愤愤不平地说道:“王爷,这范文中真不是个东西,背地里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说是北地上下只知有宸王不知有皇上,王爷您功高盖主,仗着军功在身,就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再不压制,迟早要噬主。” 明西扬生性直爽,在顾玦面前说起话更是毫不忌讳。 034重来 本来,前几日礼部就告诉他们今日去武英殿与皇帝一同迎宸王,他一大早就去了,本来候得好好的,文武百官也都到了,结果,宸王到七里亭的消息才刚刚传来,皇帝就下了口谕把他们全都给打发了。 “这话是从御书房里传出来的,范文中还说,要皇上敲打敲打您,好让您仔细记着谁是主,谁是仆。” “皇上就被说动了,想给王爷下马威呢。” “末将等听闻时,简直气极了,您这才刚回京,皇上就听信奸佞搬弄是非,故意扫王爷您的脸!” 明西扬越说越气,脸庞涨得通红,一掌愤愤地拍在了手边的如意小方几上。 他当场就怒了,不止是他,还有一些军中同袍也为宸王打抱不平,而且还觉得唇亡齿寒,像宸王为大齐立下这等赫赫战功,都要被提防,被打压,那他们呢? 但是,他们都被苏慕白拦了下来。 苏慕白说,他们这般开口为宸王抱不平,岂不是让皇帝更加忌惮宸王殿下! 明西扬心里暗暗叹气,没提这事,又道:“王爷,幸好您先出宫回王府了,不然,指不定会被晾多久呢。” 明西扬拿着茶盅,一口饮尽,又豪爽地用袖子擦了一下嘴,“末将一知道您回来,就立刻过来了。王爷,末将能不能在您这儿讨一顿晚膳?” 明西扬一副涎着脸的样子,言语间透着亲近。 他受伤前在北地待了三年,就是在顾玦麾下。 顾玦失笑,吩咐道:“云展,你让人去吩咐厨房一声,记着不要加大寒大热之物。” “蒙王爷记挂了!”明西扬对着顾玦拱了拱手,神情中带着几分感动。 去岁十月,他在战场上又受了伤,军医给他诊治时,说他满身暗伤,要好好养,还提了一句不可食大寒大热之物,没想到顾玦一直记在心里。 “不过末将的病已经全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明西扬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膛。 “哦?”顾玦挑了挑剑眉。 顾玦知道明西扬去岁伤得有多重,所以,他才会让明西扬提前离开北地回京城。 说到这个,明西扬就来了劲,朗声道:“本来末将差点以为等不到您回京了。” “您可不知道,末将前几日吐起血来,那可是一碗一碗地吐,整个人都快吐没了。这京城里头全是庸医,就连那些个太医也没用。从冬天到现在三月,不知道多少药吃下去了,结果不但没好,血还吐得更多了,差点就一命呜呼!” “明大将军,你这是夸张了吧。”云展调侃地取笑道,“我看你这红光满面的,精神好得很,还一碗碗吐血呢,唬谁啊!” 云展和明西扬在北地一起上过战场,那是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交情了,因此说起话来,毫无顾虑。 “那是我命不该绝,恰好遇到了一个神医!”明西扬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人顾有一死,但为将之人还是宁愿死在沙场上。 “那位神医厉害得很,一剂汤药下去,就把我这条命给吊住了,就是四天前的事,我那会儿是被抬着进医馆的,一个时辰后,就自个儿走着出来了! “之后,我又吃了三天她开的药,身子骨就全好了!” 说起那位神医,明西扬面露钦佩之色。 当时小神医说,这只是小病不用复诊,他家婆娘还在嘀咕着不放心呢,结果,他又吃了三天药真就好了,果然不用复诊了。 简直太神了! 神医?云展心念一动,飞快地和莫沉交换了一下眼神。 按耐住心中的激动,云展若无其事地问道:“明大将军,你说的这神医真有这么神?他在哪个医馆,我也想去见识一下。” 明西扬如实答道:“神医就在华鸿街上的济世堂挂诊!不过,她说了,每隔五日才会派人去一趟。” 济世堂。云展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明西扬是个健谈的,从北地,说到京城,天南海北地混说了一通,云展本来还想再仔细问问那个神医到底有多神,却也没有插嘴的机会,恼得他真想拿起水壶就给他灌上几口。 正在聊自家那个不成器的长子的明西扬莫名地打了个寒颤,总觉得云展那小子看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恶意”。自己没惹他吧? 这时,管事进厅来禀道:“王爷,陈公公来了,说是传皇上口谕,请王爷即刻进宫赴宴。” 厅堂内,静了一瞬。 顾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他端起青花瓷茶盅,慢悠悠地说道:“就说,本王有要事在忙。皇上的心意,本王心领了。” 他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要事忙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他的话表示任何质疑。 明西扬若无其事地继续着刚刚的话题,“我家那混小子近日不知道缺了什么心眼,非说要弃武从文。” “也不想想,就他那五大三粗的样子,连笔都握不好,还从什么文啊!又不是王爷您,文韬武略无所不精” 明西扬夸起顾玦来那是诚心诚意,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 云展虽然觉得明西扬夸得没错,但是头更痛了。 顾玦终究没有去赴宫宴,从这一日起,宸王府连着几日都是大门紧闭,顾玦足不出户,也不上朝参政,短短几日内,皇帝数次以口谕乃至圣旨宣召,顾玦皆是不理不应。 皇帝本来打算给宸王一个下马威,结果反而闹得自己下不了台,又气又恼,龙颜大怒,连续几天都在早朝上大发雷霆,就连永定侯楚令霄也被迁怒了,因差事上出了点小差错,就被劈头盖脑的骂了一通,并罚了半年的俸禄,侯府里的气氛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楚千尘早已不记得上一世有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自从顾玦回京后,她每天都往济世堂跑,压根儿顾不上理会别的。 上一世,楚千尘被顾玦捡回去是在一年之后,那个时候,他已经病得很重了。 她只知道,顾玦是在北地征战时落下的旧疾。 他们四处为他寻找名医,最后在江南找到了神医林邈。 可是,林邈说:“宸王早已油尽灯枯,纵使华陀再世,也无回天之力。” “除非能再早上一两年,兴许还有希望,但是覆水难收,时光如何能倒流,人又岂能回到过去。” 那一年,她十五岁。 她不信这个邪,拜林邈为师,跟着他学医,但终究还是无能为力。 想到前世种种,楚千尘不由捏紧了帕子,面纱后的樱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前世,师父说中了,她拼尽全力,也不过是勉强让他多活了一年半,终究救不了他。 但师父猜不到的是,真的能够重来!现在比前世早了整整两年! ------题外话------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架,需要等推荐都排完,不过,现在公众期比以前短很多了大家就慢慢看,别着急。 新书再快也不可能马上完结的,所以,没差啦捂脸 要追文呀~ 035我能 “姑娘。”琥珀轻轻唤了一声,想问楚千尘是不是要回府。 楚千尘回过神来,朝空荡荡的济世堂门口望了一眼,有些失望地想道:看来今天也等不到了。 顾玦的病只有他身边的心腹亲信才知道,楚千尘不能贸贸然找上门去,就只能迂回行事,先在京城中打出神医的名号,让他身边的人能够主动来找她。 “我们走吧,”楚千尘站起身来,抚了抚裙裾,“明日再来。” 楚千尘朝医馆的大门方向走去,这时,一蓝一灰两个男子出现在医馆的门口,蓝衣青年五官俊朗,英姿飒爽;灰衣男子面容冷峻,锐利如刀。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济世堂。 楚千尘的目光落在了后方的灰衣男子上,瞳孔一缩。 是莫沉! 楚千尘霎时收回了脚步。她不认识与莫沉在一起的人,但是她认识莫沉。 “伙计,”蓝衣青年也就是云展,随意地对着柜台后的一个伙计说道,“我们是慕名而来的,听闻你家医馆有一位有起死回生之能的神医?” 云展的目光飞快地在前堂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楚千尘蒙着面纱的脸上,心道:该不会是她吧? 四天前,他好不容易才逮着送客的机会,详细问了明西扬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这才知道那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当时,他就觉得明西扬这人实在是不靠谱。 后面几天,云展还是详细打听了一下这位在济世堂挂诊的所谓神医,据说她也就治好过一个快要断气的乡下汉子以及吐血不止的明西扬,此外,再也没瞧过什么病症。 云展又去亲眼看了那个乡下汉子,最后还是决定拉上莫沉过来济世堂碰碰运气。 “这位公子,您说的神医正是这位姑娘。”伙计笑着指了指楚千尘,介绍道,“您二位的运气真好,姑娘可不是每天都在的。” 果然是她!云展心道,再次看向了几步外的碧衣少女,青色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凤眼。 她梳着双环髻,看这身量,应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云展微微皱了下眉头。 这真是神医?! 他们主子的性命可金贵的很,不能儿戏。 莫沉也在打量楚千尘,眸中寒芒乍闪,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 楚千尘早就习惯了被他这样打量,此刻还诡异地升起一种怀念的感觉。 “这位小大夫,”云展冲着楚千尘拱了拱手,“若有一人,气血亏虚,胸闷气短,易疲劳,逢阴雨天,左胸肋作痛,子夜时心痛发作,剧痛彻背至天明,且平日畏寒肢冷易盗汗,唇舌指甲青紫,脉沉微欲绝,可能治否?” 果然!楚千尘对顾玦的病状熟记于心,一听就知道了。 她藏在袖中的拳头握了握,压抑着心底的激动,颌首道:“可治。” 云展神色平静,不抱什么希望地说道:“你说说看。” “病人是否曾被利刃所伤,利刃拔出时,留下一片残刃断在心脉处未能取出,此后,又持续操劳,积劳成病,以至心肺亏损严重。”楚千尘尽力地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其后,为了治伤养病,病人想必看过不少大夫,但是大夫用药不慎,反而使他体内堆积了毒素,以至演变为沉疴痼疾。” 一开始,云展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是,随着楚千尘的缓缓道来,他的神情变为震惊,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莫沉也微微变了脸色。 伙计却是一脸与有荣焉地昂了昂下巴。姑娘的医术那自是不用说,神了! 云展面色一正,神情肃然。 眼前这个不足豆蔻的少女竟然能凭着他的三言两语,就把王爷的病断得清清楚楚?!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难道这世上真有人小小年纪就天赋卓绝,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 在云展和莫沉逼人的目光下,楚千尘气定神闲地娉婷而立,内心远没有那么平静。 王爷的病还远非如此简单。 可能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只陈述了王爷的一部分病状,隐藏了最致命的部分。 云展直勾勾地盯着楚千尘,确认道:“你,真能治?” 楚千尘点点头,郑重道:“能。” 云展又问:“怎么治?” 楚千尘道:“打开胸腔,挖出那支断了的残刃” “荒唐!”莫沉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了她。 他上前一步,只是这一步,那修长劲瘦的身形就释放出一股凌厉的杀气,仿佛从地府走出来的无常一般,阴冷肃杀。 莫沉一字一顿地说道:“打开胸腔,这人还如何能活?” 楚千尘仰首直视着莫沉如暗夜般的眼眸,语气坚定地说道:“能活。” “我能让他活!” 最后五个字,楚千尘说得铿锵有力。 上一世,她没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但是,现在她能说了。 有她在,她能让他活! 云展生怕莫沉这人形武器吓到了人家小姑娘,连忙伸手去扯他的袖子,却被莫沉避开了。 楚千尘自然没漏掉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饶有兴致地扫了一眼,眸光微闪。 至于云展,他早就习惯莫沉不爱与人碰触,顺势就挡到了莫沉的前方,对着楚千尘又道:“姑娘的意思是,你能办到?” “对。”楚千尘笑了,凤眸璀璨明亮,再一次重复道,“我能!” 楚千尘不认识云展,却认识莫沉,莫沉是王爷的心腹,王爷就是他的天与地。 为了王爷,只要有一线生机,莫沉也不会轻易就否决了她。 楚千尘微微一笑,不等他们再问,便主动出击对着云展道:“这位公子,你近日可曾感觉右上肢麻木,酸软无力,关节僵硬?” 云展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楚千尘知道自己说对了,方才云展去拉莫沉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云展右手虎口的肌肉有些萎缩,右手的手指也不太自然,她又再观对方的面色,发现对方面色萎黄,似是有脾胃虚弱之像,这才有此一问。 楚千尘指了下窗边的座位道:“我来给公子诊个脉吧。” 云展坐了下来,把左手放在了脉枕上。 楚千尘伸出手搭在了他腕间,仔细地诊脉后,道:“你这是肝脾两虚,脉络痹阻所致。我给你开一剂方子,你吃上三日便能缓和。” 楚千尘当场写了一剂方,交给他,叮嘱道:“一日三次,必要服的。” 云展接过了墨迹未干的方子,漫不经心地拿在手上甩了甩,问道:“我要是不服呢?” 楚千尘也不生气,平静地道:“你的右手轻则会持续麻木,反应变慢,重则会失去知觉,而且,这失去知觉的时间会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一瞬,到一盏茶,一柱香直到,十天后,你的右手就会彻底没用,提不起剑,拉不开弓,形同废人。” 她的目光沉静,声音不紧不慢,不轻不重,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回响在这小小的前堂中。 036说中 云展拿着方子的手指微微捏紧。 这几天,他确实感觉右手有些酸软,尤其是夜里,时而会手指麻木,昨天更是差点连杯子都拿不稳。 但是,云展并没有把这当一回事。 他在北地征战这么多年,身上多少都带些伤,前几日又是阴雨连绵,再加之从北地千里迢迢地回了京城,总会有些水土不服,所以,关节偶尔有些酸软麻木,也正常吧? 只不过—— 这件事他没告诉任何人,连莫沉都没有说。 有她说得那么邪乎吗? 莫沉目光沉沉地看了云展一眼,依云展的性子,若是这位小大夫说错了,早就出声反驳了。 也就是说,云展的手真的如她所言,酸软麻木。 莫沉眯了眯幽暗的锐眸,从云展手里拿过那张方子看了看,入目的是一手漂亮的楷体,端正遒劲,力透纸背,这字风骨已成竟隐约有几分像自家王爷。 莫沉细细地看着方子,这方子上有生黄芪、当归、赤芍、地龙、川芎等药材,这些药材都是常用的药材,就是他不通医理,也看得出来,这上面多是补气补血、活血祛瘀、清热通络的药材。 对应云展的病症,莫沉可以确信这方子不是无的放矢。 莫沉把方子交给伙计,让他帮着抓药,并问道:“可需复诊?” 他语气简练,声音冰冷,伙计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佩服楚千尘在这么可怕的人跟前居然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楚千尘平静地说道:“等药吃上三日后,再来。” 等伙计包好了药,莫沉就和云展就一起离开了医馆。 楚千尘目送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虽然她前世没见过和莫沉一起来的那位蓝衣公子,但是从方才的寥寥数语中,她就看得出来,对方十有八九不会用这药。 这不在于他信或不信自己的医术,而是,他会先等上十天,看看十天后,会不会像自己所断言的那样,右手失去知觉,届时再来看自己能不能治好。 为了王爷,他必会这么做的。 “十天后见。”楚千尘双唇微动,微不可闻地说了这几个字,露在面纱外的凤眼如骄阳般明亮,熠熠生辉。 跟着,楚千尘就招呼着琥珀离开了医馆,心情甚好地说道:“琥珀,拐角那家点心铺子是新开的吗?刚刚过来的时候,我瞧见排了好长的队,我们也去买一些回去吧。” 楚云沐喜欢甜食,楚千尘打算带回去哄他开心。 “好啊。”琥珀笑吟吟地应道,“奴婢方才过来的时候就馋了呢,现在都有些饿了。” 主仆两人有说有笑地往那家铺子走去。 在前方的路口拐了个弯,就看到一条蜿蜒的长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诱人的气味,这下,连楚千尘都觉得饿了。 “姑娘,您在这儿歇一会儿,奴婢排队去。”琥珀让楚千尘在街边等着,自己跑去排队了。 这时,恰好有一炉红豆烧刚刚出炉,队伍的前进速度很快,眼看着琥珀就快排到了,楚千尘的心情更好了。 “哟,几年不见,你居然还活着啊!” 突然,一个轻佻的男音自前方不远处的一间茶叶铺子门口传来,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头戴金冠的华服公子哥,身边还带着两个腰佩长剑、虎背熊腰的护卫。 本来楚千尘的是懒得理会的,但是,她眼角的余光正好看到那个被华服公子拦下的青年,就是刚刚和莫沉去济世堂的那蓝衣公子。 他是给王爷来买茶叶吧,她记得王爷挺喜欢这间清茗茶铺的茶叶。 楚千尘挑了挑眉梢,目光直直地朝清茗茶铺望了过去,却是不见莫沉。 “怎么?”那油头粉面的华服公子轻摇着折扇,一脸嘲讽地看着云展,“回了京也不知道回府,难道还要爹亲自去宸王府请你不成?” 云展皱了下眉头,没有理会,只当没看到他,绕过他往铺子外走。 华服公子又往前走了一步,直接挡在了云展的身前,继续说道:“有宸王撑腰,就了不得了?你不过就是宸王的一介小小侍从。” “庶子就庶子,和你那贱婢娘一样上不了台面,混身上下就写了一个字——‘贱’!” 云展脸色一肃,冷声道:“闭嘴。” “我瞧瞧,这跟了个好主子,果然不一样了,真是横呢。”华服公子扯出一个轻蔑的笑,“你给本公子好好记着,奴才就是奴才,这辈子都别想爬到本公子的头上,就跟你那贱婢娘一样,想要荣华富贵,也得有命来享。” 云展的手背上青筋爆起,摸上了腰间的佩刀,紧紧地捏住了刀把。 不行!楚千尘面纱后的嘴唇微动,向前迈了半步,这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下一瞬,她就见云展慢慢放开了刀把,转身走了。 而在华服公子看来,就是云展怕了自己了,他难得撞上云展,哪里肯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他。 “怎么,想逃?”华服公子快步上去,从背后重重地拍了一下云展的右肩,趾高气扬地嘲笑道,“要不然,你跪在地上求我吧,你大哥我就放过你了。 云展强忍着怒火,从齿缝里挤出声音道:“云浩,别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又如何?”云浩笑得恶意满满,“就凭你这个窝囊废,还敢打我?” “今天,你要么跪在地上求我,要么本公子就拿走你这窝囊废的一只手,看宸王日后还会不会用你。” 云浩也不是光说说的,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银光闪闪的长剑就朝着云展的右臂砍去。 这一幕,把周围那些经过的行人惊到了,或是快步离开,或是避得远远的,或是停下看热闹。 云展连忙倒后一步,拔刀去挡。 “铮!” 剑与刀碰撞在一起,发出了轻脆的响声。 云展扬手将长刀一挑,这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却是用了巧劲,让云浩的剑差点就脱手而出。 “”云浩只觉虎口隐隐作痛,心里更恼了几分。 这个贱婢生的杂种! 云浩“刷刷刷”地连出数剑,而云展只守不攻,他脚下的步伐敏捷,把手里的长刀耍得灵活轻巧,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轻轻松松就连挡下数剑。 云展神情冷峻,一句话没说,但是他那神情,就仿佛在说,你就这点能耐? 云浩的胸口仿佛有一团怒蹭地蹿了起来,对着两个护卫怒道:“你们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替本公子挡住他!” 此时此刻,云浩已经忘了初衷,他现在就想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两个护卫持剑朝云展逼近,在他们主仆三人的合力围攻下,云展没处可退,便抬手以刀去挡,可就在这一瞬,他感觉右手一麻,突然就失去了知觉,完全不听使唤,长刀脱手而出,“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下一瞬,云浩的长剑从他的脖颈划过,然后—— 鲜血四溅! 037云展 云展的眼前仿佛一道银光闪过,紧接着就是漫天的血红充斥在他眼内。 “你的右手轻则会持续麻木,反应变慢,重则会失去知觉” 云展的脑海中响起了方才济世堂里那个小姑娘不紧不慢的声音。 她又说对了! 这还真是玄乎啊。 要是她的医术能及得上她的“未卜先知”,说不定就真能救王爷了! 云展有些昏昏沉沉地想着,觉得四肢发寒。 “云展!”莫沉从不远处的一家酒楼冲出,朝云展跑来,似豹子般蓄满了力量的身躯迅如闪电。 云展?听到这个名字,楚千尘微微一讶,凤眸中满是惊色,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血流不止的蓝衣青年。 他竟然是云展! 难怪前世她在宸王身边时,从未见过这个人。 因为那个时候,云展已经死了。 尽管死了,但是他的名字却经常被宸王身边的不少人提起,有一年云展的忌日,莫沉喝了两坛酒,难得多说了两句,说云展死得冤枉,没有死在北地战场上,反而死在了京城的大街上。 当时,她仔细问了。 莫沉说,是云展与人争执时,莫明地失了手,被一剑割伤了脖子的血脉,流血不止。 莫沉说,当时他也在场,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云展合上了眼。 向来冷漠寡言的莫沉在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声音中透出罕见的悲伤。 直到莫沉战死,他都没能释怀。 “杀人了!” “快去报官!” 路人尖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街上乱成了一团。 百姓们惊惧地看着倒地的云展,谁也没想到这场斗殴会闹出了人命! 莫沉连忙扶住了云展,用右手捂住他左侧脖子上的伤口。 那鲜红色的血液从莫沉的指缝中流出,才不过瞬间,已经把他的手染成了一片血红。 “滴答,滴答” 鲜血滴在地上,触目惊心。 “云展!”莫沉的声音微微拔高,眉宇紧锁。 云展的面色如白纸般苍白,呼吸越来越微弱,他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眼神渐渐迷离。 就算莫沉用两只手去捂,都止不住他伤口的出血,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涌着。 云浩也惊到了,脸色僵硬地退了一步,外强中干地说道:“是他自己没用,和本公子” “让开!”楚千尘挥手推开了云浩,快步冲到了云展跟前,蹲下身对莫沉道,“他的左侧颈脉被划破了,但还有救,我能救他。不过,你得听我的!” 情况危急,楚千尘没有时间多加解释,坦然地与莫沉四目对视。 她的眼眸沉静自信,带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想起方才济世堂的一幕幕,莫沉咬了咬牙,决定赌一赌,信她一回。 “拜托你了。”莫沉咬牙道。 楚千尘又道:“放开你的手。” 莫沉深吸一口气,放开了捂着云展伤口的手,然后,鲜血立刻以凶猛的速度自脖子的伤口喷涌了出来,连带也把楚千尘的面纱染得血红。 楚千尘动作飞快,毫不迟疑地把右手的食指伸进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按压住左侧颈脉。 周围围观的所有人全都惊住了,更有胆小的妇人发出了尖锐的惊叫。 “姑娘!”刚买了点心的琥珀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小跑着赶了过来。 看着溅得满身是血的楚千尘,琥珀简直快要疯了。 楚千尘把自己的针包塞到了琥珀手里,又道:“替我打开针包。” 琥珀的脑子很乱,但还是立刻将针包展开,楚千尘以左手取了一枚针,第一针就朝云展的太阳穴刺了下去。 莫沉双眸微张。 太阳穴是人体的死穴之一,要是弄不好,那可是要人命的。 然而,楚千尘的这一针落下,本来呈喷射状的鲜血竟然止住了! 不但如此,云展的呼吸也似乎顺畅了一些,虽然气息依然微弱,却已经不是刚刚那般奄奄一息的样子。 莫沉的心中燃起了希望,沉声道:“请你救他!” “你放心。”楚千尘头也不抬地说道,“保持这样的姿势别动。” 楚千尘以左手施针,可落针的手势却极稳,若非此前在济世堂刚看了她以右手写字,莫沉几乎要怀疑她是个左撇子。 楚千尘动作飞快地在云展的几处大穴上连续落了针,一连串的动作流畅利落至极,连一瞬的迟疑都没有。 才不过几息,楚千尘就已是满头大汗。 莫沉迸气凝神地看着她与云展,不敢惊动她。 楚千尘拈起最后一根银针,稳稳地落在了云展头顶的百会穴上,不紧不慢地捻动着银针。 过了一会儿,她放开了手,明明没有风,那根银针却在他的百会穴上不断的颤动着,紧接着,云展身上的银针仿佛彼此呼应一样,全都一起颤动了起来,又过了数息才又静止。 琥珀忙用帕子替楚千尘擦了额头上的汗和血。 楚千尘才长舒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按压着伤口的右手,又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对着莫沉道:“我暂时先吊住了他的命。” “不过,你要小心,这些银针,一根都不能碰到。” “你把他抱起来,我们去医馆。” “好。”莫沉二话不说就应了。 此时此刻,不管楚千尘说什么,他都会应,只要云展能活下来。 莫沉俯身把云展抱了起来,然后朝三步外外强中干的云浩看了一眼,眼神阴冷,恍如从地狱来的修罗般,寒气森森。 云浩被莫沉看得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道:“怎么,不服气?!是他自己没用” “让开。”楚千尘依然是这几个字,“别挡路。” 现在自是云展的性命最重要,谁也没心思去与他啰嗦。 莫沉抱着云展与云浩擦肩而过,随楚千尘往济世堂的方向去了。 云浩脸色阴沉地目送着他们离开,到底不敢上去拦。 他也知道,他这次是闯祸了。 要是云展活了下来,他大不了就是被父亲骂上一顿,可这人要是死了 不行,他得去找爹! 云浩带着两个护卫匆匆地往另一个方向策马而去。 038止血 济世堂距此也就百来丈远,伙计也已经听闻了那边街口的动静,可当他看到楚千尘和抱着一个血人的莫沉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还是吓了一跳。 他们后方还跟了一群跑来看热闹的路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医馆外。 楚千尘吩咐道:“劳烦给我准备一间安静干净的房间。” 伙计唯唯应诺,赶紧进去禀了刘小大夫。 须臾,云展被安置到了后堂。 在楚千尘的示意下,莫沉让云展靠在他膝头,双臂稳稳地托着他的上半身。 “你千万不要挪动,更不要动他身上的针。” 楚千尘丢下这句话,就带上刘小大夫和琥珀去做准备工作。 后堂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伙计打了一盆水过来,大着胆子跟莫沉搭话:“这位爷,可要小的帮您擦擦?” 莫沉的脸上、手上、衣袍上此刻都沾满了云展的血,形容可怖,让他原本就冷寂的气质多了几分戾气,就仿佛他是从尸堆血海里走出来的一般,常人不敢接近。 当他一个冷眼朝伙计看去时,伙计就后悔自己太多话了。 莫沉道:“不必。多谢。” 伙计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又道:“这位爷,你就放心吧,姑娘的医术就跟活菩萨似的,只要还有口气,她就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 莫沉没说话,俯首去看他膝头昏迷不醒的云展,眸光闪烁。 云展伤得很重,脖子左侧的一根血脉被割破了,如果这一刀是他下的手,他会毫无疑问地告诉别人,这个人死定了! 绝不可能再活! 可是,方才那位蒙着面纱的姑娘竟然止住了他伤口的血 伙计也看出莫沉没信自己的话,就与他说起了楚千尘此前是怎么把两个垂死之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其中一例指的就是明西扬。 莫沉依旧沉默以对。 后堂中,气氛沉寂压抑。 而医馆外,围观的那些路人则是越来越激动,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明大将军的事,我也听说过,那天我舅母娘家的弟弟的表姐也在,亲眼看到原本吐血吐得快死了的明大将军一碗汤药喝下去,整个人就生龙活虎地跳了起来。” “哎呀,听说华佗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我看这位姑娘就是华佗再世!” “话别说得那么满,我看那位姑娘最多才十三四岁的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本事!” “” 说话间,一个粗犷的男音从后方响起:“让开!全都让开!” 一个留着短须、相貌英朗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来了,他带来的两个护卫粗鲁地拨开了那些围观的路人,清出了一条道来。 “这位老爷,今日我们这里忙”伙计迎了上去,本想劝对方去别家医馆,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中年男子带来的护卫给推开了。 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冲进了济世堂的后堂,额头大汗直冒,嘴里喊道:“阿展!”声音中掩不住的颤意。 他一眼就看到榻上满身是血的云展和莫沉,面色发白地盯着云展脖子上那道足有一寸长的血口子。 这一看,忠勇伯的一颗心顿时落下了。 云浩那混账小子方才慌里慌张地回去找他,说他割断了云展的脖子,说云展出了很多血,不知道还活不活得了,把他吓得不轻。 可是,云展脖子上的口子明明没有流血,肯定就只是破了些皮。哪有云浩说得这么严重啊。 这要真是割断了脖子,云展现在早没命了。 忠勇伯越想越认定是云浩太夸张了,不过云展身上都是血,又昏迷着,说不定是有别的伤,可不能在这种小医馆里乱治。 “莫沉,云展既然无碍,本伯还是先带他回去,再找个太医来瞧瞧。” 忠勇伯想着云展这一身针,送回府也不方便,又道:“这些针就先拔了吧!” 莫沉连忙喊道:“不可!” 莫沉现在正托着云展的上半身,不敢乱动,只能空出一只左手去挡忠勇伯,忠勇伯顺势推开了莫沉的左手,用另一只手把云展喉结附近人迎穴上的一根银针拔了出来。 莫沉的脸色霎时沉了三分。 济世堂的伙计这时也冲进来了,看到忠勇伯拔了云展身上的银针,仿佛见了鬼似的,“拔了!你竟然拔了姑娘的银针!” “姑娘说了,这银针是止血用的,不能拔的”伙计慌了,扯着嗓门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姑娘,要出人命了!!” 姑娘?!忠勇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姑娘?! 他的这个念头才闪过心头,云展脖颈上的那道血口子急速喷涌出鲜血来,猝不及防地喷在了忠勇伯的手上、脸上、唇边,血液热乎乎的。 怎么会?!忠勇伯呆若木鸡,也不知道是惊多,还是吓多。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云浩说的没错,他真的割了云展的喉咙。 云展是真的性命垂危! “姑娘!” 在伙计如蒙大赦的惊呼声中,楚千尘疾步匆匆地赶到了。 她看也没看忠勇伯,又摸出了一根银针,一手按压颈脉,一手毫不犹豫地将针又插回到云展的人迎穴中,稳稳地,这一针刺出了杀伐果断的锐气。 忠勇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亲眼看着儿子伤口的出血又缓和下来,化险为夷。 云展满身是血,可是他身上扎的那些银针却是根根银白,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血迹。 伙计长吐出一口气,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差点没瘫软下去。 忠勇伯难以置信的目光移向了楚千尘,若非是方才亲眼所见,他根本无法相信真就是这样一根小小的银针止住了儿子的血。 这简直是神乎其神! 莫沉冷冷地看向了忠勇伯,寒芒四溢,吐出两个字:“出去!” 这一瞬,他浑身杀意凛然,把忠勇伯吓得手一颤,手里抓的那根银针掉落在地。 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忠勇伯多少觉得自己理亏,不敢再多说,乖乖地从后堂出去了,伙计谨慎地守在了门帘处,生怕忠勇伯再次硬闯。 忠勇伯是不敢再硬闯了,但他也根本坐不住,焦躁地在在前堂来回走动着,不时朝前方那道绣着“悬壶济世”这四个字的门帘望去,心乱如麻。 这些年,云展跟着宸王征战沙场,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这个庶子有出息,也是替忠勇伯府争光。 方才,当云浩去找他说“不慎”割了云展的脖子时,当下忠勇伯也气,但是,事情有轻重缓急,这时候生气也是徒劳,所以他心急火燎地赶来救场。 云浩和云展都是他的儿子,只要云展活下来,这就是云家的家务事,是兄弟间的一点龃龉;可若是云展死了,不仅是云浩罪犯杀弟,宸王说不定还会迁怒 忠勇伯几次又想要进去,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伫立在前堂里一动不动,恍如一尊石雕般。 039银针 明明是白天,后堂里还是点了两盏灯笼,把屋子里照得一片透亮。 楚千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云展的身上,在莫沉冷峻的眸光下,沉着地又往云展身上插了更多的银针。 她每一针都落得很快,在琥珀还没看清的时候,针就已经刺进了穴位。 她每一针用的手法并不全然相同,有时提刺,有时捻转,有时刮柄,有时推循经脉 楚千尘耐心地跟莫沉说:“行针是为了飞经走气,灵枢九针十二原有云:‘刺之要,气至而有效’。半个时辰后,气会封住这几个要穴,堵住血脉的创口,届时,再把针拔了,就不会再大量失血了。” 说着,她伸手对着其中一枚银针的针柄轻弹了一下,针身就轻微地震动了起来,发出如蚊吟般的嗡嗡声。 “好了,让他躺下吧。” “三七、小蓟、大蓟、地榆、白茅根”楚千尘流利地报了一连串药名,理所当然地使唤着莫沉,“你力气大,全都去捣碎了!” 刘小大夫连忙道:“姑娘,还是我来吧!” 他觉得跟莫沉这个冰块在一起压力太大了,一找到借口,就迫不及待地溜了。 莫沉小心翼翼地放下了云展,才从榻边起身,他比楚千尘高出了一个头,当他这般看着楚千尘时,自然而然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楚千尘似是毫无所觉,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气定神闲。 莫沉徐徐道:“所以,若是打开胸膛,也是可以用这样的方式来止血?” 楚千尘面纱后的唇角又翘得高了一点,十分乐意为莫沉解惑:“是。” “但是,要挖出体内的残刃,创口必然要大得多,所以届时伤口必须得缝针。” 云展创口不大,但因为伤到颈脉引致大出血,若是不能及时止血,伤口喷涌出来的鲜血还会扩大伤口,到后来,失血过多,他也就没救了。 若非是今天自己恰好就在旁边,云展死定了。 就像前世一样。 莫沉定定地凝视着楚千尘,一双漆黑的眼睛沉静冰冷,如一汪无底寒潭般幽深。 方才第一次来济世堂时,听眼前这个少女提到要给王爷开胸,他会说荒唐是因为一旦开胸,创口过大,肯定控制不了失血,人体一旦失去三成左右的血,就会性命垂危。 他决不会拿王爷的命去涉险! 但是现在,他的心情与半个时辰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亲眼看着她救了本该必死无疑的云展。 莫沉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她兴许真能治好王爷! 他的心跳砰砰地加快,波澜不兴的眼眸泛起了一丝涟漪。 不多时,通往后院的门被人推开,刘小大夫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客客气气地说道:“姑娘,那些草药都捣好了。” “放那边吧。” 楚千尘指了下窗边的桌子,然后在窗边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调起了药膏。 刘小大夫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那几乎是有几分狂热的眼神带着一种仰望云霄的感觉。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草药味,隐隐约约地飘了出去。 外面的忠勇伯等了又等,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来回走动着,心急如焚。 他越等越担心,越等越烦躁,等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动静,实在忍不住了,就不顾伙计的阻拦再次打开了门帘,目光就对上了莫沉冷寂的眼眸。 忠勇伯一下子就心虚了,站在门帘处不敢再往前。 他定睛一看,就看发现那位碧衣少女正伸手去拔云展人迎穴上的银针。 忠勇伯差点没失声喊了出来,想起此前自己拔针后的那一幕 他死死地盯着榻上双眼紧闭的云展,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紧张。云展可绝对不能死! 背对着忠勇伯的楚千尘利落地把针拔了出来,一根,两个,三根乃至最后一根。 从头到尾,云展都是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而他脖颈的伤口没有再流血。 直到此刻,忠勇伯微微睁大了眼,声音艰涩地问道:“姑娘,他没事了?” “他能活。”楚千尘收好了她的针,自信地一笑,漆黑的凤眸如夏夜最璀璨的星辰般明亮。 那染了血的面纱也挡不住她明艳逼人的风采,她就像是那枝头绽放大红牡丹,娇艳似火,艳压群芳。 她这三个字让莫沉松了一口气,忠勇伯更是不由地以袖口擦了擦冷汗,心道:只要云展没死,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最多他回去揍云浩一顿,让云展消消气就是了。 楚千尘对着刘小大夫吩咐道:“你给他脖子上敷药,一日两回。” “药熬好后,给他服下,今天千万不能挪动他,也不可以吹风。” “若是他夜里发烧,就按我的第二张方子用药。” “我要走了,明天再来看他。”楚千尘的眼底藏着一丝疲惫。 方才给云展施针,看似轻易,但其实极其费神,需要全神贯注,她现在只恨不得立刻回侯府好好合眼睡上一觉。 说到底,她还是太过体弱了,得好好练练身体才行。 “姑娘。” 这时,琥珀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件斗篷,这是楚千尘刚刚吩咐她去附近的一家成衣铺子里买回来的。 楚千尘披上斗篷,掩去身上的血迹,打算离开。 忠勇伯下意识地想要拦住楚千尘,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呻吟声。 忠勇伯见儿子醒了,再也顾不上楚千尘,快步冲向了榻边,嘴里喊着:“阿展!” “多谢!”莫沉郑重地对着楚千尘作了下揖。 楚千尘看着他,面纱后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 这一刻,她的脑海中又浮现起前世坐在屋顶上对月饮酒的莫沉。 楚千尘转过身,步履轻快地出了济世堂,琥珀紧跟其后。 她沿着街道走到岔路口,刚刚拐了个弯,耳边忽然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嘶鸣声。 这是 楚千尘脚步一顿,正要循声去看,后面的琥珀恰在此时说道:“姑娘,今天咱们回去得有些晚了。” 琥珀有些担心,这都酉时了,回去肯定会错过了给太夫人请安的时辰,说不定还会挨了太夫人的训斥。 重活了一世,楚千尘并不在意侯府的人是不是喜欢她,她冲琥珀安抚地笑了笑,再回头,济世堂所在的华鸿街上,空荡荡的一片。 原来不是绝影。 040欺人 楚千尘有些失望,加快脚步往永定侯府走去。 她没有注意到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正在济世堂旁的巷子里悠然地摇着马尾巴,而黑马的主人宸王顾玦大步流星地进了济世堂。 他穿了一件月白缀白色护领的道袍,腰间系着一根湖蓝色的丝绦。 步履间,那宽大的袖子翻飞着,简简单单的一袭道袍,让他穿出了一种月白风清的风华。 伙计正想拦下他,就听身后传来了莫沉的声音: “爷!” 莫沉正要返回后堂去看云展,不想顾玦来了,立刻对着他抱拳行礼。 “云展怎么样了?”顾玦一踏进前堂,就问道,气息略微有些紊乱。 顾玦是刚刚才听闻了云展受伤的消息,一人一马,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来此的路上,他还经过了清茗茶铺,铺子外那一大摊鲜血早已干涸了,但依然触目惊心。 顾玦的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 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自然也是知道,但凡脖子被利刃割伤,一旦伤到了颈部的血脉的,十死无生。 “爷,云展活了。”莫沉忙道。 顾玦微微睁大眼。 莫沉不擅言辞,但也从来不会无的放肆。 所以,云展真得活下来了?! 这意料之外的惊喜令顾玦心头一松,他的目光穿过莫沉落在了后方从后堂出来的忠勇伯身上,话锋一转:“你先去看着云展。” 莫沉抱拳应命,转身进了后堂。 “王爷!”忠勇伯走上前,对着顾玦拱手见礼,强笑着寒暄道,“云展顽劣,多蒙王爷关照了。” 王爷?!伙计也听到了忠勇伯的称呼,脚下一软,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玦。 虽说京中遍地是权贵,但眼前这个瞧着儒雅得跟个书生似的青年竟然是个王爷?! 伙计默默地后退了一步。 他突然就觉得那冰块脸又变得可爱了一点,方才幸好冰块脸喊得快,他才没得罪了贵人。 “伯爷也在这里,那就好办了。”顾玦含笑看着忠勇伯。 他笑容温和,让人如沐春风,但是,眸中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忠勇伯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从顾玦这句话中听出了来者不善的味道。 “王爷,是吾儿云浩失手伤了他弟弟,他也懊恼极了,幸好云展没事,不然他非要悔死。”忠勇伯脸上的笑容更加僵硬了。 忠勇伯在朝堂上虽无什么建树,但毕竟也是世代勋贵,总归见过些世面的,在顾玦面前,勉强还能端起勋贵的架子来。 他这番话也是在委婉地提醒顾玦,云浩和云展都是他儿子,他们是兄弟,兄弟间打打闹闹的,只是云家的家务事。 忠勇伯放低了身段,又软声道:“王爷请放心,等本伯回去,一定会好好罚那个小子,再让他跟云展赔罪。” “赔罪?”顾玦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那微微上扬的语调让忠勇伯不由打了个冷颤。 忠勇伯连忙道:“王爷,本伯让云浩给他弟弟下跪磕头。” 顾玦随意地抬手掸了下衣袖,淡淡道,“既然云展没事,本王也不追究了。” 忠勇伯松了一口气,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断了云三公子的一只手便是。”顾玦接着道,语调云淡风轻,不轻不重,不愠不火,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忠勇伯:“!!!” 忠勇伯惊了,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以!王爷,云展已经无碍了。” “是啊,”顾玦背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也就不用云三公子血债血偿了。” “王爷” 忠勇伯还想再争,济世堂外传来一阵粗嘎尖锐的叫嚣声:“爹!爹!” 是云浩。 紧接着,头发凌乱的云浩就被两个玄甲小将押进了医馆的前堂。 云浩脸色惶恐,外强中干地大叫大闹:“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你们凭什么对我动手!” 忠勇伯大惊失色地喊道:“你们做什么?!” “放开他!” 忠勇伯冲上去想要拉走云浩,但是他闲散多年,肩不能提,手不扛的,哪里是这些从战场上拼杀下来的精锐的对手。 两个玄甲小将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他的手。 “王爷,”忠勇伯只能转头去求顾玦,好声好气地说道,“请王爷高抬贵手,云浩年纪还小,他已经知道错了了。” “云浩,还不向王爷赔罪!”忠勇伯厉声对云浩道。 “伯爷不必赔罪。”顾玦依然笑着,轻声道,“本王只要他一只手就行。” “伯爷,你是要自己来,还是本王让人替你动手?” 他神情淡然,明明就在咫尺外,看上去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气度高华,举止优雅,寥寥数字中,带着一种杀伐果敢的气势。 忠勇伯看着顾玦全身发冷。 云浩已经吓傻了,两条腿抖得像筛子一样。 宸王要断他的一只手? 不,不行啊! 明明是云展那贱种技不如人,凭什么要断他的手?! “爹,您救救我。”云浩颤着声音高喊着,“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云展自己没躲开。” “爹,我都是听舅父” “闭嘴!”忠勇伯一声高喝,连忙打断了云浩的话。 他狠狠地向云浩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乱说话,然后又对顾玦道:“王爷,云展是本伯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本伯不会委屈了他的。” 说到底,这只是兄弟间的龃龉,连他这个当爹的都没说什么,宸王何必非要咄咄逼人?! 想着,忠勇伯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继续道:“王爷,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不是北地。” “您一句话就要断人一只手,这未免也太仗势欺人了。” 忠勇伯在提醒顾玦,北地是天高皇帝远,他顾玦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这里是京城,还有天子呢!闹大了,对顾玦也没好处。 “看来伯爷不舍得,那么”顾玦只是掀了掀眼皮,制住云浩的玄甲小将立刻意会,其中一人捏着云浩右臂的手微一用力。 咔! “啊——” 云浩脸色刷白,发出了杀猪似的哀嚎。 顾玦随意地挥了一下手,那两个玄甲小将就放开了云浩。 没有了这两人的支撑,云浩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他捂着被折断的右手,痛得在地上直打滚,满头大汗。 “浩哥儿!”忠勇伯脸色都白了,心痛地扑过去,牢牢地抱住了儿子,喊着,“大夫!” “刚刚那位姑娘呢,来人!快!快把她叫回来给浩哥儿治。” “浩哥儿!” “” 顾玦站在原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忠勇伯,眸光极清极淡,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本王就是仗势欺人了。”他淡淡地说道。 说完,他再也不看忠勇伯父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径直朝后堂走去。 忠勇伯望着顾玦颀长的背影,如坠冰窖,刚刚顾玦的那个眼神似乎能穿透他心底似的,让他觉得无所遁形。 那个眼神仿佛在说,他什么都知道。 他的眼眸明明暗暗地变化着,旁边药柜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添上了一抹暗色。 041做主 顾玦大步走进了后堂。 一股浓浓的药香味扑鼻而来,药香中还混杂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云展,身上的蓝袍上沾满了鲜红的血迹。 “王爷。” 莫沉再次对着顾玦行了礼。 刚刚外面的动静,他也是听到的,浓黑的眸底掠过一道利芒。忠勇伯不过是区区一个没落勋贵,居然还想要拿捏王爷! 此刻,后堂点着一盏灯,光线有些暗淡。 云展双眼紧闭,脸色苍白,但是气息十分平稳,他脸上、手上沾染的血迹都已经细细地被清理干净了,脖子上包着一层层雪白的纱布,纱布下隐约能看到青绿色的药膏,不过,并没有渗血。 也就是说,他伤口的血是彻底止住了。 顾玦深深地凝视着榻上的云展。 从方才在清茗茶铺外的血迹来看,云展伤得不轻。 他割破了颈脉还能活下来,即便是顾玦征战沙场这么多年,也闻所未闻。 这是云展的运道! 烛火下,顾玦狭长的眸子明亮清澈,心终于完全放下了,问道:“莫沉,到底怎么回事?” 莫沉就从他和云展来这个医馆遇到楚千尘说起,担心隔墙有耳,他一个字没提他们是给顾玦找神医,有些地方故意含糊了说。 “我们从医馆出来后,云展去了茶铺买茶,属下去买酒,当时和云展分开了一会儿,等属下听到外面动静出去的时候,云展已经被云浩划伤了脖颈” 想到当时的一幕幕,莫沉的神情变得更冷厉。 云展的血喷到他的双手,还带着温度,他拼命去捂,却怎么都止不住了。 那一刻,他以为云展就要没了,就和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同袍一样。 但云展比他们死得更不值,他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却死在了京城的大街上 直到那位姑娘出现了。 她把云展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王爷,那位姑娘的医术简直出神入化。”莫沉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玦。 他平日里如死水一般的声音此时此刻不免添了一分激动。 这家医馆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因此莫沉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 顾玦的目光依旧看着云展,没头没尾地说道:“若下次再有这种事,尽管动手便是。” 顾玦心里清楚得很,以云展的身手,怎么可能轻易被云浩那等纨绔伤到,想必是云展不想给他惹麻烦,所以只守不攻,让人钻了空子。 “本王还没到连你们都护不住的地步。”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轻不重,不愠不火,却带着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度。 京城里的这点小算计,他又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说到底,为的不过是他手上的那枚虎符罢了。 “是,王爷!” 莫沉抱拳应道,他的面庞依旧冷冽淡漠,但是他的眼眸却灼灼生辉,就仿佛在看自己的信仰一般。 话落之后,后堂里就静了下来,而外面的前堂则越来越喧哗。 “没用的东西!” 忠勇伯暴躁的怒骂清晰地透过门帘传进了后堂声,还有云浩哭爹喊娘的声音:“痛,痛啊!” 眼看着儿子痛得满地打滚,忠勇伯心疼不已,眉宇紧锁。 可是,这医馆里的大夫都是庸医,那个姓刘的大夫还说,云浩手腕的骨头都碎了,接骨困难,他无能为力。 “之前那个小姑娘呢?还不把他给本伯叫来!”忠勇伯厉声问道。 “伯爷,”刘小大夫赔笑地拱了拱手,“那位姑娘只是我们济世堂的客人,是过来买药材的” “放肆!不过是区区大夫,竟然敢下本伯的面子!”忠勇伯没好气地打断了刘小大夫,根本就不相信对方的这番说辞。 在他看来,那姑娘肯定就是这济世堂里的医女。 她连被割了脖子的云展都救回了,肯定也救得了浩哥儿。 “立刻,马上,把人给本伯叫回来。不然本伯就砸了你们这家破医馆。”忠勇伯越说越大声,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他就是想要说给后头的顾玦听的。 明明云展安然无恙,可宸王却还是不依不侥,丝毫不给他一点颜面,非要废了他儿子的一只手。 顾玦是亲王,连皇帝都忌顾玦三分,他是拿顾玦没办法,不过,若是连这么家小小的医馆也敢扫他脸面,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忠勇伯一把抓起一个脉枕,就要往地上砸,这时,顾玦清冷的声音从后堂传了过来: “若伯爷砸了这医馆,那本王就砸了你的伯爵府。“ 青年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丝的笑意,但这笑意又不含一点温度。 “”忠勇伯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 先帝在世时,宸王在这京城中就是个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主,为人处世那是说一不二。 他真信,宸王说到就会做到。 忠勇伯捏紧了手里的脉枕,终究没敢砸下去。 刘小大夫的心脏狂跳了两下,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们只是一家小小的医馆,可是招惹不起伯爵府的,幸好,王爷肯给他们撑腰。 忠勇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护卫们下令道:“来人,我们回府。” “浩哥儿,你别怕,爹给你去请个太医来,肯定能治好你的手。” “” 前堂中,又是一阵吵吵嚷嚷,但这一次,所有人全都压低了声音,生怕惊扰到后堂的顾玦,惹得这位祖宗不快。 “瞧。”顾玦轻笑道,“在北地,本王做得了主;在京城,本王也无需忍气吞声。” 莫沉静静地伫立在顾玦身后,仿佛一柄长刀,目光又灼烈了一分。 王爷就是他的一切,他的天,他的地! 莫沉相信,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人可以治好王爷的话,大概就是那个把云展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的姑娘了。 ------题外话------ 目前就是等推荐,公众期会有几个推荐,都轮完就能上架了,但是,推荐都需要排队,所以暂时还不知道上架的时间。 042钻营 楚千尘回到侯府时,已经过了晨昏定省的时间了。 她先回了琬琰院,把脸清洗了一番,又重新换了一身丁香色的衣裙,佩上一个香囊,这才匆匆去了荣福堂。 她今天去得晚了,便做好了会被太夫人冷脸的准备,反正重活一世,她并不在乎侯府的人是否喜欢她,又怎么看待她。 “二姑娘来了。”丫鬟禀着,挑起了门帘。 楚千尘走了进去,一时间,东次间内的众多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身上。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到太夫人跟前,福了一礼,道:“给祖母请安。” 接着,她又向坐在下首的沈氏也见了礼。 不等太夫人开口,沈氏就先温和地笑道:“尘姐儿,我让你放的东西可放好了没?” 楚千尘明白嫡母这是给自己打掩护呢。 她对着沈氏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应道:“母亲,已经放好了。” 于是,太夫人就没有再问什么,随口让楚千尘坐下,然后问沈氏道:“阿芷,凰姐儿是明日回来吗?” 提到女儿楚千凰,沈氏整个人都透着喜悦,颔首道:“是的,母亲。明日我一早就派人去宫门前接她回来。” 太夫人也是满心欢喜,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连声道:“好好,也不知道凰姐儿在宫里过得惯不惯,明日你记得让厨房多做些她喜欢的” 沈氏含笑应是。 太夫人又道:“今日从庄子里送来了两尾新鲜的鳜鱼,你让她们好生养着,别给养死了,凰姐儿可是最喜欢吃鳜鱼的,明日你俩就一块儿到我这儿来用晚膳” 太夫人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沈氏偶尔应一句。 楚千尘端起刚奉上来的茶盅,一口气喝了半盅,这才觉得精神了一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们说话。 和她不一样,楚千凰是这侯府的嫡长女,自小很得宠爱。 上个月,楚千凰被择为了三公主的伴读,如今住在宫里,每旬回府三天,明日就到了她回府的日子了。 楚千尘眸光微动,心道:也该是时候了 一炷香功夫后,楚千尘就随沈氏从荣福堂出来了。 沈氏温柔地对着楚千尘身侧的两个少女道:“舞姐儿,萤姐儿,你们俩先回去吧。” 楚千舞和楚千萤是永定侯另一个妾室莫姨娘生的一对双胞胎,今年刚满十岁。 姐妹俩闻言乖乖福身,应道:“是。母亲。” 楚千萤转身的同时,还用羡慕的眼神飞快地瞥了楚千尘一眼。 沈氏又道:“尘姐儿,你陪我走走。” 楚千尘伴着沈氏缓步往前走去,陈嬷嬷和琥珀跟在两人后方。 走过一条鹅卵石小径,见四周没有什么人,楚千尘就开口道:“母亲,梅儿已经大好了,随时可以进府。” 陈嬷嬷的病症较轻,吃了三天药就已经没有大碍,陈嬷嬷生怕过了病气给了沈氏和楚云沐,又多关了自己几天,昨日才又刚刚到沈氏跟前服侍。 梅儿病情较陈嬷嬷是重许久,但到如今也已经完全康复了,不会再传染人了。 其实梅儿两天前就已经可以进府了,是楚千尘故意又压了两天,就为了等楚千凰回来。 沈氏点了点头道:“你方才也是去了梅儿那里吧。” 沈氏以为楚千尘之所以晚到了一会儿,是从梅儿那里刚刚赶回来的缘故。 楚千尘但笑不语,没有解释。 沈氏不过是随口提一句,转头向陈嬷嬷吩咐道:“明日,你亲自去把梅儿带来,还有,把千金堂的李大夫也一并叫来,就说” “就说,沐哥儿近日一直喊腿骨痛,让他过来瞧瞧。” “是,夫人。”陈嬷嬷立刻应是,不由看了一眼楚千尘。夫人在二姑娘面前这般吩咐,就是没打算藏着掖着。 也是,先不提二姑娘救了自己,单说这梅儿,二姑娘但凡有一点坏心眼,任由梅儿自个儿病死,岂不是干脆利落! 夫人说得是,自己不该因为姜姨娘,就对二姑娘存有偏见。 这么想着,陈嬷嬷的眼神柔和了几分,寻思着她得跟二姑娘好好道个谢才是。 “尘姐儿,我这几日也查过了,不是娟娘。”沈氏说道,“所以,岔子应该出在李大夫的身上。” 绢娘因为之前没有看住楚云沐,让他从假山上摔下来,就一直忐忑着,后来听到楚云沐嚷嚷着腿痛,觉得要是再出什么岔子的话自己肯定会被赶走,就瞒了下来,还哄着楚云沐别跟别人说。 说话间,楚千尘就跟着沈氏到了正院。 沈氏留她用了晚膳,楚千尘又陪着楚云沐玩了一会儿,顺便检查了一下他的伤腿,正要告退时,永定侯楚令霄回来了。 “父亲。”楚千尘优雅地给楚令霄行了礼。 楚令霄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尘姐儿,你姨娘近日身子不好,你若无事,就去她身边侍侍疾,别总是四处钻营。”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斥责之意。 楚千尘但笑不语。 她神情淡淡,颇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 “尘姐儿,本侯在与你说话。”楚令霄皱了下眉头,声音高了两分。 他的眸中掠过一抹幽光,再看向楚千尘的时候,不免添上了些许审视。 他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这个女儿,从前只知她性子软弱,木讷,泯然众人,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不知何时,她竟也长了心眼,学会到沈氏面前献殷勤了?! 空气也随之一凝。 楚千尘轻轻浅浅地笑着,不等她开口,沈氏先一步道,“侯爷,姜姨娘是妾。” 姨娘是妾,说得难听点,那就是半个奴婢,而楚千尘是侯府的姑娘,是主子,哪有让主子去给奴婢侍疾的道理。 真要论起来,她这个嫡母才是楚千尘的母亲。 “”楚令霄面色微僵。 沈氏点到为止,话锋一转,淡淡地问道:“侯爷这个时间来,可是有什么事?” 楚令霄眯了眯眼,没有扫沈氏的颜面,颔首道:“确实有一事想要与你商量。” 沈氏对着楚千尘温和地一笑,道:“尘姐儿,你先回去吧。” “是,母亲。”楚千尘屈膝福了福,就出去了,对于楚令霄投诸在她背上的视线,毫不在意。 出了堂屋后,楚千尘没走,而是特意在檐下等了片刻,直到陈嬷嬷又回来了,道:“陈嬷嬷,父亲来了。” “”陈嬷嬷有些惊讶地往屋内看了一眼。 侯爷和自家夫人也就是相敬如宾,就跟这满京城的勋贵人家差不多,夫人从来不在意侯爷宿在哪个姨娘屋里,平日里侯爷就算过来,一般也会是在晚膳前,现在都快一更天了。 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043提点 “陈嬷嬷,我听说父亲近日在差事上出了点岔子。”楚千尘淡淡道。 陈嬷嬷自然也知道前几日侯爷刚被罚了半年俸禄的事。 楚千尘刻意停顿了一下,又道:“父亲这岔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是君心不悦,那怕不止是罚俸了。” 陈嬷嬷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姑娘的意思是” 楚千尘笑眯眯地提点道:“宸王刚刚回京,最近京城热闹得很。陈嬷嬷,您帮我与母亲说说情,让我出门走走吧。” “陈嬷嬷,我先走了。” 说完,她就走下石阶,离开了,琥珀紧随其后。 陈嬷嬷回过神来,忙道:“姑娘走好。” 她微微蹙起眉头来。经过最近这几天发生的事,她对这位二姑娘大为改观,可以确定二姑娘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说这些的 出门走走 莫非,她是想让夫人出门避避? 思绪间,陈嬷嬷走到了东次间外,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楚令霄的声音:“宸王今日断了忠勇伯三子的一只手。” 陈嬷嬷收住了脚步,冲着正要给她打帘的小丫鬟摇了摇头。 跟着又听沈氏惊讶地问道:“侯爷,怎么回事?” 陈嬷嬷也是知道忠勇伯府的。 忠勇伯府是京城的老牌勋贵了,不过近些年来式微,忠勇伯一直没能谋到好差事,只是抱着祖宗的爵位过活,不上不下的。 倒是他膝下有一个行四的庶子,极为出色,被宸王收在了麾下,这几年在北地时屡立奇功,未及弱冠已经升至了校尉,可谓前途无量。 楚令霄沉声道:“忠勇伯的嫡三子云浩和他的庶弟云展在街上大打了出手,云浩失手伤了云展。” 沈氏又问道:“云展伤得如何?” “只是小伤。”楚令霄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宸王此人素来护短,竟为了这事逼忠勇伯亲手废云浩一只手。” “忠勇伯不肯,宸王就自己动了手” 门帘外的陈嬷嬷听得心惊胆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东次间里,安静了片刻,只听到茶盖与茶盅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须臾,楚令霄又开口了:“从前,宸王就不是一个好脾气,一向骄矜恣意,兴许是这些年在北地说一不二惯了,现在这脾气也是越发差了,回京那天他就扫了皇上的颜面,如今又为了云家兄弟争吵的小事,就废了云浩一只手。” “哎!宸王此番回京,必是不会安份。” “如今他迟迟未上交兵符,皇上龙颜不快,依本侯之见,不如” “夫人!”陈嬷嬷定了定神,自行挑开门帘,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脸上挂着笑。 她似乎有些惊讶楚令霄也在这里,先向他行了礼,“侯爷。” 跟着,她才对沈氏道:“夫人,您让奴婢准备的都准备好了,也让人在马车里多加了几层垫子,保管不会颠到四少爷。” 沈氏:“” 楚令霄一挑剑眉,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夫人说想带四少爷去庄子上住几日呢。”陈嬷嬷笑呵呵地说道,“奴婢方才就去准备了。” “庄子?”楚令霄的声音中透着几分不快,眉头蹙起,“怎么没与本侯说过?” 这句话中带着几分质问的味道。 沈氏也不知陈嬷嬷怎么会突然提起去庄子上的事,但她知陈嬷嬷不会无的放矢,再加上,刚刚楚令霄无端与她一个内宅妇人提起宸王,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就是想让她娘家出面找宸王周旋,劝宸王交出虎符。 若是宸王肯向皇帝低头,那楚令霄也能占得一份功劳。 沈氏攥了攥帕子,思绪转得飞快。 宸王为大齐立下不世大功,这才刚回京,皇帝就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宸王这才会索性捏着虎符不交,现在朝堂上形势不明,沈家何必在这个时候掺和进去,说不定就是两头不讨好,自找麻烦。 退一万步来说,楚令霄若真要她回娘家说情,直说便说,偏还半遮半掩地说了一通,弯弯绕绕的,恐怕是想让她主动提议呢。 她偏就不提! 沈氏本就想找个借口推脱了,此刻干脆就顺着陈嬷嬷说道:“庄子里清净,适合沐哥儿休养。我打算等明日凰姐儿回来,我们就一起去庄子上小住。” 楚令霄紧紧地盯着沈氏看了一会儿,眉头皱了皱。 他有些摸不透沈氏这是在故意搪塞自己,还是真的恰好要去庄子。 楚令霄又朝笑容满面的陈嬷嬷瞥了一眼,又释然:应该是后者吧。 楚令霄压下心头的那一抹焦躁,耐着性子问道:“阿芷,那你何时回来?” 沈氏笑道:“等沐哥儿的脚养好些,就回来。” 她含糊着用词,没有给一个明确的回复。 楚令霄又道:“那明日” “明日?侯爷明日有什么事吗?明日妾身怕是没有时间,妾身那个温泉庄子有些远,总要早些出门才行。”沈氏笑得温柔和煦,优雅雍容。 楚令霄看着她,神情微妙。 沈氏优雅地端起了茶盅,喝了口茶。 楚令霄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们在庄子上也别待久了,府里的中馈不能没人管着。” 沈氏随口虚应了一声,没说她到底何时回府。 楚令霄:“” 他突然觉得无趣得很,蓦地起身,道:“既如此,本侯就不耽误你收拾了。” 说完,他发现这句话似乎有些太过刻意了,便温和地又补了一句:“阿芷,早些歇息。” 沈氏起身道:“侯爷慢走。”半点没有留人的意思。 “”楚令霄只能先走了。 人一走,沈氏就直接坐了下来,浅啜了一口茶水。 直到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她才问陈嬷嬷道:“可是尘姐儿说的?” 陈嬷嬷在她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沈氏对于她也颇为了解,方才陈嬷嬷能这么刚好地给她找了个恰到好处的借口,肯定是有“高人”提点过。 “是,夫人。”陈嬷嬷坦然地应了,就把刚刚楚千尘提点她的事都说了。 044进府 “尘姐儿果然是个聪慧伶俐的。”沈氏笑着感叹了一句,“做戏总要做全套。陈嬷嬷,你去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就去我那个温泉庄子。” “沐哥儿近日总是嚷嚷着躺在床上无趣,带他出去散散心也好。” “你再让人与尘姐儿说一声,让她也一块儿去。” 陈嬷嬷一一都应了,立刻就吩咐了下去让丫鬟们赶紧收拾东西,又亲自去了一趟琬琰院传话。 等到陈嬷嬷离开琬琰院时,远处传来了响亮的打更声,已是一更天了。 送走了陈嬷嬷后,琥珀欢喜地问道:“姑娘,可要收拾东西?” 在琥珀看来,夫人对姑娘可比姜姨娘好多了。 自家姑娘愿意和夫人亲近,总比她从前眼里只有姜姨娘的好。 说句不恭敬的话,姜姨娘惯会装模作样,整天在姑娘跟前摆出那副病歪歪的样子,看着就腻歪。 楚千尘正坐在梳妆台前摆弄着药瓶,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她刚刚梳洗过,洗去了一身的血气,浓密的青丝上还泛着水汽。 琥珀正在给她绞干头发,听她说不用,也就不忙着去收拾,好奇地问了一句:“姑娘不打算跟夫人一起去吗?”明明刚才姑娘还答应了陈嬷嬷的。 楚千尘看着倒映在菱花镜中的琥珀,笑得意味深长,“不急。” “”琥珀似懂非懂。 楚千尘又说了一句:“明日梅儿要进府。” 她点到为止,然后又低着头,苦恼的看着梳妆台上那几个药瓶。 大造丸的药才集了不到十分之一,王爷这病外伤是起因,取出那片箭头的碎片只是好了一半。 真正麻烦的是内伤 尽管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十三岁的她对于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朝堂上发生过什么。 但是如今,她不像上一世那样睁眼瞎,这些日子又经常出府,当然也听说了皇帝给王爷下马威不成却颜面尽失的事。 皇帝最大的心结,就是那块虎符。 这满京城上下,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王爷,王爷这样劳心劳力,伤又怎么能好! 楚千尘有些伤脑筋地微咬下唇。 其实按她的意思,王爷最好就是抛开一切,静心休养个一年半载的,慢慢养,慢慢治。 很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大造丸还是少不了。 楚千尘随意地把玩着其中一个小瓷瓶,凤眸微凝。 方才她之所以提点陈嬷嬷是因为嫡母在父亲面前对她的维护,投桃报李。 对于皇帝来说,现在谁能替他从王爷手中弄到这块虎符,就是大功一件。 父亲才刚受了罚,如今肯定也谋算着想在君前露脸,但永定侯府从祖父这一辈起就已式微,他能仰仗的唯有沈家。 前世的这个时候,父亲在她心里就像天一样; 而如今,没有了曾经的那份孺慕之情,再看现在的父亲,他眼里心里的那种利益算计,她瞧得一清二楚。 楚千尘把那小瓷瓶放回到了梳妆台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今日为了救治云展费了太多的心神,她确实是累极了,一躺到榻上,眼睛一闭就陷入了梦乡。 她的作息十分规律,早上也不用人叫,就准时醒了,又如往常一样的时辰去了荣福堂。 但是却被拦在了堂屋外。 不止是她,其他人也都同样站在了廊下,一个个面面相觑。 在楚千尘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 她到的时候,就听二夫人刘氏尖着嗓子对太夫人身边的王嬷嬷说道:“王嬷嬷,母亲和大嫂这是有什么要紧事谈呢,把我们都晾在外面。” “大嫂也真是的,这一大早的,也不派人来说一声,咱们也可以晚些来。” 刘氏声音中透着明显的不满。 王嬷嬷不咸不淡地说道:“二夫人,太夫人说了,您若等得累了,就回去吧。” 刘氏:“” 她要是真走了,岂不是表示她对太夫人有所不满?! 虽然她确实挺不满的,毕竟这早春的天气还冷着呢,一大早就把她们晾在这里,算什么啊。 可也不能一走了之。 刘氏的神情有些尴尬。 她恰好看到楚千尘也来了,眸光微动,扯了扯嘴角,道:“尘姐儿,今日怎不见你陪着大嫂呢?” “凰姐儿不在,如今这府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才是大嫂生的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掩嘴轻笑。 她只差没直接说楚千尘是趁着楚千凰不在,就跑到嫡母跟前献殷勤了。 “我腿脚好,多站一会儿不妨事。”楚千尘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笑眯眯地说道,“二婶近日腰背可还好?站久了,会痛吧。” 刘氏脸色一僵,不由想起上次的事,腰背仿佛又开始痛起来了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狠狠地瞪了楚千尘一眼。这丫头就是个乌鸦嘴! 楚千尘低眉顺目地站在廊下,平静而又从容,娴静如水。 春风不时拂来,把少女的裙摆吹得翻飞如蝶,她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枝头花苞含笑吐蕊,芬芳四溢。 琥珀不动声色地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了,她附耳向楚千尘禀道:“姑娘,夫人一早就带了梅儿过来了。” 荣福堂里一个伺候茶水的二等丫鬟碧芽是琥珀的表姐,前几日脸上生了片疹,差点就被赶回家去,是琥珀从楚千尘这里讨了一盒药膏给她,碧芽用了一次药膏后脸上就全好了。碧芽因此对楚千尘感激涕零。 琥珀打听的也不是什么秘密,碧芽就悄悄与她说了一两句。 果然是为了这事。楚千尘眼睫微微颤了颤,心道:嫡母的动作还真快啊。 琥珀禀完后,就站到了楚千尘的身后,不言不语,没有人注意到这主仆二人的这点小动静。 “大姑娘。” 这时,听到一个小丫鬟恭敬地唤了一声。 檐下众人皆是闻声看去,就见院子口楚千凰正款款地向这边走来,她穿着一袭红色绣折枝芙蓉花的比甲,里头是嫣红色的袄裙,明艳动人。 045偏宠 楚千凰是刚刚从宫里出来的,她一回侯府就直接来了荣福堂。 眼看着这都快巳时了,众人还等在外面,楚千凰一脸疑惑地挑了下右眉,脚下的步伐依旧不紧不慢。 她笑着给刘氏等几位婶母请了安。 府里的姑娘们也是纷纷对着楚千凰福身道:“大姐姐。” 楚千凰是这侯府的嫡长女,从来对底下的妹妹们都十分和善,她唇边带笑,笑容一如沈氏般优雅大方,“我带了些珠花回来,晚些妹妹们来我那里挑。” “多谢大姐姐。” 小姑娘们个个都是喜笑颜开。 楚千凰带回来的这些珠花无疑是宫里的哪位娘娘赏的,这内造物肯定精致又好看,她们看着楚千凰的眼神更加亲热了。 “二妹妹,”楚千凰的目光看向了角落里的对楚千尘,抿唇笑了,“我给你挑了一朵绛紫色的,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个颜色了。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琬琰院。” “多谢大姐姐。”楚千尘浅浅一笑,笑容温婉。 但是,她喜欢的不是绛紫色,是红色。 她其实和楚千凰一样都喜欢红色。 她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一年生辰,嫡母也让人给她准备了一件红色的新衣裳,上面还绣着芙蓉花,和楚千凰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她那件上绣的是牡丹。 她很喜欢那件新衣。 可是姜姨娘却说,她是庶女,不该冲撞了嫡长女。 那件衣裳,她终究一天也没能穿过。 “二妹妹,”楚千凰朝堂屋里望了一眼,问道,“祖母还没起身吗?”把这么多人就这么撂在外面,莫不是太夫人有什么要事在处理? 楚千尘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凰姐儿,你娘也在里面呢。”刘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意思是,太夫人早就起了,只是避开了她们和沈氏在说话呢。 顿了一下,她假笑着又道:“大嫂和你们祖母还真是婆媳情深。” 这话看似随口一说,其实刘氏的心里不满得很。 明明都是侯府的儿媳妇,凭什么太夫人有事就只和沈氏商量,把她们都撂在外面,她也是嫡子媳妇,又不是那等子庶房! 楚千凰笑道:“二婶母,祖母待我们这些小辈一向慈爱,祖母还让我跟贵妃姑母说,请太医给三妹妹看看呢。” 刘氏一听,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附和道:“是啊,你祖母一向慈爱。” 女儿楚千菱脸上的伤太重,看遍了京中名医,都说脸上会留疤。楚千菱因此郁郁寡欢,日日都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 这一切,都怪楚千尘。 刘氏眼神怨毒地看向了楚千尘,就在这时,王嬷嬷从里面出来了,看到楚千凰也在,眼睛一亮,福礼道:“大姑娘,您回来了。” “王嬷嬷。”楚千凰微微颌首。 对着楚千凰,王嬷嬷笑得和蔼极了,殷勤地说道:“大姑娘是来给太夫人请安的吧,奴婢这就去禀报。” 王嬷嬷没急着进屋,先传达了太夫人的话,说是太夫人免了今日的请安。意思就是她们可以都回去了。 刘氏在屋外干等了那么久,心里多少憋着一口气,但是想着太医的事,终究不敢乱说话,她一甩帕子就走了。二房的两个庶女互相看了看,赶紧跟上刘氏。 楚千尘神情淡淡地朝堂屋看了一眼,也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楚凌令霄、姜姨娘与崔嬷嬷就来了。 他们与楚千凰一起随着王嬷嬷鱼贯地进了东次间。 梅儿就跪在地上,当看到楚令霄、楚千凰四人进来时,她眸光微闪,又垂下头。 楚令霄走在了最前面,一进屋,就皱起眉头,质问道:“阿芷,怎么回事?!” 楚令霄昨日歇在了姜姨娘的院子里,本来这个时辰,他应该去衙门的,可是刚出了侯府,姜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急匆匆地来找他,说是夫人派人拿了姜姨娘去问话。 楚令霄一听就急了,立刻又回来了,正好在荣福堂外追上了姜姨娘。 姜姨娘不安地拉着楚令霄袖子的一角,纤细的身子依偎着他,眼睛红通通的,眼眶内含的泪珠欲坠不坠,柔弱无依。 楚令霄轻轻揽住姜姨娘纤细的肩膀,柔声道:“别怕,有本侯给你做主,不会让人冤枉了你。” 沈氏闻言,瞥了他一眼,心里有些不快。 从小沈氏就知道,她会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从此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主持中馈,管好侍妾,就跟自己的母亲,跟大齐众多勋贵府邸的当家主母们一样。 将来,会由她的儿子继承丈夫的爵位,而她会成为这个府里的太夫人。 这是她打从出生后就注定的一生。 对于楚令霄偏宠谁,她从来就不在意。 可是,这也不意味着,她会由得楚令霄纵着一个侍妾爬到她的头上来。 沈氏把茶盅放到了茶几上,发出一声轻脆的声响。 “砰!” “侯爷的意思是妾身在陷害姜姨娘?” 楚令霄的目光这才从姜姨娘楚楚可怜的面庞上移开,抬头对上了沈氏那双漂亮的丹凤眼,她的眼角微挑,透着一种刀锋般的锐意。 “”楚令霄略显尴尬。 在他的面前,沈氏从来都是摆出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丝毫没有女子该有的小意温存。 这时,太夫人轻咳了一声,缓和了气氛。 她对着儿子解释道:“梅儿这丫头说,在沐哥儿摔下假山的那日,她曾在假山附近见到过崔嬷嬷。所以,就叫了崔嬷嬷过来问问。” 太夫人把大致事情说了一遍,然后和稀泥道:“阿芷,这只是梅儿一面之词,兴许是有什么误会” “你放心,这件事,我定会好好查,给你和沐哥儿一个交代。你看如何?” 太夫人是长辈,是婆母,她放下身段这么问了,其实是希望沈氏见好就收。 沐哥儿是长房唯一的嫡子,也是她最看重的孙子。 这件事她会给沈氏一个交代,但是她不希望把事情闹大,这样,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儿子楚令霄刚被皇帝罚了俸,这段日子,皇帝因为宸王心情不佳,再要是被参上一本内帷不修,许是又要被罚。 然而,沈氏的神情没有一丝动摇,道:“母亲,崔嬷嬷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给了梅儿五百两银子,还要杀人灭口。” 今儿一早,陈嬷嬷就去锣鼓巷把梅儿接到了侯府中,沈氏亲自审问了梅儿。 梅儿说,那天她在假山附近看到了崔嬷嬷,后来,崔嬷嬷给了她五百两让她不要随便乱说,她收了银票,可回家后就染上了“七日伏”。 姜姨娘是太夫人的远房侄女,因而沈氏听罢就把梅儿带到了太夫人这里,让她原原本本又说了一遍,并派人去把姜姨娘和崔嬷嬷也带来。 “崔嬷嬷,你有什么话说!”沈氏眸光锐利地看向了崔嬷嬷。 崔嬷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不慌不忙地摇了摇头,道:“太夫人,奴婢不知。” 046人证 崔嬷嬷一进这东次间,看到跪在地上的梅儿时就知道不好了。 按理说,梅儿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死了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崔嬷嬷生怕被梅儿传染上,这些日子也就没亲自去看过梅儿,但是曾去锣鼓巷打听过,听说梅儿病了,她就放心了,因为“七日伏”这病,一旦被传染到了,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不想,梅儿竟然没有死! 短暂的震惊过后,崔嬷嬷当下就决定,无论梅儿控诉了什么,她都得死都不认,无凭无据的,谁也不能把罪名往她和姨娘身上赖。 崔嬷嬷这一否认,梅儿当下就慌了神,连忙道:“太夫人,奴婢没有说慌,是崔嬷嬷” 崔嬷嬷啐了她一口,“是谁让你在太夫人面前胡说八道的?!” “太夫人明鉴。”她用袖子擦擦眼角,一脸无辜地说道,“姨娘这阵子一直病着,奴婢时时刻刻都在姨娘身边伺候,从未离开一步。” “是啊,太夫人,夫人。”姜姨娘的眼眶湿漉漉的,白玉般的纤纤手指拭过眼角,如风中弱柳般楚楚可怜,“崔嬷嬷最是心善了,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婢妾可以为崔嬷嬷担保。” “你这贱婢!”楚令霄对着梅儿冷声喝斥道,“在这里胡说八道,搬弄是非。” “不是的。”梅儿慌乱地说道,“侯爷,奴婢没有胡说。” 楚令霄冷哼了一声,逼问道:“那你是亲眼瞧见崔嬷嬷上了假山做手脚的?” 梅儿打了个寒战,往后缩了缩,怯生生地说道:“是” 楚令霄道:“你再仔细说一遍?” “奴、奴婢看到崔嬷嬷从假山附近走过,然后没多久,四少爷便上了假山,后来,他就摔下来了。”在楚令霄的威慑中,梅儿说得断断续续,“后来,崔嬷嬷找到奴婢,说是让奴婢不要乱说话” “崔嬷嬷那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红色” “红色?” “不,是青色!”梅儿盯着崔嬷嬷看了一眼,崔嬷嬷的身上就穿着一身青色的比甲,立刻语无伦次的改了口。 “娘。”安静坐在一边的楚千凰突然出声了,“梅儿那天看到的,该不会是我吧?” “” “” “” 周围静了一静。 沈氏、太夫人与楚令霄等人都朝楚千凰望了过去。 楚千凰接着道:“我那天去过假山。而且,我还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裙。” 沈氏看着楚千凰,眸色幽深,“凰姐儿,你去假山做什么?” 楚千凰一派坦然地说道:“我本来是在碧霄楼的二楼画画的,后来,看到假山附近的迎春花开得好看极了,心致一起,就想着采些回来。” “我还掉了一个荷包在假山边,还好让二妹妹捡到了。” “那个荷包我绣了好久,幸亏没弄丢。” 说着,楚千凰明快的微笑中多了一分小女儿的羞赧,“先前我还与娘说过呢,您笑我做事总是毛毛燥燥的。” 她这么一说,沈氏倒是想了起来,凰姐儿确实与自己说起过,她的荷包差点掉了。 “贵妃娘娘新赏了我一匣子内造的珠花,我特意给二妹妹挑了一朵,权当给二妹妹道谢呢。”楚千凰又道。 沈氏看着女儿,温柔慈爱。 当她再看向梅儿时,眼神中不免带着一丝怀疑与揣测。 梅儿有些无措,有些忐忑。 “说!你到底是不是看到了崔嬷嬷?!” 这时,楚令霄一声厉喝,吓得梅儿一个哆嗦。 “奴婢奴婢”梅儿心神大乱。 本来,她只是看到了一道肖似大姑娘的身影,但是,她这些日子仔细想了想,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大姑娘是四少爷的嫡亲的胞姐,怎么可能会去害四少爷! 而且,给封口银子买通自己的是崔嬷嬷,崔嬷嬷又是姜姨娘的人。 梅儿思来想去,认定肯定是崔嬷嬷要害四少爷,只要自己一口咬定当天看到的是崔嬷嬷就可以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大姑娘居然自己先认了。 梅儿的心更乱了。 面对楚令霄的质问,她越发地语无伦次,一会儿说是自己没看清楚那人的长相,一会儿又说是崔嬷嬷给了她封口费,让她不要乱说。 “够了。”楚令霄看着沈氏,冷笑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人证?” “为了这个贱婢颠三倒四地混说一通,夫人就认定了是姜姨娘要害沐哥儿,这也太草率了。也不知夫人这是出于何意?” 楚令霄只差没直说,沈氏是在故意陷害姜姨娘了。 屋内的气氛一凝。 跪在地上的崔嬷嬷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太夫人皱了下眉头,连忙又和稀泥道:“阿霄,想必阿芷也是被这丫头蒙蔽了,又涉及沐哥儿,这母子连心,她才会一时乱了方寸。”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阿芷,你说呢?” 照太夫人看,这件事就这么了了,对大家都好。 她这远房侄女一向再乖巧不过了,岂会任由下人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都怪这叫梅儿的贱婢蓄意诬陷、挑拨离间! “母亲别急。”沈氏依旧气定神闲,带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 她放下了茶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梅儿,心里已经弄明白,整件事就是这丫头在自作聪明。 似乎感受到沈氏的目光,梅儿的头垂得更低了。 沈氏暗暗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这儿还有件东西,想请母亲瞧瞧。” 说着,她又抬眼看向了几步外的楚令霄。 在这双凌厉凤眼的逼视下,楚令霄的气势也仿佛弱了一筹。 “侯爷也一起看看,免得说我冤枉了姜姨娘。呵。”沈氏口中逸出一抹冷笑,漫不经意地说道,“妾身是超品的侯夫人,还不至于去冤枉一个低贱的侍妾。” 姜姨娘闻言,猛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半垂的眼中掠过了一抹狠毒。 她温温柔柔地抽泣道:“夫人,侯爷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 “是婢妾的错,婢妾不该” “闭嘴。”沈氏淡淡地打断了她,“在本夫人面前,没有你说话的份。” 姜姨娘缩了缩纤瘦的肩膀,秀丽的巴掌小脸微抬,眼眶已经被泪水浸透,楚楚可怜。 沈氏不再理她,只道:“陈嬷嬷。” 陈嬷嬷上前几步,双手恭恭敬敬地呈了一张绢纸给太夫人。 看到这张绢纸,崔嬷嬷的面色霎时刷白,仿佛见了鬼似的。 047主母 太夫人拿过了那张绢纸,只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就不好看了。 绢纸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把楚云沐的骨头接歪。 沈氏又道:“这字迹是谁的,母亲辨辨便是。” 姜姨娘的院子里各种份例都是由崔嬷嬷去领的,账房里就留有她的字迹,想赖都赖不掉。 “至于这纸,”沈氏指了指太夫人手里拿着的那张绢纸,“这是今年刚从江南采买来的百合纸,春天多雨,从江南到京城的路上,车队遇上一场暴雨,这百合纸毁了大半,只留下三扎。” 楚令霄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了变。 沈氏似笑非笑地看着楚令霄,道:“妾身记得侯爷当时可是说了,姜姨娘喜百合纸,把这纸都送去她那儿,敢问侯爷还记不记得?” “咱们这府里头,除了姜姨娘,可没有别的院子还有这纸。” 沈氏含笑道来,神态与声音皆是温婉优雅。 姜姨娘喜欢百合纸,沈氏可不喜欢,她嫌这纸浮夸,不如澄心堂纸细薄光润,楚令霄想要,就由着他拿走了。 楚令霄:“” 崔嬷嬷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脸色更白。 当时,四少爷从假山上摔下来后,四处闹哄哄的,她趁乱把这张纸条递给了李大夫。 后来,在李大夫回去后,她又亲自跑了一趟千金堂,亲眼看着他把这张绢纸烧了,没想到李大夫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居然还玩了这种心眼! “崔嬷嬷!”太夫人捏住了那张绢纸,往地上一扔,怒目道,“这是不是你写的?” “”崔嬷嬷心中大乱。 这一刻,她已不复了方才的镇定,心里只怪自己一时失查,居然会在写字条的纸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那日,她特意从书案上挑了一张泛黄的纸,看着就很不起眼的那一种,谁能想到这居然会是什么“百合纸”。 崔嬷嬷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气息有些紊乱。 “说!”太夫人拧着眉头,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太夫人一想到方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说崔嬷嬷绝不会做这种事,现在就被打了脸,一团怒火腾腾地从心口往头顶冒。 崔嬷嬷跪在地上,垂眸盯着飘在她身前的那张纸,眼神闪烁,没有出声,她的额头早已冷汗密布。 沈氏的目光从姜姨娘的身上扫过,又落在了崔嬷嬷的身上,气定神闲地说道:“崔嬷嬷,可要李大夫来与你对质一番,你才愿意认?!” 她的声音不疾不许,不轻不重,一如往常般温和。 但听在崔嬷嬷的耳中,仿佛成了催命曲。 崔嬷嬷心头猛地一跳。 在沈氏拿出这张字条的时候,崔嬷嬷就知道她买通李大夫的事暴露了,但是,她的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想咬死不认。 直到现在,沈氏彻底打破了她的侥幸,把她推入深渊。 是了。 李大夫肯定已经全招了! 崔嬷嬷浑身发寒,一咬牙,终于认了:“太夫人,这张纸条是奴婢写的。” “你这贱婢!!” 太夫人大怒,拿起茶几上的一只茶碗就朝崔嬷嬷的身上扔了过去。 “啪!” 茶碗重重地砸中了崔嬷嬷的左肩,那滚烫的茶水飞溅开来,崔嬷嬷的半边脸一下子就被茶水烫红了。 “嬷嬷!”姜姨娘哭喊着就要扑过去,却被楚令霄眼明手快地拉住了,揽住她纤弱的肩膀。 楚令霄眼神冰冷地看着沈氏,觉得她实在咄咄逼人,心里更加厌烦。 崔嬷嬷也不抬袖去擦,而是用力往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太夫人,奴婢认罪。” “可四少爷摔下假山的事真的和奴婢无关,是后来奴婢听李大夫说四少爷的腿骨骨折了,才会一时鬼迷了心窍” “奴婢想起前些日子,夫人赏了几位姑娘每人一只金镯子,大姑娘随口一句她更喜欢石榴花,二姑娘就把原本给她那只赤金石榴花纹镯子让给了大姑娘。” “平平都是侯爷的女儿,可二姑娘总要让着大姑娘,姨娘心疼坏了。” “奴婢想着,要是四少爷的腿骨一时半会儿长不好,多痛上几日,让夫人也跟着心疼心疼。” 崔嬷嬷把额头磕得红肿,气息低哑,情绪十分激动。 “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主意,姨娘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奴婢也不会用了那稀罕的百合纸。” “这都是奴婢的错!” 崔嬷嬷闭了闭眼,眼睛通红,决然道:“奴害主,当以命偿。” 说着,她猛地就朝桌角冲了过去,好似一头拼死一搏的野兽。 满堂一惊。 荣福堂的大丫鬟吓得发出一声低呼。 砰! 尖尖的桌角撞到了崔嬷嬷的额头上,顿时,鲜血四溅。 崔嬷嬷软软地顺着桌角滑了下来,殷红的鲜血在她头下流淌开来,染红了金砖地面。 “呀。”楚千凰捂着樱唇,口中逸出一声受惊的轻呼,别过了头不敢再看。 “嬷嬷!嬷嬷!” 姜姨娘声嘶力竭地哭喊出声,瘦弱的身子就像风中的落叶一样颤抖着。 她的声音又娇又柔,脸上血色全无,软软地倒在了楚令霄的怀里。 “姗儿。” 楚令霄环抱住了姜姨娘,看着她的眼神中满是担忧与不舍, 然而,当他再看向了沈氏时,面上只剩下了冷漠,不悦地说道:“这下你满意了吗?” “崔嬷嬷护主心切,才会一时激愤,做下了错事。” “要怪就怪尘姐儿,认不清自己,非要与凰姐儿争长短。” 楚令霄仿佛打从心底里信了崔嬷嬷的那番说辞,冷着脸道:“要不是为了尘姐儿,崔嬷嬷又何至于此!” 他的声音冷得快要掉出冰渣子来。 屋子里的气氛沉重,压抑,而冰冷。 沈氏的脸色终于变了,面沉如水。 她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方才可是侯爷说过,不能听信了贱婢的一面之词。” “怎么?崔嬷嬷就不是贱婢了?!” “一个贱婢攀扯了府里的姑娘,侯爷倒是信得快啊。” 面对沈氏的冷嘲热讽,楚令霄半步不让,凝视着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倒是瞧不出来。”沈氏淡淡一笑,优雅雍容。 “你!”楚令霄咬牙切齿。 屋子里,剑拔弩张,火花四射。 太夫人回过神来,刚要出言相劝,就听沈氏冷着脸下令道:“来人,姜姨娘管束下人无方,杖十。” “沈芷,你敢!” 楚令霄气急败坏地直呼了沈氏的闺名。 沈氏抿唇笑了,笑容张扬,犹如一朵绽放的玫瑰,艳丽却是带刺。 她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楚令霄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提醒道:“侯爷,在这永定侯府,我沈芷才是当家主母!” ------题外话------ 我好像轮到书城pk了,姑娘们点个收藏,打个5星,投个票,追个文吧 048过错 “来人!” 她一声喝令,守在外面的两个婆子立刻闯了进来。 这几个是沈氏带来的人。 沈氏从嫁进侯府起,就掌了中馈,在这侯府积威已久。此时此刻,荣福堂的下人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有人敢上前去拦。 于是,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把将姜姨娘从楚令霄的怀里扯了出来。 “沈芷!” 楚令霄整张脸气得通红,他不能去和低三下四的婆子纠缠,只能对着沈氏斥道。 沈芷虽然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但是平日里,与他也算是相敬如宾。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居然能嚣张成这样,哪里还有女子该有的小意温存! 楚令霄的瞳孔里怒意翻涌。 从前两人刚成亲时,他就觉得沈氏瞧不上自己。 的确,当年,若非沈家,他们永定侯府只怕会被夺爵。 也因此,自打沈氏嫁进侯府后,全家人都几乎把她捧上了天,沈氏也自视甚高,总是端着,毫无为人妻的自觉。 与她在一起,楚令霄只觉从心底里厌烦,觉得疲惫。 “侯爷侯爷。” 姜姨娘哭得梨花带雨,哀哀凄凄。 楚令霄心痛难当,忍不住脱口而出:“沈芷,你信不信我” 眼看着楚令霄一气之下就要说出“休妻”两字,太夫人黑着脸打断了他:“够了!” 太夫人啪地一下拍在茶几上,发出了一声响亮,冷着脸道:“姜姨娘管束下人无方。” 她警告地瞪了楚令霄一眼,示意他忍耐。 虽然姜姨娘是她的侄女,但论起来只是一个落魄的孤女,而沈氏却是穆国公府的嫡女。 儿子宠妾可以,可是宠妾灭妻,绝不能行! 这大齐的勋贵,夫妻不和的不在少数,只要面子上过得去的就行了。 但是,妻就是妻,妾就是妾! 崔嬷嬷谋害主子罪证确凿,沈氏要惩戒姜姨娘也并没过错,楚令霄岂能为了一个妾就要下正室的脸面! 太夫人放柔了声音,劝道:“阿霄,这是内宅的事,你这个男人就别插手了。” 她生怕楚令霄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收不了场。 这时,楚令霄也已经冷静了下来,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看着沈氏的眼神充满了冷意,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敢! 楚千凰手足无措地看着父母,双手紧紧地绞着一方帕子,欲言又止。 沈氏回了楚令霄一个淡笑,吩咐道:“打。” 她一声令下,荣福堂里很快就响起了竹板笞击皮肉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之中掺杂着女子柔弱凄婉的痛呼声。 紧接着,又是一阵重重的摔东西声,就看到楚令霄气冲冲地走了出来,面色铁青。 守在堂屋外的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交换着眼神。 她们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方才都听到了侯夫人下令打姜姨娘的板子。 所以,姜姨娘这是真的挨打了?! 夫人这么好的心性,从来不作贱姨娘、通房们,姜姨娘这是犯了多大的过错啊?! 下人们或是竖耳倾听,或是交头接耳地私语起来。 趁着旁人没注意,碧芽悄悄地退了出去,心道:姜姨娘是二姑娘的生母,她还是赶紧去告诉二姑娘一声吧。 碧芽托了要好的姐妹替她当一会儿差,就匆匆地去了一趟琬琰院通风报信。 琥珀把话如实地禀给了楚千尘。 楚千尘已经换了一身碧色衣裳,此刻正在戴面纱,闻言,她的手停顿了一下。 “姑娘,”琥珀小心翼翼地说道,“碧芽也不知姨娘伤得如何,可要奴婢去打听一下?” 自家姑娘一向孝顺,虽然近日和姜姨娘疏远了一些,可从前,但凡姨娘有一点不适,姑娘比谁都着急,都担心。 而且,是因为姑娘治好了梅儿,梅儿才会供出崔嬷嬷,如今姜姨娘因此受了罚,也不知姑娘会不会难过。 “不必了。”楚千尘戴好了面纱,淡淡问道,“碧芽还说了什么?” 琥珀细细地察言观色,见楚千尘面上没有焦虑和自责,不禁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怕姑娘又会被姜姨娘哄了去,对姜姨娘掏心掏肺的。 琥珀又道:“碧芽说,崔嬷嬷撞了桌脚,不知是生是死。” “侯爷和夫人大吵了一顿,最后拂袖走了,脸色铁青,有个小丫鬟回避得慢了几步,被侯爷狠狠踹了一脚,好半天都起不来。” “姜姨娘挨了打后,就被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顿了一下,琥珀嗫嚅道:“夫人罚她禁足一月,每日正午在院子里跪一个时辰。” 碧芽只是二等丫鬟,进不了堂屋,所以知道的也并不多,也不完全真切。 楚千尘微微颌首,不置可否,然后,她又把针包揣进了怀里。 “姑娘,我们要出门吗?”琥珀记得姑娘说了,今天要去给那位被割了喉咙的云公子复诊的。 “去一趟济世堂。”楚千尘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心道:不知今天能不能见到王爷。 琥珀已经很习惯自家姑娘成日往外跑了,主仆俩熟门熟路地从东侧角门出了侯府。 京城的街道喧闹一如平日,琥珀有几分心神不宁,不时看着楚千尘。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姑娘,您是不是早就猜到今天会闹成这样?” 想到昨天,姑娘说今天去不成庄子,琥珀就觉得自家姑娘简直就是神算子。 迎上琥珀崇拜的目光,楚千尘勾唇笑了,面纱后的嘴角高高翘了起来,凤眸明亮而又灵动。 她点了点琥珀的额头,笑道:“这事牵扯到的人太多了,大姐姐姑且不论,尤其是那崔嬷嬷” 崔嬷嬷是姜姨娘的心腹,也是左膀右臂,是最得她信赖的人。 若这件事牵扯到别人,说不定姜姨娘会自断一臂,彻底撇清,但是,放到崔嬷嬷身上就不行了,姜姨娘必会想方设法保住崔嬷嬷的。 “姨娘素来得宠,她要保崔嬷嬷,必然会去求父亲。” 楚千尘笑容清浅,在面纱的遮掩下,她的神态显得高深莫测,让琥珀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楚千尘摊了摊手道:“瞧,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哪儿简单了?!琥珀一头雾水,有听没有懂。 “父亲和母亲是为了姜姨娘闹起来的,无论结果如何,母亲要是这个时候一走了之,只会落了下乘。”楚千尘耐心地又解释了一句,点到为止。 琥珀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嘴唇,隐约有些明白了。 049深信 楚千尘迎着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 嫡母一向说一不二,以她的性子,是不会轻易低头的,更何况,沐哥儿这一次差点没命。为了沐哥儿,嫡母更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父亲又偏宠姜姨娘,这一来二去,两人肯定会闹翻。 平日里去庄子上小住倒也罢了,可是现在,嫡母要是扔下中馈一走了之,只会让人觉得她在使小性子,她是在逼父亲哄她回府。 嫡母是个骄傲的人,断然不会这么做。 更何况,现在这么一闹,父亲自是再拉不下脸去靠沈家与王爷的情份来谋利,嫡母避不避都一样。 至于姜姨娘 楚千尘无声地了口气。 对她来说,这件事在她救下了本来会死的梅儿后,就结束了。 她本就不打算再做其它。 楚千凰是嫡母的亲女,而她的生母是姜姨娘,但凡她牵扯进去,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也并非全无收获,好歹她确信了一点,她的生母并不止对她凉薄 想着,楚千尘脸上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拐进了街尾的济世堂。 见到楚千尘来了,伙计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殷勤地迎了上来,招呼道:“姑娘,里面请。” 楚千尘把侯府的那些个腌臜事抛诸脑后,问道:“昨日的那位云公子可还在?” “在在!”伙计忙不迭应道,“云公子就在里面休息。” 这时,刘小大夫也从后堂出来了,接口道:“二更时,他发了烧,我用了姑娘的方子,一剂药下去,烧就退了。” “今儿一大早,他就醒了,刚刚用过汤药后,才又睡着。”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楚千尘,目露尊敬。 达者为师,楚千尘在他眼中早不再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了。 “我过去瞧瞧。”楚千尘点了点头。 刘小大夫领着她们进了后堂。 后堂里,已经闻不到昨日那股浓郁的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药香。 云展双眼紧闭地躺在榻上。 莫沉也在,起身对着楚千尘郑重作揖。 “我先给他诊脉。”楚千尘缓步走到了榻边,莫沉连忙让开。 似乎是感觉到陌生人的气息,云展警觉地睁开了眼,眸光锐利地朝楚千尘看来。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才认出人来,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他的声音沙哑虚弱,绵软无力。 今早,云展清醒过来后,莫沉就与他说了经过,包括他的一条颈脉被云浩划破,也包括他的命是谁救回来的。 云展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浮现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赚到了! 昨日,在云浩的那一剑划过他脖颈的时候,云展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了。 万万没想到他命不该绝,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来。 更重要的是—— 这个小姑娘既然连他也能救活,说不定也能救王爷! 这么多年来,他们请了不知道多少名医,这是他们离希望最近的一次了。 云展的眼睛灼灼生辉。 “我欠你一条命”他艰难地说道,声音有些含糊不清。 “云公子,你的嗓子也伤到了一些,尽量不要说话。”楚千尘面纱下的嘴角弯弯,心情也轻快了起来,说道,“把手伸出来。” 楚千尘给云展诊了脉,又理所当然地吩咐莫沉道:“去把他伤口上的药都擦干净。” “姑娘,我来吧。”刘小大夫自高奋勇地来帮忙。 他动作娴熟地解开了云展脖颈上包的纱布,开始清理伤口。 不一会儿,那墨绿色的药膏就被擦得干干净净,露出其下一道足有寸长的口子,与周围的皮肤相比,伤口表面微肿,还有些泛红,不过,没有血水渗出,而且,伤口也有了愈和的迹象。 楚千尘满意地点点头,道:“恢复得很好。” “就是你失血过多,得养上一阵子,然后,一个月内不要习武骑马,更不要与人动手。” “我会盯着他的。”莫沉道。 “云展的眼角抽了抽。 他觉得莫沉这家伙有点不地道,他这话说得好像自己成天惹事生非一样。 天可见的,他再安份不过了! 他正要开口反驳,就见莫沉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这一眼,寒光凛凛,犹似万年寒潭。 云展打了个哆嗦,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刘小大夫重新给云展上了药膏,又包好了纱布。 楚千尘又道:“我昨日开的方子,你按时吃,一个月后,保管把你手抖麻木的毛病也都根治了。” 云展老老实实地应了。 他哪里还敢再质疑楚千尘的话,这次差点就没了命,若是下次在战场上手抖,误了王爷的事,那代价可不就是他一条命可以抵偿的! 云展正想打发了刘小大夫,再请她去给王爷看诊,这时,伙计从外面走了进来,道:“姑娘,有人来求医,指名要叫您出去。” 楚千尘挑了挑眉梢,随口问道:“什么人,是何病?” 伙计回道:“来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嬷嬷,她说他们家的姑娘前些日子被利刃划伤了脸,看了不少大夫,都说会留疤,想请您去瞧瞧,还能不能治。” “那个嬷嬷还说,若是能治好他家姑娘的脸,他们夫人愿出黄金百两。” 刘小大夫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出手就百两黄金,实在也太阔绰了吧! 楚千尘没有应,而是吩咐道:“琥珀,你去看看。小心些。” 琥珀是个听话的丫鬟,楚千尘让她小心点,她就只掀开门帘朝前堂看了一眼,没让对方看到自己。 这一看,琥珀呆了一下,赶紧放下门帘。 她折回来,向着楚千尘附耳道:“姑娘,是二夫人身边的张嬷嬷。” 楚千尘眸光闪了闪。 果然 她就觉得伙计方才描述的病情有点耳熟。 王爷说了,以德报怨不可取!楚千尘淡淡地说道:“不接。” “”伙计迟疑地朝刘小大夫看了一眼。 那个嬷嬷虽然是个下人,但也穿金戴银,显然主家非富即贵,济世堂就这么一口回绝是不是不太好。 “去吧。”刘小大夫毫不迟疑地说道。 他看出来了,这位小神医多半是认得来求医的人,而且不方便见,也不愿意见。 毕竟她不是医馆的大夫,看不看诊的,当然由她自己决定。 伙计就从后堂出去了,对着张嬷嬷赔了个笑,转达了楚千尘的话。 张嬷嬷顿时就恼了,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医馆,居然还敢拿乔。 张嬷嬷抬起下巴,傲然道:“我们主家可是永定侯府!” 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然而,伙计不动如山。 这几天,在连番见了大将军、伯爷、王爷等等的大人物后,伙计的心脏变得十分坚韧,并没有因为“永定侯府”这四个而动摇。 050伤疤 伙计客气地说道:“神医正在看病人,实在是走不开,还望见谅” “什么神医,说不定是个神棍!”张嬷嬷被扫了面子,气恼地打断了伙计。 她一甩帕子,气呼呼地走出了济世堂,一个圆脸小丫鬟赶紧跟上。 见张嬷嬷脸色阴沉,圆脸小丫鬟在一旁小声道:“张嬷嬷,大姑娘说了,贵妃娘娘已经答应给三姑娘找太医来瞧了。” “这等小医馆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夫,左不过是被吹捧出来的名声。” “等宫里的太医出手,三姑娘脸上的伤必是会好的。” 张嬷嬷没有应声。 说得容易,可如今府里侯爷和大夫人闹成了这样,谁还会记得给三姑娘请太医的事! 二夫人急坏了,因此一听说济世堂里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神医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发她过来请。 偏偏这神医是个不识相的! “让让,快让让!” 这时,两个青衣婆子动作强势地挤开了张嬷嬷,几乎是下一刻,一辆红盖、红帏、红幨的马车停在了济世堂的大门前。 “这是谁家啊,有没有点规矩!”圆脸小丫鬟蹙眉嚷道。 张嬷嬷赶紧捂住她的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警告道:“没规矩,这可是朱轮车!” 朱轮车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只有公主、王妃、郡主之类的贵人才能用。 张嬷嬷拉着那圆脸小丫鬟往隔壁避了避,很快,就看到一个乳娘模样的妇人把一个七八岁的粉衣小姑娘从朱轮车里抱了下来。 张嬷嬷只看了那粉衣小姑娘一眼,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那小姑娘的脸上有一大片可怖的伤疤,如一只巨大的蜘蛛般盘踞在左脸颊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着绛紫色牡丹缠枝刻丝褙子的美妇在丫鬟的搀扶下从车里走了下来,朝着济世堂的前堂走去。 张嬷嬷又是一惊。 这不是靖郡王妃吗? 莫非靖郡王妃是特意带着女儿来求医的? 济世堂的伙计见有贵客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靖郡王妃急切地问道:“今日神医可来了?” 昨晚靖郡王妃就来过一趟,伙计也记得她,不光是因为那辆象征尊贵的朱轮车,还有这粉衣小姑娘脸上的疤痕。当时楚千尘已经走了,伙计也就如实地告诉了她。 没想到,她们今天竟然又来了。 不过,想到刚刚神医才拒绝了永定侯府的求医,伙计没什么信心地说道:“劳夫人在此稍候,小人进去问问。” 靖郡王妃眼睛一亮,听出了伙计的言下之意就是,神医在。 她忙道:“请便。” 她衣饰华贵,但脸上并没有一丝倨傲,说话也客客气气,神情间更多的是殷切。 昨天正午,忠勇伯三公子当街一剑割了庶弟的咽喉,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不过短短半天,就在京城的勋贵中间传开了,传闻里自然也包括了那位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的神医。靖郡王妃昨天一听说,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女儿亲自过来了,可惜错过了。 于是,今天一大早,她又来了,本想着若是今天也等不到的话,那就明天再来。 好在,上天垂怜。 伙计快步进了后堂,靖郡王妃转头对着那个被乳娘抱在怀里的小姑娘柔声道:“九娘,你要乖乖的,一会儿就能见到神医了。” 被称为九娘的小姑娘低着头,自己把玩着自己白生生的手指,不声不响。 靖郡王妃心里也是不忍,摸摸女儿软柔的发顶。 女儿是她心里最大的痛,也是她最大的悔恨 没一会儿,通往后堂那道绣着“悬壶济世”四个大字的门帘就别人从里面掀开了,一个脸上蒙着面纱的碧衣姑娘走了出来。 靖郡王妃和她身旁的乳娘、丫鬟全都怔怔地看着楚千尘。 青色的薄纱挡住了少女的面颊,只露出弯弯的柳叶眉以及一双比启明星还要璀璨皎洁的凤眸,流光四溢。 少女不疾不徐地走来,姿态优雅而不失轻盈,又透着几分飒爽,宛如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让人望之难以移目。 靖郡王妃动了动眉梢,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双凤眼有些莫名的眼熟,很像她的大姐姐 伙计对着楚千尘道:“姑娘,求医的就是这位夫人。” 靖郡王妃这才回过神来,把那点触动抛诸脑后,她赶紧问道:“姑娘就是那位神医?” 她也听人说了,那个救了云四公子的神医年纪很小,是一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但一手医术却是能从阎王的手下抢命的。 伙计连忙应声,楚千尘也没有谦虚,只问道:“病人是这位吗?” 她指是在乳娘怀里的九娘。 “是。是的。”靖郡王妃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女九娘去年不慎受了伤,脸上留下了一些疤。” “我先瞧瞧。” 楚千尘这么一说,郡王妃连忙示意乳娘把九娘放下来。 七八岁的小姑娘梳着简单的垂髫,一袭绣着芙蓉花的粉衣,眼睛大大的,其中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神采,有些呆呆的。 楚千尘蹲下身,与九娘平视,仔细地瞧了她的脸。 她的左脸颊上伤疤占了半张脸,最长的那道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伤口纵横交错,就像棋格一样,触目惊心。 楚千尘长翘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沉吟了片刻后,吩咐琥珀端来清水。 洗干净双手后,她抬手摸向了九娘的脸庞,九娘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靖郡王妃忙半蹲下身,看着女儿的眼睛,安抚道:“九娘,让姐姐替你看看。” “你叫九娘啊。”楚千尘冲小姑娘微微笑着,她一笑,凤眸微弯,观之可亲,“别怕。” 小姑娘稍微放松了一些,直直地看着楚千尘,那双眼眸漆黑而冷淡,宛如一潭死水。 楚千尘动作轻柔地查看着疤痕的形态,在心里估摸了一番,道:“她脸上应该是被皮鞭所伤,这皮鞭上还有倒刺,是倒刺拉扯了皮肤,留下的这些伤疤。” 靖郡王妃眼睛一亮,连连点头道:”对,对!” 她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一看就明白了。 “神医,可可能治?”靖郡王妃声音颤抖,小心翼翼地问道。 “能。”楚千尘肯定地点了下头。 上一世,楚千尘学了医后,也曾经想过除去自己脸上的那道疤,但是,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 不过,她也研制出了一些药膏,对去除疤痕的效果极好。 像楚千菱脸上的疤,只需半个月的工夫,就能完全消除。 眼前这小姑娘脸上的这些疤乍一眼看是有些可怕,也伤得比楚千菱严重一些,但所幸伤口不太深,小孩子年纪小,愈合力强,现在还能治。 靖郡王妃闻言,杏眼微微睁大,难以压抑心中的惊喜。 自女儿受伤都快一年了,他们求了数之不尽的名医,包括太医院的太医们也看了个遍,从来没有人这么笃定地告诉她: 能治。 这两个字仿若天籁,将靖郡王妃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楚千尘又道:“她这伤口倒是不深,就是拖了些时日,治疗时要多花些时间。” 靖郡王妃想说只要能治,一年、两年甚至三年都行,他们等得起,可话到嘴边,就听到楚千尘又道:“想要完好如初,至少要一个月吧。” 她娇软清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懊恼,似乎对这个结果不是太满意。 “实在有些费时间了。”楚千尘叹道。 靖郡王妃:“” 这叫什么费时间啊,才一个月,这简直比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更好! ------题外话------ 明天就见面了。 已经11万字了呢,好快啊。 051相见 “刘小大夫,劳烦把我给云公子配的药膏拿来。”楚千尘吩咐了一句,刘小大夫很快就把那一小匣子墨绿色的药膏递了过来。 “来,我给你涂药。”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小丫头,然后用手指沾了些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沫在她脸上,动作轻柔。 七娘一开始还有些抗拒,但是,药膏涂在脸上清清凉凉地,很舒服。 慢慢地,她就放松了下来。 楚千尘一边给她涂药膏,一边说道:“她的脸不要包起来,明天再洗掉。” “我一会儿再匀一点药膏给你们,每天涂一次,第二天再洗。” “这个药膏可否多匀些给我,我花钱买,多少银子都行!”靖郡王妃忙不迭道。 楚千尘笑了笑,道:“这个药膏里含的多是止血敛伤的作用,她脸上的伤有些时日了,得先把一些淤血拔除。但是,要生肌除疤靠这个还不行,我需要花些时间调配新的药膏,你们三天后再来吧。” 除疤生肌的膏药叫十全膏,是她前世特制的,后来,王爷发现,十全膏止血敛伤的效果比军中用的金创药更好,就让她在这个基础上,又换了些成份,制了九续膏,就是她现在手上这种。 这两种药膏同出一源,又各有用途。 靖郡王妃连忙应下,神采焕发。 楚千尘全神灌注着手上的动作,很快,七娘的左半边脸就被涂成了墨绿色。 “好了。”楚千尘满意地说道。 七娘还是呆呆地,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 楚千尘小心地把她的手拉了下来,摇摇头,道:“不可。” 七娘没有动,也没有反应。 楚千尘皱了下眉头,她觉得这孩子有些不太对,正要问,突然发现满堂皆静。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发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变化。 她一抬头,就看到医馆的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月白的身影。 青年穿着一件月白道袍,头发以一条同色的丝绦随意地束着,半披半散。 微风吹动着他的发丝,轻柔地抚着他俊美白皙的面庞,让他平添了几分放任不羁的气质,似乎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他的脸,感觉仿佛周围都随着他的道来而变得明亮了起来。 是王爷! 她的眼眸微微干涩,心口那道因他而起的伤口又泛起那种熟悉的痛。 刺痛之中,又泛着丝丝暖意。 他活着,他还活着!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 明明早就知道今天也许能在这里见到他,可是这一刻,她还是压抑不住心头的激荡。 刚走进前堂的顾玦也看到了正给一个女童涂药膏的楚千尘,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这一看,顾玦微微一怔。 他记得这双凤眼,在他回京那天看到过。 当时她好像哭过,眼角微红,泪眼朦胧。 不像此刻的她,瞳孔清澈明亮,宛如那初升的朝阳般,熠熠生辉。 这个少女拥有一双他见过最漂亮的眼眸。 瞧对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顾玦猜出她应该也记得自己。 不仅如此,顾玦也猜出了她应该就是救了云展的那个小神医。 靖郡王妃同样认得顾玦,远远地对着他福了一礼,算是打了招呼。 顾玦微微颌首,然后就进了后堂。 楚千尘的心神恍惚了一下,有种莫名的委屈:王爷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两世为人,对她来说,顾玦是她最亲的人。 他是她的师,她的兄,她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人。 前世种种在这一刻又齐齐地涌现心头,她只觉得心如潮涌,心绪起伏不定。 楚千尘心不在焉地接过了琥珀递来的帕子,擦去指尖上残余的药膏。 这时,伙计捧着另一个匣子来,他把匀给七娘的药膏装在了这匣子里,递给了郡王妃的大丫鬟。 郡王妃怜爱地看着女儿,又问了几句是否要忌口之类的话,才带着女儿告辞了。 楚千尘的目光又一次望向了那道通往后堂的门帘。 只是此刻,她却觉得这道薄薄的门帘似是隔着两世一般。 楚千尘有些心神不宁,以致全然没注意到她身后的琥珀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她。 琥珀总觉得自家姑娘有些奇怪,难道姑娘是畏惧宸王殿下? 不对啊,自家姑娘再胆大不过,况且,那天宸王殿下回京,姑娘还特意去看热闹,又丢了香囊 思绪间,琥珀就看到楚千尘大步朝后堂方向去。 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姑娘那纤细的背影透着一种决然。 琥珀连忙也跟了进去。 后堂里,三个男人姿态各异。 云展依旧乖乖地躺在榻上,饶是顾玦来了,他也不敢起身。 莫沉垂手立于一旁,彷如伫立战场之中的一杆长枪。 顾玦姿态慵懒地坐在旁边的一把太师椅上,三个男子的目光俱都朝楚千尘望来。 后堂里静了一静。 这一刻,楚千尘真庆幸自己此刻戴着面纱,否则,她真怕自己会失态。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目光一直望着顾玦,想把他的五官深深地铭刻在心中。 突然,楚千尘的目光落在顾玦的左手上,敏锐地注意到他左手的尾指微微蜷曲着。 楚千尘眸色渐深。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指着顾玦的左手,道:“把手给我。” 她的声音娇软清澈,如黄莺出谷般悦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又有一丝小女儿特有的娇气。 顾玦挑了挑剑眉,把左手递了过去。 “”云展瞳孔一亮。 不愧是小神医,只是这么看了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昨日说的那个病人是王爷!云展默默地想道,看来小神医这是要给王爷诊脉了吧。 下一瞬,云展就看到楚千尘摸出一根银针,不由双眸睁大。 楚千尘的第一针稳稳地扎在了顾玦左手臂的手三里穴上。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 顾玦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那剧烈的痛楚在一点点地缓解 每一次他的旧伤发作,少则一个多时辰,长则一日一夜,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疼痛缓解得那么快。 顾玦打量着正在给自己行针的少女。 她梳着双环髻,乌黑整齐的刘海下露出一对形状漂亮的柳叶眉,此刻她眼帘半垂,浓密长翘的眼睫微微扇动着,神情十分专注。 下针的手更是稳健而灵活,每一针都准确地扎在穴道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犹豫。 很显然,她有着绝对的自信。 ------题外话------ 9月1日上架,记得把9月的保底月票留给我呀。 052诊脉 从头到尾,顾玦的唇畔一直挂着一抹清浅的笑,波澜不惊。 也唯有楚千尘察觉他左手的尾指又归回了原位。 她知道他的疼痛缓解了,面纱后的唇角微微翘了翘,凤眸更亮,似是盛着细碎的光。 上一世的他也是这样,总是云淡风轻地笑着,不让人知道他在忍耐着一种极大的痛苦,她也是经历了许多次,才发现他旧伤发作时,不仅会胸痛,连左手的尾指也会抽筋。 上一世,她救不了他,只能勉强给他续命。 后来,她还特意学了这手针法,为他止痛,如今又能用上了! 楚千尘正要后退,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他熟悉清冷的声音:“多谢。” 楚千尘鼻头一酸。 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再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尺,她能闻到他身上若隐若现地传来一股清冽的沉香。 楚千尘一闻就知道了,这是蘅芜香,是江南百年香铺御香记的镇店之宝。 熟悉的香味钻入鼻端,急速地流遍她全身每一寸血脉,让她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五年前! “应该的。”楚千尘轻声道,三个字一语双关。 她再次抬手摸向了顾玦的左腕,只是这一次,是为了诊脉。 此时此刻,云展和莫沉也都明白了,方才楚千尘会突然给王爷施针,怕是他的旧伤又发作了,楚千尘在施针为他减轻痛楚。 云展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更惊讶了,更多的是钦佩。 连他这种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的人都没看出王爷的异状,没想到这个小神医只是瞥了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这一瞬,云展对楚千尘的信心从八成上升了九成。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救王爷的话,那也唯有这个小神医了。 楚千尘这一诊脉,就是许久。 后堂里,静悄悄的,万籁俱寂。 云展和莫沉只以为是因为顾玦的病情麻烦,所以楚千尘才诊了那么久,却不知楚千尘是因为震惊,才反复确认。 王爷竟然没有中毒! 楚千尘徐徐地收了手指,眼神复杂地看着顾玦。 上一世王爷除了暗伤和内伤外,还中了一种剧毒,可是现在的王爷还没有中毒。 也就是说,中毒的事还没发生! 砰砰砰! 楚千尘心跳加快,体内的血液在体内沸腾着,深深地凝望着顾玦,眸中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姑娘”云展耐不住了,急切地问道。 楚千尘打断了云展,语调轻缓地说道:“公子是受了风寒。” 云展:“” 莫沉眉头一动,朝门帘的方向看了过去,目光如剑,浑身释放出一股冷峻凌厉的气息。 顾玦勾唇笑了,无声地以唇语道:门外有人。 这一笑,宛如一缕春风拂过大地,融化了眼底的清冷,眼中多了一分和煦的笑意。 楚千尘继续说道:“公子染了风寒,得好好歇着。” 她的声音又娇又柔,澄净的瞳孔里如那骄阳般,炙热而明亮。仿佛在问:我棒不棒? 顾玦:“” 顾玦居然看懂了她的眼神,不由怔了怔,喉底发出一声低笑。 她的眼睛很漂亮,眼角微微上挑,让他不禁想起小时候养的那只波斯猫,有时候很高傲,得意洋洋地高高翘着尾巴;有时候很乖巧,时常仰着小脸,用一双碧绿的猫眼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揉揉它的头顶。 没有得到顾玦的夸奖,楚千尘有点沮丧,但很快就又打起了精神,接着道:“我一会儿给公子开张方子,您喝上一剂,这风寒就无碍了。” 她没有降低音调,声音清晰地透过门帘一直传到了前堂。 站在门帘外的人是忠勇伯。 忠勇伯是为了云浩的断臂特意来济世堂求医来的,刚到不久。 昨夜,他带着受伤的云浩回伯府后,就火速进宫,求皇帝赐下了几位太医,其中还包括了擅骨科的张太医。 但是,太医们在一番会诊后却告诉他说,云浩左手的手腕骨全碎了,很难接骨,就算勉强接了骨,这骨头也长不好,他这右臂怕是要废了。 类似的话,昨日在济世堂,刘小大夫也与忠勇伯说过。 初听时,他是不信的,可是后来一连几个太医都这么说,就由不得他不信了。 云浩是他的嫡子,虽然平日里确实顽劣了一些,却也罪不至此。 非要究个对错的话,云展也有过错,若是当时云展服了软,云浩又怎么会动手。 再退一万步来说,云展从小习武,身手又好,谁又能想到他会躲不开云浩的那一剑,被云浩伤到! 现在云展安然无恙,但云浩可是废了一只手啊! 而且还是右手! 废了右手,云浩就写不得字,拿不得剑,就成了一个残废了! 忠勇伯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放弃,就过来济世堂碰碰运气,想看看昨天那个小神医能不能治。 结果他一来,正想打帘进后堂时,就透过门帘的缝隙看到小神医在为顾玦诊脉。 忠勇伯的心头一阵狂跳,心道:莫非宸王是得了什么重疾不成? 若是宸王顾玦真有重疾或什么旧伤,那么,皇上就不必再顾虑顾玦手上的兵权了,待自己进宫去禀了皇上,必是大功一件,也许忠勇伯的爵位还能因此再传三代! 结果 居然只是风寒! 忠勇伯失望了,觉得自己一腔热血错付了。 他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故意扬高声音在门帘外说道:“阿展,你今日好些了没?”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直接掀起门帘走进了后堂。 当他的目光与坐在太师椅上的顾玦四目对视时,脸上还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惊讶,抱拳行礼道:“原来王爷也在啊。” 这浮夸的动作和表情,看得一旁琥珀直翻白眼。 053听话 “小神医,”忠勇伯见过礼后,热络地冲着楚千尘赔笑道,“你在就好了,快跟本伯去一趟伯府。放心,诊金是不会少神医的。” 楚千尘走到了窗边的大案前,正在铺纸磨墨,根本懒得理忠勇伯。 忠勇伯又道:“本伯出一百两黄金,若你能治好本伯的儿子,再加一百两!” 这么大笔金银,他就不信,这小神医不动心! 然而,楚千尘只拿起笔搁上的狼毫笔来,专注地写起了方子,只当他不存在。 忠勇伯恼了,脸色铁青,还要再说,就听顾玦轻笑一声,淡淡道:“伯爷,贵公子的手是本王废的,谁敢治?”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顾玦尾音上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魄。 楚千尘忍不住地笑,眉目艳丽。 这种被维护的感觉让她心里美滋滋的,心中像是有一只小鸟在扑扇着翅膀,愉悦地转圈圈。 明明已经不是前世了,明明王爷还不认识自己,但楚千尘还是默认自己被他维护了,面纱下的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她看着顾玦的眼神又乖又软,带着一种女儿家特有的娇气。 “王爷这是何意?”忠勇伯强忍着怒意道,“王爷已经废了云浩的右臂,难道本伯想找人给云浩接骨都不成吗?!” “不成。”顾玦理所当然地说道,语气平静。 忠勇伯的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嚣张跋扈,简直是不讲道理! 忠勇伯不敢对顾玦发脾气,只能冲着榻上的云展迁怒道:“阿展,你三哥这次可被你害苦了!” 云展但凡有半点兄弟之情,就应该立刻向宸王求求情,好歹让宸王别再针对云浩了。 然而,云展嗤笑一声,艰难地说道:“父亲,你若再不走,我可以让他更苦。” “比如再弄断他另一只手什么的?”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似的。 “你!”忠勇伯瞪大了眼,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不住起伏着。 他这个儿子从前还算乖顺,自从几年前从军去了北地后,仗着有了些军功,越发没有分寸了! 云展对上忠勇伯的眼睛,虚弱的脸上笑得肆意张扬,“除非父亲能把他一辈子留在府里,不然,我总是有机会的,不是吗?” 等到云展说完了,楚千尘才佯怒道:“跟你说了,你嗓子没养好,少说话。” “别人无理取闹,你要是当真,那嗓子可就一辈子别想养好了!”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在说忠勇伯无理取闹。 忠勇伯的面孔一阵青,一阵白,从齿缝里挤出声音:“好!好!” 云展就是仗着有宸王撑腰才会如此目中无人,连自己这个亲生父亲都不认了,也不想想宸王得罪了皇帝,又能风光到什么时候! 他倒要看看,没有云家的帮衬,靠云展自己在军中怎么出头! 忠勇伯冷冷地拂袖而去。 临走前,他还装作不经意地往书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方子瞥了一眼。 柴胡、桂枝、白芍药、黄芩、党参 这就是一张治风寒的方子,再寻常不过了。 忠勇伯失望极了,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心里琢磨着得再去打听一下,这京里还有什么擅骨科的大夫。他的儿子,绝不能就这么被宸王给毁了。 门帘被高高掀起,又重重落下,忠勇伯愤怒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后堂中,又静了下来,唯有那道门帘还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一次,云展没敢问,王爷的脉像如何。 隔墙有耳。 王爷的病情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不过 云展心念一动,这个小神医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顾虑,还体贴地帮了他们一把。 云展赶紧向莫沉使眼色,却见莫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楚千尘。 他的眼睛仿佛一片幽寂的黑水,深不可测。 云展觉得自己真是抛媚眼给了瞎子看! 楚千尘拿起了那张刚写的方子,放在火烛上烧成了灰烬。 右手微微一甩,那些灰烬就从窗口飘了出去,被庭院里的微风吹散,没留下一点痕迹。 楚千尘重新执笔,又写了一张方子,然后亲自交到顾玦手里,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叮嘱道:“每日一剂,分三次煎服。先服上十日。” 不知怎么地,顾玦从她面纱外的眼眸中看到了她后头未尽的三个字:要听话! 他接过了方子,折叠起来后,放在袖袋中,含笑着点了点头。 楚千尘心里当然是还想再赖一会儿,毕竟她费尽心力,才好不容易见到了他。 但却又不得不走,如果她再多待,怕是会让别人以为王爷得了什么重病。 王爷现在处境不易,她不能给他添任何不必要的麻烦。 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交代了一番云展的病情,说他病情差不多稳定了,接下来只要每日按时吃药以及给伤口换药就行了,之后,她就闷闷地主动提出了告辞,慢吞吞地走了。 看着她纤细的背影,顾玦莫名地看到了她身后高高翘起的猫尾巴,萎靡地垂了下来,蔫耷耷的。 楚千尘找伙计又买了了些药材,就离开了济世堂。 只要王爷还在,还会有机会见面的! 不急在一时。 想到十天后的复诊,她一方面觉得时间过得真慢,另一方面又觉得好歹有个盼头了。 嗯,一步步来。 楚千尘在心里对自己说,笑得眉眼弯弯,连步履都变得轻快了起来。 就连琥珀也能感觉到她的愉悦,她只当自家姑娘是崇拜宸王,笑说:“姑娘,奴婢听说,在北地,家家户户都为宸王殿下立了长生牌位,宸王殿下这趟回京,还有宿老们送上了万民伞呢。” 那是当然!王爷是最好的。楚千尘笑得更愉悦了。 忽然,她眉头一动,看向了某个方向,但很快就又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地往右拐去,来到南辰街上,从一侧角门进了侯府。 角门“砰”的一下关上了,下一瞬,一个青衣男子从暗处走了出来。 他朝永定侯府看了一眼,然后就大步走进了侯府旁的巷子里,见四下无人,纵身从墙头跃了进去。 他身形矫健,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动静。 直到一个时辰后,他才从永定侯府出来。 这一次,他返回了宸王府。 ------题外话------ 我第一次开篇就这么甜呢 054三日 “王爷,”青衣男子对着顾玦抱拳禀道,“那位小神医是永定侯楚令霄的庶女,在楚家的姑娘中行二。” 永定侯的庶女? 顾玦右手的手指微弓,轻轻叩着茶几。 据他所知,永定侯府里应该无人习医,这小丫头最多十二三岁,小小年纪怎就习得这一手好医术? 她仅仅几针,就缓解了他的伤痛。 自他受伤后,这些年深受旧伤的折磨,看过不知道多少大夫,她是第一个这么轻易就能对症的人! 青衣男子垂手立在一旁,接着禀道:“属下还发现有忠勇伯府的人在悄悄跟着她,让属下打晕丢一条巷子里头了。” 说着,他又补充道:“王爷,属下感觉,在半路的时候,那位楚二姑娘似乎是察觉了属下。” “”顾玦剑眉一挑,饶有兴致地朝他看去。 青衣男子便把当时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道:“当时,她朝属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但是,并没有试图甩掉属下,直接就回了永定侯府。” “之后,属下又悄悄潜进了侯府,亲眼瞧见府里的下人都唤她二姑娘。” 有点意思。顾玦微微挑了下眉头,想起方才在济世堂,她也是很敏锐地发现了外面有人。 莫非是因为习医之人都耳聪目明? 她明明已经发现了风演,却既不避也不让,还是大大方方地“主动”曝露出身份,这应该是想向自己证明,她对自己没有恶意? 薛风演禀完后,静待顾玦的吩咐。 “风演,你暂且就先跟着楚二姑娘。”顾玦轻描淡写地吩咐道,“莫要让人打扰到她。” 顾玦的意思是,若是再有像忠勇伯府那样,试图打探她身份的人,让他一并收拾了。 “是,王爷!” 薛风演抱拳应命,退了下去。 顾玦清冷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的一个紫色香囊上,伸指将它的系绳挑起,手指微微晃了晃。 那个小巧的香囊就随着系绳在他掌下来回摇晃着。 照理说,这位楚二姑娘是永定侯府的人,她知道了他的伤病,应该是件挺麻烦的事。 但是,不知为何,顾玦一点都不担心她会把这件事说出去,许是因为第一次看到她时那双含泪的凤眼,许是因为方才在济世堂,她机敏地帮他隐瞒了病情,又许是因为她看着他的眼神娇憨纯净,让他想起了他过去养的那只猫儿 “王爷。”这时,莫沉端着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了。 这碗汤药是按照楚千尘开的方子抓的,方才莫沉亲自去熬的。 黑褐色的汤药随着升腾而起的白气散发着一股草药特有的苦味。 顾玦接过白底蓝花的药碗,试了下温度后,就仰首一口饮尽。 温热的汤药从他的喉咙滑入腹中,不多时,他的四肢也随之温暖了起来,昳丽的眉眼舒展开来。 这天晚上,顾玦一觉睡到了天亮,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 这药一连用了三日,顾玦能够感觉到自己冰冷的身躯仿佛有了一丝暖意,那日日夜夜伴随着他的噬骨之痛也似乎缓和了一些。 这一日,一早用过了药,顾玦一人一骑就出了门。 顾玦自回京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宸王府闭府不出,皇帝宣召了他几次,他都置之不理,唯二的两次出府都是去了济世堂,其中一次还嚣张地折断了忠勇伯三子的手臂。 顾玦的一举一动,被整个京城所关注。 在众人的瞩目中,顾玦直接策马出了京城,去了城外的三里亭。 三里亭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匹棕马在旁边惬意地吃着草。 顾玦抬眼朝亭子旁的一棵大树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袍青年正倚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嘴里衔着一根草,一条小腿随意地垂下,悠闲地一晃一晃的。 “九哥!” 紫袍青年一见到顾玦,就兴奋地挥了挥手。 也不用顾玦拉缰绳,他胯下的黑马绝影已经自己走到了树下。 “九哥,我等你半天了,怎么才来!”秦曜轻巧地从树枝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悄无声息。 他鸦羽般的头发在后脑绑成了一个高高的马尾,一跃而下时,马尾也随之飞舞,显得恣意张扬,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 秦曜是南阳王世子,从七年前就留在了京城为质,前些日子南阳王重病,皇帝便允其回去侍疾。 顾玦今日出城就是为秦曜送行。 “你的赤骥呢?”顾玦一见面,第一句不是问候秦曜,而是问起了他的马。 秦曜今天带的马不是他常骑的那匹红马赤骥。 秦曜把原本咬在嘴里的那根草拿了下来,喂了绝影,道:“赤骥恰好病了,我一早看它精神不济,舍不得它长途跋涉,就临时换了这匹。” 顾玦微微蹙眉,从马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交给了秦曜,“你此去荆州千里迢迢,还是骑绝影去吧。” 绝影是一匹万里挑一的良马,可日行千里,不知疲倦。 秦曜眼睛一亮,一点也不跟顾玦客气,“九哥,你可真大方!” 他接过了马绳,又谄媚地喂了绝影一颗糖,“绝影,你就跟我跑一趟荆州,我保证一定把你安然无恙地送还给九哥!” “嗯,这样吧?这趟去荆州,我顺便给你找个媳妇,当作报答你好不好?” 秦曜自说自话,绝影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高傲地打了个响鼻。 “”顾玦失笑地勾了勾唇,笑意自眼底蔓延到眼角眉梢。 秦曜从来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既然见了人,也不就不再久留,身轻如燕地飞身上了马,动作利落漂亮。 “九哥,那我就先走了!” 秦曜一夹马腹,对着顾玦挥了挥右臂,策马而去。 绝影飞驰而去,一骑绝尘。 顾玦望着秦曜的背影,眸色渐深。 南阳王病重,荆州那边以八百里加急连续送来了三封信,皇帝才勉强同意放人,也不知道南阳王现在的病情到底如何 055胞妹 送走秦曜后,顾玦骑上了秦曜的那匹棕马原路返回了京城。 在路过济世堂的时候,顾玦下意识地往医馆里望了一眼。 这一看就见到了一道有些眼熟的青碧色身影,楚千尘背对着医馆大门正在与刘小大夫说话。 顾玦的目光在她纤细的背影上停顿了一瞬,这才策马离开。 济世堂里的楚千尘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往街上看去,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来来去去。 楚千尘:“” 楚千尘今天来济世堂是为了把给七娘制的十全膏送过来。 她把十全膏给了刘小大夫,嘱咐了一下用法,就走了。 离开济世堂后,她又去隔壁街逛了一圈,买了些话本子以及几盒的点心糖果,准备带回去哄楚云沐。 在从角门进府时,楚千尘还把买来的马蹄糕分了一盒子给守门的婆子,又多给了一个银锞子。 “多谢二姑娘。” 这额外的赏赐让守门的婆子惊喜交加,笑得眼睛也眯成了缝儿。 这一个银锞子足有一两,抵她小半年的月钱呢,还有这锦食记的糕点,又贵又难买,她正好可以拿回去给小孙孙吃。 “二姑娘,方才靖郡王妃来了。”婆子想起一件事,就顺口提醒了一句,“您还是赶紧回琬琰院去吧。” 楚千尘想了一下,才恍然意识到婆子说得是谁。 靖郡王妃沈菀,出身穆国公府,是嫡母沈氏一母同胞的妹妹。 楚千尘含笑谢过了对方的好意。 她虽没有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姨母,但曾经也听说过,靖郡王妃极为厌恶妾室和庶出子女,所以,嫡母应该不会让她过去请安的。 楚千尘慢悠悠地朝琬琰院走去。 靖郡王妃也是刚到侯府不久,此刻,她正坐在正院的堂屋里,怀里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阿菀,”沈氏笑得温婉,把茶盅往她面前推了推,话锋一转,“你今日怎么会来?” 闻言,沈菀明艳的脸上露出了笑意,道:“大姐姐,你可知道,近日京城中出了一位神医。” 沈氏挑了挑眉,“神医?” 她倒是不曾听说过。 沈菀一边哄着小姑娘吃玫瑰酥,一边道:“四天前,忠勇伯府的三公子与四公子在街大打出手,云四公子被割断了颈脉,鲜血洒了一地,当场就断了气,后来却被一位神医救活了。听说,神医只用了三针,云四公子的出血就止住了,又有了气。” 为了求医,沈菀也派人打听到了不少关于当日的传闻,全都告诉了沈氏。 沈氏意会,看向了沈菀怀中的七娘,七娘脸上抹着墨绿色的膏体,膏体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清新好闻。 “阿菀,你带了七娘去求医?”沈氏问道。 沈菀点点头,心疼地搂着怀里的女儿,又精神一振,道:“神医说,七娘的脸能治。” 女儿的脸伤了那么久,她带着女儿看了无数大夫,只有那位小神医说“能治”,无论结果如何,沈菀都愿意相信。 “这药膏就是神医给的,说是让七娘先用上三天。”沈菀接着道,“让我今天午后去济世堂去取新的药膏,我就带七娘顺路来瞧瞧你。” 其实,沈菀是昨晚才听说沈氏和楚令霄大吵了一顿,生怕长姐受委屈,特意过来给她撑腰,顺便也开解开解她。 照她看,当初这门婚事就不该成,偏偏祖父顾念着老侯爷的救命之恩,定下了这门亲事。 大姐姐自嫁入侯府后,上敬公婆,下养子女,有哪点没做好,竟能让楚令霄为了一个贱妾在大姐姐面前耍什么侯爷的威风! “七娘,来,大姨母抱。”沈氏从沈菀的怀里抱过了七娘,用帕子仔细地给她擦了擦手上玫瑰酥的碎屑。 那墨绿色的膏体遮住了七娘左脸上的疤,衬得另外半张小脸愈显白嫩细腻,肤光胜雪。 七娘双眼无神,神情木讷,沈氏抱着她,她就呆呆地看着沈氏,不吵也不闹。 沈氏轻叹了一口气,劝道:“阿菀,你也别太内疚了,这件事都过去一年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作为母亲,若是她的女儿被人害了,沈氏只怕跟那个人拼命的心都有了。 只是,七娘已经回来了,为了七娘,这日子也总要过下去的,妹妹如今就是在折磨她自己,这让她这个做姐姐的看着都为妹妹痛心。 “是啊,都一年了。”沈菀扯了下嘴角,语气淡淡,“不提这个了,大姐姐,凰姐儿呢?” “我已经唤人去叫她了。”沈氏含笑道,“她知道你来了,肯定马上就跑来了。” 楚千凰和沈菀处得好,沈菀婚后几年无子,一直把楚千凰当亲女儿疼着。 沈氏又道:“我膝下的尘姐儿,你要不要也见见?” 这句话说得自然极了,丝毫没有因为几天前崔嬷嬷的攀扯而对楚千尘生出芥蒂来。 “算了吧。”沈菀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愤愤然道,“我记得她是那个女人生的吧,你前几天不是刚打了她亲娘一顿吗?她心里指不定怎么记恨你呢。” “大姐姐,你就是心性太好了。这些个贱妾都是没分寸的东西,你好好待她们,她们只会当你软弱,爬到你头上去!!” “你听我的劝,别总是对人没有防备,白给别人养女儿,到时候养出个白眼狼来!” 沈氏微叹了口气,正色道:“尘姐儿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我的沐哥儿怕就保不住了。” 沈菀不以为意地撇了下嘴角,“她再好,那也是从别的女人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大姐姐,你总不能指望她不向着亲娘,反而向着你吧。” “”沈氏皱了下眉,面露沉吟之色。 沈菀以为她想明白了,又道:“这些个庶女,你喜欢呢,就当作小猫小狗养着便是,能逗你开心也是她们的造化。” “但总是要防着一头的,说到底,她是有亲娘的,人家母女才是血脉相连,连着心的。” 沈菀觉得她的大姐姐脾气实在太好了。 沈氏垂眸沉思了片刻,突然道:“阿菀,你说会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吗?” ------题外话------ 九娘改为七娘。 因为“九”撞了男主的九遐。 056七娘 沈氏突然这么一问,让沈菀怔了怔。 她看着被抱在沈氏怀里的七娘,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她的七娘可是她的命! 去年,七娘丢了的时候,她几乎也要活不成了 想到当时种种,沈菀眸光闪烁,心口又是一阵发紧与后怕。 沈氏眉头微蹙,有些迟疑地说道:“我总觉得姜姨娘不太喜欢尘姐儿。” 从前,楚千尘不亲近她,还总是躲着她,一来二去,她也就不强求了,毕竟她膝下也不止楚千尘这一个庶女。 是啊,侯府里那么多庶女,长房、二房、三房和四房都有,也唯有楚千尘在侯府中可有可无,没有太大的存在感。。 明明她是侯爷与姜姨娘的女儿,明明平日里,姜姨娘又总是把女儿挂在嘴里 还有那日,崔嬷嬷认罪撞桌的时候,还口口声声说她是为了楚千尘打抱不平。 沈氏回想起来,总觉得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大姑娘!” 外面传来丫鬟的行礼声打断了沈氏的思绪。 下一瞬,门帘被挑开,楚千凰款款走来,她穿着一身嫣红色的绣花襦裙,颜色鲜艳的衣裙衬得她更显娇艳欲滴。 “凰姐儿,快过来。”沈菀愉悦地向楚千凰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楚千凰规规矩矩地行完了礼,才走过去,欢喜地笑道:“姨母。” 沈菀拉着楚千凰的手,亲昵地问道:“你最近给三公主当了伴读,住在宫里可还习惯?” “有贵妃娘娘照顾,三公主待我也很好。”楚千凰嫣然一笑,落落大方。 沈菀越看楚千凰越喜欢,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凰姐儿真是越长越好了,很有几分你娘年轻时的气度。” 说着,她想到了什么,看向了坐在罗汉床上的沈氏,“说起来,大姐姐,我前几日见到一个人,一双眼睛与你十分相像,漂亮极了。” 沈氏难得听沈菀这般夸外人,玩笑地随口闲聊:“说不定是本家亲戚呢。” “我们沈家哪有这福气!”沈菀兴致勃勃地说道,“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个神医,她也长着一双凤眼,与大姐姐你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楚千凰的一只手微不可见地僵了一下,凑过去问道:“神医?” 沈菀又把那位神医的事迹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并叹道:“我在济世堂时,那位小神医从后堂走出来时看着我的眼神,就跟从前在娘家时,大姐姐你看我时的样子像极了!” “姨母,那神医长什么样?”楚千凰好奇地追问道,“可有我娘好看?” 豆蔻年华的少女一派天真烂漫,神态娇俏,带着几分撒娇的感觉。 “那我就不知道了。”沈菀笑道,“神医脸上蒙着面纱,瞧不出样貌,不过年纪很小,我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大概跟凰姐儿你差不多大。” 沈菀看着楚千凰忽然来了一句:“凰姐儿,你的眼睛长得就不像你娘。”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没有注意到楚千凰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楚千凰抿唇笑了笑,随口道:“姨母,我二妹妹倒是也有一双凤眼,姨母可要见见?” 听这对母女都提起楚千尘,沈菀就心生出一丝厌恶,意兴阑珊地说道:“不必了。” 凤眼并不稀罕,宫里的楚贵妃便是凤眼,侄女似姑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个庶女罢了。 沈菀话锋一转道:“大姐姐,我也好久没见沐哥儿了,带我去瞧瞧他。” “走,我们一起瞧瞧沐哥儿去。”沈氏笑着应下,“沐哥儿的腿还没养好,最近他都歇在我屋的碧纱橱里。” 她一边说,一边抱着七娘起身,往后面去了,慈爱地逗着小丫头,“七娘,一会儿让弟弟陪你玩。” 七娘呆呆木木的,自顾自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沈氏姐妹俩交换了一下目光,沈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这时,七娘突然扭动了一下身体,迫切地想要从沈氏的怀里挣脱。 于是,沈氏把她放在了地上,半蹲下身,温和地问道:“七娘,怎么了?” 七娘看也没看她,目光从东边敞开的窗户看向了屋外,碧蓝的天空中,有一只蜻蜓纸鸢在云间翱翔着。 “七娘想玩纸茑啊。”沈氏温柔地摸了摸小丫头的头。 七娘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那只蜻蜓纸鸢。 楚千凰主动提议道:“母亲,姨母,我带七娘去玩纸鸢吧。” 沈菀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应了,她拉着七娘的手放到了楚千凰的手里。 似乎是因为愿望得到了满足,七娘终于不再闹了,乖乖地由着楚千凰牵着手出去了。 七娘的乳娘和嬷嬷们也赶紧跟上。 等到表姐妹俩的身影消失后,沈氏才低声道:“阿菀,七娘还是这个样子吗?” “”沈菀点点头,神情低落,眉眼间掩不住的悲伤。 她深吸一口气,又道:“前些天,元清观来了一位玄净道长,听说甚是灵验,我打算带七娘去瞧瞧。” 姐妹俩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了碧纱橱。 而楚千凰则带着七娘来到了距离正院不远的小花园。 早有机灵的小丫鬟取来了一个蝴蝶纸鸢先呈给了楚千凰,楚千凰又把那蝴蝶纸鸢递给了七娘。 然而,七娘没有去接蝴蝶纸鸢,依然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高空中的蜻蜓纸鸢。 楚千凰笑得温柔极了,柔声道:“原来七娘只是想看纸鸢啊。” “那表姐让丫鬟放得高高的给你看好不好?” 说着,她又把纸鸢交还给了小丫鬟。 七娘还是没说话,只顾着看纸鸢。 说句实话,陪着这么一个一声不吭的小姑娘,是一件极其无趣的事,侯府的丫鬟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觉得靖郡王府的这位七姑娘真是性子乖戾。 但是,楚千凰从头到尾浅笑盈盈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她一直轻声细语地与七娘说着话,就算完全得不到回应,也丝毫不在意。 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一半照在花木上,一半照在人上。 不多时,楚千凰白皙的额头上就已经起了一层薄汗。 见七娘的小脸也是红通通的,楚千凰温柔地指着前方的一个八角凉亭道:“七娘,我们去那里坐一会儿吧。从那个凉亭里,也是能看到纸鸢的。” 她牵起了七娘的手,往凉亭的方向走。 七娘默默地跟着她走,而天空中的蜻蜓纸鸢也越飞越高。 突然,七娘蓦地停住了脚步,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叫。 ------题外话------ 应该会从047开始倒v,养文的记得尽早看。 057为难 “啊——” 只见空中的那蜻蜓纸鸢断了线,风一吹,纸鸢随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啊!啊!” 七娘就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尖叫声越来越尖利。 然后,她一把推开了楚千凰,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楚千凰怔了一下,赶紧去追七娘,嘴里吩咐道:“快,抱琴,你带几个婆子在湖边守着,千万别让七娘靠近湖边。” 她自己拎着裙裾急急地追了上去,抱琴等人连忙去守着湖边、水塘,还有一部分人则跟着楚千凰一起去追七娘。 七娘的腿脚灵活极了,这小花园里又有不少花木丛、假山、亭子、水阁、花廊等等,这才一眨眼,楚千凰就看不到七娘的身影了。 “分头找!”楚千凰皱起了眉头,又吩咐道,“七娘一个小孩子走不远。” 七娘确实没走远。 她还在小花园里,在怪石嶙峋的假山间的一条鹅卵石小道上奔跑着,尖叫着,两边高高的假山在她看来,仿佛一头头张牙舞爪的猛兽般,冷眼看着她。 她心中更慌了,蹲下身子,双手抱着自己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是你啊。” 这时,一道堇色衣裙的身影跪在了她的面前,少女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让七娘觉得眼前微微一暗。 七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小脸煞白。 一阵微风沿着假山间的小径拂来,吹拂过两人的鬓发与衣衫。 少女鬓角的堇色绢花微微颤动,浮香阵阵。 一股如雪落寒梅般的香味钻入七娘的鼻端,她的鼻尖动了动,觉得这股香味很是熟悉,慢慢抬起了头。 一张明艳动人、笑意清浅的脸庞撞入了七娘的眼帘。 七娘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这双含笑的凤眼,小小的肩膀崩得紧紧的,脸上满是戒备。 “你怎么会在这儿,就你一个人吗?你娘呢?”楚千尘柔声问道,明知她不会回答,也不在意。 想到刚刚守门的婆子说,靖郡王妃来了府里,楚千尘多少也能猜到小丫头的身份。 她应当是靖郡王夫妇的独女顾之颜,小名七娘。 靖郡王妃是嫡母沈氏的胞妹,所以,顾之颜其实也是她名义上的小表妹。 楚千尘听说过一些关于顾之颜的事,顾之颜小时候被拐子拐走过,回来后就有些痴痴傻傻。 后来,楚千尘还听说,因为宗室嫌她痴傻,在靖郡王死后,就借故把她关进了京郊的庄子里,此后就再无消息。 前世的这个时候,楚千尘自身难保,对于外界的事,她知道得并不多,也从来没有见过顾之颜。 没想到,她随便看了个诊,就看到了嫡母的外甥女身上。 “别怕。”楚千尘抬手想摸摸小丫头柔软的发顶。 顾之颜仿佛一只受惊的小兽般,又往后缩了缩,楚千尘摸了个空。 “你记不记得我?”楚千尘笑吟吟地用手掌轻轻盖住了双眼的下方,目光柔和地望着她。 顾之颜微微睁大了眼,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瞬间有了些许神采。 她小小的身子放松了不少,眼睛轻轻眨了一下。 那眼神似在说,是你! “认出我了吧。”楚千尘莞尔一笑。 这一次,顾之颜没有再往后缩,楚千尘成功地摸到了她的头。 三天前,楚千尘初见到顾之颜的时候,就发现到了她的不对劲。 顾之颜的样子在楚千尘看来,并不是痴傻,而是像受了某种惊吓,进而戒备起周围所有的人和事。 她此刻的表现更加证实了楚千尘的猜测。 她想了想,从荷包里拿出了一个月牙形的香囊,道:“你闻闻。” 这香囊里的香料是她特别调配的,有安神静心的作用。刚刚重生的那几天,她时不时的会做一些前世的噩梦,便做了香囊随身携带。 香囊里散发出的是那股清雅如雪落寒梅般的香味。 顾之颜把小脸凑过去,好像小奶狗似的嗅了嗅,唇角微弯,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这个送你吧。晚上睡觉时把它放在枕头底下。” 楚千尘亲手把香囊系在了顾之颜的腰间,正要再说什么,这时,她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楚千凰的声音:“七娘,二妹妹。” 楚千凰匆匆而来,气喘吁吁,小脸上泛着如霞染的红晕,好似抹了胭脂般娇艳。 见顾之颜在,楚千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幸好二妹妹找到了七娘。” 楚千尘站起身来,顺便把顾之颜也扶了起来,问道:“大姐姐,她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楚千凰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方才纸鸢的线断了,七娘一看到就很激动,突然就跑了幸好没出事。” 纸鸢吗?楚千尘思忖着,把顾之颜的小手交到了楚千凰的手里,然后便要告辞。 “二妹妹。” 楚千凰叫住了她,楚千尘闻言回过头,与她四目相对。 楚千凰的脸上看着有些复杂,迟疑着道:“姜姨娘的事,哎,你不要怪母亲。” 楚千尘怔了怔,本来想随便应上一两句,话到嘴边,她突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大姐姐,哎我知道母亲罚了姨娘,肯定是姨娘有错在先” “但是,一想到姨娘挨了打,我的心就”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为难极了。” 楚千尘眉头轻蹙,编贝玉齿咬着下唇,咬得饱满的下唇微微泛白,一副忧心忡忡、泫然欲泣的样子。 “二妹妹,”楚千凰一脸不忍地再次叹气,“你也是左右为难。” “还是大姐姐了解我。”楚千尘纤长卷翘的睫毛动了动,如玉小脸微垂,神情更加暗淡。 阳光从旁边的假山上斜斜地照了过来,把她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半边脸在阳光下莹白如玉,半边脸在假山的阴影中脆弱似娇花,那眼角眉梢间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柔顺娇美,让人只是看着就心生怜爱。 楚千凰凝视着楚千尘的小脸,安慰道:“二妹妹,不如你去向母亲求求情吧,母亲总夸你又乖又孝顺,这些日子我住在宫里,也多亏了有你在母亲身边承欢膝下,母亲可喜欢你了。” “你要是去求情的话,母亲一定会答应的。” 058十全 楚千尘似有些意动,呢嚅着道:“可是” 见状,楚千凰又劝道:“别担心,我帮你一块儿去跟母亲说。” “大姐姐,我”楚千尘欲言又止,飞快地看楚千凰一眼,然后小脸又低下。 楚千凰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又道:“二妹妹,我明天要进宫了,这一去又要十天才能回来。” 楚千尘再次抬起头来,看着楚千凰,纤白的手指揉着一方帕子。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我觉得母亲处置得有理,确是姨娘有错在先。” 她又叹了一口气,“大姐姐,我虽然挂心姨娘,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也不能为了我一己之私,让母亲为难,那岂非不孝?” “我、我” 楚千尘用帕子掩住了眼角,发出低低的抽泣声,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大姐姐,我先走了” 不等楚千凰反应,楚千尘就转过身,匆匆地离开了,纤细的背影如弱柳扶风,就好像她再留会忍不住改变主意一样。 背对着楚千凰的楚千尘很快就放下了帕子。 她的眼角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泪痕,眼神冷静内敛,丝毫不见刚刚的惶惶与迟疑,思绪飞转。 为什么楚千凰希望自己为了姨娘去向母亲求情呢? 甚至于,她生怕自己迟疑,还特意强调了她明天又要进宫小住的事,就为了让自己早下决心? 眼看着楚千尘的背影消失在假山的出口,楚千凰这才蹲下身,温温柔柔地对顾之颜道:“七娘,我们回去吧,姨母该等急了。” 顾之颜依旧不声不响,她的右手紧紧捏着刚刚楚千尘系在她腰间的那个月牙形香囊。 楚千凰牵着顾之颜的左手,配合着小姑娘的步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头温和地与她说着话。 不一会儿,表姐妹俩就回到了正院。 沈菀等得有些急了。 虽说是在自家姐姐的府里,又有凰姐儿照顾着,不会出什么事,但是,只要女儿一离开她的视线,沈菀的心里就不安生。 见到女儿回来,沈菀总算放心了。 她走了过去,动作轻柔地把女儿抱在了怀里,问道:“七娘,你们去玩了什么?” “放了会儿纸鸢。”楚千凰从容地说着,没有把顾之颜受了惊吓,一个人跑掉的事告诉沈菀。 在她看来,反正她很快就找到顾之颜了,顾之颜也没有出事,没有必要让姨母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再忧心。 “辛苦你了,凰姐儿。”沈菀是自家知道自家事,女儿如今这样,难得有人能耐下心来陪她玩。 “谁让我是七娘的表姐呢。”楚千凰嫣然一笑,笑得明媚而又灿烂。 她在沈氏的下首坐下,又道:“娘,方才,我们在花园里遇到二妹妹了,二妹妹的样子瞧着有些低落” 沈氏还没说话,沈菀已经冷哼地接口道:“怕是为了她那个亲娘吧。指不定她现在怎么记恨你打了她亲娘呢。” “大姐姐,你可要小心别养出个白眼狼来。” 楚千凰闻言,微微蹙眉,为楚千尘辩解道:“姨母,我二妹妹最温柔不过了,待娘也孝顺。” “方才她也没提姜姨娘,就是我瞧着她近日郁郁寡欢,人也憔悴了许多” “尘姐儿的确是个懂事的,”沈氏点了点头,提起楚千尘时,神情间难掩赞赏之色,“也是个心有成算的。” 沈氏回想着楚千尘这段时间的一言一行,她虽然年纪小,但行事却十分果敢,她若是真想为姜姨娘求情,肯定会来找自己。 但是,她并没有来,所以,还是凰姐儿想多了。 沈氏点了点楚千凰的额头,笑道:“我们凰姐儿长大了,开始有长姐之风,知道关爱体贴妹妹了。” “娘。”楚千凰撒娇地搂着她的手臂蹭了蹭,娇声道,“我本来就是长姐啊!” 一旁的沈菀也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顾之颜自顾自地玩着腰侧的香囊,似乎周围的欢声笑语全然传不到她耳中似的。 又说了一会儿话,沈菀就带着女儿告辞了,临走前,提醒了一句:“大姐姐,刚刚我说的事,您可别忘了。” “我记着呢。”沈氏亲自把沈菀母女送上了朱轮车。 朱轮车驶出永定侯府,沈菀先去了一趟济世堂,从刘小大夫那里取了十全膏,这才返回了靖郡王府。 靖郡王前不久新领了差事,此刻不在王府里,沈菀就带着女儿直接回了正院。 自打顾之颜走失后被寻回来,沈菀就让她住在了正院里,亲自照顾。 她吩咐人取了一盆清水过来,大丫鬟打湿了白巾后递到她手里。 她亲自替女儿把脸上那墨绿色的药膏一点点地擦掉,大丫鬟打开了从济世堂里取来的那个瓷罐,瓷罐里装的就是楚千尘调配的十全膏。 沈菀又拿了方干净的白巾,隔着白巾将膏体涂抹在顾之颜左脸的伤疤上。 十全膏是一种透明无色的乳膏,涂在脸上后,除了肌肤有些粘又隐约散发着药香外,看着就像没涂一样。 这会有用吗?! 沈菀看着女儿的左脸,心里免不了犯起了嘀咕。 不过,小神医说,女儿的疤一个月能好,她一年都都等了,就算再等上一个月又何妨呢。 她有耐心! 心中有了希望,沈菀每天都注意着女儿的脸。 先前用了那墨绿的药膏整整三天,顾之颜的疤伤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一换上十全膏后,顾之颜简直就是一天一个样。 仅仅过了三天,顾之颜的疤痕就已经没那么红了,呈现淡淡的粉红色。 而到了第六天,疤痕那凹凸不平的皮肤也变得略微平整了一些,不过,用指腹轻触时,还是能感觉到疤痕特有的触感。 这一切,让沈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说一开始去济世堂,她其实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过去这一年,这京城上下出名的名医神医,她都带女儿去看过了,他们开的药全然没有一点效果。 听说京城里又多了一位神医后,她想也没想,就女儿去了济世堂。 没想到,这一次她遇上的这个是有真才实学的神医! 059不问 大丫鬟在一旁笑道:“王妃,县主的脸大好,神医说了,一个月能好,就一定能好!” 沈菀温柔地捧着女儿的脸,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是上天可怜她们母女,给了她们这一份机缘。 她越来越期待,一个月后女儿的样子了。 她揉了揉女儿的发顶,道:“七娘,过几天去拿药的时候,咱们好好谢谢小神医。” 沈菀觉得上次的诊金给的太少了,还得多补些。 想着,她又吩咐管事嬷嬷道:“容嬷嬷,你亲自去库房瞧瞧,有没有什么稀罕的药材。” 容嬷嬷也是欢喜极了,赶紧应是。 “王妃。” 这时,顾之颜的乳娘骊娘神情惶惶地过来,她的手上拿着一个月牙形的香囊。 “县主的枕头底下藏了一个香囊。” 骊娘每日都是亲自给顾之颜收拾床铺的。发现这个陌生的香囊后,她心里惶恐,生怕这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就赶紧就呈上来了。 “”沈菀脸色霎时一白。 女儿顾之颜的所有衣裳佩饰,都是她一手备下。 她可以肯定,绝对没有这个香囊。 沈菀不敢掉以轻心,紧张地从骊娘手上拿过了那个香囊,放在鼻下闻了闻。 一股清雅如梅的香味钻入鼻腔。 “王妃,不可!”容嬷嬷赶紧拦住沈菀。 这来路不明的东西,岂能大意! 沈菀微微蹙眉,吩咐道:“去拿把剪子来。再把良医叫来。” 良医就是专门在王府伺候的大夫,也唯有亲王府和郡王府有这个资格用府医。 很显然,沈菀是想把这香囊剪开,再让良医辨辨香囊里有些什么,对女儿有没有害处。 容嬷嬷唯唯应诺。 “啊!”坐在沈菀身旁的顾之颜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一把从沈菀手里夺过了那个香囊,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把香囊放在胸口,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 “七娘?”沈菀惊讶地看着沈菀。 自从一年前的那件事后,女儿已经很少表现出这么激烈的态度。 她总是呆呆木木的,像是失了魂一样,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毫无反应,更别提是把香囊抢走这样的行为了。 沈菀心头狂跳,向女儿伸出手,放柔了声音道:“七娘,把香囊给娘好不好?” 顾之颜更为用力地捏住香囊,倔强地抿着小嘴,那神情仿佛在说:不给不给,就是不给! 对沈菀来说,别说是女儿跟自己赌气了,哪怕她开口骂自己,打自己,只要她能有一丁点的反应都行! 沈菀蹲下身,与顾之颜目光平视,尽量放缓了声音,问道:“七娘,你很喜欢这个香囊吗?” “那你告诉娘,这是谁给你的?你告诉娘,娘就不拿你的香囊了。” “好不好。七娘?”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儿,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 在沈菀的注目中,顾之颜慢慢吐出了两个字: “姐姐” 她许久没有发过声了,声音干涩生硬,但是听在沈菀的耳中,却像是天籁之音。 沈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下意识地拉着女儿的一只手,声音微颤地说道:“七娘,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好不好” “啊——” 顾之颜又尖叫了起来,一手捏着香囊,挣扎着就想跑。 她个子虽然小,但力气很大,沈菀差点就被她挣开。 沈菀赶紧哄着女儿道:“七娘乖!” “娘不问,不问了,不拿你的香囊了。是娘不好。” 好一会儿,顾之颜才平静下来。 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鞋尖,双手紧紧地捏着那个月牙形香囊,谁也不给。 “王妃,您别太心急了。”容嬷嬷安慰道,“咱们慢慢来,县主一定会一天比一天好的。” 沈菀点了点头,把女儿抱在怀里,反复地低喃着:“不能急,不能急,不能急” 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好不容易,心绪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沈菀牢牢地注视着顾之颜手中的那个香囊,最近这一个月来,除了去过济世堂外,她也就带着女儿去过永定侯府。 她思索了片刻后,吩咐容嬷嬷道:“待会儿你亲自去一趟永定侯府,问问我大姐姐,凰姐儿有没有给过七娘一个香囊。” 若是凰姐儿给的倒也罢了,若不是,自己这院子就得好好查了! 容嬷嬷屈膝领命,又问道:“王妃,那今日还要不要去元清观?” 玄净道长道法高深,平日里都在大江南北游历,行踪不定,上个月他才刚刚到京城,就在京城最大的道观元清观里挂单。听说,玄净道长尤其擅画符、算命和招魂,十分灵验,这一个多月,他已经展现了不少超凡的神迹,令人赞服。 每天去元清观想求见玄净道长的人络绎不绝,而且大都是些王公贵胄,沈菀早早就与元清观那边约了时间,计划今天去拜访玄净道长。 “去。”沈菀点了点头,又道,“等回来后,你再去永定侯府。” 容嬷嬷连声应了。 沈菀长叹一声道:“希望这玄净道长真有外界所传的那般灵验吧。” 她看着被她抱在怀里的顾之颜,小丫头依旧低头看着鞋尖上的穗穗,一动不动。 自女儿被拐走又找回来后,就是这副样子了,据说是失了魂,需要招魂。但是,这一年来,她和王爷不知找请了多少道长,也做了不少法事了,始终不见什么效果。 但凡事总是要去试的,这不,这次不就让他们碰到真华佗了吗? 沈菀相信,只要诚心,天上的神佛一定会帮他们! 女儿一定会苦尽甘来! 乳娘骊娘从沈菀的怀里接过了顾之颜,随沈菀一同出去了。 一行人直接去了京郊的元清观。 本朝皇帝信奉道教,京城里,各类道观香火不绝,尤其这玄净道长来了元清观挂单,更是引得信徒络绎不绝。 朱轮车在山门前停下,沈菀带着顾之颜下了马车。 母女俩沿着石阶往山上走去,全然没注意到不远处停着一辆华盖马车,马车一侧的车窗探出半张脸。 “咦?这不是靖郡王妃吗?”楚二夫人刘氏看着沈菀的背影,“看来她也是求见玄净道长的。” 马车旁,张嬷嬷像是着了魔似的盯着顾之颜,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呢?!” 060复诊 刘氏看着张嬷嬷这副好似中邪的样子,蹙眉问道:“怎么了?” 张嬷嬷慢慢地收回了目光,神色复杂地看向了马车里的刘氏,犹有几分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道:“二夫人,惠安县主的脸她的脸好了!” 刘氏听她说得没头没脑的,微微蹙眉。 张嬷嬷理了理思绪,这才原原本本地禀道:“二夫人,奴婢前几天曾在济世堂外偶遇了靖郡王妃与惠安县主。” “当时郡王妃应该也是带着县主去济世堂找那位神医求医的,郡王妃没看到奴婢,奴婢当时看到了她与县主,那个时候,县主的左脸上都是一条条红疤,跟蛛网似的,瞧着吓人极了,伤得可比三姑娘要严重多了。” “可这才过了五六天,奴婢方才远远地瞧着,县主脸上的疤痕竟然大好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张嬷嬷简直就不敢相信这短短几天,那么严重的疤痕居然能好了个七七八八。 刘氏忍不住再次朝沈菀母女离开的方向望去,可是从她现在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顾之颜的脸。 主仆俩心里都浮现同一个疑惑:顾之颜的脸到底是济世堂那位神医治好的,还是靖郡王妃又另寻到了名医? 亦或是,治好顾之颜的人是玄净道长? 想着,刘氏心口一热,眸生异彩。 她今天来元清观就是为了求玄净道长赐丹药给女儿治脸,偏生连人都没见到,就被道观的小道士给打发了 刘氏当机立断地下了马车,朝着沈菀母女追了上去。 刘氏只顾着去追人,完全没注意到楚千尘和琥珀从几丈外的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 “姑娘。”琥珀略有些迟疑地看着楚千尘。 她当然知道楚千尘是故意避着刘氏,毕竟楚千尘这般以面纱遮脸,也是瞒瞒外人而已。如果是刘氏,恐怕一看到楚千尘的这双凤眼就能把人给认出来。 “我们从后山走。” 说着,楚千尘熟门熟路地往后山方向走去,琥珀赶紧跟上。 楚千尘特意来这里是为了见顾玦,今天是给顾玦复诊的日子。 一大早,她先是跑了一堂济世堂,但没见到人,只有一张特意留给她的条子,让她去元清观。 楚千尘并不意外,以顾玦的身份,肯定不能经常去济世堂,那太招眼了。 楚千尘沿着后山的小路来到了元清观的后门,相比前面,后门显得萧索了不少,只有一个守门的小道士。 “这位善信,”小道士对着楚千尘行了个揖礼,“敝观的后门不待客的,还请善信走前面。” 小道士心里只以为楚千尘也是来求见玄净道长的,他这么说也是一种委婉的拒绝。他这里可不能开后门的! 楚千尘落落大方地含笑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我听说贵观有一片三色桃林,我想去桃林喝喝茶,赏赏花。” 一听对方不是来求见玄净道长的,小道士松了口气。 最近来他们元清观的十个有九个是求见玄净道长的,多是达官显贵,其中也不乏骄横跋扈之人,简直都快把眼珠子长头顶上了,他们小小的道观一个也得罪不起,只能赔笑脸,连平日里待客的好差事都变得艰难起来,所以小道士才会自愿来守后门。 小道士脸上的笑容亲切了几分,给楚千尘指了一个方向,“善信,那贫道悄悄放你进去,你进了门后,沿着小道一路往西走就行了,那片桃林不太远。” “多谢道长。”楚千尘微微一笑,跟着后面的琥珀立刻上前就给小道士塞了一块小小的银锞子。 一主一仆从后门进了元清观,然后依着小道士所说,沿着一条青石板小径一路往西,等穿过一片竹林,前方就豁然开朗。 前方的池塘边,一片三色桃林,枝头上开满了霜白、粉色与绯红的桃花,云蒸霞蔚,风一吹,无数花瓣如雨般落下,花香袭人。 桃林的另一头有一个凉亭,依着池塘而建,正适合赏花。 着一袭茶白道袍的顾玦就坐在亭子里,他身旁有一个红泥小炉,炉上正烧着水,白气从壶口冉冉而起,平添了几分闲云野鹤的仙气。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凉亭中的人,觉得这一幕熟悉而又陌生,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她压抑着心口的激荡,若无其事地朝着桃林方向走去。 琥珀自是跟上,却见守在桃林入口的莫沉长臂一横,把她拦在了林外。 莫沉冷冷地看着琥珀了一眼,寒芒如电。 琥珀心口一颤,四肢发寒,不敢再往前走。 她觉得跟这块万年冰块在一起肯定是会冻坏的,默默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楚千尘很快就走到了亭子外。 顾玦当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到来,抬眼看向了她,微微一笑,一语道破了楚千尘的身份:“楚二姑娘。” 他神色慵懒惬意,笑容清浅,看着楚千尘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打量。 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身上似乎藏着许许多多的谜团,这些天,薛风演又查了不少关于她的事,只恨不得挖出她的祖宗十八代,却也查不出她到底师从何人。唯一的可能性,是她去年被送去庄子上养病的时候遇到了什么神人。 楚千尘只是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丝毫的躲闪,一派泰然地直视顾玦的眼睛。 她的身份本就不是什么不可道破的秘密,对着他,更是如此。 顾玦看着她的眼眸,确认了。 那一日,她果然是发现了薛风演在跟踪她。 有趣。 “姑娘请坐。”顾玦伸手示意她坐下。 楚千尘乖乖地在他左侧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把她带来的红漆雕花木箱放在另一把石凳上。 她纤长的手指动了动,其实很想像前世那样去拉拉他的袖摆,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王爷,你最近有没有好些?” 即便面纱挡着大半脸庞,也难掩她眉眼间的笑意,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仿佛在说:快夸我吧。 两人相距不过两尺而已,风一吹,她身上那股清淡的若有似无的梅香就被吹了过来,与他放在案头的那个香囊是同样的气味。 比周围的桃花香更清幽,更雅致。 061夸奖 顾玦清冷的眸子柔和了些许,微微颔首,道:“好多了。” 楚千尘上次开的方子,他已经服了十天,他的旧伤起初还会一天发作一次,但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到现在已经三天没有发作过了。 王爷没有夸她。楚千尘有些沮丧,但立刻,又振作起了精神,她就知道,她的药肯定管用! 楚千尘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他的左手,娇声道:“把手给我。” 顾玦依言把手伸了过去。 楚千尘把三根纤纤玉指搭在顾玦的左腕上,凝神为他诊脉。 须臾,她就满意地收了手,“按照我之前的方子,再服上十日。” 风一吹,薄纱被吹起,露出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和微微翘起的唇角,面上不施脂粉,肤白如玉,唇红似朱染。 顾盼之间,比那周围盛放的桃花还要娇艳,春光潋滟。 “不过,大造丸还缺几味药” 这段日子,楚千尘差不多走遍了京城所有的医馆药铺都没找到这几味药。 她秀气的柳眉微微蹙起,看着有些苦恼。 “大造丸?” 光是听大造丸这个名称,顾玦也能约莫猜出这应该是一方延年滋补的药。 “缺了哪些?” 楚千尘早就把药材都写出来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绢纸,将之展开,推到顾玦跟前, “我买到的药材都画上圈了,没画圈的,都是还没找到的。” 楚千尘又乖乖巧巧地解释道:“王爷,你这旧伤已经三年多了,这些年,它就如同一只蛊虫一点点地掏空你的身子,你的五脏六腑已经破败了,承受不了开膛之苦。” “所以,我现在是先给你益精血、补真元,须得循序渐进,不可急躁。” 楚千尘的目光下移,落在了他的胸口,眸色微凝。 她比谁都着急,急着治好顾玦,急着取在埋于他心口的那块箭矢的碎片,可是她知道不能急,她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一步都不能有错。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不知为何,顾玦有种感觉,她似乎比他还要紧张,还要郑重。 顾玦将那张绢纸又折了起来,道:“这几味药就交给我吧。” “好!” 楚千尘愉快地应了,她就知道,王爷是最最靠得住了! 她眉眼间又有了笑意,颜如舜华。 她清澈如镜的双眸倒映出他的身影,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他身边许多人一样,有敬仰,有崇拜又和那些人不同,透着些许撒娇与依恋的味道。 莫名地,顾玦心中又生出那种古怪的熟悉感。 可他确定,他去北地前应该从来不曾见过这位永定侯府的二姑娘。 任他心中思绪百转,面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样子,又道:“其它的就拜托姑娘了。” 王爷终于夸她了! 不管,反正她就认定王爷是在夸她! 她笑得更欢快了,眉眼弯弯,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差点又想说应该的,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刚刚来这里的路上买了些桃花糕,王爷可要试试?” 楚千尘打开了旁边的那个红漆雕花木箱,从里面取出了一盒点心,点心还带着余温,一打开,就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顾玦挑了挑眉,“这是百味居的桃花糕?” 百味居是他以前没去北地前经常光顾的的点心铺子。 “桃花糕,配王爷这明前龙井恰恰好。”楚千尘点了点头,“我来沏茶!” 这时,恰好红泥小炉上的茶壶微微作响,烧水声如涌泉连珠。 楚千尘动作娴熟地开始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沏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优雅从容,一股安之若素的淡定自若。 楚千尘的心情好极了。前世,她就经常给王爷沏茶,王爷最喜欢她沏的茶了。 楚千尘很快就把茶端到了顾玦跟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写着毫不掩饰的期待。 这一幕也同样落入了林外的琥珀眼中。 琥珀的表情有些微妙,有一瞬间几乎怀疑凉亭里的那个少女不是自家姑娘。 最近这个月发生了不少事,姑娘也像是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淡漠,变得疏离,变得自信可现在,姑娘对着宸王的样子瞧着竟隐约透着一种仿佛对着长辈的撒娇与亲昵。 这是她的错觉吗? 琥珀揉了揉眼睛,再往林中看去时,恰好见一道颀长的青影从她身边走过,大步流星地走入前方的三色桃林中,而莫沉没有拦对方。 薛风演快步走到了亭子外,对着亭子里的顾玦抱拳禀道:“爷,二爷来了。” 虽然薛风演没有指名道姓,但是楚千尘约莫也猜到所谓的“二爷”是谁了。 先帝有十子,皇长子体弱,未及弱冠,就薨了。先帝驾崩后,留有一道遗旨,指名由皇次子顾琅继位,也就是今上。 今上这个时候来元清观,应该是特意为了王爷而来 哎。王爷肯定是不能陪她喝茶了。 果然—— 顾玦只浅啜了一口茶,就放下了茶盅,含笑道:“楚二姑娘,我先告辞了。” 楚千尘觉得今上还是这么讨厌! “王爷,你这段日子可千万不能动武,要好好休息。” 楚千尘的一双明眸仿佛水浸的黑白棋子,不带一点杂质,那眼神似在说,要听话。 顾玦:“嗯。” “那十天后再复诊。”楚千尘又高兴了起来。王爷一向一言九鼎,说出了就会做到。 十天后,她就又可以见到他了! 顾玦带着薛风演和莫沉离开了桃林,三人闲庭信步地往东行,仿佛是在观中游览似的。 须臾,就见一个四十来岁、着一袭藏蓝直裰、头戴黑色万字巾的中年男子在三四个形貌各异的男子簇拥下迎面而来。 那中年男子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一边走,一边慢慢摇着,形容间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高高在上。 正是今上顾琅。 ------题外话------ 千尘:王爷夸我了,好高兴! 062皇帝 “二哥。”顾玦在距离皇帝五六步外的地方停下,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 既然皇帝是微服出巡,那自然是不拘礼节了。 皇帝眼底掠过一道不快的利芒,但面上却是微微笑着,唤了声“九弟”。 皇太子顾南谨也在,笑着与顾玦见了礼:“九叔。” 三个人同样姓顾,同样身份尊贵,气质则是迥然不同。 顾玦清冷,皇帝威严,顾南谨儒雅。 皇帝悠闲地扇着折扇,寒暄道:“九弟,你从北地回来已有半个月了吧。你回京那日,朕恰好有要事要处理,才让你在偏殿稍候” 顾玦含笑道:“皇上自是政务繁忙。” “”皇帝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只觉得顾玦这句话充满了嘲讽,似在说他既然政务繁忙,怎么还有空出宫游玩。 皇帝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元清观,正如顾玦心知肚明的那般,是专门为了他而来的。 自顾玦回京后,皇帝数次召他进宫,他都置若罔闻,所以,皇帝只能让人盯着宸王府,今日得知顾玦来了元清观,才临时决定微服出宫,来了这里。 对于这些,顾南谨其实也明白的很,但是他知道皇帝好面子,不可能承认他是专门来找顾玦的,便笑着打圆场道:“父亲今天是特意来见玄净道长的,想请道长开坛祈雨,倒是恰好遇上九叔了。” 对此,顾玦只淡淡地给了两个字:“巧了。” 皇帝面色一僵,随即叹了口气:“九弟莫非还在为那日的事不快?也是朕的错,那天是你的庆功宴,朕不该让你久候的,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了。” “你啊,性子还是跟年少时那般急躁!” 皇帝的语气中有几分感慨,似在追忆着往事般。 闻言,薛风演与莫尘皆是眼神微冷,他们自是听得出皇帝的言下之意。 皇帝这番话是在说王爷飞扬跋扈,一个不快就走人,结合前后语境,他还不要脸地捧了他自己一把,夸自己是以国事为重的明君呢! “皇上知错就好!”顾玦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袖子,“事有轻重缓急之分。” 春风习习,拂起他颊畔的几缕乌发,发丝轻轻地抚着他的面颊,颇有一种魏晋名士的狂放不羁。 皇帝身后的大太监陈素微微蹙眉,心道:宸王这意思莫不是在质问皇上,朝堂上能有什么事可以重过北地大捷!? 简直好生狂妄,他知不知道如今谁才是这大齐朝的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皇帝:“” 皇帝紧紧地抓着折扇,差点没把扇柄捏碎,心里怒意翻涌。 顾南谨自是看出皇帝大怒,问题是宸王回京那日,确实是皇帝先怠慢了他,局面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顾南谨生怕皇帝盛怒之下把局面搞得更僵,连忙道:“也是侄儿办事不周,多谢九叔教诲。”他把错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被太子这一打岔,皇帝冷静了下来,勉强挤出一个还算亲和的微笑,又道:“九弟,这些年你在北地劳苦功高,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就该好生荣养才是。” “下个月就是万寿节了,届时会有番邦百族前来朝贡,九弟若是闲着无事,替朕好生招呼一下他们吧。” 皇帝自觉是退了一步了,也给了顾玦一个体面的差事,算是为了当日的事,给顾玦递了个台阶。 顾玦若是还有几分忠君之心,就该主动呈上虎符。 顾玦凝视着皇帝那双深沉的眼眸,直接把话挑明:“皇上想要兵权,直说便是,这兵权,我给也行。” 皇帝双眸微微睁大,心中狂喜。 他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这么容易就达成了! 皇帝正要答应,就听顾玦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不过,皇上最好先想想,谁能管得住北地这‘数十万’雄獅。” 顾玦的声音不轻不重,神情淡淡,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语气中透露出的狂傲,似乎这天下没有人能被他看在眼里,即便他眼前的人是堂堂大齐天子。 皇帝:“” 这一次,皇帝终于还是绷不住了,面沉如水,额角青筋跳动, 顾玦他这是在拿北地数十万大军威胁自己吗?! 要是自己坚持要收回兵权,他就要挥兵攻打京城?! 他真以为自己怕了他顾玦吗? “二哥若无旁的事,我就告辞了。”说完,顾玦也不待他答应,就直接离开了,全然不顾气得脸色铁青的皇帝。 皇帝看着顾玦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没动弹。 “咔擦”一声,他手里的折扇终究是被他折断了。 他随手把坏了的折扇丢给了陈素,陈素诚惶诚恐地接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爷,还要不要去见玄净道长?” 好一会儿,皇帝才给了一个字:“去!”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沿着青石板路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去,背影怒气冲冲,仿佛一座随时都要爆发出来的火山似的。 顾南谨朝顾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连忙随着皇帝俩开了。 在他们的视线之外,绕过了一座假山的顾玦,蓦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就压抑地低声咳嗽起来。 “咳咳咳”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一手紧紧地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莫沉连忙扶住了顾玦,他与他离得近,近得能看到顾玦颈后已经汗湿了一片,只是恰好被半束半散的乌发挡住,所以不显。 “爷” 薛风演想说是不是去请楚千尘,却被顾玦一个抬手的手势打断了。 顾玦缓过了劲,脸色也好了些,“我没事。” 他的眼神清明、沉稳,一如平日。 征战沙场这么多年,经历过那么多生生死死,生与死他早就看透了。 一荣一枯皆眼尘。 若是他能活下来,当然最好;若是不能,最好能拖上两三年,以他现在的情况来看,楚家那个小丫头应该能帮他多活两三年。 这两三年足够他安顿好一切了。 “风演,”顾玦随口吩咐道,“你去继续跟着她。”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楚千尘。 薛风演忙不迭领命。 对他来说,谁能救王爷,就值得他以命相护! 063祈雨 还不到午时,楚千尘就回到了侯府。 她本来以为今天可能会回来比较晚,就特意跟沈氏报备一声,才出的门。 这会儿回来,她就直接先去了正院。 很快,便有小丫鬟把她领到了廊下候着,自己进去禀报了。 楚千尘听到堂屋里传来一个有些耳熟的女音:“今日皇上去了元清观,还请动了玄净道长做法祈雨。” 楚千尘立刻就认了出来,这声音的主人是她在济世堂有过一面之缘的容嬷嬷。 经容嬷嬷这么一提醒,楚千尘才想了起来,前世的这个时候似乎也许久没有下雨,后来入了夏,更是酷热难耐。 当时姜姨娘说怕热,她便把自己份例里的冰都给了姜姨娘,而她自己还中了暑,脸上一直没能愈合的伤疤也溃烂了。 但是前世皇帝到底有没有让玄净道长祈雨,以及后来什么时候才下雨,时隔久远,她实在是记不清了。 楚千尘没有再去听里面在说什么,望着厅外的庭院。 院子里的那几株桃花已经快谢了,粉红的花瓣在枝头绽放。风一动,花瓣就在轻轻晃动。 楚千尘的嘴角翘了翘,悠然自得。 “二姑娘,夫人让您进去。”没一会儿,小丫鬟又出来了,领着楚千尘进了堂屋。 堂屋里,除了沈氏和服侍的下人外,果然,那位靖郡王妃身边的容嬷嬷也在。 楚千尘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向着沈氏福了福身,“母亲。” 容嬷嬷的目光正打量着楚千尘,唇角抿了抿。 听方才丫鬟称呼楚千尘为二姑娘,就知道她应该就是那个得宠的姜姨娘生的庶女。 瞧这娇艳的模样、玲珑的身段,与她那个生娘怕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妖妖娆娆的。 “尘姐儿,坐吧。”沈氏微笑着让楚千尘坐下,态度亲和,让容嬷嬷有些意外。 跟着,沈氏又继续对容嬷嬷说道:“你们王妃可还有什么事?” 容嬷嬷收回了目光,客客气气地笑道:“夫人,我们王妃还让奴婢来问您,大表姑娘可有给过我们家县主一个月牙形的香囊?” “月牙形的香囊?”沈氏挑了下眉头,“凰姐儿还在宫里,等她过几天回来后,我问问她吧。” “母亲,”楚千尘接口道,“那个香囊是我给县主的。” 沈氏望向了她。 楚千尘抿唇一笑,道:“那天,我在花园里看到有一个小姑娘冲进假山,身边也没有旁人。我瞧她好像受了些惊吓,就给了她一个香囊。” “香囊里的香料是我亲手调的,有静气凝神之效。” “后来,大姐姐找了过来,我才知她是靖郡王府的惠安县主。” 楚千尘在济世堂时,借着面纱,略微掩饰了嗓音,她相信容嬷嬷应该听不出来。 容嬷嬷对楚千尘的话将信将疑,目光审视地打量着她。 楚千尘坦然地回望了过去,眼神清澈。 她只解释了来龙去脉,也不多加赘言,神情中,透着一种宠辱不惊的淡泊与豁达。 反倒是沈氏微微蹙眉。 那天,凰姐儿没有告诉她七娘受了惊吓独自跑掉的事,幸好遇到了尘姐儿,不然,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哎,凰姐儿终究没经过事,行事不如尘姐儿稳重,等她回来,自己得说说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慢。 “容嬷嬷,”沈氏含笑道,“尘姐儿略通医术,那香囊就让七娘拿去玩吧。” 她这话的意思是说,她可以担保香囊没有问题,让沈菀不用担心。 容嬷嬷自然是听懂了,更有些意外沈氏对这个庶女的态度。 “是,夫人。”容嬷嬷笑着应下了。 有了沈氏的担保,她也不便再去问楚千尘这香囊里到底放了什么药材。 她心里思索着,过几天王妃带县主去济世堂复诊的时候,也许可以让那位小神医辨辨香囊里的药材,不然,王妃怕是不能安心。 容嬷嬷又朝楚千尘看了一眼,想到她刚才说香囊有“凝神静气之效”,不由心念一动:今日县主好像突然好了许多,也会开口说话了,莫非是这个香囊的原因? 这个念头在容嬷嬷的心里一闪而过。 很快,她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那奴婢就回去向王妃回禀了。”容嬷嬷向着沈氏福了福,“奴婢先告辞了。” 沈氏吩咐大丫鬟冬梅帮她送客,冬梅亲自领着容嬷嬷出去了。 沈氏让人重新上了茶,温和地问道:“尘姐儿,你今日可是去了元清观?” 她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看到了琥珀手上提着的那个食盒,食盒上有着元清观的印记。 元清观素来香火旺盛,至少有三四成是来自于他们的斋食,尤其是那些糕点做得尤为美味。 楚千尘抿嘴笑了,说道:“母亲的眼睛真尖。” 琥珀就把食盒呈给了过去。 这食盒共有两层,第一层放着的是云片糕,白如凝脂,细腻柔软;第二层则是四色团子,个个都做得精致好看。 沈氏拿了一片云片糕尝了,赞了几句,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碎屑,话锋一转道:“听说今日皇上也去了元清观。” “皇上也去了吗?我没见到,许是我走得早了些。”楚千尘如实道,觉得沈氏突然提起这事有点奇怪。 她浅啜了口热茶,唇边含笑,乖巧地坐着。 沈氏抬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屋里的下人们都退下,只留了陈嬷嬷在一旁伺候。 沈氏道:“据说,皇上今日是为了求雨去的,当时,皇上独自与玄净道长说了一会儿话,等他出来后,有人听到他对太子说,宸王殿下身患重疾,怕是活不长了” ------题外话------ 明天上架。编辑会在中午12点以后开通vip,等开通后才能更新,所以明天早上不更新。要记得把月票留给我呀~ 入v章节是064,前面会有几章倒v。 063求情(一更) 楚千尘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她第一反应就是沈氏知道她给顾玦看病的事,可转念一想,立刻冷静了下来。 这不可能。 沈氏不可能会知道。 所以 楚千尘思绪飞转,想起前几日楚令霄想劝说沈氏让沈家去找王爷说项。当时是自己提点了陈嬷嬷,所以,沈氏如今特意提到这件事,是想听听自己的想法? 果然—— “尘姐儿,你怎么看?” 沈氏直视着楚千尘的双眼,问道。 楚千尘不信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沈氏看不出来,她是想要考校自己吧。 楚千尘定了定神,说道:“母亲,宸王无恙。”说着,她嫣然一笑,一派谈笑自若。 “是啊。”沈氏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她就知道这个孩子看得明白。 她的凰姐儿是聪慧,可在这一点上,远不如尘姐儿通达。 无论宸王是不是在北地受了重伤,只凭他手上的那支雄师,皇帝就奈何不了他,把他惹急了,就算他直接回了北地,皇帝又能怎么样呢? 所以,宸王必是无恙。 也只能无恙。 沈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清茶,淡淡地说道:“现在已经不是五年前了。” 五年前,宸王羽翼未丰,若是那个时候,怕是还会惧皇帝几分,可现在,就凭他在北地的战功赫赫,谁又能轻易的折断他的羽翼? 尤其皇帝才登基几年,龙椅还未坐稳呢。 如今皇帝分明是有意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而世人又并非都能像尘姐儿这般通透伶俐。 楚千尘笑而不语。 她知道沈氏在想什么,确实,若王爷单单只是身患重疾,根本无需担心皇帝的试探,皇帝是奈何不了王爷的。 可是,王爷如今病得这般厉害,肯定是回不了北地的,那支雄师和虎符只能当作手上的筹码让皇帝投鼠忌器,一旦皇帝知道王爷有性命之忧,大可慢慢收拢王爷手中的权力,然后以逸待劳。 楚千尘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似的,难受得紧。 上一世,王爷就是这样忍着病痛,与皇帝周旋,把手底下的人一一都安顿好了,才放心离世。 而她,当时的她太弱小了,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她足足用了十年,才给王爷报了仇。 想起前世的事,楚千尘眸底闪过一抹浓浓的悲怆。 她也端起了茶盅,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一下又一下,那单调的动作让她很快冷静了下来。 到底是谁把王爷患有重疾的事透露给皇帝的? 皇帝又知道了多少 楚千尘抿了抿唇,微微蹙眉。王爷如今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上一世的她所不知道的。 “母亲,”楚千尘思忖片刻,从茶盅里抬起头来,道,“就怕父亲看不明白。” 沈氏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轻笑。 楚令霄一个堂堂的侯爷,偏还没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想得明白,也难怪这些年永定侯府越发有败落的迹象。 宸王才刚回京,楚令霄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说服宸王交出虎符,以此来向皇帝示好,偏偏他自己又没能耐,还拉不下脸求人。 如今,若是楚令霄知道宸王有可能患有重疾,说不得会上赶着帮皇帝去试探呢。 沈氏心里觉得有些无趣。 要不是这侯府早晚要传到她儿子的手里,她才懒得去管它会不会败落,反正她有嫁妆,只要楚令霄别折腾到满门获罪的地步,对她没有半点影响。 沈氏讽刺地笑了笑,又道:“你父亲,如今可拉不了脸面再来求我。” 要是楚令霄真舍得下脸来找她,那她就找个由头再吵一架好了。 沈氏一边想着,一边抚了抚衣袖,心道:以她对父兄的了解,娘家那边是不用愁的,只要楚家别犯蠢就行了。 皇帝和宸王之间的博弈,可不是他们能凑和的。 这时,一个圆脸小丫鬟进来了,恭敬地禀道:“夫人,二夫人求见。” 沈氏挑了挑眉,刘氏来做什么? 自打楚千菱伤了脸后,刘氏就对楚千尘很是不喜,每次碰上都要尖酸地刺上几句,沈氏也不想楚千尘平白受刘氏的气,含笑道:“尘姐儿,你先去和沐哥儿玩吧。” 楚千尘笑眯眯地应了,又道:“母亲,沐哥儿腿上的夹板应该可以拆了。得让他稍微活动一下手脚了,免得肌肉萎缩,不好恢复。” 沈氏眼睛一亮,道:“他这两天就天天磨着我问什么时候拆夹板,怕要把他乐坏了。” 楚千尘站起身来,临走前还不忘拿上那个食盒,“母亲,我拿去给沐哥儿尝尝。” 楚千尘步履轻快地出去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陈嬷嬷笑道:“二姑娘瞧着活泼多了。” 沈氏也望着那道门帘,点了下头,笑道:“我和这孩子倒是投缘得很。” 自从沐哥儿受伤后,不知不觉间,从前总是避着她的尘姐儿与她亲近了不少,如今,她也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副小女儿的姿态,一点也不认生了。 想到上次凰姐儿说起尘姐儿为了姜姨娘受罚的事心里难受,沈氏就随口问了一句:“姜姨娘这两天在做什么?” 她想着是不是该主动问问楚千尘,她不想为了这点事和这丫头有了隔阂,她是真喜欢这个丫头。 在楚家,除了她自己的一双子女外,也唯有尘姐儿让她觉得不同,让她觉得亲近。 “老老实实地领着罚。”陈嬷嬷回道,“不过,侯爷最近从库房里拿了不少补品去那里,又轮番请了好几个大夫回来给她诊脉。” 陈嬷嬷不屑地撇了撇嘴。姜姨娘也就是每天跪一个时辰而已,还能跪死了不成了! 沈氏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些补品什么的都从侯爷的私库走。待会儿,你把账册拿来好好瞧瞧,缺了什么,得让他补上。” 公中的一切以后都该是她儿子继承的,不能让楚令霄随便败家。 思绪间,就见刘氏笑容满面地来了,沈氏心里立刻就有数了: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琢磨着,早点打发了刘氏,就去陪儿子! 薄薄的一层门帘之隔,里外的气氛迥然不同。 门帘后的碧纱橱内,姐弟俩言笑晏晏,楚千尘正在和楚云沐一起吃糕点,楚云沐吃得榻上都是碎屑,一边吃,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楚千尘,这糯米团子真好吃,你明天再买给我吧。” 楚云沐已经吃完了两片云片糕和两个糯米团子,正要拿第三个团子,可楚千尘先他一步把食盒拿了起来。 楚云沐的右手落了个空,黑白分明的凤眼眨巴了两下,委屈巴巴地抬头看着楚千尘,那小可怜的眼神让人看着不忍拒绝。 偏偏楚千尘是个铁石心肠的,不容反对地说道:“不行。” “二姐” 楚云沐这声“二姐”叫得是那个抑扬顿挫,一转三折。 结果,那食盒被摆得更远了。 楚云沐的嘴噘了起来,简直能挂油瓶了。 等他的伤腿好了,他姐肯定抢不过他! “乖。” 楚千尘笑眯眯地揉了揉他的发顶,从荷包里拿了一块自己做的松子糖塞到他嘴里。 区区一颗松子糖就想哄他吗?!楚云沐含着松子糖,瞪着楚千尘。 嘴里的松子糖又香又甜,还加了一股说不出的清爽滋味,比喜家老铺的松子糖还要美味! 好吃! 楚云沐一下子就被哄好了,笑得两眼弯弯,瞳孔里闪着愉悦的微光,含糊道:“楚千尘,我原谅你了。” “好好。”楚千尘敷衍地应了两句,动作熟练地帮楚云沐把右小腿上的夹板拆了,又给他捏了捏腿。 楚云沐正在好动的年纪,但是沈氏盯得紧,又照顾得好,他的断骨长得很好,而且,这段日子日日都有人给他按摩腿,腿部的肌肉也没有萎缩。 “疼吗?”她一边慢慢地捏着楚云沐的右小腿,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看他会不会痛。 楚云沐摇了摇头。 楚千尘:“你先动动脚趾。” 楚云沐就灵活地动了动脚趾,一根根地灵活摆动着。他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我的脚趾头很灵活哦,还能拿毛笔写字呢!” 楚千尘只“哦”了一声,又说道:“现在来回动动你的右小腿,幅度不要太大了。” 楚云沐一边动了动小腿,一边说:“楚千尘,你不信吗?我可以写一幅字给你看的,不比我右手写得差!” 楚千尘:“” 她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等你好了再说。”楚千尘随口敷衍他,又说道,“现在,再试着屈膝” 在楚千尘的指点下,楚云沐一点点地活动着自己的有腿。 等过了将近一炷香功夫后,楚千尘这才含笑点头道:“你的腿骨恢复得很好。” 楚云沐美滋滋地笑了,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口,道:“二姐,姜姨娘被我娘罚了,要不要我去找娘求求情?”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千尘,目光灼灼,似乎在说,只要你开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好了。 ------题外话------ 开了月票红包,记得去领。 明天开始还是老时间7点更新。 064面子(二更) 楚千尘揉了揉他的头顶,“做错了事就该受罚。” 她心里有些奇怪,楚云沐这段日子住在沈氏这里的碧纱橱里,天天躺床上,哪里也不能去,到底是谁跟他说了姜姨娘受罚的事。 没等她问,楚云沐就直接歪着脑袋说了:“大姐明明说,这样你会高兴的” 姐弟俩全然没注意到沈氏就站在门帘外。 刘氏刚刚才走,沈氏就迫不及待地过来,她急着想知道儿子拆了夹板后,断骨长得好不好,恰好听到了这番对话 凰姐儿?!沈氏不由联想到了沈菀来府中的那日,楚千凰说的那番话。 她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奇怪,总觉得对于姜姨娘受罚的事,女儿似乎比尘姐儿还着急。 等过几天女儿从宫里回里,她得问问女儿。 想着,沈氏打帘进了碧纱橱。 “娘,”楚云沐愉快地唤道,“二姐给我拆了夹板,我可以下地了” “不可以。”楚千尘直接打断了他,楚云沐的小脸霎时就垮了下来。 瞧着儿子委屈巴巴的样子,沈氏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到榻边坐下,耐心地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养了多久,哪有那么快就能下地的。” “一百天?”楚云沐目瞪口呆,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 楚千尘耐心地对着他解释道:“骨折的愈合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年纪越小,愈合也就越快。你才五岁,恢复得会比旁人快很多。现在拆了夹板,你可以小幅度的动一下腿,逐渐增加一些屈伸活动,以防止肌肉萎缩,避免关节僵硬。” “再过几天,你可以就拄着拐杖下地。” “再过大半月,应该就可以恢复得七七八八了。” “真的?!”楚云沐眼睛一亮,好似宝石似的闪闪发亮。 听到自己不用困在床上一百天,他觉得她姐简直是他的救星! “真的!”楚千尘又揉了揉弟弟的头,“你要乖乖听话!” “那你天天过来陪我玩!”楚云沐顺着杆子往上爬。 瞧着楚云沐这个混世小魔王被楚千尘治得服服帖帖,沈氏脸上的笑容更深。 沈氏盯着浅笑盈盈的楚千尘看了一会儿,仿佛若无其事地说道:“尘姐儿,方才,你二婶来问我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想请你姨母帮着引荐。” 刘氏今日在元清观门口见七娘脸上的伤疤大好,一打听才知道是济世堂的那位神医治好的,神医给的十全膏特别有效,她就想请自己帮忙,让妹妹沈菀帮着引荐一下,或者分些十全膏给她也行,让楚千菱也试试。 楚千尘闻言,抬头看向沈氏,与沈氏沉静温和的眼眸对视。 屋子里,静了一静。 沈氏也看着楚千尘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笑着,神态温婉,透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方才刘氏求她时,她还想着,刘氏可以不用那么麻烦,完全可以自己去济世堂求医的。 现在她倒是明白了,想必刘氏早去过济世堂,却被那位神医拒绝了,这才会想让沈菀引荐。 此刻再联想沈菀曾提起过那小神医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沈氏突然就如醒醐灌顶,心头一片雪亮,就像是那些断了线的珠子一下子就串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没想到尘姐儿小小年纪,有这么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 也是,她连沐哥儿都能救活,沈氏丝毫不怀疑这丫头有起死回生之能。 楚千尘不明说,沈氏也不追问。 一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在两人之间弥漫,两人相视一笑。 楚云沐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他娘,又看了看他姐,总觉得她们俩在说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这样可不好! 他还是不是她们最最喜欢的沐哥儿了?! “娘”楚云沐一脸好奇地眨了眨眼,“二姐” 楚千尘熟练地掏出一颗松子糖,往他嘴里一塞,楚云沐立刻就又笑得两眼弯弯了。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他原谅她了! 沈氏没坐太久,就出去了,由着他们姐弟俩自个儿玩。 身为侯府的当家主母,沈氏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忙。 尤其过几日就是太夫人的寿辰了,虽然不是整寿,太夫人也不想大办,府里也有定例,但还是有不少事需要沈氏亲自过目。 离开碧纱橱后,沈氏就带着陈嬷嬷去了东次间。 她刚在罗汉床上坐下,大丫鬟就奉上了热茶,沈氏端起了茶盅,突然问道:“陈嬷嬷,你说,尘姐儿的眼睛与我像不像?” 沈氏想起上次妹妹说小神医的眼睛像自己,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陈嬷嬷怔了怔,迟疑道:“似乎是有些像” 从前,他们这位二姑娘总是低着头,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就连那双丹凤眼中也总是透着胆小和怯懦,一点也不像自家夫人; 而现在,她眼中的自信与坚毅让凤眼变得愈发秾丽夺目,倒是真得与夫人有些像了。 陈嬷嬷斟酌着道:“许是二姑娘近日常陪在夫人身边,学了几分夫人的风采。” “大夫人,”这时,一个青衣丫鬟步履匆匆地过来了,恭敬地禀道,“徐嬷嬷有事求见,说是厨房新采买的碧梗米里生了虫子” 沈氏喝了口茶,才道:“让她进来吧。” 沈氏忙得很,楚千尘同样忙,忙着陪楚云沐玩,这一天,她是在正院用的午膳,黄昏时,又是随着沈氏一起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她们抵达时,左次间里已经有人了。 除了太夫人外,刘氏与楚千菱母女俩也到了。 楚千菱穿着一袭粉红色的襦裙,脸上蒙着水红色的面纱,眼神怨毒地看向了楚千尘,咬牙切齿。 自从伤了脸后,她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躲了快一个月。 时隔近月,到现在为止,楚千菱在午夜梦回时还不时梦到那一天的一幕幕,那脱手而出剑一次次地划像她的脸,然后就是满眼的血红 她至今还想不明白,伤了脸的人怎么会是自己呢?! 明明应该是楚千尘的! 楚千尘目不斜视,她款款地随沈氏一起来到太夫人跟前,优雅地行了礼。 刘氏看着沈氏与楚千尘,心里同样不痛快:楚千尘这小贱人是自以为攀上了沈氏,有她撑腰,自己就拿她没办法吗?!她毁了女儿的脸,这笔账迟早要算的! 沈氏也是个蠢的,护着楚千尘这贱人生的贱种,也不怕将来被这白眼狼反咬一口。 待沈氏与楚千尘坐下后,刘氏就迫不及待地对着太夫人道:“母亲,您也知道我最近为了菱姐儿脸上的伤四处求医” 听母亲提起自己的脸,楚千菱眼帘半垂,把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 刘氏还在继续说着:“前几日,我偶然听说济世堂有位小神医,医术高明,不仅救了明大将军,还把云四公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儿媳今日在元清观偶遇了靖郡王妃,才知道那位神医把七娘的脸也给治好了!” 刘氏说着,还不动声色地瞥着沈氏,眼底含着不满与怨艾。 今天正午她去找过沈氏,想让沈氏帮忙求求靖郡王妃,却被沈氏含糊掉了,说什么那药膏是顾之颜要用的,神医每次都只给三天的量;她想请靖郡王妃帮忙引荐神医,沈氏就又推说靖郡王妃最近也没见到人,就是不肯帮忙。 刘氏心里是怨上了沈氏,自己的女儿怎么说也是她的亲侄女,就这么一件小事,沈氏居然还推三阻四的,真真可恨! 太夫人却是不知道刘氏的心思,更不知道刘氏上午已经去求过沈氏。 听说有这么一个医术高明的神医,太夫人不由精神一振,转头看向沈氏,问道:“阿芷,七娘的脸是不是真的好了?” 沈氏摇了摇头,“母亲,我也不知道,前几日妹妹带着七娘来看我时,七娘脸上还涂着药膏呢。妹妹只说,刚寻到了一个神医,正试着。” 沈氏反过来去问刘氏:“二弟妹,你今天在元清观偶遇我妹妹和七娘,你看着七娘现在如何?” 刘氏只能干巴巴地说道:“我瞧着七娘脸上的疤如今不显了,想来是那位神医的功劳。” 沈氏忍不住飞快地朝身旁的楚千尘看了一眼,楚千尘正垂眸喝着茶,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似的,泰然自若。 太夫人丝毫没怀疑沈氏的话。 在她看来,沈氏也没必要说谎。 太夫人捻动着手里的流珠串,又对刘氏道:“不如用侯府的帖子请那位神医过府给菱姐儿看看吧。” 刘氏:“” 刘氏面色一僵,脸色不太好看。 她上午在元清观见了靖郡王妃后,就急匆匆地拿侯府的帖子去济世堂想请那位小神医,可是济世堂的伙计根本就不给面子,说神医没空。 她一气之下就想让下人把济世堂给砸了,然而,伙计根本不怕,说上一个去济世堂闹事的人是忠勇伯,对上宸王殿下后,还不是灰溜溜地走了。 刘氏一听宸王,就怂了。 谁人不知道宸王是个煞神,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更别说区区永定侯府了。 刘氏实在是没办法,从济世堂回府后,只能屈尊去求沈氏。 当初那一剑划在女儿的脸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半的伤痕,伤痕实在是太深了,看遍了京中大大小小的大夫,包括太医院的太医,都判了死刑,说是肯定会留疤。 留疤那就是毁容,楚千菱为了此要死要活地闹了好几回,令刘氏心疼不已,好说歹说才把女儿给劝住了。 现在这个小神医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刘氏心里越想越是不满,看向沈氏的眼神变得越发阴鸷。 哪怕刘氏心里对沈氏再不满,嘴上却不敢把矛头直指沈氏,故意对着太夫人唉声叹气道:“母亲,您是不知道,那位小神医仗着治好了云四公子,因此得了宸王殿下的庇护,哪里瞧得上我们侯府!” “七娘这孩子是有个有福的,得了神医的青眼” 刘氏艳羡地又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酸溜溜的,心里是觉得那位小神医怕是成了名就飘了,所以只愿意给那些个亲王郡王之类的王公显贵看病。 更过分的人是沈氏! 明明只是一句话的事,只要她跟靖郡王妃提一句就好了,可她就是不肯帮自己,自己已经这么低声下气地求她了。 明明只需要把七娘的药膏匀一点给女儿就好,也就是让七娘的脸好得慢些,又不是什么大事! 太夫人心念一动,也和刘氏想到一块儿去了,想着也许可以找靖郡王妃求点药。 ------题外话------ 好吧,要月票 066赐药(一更) 沈氏一眼就能看穿太夫人和刘氏的心思,淡淡道:“母亲,您也知道的,七娘是我那妹妹的命根子!” 太夫人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沈氏这句话堵了回去,脸色也变得不太好看,感觉被扫了颜面。 屋子里霎时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脸色最难看的就是坐在刘氏身旁的楚千菱了,只是她脸上的面纱挡住了她大半张脸,也挡住了她近乎扭曲的嘴角。 楚千菱心里简直要气疯了,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柔嫩的掌心里。 母亲为她对着大伯母那是低声下气,好话说尽,可是大伯母却丝毫不为所动,明明是楚千尘伤了自己的脸,可是现在倒好,还要她们忍气吞声地去求长房! 楚千菱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她这突兀的动作一下子吸引了屋子里其他人的目光。 “菱姐儿” 刘氏唤了一声,以为女儿是气得要甩袖走人,下一瞬,却见楚千菱对着楚千尘福了福,道:“二姐姐,那天是我的不是,我伤了脸,慌了神,才迁怒到了你头上,觉得你是故意伤了我的脸。” 看着这一幕,太夫人一脸唏嘘,只觉得经过这一劫,从前娇气的楚千菱长大了不少。 楚千菱从丫鬟手里的托盘上取过了一个青花瓷茶盅,端着茶盅走向了楚千尘。 “二姐姐,你喝了这杯茶,就当原谅我了好不好?”楚千菱走到了楚千尘跟前,故意以背斜对着太夫人,躬身屈膝,把手里的这杯茶递了出去。 楚千菱的眸底掠过一抹戾芒。 她的脸毁了,她不会让楚千尘就这么安然无事地看她的笑话,她要让楚千尘付出代价,她要让楚千尘也尝尝毁容的滋味。 楚千菱面纱后的嘴角勾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与此同时,手一滑,把手里的茶盅朝楚千尘泼了过去 楚千尘早注意着楚千菱的每一个动作,却是从容不迫,唇角含笑。 耳边响起了他清冷的声音:“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当楚千菱端茶的手朝自己倾斜时,楚千尘毫不犹豫地直接出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拐了楚千菱一脚,而楚千菱此刻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她的这一脚。 没有任何人发现。 楚千菱只觉得右脚钻心般疼,低呼了一声,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楚千尘身旁的如意小方几上歪去。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身子这一歪,右手就撞上才刚脱手的茶盅,把它撞向了她的左手方向 “哗啦” 女子凄厉的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那本滚烫的茶水全泼在了楚千菱的左手上,她手背的肌肤一下子被烫得通红,瞬间起了一片大大小小的水泡,红肿不堪。 她的左袖也湿了一片,湿哒哒地黏在肌肤上,袖子上沾了不少茶叶。茶盅摔在了地上,碎瓷片四分五裂,弄得一地狼藉。 楚千菱的喊声凄怆,撕心裂肺。 她的脸色更是煞白,泪眼涟涟,显得楚楚可怜。 楚千尘像是也被吓了一跳,口不对心地说道:“三妹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脸已经伤了,如今连手都”她一副不忍往下说的样子。 “楚千尘,你故意的,你这个恶毒的女人!”楚千菱气得脸都扭曲了,扬起右手就要往楚千尘的脸上掴,恨不得撕了她。 沈氏一个眼神示意,陈嬷嬷连忙一把抓住了楚千菱的右手,拦下了她。 “菱姐儿,你闹够了没有?!”太夫人厉声斥道,只觉得额头突突地疼。 方才她还觉得楚千菱长大了,现在这丫头又闹腾起来了。明明是她自己脚滑了,摔了,才会把茶泼到自己身上,倒是又怪到楚千尘身上了。 知女莫若母,刘氏约莫也能猜到女儿方才想做什么,但是现在吃亏的是女儿,她当然要帮着女儿讨个公道。 刘氏正想为女儿叫屈,就听沈氏“好心”提醒道:“二弟妹,我看菱姐儿这手烫得挺厉害的,得赶紧请个大夫才行。” 刘氏这才回过神来。 是啊,得赶紧请大夫! “快,快去请百草堂的何大夫!” 有丫鬟急匆匆地去请大夫,刘氏则带着楚千菱赶紧离开了荣福堂。 走之前,刘氏还狠狠地瞪了一眼楚千尘,恨不得把她给千刀万剐。 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过府中其他人的耳目,一下子就传开了,等晚些其他几房人到了荣福堂后,一个个很有默契地都没提二房。 很快,百草堂的何大夫就到了。 他给楚千菱检查了左手的伤势后,给了一盒治烫伤的药膏,让丫鬟给她上了药,又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三姑娘可能会留疤。 刘氏闻言又气又恼,直接把人给打发了,满脸不快地抱怨着:“一群庸医。” 一会儿这个要留疤,一会儿那个要留疤,这些个庸医,除了会留疤外,什么都不会说,也不知道怎么当大夫的! 楚千菱脸色阴沉,左腕上传来一阵阵的灼痛,让她仿佛回到了脸刚刚受伤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是痛极了,从脸上一直痛到了心里头。 当一个又一个大夫说她的脸上会留疤的时候,就好像在她的心里割了一刀又一刀。 “楚千尘这个小妇养得贱人!”楚千菱咬牙切齿地说道,恨不得撕了楚千尘的那张狐狸精一样的脸。 分明就是楚千尘绊了自己!连祖母也被她给骗过了。 刘氏连忙柔声安慰道:“菱姐儿,你别急。娘一定会给你请到神医的!” “一切有娘在呢。” “过几天,你祖母生辰,二皇子殿下一定会来,到时候,求二皇子出面,娘就不信,神医敢不从!” 一听母亲提到二皇子,楚千菱的心更难受了,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顾南昭那俊美的面庞,心口像是有千万根针在扎似的。 她的脸成了这样,表哥更不会再看她了,表哥的心里就有只有一个楚千尘! 楚千尘有什么好,她不过就是仗着她那张脸,惯会魅惑男人。 楚千菱只觉一股怒火蹭蹭蹭地冲上心口。 她一把抓起旁边的茶盅就重重地往地上掷了出去。 “砰!” 茶盅砸得粉碎,可她还不解恨,她猛地一挥臂,把案几上的杯盏全都挥落到地上。 “呀!” 这时,一个青衣丫鬟发出一声痛呼。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引来了楚千菱和刘氏的注意。 就见到那个青衣丫鬟的额角上,被一片飞溅出去的碎瓷片划出了一道血口子,她一手捂着伤处,鲜血从手指缝里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周围静了一静,受了惊的楚千菱呆住了。 刘氏皱了皱眉头,低斥道:“晦气!” 青衣丫鬟赶紧跪了下来,低头求饶道:“奴婢有错。” 她不敢捂伤口了,鲜血就顺着额角往下流,她清秀的脸庞上染上了一片血污,看起来煞是吓人。 楚千菱直勾勾地盯着青衣丫鬟的脸,看着她的额角,看着她脸上淌下的鲜血。 自打脸受伤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铜镜了。 楚千菱瞳孔猛缩,心头浮现一个念头:她的脸现在是不是也和青玉一样? “娘娘。”楚千菱害怕了,下意识地捂上蒙着面纱的脸颊,身子在细微地颤抖着,“我的脸娘。” 刘氏连忙拉住楚千菱完好的右手,柔声安慰了两句,然后不耐地对着跪在地上的青玉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下去,看到你就碍眼。” 青玉不敢多待,赶紧收拾好地上的碎瓷片,退了下去。 等出去后,她觉得脸更痛了,看着手上还仿佛带着温度的血,还有那块染着血的碎瓷片,眼泪委屈地流了下来。 “别哭了。”另一个名叫红笺的丫鬟一边安慰她,一边用帕子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要是眼泪流进伤口,口子就更难好了。” 她把帕子递给她,又道:“去跟张嬷嬷请个假吧,好歹先找大夫瞧瞧,要是留下疤就不好了。” 青玉抽泣着点点头。 她只是在二夫人院子里伺候茶水的二等丫鬟,要是脸毁了,二夫人肯定不会再要她了。 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丫鬟,别的不说,容貌至少要清秀,谁会留一个脸上有伤的丫鬟来碍眼呢。 三姑娘用了那么多药,脸上的疤都好不了,而她不过是个丫鬟,只用得起最差的金疮药,这伤还能好吗?! 她要是被赶去做粗使丫鬟,不但月钱会少一半,将来也只会被胡乱配给小厮。 她这一生就毁了。 青玉越想越难过,眼泪如珠线般往下掉,又不敢大声哭,生怕传到屋子里,惹了主子们不高兴。 红笺看青玉这副难过的样子,这个时候,难免有点兔死狐悲的凄凉。 自打三姑娘的脸伤了后,二夫人和三姑娘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上个月才刚有一个小丫鬟没把院子里的落叶打扫干净,就被二夫人一气之下给发卖了。 她们都是家生子,家里人都是在侯府当差的,这一被卖,就相当于是骨肉分离啊。 而且,她们都这个年纪了,又能卖到什么好地方。 “青玉,先别哭了。”红笺拍拍她的背劝道,“赶紧去请假吧。我听说,人受了伤后,得早点治才能好得快。说不定你伤得没有”说着,她朝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你的伤口小,能治好的。” 青玉如梦初醒,赶紧点点头,她正要走,又紧张地看了看那道关上的门。 “放心吧,你的差事我帮你先担着。”红笺推了推她,催促道,“快去吧。” 青玉用帕子捂着脸上的伤处,匆匆地走了。 她的脸颊火辣辣得疼,心里一片凄凉,犹如置身一片无尽的暗夜中,看不到希望。 青玉心事重重,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路有不少人把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好奇,猜测,打量,惊疑等等,皆而有之。 犹如一颗石子掉入湖水中,在这偌大的侯府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二房的这些事,楚千尘是三天后从琥珀嘴里知道的。 楚千尘正在编络子,她白皙纤长的手指衬着紫色的丝带,煞是好看。 琥珀接着道:“这几天,青玉瞧了好几个大夫了,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都快花完了,大夫都说青玉脸上的伤看着口子不大,但是伤口很深,定是要留疤的。” “更麻烦的是,她那个疤位置不好,连头发都盖不掉。 “青玉的爹娘都没了,她就跟着兄嫂生活,这次因为受伤回去住了三天,她嫂嫂每天都指桑骂槐地说她吃白食。” 其实,原本青玉的月钱有一大半都是被她嫂嫂收拢了去,说她还没出嫁,月钱就该归公中。那个时候,她嫂嫂对她还过得去,现在不过是瞧她脸坏了,早晚要被府里赶出来,以后怕是要没了这份进项,所以她嫂嫂就瞧她不顺眼了。 琥珀迟疑道:“姑娘,奴婢想求您赐一点药。” 067用意(二更) “青玉与你有亲?”楚千尘停下了编络子的动作,抬眼看向了琥珀。 琥珀点了点头,“她娘和奴婢的娘是表姐妹,奴婢小时候常与她一起玩。” 琥珀是家生子,他们一家子在侯府已是有几代人了,枝繁叶茂,府里的下人们有不少有与她有亲,不过是关系远近而已。 楚千尘大方地指了指放在书案道:“十全膏就在右边的抽屉里,你自己去取一罐吧。” “多谢姑娘。”琥珀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地去书案的抽屉里取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出来,美滋滋地抓在手里,“姑娘您真好!” “你的嘴不够甜,应该说姑娘我妙手回春,人美心慈!” 楚千尘说着,就被自己给逗笑了,眉眼弯起,眼波流转。 琥珀看着她,只觉得美人如花,连这窗外的怒放的蔷薇花都失去了颜色般。 她只是微一怔神,随即就从善如流地夸了起来:“姑娘您妙手回春,医术好似华佗再世!” “姑娘您人美心慈,聪明绝顶!” “而且还多才多艺,是这京中最厉害的贵女!” 琥珀说这些话时发自内心。与楚千尘处得越久,她就发现自家姑娘简直是深不可测,人人都说大姑娘楚千凰是京城明珠,可在她看,远不如自家姑娘。 这番话恰好落入这时进屋的玉露耳中,玉露神色有些古怪,低垂着小脸禀道:“姑娘,大姑娘来了。” 楚千凰是今天一早刚从宫里回来。 楚千尘吩咐玉露把人给领了进来。 “二妹妹!”楚千凰人未到,声先到。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她笑盈盈地进来了,身上穿了一件海棠红织金褙子,鬓角戴着嵌红宝石珠花,身上似是笼着光华般,让这屋子里也明亮了起来。 楚千凰的手里拿着一卷宣纸,笑道:“过两天就是祖母的寿宴了,我跟贵妃姑母、三公主说好了,等祖母寿宴后再回宫去。” “我前些天在宫里时就想好了,打算我们姐妹一起给祖母写一幅百寿图作寿礼,二妹妹,你也写上十个‘寿’字吧。晚些,我再去找三妹妹。” 所谓“百寿图”,就是要在画纸上写足一百种字体的“寿”字。 楚千尘放下手里编了一半络子,含笑应了。 楚千凰亲自把手里的宣纸置于窗边的案头,仔细地铺平并以镇纸压好,只见那张宣纸上已经写好了十个不同字体的“寿”字,看这婉约秀逸的字迹,正是楚千凰所书。 琥珀把手里的那个小瓷罐放在了笔架旁,给楚千尘伺候笔墨。 不多时,小书房里便飘起了阵阵墨香。 楚千凰就在另一边,也看到了那小瓷罐,不由多看了一眼。 楚千尘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似是随口一说,道:“琥珀的表妹不小心伤了脸,来找我讨些药膏呢。” 她一边说,一边以狼毫笔沾了沾墨,一口气写了十个寿字,簪花小楷、篆体、隶书、周鼎、甲骨文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写完,含笑赞道:“二妹妹,几日不见,你的字又进步了!” 琥珀闻言,神情却有些古怪。 不是说这几个字写得不好,楚千尘这手字虽比楚千凰逊色三分,却也绝对拿得出手,字迹秀美,可惜笔触无力,有形无骨,全然不似她平日练字时写的那些字信手拈来,自成风骨。 楚千凰的字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墨迹未干,楚千凰也就没急着收纸,先让它晾着。 她在窗边坐了下来,突然关切地问道:“二妹妹,你和三妹妹还没和好吗?” “我们都是一家的姐妹,就该和和乐乐的。” “三妹妹年纪小,又逢大变,难免钻牛角尖,不如你与我一起去找三妹妹写百寿图可好?” 楚千凰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温婉端秀,很有长姐的风范。 她伸出手,想去拉楚千尘的手,不想却落了个空。 楚千尘捏着帕子的手恰好抬了起来,在眼角擦了擦,眼角一下子红了。 “大姐姐,不是的。”楚千尘委委屈屈地抿了下樱唇,那瞳孔似是被水洗过似的,眸光盈盈,软着嗓子道,“三妹妹对我多有误会” “哎,她一看到我,连路都走不稳,前几天还被烫到了,我就怕我再去看她,她又出了什么事” 说着,楚千尘那样子,瞧着既委屈,又真诚,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样子,恍如那池中的水莲般,我见犹怜。 琥珀神色有些复杂,又往案头的那幅字望了一眼。 就如方才楚千尘写的字般,她现在这瞻前顾后的样子就似从前的她,懦弱没有主见。 琥珀把头垂得更低了,低眉顺眼。 楚千凰没有注意琥珀的异状,继续劝着楚千尘:“二妹妹,有我在呢,我会帮着劝三妹妹的。” “姐妹之间有些口角也是难免,这牙齿与嘴唇也有磕碰的时候。” “” 楚千尘由着楚千凰说,她也不再说话,半垂着眼帘,双手绞着帕子,模样看着游移不决。 楚千凰凝视了她片刻,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了:“二妹妹,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我去看看三妹妹,先走了。” 楚千凰亲自收起了案头的那份宣纸,就离开了。 通往外间的那道湘妃帘打起又落下,小书房里又只剩下了楚千尘与琥珀主仆俩。 在楚千凰离开的那一瞬,楚千尘就抬起头来,面色如常。 她随意地把帕子放到了一边,又抚了抚衣袖,对琥珀道:“琥珀,你拿药去给青玉吧,不用急着回来,我放你一个时辰的假。” 楚千尘独自留在小书房里,又拿起了放在笔搁上的那支狼毫笔。 反正都磨了墨,她干脆就铺了一张纸,练起字来,默的是兵法二十四篇中的一篇:将之器,其用大小不同。若乃察其奸,伺其祸,为为众所服,此十夫之将 她就这么信手写来,没有一笔一划的犹豫,落下的字笔力遒劲,潇洒自若,与方才她在那幅百寿图上写的字迥然不同。 屋子里静悄悄地,一点声响也没有。 窗外的池子里养着半池莲叶,几尾金鱼在莲叶下摇曳着鱼尾,水光绚烂。 楚千尘足足练了近一个时辰的字,等到琥珀回来后,主仆俩就去了荣福堂,一如往常。 楚千尘抵达荣福堂时恰好是酉初,还没进去,就听到了左次间传来楚千凰娇俏明快的的声音:“您的寿礼我已经给您备好了,我还给您准备了一份惊喜,您一定会喜欢的。” “还是我们凰姐儿最乖。”太夫人乐呵呵地说着。 太夫人年岁大了,只求阖家安康,和和美美,儿孙们的孝心让她打从心底里高兴。 “二姑娘来了。”丫鬟掀开门帘,楚千尘走了进去,她向太夫人和沈氏福了礼后,就在楚千凰的右手边坐下了。 有丫鬟上了茶水。 楚千凰扭头冲她抿唇一笑,问道:“二妹妹,姜姨娘近日可还好?” 楚千尘含笑道:“劳大姐姐费心了。”她也不说好,还是不好。 一旁的沈氏挑了挑眉,眸光一闪。楚千凰今天才刚回来,沈氏还没来得及问她对姜姨娘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凰姐儿,”太夫人端起了茶盅,朝沈氏瞥了一眼,开口道,“府里一切都好,你别操心。”她心里奇怪楚千凰怎么无端问起了姜姨娘。 “祖母。”楚千凰迟疑了一下,樱唇微抿,似是有话要说。 见状,太夫人挥手把下人们都打发了出去,楚千凰这才道:“贵妃姑母也知道爹爹和娘争执的事了。” 她口中的贵妃姑母就是楚令霄的胞姐柳贵妃,二皇子顾南昭的生母。 太夫人闻言,神色一凛。 楚千凰接着道:“姑母说,皇上特意过问了此事,虽然面上倒是没说什么,但是姑母说,皇上怕是觉得楚家治家不严。” “姑母还说,皇上正在物色下一任的太仆寺卿,似乎有些中意爹爹。” 太夫人眸光一亮。太仆寺卿虽然只是从三品,但好歹也是小九卿,掌牧马之政令,也是朝中不少人观望的肥差了。 楚千凰停顿了一下,似是有些叹息,又道:“爹爹与娘是为了姜姨娘才闹得如此不快,所以,我本来是想着,若二妹妹替姜姨娘求个情,免了姜姨娘的罚,爹爹和娘也许就会和好了。” 她的意思是,沈氏免了姜姨娘的罚,就相当于是向楚令霄示好,一人退一步,自然就没事了。 太夫人也是听懂了,暗暗点了点头,觉得楚千凰不愧是楚家的嫡长女,做事就是大气,知道为长辈分忧了。 楚千凰的目光又看向了楚千尘,道:“二妹妹,你近日常常陪在娘身边,娘总夸你性子好,我才想着由你去跟娘求情是再好不过了。” 姜姨娘是沈氏罚的,她是沈氏亲生的,去求沈氏饶了姜姨娘,显然不妥当,所以,她才会几次想去说服楚千尘去求情。 楚千凰这番话算是解答了沈氏心中的疑惑,只是沈氏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068良配 这一番解释,沈氏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暗暗摇了摇头:哎,凰姐儿做事也太毛糙了些。 “阿芷,”太夫人面色肃然,转头对沈氏道,“姜姨娘也已经受过罚了,崔嬷嬷也死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你看呢?” 她用的是疑问的句式,但是这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楚家的声誉不能为了崔嬷嬷一个贱婢有瑕,更不能影响到儿子的差事。 她是府里的太夫人,说话自然是有些份量的。 然而,沈氏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母亲,无规矩,不成方圆,家规也是。” 沈氏从来不是那种掐尖要强的人,旁的事倒也罢了,但在这件事上,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开什么玩笑,她正在想着怎么跟楚令霄再吵一架,免得他来烦自己。 和好?怎么可能! 沈氏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着道:“朝令夕改,在皇上的眼里,也只会觉得我们楚家没规没矩,内闱不修。” 太夫人:“” 太夫人如鲠在喉,万万没想到沈氏竟然会拒绝自己。 但是,她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妾室,放下身为婆母的身段去“求”沈氏。 太夫人又朝坐在一旁的楚千尘看去,只见楚千尘双手置于膝上,优雅地端坐着,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平静怡然的气质。 太夫人的眼里掠过了一抹厌恶,觉得楚千尘委实太木讷了,这个时候,她作为女儿,不是应该去求沈氏饶了她的亲娘吗?! 若是沈氏不同意,她就再哭一哭,或者跪一跪,这么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又算怎么回事! 姜姨娘虽然只是侍妾,但也是楚千尘的亲娘,楚千尘这是年岁渐长,为了讨好嫡母得门好亲事,连自己的亲娘都不管了吗?! 没用的东西!! “尘姐儿,”太夫人越看楚千尘越是觉得这个孙女性子不讨喜,厉声斥道,“刚刚你大姐姐问你姜姨娘可好,你怎么不回?” “是答不出来,还是故意下你大姐姐的脸面?!” 太夫人这番话明显是在迁怒,楚千尘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她神色平静地看向太夫人,正要说话,沈氏已先一步道:“母亲,姜姨娘被禁足了。” 她的意思是是她不让楚千尘去见姜姨娘。 太夫人的面色又是一僵。 短短一盏茶功夫内,接二连三被沈氏下了脸面,她的脸色很是不好。 屋内的气氛也随之凝重压抑了起来。 “太夫人,二夫人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的禀报声打破了这冷凝的气氛。 很快,二房、三房和四房的众人陆续都到了。 无论是谁,一踏进这荣福堂,就觉得气氛有些僵硬。 太夫人僵着一张脸,满脸不快。二房的一个庶女行礼时稍微慢了些,就被太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吓得小姑娘赶紧跪了下来,泪水直流。 这一下,所有人都不敢随便说话了,空气压抑得让人透不过起来。 没多久,太夫人就把他们都打发了,不少人只觉得如释重负。 从荣福堂里出来后,楚千凰一脸歉然地对着楚千尘说道:“二妹妹,是我不好,我没想到祖母会迁怒你。是我想得不够周道。” “凰姐儿,”沈氏神色端凝,看着女儿的眼神是少见的锐利,板着脸道,“你何止是想得不够周道。” “错在哪里,你再回去好好想想,没有想明白之前,就别出你的院子了。” “娘”楚千凰的眼中掠过一抹暗芒,藏在袖中的手不经意地握了握。 她们还在荣福堂的院子口。 此时此刻,她的身后不仅有楚千尘,还有庶妹楚千舞和楚千萤,她身为嫡长女,还是第一次在妹妹们面前被母亲这般训斥。 她甚至看到还没走远的二房三房的姑娘,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楚千凰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若是想不明白,你祖母的寿辰,你也别出来了。”沈氏淡淡地说道。 在她看来,女儿从小没经过什么事,为人处事上还是差了不少,从前没什么事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但是一有事,就毛毛燥燥,做事毫无章法,想一出是一出。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以楚千凰的身份,来日至少也是会嫁入公侯之家为嫡妻的,像她这样,以后是会吃苦头的。 楚千凰一双素手紧紧地攥着帕子,低声应道:“是,娘。” 她洁白如初雪的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羞红了脸。 十三岁的少女正是青春芳华,鬓发乌黑,头发间的几根红色丝带垂在身前,风一吹,丝带翩飞,与飞扬的柳枝交错。 少女身段婀娜,如弱柳扶风。 沈氏看着女儿心生怜爱,但终究硬起心肠没去安慰她。 犯错不要紧,女儿必须学会自省。 沈氏随口打发了其他人,楚千凰也回了自己的月鹭院。 她屋子里的灯一夜未熄,彻夜通明,第二天一早她没用早膳就去了沈氏那里。 “娘,我错了。”楚千凰坐在沈氏身侧,声音低低的。 “我从贵妃姑母那里打听到了皇上的口风,应该回来告诉您与祖母,不该自作主张。” “您有您的想法和考量,我还小,经的事少,眼界难免不够开阔,也有局限性,弄不好还会弄巧成拙,一片好心却办了坏事。” 她的双手揉着一块绣着朵红莲的轻纱帕子,整个人蔫蔫的,就像是一朵缺水的娇花般。 “你啊!”沈氏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太自以为是了。”楚千凰的声音越来越低,一下下地扯着手里的帕子,绣着红莲的帕角被扯出几道扭曲的裂痕。 看着女儿萎靡低落的神情,沈氏心软了。 她的这个女儿从小就性子明朗,落落大方,无论是谁见了,都要夸上几句,连沈氏都很少看到女儿这副样子。 沈氏柔声教导她:“你觉得我和你爹争吵是为了姜姨娘?” 楚千凰如蝶翅般的睫毛眨了眨,仿佛在说,难道不是吗? 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样子,沈氏的心柔软如春水,肯定地说道:“不是。” 沈氏想了想,斟酌着言辞说道:“皇上登基不久,至今还没把整个朝堂掌握在手中,而我们楚家自你祖父过世后,就式微。” “楚家经不起再一次折腾了。” “现在朝堂上的时局很复杂,你姑母又是贵妃,我们楚家更应该谨慎,这时候,不应该掺和进去。” 她本来是想提宸王的,可是说到宸王难免要说上不少从先帝开始的前尘往事,太过复杂,恐怕她说了,女儿也不见得能听懂,因此她特意换了女儿能懂的方式来说。 楚千凰认真地听着,乖巧地点了点头:“娘,我懂了。” 她还以为沈氏的意思是顾南昭是皇子,楚家最好避嫌。 她的手还在无意识地扯着帕子,帕子上的裂缝更多了。 “我以后会三思而后行。碰到大事也会来问娘,再不会自作主张地拿主意了。”楚千凰直视着沈氏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沈氏轻轻地摸了摸女儿乌黑的青丝和白皙的脸颊,神情慈爱,“你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快回去,再歇一会儿吧。” “娘,我精神着呢!”楚千凰笑盈盈地说道,眸子里又有了神采,“我去看看沐哥儿。” 楚千凰起身,长翘的睫毛盖住了眼中那抹幽芒。 她带着大丫鬟去了后面的碧纱橱,须臾,碧纱橱那边就传来了楚千凰轻快的声音:“沐哥儿,你怎么还在赖床?!” 沈氏朝碧纱橱方向望了一眼,唇角翘了翘,但随即嘴唇又抿直,眼神有些感慨,有些唏嘘。 陈嬷嬷在沈氏身边服侍了三十几年,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柔声宽慰道:“夫人,大姑娘还小,都没及笄呢,要慢慢教。” 沈氏端起了茶盅,慢慢地抿着茶,没有说什么。 陈嬷嬷话锋一转,笑着与沈氏说起了太夫人寿辰:“夫人,奴婢瞧着这几日都是好天气,太夫人的寿宴也喜庆,奴婢晚些就让下人们把红灯笼都挂起来” 如同陈嬷嬷说的,五天后的四月二十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楚千尘起了大早,因为一会儿要拜寿,她穿上了一身沈氏特意给备下的新衣,连发式都比平日梳得复杂了一些,琥珀给她绾了一个百合髻,又给她戴上了配套的珠花、耳珰、项圈与手镯。 豆蔻少女本来就是芳龄,只需要稍稍打扮一番,就显得明艳动人,看得琥珀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家姑娘平日里真是太素了。 主仆俩一起离开了琬琰院,先去了正院。 太夫人的寿辰虽然不是整寿,也没有宴请宾客,只自家人坐在一起吃顿席面,但侯府上下还是十分慎重,角角落落都精心布置过,随处可见一盏盏大红灯笼、彩幡,与这四月的满庭芳菲彼此交相辉映,姹紫嫣红。 楚令霄与几个兄弟全都特意请了假,巳时不到,侯府的主子们就齐聚一堂,陆陆续续地到了荣福堂,一片衣香鬓影,热闹非凡。 各房的人到齐后,就按照辈分序齿开始给贺氏磕头行礼,献上了备好的贺礼,有首饰、有墨宝、有摆设、有抹额鞋袜等女红 楚令霄、沈氏这一辈送完贺礼后,就轮到了下头的小辈们,由楚千凰第一个送上了她的寿礼。 “祖母,这是孙女亲手给您做的鞋子。” 太夫人一向最喜欢这个大孙女,自是欢喜的,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连声道好,把那双鞋拿在手里细细地看了看,从图案到绣工,赞了一通。 旁边的嬷嬷丫鬟们也凑趣说笑了几句,气氛其乐融融。 楚千凰献完寿礼后,下一个就轮到了楚千尘。 楚千尘缓步走到蒲团前,就在这时,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喜气洋洋地禀道:“太夫人,二皇子殿下来了!” 随着这句话,屋子里的气氛立刻就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众人多是精神一振。 二夫人刘氏立刻笑道:“母亲,二皇子殿下定是来给您祝寿的,他真是孝顺!” 这话太夫人自是爱听,满脸喜色地说道:“快,快把二皇子请来!” 婆子忙笑着应下,又匆匆地离开。 堂屋里的众人全都望着厅外,等着二皇子来,唯有楚千尘波澜不惊。 楚千尘规规矩矩地祝了寿,又奉上了一个抹额。 太夫人还在为前日的事恼着楚千尘,淡淡地赞了一句,随手把抹额交给了王嬷嬷。 楚千尘也毫不在意,反正这抹额也是绣坊里随便买的,没费她什么工夫,不过是拿来凑凑数罢了。 她起身退到了一边,几乎是下一瞬,就见一个身材颀长、着湖蓝锦袍的少年公子随丫鬟走入庭院中。 顾南昭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浑身上下自然而然地散发着一股卓尔不凡的优雅和贵气,举手投足间,风采逼人。 他由远至近,唇角、眼底都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楚千菱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顾南昭,看着他渐行渐近,她的眼里只有他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孔,周围的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 顾南昭一进屋,楚令霄等人皆是起身相迎,正要给他行礼,被他先开口拦下了:“大舅父,今日我是来给外祖母祝寿的,不论君臣。” 顾南昭自小就不时造访侯府,侯府众人与他皆是相熟,因此也没拘着,都没多礼。 太夫人慈爱的目光落在了顾南昭身上,觉得这个皇子外孙真是哪哪都好。她笑得更和蔼了,“殿下,您真是有心了。” 顾南昭微微一笑,对着太夫人作了一个长揖,“外孙代母妃祝外祖母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他奉上了一尊白玉观音像作为寿礼,而且,还带来了楚贵妃备的寿礼一对玉如意和一支百年老参。 太夫人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丫鬟连忙添了座,在楚令霄的身旁给顾南昭加了把太师椅。 待顾南昭坐下后,祝寿仪式又继续开始了,接下来就轮到楚千菱了。 楚千菱也是如楚家其他人一般,先下跪给太夫人磕头,然后送上了她亲手做的女红。 起身的同时,她忍不住就朝顾南昭的方向望去,面纱外的眼眸熠熠生辉。 然而,顾南昭没有看她,他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坐在楚千凰身旁的楚千尘。 今天的楚千尘穿着一件青莲色绣蝶戏兰的襦裙,纤细的腰身束以丁香色丝绦,与鬓角的丁香色绢花彼此呼应,当她微微转头时,那绢花层层叠叠的花瓣微微颤颤,衬得少女如玉的面颊越发晶莹。 顾南昭的眼眸又亮了几分,明亮如星辰。一个月不见,他的尘妹妹更美了! 楚千尘这个狐媚子!楚千菱又气又愤,面纱后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她气血猛地上涌,眼前就略有些发花,人差点没摔回蒲团上,幸好她的大丫鬟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她。 后面其他人又送了什么寿礼,或者说了什么话,楚千菱完全没注意,顾南昭牢牢地占据了她的心神。 她看着顾南昭,顾南昭则看着楚千尘。 又过了半个时辰,楚家所有的小辈们也都给太夫人送上了他们的寿礼,丫鬟赶紧把蒲团收了起来。 “祖母,”楚千凰落落地方地笑道,“我和几位妹妹还给您准备了一份寿礼。” 她击掌两下,就有两个候在廊下的丫鬟进来了,合力把一个画卷展开,赫然是一幅墨香四溢的百寿图。 楚千凰又道:“祖母,这幅百寿图是我与几个妹妹一起写的。” 这幅百寿图是由府中各房的姑娘们协力完成,不同的人笔力不同,姑娘们又不用考科举,大部分人的字也就端正娟秀而已。 不过百寿图本来就是图个喜气,太夫人根本不在意这一点,更欢喜了,赞道:“凰姐儿,你们几个都是孝顺的。” 太夫人细细地看了看眼前的这幅百寿图,指着一行字道:“凰姐儿,这几个‘寿’字是你写的吧?你的字又有精进。” 太夫人颇为满意,觉得大孙女进宫当了三公主的伴读,跟着宫里的太傅学了一阵子,确实有益。 楚千凰嫣然一笑,“祖母真是目光如炬。” 言下之意是,太夫人猜对了。 一个七八岁的黄衣姑娘娇声道:“祖母,那您猜猜看哪几个字是我写的!” “那还用猜吗?”三夫人伸指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心,用嫌弃的语气说道,“狗爬的那几个就是你写的!” 一句话逗得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气氛更轻松热闹了。 楚云沐也好奇地把那幅百寿图看了一遍,疑惑地用手指挠挠小脸,看向楚千尘问道:“楚咳,二姐,你没写吗?” 奇怪了,大姐刚才不是说,她们都写了吗?! 可是他看着,怎么没一个字像是二姐写的 楚千尘还没说话,顾南昭已经道:“这几个字是尘妹妹写的。” 他以折扇指着百寿图的簪花小楷与篆体,英俊的面庞温文雅致,笑容温雅若春风。 楚千尘坦然地颔首应了,唇角微弯,神色疏离。 楚千菱死死地盯着顾南昭,感觉心口如数千根针在扎般的疼,她多么希望他是在对她笑。 可是 她的目光再次望向了楚千尘,前日大姐姐还要在自己面前为楚千尘说话,说楚千尘不是有心的,说 楚千菱只觉得包着纱布的左手隐隐生痛,眸光明明暗暗地闪烁不已。 其他人围着那份百寿图上的字点评了一番,太夫人这才让王嬷嬷把百寿图收了起来。 一个管事嬷嬷来问太夫人是不是移步戏楼。 侯府是有戏楼的,今日太夫人寿宴,特意请了京城有名的戏班花家班来唱戏。 太夫人一边在大丫鬟的搀扶下起了身,一边笑着对几个孙辈们说道:“我知道你们泼猴都坐不住,也耐不下心看戏,你们陪着二皇子殿下自个儿去玩吧,全都别拘着。” “祖母,那我们陪表哥去花园里玩一会儿。”楚千凰笑道。 这些小辈们的年岁都不大,确实不耐烦坐在戏楼里看戏。对他们来说,还不如去花园里玩玩投壶、射箭、木射、捶丸什么的,还更有趣点。 楚云沐乐极了,连忙道:“我要玩投壶!” 他一把攥住了楚千尘的袖子,“二姐,我们玩投壶去。我告诉你,我玩投壶很厉害的,百发百中”楚云沐天花乱坠地把自己吹嘘了一番。 楚千尘本来是不想去花园的,可想着楚云沐为了养腿上,足足闷了一个月,以他的性子,也是不容易,就临时又改了主意,心道:就当陪沐哥儿玩一会儿吧。 楚云沐的腿还没全养好,因此是被人用肩舆抬去了花园。 四月的花园正值最绚烂的时节,繁花似锦,芬芳馥郁,暖暖的春风携着花香迎面拂来,还有一只只彩蝶与雀鸟振翅在花丛树梢嬉戏飞翔。 侯府的管事嬷嬷们知道公子姑娘们陪着二皇子来花园玩,以最快的速度在小湖边的空地上摆好了几个投壶用的铁壶与一些竹矢。 众人玩起了投壶,时人好投壶,无论公子与姑娘,大都是自小玩投壶长大的,一个个技艺不凡。 “嗖嗖嗖!” 就见一支支竹矢从他们的手中掷出,零落地落入壶中,清脆的落壶声此起彼伏,当然也偶有失手的,竹矢不仅是落了空,还掉进了后面的小湖里。 空气中飘扬着少年少女们清脆的笑声,弥漫在湖畔 楚云沐就像是被放出笼子的鸟似的,玩疯了。 楚千尘只是在一旁的亭子里看着他们玩,仿佛与他们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似的,超脱于外。 “尘妹妹。”顾南昭出现在亭子口,笑容温润地看着楚千尘,含情脉脉。 楚千尘却是神情淡淡,不冷不热地唤了声:“表哥。” 顾南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过去,他每次来侯府时,楚千尘看向他时总是笑容明媚娇艳,不似今日,她对他格外冷淡。 顾南昭不由想起上个月楚千尘亲口求大舅母允她不与人为妾的一幕幕,心口一阵发紧。 他告诉自己:不会的。尘妹妹只是与菱妹妹耍性子,一时赌气,才会这么说。 顾南昭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走到了楚千尘身旁坐下。 他看了下亭子外玩得开心的楚家众人,知道时间不多,赶紧道:“尘妹妹,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我想让你做我的侧妃。” 顿了一下后,他急切地又道:“我还没开府娶正妃,按规矩不能先立侧妃。尘妹妹,你先进府,等以后正妃进门,我立刻为你请封。” 他们是表兄妹,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深厚情分,无论将来他的正妃是谁,也不可能比得过他们之间的情分。 顾南昭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伸手想去抓楚千尘的素手。 楚千尘霍地起身,恰好避开了顾南昭的手。 她淡淡地丢下了四个字:“我不愿意。” “殿下,我对您无意,望您另择良配。” 楚千尘自觉把话说清楚了,她疏离地与他福了福身,从另一侧绕过了亭子中央的石桌,直接出了凉亭。 “尘妹妹!”顾南昭也是起身,心口猛然一缩,缩得更紧了。 他有一种感觉,楚千尘似乎离他又更远了一点。 他到底是哪里又惹尘妹妹不高兴了? 难道是因为他提起了正妃? 顾南昭在心里幽幽地叹气。他当然也想娶她为正妃,可是尘妹妹的身份终究是低了一些,只是侯府庶女,父皇与母妃是不可能同意她成为二皇子妃的。 楚千尘全然不在意顾南昭怎么想,直接走了。 顾南昭想要纳她为侧妃,就必须经过嫡母的同意,而嫡母知道她的心意的。有嫡母在,楚千尘不用担心她的亲事会莫名其妙地被定下。 而且,她对亲事什么的,半点兴趣也没有。 这一世,她只想治好王爷,然后和上一世一样,跟着王爷纵横沙场! 想到顾玦,楚千尘一双凤眼明亮得仿佛在放着光,如天上的骄阳一般。 ------题外话------ 不分章了字数只多不少,么么么。 069母亲 不远处的楚千菱刚刚投完一矢,本想让顾南昭看看她刚才投的那一矢有多漂亮,想得到他赞许的目光,可是转过身时,却恰好看到了亭子里的这一幕。 顾南昭根本没注意楚千菱,痴痴地望着楚千尘决绝的背影,失魂落魄。 楚千菱的心更痛了,像是有一把刀子在一刀刀地剜着她的心口。 二皇子对楚千尘一心一意,心里只有她这个狐媚子,今天他来侯府后,都没有看过自己一眼。 楚千菱紧紧地抓着手里的那支竹矢。 她心里清楚得很,说穿了,楚千尘不过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罢了。 楚千尘毁了自己的脸就是想争二皇子侧妃这个位置,她现在觉得自己毁了,不可能跟她争了,就故意在二皇子跟前玩这些把戏,想让二皇子求而不得 真真下贱,就像母亲说的,楚千尘的这些个迷惑男人的手段都是跟她那个姨娘学的! “三妹妹!”楚千凰唤了楚千菱一声,又拉了拉她的袖口。 楚千菱这才回过神来,把手里的竹矢狠狠地投了出去 她这竹矢一投出去,旁边的好几个人都看出门道了,七嘴八舌地说道: “可惜了!” “三姐,这一矢投偏了。” “太用力了” 那支竹矢重重地撞在了铁壶的壶身上,跟着就是“咣当”一声,那个铁壶被撞倒在了地上,原本插在铁壶里的一支支竹矢也全都掉了出来,一地狼藉。 周围的楚家公子姑娘们全都嬉笑了起来。 楚云沐拍着手,自信满满地说道:“三姐姐,我看你今天是要垫底了!我坐着都比你投得好!” “快快快,把我抬过去!” 楚云沐指挥着婆子把他的椅子抬过去,打算让楚千尘好好看看他的厉害。 可是当他想去找楚千尘时,却发现她已经不在亭子里了。 奇怪?人又去哪儿了? 楚云沐以目光四下搜索着楚千尘的踪影。 楚千尘离开凉亭后,就打算去别处坐坐,也省得被人烦,可她才绕过假山,就被一个蓝衣丫鬟拦下了。 “二姑娘,”丫鬟跑得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姨娘姨娘的院子走水了您快去看看吧。” 走水?!楚千尘动了动眉梢,朝清辉院的方向望去。 清辉院距离花园至少有半个侯府,从她现在的位置,根本什么也看不到,更听不到什么动静。 看来火势应该不大。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吩咐了琥珀一句:“你去跟大姑娘说一声,我去看看姨娘,晚些就去戏楼。别惊动了别人。” 琥珀应了,楚千尘就随着蓝衣丫鬟往姜姨娘的清辉院赶去。 两人一刻不停地赶往清辉院,院子内外,一片嘈杂声,一些下人聚在庭院里,也有一些丫鬟婆子喊着叫着说要去打水,行色匆匆。 如楚千尘先前所猜测的那样,清辉院的火势不算大,只是内室的方向飘出了一缕缕白烟。 一个圆脸小丫鬟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花容失色地禀道:“二姑娘,姨娘还在里面没出来。”小丫鬟急得满头大汗。 楚千尘就近用一个婆子端来的水弄湿了帕子,快步跟着那小丫鬟朝屋里走去,屋子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白烟,像是起了一片雾气似的。 楚千尘以湿帕子捂着口鼻,循着烟的方向走向内室。 “二姑娘,姨娘就在里面!” 在前面带路的小丫鬟指着前面绣着一池白莲的门帘道。 小丫鬟走得越来越快,楚千尘则走得越来越慢,心里一片透亮。 如果说,她在屋外时,还有几分不确认,现在也确定了。 这是苦肉计。 像这么点火势,姜姨娘明明可以轻轻松松地从里面出来的,却非要躲在屋里不出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楚千尘忽然就觉得意兴阑珊,停下了脚步。 她想走,可还没转身,又改变了主意。 门帘微微摇晃,帘子上绣的几朵白莲也随之轻轻摇曳着,有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楚千尘的目光看着门帘,想了想,又继续往里走。 王爷说过,遇事不能逃避,人之处于世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唯有直面真相,方能泰然处之。 逃避的本质,说穿了,不过是自卑与怯懦。 王爷的话总是那般一针见血,前世的她就是如他所说的那般自卑与怯懦,不敢争,不敢反抗。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 内室中,白烟弥漫,视野朦胧,热烘烘的一片。 拔步床上那雨过天青色的床帐正在燃烧,姜姨娘就坐在另一边的窗边,手里捏着一方帕子怯怯地擦着眼角的泪花。 她的大丫鬟晴燕柔声劝她:“姨娘,您还是快出去吧,万一这火烧过来就不好了。” 姜姨娘柔柔地说道:“我不走。夫人罚我禁足,我不能违背夫人的意思。” 她的眼角微红,眼波盈盈,透着一种柔柔弱弱的妩媚,我见犹怜。 当门帘打起时,姜姨娘朝楚千尘看了过来,眼睛一下子亮了。 “尘姐儿!” “我我以为你不会管我的死活了。” 她的声音发着颤,娇软低哑,晶莹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眼角,如那雨后的露珠在花瓣上滚动着,又似明月般皎洁,柔美动人。 “尘姐儿,我知道你现在亲近夫人。” “夫人是你的嫡母,她才能为你的前程做主,我我不应该干涉,我应该为你高兴的。” 说着,她微微哽咽,几不成语,“但是,你是我的女儿,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我不舍得你尘姐儿,你这么久了都没来看我”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崔嬷嬷死了” 姜姨娘哭得更厉害了,身子颤抖不已,泪眼婆娑地看着楚千尘,一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着眼泪,一边凄声道:“崔嬷嬷是我从姜家带来的,自小就服侍在我身边,从前一心为了我,后来又多了你和你弟弟。” “这一次,她会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为了你”姜姨娘声音苦涩至极,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悲怆。 晴燕接口道:“二姑娘,你还不知道吧?” “那日,崔嬷嬷撞柱身亡,临死前还惦记着二姑娘您,她会做下这等糊涂事,也都是因为心疼二姑娘您啊” “本来,这人都死了,奴婢也不该再说崔嬷嬷的是非” 晴燕也捏着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 楚千尘闻言,终于微微动容。 按照晴燕的意思,崔嬷嬷在撞柱前还口口声声地声称她所作所为,都是为自己鸣不平?! 楚千尘心里有些感动,却不是因为崔嬷嬷,而是因为嫡母沈氏。 在那种时候,崔嬷嬷还把她拉出来,怎么听都不可能是为了她好。 但是,崔嬷嬷说了那番话,嫡母却从来没有因此问过自己半句,对自己与之前一般无二。 楚千尘心底淌过一股暖流。 她从没想到过这一世她还能在楚家体会到这种被信赖的感觉。 前世那个十三岁的她,果然是眼盲心也瞎。 楚千尘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姜姨娘,她穿着一袭水绿衣裙,未施脂粉的脸上欺霜赛雪,是那么楚楚可怜。 “尘姐儿!”姜姨娘抬眸看着她,泪水再次盈满了眼眶,长翘的眼睫沾着几颗泪珠。 她伸手去楚千尘的袖子,却被楚千尘一个侧身避开了,姜姨娘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脸色更白,“尘姐儿你是不认我这个亲娘了吗?” “你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姜姨娘眼眶中的泪水再次滚润下来。 內室中,床帐已经烧着了大半,火焰炙烤着屋子,屋内的气温越升越高。 空气中的白烟更浓了,熏得楚千尘的眼眸微微刺痛。 但楚千尘依旧一眨不眨,深深地凝视着姜姨娘。 是啊,她是她的亲娘,她们血脉相连,本该是最亲近的人 遥想前世种种,楚千尘只觉得恍如隔世,前世的自己果然从来不曾看透过这个亲娘。 静了几息后,楚千尘朝不远处燃烧的床帐看去,声音中带着几分疏离的清冷,“所以,姨娘就放火吗?” “”姜姨娘微微睁大眼。 楚千尘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身道:“姨娘还是好好反省吧,我先走了。” “二姑娘!”晴燕忍不住喊了出来。 姜姨娘连手里的帕子从指间滑落都没注意到,凝望着楚千尘的背影,眼神深邃如一汪幽潭。 “尘姐儿!” 姜姨娘霍地站起身来,想去追楚千尘。 这时,拔步床的床帐几乎全烧了起来,灼热的火焰沿着拔步床向四周蔓延,把这小小的屋子变成了一个火炉。 突然,床帐一侧的铜帐钩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落在床头柜上,又猛地反弹了过来,砸在了姜姨娘的脚背上。 那个铜帐钩被烧得滚烫滚烫,砸在姜姨娘左脚背上时,就像是熨斗隔着布料烫在人的肌肤上。 姜姨娘痛呼了一声,这一次,她是真的觉得疼,灼痛得仿佛左脚要烧起来,身形微微踉跄了一下。 幸好,晴燕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姜姨娘。 楚千尘停下了脚步,回头朝姜姨娘看去,双手无意识地握了握,终究没有过去。 “姗儿!”外面传来了楚令霄紧张的声音。 下一瞬,门帘被人从外面粗率地打起,着一袭靛蓝锦袍的楚令霄心急如焚地走了进来。 他俊逸的面庞上写满了担忧,根本就没看到楚千尘也在这里,他的眼里只有姜姨娘。 看晴燕小心地搀着神情痛苦的姜姨娘,楚令霄紧张地问道:“姗儿,你怎么了?” 晴燕连忙替主子答道:“侯爷,姨娘方才被烧红的铜帐钩烫着了脚” “侯爷,我没事。”姜姨娘哑着嗓子道,泪光闪闪。 这短短的五个字说得是婉转多情,显得柔弱、隐忍而又坚强。 楚令霄更心疼了,“姗儿,你别逞强。” 说着,他一手揽到姜姨娘的臂弯下,另一手伸到她膝后,轻轻松松就把人给横抱了起来。 “侯爷!”姜姨娘低呼一声,一手勾住了楚令霄的脖颈,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他身上,眼波流转。 楚令霄大步流星地抱着姜姨娘出去了,从头到尾,他全然没看到楚千尘,风风火火地进屋,又风风火火地出屋。 看着方才的这一幕幕,楚千尘这才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 是她高估了自己,在这出戏中,自己根本就不是主角,勉强只能算是能唱上两句的小角色而已。 楚千尘看着这对瞧着鹣鲽情深的男女,突然觉得实在没意思得很。 王爷说得对,遇事不能逃避。如果不是走这么一趟,她又怎能看得一清二楚呢。 楚千尘大步流星地从内室中走了出去,屋外,那些下人们正围着楚令霄和姜姨娘打转,而那些来救火的奴婢们此刻才姗姗来迟地拎着水桶进了內室。 水一桶桶地往着火的拔步床上泼去。 “哗啦,哗啦” 楚千尘把清辉院中那些嘈杂的声音抛诸脑后,漫步无的地往前走着,一会儿穿过曲折的游廊,一会儿绕过一个池塘,一会儿漫步在一条蜿蜒的小径上。 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这楚家从来就不是她的容身之地,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 “尘姐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优雅温和的女音叫住了她。 楚千尘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又来到了花园,前方沈氏正坐在湖边的水阁中,正凭栏而坐,含笑地望着自己,她的身边只有陈嬷嬷一个人。 她身后的桌子上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瞧着悠然惬意。 今天是太夫人的寿宴,楚千尘倒是没想到嫡母居然还有忙里偷闲的兴致。 她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母亲。”楚千尘福了福身,也坐了下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沈氏笑着问道,“没和大伙儿一起玩耍吗?” “姨娘那儿走水了,我过去瞧瞧。”楚千尘淡淡道,声音中有一丝丝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艰涩。 清辉院走水的事,沈氏早就听了下人的禀报,只是她全不在意,一时也就忘了。 “你姨娘可好?”沈氏随口又问。 楚千尘浅浅一笑,道:“母亲放心,只是内室里的床帐烧了,人是无碍的。” 姜姨娘只是被帐铜钩烫烧了脚,在楚千尘的眼里,就跟没伤一样。 只不过,她这姨娘素来爱美,要是不慎在肌肤上留下了疤,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走了这一步棋 沈氏打量着楚千尘,见她自始至终都是神情淡淡,似乎并没有因为姜姨娘受伤而难过。但是,偏偏就是她这样淡淡的表情,让沈氏莫名有些心疼,心口像是被什么在嗫咬似的。 顿了一下后,楚千尘又补充了一句:“父亲刚刚已经过去了,姨娘的目的也达到了。” 重活一世,曾经,楚千尘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看开了,对于姜姨娘这个亲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前世遇到顾玦后,她就已经慢慢地想明白了。 所以,这一世,她也从来没打算去质问姜姨娘什么,更没打算从她那里去获取什么母爱亲情,她只是冷眼旁观,万事由心,做她认为她该做的事,只求无愧于心。 但是,这短短的一个月,她才发现原来她前世窥知的姜姨娘才不过十之一二。 看着亲娘一次次地刷新自己的底线,楚千尘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憋闷。 这种感觉,她也无人可以倾诉。 沈氏愣了一下,楚千尘虽然没明说,但是她的言下之意显而易见,她在告诉自己,姜姨娘这是在玩苦肉计,今日的走水也是姜姨娘自己折腾出来的。 沈氏本来就有几分怀疑,只是懒得去管,楚千尘这么一说,也算是证实了她心里的猜测。 说句实话,楚千尘能看出姜姨娘的心思,她并不奇怪,这个孩子一向聪慧机敏,但是,她没想到楚千尘会毫不保留地告诉她。 所以,这孩子对自己应该是信任的吧。 想到这一点,沈氏的心里暖暖的。 陈嬷嬷正在给楚千尘斟茶,闻言,斟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二姑娘,喝茶!”陈嬷嬷亲自给楚千尘上了杯玫瑰花茶,看着她的眼神更复杂。二姑娘确实是个明白人,可偏生摊上了这么一个亲娘! 沈氏欲言又止,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 楚千尘的神情依然平静,云淡风轻,仿佛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但是,沈氏知道,楚千尘曾经有多么依赖姜姨娘,而姜姨娘的所作所为一次次地让她冷心,把她远远地推开了。 沈氏不由有些心疼这丫头,任何一个儿女对于自己的亲娘都会有一种天然的孺慕之情,这丫头的心里该有多难受,才能这么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来。 她才十三岁而已! 沈氏突然站起身来,坐到了楚千尘的身边。 楚千尘怔了怔,抬眼看去,而下一刻,沈氏就动作温柔地把她揽在了怀里。 楚千尘的肩膀僵了一僵,神情也有些不自在。 两世为人,从来没有人与她这么亲近过 沈氏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下又一下。楚千尘能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隔着几层布料传了过来,鼻端闻到她身上一股清新如兰的熏香味。 不知不觉间,楚千尘放松了下来,眉目舒展。 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母亲,”楚千尘垂着眼帘,模样温顺如小羊,喃喃说道,“你说,这世上,会不会有亲娘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沈氏心头猛地一跳,耳边似近还远地响起了自己的声音:“阿菀,你说会有母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吗?” 就在不久前,她也问过这个同样的问题。 再看窝在她怀里的楚千尘,不知为何,沈氏心里涌起了一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滋味。 “尘” 她正要再开口,就被一个女音远远地打断了:“娘!” 楚千凰快步从东南方走了过来,气息略微有些急促,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娘,二妹妹,你们在这儿啊!”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与沈氏依偎在一起的楚千尘,眼中掠过一抹暗芒。 楚千尘从沈氏的怀里抬起头,她有些羞涩,又有些留恋。 “娘,您对二妹妹这么好,我都有些吃醋了。”楚千凰再沈氏的另一边坐下,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撒娇地噘了噘嘴。 沈氏被女儿逗得忍俊不禁,轻抚了下她的鬓角,笑道:“娘对你也很好。” 楚千凰用力点点头,有些羞涩的孩子气,话锋一转道:“娘,二妹妹,快开席了,我特意来叫你们过去呢。” “那我们走吧。”沈氏就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裙。 楚千尘与楚千凰都随沈氏先去了戏楼,请示了太夫人,才招呼着大家移步今天的席宴厅。 今天的宾客除了二皇子顾南昭,还有侯府出嫁的几个姑奶奶以及她们的夫婿儿女,把厅堂挤得满满当当,热热闹闹。 也就是楚令霄晚到了一步,换了一身簇新的湖蓝衣袍,众人只以为他是去更衣,都没在意,也包括太夫人。 她今天是寿星公,无论是沈氏、楚令霄,还是侯府的下人们都默契地没有告诉太夫人清辉院走水的事。 正午,席宴准时开始,各种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瓜果菜蔬一样样地由丫鬟们呈了上来,可说是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 不仅如此,沈氏还安排了乐伎在外头的一个凉亭里奏琴弹琵琶。 宾客们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偶尔品茶赏乐,一个个都颇为惬意,赞不绝口。 寿宴直到下午未时过半才结束。 席散后,沈氏带着楚千凰与楚千尘送走了客人们。 “大嫂,那我们先走了,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美妇笑着对沈氏道别,目光忍不住在楚千尘的身上打了个转,又对另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衣少妇,“五妹妹,反正我们顺道,干脆我送你一程。” “三姐,那我可不跟你客气了。”青衣少妇,也就是楚五娘,从善如流地上了楚三娘的马车。 上了马车后,楚五娘还忍不住挑起马车的窗帘,多看了楚千尘一眼,用只有她们姐妹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三姐,你说大嫂今天是不是待尘姐儿格外不同?” 姐妹俩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 楚三娘颔首道:“是啊,我方才瞧着,与凰姐儿都没两样了。” 楚五娘停顿了一下,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我听说,贵妃有意从几个侄女中给二皇子择一个侧妃,三姐,你说是不是” “八九成了。大嫂今天应该是在带着她学着待客呢,这丫头以前被她那个姨娘教得上不了台面,性子畏畏缩缩的,要是就这么做了二皇子侧妃,丢的还不是我们楚家的脸!” “那是!” 姐妹俩说话的同时,目光透过马车的窗口看向了朝仪门走来的二皇子顾南昭。 顾南昭在楚家几位公子姑娘的簇拥下来到了沈氏跟前,彬彬有礼地含笑道:“大舅母,我想带几位表弟表妹出去走走。” “母亲,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想去附近走走。”楚千凰接口道,笑容明媚。 这只是小事而已,沈氏当然不会扫顾南昭的面子,笑着点头道:“殿下,你们年轻人去玩吧。” “凰姐儿,可别太贪玩了,宵禁前回来记得回来。”沈氏对着女儿额外叮嘱了一句。 楚千凰笑着应下,一派小女儿的明快爽朗。 楚千菱也在,脸上依旧蒙着面纱,面露喜色,右手下意识地摸上了缠着纱布的左手。 表哥待她还是很好的,也肯带她去求医。 只是 楚千菱抬头看向了沈氏右手边的楚千尘,眼神又阴沉了两分。 顾南昭微微一笑,笑若春风,“大舅母放心,我会平安把几位表妹送回来的”说着,顾南昭目露希冀地看向了楚千尘,想唤上她一起去。 楚千尘察觉到他的目光,直接退到了沈氏的身后。 她对他无意,自然不会给他一丝一毫误会的可能。 070如愿(一更) 沈氏打断了顾南昭未出口的话语:“殿下素来是个有分寸的,我自是放心的。”她不给顾南昭说话的机会,向着其他几个楚家公子姑娘叮嘱道,“你们几个也是,出去可别给殿下添麻烦!” 众人自是忙不迭地应了,在府中憋了大半天,都想出去透透气。 二皇子难得出宫来府中,二夫人刘氏也想给女儿制造机会,自然不想楚千尘跟着,笑着催促他们赶紧出发,说着再晚些天就黑了云云的话。 顾南昭又看了楚千尘一眼,想起他们今天在亭子里的那番对话。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楚千尘说,恨不得掏出心肝,让她看到他对她的心意 哎——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尘妹妹年纪还小,怕是不知道他身为皇子也有许多的不得已。以后他再与她慢慢说就是了,他们还有时间的。 顾南昭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与众人一同离开了侯府,这些年轻人走后,府中一下子就静谧了不少。 这时,已经是申时过半,太阳西斜,阳光倾泻而下,屋檐上的青瓦、枝头的花叶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 四月暖春,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连那春风都染上了暖意。 送完了客,沈氏就带着楚千尘回了正院,然而,她们一进院子,大丫鬟冬梅就快步来禀道:“夫人,侯爷刚来了!” 沈氏挑了挑眉梢,自然能猜到楚令霄是为何而来。 她没有问楚令霄,反而问起了楚云沐:“沐哥儿在哪儿?” 冬梅是沈氏的大丫鬟,自是知道主子的心意,道:“四少爷回他自个儿的房间了。” 自从楚云沐拆了夹板后,就主动要求搬回他自己的屋子,说他已经五岁了云云的,沈氏看他的右腿也养得七七八八了,就由着他去了。 沈氏特意带楚千尘回来是想着她心情不好,不想让她一个人待着。她自然不会让楚千尘平白去楚令霄那里受气,温声道:“尘姐儿,你去找你四弟弟玩吧。” 沈氏给了楚千尘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什么也不用担心。 楚千尘笑盈盈地应了,带着琥珀一起去找楚云沐。 沈氏则经由堂屋进了东次间。 楚令霄正负手站在窗前,一听到动静,就转过身来,目光锐利地看向了沈氏。 背光下,楚令霄的面孔在阴影中略显模糊,眸光更显冷厉。 他第一句话就是质问:“清辉院走水的事你可知道?” 如同沈氏所猜测的那样,楚令霄是为了姜姨娘而来。 “知道。”沈氏一边说,一边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姿态优雅,气定神闲。 楚令霄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沈氏既然知道,为何不派人去清辉院看看 但他终究还是忍下了,想着姜姨娘的脚被烫成了那样,楚令霄就觉得又心疼又不舍,耐着性子对沈氏说道:“阿芷,方才清辉院走水,姗儿不仅受了惊,还受了些伤。禁足的事就算了吧。” 先前沈氏因为崔嬷嬷的事不仅罚姜姨娘禁足,还罚她每日跪上一个时辰,楚令霄早有不满。 今天姜姨娘受了这么大的苦,楚令霄更是心疼爱妾。 沈氏乐了,她正愁找不到机会和楚令霄再吵上一架呢。 于是,她二话不说地拒了:“不行。” 这两个字好像是点燃了炮仗似的,楚令霄满腔的怒火终于压抑不住地爆发了:“沈芷,你别太嚣张了,真以为我们永定侯府没你就不成了吗?” “你也太高看你们沈家了!” “” 楚令霄歇斯底里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屋外,院子里的下人们皆是噤若寒蝉。 声音也传到了楚千尘和楚云沐耳中。 楚千尘:“” 她站起来,默默地关上了门,把那些喧嚣声隔在了外面。 于是,世界清静了。 楚云沐看着那道闭合的房门,嗫嚅道:“二姐,爹和娘在吵架吗?” 他歪了歪头,看着楚千尘,黑白分明的眼眸有些暗淡。 虽然他才五岁,也能感觉到最近双亲之间的气氛有些怪。 楚千尘只是笑,目光看向了桌上的一幅马驹图,纸上画着一匹英姿飒爽的白马,马驹愉悦地摇着尾巴。 楚千尘不答反问道:“沐哥儿,要是有人想要你的小云怎么办?” 小云是楚云沐的爱马,才八个多月,是他沈家的大舅父赠给他的,之前楚云沐没受伤的时候,是日日都要去看他的小马驹的。 “不给!”楚云沐答得毫不犹豫。 小云是他的,他谁都不给。 不过 要是楚千尘想要的话,他可以考虑偶尔借给她骑! 楚云沐正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大方,楚千尘又道:“那要是那个人天天来,天天问你讨小云,你不给,他还买通了下人,想悄悄把小云带走呢?” 虽然楚千尘说的这些还什么都没发生,但楚云沐已经很有代入感了,感觉他的小云被人觊觎了,他气鼓鼓地说道:“那我一定要把他赶出去,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来我家!” “对呀。”楚千尘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所以,母亲并不是在和父亲吵架。” 说着,她俏皮地向楚云沐眨了眨眼睛。 楚云沐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通。 所以,爹是来找娘讨一样娘喜欢的东西,娘嫌爹烦,干脆就借着吵架让他再也不好意思来讨? 原来是这样啊!楚云沐放心了。 他从椅子上跳下,娴熟地拄着拐杖走到楚千尘跟前,骄傲地拍拍胸膛道:“楚千尘,等小爷我好了,小爷带你去骑马。你没骑过马吧?” “我可以教你骑马的。” 楚云沐觉得他一定要让他二姐看看他在马上的英姿,免得二姐总摸他脑袋,要是被摸得长不高了怎么办了? 他将来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 楚云沐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得意。 楚千尘说了,他的腿恢复得很好,也就是说,很快他就又是能上房揭瓦,逗猫招狗了。 看着他可爱的小模样,楚千尘心中一片柔软,道:“好,你教我。” 对于楚千尘“尊敬”的眼神,楚云沐觉得十分受用,突然间,就觉得自己变得高大威武了起来。 他乐滋滋地说道:“你可以先骑我的小云,小云才八个多月,没那么高,也没那么吓人。” “大舅父说,最适合初学者了。” “对了,小云最喜欢吃糖了,下次,你给它吃颗糖,它就会许你摸它了。” 楚云沐一说起他的马来,就滔滔不绝。 等到沈氏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姐弟俩言笑宴宴的样子,唇角弯了弯,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看着母亲笑容满面的样子,楚云沐心道:二姐说得果然没错! 他完全放心了,笑嘻嘻地说道:“娘,我跟二姐说,等我腿全好了,我教她骑马!” 五岁的男童下巴微抬,凤眼语气中难掩自傲与炫耀的味道,洋洋得意,就差直说,快来夸我吧,快来夸我吧! 沈氏如他所愿地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赞道:“我们沐哥儿可真厉害!” “那你既然答应了,可要负责把你二姐姐给教会了!” 楚云沐用小大人的口吻说道:“那是当然,我是男子汉,当然是一言九鼎!” 沈氏与楚千尘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被楚云沐逗笑了。 清脆的笑声弥漫在屋子里,屋外,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振翅高飞,一条条柳枝随风摇摆,宁静祥和。 此时此刻,楚千尘早就把此前的那点不快彻底抛诸脑后,笑容璀璨,如一朵绽放的春花般明艳。 她笑眯眯地看着楚云沐,拍拍美人榻,说了三个字:“开始吧。” 只三个字又让楚云沐的小脸垮了下来,他讨好地跟楚千尘商量道:“二姐,今天就算了吧?” 这些日子,楚千尘每天都会过来陪楚云沐做一个时辰的锻炼,陪着他做一些伤腿的复健,这些动作都极其单调乏味,要不是有楚千尘看着,楚云沐早就躲懒好几回了。 楚千尘与沈氏彼此互看了一眼,默契地说道:“不行!” 楚云沐的小嘴噘了起来,莫名地感觉自己再也不是她们最最喜欢的沐哥儿了。 沈氏又揉了揉他的发顶,哄着他:“你乖乖听你二姐姐的话,娘给你奖励。” 得了沈氏这句话,楚云沐就乖乖地躺到了美人榻上,在楚千尘的指示下,先开始活动脚趾 接下来的这一个时辰,楚云沐觉得比往常还要漫长,等沙漏里的沙子全都漏到另一侧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美人榻上坐了起来。 “一个时辰到了!”楚云沐亲昵地往沈氏身上腻歪,“娘,您要给我什么奖励?” 回答他的人却不是沈氏: “沐哥儿,锦食记的芝麻杏仁酥糖怎么样?” 楚千凰拎着盒点心走了进来,目光在屋子里有说有笑的三人身上扫过。她身后的大丫鬟抱琴手里也捧着一个红漆雕花木匣子。 “要!”楚云沐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声音响亮。 楚云沐最喜欢吃糖了,平日里,沈氏怕他吃坏牙,管得严,他平日里也只能从祖母和几个哥哥姐姐那里讨点糖吃。 楚千凰把那盒酥糖给了楚云沐,跟着目光看向了楚千尘,笑道:“二妹妹,方才出去逛街时,我买了些帕子、绢花什么的,你要不要也挑几件?” 她做了个手势,抱琴就把手上捧的那个匣子呈到了楚千尘的手边,匣子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绢花、帕子、荷包等等的小绣品。楚千凰的眼光那自是好的,她挑的这一样样可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楚千凰走到沈氏身边坐下,随口道:“娘,我和四妹妹、五妹妹他们回来得早,三妹妹说想去济世堂看看。” “我听说济世堂那位神医不仅治好了七娘的脸,还妙手回春地治好了不少人,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娘,那位神医真这么神吗?” 她一边说,眼角的余光一边悄悄地打量着楚千尘。 楚千尘正从匣子里挑了朵青莲色的绢花,抓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也是看着沈氏。 不仅是她,连楚云沐也眨巴着凤眼看了过来。 沈氏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若是想知道,去问问你姨母不就知道了?” 这件事是楚千尘的秘密,所以,沈氏连自己的女儿都没说。 “娘说得是,我改日去郡王府看看七娘就知道了。”楚千凰有些遗憾地歪了下脸,冷不丁地又突然问楚千尘道,“二妹妹,你也懂医术,你怎么看?” “哪天出门,我去济世堂瞧瞧,说不定能运气好遇上。”楚千尘又挑了一个小巧精致的荷包,抓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想着她订的那副金针快打好了,这荷包正好可以用来放针包。 她满意地嫣然一笑,把她挑的荷包和绢花摆在一边,谢过了楚千凰。 楚云沐被楚千凰挑起了兴趣,好奇地问道:“大姐,济世堂的神医救了很多人吗?这什么神医比楚二姐还厉害吗?” 楚千凰又看了楚千尘一眼,微微启唇,正要说话,却被门外的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大夫人在不在?” 很快,陈嬷嬷就把一个青衣婆子带了进来,那青衣婆子满头大汗地禀道:“大夫人,三姑娘刚刚把济世堂给砸了!” 071收网(二更) “”沈氏一惊,微微变了脸色。 楚千凰则是在看楚千尘,却见楚千尘依旧神色淡淡,似乎对此漠不关心。 楚千凰的素手漫不经心地端起了茶盅。 沈氏问那婆子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姑娘怎么会砸了济世堂?” 沈氏一脸郑重,楚家三姑娘在外面砸了人家的医馆,可不仅仅是楚千菱一人的事,弄不好,坏的可是楚家的名声。 楚云沐也在一旁地好奇听着,心道:那种砸医馆闹大街不是戏文里纨绔子弟干的吗?原来三姐姐的脾气比他还大!他最多也只敢在府中耍耍威风。 青衣婆子喘了口气,才接着禀道:“大夫人,赶回来报信的小丫鬟说,三姑娘方才是去济世堂求医,但是神医不在。三姑娘觉得是济世堂故意怠慢她,一气之下,就让人砸了医馆。” 楚千凰微微蹙眉,接口解释了一句:“母亲,我是半个时辰前与三妹妹他们分开的。我瞧着天色不早,几个妹妹年纪又小,就先带着她们回来了。” “三妹妹说她还想再逛逛,我想着有二皇子和二弟弟都陪着三妹妹,就由着她去了。我也没想到” 楚千凰口中的二弟弟是二房的长子楚云辰,也是楚千菱的嫡亲弟弟。 沈氏的神色越发凝重,又问:“二皇子殿下呢?三姑娘现在还在济世堂?” 青衣婆子忙道:“奴婢听着二皇子殿下本来是陪着三姑娘去济世堂的,可是因为神医不在,殿下看时辰不早,就回宫去了,说下回再陪三姑娘再去济世堂。” “殿下走后,三姑娘突然就发起了脾气来,让人砸了济世堂。” “济世堂的大夫就说要报官,要把三姑娘抓去京兆府衙门” “二夫人想请您去一趟济世堂。” 青衣婆子说得委婉,但意思其实很明确了。二夫人刘氏之所以让她来找沈氏其实就是怕济世堂真的把这件事闹到了衙门,那么楚千菱的名声可就全毁了。刘氏是希望沈氏能用侯府的名头来压济世堂,好息事宁人。 沈氏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对着陈嬷嬷吩咐道:“陈嬷嬷,你赶紧去账房支银子,按价赔给人家医馆,再多给一倍的赔偿金。” “是,夫人。”陈嬷嬷匆匆去办了,那青衣婆子也退下了,回去找刘氏复命。 沈氏眉头微拧,脸上透着毫不掩饰的不快,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就觉得楚千菱也太不省心了。 其实对于楚千菱对二皇子的那些小心思,沈氏与太夫人都是过来人,多少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不会点明罢了,再说了,侯府姐妹之间争风吃醋的传言是肯定不能传出去的,否则,以后侯府的姑娘们还要不要嫁人了?! 要不是楚千菱被送官,会影响到侯府,继而影响到她的儿女还有楚千尘,沈氏才懒得管楚千菱呢。说穿了,刘氏让人来找自己也就是拿捏着这点罢了。 楚云沐这边的事已经了了,本来楚千尘是想回去的,这下,她索性就不回去了。 楚云沐才五岁,是个没心没肺的,除了对他三姐的大脾气感慨了一番,就把这事抛诸脑后,还拉着楚千尘陪他玩翻花绳。 楚云沐手指短短的,不过很灵巧,不论是投壶,还是翻花绳都玩得很溜。 姐弟俩一步步地从简到繁,“田地”、“面条”、“牛眼”、“麻花”、“飞镖”一个个图案地玩过去,直到楚云沐实在玩不下去了,就跟楚千尘耍起赖来。 楚千尘就让了他一回,纤长十指灵活地翻转着,把红绳变化出一只金鱼图案。 厉害了!!楚云沐看得目瞪口呆,都舍不得眨眼了,小手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子,“二姐,你怎么翻的?” 楚千尘就又重复了一遍,唇角含笑。 “快教我!”楚云沐目光发亮,让楚千尘手把手地教他,心里琢磨着:等他学会了,下回肯定要在几个弟弟妹妹之间好好炫耀一番。 看着玩得正欢的姐弟俩,沈氏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楚千凰也在看着楚千尘和楚云沐,黑漆漆的柳叶眼中泛着幽幽的清光,深邃如古井。 楚云沐不知疲倦地缠着楚千尘玩了好几轮,越输越起劲,耍赖更是屡见不鲜,不过收获了不少,跟着楚千尘学了好几个新花样,颇有种自己马上可以在同龄人中称王称霸的骄傲。 等楚云沐不知道输了第几轮时,陈嬷嬷终于回来了,外面的夕阳也落下了小半,天色渐渐地转暗。 “大夫人,奴婢刚和二夫人从济世堂回来,事情办妥了,三姑娘也被接回来了。”陈嬷嬷禀道。 沈氏只“哦”了一声,陈嬷嬷接着细说起来:“三姑娘砸坏了人家不少药材,奴婢就赔了济世堂五百两银子。” “三姑娘本来还要闹,幸好二夫人好说歹说,总算把她给带回来了。” 陈嬷嬷想起方才楚千菱在济世堂叫嚣着什么“他们狗眼看人低”、“故意拿乔”云云的话,就觉得头疼。总算二夫人心里再护短,也知道分寸,约莫还想着求那位神医,不想得罪太过,所以忍了这口气。 楚云沐有听没听的,灵活短小的手指又用红绳翻了个“田地”的图案,意思是,楚千尘,再陪我玩一局! 楚千凰拍拍他的左肩,含笑道:“别缠着你二姐姐了,我陪你玩。”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动作娴熟地勾起了红绳。 楚云沐就转而与楚千凰玩了起来,心里觉得正好拿大姐练练手。 楚千尘笑而不语,在一旁看着,惬意地喝着茶。 顿了一下后,陈嬷嬷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三姑娘回府后,本来要去太夫人那里,结果被二夫人拦住了。” 毕竟今天是太夫人过寿,楚千菱是个没分寸的,但是刘氏心里有底,不会傻得在今天去给太夫人触霉头。要是惹太夫人不高兴,罚楚千菱禁足一个月那还是轻的。 沈氏了然地一笑,“看来她们要过来这里了。” 妯娌多年,沈氏确实了解刘氏,一盏茶功夫后,刘氏就带着楚千菱来了。 楚千菱的脸依旧蒙着面纱,可即便是面纱也挡不住如锅底黑的面色,那种阴鸷的气息自然而然地释放了出来。 楚千菱本来有满肚子的话要抱怨,但当她看到楚千尘也在时,就什么也不想说了,还有种被人看了笑话的羞辱感。 刘氏不知道女儿的那点小女儿心思,喋喋不休地告起状来:“大嫂,你是没看到啊,这济世堂仗着宸王去过那里,就狗仗人势起来了,完全不把侯府放在眼里!” “菱姐儿好声好气地跟他们说话,他们倒好,尾巴简直快翘上天了,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刘氏越说越气,恨得牙痒痒。要不是神医只在济世堂坐诊,她定要让济世堂在京城开不下去。 楚千菱在一旁揉着帕子,目光阴鸷地盯着楚千尘。 楚千尘看也没看楚千菱,看着楚云沐小心翼翼地翻出了那个“金鱼”图案,然后对着她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意思是,我厉害吧? 厉害。楚千尘弯了弯唇角。 楚云沐的眼睛更亮了,沾沾自喜。 楚千凰从容不迫地以尾指勾起两段红绳,纤纤十指灵活地在红绳之间翻动了一下,就把红绳翻出了另一个花样。 刘氏还在抱怨着,声音越来越尖锐:“大嫂,济世堂有错在先,现在我们银子也赔了,济世堂那边也总该有所表示吧?” “大嫂,我们菱姐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可要给她做主啊!要是济世堂不肯让那位神医过来,就让它在京城里开不下去!” 刘氏昂着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边,刘氏尖锐的嗓音差点掀翻屋顶,那边,楚千凰、楚云沐和楚千尘三人则是静悄悄的,目光皆围着红绳转。 楚云沐被难住了,苦恼地看着楚千凰指间的红绳好一会儿,最后又耍赖了。 他往楚千尘那边靠了靠,悄悄地伸出两个指头,又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子,开始搬救兵。 二姐,快帮帮我!楚云沐眨巴眨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无奈地放下了才刚端起的茶盅。 楚千凰眉眼含笑,把翻着红绳的十指转了个方向,落落大方地面向楚千尘,显然不在意楚云沐搬救兵。 楚云沐拍拍楚千尘的肩膀,一副“都交给你了”的表情。 他自己则兴致勃勃地转过头去看沈氏吵不,训人。 “二弟妹还真是好大的口气!”沈氏一点也不给刘氏面子,板着脸斥道,“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侯府是那等仗势欺人之辈呢!” “菱姐儿,这事错在你。且不论今天济世堂的人是怎么对待你,你一个姑娘家一言不合就让人砸铺子,哪里有一点侯府姑娘的样子?!你这做派又是跟谁学的?!” 沈氏说着还轻描淡写地瞥了刘氏一眼,就差直说楚千菱这动不动就上手的做派是跟刘氏学的! 刘氏差点没气个倒仰,哪里跟忍这口气。 “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菱姐儿在外面被人欺负了,你作为伯母,不给她撑腰也就罢了,还要帮着外人欺负她吗?!” “你可是她嫡亲的伯母!” 刘氏说起来,新仇旧恨一并涌了上来。 从前沈氏帮着楚千尘也就罢了,好歹楚千尘是长房的女儿,就算是妾生的玩意儿,这打狗也要看主人,沈氏维护她也是维护长房的颜面。 可是这一次,欺负了他们菱姐儿的可是外人,而且不过是区区一个医馆! 沈氏被刘氏那尖锐的声音刺得耳膜都痛了,她抚了抚衣袖,淡声道:“二弟妹,菱姐儿砸医馆,坏的是我们侯府的名声。要是她屡教不改,再连累了侯府的名声,我就禀了贵妃娘娘,把二房分出去。” 分家?!刘氏傻眼了。有道是,父母在,不分家。太夫人还在呢,沈氏居然敢把分家挂在嘴上?! 刘氏差点把“你敢”两个字说出口,但最后还是硬生生地咽下了,只觉得喉头发甜。 沈氏怕真敢。或者说,楚贵妃敢! 楚贵妃一向好名声,最怕被皇后抓到把柄,也怕因此影响到二皇子的名声,如果沈氏真的去跟贵妃说,贵妃怕是不会管楚千菱有没有受委屈,只会觉得她骄纵。 那么,以贵妃的性子,不仅会劝说太夫人分家,恐怕女儿就算治好了脸,也肯定是当不成二皇子侧妃了。 刘氏被吓到了。 楚千菱也被吓到了,眨了眨眼,面纱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起来,惶惶不安地看向了刘氏。 “大嫂,哪有人动不动把分家挂嘴上的!”刘氏外强中干地说道,重重地一拂袖,“菱姐儿,我们走!” 她拉上楚千菱气冲冲地走了。 楚千尘背对着刘氏母女,正慢条斯理地以手指一根根地挑动楚千凰指间的红绳,灵巧的十指翻飞如蝶,那纤纤玉指在红艳艳的红绳映衬下,愈显白皙,肌肤如雪,格外好看。 楚千尘三两下就又翻出了一个新花样,把楚云沐的魂儿也勾了回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漏掉她每一个动作。 “二姐,你可真厉害!”楚云沐愉快地给楚千尘鼓掌,觉得她真是给自己挣脸。 楚千尘微微地笑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夕阳落下大半,天空中霞光满天,琥珀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正院,楚千尘满意地勾了勾唇。 可以收网了。 琥珀早就得了楚千尘的嘱咐,计算好时间,先刘氏母女一步到了刘氏的院子。 她是去找青玉,又送去一瓶十全膏。 ------题外话------ 今天有8000字了,我好勤奋。 顺便再要个月票吧 072揭破 “表姐,多亏了你了。”青玉如获至宝地接过了琥珀递来的小瓷罐,小心翼翼地将之抓在手里,千恩万谢,“我用了这药膏才几天,伤口就大好,疤都快消失了。”青玉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处,既庆幸,又感恩。 “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么客气。”琥珀笑盈盈地说道,估算着时间差不多,故意道,“我跟你说,这可是济世堂那位神医的药,你可省着点用” “我还要当差,就先走了。”琥珀捏着帕子转过身,就要告辞。 青玉连忙道:“表姐,我送送你。” 青玉送琥珀出院门时正好与刘氏与楚千菱母女迎面相对,刘氏自是认得青玉的,但青玉只是一个二等丫鬟,之前刘氏也没多看她,现在再看她,才想起了几天前她的脸被碎瓷片划伤的事。 刘氏方才在院外也听到了这对表姐妹说的话,面沉如水。 “你,过来!”刘氏对着青玉勾了下指头,青玉就低眉顺眼地朝她走了过去,屈膝行礼。 刘氏又道:“把脸抬起来!” 青玉就乖乖地把脸抬了起来,刘氏仔细一打量,这才发现青玉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红痕了,如果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 刘氏也不知道青玉当时伤口有多深,只记得流了不少血,现在看着这好得未免也太快了。 楚千菱也凑过来看青玉的脸,也是一惊,急忙追问道:“青玉,你是不是用了这药膏?”她指着青玉手里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声音微微尖利。 青玉缩了缩身子,一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小瓷罐,应了声“是”,又怯怯道:“这是奴婢表姐给奴婢的。” 楚千菱的目光霎时又看向了琥珀,目光似箭,像是要把琥珀钉在墙壁上似的。 刘氏替楚千菱问了琥珀:“这药膏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琥珀回道:“这是我们姑娘从济世堂买来的十全膏,青玉是奴婢的表妹,奴婢看她受了伤,就问姑娘求了一些给她。” 这句话对于楚千菱而言,无异于点燃了爆竹的引线,她霎时爆发了。 “你说,这是楚千尘的药?!”楚千菱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简直要气疯了。 楚千尘明明知道自己在寻济世堂的那个神医,明明知道自己要求药,可居然瞒着自己,不把药膏给自己了! 楚千菱二话不说地转过身,冲出了院子,原路朝正院方向冲去,越走越快。 “菱姐儿!” 刘氏唤着楚千菱,而楚千菱充耳不闻,反而走得更快了。 楚千菱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似有无数只蜜蜂在嗡鸣着,又似有一团团火焰在燃烧着 当她一口气冲到正院时,恰好看到楚千尘从楚云沐的房间里出来了,怒火烧得更旺了。 “楚、千、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楚千菱厉声斥道。 因为跑了一路,她的气息急促,胸口不住地起伏着。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了大半,金色的余晖笼罩在屋檐与树梢,勾勒出两个少女娟秀的轮廓与衣衫。 楚千尘停下脚步,抬眼凝望着楚千菱,唇边含着一抹抹淡淡的笑,云淡风轻。 这种漫不经心的眼神和笑容,落在楚千菱的眼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楚千菱的发丝因为方才的奔跑有些凌乱,与她身前从容优雅的楚千尘相比,她显得有些狼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黄昏清冷的晚风吹起了她的面纱,露出了她颊边那道有些狰狞的伤疤,疤痕已经愈合,却是形成了一条微微凸起的肉疤,宛如一条肉色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楚千菱下意识地拉住了飘起的面纱,心口的怒火也随之蹿得更高了,燃烧着她的理智。 她大步又朝楚千尘的方向走了两步,挡在了楚千尘的面前,咄咄逼人地质问道:“楚千尘,你为什么不把药膏给我?!” 她的心里又气又急,觉得楚千尘分明就是故意的。 楚千尘不但故意毁了她的脸,而且,明明知道她要神医的药膏来治脸,却藏着药不给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求而不得,看着她因为脸伤而痛苦煎熬。 甚至于,宁愿把药膏给一个贱婢都不给她,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心肠歹毒的人! 楚千菱的眸中有几簇火焰在激烈地跳动着。 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楚千菱,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说的药膏是这个吗? 她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那小瓷罐不足拳头大小,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却是让楚千菱心头猛地一跳。 楚千尘拿出来的这个小瓷罐和方才青玉握在手里的那个一模一样,上面那宝蓝色的菊花缠枝纹是那么熟悉。 楚千菱顾不上质问楚千尘了,目光紧紧地粘在了这个小瓷罐上。 她没想到,楚千尘这里居然还有一瓶! 楚千菱没见过顾之颜,她只是从张嬷嬷口中听说,济世堂那位神医有一种名为“十全膏”的药膏,去疤的效果特别明显,顾之颜原本伤得比她还要厉害,可短短时日,疤痕就淡得快看不到了。 张嬷嬷说得玄妙,楚千菱也对神医给予厚望,偏偏几次求医,神医都拒而不见,说句心里话,楚千菱心里对这位传闻中医术胜似华佗的神医多少还是有四五分怀疑的,可是方才当她亲眼看到青玉脸上的伤口不过区区数日就消失了,她心里的疑虑自是一扫而空。 现在,对楚千菱而言,这药膏可以说寄托了她全部的希望。 “给我!”楚千菱的目光中绽放出炽热的光芒,伸手就要去抢。 “不给。” 楚千尘淡淡地吐出这两个字,嫣然一笑。 说着,她的右手松开了,那个小瓷罐从她指间滑了下去,急速地往地上坠落 “啊!”楚千菱的喉底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双目圆瞪,下意识地扑上前去接那个小瓷罐。 但是,她的手落了个空。 “砰!” 脆弱的瓷器撞击在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顿时四分五裂,透明的膏体随着那细碎的瓷片溅洒了一地。 楚千菱感觉自己的心也似乎随之破碎了。 她失魂落魄地蹲了下去,手指忍不住去碰触地上的药膏。没有这药膏,她的脸就永远好不起来了,二皇子再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楚千尘朝楚千菱走近了一步,青莲色的裙裾进入她的视野,还有那绣着一对彩蝶的鞋头。 楚千菱的视线顺着那青莲色的裙裾往上看,楚千尘精致的下巴微昂,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骄矜。 这一瞬,楚千菱觉得眼前这个明丽出尘的少女有些陌生。 楚千尘随意地掸了下袖子,轻轻淡淡地说道:“楚千菱,这十全膏呢,我宁愿砸了也不会给你。” 她没有称呼楚千菱三妹妹,而是直呼其名,言语中的疏离显而易见。 早在知道楚千菱的那一剑是故意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把楚千菱当妹妹了。 前世,楚千菱毁了她的脸,让她的余生都只能顶着那道骇人的疤。 本来,这一世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但是楚千菱却又一次次地来招惹她,既然如此,就别怪她了。 楚千尘自认为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说到底,这是她制的药,她凭什么要给楚千菱?! “楚千尘!” 楚千菱简直要发疯了。 她纤细的手指沾着透明的膏体,看向楚千尘的眼神怨毒而疯狂,仿佛要把她撕碎一般。 楚千尘实在是太歹毒了,她就是故意见不得自己好,她怕自己的脸好了,就会和她抢二皇子! 楚千菱的眼睛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滚,心火烧得越来越旺。 “不服吗?”楚千尘直视着楚千菱的双眸,笑容淡淡,眼角眉梢尽是居高临下的冷然,“不服也憋着吧。” “楚千尘!”楚千菱从地上猛地蹿了起来,朝楚千尘扑了过去,长长的指甲狠狠地往她脸上抓去,恨不得要把她的脸给撕烂了。 楚千尘身形灵活地一闪身,楚千菱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在了地上,双手撑地,娇嫩的掌心被地上的砂石磕得生疼。 “呀,三妹妹,你没摔痛吧。” 楚千尘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过去想要搀扶楚千菱。 她的背对着屋子,在凑近楚千菱的时候,用低得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三妹妹,忘记告诉你了,我还有一瓶药膏。这是最后一瓶了。” 楚千菱:“?” “不过,我为什么要给你呢?”楚千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字字清晰,“你差点毁了我的脸,为什么你还指望我会以德报怨地帮你?” “是你想毁了我的脸!如今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 “你说,是不是呢?” 楚千尘的声音又轻又柔又冷,听在楚千菱的耳中,就好像来自地府的勾魂使者一般,楚千菱四肢发寒。 楚千菱有些慌了,身子细微地颤抖不已。 她生怕楚千尘疯起来,真得把最后一瓶药膏也给砸了。 “不”楚千菱跪坐在地上,抬手想要拉住楚千尘的衣袖,但是,楚千尘只轻轻甩了一下手,就轻轻松松地避开了。 楚千尘轻轻叹了一口气,直起身就要离开,楚千菱连忙喊道:“二姐姐,你别走” “不是的,不是我要害你” 她的声音软了下来,眼神中、语气中都带着哀求,那么脆弱,那么惶恐。 “不是你要害我?”楚千尘歪着小脸,仿佛带着一丝疑惑,一丝嘲讽,故意问道,“总不会是有人让你这么干的?” 楚千菱:“” 她怔了怔,心绪一阵剧烈的起伏。 “三妹妹,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楚千尘从楚千菱的右侧绕过,声音拔高了几分,用正常的音量说道,“这药膏我是不会给你的。” 说着,她再也不看楚千菱,直接往院子外走去。 楚千菱浑身冰凉,如置身冰窖般,从四肢到心口皆是一片冰冷,脑子里混乱如麻。 从前的楚千尘懦弱胆小,只会小心翼翼地讨好别人,她从来不敢跟自己这样说话。 但是现在的楚千尘,却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自信坚定,如渊渟岳峙,让楚千菱觉得有些慌,有些莫名的畏惧。 今天自己在一气之下砸了济世堂,已经把济世堂给彻底得罪了,怕是真的请不到那位神医了, 要是楚千尘真得宁愿毁了那瓶药膏,也不给自己的话 楚千菱抬手摸着面纱后的脸颊,指腹能够轻易的感受到那凸起的疤痕。 她现在一定很丑吧,难道她一辈子都要这样吗? 楚千菱的神情有些恍惚,失魂落魄。 她忽然有些弄不清了,弄不清她当时为什么会想要毁掉楚千尘的容貌呢? 恍惚间,楚千菱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女音: “三妹妹,二妹妹长得真是漂亮,你说是不是?也难怪昭表哥喜欢她” 楚千菱神情怔怔地看着前方楚千尘的背影,嘴里像是着了魔似的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 这时,走到院子口的楚千尘停住了脚步,依旧没有回头,道:“我不会把药膏给一个处心积虑要害我的人。” 楚千尘又从袖袋里取出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高高地将之举起,仿佛随时都会放开手。 “住手!”楚千菱奋力地爬起来,脱口而出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要害你。” “是大姐姐是楚千凰让我毁了你的脸的!” “三妹妹,你在胡说什么!”这时,后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女音,低喝道。 楚千菱转头望去,就见楚千凰随沈氏从楚云沐的房间走了出来,红衣少女的脸色煞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楚千菱。 “三妹妹,你怎么能瞎说呢!” “娘,三妹妹她、她” 她又气又急,巴掌大的清丽小脸上满是委屈,气得语无伦次,“三妹妹,我知道你想要神医的药膏,可也不能胡乱攀扯我啊。” 楚千尘慢慢地转过身,抓着手里的小瓷罐,捏了捏,来回看了看楚千凰与楚千菱,神情茫然。 “为了这十全膏?”她似是自语,又似是质疑。 十全膏!!楚千菱死死地盯着楚千尘手里的那个小瓷罐,见她没有再砸了,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楚千菱紧紧地攥着拳头,硬着头皮迎上沈氏、楚千凰与楚千尘三人各异的目光,还有满院子的下人也都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楚千菱才十二岁而已,还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一时混乱。 不过,这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也容不得她再咽回去了。 反正她说的都是实话! 楚千菱抬手指向了楚千凰,指认道:“就是大姐姐。是大姐姐让我这么干的!” 楚千菱的耳边又响起了往日楚千凰对她说得那些话—— “三妹妹,你可知道家里有意在你和二妹妹之间择一人给昭表哥当侧妃。” “我瞧着小时候,昭表哥明明待你更亲厚,不过,女儿十八变,二妹妹确实生得好,连我都要多看几眼,更别说昭表哥了。” “就像祖母说的,有些东西是天注定的,二妹妹的脸能入昭表哥的眼,那也是她的福缘。” “三妹妹,你别太难过了。俗话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容貌长得再好,终究也是不长久的。” “” 楚千菱一股脑儿地把楚千凰的话都重复了一遍,强调道:“这些话全是大姐姐说的!” 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楚千菱突然如醍醐灌顶,彻底想明白了。 虽然她一直都讨厌这妖妖娆娆的楚千尘,可要不是楚千凰在她面前说了那些话,她也想不到动手去毁了楚千尘的脸啊! “对了,也是大姐姐夸我舞剑舞得好,说昭表哥喜欢看我舞剑,我才会临时起意拿着那对鸳鸯剑,想舞剑给他看” 也因为如此,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对! 都是楚千凰的错! 都是楚千凰害她的! 楚千菱看着楚千凰的眼眸中闪着怨毒的光芒,把对楚千尘的厌恶以及对毁容的恐惧都转嫁到了楚千凰身上。 “三妹妹。”楚千凰急切地打断了楚千菱,脸上难掩被冤枉的愤慨,正色道,“我没有!” “凰姐儿,菱姐儿说得是真的吗?”沈氏神情复杂地看着楚千凰,震惊有之、犹疑有之、混乱有之。 方才,她在屋子里就听到了外面的争吵声,所以才会出来看看,没想到居然听到了这番对话。 她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相信楚千菱说得这番话。 楚千凰是她亲手教养出来的女儿,自小就懂事乖巧,对长辈恭顺孝敬,对下头弟妹友爱关照,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她的女儿可以说数一数二的贵女,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用言语怂恿一个妹妹去欺负另一个妹妹!? 她的女儿怎么可能恶毒成这样! 沈氏的本能告诉她不会的,但听着楚千菱的字字句句,看着她此刻的神情,又不像是在说谎 “娘,”楚千凰对着沈氏俩连连摇头道,“我没有。” 她直视着沈氏的眼眸,道:“母亲,你相信我我没有理由害二妹妹。”她的眼眶微微泛红,有忐忑,有气愤,有不安。 楚千尘喃喃道:“是啊,大姐姐没有理由要害我的。”她摩挲着手里的小瓷罐,似乎被楚千凰和楚千菱弄懵了。 不错。沈氏怔怔地看着楚千凰,手无意识地用力,把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 照理说,女儿有什么理由去害楚千尘。做这等事,根本就是损人不利己。 “不是的!”楚千菱高喊道,带着几分声嘶力竭的混乱。 她已经进退两难了,心里更恨楚千凰,明明是她自己看楚千尘不顺眼,却偏要挑拨自己,借刀杀人! “菱姐儿!” 这时,二夫人刘氏匆匆赶到了,气息凌乱。 她见女儿一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周围除了沈氏母女三人外,就是正院的下人们,看着就像是一院子的人在欺负自己的女儿。 刘氏一向护短,大步走了过去,嘴里喊道:“菱姐儿,你别怕,娘在这里!” “娘。” 一见到刘氏,楚千菱就像是见到了救星,泪水霎时滚了下来,她朝刘氏扑了过去,哭喊道:“娘,是大姐姐!” “是大姐姐教唆我的,我才会想要毁了楚千尘的脸。” “然后,我的脸才会” 楚千菱痛苦不堪地捂着面纱后的脸颊。 回想着这些日子以来,自己遭受的痛苦,还有一次一次被大夫说会毁容的绝望,这一刻,全都涌上了心头。 在一遍遍地说着“是大姐姐害了我”的话,此时的楚千菱已经认定了这一点。 她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愤懑,所有的怨艾,全都转向了楚千凰。 刘氏听着,心里“咯噔”了一下,将信将疑地说道:“菱姐儿,你说什么呢?你该不会弄错了吧。” 楚千凰是楚家这一辈的嫡长女,一向姿容出众,优雅聪慧,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刘氏的震惊与犹疑都显而易见地表露在脸上。 眼见连娘亲都不相信自己,楚千菱更气了,五官有些扭曲。 她不管不顾地指着楚千凰道:“方才我说的这些话,全都是你说的!” “我楚千菱愿对天发誓,我要是有一个字的假话,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就让我的脸永远都好不了!” 楚千菱气急败坏地叫嚣着,恶狠狠地盯着几步外的楚千凰,“楚千凰,你敢不敢发誓,你说啊!” 她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幼兽,带着一种身处绝境的疯狂与绝望。 楚千凰:“我” 楚千凰的脸色更白了,呼吸也仿佛停滞了一下。 她的眸光有些飘忽,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三妹妹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我楚千凰对天发誓,要真是我怂恿的” “够了!” 这个时候,沈氏突然出声打断了楚千凰。 沈氏的腰杆挺得笔直,优雅一如平日,可看着楚千凰的目光却是无比的凌厉,心里是满满的失望。 方才在楚千菱让女儿发誓的那一刹那,女儿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是惶惶不安,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是沈氏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 也就是说,她的女儿多半是真的说过那些话。 沈氏的凤眸中幽沉幽沉的,声音微涩地说道:“凰姐儿,你说,你是不是和你三妹妹说过这样的话?” “从小到大,你的心里头若是慌了,就会紧张地抠自己的指腹。” “你别想骗我!” 最后五个字,沈氏说得凌厉至极,如同利箭般射了过去。 楚千凰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把右手松开了。 皱成一团的帕子从她手上滑落,落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而她的食指指腹上,一道血红的抠痕赫然其上。 楚千凰的瞳孔忽明忽暗。 她一咬牙,面颊惨白如纸,道:“娘,我从来没有要撺掇三妹妹去伤害二妹妹。事情不是像三妹妹说得那样。” “娘,那些时日,三妹妹的心情一直不好,她总说、总说” 她看了站在一旁的楚千尘一眼,微咬下唇,似乎觉得难以启齿,“她总说二妹妹在勾引昭表哥,郁郁寡欢,我才安慰了她几句。” “我确实说过那些话,但三妹妹完全想岔了,我只是想告诉三妹妹,二妹妹是长得好看,但美人在骨不在皮,妻娶妻贤,岂能光看脸呢,三妹妹不该为此伤神,影响了姐妹感情。” “娘,我真的不知道三妹妹居然会起了那等心思!” 073变了 楚千尘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场众人中,最平静的人大概就是她了。 她心里自嘲地笑了笑,心情也十分平静:原来上一世的她遇到的是这样一个局中局。 彼时的她,既木讷又软弱,在伤了脸后,只知悲伤与自厌,从来不曾去想过那桩“意外”的背后还藏着这样那样的隐情。 就算是重生后,她最初也只是怀疑,前世楚千菱为了顾南昭、为了当二皇子侧妃,才会起了歹意,伤了她的脸。 即便这一个月来,她渐渐发现,她这位优雅华贵的大姐姐似乎隐藏了不少秘密,可楚千尘依然没有怀疑过,楚千凰会与她前世毁容的事有关。 楚千尘凝望着这两个互相指责、推托的少女,一言不发。 这些日子,她冷眼旁观着楚千菱上蹿下跳,也仔细、反复想过这件事。 那天,她会突然去花园找顾南昭,会答应与楚千菱一同舞剑,都是出于琉璃的引导。 以楚千菱的性情,她能狠得下心毁了自己的容貌并不奇怪,但要布下一个局,步步推进,刻意为之,恐怕就不是她的脑子能做到的了。 楚千尘不得不怀疑,楚千菱会不会也是受到了谁的利用 楚千尘想要查明真相,于是,在知道青玉伤了脸后,楚千尘就开始一步步地以十全膏为饵撒了这张网,就是为了撬开楚千菱的嘴巴。 原来是楚千凰。 这个答案让楚千尘既觉得惊讶,又有种微妙的果然如此的慨叹。 楚千尘移开了目光,她既然得到了真相,也就不在意这两人如何彼此指责,推诿。 她的目光落在沈氏的身上。 她看到了沈氏神色间的悲伤与失望,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疼涌上了心头。 两世以来,楚千尘从来没有见沈氏这么难过过。 也只有在一个月前沐哥儿出事那会儿,沈氏第一次失了方寸,不见平日里的优雅。 “”楚千尘喉头微微艰涩,想对沈氏说什么,又发不出声音,她的心就好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在掌心一样,有些难受。 她虽然没有刻意去利用嫡母,但是,如今的局面,也是她一手布局的结果。 她不想见她难受 楚千尘下意识地往沈氏那里迈了半步,这时,楚千凰抽泣着拉住了沈氏的右手,颤声又道:“娘!您相信我。“ 楚千尘默默地收回了脚步。 “娘,”楚千凰精致漂亮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小脸微抬,如明月般皎洁,泪眼婆娑,楚楚可怜,“我只是想要安慰三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妹妹会误会。我、我” “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 “我不应该告诉三妹妹,祖母有意在她和二妹妹中间给昭表哥择一个侧妃,我没想到,三妹妹会因此动了歪心思。” 说到这里,她已经泣不成声,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刘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指着楚千凰的鼻子斥道:“原来真的是你挑唆的!” “原来是你害了菱姐儿!” 她就说嘛,她的女儿一向乖巧懂事又听话,怎么会想到拿剑伤人,竟然是这个小贱人教唆的。 真真是可恶至极! 而且,听楚千凰这字字句句,分明就是想把责任推到菱姐儿身上,是想说菱姐儿心思歹毒,才会曲解了她的意思?! 刘氏暴跳如雷地瞪着楚千凰,气得手都发抖。 “大嫂,你一向自诩治家严明,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们母女一个交代。”刘氏尖着嗓子对沈氏道,“这楚千凰,你到底罚不罚?!” 沈氏定定地看着楚千凰,两弯新月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她的心中除了失望外,还有深深的无力。 楚千凰是她的长女,打从一出生起,就是她一手教养长大的。 从小到大,楚千凰从来没有让她操过心,一直都是最乖巧贴心的女儿,聪慧大方,品行端正,她怎么会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沈氏捂住了胸口,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的抽痛。 “娘,”楚千凰跪在了地上,垂首认错道,“是我错了。” 她知道沈氏正在气头上,现在她无论辩解什么都没有用,只会让沈氏更加生气。 沈氏觉得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似的。 作为母亲,她想相信楚千凰的说辞,相信她并没有害楚千尘的心,但是,楚千菱说的那番话,那字字句句中的挑拨之意,她想要忽略都难。 沈氏实在不明白她的女儿为什么要故意挑唆楚千菱,就像女儿之前说的,她根本没有理由害楚千尘。 姐妹相争闹大了,坏的也是楚家姑娘的名声,对她也没有好处,女儿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她为何要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沈氏觉得胸口更难受了。 “大嫂!”刘氏见沈氏沉默,不满地说道,“你想包庇凰姐儿吗?” 楚千凰低垂着头,双肩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整个人显得怏怏的。 沈氏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一片疲惫,无力地说道:“凰姐儿,你不用再进宫了。” 她的意思,她会替楚千凰回绝了公主伴读的事。 “”跪在地上的楚千凰紧紧地攥着拳头,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这公主伴读是她在一众京城贵女中争取来的,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楚家来说,都是极其荣耀的,怎么能说放弃就让她放弃呢! 楚千凰瞳孔猛缩,想到了她梦中的情景,想到她的将来 楚千凰的身子绷得紧紧的,秀丽的小脸上,脸色煞白,显得倔强而又受伤。 从前,若是她有丝毫不开心,沈氏都会温言细语地与她说话,哄她高兴,就算她做错了什么,沈氏也只会耐心地教导她。 可是这一次,沈氏的眼里没有丝毫动容,继续道:“上家法。” 楚千凰纤细柔软的双肩轻颤了一下,明眸中盈着水光。 她明明已经认错了,母亲也明言要罚她,不让她当公主伴读了,为什么还要对她用家法? 一旁的陈嬷嬷也是惊了,迟疑地看着沈氏。大姑娘长这么大,从来都是被家中长辈掬在手心的,不曾被说过一句重话。 “去拿。”沈氏不容置疑地说道。 女儿既然做出这样的事来,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不是能够轻轻放下的。是她没有把女儿教好。女儿已经十三岁了,现在再不好好管教,就真的来不及了。 陈嬷嬷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让丫鬟去拿戒尺了。 不一会儿,丫鬟就捧着戒尺来了。 那条一寸多宽的竹板子,两尺长,被削得薄薄的,可是抽打在皮肤上,力道却不小,不超三下必能见淤,十下就就会破皮 “二十下。”沈氏吩咐道。 “夫人,”陈嬷嬷皱起了眉头,不忍地说道,“大姑娘的手还要写字、弹琴呢。” 这二十下戒尺打下去,足可以让双手皮开肉绽,连笔都握不住。 这罚得未免太重了些吧。 大姑娘是嫡长女,在侯府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她有什么理由去针对一个庶出的妹妹,更何况,二姑娘向来不声不响、不争不抢,软得像个面团子。 大姑娘也就是因为考虑得不够周全,顺着楚千菱的话劝慰了她几句,结果好心做了错事。 毕竟她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哪能面面俱道,说到底,也都怪三姑娘自己心思歹毒,才会曲解了大姑娘的好意,结果自作自受害了她自己。 就算要罚,也不能罚大姑娘一个人! 不但是陈嬷嬷,就连二夫人刘氏也不觉得楚千凰真就是故意的。 楚千尘和楚千凰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楚千凰压根儿不需要花费心思去对付楚千尘。 但是,刘氏自然也不会认为是女儿心思歹毒会错了意,在她看,不过是女儿一条筋,对二皇子痴心一片,才会想岔了。 现在看着沈氏要上家法,刘氏感觉有点心虚,她生怕沈氏打完了楚千凰后,还要打楚千菱,赶紧把女儿护在了怀里,态度强硬地说道:“大嫂,你要管教女儿,我们就先回去了。” “但这件事,你一定要给我们母女一个交代!我家的菱姐儿可不能白白地伤了脸。” 说着,刘氏朝站在一旁的楚千尘看了一眼,意思是让沈氏出面拿楚千尘的那罐十全膏给楚千菱作为补偿。 当然,楚千尘要是识趣点,自己把药膏交出来就更好了! 楚千尘垂着头,完全没接话,似乎全然不懂刘氏的意思。 刘氏心里暗道不识抬举。 她怜惜地揽住了女儿,半拖半拽地拉着她离开了正院,“菱姐儿,我们走。” 她一边走,一边还在楚千菱的耳边低声道:“你放心,娘一定把那罐十全膏替你要过来” 虽说青玉那里还有一罐,但是,她们总不能去抢下人用过的东西吧。 这要是传出去了,菱姐儿免不了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声,再说了,她们也丢不起这个脸。 反正,楚千尘这里还有一罐! 这时,夕阳快要完全落下,天空中一片黯淡的昏黄色,夜幕即将降临。 沈氏没有看刘氏母女,也不在意她们是否离开,她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楚千凰,只说了一字:“打!” 陈嬷嬷不忍地别过了脸,自有一个婆子拿起戒尺,狠狠地往楚千凰的手掌心打了下去。 “啪!” 一下,两下,三下 楚千凰一开始还忍着,但没几下就忍不住了,她咬着下唇,唇齿间发出了低低的哭泣声,眼睛泛红,那样子可怜极了。 沈氏看着楚千凰,心仿佛被揪起来似的痛。 她的女儿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平日里连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一下,见她被绣花针扎一下手指,都心疼。 “啪!啪!啪!” 这一下下的戒尺就仿佛打在了沈氏的心头一样。 痛彻心扉。 终于,二十下戒尺打完了。 楚千凰的掌心已经又红又肿,那细嫩的皮肤都绽开了,还有鲜血自伤口间渗了出来。 她无力地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沈氏,眼睛更红了,樱唇倔强地抿着,仿佛在问,这样总行了吧。 “陈嬷嬷,”沈氏别开了目光,强撑着硬起心肠道,“送大姑娘佛堂,跪上十日,让她静静心。” 陈嬷嬷动了动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劝道:“夫人,大姑娘已经知道错了。” “去吧。” 沈氏淡声道,她一旦下了决定,就不会改变。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女儿还小,还能教! 她不想让女儿越来越错。 只有痛到了,人才会记住教训,才会学乖,以后,做事才不会再肆意妄为。 陈嬷嬷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亲自过去搀扶跪在地上的楚千凰,柔声道:“大姑娘,小心着,别碰着手了。” “是我错了,娘罚得对。”楚千凰更加无精打采。 她低着头,乌黑的青丝垂下了几缕,微掩盖住了脸颊,也掩去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怨毒。 她在陈嬷嬷的搀扶下,慢慢地站了起来。 楚千尘并不在意楚千凰是否真的知错,怔怔地看着沈氏。见她悲伤失望的样子,楚千尘也觉得有些莫名的难过。 “母亲。” 楚千尘轻声唤道,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想和她说说话,就朝她走了过去。 但当她对上沈氏沉静的眼眸时,楚千尘又不知道能说什么,心里有些懊恼。 她想了想,从袖袋里拿出了那个白底兰花的小瓷罐,递给了沈氏。 她的意思是,随沈氏怎么处置。 楚千尘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氏,樱唇微微弯起,样子娇娇软软,眼神带着一种孺慕之情。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沈氏不由心中一软,搂了搂她纤细地肩膀,道:“你拿着吧。” 这是楚千尘的东西,楚千尘想给谁就给谁,没有必要便宜了二房。 “尘姐儿,你先回去吧。”沈氏又道。 楚千尘点点头,“母亲,您也早点休息。” 她福了福身,告退了,临走前,她还是把那罐十全膏塞给了沈氏。 她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让琥珀送壶静气安神的药茶过来。 沈氏含笑地看着楚千尘离开,然后揉了揉自己作痛的额角,全然没有注意到楚千凰一边起身,一边盯着她们两人。 楚千凰微咬下唇,慢慢地跟着陈嬷嬷去了小佛堂。 虽然沈氏没有吩咐,但陈嬷嬷还是让人去请了百草堂的何大夫过来。 对于大夫而言,楚千凰这种伤好治,何大夫很快就给楚千凰包扎好了双手,又嘱咐她在伤口结痂前,不能沾水,不能动笔,不能动针什么的。 等何大夫走后,楚千凰就独自一人跪在了菩萨前的蒲团上。 四月的夜晚,天气有些凉,远处传来了阵阵轰雷声,不一会儿,外面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大雨。 小佛堂里,只有楚千凰一个人。 她的手很痛,虽然上了药,但还是痛得几乎快要麻木。 整个人也有些晕沉沉的,小佛堂里的烛光忽明忽暗地闪烁不已,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亮,让她有些害怕。 不知不觉中,她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外面传来三更的铜锣声,她才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的身上冷汗密布,几乎浸湿了中衣。 她又做梦了。 她是来自千年后的一缕幽魂,一年前,她成为了楚千凰。 从那一刻起,她的记忆、习惯就和“楚千凰”完全融和在一起。 她觉得她就是楚千凰,楚千凰就是她。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她做了一场梦。 在梦里,她看到了“楚千凰”悲惨的一生。 十三岁以前,“楚千凰”是天之骄女,直到那一天 崔嬷嬷在假山石上动手脚的时候被人抓了个正着,进而牵扯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楚千凰”一步步地沉沦深渊,而楚千尘则踩在了她的背上,啃食着她的血肉,享尽了尊荣。 她不甘。 明明“楚千凰”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她要成为楚千尘的踏脚石! 她既然来了,当然要设法拯救无辜的“楚千凰”。 她并不知道那一天具体是哪一日,只大概知道是三月,所以,从三月初起,她天天都在碧霄楼上,直到那日等到了崔嬷嬷。 她提早叫走了崔嬷嬷,本来以为一切都能改变,结果还是 楚千凰仰首看着正前方,靠墙放着一张雕莲纹的紫檀木案几,案上的佛龛里供奉着一座端庄肃穆的白玉观音像。 案几上还燃着檀香,缕缕青烟自那香台上的珐琅三足香炉里袅袅升起。 屋外,空中连续劈下几道闪电,映得屋子里明明暗暗,连那佛龛里的白玉观音都显得冷凝了几分,带着一种俯视众生的超然。 楚千凰凝望着那尊观音像,神情坚定。 即便有神佛又如何,她不会认命的,她一定要逆天改命,走出一条锦绣大道! 成为三公主的伴读是她极力争取来的,只有如此,她才能得到那个足以让她扶摇直上的机会。 可是—— 沈氏毁了这一切。 本来,她还以为沈氏只是拿伴读的事吓她的,但是沈氏让人把她的手打成了这样,她这副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再进宫了,恐怕要养上大半月才能全好,而三公主金枝玉叶,是不可能一直等着她的,皇后娘娘肯定会给三公主挑选新的伴读。 楚千凰微咬下唇。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却被沈氏三言两语就毁了 再这么下去,她会不会重蹈梦中的覆辙? “轰隆隆!” 屋外又是一阵电闪雷鸣。 楚千凰的柳叶眼中黑漆漆的,深沉如潭。 “吱呀”一声,后方传来细微的推门声。 抱琴悄悄地溜进了小佛堂,又关上了门,快步走到楚千凰身侧。 虽然这里除了她们主仆,没有旁人,但抱琴还是压低了声音,禀道:“姑娘,刚刚太夫人把夫人叫去了,太夫人肯定很快就会让人来把您放出去的。” 抱琴很是心疼地看着楚千凰,以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自家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夫人居然下得了手,实在是太狠心了! 不仅是抱琴这么想,太夫人也同样这么觉得,她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 “阿芷,你啊,心未免也太狠了!” 太夫人刚听说楚千凰被罚的事,就把沈氏叫来了荣福堂,又急又气又心疼。楚千凰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了。 沈氏:“” 沈氏没说话,抿唇不语。 太夫人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几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我也知道你是爱之深责之切。” “不过,罚也罚过了,这公主伴读的事,绝对不可以回掉。” 太夫人直直地看着沈氏,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他们永定侯府已经式微,成为公主伴读是一种荣耀,也能让人瞧瞧他们在永定侯府还是底蕴十足的。 而且,三公主又是皇后所出的嫡公主,太子的亲妹妹,当初为了这伴读,京城的贵女们抢破了天,也是凰姐儿实在出色,才能得到这个机会。 现在楚千凰才做了一个月的伴读就要辞了,这不是在打楚家的脸吗?! 太夫人自认是好声好气地与沈氏讲道理,分析利害,沈氏若是识大体,自当顺着台阶下来。 不想,沈氏只说了短短一句话:“母亲,凰姐儿做错了事。”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了。 太夫人脸一沉,好不容易缓过来一些的脸色霎时又沉了下去,简直不知道沈氏的榆木脑袋在想什么。 “阿芷,凰姐儿是你的女儿,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母女连心,你不会真以为凰姐儿是真的故意撺掇菱姐儿害尘姐儿吧?!”太夫人正色道。 王嬷嬷也在一旁帮着楚千凰说话:“大夫人,大姑娘素来疼爱下头的几个弟弟妹妹,她是一片好意。” 三个姑娘都是太夫人的亲孙女,因此王嬷嬷也不敢说另外两个有什么不是,只说楚千凰的好。 沈氏不想跟太夫人争这个,就道:“母亲,大夫说了,凰姐儿一个月不能握笔,更不能弹琴。” “要是母亲觉得她这样还能当伴读,就去吧。” 太夫人闻言两眼猛然瞪大,气得全身直哆嗦,声音微微发颤:“你你” 这个沈氏做事未免也太肆意了,她也不为侯府想想,简直就没心没肺! 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顺气。 沈氏站起身来,福了福身,“母亲,要是没旁的事,儿媳就先退下了。” 不待太夫人回应,沈氏就直接退下了。 “”太夫人更怒了,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已,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没说出口。 王嬷嬷又给太夫人递了杯温茶水,太夫人喝了口茶,才缓过劲来,咬牙道:“阿霄说得不错,沈芷仗着有穆国公府撑腰,越来越不把我们楚家放在眼里了,连我这个婆母都是连连顶撞!” “可怜凰姐儿,本来好好的前程就生生被她亲娘给毁了!!” 太夫人气得声音都在发颤,脸色难看至极,手指紧攥着帕子。 王嬷嬷可不敢接这话头,毕竟沈氏可不是什么姨娘侍妾之流,她可是侯府的侯夫人,有诰命在身的,就是太夫人对她再不满,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王嬷嬷继续给太夫人顺气,只能赔笑道:“太夫人,您也说了,大夫人对大姑娘这是爱之深,责之切。” 太夫人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又喝了两口茶,脸色还是不好看。 沈氏一向骄矜,太夫人对这个长媳的感官很是微妙,一方面喜欢她的出身,另一方面又时常因为她不像其他几个儿媳对她恭恭敬敬,而觉得憋屈。 太夫人有时候也想让沈氏吃点教训,可偏偏穆国公府这些年如日中天,儿子接下来的差事也还要靠沈家的助力。楚贵妃也时常对她说,让她多亲近沈家,说皇帝这些年多的是要用沈家的地方。 太夫人揉了揉眉心,一脸的疲态。 ------题外话------ 早上好。 074砸了 荣福堂外,大雨倾盆,雷声轰鸣,空气中散发着一种阴郁的气息。 当沈氏出了院子后,后方屋子里的灯就灭了好几盏。 沈氏没在意,径自回了正院。 她前脚刚进屋,后脚琥珀就奉楚千尘之命到了,给沈氏送来了药茶。 “大夫人,这是我们姑娘亲手熬的药茶,姑娘说,这药茶可以静气安神。” 琥珀把药茶送到,就退下了。 沈氏端起装着药茶的茶盅,先闻了一下茶香,带着药味的茶香不浓不淡,恰到好处,闻着就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沈氏浅啜了两口药茶,那热腾腾的液体自喉头入腹,她只觉得体内暖洋洋的,原本闷得隐隐作痛的心口也开始缓解,眉宇舒展开来。 尘姐儿这孩子在医术上还真是有远超常人的天分。 陈嬷嬷一直在注意着沈氏的神色变化,心情复杂,忍不住朝小佛堂的方向望了一眼。 陈嬷嬷也心疼楚千凰,替她向沈氏求过请了,方才太夫人也求了,但夫人心意已决,就不是旁人可以轻易改变的。 夫人自小就性子倔强,从前穆国公夫人就常说,夫人样样好,就亏在这倔性子。 “夫人,”陈嬷嬷攥了攥帕子,视线低垂,看向了沈氏手里的那个茶盅,犹豫着道,“您说,今天的事,和二姑娘有没有关系?” 沈氏又浅啜了一口药茶,抿了抿唇。 橙黄色的药茶在灯光中泛着碎芒,倒映在沈氏的凤眸中。 沈氏是公府嫡女,从小由穆国公夫人亲自教养长大,从来不是什么蠢人。 今天的事来得突然,沈氏一开始是没有发现,但事后再回顾整件事,她也看得出来,这本来是楚千尘布的局。 这个局本来是针对楚千菱的。 是楚千尘对楚千菱的回击,因为楚千菱砸了济世堂,也因为楚千菱一次次地招惹了楚千尘。 不过,楚千尘怕是也没想到,楚千菱的事竟然会牵扯到楚千凰。 楚千尘又怎么能想到呢,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女儿楚千凰会做出这种事 想着,沈氏闭了闭眼,把手里的茶盅放到了一边。 陈嬷嬷看得出沈氏又在为楚千凰伤心了,心里唏嘘,只能软言哄着沈氏早点去休息。 沈氏心事重重,本来以为今夜会睡不着,结果合眼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她的精神好了不少,不由想起了昨晚楚千尘吩咐琥珀送来的的那杯药茶。 这孩子一向贴心。 沈氏心里感慨,问起了楚千凰:“陈嬷嬷,凰姐儿怎么样?” 陈嬷嬷心念一动,唉声叹气道:“夫人,您是没看到啊,大姑娘昨晚一夜没睡,一直跪在观音菩萨跟前自省。” “方才,奴婢去给大姑娘的手换药,瞧大姑娘憔悴极了,眼窝这里又青又黑,奴婢看着也心疼极了。” 陈嬷嬷故意把楚千凰说得惨了一点,其实昨晚一更天的时候,楚千凰就在小佛堂里歇下了。 但是,沈氏只点了下头,没再多问。 陈嬷嬷也怕过犹不及,不好再多说,心里想着等有合适的机会再帮大姑娘说几句好话。 沈氏一到点,就一如既往地离开正院,去往荣福堂。 半途,沈氏在游廊中遇到了楚千尘。 “母亲。”楚千尘优雅地对着沈氏福了福,搀着她一起往荣福堂去了。 沈氏一看就知道楚千尘是特意在这里等她的,觉得心里暖暖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一路沉默地来到了荣福堂。 可是她们终究没能进去,在廊下就被王嬷嬷拦下了。 “大夫人,二姑娘,”王嬷嬷客客气气地对着二人说道,“太夫人身子不适,今天就让大伙儿不用来请安了。两位请回吧。” 沈氏微微一笑,从容道:“王嬷嬷,你让母亲好好休息。” 她全然不恼,也没提请大夫的事,心里清楚得很,太夫人这是故意在下她的面子。 沈氏就带着楚千尘直接回去了,当天,沈氏就往宫里递了牌子,去求见了皇后,替楚千凰把公主伴读给辞了。 消息很快也传到荣福堂,太夫人更恼了,把茶几上的东西都给砸了。 她既气沈氏,又恼楚千尘,觉得楚千尘就是个冷心冷血的,又势力的,她自己有亲娘病着不管,成天只知道讨好嫡母。 太夫人嘀嘀咕咕地把沈氏与楚千尘骂了一通。 无论荣福堂这边怎么闹,对于楚千尘而言,没有一点影响,反正她也听不到。 楚千尘的心情好得不得了,明天就是四月二十二日,是她给王爷复诊的日子了,根本就无心理会其他。 这一天过得既快又慢。 楚千尘晚上又睡得好极了,鸡鸣时就起了身,把她拿来当药箱的那个红漆雕花木箱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辰初,她就又一次来到了元清观,也还是在观里的那片桃林中,而琥珀又被莫沉拦在了桃林外。 今天的亭子里多了一人,正是云展。 可是,楚千尘的眼里只有顾玦一个人,仔细地观察着顾玦的气色。 顾玦的五官深邃分明,气质清冷高贵,只是这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超然出尘,风姿神秀,卓尔不凡。 看他眼窝的青影褪去了,楚千尘就知道他最近休息得不错,愉悦地说道:“王爷,你的气色好多了!”声音如黄莺般婉转清脆。 顾玦抬手做请状,示意她坐下。 云展急切地替顾玦说道:“楚姑娘,王爷最近晚上睡得好多了。”云展显然也知道楚千尘的身份了。 楚千尘怔了怔,这才注意了云展也在。 云展的脖颈上已经没有包纱布了,那道红色的伤疤瞧着分外刺眼,他的脸色略有些苍白,但精神不错。 既然都遇上了,楚千尘就顺道也替他探了个脉,满意地微微颔首。 从脉象看,云展是个很听话的病人,有按时喝药,他之前脉络痹阻的毛病也痊愈了。 “你的药可以停了。”楚千尘淡淡道。 说完,她又像训小孩似的补充了一句:“以后不要讳医忌医。” 说到底,云展这次的危机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他早就发现了身体的异状,却迟迟没就医,才会给了云浩可乘之机! 虽然楚千尘的年岁明显比他小了好几岁,但是云展在她跟前可摆不起什么架子,乖乖地挨训,乖乖地应是,又乖乖地给顾玦与楚千尘两人上了茶,全然不是外人跟前那个威风凛凛的云校尉。 林外的琥珀远远地看着,瞧着自家姑娘泰然自若地喝着云展递的茶,佩服得五体投地。 楚千尘浅啜了一口,动了动眉梢,觉得云展烹茶的功夫还是差了点,沸水的火候没掌握好。王爷的嘴可是很刁的 她正想着,就听顾玦冷不丁地问道:“楚姑娘,你过得是不是不太好?” 这些日子来,薛风演禀了更多关于楚千尘的事,也让顾玦对她的处境了解得更多。 顾玦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淡如菊的少女,神情沉静而清冷。 以楚千尘的处境,如果她是男子,大可以像云展一样自己建功立业,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她是女子,养在深闺,还能有这样的气度,着实让人另眼相看。 楚千尘双眸微微睁大,看着顾玦的眼睛似有星光流转。 即便她心里知道顾玦约莫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过就算是这样,她还是高兴得很,把这句哈看作是顾玦在关心她! 那么—— 她是应该装可怜,还是要说没事,让他放心呢? 楚千尘一时有些纠结了,微微蹙眉。 楚千尘的脸上依旧蒙着面纱,但是她眉宇间的细微变化落入了顾玦眼中,顾玦挑了挑眉,神色间多了一抹淡淡的兴味。 顾玦没有等楚千尘回答,就换到了下一个话题:“大造丸缺的几味药大部分都有消息了,还差最后一味七灵草。” 楚千尘:“” 楚千尘心中的小人悔得直打滚,难得王爷关心她,她怎么也该说上一句才是,她怎么就错过这个机会了呢! 楚千尘有些闷闷地“哦”了一声,又闷闷地指指顾玦的左手,“手给我!” 顾玦就把左腕置于石桌上。 楚千尘定定神,聚精会神地给顾玦探脉。 云展屏息以待。 亭子里,静寂无声,偶有几片桃花的花瓣随风飘进亭子里,送来缕缕花香。 三四息后,楚千尘就收了手,道:“我要改一下方子。” 云展从楚千尘的语气琢磨着应该是好消息,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问是否要备笔墨,就见楚千尘打开了随身的木箱,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张绢纸和炭笔,飞快地写了一张方子,笔走游龙如行云。 然后,她又从木箱里取出了十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青瓷小瓶。这些是她花了一个月才制好的药汁。 “按照这方子每日一次,早晚分两次煎服,熬成汤药后,再把半瓶药汁掺进汤药里,一起服。这些是十天的份。”楚千尘仔细地叮嘱道。 顾玦看着手上的这张绢纸,上次那份大造丸的方子她写的簪花小楷,这一次她写得是行书。 前者柔美清丽,婉媚清穆,临的是卫夫人的帖子,至于后者 “你临的是谢文靖的字帖?”顾玦眉峰微挑,问道。 谢文靖是本朝著名的书法大家,先帝时,曾任过布政使,也做过吏部尚书,还做过太傅。 顾玦幼时就曾跟着谢文靖读过书,他的行书临的也是谢文靖的字帖。 楚千尘一下子又精神了,眸光璀璨,直点头道:“没错,就是谢文靖的字帖!” 她原本心底的那点小郁闷又一扫而空,她就知道王爷肯定能认出来。 前世,王爷说她的字写得软趴趴的,给了她谢文靖的字帖让她临呢! 她的双眼弯成一对月牙,笑容可亲,感觉自己像是又得了王爷的夸奖。 云展看看楚千尘,又看看顾玦,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看楚千尘的样子似乎很喜欢谢文靖,顾玦就顺口道:“我那里有一幅谢文靖的字,就赠于姑娘作为诊金如何?” 楚千尘眼睛一亮,生怕又答晚了,急忙点头道:“好啊!” 楚千尘的心情更好了,王爷又送她礼物了! 她一定会好好收着的。 楚千尘觉得今天已经圆满了,但随即她又想到了一件事,神色一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王爷,我听说皇上知道你受伤的事了” 一旁的云展闻言,神情也变得严肃了起来,俊朗的面孔上流露出一股凌厉的锐气。 这几天,这件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一开始,当他们听到京里这个传言的时候,薛风演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楚千尘。 因为楚千尘是楚家人,而且,在京里,除了他们几个外,只有楚千尘知道王爷的伤势,但是王爷说不是。 王爷既然说不是,那就不是。 不仅是云展和莫沉全然相信顾玦,薛风演也是一样。 又是一阵风拂过,把顾玦肩头散落的几缕头发与袍裾吹得飞了起来,猎猎飞扬。 “应该吧。”顾玦凝望着楚千尘,神情平静,静若止水,似乎这件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似的。 楚千尘:“” 楚千尘不禁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王爷还是那样,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处变不惊。 前世,王爷就曾教导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可自乱阵脚。 虽然她知道王爷肯定能应付,不过楚千尘还是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早就备好的黑色小瓷瓶,将之推向了顾玦。 “王爷,这个瓶子里有一颗药丸,可以让你在三天内感受不到任何病痛,恢复到最佳的状态,但是”她深深地凝视着顾玦的眼睛,“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您,明白吗?” 顾玦也看着她,一双狭长的眸子仿佛澄净的湖面,倒映着她的影子,瞳孔中泛起一丝浅浅的涟漪,一闪即逝。 “多谢姑娘。”他拿起了那个黑色的小瓷瓶,藏入袖中。 任何一件事都是有代价的,楚千尘既然这么叮嘱他,显然这颗药虽然能救一时之急,却会伤身。 楚千尘又笑了,明眸弯弯,如皎月似春水。 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豆蔻少女独有的秾丽与芳华。 王爷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楚千尘依恋地看着顾玦,舍不得走。 本来她今天还想给王爷再带些他喜欢吃的点心,可是她出门前没有跟嫡母报备,不能出来太久。 而且,她也不便在此久留。 在她治好王爷以前,她不能让旁人看到她和王爷在一起,不能让她成为王爷的漏洞。 很快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与顾玦告了别:“王爷,我先告辞了。” “慢走。”顾玦淡声道。 楚千尘提上她的木箱子,带着琥珀离开了,步履轻快,心想:今天王爷不但夸了她的字,还答应送她一幅谢文靖的字呢! 这还没离开,楚千尘已经开始期待下次会面以及他的礼物了。 艳阳高照,阳光倾泻而下,满树旖旎的桃花随风起舞,桃香徐徐,落了一地零落的花蕊。 望着楚千尘渐行渐远的背影,顾玦抬手做了个手势,“去吧。” 顾玦只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两个字,但是云展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王爷,您放心,这事交给末将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他下巴微扬,朗声一笑,神色间意气风发,自有一股年轻人的恣意与张扬。 云展大步流星地走了,神采奕奕。 回京这段日子,他憋得够久了,也该活动活动手脚了。 云展招呼上桃林入口的莫沉,两人一起离开了元清观,策马回京,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松鹤街。 “吁!” 两人的马停在了永定侯府的大门口。 云展指了指大门,笑嘻嘻地对莫沉道:“莫沉,你来还是我来?” 对此,莫沉的回复是,拿起配在马侧的长弓,同时取箭、搭箭、勾弦、开弓弓开如满月。 “嗖——” 羽箭离弦而出,如流星般划破空气,携着一股雷霆之势,猛地射在了永定侯府的匾额上。 那个朱漆匾额摇晃了一下,然后就从朱漆大门上方掉了下来。 “咚!” 那匾额重重地摔在地上,从箭矢射中的位置裂了开来,匾额断成了两半。 那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侯府内的人,“吱呀”一声,侯府的角门被人从里面打开,门房与几个下人从侯府内走了出来。 看到掉在地上的匾额,侯府的下人们都惊呆了。 紧接着,就炸开了锅。 有人又进府去通禀主子,有人朝手执长弓的莫沉看了过来,也有不少路过的路人也停下来看热闹,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 门房大着胆子上前了几步,对着莫沉和云展质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来侯府闹事?!” 莫沉当然不会理会门房,负责耍嘴皮子的人是云展:“哎呦喂,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怎么?就许你们永定侯府的人去人家医馆砸场子,就不许别人砸你们永定侯府的匾额了?!” 门房楞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前天三姑娘砸了济世堂的事,也就是说,这两人是来给济世堂出头的? 门房见过的达官显贵也不少,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敢来侯府闹事,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年轻气盛,肯定还有几分来历,门房只觉得头大如斗。 幸而,这时,永定侯楚令霄匆匆地赶到了。 他一眼看到了地上裂成了两半的匾额,怒火高昂,俊朗的面庞上面沉如水。 侯府的这个匾额挂在这里已经有百年了,居然在他这一代被人砸了,这不仅仅是不给侯府面子,更是在他的脸! 楚令霄目光如炬地看向了莫沉和云展,目光落在了云展脖颈的伤口上。 恍如一道惊雷划过心头,楚令霄突然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会给济世堂出头的人还会有谁呢! “你是云展?”楚令霄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冷冷地盯着云展。 “原来侯爷认识我,那就简单了。”云展随意地对着楚令霄拱了拱手,他胯下的马匹甩着头打个响鼻。 莫沉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弓弦,弓弦嗡嗡作响,在空气中振动不已。 云展继续道:“侯爷,我就长话短说了。” “我们王爷可是早放了话的,济世堂归我们宸王府罩,你们永定侯府砸了济世堂,是瞧不起我们王爷吗?” 楚令霄:“” 饶是楚令霄心里再瞧不上宸王顾玦,却也不敢把这话挂在嘴上。 云展今天就是特意来仗势欺人的,因此一点也不客气,嚣张地说道:“济世堂救了我的命,谁敢砸济世堂,我就敢砸了这侯府!” “今天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而已!” 楚令霄简直快气疯了,这一瞬,恨不得冲去皇宫告宸王一状。 可问题是,这件事一旦闹大了,就势必要提及楚千菱砸济世堂的事,那么,永定侯府可就要成为满朝文武乃至整个京城的笑话了! 楚令霄心中一阵难耐的憋闷,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不仅恨上顾玦,也厌恶二房没把女儿教好,平白给侯府惹事! 楚令霄正在气头上,全然没注意到楚千尘就在围观的路人间。 楚千尘才刚到不久,她特意站在了人群的后方,望着比菜市场还要热闹的侯府大门口。 有趣。 楚千尘挑了下柳眉。 她是先去了一趟济世堂,才回的侯府,因此比云展和莫沉晚到了一步,也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当她抵达时,匾额已经掉落在地。 虽然她没能亲眼看到,但是旁边那些围观的路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已经把经过说了个七七八八,把莫沉的箭法吹得天花乱坠,几乎与飞将军李广相提并论。 琥珀自然也听到了,目瞪口呆,忍不住就拉了拉楚千尘的袖子,那神情似乎在说,这闹得是哪出跟哪出啊?! 楚千尘的心情变得更愉悦了,对着琥珀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主仆俩绕到了偏门,悄悄地进了侯府,也把外面的喧嚣抛诸身后。 进了侯府后,楚千尘就摘掉了面纱,琥珀也能看到自家姑娘那高高翘起的嘴角,觉得自己真是完全看不懂姑娘。 楚千尘当然是高兴的,心里有一只雀儿在愉快地扑棱着翅膀,那扬起的唇角放也放不下。 她知道,王爷之所以让云展和莫沉这么做,是在维护她呢! 她是济世堂那位神医的事知道得人不多,但是肯定有人在怀疑了,比如楚千凰、比如刘氏母女 今天云展这么大张旗鼓地跑来砸了永定侯府的匾额,那些人自然会释疑,暂时不会再怀疑到她身上。 王爷办事一向出人意料,而又行之有效。 想着,楚千尘唇畔的梨涡更深了。 毕竟,谁又会想到云展会跑到救命恩人家来闹事! 谁又会想到她对永定侯府的荣辱根本全不在意。 从前,楚家唯一让她挂念的是楚云沐,现在则多了一个嫡母沈氏。 不过 楚千尘唇角的笑意又僵住了,想起了前日种种,想起了楚千凰 虽然她没有利用沈氏,但她终究是有心布了那个局,终究是对沈氏有所隐瞒,在一定程度上还是骗了沈氏。 她的心里闷闷的。 琥珀见自家姑娘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有些沮丧,心里是一头雾水,愈发看不懂主子了。 主仆俩很快就回了琬琰院。 琥珀见楚千尘有些蔫蔫的,亲自给她沏了茶后,试探地问道:“姑娘,要不要奴婢去打听一下云四公子砸得怎么样了?” ------题外话------ 楚千凰在穿越后,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的命运会很惨。所以,她醒来后,就把梦里的事当作了将会发生的,便开始要逆天改命。——这是楚千尘的前世,在这一世里,沈氏和弟弟都死了,楚千尘被赶出了家门。 然后,楚千尘重生了,重生在了弟弟死之前。——这是这本书。 一共只有两世。也就是千尘重生前的那一世,和重生后的这一世。这两世的楚千凰都是同一个人。 没有三生三世,更没有平行宇宙。 我觉得自己在正文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但昨天的书评区让我看懵了,所以统一解释一下。 075肆意 楚千尘点了下头,示意她去吧。 琥珀就退下了。 小书房里,只剩下了楚千尘一个人,望着窗外。 庭院里,雪白的栀子花开满枝头,屋里屋外都是馥郁的栀子花香,骄阳透过树梢投下了斑驳光影,整个琬琰院静谧无声。 楚千尘也没纠结太久。 她既然做了,就不会后悔。 前世的她糊里糊涂,连到底是谁害她都没搞清楚,这一世,她能重来一回,自是要查明真相,看清楚这楚家上下,到底有多少人,多少鬼 楚千尘走到了案前,亲自铺纸,然后,拿起砚滴倒了些许清水在砚台上,然后拿起墨锭开始研磨。 在墨锭的反复研磨下,砚台上的清水渐渐变成了乌黑的墨汁。 楚千尘不疾不徐地磨着墨,看着墨锭在砚台上旋转,一圈又一圈,她的心渐渐地静了下来 楚千尘执起一支狼毫笔,沾了点墨,就开始写方子:石膏、寒水石、磁石、滑石、犀角、羚羊角、木香 这个方子出自千金翼方,是个古方,名叫紫雪散。 这方子本不是什么秘方,是一种可用于清热解毒、镇痉熄风以及开窍定惊的急救药,算是常用方。 京城的各大药铺也常有出售成药“紫雪散”,可是,他们卖的紫雪散颜色不够紫,药效也总是差了点。 前世,她尝试改进紫雪散,但无论她怎么调整各种药材的配方,结果始终不如人意,后来她翻遍历朝历代的医书古籍,又与一些有经验的药工共同探讨,才发现了一个秘法,以金铲银锅制出了真正的紫雪散。 明日,她得先找一家金铺替她定制金铲银锅。 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把方子放到一旁晾着,又重新铺了纸,画了一副锅、铲。 当琥珀回来时,就看到楚千尘正聚精会神地画着锅、铲,觉得自家姑娘真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难不成姑娘是打算在琬琰院里弄个小厨房? 楚千尘画完后,放下了笔,随口问了一句:“他们走了?” “走了。”琥珀点了点头,忍俊不禁地说了起来,“云四公子还真是‘缺德’,他和那位莫公子不仅一箭射断了侯府的匾额,云四公子还从路人那里借了锣鼓,敲锣打鼓地说是宸王府所为。” “那动静大得很,连松鹤街上其它好几个府邸的人也给引来了。” “云四公子说,他们敢作敢当,侯爷若是不服气,尽管可以去宸王府找宸王殿下理论。” “奴婢估摸着,这事怕是不用明天就要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 楚千尘含笑听着。 云展这一闹,以后别说永定侯府,京城其他勋贵朝臣府里的人以后想上济世堂闹事,想要请神医看病,也要衡量一下敢不敢对上宸王府了。 王爷就是她的靠山!楚千尘愉快地想着,前生是,今生也是。 楚千尘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可侯府的其他主人们全都是又气又急。 尤其是永定侯楚令霄。 此刻,楚令霄气冲冲地去了太夫人的荣福堂,脸色不太好看。 “阿霄,”太夫人一见儿子,就急切地问道,“门匾是不是是不是” 她紧紧地捏着手里的流珠,话说了一半就问不下去了。 楚令霄沉重地点了点头,面黑如锅底,撩袍在下首坐下。 永定侯府的门匾确实被那一箭射得裂成了两半。 “”太夫人一口气没接上来,脸色由白转青,差点没厥过去。 一旁的王嬷嬷连忙给太夫人又是送茶,又是顺气。 太夫人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哑着声音道:“阿霄,到底是怎么回事,宸王怎么就” “还不是菱姐儿惹的事!”楚令霄没好气地说道,“前天菱姐儿不是让人砸了济世堂吗?云展今天是替济世堂来出头了!” “母亲,菱姐儿这性子真该好好教了,哪有姑娘家像她这样的!” “再说了,济世堂可是有宸王撑腰的,连忠勇伯都拿济世堂莫可奈何。” “我们侯府本来就是多事之秋,菱姐儿行事还这么张扬,没事惹事” 楚令霄心里觉得二房实在是教女无方,连累了家里。 太夫人面沉如水。 她也觉得楚千菱有错,可是 “宸王未免欺人太甚!”太夫人沉声道,雍容的面庞上难掩愤慨之色,“菱姐儿不过是砸了个医馆,宸王砸得可是我们侯府的门匾!” 宸王此举等于是直接往侯府甩巴掌了。 等到明天,这件事在京城传遍了,他们永定侯府的面子全丢尽了,怕是要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楚令霄的脸色比太夫人还要阴沉,他已经联想到明日去衙门时,要面对多少异样的目光了。 “砰!” 楚令霄一拳重重地捶在了手边的茶几上,震得茶几上的果盆、茶盅都跳了一下。 “宸王根本就不讲理,目中无人!”楚令霄冷声道,“这事本是菱姐儿有错在先,宸王派人来问责那也无可厚非。母亲,您是没看到啊,云展二话不说就先让人一箭射了我们侯府的门匾!” “有其仆必有其主,一个个都是这么嚣张,难怪宸王一回京就下了皇上的面子,后来更是置皇上的传召于不顾,这是自以为功高盖主呢!” 太夫人听着心火又开始节节攀升,气得嘴角直哆嗦,咬牙切齿道:“宸王也太不把侯府当一回事了,太不把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当一回事了。” “他这么嚣张,早晚要自食其果!”太夫人也气得拍案。 在太夫人看来,不看僧面看佛面,宸王就是不把永定侯府放在眼里,那也该给二皇子几分面子。 楚令霄不屑地嗤笑了一声,“宸王未免没有自知之明,他很快要自身难保了,还这么爱管闲事!”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现在可不是先帝的时候,先帝素来喜爱宸王,可今上一向忌惮宸王,满朝文武谁人不知皇帝正等着机会处置宸王呢! 宸王行事这么嚣张,只会让皇帝对他越来越不满。 等到皇帝收回兵权,彻底坐稳皇位的那一天,皇帝必然会拿宸王开刀,等到了那个时候,宸王重则丧命,轻则圈禁,可想而至,余生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楚令霄勾了下唇,带着一种看透朝局的超然。 就在这时,大丫鬟在门帘外战战兢兢地禀道:“太夫人,侯爷,二老爷来了。” “让他进来吧。” 话音落下后,湘妃帘被人从外面打起,楚二老爷楚令宇健步如飞地走了进来,神情有些复杂,愤怒、忐忑、忧虑等等,皆而有之。 是楚令霄让人把楚令宇叫来的。 不等楚令宇开口,楚令霄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 “二弟,你平日里也别只顾着当差,弟妹溺爱女儿,你就该当个严父,好好管教你家菱姐儿才是。” “你看看,前天她可以砸济世堂,来日呢?!她要是去别人家府上闹事,那侯府姑娘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今天是我们侯府的门匾被砸,将来就可以是抄家灭族!” “因为一人之错,祸及满门的还少吗?” “” 楚令霄发泄似的说了一通,但即便如此,心里还觉得不痛快。 楚令宇就这么呆站在堂中被楚令霄骂,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听到后来,他心里只剩下了不平。前天在正院发生的事他都听刘氏说了。 没错,他的女儿砸济世堂是有错,可挑事的还不是他们长房的两个女儿。 楚千凰挑唆着他的女儿去毁楚千尘的容,楚千尘也是一样坏,她明明手头有神医的十全膏,却藏着药不给女儿。要不是如此,女儿也不会去砸济世堂。 说穿了,这件事本来是长房这对姐妹有了龃龉,却拿他的女儿当枪使呢! 楚令宇越想越不甘,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 但现在,楚令霄在气头上,太夫人明显也帮着长房,明面上这事确实是二房惹来的祸,楚令宇最后还是乖乖挨训。 这一天,侯府上下都知道主子们心情不好,整个侯府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次日一早,楚令霄就上了折子,在早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然告了云展一状,请旨严惩云展。 皇帝也想趁机打压顾玦,当天就颁了旨要夺云展校尉军职,结果圣旨送进宸王府后不久,又被原样送回了皇帝手中。 陈素还带回了顾玦的一句话: “北地军中将士的任免,自有本王来做主。” 言下之意是说皇帝的手太长了,他还管不着北地军。 听说,皇帝那一天把御书房的东西都给砸了。 听说,皇帝气得连几个内阁阁老都没见。 自顾玦回京后,宸王府就一直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对于宸王公然抗旨,不少朝臣勋贵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宸王的嚣张令他们咋舌的同时,也令他们开始疑惑先前说宸王重病的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宸王要是真病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韬光养晦,夹着尾巴做人,避免与皇帝起冲突吗?! 但是,关于宸王身患重疾的事是皇帝告诉太子的,众人怀疑归怀疑,也就是私底下说说,不敢随便质疑。 不少人因此把目光投诸到了永定侯府上,在京城,永定侯府要说有什么为人瞩目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它是二皇子的外家了。除此之外,永定侯府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 这下可好了,永定侯等于是正面对上了宸王,宸王会怎么这么算了吗?! 那些好事者都看起了热闹。 楚令霄碰了一鼻子灰,觉得最近的日子委实是事事不顺,尤其是沈氏还进宫给楚千凰拒了公主伴读的事,公主伴读对楚家本是一种荣耀,尤其楚家日渐式微。 而且,沈氏还一而再地拒绝了他,不肯回穆国公府替他说项。 楚令霄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 他没有去找沈氏,反正去了那里也就是吵架,他也不想看沈氏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根本就没有一个女子该有的温婉柔顺。 楚令霄回府后,就去了清辉院。 姜姨娘斟茶倒水,闻言软玉,好一番小意殷勤的安慰,让楚令霄的心里总算是舒服了不少。 在楚令霄看来,像姜姨娘这样,温婉贤淑,柔顺体贴,善解人意,把他视作她的天、她的地,一切以他为优先。 在姜姨娘面前,楚令霄才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这一晚,楚令霄歇在了清辉院,第二天一早从清辉院出来时,他身后多了一个穿着水红衣裙的女子,两人去了正院。 也没等人通禀,楚令霄就直接进了左次间,对着她身后的女子道:“你给夫人磕头敬茶吧!” 屋内霎时静了一静。 无论是沈氏,还是所有的下人们,都明白楚令霄的言下之意。 侯爷这显然是要纳妾呢! 下人们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朝楚令霄身侧的女子看去。 这这不是从前在二姑娘屋里服侍的琉璃吗? 琉璃已经改梳了妇人的发式,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粉面绯红,眉目含情,羞答答的,不敢抬头看沈氏,瞧着弱质纤纤,很有几分初为人妇的娇媚。 很快就有一个丫鬟捧来了茶,另一个丫鬟拿来了蒲团。 琉璃直接跪在了蒲团上,从丫鬟手里接过了茶盅。她先是羞涩地朝坐在沈氏身旁的楚令霄睃了一眼,这才双手高举茶盅朝沈氏端去,声音柔美,“奴婢给夫人敬茶。” 楚令霄也端起了一个茶盅,嘴角似笑非笑地弯了起来,心里得意:沈氏真以为他就拿她没办法吗?!他才是这侯府的主人! 沈氏微微侧身,避开了琉璃的这一礼。 “”琉璃动作一僵,再次看向了楚令霄,一副楚楚可怜的无辜样,等着楚令霄给她做主。 琉璃心里暗道:姨娘说得果然不错。她是姨娘给侯爷的,夫人肯定不喜,十有八九会为难她。 见状,楚令霄的唇角翘得更高了,等着看沈氏变脸。 然而,沈氏连眉毛也没抬一下,淡淡道:“不成体统!” 琉璃:“” 沈氏看也没看琉璃,目光冷淡地看向了楚令霄,“侯爷可知她原来是哪个院子里伺候的?” 沈氏实在是不想把楚千尘牵扯进来,可是琉璃怎么说也曾经是琬琰院的大丫鬟,贴身侍候过楚千尘的,这女儿的丫鬟居然做了父亲的姨娘,这事传出去成何体统! 楚令霄还真不知道,他的大丫鬟就凑过去附耳说了一句。 楚令霄脸色一僵,手里刚端起的茶盅停在了半空中。 他以前从来没注意过楚千尘的丫鬟长什么样子,自然不知道琉璃从前是在琬琰院服侍的。 沈氏不在乎楚令霄房里纳多少妾室通房,毕竟这些女人都不可能影响她侯夫人的地位,就算是生下个一儿半女那也就是从公中分点家产或者一副嫁妆的事,这侯府以后只会是沐哥儿的。 沈氏懒得跟楚令霄这种人废话,站起身来,优雅地抚了抚衣袖,“时候差不多了,该去给母亲请安了。” 沈氏走了,楚令霄坐在罗汉床上看着沈氏的背影面色阴沉。 而琉璃原本绯红的面颊一下子褪了色,惨白惨白的,眼睛也黯淡了下来。 夫人不认她,府里上下也不会认她这个新姨娘,那么,她就没名没分,连个通房外室都不如,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琉璃只感觉屋子其他丫鬟婆子灼灼的目光刺在她身上,让她觉得又羞又慌又不安。 一盏茶前,她进这个院子前,觉得走在高高的云端。 而现在,却是急坠直下,直摔向了无底深渊。 楚令霄紧紧地捏着手里的茶盅,差点没把茶盅砸了出去,他本来是想借着纳妾灭一灭沈氏的威风,重振夫纲,不想反而在沈氏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 无论楚令霄心里再不快,还是要和沈氏一起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只叫了楚令霄进去说话,再次把沈氏拒之门外。 自打沈氏罚楚千凰在小佛堂里领罚后,太夫人就没见过沈氏,每次都托辞不见,一副跟沈氏较上了劲的做派。 沈氏全然不介意,就回去了,反正给太夫人请安是礼数,太夫人见不见她,她根本就无所谓。 沈氏走了,自然也不知道太夫人把楚令霄叫进去后,不快地数落了楚令霄几句。 太夫人虽然对沈氏不满,但是一码归一码,她也觉得长子与琉璃的这事实在是太荒唐、太不成体统了些,这要是传出去,旁人指不定怎么看侯府的笑话呢,讥笑侯府没规矩呢。 楚令霄理亏,也只能由着太夫人说,心里的怒火更旺。他对沈氏更厌了,沈氏知道琉璃曾是楚千尘的丫鬟,也不知道早点告诉他,非要在今天打他的脸。 沈氏没受琉璃敬茶的事在侯府里传得沸沸扬扬,下人们全都在暗地里耻笑琉璃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没人把琉璃放在心上。 这些事也经过琥珀的嘴传到了楚千尘的耳朵里。 对此,楚千尘的心里波澜不惊,也毫不意外。 上一世,琉璃最后也是成了楚令霄的通房,与这一世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上一世,琉璃被抬为通房的时候,嫡母沈氏因为楚云沐的死,抑郁成疾,已经病入膏肓了,也管不了这些事了。 楚千尘又出了趟门,去了她之前打造金针的金铺定制银锅金铲,付了定金,约好了交货的时间。之后,她又去济世堂买了些制作紫雪散的药材。 回去后,楚千尘连着好几天没出府,连定制好的银锅金铲都是让琥珀出府去拿的。 五月初一上午,琥珀前脚刚从外面回来,后脚楚千凰就来了。 她明丽精致的面庞上,脸色略显苍白,但还是打起了精神,抿唇微微笑着,观之可亲。 “二妹妹,”楚千凰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我今天是给你赔罪的。” 楚千尘请她在窗边坐下,又吩咐琥珀给她上茶。 五月初夏,窗外池塘里的小荷露出尖尖角,一尾尾鲤鱼在荷叶下摇着尾巴。 琥珀很快就端来了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千凰。 楚千凰穿了一件嫣红色襦裙,一头青丝挽了个松松的纂儿,浑身上下没戴一点环佩,只有几根嫣红色的丝绦挽在发间。 她在小佛堂里足足跪了十天,今天才刚放出来,整个人看着憔悴了不少,人瘦了一大圈,手上还包着纱布。 楚千凰与楚千尘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姐妹俩相差也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从前,楚千尘柔弱怯懦,畏畏缩缩;楚千凰明艳大方,很有长姐风范,瞧着就像比楚千尘大了不少,两姐妹坐在一起,即便是楚千尘的长相更胜一筹,但旁人也总是一眼看到如骄阳般的楚千凰,而忽略了旁边如一抹影子似的楚千尘。 现在,楚千尘变了,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般绽放着自己的光彩。 姐妹俩现在坐在一起,如日月辉映,有种彼此不分轩轾的感觉不,琥珀甚至觉得自家姑娘隐隐压了大姑娘一筹。 大姑娘经过这次的事,虽然看着比从前沉稳了一些,却少了自家姑娘那种安之若素的从容与淡然。 “二妹妹,都是我连累了你。”楚千凰的眼眸漆黑如墨,涩声道,“这些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二妹妹不要推辞。” 楚千凰递了个眼神,抱琴就把一匣子珠花送到了楚千尘手边。 匣子里装着五花八门的各式珠花,样样都是新颖精致。 楚千尘一点也不客气,收下了。 她正缺银子呢,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她为什么不收?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眼里似有千言万语,但终究没有多解释什么,连刚送上的花茶也没喝一口,就即刻告辞了。 琥珀亲自把楚千凰送了出去,回来后,她看着桌上的那匣子珠花道:“姑娘,我觉得大姑娘好像变了” 一开始,她觉得楚千凰变沉稳了,可是再回味,又觉得楚千凰是收敛了锋芒,变得更深沉了。 所有人都觉得楚千凰无心害楚千尘,在今天以前,琥珀心里其实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今天,不知为何,她开始怀疑起这种想法了。 楚千凰是真的无辜吗?! 楚千尘没说什么,只是吩咐琥珀把刚取回来的金铲银锅拿了出来,专心致志地开始制药。 除了中间又去了一趟元清观给顾玦复诊,她差不多是足不出户,足足忙了三四天,总算把紫雪散做了出来。 紫雪散其色呈紫,状似霜雪,且其性大寒,所以称之为紫雪散。 楚千尘为了区别别家的紫雪散,特意把它做成了珍珠米大小的丹丸,改名“紫雪丹”,足足做了两百颗,分为四个小瓷瓶,吩咐琥珀送去给济世堂。 琥珀最喜欢去济世堂了,或者说,应该是华鸿街,华鸿街上不仅有济世堂,还有各式的点心铺子、胭脂水粉铺、书铺、绣坊等等。 每次琥珀都会顺路去买些点心,或者带些医书、话本子给自家姑娘。 她没在济世堂久留,把那四瓶紫雪丹丢给了刘小大夫,又转述了楚千尘的话后,就迫不及待地拍拍屁股走了。 她走得急,没看到她一出门,下一刻,后堂就走出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青衣老者。 “祖父!”刘小大夫迫不及待地招呼老者道,“您快来看看,这是姑娘刚刚派人送来的紫雪丹。” 这青衣老者正是这济世堂真正的主事者刘老大夫。 刘老大夫他三月时被人请出京城去看病,之后又回了一趟老家,昨天才刚刚回来,因此他至今还没见过传说中那位医术赛华佗的小神医,只是听孙子与医馆里的伙计把小神医的医术夸得是天花乱坠。 刘小大夫把济世堂制的紫雪散与楚千尘赠的紫雪丹分别放在了两个小碟子上。 两者一比较,差别立见。 ------题外话------ 我只是没分章,更新量是不少的,至少相当于三更了。 紫雪丹借鉴了胡庆余堂的故事。 076不凡 紫雪丹的颜色明显更正,应了“紫雪丹”这个“紫”字,相比下,济世堂制的紫雪散就显得暗沉许多,应该算是紫褐色。 刘老大夫看着碟子上的紫雪丹,动了动眉梢,“这紫雪丹的颜色倒是像古籍上提的。” 他说着,以银勺从紫雪丹上刮了些药粉,尝了尝,喃喃自语着:“寒水石、滑石、犀角、羚羊角、木香” 说句实话,刘老大夫心里多少对楚千尘超凡的医术有些将信将疑,怀疑孙子说得是不是太夸张了。 他尝了两次,喃喃道:“除了紫雪散常用的十六味药,我倒是没尝出别的药也不知道小神医是加了什么无色无味的药材,才会让这紫雪丹色泽如此鲜艳。” 刘老大夫虽然没直说,但是话里透出的几分意思,明显对楚千尘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紫雪散的方子是自古传下来的,能流传这么多年,每一种药材那自然有它的深意,一个小姑娘说改就改,缺少了几分对古方的敬畏之心。 而且,药自然是看药效,把这紫雪丹做得这般鲜艳好看,就能治病吗?! 不过,此举倒也附和年轻小姑娘家家的心性。 刘老大夫微微摇了摇头,觉得孙儿还是见识太少了。以后他还是要多带孙儿去见见世面。 “祖父”刘小大夫看得出祖父对小神医不太信服,想解释什么。在他看,小神医亲手制的紫雪丹那必然是这市面上常见的紫雪散要好上一大筹! 可惜,他还来不及解释,就被外面的喧闹声打断了。 “大夫,我要找大夫!” 医馆外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女子激动的喊声。 一个三十岁不到、着青衣短打的男子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童快步进了医馆,身后紧跟着一个身段丰腴的妇人。 那妇人满脸焦急之色,眼眶里含着泪,嘶哑着声音道:“大夫,大夫在哪里?快救救我家二狗!” 男子把怀中的男童放在了前堂的榻上,只见那男童小脸发白,两眼上翻,手脚抽搐痉挛,但眼神涣散,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刘老大夫连忙给男童探起脉来。 而那妇人急切地问刘小大夫和伙计:“神医?神医在哪里?” 妇人情绪激动,声音有些尖锐。 刘小大夫摇了摇头,“神医不在” “神医不在”那妇人像是丢了魂似的,“徐氏医堂的大夫说,如果是神医的话,也许还有救” 刘老大夫神色凝重,收了探脉的右手,沉声道:“外感时邪,入里化热,热极生风,她得的是急惊风。热度有些高。” 男子连连应声:“是是是,徐氏医堂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的。” 惊风症是小儿常得的一种急病,更是恶候。是以东医宝鉴有云:小儿疾之最危者,无越惊风之证。 妇人连忙补充道:“我家二狗昨晚吃坏肚子,上吐下泻,我们本以为休息一晚就没事,可是昨天半夜就开始发烧还越烧厉害,四肢不时抽搐” 刘老大夫捋着胡须道:“她这是郁结肠胃,痰热内伏,蒙蔽心包,引动肝风阿明,你去取紫雪散来。” 刘小大夫还没应声,那妇人已经激动地说道:“没用的,徐大夫也开了紫雪散,我们也喂二狗吃了,可反而烧得更厉害了!人也昏迷了过去” 这儿女都是当娘的心头肉,妇人说着说着眼泪如泉涌,声音颤抖得厉害,“徐大夫说,小儿病最麻烦的就是惊风症,这病他治不了,让我们来济世堂找神医试试” 妇人仿佛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般,瘫软在地上。 刘老大夫全然无法反驳,医书古籍上是有这么一句:“小儿之病,最重惟惊”。 惊风症辨证不难,难得是治。 这孩子高热神昏、抽风惊厥,热邪内陷心包,要是不能及时清热解毒,开窍定惊,怕是性命危矣。 这时,伙计忍不住插嘴道:“徐氏医堂的紫雪散不行,可不代表我们济世堂的紫雪丹不行。” “我们济世堂的紫雪丹那可是神医亲手所制!” 伙计昂首挺胸地说道,颇为自豪。 济世堂的两个伙计和刘小大夫都亲眼见识过楚千尘超凡的医术,对于她,他们几乎是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小神医制作的紫雪丹,那自然是远超旁的紫雪散,必然是神药。 “神医?!”那瘫坐在地上的妇人原本晦暗的眼眸一下子又有了神采,“神医的药那肯定是灵丹妙药!” 话音刚落,就见刘小大夫已经取了一瓶分装好的紫雪丹过来了,“紫雪丹来了!” “阿明,这是刚制好的新药,还没试药,不宜给重症病人使用!”刘老大夫微微蹙眉,反对孙儿轻率的举动。 这孩子的惊风症已是重症,须得步步谨慎,用错了药,一旦他丢了性命,别人不会记得徐氏医堂没治好他,只会觉得是他们济世堂治死了人,毁的是济世堂的名声。 古语有云:医者,人之司命,如大将提兵,必谋定而后战。 事关人命,任何一味新药都要先谨慎地反复试用,记录其药效,才能推广。 那青衣男子根本不听刘老大夫的,激动地说道:“小大夫,不妨事,快给我家二狗用这紫雪丹吧!” “不妥,”刘老大夫再次反对道,“人命关天。” 那妇人闻言急了,突然间好似猛兽似的一窜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夺过了刘小大夫手里的那个小瓷瓶。 刘小大夫完全没想到她会来抢,一个不留神,手就空了。 他知道对方着急,因此也没发脾气,耐着性子说道:“这位夫人,你别着急,先把药给我,我来喂给你家二狗吃。” 那妇人像是怕刘小大夫要来抢似的,紧紧地把小瓷瓶攥在了手里,提防地看着刘小大夫。 青衣男子把妻子护在身后,“不给,我们自己喂!” 他们夫妇算是看明白了,这医馆的老大夫怕担事不敢给他们儿子用药,他们可是亲耳听到的,这药是神医治的,决不能让小大夫拿回去,否则,指不定小大夫又被老大夫给劝住了。 刘小大夫拿他们没辙,生怕他们乱喂,连忙道:“这紫雪丹是急救药,不可多用。以二狗的年纪,给他喂三丸就够了,一日两次。” 妇人捏着那一小瓶紫雪丹,赶紧给了诊金,就拉着丈夫抱上儿子走了,还走得极快,生怕他们会追上来似的。 刘老大夫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不赞同地训了孙子几句:“阿明,你也太大意了,怎么就让他们这么走了呢!” “你等着看,那孩子说不定病情还会有变,他们肯定会再来。” 徐氏医堂擅长治小儿病,祖上在前朝还做过太医,连他们都治不好的急惊风那京城里大概也只有太医院有本事治一治了。 刘老大夫满腹忧心化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厚厚的云层遮蔽了大半个天空,仿佛黄昏提前降临似的。 到了下午,就开始下雨,细雨绵绵。 刘老大夫提心吊胆,这一天直到宵禁,那对夫妇都没有再回来。 第二天,他们还是没来。 到了第三天,一大群人蜂拥着来了,把济世堂的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刘老大夫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两人是前天来过的那对夫妇,心里咯噔一下:糟糕,砸场子的还是来了! 不想—— “刘小大夫在吗?我们是特意来谢谢您的!”二狗娘喜笑颜开地说道。 “济世堂真是悬壶济世啊,大夫你瞧,我家二狗已经全好了!” 说话间,后方一个老妇把一个六七岁的男童牵了过来,男童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神情活泼灵动,正是前天病得奄奄一息的二狗。 二狗娘又道:“不愧是神医啊!这紫雪丹真是神了,我家二狗服下这紫雪丹后,不过一炷香功夫,身上的热度就开始退,一个时辰后,人就醒了过来。到了晚上服了第二次后,烧就完全退了” “我家二狗可是我们家的三代单传呢,救了孩子,您可就等于是救了我们一家的性命!” 夫妇俩客客气气地对着刘小大夫连连致谢,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 要不是刘小大夫扶住夫妇俩,他们怕是要跪下去磕头了。 看着这一幕,刘老大夫神情怔怔。 他悄悄招来伙计吩咐道:“拿一瓶紫雪过来我看看。” 伙计立刻去取了紫雪丹,刘老大夫反复地闻了,尝了,还碾碎了一颗药丸,仔细看了,却还是不知道那个小神医到底在紫雪散的古方上做了什么改变,竟然连徐氏医堂治不好的急惊风都能治好! 好生道了一番谢,二狗一家人又浩浩荡荡地走了,正好与琥珀擦身而过。 琥珀难免多看了那一家人两眼。 “琥珀姑娘!”刘小大夫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上次你送来的紫雪丹真是神了。” 他指着二狗子一家道:“你看到那家人没有?前天那家的男孩得了急惊风,命垂一线” 刘小大夫把前天发生的事细细地说了,目光灼灼,对小神医的本事更佩服了。 琥珀微微笑着,她对自家姑娘那自是信心十足。 坐在窗边的刘老大夫略显惊讶地打量着琥珀。 琥珀穿着一袭简单的柳色襦裙,梳着婢女常梳双丫髻,容貌娟秀,气质端庄,那通身的气度就是小户人家的千金也比不上的。 由其仆可见其主。 刘老大夫行医多年,自是阅人无数,原本他还猜测孙子口中的小神医会不会是京中某个太医家里的姑娘,现在却隐约有种自己猜错了的感觉。 “刘小大夫,”琥珀笑眯眯地转达了楚千尘的意思,“我家姑娘说了,小儿惊风症是常见病,这紫雪丹是镇惊开窍的良药,还可以治疗小儿麻疹等热病,以后紫雪丹就只给济世堂。” “琥珀姑娘,扰烦你回去替我谢谢你家姑娘了。”刘小大夫有些激动地郑重作揖道。 他大概也猜到这是小神医因为前些日子有人因她的缘故砸了济世堂,所以才会有此一举。 这紫雪丹虽赚不了太多,可它的药效远超紫雪散,足以把济世堂的名声打出去,用不了多久,他们济世堂就可以成为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医馆。 以后京城中的百姓只要提起紫雪丹,就会想起他们济世堂! 刘小大夫只是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神采飞扬地说道:“琥珀姑娘,我们济世堂也不能白白拿你家姑娘的药,比如这样吧,以后紫雪丹的获利分五成给你家姑娘。” 琥珀没敢替楚千尘答应,只是说她回去后会如实禀报。 眼瞧着孙子与人侃侃而谈,还拿下了这紫雪丹的独家售卖权,刘老大夫的心里还有些懵,总觉得事情好像往一种他全完想不明白的方向发展了 这神医小小年纪就有此能耐,莫非真是天赋异禀?天生就有祖师父赏饭吃? 办完了差事,琥珀又让伙计给她抓了用来配紫雪丹的药材,跟着就走了。 她领着药包出去的时候,差点没和前面的来人撞了个满怀,那个抱着婴儿的冒失鬼也没道歉,就像一阵风似的冲向了两位大夫,嘴里慌慌张张地喊着:“大夫大夫,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种神药可以治小儿惊风症!” 琥珀朝他看了一眼,也没打算凑热闹,拎着药包去前面的点心铺子买了两盒芙蓉糕,就回了侯府。 她把今日发生在济世堂的事一一禀了楚千尘,也包括那个叫二狗的男童是如何转危为安。 楚千尘蜷在罗汉床上翻着一本医书,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半晌都没说一个字。 琥珀就在一旁给她伺候茶水,屋子里静悄悄的,静谧异常,只有窗外隐隐传来风吹过荷叶的声音。 这份静谧也没维持太久,就被一个活泼的声音打破了:“楚千尘呢?” 男童的声音奶声奶气,又带着一股趾高气昂的气势。 楚千尘放下了手里的医书,唇角不由弯了起来,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琥珀赶紧出去,亲自把那位小祖宗给迎了进来。 不一会儿,穿着一件宝蓝色仙鹤纹袍子的楚云沐就昂首阔步地来了,瞧着雄赳赳气昂昂的。 他的腿在养了一个半月后终于可以下地走了,只不过楚千尘不许他跑,也不许他走太快,走太远。 虽然限制不少,但是对于被困了这么久的楚云沐而言,已经够幸福了,很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喜悦。 他,楚四爷终于重获自由了! “楚千尘!”楚云沐爬上了罗汉床,笑嘻嘻地说道,“我给你带点心了!” “这玫瑰蜂糖糕是今天娘让人去百味居买的,可好吃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楚千尘,眉眼弯弯,那样子就差直说,夸我吧,快夸我吧。 楚千尘习惯地抬手想去揉楚云沐的头,却被楚云沐一把抓住了。 “别揉我的头,男孩子的头不能揉的!会长不高的!”楚云沐振振有词道。 既然不能揉头,楚千尘就退而求其次,伸指在楚云沐的眉心点了点,“年纪不大,规矩倒多。” “说吧,你想干嘛?” 楚千尘一眼就把楚云沐给看透了。 这家伙啊,分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楚云沐嘿嘿地笑了,用尾指勾起楚千尘的尾指,撒娇地晃了晃说:“二姐,过两天,你带我出门看热闹好不好?” 他要是一个人带护卫出门,娘肯定不会准,可要是楚千尘肯带他去,娘一定会答应的! 楚云沐一脸殷切地看着楚千尘,双眼好像发光的宝石似的亮晶晶的。 楚千尘:“” 以为楚千尘在犹豫,楚云沐赶紧抛出诱饵,试图诱惑楚千尘:“二姐,你听说了吗?这个月是万寿节,所以这两天有番邦陆陆续续地进京来朝贡,京城里现在可热闹了!” “我听说那些番邦人跟我们长得不太一样,有的还长着蓝眼睛、绿眼睛,鼻子高高,眼窝也特别深” “还有还有,他们还会把他们那里的奇珍异宝带来。你没见过骆驼吧?听说西北的一些部族是拿骆驼当坐骑呢!” “听说还会有一些番邦的商人随着来朝贡的队伍一起进京,到时候,京城的市集肯定热闹极了。” “” 楚云沐绞尽脑汁地说着,想诱惑楚千尘带他出去玩。 楚千尘勾唇笑了,忍着没揉他的头,也晃了晃他的尾指,干脆地应下了:“好。” 楚云沐本以为还要再花一些口舌才能说服楚千尘,没想到楚千尘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楚云沐乐坏了,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美滋滋地说道:“二姐,你真好!” 楚千尘给琥珀使了一个眼色,琥珀立刻把楚云沐带来的点心打开了,又去泡了壶花茶,吩咐小丫鬟去榨石榴汁。 不一会儿,楚云沐就满足地一口玫瑰蜂糖糕,一口石榴汁,美得不得了。 “二姐,你这里的石榴汁加了什么?”楚云沐喝了一杯,又让琥珀再给他倒一杯,觉得酸酸甜甜,味道清新。 他确定肯定不是蜂蜜! 楚云沐舔了舔嘴唇,一副小馋猫的样子。 “加了些西瓜汁。”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你要是喜欢,我让人晚上榨一壶,放在井水里冰镇一下,明早给你送去,肯定更好喝!” 楚云沐的眼睛更亮了,直点头。 他从袖子里掏了一个绿油油的小玩意,塞给楚千尘,又跟她咬耳朵:“给你,我们俩一个人一个,连大姐都没有!” 那是一只草编的小奶狗,蹲坐着,脑袋仰得高高,身后还翘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 楚千尘把草编小狗抓在手里把玩了一番,随口赞道:“编得真好。” 楚云沐身后的狗尾巴霎时就骄傲地翘了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编的,当然好!” “这是我照着我家夜影编的,是不是很像?” 夜影是楚云沐养的一只黑色细犬,是沈家的表兄送他的,夜影才六个月大。楚云沐受伤前,几乎每天都带着那只小小的细犬在府中玩闹,追猫逗鸟的。 楚千尘很配合地点了下头,“像,很像!” “要是有黑色的草,肯定更像!”楚云沐更得意了,“要不,我给你编个绿鹦鹉怎么样?” 过去这一个半月,楚云沐为了养腿,没怎么下过地,他闲得发慌,只能让丫鬟给他念念书,玩玩鲁班锁,学学草编什么的。 楚云沐起了兴致,就吩咐丫鬟回去拿蒲草,兴致勃勃地给楚千尘编了好几个小玩意,放在了案头。 午膳前,楚千尘亲自送了楚云沐回正院。 姐弟俩才进堂屋,就听左次间里传来了少女清越的嗓音:“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 楚云沐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口,楚千尘就停下了脚步,俯首看向他。 他仰着小脸,抬手对楚千尘招了招,楚千尘又躬身凑向他,就听小家伙小声地附耳道:“最近娘让大姐回来住,每天都让她念佛经、抄佛经。” 楚云沐的小脸上难掩同情之色,这要是让他念佛经,他肯定一个头两个大不,应该说昏昏欲睡。 楚云沐拍了拍胸口,暗自庆幸之前他养腿伤的时候够听话,娘没那么管着自己。 丫鬟在前面给姐弟俩打起了湘妃帘,楚云沐与楚千尘就一前一后地进了东次间。 楚千凰身姿笔挺地坐在窗边的一张红木大案前,正对着一册佛经念着,手里捻动着一串沉香念珠串。旁边放着一个三足熏香炉,一阵檀香随着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在空气中散发开来。 “沐哥儿,尘姐儿,快过来!”坐在罗汉床上的沈氏对着姐弟俩招了招手。 待他们坐下后,沈氏问起了楚云沐的功课:“沐哥儿,今天的功课做了没?” 侯府的男丁五岁就要开蒙,去族学里念书,楚云沐也不例外。就是他养腿伤的时候,该读的功课也没漏下,自有沈氏来教,天天检查他的功课。半个月前,他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起,就回了族学上课。 楚云沐:“” 楚云沐的眼睛心虚地犹疑了一下。 他今天在族学里听说了番邦人要进京的消息,一下学,就急匆匆地去找楚千尘,想说服她带他出去玩,早把先生布置的功课什么的忘得一干二净。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了小家伙的心虚,笑着替他岔开了话题:“母亲,后天族学休沐,我想带沐哥儿出去玩,听说有番邦人进京朝贡,很是热闹。” 楚云沐赶紧接口道:“娘,我一定会乖乖听楚二姐的话。你就让我们去看看热闹吧!” 楚云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沈氏。 这时,楚千凰念经的声音停下了,她左手还在捻动着念珠,右手翻了一页佛经。 在翻页的时候,她飞快地朝楚千尘与楚云沐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掠过一丝异色,若无其事地继续念着:“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 沈氏当然知道楚千尘是在替楚云沐岔开话题,心里好笑。 她配合地当作自己不知道,故意问楚云沐道:“你会听你二姐的话?” “那是当然!”楚云沐拼命地直点头,“我一向很听二姐的话!二姐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楚云沐说这话是一点也不心虚,他觉得自己确实是很听话,过去这一个半月,楚千尘让他干嘛,他就干嘛。 沈氏唇角翘了翘,揉了揉儿子的头道:“那你算是立了军令状了。” 言下之意是同意了。 “娘,你就放心吧!”楚云沐乐坏了,也顾不上计较沈氏揉他头了。 楚千尘忍俊不禁地笑了。 气氛和乐融融。 唯独楚千凰,她微微垂着头,左手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抠着柔嫩的指腹,留下一道血红的抠痕。 077袒护 楚云沐称心如意了,就想撤退,可谁想,沈氏又道:“沐哥儿,后天去玩前,你可要把今明的功课都做好了。” “尘姐儿,要是他没做完功课,你就别理他。” 沈氏用玩笑的口吻说道,雍容秀丽的脸上笑意盈盈,其实是把楚千尘也拖下了水,楚千尘既然要带楚云沐出去玩,那当然得看着他的功课。 当楚云沐对上楚千尘的凤眼时,心里咯噔一下:他逃过了母亲的管教,却终究逃不过二姐的“魔爪”! 他是让二姐带他出去玩,可不是让二姐看他功课的啊! 楚云沐咽了咽口水,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的预感应验了,接下来的一天半,他就被楚千尘盯上了,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读书、写字、背书。 直到后天一早,他整个人又觉得活了过来。 这一天,楚云沐起了个大早,没吃早膳就冲去了琬琰院,生怕去晚了会错过热闹。 于是乎,两人的早膳都是在马车上吃的。 幸好陈嬷嬷对楚云沐的性子了解得很,早就提前备好了食盒,装的都是适合拿在手上吃的点心,比如皮薄肉嫩的小笼包、香甜松软的糖霜小米糕、皮酥内软的奶油炸糕等等。 马车里,香气四溢。 等马车抵达南城门附近时,他们也吃完了早膳。 陈嬷嬷朝外面的街道看了一眼,笑道:“二姑娘,四少爷,奴婢今天特意订了福瑞茶楼临街的雅座,那里视野好得很,往下看可以把整条南大街看得一清二楚。” 陈嬷嬷安排得很妥当,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们没到南大街,马车就变得越来越慢,到后来寸步难行。 外面都是嘈杂的人声,或近或远,传入马车中: “前面怎么这么多人?” “你们还不知道吗?今天有进京来朝贡的番邦人到了,叫什么西族的!” “不是说要中午才到吗?我还想着趁番邦人没来,先赶紧出城呢。” “” 楚云沐连忙挑开窗帘往外面看,只见前方的街道上挤满了人,熙熙攘攘,喧哗热闹。 楚云沐急了,叽叽喳喳地说道:“幸好我们出来得早,否则就错过了。” “这马车是走不了,二姐,我们走过去吧。” “老李,快停车!” 其实就算是楚云沐不喊停车,这马车的速度几乎也就跟龟爬的没两样了。 楚云沐一把拉起楚千尘的一只手,迫不及待地下了马车。 见这里人多,楚千尘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松开。 南城门方向沸腾了起来,激动的喊声如海浪般自南至北地传来:“来了,来了,番邦人来了!” 街上的众人皆是眸放异彩,一个个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城门的方向看着,也包括楚云沐。 人未到,花先到。 不一会儿,就见一片片大红花瓣被风吹了过来,半空中下起了一片细碎的花瓣雨。 只不过,不同于那天顾玦进城,是京城百姓自发抛的花,今天撒花瓣雨的是那些进城的番邦人。 百姓们都自发地往街道两边靠,就见几头装有华丽驮鞍的骆驼鱼贯地朝这边走来,体型高大的骆驼背上坐着一个个白衣白帽、隆鼻深目的异族人,手里大都捧着一个花篮,正往空中撒着花瓣。 空气中弥漫着起一股馥郁的花香,还有那一只只驼铃随着骆驼的走动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 骆驼队的后方,跟着一支车队,一辆辆与中原迥然不同的华盖金漆马车徐徐前行,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华丽的马车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奢华异常。 围观的百姓们全都精神亢奋,番邦外族来京朝贡,代表着大齐的日益强大。 大齐强,则百姓安。 街道上,人声鼎沸。 当那几头骆驼从姐弟俩身前走过时,楚云沐简直都舍不得眨眼了,小脸像是在发光,他仰头指着骆驼说道:“二姐,你看,是骆驼,比马要高大多了!” 楚千尘也在笑,却是因为楚云沐,漂亮的眉眼也随之变得柔和,眸光潋滟。 那支异族人的队伍渐渐地走远了,只余下那满地的花瓣与空气中的花香。街道上的气氛还没有冷却下来,围观的路人有些意犹未尽。 后方有一个妇人尖着嗓子说道:“这些番邦人怎么穿白衣服戴白帽,活似披麻戴孝似的,也太不吉利了!” “就是就是。听说那些西域的番邦人不是有什么蓝眼睛、绿眼睛、黄眼睛吗?我瞧着刚才那些人好像都是黑眼珠。”另一个男子粗声道。 楚云沐听着心有戚戚焉,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很快,又有一个老者反驳道:“番邦人又不是都长着奇奇怪怪的眼珠子,听说这安西族的人就是鼻子比我们汉人高,眼窝比我们深” “是了,好像东北那边有几个部落,那里的人有不少蓝眼睛、绿眼睛的” “” 原来是这样。楚云沐听得起劲极了。 可惜,周围的人在说说笑笑间开始散去了。 原本人山人海的街道上没一会儿就变得稀稀落落,颇有种人走茶凉的清冷。 热闹看完了,可是难得出府一趟的楚云沐还舍不得回去。 他往周围看了一圈,想起方才在来的路上见过一个茶摊,就指着来时的方向,提议道:“二姐,我渴了,我们去前面那条街的茶摊喝杯凉茶好不好?” 楚千尘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得楚云沐几乎都开始心虚了,琢磨着是不是再拿几个草编猫狗哄哄楚千尘,就听楚千尘爽快地说道:“走吧。” 楚千尘牵着楚云沐的小手往那个茶摊的方向走。 为了今天的外出,楚千尘昨晚就替楚云沐挑好了衣袍,今天姐弟俩穿着差不多颜色的衣裳,都是天水碧色的,简单素净,只在袍角、裙角以及襕边的地方绣了些花纹,看着像是寻常小户人家的公子姑娘。 姐弟俩很快就来到了街尾的那个茶摊。 这是路边的一间小茶摊,以青色的油布搭了个棚,不过六七张桌子而已,此刻桌椅已经被茶客占了一半。 楚云沐生怕楚千尘反悔,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坐下了,小大人地叫了两壶凉茶。 老板应了一声,很快就给他们上了凉茶。 楚云沐根本就没在意凉茶,目光灼灼地望着隔壁。 茶铺旁有四五个人正在表演杂耍,先是一个年轻人表演了吞剑,之后一个十来岁的红衣少女在九重案上身姿轻盈地表演倒立,她纤细的腰身柔韧如柳枝,轻而易举地反身折腰,弯折出一个个不可思议的姿态,身段柔软得不可思议。 “厉害!” 楚云沐愉悦地鼓着掌,拍得掌心都红了。 当杂耍班子养的那只猴子拿着一顶草帽来讨赏时,楚千尘递了一块碎银子给他,清澈的凤眸中写着了然。 陈嬷嬷当然也看明白了,四少爷哪里是来喝凉茶的,他根本就是想来看杂耍吧。 楚云沐对着楚千尘嘿嘿地笑,接过那块碎银子往猴子捧的草帽里丢。 那只猴子也是个会看脸色的,捧着草帽轻盈地往楚云沐身前的桌子上一跳,继续用。 它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茶壶,茶壶倾倒,里面的凉茶从壶口流淌了出来,朝桌边蔓延过来 楚云沐霍地起身,连忙想躲,他起得急,身子撞到了后方的长凳,发出“咯噔”的声响。 他坐的这把长凳撞到了后方的长凳,引来一阵粗鲁的咒骂声。 楚云沐转头一看,这才发现他身后的桌子不知何时坐了一桌人。 距离楚云沐最近的一个虬髯胡站了起来,足足有八尺高,身材高大魁梧,他的胸口赫然是一滩淡褐色的茶渍,在他湖蓝色的衣袍上分外醒目。 虬髯胡细长的眼眸狠狠地瞪着楚云沐,锐利而又凶悍 那猴子知道自己闯了祸,捧着草帽一溜烟地跑了,也顾不上找其他茶客讨赏银了。 茶棚里的气氛一僵,其他茶客们也朝楚云沐与那个虬髯胡望了过来,大多是忧心忡忡。 两边的战斗力实在是相差甚远。 楚千尘与楚云沐姐弟俩,一个是姑娘家,一个是小孩,瞧着手无缚鸡之力,相比下,这三个番邦人个个都是人高马大的,真要对上了,吃亏的人肯定是这对姐弟。 “#¥%*”虬髯胡叽里呱啦地咒骂着,抬起手就想往楚云沐脸上招呼 楚云沐因为没听懂对方的话,愣了一拍。 幸好,坐在他右手边的楚千尘眼明手快地拽了他一把,把他拉到了身旁。 楚云沐没听懂,楚千尘却是知道对方是在说南昊语,看来这个人是南昊人。 前朝末年,朝廷腐败,民不聊生,大齐朝的太祖皇帝揭竿而起,打下了半壁江山。不得已,前朝的末代皇帝退到了长江以南,定都临城,史称南魏,然而这南魏不过维持了半年,就被乌诃氏所灭,乌诃氏建立了大昊朝,与大齐临江而对。两国国力相当,南昊可远不是安西族那种边陲小族可以比拟的。 北齐与南昊的关系极其微妙,在北齐刚建国的三十年,两国大小纷争不断,直到二十年前先帝在位时,两国才达成了停战协议。 这二十年来,两国虽然暂时相安无事,可谁也不知道这种和平何时会打破。 这次的万寿节,南昊那边也派了使臣前来为皇帝贺寿,不过南昊的使臣在半个月前就到了。 很显然,这几人可能就是使臣队的一员。 “小兔崽子,还敢躲!”虬髯胡怒气冲冲地以南昊语又骂了一句,大步朝楚千尘与楚云沐逼近,一手指着楚云沐的鼻子,大有不教训楚云沐一顿就不肯撒手的架势。 楚千尘上前半步,把楚云沐护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摸出了几根银针,藏在指间。 她的身手虽然远不能跟云展他们相提并论,但是她前世也是跟王爷学过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的。 王爷说了,姑娘家力气不如男子,更是要多学一点傍身,让别人吃亏,总好过自己吃亏。 楚千尘抿着唇,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势。 那虬髯胡根本就没把楚千尘这个身高直到他肩头的小姑娘家家放在眼里,继续逼近,手猛地伸了出去,朝楚千尘逼近 “多摩。” 这时,一个温润清越的男音响起,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宛如山涧清泉淌来。 明明他说的是南昊语,这茶棚里的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却觉得那不紧不慢的男声中透着一股能安抚人心的宁静。 虬髯胡以及周围的其他人包括楚千尘姐弟俩都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对方身着一袭洁白如雪的僧衣,白袜白鞋,纤尘不染。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僧人,相貌极其出众,目如朗星,眉似墨染,五官清俊,整个人如芝兰玉树般。 白色的僧衣穿在这僧人身上非但没让人觉得披麻戴孝的不适,反而非常适合他,散发着一种超然众生的高洁出尘,如月光般皎洁。 他神情温文地看着虬髯胡多摩,唇畔噙着一抹浅笑,让人观之便心生好感。 多摩指了指胸前的那滩茶渍,以南昊语对那僧人道:“他污了我的家徽,我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淡褐色的茶渍恰好沾在了他胸前的虎头纹上。 楚千尘心里默默叹气,为楚云沐的运气默哀,南昊人以家族为傲,弄脏了他的家徽就等于羞辱他的家族。 楚千尘看向了那虬髯胡,以汉语朗声道:“听说昊国还是遵循强者为尊,既然如此,就凭实力说话,你以为如何?” 楚千尘笃定对方能听懂汉语。 南昊人建立昊朝后,也开始汉化,学说汉语,而这几个人既然有家徽,又能出使大齐,显然是南昊的贵族。 她此话一出,茶棚里的其他茶客也是一惊。 最近京中来了不少番邦人,说的都是叽里呱拉的鸟语,茶客们也习惯了,多是以轻蔑的态度看待这些番邦蛮夷的小族小国。 可是南昊不同。 南昊一直对大齐觊觎在侧,中原的一半江山在南昊人手里,所有大齐百姓心里都有一个美梦,希望有一天大齐大军可以南下收复汉人的失地;也同时有着一个噩梦,怕有一天南昊人可能北伐。 犹如一颗石子掉入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茶摊附近一些路人听说这里有南昊人,也好奇地围了过来,没一会儿,这茶摊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虬髯胡多摩愕然地看着楚千尘。 眼前的大齐少女眉目如画,明艳无俦,身量才堪堪及他的肩头,好似那枝头的娇花般柔弱易折,自己只要一只手就可以折断她纤细的脖颈。 “你”多摩抬手指了指楚千尘,以标准的汉语反问道,“要挑战我?” 他扯了下嘴角,神情中带着几分讥诮,就仿佛在说,你这个丫头片子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楚千尘指了指被他放在一旁的弓箭,不答反问道:“你擅弓射吧?” 她的意思是要以弓射向对方挑战。 与虬髯胡同行的另外两个南昊人也听明白了,彼此对视了一眼,面露嘲讽之色。 多摩臂力惊人,虽然称不上他们大昊数一数二的神箭手,但也是各中好手,远不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可以相提并论的。 说得难听点,就像一个大男人不可能和一个小姑娘比针线,这两者本就不该放在一起比较,蚍蜉何以撼大树! 多摩一把抓起了自己的长弓,粗声道:“小姑娘,输了可别哭鼻子!只要你和你弟弟给我磕头赔个不是,我就大人有大量,放过你们姐弟。” “二姐。”楚云沐有些紧张地拉住了楚千尘的裙裾。 他才五岁,还从不曾遇到过这种局面,有些慌。 慌归慌,他觉得自己是男子汉,这种时候当然要站出来,最多被这头熊打两下呗! 楚千尘揉了揉楚云沐的头,对着他眨了下眼,意思是别担心,她心里有数。 楚千尘直接把楚云沐往陈嬷嬷怀里一塞,然后转头望向了茶摊外的那个杂耍班子,对着那红衣少女道:“这位姑娘,可否把你的弓箭借我一用?” 这个杂耍班子的人也有弓箭,其中一把相对其他弓箭小了一圈,很显然,这把弓箭应该是属于这个表演叠案的红衣少女。 红衣少女连连点头,指着她的弓箭,对着那只猴子唤了一声:“花花。” 猴子立刻就明白了,动作娴熟地捞起弓箭,给楚千尘送了过去,然后又一溜烟地跑了。 楚千尘掂了掂那把羊角弓,颇为满意,这把弓虽然不是顶尖的弓,却十分适合像她这样力道不够的姑娘家。 楚千尘二话不说,搭箭,扣弦,拉弓,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弓开如秋月行天。 多摩等南昊人个个擅弓射,一看就看出了楚千尘不是花架子,应该是练过的。 “嗖!” 羽箭急速地射出,带着冷冽的破空之声,快如闪电 下一瞬,那支羽箭已经射中了百步外一片系着红绳的柳叶。 羽箭把那片柳叶钉在了柳树的树干上,那树干被这一箭震得簌簌摇曳,片片落叶如雨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楚千尘这一箭射的是干脆利落,令得四周看热闹的路人一片哗然。 “啪啪啪!” 红衣少女第一个鼓掌,她身旁蹲的猴子也在啪啪鼓掌。 楚云沐怔了怔,生怕落后了,拼命鼓掌。二姐可真厉害! “姐姐,你的箭法真好!百步穿杨!”红衣少女真挚地赞道。 那棵柳树上的柳枝上绑了十来根红绳,都是之前这杂耍班子的人绑上去的,他们本来是用来表演飞刀的。 多摩难掩惊愕地上下打量着楚千尘。 他们昊人一向尊敬强者,多摩也不觉得自己的箭法会输给楚千尘,但是这小姑娘才十几岁就有这样的箭法,确实令人惊艳。 他自认他在十三四岁的时候,箭法恐怕没有她这般精准。 直到这一刻,楚千尘才算真正地映入了他眼中,有了与他对话,或者说,谈条件的资格。 多摩撇了撇嘴,“小丫头,看在你这手箭法的份上,我就不跟你弟弟计较了。” 他要是非要跟楚千尘这么个小丫头比个高低,就算赢了,也不光彩。 另一个南昊人从袖中掏出一个碎银子,往桌上一放,以昊语道:“先回驿馆吧!” 多摩与同伴们走出了茶摊。 那白衣僧人对着楚千尘行了个单手的佛礼,微微一笑,犹如春风化雨般,眉目愈发温润。 他转身离开,步履间,僧袍的下摆微微地荡漾着,背影清瘦挺拔,宛如泠泠清风。 其他几人跟在他身后,这一行人显然是以他为尊。 “二姐,”楚云沐拔腿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楚千尘的左手,两眼放光地看着她,“你太厉害了!” “回去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我这么聪明,肯定可以青出于蓝!” 说着说着,他就吹嘘起自己来。 “那你可不能叫苦叫累!”楚千尘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把借来的弓箭给了那只叫花花的猴子,还把他们方才点的那一碟李子也给它,算是给它的奖励兼借弓箭的酬谢。 “我知道我知道。”楚云沐小大人地说道,“娘说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经历了这个小小的风波后,陈嬷嬷还有些惊魂未定,对着两位主子道:“二姑娘,四少爷,马车来了。” 她言下之意是请姐弟俩回府。 侯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茶摊外。 楚云沐看够了热闹,现在只想回府跟楚千尘学弓射,立刻就上了马车。 楚千尘跟在他身后,她扶了下琥珀的手,正要踩着脚踏上马车,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了斜对面的一家酒楼,顾玦就在酒楼的二楼凭窗而坐,神态慵懒。 当他从上而下地看来时,仿佛自九天之上俯瞰而下,睥睨间,清冷淡漠如月照寒潭。 楚千尘的眼睛微微睁大,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顾玦。 她今天的运气真好! 楚千尘嫣然一笑,笑得又乖又柔,娇娇软软。 这么开心吗?!顾玦忍不住也扯动了下嘴角,清冷的眉眼柔和了一分。 楚千尘先是高兴,跟着笑容又僵住了,闷闷地想着:今天只能走了,真可惜!可惜 她忍不住瞥了旁边的陈嬷嬷一眼,后悔了。早知道不带陈嬷嬷出来了。 如果只有她和沐哥儿,她可以带着沐哥儿去找王爷,说几句话也好。 千金难买早知道,楚千尘蔫蔫地扶着琥珀的手上了马车,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后天就是给王爷看诊的日子了,她又可以跟王爷说说话对了,她还可以给王爷带一盒核桃酥! 倚在窗口的顾玦把右拳放在唇畔,低笑了一声,似乎看着她身后的猫尾巴沮丧地垂了下来,完全不像方才她执弓箭时傲娇自信的样子。 “云展,”顾玦望着那支射在柳树树干上的羽箭道,“她的准头比你还好。” 方才楚千尘射的那一箭,顾玦和雅座中的云展、莫沉也都看到了。 云展坦然地颔首道:“确实。” 照云展看,也觉得方才那个虬髯胡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那虬髯胡如果非要和楚千尘站着比准头,很难赢她。 可如果是比骑射、比射程、比射活物,楚千尘就很难与他们相比。 然而,这一局,由楚千尘先射了这一箭,就意味着虬髯胡已经处于被动的境地,他必须在立射上赢了楚千尘,那才算赢。 顾玦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 永定侯府的这位楚二姑娘不仅医术超凡,连弓射也相当不错,显然持之以恒地练了好几年了。 联想着她在侯府的境遇,顾玦心里越发好奇楚千尘的这一手好箭法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丫头的身上充满了迷,偏偏对他没有丝毫的恶意,反而充满了敬重、仰慕,或者,该说是孺慕之情? 下方,永定侯府的马车沿着街道驶远了,云展的目光又移向了另一侧的一行人,望着那白衣僧人的背影忍不住道:“王爷,那一位不会是” “不错。”顾玦点头肯定了云展的猜测,“他是迦楼。” 那白衣僧人的俗家名为乌诃迦楼,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南昊乌诃氏的大皇子。 078爽约 南昊人笃性佛教,尤其在皇室与贵族之间更是如此,皇室贵族的子弟在成婚前都要去寺庙修行一年到三年。 迦楼在十二岁那年就入了寺庙修行,与旁人不同,他直到现在十九岁了还未还俗,以致昊朝的朝臣们也有几分摸不准他的态度,但南昊皇太子迟迟未立,据说就是为了等他还俗的缘故。 顾玦眸光微闪,接着道:“听说,迦楼出生时,皇城上方霞光满天,南昊百姓都说是紫微星下凡。” “在我十四岁那年,代表父皇出使南昊,曾见过他一次。此人聪慧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在南昊民间很有威望,百姓都说他仁心仁德。” 顾玦也从窗口望着迦楼远去的背影,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 云展又道:“南昊人在这个时候来大齐,想必不是真心为了皇上‘贺寿’来的。” 南昊与大齐本来实力相当,可是这些年,大齐为了与赤狄的连年战役,折损了不少人力与财力。相反,南昊则是国力日益强大。 云展握了握拳,心里明白:他们大齐的皇帝之所以只想拿回虎符,而不敢轻易对他们王爷动手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南昊。 有南昊这头巨虎虎视眈眈地觊觎在侧,皇帝要是下令杀了顾玦,先不说顾玦会不会反攻夺位,就算真得成了,也势必导致军心不稳,届时要是南昊大军北上,皇帝将要面对无将可用的境地。 皇帝再容不下顾玦,也不敢轻易下这个旨。 顾玦又端起了手边的茶盅,淡淡道:“他们此行是来瞧瞧大齐的实力。” 就像当年父皇派他去南昊也是一样。 话语间,迦楼一行人已经走远了,消失在街道尽头的拐角处。 顾玦收回了视线,浅啜了一口热茶。 就在这时,雅座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着鸦青直裰的青年快步进了雅座,行色匆匆。 “王爷,”青年对着顾玦抱拳禀道,“属下刚刚收到消息,南阳郡出事了。” “南阳王暴毙,南阳王世子秦曜不知无踪。据王妃说,秦世子和南阳王发生了争执,失手杀了南阳王,然后畏罪潜逃了。” 云展也知道秦曜与顾玦交好,紧张地看向了顾玦。 顾玦瞳孔微缩,立刻就站起身来,匆匆下了酒楼,吩咐道:“备马,我要去一趟南阳。” 顾玦先回了一趟宸王府,当天就启程出发了,轻装简行,背着皇帝离开了京城。 于是,当五月十二日,楚千尘去元清观时,只有一道灰影在桃林外等着她。 一身灰衣的莫沉瞧着一如往日,整个人如同藏在黑暗中的一个影子,冷冽幽寂,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死寂得没有一点波澜。 可是当楚千尘看到莫沉的那一瞬,心里就隐隐有种感觉:肯定出了什么事。 楚千尘的视线往后移,只见桃林内的凉亭里空荡荡的。 王爷呢?! 楚千尘的肩膀一下子就耷拉了一些。 “楚姑娘,”莫沉动作僵硬地对着楚千尘拱了拱手,“王爷今天来不了了。” 楚千尘:“” 她面纱后的嘴角也垂了下去,她今天特意提早出门去隆酥记,给王爷买了他喜欢吃的核桃酥。 虽然楚千尘脸上戴着面纱,但是,她的沮丧根本就不是一道薄薄的面纱可以挡得住的。 莫沉一向冷寂的瞳孔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涟漪。 对于莫沉而言,顾玦是他唯一忠诚的对象,其它的都不在他考虑的范畴。 他就像是一把长刀,一把只有顾玦可以使用的刀。 可是今天,莫沉面对楚千尘时,却有一些局促与忐忑。 他不怕楚千尘,只怕楚千尘生气。 历来,那些在某方面天纵奇才的人多是有几分倨傲,王爷也不例外,莫沉只担心楚千尘觉得王爷不配合她的治疗,以后不肯给王爷医治。 然而,他也不能说顾玦去了哪儿,想了想后,只能简练地又补充了一句:“王爷今天有事,事出突然。” 莫沉不擅言辞,只是这么几句话,对他来说,比他上阵杀敌还要辛苦。 别人不一定知道这点,至少在琥珀听来,莫沉说得话干巴巴的,甚至还有点凶神恶煞,她心里还想着既然宸王不在,她和姑娘可以早些回侯府。 楚千尘却不然。 她前世就认得莫沉,莫沉一向沉默寡言,前世对她说得话最多的一次就是关于云展的事,其他时候莫沉往往是一天也吭不出一个字来。 他今天说的这几句话估计已经是他半个月的分量了。 楚千尘当然不可能生顾玦的气,心里只是不放心:王爷不是那种会随便爽约的人,肯定是有更加重要的事,重要得他顾不上自己的身体。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把刚买的核桃酥分了一盒给莫沉,“我多买了一盒核桃酥,你试试。” 莫沉本来没想收,可是目光落在纸盒上的隆酥记标记时,不由怔了怔,下意识就接过了。 京城叫得上名号的点心铺子说少不少,说多那也就这么几家,这位楚姑娘每次买的点心都恰好是王爷常去的那几家。 这到底是单纯的巧合,还是 他是不是想多了?莫沉看着手里的那盒核桃酥。 楚千尘微微蹙眉,不由懊恼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她应该做些药丸,这样就算王爷有要事吃不了汤药,也不会有影响。 莫沉再抬眼看向楚千尘时,就见她蹙眉的样子,以为她心有不快,小心翼翼地又道:“王爷的药停几天可有什么妨碍?” 楚千尘眸色微凝。 顾玦的药当然是不能停的,否则又要前功尽弃,他又要再喝上几个疗程,自己才能为他开膛取出他体内的那个隐患。 楚千尘沉吟了一下,拍板道:“后天辰初你在清茗茶楼等我,我给你送一瓶药丸来,你你们想办法给王爷送去。” 闻言,莫沉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才算彻底放下了,暗叹医者仁心。 既然决定要做药丸,楚千尘就没久留,立刻带着琥珀告辞了。 绷得好似一张弓的琥珀如释重负。 每一次面对莫沉,她就觉得怎么怎么不自在,就像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楚千尘离开元清观后,就去了济世堂买草药。 对于济世堂的伙计而言,楚千尘那自是贵宾中的贵宾,与她们相熟的施姓伙计立刻就把手头的活交给了另一个余姓伙计,热情地帮楚千尘优先抓起药来。 楚千尘去了一旁的窗边坐着等。 琥珀也不跟济世堂客气,自己去给楚千尘泡茶。 茶才刚上,就听一个尖细的男声自大门方向传来:“给我两瓶紫雪丹。” 来人的声音中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 楚千尘不由就寻声望了一眼。 来买药的是一个着宝蓝织金锦袍的中年男子,白面无须,衣着、配饰华贵,下巴傲然地微微扬起。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毕恭毕敬的青衣随从。 余姓伙计笑呵呵地对那中年男子道:“这位老爷,紫雪丹是有货,一瓶紫雪丹里有二十颗呢,一瓶就够吃了。” 伙计好意地提醒对方,但那青衣随从却是尖声道:“让你拿两瓶就两瓶!”他这句话就差是说,爷有的是银子。 余姓伙计在济世堂做事,来医馆的人鱼龙混杂,什么人没见过。闻言,他也不在意,赶紧去取了两瓶紫雪丹过来。 着蓝袍的中年男子拿起其中一瓶紫雪丹,打开盖子,倒了两颗紫雪丹出来,看了看,又闻了闻。 他左看右闻,除了这紫雪丹颜色紫了点,又做成了丸状,气味闻着与紫雪散差不多。 “你们这紫雪丹是不是真这么好?”中年男子尖声问道,眉头皱了皱,神态与口吻透着毫不掩饰的质疑。 青衣随从狐假虎威地接口道:“要是把人给吃坏了,你们可担待不起!!” 对于这种类似的质疑,济世堂的伙计也早就见怪,余姓伙计丝毫不恼,笑眯眯地昂了昂下巴,自得地说道:“两位爷,这紫雪丹是药,用以清热解毒,镇痉熄风,开窍定惊,当然不能乱吃。不如把病人带来我们济世堂,让大夫先诊脉辨证。只要对症,肯定药到病除。” “我们家的紫雪丹那可是改进过的,效果远超别家的紫雪散,供不应求。” “老爷您要是不信,尽管去打听好了,或者,老爷先去别家试了再来。” 伙计自信满满,一副“你迟早还是会回来”的样子。 中年男子把紫雪丹看了又看,犹豫再三。 他哪里还需要再打听,早就提前打听过了,才来的济世堂。 中年男子最终还是问道:“这两瓶多少钱?” 他一边说,一边把紫雪丹藏到了袖袋中,心道:小主子病了三天了,太医会诊都没用,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只能先买两瓶回去,让太医看看也好。 青衣随从付了银子后,两人就走了。 这时,施姓伙计也包好了楚千尘的药材,交给了琥珀。 楚千尘走出济世堂的时候,转头多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然后才往松鹤街的方向走去。 此刻临近正午,日头正盛,初夏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泻了下来。 琥珀忍不住道:“姑娘,在医馆当差可真是受气,也亏得余小哥他们脾气好。” 这要是她,怕是要撂下一句:你爱买不买! 琥珀自觉见过的贵人也不少了,就是尊贵如宸王殿下也没方才那人这般用下巴看人的,让她不由想到了四个字:狗仗人势。 楚千尘淡淡地一笑,“他应该是宫里的内侍。” 她的凤眸中闪着如无数碎宝石般的璀璨光辉。 琥珀:“” 琥珀脚下差点一个趔趄,再联想二皇子身边服侍的小内侍,顿觉恍然大悟。 与此同时,疑惑爬上心头:宫里可是有太医的,太医院那么多太医,这内侍为什么要特意出宫来买姑娘的药? 楚千尘没再说话,在前方的拐角处拐了弯,心里想的是,紫雪丹是治疗窍闭神昏证的开窍剂,可以治疗阳毒、痧症、风热犯肺、麻疹、惊风症等热症。 不过,济世堂的紫雪丹是靠治疗小儿急惊风打出去的名声,以致伺候来求紫雪丹的病患也多是类似的病症。 那么,那个生病的孩子会是谁呢?! 到底是哪位小皇子或者小公主? 楚千尘猜对了一半,那个买紫雪丹的中年男子确实是宫里的内侍,而且还是东宫的大太监。 只不过病的人不是皇子公主,而是太子的嫡长子,今年才三岁的皇长孙。 自从皇长孙病了后,东宫里的气氛就一直十分压抑,空气好似凝结一样沉甸甸的,氛围沉寂而又阴暗。 皇长孙病了整整三天了,本来以为只是小病没大碍,由擅儿科的廉太医开了药,结果一天一夜都没好,后来太医们一起会诊,又开了药,还是没好,病情还越来越重。 还是廉太医提起了京城里的济世堂新出了一种紫雪丹,效果比常用的紫雪散好,所以太子顾南谨就做主吩咐太监杜公公去济世堂买药。 杜公公把紫雪丹呈给顾南谨后,顾南谨就吩咐小内侍交给几个太医去研究。 廉太医等几位太医各自取了一颗紫雪丹,各展神通地研究起来。 杜公公继续禀道:“殿下,奴才在济世堂附近打听了一下,这些天,紫雪丹救治了不少得了惊风症的小儿,昨天还有一个发了几天高烧的女童,眼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人就要没了,吃了紫雪丹后,就活了。” 说句实话,杜公公至今对紫雪丹是否有这么神奇有所怀疑。 毕竟,皇长孙是太子唯一的孩子,又是嫡子,皇帝现在就这一个皇孙,万万不能出事。 一旁的那些太医也听到杜公公的这番话,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有人赞赏,有人若有所思,也有人不以为然,比如王太医。 王太医一听说济世堂,心里就来气。 三月里,大将军明西扬因为吐血症请他过府诊治,他给开了方子,可谁想明西扬只吃了他一帖药,就转投了济世堂那个所谓的神医,后来更是去太医院砸场子,口口声声说他是庸医,让他在太医院丢尽了颜面。其他太医都说他连个民间的江湖郎中都不如! 王太医真是有理也说不清,明明是自己开的方子对症了,但因为起效慢,明西扬才把功劳算在了那个什么神医的身上。 后来,王太医也听说过神医救了云展的事。在他看,这被割破了颈脉的人怎么可能救得活呢,云展恐怕不过是脖子上破了些皮而已。 那些个愚民就知道以讹传讹,把一个江湖郎中夸成了什么赛华佗! 想着,王太医霍地站起身来,走到了杜公公身旁,恭敬地对着顾南谨作揖行礼,“太子殿下,微臣方才分析过这紫雪丹,从成分上看,与寻常的紫雪散没什么差别。” 对于这一点,周围其他的太医们也认可,微微点头。 他们全都尝了这紫雪丹,实在辨别不出这里面又加了什么额外的药材。 王太医的嘴角不屑地抿了抿,接着说道:“也不知道济世堂在这紫雪丹中加了什么药材才让它的颜色与寻常紫雪散有异,微臣以为皇长孙乃是金枝玉叶,不可乱试这来历不明的药丸。万一” 万一皇长孙要是试出什么事来,可如何是好! 顾南谨本来听了杜公公的话,是想搏一搏的,但是现在听王太医这么一说,不免就迟疑了。 顾南谨抬眼看向了后方其他几位太医,“廉太医,徐太医,付太医各位怎么看?” 其他太医面面相看,廉太医第一个出声道:“太子殿下,微臣觉得可以一试。” 另外三四个太医也纷纷地各抒己见: “殿下,臣以为不妥,谨慎为上。” “殿下,不如另寻得了惊风症的孩童试药,再给皇长孙服用。” “” 太医们意见不一,一时达不成统一。 杜公公微微蹙眉,觉得这些个太医真是无用。要不是他们治不好皇长孙,太子又何至于把希望寄托于民间的江湖郎中。 所有太医都垂着头,以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瞟着顾南谨。 到底是否服用这紫雪丹,终究是要看太子的意思。 正殿内静了下来,寂静无声。 须臾,顾南谨拍板道:“廉太医,你去喂皇长孙服下!” 廉太医立刻就领命。 王太医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对太子的决定置喙些什么。毕竟,他们拿皇长孙的病束手无策,也不能阻止太子死马当活马医。 廉太医接过了另一瓶紫雪丹,然后就进了皇长孙的寝殿。 寝殿里,一片愁云惨雾。 一个三岁左右的男童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面如金纸,嘴唇干燥发白,气若游丝。 太子妃就坐在榻边,一手紧紧抓着男童从锦被下露出的一只手,形容间忧心忡忡,整个人更是憔悴不堪。为了皇长孙的病,太子妃已经三晚上没好好休息了,看着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廉太医恭恭敬敬地先给太子妃行了礼,然后就给皇长孙喂了三颗紫雪丹。 服了药后,皇长孙依旧没醒。 旁边的宫女仔细地给皇长孙冷敷额头,以棉花沾了水湿润他的唇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寝殿里突然响起了太子妃喜悦的喊叫声:“廉太医,你看看,皇长孙的烧好像开始退了一些?你快摸摸,他的额头和手是不是凉了?” “太子妃稍候,容微臣为皇长孙查看。”廉太医道。 正殿的顾南谨也听到了寝宫里的动静,连忙起身,想进去看看,可就在这时,殿外有人来了。 一个四十来岁、手执银白拂尘的中年太监带着两个小內侍慢慢悠悠地朝正殿方向走来。 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倪公公。 倪公公在这个时候突然到来自是奉了皇帝之命。 “太子殿下,皇上听说皇长孙殿下病了,特赐下一枚丹药。”倪公公客客气气地对着顾南谨道。 他身后的其中一个小內侍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一个三寸大小的黑色木匣子。 大齐朝皇室多信道教,今上也是如此,不仅时常去道观上香,请道人讲道解惑、开炉炼丹,还有服食丹药的习惯。 顿了一下后,倪公公补充道:“殿下,这是玄净道长炼的九还金丹。” “皇上说,皇长孙服下丹药后,一定很快就会好转的,等着奴才回去禀好消息呢!” 皇帝赐下丹药那是他对皇长孙的关爱,顾南谨含笑道:“父皇一片慈爱之心,孤这就让嘉儿服下这九还金丹。” 在场的几个太医闻言,神情都有些古怪,暗暗地交换着眼神,欲言又止,最后,谁也没敢说话。 气氛有些古怪。 顾南谨带着倪公公进了寝殿,由太子妃亲自喂皇长孙顾元嘉服下了由九还金丹化的水。 众人都守在顾元嘉榻边,太子妃依旧握着顾元嘉的小手,廉太医神色复杂,在一旁默默地盯着顾元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宫女用白巾又给顾元嘉擦了擦汗,迟疑着道:“太子妃,皇长孙的体温好像好像又上升了。” 太子妃紧张地去以掌心去探儿子的额头,面色一变。 “廉太医!”顾南谨连忙吩咐道,“快给皇长孙看看!” 殿内原来好不容易轻松一点气氛又急转直下,又变得凝重了起来。 廉太医其实头大如斗,快步走到了榻边,给顾元嘉探了脉,神色微沉。 指下的脉象让廉太医的心沉了下去。 其他几个太医也过来给顾元嘉探脉,皆是面沉如水。 本来,皇长孙在服了紫雪丹后,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就不该服用还神丹,九还金丹这类的丹药一般都是热性的,皇长孙的惊风症本来就是热病,这时再服用九还金丹不是毒上加毒,火上加油吗?!而且,九还金丹所用的药材中万一有几味的药性与紫雪丹相冲,那么,对皇长孙而言,是毒非药。 若非这九还金丹是皇帝赐下的丹药,方才他们就已经阻止太子让皇长孙服用此丹了。 几个太医们都慌了,满头大汗。 然而,他们虽然心知肚明十有八九是九还金丹的问题,却也不敢说,其中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太医硬着头皮皮道:“太子殿下,太子妃,也许是紫雪丹的问题。” 顾南谨从几位太医游移的神色中看出了几分端倪,隐约猜到也许是九还金丹的缘故。 他心下有些后悔,可是事到如今,悔之无益。 再说了,这九还金丹毕竟是皇帝所赐。 他连忙催促道:“快,快救皇长孙!” 廉太医等几个太医都朝顾元嘉围了过去,有的再次给他探脉,有的试着施针,有的给他按摩穴道,有的查看他的舌苔 太子妃眼眶里含着泪,面色煞白,整个人仿佛被捅了一刀似的,摇摇欲坠。 宫女连忙扶住了太子妃,拿了嗅盐给太子妃嗅。 倪公公也急了,就是他不懂医术,也能看出皇长孙的情况很糟,面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白了,隐隐泛着一种令人悚然的死气。 本来,皇帝只是让他来给皇长孙送九还金丹的,他觉得等皇长孙吃下后身子好转,再回去回禀皇帝,皇帝肯定会龙颜大悦。 但是现在,这丹药吃下去才不到一炷香功夫,皇长孙就性命垂危,眼看着人快要没了。 倪公公颇有种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沉郁,他问了紫雪丹的事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御书房。 “皇上,不好了!皇长孙不好了!” 倪公公平日里说话行事都是不紧不慢的,可是今天却是慌了神。 什么?!御案后的皇帝脸色也一下子不好了,第一反应就是厉声质问道:“怎么回事?嘉儿可服下了九还金丹?” 倪公公是个人精,心里门清,所以自然不会傻得去触皇帝的霉头,反正是太医说问题出在紫雪丹。 于是,倪公公避重就轻道:“吃了,还是太子妃亲自喂皇长孙服下的。可是,皇长孙还服了济世堂的紫雪丹,太医说,怕是紫雪丹有问题。” ------题外话------ 每章字数是7000,只是没有分章,并不是更的少,要分章可以分成3、4章了。更新的问题以后不解释了。么么么。 079盛名 “啪!”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御案上,龙颜大怒。 “庸医误人!”皇帝怒声斥道,心里觉得太子未免也太大意了,居然让皇长孙随便服用民间的药。 “传朕的旨意,让锦衣卫封了那济世堂,再把济世堂的庸医给朕拿” 话说了一半,皇帝又想到了什么,觉得济世堂有些耳熟,喃喃念道,“济世堂,济世堂” 倪公公自是擅长体察圣意,提醒道:“皇上,上月二十三日,永定侯曾经上折弹劾过云四公子” 他这么一提醒,皇帝立刻想了起来。 四月下旬,云展砸了永定侯府的门匾,永定侯为此弹劾了云展,折子里提过一笔济世堂,这济世堂好像是顾玦放话罩着的。 皇帝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上像是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云似的,风雨欲来。 顾玦一向嚣张桀骜,如果自己下旨抓济世堂的人,顾玦势必会打自己的脸。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犹豫了。 他当然不是惧了顾玦,是因为要顾全大局。 但是,这什么济世堂根本就徒有虚名,令庸医害了皇长孙,他身为皇帝就这么轻轻放过这伙庸医,别人只会以为他是怕了顾玦。 皇帝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深邃,似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少顷,皇帝再次开口吩咐道:“你再去趟东宫,就跟太子说” 皇帝吩咐了一番,倪公公唯唯应诺,很快,他就退出了御书房,再次前往东宫。 天空中阳光灿烂,东宫乃至整个皇宫却因为皇长孙的病蒙上了一层阴影,连后宫那些个受宠的嫔妃也都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不敢出门,生怕下一刻就会有皇长孙的坏消息传来。 一炷香后,一支十几人的队伍从皇宫出发了,皇帝、皇太子顾南谨父子皆是微服,还带上了昏迷的皇长孙,并有两个太医随侍在侧,一行人在打扮成普通护卫的锦衣卫护送下,朝着华鸿街去了。 当两辆华丽的马车以及一行高大威武的护卫停在济世堂的大门口时,难免就引来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那些经过的路人们全都驻足,朝济世堂张望了过来。 顾南谨率先自第二辆马车中走了下来,转头朝第一辆马车看去。 皇帝从第一辆马车的车窗中露出了半张脸,以眼神示意顾南谨去了。 顾南谨就快步走进了济世堂,朗声道:“神医在哪里?” 刘小大夫正好在前堂,就迎了上去,拱了拱手道:“这位公子,神医不在。” 刘小大夫打量着顾南谨,只见他身穿靛蓝色八仙暗纹直裰,腰间配着荷包和鸡血石小印,看上去矜贵而又内敛。 从这个年轻人衣着与气质,刘小大夫约莫能看出对方非富即贵,更何况,对方此行还带了那么多护卫来。 顾南谨拿出了一瓶紫雪丹,声音拔高了三分,问道:“这紫雪丹可是神医所制?” 余姓伙计认出了顾南谨身旁的杜公公,就附耳对刘小大夫说了上午对方来买了两瓶紫雪丹的事。 刘小大夫接过了顾南谨手里的那瓶紫雪丹,看了看,又闻了闻,肯定地颔首道:“确是我济世堂出售的紫雪丹,每一丸都是由神医亲自所制。” “犬子得了惊风症,方才吃了你们济世堂的紫雪丹,”顾南谨声音微冷,还算冷静自持,又道,“可是,犬子服了药后,病情非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刘小大夫微微蹙眉,忙问道:“这位公子,令郎得的是何症?” 这惊风症也分为急惊风与慢惊风,所谓对症下药,这急惊风一般是给患儿用清热败毒、熄风止痉的药,而慢惊风则是以补虚治本为主。 所以,济世堂这边都会建议病患亲自来医馆,辩证之后再下药。 杜公公看了一眼顾南谨慎的脸色,吩咐小厮打扮的内侍道:“去让乳娘把大少爷抱过来。” 不一会儿,乳娘就抱着顾元嘉来了,廉太医也跟了过来,忧心忡忡。 顾元嘉依旧昏迷着,发着高烧,而且身子还越来越烫,嘴里不时说着胡话,乳娘简直要哭出来了,眼眶含着泪。 刘老大夫心一沉,让他们把孩子放在榻上,又亲自给他把了脉,然后对着孙儿微微点头,“确实是急惊风。” 刘老大夫心里多少有些慌。紫雪丹他们也卖了几日了,治好了不少对症的病患,照理说,以这孩子的病症,吃了紫雪丹就算没有立刻痊愈,也不该病症更重才对! 杜公公扯着嗓门尖声道:“我们大少爷服了你们的紫雪丹,就烧得更厉害了!什么神医,我看分明就是江湖郎中!竟然卖这等假药劣药害人!” 外面看热闹的路人们一时哗然,交头接耳地说起话来。 “神医的药把人给治死了?” “喂,你会不会说人话?这人不是还活着吗?!” “我方才瞧见了,那孩子的脸色白得跟墙似的,简直就快没气了。” “我看不好说,神医医术高明,怎么可能吧人给治坏了,没准这孩子还有什么暗病” “” 外面的围观者将信将疑,各抒己见。 这些话也传入了医馆外的马车中,坐在马车里的皇帝再挑开窗帘,看向了前堂的顾南谨和刘小大夫,唇角紧抿。 庸医害人! 要不是顾玦有眼无珠,为这么个欺世盗名的所谓神医造势,济世堂何至于这般声名显赫,太子又怎么会让人来买这里的紫雪丹,更不会害了皇长孙! 皇帝眼神阴鸷,既愤怒,又心疼,心道:今天如果这个神医治不好皇长孙,那么她就是庸医。 有这么多人见证,他再下旨封了医馆,将神医与医馆的人下狱,那就是为民除害。 那么,天下人也会知道顾玦有眼无珠,护着这么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无良医馆。 刘小大夫上前一步,正色道:“不可能。神医制的紫雪丹不可能有问题,你们给孩子服了多少颗,何时服的?” “半个时辰前服的,三颗。”顾南谨答道,然后追问道,“神医呢?你们医馆的那位神医在哪里?” 顾南谨眸色幽深,暗涌浮动。 不同于皇帝一心认定庸医害人,顾南谨却是把神医当作了最后的希望。 在永定侯上折弹劾云展后,顾南谨让人查过云展的事,确信云展当日确实伤得很重,他脖颈上留下的那条疤痕就足以说明一切。 济世堂这个神医应该是有真本事的医者,既然连太医都对皇长孙的病束手无策,那么这神医就是唯一的一线生机了。 顾南谨紧紧地盯着刘小大夫。 刘小大夫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你们来晚了。上午您这位管家来买药时,神医恰好来过一趟。神医一向行踪不定,她的婢女一般也就是三四天才来一次医馆,今天她们来过了,照理就不会再来了。” “我们也不知道神医住在何处。” 刘小大夫一边说,一边思忖着,如果这孩子只服了三颗紫雪丹,药量照理说是对的。紫雪丹一般一日只能服两次,暂时是不能再加药了。 “你们不知道神医在哪里?”杜公公难以置信地拔高了嗓门。 刘小大夫无奈地点头。 顾南谨面色凝重,心微微一沉,立即就吩咐道:“来人,去报京兆府!” 打扮成护卫长的锦衣卫指挥使立刻就领命,带着一个下属骑上了马匆匆往京兆府去了。 医馆外的那些百姓再次沸腾了起来。 显而易见,这都要闹上京兆府去了,济世堂肯定是要摊上人命官司! 与此同时,顾南谨也给隶属东宫的侍卫长使了个手势,让对方去一趟宸王府报信。 济世堂不知道神医的身份,可是宸王顾玦不可能不知道。顾玦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让云展砸了永定侯府! 一炷香后,锦衣卫指挥使就敲响了京兆府前的鸣冤鼓。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除了一些纨绔子弟偶尔小打小闹,其实很少有什么大事会闹到京兆府,京兆府前的鸣冤鼓这一年到头也敲响不了几回。 今天这一次是今年的第二回,自然是吸引了不少眼球。 再加之皇帝有心让锦衣卫造势,锦衣卫在这京城各府乃至三教九流之地都有眼线,一出手效果是立竿见影,有人去京兆府击鼓鸣冤状告济世堂的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京城里急速地传了开来。 大部分府邸就算是听说了,也都是一笑置之,毕竟他们不知道去济世堂闹事的是顾南谨,他们最多也就是派人去看个热闹,毕竟这济世堂这几个月在京中也算是个话题了。 济世堂的神医救了明西扬和云展,之后云展又为了济世堂砸了永定侯府,这一桩桩、一件件简直都可以编成戏本子了。 消息也同样传到了永定侯府。 沈氏听闻后,立刻就把楚千尘唤到了正院,又把下人都遣退,吩咐陈嬷嬷去门外守着。 屋子里,只余下了她们两人。 “尘姐儿,”沈氏正色问道,“济世堂的紫雪丹是不是你做的?” “是。”楚千尘直言不讳地坦然应了。 她应得爽快,心里却有些奇怪:之前,对于神医的事,她和嫡母一直是心照不宣的,嫡母也从来没有点破过,为什么突然就提了?难道是与“紫雪丹”有关? 沈氏就把有人因为孩子吃了紫雪丹病症更重,而去济世堂砸场子的事大致说了,声音发紧,神色复杂。 楚千尘在侯府自是不如沈氏耳目聪明,她还没收到消息,闻言,只是动了动眉梢,镇定自若。 沈氏深吸一口气,神色端凝地看着楚千尘,又道:“尘姐儿,那个吃了紫雪丹重病的小孩是皇长孙,如今在济世堂的是太子。” 现在,京城里的大部分人只知道去济世堂闹事的人是勋贵或者官宦人家的子弟,但是沈氏谨慎,因为事关济世堂,就让陈嬷嬷亲自去隔壁的华鸿街看了看,陈嬷嬷认出了太子。 楚千尘:“” 楚千尘一下子就想到了上午那个去济世堂买药的内侍,那个内侍该不会就是东宫的人吧? 沈氏的眉心又蹙得更紧了。 这件事也不仅仅是事关神医,也关乎到 “皇上让太子亲临济世堂,怕是想借此打压宸王殿下。” 皇帝想要打顾玦的脸,压顾玦的势头。 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紫雪丹是否有效那么简单了。 楚千尘也能想到明白这一点,纤长的手指卷了一下帕子,心道:看来皇帝还不知道王爷离京的事。 楚千尘想了想,当机立断地开口道:“母亲,我要过去一趟济世堂。” 她说的不是想,而是“要”。 皇帝既然是冲着王爷来的,她当然要给王爷打掩护,不能让暴露了王爷偷偷离京的秘密。 沈氏:“” 沈氏自是不知道楚千尘在想些什么,神色复杂。 她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楚千尘,就是想让楚千尘不要掺和进去。 先不提楚千尘能不能救活皇长孙,可想而知的是,掺和到皇帝和宸王之间的较量中的肯定是不明智的。 而且,皇帝和太子已经出面,在绝对的皇权跟前,楚千尘的身份也可能会暴露。 这些楚千尘不可能想不明白,但她却还要这么做,是有她自己的考量的。 沈氏静静地看着楚千尘,她也听楚云沐和陈嬷嬷说过前日的事,楚千尘那手百步穿杨的箭法同样令她感到震惊。 沈氏眸中暗潮起伏,终究归于平静。 她虽然不赞同,但也没有阻拦楚千尘。 屋子里陷入寂静,楚千尘匆匆告退。 楚千尘先回了琬琰院,换了一身霁青色襦裙,垫高了鞋底,又略略地以脂粉改变了露在衣裳外的肤色,然后戴上面纱,就带着琥珀一起悄悄离开了侯府。 从她第一次以神医的身份出现在济世堂时,便是刻意这样打扮过。 一出角门,她就看到薛风演牵着一匹马站在巷子里的一棵树下,就算不问,她也知道对方是在等她。 果然—— 薛风演主动对着楚千尘拱了拱手,“楚姑娘,你是要去济世堂吧?” 对于薛风演而言,他虽然一直跟着楚千尘,但是明面上,他们只是上个月在元清观见过一次而已。 不过,在楚千尘的角度,他们却是两辈子的熟人了。 楚千尘坦然地应了:“正是。” 两个字与她平日里在侯府说话的声音有些许差别,更清,更冷,如清风沐雨。 她称不上擅口技,只不过可以切换三四种声线而已。 声音加上肤色和身高的变化,又有面纱遮面,楚千尘相信,除非极其熟悉之人,不然也难以一眼认出她来。 薛风演看着楚千尘的眼神也是极为复杂,惊讶、审视、思虑、凝重等等,皆而有之。 说句实话,他同样没想到楚千尘会选择走一趟济世堂。 济世堂就在隔壁的华鸿街,距此也不过是一条街而已,他们是步行去的济世堂。 当楚千尘抵达济世堂时,济世堂的大门口更拥挤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更多闻讯而来的人,他们都想来看看那个传闻中“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是不是真的治死了人。 “神医来了!” 围观的人群中也不乏附近店铺的掌柜、伙计还有常客,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楚千尘每次来济世堂都是穿着青碧、霁青之类的衣裙,面部或是蒙面纱或是戴帷帽,她这副打扮要是走在京城的其他街道上,可谓泯然众人,可是当她出现在济世堂外时,这个特征就变得极为鲜明,因此,很容易就被人认了出来。 于是,街道上所有的目光全都涌向了她。 周围随之响起一阵如海浪般的喧哗声,众人目光灼灼。 在她来之前,也不乏人怀疑神医是不是不会来了,毕竟人家都闹到京兆府,把官差都叫来了。 可是,神医还是来了,令围观者不免有些期待,想看看事情会不会峰回路转。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济世堂,薛风演一步一趋地跟在她身后。 “小神医。”刘小大夫看到楚千尘,连忙起身相迎。 顾南谨略显惊讶地看着楚千尘,他虽然听说过济世堂的这位神医很年轻,却没想到对方的年纪这么小,甚至还未及笄。 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了楚千尘身后的薛风演身上,他认识薛风演,心里不由揣测起是不是薛风演叫来了神医,又或者,是顾玦让他来给神医撑腰? 马车里的皇帝也同样在看楚千尘,唇角扯动了一下,心里多少有那么点惋惜:枉费他在济世堂等了那么久,可惜顾玦竟然没来。 顾玦还是这般荒唐,竟然把这么个黄毛丫头捧至云端,就不怕她爬得多高,摔得又有多惨吗?! 皇帝的手悠然一放,马车的窗帘很快又垂下。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楚千尘从容自若,问道:“刘小大夫,病人呢?” 刘小大夫就把楚千尘引到了榻边,顾元嘉就躺在榻上。 “小神医,我和祖父都给这位小公子探过脉,他高烧不退,脉律不整,指纹紫滞瞧着应该是惊恐惊风证。” 小儿元气未充,神气怯弱,常因闻大声或大惊而致神志不宁,痰涎上壅,引动肝风而惊搐,是为惊恐惊风证。 刘小大夫又把顾元嘉是何时服的紫雪丹,以及服了多少都说了,与此同时,楚千尘检查了顾元嘉的面色、唇色、舌苔以及指甲指纹的颜色,最后又给他探了脉。 指下的脉动立刻就验证了她的猜测。 “不是紫雪丹。”楚千尘收了手,肯定地说道。 杜公公闻言皱了皱眉,觉得她真是睁眼说瞎话,皇长孙分明就是服了她的紫雪丹,然而楚千尘下一句就把他给惊住了:“是丹药。” “”杜公公微微睁大了眼,想起了皇帝赐的九还金丹。 因为太医都说是紫雪丹的问题,他之前也就没往九还金丹上想。 试想他如果是太医,他也不敢提九还金丹,否则那不是指着皇帝害了皇长孙吗?! 顾南谨还算镇定,心底也掀起一番惊浪,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果然,如果还有人可以救皇长孙的话,恐怕就只有这位小神医了。 “丹药?”刘小大夫喃喃念道,还没反应过来。 楚千尘轻轻地“嗯”了一声,垂眸望着顾元嘉的目光沉静如水。 她隐约记得皇长孙在前世早早就夭折了。 这孩子的病虽重,本来吃了她的紫雪丹,不出三日应该就可以痊愈,可现在他毒热内攻,肝胆湿热,蕴结化火,呈火毒炽盛之状,病上加病,这显然还服了其他的东西。 今上素来有吃丹药的习惯,楚千尘前世就曾听说今上经常把丹药分给一些近臣重臣,以示对他们的看重,如果说,今上也把丹药分给了皇长孙,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楚千尘之所以能这么肯定地断症,也是因为结合了她前世对皇帝的了解。 廉太医却不知道这一点,见楚千尘在“望闻问切”后,就轻而易举地推断出真正的病因,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前他也曾听王太医酸溜溜地评价过这位小神医,现在看来,王太医被明西扬骂得那几句实在是不冤。 顾南谨上前了一步,对着楚千尘说了第一句话:“小神医,你可有办法救犬子?” 他没否认丹药的事,其实就等于是承认了。 薛风演嘲讽地撇了撇嘴,朝济世堂外停的其中一辆马车看了一眼。 方才他分明就看到了倪公公,看来皇帝十有八九也御驾亲临了。 楚千尘定定地看着距离她不过四五步远的太子,波澜不惊的凤眸中透着一抹毫不掩饰的倨傲。 “能救。”她简明扼要地说道。 顾南谨面上一喜,眸光炽热。只要楚千尘能救活顾元嘉,就是赏她千金赐她奇珍异宝又何妨?! 楚千尘轻而易举地读懂了顾南谨的眼神,神色依旧平静无波,道:“我有一个条件,若是我治好了他,就封这济世堂为国医馆,不知殿下可否做主。” 楚千尘以一种委婉的方式点破了顾南谨的身份。 刘小大夫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有资格封国医的也唯有皇帝了。 小神医说“殿下”,那岂不是代表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是皇子,不对,是太子! 今上只有一个皇孙,是太子膝下的。 刘小大夫忍不住就暗暗地掐了自己一把,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好疼! 他掐得用力,脸微微地扭曲了一下,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继大将军、王爷、伯爷等莅临他们济世堂,连皇太子与皇长孙都来了。 顾南谨惊讶地扬了扬眉,又朝薛风演看了一眼,以为是薛风演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楚千尘。 楚千尘也不没有特意去解释什么,反正只要太子答应她的条件就好。 她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也是想要一了百了,因为她的缘故,济世堂的名头越来越大,树大招风,即便有宸王出言维护济世堂,可还是免不了一些麻烦。 只要济世堂有了国医馆的特封,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有事无事地来惹济世堂。 就算皇帝封得不情不愿,但是,只要他下旨封了,外人可不知道他是否情愿,谁再来济世堂找茬,那打的就是皇帝的脸! 顾南谨朝马车外看了一眼,正迟疑着是否该去请示皇帝,或者干脆他做主替皇帝应下,这时,倪公公从第一辆马车里走了下来,走过来附耳对着顾南谨说了一句。 顾南谨松了一口气,对着楚千尘颔首应诺:“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救小儿!” 这时,顾元嘉又开始在梦中呓语,四肢微微抽搐起来。 ------题外话------ 顺便要个月票~ 080事成(一更) “压住他的四肢。”楚千尘一边吩咐,一边用一团纱布放在顾元嘉的上下牙齿之间,防止他咬伤舌头。 廉太医和乳娘协力按住了顾元嘉的四肢。 等刘小大夫取来了火烛与三棱针,楚千尘就立刻为顾元嘉医治。 她先用火烤了金针,再一鼓作气地给顾元嘉连续取穴人中、合谷、内关、太冲、涌泉、百会、印堂等吧八个大穴,手法极稳。 刘小大夫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接着,楚千尘再以三棱针取穴曲池、大椎、十宣放血,尤其十指指尖的十宣穴放出的血乌黑乌黑的。 廉太医细细地看着楚千尘下针。 他的医术要比刘老大夫祖孙高明,眼光也远比他们要毒辣,看得出楚千尘下针时用的是林派的手法。 难道这个小神医是林氏传人?! 很快,廉太医就感觉顾元嘉的情况缓和了下来,手脚不再抽搐了。 他示意乳娘放开了顾元嘉的双脚,而他自己又给顾元嘉探了脉,虽然依旧脉律不齐,但是脉象已有缓和的迹象。 紧接着,他又把塞在顾元嘉的纱布也拿了出来。 楚千尘没停下,给顾元嘉放了血后,又接着给他按摩穴位,推三关、透六腑、清天河水,再捻耳垂,拿曲池、拿肩井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散发着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与自信。 医馆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望着楚千尘,神情各异,有的信心十足,有的拭目以待,有的惊疑不定,也有的忧心忡忡。 刘老大夫早就冷汗涔涔,汗液几乎浸透了中衣,只觉得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焦虑不安:连太医都治不好的病,小神医真的能治好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元嘉的四肢又动了动,眼皮微微颤动。 乳娘如同受惊之鸟般,以为皇长孙又要抽搐了,连忙去按他的脚,可她的手才碰触上他的白袜,就见榻上那个三岁的男童嘤咛了一声,然后睁开了眼,眼睛浑浑噩噩,一片迷茫 乳娘眨了眨眼,简直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道:“殿殿下醒了。” 皇长孙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之前在东宫吃的紫雪丹都是化成了水后一点点地喂进去的,可是现在皇长孙居然醒了! 刘老大夫闻言登时心口一松,以袖口擦去了额头的冷汗。 “嘉儿。”顾南谨快步走了过来,目露异彩地看着榻上的顾元嘉,心里对于这位小神医的医术更有信心了。 “父”顾元嘉看到父亲,试着起身,但又被楚千尘压了回去。 “别动。”楚千尘命令道,跟着,就把顾元嘉身上的那些金针全都收了起来。 之后,她才让乳娘把顾元嘉扶坐起来,从一个小瓷瓶中取了两颗紫雪丹给他,道:“把药吃了。” 顾元嘉呆呆地看着楚千尘,还有些懵,乖乖地以温水吞服了那两颗紫雪丹,然后又在乳娘的伺候下躺了回去。 顾南谨急切地问楚千尘道:“神医,小儿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其实廉太医就能回答,顾元嘉之前神昏抽搐,肝风内动,脉乱不齐,现在他醒了,就代表他已经定惊开窍,现在又服下了紫雪丹,待平肝熄风,热度自然就会下来。 他估计如果这时候用的是常规紫雪散的话,一个时辰内,皇长孙的热度就可以退下。 “一炷香。”楚千尘看着顾南谨答道,“一炷香功夫,他就可以退烧。” 这句话她说得云淡风轻,眉宇间地流露出对自己医术的自信来。 在她露了方才这一手后,在场众人再没人怀疑她的话,也包括倪公公。 倪公公连忙走出医馆,向第一辆马车里的皇帝通禀了皇长孙的病况。 马车的窗帘被挑起一角,跟着是皇帝惊愕的声音:“醒了?” 皇帝露出半张面庞,微微睁大眼。 倪公公飞快地瞥了皇帝一眼,就垂下了头,如实禀道:“神医说,皇长孙在一炷香功夫内就可以退烧。” 若非亲眼所见,倪公公也不敢相信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竟然能治好难倒了一个太医院的重症。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倪公公正想着是不是继续进医馆听消息,却见马车的门扇被人从里面推开了,着一袭宝蓝锦袍的皇帝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威严的面孔上看不出喜怒。 皇帝大步朝医馆内走去,只听一个少女的声音自里面传来:“丹药是有丹毒的,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随便用丹药?” “尤其是他还生着病,邪热炽盛,服了丹药,只会让他热毒加倍,导致丹毒攻心。” “再晚半天,他的命就没了!” “有问题的不是紫雪丹,是丹药。” 少女的声音清冷如皎皎月光,平静而淡漠。 虽然里面的少女不是在对他说话,可是听在皇帝耳里,却觉得这些话全是冲着他来的,就像是被人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又一巴掌。 丹药是自己给皇长孙的,这个什么神医明摆着说在说,是自己害了亲孙? 皇帝举得脸上火辣辣的,有些恼羞成怒,面色霎时沉了三分,浑身散发着一种阴郁的气息。 “放肆!”皇帝一撩袍,跨过医馆高高的门槛,脱口斥道。 声音冰冷而威仪,带着一股君王特有的雷霆气势,高高在上。 在一旁照看顾元嘉的廉太医默默地垂着头,不敢看皇帝。 他又给顾元嘉探过脉,服了紫雪丹后,顾元嘉的脉象又稳定了几分,烧也在慢慢退了。 由此已经可以证明,顾元嘉此前病危不是因为紫雪丹的缘故。 这一点,他还有在场的大夫都可以判断得出。 既然不是紫雪丹,那自然就是因为丹药。 楚千尘闻声,目光慢慢地朝皇帝望了过去,凤眸漆黑如墨染,一抹幽光在眸底流动。 无喜无悲,无殇无悦。 如同薛风演一般,因为倪公公的存在,楚千尘也早就猜到皇帝就在外面的马车里,但是既然皇帝自己没有自曝身份,她就当不知道好了。 楚千尘只看了皇帝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有跟对方说话,继续对顾南谨道:“令郎已经救活了。” 这短短的七个字从口中吐出时,语调明明一如之前一般清冷疏离,可因为是对着堂堂当朝太子说的,就硬是透着一股子自信张扬来。 十三岁的少女宛如那开在湖畔的玉簪花,在皎洁的月色中,堆叠如雪,芬芳馥郁。 风一吹,面纱的一角翩飞。 这单调的医馆也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明亮了起来。 “不知道殿下能否信守承诺?”楚千尘面纱外的双眸深深地凝视着顾南谨。 “”顾南谨薄唇微抿,身形僵直,心情复杂得难以用言语描绘。 顾元嘉是他的嫡长子,又是唯一的孩子,但凡能救活,顾南谨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皇帝就在这里,这件事明显不是由他来做主的哪怕方才是皇帝让倪公公答应了神医的条件。 都说天子金口玉言,可若是天子真的打算反悔,难道自己还能当堂扫皇帝的面子? 顾南谨的目光瞥着皇帝的脸色。 在这大齐,大概也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堂堂太子这么忌惮了。 刘老大夫与刘小大夫就算不认得微服出巡的皇帝,此刻心里也是雪亮,脚都有些发软了。 要不是嘴唇抖得不听话,刘老大夫很想说,这国医馆不要也行。 皇帝面沉如水,眸光阴鸷地瞪着几步外的豆蔻少女。 他今天特意陪着太子和皇长孙出宫,本来是想封了这济世堂,拿下这号称“神医”的江湖郎中,打顾玦的脸。 没想到 皇帝的目光朝榻上的顾元嘉望去,顾元嘉醒着,人还有些虚弱,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的脸色比之前面如金纸的样子要好上很多。 顾元嘉是皇帝的嫡长孙,皇帝当然疼爱他,也高兴孙子活了过来,却不代表皇帝可以忽视楚千尘对自己的出言不逊。 这个庸医口口声声说是丹药害了嘉儿,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这些丹药是他每天在服的,服了丹药后,他的气色比从前好了很多,龙马精神,精神气一下子就恢复到了二十几岁。 这些他自己最清楚不过,绝对假不了! 分明是这个庸医贪名好利,把这寻常的紫雪散揉制成丸,美曰其名紫雪丹,不过就是换个名头以敛财罢了。 这紫雪丹根本就没有她宣称的那般奇效,甚至于,嘉儿定就是因为吃了紫雪丹才会重病,好在他服了丹药,是丹药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偏偏如今落在别人的眼里,就是这庸医治好了嘉儿。 皇帝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手指又转起右手拇指的玉扳指,心里忍不下这口气。 像这等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之辈就该拿下,以儆效尤! 感觉到皇帝的不善,薛风演上前半步,挡在了楚千尘的面前。 皇帝也认得薛风演,他是北地军中一名校尉,也是顾玦的亲信之一。顾玦让他随这神医来,莫非就是想对自己示威? 想着,皇帝心里更恼,眼神暴戾,如刀锋般在薛风演的脸上一寸寸地刮过。 顾南谨的脖颈后出了一片冷汗。 他既不想皇帝动儿子的救命恩人,也不想希望顾玦与皇帝对上,试图和稀泥,道:“父亲,嘉儿的烧退了。” 他想提醒皇帝这位小神医救了顾元嘉。 楚千尘静立原地,腰杆挺得笔直。 她笃定,皇帝这个人一向优柔寡断,又好名声,如何敢动自己! 前堂内,陷入一片沉寂,空气中隐约有火花闪现,剑拔弩张。 说句实话,薛风演都开始佩服楚千尘,他有王爷作为他的底气,而楚千尘这么个小姑娘,永定侯府不受宠的庶女,面对堂堂大齐天子,她却能有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实在是让人叹服。 突然,围在医馆外的百姓自发地让了一条路,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私语声。 皇帝下意识地往大门外看去。 就见一个身形修长的白衣僧人信步穿过人群,僧袍的袖子与衣摆宽大,如水般垂落下来。 年轻的僧人眉目如画,神清骨秀,犹如山涧清雪,净世青莲,浮云明月。 那清贵出尘的气质在周围那庸庸碌碌的百姓之中脱颖而出,令得他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失了颜色。 僧人身后,还跟着两个气质各异的男子,一个是身材高大的虬髯胡,一个身量中等瘦削的青衣少年。 那些看热闹的百姓全都望向了那个白衣僧人,有的看得目光发直,有的赞其风采,有的揣测着这不知是哪里来的高僧。 在大部分人的眼里,这不过是一个相貌出尘的僧人而已。 可是看在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的眼里,却是骇然。 081国医(二更) 陆思骥身为锦衣卫指挥使,自是见过不少大场面,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罕见地微微变了脸色。 一个打扮成护卫的锦衣卫上前了一步,本想把僧人斥退,却被陆思骥拦下。 陆思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皇帝身侧,以只有他们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悄声道:“皇上,是乌诃迦楼。” 皇帝在听到“乌诃”这两个字时,面色也是一变,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个问题—— 乌诃迦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乌诃迦楼是南昊大皇子,半个月前就率领南昊使臣抵达了京城。但是皇帝一直晾着他们,只让礼部的人招待了他们。 医馆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而医馆外,各种针对迦楼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响亮。 一个十五六岁的方脸少年指着迦楼的背影道:“这位大师是谁?来化缘的吗?” “我看这大师没捧钵,肯定不是来化缘的。”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肯定地说道。 诚如她所说,年轻俊美的僧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只缠了一串伽楠念珠串,没捧钵,确实不是来化缘的。 又有一个中年妇人目露异彩地说道:“这位大师瞧着气度不凡,也不知道在哪个庙里供佛。” 好几个妇人都舍不得移开目光,觉得这年轻的僧人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和尚,倒像是九天之上的神佛,不染一点俗世的尘埃。 也有人看着迦楼身后的两个随从,目露疑惑之色地问旁人道:“现在的和尚还带随从吗?” 旁边的几人面面相看,谁也答不上这个问题。 皇帝眸光深邃地凝视着渐行渐近的迦楼,很快就想明白了。 他之前让锦衣卫把济世堂的事闹大,本意是针对顾玦,可这件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难免也惊动了南昊人。 素闻乌诃迦楼聪明绝顶,他说不定是想看看顾玦会不会来济世堂,又或是他也猜到了来济世堂求医的人是太子与皇长孙。 皇帝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南昊对大齐一直觊觎在侧,想要挥兵北伐拿下大齐,一统中原,这次昊朝君主派其长子迦楼来齐,也是不怀好意。 迦楼停在了几步外,微微地笑着,圣洁脱俗,丰神俊秀。 他温和的目光在前堂内淡淡地扫视了一圈,视线掠过皇帝与顾南谨父子俩时,没露出丝毫的停顿,仿佛没认出他们,目光反倒是在楚千尘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他褐色的眼眸如大海般深邃,透着仿佛洞悉一切的睿智。 有一瞬间,楚千尘觉得对方认出了自己。 迦楼彬彬有礼地施了个单手的佛礼,“叨扰了,我是来求医的。” 他温润的声音悦耳如玉石相击,清越婉转,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皇帝像是被当头倒了一桶冷水似的,冷静了下来。 楚千尘也能感受到屋内那种诡异的气氛,心头似有一道惊雷划过,她突然就知道眼前这个白衣僧人是谁了。 这世上能让皇帝忌惮的人本来就不多,王爷是一个,可再加上僧人这个条件,恐怕就只有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了。 是了,前世的这个时候乌诃迦楼确实出使过大齐,也是唯一的一次。 楚千尘眸光一动。 王爷说,无论是战场上,还是为人处世,都要审时度势,借力打力总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要好。 乌诃迦楼的到来无论是巧合,还是蓄意,对她来说,恰是时候。 楚千尘微微一笑,开口问道:“不知法师是为何人求医?” 言下之意是,她看迦楼的身子康健得很。 而这句话听在皇帝耳中,无异于侧面验证了他的猜测。 乌诃迦楼来求医不过是个借口而已,也就是说,他应该是认出自己了。 皇帝又开始转起拇指上的玉扳指,顿时就有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就这么放过济世堂,他不甘心,可是,若为了这小小的济世堂,就和顾玦在南昊人的眼皮底下闹翻了脸,南昊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兴风作浪的机会。 他得为大齐着想。 迦楼注视着楚千尘,眸光温润,那不带任何侵略性的目光仿佛水一般潺潺流入人的心中。 他徐徐道:“我的随从在岭南中了瘴毒。” “瘴疠毒气,从地而起,从下至上,病患双脚痹疼,手足拘挛,历节肿痛,短短一月,每况愈下,痰滞吐逆,口面歪斜,乃至毒气攻心。” “敢问姑娘可能治?” 他的声音清朗明润,神情语调都让人觉得舒适,仿佛他不是来求医,而是在论佛法似的,有着一种看淡生死的超然。 楚千尘淡声道:“江东岭南,山水湿蒸,春夏之间,风毒弥盛,致多瘴毒。瘴疠毒气中人,风冷湿痹,以热憎寒,不难治。” “我开一张方子,法师回去一试即可。” “知母三十钱,前胡十钱,地骨皮二十钱,犀角屑十五钱” 楚千尘口述了一张方子,最后道:“按这张方子,每服四钱,以水一中盏,煎至六分,去滓,每日三次,于食后温服即可。先服上三日。” 平日里,要是楚千尘这般口述,刘小大夫早就去执笔写方子了,可是今日的气氛实在是诡异,又有皇帝、太子等人在,他一时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迦楼微一颔首,“多谢姑娘指教,我三日后再来请教姑娘。” 话落之后,迦楼就转身离开了,他的两个随从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了。 医馆外的锦衣卫和百姓都自觉地又让出了一条道。 三个人在这里不过停留了不足半盏茶功夫而已。 皇帝望着迦楼的洁白如雪的背影,神色又凝重了三分,心里的猜测从八成上升了九成,胸口压着一块巨石:迦楼果然不是来求医的吧! 楚千尘的唇角在面纱后,弯了弯。 王爷说过,乌诃迦楼聪明绝顶,有过目不忘之能,像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妙人记一张方子又算得什么。 皇帝这个人素来多疑,她也不过是让他多疑心几分罢了。 皇帝蓦地开口道:“嘉儿没事就好。走吧。”声音艰涩,又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快。 皇帝箭步如飞地走出医馆。 顾南谨已经知道皇帝的心意,对着楚千尘浅浅一笑,“神医放心。” 说完这四个字后,顾南谨也大步往医馆外走去。 乳娘抱上了顾元嘉,廉太医以及其他人也都井然有序地离开了。 没一会儿,一行车马沿着华鸿街朝南而去,很快就走得干干净净。 那些原本围在济世堂外的路人见热闹散场,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了,脸上还带意犹未尽的惋惜,嘴里说着“神医果然名不虚传”、“又从阎王手里救回一条人命”云云的话。 济世堂又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该看病的就看病,该抓药的就抓药。 只不过,刘小大夫和几个伙计脚下都有些发虚,他们那可是连皇帝和太子都见过的人了。 这种彷如做了个梦的虚幻感在一个时辰后就被打破了。 华鸿街再一次沸腾了起来,一个陌生的青衣內侍领着一队人马来了,还带来了皇帝的圣旨。 整条街上都炸开了锅。 那青衣內侍正儿八经地宣读了圣旨,赞了一番济世堂仁心仁术、起死回生、功德无量云云,顺带也夸了刘老大夫祖孙两句,并钦封济世堂为国医馆。 当內侍念完最后“钦此”两个字时,跪在地上的刘老大夫与刘小大夫祖孙俩还没回过神来,有种置身梦境的虚幻感。 还是刘小大夫率先反应过来,扯了一下祖父的袖口。 刘老大夫连忙高举双手,颤颤巍巍地说道:“草民接旨。” 他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整个人亢奋到了极点。 对此,內侍早就见怪不怪,把那道明黄色的圣旨往刘老大夫手上一送,又慢条斯理地说了些“不要辜负皇恩”的客套话,然后就带着一起来传旨的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整条华鸿街都震动了。 经过的路人都围过来看热闹,附近的邻居则都来道贺,也想沾沾济世堂的福气。 “恭喜恭喜,刘老大夫,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是啊,这还是官家第一次封国医馆吧!” “更是京城第一间国医馆。”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争先恐后。 大齐朝建朝以来总共也就三家国医馆,都是因为给大齐做出了显著贡献,才得封的国医馆,比如兖州的黄氏医堂就是因为三十年前有效控制了痢疾的扩散。 人群中心的刘老大夫和刘小大夫连连谢过这些街坊邻居,祖孙俩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隔壁杂货铺子的老板好奇地找他们打听:“刘老大夫,我瞧着中午来求医那票人来历不凡,是不是哪个皇亲国戚啊?” “我估计是。”附近一家茶楼的掌柜也跑来搭话,“我瞧着那些人个个气度不凡,至少也是个王爷世子之类的。” 刘老大夫回想中午的一幕幕,到现在还觉得脚发软,他哪里敢说破皇帝与太子的身份,只能含糊其辞道:“也许吧。我瞧着也像是贵人。” 捧着手里沉甸甸的圣旨,刘老大夫的一颗心总算是彻底放了下来。 再想孙儿从头到尾比他应对得还要沉稳,刘老大夫不由既自豪,又感慨。 这长江后浪推前浪,以后这济世堂交给孙子,他也可以放心了。 祖孙俩笑容满面地谢过了街坊邻居后,就又进了济世堂,打算把圣旨好好地供起来。 这道圣旨也足够他们刘家显耀几代了! 楚千尘早在众人围着刘家祖孙道贺时,就悄悄地离开了。 皇帝明旨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那么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蓄意找济世堂的麻烦了,也包括皇帝自己也不会自打嘴巴。 无论如何,只要别因为自己连累到济世堂就好。 楚千尘松了一口气,不疾不徐地往松鹤街方向去了。 她这一趟出来足足耽搁了近两个时辰,现在太阳已经西斜,给华鸿街两边的店铺与招牌都镀上一片金红色的光晕。 走了一半,她突然驻足,找路边的小贩买了两篮李子,她提一篮,琥珀也提一篮子。 等她继续往前走时,步履变得轻快起来。 琥珀以为自家姑娘是以为买了李子高兴,笑道:“姑娘,奴婢瞧着这李子又大又红,肯定好吃。还可以拿来做蜜饯。” 楚千尘随口应了一声,当她在华鸿街与松鹤街的交叉口转弯时,目光飞快地朝后方望了一眼,确信跟踪她的人已经没了。 到底是谁处理的,显而易见。 王爷真可靠。楚千尘心情甚好地想道。 ------题外话------ *关于瘴毒的症状和方子借鉴自太平圣惠方 082姐弟(一更) 回了侯府后,她先换掉了衣裳,又洗掉了肌肤上的脂粉,就提着一篮子李子去了正院。 陈嬷嬷很识趣地去帮她们看门,楚千尘就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跟沈氏说了,目的是为了让她宽心。 沈氏眼神复杂地看着神色平静的楚千尘。 这丫头才十三岁,却是临危不惧,荣辱不惊,她这个年纪明明也没经过太多的事,却能有这份通透的心胸与气度。 “你这丫头啊”沈氏感慨地叹道。 从前,她觉得楚千尘性子柔弱,其实这丫头是个外柔内刚的。 无论如何,既然皇帝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这件事也算是顺利解决了,否则难免还会有像忠勇伯、楚千菱这样的人跑去济世堂寻衅。 尘姐儿这丫头虽然不怕事,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个小姑娘家家本该活得无忧无虑,万事不愁,一切自有双亲长辈为她们铺路,可是楚千尘却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那自是不得已 想到楚千尘在侯府的处境,沈氏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心疼与忧伤。 “尘姐儿” 沈氏拉起楚千尘的一只手,凝视着她那双漂亮潋滟的凤眸,想跟她说什么,却被外间一个活泼的童音打断了:“陈嬷嬷,楚千尘是不是来了?” “她人呢?是不是和娘在里面” 不等陈嬷嬷通禀,那道湘妃帘已经被一只小手粗鲁地撩起,一道矮小的蓝色身影好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楚云沐一眼就对上了沈氏不以为然的眸子,连忙缓下了步伐,吐吐舌头。 他规规矩矩地朝罗汉床那边走了过去,像模像样地先给两人行了礼。 “娘。” “二姐。” 楚云沐装乖时,规矩礼数那是让人挑不出半点错的。 楚云沐对着沈氏卖乖地笑,“娘,我的功课刚刚都做完了,我可以和二姐去玩一会儿吗?” 他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脸的期待,就像他养的那只细犬似的。 只是这么看着他,楚千尘的唇角就微微地翘了起来,眼神柔和灵动了几分。 看着他们俩,沈氏忍不住也笑了,眉目温婉,挥挥手道:“去吧。不过,要是你功课没做好,下次我和不答应” “娘,你就放心吧!”楚云沐拍拍胸膛担保道。 沈氏看着儿子那信誓旦旦的样子,脸上笑意更深。 楚云沐被他娘看得头皮发麻,总觉得娘似乎在打什么主意想坑他。 应该不会吧? 他可是娘最爱的沐哥儿啊! 楚云沐年纪还小,性子跳脱,没一会儿就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他一把牵起了楚千尘的左手,兴冲冲地拉着她往外走。 出了正院后,楚云沐才说出他真正的打算:“楚二姐,我们去练箭吧!” 自前天看楚千尘露了那手箭法后,楚云沐就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刻惦记着跟她学弓箭,昨晚他还梦到他练好了箭术,成了武状元。 想着梦里的一幕幕,楚云沐的眼眸亮晶晶的,比黑宝石还要璀璨。 楚云沐满腔热血,跃跃欲试,不想楚千尘直接给他倒了盆凉水:“今天不能练箭,我要回去做药。” 这药是要给王爷的,她和莫沉约好了,后天一早给他送去的。 因为济世堂的事已经耽误了半天,她这两天得加紧了。 楚云沐先是有些沮丧,很快又精神一振,自高奋勇道: “楚千尘,我给你打下手好不好?” 楚云沐觉得自己真是棒棒哒,他给楚千尘打下手,等楚千尘做完了药,就能带他去练箭了。 楚千尘牵着楚云沐的小手,笑着应了:“好。” 一大一小一边走,一边说,言笑晏晏。 这一天,楚云沐是在楚千尘那里用了晚膳后,才在陈嬷嬷的三催四请后,离开了。 为了制药丸,楚千尘熬了一个通宵没睡,次日一早,她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了安后,又回来继续忙。 琥珀看着楚千尘忙得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想劝她也不敢劝,只能全力给她打下手。 楚千尘一天都没停下,一直忙到了当天的半夜,总算是赶在约定的时间前完成了两瓶药丸。 她没睡几个时辰,就起了身,亲自跑了趟清茗茶楼,把这两瓶药丸给了莫沉,又叮嘱了用量与用法。莫沉离开茶楼后,就策马离开了。 瞧他离开时一路往南,显然不是回宸王府。 所以,王爷是南下了? 直到回到侯府,楚千尘还在想着这个问题,总觉得隐隐约约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一时抓不到。 楚千尘回去后又睡了个回笼觉,等她醒来时,才知道楚云沐来了。 她飞快地穿衣洗漱,不过两盏茶功夫,就把自己收拾妥当,去了东次间。 “楚千尘,你可醒了!” 正在一个人玩的楚云沐无聊得简直快发霉了,觉得自己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弟弟。 等楚千尘的时间里,他又编了好些草编,快凑足十二生肖了。 楚千尘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笑道:“走吧,我教你练箭去。” 楚云沐一下子觉得整个人都好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拉着楚千尘就去了侯府的演武场。 永定侯府是以武谋身,侯府中是有演武场的,就在侯府的西北角,一面连着跑马场,偌大的演武场上,箭靶子、剑枪刀弓锤等各种武器一应俱全。 只不过,演武场的弓太大,都不太适合他们姐弟俩。 楚云沐有一把特质的小弓,是专门配着他的身量定制的。 “二姐,你挑一把弓吧。”楚云沐让人从武器库搬来了一箱子弓,随便楚千尘挑。 这一箱子弓五花八门,竹弓、牛角弓、羊角弓、犀角弓等等,不同的材质,不同的造型。 楚千尘垫了几把弓,就挑中了一把女真弓,女真弓是从前北方的游牧民族女真人用的弓,它的弓梢长且反向弯曲,这种设计可以把弓的拉力做大,注重于“稳”和“准”。 而汉弓的特点恰好与之相反,更注重弓箭的效率和射程。 她现在是要射靶子,当然是选女真弓了。 楚千尘拉了拉弓弦,满意地一笑,对着楚云沐道:“沐哥儿,你看着。” 说着,她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羽箭,熟练地搭箭,扣弦,预拉,轻松地就拉满了弦 为了让楚云沐看清楚,她蓄意放慢了动作。 故意停顿了一下,这才放箭。 “嗖”,那支羽箭急速地射出,带着爽利的破空声,下一瞬,就稳稳地射中了前方的靶心。 “啪啪啪!” 楚云沐疯狂地鼓起掌来,小脸上像是在发光,“二姐,你实在太厉害了,简直百发百中!” 楚云沐正想让楚千尘再来一次,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立马喊道:“爹!” 楚千尘放下手里的弓,下意识地循着楚云沐的视线望了过去,撞进一双漆黑如深壑的眼眸里。 这双眼睛幽深淡漠,没有赞赏,没有慈爱,反倒是带着审视。 他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人。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的复杂。 楚令霄信步朝姐弟俩走了过来,背光下,他的五官在阴影中略下模糊。 楚千尘和楚云沐分别给他行礼。 “父亲。”楚千尘对他的称呼明显与楚云沐区别了开来。 前世,这两个字透着楚千尘对他的仰慕与敬畏,而今,唯有疏离。 楚令霄深深地凝视着楚千尘,轻声问道:“尘姐儿,你的弓射是哪里学的?” “父亲,我去岁在庄子上住了几个月,那时,闲着无事随便练的,”楚千尘也不管他会不会怀疑,随口敷衍他,“我还打过些野味呢” 不管楚令霄信没信,楚云沐是信了,拉着楚千尘的手道:“二姐,你会打野味?” 他这句话就差直说,让楚千尘带他去打野味了。 楚令霄仿佛根本就没看到楚云沐似的,目光怔怔地看着楚千尘,摆出一副严父的做派,训道:“尘姐儿,你是姑娘家,不该舞刀弄枪的。” 楚千尘只是抿唇笑,不置可否。 从她还抓着手里的弓来看,就知道她没把楚令霄的话放在心上。 楚令霄眸色更深。 说句实话,这几个月来,他觉得有点看不透这个女儿了。 从前的楚千尘是懦弱的,唯他与姜姨娘之命是从;但是现在,这孩子却有点桀骜不驯的味道了。 明明还是同一个人,却给人一种凤凰涅槃的感觉。 难道是之前她在庄子里住的那几个月寒了她的心 是了,好像她和沐哥儿这么亲,也是起源于去年沐哥儿去庄子上小住了两日。楚令霄心里思忖着,面上不动声色。 楚云沐歪了歪小脸,觉得他爹有些怪。 他还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爹,大姐会骑射,三姐会舞剑。”怎么二姐射箭就不该了呢? 君子六艺其中一项就是射,不止侯府的公子们要学君子六艺,侯府的姑娘们也大都跟着父兄学过一些,就看是否擅长而已。 楚令霄:“” 楚令霄一时语结,如果这句话不是楚云沐说的,而是楚千尘说的,他自可以跟她说,让她以琴棋书画为重。 楚令霄清清嗓子,不打算跟五岁的孩子论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尘姐儿,你多去看看你姨娘,你姨娘烧伤了腿,到现在还没全好。” 楚千尘依旧只是淡淡地笑着。 楚令霄没注意楚千尘没应,因为说到了姜姨娘,不由想到了她被烫伤的左脚。 原本如瓷般无瑕的玉肌上那赤红的烫疤触目惊心,让楚令霄想想就觉得心疼,微微蹙眉,只恨不得替她受了。 “那十全膏你还有没有?”楚令霄沉声问道。 楚千尘摇了摇头,“我手头没有十全膏了。” 真话不全讲,她这句话不假,她手头最后一瓶十全膏给了沈氏。 楚令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也知道太夫人寿宴那日楚千尘与楚千菱的那场龃龉,楚千尘当众砸了一瓶十全膏,又把另一瓶给了沈氏。后来刘氏还为了楚千菱去找沈氏讨过几次,但都没拿到。 方才,他去了沈氏那里帮姜姨娘要十全膏,结果碰了根钉子,沈氏就是不肯给,分明是想存心磋磨人! 当年,若非为了救楚家,他又怎么会被迫娶了沈氏 想起往事,楚令霄心里不太痛快。 楚令霄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带着几分嫌恶与责怪,暗道:这丫头真是养不熟,她明知她姨娘伤了,也不知道主动去找沈氏把十全膏讨回来孝敬她姨娘! 想到姜姨娘这段时日为了脚上的烫伤,想到她这些日子来以泪洗面,楚令霄只觉心都要碎了,恨不得代她受罪。 他不好命令楚千尘去找沈氏讨,便用斥责的口吻道:“你怎么不去济世堂再买些十全膏回来!” 对于楚令霄的责难,楚千尘完全不过耳,随口道:“济世堂没货了。” 她人在这里,心却早就飞远了,想着:王爷喜欢吃蜜汁鹅脯,正好现在是荷花的花季,她可以选些嫩的荷花花苞制酱汁,熬出的酱汁不仅颜色漂亮,而且还有荷花的香味。 下次她做了蜜汁鹅脯带给他吃! 083弓弦(二更) 楚令霄看着楚千尘这副闷不吭声的样子就来气,觉得跟她说话没意思得很。 楚令霄忍不住又想起了沈氏,他跟沈氏讲话的时候,沈氏也是时常是这样,带着一种视若无睹的默视,仿佛他说的话不值得放在心上似的。 楚令霄越说越没意思,直接拂袖走了。 楚云沐扯了扯楚千尘的袖子,仰首看着她,那眼神似乎在说,爹这是怎么了?怎么说着说着就走了? 楚千尘耸耸肩,懒得理会。 楚令霄刚走到演武场的大门口,一个着青蓝色褙子的丫鬟就疾步匆匆地来了,跑得是气喘吁吁,花容失色。 “侯爷,”丫鬟忧心忡忡地禀道,“姨娘姨娘一直不肯吃东西,从昨天起,就滴水不进” 楚令霄面色大变,加快脚步,随丫鬟朝着清辉院方向去了。 清辉院中一片愁云惨雾,丫鬟婆子们全都死气沉沉的。 楚令霄在绢儿的指引下一路冲到了内室。 姜姨娘正伏在窗边,嘤嘤抽泣着。 她云鬓蓬松,半点珠钗未戴,只以丝带挽发,那浓密的鸦青头发映得她的肌肤欺霜赛雪,一身水绿罗衫以丝绦束着,腰身盈盈一握,如花般娇弱。 “姗儿。”楚令霄柔声唤道,来到她身旁,伸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身。 姜姨娘抬起了她清丽的面庞,泪眼婆娑,黛眉似蹙非蹙,端的是楚楚可怜。 “侯爷!”姜姨娘扑到他怀里,千回百转地喊道。 她脚上的烫伤已经养了二十几天,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烫疤,虽然平时穿着鞋,旁人看不到,可是只要一脱白袜,她左脚的那道疤痕就是那么触目惊心,就像是白玉有了瑕疵。 姜姨娘越想越难过,泪如雨下,纤弱的身子伏在楚令霄身上轻颤不已。 这段时日,太夫人寿宴那日的事一次次地浮现在她脑海中,白天夜里,皆是挥之不去。 她忍不住就去想要是那天楚千尘早一步把她救走,那么那只铜帐钩就不至于砸到她脚上 她也不至于因为不能伺候楚令霄,只能把琉璃给了他 姜姨娘更难过了,泪水愈发汹涌。 楚令霄见美人落泪,也是心如刀割。要是他弄来了十全膏,姗儿何至于这么难过! 沈氏怕是不仅存心磋磨姗儿,更是在故意拿捏自己,就因为自己迟迟没有给沐哥儿请封为世子。 在楚令霄看,沐哥儿是嫡子,可他才五岁而已,这个年纪就知道玩,根本还看不出他的秉性与天赋到底如何。 永定侯府的世子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当然不能随随便便! 楚令霄觉得沈氏根本就是在无理取闹,要是沐哥儿真的担得起世子这个位置,再晚几年请封又何妨? 楚令霄拔高嗓门喊了声:“来人。” 绢儿就打帘走进了內室中,躬身待命。 “让大管事亲自去趟济世堂,不管要多少银子,都要把十全膏买回来!”楚令霄吩咐道。 “是,侯爷。”绢儿恭声应命,步履无声地退了出去。 姜姨娘从楚令霄宽阔的胸膛的抬起头,感动地看着他,。 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衣襟,但是楚令霄满不在乎,以手指的指腹轻轻地拭去她眼角晶莹的泪花。 姜姨娘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眸子里含着千般柔情万般仰慕。 清澈的瞳孔映着楚令霄俊朗的面孔,仿佛她的眼里只有他,她能依靠的人也唯有他。 然而,姜姨娘又一次失望了。 哪怕楚令霄出千金,也买不来十全膏。 以楚令霄的性子,哪里咽的下这口气,这要是平日里他早就仗着侯爷的身份去强买,可偏偏济世堂刚刚被封了国医馆。 皇帝这才刚下了旨,他要是去济世堂闹事,那就等于是打皇帝的脸,就算给楚令霄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于是乎,接下来的几天,楚令霄的脾气越发的不好,几次明里暗里地说着,沈氏不把十全膏给姜姨娘是善妒。 这些事在府里的奴婢间传得沸沸扬扬,就连楚千尘也听闻了。 楚千尘心里有点懊恼,不该把十全膏给了沈氏,否则,也不至于给了楚令霄借题发挥的机会。 事已至此,后悔也于事无补。 楚千尘想了又想,想起前世她还做过一种冰玉霜,取自“冰肌玉骨”,这冰玉霜用了不仅可以令肌肤细腻,还可以减少眼角、嘴角的细纹。 她立刻开了方子,让琥珀出去抓药,又在屋子里忙了好几天,才把冰玉霜做了出来,装在一个白色的小瓷罐里。 “这气味可真好闻。”沈氏闻了闻乳白色如羊脂般的冰玉霜,眉眼弯了起来。 又有哪个女人不爱美,尤其是生了沐哥儿后,这几年,她脸上、身上渐渐出现各种细纹。 刚刚下学的楚云沐也在,把脸凑过来,然后指指自己的面颊说:“楚千尘,这什么霜可以治这个吗?你看,我一笑起来,脸上就有个涡,一点也不威武!” 沈氏看了看他胖乎乎的小手指点的位置,忍俊不禁地笑了。 楚云沐微笑时,唇畔就会露出一对梨涡,看着十分可爱,然而,他自己却嫌弃极了。 “胡闹。”楚千尘也被逗笑了,伸指在他额心点了下。 她一笑,唇畔露出一对相似的梨涡。 所以,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楚云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罐子冰玉霜。 这时,门帘外传来丫鬟行礼的声音:“大姑娘。” 帘子被人打起,楚千凰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叠绢纸。 楚千凰已经搬回她的月鹭院住了,但是沈氏还是不许她出府,每天都把她关在家里读经、抄经。 “娘,”楚千凰给沈氏行了礼,把手上的那叠绢纸奉上,“我抄好经了。” 这个月,楚千凰一直在诵读、抄写地藏经。 沈氏收了笑,仔细地一页页往下看。 她让女儿抄经是希望静心,也希望她能在抄经诵经的时候有所感悟。 看到第三页,沈氏就停下了手,眉心微蹙,盯着其中的一行字道:“凰姐儿,你的字写得太急躁了。” 乍一看,楚千凰这手簪花小楷字迹工整,清丽秀雅,漂亮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但是,沈氏却注意到楚千凰中途差点写了错字。 她把一撇差点写成了一竖,到了三分之二时,又硬生生地扭了过去。 抄佛经时,是不可以写错字的,写错了,这一页就该重新抄过,可是楚千凰却选择了用这一页来忽悠自己。 沈氏心里是失望的,同时也变得更坚定。 从前,她觉得女儿方方面面都好,对女儿太过放心了,万事都由着她去,比如她想去当公主伴读,其实沈氏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因为女儿想,就随她了。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女儿的性子走偏了。 女儿都十三岁了,眼看着就要及笄了,就要谈婚论嫁了,她必须严加管教,否则,不能把女儿的心收回来。 楚千凰垂着小脸,神色间难掩局促与萎靡。 她在屋里抄了好些天经书,就想让母亲快点解了她的禁足。 那么,就算她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伴读,她还是有机会见到那个人的 楚千凰漆黑的柳叶眼中掠过一道幽芒。 她飞快地瞥了沈氏与楚千尘一眼,纤白手指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 “娘,我知道了。”楚千凰柔柔顺顺地应道,“我回去把这一品都重抄一遍。” 地藏经分为上下卷,一共十三品。楚千凰抄错了一页,但主动提出重抄一品让沈氏既觉得欣慰,又怕过犹不及。 沈氏微微一笑,拉过楚千凰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声安抚她:“凰姐儿,你慢慢抄。” 她让女儿抄经是希望她能在抄经的过程中有所感悟,而不是一种惩罚的手段。 楚千凰微微地笑,她的目光看向了楚云沐,话锋一转:“娘,听说沐哥儿最近在练习弓射了。“ 楚云沐在练弓射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沈氏为了儿子特意请了武师傅教他正式学弓射,虽然楚云沐有了武师傅了,但楚千尘依旧会时不时地带着他玩。 双管齐下,楚云沐的弓射进益十分显著,也让他对弓射越发投入。 “大姐,”楚云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得意洋洋地自夸道,“你是不知道,昨天岳师傅还夸了我呢,说我进步得很快,一日千里。” 楚云沐得意得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我们沐哥儿可真厉害!”楚千凰伸手想去揉他的头,却被他敏捷地避开了。 楚云沐像金鱼似的小脸鼓鼓的,一本正经地强调道:“大姐,男孩子的头不能揉的,你别学娘!” 楚千凰怔了怔,然后噗嗤地笑了:“你啊,年纪小,规矩倒是大!” 楚云沐正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就听楚千凰又道:“那我可要瞧瞧你到底进步了多少。” “我已经能射中靶子了,不信我射给你看!”楚云沐一下子就兴奋了,一把拉起了楚千凰的手,兴致勃勃地也叫上了沈氏与楚千尘。 于是,四人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演武场。 丫鬟立刻就把楚云沐常拿的那把小弓送到了他手里。 楚云沐年纪小,力气也小,因此站在了距离靶子三十步外的地方。他已经练了十来天的箭,在反反复复的一次次练习中,他射箭的动作早已像模像样,搭箭、拉弓、瞄准,然后放箭。 羽箭“嗖”地离弦而出,飞到接近靶子的地方就有些余力不足,开始微微下落,但还是一箭扎在了靶子上。 楚千凰含笑跟楚云沐鼓掌,对沈氏道:“娘,沐哥儿的箭法果然是进步神速!以后肯定像二舅父一样是个神箭手!” 楚云沐闻言下巴微微地昂了起来,胸膛也挺得高高的。 二舅父那可是武状元,果然,自己也是将来要当武状元的人! 楚云沐突然觉得靶子上的那一箭碍眼起来,第一箭只射中靶子的最外环实在是有损他的威风。 肯定是这把弓不够好! 楚云沐朝一边的武器架走去,放下手里的小弓,拿起了楚千尘平日里常用的那把女真弓,弓把上的鹿皮还是楚云沐亲手缠上去的,被楚千尘用了几天后,鹿皮也变得更柔软了,握上去的手感很好。 楚千尘说过,这女真弓比汉弓更稳,更准。 楚云沐抓着女真弓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原位,再次搭箭拉弓。 第一箭,弓拉得还不够满,因此脱靶了,羽箭在距离箭靶一寸的地方射过。 楚云沐不气馁。这张弓他第一次用还没上手,脱靶也正常。 他又取了第二箭。 第二箭明显比第一箭好多了,箭尖再次射中了靶子的最外环。 “啪啪” “啪啪啪” 楚千尘、沈氏和楚千凰都捧场地鼓着掌。 楚云沐面泛红晕,目露异彩,觉得自己越来越上手了。 他有信心,下一箭可以射得更接近靶心,只要他使劲全力把弓拉得再满一点,再满一点就好 当女真弓的弓弦再次被拉满,忽然间,“铮”的一声,那绷紧的弓弦毫无预警地断开了 084爵位(一更) 羽箭落地。 那断开的一条弦擦过了楚云沐的右脸颊,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寸长的血痕。 断弦沾上了殷红的血珠,“滴答滴答”地落下。 “” “” “” 演武场内,静了一静,所有人都惊住了,这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了。 “沐哥儿!” 沈氏花容失色地从椅子上起身,快步朝楚云沐小跑了过去。 楚千尘也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蹲下身,检查楚云沐的右脸,先看他的右眼。 确信眼睛没伤到分毫,楚千尘松了一口气,“眼睛没事。” 她摸出一方霜白的帕子,轻轻地擦了擦楚云沐脸上的血痕 方才的那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楚云沐自己也没回过神,甚至没感觉到疼,直到此刻,才觉得右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眼角的余光瞟到楚千尘的帕子被血染红,小心肝就颤了颤,眼眶也有些热。 “我没事。”他硬声说道,觉得而自己很勇敢。 是啊,他将来可是要上战场当大将军的,受点伤就哭鼻子像什么样?! 他看不到自己,自然也看不到自己的眼眶红红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滚,一副小可怜样。 就跟那路边求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小奶狗似的。 楚千尘也心疼,琢磨着回头让琥珀出去给楚云沐买些他喜欢的糕点蜜饯回来,眼睛仔细地看了他的伤口,然后道:“伤得不重,但伤口有些深陈嬷嬷,你去把十全膏拿来。” 陈嬷嬷迟疑着用目光询问沈氏。 楚千尘主动道:“这伤口有点深,给他涂上些十全膏,能好得快些,也能避免留疤。” 沈氏在最初的混乱后,已经定下了神。 这十全膏是楚千尘的东西,沈氏本不想随便拿来用的,只要楚云沐没伤到眼,他一个男孩子摔摔打打的不算什么。楚云沐从小就皮得跟猴子似的,就算平日里有丫鬟奶娘时刻看着,也没少摔磕着手脚。 但是,大齐律,残疾和脸上有疤痕者不得为官和承爵。 “陈嬷嬷,你去吧。”沈氏接受了她的好意,陈嬷嬷赶紧去了。 “疼不疼?”沈氏柔声问楚云沐。 楚云沐勇敢地摇了摇头,泪珠又开始打转,嘴巴扁了扁,声音中都带上了几分倔强的哭音,“不疼。” “我们沐哥儿真勇敢!”沈氏亲自喂他吃了一颗玫瑰糖,轻轻地抚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温柔缱绻,就像他还是小婴儿时那样。 楚云沐含着玫瑰糖,嘴里的甜意压过了脸上的痛意。 等他吃完一颗糖,正想着是不是撒娇卖乖地再哄沈氏给他吃一颗时,陈嬷嬷拿着十全膏疾步匆匆地回来了。 楚千尘净了手,又让琥珀打开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她隔着帕子沾了些药膏,轻柔地涂抹到了楚云沐右脸的伤口上。 薄薄的一层药膏覆在如血线般的伤痕上。 站在一旁的楚千凰垂眸看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揣测。 她的耳边又想起了那日沈菀说的那些话—— “那个神医她也长着一双凤眼,与大姐姐你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神医脸上蒙着面纱,瞧不出样貌,不过年纪很小,我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大概跟凰姐儿你差不多大。” 从沈菀的描述来看,济世堂的那个神医实在是太像楚千尘了,再加之楚千尘的手头还有十全膏 楚千凰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问题是,据她所知,楚千尘应该是不懂医术的。 想着楚千尘三月里救了楚云沐的事,楚千凰又迟疑了 她对自己说,她不能被梦影响了,梦里的楚千尘和现在的她区别太大了。 楚千凰沉默不语,思绪里浮现了许许多多的事,有梦里的,有现实的,让她一时有种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恍然。 楚千尘很快就给楚云沐涂好了药膏,叮嘱陈嬷嬷道:“一日敷两次。” 陈嬷嬷唯唯应诺。 楚云沐只觉得伤口冰冰凉凉的,那种灼痛感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这种舒适的感觉让他一时忘了骗糖吃的事,咧嘴笑了。 “不痛了!” 他下意识地去摸脸颊上的伤口,结果—— “啪!” 他的右手被楚千尘轻轻一掌拍掉了。 楚云沐委屈巴巴地看着楚千尘,觉得自己一腔真心终究错付了,他还是不是她最爱的沐哥儿了?! “伤口不能摸。”楚千尘正色道。 楚千尘转头又对沈氏道:“母亲,沐哥儿的伤口不用包扎,包扎了反而会好得慢。你们注意别让他用手摸伤口,免得伤口沾染了脏东西。” 她说的这些沈氏与陈嬷嬷也可以理解,这就跟结了痂的伤口和疹子不能用手抠,要让它自己掉是一样的道理,可道理归道理,总有人管不住自己的手。 沈氏与陈嬷嬷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楚云沐,楚云沐这皮猴子就是那一类管不住手的,从前都能把蚊子包给抠出血来。 楚云沐被看得咯噔一下,扯着嗓门道:“不摸就不摸!” 沈氏不置可否。 楚云沐正色道:“真的。” 他说了不摸伤口就肯定不摸。 回应他的还是一片沉寂,楚云沐整个人都不好了。 人与人之间能不能有一点信任了! 出了这个小插曲,楚云沐也就没再继续射箭,四人先回了正院。 楚云沐的衣袍上沾了些血,就干脆去重新换了一身。 等他换好衣袍也到了黄昏给太夫人请安的时间了,四人又一起去了荣福堂。 这段日子以来,太夫人依然不怎么理会沈氏,对此,沈氏也不在意,反正就是每天准时去荣福堂坐坐就走。 反正她也不是刚嫁进门的小媳妇了,膝下有儿有女,既有诰命,又有娘家撑腰,她根本不在意太夫人的看法。 太夫人也不理沈氏,哪怕当沈氏给她行礼时,她都没有正眼看她,直到她的目光掠过楚云沐的脸。 “沐哥儿,快过来,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心疼坏了,把楚云沐招到了罗汉床上坐下,仔细地盯着他的小脸看。 楚云沐就奶声奶气地把方才他在演武场射箭时,不小心弓弦崩断划了脸的事说了,又抱怨了两句:“那把弓太老了,没养护好,弓把上的鹿皮还是我新缠的呢!我就该把弦也换了!” 说到最后,他还特意强调道:“祖母,我没有哭哦!” 他可不像五弟是个哭包,不过是摔一跤就要哭得惊天动地的。 楚云沐颇为自豪地想着。 太夫人看着孙儿脸上那道刺眼的血痕,嗔怪地看了沈氏一眼,“阿芷,你也不让人仔细看着沐哥儿!” 语外之音是怪沈氏没照顾好楚云沐。 太夫人越看越心疼,摸着楚云沐完好的左脸颊,念叨着:“这伤口有一寸长了吧,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沐哥儿,找大夫给你看过没?” 太夫人既心疼又担忧。 朝廷的律法明令,身有残疾者以及毁容者皆不能为官,也不能继承爵位。 楚云沐这道伤口的位置十分醒目,就是长大了蓄须怕也遮挡不了,要是留疤的话,会影响他袭爵。 她说话间,门帘被人从外面微微打起一角,下方露出几双绣花鞋,其中一双的鞋尖上缀着一对精致的彩蝶,蝶翅微颤。 楚千凰注意到了,她嫣然一笑,宽慰太夫人道:“祖母,您放心,已经给四弟用上了十全膏,想必是不会留疤的。” “那就好!那就好!”太夫人闻言如释重负放心了。 国医馆的事,太夫人也是知道,对神医之名,如今也颇为敬畏,这十全膏是神医所制,定是好东西! 下一瞬,刘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楚千菱紧随其后,母女俩皆是气势汹汹。 后方的两个二房庶女神色怯怯,落后了好几步。 刘氏目光凌厉地扫了一眼坐在太夫人身旁的楚云沐,脸一下子就黑了。 她也顾不上对太夫人行礼,对着沈氏怒声质问道:“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讨了这么多次十全膏,好话说尽。” “你倒好,不把十全膏给我们菱姐儿,反而给你家沐哥儿用!” “沐哥儿脸上这么条小口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家菱姐儿脸上的伤口那么深大嫂,你这当伯母的,心未免也太偏、太硬了!” 刘氏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愤怒,额角青筋乱跳,觉得长房他们是合伙来欺负他们二房。 楚千菱面纱外的眼眶红彤彤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楚云沐脸上的药膏,眼神带着几分怨毒。 长房分明是故意的,楚千凰算计她,楚千尘伤了她,现在楚云沐还抢了她的药! 都是他们害了自己! 楚千菱心底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着,就像是快要爆发的火山般,压抑狂暴。 二房的两个庶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手足无措,她们还没给太夫人行礼,自然也不能坐下,只能垂着头,当自己不存在。 沈氏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她开口,太夫人已经不快地说道:“老二媳妇,你也是沐哥儿的婶母,怎么就不见你对我们沐哥儿有慈爱之心了!” “你又不是大夫,你怎么知道沐哥儿脸上这口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沐哥儿真的留了疤,不能继承爵位,你担待得起吗?!” 太夫人声声凌厉,字字冷凝。 她是侯府的老封君,自是更看重嫡孙的。 对她来说,沈氏再不讨喜,也是出身高贵,楚令霄的嫡子肯定比庶子好,侯府的爵位当然是该有嫡子来担。 楚云沐肯定要比楚千菱一个姑娘家重要。 “”刘氏心里不服气,更是恨:明明是菱姐儿伤在先,沈氏却不顾自己的恳求攥着十全膏不给。而现在,婆母全然不顾先来后到的道理,帮着长房抢十全膏,把二房踩在脚底。 明明她们菱姐儿也是婆母的亲孙女! “母亲,沐哥儿是您心头肉,可我们”刘氏还想再争几句,这时,又有人鱼贯地进了左次间。 楚令霄走在最前面,跟在他身后的是楚二老爷楚令宇以及二房的长子二少爷楚云辰。 楚令宇打断了刘氏,喝斥道:“母亲跟前,你是怎么说话的!” 刘氏:“” 刘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愈发不服气了。 “母亲。”楚令霄先给太夫人行了礼,目光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落在了楚云沐右脸上涂了药膏的伤痕上,愣了愣,“沐哥儿,你的脸” 他微微睁大眼,眸光闪了闪,然后又朝楚千尘望了一眼。 085香闺(二更) 楚云沐本想再吹一遍自己的勇敢,不过,太夫人抢在他前面大致把经过说了。 太夫人心疼地搂了搂楚云沐,恨不得叫两声心肝宝贝。 楚令宇的视线在楚云沐与楚千菱之间来回看了看,与刘氏一样,他心中也有不满,也想和太夫人与长房理论。 问题是 想到某件事,楚令宇暂时压下了心头的不满,又用眼神示意妻子稍安勿躁。 待众人都坐下后,太夫人喝了口茶,笑道:“阿霄,阿宇,你们俩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楚令宇就等着太夫人问呢,眼睛一亮,笑道:“母亲,马上是一年一度的国子监招生了,我和大哥商量着逸哥儿和云哥儿都到年纪了,可以去试试。” 楚令宇说的逸哥儿指的是楚令霄的庶长子楚云逸。 楚令霄微微颔首,“他们俩也快十二岁了,可以去国子监历练一下了。” 不似前朝重文轻武,大齐朝因为南昊虎视眈眈,对于文武同样看重,是以国子监不仅招收那些童生、秀才、举人之类的文生,也招武生。 国子监可谓大齐第一学府,想要进国子监不仅要经过考试,还需要举荐信,说得难听点,总不能阿猫阿狗都涌去国子监参加入试考试吧。 刘氏的眼睛也亮了。她也明白楚令宇让她稍安勿躁的原因,楚云辰想要拿到举荐信,不免需要长房出力。 每年国子监的入学名额就那么几个,他们不仅要和京城的勋贵朝臣子弟争,还要和各地来的其他士族子弟竞争,说是千里挑一也不为过。 可一旦进了国子监,那等于是一只脚踏进了朝堂,将来文生考文举,武生考武举,十之七八都能考中文武进士。 来日入朝为官,他们在国子监的那些同窗不仅是朝中的同僚,也可以成为一种助力。 太夫人也是神采奕奕,觉得这个主意好,笑道:“逸哥儿马上就要抵京了,正好能赶上。” 二月中旬,姜家那边递来消息说,姜老太爷也就是太夫人的兄长病了,太夫人忧心兄长,而楚令霄兄弟几个又有差事在身不能去姜家,就由楚云逸跑了趟豫州探望姜老太爷,直到姜老太爷痊愈了,他才返京。这一走也有三个月了。 楚千尘在一旁默默地喝着茶。 她重生时,楚云逸已经启程去了豫州,从前世到现在,她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楚云逸,连他的模样都在记忆的长河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对于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楚千尘的印象并不深,只依稀记得小的时候,她也和他一起玩过,他像自己的小尾巴一样跟在她身后喊着她姐姐,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姜姨娘不让她带他玩了,那好像是她四五时的事了,她早就记不清了。 经历过前世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后,侯府的这十三年就变得微不足道,祖母、父亲、姨娘、二弟她的这些血脉上的亲人对她而言,大都与陌生人无异。 别说是王爷,就是与莫沉、薛风演他们,都不能相提并论。 楚千尘自顾自地饮着茶,从头到尾都是一言不发。 她的沉静与周围的喧哗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母子三人越说越热闹,太夫人下意识地看向了沈氏,想让沈氏帮忙找娘家使使劲。 对于侯府而言,想要拿到参加国子监入学考试的举荐信不难,可是如果穆国公府出面的话,也许不需要考试就可以让两个孩子直接入国子监。 每一年,国子监都有那么几个免试的名额,有时候是年少成名的天才,比如大齐历史上唯一得了小三元和大三元的文科状元苏鸿飞;有时候是大儒名士举荐的英才;有时候是皇帝的恩准 沈氏自顾自地垂眸喝着茶,仿佛完全没感觉到太夫人的眼神。 太夫人的脸都黑了一分,若是往日里,她自然可以摆出婆母的架势与沈氏商量,可是这大半月来,她一直冷着沈氏,现在让她低头求沈氏,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太夫人忍不住就给楚令霄递眼色,但楚令霄同样不想求沈氏,只当没看懂。 他也不觉得穆国公府有能力直接送两个孩子进国子监,否则,穆国公府的子弟又何必自己去考呢! 楚令霄心里早就有了打算,就道:“母亲,我打算给两个孩子请文先生和武师傅回来加强一下功课。” 如同武举要考策问,国子监的武科考试也有文试,大字不识一个的是绝对过不了入学考试的。 楚令宇和刘氏也是连声附和,这个说族学的先生只是个秀才,对于兵法什么的怕是一窍不通,那个说最好去请个武举人来指点一下 眼看着话题全都转到了国子监的入学考试上,楚千菱面纱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十指不住地绞动着。 太夫人看着两个儿子有商有量,终究还是没说出让沈氏帮忙的话来。 他们说得热闹,而楚千尘就在那里喝喝茶,吃吃李子,偶尔也给楚云沐喂枚李子,对他们说什么都过耳不过心。 反倒是楚云沐,听得十分专注。 他觉得他将来也是要考国子监的,最好提前几年先准备一下。 他听得聚精会神,楚千尘塞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好似双手捧食的松鼠似的,小嘴鼓鼓。 楚千尘只是这么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琢磨着去给楚云沐打一把更好更趁手的弓,也是为了避免再出现今天的事。 她记得王爷说过,京城里有一家铺子是百年的制弓老铺,当年王爷送给她的那把女真弓也是在那里打的。 干脆,她就给她自己和沐哥儿一人打一把弓。 对了,她还得去打几把小刀。 虽然市面上也有一些大夫常用的刀具,比如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剪子、镊子等等,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些刀具不够精细、不够锐利。 她打算在现有刀具的基础上做一些改良,这把刀必须要轻薄,比剃刀薄;要锐利,必须能吹毛断发;要小,比匕首小,让她能灵活地掌握在指间,翻来覆去,就像叶子牌大小。 而且,要用得方便,同时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这些刀具的用处,这样,她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给王爷开膛并取出箭头,尽量把伤口最小化,把创伤降低到最低。 事关顾玦,她决不能出一点错处。 自重生以来,她画过好几张图纸了,可都觉得差一点。 楚千尘回了琬琰院后,先用了晚膳,跟着就和琥珀两人一起关在小书房里,她又画了好几张刀具的图纸。 案头凌乱不堪,各种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三棱针、剃刀、匕首、飞刀、叶子牌等放了一桌子。 外面的夕阳已经落下了,天空一片浓浓的灰蓝色。 琥珀点燃案边的一盏羊角宫灯,烛火在薄如蝉翼的灯罩里微微晃动,在楚千尘的鬓发上洒下淡淡的光泽。 楚千尘把一枚叶子牌抓在手里,那叶子牌在她洁白修长的指间灵活地翻来覆去。 她的动作轻巧而敏捷,那竹制的叶子牌衬托得她纤细的手指像是羊脂玉雕成的,说不出的好看。 琥珀在一旁看着,看得几乎有些呆了眼,忍不住道:“姑娘,您的手可真灵活!” 琥珀这句话发自内心,自家姑娘这双手不仅写的一手好字,而且舞剑、射箭、针灸、制药、抚琴、作画等等,无一不通。 琥珀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姑娘这么小一个人怎么能懂这么多?! 叶子牌在楚千尘手上又转了一圈,然后落入她掌心,她一把将之握住,随口道:“这有什么。” 楚千尘这句话同样是发自内心。 王爷的手可远比她要灵活多了,从前还是他教她玩的叶子牌、牌九、骰子,演示给她看那些庄家是怎么作弊的。他说,知道怎么作弊才不会被人骗,而且玩牌可以训练手指的灵活度。 是了! 楚千尘蓦地抚掌,瞳孔一亮。 王爷比她厉害多了,虽然王爷不懂医书,可是他对刀剑这些武器的了解却远超于她。 她可以问问王爷! 可是 很快,她的眼睛又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朝窗外望去,望着南方的天空。 可是,王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在王爷回京以前,她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楚千尘又拿起了狼毫笔,在宣纸上继续画了起来,画刀,画弓,画了一张又一张 夜越来越深,月上柳梢头。 一更天的锣声响起。 两更天的锣声响起。 楚千尘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画着图。 烛火静静地在灯罩里燃烧着,夜风从窗口吹了进来,烛火轻轻晃动了两下。 小书房里忽明忽暗。 楚千尘抬起头,正迟疑着是否该关窗,却见窗外一道月白的身影轻巧地自树上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窗外。 楚千尘微微睁大眼,看着对方身手灵活地翻窗进来了。 是顾玦。 他穿着一件月白翻领胡服,腰环玉带,脚踩短靴,衬得他身形颀长劲瘦。 橙黄色的烛火柔柔地笼在他脸上,朦朦胧胧,让他原本清冷的面庞柔和了几分。 086奇效 琥珀俯身在磨墨,本来没看到顾玦,可是顾玦投在地上的长影朝她延伸了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朝窗口方向望去,这一看,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大男人,吓得差点没喊出来,却被楚千尘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生怕琥珀坏事,楚千尘默默地给她递了一个警告的眼神。 琥珀频频点头,意思是,她不会叫的。 琥珀破罐子破摔地想着:她连皇帝、太子、太孙都见过了,甚至还没下跪行礼,宸王出现在自家姑娘闺房里,似乎好像仿佛也没什么。 楚千尘松开了捂着琥珀嘴的手,用帕子擦了擦掌心,然后就飞快地起身,步履轻盈地走到了顾玦跟前,浅笑盈盈地仰首望着他。 因为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她的打扮很随性,身上穿着一件丁香色的窄袖交领罗衫,下面是白色挑线长裙,一头乌发松松地挽了个纂儿,不着半点环佩,也没有佩戴面纱,露出她精致漂亮的五官。 烛火将她的凤眸映得流光溢彩,那染着粉霞的面颊犹如一朵在月色中倏然绽放的昙花般清艳。 “王爷,”楚千尘的目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流连了一番,看他气色还不错,唇畔的笑意又深了几分,笑靥如花,“我制的药丸还够吗?” 莫沉果然把药丸送到王爷手里了。 楚千尘的双眼弯成一对月牙,声音清澈柔和,娇娇软软,听起来乖巧极了,又像在撒娇。 楚千尘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顾玦有一瞬几乎觉得他并非是在夜闯香闺。 “够了。”顾玦微微颔首。 她给的药丸足以撑到下次复诊了,这一点顾玦知道,楚千尘当然也是知道的。 楚千尘谆谆叮嘱又道:“下回你可以早些跟我说,药丸的效果虽然不如现熬的汤药,但还是可以顶一顶的。” “滴答。” 一个细微的滴水声突然响起。 这声音极其轻微,如蚊吟似的,可偏偏楚千尘和顾玦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两人都循声望了过去。 琥珀呆呆地看着他们,手里还抓着那个墨锭,方才的滴水声就是墨汁自墨锭滴落地面的声响。 顾玦的视线从琥珀手里的墨锭往书案扫了一圈,目光在书案上摆的那些刀具、图纸、叶子牌上转了转。 琥珀被这两人看得浑身僵直,连忙把墨锭搁在砚台边缘,不知为何,她莫名地就生出了一种仿佛她才是外人的古怪感觉。 “楚姑娘,我来找你是想请你救一个人。”顾玦三更半夜不告而访地跑来找楚千尘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想让姑娘跟我出去一趟。” 若是平时,莫沉、云展和薛风演都可以替他来请人,哪里需要顾玦亲自出马,问题是,现在都三更天了,这大半夜的,要拐人家小姑娘出去,他总得有点诚意。 顾玦觉得楚千尘十之八九不会答应,也做好了准备,是否要用非常手段来劝服她 “好啊!”楚千尘答应得爽快极了。 不管王爷要她救谁,都没问题。 这一瞬,连琥珀都能看到自家姑娘身后有一条尾巴在愉快地甩动着。 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顾玦,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就像是一只等夸奖的猫儿般,柔顺而又傲娇。 楚千尘转头吩咐琥珀道:“琥珀,你留在府里。” “要是明早到了请安的时辰,我还没回来,你就给我报病,说我偶感风寒好了。” 楚千尘一把拎起了放在一边的药箱,笑眯眯地转身看向顾玦,“我们走吧。” 顾玦:“” 顾玦狭长的眸子幽深了几分,心里叹道:这丫头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吗? 还是说她就这么相信自己? 顾玦的脸波澜不惊,朝楚千尘逼近,他比楚千尘高了一个头,那颀长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几乎将她整个笼罩其中 琥珀差点没低呼出声,赶紧捂住嘴,眼睁睁地看着顾玦轻轻松松地揽腰抱起了楚千尘,从窗口一跃而出。 她只是眨了几下眼,顾玦和楚千尘就没影了,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梆!梆!梆!” 远处传来三更天的打锣声,每一下都像是一记重锤敲在琥珀的心口。 对于琥珀来说,这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凉爽的夜风徐徐吹来,吹得两人的衣角翩飞,猎猎飞扬。 楚千尘还是第一次体验这种飞檐走壁的感觉,可这种脚不着地的感觉非但没让她觉得不安,反而十分享受这种大鹏展翅般的感觉。 她知道王爷是不会摔了她的。 他们俩离得很近,近得楚千尘能清晰地看到他下巴上那青黑的胡渣子,近得她能闻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沉香味 近得她能感受到他胸膛下勃勃的心跳。 真好。 楚千尘抿着唇笑。 皎洁朦胧的月光映在她脸上,氤氲着珍珠般柔和的光晕,少女本就有十分的颜色,此刻更是美得令人炫目。 又跃过一道高墙后,顾玦在侯府旁边的巷子里把她放下了。 “得罪。”顾玦轻声道。 低低的男音清冷如斯。 巷子里的阴影中传来一阵马匹的“恢恢”声。 绝影! 楚千尘看着黑暗走出的那匹四蹄踏雪的黑马,眸放异彩。 前几次去元清观给王爷复诊时,她都没看到绝影,心里还觉得惋惜,今天总算又看到绝影了。 顾玦唤了声“绝影”,黑马甩着长长的马尾悠然踱到了他身旁。 顾玦抓住缰绳,对着楚千尘道:“要委屈姑娘与我同骑了。” 他的本意是他自己上马后,由他拉一把楚千尘,毕竟绝影远比那些小姑娘骑的母马要高大威武得多,而且还性子野。 谁想,他话音刚落,楚千尘就接过了缰绳,很“自来熟”地在黑马修长的脖子上撸了一把,然后左脚往马镫上一蹬,仿佛展翅的飞燕般,轻盈地翻身上了马。 只这上马的姿态,顾玦就可以断定,她的骑术相当不错。 顾玦心念一闪而过,紧跟着也上了马,跨坐在楚千尘的身后。 坐在绝影高高的马背上,楚千尘的心情愉快得不得了。 宝马自然是宝马的气性,她知道绝影一向性子孤高,只听王爷的,也只认王爷。 要不是缰绳还抓在王爷的手里,要不是王爷默许了,绝影这家伙早就把她甩下马背了。 自己这样算算仗势欺马呢?! 楚千尘在心里偷偷地笑,一路上愉快地撸了绝影好几把。 黑马载着两人也是如履平地,轻松地奔驰着。 晚上有宵禁,京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要避开夜巡的五城兵马司和打更的更夫,这一路就不会有任何阻碍。 五城兵马司夜巡是有规定路线的,顾玦再清楚不过,轻轻松松就避开人,顺利地来到了宸王府的侧门。 莫沉早就等在了侧面外,整个人犹如影子般融在夜色中。 楚千尘又蒙上了面纱,随顾玦进了宸王府,一个小厮提着灯笼给他们领路。 夜里的宸王府分外的静谧,银色的月光下,楼台殿阁恢弘雅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鳞次栉比的青瓦上闪着清冷的微光。 习习夜风中,萦绕着清清淡淡的花香。 宸王府也是楚千尘很熟悉的地方,几乎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 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看在别人眼里,只以为她是在避嫌。 在侧门关闭后,顾玦就开始直入正题:“楚姑娘,患者伤了双腿,是刀伤,伤口很深,因为没有及时处理,现在伤口腐烂化脓,小腿肿大” 顾玦说的患者是秦曜。 他得到南阳王身陨的消息后,就一路南下去南阳郡寻秦曜,可秦曜早就逃离南阳郡,后来还是发现了他留下的暗记,一路又往京城的方向寻人,在冀州找到了秦曜和绝影。 秦曜伤重,顾玦曾就近找了数家医馆给他求医,可是普通的大夫对他的伤根本就无能为力,顾玦想到了楚千尘,干脆把秦曜带回了京城。 这一路跋涉,秦曜的状态更差了,他怕他熬不到天亮,这才不顾礼数,半夜三更就去把楚千尘给请来了宸王府。 顾玦把楚千尘带到了一个院子里,屋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云展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军医就在榻边,榻上躺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紫袍青年。 他身上的衣袍破损不堪,上面沾满了一滩滩暗红色的血渍。 青年双眸紧闭,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死气沉沉。 是他,是南阳王世子! 楚千尘深邃幽静的眸子掠过一道异芒。 前世,南阳王世子秦曜弑父潜逃,一度下落不明,消失了一段时日 楚千尘突然就知道顾玦仓促地离京南下是去了何处,又是为了谁。 云展和军医连忙让开,楚千尘走到榻边,把药箱放在一边,先去检查秦曜的双腿。 双腿的裤脚已经被人剪开,他红肿的小腿惨不忍睹,伤痕累累,其中最深的伤口已经见骨,伤口腐烂化脓 这要是普通的小姑娘看了,怕是已经花容失色,不忍直视。 然而,楚千尘却面不改色地直视着云展小腿上的伤口。 顾玦、云展、莫沉等人都注视着楚千尘的神色变化。 见她微微蹙眉,云展心一沉:小神医一向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恐怕 楚千尘又给秦曜探了脉,触手滚烫。 她只探了三息,就收了手,抬眼看向了顾玦,道:“他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现在腐烂化脓,热毒正盛要救他,就必须截肢。” 说这句话时,楚千尘神色平静,波澜不惊。 上一世,当秦曜两年后再现身时,已经失去了双腿,他的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渡过,想来就是因为这一劫。 话落之后,屋子里的气氛一冷。 中年军医震惊地张大眼。 小神医的意思是,只要给秦世子截肢,她就能保他的命?! 秦世子伤得太重了,要是在他刚受伤那会儿,军医自认截肢后,有七八成把握可以保命;可是他现在伤口恶化,高烧不止,身体虚弱,以他此刻的情况,根本就熬不过截肢这一关! 医道广博,各有专攻。 他是军医,看别的病不行,但是在治疗外伤上,他自认太医院的太医也不如他。 军医欲言又止,转头看向了顾玦。 顾玦薄唇紧抿,沉默了一下,凝望着楚千尘,问道:“真不能保?” 他的神情理智冷静,这句话并非是质疑,而是询问。 楚千尘最是了解顾玦了。 顾玦在北地征战多年,他见过的人间炼狱,经过的生死考验,远比她要多得多。 他一向是冷静自持的人,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因为他一人的决定会影响他麾下数十万北地军将士以及无数北地百姓的性命。 不像今上,动不动就迁怒责难旁人。 榻边那摇曳的烛火映在楚千尘的瞳孔中,潋滟着璀璨的流光。 保肯定是很难保的,但是王爷都这么问了,自己不能让他失望! 她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医书、古籍、行医笔记 很快,她抬眸望着顾玦,凤眸更亮,道:“可以试试。” 如果是截肢,楚千尘有十足的把握可以保下秦曜的命。 如果是保腿,“试试”这两个字自是意味着一定的风险了,而且,动作必须快。 也不等顾玦回答,楚千尘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又道:“王爷,我需要三样东西。” “第一样,一匣子蛆虫,要是不超过半分长的幼虫。” “第二样,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汁。” “第三样,发了绿毛的糨糊裁缝铺子里可能会有,必须是只带绿毛的,最好多寻些,我还要筛选一下。” 她要的三样东西委实古怪,简直是闻所未闻,要不是相信她的医术,云展简直快要把下巴都给惊掉了。 那中年军医动了动眉梢,对于第三样倒是略有所知,捋着山羊胡道:“我曾听说一些地方的裁缝会把长有绿毛的糨糊涂在被剪刀划伤的手指上,帮助伤口愈合” 但是对于楚千尘说的前两样,军医就是一头雾水了。 蛆虫和陈年芥菜卤汁能用来治疗外伤吗?! 这位小神医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顾玦一个字都没有多问,直接对着云展做了个手势,“去吧。” 云展二话不说地快步离开。 这三样东西说难不难找,尤其是第一样再好找不过了,至于后两样,他们怕是要到京郊找上一些人家,才能寻到。 楚千尘让那军医给她打下手,先给秦曜的几个大穴扎了针,然后道:“我先行针替他稳住了心脉。他还在发高烧,你们用烈酒给他擦拭身体降降温。” “我再给他开一张方子,先固本培元。” 楚千尘开了方子后,中年军医就下去抓药了。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旷了不少。 楚千尘看着顾玦,往两人之间的如意小方几指了指。 她一个字没说,顾玦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伸出了左手腕,往方几上一搁。 楚千尘就给顾玦也探了脉,确认他有在乖乖吃药,满意地笑了。 旁边在给秦曜擦身的小厮瞟到这一幕,心头有种莫名的感觉:自家王爷在这位小神医跟前未免未免也太听话了点。 这个念头只是刚浮现,就被小厮给掐灭了,觉得自己简直是大逆不道:想什么呢,小神医只是在给王爷探脉而已。 顾玦突然对楚千尘道:“你认得他?” 这只是顾玦的一个直觉,想到了,就问了。 如今,南阳王死于世子秦曜之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京城,京中上下不知道多少人在骂秦曜心狠手辣,大逆不道。 面对顾玦,楚千尘一向毫无隐瞒,“嗯”了一声,目光再次望向了榻上昏迷不醒的秦曜。 上一世,经此一劫的秦曜性情大变,阴郁癫狂,就像是疯子似的。 王爷还活着的时候,他只听王爷的话,王爷死后,就再没人管得住他了。 他先是血洗了南阳王府,接着又以南阳为据点,收拢了顾玦留下的势力,起兵谋反。 他的目的与她一样,都是为了给王爷报仇。 秦曜领兵在前,她为他出谋划策,直到彻底颠覆了这大齐朝,让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以死谢罪。 秦曜登上帝位,改了国号为“遐”。 给顾玦报了仇后,楚千尘就再无牵挂了。 哪怕新朝还百废待兴,危机四伏,干她何事?! 没想到再一睁眼,她竟然重生了。 重生到了王爷还活着的时候 楚千尘看着顾玦,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 顾玦又道:“不是他。” 楚千尘又“嗯”了一声。 她没有多说其它,顾玦却知道,她信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时间静静流淌。 楚千尘自在得很,丝毫不见局促。 有他在,她就觉得安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一炷香后,屋里的寂静就被一阵脚步声打破,军医捧着刚熬好的汤药来了。 虽然秦曜依旧昏迷不醒,不过,军医做惯给人灌药的活,动作利落极了,三两下就给秦曜喂了药。 楚千尘就又给秦曜诊了脉,然后收了他身上的银针。 但她暂时还不能走,她要找的东西太偏门了,尤其是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汁,哪怕动用王府所有人一户户人家地去问,也需要时间。 楚千尘无比庆幸自己在侯府没什么存在感,平时除了楚云沐外,也没什么人会来找她。 等到四更天的时候,云展回来了,带来了楚千尘要的一匣子蛆虫。 “楚姑娘,这蛆虫是要入药吗?”云展一边问,一边打开了匣子,露出其中数以百计的蛆虫,一条条白生生的,比珍珠米还小,扭动着细小的虫体在匣子里蠕动着,恶心得不得了。 小厮只瞥了一眼,就不忍直视地瞥过了脸,觉得心里发毛。 楚千尘用镊子轻轻地夹起了一条小小的蛆虫,看了看,满意地勾了下唇角,却是摇头,“不是不是入药。” “它们可以吃掉他伤口上的腐肉。”楚千尘云淡风轻地说道。 楚千尘说得从容,但是云展、军医、小厮他们却是听得汗毛倒竖。 他们没少见死人身上的蛆虫,可是把蛆虫往活人的身上放,这听着怎么不像是治病,反而更像是一种酷刑啊。 军医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顾玦,真的要依这位小神医的意思吗? 顾玦毫不犹豫地地楚千尘道:“开始吧。” 楚千尘心里美滋滋的,顾玦的信任让她的眼眸亮了几分。 她先清洗蛆虫,然后开始往秦曜的伤口里一只一只地放着蛆虫,说道:“他的伤口腐烂得太厉害了,要是我用刀来清除腐肉,就难免会破坏很多完好的皮肉,这样的话,他的腿就更难保了。蛆虫只吃掉坏死的腐肉,不会伤到完好的血肉。” 她的解释主要是说给顾玦听的。 云展等人微微点头,恍然大悟。确实是只有腐烂的肉才会生蛆,原来是这样。 当那些蛆虫放到渍烂的伤口中,它们就贪婪地吃起了腐肉,身子在伤口上蠕动不已,和脓水烂肉混合在一起 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呕” 小厮第一个看不下去了,捂着嘴转身冲了出去。 云展见过的世面还是多一点,又多忍了一盏茶功夫。 他只觉得自己几乎能听到那些蛆虫在血肉上蠕动、吞食的声音,他的肠胃一阵翻滚 “呕”云展也看不下去了,转身也出去了。 门帘外,此起彼伏地传来了他和小厮作呕的声音。 楚千尘看也没看他们,满意地微微点头:“等这些蛆虫吃上十二个时辰,就该吃饱了,到时它会扩大十倍,长大半寸长,届时就用凉白开来冲洗伤口,把长大的蛆虫放出来。” “如果腐肉还没吃完,就再放一批新蛆接着吃伤口的腐肉。” 楚千尘现在这番话都是说给军医听得了,她没法在这里待上一天一夜,还要由军医看着秦曜,时刻注意他的状况,给他更换蛆虫,熬药换药等等。 军医认真地听着,约莫明白楚千尘的治疗方案了。她应该是要等秦曜伤口的腐肉被蛆虫吃干净了,再用那种发了绿毛的糨糊来涂伤口,促进伤口愈合。 可是,这样真的能保住秦曜的腿吗? 军医的心里是一点把握也没有,也许就如小神医说得,先“赌一把”吧。 时间在这个时候仿佛放慢了好几倍 当五更天的打锣声响起起,云展终于送来了第三样东西,一共三个瓦罐。 云展道:“楚姑娘,这是陈年芥菜卤汁。一罐是十年的,一罐是十二年的,最后一罐是十五年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汁” “卤汁面我好饿。” 一个虚弱低哑的男音突然打断了云展。 屋子里的众人都朝齐刷刷地循声望了过去。 床上的秦曜薄唇微动,眼睫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神恍惚,瞧着迷迷糊糊的。 “别动。”顾玦第一个出声警告道。 军医跟着补充道:“秦世子,您伤得很重,千万别乱动。” 军医暗暗庆幸秦曜现在还虚弱得动不了,否则他要是看到伤口里这些蛆虫,怕是要热毒攻心了。 秦曜艰难地微微转头,朝顾玦望了过去,那双眼尾微挑的狐狸眼此刻黯淡无光。 他慢慢地眨了眨眼,虚弱地轻声喊道:“九哥。” 他的声音沙哑无力,气息微弱,苍白的薄唇勾出一个微微的弧度,“我就知道九哥会找到我的。” 见他醒了,原本在窗边看书的楚千尘也走了过来,第三次给他探脉。 她的手指还没搭上秦曜的脉搏,就听秦曜道:“九哥,我才走了多久,你都有九嫂了” ------题外话------ 长绿毛的糨糊从唐朝时就有使用的记载了。 陈芥菜卤的用法起于明朝。 这两样都是中国最早朝的“青霉素”,不是我瞎编的。 今天没分章,这章节奏太快,分不了。 087相信 “啪!” 楚千尘顺手用手里的书册往他额头拍了下,面纱后的嘴角抽了抽。 前世,她认识秦曜时,他早就遭逢大变,平日里沉默寡言,行事乖张狠厉。 楚千尘吩咐军医道:“苗军医,去把温着的汤药拿来,给他服下。” 于是,秦曜才刚醒来,就不得不硬着头皮把一大碗褐色的苦药三两口地吞下了,苦得他一张俊脸都皱了起来,严重怀疑这个蒙着脸的小姑娘在故意拿苦药惩罚他。 楚千尘也没闲着,分别尝了那三罐陈年芥菜卤汁后,指着其中十年的那一坛,道:“苗军医,这陈年芥菜卤汁取十匙,温汤炖热后,喂他喝下,一日三次。” 苗军医唯唯应诺。 秦曜的鼻尖动了动,“什么芥菜卤汁,这不是咸菜汁吗?闻着应该有好些年份了。” “以前我的乳娘也喜欢用这种陈年的咸菜汁来腌咸菜,她说,这样腌出来的咸菜才好吃,才够香。” “九哥,你们是要煮咸菜面给我吃吗?” 秦曜虽然虚弱,话却是不少,有气无力地说着。 楚千尘本来是懒得理秦曜的,但见顾玦饶有兴致地朝那三个陶罐望去,便耐心地解释道:“这陈年芥菜卤汁可以治各种高热病症,像肺风痰喘、肺痈、肺痨病等等都能治。” 这是前世楚千尘偶然发现的,也唯有年份久的芥菜卤汁才有这种药效。 军中受伤的士兵很容易因为伤口愈合不好,高烧不止,最后送了命,而这陈芥菜卤对外伤引起的高烧不退有奇效,只可惜,上一世她发现到这一点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在军中试,就已经重生了。 楚千尘又过去给秦曜诊脉,秦曜还沉浸在咸菜汁也可以治病的震惊中,根本就没心思贫嘴。 楚千尘很快就收了手,起身对顾玦道:“王爷,他的命暂时保住了。但能不能保住腿,得过两天看看情况。” 蛆虫不仅擅长吃腐肉,它的蠕动也能刺激血肉再生,分泌物也对伤口后续的愈合有帮助,所以接下来就得看这些蛆虫的了。 顿了一下后,楚千尘信誓旦旦地对顾玦又道:“我一定能做的。” 救下秦曜的话,王爷一定会夸她的! 秦曜的身体还很虚弱,他才醒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皮沉甸甸的。 他想睡,目光又忍不住往顾玦和楚千尘那边张望着,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看人下菜,有两副面孔,对自己就这么泼辣,对着九哥就娇娇软软,简直就跟九哥从前养的那只波斯猫一样。 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控制不住地合上了眼,睡去了。 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了起来。 外面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远处还有嘹亮的鸡鸣声传来。 楚千尘又一次给秦曜探脉,试了他的额温,他还在发烧,不过已经没有昨晚烧得那么厉害了。 药开始起效了。 楚千尘没再留,告辞道:“我明早再来,要是他的情况有什么变化,你你们可以来王府找我。” 楚千尘走了,除了她的药箱,还带走了云展他们寻来的几盒子发了绿毛的糨糊。 从王府回去的路上坐的是马车,没能再次骑上绝影,她心里不免有些惋惜。 琬琰院的琥珀彻夜未眠,一直待在小书房里等着楚千尘。 见楚千尘平安归来,琥珀总算松了一口气,喋喋不休地说道: “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您真是担心死奴婢了!” “早上,奴婢给您报了病了,太夫人没说什么,但是,夫人说要来看您,奴婢就说说是您要制药,正在紧要关头,这才把夫人给暂时瞒了过去。等您见到夫人,可别说漏了嘴。” “咦?”琥珀突然注意到楚千尘带回的那些盒子,随口问道:“姑娘,这是什么?” “糨糊。”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 “糨糊?”琥珀重复了一遍,下意识地朝盒子里看去,惊了,“这糨糊都发了霉了!” 这里面是糨糊,可糨糊上长满了一块块绿毛,瞧着令人心头发毛。 “要的就是这个。”楚千尘唇角弯起,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赫然又是发了绿毛的糨糊。 琥珀又呆了呆,“姑娘,您拿发霉的糨糊做什么?” 琥珀心想:自家姑娘不是去了一趟宸王府吗?怎么回来就带了些发霉的糨糊回来,总不会是宸王赏的吧? 楚千尘看着这些发霉的糨糊,微微地笑道:“治病用的。” 用长了绿毛的糨糊涂抹伤口本是民间的土法子,她偶然听一个裁缝说了,就研究了一番,发现起效的是糨糊上的这种“绿毛”,这绿毛可以帮助伤口痊愈,治愈红肿、化脓,但必须是这种绿色的霉,其他的灰霉白霉就不行。 想要保住秦曜的腿,这种“绿毛”可能就是关键。 楚千尘目光灼灼地看着糨糊上的绿毛,开始取镊子将绿毛一点点地取下,一点点地放到一个瓷碗里 本来琥珀是想劝楚千尘去补眠的,但看她这副专注的样子,那些话就被琥珀咽了回去。 她对楚千尘的性格已经十分了解了,她一旦决定的事,就没有人可以阻止,于是,她赶紧去给楚千尘泡了一杯浓茶提神。 楚千尘这一忙就是一整天,连午膳都只是草草地吃了几个包子与几块糕点。 琥珀十分尽责地用牙签不时给自家姑娘喂水果。 黄昏时,楚千尘又打发琥珀去荣福堂给她继续报病。 琥珀根本没能见到太夫人,话是说给王嬷嬷听的。 “王嬷嬷,我家姑娘咳得厉害,姑娘说不能传给太夫人,今晚就不过来了,让奴婢过来跟太夫人说一声。” “劳烦王嬷嬷禀太夫人一声,让太夫人莫要挂怀。” 琥珀传了话就走了,王嬷嬷如实跟太夫人说了。 太夫人听了也没过心,并不在意。她膝下多的孙子孙女,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庶女,微不足道,她除了脸生得好看,得了二皇子的几分青眼外,在侯府那么多姑娘中,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 本来,楚千尘要是给二皇子为侧妃,那还有几分价值,可她不愿。 她这样的庶女将来能嫁的人家可想而知,如果是高门大户,最多也就是个庸庸碌碌的庶子;如果是寒门子弟,对方就算是高中了进士,没有家族的助力,她的夫婿恐怕想当个京官都要熬上十几年甚至是更久 若最后进不了二皇子府,楚千尘对侯府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她啊,未免是眼高手低了一些。 太夫人眼底掠过一抹不以为然。 三夫人随口道:“母亲,最近天气越来越热,您也要仔细身子,别染了风热之气。” “我那里有些金银花茶,清热消暑,疏利咽喉,这个时候喝最合适了,待会我让人给母亲、大嫂都送一些过来。” 三夫人是庶子媳妇,平日里在侯府的地位自然也是远不如两个嫂子,面对太夫人时,底气也有些不足。 太夫人随口应了一声,端起了茶盅。 这时,二夫人刘氏也带着几个女儿进来了,恰好听到了三夫人这番话,心里对她的谄媚颇为不屑,尖声道:“三弟妹,我觉得最近喉咙也有些不适,不如你给我也送一罐怎么样?” 太夫人一听到刘氏那尖锐的声音就头疼,自打楚千菱伤了脸后,刘氏说话就总是阴阳怪气的,听着就烦。 太夫人也不需要装出一副笑脸,没说上两句,就把屋里的晚辈全数都给打发了。 沈氏同样懒得理会刘氏,从荣福堂出来就直接返回了正院,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楚云沐。 “沐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沈氏细细地看着楚云沐右脸上那道血红的伤口。 丫鬟在一旁道:“夫人,奴婢方才给四少爷刚上了药膏。” 楚云沐的乳娘绢娘在犯了两次大错后,已经被沈氏逐出了府,如今还在寻合适的嬷嬷。 透明的药膏薄薄地敷在楚云沐的伤口上,可以看出伤口有点红,边缘微微浮肿。 楚云沐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摸,眼前又闪过昨天被楚千尘拍下手的那一幕,又灰溜溜地放下了手。 他耸耸肩,道:“没事,就觉得右脸有点热热的。” 沈氏想着干脆明天让楚千尘给楚云沐瞧一瞧,揽着他的肩膀说:“你要记得你二姐姐的叮嘱,伤口别碰水,手指也别去碰伤口” 楚云沐哪里耐烦听这些,打断了沈氏道:“娘,我知道我知道。还有,晚上要早点睡,对吗?” “那我们早点吃晚膳,我晚上才能早点睡是不是?” 楚云沐连忙招呼丫鬟们摆膳,成功地把话题带过了。 沈氏不由失笑,由着他去了。 母子俩一起用了膳,又一起在庭院里散步消食后,沈氏亲自哄了楚云沐歇下,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屋休息。 睡到半夜,她突然被丫鬟叫醒了。 “夫人,四少爷发烧了。” “奴婢摸着,额头烫得厉害!” 丫鬟忧心忡忡地看着沈氏,俏脸上急出了一头的冷汗。 “快让人去请大夫。”沈氏赶紧起身,也不顾上仔细打扮,只外披了一件罗衫加斗篷,就过去了楚云沐住的厢房。 楚云沐就睡在榻上。 他显然睡得不踏实,额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呓语。 沈氏亲手试了下楚云沐的体温,果然触手滚烫。 陈嬷嬷也捏了捏楚云沐的手,眉头微蹙,担忧地问道:“夫人,要不要叫二姑娘来看看?” 沈氏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壶漏,现在都已经快子时了。 沈氏摇头拒了:“沐哥儿应该只是染了热伤风吧,不妨事的。反正大夫马上就来了。” 她想着楚千尘忙着在制药,听琥珀的语气昨夜十有八九还熬夜了,说不定今夜才睡下,没道理为了一些伤风咳嗽的小病,就非把楚千尘大半夜特意叫过来一趟。 陈嬷嬷唯唯应诺,连忙让丫鬟给楚云沐冷敷额头。 须臾,大夫就请来了,给楚云沐开了清热退烧的药。 一剂汤药灌下去,半个时辰后,楚云沐的烧就退下了一些,但睡得还是不安稳。 沈氏抓着他的手,守着他,偶尔给他掖被子,一晚上都没睡。 琬琰院的楚千尘也是一晚上没睡,这一天一夜的时间仔细从几盒糨糊中又是筛选又是培养,才从数十个白瓷碗中,收集出一小罐青霉。 她在美人榻上睡了一个时辰,就出府去了,直接去了宸王府,走得依旧是无人的侧门。 还没进门,她就听到秦曜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这咸菜汁为什么非要这样加水炖汤喝?煮面不行吗?我看加在我方才吃的白粥里也不错,那粥简直淡而无味!” 就从他不带喘气的说话声,楚千尘也能判断出秦曜显然大好了。 “咳咳。” 给楚千尘领路的云展咳了咳,尴尬地为秦曜解释了一句:“楚姑娘,秦世子他就是这样。”是个话痨。 云展在心里默默道,秦曜昏迷的这段日子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安静的时候了。 想着前世的阴冷寡言的秦曜,楚千尘不置可否。 楚千尘的出现令得屋子里静了一静。 秦曜、苗军医以及小厮都朝她看了过来,楚千尘一派泰然地走到了榻边。 秦曜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身着青衣、面戴青纱、梳着双环髻的少女,挑了挑眉。 昨晚是灯下看美人,他刚苏醒,头脑正昏着,还以为楚千尘有十六七岁了,才会脑抽地说了什么“九嫂”,今日再见楚千尘,他才发现她最多才十三四岁而已! 哎,他的九嫂看来又要没戏了。 “神医。”苗军医连忙给楚千尘行了礼,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不过这才两晚,他对楚千尘的态度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的客气大部分是因为顾玦和云展,而现在,他的恭敬由心而发。 医道上,不论长幼资历,只论真本事,谁能救不治之症,谁就是师! 前夜,他还觉得秦曜怕是九死一生,可是这才两个晚上,秦曜就活了。 虽然他还在发烧,但是热度明显退下了不少,这个体温暂时不至于致命了。 苗军医一见楚千尘,就连忙细细地说起了秦曜的症状,郑重其事,仿佛在面对他的上官似的。 秦曜:“” 秦曜眉头动了动,觉得也难怪刚醒时会看错楚千尘的年纪,都是这人的态度误导的! 苗军医又把自己写的脉案给楚千尘看,之后,楚千尘才过来给秦曜探脉,指下的脉动明显有了生机。 不错。她的唇角在面纱后满意地翘了翘,再去检查秦曜的伤腿。 经过一天一夜,伤口的腐肉被那些蛆虫吃掉了好多,没有再继续腐烂。 苗军医忙道:“神医,按照你的吩咐,在三个时辰前,已经换了这一批新的虫。” 小厮在一旁避得远远地,深吸了好几口气。 到现在,他还没习惯秦曜伤口中那些蠕动不已的蛆虫,都是尽量把目光挪开。 苗军医也就罢了,他毕竟是跟着王爷在北地战场几年,见过的尸体估计比仵作还多,没一万也有几千了,蛆虫什么的自然不足为惧,可是小神医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竟然比苗神医还镇定! 还有秦世子,眼看着那些蛆虫在自己的伤口爬,他居然还吃得下白粥! 一想到那碗白粥,小厮就联想到那些白生生的蛆虫,肠胃又是一阵翻滚,又想呕吐了。 这蛆虫一条两条也还好,当数百条虫聚集在一起就让人觉得恶心了,就跟遇上蛇群一样恶心不对,比蛇群还恶心! 小厮正想去门口透透气,就听楚千尘自信地说道:“腿应该能保住。” 一句话令得屋里都静了一静。 小厮下意识地转身朝榻上望去,甚至没注意到他身后多了一道着竹青道袍的身影。 还是秦曜第一个看到了门口的顾玦,喜形于色地喊道:“九哥,我的腿能保住了!” 他自己的伤势,他当然清楚。 顾玦带他来京的路上,他觉得自己能保下命就不错了,从来没想过他的腿能不能保得住。 只要能活下来就好,活下来,他还有可为。 没想到的是,他的腿还能保住! 他还能站起来! 秦曜的狐狸眼熠熠生辉,整个人焕发出夺目的神采。 王爷来了!楚千尘眸光一亮,开心地望着朝这边走来的顾玦。 她昨天就说了,她一定能做到的。 不知为何,顾玦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摸摸她的头,夸夸她,他唇角微弯,泛起清浅的笑意,一向是柔和他原本清冷的气质。 他含笑问道:“楚姑娘,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对于楚千尘而言,顾玦的笑容就足够了。 “我需要一面布帘,还有几十支火烛。”楚千尘很乖地说道,“其它的我已经准备好了。” 她打开药箱,从中取出了一排刀具,开疮刀、平刃刀、月刃刀、剪刀、镊子等等,全都放在干净的白布上。 顾玦扫了一眼,认出这些刀具就是前夜他去找她时放在她案头的那些,眸光闪了闪。 苗军医立刻猜到楚千尘是要用刀给秦曜去除伤口残余的腐肉,就让小厮去取火烛,自己则动手开始清理伤口的那些蛆虫。 等小厮取了火烛等回来时,秦曜伤口的蛆虫已经被除得一干二净,他身上扎满了银针。 这些银针是为了止痛和止血。 小厮暗暗地松了口气,在楚千尘的指挥下,连忙布置起来,把那些火烛以床榻为中心点燃,照得周围一片透亮,再把一面白色的布帘挡在秦曜腰身的位置,隔绝他的视线。 楚千尘先拿起了一把平刃刀,以烛火烧烤刀刃,平刃刀以割除死腐余皮,用之随手方便。 周围的烛火微微跳跃,银白的刀刃反射着烛光。 楚千尘下手极为利落果决,每一刀都是那么稳、狠、准。 伤口中残余的一些腐肉被一刀刀地剔去,腐肉全都落在苗军医手里的一个白瓷碟子上。 苗军医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偶尔以纱布帮着吸掉少许的出血,心里暗暗赞叹小神医的刀法,而且,剔去腐肉的过程,出血量竟这般少,也是让他震惊不已。可想而知,这样一来肯定不会对秦世子的身体再造成更大的负荷。 空气中,不仅有着淡淡的血腥味,似乎还隐约混杂着皮肉的烧炙臭。 拎着布帘的小厮觉得自己的肠胃又开始翻滚闹腾了:这位小神医治病的手段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有,她一个小姑娘家家胆子怎么就这么大?! 小厮不敢直视楚千尘的动作,偏开了目光,对上秦曜嬉笑的眼眸。 秦曜被楚千尘用银针封了穴,现在下半身就跟瘫了似的,不痛不痒,毫无知觉,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但是楚千尘没有封他的嘴,他的嘴巴就没停下,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好臭!” “小神医,你与其这么费事拉帘子,还不如把我的鼻子给封了呢!” “把我打晕了也行也不好,怪疼的,干脆还是给我一碗迷魂药吧?” “” 小厮听着嘴角抽了抽,觉得小神医还不如把秦世子的嘴巴给缝上呢! 小厮的目光继续往左移动,目光又落在了窗边的顾玦身上。 顾玦慢慢地饮着茶,优雅清贵。 他也没做什么,只是这品茗的动作,就让人觉得他仿佛身处高山流水之间,有一种远离尘嚣、物我两忘的感觉。 这屋里的其他四人实在是太过平静,让小厮顿生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就在这时,云展进来了,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顾玦跟前。 “王爷。”云展抱拳行礼,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地看了楚千尘一眼。 恰好,又是一块带着黑血的腐肉自伤口被月刃刀带出,几滴血染上了楚千尘面纱的下摆。 “说吧。”顾玦道。 云展定了定神,禀道:“王爷,南阳王二公子秦暄上书,请求皇上缉拿世子秦曜,为父报仇,以慰南阳王在天之灵。” 秦曜:“” 原本喋喋不休的秦曜霎时沉默了,薄唇紧抿。 自秦曜昨天凌晨清醒后,就一个字也没提南阳王,就仿佛他把发生在南阳王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似的。 顾玦也没问他。 屋子里安静的令人窒息,而楚千尘丝毫不受影响,刀起刀落,手上的刀刃又快又稳。 “九哥。”秦曜声音干涩地喊了一声。 顾玦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道:“你好好养腿。” 说完,他就与云展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直到顾玦走后一盏茶功夫,楚千尘才抬起头来,苗军医端来一个水盆让她净手。 小厮一边收帘子,一边往秦曜小腿上的伤口看,没了蛆虫和腐肉的伤口上涂着白绿色的糊糊,瞧着还有些惨不忍睹,却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 楚千尘慢慢地以干净的白巾擦着手,目光忍不住看向早已经空荡荡的门口,眸光闪烁,又想起了前世。 前世,秦暄同样上书了皇帝,痛斥秦曜弑父。 不同的是,前世,秦曜弑父的罪名是圣旨昭告天下,板上钉钉的,是为万世所唾弃的。 直到此时此刻,楚千尘方才恍然大悟,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还不认识顾玦。 顾玦在冀州救了重伤不醒的秦曜,第一件事自然是带着秦曜就近求医,先保秦曜的命。 顾玦不在京城,自然也就错过了秦暄上书的事,等顾玦回到京城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可就算这样,秦玦还是庇护了秦曜,这也成为了他上一世的一个污点,为人诟病。 楚千尘心不在焉地反复以白巾擦着手指,耳边突然响起了秦曜的声音:“不是我。” 不是他。 不是他杀了父王。 小厮已经收了那面布帘,楚千尘抬眼就对上了秦曜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我知道。” 这三个字十分笃定。 上一世,这件事到最后都没能有一个真相,但是从始至终,王爷都相信不是秦曜弑父。 如同这一世一般,王爷也是很笃定地说:不是他。 王爷相信,她也相信。 088掉包(一更) 秦曜沉默了,抿紧了嘴唇。 瞳孔中漆黑如墨,不见平日里的跳脱,整个人隐隐透出一丝丝难言的苍凉与悲怆。 楚千尘对着苗军医吩咐道:“这银针可以止痛止血,等半个时辰后再拔。” “届时伤口要是还疼,你就给他开点麻沸散。” “陈年芥菜卤汁每次再加两匙,继续服着。” “他暂时不能下榻,不能动,要好好养着!” 楚千尘又给秦曜重新开了方子,丢下那句老话:“他要是有什么不适,就让人去找我。” 直到楚千尘交代完了一切,顾玦还没回来,楚千尘又多赖了一会儿,直到给秦曜拔了银针,这才蔫蔫的,垂着头走了。 这一次,心事重重的秦曜没心思取笑她。 楚千尘走了,临走还带走了一坛子陈年芥菜卤汁。 回琬琰院后,楚千尘睡了个回笼觉。 她半点也不担心进宫的顾玦,几乎是一合眼就睡着了。 她两夜没睡,疲惫不堪,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鸡鸣了,天还没全亮。因为她昨天睡得熟,琥珀就没吵她,黄昏又替她去荣福堂告了假。 将近睡了一天一夜,楚千尘彻底睡饱了,吩咐琥珀摆膳。 然而,她才吃上了一口美味的蟹黄小笼包,陈嬷嬷急匆匆地来了。 “二姑娘,烦您去一趟正院。”陈嬷嬷忧心忡忡地说道,眉心的褶皱简直可以夹死苍蝇了。 楚千尘心里咯噔一下,忙问道:“怎么了?” 陈嬷嬷道:“四少爷发热了,昨天也请了大夫来府中给四少爷看了,大夫开了退热药,四少爷吃了后,就退了烧,但是夜里又烧了,反反复复” 楚云沐吃了药就退热,药效过了又再发烧,如此反复了几回,沈氏也忧心起来,觉得不是普通的小儿发热,所以才让陈嬷嬷来找楚千尘。 楚千尘哪里还有心思用膳,立即就跟着陈嬷嬷去了正院。 沈氏还在楚云沐的屋子里,她从昨天半夜开始就没睡,整个人憔悴了不少,眼眶下一片青黑的阴影。 沈氏见楚千尘来了,急忙让开,蹙眉道:“尘姐儿,你快给沐哥儿看看。他还在发烧。” 楚云沐还睡着,整个人迷迷糊糊,额角的鬓发被汗液浸湿,显得有些狼狈,有些脆弱。 楚千尘在榻边坐下,她还没诊脉,就发现不对劲。 楚千尘眉头微蹙,以指尖刮了些伤口边缘的药膏下来,闻了闻,神色一凛。 果然!这不是十全膏。 “去取一盆开水放凉的清水来,把四少爷脸上的药膏洗干净。”楚千尘吩咐屋里的丫鬟道,又让琥珀去取一碗陈芥菜卤汁来。 楚千尘心里庆幸,幸好她带回一坛子陈芥菜卤汁存着,现在可以派上用场。 楚千尘自己也没闲着,以最快的开了一张方子,吩咐陈嬷嬷去抓药,然后问沈氏道:“母亲,那罐十全膏呢?” 沈氏一个眼神,大丫鬟就取来了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来。 楚千尘看了一眼瓷罐中透明的膏体,这一次,就是不闻,她也可以确信一点。 “这不是十全膏,”她正色道,“只是普通的面霜。” 有人用普通的面膏替换了十全膏,楚云沐的伤口虽不大,但很深,涂了这面霜,伤口红肿,非但没愈合,反而严重了,所以才会让他发起了高热。 大丫鬟傻眼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忙道:“夫人,奴婢没有。” 沈氏瞳孔微缩,郑重地问道:“尘姐儿,沐哥儿他” “母亲别担心,发现得很及时,不妨事。”楚千尘柔声安抚沈氏。 从楚云沐发烧起,沈氏就宛如一张绷紧的弓,直到此刻才算放松了下来。 她才可以冷静地去思考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前日下午,楚云沐在演武场划伤了脸,当时她让陈嬷嬷亲自回来取的十全膏,也是楚千尘亲手给楚云沐上的药。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十全膏是对的。 十全膏是在那之后出了岔子,被人给调换了。 那么谁急着要十全膏,而且又有能力在她这里玩一出调包计呢。 刘氏母女俩显然没有这本事在自己的院子里动手脚。 沈氏一下子想到了一个人—— 楚令霄。 这一瞬,恨意如火山般爆发,几乎将沈氏的理智烧灭。 沈氏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也没瞒着楚千尘,徐徐道:“是你父亲。” 这四个字从齿缝间挤出。 楚千尘怔了怔,随即明白了,垂下了眸子。 前日楚云沐受伤后,她特意检查过那把女真弓,发现是弓弦老化导致受力断裂。 那把女真弓是旧弓了,在演武场上至少放了十来年,弓弦会断再正常不过了,就跟琴弦没有保养好也会断裂一样 但凡学过骑射的人都至少会遇到过几回断弦,所以,当时谁都以为只是个小意外。 实际上,那把弓兴许是被人为的换了根老化的弓弦。 楚令霄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姜姨娘。 姜姨娘的脚因为被铜帐钩烫伤而留了疤,楚令霄买不到十全膏,就把主意打到了沈氏手里这一瓶上 不,不只是如此! 楚千尘心头似有一道惊雷划过,之前没想通的事在这一瞬犹如散落的珠子似的窜了起来。 应该说,这个局本来是冲着她来的。 楚令霄从沈氏这里讨不到十全膏,就干脆另辟蹊径,从那把女真弓下手。 演武场的那把女真弓最近都是她在用,这在侯府并不是什么秘密,楚云沐还亲手在弓身上刻了一个“尘”字,并且对着好几个兄弟姐妹都炫耀了一番。 前日要是楚云沐没突发奇想地去用那把女真弓,那么自己继续用下去,弓弦早晚会断,不是前日,就是昨日,或者明日。 她一旦伤了脸,嫡母也会理所当然地把十全膏还给她。 那么,接下来就可以由姜姨娘亲自来找她讨药膏。 楚令霄心里肯定是觉得她必然不会也无法拒绝她的亲娘。 然而,被弓弦伤了脸的人不是她,而是楚云沐,那么楚令霄也没法去讨十全膏了。 他只能走了下下策,偷偷地替换了这罐十全膏。 楚千尘是这么想的,沈氏也是同样的想法。 屋子里,除了楚云沐低低的呓语声,陷入了静默。 屋子里静得可怕,大丫鬟一动不动,心下骇然。 直到琥珀拿着陈芥菜卤回来了,沈氏才回过神来,让大丫鬟起身。 楚千尘让大丫鬟取十匙,温汤炖热饮之,心里庆幸,要是以永定侯府的能力,怕是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找到十年以上的陈芥菜卤。 而楚云沐年纪小,高烧烧久了,会烧坏脑子的。 楚千尘感觉手上一暖,沈氏拉着她的手,正色道:“尘姐儿,谢谢你。” 沈氏是在告诉楚千尘,无论楚令霄是冲着谁来的,她都不会因此迁怒到楚千尘身上。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道理! 楚千尘这才回过神来,道:“母亲,待会儿陈嬷嬷抓药回来,先一日一剂,分三次煎服。” “我重新再制十全膏怕是要费些功夫,惠安县主那里还有,不如先从她那里匀一点,等我制好了,再分一些给惠安县主就是了。” 沈氏是关己则乱,心乱如麻,此刻被楚千尘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她又赶紧吩咐大丫鬟冬梅去靖郡王府借十全膏。 戌初,冬梅就回来了,与她一起来侯府的,还有靖郡王妃沈菀。 沈氏得知妹妹来了,去了堂屋见她。 “大姐姐,”沈菀这次是孤身来的,没带顾之颜,她的脸上忧心忡忡,关切地握住沈氏的手,“沐哥儿还好吧?这是十全膏,你尽管让沐哥儿先用着,七娘那边到下次复诊都够用的。” “而且,七娘脸上的疤痕快全好了,淡得几乎看不到了!” 当时,小神医说女儿的伤疤一个月就可消去,果然是一个月,小神医真是神了。 沈氏也不跟自己的妹妹客气,收下了那歌白底蓝花的小瓷罐,让冬梅拿去给楚云沐涂上。 “沐哥儿他应该没大碍”沈氏说起来,恨意就涌了上来。 在自己的亲妹妹跟前,她也没有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毫不掩饰她的恨意。 “沐哥儿前日不慎伤了脸,本来他已经上了药了,是十全膏,结果他用的十全膏让人偷换掉了。” “我琢磨着,除了楚令霄,怕是没旁人可以做到了。” 沈氏把姜姨娘之前伤了脚,楚令霄曾为她来找自己求药的事都说了。 “啪!” 沈菀简直快气疯了,一掌重重地拍在手边的茶几上,震得那茶盅都跳了跳。 她一向是爆脾气,发起火来,连靖郡王也惧她三分。 “堂堂永定侯为了一个妾,竟然这么对侍嫡子,简直简直” “大姐姐,你当初就不该应下这门婚事。” 沈菀的俏脸上怒意汹涌,愤愤地为沈氏叫屈。 在她看,她的大姐姐什么都好,就是嫁亲王、皇子那也是嫁得的。 当年,老侯爷亲自上门为世子求亲,穆国公因为永定侯府的老侯爷曾救过他一命,就应下了,把嫡长女下嫁到了侯府。 穆国公夫妇当初也是问过沈氏的意思,沈氏不忍父亲为难,想着终归要嫁人,应下了这门亲事。 沈氏眸光微闪。 她从来不是一个沉溺往事的人,嫁都嫁了,也都生了一双儿女,再来说后悔也于事无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就算她嫁到别家,也不代表此生就会顺顺畅畅的。 沈氏拍了拍沈菀的手,安抚她道:“你啊,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是这副爆脾气。” 说句实话,沈氏心里是高兴的,妹妹能够像在闺中时那般肆意,代表妹夫对她很好,虽然七娘的事成了他们夫妻间的一根刺,但是只要七娘能慢慢好起来,时间自然可以治愈曾经的伤痛。 “大姐姐,我才二十七岁!”沈菀不依地强调道。 在沈氏跟前,她不由露出几分小女孩的娇态。 沈菀定了定神,冷静了一些,问道:“大姐姐,你打算怎么办?” “先等沐哥儿好起来再说,我现在也没有心思再管别的了。”沈氏揉了揉眉心。 虽然理智告诉她,有楚千尘在,楚云沐肯定会没事,但是只要他一日没好,沈氏作为母亲,就难免牵肠挂肚。 对现在的她来说,这一双儿女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往后放。 沈菀看着姐姐这副样子,心疼极了,她犹豫再三,把埋藏在心头有一段时日的念头说了出来:“大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和离?” 089出手(二更) 沈氏:“” 沈氏怔了怔,微微睁大眼。 她苦笑了一下,道:“阿菀,我要是和离了,沐哥儿和凰姐儿该怎么办?” 她对于楚令霄和永定侯府并无留恋,她也不贪恋侯夫人这个头衔,问题在于如果和离的话,按大齐律,女方是不能走孩子的,她能带走的只有她自己的嫁妆。 沈菀沉默了,嘴唇紧抿。 诚如沈氏所说,她和楚令霄和离并非是两个人的事,还会关系到千凰和云沐,还有千尘。 千凰和千尘都十三岁了,眼看着就要议亲了,还有,要是和离,楚令霄将来必然会续娶,会有别的嫡子,那么沐哥儿的地位就会变得尴尬了。 她是能一走了之,但她岂能让她的儿女们从此在继母的手底下讨生活。 沈菀心里幽幽叹息,话锋一转:“大姐姐,我们一起去看看沐哥儿吧。” 沈氏自是不能拒绝,不动声色地给陈嬷嬷使了一个眼色。 陈嬷嬷立刻就明白沈氏的意思了,先她们一步出去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去了楚云沐那儿,只不过不是为了找楚云沐,而是找楚千尘。 “二姑娘,靖郡王妃马上要过来看四少爷。”陈嬷嬷提醒道。 沈氏知道楚千尘曾以神医的身份与沈菀见过数面,即便楚千尘蒙了面纱,沈菀也有很大几率认出她。如果楚千尘想隐瞒她神医的身份,那么还是避一避得好。 楚千尘确实不希望自己神医的身份曝光,因此她就从后方出去了,带着琥珀返回了琬琰院。 天已经亮了,旭日自东方的天空徐徐升起。 既然楚云沐那里的十全膏暂时够用,楚千尘就没急着制药,她换了一身碧色衣裳后,就又去了一趟宸王府给秦曜复诊。 秦曜的烧还没全退,但人又比昨天精神了一些。 伤口的愈合也还不错,皮肉没有继续腐烂,伤口边缘的红肿也开始有了好转的征兆。 对此,楚千尘颇为满意,又给他的伤口上涂了绿霉,重新换了方子,让苗军医继续喂他喝陈芥菜卤。 楚千尘在王府待了一个时辰,可是没能见到顾玦,云展说,顾玦去早朝了。 楚千尘猜测顾玦肯定又是为了秦曜的事,她失望地从王府出来了。 本来,云展想送她一程的,但被楚千尘拒绝了。 楚千尘独自去了趟济世堂,像只被抛弃的猫儿似的,闷闷地。 没见到王爷,不高兴! “小神医,”刘小大夫敏锐地察觉楚千尘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平日里楚千尘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除了病人外,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映入她眼中。 楚千尘回过神来,从袖中摸出一张方子,“给我抓副药。” 刘小大夫看了眼方子,立刻就去了。 抓了药后,楚千尘没急着走,而是拎着药包去了后堂。她足足忙了一个多时辰才从后堂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新的小瓷瓶。 等她回到侯府时,已经是午后了,烈日高悬。 她从门房那里听说沈菀已经走了,就去了正院。 榻上的楚云沐看到她,眼睛一亮,却是气鼓鼓地双臂抱胸,做出一副愤愤的样子。 “楚千尘,你早上来看我时,怎么不叫醒我!”他噘着小嘴抱怨道。 男童的面颊依旧苍白,不过,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明亮有神。 “精神多了!”楚千尘揉了揉楚云沐的头。 楚云沐在生病,一时忘了男人的头不能揉的原则,乖顺地由着楚千尘揉了头。 “那是!”楚云沐拍拍胸膛道,“我已经全好了!” 楚千尘的手在楚云沐的额心轻轻弹了一下,“别逞强。” 她只是碰了下他的肌肤就知道,他还在发烧。 “可还有哪里不舒服?”楚千尘一边问,一边看了看楚云沐脸上的伤口。 细细的伤口上涂着薄薄的一层十全膏,透明的药膏下,伤口边缘也没那么红了,恢复得不错。 楚云沐的这点伤与秦曜的腿伤相比,其实也就是芝麻点大的事。 只要知道问题之所在,他很快就会痊愈。 答的是沈氏:“尘姐儿,今天上午,他的烧又反复了,退了烧,烧了退。” 楚云沐接口道:“可我现在全好了,没一点不舒服,烧也退了。” 说话时,楚云沐的小嘴鼓鼓的,“我不要喝白粥,不要吃咸菜汤,我要吃肉!” 旁边的大丫鬟一言难尽,那哪里是单纯的白粥,那是用慢火熬的米汤,还加了去浮油的鸡汤提鲜,生病时吃米汤可以滋阴长力,润肠生津。 楚千尘被楚云沐逗笑了,就对沈氏道:“母亲,给他弄些皮蛋瘦肉粥吃吧。”她知道沈氏是怕楚云沐发着烧,肠胃弱,万一不克化,反而遭罪。 楚云沐顿时被哄好了,又补了一句:“我还要喝**糖粳粥。” 沈氏一个眼神飞过去,楚云沐立刻就怂了,道:“晚膳行不行?” 于是,晚膳时,楚云沐美滋滋地吃上了**糖粳粥。 他刚吃完又香又甜的粥,下了衙的楚令霄过来了。 “侯爷,这边请。” 大丫鬟冬梅把楚令霄领了进来。 沈氏攥紧了帕子,眼眸霎时变得幽深无比,宛如那万年深潭般。 “”楚令霄敏锐地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怪异,动了动眉梢。 他正想与沈氏说话,就见楚千尘起身,对着他福了福:“父亲。” 楚千尘的脸上露出微笑,又道:“父亲辛苦了,我去给您沏杯茶。” 他膝下几个女儿都偶尔会亲自给他沏茶奉茶,楚令霄自然地“嗯”了一声,走到了沈氏身边坐下,随口道:“我瞧着沐哥儿比昨天精神多了,烧退了吗?” 楚令霄这话本来是在问沈氏,幸而,楚云沐抢在沈氏之前答了:“父亲,我好了!下午都没有再发烧了!” 楚云沐根本就不知道是楚令霄换了药膏的事,面对父亲时,也就心无芥蒂。 楚令霄的目光在楚云沐的右脸上流连了一番,眸光微闪,似是释然。 沈氏一直在注意他的神色变化,心下更寒:就算她不会读心,也约莫能猜到楚令霄在想什么,他觉得楚云沐这伤是小伤,比不上他的爱妾脚上可能会留疤! 沈氏的嘴唇抿得更紧了,眸色也变得更深邃。 这时,楚千尘端着沏好的两盅热茶来了,青花瓷茶盅给了楚令霄,另一盅粉彩珐琅的茶盅给了沈氏。 “父亲喝茶。” “母亲喝茶。” 当楚千尘把那粉彩珐琅茶盅送到沈氏手边,不动声色地对着沈氏使了个安抚的眼神,让她稍安勿躁。 她自然不会让沐哥儿白吃这个亏。 楚千尘按了按藏在袖中的那个小瓷瓶,唇角弯了弯。 楚令霄端起了茶盅,不由多看了楚千尘两眼。 这丫头还是惯会给沈氏献殷勤,她姨娘伤了这么久,也没见她主动去看过她姨娘一眼,分明是为了讨好沈氏,蓄意与她姨娘撇清关系呢! 楚令霄浅啜了口热汤的茶,发现这茉莉花茶味道很清爽,又夹了股似兰如荷的清香,诱得他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 沈氏此刻看着楚令霄就觉得恶心,既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跟他待在一个屋子里,便对楚云沐道:“沐哥儿,你答应了我的,喝了**糖粳粥,就立刻睡下。” 楚云沐其实还舍不得睡,想再和他们说说话,可是娘最讨厌人说话不算话了。 他也是敢赖皮,没准明天又要喝白粥了。 楚云沐只能乖乖地应了,躺了下去,在心里对自己说,等明天,他一定全好了。 沈氏小心翼翼地给楚云沐掖被子,也同时借着这动作压抑着内心的愤慨,然后又道:“侯爷,沐哥儿要睡了,我们还是出去吧,别叨扰他了。” 楚令霄觉得反正楚云沐没事,本来也没打算久留,起了身。 楚千尘也跟着二人从楚云沐的厢房里出来了,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庭院里回响着细细的虫鸣声,月色皎洁,夜风泠泠。 楚令霄急着想去看姜姨娘,道:“既然沐哥儿没事,我就先走了” 沈氏巴不得他走,他再不走,她恐怕就快要耐不住了。她连慢走之类的客套话都懒得说,要不是楚千尘之前给她递了眼色,沈氏早就已经爆发了。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楚千尘突然叫住了楚令霄。 楚令霄疑惑地朝她看来,对上她漂亮清澈的凤眸,总觉得她的眼神令人不舒服。 太清,太亮,也太 楚令霄微微蹙眉,难掩神色间的不喜。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说道:“父亲,我今天出去买点心时,听说南阳王世子弑父,南阳王二公子上折请皇上惩治世子。” 沈氏也听说过这件事,只是没想到楚千尘会突然提这件事,楚令霄亦然。 楚令霄不耐烦地说道:“那又怎么样?” 南阳王世子秦曜大逆不道,弑父潜逃,就该千刀万剐,偏生宸王顾玦为了他与秦曜的私交,在朝堂上搅风搅雨,非说什么其中有隐情,需彻查此案! 楚千尘朝楚令霄走近了一步,接着道:“大家都说,南阳王府没有嫡子了,皇上要夺南阳王的爵位,那是不是真的?” 中原数千年历史上,封爵传袭都是采取嫡长子继承制。 若无嫡子袭爵,则消除封国封爵,这即是所谓的“无子国除”。当然,如果有皇帝的特许,也可以由庶子庶孙袭爵,然而,往往会降爵一等。 大齐朝对于袭爵,也有同样的明律。 晚风习习,送来一阵香味,楚令霄的鼻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让他觉得眼前一阵微微的晕眩感。 一闪而逝。 他揉了下眉心,再睁眼,又觉得自己没什么不适。 楚令霄愈发不耐,没好气地说道:“那又如何?” “那是南阳王府的事,关你一个闺阁女子什么事?!” “你有空话管别人家的闲事,还不如管管自己家里的事。” 楚令霄的声音越来越重,把心里的嫌恶宣泄了出来。 他甩袖而去,也不理会楚千尘什么反应,大步流星地走了。 晚风夹着花香拂来,楚令霄心烦意乱,不知怎么地,他忍不住一直想着楚千尘的那番话。 她有心管别人的闲事,怎么就不去关心关心她姨娘! 这个丫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从前她还在她姨娘跟前装出一副孝顺恭敬的样子,现在年纪大了,快要谈婚论嫁了,连装都不愿装了。 要不是凰姐儿的婚事还没定,楚令霄真想随便找门亲事把楚千尘这丫头早早打发出去。这丫头以为只有沈氏可以决定她的亲事吗? 他是她爹,他也可以! 楚令霄眼里掠过一抹阴鸷。 又是一阵风拂来,他觉得眼前又是一阵晕眩,脑子里嗡嗡的。 090报应 楚令霄蓦地停下了脚步,身后的大丫鬟不明所以,低唤了一声:“侯爷?” 莫非他是染了风寒?楚令霄又揉了揉眉心,吩咐道:“你去和姜姨娘说一声,本侯有些头疼,今天不过去了。”也免得把病气过给了姗儿。 大丫鬟连忙应命,眼底掠过一抹艳羡,暗道:侯爷对姜姨娘那还真是一心一意。这侯府里的人都说当年要不是半路杀出个侯夫人,姜姨娘与侯爷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说不定就是现在的侯夫人。 大丫鬟往清辉院的方向去了,楚令霄转头朝正院望了一眼,脑海中闪过楚云沐被划伤的右脸,眸色幽深。 他也没想到受伤的人会是楚云沐。 他知道最近楚千尘经常在演武场与楚云沐一起练箭,就让人悄悄把那把女真弓的弓弦给换了,换了一根再用上三四次就会绷断的旧弓弦。 那把女真弓是楚千尘在用的,本来受伤的人该是楚千尘。 结果,他没想到的是,是楚云沐阴差阳错地被断开的弓弦划伤了脸。 说到底,都是楚千尘折腾出来的幺蛾子,她好端端地把她自己的弓给楚云沐用,才会让楚云沐受了这无妄之灾。 楚云沐年纪还小,这次受了惊,难免就容易风邪入体,这才感染了风寒,白白受了苦! 沈氏也是,明明当时射箭时,她也在场,看楚云沐用楚千尘的那把大弓,也不知道拦着点! 所幸,楚云沐脸上不过是被划了一道小口子,养几天也就没事了,不会留疤。 偏生沈氏事后又大惊小怪的,非捏着那罐十全膏不放,否则,他又何至于 思绪间,楚令霄回到了外书房。 他的头更晕了,吩咐大丫鬟点了安神香,就早早地睡下了。 这一夜,楚令霄睡得很不安稳,做起梦来。 他梦到楚云沐那次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没能救活,此后,沈氏便与他愈发疏远,他为庶长子请封世子,折子被皇帝按下了,皇帝说“无子国除”。 他们永定侯府的爵位断在了他这一代。 楚令霄骇然地睁开了眼,口鼻间,喘着粗气,这才知道他方才在做梦。 守夜的大丫鬟听到动静,进来给他倒了杯温茶。 喝了茶水后,楚令霄又睡下了,合眼后,又开始做梦。 他梦到楚云沐前日不慎被那断掉的弓弦割了脖颈上的血脉,血像泉水般喷了出来。他也在演武场上,奋力地用手捂住楚云沐脖子上的伤口,却堵不住那汹涌的鲜血 血流成河。 他梦到沈氏告到了京兆府,说是侯府有人谋害楚云沐。 京兆府因为穆国公府的压力,受理了此案,结果却发现是有人更换过女真弓的弓弦,小厮顶不住压力,把他招了出来。 于是,天下人都斥他宠妾灭妻,为了庶房,不惜谋害嫡子,没有人性。 皇帝下旨夺了永定侯府的爵位! 楚令霄再次睁开了眼,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满头大汗。 汗液浸湿了鬓角和中衣。 他想去端床边的茶,然而,手一抖,茶杯从手里滑落,茶盅摔在床边的地上,四分五裂,这声响在寂静无声的半夜分外响亮。 这动静再次惊动了大丫鬟。 “侯爷!” 大丫鬟担忧地唤道,总觉得侯爷有些不对劲。 她想着侯爷之前说过头疼,就想问要不要请大夫,然而,楚令霄已经随意地披了件外袍,从她身边大步流星地走过,只丢下一句: “本侯出去走走!” 楚令霄去了演武场。 他心口闷得慌,梦里的一幕幕杂乱地在脑海中闪回着,令他心烦意乱。 他干脆就牵了一匹马,想在演武场旁的跑马场里骑马透透气。 四更天,夜色正浓,万籁俱寂。 跑马场里只有这一人一马,心神不安的楚令霄拿着马鞭一鞭子一鞭子地抽着身下的棕马。 “啪!啪!啪!” 棕马的鼻腔里喷着粗气,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就连拐弯时,马速也没有缓下,楚令霄伏下了身子,不想,棕马的一只前蹄被一块石块绊了一下。 棕马发出受惊的嘶鸣声,它的双腿高高地往上抬起,身躯几乎竖直,也把马背上的楚令霄给甩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楚令霄猝不及防,来不及卸掉冲劲,就已经摔在了地上。 “咔嚓。” 骨头断裂的声音伴着他的痛呼打破暗夜的沉寂。 紧接着,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响起。 整个侯府的人都被惊动了。 消息更是第一时间传到了正院中。 “夫人,侯爷在跑马场摔了马,不慎折了腿骨,后来还被马在断腿上踩了一脚”陈嬷嬷禀道。 她也知道楚令霄换药的事,听闻这个消息时,不免有种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的唏嘘。 沈氏知道得比陈嬷嬷又多一些,不免想到了楚千尘给自己递的那个眼神,神情复杂地往碧纱橱的方向望去。 楚千尘生怕楚云沐夜里再有什么反复,今晚就歇在了沈氏的碧纱橱里。 碧纱橱里那窸窸窣窣的动静告诉沈氏,楚千尘应该也醒了。 楚千尘确实醒了,也听到了陈嬷嬷禀的话。 楚千尘慢悠悠地起了身,给自己披了一件丁香色的披风,神色淡然,动作不紧不慢,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好看。 今天黄昏她给楚令霄沏的那杯花茶里被她下了药,药引是一种檀香。 当药引触发药效后,就会让人在梦中经历他内心深处最害怕、最忌惮的事。 她与楚令霄提起南阳王府的事,就是故意在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并适时地以檀香催动药效。 楚令霄最在意的就是侯府的爵位,接下来的三天,他就会在梦中反反复复以各种方式经历他最害怕的事,而且极具真实感,如身临其境般。 连续三天的梦魇会让楚令霄精神衰弱。 而人一旦精神衰弱,终日惶惶不安,那最后会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 楚千尘系好了披风的绑带,朝碧纱橱外走去。 为人子女者,是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的,楚令霄是亲生父亲,就跟姜姨娘一样,血脉上的关系不是说撇清就能撇清的,虽然经历过前世的遭遇后,她早已经断了对生父生母所有的情感,却也不会出手对他们做什么。 最多也就是漠视。 但是,楚令霄这次太过份了。 他为了他的私心,偷偷调换了楚云沐用的药膏,如此行径,简直是下作至极。 楚千尘打起湘妃帘,从碧纱橱出去了,双目对上了沈氏朝她看来的眼眸。 屋子里,只有沈氏与陈嬷嬷两人在。 楚千尘神情平静地说道:“是‘魇三夜’。” “服了‘魇三夜’,就会让人夜里噩梦连连,足足魇上三夜,一夜比一夜难熬。” 连着三夜困于梦魇足以把人逼得精疲力竭,心神临近崩溃。 “约莫是这噩梦太真实了吧。” 真实到让他心虚,让他忐忑,让他心神不宁地摔了马。 楚千尘目光清明,没有半点瞒着沈氏的意思。 陈嬷嬷听着心惊不已,完全没想到二姑娘能为四少爷做到这个地步,就仿佛四少爷对她来说,比这侯府的一切都重要。 沈氏心情复杂,感动有之,惊讶有之,畅快有之,更多的还是为楚千尘感到心疼。 楚令霄这般对待楚云沐,沈氏自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教训楚令霄这本该是她这个母亲该考虑的事,可是楚千尘却替她做了。 “尘姐儿,”沈氏一把拉过楚千尘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有我在,你不需要过得这么累。” 楚千尘怔了怔。 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句话,哪怕是王爷。 前世,王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总是尽可能地教导她。 他告诉她,没有人可以守护另一个人一辈子,人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终究还是独自走向死亡。 就算是没有重生,在为王爷报了仇后,她也会好好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才不负王爷对她的教导。 楚千尘微微闪神,隐隐散发着一种坚强而又荏弱的孤独,看在沈氏眼里,只觉得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疼。 沈氏轻轻地揽住楚千尘的肩膀,让她靠在她肩头。 屋子里静了片刻,外面还隐约传来一些下人的议论声,夹着“侯爷”、“摔马”、“大夫”之类的词。 陈嬷嬷迟疑地抿了下唇,问道:“夫人,您要不要去看看”侯爷? “不必了。”沈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经过这次的事后,沈氏对楚令霄失望到了极点,她连一点面子情都不想给了。 “喔!喔!喔!” 屋外传来了嘹亮的鸡鸣声,宣示着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 天光大亮。 沈氏没去看楚令霄,但太夫人得知后,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百草堂的何大夫已经来了,就在内室中。 楚令霄躺在靠墙的榻上,脸上白得没有一丝丝血色,鬓角的头发被冷汗浸湿了,他左腿上的裤脚早就被剪子胡乱地剪开,左腿扭出一个诡异的角度。 只是这么看着,太夫人就觉得感同身受,疼得钻心。 楚令霄发出痛苦难耐的呻吟声,身子因此蠕动抽搐起来。 何大夫见状,急了,忙道:“快!快按住他,别让他乱动,要是再动了伤腿,断开的碎骨头会更乱。” 周围的小厮、丫鬟们也都吓到了,赶紧按住了楚令霄的四肢。 “何大夫,侯爷的腿怎么样?”太夫人紧张地问道。 何大夫眉宇紧锁,沉声道:“楚太夫人,侯爷摔下马本来只是左腿骨折,可是后来伤腿又被马踩踏了一脚,骨头完全断开了,而且至少有四处断裂。” 何大夫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道:“恕小人不能替侯爷接骨,没办法接骨。” 什么?!太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往后一仰,差点没吓晕过去。 她身旁的两个大丫鬟连忙扶住了她,同时给她顺气。 太夫人缓过气来,再问道:“何大夫,侯爷怎么会伤得这么严重?” 何大夫心里也怕把太夫人给吓病了,可是楚令霄的伤势太重,那些丑话必须说在前头才行,否则这要是治不好,永定侯府还不像砸济世堂一样跑去把他们百草堂给砸了。 他们百草堂可不像济世堂有宸王撑腰。 何大夫硬着头皮把话说完:“而且,侯爷就算腿伤好了,怕是也会留下残疾,轻则跛脚,重则不良于行。” 何大夫说得算委婉,他的意思是,永定侯以后怕是要靠拐杖来行走了。 对于太夫人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她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差点没喘上来,面色惨白,只觉得心跳都要停了。 这才短短一个晚上,她好好的嫡长子就要变成残废了。 楚令霄也听到了何大夫的话,怒斥道:“庸医,真是个庸医!” 短短七个字,他说得艰难极了,汗如潮涌。 何大夫的脸色不太好看,却也不敢正面对上楚令霄,毕竟民不官斗。 他为难地皱着眉头,硬声又道:“太夫人,小人实在无能为力。这医道上各有专攻,小人不擅骨科。” “太医院有擅骨科太医的周太医,或者” 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王嬷嬷连忙追问道:“何大夫,你倒是说话啊!” “济世堂的那位神医或可一救”何大夫之所以犹豫,也是因为永定侯府此前砸过济世堂,双方已经结了仇。 话是说了,他心里其实觉得希望渺茫。 这断口的骨头都粉碎成好几块,除非割开伤腿的皮肉,把断成几节的骨头拼好,再设法让断骨愈合 济世堂。太夫人神情僵硬,冷头渗出些许冷汗,也想起了楚千菱砸济世堂的事。 她看儿子疼得厉害,更心疼了,忙道:“何大夫,你看侯爷疼得厉害,可有办法先为他止痛?” “小人方才已经给侯爷开了张止痛的方子。别的小人实在无能为力,还请另请高明。” 何大夫不待太夫人答应,就匆匆告辞了,生怕被拦下。 榻上的楚令霄还在发泄地骂着“庸医”、“无能”之类的话,心里一方面不屑何大夫的医术,另一方面也害怕自己真如何大夫所言会瘸。 见状,太夫人也不好留何大夫,连忙吩咐道:“王嬷嬷,赶紧让人去济世堂找神医过府。” “再去请几个擅骨科的大夫来!” 王嬷嬷匆匆出去了。 屋里屋外好生热闹,院子里还有不少其他几房的下人跑来打探楚令霄的伤势。 太夫人亲自给楚令霄擦汗,宽慰着他,告诉他,他们可以请贵妃为他请周太医来看 片刻后,丫鬟捧着刚熬好的汤药来了,赶紧去喂楚令霄喝药。 太夫人这才有时间问楚令霄的大丫鬟:“这到底怎么回事?侯爷怎么会三更半夜地跑去跑马场骑马?!” 大丫鬟俏脸发白,神色惶惶,也怕自己被太夫人迁怒,怯生生地说道:“太夫人,奴婢也不知。” “奴婢就是看侯爷昨晚一直睡不好,夜里像是被魇着了,惊醒了好几次。” “子夜时,侯爷突然就一个人跑出去了然后就摔了马。” 大丫鬟也是直到几个小厮把楚令霄抬过来,才知道他摔折了腿。 楚令霄很快把药喝了,可是伤口还是钻心得疼,丝毫没有减缓的征兆。 没一会儿,又两个大夫来了,有的给楚令霄检查伤腿,有的给他行针止痛,然而,大夫们皆是摇头,说他们治不了,请侯府另请高明,之后,就都匆匆地走了。 无论是汤药,还是施针,都对楚令霄没有半点帮助,他的断腿还是痛,痛得他脸色又白了三分。 “母亲,快进宫请贵妃” “我痛得不行了。” “母亲,我不能瘸啊。” “” 楚令霄痛得几乎语无伦次,冷汗涔涔。 太夫人也想进宫去求助贵妃,可是进宫要先给宫里递牌子,这一来一回难免会耽误些时候,下午能得到贵妃那边的音讯就算不错了。 最好还是两头行事,就近请到济世堂的名医,又或者 太夫人心念一动,忙问道:“大夫人呢?” 丫鬟的神色有些为难,局促地说道:“太夫人,大夫人还没来。” 太夫人的面色霎时像染了墨似的,更难看了。 沈氏是侯府的女主人,其他几房人且不说,沈氏肯定已经得到了楚令霄摔了马的消息,却到现在还没来! 太夫人心头一股心火猛地蹿到了头顶,也不顾身旁还有下人在,就斥道:“这个沈芷,是怎么为人妻,怎么当一家主母的!她以为她出身国公府,就可以连丈夫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这几句话简直就说到了楚令霄的心坎里。 是啊,沈芷仗着自己出身高,何曾把他这夫婿放在眼里过! 屋子里的几个奴婢皆是低眉顺眼,只恨不得自己根本就不存在,也根本就没有听到这番话。 太夫人怒声又道:“还不赶紧去把大夫人给叫来!!” 小丫鬟唯唯应诺,赶紧出去,赶往了正院。 她这一去,就久久没回来,中间,大夫又来了三四个,给的结果都是千篇一律的四个字:无能为力。 直到半个时辰后,沈氏才姗姗来迟。她是梳洗后,又用了早膳才来的,浑身上下打扮十分得体。 看着她这副高贵雍容的样子,太夫人就来气。 丈夫重伤成这样,但凡一个正经的女子,不应该忧心忡忡,素衣荆钗吗? 太夫人本来想骂,可终究忍了下来,声音僵硬地说道:“阿芷,你赶紧过去看看阿霄,大夫说,他的腿伤得很重。” “那济世堂的神医听说年纪不大,也不知道可不可靠,我看还是要找太医来看看” 太夫人一脸期待地看着沈氏,进宫让楚贵妃出面请太医太费时,她是希望沈氏能让穆国公府出面赶紧请周太医过府,也好让儿子少受点罪。 沈氏没说话,深邃的目光望向了榻上的楚令霄,看着他满头大汗,看着他痛苦不堪,看着他那条扭曲的断腿 沈氏想起了楚云沐高烧的样子,因为楚令霄偷换了药膏,让楚云沐足足烧了两夜,若非有楚千尘妙手回春,楚云沐会怎么样?! 他们夫妻多年,本来一夜夫妻百夜恩,可是,曾经的夫妻情分早就在这十几年的岁月中快要消磨殆尽了。 沈氏可以不管楚令霄怎么疼爱他的小妾,哪怕他为了姜姨娘挖他自己的心肝,她也无所谓,但他不该把手伸到楚云沐身上。 儿子是她的逆鳞! 而且,楚令霄为了姜姨娘,连亲女也要算计,不惜在那把女真弓上动手脚,也让沈氏觉得寒心。 虎毒且不食子。 楚千尘他到底还有没有心?! 沈氏定定地凝视着痛苦不堪的楚令霄,心里不觉怜悯,反而觉得痛快:他今天摔断了腿,也算是自作自受,报应不爽。 太夫人没注意沈氏的眼神,只顾着心疼地看着楚令霄,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着:“阿芷,你看他痛成这样,嘴唇都白了,出了一身冷汗。你快给他擦擦汗” 她心里觉得大儿媳实在是太不像话了,难道不该主动给自己的夫婿擦擦汗、喂喂水吗,这点小事还要她这个婆母来教她吗? “让姜姨娘来服侍吧。”沈氏神情淡淡地打断了太夫人。 她转头直接吩咐了陈嬷嬷去清辉院叫人。 太夫人:“” 太夫人惊了,更多的是不悦,以及莫名其妙。 从前,沈氏不是这样的,她与长子楚令霄虽然说不上多恩爱,那也是相敬如宾,面上是敬着楚令霄的。 五年前,楚令霄得了荨麻疹,病症来得急,他的反应很大,头痛、呕吐、腹痛、腹泻等等,彼时沈氏在他榻边为他侍疾三日,不眠不休。 而现在,她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想着沈氏特意提起姜姨娘,太夫人心道:莫非是在争风吃醋? 一个堂堂侯府主母,竟然这么没有气度!与一个侍妾争风吃醋的,简直无理取闹! 太夫人觉得自己真相了,她沉了脸,斥道:“阿芷,你这说得什么话!” 楚令霄也是不快,觉得沈氏在嫌弃自己,叫嚣道:“沈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母子俩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面对暴跳如雷的母子俩,沈氏平静如水,仿佛在看着两个跳梁小丑似的。 “侯爷,你是怎么断了腿的,你心里没数吗?”沈氏平静地看着楚令霄问。 楚令霄因为昨夜的那些噩梦加上摔断了腿,到现在都还有些惶惶,心神未定,听沈氏这么一说,脸色立刻就变了,仿佛被以利刃顶住了要害似的。 太夫人怔了怔,沈氏的意思莫不是儿子摔马还有什么隐情? “阿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太夫人忍不住追问道,觉得沈氏何必在那里阴阳怪气地卖什么关子。 沈氏勾唇一笑,抬手指着楚令霄道:“您问他啊。” 沈氏的眼神锐利冰冷,直勾勾地看着楚令霄,道:“这是报应啊。” “这是他残害亲子的报应!” 沈氏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越来越冷。 “”楚令霄的眼眸瞬间几乎瞪到极致,难掩惊色。 他不由想到了今晚的那两个噩梦,尤其是第二个噩梦中沈氏一状告到京兆府,害得他最后一无所有 楚令霄越想越觉得那个梦很邪乎,此时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也不知道是慌多,还是痛多。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阵寒意,那挥之不去的噩梦就如跗骨之蛆一样,死死地缠着他。 楚令霄的脸色更白了。 091决裂 “阿芷,你胡说八道什么?!”太夫人的脸色比楚令霄还难看。 沈氏说的无论是真是假,传出去永定侯府的面子还要不要! 太夫人目光如箭地朝周围扫了一圈,下人们全部垂眸。 大丫鬟连忙示意其他奴婢都从屋子里退了出去。这些事涉及侯爷与四少爷,实在不是他们这些奴婢该听的,知道得越少越好。 眨眼间,屋子里只余下了太夫人、楚令霄和沈氏三人。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他楚令霄心里最清楚不过。”沈氏嘲讽地说道,从袖中摸出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楚令霄,男子汉大丈夫,你敢做不会不敢认吧?” 一看到那个熟悉的小瓷罐,楚令霄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神闪烁。沈氏她真的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太夫人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从儿子的神色变化中看出了端倪。他心虚了! “阿霄,你”太夫人的喉咙像被掐住似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沈氏看着楚令霄,唇角的笑容更冷,“我还从不曾见过你这种人,虎毒不食子,你真是比豺狼还要狠毒!” 楚令霄一瞬间又想到了第二个梦,在那个梦里,所有人都认定他更换弓弦就是为了谋害亲子,鄙视他宠妾灭妻,怒斥他没有人性。 梦里的他是那么绝望,无论他怎么说,都没人信他,所有人都认定了是他 楚令霄更乱了,左腿的疼痛似乎扩散了全身,连头都在隐隐作痛,思绪混乱,脱口反驳道:“沈芷,你别想把这种罪名冠到我头上,这弓明明是楚千尘的,谁让他去用的!”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楚云沐。 楚令霄越说越激动,脑子里嗡嗡作响,为梦里的自己愤愤不平,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要不是他非要去用那把弓,又怎么会被划伤脸?!” “他一个男孩子脸上不过是破了点皮,有什么大碍,你还非要给他用十全膏,不觉得小题大做吗?!” “姗儿伤了脚,你作为主母,却攥着十全膏不肯拿出来,丝毫没有主母的风范!我把药膏匀一点给姗儿又怎么了!” 说到后来,楚令霄几乎是有些癫狂,看得太夫人也是骇然,往后退了一步,脚一软,踉跄地坐在后方的椅子上。 太夫人也听明白了,是楚令霄在那把女真弓动了手脚,他想针对的是楚千尘,不想却伤了楚云沐的脸。他还偷偷地换了楚云沐的药膏。 这些事传出去,他们侯府的名声可就毁了! 太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而沈氏却是冷静一如之前,平静地看着楚令霄。 楚令霄说得这些,她早就猜到了,现在也不过是从楚令霄自己的嘴里得到了验证罢了。 有的人,他的心就可以那么狠! 沈氏深深地看着楚令霄,幽深的眸子恍如深不见底的大海般。 “那把弓是尘姐儿的,你对她下手,就不算是虎毒食子了吗?”沈氏轻声道,平静的声音中似乎无喜无悲。 又是这种眼神!楚令霄最讨厌沈氏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他不过是尘埃,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楚令霄感觉脑子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似的,瞪着沈氏的眼珠子一片血红,厉声道:“我真要她死,还用这么周折吗?她如此顽劣,我就是让人杖毙了她,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语气中毫不掩饰地表露出他对楚千尘的不喜与轻蔑。 诚如他所说,按照本朝律法,父杀子,无罪。 屋子里静了一静。 太夫人只觉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她倒是没把楚令霄的话当真,只当做楚令霄在跟沈氏赌气。 沈氏盯着楚令霄,静了两息后,又道:“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对姜敏姗十几年如一日,对逸哥儿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唯独对尘姐儿额外不喜。” “难道尘姐儿就不是姜敏姗生的吗?” 楚令霄的眼底浮现一抹嫌恶,微微启唇:“楚” 这时,一阵打帘声响起,伴着一个轻柔娇媚的女音:“太夫人,侯爷,夫人!” 着一身葱绿妆花褙子的姜姨娘款款地走了进来,如弱柳扶风,她在几步外停下了脚步,娴静如姣花照水,我见犹怜。 她一来,似乎连这里的空气都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之中多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榻上的楚令霄也冷静了下来,满头大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他眸光一闪,避开了沈氏的眼睛,薄唇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不屑地说道:“楚千尘不过是区区庶女!” “一个庶女有何用!” 他一副重男轻女的样子,尤其强调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庶女”而已。 楚令霄这番话听着倒也合情合理,对于很多人家来说,庶女除了用来联姻以外,根本毫无价值,不像庶子还可以靠自身的才华在朝廷中谋一个出身,可以为家族带来更多的助力。 但是,他这话也只能骗骗外人罢了。 沈氏与他夫妻十几年,他神情间那一点细微的变化根本瞒不过沈氏。 本来,沈氏也只是话赶话,随口这么一说,现在却觉得如鲠在喉,像有根刺一直从咽喉刺到了心口:方才楚令霄原本到底想说什么? 沈氏不动声色地看了榻边的姜姨娘一眼,她还是那副柔柔弱弱、以夫为天的样子, “侯爷,您觉得怎么样?”姜姨娘冲到了榻边,心痛地看着楚令霄扭曲的伤腿,眼眶含泪,眼角红了起来。 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彷如风雨中摇曳的一朵杏花,洁白如雪,楚楚动人。 沈氏优雅地抚了下衣袖,淡淡道:“既然姜姨娘来了,就好好在这里伺候着吧。” 她理所当然地吩咐着,就像在吩咐下头的一个婢女似的。 “是,夫人,婢妾会好好照顾侯爷的。”姜姨娘的眸子里水光盈盈,那双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藏着无限的委屈,以及对楚令霄的款款柔情。 楚令霄心疼地看着姜姨娘,觉得又委屈了他的姗儿被沈氏这般折辱。 沈氏懒得理会这对有情人,转身欲走,可她才转过身,屋外又有了动静,方才去济世堂的王嬷嬷终于回来了,神情僵硬地走到了太夫人跟前,为难地禀道:“太夫人,济世堂说神医不在。” 太夫人心里一凉。沈氏因为楚云沐的事不肯帮忙,那么,想要请太医,就只能等楚贵妃那边的消息了。 沈氏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心道:楚令霄这样瞧不上楚千尘,又何尝会想到,楚千尘就是济世堂的那个神医吧。 姜姨娘看向了沈氏,“夫人,求夫人设法请太医给侯爷看看吧。”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那清澈的眸子写满了哀求,柔情万千,那么柔弱,那么真挚。 然而,沈氏没有一丝动摇,淡漠而又疏离地说道:“他的腿变成什么样,都是活该!” “以后,我只是永定侯夫人。” 她这两句说得几乎没有一点感情,等于是彻底撕破脸了。 以后,她们夫妻就各走各的阳关道。 她会尽她永定侯夫人的责任,也仅此而已。 “沈芷!”楚令霄感觉像是被打了一巴掌,气得从榻上坐了起来。他又牵动了断腿的伤口,发出凄厉的惨叫。 沈氏看都懒得再看楚令霄一眼,大步从內室中走了出去。 后方的內室好不热闹,楚令霄的惨叫声、姜姨娘“嘤嘤”的哭泣声以及太夫人的心疼喊叫声混杂在一起。 沈氏恍若未闻般,径直往前走着,步履不紧不慢,优雅如斯。 对于楚令霄,她甚至是出离失望了。 没有希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 在这个府里,她只是永定侯夫人,她只要过好她自己的日子就好。 陈嬷嬷就跟在沈氏身后,一副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沈氏蓦地停下了脚步,率先开口道:“刚刚,楚令霄的样子是不是不对?” 刚刚她话赶话,顺口质疑楚千尘到底是不是姜姨娘生的,楚令霄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失控,他似乎要说什么 主仆俩站在一段曲折的游廊中,前后除了她们两人,别无旁人。 陈嬷嬷回想着方才在内室中一幕幕,迟疑道:“奴婢也觉得侯爷有些不对劲。”侯爷那样子似乎似乎是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而且,这个秘密说不定还与二姑娘楚千尘有关。 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楚千尘总不能是姜姨娘抱来的吧,可当年姜姨娘怀胎生子,满府都是看在眼里的,这肯定假不了。 十五年前,沈氏嫁过来没多久,楚令霄就想纳表妹姜敏姗为良妾。 这在勋贵府是极没规矩的事,也让当时才刚嫁进侯府、对婚姻还有憧憬的沈氏对楚令霄冷了心,既然冷了心,那他想纳谁,沈氏也就不在乎了。 反正朝廷有明律在,庶子不能袭爵。 陈嬷嬷嗫嚅了片刻,才又道:“如果二姑娘不是姜姨娘生的,那还会是谁?” 楚千尘与府里的公子姑娘都有或多或少的相似,她肯定有楚家的血脉,总不至于是侯爷还有外室,把外室的女儿抱了回来吧? 沈氏:“” 沈氏抿唇沉默了。 旭日斜斜地洒进了游廊中,把沈氏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半边脸洁白如玉,半边脸笼罩在阴影中,眼睛幽深如潭。 游廊中静悄悄的,暖暖的夏风柔柔地拂在人脸上,熏得人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氏才又道:“我总觉得楚令霄和姜姨娘对尘姐儿的态度都不对” “不像是对待女儿,反倒像是” 奴婢。 没错,楚令霄对待楚千尘的态度就像是对待一个不喜的奴婢,随意可以践踏,随意可以抛弃! 照理说,不该啊。 姜姨娘生产时也没有难产啊,也不可能因为难产迁怒。 永定侯府也不是那等女孩都要溺毙的人家。 沈氏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 她轻声道:“有些事看来得查一下了。” 她似是自语,又似是在对陈嬷嬷说。 主仆俩又继续往正院方向去了。 沈氏说话算话,她说不管就不管楚令霄。 太夫人也拉不下架子再去求沈氏,只能亲自去了宫里,求女儿楚贵妃赏下太医。她也实在没别的办法,不像前朝,今上不太给臣子们赐太医。 午后,擅长骨科的周太医终于来了侯府。 这一上午,侯府几乎请了京城大半擅长骨科的大夫过府了,但是得到的结果都不理想。 周太医几乎是楚令霄最后的希望了,然而,他给出的结果再次给楚令霄和大夫人倒了一桶冷水。 还是那句类似的老话—— “太夫人,侯爷的左腿伤得太重了,怕是接不了骨。” “老夫只能用针灸替侯爷减轻疼痛,再给侯爷开张方子。” 周太医给楚令霄行了针,又开了药后,就走了。 可是,行针的效果十分短暂,不过是半个时辰后,楚令霄的伤腿又开始痛了。 钻心得疼,就像是有数以千根的针扎在他左腿上似的。 疼痛让他变得很难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合眼就开始做噩梦,有时候是昨晚的那两个噩梦,有时候又是新的噩梦。 他梦到五岁的他拿起那把女真弓,弓弦断了,他的脸伤了,还留下了疤痕。 脸上留有疤痕的人是不能当世子的,于是他没能成为永定侯世子,他十三岁那年,他的二弟楚令宇被封为世子。 而他在侯府成了一个极为尴尬的存在,是嫡长子,却又不是世子。 人人都对他投以同情怜悯的目光。 他实在受不了,他想建功立业,令侯府的人、令天下人知道他楚令霄才是真正有能力的人。 他进了军营,上了战场。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海。 他慌了神,连手里的刀都举不起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屠刀朝他的脑袋挥来 楚令霄在惨叫声中惊醒,醒来后,只觉得左腿更疼了。 他一醒,守在榻边的姜姨娘连忙抓住他的一只手,另一手拿着一方帕子给他擦汗,柔声道:“侯爷,您可是做噩梦了?” “要不要妾身让人给侯爷煮一杯安神茶?” “啪!” 楚令霄正疼着,抬手拍开了姜姨娘的手。 姜姨娘眼睛一红,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娇娇弱弱。 平日里,楚令霄早就把姜姨娘抱在怀里好生抚慰一番了,可是今天他却顾不上了。 疼痛占据了他大部分意识,还有方才那个真实得仿佛现实一样的噩梦,令得楚令霄焦躁不安。 其他的奴婢根本不敢随便靠近楚令霄,毕竟连姜姨娘都被楚令霄迁怒了,更别说她们了。大丫鬟默默地去熬止痛的汤药和安神茶。 对于这些,楚千尘都不在意,她甚至也没让琥珀去打探消息,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此时此刻,楚千尘又出了府,再次造访了宸王府。 她当然是为了给秦曜复诊,这次她挑对了时间,顾玦也在王府里。 楚千尘高兴极了,她总算是遇到王爷了。 她没急着与顾玦寒暄,先去查看秦曜。 秦曜的腿伤恢复得如她预计一样好,伤口在短短两天内,就有明显的好转,他依旧在发烧,也还有些反复,但已经没有高烧了。 这一次,楚千尘给秦曜上的药膏换成了九续膏。 “这是九续膏?”云展一眼就看了出来,毕竟他为了脖颈上的伤痕,涂了好些日子的九续膏。 云展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的伤疤,那道疤痕到现在还清晰地留在了他脖子上。 说句实话,每每回忆起楚千尘给秦曜治疗的过程,云展觉得他这伤似乎都算是轻的了。 楚千尘“嗯”了一声,她不仅给秦曜换了敷伤口的药膏,连方子也换了一张,唯有陈年芥菜卤汁不变,让他按着昨天的分量继续喝着。 苗军医唯唯应诺,赶紧下去抓药了。 秦曜的精神更好了,要是不看涂满药膏的腿,他看着根本就不像一个伤患。 “楚姑娘,我现在总可以吃面了吧?”秦曜急切地问道。 他都整整吃了两天粥了,简直快把他给淡出鸟来了。 楚千尘点了下头。 她让秦曜头两天吃粥,是因为他昏迷了几天,许久没进食,才让他先吃些易克化的流食。 见状,秦曜喜形于色,赶忙吩咐道云展道:“云展,你快去给我下碗面,不要咸菜面,我要吃三菇鸡丝面!” 楚千尘才不管秦曜想吃什么面,转身朝坐在窗边的顾玦走去。 “王爷,他的伤势已经稳定了。我估计着三天内应该能完全退烧。”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顾玦,面纱外的双眼弯成一对月牙,眸中似有星光流转。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口温柔地笼在她脸上,令她原本绝色的姿容愈发娇艳。 别说是顾玦,就是榻上的秦曜也能看出楚千尘的脸上写着几个大字:夸我,快夸我。 顾玦狭长的眼眸中笑意荡漾,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那浅浅的微笑犹如拨开暗夜的晨曦般,令人目眩,他平日里清冷的气质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温暖。 顾玦如她所愿地夸了她一句:“楚姑娘,你的医术真是高明!” 那一笑,一闪而逝,快得仿佛是楚千尘的错觉。 楚千尘盯着顾玦的唇角,一时呆住,心里的小雀欢快地拍着翅膀,更高兴了。 王爷刚才笑了,还夸了她。 秦曜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嘴角抽了抽。 果然,他那一晚的感觉不是因为他高烧才产生的错觉,这个小姑娘确实跟九哥以前养的那只波斯猫似的,对九哥特别殷勤! 唔,那只波斯猫叫什么来着反正它对着九哥就是喵喵卖乖,对着旁人就不拿正眼看人,动不动就用爪子挠! 秦曜摸着下巴,思绪一不小心就跑远了。 楚千尘愉快地继续往下说:“秦世子的伤要接着养,暂时还不能乱动,他要是想出门,可以弄个轮椅。” “他的伤口深,尤其是右腿还伤到了骨头,要仔细养,先养上一个月后,再慢慢锻炼,急不得” “他这腿虽然保下了,但想要完全恢复如初,能跑能跳,至少还要半年。” 顾玦微微颔首,对秦曜道:“你好好养着,那件事,有我。” 秦曜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半点没担心。 九哥既然这么说了,那么他心里自是有数。 秦曜握了握拳,眸底掠过一道异芒。 皇帝正愁着拿九哥没辙,这一次,皇帝想必是要拿住自己作为把柄,和九哥谈条件了。 他成了皇帝用来牵制九哥的一枚筹码,除非他能完全洗清他身上的罪名 “九哥”秦曜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又朝顾玦看去。 他想说什么,恰好被楚千尘惊喜的声音打断。 “这是给我的?”楚千尘从顾玦手里接过了一个卷轴,眼睛晶亮,又笑成了弯月。她欢快地把卷轴打开了。 这是一幅字。 卷轴上的笔迹遒美健秀,神韵超逸,颇有种“广采众长、自成一家”的洒脱。 对于楚千尘而言,这幅字太熟悉了。 楚千尘看着这幅字,凤眸微微睁大。 这是谢文靖的字。 “这幅字早就该给你的。”顾玦道。 上个月,他就说要送她一幅谢文靖的字,可是当小厮把字找出来后,却发现字的装裱有些霉了,于是他就亲自又装裱了一番。 这才迟了一个月。 楚千尘怔怔地看着这幅字,凤眸中翻动着的是异常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怀念,有感动,有喜悦。 谢文靖做过太傅,王爷手里有好几幅谢文靖的字画。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前生今世,王爷送给她的居然是同一幅字。 同一幅字居然还是到了她手上,只是比前世早了两年。 楚千尘的眼眶微微一酸,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幅字画,一字一字地往下看,心里愈发愉悦了。 真好! 楚千尘一下子精神焕发,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觉得她又可以了。 她仔细地把卷轴又卷了起来,紧紧地抓在这里。 顾玦忍不住顺口问了一句:“这么喜欢谢文靖的字?” 他还以为姑娘家家都是喜欢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呢。 “喜欢!”楚千尘用力地点了下头,生怕顾玦不信似的。 前世,王爷给她挑了谢文靖的字,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她的字软趴趴的,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让她借着练字也学学谢文靖豁达的心胸气度。 这是王爷对她的寄望,寄望她能如大鹏展翅,不要困于小小的一方天地。 此时,榻上的秦曜终于吃上了热腾腾、香喷喷的三菇鸡丝面,他一边吃面,一边不时看向窗边的这两人。 九哥自小就性子清冷,不爱理人。 他那也是自小缠着九哥,缠了足足五年,才变成了九哥的自己人。 像云展、莫沉他们,那也是跟九哥在战场出生入死,才赢得了他的信任。 这还是第一次 他看到九哥对着一个认识不久的小姑娘另眼相看,难道说,他当初的第一直觉是对的? 秦曜捧起大碗,咕噜咕噜地喝着面汤。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楚千尘这才磨磨蹭蹭地出声告辞:“王爷,我还要去趟济世堂,先告辞了。” 顾玦放下手里的茶盅,起身道:“我送送你。” 楚千尘本来正依依不舍呢,听顾玦这么一说,又笑了,眉眼生辉,一方薄薄的面纱根本挡不住她形于外的欢欣。 她的笑容那么真挚,带着一种感染人心的力量。 只是看着她,顾玦就觉得心情平静,恍如三月的春风轻轻拂过湖面,悠然惬意。 092革职 两人从秦曜暂住的客院出去了,闲庭信步地朝侧门方向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顾玦比楚千尘高出了一个头,步伐自然也大,他特意配合她放慢了速度。 一路上幽静空旷,就没遇上什么人,不像永定侯府,没走几步就会碰到几个下人。 这偌大的王府王府像是没几个人似的。 楚千尘的心情十分恬静,与他一起行走于宸王府,让她一瞬间有种梦回前世的恍然。 她默默地捏了自己一下,不知道第几次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真的。 此刻,飞翔半空中的雀鸟是真的,萦绕在鼻端那蘅芜香的气味是真的 她随意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任由一片大红的花瓣落在她掌心。 这石榴花的花瓣也是真的。 楚千尘弯着嘴唇笑了。 突然,她身旁的顾玦停下了脚步,恰好对上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眸。 他垂眸注视着她的眸子,问道:“楚姑娘,你近日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 楚千尘已经连着几夜没睡好,日夜颠倒,眼眶下多了一片青黑的暗影,人也有些憔悴。 顾玦早就看了出来,所以才借着送客,问问她。 对于顾玦,楚千尘一向是有问必答,毫无隐瞒。 他问了,她就把楚云沐被弓弦伤了脸以及他用的十全膏被楚令霄替换的事都说了,甚至连她自己给楚令霄下了药的事,也一并如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 她知道王爷不会有那等愚孝的念头,也确定王爷一定会赞同她的做法,因此神情坦然得很。 顾玦静静地聆听着。 他曾听薛风演说过一些关于楚千尘的事,在永定侯府,楚千尘和嫡母沈氏十分亲近,反而比她与亲爹亲娘的关系要好得多。 看着楚千尘提起沈氏与楚云沐母子时那柔和的眼神,顾玦就知道薛风演所言不假。 即便楚千尘从头到尾没提楚令霄对弓弦动手脚是冲着她来的,以顾玦的聪明也能轻而易举地推导出来。 顾玦眸色微深。 很显然,楚令霄与楚千尘的生母姜姨娘不但不在意她,还百般心机地想利用她,甚至不惜以伤害她来达到目的。 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怕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可是楚千尘却是波澜不惊,神情间没有一丝一毫的难过,显然是早就习惯了。 她才十三岁而已,到底是发生了多少事,才会让她对她的双亲失望到这个地步。 这丫头啊,真是让人觉得既心疼又酸楚。 顾玦忽地抬手,朝楚千尘的发顶伸来。 楚千尘还以为他要揉自己的头,眸子亮了几分。 可是,他温热的手指只在她鬓发间轻轻碰了一下,就收了回去。 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间多了一片大红色的石榴花瓣。 他随手把那片花瓣放开,可是楚千尘却又伸手把那片花瓣也接在了自己的掌心,握在了拳头中。 王爷方才是安慰她吧!楚千尘仰首看着顾玦,笑得甜甜的。 一阵微风拂来,吹起她脸上的面纱与头上束发的丝带,衣袂翻飞,衬着她弯弯的眉眼,神采飞扬。 顾玦把楚千尘送到了侧门。 王府的马车载着楚千尘渐行渐远,顾玦望着那离去的青篷马车,随意地抬手弹了手指。 下一瞬,薛风演就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从高高的墙头轻盈地落下,他似乎已经猜到了顾玦有事要问他。 “楚令霄现在担着什么差事?”顾玦淡淡地问道。 薛风演如今可谓是“楚家通”,别说是楚令霄的差事,连楚家其他几位老爷的差事以及几位公子在何处读书等等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立刻就答道:“旗手卫。” 三个字毫不掩饰他对楚令霄的不屑,楚令霄这永定侯实在是没什么值得称颂的地方,比前头的老侯爷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而且,眼瞎不说,人品也不怎么的。 顾玦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袍子,丢下一句:“既然断了腿,他就好好歇着吧。” 顾玦说得意味不明,但是薛风演立刻就明白了。 他生怕被云展抢了差事,赶紧领命:“王爷,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 薛风演轻快地一跃而起,翻过高墙就没影了。 王府外,那辆青篷马车也已经消失在了路的尽头,马车一直把楚千尘送到了济世堂。 楚千尘在济世堂逗留了一个时辰,全然不知道兵部的调令在此期间送到了永定侯府,以楚令霄需要养伤为名,革了他的差事。 姜姨娘声音发颤地念完了调令,几乎不敢看楚令霄的脸色。 “拿给我看看”楚令霄的声音同样在发颤,面色难看极了,白了青,青了紫。 他的断腿到现在还剧痛难耐,大夫开的那些止痛的汤药全都维持不了多久,而且,他因为怕做噩梦不敢睡,明明眼皮沉甸甸的,却只能强撑着,不过才一天,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高贵沉稳,整个人憔悴不堪。 这道兵部的调令对他而言,简直是双重打击。 姜姨娘把那道调令递给了他,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它,目光停顿在左下角的兵部红印上。 那血红的印章是那么刺眼,仿佛鲜血似的。 楚令霄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被雷劈了似的。 这个差事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为了这个差事,他费尽了心机,足足花了好几月四处周旋,又花了足足五万两白银打点,才把这旗手卫副指挥使的位子拿到手。 他真正的目标自然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副指挥使,而是指挥使这个位置。 他也是偶然得知,旗手卫王指挥使的父亲在老家病重,每况愈下,王家请了不少名医,都说王老太爷恐怕熬不到下半年。 一旦王老太爷没了,王指挥使就要丁忧,那么指挥使的位置自然也就空出来了。 这个位置是他振兴侯府的希望。 这些年,他们永定侯府日渐式微,那些京中的宗室勋贵都不把侯府放在眼里,远的不说,近的就是上个月礼亲王六十大寿,也没给侯府送帖子。 要是他再没个差事,这京城还有他们侯府的位置吗?! 楚令霄觉得心如绞痛,喉头突地一甜,一口鲜血自唇齿间喷了出来。 那鲜血染红了他手中的那张调令,红得触目惊心。 姜姨娘见状,惊声尖叫起来,扑到了楚令霄身上,哭喊着:“侯爷侯爷您别吓妾身啊!” 姜姨娘泪如雨下,脸色煞白,仿佛随时都要晕厥过去似的。 瞧姜姨娘这副没有主见的样子,大丫鬟知道是指望不上她了,连忙吩咐小丫鬟道:“快,赶紧让人去大夫来!” “再让人去通知太夫人与大夫人。” “” 屋子里乱成了一团。 姜姨娘嘤嘤哭个不停,丫鬟们来来去去。 不一会儿,整个侯府都惊动了,都在说侯爷因为被兵部撤了差事气得吐血的事。 楚千尘刚刚回府,琥珀早就在门房那守着她,顺手接过了她手里的那些药包,又把这件事与她说了。 楚千尘动了动眉梢,在短暂的惊讶后,她就抿唇笑了。 “姑娘。”琥珀瞧着自家姑娘,总觉得她有些怪怪的,就像是偷了腥的猫儿似的。 楚千尘愉快地往着琬琰院方向走去,步履轻快得简直快要飞起来了。 她可以确信,这肯定是王爷在给她出气。 那是,王爷一向待她最好了。 楚千尘回了琬琰院后,就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亢奋地制作着十全膏。 这一忙就是足足两天。 这两天因为楚令霄的腿伤,太夫人免了他们的请安,太夫人忙着让人在京城以及附近的城镇四处寻擅骨科的名医。 楚千尘除了每日去探望楚云沐外,基本上是足不出户。 两天后的黄昏,楚千尘终于制作好十全膏,经过反复熬制、过滤后,十几个药包最终只做成了约莫一个瓷碗的药膏。 她把十全膏分了两份,一份以白底蓝花小瓷罐装着,另一份以一个黑色的小瓷瓶装着,又额外往里面另加了几味药。 楚千尘把那个黑色小瓷瓶抓在手里,嗅了嗅,嘴角勾出一个弧度。 她走到窗边,双手把窗扇推开了。 窗外的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那花木随风轻轻地摇曳着。 楚千尘喊了一声:“薛公子?” 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肉眼可见地轻颤了一下,仿佛受了惊吓,抖了抖似的。 下一刻,一身青衣的薛风演从梧桐树上一跃而下,神情古怪地朝窗边的楚千尘走来,脸上还有些懵。 虽然他隐约猜到,楚千尘大概早就发现有人在暗中跟着她了,但是她怎么确定是他呢? 而且,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他叫出来,合适吗?! 楚千尘看着窗外的薛风演,唇角翘了翘。 她确实早知道了。 王爷何其尊贵,她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神医,怎么看怎么可疑,他们肯定要查清她的祖宗十八代的。 这两个月来,薛风演一直悄悄地跟着她,起初是为了查清她的来历,到后来,就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在她治好王爷以前,薛风演他们都不会允许她有任何的闪失。 “薛公子,帮我个忙。”楚千尘定定地看着他。 “姑娘请说。”薛风演神情慵懒地笑了笑,颇有几分洒脱不羁的味道。 他看着更像是一个执剑游天下的侠士,而非一个厮杀疆场的军人。 “请薛公子把这罐药膏与姜姨娘的那罐偷换了。”楚千尘平静地说道,把手里那个黑色小瓷瓶递向薛风演。 薛风演:“” 薛风演怎么也没想到楚千尘所求竟然是这个,眼神更加微妙。 楚千尘又把那黑色小瓷瓶往薛风演那边递了一寸,泰然地又道:“大不了要是你以后受了伤,我免费给你治!保管你能比旁人多一条命。” 薛风演:“” 他抬手接过了那个黑色小瓷瓶,随意地把玩了两下,应下了:“好。” 虽然就算没有楚千尘这句允诺,他也会答应帮她。 薛风演收了那个小瓷瓶就走了,楚千尘也出门了,带上了另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 楚千尘去了正院看楚云沐,恰好楚千凰也在。 楚千凰昨晚才刚回侯府,前几日,她陪着外祖母穆国公夫人去了大兴寺礼佛,还是因为听说楚令霄伤了腿,才匆匆地赶了回来。 “娘,我刚听祖母说,父亲他丢了旗手卫的差事” “娘,我要不要进宫一趟,问问贵妃姑母?” 楚千凰瞧着忧心忡忡,秀气的柳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楚千尘缓步走了进去,目光不动声色地在楚千凰的身上扫过。 沈氏没避讳楚千尘,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必了。” “这是你爹的事,凰姐儿,你一个晚辈,还是个姑娘家,就别掺和进去了。有什么事,你祖母自会找贵妃商量。” 沈氏对于楚令霄的差事是半点也不在意,反正只要侯府的爵位还在,以后这爵位可以传给她的沐哥儿就够了。 差事什么的,管她什么事! 说到底,就算侯府现在没落了也不妨事,她有嫁妆、有银子,怎么也苦不了她的子女。 等将来沐哥儿长大,自然能够靠自己去闯一个前程。 楚千尘走到了沈氏面前,见了礼。 沈氏的眼眸对上楚千尘时,神色间就满含笑意,温声道:“尘姐儿,你可来了,沐哥儿从中午时就在叨念你呢。” 她话音还未落下,门帘后就传来了楚云沐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不是楚千尘来了?” 楚千尘就进去看楚云沐了,沈氏和楚千凰也一起进了屋。 楚云沐才刚睡了个午觉,使唤着丫鬟伺候他起身,嘴巴一点也没停下。 “楚千尘,你快告诉娘,我真的已经全好了!” “你看我,现在精神多好,胃口多好,我中午还足足吃了两碗米饭呢!” “我都养了这么多天了,再让我养下去,我从头到脚都得发霉了。” 楚云沐一边说,一边还悄悄地给楚千尘塞了一个他编的草编,拼命使着眼色,意图行贿。 楚千尘被他逗笑了,忍不住又去揉他的头。 楚云沐想避,又忍住了,想着还要求楚千尘呢,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楚千凰怔怔地看着他们,脑海中不禁浮现那一日楚云沐避开自己的那一幕,“大姐,男孩子的头不能揉的。” 她霎时就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就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门,把她排挤到了门外,她既插不上嘴,也无法融入。 楚千凰突然就动了,朝楚云沐走近了几步。 大丫鬟见状,便识趣地避开了。 楚千凰亲自给楚云沐系上了袍子上的带子,心疼地柔声道:“沐哥儿,还好你没事。” 她伸手在他脸上的伤痕旁轻轻地抚了一下,“沐哥儿,以后你还是别练骑射了,万一再出事。” 沈氏闻言,微微蹙眉,不赞同地说道:“凰姐儿,男孩子不能娇养,况且,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沈氏眸光一闪。 如果“贼”存心盯上了你,就算楚云沐这一次避开了弓弦,将来也避不过别的。 这一次,楚令霄可以偷偷换掉楚云沐的药膏,下一次又怎知他还会动什么手脚! “大姐,我以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楚云沐也不依。 他挺了挺胸,一副傲娇的样子。 窗外的那只小细犬听到了主人的声音,在外头愉快地“汪”了一声,仿佛在附和他一样。 楚云沐愉悦地笑了,觉得真不愧是他养的狗,与他真有默契。 “夜影!” 他从丫鬟递来的匣子拿了块猪肉脯,随手朝窗外一丢,那头七个月大的细犬往上一跳,一口就咬住了那块肉脯,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楚千凰嘴角一僵,眼角的余光不由瞥向了楚千尘,楚千尘也从丫鬟手里的匣子里取了块肉脯往窗外丢。 明明楚千尘什么也没说,可是楚千凰却再次品尝到那种仿佛被排斥在外的滋味。 楚千凰揉了揉手里的帕子,乖顺地颔首道:“娘,您说得是。” “我太担心沐哥儿了,倒是有些钻牛角尖了,做人怎能因噎废食。” 沈氏在心里幽幽叹息。 从前,她觉得女儿处处都好,什么都不用她操心,如今才意识到女儿看似完美的外表下藏了这么多问题。她得仔细看着这丫头,一样样地掰正过来才行。 否则,她真怕女儿会走偏,一失足成千古恨。 很多时候,人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女儿的目光与心胸终究是狭隘了点,不似尘姐儿,恩怨分明,荣辱不惊,胸中自有沟壑 在楚家的一众姑娘中,尘姐儿已经不是用“脱颖而出”四个字可以形容,让她常有种难以言说的唏嘘与慨叹:楚家竟然能养出像尘姐儿这样的姑娘。 沈氏不由朝楚千尘看了过去,见她与楚云沐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小秘密,姐弟俩皆是笑得眉眼弯弯,瞧着融洽极了。 沈氏全然没注意到,楚千凰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楚千尘与楚云沐,眼底浮现一抹阴霾。她手里的帕子攥得更紧了。 楚千尘陪楚云沐玩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临走前,她把刚制好的那罐十全膏给了陈嬷嬷。陈嬷嬷谨慎地将之收好,几乎是发誓似的表示,她绝对不会让这罐药膏离开她的视线。 楚千尘直接回了琬琰院。 这才一进屋,窗边就多了一道青色的身影,把琥珀吓了个半死。 琥珀也认得薛风演,没喊出声,她赶紧守到了小书房外,生怕旁人进来。 薛风演把手里的黑色空瓶子丢还了楚千尘,道:“事情办妥了。” 他一定也没跟楚千尘客气,直接把从姜姨娘那里替换来的十全膏给吞了。 楚千尘信手接过了那个抛在半空中的小瓷瓶,只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就透着一股英姿飒爽的气质。 楚千尘知道薛风演办这么点小事绝对没问题,说是杀鸡用了牛刀也不为过。 她眸子里荡漾起清浅的笑意。 薛风演摆了摆手,本来要走了,转过身后,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多说了一句:“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姜姨娘回了清辉院。” 楚千尘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薛风演在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来没来过。 楚千尘的目光徐徐左移,望向了清辉院的方向。 姜姨娘此刻刚进了自己的屋,她在楚令霄那里伺候了整整两天,直到今天才回来。 “姨娘,喝杯安神茶。”丫鬟绢儿给姜姨娘奉了茶,心疼地说道,“这两天真是苦了姨娘了,夫人也真是” 绢儿为姜姨娘打抱不平,觉得沈氏就这么丢下重伤的侯爷不管不顾,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姜姨娘浅啜了两口热茶,浑身上下都掩不住的疲惫,柔柔地说道:“哎,夫人与侯爷之间的误会太深了” “我辛苦一些不算得什么,只要侯爷可以痊愈。” “可现在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也不知道侯爷会怎么样” 她一双弯弯的黛眉似蹙非蹙,看着忧心忡忡,似乎很担心楚令霄的伤势。 她端着茶盅的纤白手指微微用力,瞳孔中闪闪烁烁。 九岁时,她的父母相继过世,家道中落,族人把她一个孤女推来推去,无奈之下,她只能来投奔楚家。那之后,她就侯府暂住了下来,体会到了何为寄人篱下之苦。 她知道这个侯府以后会是表哥楚令霄的,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讨好楚令霄,楚令霄喜欢什么,她就学什么,她一步步地让他对她情根深种。 在她及笄前,楚令霄曾牵着她的手,对月发誓将来要娶她为妻。 然而,他终究是食言了。 沈氏横插一脚,抢了她的侯夫人是沈氏对不起她! 而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除了楚家根本就无处可去 姜姨娘又浅啜了口茶,茶汤里那沉沉浮浮的茶叶映在她眸中,映得她的眼眸越发深沉复杂。 这些年来,楚令霄怜惜她委身为妾,对她一直很好。 她完全没想到平日里温柔体贴的楚令霄在伤了腿后,会变成这副样子,暴躁易怒,这两天他就像是一头困兽似的,动不动就对着她发脾气,砸东西。 现在的他,与从前的他,判若两人。 093毁容 姜姨娘的左袖口因为她喝茶的动作,微微滑落了一些,露出手腕上清晰的淤痕,青青紫紫的一片,在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绢儿一见,担忧地脱口喊了出来:“姨娘,您的手” 姜姨娘放下茶盅,拉下袖子掩住了手腕上的淤青,“我没事。大夫给侯爷治伤腿时,侯爷疼得厉害,才抓了我一下” 过去的这两天,她过得很是难熬,她这辈子还从未过得这么辛苦、这么煎熬过 绢儿心里唏嘘,温声道:“姨娘,等侯爷好了,一定会记得姨娘您的好。” 这时,一个小丫鬟走了进来,禀说热水备好了。 绢儿就道:“姨娘,奴婢伺候姨娘梳洗吧?” 姜姨娘足足两天没沐浴,好生泡了热水澡,直洗得皮肤微微泛红才从盥洗室出来。 绢儿蹲在地上,亲自用白巾为姜姨娘拭干如玉双足。 绢儿在姜姨娘的左脚背上多擦了两下,惊喜地说道:“姨娘,侯爷给您的十全膏真是有奇效,您脚背上的烫疤都快看不清了,想必再涂了两天,就可以全好了。” 姜姨娘的一双玉足娇小纤细,宛如玉雕般,完美无瑕。 姜姨娘对自己的肌肤一向怜惜,平日里用的各种面霜、胭脂、香胰子等等,全都要最好的,她引以为傲的也是这一身无瑕雪肌,虽然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腹部依旧平坦,没有一丝纹路。 姜姨娘看着自己的左脚,唇角扬了扬,“这十全膏确实名不虚传。” “奴婢也觉得神了,”绢儿附和道,动作轻柔地给姜姨娘左脚上烫伤的位置又抹了点药膏,均匀地抹开, “二夫人那边的青玉上个月不是伤了脸吗,大夫都说她要破相。她用了十全膏后,现在脸上的疤已经全好了,近看都看不出来。” “还是姨娘有福气,侯爷心疼您,给您弄了罐十全膏来。” “奴婢听说,二夫人现在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三姑娘更是在二夫人那里闹着,说当初就该把十全膏给抢过去的。”绢儿捡着姜姨娘喜欢听的说。 听到刘氏和楚千菱,姜姨娘嘴角不屑地微微勾了一下,漫不经心地说了声“是吗”。 绢儿生怕她不信,就又道:“奴婢说得都是真的,昨日去厨房给您提药膳,恰好遇上了青玉。几个小姐妹都围着青玉说话,夸她肌肤更好了。” “奴婢也过去看了几眼,青玉的脸上现在真的一点疤痕也没有了,不仅如此,连她原本生的两个雀斑也没了,那个位置的肌肤尤其细腻。” 绢儿给姜姨娘抹好了药膏,就站起身来,收起了那个小瓷瓶。 姜姨娘听着眼睛一亮,忍不住问道:“绢儿,青玉脸上肌肤真的变得更好了?”她忍不住抬手摸上了自己的面颊。 她毕竟也快三十了,不比二八年华了,因为常蹙眉,她的额头有了淡淡的细纹,需要靠脂粉来掩饰脸上的瑕疵。 姜姨娘的目光落在绢儿手里的那个小瓷瓶上,她脚上的伤口不大,因此每次用的药膏也不多,到现在还剩了半瓶。 左脚上的烫疤已经不显,再涂个三四次,应该就可以彻底痊愈了。 反正还有剩,又何必浪费了,不如拿来涂脸,左右也没害处。 “把十全膏给我。”姜姨娘跃跃欲试地说道。 绢儿就把那小瓷瓶交到了姜姨娘手中,又帮姜姨娘调整好了梳妆台上的菱花镜。 姜姨娘仔细地把十全膏仔细地摸在了额头,仔细地对着铜镜看了又看,想着明天醒来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效果。 她是真倦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绢儿忙道:“姨娘,您早些歇下吧。” 姜姨娘赶紧躺到了榻上。 她现在也是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就怕晚些楚令霄那边又要叫她去侍疾。 “要是侯爷那边有动静,记得喊我。”姜姨娘额外地叮嘱绢儿道。 绢儿唯唯应诺,只以为姜姨娘是关心侯爷,心下感慨她对侯爷真是一片深情。 姜姨娘挥了挥手,让绢儿出去了,一双柳叶眼亮得出奇。 她自是有她的小心思,给楚令霄侍疾虽然苦,却也同时是一个机会。 只要楚令霄和太夫人都厌了沈氏,那么她的儿子也是有成为世子的机会的。 虽然历来嫡子都有爵位的优先继承权,但那也不是绝对的,如果嫡子无能,太夫人设法让楚贵妃与二皇子找皇帝求情 所以,她必须趁着这个机会,让楚令霄更加心疼她、怜惜她,让楚令霄知道她才是最爱他的人。 姜姨娘唇角勾了勾,这才合上眼了。 她是真的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直到一阵热烫的感觉把她从梦中唤醒。 她觉得额头有些烫,还有左脚也是又热又烫,仿佛要烧起来似的。 姜姨娘猛地睁开了眼,惊醒了。 醒来后,她觉得额头更痛了,像是有人拿烛火在灼烧般。 “来人!”姜姨娘一边从榻上坐了起来,一边喊道,“快拿铜镜过来!”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起来,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宫灯,光线略显昏黄。 绢儿和另一个小丫鬟急急地走进了內室,绢儿把铜镜捧到了榻边。 近距离看姜姨娘,绢儿和小丫鬟皆是一惊,发现她额头上红了一片,似乎是起了红疹子。 姜姨娘也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顿时花容失色。 她吓到了,连忙道:“快,快去打水,我的脸好烫。” 小丫鬟连忙匆匆地跑出打了一盆水回来。 绢儿正要帮姜姨娘弄湿巾帕擦脸,就见姜姨娘已经一把夺过了巾帕,沾了水清洗起自己的额头。 冷水刚沾上肌肤时,她觉得额头的热烫感缓和了些许,可随即她就觉得额头似乎更烫了。 姜姨娘又去看小丫鬟手里的那面铜镜,惊骇地发现额头的那片红疹变得更红了。 “我的脸!”姜姨娘脸色煞白,惊了,也慌了,更怕了,生怕自己会毁容,“快,快去让人请大夫!” 她慌得连脚上的灼痛感也顾不上了。 比起脚,当然还是她的脸更重要。 没一会儿,清辉院中灯火通明,烛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院子里乱成了一团。 清辉院里足足闹了大半夜,但是,楚千尘却是一夜好眠,连鸡鸣声都没吵醒她,一直睡到了自然醒。 琥珀一边伺候她洗漱,一边禀道:“姑娘,昨晚姜姨娘的院子里闹了大半夜。” “姜姨娘半夜说要请大夫,就让人去了大夫人那里。当时已经是四更天了,夫人早就歇下了,那些下人想着也不是什么关乎人命的大病,就没去吵大夫人” “方才大夫人醒了,已经让人去给姜姨娘请大夫了。” 侯府有侯府的规矩,在侯府中,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大夫过府的,那些姨娘通房不过是半个奴婢,她们想要请大夫,就要先经过正房夫人的同意。 楚千尘一言不发,清丽的面容上无喜无悲。 琥珀看着她,欲言又止,想问她要不要去看看姜姨娘。 这时,有小丫鬟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姑娘,早膳提来了,要摆膳吗?” “摆膳吧。”楚千尘应了一声,随手抚了抚腰侧的禁步,走出了内室。 琥珀怔怔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很快就跟了上去。 小丫鬟的动作很是利索,三两下就摆好了一桌丰盛的早膳。 琥珀又亲自侍候楚千尘用早膳,把一碗香喷喷的鸡蛋小米粥端到她跟前。。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吃着粥,神情中看不出一点波澜。 她没打算去清辉院看姜姨娘。 楚令霄偷偷换了楚云沐的十全膏,是为了让姜姨娘的脚不留疤,他对姜姨娘一向无微不至,知无不言,姜姨娘想必也知道她用的药膏是从何处来的吧。 楚千尘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眼前又浮现楚云沐被弓弦划破的右脸。 沐哥儿伤了脸,总要让他们也设身处地地体会一下沐哥儿的感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有的人只要事不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 楚千尘按步就班地用了早膳,用了一碗粥、三只小笼包、一块小米糕以及一些开胃的小菜,连琥珀看着也不得不在心里感慨一句:姑娘的胃口可真好。 楚千尘吃完了早膳后,就去了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她到得有些晚,左次间里,早就坐了不少人,二房、三房与四房的几人都到了。 上首的太夫人瞧着憔悴了不少,人瘦了一圈。 这个曾经精神矍铄的老封君此刻看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妇般,精疲力尽。 气氛略显僵硬。 楚千尘给太夫人和沈氏行了礼后,就在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似乎对这屋子里过分安静的气氛毫无所觉似的。 刘氏装模作样地喝了口茶,然后故作闲话家常地问道:“尘姐儿,我听说你姨娘昨晚病了?” 说着,刘氏还意味深长地瞥了沈氏一眼,心里幸灾乐祸:最近长房可谓灾祸连连,那都是他们活该! 这就叫报应啊! 谁让长房自私自立,有好东西藏着自己用,半点都不念亲戚情分,害得女儿成天以泪洗面。 她算是看明白了,以前没利害关系,两房还算过得去,一旦涉及到利益,这长房就原形毕露了! 沈氏和楚千尘不愿意给十全膏,不就是怕女儿楚千菱的脸好了,就能成为二皇子侧妃吗? 这长房就没一个好东西,看不得他们二房好! 还有婆母也是偏心,一心偏帮长房。 楚千尘只当没听到,刘氏扯了下嘴角,正欲再言,就听外面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侯爷。” 门帘外,轮椅滚动发生的声音越来越近。 谁都知道是楚令霄来了,惊讶地面面相觑。 太夫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照她看,儿子就该在榻上好好养着,怎么就出门了呢! 刘氏勾了勾唇角,充满恶意的目光不时射向沈氏。 她可听说了,楚令霄这次十有八九要瘸了,瘸子虽不至于被夺爵,可将来也寻不到什么好差事了。 楚令霄下半辈子算是毁了,只能空守着一个爵位,沈氏外表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怕是早就急坏了吧。 然而,沈氏从头到尾,看也没看刘氏一眼,自顾自地饮着茶,仿佛楚令霄的到来根本影响不到她半分。 湘妃帘被丫鬟“刷”地打起,紧接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推着轮椅进来了,轮椅上坐的人正是楚令霄,他身上的锦袍下,明显可见那缠着夹板与绷带的左腿。 楚令霄满脸阴沉,看着比太夫人还要憔悴,下巴上胡子拉碴的,衬得他周身的气质越发阴鸷。 楚令霄看也没看太夫人以及其他人,怨毒的视线朝沈氏望了过去,怒声道:“沈芷,你这个毒妇!”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都是你故意害姗儿对不对?你到底在十全膏里加了什么?” 楚令霄一早就得了丫鬟的禀,说是姜姨娘身有不适,不能来侍疾了。 他担心姜姨娘,就让人抱着他上了轮椅,亲自去清辉院看了姜姨娘,这才知道她的额头出了一片诡异的红疹子,又热又烫,原因是因为她往额头涂了十全膏。半夜时,姜姨娘就想请大夫,可是沈氏没给她叫。 楚令霄一下子就联想起之前沈氏在他摔断腿后对他的冷嘲热讽,怒火中烧。他认定沈氏是故意的,又跑来了荣福堂兴师问罪。 太夫人被楚令霄尖锐的声音喊得额头一阵阵的抽痛。 她从王嬷嬷那里听过几句,只知道姜姨娘半夜闹着要请大夫,沈氏一早也让人给请了,至于具体姜姨娘是哪里不适,她就不清楚了。 “阿霄,你到底在说什么?”太夫人耐着性子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令霄就愤愤地把姜姨娘出红疹的前因后果说了。 刘氏这下也没心思装喝茶了,听得是津津有味,只等着看长房的好戏。哈哈,最好长房狗咬狗,那么,这出戏就更有趣了。 既然楚令霄自己不要脸,沈氏也不会替他藏着掖着。 她半点不给面子地淡淡道:“楚令霄,你从沐哥儿那儿偷走的是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你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她语调犀利,目光清亮,就如同一面镜子让楚令霄的心思无所掩饰地映了出来。 “你你这个蛇蝎毒妇!” 楚令霄愤怒地瞪着沈氏,积累了几天的怒意在这一刻如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他气得失去了理智,一时忘了自己还伤着腿,朝沈氏扑过来。 可是,他才起身,身子就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摔在地上。 摔下去时,受伤的左脚也难免被磕碰到。 这一下,是真痛。 楚令霄再次尝到了断骨之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太夫人心疼坏了。伤在儿身,疼在娘心,她连忙道:“快,你们还不赶紧把侯爷扶起来。” 推轮椅的婆子一个人扶不起楚令霄这么个大男人,又赶紧去叫别的婆子。 楚令霄的疼痛换不得沈氏一点心软,她想到的是她的儿子所遭受的罪过。 沈氏连眉梢都没动一下,闲闲道:“侯爷,你这腿啊,再这么折腾,当心截肢了。” “虽然侯爷已经承爵,但要是截了肢,说不定皇上要夺爵的。” 她看似在劝,其实句句戳楚令霄的心。 残疾者不能袭爵,楚令霄若是在战场上被敌军所伤,所以缺胳膊少腿,皇帝非但不会夺爵,还得嘉奖,可是楚令霄身上的这桩“意外”就显得有些难看了。 惹怒了皇帝,总可以治楚令霄一个内帷不修。 刘氏倒是心念一动,要是皇帝夺了楚令霄的爵,这永定侯府还没有世子呢,会不会把爵位给他们二房呢? 楚令霄终于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坐回了轮椅上。 他额头上冷汗密布,一手紧紧地捏住了轮椅的扶手,瞪着沈氏咬牙切齿道:“沈芷,你竟然咒本侯!!” 楚千凰有些坐立不安,亲自去给楚令霄擦汗,安抚道:“父亲,你消消火,别跟母亲赌气。” 楚令霄更怒,“你没看到你母亲方才说的什么话吗?!” 眼看着空气中火花四射,其他几房的人皆是默然。 “啪!” 屋子里突然响起一阵重重的拍案声。 茶几上的果盆震了一震,那些荔枝从果盆上滚落一直散落在地,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你们够了没!”太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怒道,“两个人都少说几句!” 太夫人嘴里说的是“你们”,仿佛在同时斥责楚令霄和沈氏两人,其实她心里自然是心疼儿子的,觉得沈氏真是太过份了。 无论他们夫妻俩之间到底有什么龃龉与误会,沈氏为人妻者难道不该以夫为尊,让着夫婿几分吗?她甚至还把什么截肢都挂嘴上了,这是在咒楚令霄吗?! 太夫人生怕楚令霄的腿真养不好,不免迁怒了姜姨娘,对着王嬷嬷道:“王嬷嬷,你去趟清辉院看看姜姨娘,看看她是毁了容,还是烂了脸都这么大人了,也不知道个轻重!” “既然病了,那干脆就别出院子了!” 太夫人直接给姜姨娘下了禁足令,在她看,姜姨娘不就是脸上发疹子吗,哪有楚令霄的腿重要! 她心里觉得姜姨娘未免也是小家子气,为这么点事就惊动了楚令霄,是嫌他的腿伤得还不够重吗? 王嬷嬷领命退下。 太夫人也想骂沈氏,可又忍下了。 她的隐忍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现在连太医院的太医都说楚令霄的腿伤没希望了,说他肯定会瘸。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济世堂那位神医了,但是侯府的人去了几次神医都不在,偏偏自家此前又得罪过济世堂,济世堂怕是也不愿意帮侯府牵线搭桥。 所以,太夫人想到了沈氏的妹妹靖郡王妃沈菀。 沈菀的女儿在济世堂求医也有一个月了吧,沈菀肯定与神医有了一些交情,那么楚家也许可以通过这条线请来那位神医。 本来,太夫人是打算今天跟沈氏提的,结果楚令霄却闹了这么一通,把气氛闹僵了。 显然,现在又不是合适的时机了。 太夫人攥了攥手里的流珠串,心里也怪儿子冲动,可即便这样,她依旧希望沈氏看着儿子这饱受伤痛之苦的样子能够心软就算沈氏不心软,也还有凰姐儿和沐哥儿。 太夫人定了定神,软言劝道:“你们俩啊,年岁加起来都是年过半百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上次沈氏说的那番话话虽然绝情,但是太夫人只以为那是因为夫妻吵架,沈氏在赌气而已。 太夫人看向了楚令霄,假意斥道:“阿霄,你也是,阿芷是什么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她性子一向直,怎么会耍这种阴私手段!” 她说话的同时,对着楚令霄使着眼色,楚令霄本想反驳太夫人的,但是终究还是克制了下来。 楚令霄薄唇紧抿,捏着轮椅扶手的手更用力了,心里不以为然: 沈氏性子直?!她分明就是骄横才对! 楚令霄心里已经认定了这一切都是沈氏的阴谋。 恐怕沈氏早就猜到他盯上了十全膏,她就在那罐十全膏里动了手脚,故意给楚云沐用十全膏,就是以儿子为诱饵来诱他上勾。 他大意了,上了沈氏的当。 他拿走了那罐有问题的十全膏,反而害了他的姗儿! 沈氏这个女人,就是毒妇,她的心思实在是太恶毒了,竟然如此周折地设计了这么一个局,就因为她嫉妒姗儿,因为她容不下姗儿! 楚令霄越想越恨,越想越憎,但是,他也明白太夫人的意思,为了他的脚,他现在不能跟沈氏撕破脸。 他抿唇不语,似乎默认了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露出亲切和善的笑,对着沈氏动之以情,道:“阿芷,你看阿霄的腿伤成这样,他这次是遭了大罪了,心里苦闷,才会一时忘形” 然而,沈氏不想陪他们玩什么相敬为宾的游戏,敷衍地说道:“母亲,我还有中馈要忙,就先出去了。” 太夫人与楚令霄的面色霎时一僵。 楚千凰微启唇,想说什么,就听沈氏招呼道:“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也来。”她把那对双胞胎庶女也叫上了,“还有,舞姐儿和萤姐儿。” 楚千凰没出口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和楚千尘一起随沈氏离开。 楚千舞与楚千萤有些无措,看看太夫人与楚令霄,又看看沈氏,还是跟着沈氏走了。 出了荣福堂后,沈氏停下了脚步。 她自是看得出双胞胎眼中的忐忑,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笑道:“针线房那边的夏衫快做好了。今年天气热,我想着干脆再加做两身夏衫,晚点我让针线房拿料子给你们挑。” 沈氏这两句话中透着委婉的安抚,意思是,她就算与她们父亲不和,但依旧是她们的嫡母,不会亏待了她们。 双胞胎面面相看,如释重负。 嫡母一向性子好,对于庶女们也是不偏不倚,比起其他几房,她们的日子明显好过多了。她们也就怕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嫡母与父亲斗气,迁怒到她们身上。 姐妹俩总算放心了,打算回去就跟她们姨娘说。 “谢谢母亲。”姐妹俩喜滋滋地谢过了沈氏。 她们不过才十岁,正是爱美的年纪,想着又有新衣裳可以添,皆是喜笑颜开。 沈氏又道:“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俩的年纪也不小了,从今天起,就跟在我身边学着怎么掌中馈。” 双胞胎闻言,不由露出了羡慕之色。 她们是楚家的姑娘,平日里自是有族里的闺学可以读书,可以学习琴棋书画,可是中馈这些就不是闺学能学的了。 勋贵世家给子孙娶妻,大部分都要娶嫡女,就是因为母亲都会手把手教女儿怎么夈理中馈,怎么管家,庶女在这一点上是永远比不上嫡女的。 所以,那些个勋贵世家通常都不会给族中出色的子弟娶庶女,也怕庶女小家子气将来教导不好子女。 094迦楼 对于双胞胎而言,楚千凰能跟着沈氏学习料理中馈,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让她们羡慕的是连楚千尘也能跟着一起学。 嫡母待二姐姐果然不一般。姐妹俩艳羡地想着。 沈氏自是目光如炬,看出了她们的向往,又道:“舞姐儿,萤姐儿,你们年纪还小,现在就好好跟着闺学的先生们学,等后年,我再教你们。” 双胞胎的眼睛更亮了,欢喜地应下了,手牵手,开开心心的走了。 “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俩跟我去惊鸿厅吧。”沈氏带着楚千尘和楚千凰往着侯府东北方去了。 惊鸿厅就是平日里沈氏见那些管事嬷嬷、处理中馈的地方。 三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只见沿途不时有侯府的下人们屈膝行礼,全都不敢直视沈氏。 从她们噤若寒蝉的态度,可见她们怕是已经听说了楚令霄冲去荣福堂质问沈氏的事。 半盏茶后,惊鸿厅就出现在了前方,楚千凰一边揉着帕子,一边忍不住道:“娘,我听说这两天祖母又在周边城镇请了不少大夫给父亲看了,都说父亲的腿怕是要” 楚千凰自是不知道楚千尘给楚令霄下了“魇三夜”的事,她是单纯地担忧父亲的腿伤,想委婉地告诉沈氏,父亲不是故意冲着她发脾气的。 她只想着双亲能重归于好。 沈氏不为所动,淡淡道:“你父亲的伤都是他自作自受。” 见沈氏还在气头上且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楚千凰抿了抿唇,就没继续再说。 她也没机会再说了,正好也有几个管事嬷嬷往这边来了,纷纷给沈氏她们行了礼,众人簇拥着沈氏进了惊鸿厅。 这一待,就是足足的一上午,楚千尘跟着沈氏科理了一上午的家务,只觉得头晕脑涨。 她两世为人,学过的东西不少,就是没学过主持中馈,这些个柴米油盐的事,听得她都头痛了。 相比较楚千凰的全神贯注,楚千尘就显得小动作连连,一会儿忍着打哈欠的冲动,一会儿喝茶提神。 沈氏自是注意到了,心里觉得有趣又好笑:这丫头平日里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什么也难不倒她似的,没想到她这么不耐烦管家。 这要是别的东西,沈氏也就不勉强楚千尘学了,毕竟人各有所长,总不能指望楚千尘什么都会,可是这中馈上的事却是不得不学的,将来楚千尘总要嫁人吧。 她说了不为妾,为人妻者势必要管家的。 反正沈氏也没指望一口就把楚千尘与楚千凰喂成一个大胖子,她打算先让她们就这么看着、听上几天,之后她再慢慢告诉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事嬷嬷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禀着事,井然有序,最后禀事的是针线房的管事赵嬷嬷。 “大夫人,之前定例的夏衫都做好了,已经送到各房了。” “还有,江南那边刚采买的料子昨晚到了,您可要看看?” 赵嬷嬷说得是“看看”,其实是在问沈氏要不要先挑挑。 “拿上来给大姑娘、二姑娘先看看。”沈氏笑着应下,跟着又转头对楚千尘与楚千凰说道,“这料子是从江南的玉织坊采买的,是今春最时新的料子。” 中原如今一分为二,齐昊两国北南并治。江南隶属于南昊,也是先帝登基后,两国停战,才逐步恢复贸易往来,这江南的料子才得以运到京城来。 赵嬷嬷也猜到沈氏会想先看,早就让人提前候着了,于是立刻就有几个针线房的丫鬟婆子把那些江南玉织房的料子给抱了进来。 几十卷料子放在几张大案上,瞧着连这屋子似乎都亮了三分。 这女人又有哪个不喜欢新料子的,连在场的嬷嬷们都忍不住往那些料子上瞟。 赵嬷嬷在一旁笑道:“大夫人,这批料子图案精致,还有好几个颜色全都是新的,与我们大齐的料子真是大不相同,这玉织坊果然名不虚传。” 沈氏先大致看了看,颔首道:“这些料子确实不错,颜色鲜艳,质地轻薄,正适合给姑娘们做夏衫穿,让各房的姑娘们都挑一匹吧。” 楚千尘随意地扫了一眼,就听楚千凰笑道:“二妹妹,你喜欢绛紫色,我看那匹绛紫色不错,正好搭配你那条藕色的百褶裙。” 一个丫鬟闻言,赶紧把那匹绛紫色的料子抱到了两位姑娘跟前。 楚千凰扯了料子一角,想往楚千尘身上比,可是她的手指才刚沾上料子,却被沈氏拦下了,“凰姐儿,你二妹妹喜欢的是红色。” 沈氏指着正前方那匹朱红色料子道:“这匹朱红好,朱红比大红活泼,正适合尘姐儿。” 沈氏让丫鬟把那匹朱红色料子拿来,放在楚千尘身前比了又比,兴致勃勃地吩咐道:“赵嬷嬷,这匹料子我看就做褙子好了,镶边做藕色,也能配二姑娘那条藕色长裙。” “刘大栓家的,等这一季的首饰打好了,先送来我瞧瞧,我给二姑娘先挑两样。” 赵嬷嬷和刘大栓家的自是唯唯应诺,心下既惊讶又感慨:二姑娘果然讨大夫人喜欢,就算是姜姨娘上蹿下跳地闹腾,也影响到不到分毫。 “”楚千尘一动不动地由着沈氏拉着料子的一角在她身上比划着。 她怔怔地看着沈氏,一时恍然。 她年少时,最喜欢的确实是红色。 只不过因为姜姨娘不喜她穿红色,说会冲撞了楚千凰。 所以,她从未穿过红色的衣裳,也没告诉过任何人她喜欢红色。 嫡母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千尘的心情有些复杂:时隔多年,若非重生,她其实早就快忘了她前世曾经对红色的喜爱。 但是,当有人亲手把红衣捧到她跟前时,她的心不由就变得柔软了起来。 原来也还是有人知道她的喜好,原来也还是在意她的喜好。 沈氏的笑容越发柔和慈祥。她之所以知道楚千尘喜欢红色,还是从楚云沐的话里猜到的。 楚云沐的屋子里放着一对穿红衣的摩喝乐,一个女娃娃,一个男娃娃。 楚云沐曾炫耀地告诉她,这是楚千尘在庄子里时送他的,就代表他们俩,不过他一点也不喜欢红衣,只是勉强迁就一下楚千尘。 “”楚千凰望着沈氏与楚千尘言笑晏晏的样子,眸色渐深。 她也喜欢那匹朱红色的料子。 她是嫡长女,是这侯府里身份最尊贵的姑娘,同辈的妹妹们从来没有人和她争,大家都默认红色是属于她的,无论是衣料、首饰,还有摆设等等。 楚千凰微微启唇,但终究没说,抿紧樱唇。 然而,无论她掩饰得再好,终究年纪小,形容间也难免露出了一丝不快。 沈氏本想转头征询一下楚千凰的意见,看看在衣裳的襕边上绣什么好,恰好发现了她神色间的异状。 沈氏在心里叹气:凰姐儿这经书还是抄少了。 从明天起,就让她抄心经吧。 楚千凰对上沈氏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正要说什么,就听沈氏又道:“凰姐儿,你也挑一匹吧。” 楚千凰:“” 待楚千凰也挑了料子后,沈氏就带着楚千尘与楚千凰离开了惊鸿厅,管事嬷嬷们恭送她们离开。 待她们走远,厅内就骚动了起来。 管事嬷嬷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话,有人感慨大夫人对二姑娘好得简直连大姑娘都要让一边啊;有人说二姑娘得了大夫人青眼,以后必能有个好前程;也有人精明地看出来大夫人这是要教二姑娘料理中馈呢。 这些管事嬷嬷们都是精明人,从沈氏的态度就知道该怎么对待楚千尘了。 在他们眼里,姜姨娘再得宠,就算侯爷怒发冲冠为红颜,也影响不到沈氏的地位,侯夫人就是侯夫人,是有诰命的。 正室与妾室一个天一个地,根本就没法比。 这些个纷纷扰扰,全然传不到楚千尘耳里。 她去正院陪着沈氏、楚云沐用了午膳后,沈氏就把她打发了。 “尘姐儿,你以后每日陪我学半日中馈就行。” 学中馈也不急在三两天,沈氏打算循序渐进地慢慢教,而且,她知道楚千尘在学医,肯定有不少事要忙。 楚千尘就像是放出笼子的鸟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她觉得学中馈真是比她学医、学骑射、学兵法什么的都要麻烦多了! 她回了琬琰院后,换了身水蓝色的衣裙,就出了门,又去了趟济世堂。 她和沈菀母女约的是未时,时间还没到,但是沈菀与顾之颜提前到了。 “七娘。”楚千尘对着顾之颜招了招手。 顾之颜就乖乖地朝她走了过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然后左手一把攥住了她的裙裾,小脸上依旧是呆呆木木的。 不过,她脸上的疤痕已经淡得快看不到了,那张小脸变得如出水芙蓉一般秀丽可爱,好似搪瓷娃娃似的。 此刻再想起小丫头一个月前的样子,济世堂的伙计们唏嘘不已,觉得小神医简直是神了。 楚千尘躬身细细地检查了顾之颜的脸,满意地微微颔首,对沈菀道:“夫人,令嫒的脸好了七七八八了,再用上一罐十全膏,伤疤就能完全消失了。” “多谢小神医。”沈菀连连道谢,欣喜若狂。 那之前,她只想着能让女儿脸上的疤淡一些,将来能用脂粉遮掩就够了,从来没想过女儿的脸还能恢复如初。 沈菀眼眶微酸,几乎要哭了出来。 她身旁的容嬷嬷和大丫鬟也知道主子为了县主脸上的伤,有多发愁,甚至为此还和他们王爷生分了不少。直到最近,夫妻俩的关系才有了缓和。 沈菀正想吩咐容嬷嬷给诊金,就听楚千尘突地抛出一个问题:“夫人,令嫒的失神症需不需要治?” 沈菀一惊,神色复杂地蹲下身,拉住了顾之颜的一只手,反问道:“她这症可能治?” 去岁,她找回女儿后,请过太医,也找过京中名医,他们都说是女儿受了惊吓所以失了魂,最后也就是开了安神收惊的方子,对女儿半点帮助也没有。 于是,她只能转而求神佛,短短数月间,去了京畿一带的不少道观寺庙,直到上个月,她听闻玄净道长来了京城,就带着女儿去了元清观。 她三顾茅庐地求了三次,玄净道长才答应给女儿做法。 玄净道长确实是个神人,他做了一次法后,就起了效果,女儿渐渐地开始好转,从前她只跟她那只鹦鹉玩,最近也偶尔愿意跟自己一起玩玩翻花绳,或者说几个字了。 沈菀打算这两天再去元清观求求玄净道长给女儿再做一次法。 楚千尘也同样看着顾之颜,肯定地点头道:“能治。” 顿了一下后,她又道:“令嫒从前不是这样的吧?夫人,要治她的失神症,就必须弄明白,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沈菀瞳孔微缩,神情变得有些迟疑,把顾之颜的小手捂在双掌之间,似乎想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似的。 只是想起那时候的事,她的脸色就微微发白,身子发虚,那神情纠结极了,后怕、惶恐、不安、心痛等等。 她实在不愿再回想这段往事 容嬷嬷自然是了解自家王妃的,心中暗暗叹息,没敢劝。 这时,顾之颜松开了楚千尘的裙裾,把左手也捂在沈菀的手背上,似乎察觉出了她的不安似的。 沈菀眼睛一亮,眼眶微酸,对自己说,女儿已经大好了,只要玄净道长再做一次法,说不定女儿就能全好了! 看着沈菀难以启齿的样子,楚千尘约莫猜到这件事也许涉及到一些郡王府的阴私。 她也没兴趣挖人阴私,只不过,唯有知道症结所在,她才能对症下药。 她上次在楚家的花园里曾给了七娘一个香囊,那个香囊里的香料是她亲手调配的,有静气凝神之效,会让七娘的情况好转,但是单靠一个香囊是没用的。 七娘这失神症再不治的话,等到年岁渐长,以后只会更糟。 楚千尘也不打算强人所难,就不再说这个话题,又道:“令嫒的脸以后不用再复诊了。” “至于她的失神症,要是再严重的话,你们就来济世堂留个话。” 沈菀其实方才也有些忐忑,生怕她的迟疑激怒了小神医,没想小神医这么和善,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多谢神医。” 容嬷嬷把诊金给了琥珀,之后,母女俩就离开了济世堂。 沈菀牵着顾之颜的手往朱轮车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道:“七娘,我们一会儿去你大姨母家,让你大姨母瞧瞧你的脸已经好了” “你高不高兴?你凰表姐也在,让她再带你玩好不好?”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顾之颜回首朝楚千尘望去,看着她,看着她直到乳娘把她抱上了朱轮车。 待沈菀也上了车后,朱轮车渐行渐远。 济世堂内,一下子空旷了不少,这个时间,医馆的病人不多。 伙计动作利索地把楚千尘要的药材给抓好了。 楚千尘让琥珀收着药包,又照例问刘小大夫道:“最近医馆可曾遇到什么疑难杂症?” 刘小大夫先是想摇头,跟着又想起了什么的,就道:“小神医,永定侯府这几天天天都来人想请您去府上出诊,听说是永定侯摔断了腿。” 这件事楚千尘自是知道的,直接道:“不用理会。” 刘小大夫对砸过济世堂的永定侯府也没什么好感,自然不会帮着说好话,略过了这个话题。 “对了!”刘小大夫击掌道,“我差点忘了,还有件事。小神医还记得上次来过这里的那个白衣僧人吗?” 楚千尘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圣洁出尘的僧人,点了下头。 她自然是记得那位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的。 刘小大夫约莫也能猜出那个白衣僧人不是什么普通的僧人,甚至隐约感觉那天连皇帝似乎都认识他。 莫不出什么出名的高僧?刘小大夫一边心道,一边从伙计手里接过了一个朴素简洁的木匣子,递给楚千尘道:“小神医,这是那个僧人前日送来的谢礼。” 楚千尘接过了那匣子,没急着打开。 迦楼那日讨走了那张治疗瘴毒的方子后,就不曾带病人来复诊过,现在他既然送来了谢礼想来病人是无大碍了。 迦楼的使臣队里十有八九有人懂医理,自然可以以她的方子为基础,根据病人的病情调整药方。 看着匣子上的佛八宝图案,楚千尘突然心念一动。 大造丸就缺一味药七灵草一直没有消息。 七灵草产于益州南部,恰是益州与昊州的交接处,乌诃氏在昊州雄踞两百年,七灵草虽然罕见,但昊国皇族想要找它肯定要比自己和王爷容易得多。 从济世堂出来后,楚千尘立刻带着琥珀去了城南的驿馆。 她记得第一次在南城门附近的茶摊遇上迦楼时,曾经听他的随从提起过他们住在驿馆中。 为了下个月的万寿节,有不少附庸大齐的番邦异族来京城朝贡,这些番人大部分都住到了四夷馆中,但是南昊人不同,南昊与大齐国力相当的大国,礼部自是不敢怠慢,把人安排到了京城的驿馆暂住。 驿馆距离济世堂也不过三条街的距离,楚千尘是步行去的。 她大大方方地让驿馆的守卫替她通传,直言她想求见昊国大皇子。 “姑娘请稍候。”守卫自是难免多看了楚千尘几眼。 南昊使臣于上个月底抵达京城后,除了礼部的人外,楚千尘还是第一个找上门的人,又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求见乌诃迦楼做什么?! 疑惑归疑惑,守卫还是让人进去通传了,不一会儿,楚千尘曾经见过的那个虬髯胡多摩就来了。 多摩上下打量着蒙纱的楚千尘,神色古怪。 大皇子说这个小神医就是那个百步穿杨的小姑娘,他瞧着有些像又有些不像,尤其声音大不一样,不过大皇子说是,那自然就是。 大齐朝地广人多,能人辈出,有这么个年少天才也不出奇,别的不说,就是那位曾经在十四岁那年出使过他们昊国的宸王顾玦就让人既惊艳又忌惮。 “姑娘,请。”多摩伸手做请状。 他领着楚千尘主仆进了驿馆,穿过最前面的那栋楼,后面的庭院一下子安静了不少,颇有种闹中取静的感觉。 多摩把楚千尘领到了驿馆东北边一处幽静的小院落。 空气中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庭院一角种了一片青翠葳蕤的绿竹,随风婆娑起舞,沙沙作响,显得安宁而静谧。 楚千尘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亭子里中白衣如雪的年轻僧人。 翠竹,僧人,檀香。 楚千尘不由想起了一句话: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法师。”楚千尘对着亭子里的迦楼颔首致意,不卑不亢,淡定从容,就仿佛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僧人,而不是南昊大皇子似的。 亭子里除了迦楼外,还有一个相貌清秀的青衣少年。 “姑娘请坐。”迦楼伸手做请状,声音温润犹如三月的春晖。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在迦楼的对面坐了下来,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石桌,桌上放着一本经书。 楚千尘也不兜圈子,甚至也不问迦楼那个中了瘴毒的随从是否痊愈,直接进入了正题:“江东岭南,山水湿蒸,春夏之间,风毒弥盛,致多瘴毒。每逢春夏,岭南百姓皆是深受其苦,病重者则性命垂危,我这里有一张预防的方子。” 多摩闻言,不由面露喜色。 而迦楼却是神情平静,定定地看着楚千尘,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唯有亭子外的青竹依旧摇曳。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迦楼直接问道:“不知姑娘想要交换什么?” “七星草。”楚千尘道。 多摩与那青衣少年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 七星草是非常稀罕,只长于益州与昊州边境,在昊国也是珍贵难得,但是对皇族来说,再珍贵也没那么难寻。 昊国皇家的内库里就收藏有七星草。 迦楼微微一笑,当着楚千尘的面就吩咐多摩道:“多摩,你下午就启程,亲自回一趟大昊去取七星草来。” 多摩郑重地领命。 砰砰!楚千尘心跳加快。她本来以为要费上些时日,没想到南昊皇室手里就有七星草。 这是意外之喜了。 对方爽快,楚千尘也很爽快,直接口述其方子来:“知母六十钱,前胡二十钱,地骨皮四十钱” “按照这方子加蜜可制成二十颗药丸,只要提前半个时辰服下一丸,再入瘴气地,可保两个时辰安然无恙。” 多摩微微睁大眼,惊讶地看着楚千尘。 他本以为这位小神医会在拿到七星草的时候,才给方子,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爽快就给了。 这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娇娇弱弱的,行事委实大气! 无论是那日的惊鸿一箭,还是此前在济世堂面对大齐皇帝的镇定从容,都让人觉得她不简单。 不过,她就不怕他们得了方子就赖了七星草吗?! 当然,他们大皇子一向信守承诺。 但是她又如何能那么笃定? 只是弹指间,多摩已经是心念飞转。 管这丫头是人是鬼还是妖,大皇子明察秋毫,聪明绝顶,根本就没人瞒得住大皇子,反正他只要听大皇子的,就对了! 多摩身姿笔挺地站在亭子外,犹如一杆屹立在疆场的长枪般。 095心结 说完了正事,楚千尘就起身告辞了。 “法师,若是七星草到了,请派人送到济世堂即可。” 楚千尘觉得自己又办成了一件事大事,心情很好:等药到齐了,她就能给王爷做大造丸了。 还是由多摩送客。 亭子里的青衣少年望着楚千尘轻快的背影,低声以昊语道:“大皇子,七星草相传有活死人之效,价值连城,这位姑娘急着要七星草,是不是为了救人?” 他们也曾打听过这位济世堂的神医,听说她医术超凡,治好了一些不治之症,救回了几个必死之人。她这么急着要七星草,那么她要救的人所患之症怕是非同小可。 不仅是非同小可,而且 “大皇子,这个病人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不然,她也不会拿这么珍贵的方子来换。”青衣少年推测道。 楚千尘给的这个方子太重要了,在大昊,南方多瘴气,不仅是江东岭南有瘴气,交州、益州等地的不少地区也有瘴气为患。 自古以来,瘴毒都是个千古难题,无法预防,人们能做的也就是尽量蒙住口鼻,做好周身的防护,一旦中了瘴毒,后患无穷。 轻则瘴毒反复发作,重则丧命。 这张方子如果真的有效,对他们昊国而言,太重要了。 而这个小姑娘居然这么轻轻巧巧地就把方子给交了出来。 她不要金银,不要权势,要的只是七星草。 所以,她要救的那个病人是她的亲人,亦或是位高权重者呢? 迦楼抬眸也望向了楚千尘的背影,只说了三个字:“应该吧。” 又是一阵微风拂来,夹着几片零落的竹叶,一片落在了佛经上,几片轻轻地飘到了池塘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青衣少年总觉得迦楼的话意味深长。 迦楼收回了目光,又俯首看向了手边的佛经,而楚千尘已经从院子里出去了。 楚千尘离开驿馆后,顺路又去买了些蜜饯、糖画,才回了侯府。 其实,她更想去的是宸王府。 可是今天还没到复诊的日子,无论是秦曜的,还是王爷的。 楚千尘想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好的借口,只能讪讪地回了侯府。 哎。她真是笨极了,她就不该因为秦曜的伤势稳定了,就顺口改了复诊的时间,她就应该一天一次地去给他复诊才是! 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楚千尘蔫蔫地回了趟屋后,就去了正院探望楚云沐。 楚云沐的脸伤本来也没什么大碍,从今天开始,他就又去族学上课了。 当楚千尘到的时候,楚云沐正在苦大愁深地做他的功课,楚千尘只能哄着他:“等你做完了功课,这糖画就是你的!” 这是一个马形的糖画,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匹矫健活泼的骏马。 “真的?!”楚云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虽然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糖画从楚千尘手里抢过来,但是在沈氏的淫威下,他只能灰溜溜地执笔继续做功课。 楚千尘好笑地勾了勾唇,眸光柔和。 看着这对姐弟,沈氏也是笑意盈盈,顺手拿起一旁的绣活,但下一瞬又放下了,“尘姐儿,刚刚我三妹带着七娘来过。” 沈氏也仔细地看了外甥女的脸,小丫头脸上原本触目惊心的伤疤已经好了九成九,如今小脸上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不仅如此,七娘的神智似乎也比以前清明了一些。 方才她牵着七娘的手与她说话,小丫头偶尔会给出一些回应了,眨下眼,点个头。 沈菀与沈氏说了不少,说了小神医的话,也说了她觉得是玄净道长给女儿做法起效了,只不过,沈氏并不赞同。 她知道得比沈菀多,猜到了多半是楚千尘上个月送给七娘的那个香囊渐渐起了效果,七娘才开始好转了。 偏偏,沈氏不能说破楚千尘的身份,也就不便对着妹妹多说。 她一直忍到了现在来问楚千尘:“她说,你告诉她七娘的失神症可以治。” “能治。”楚千尘还是这两个字,神情笃定,“但需要知道症结之所在。心病还须心药医。” 沈氏迟疑了一下。 这件事显然也不适合当着楚云沐的面来说,她干脆带着楚千尘去了外间,让楚云沐继续做他的功课。 沈氏拉着楚千尘在窗边坐下,理了理思绪后,才道:“去年,七娘曾经被人拐走过。为了七娘的声誉,这件事没有声张,知道的人也不多。” “拐走七娘的人是靖郡王的外室” 楚千尘一边听,一边喝着茶,神情平静无波。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她一个闺阁女子也难免不小心听说过一些靖郡王年轻时的风流事迹,不过,靖郡王与沈菀成婚后,这些年已经是安分多了。 沈氏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那外室是他成婚前的风流债了。” “婚后他与我三妹感情不错,也把婚前的那些风流债都给了断了,给了那外室一笔安身立命的银子。可是对方还是纠缠不休” “去年中秋灯会的时候,那个外室让她的丫鬟调开了靖郡王,趁着人多时,把七娘拐走了。” “郡王府花了不少心力,把七娘找了回来,可是她回来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也没人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菀也因为女儿的遭遇因此与靖郡王生了嫌隙,这大半年来,夫妻俩之间渐行渐远。 那日,沈菀劝她和离。 沈氏其实知道,那是沈菀自己的心声。 恐怕沈菀也曾考虑过与靖郡王和离吧。可这世上的事哪有非黑即白那么简单,沈菀不为她自己,也考虑七娘 幸而,七娘遇上了楚千尘,脸恢复了,这失神症也一定能治好。 七娘的病是沈菀的心结,也许他们夫妻还有机会化解心结。 沈氏心如明镜:楚令霄这个人没心没肺,不分是非,靖郡王与楚令霄不同,自己的妹妹也与她不同,他们夫妻俩还有机会重归于好。 沈氏攥了攥手里帕子,还想再说什么,门帘外传来了丫鬟的行礼声:“大姑娘。” 一身嫣红衣裙的楚千凰款款地走了进来。 沈氏才微启的嘴唇,又闭上了。 她不再继续说,是因为这件事涉及楚千尘的秘密,也关系到靖郡王府的阴私。 刚刚进来的楚千凰也注意到了沈氏的欲言又止。 楚千凰眸色一暗,忍不住想道:母亲方才与楚千尘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一看到她就不说了。 楚千凰用力地攥着手里的帕子,当她走到沈氏跟前时,已经恢复如常。 “娘,”楚千凰从大丫鬟抱琴手里接过了一册账册,“这两个月采买米粮的账册我已经对了,我还让婆子去问了外面米面的市价,与这账册上的价格相差无几。” 对于女儿还知道去外面查现在的米价,沈氏微微颔首,笑道:“这账是没错。” 楚千凰觉得自己得了夸奖,嘴角一翘,道:“管厨房采买的汪嬷嬷倒是个老实能干的。” 楚千凰以前也曾听过宫里的鸡蛋要一两一只的轶事,还以为这侯府的米粮价格怕也会多报上一两成,没想到汪嬷嬷的账册做得漂漂亮亮。 沈氏接着道:“不过,汪嬷嬷也未必有多老实。她背地里怕是和米店打了不少夹账。” 负责采买的管事又有几个是纯粹干净的,再说得难听点,真的性情耿直的人也坐不到采买这个位置上。 停顿了一下后,沈氏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楚千凰恍然大悟地微微张大眼,乖巧恳切地说道:“娘说得是,女儿明白了。” 楚千尘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了几耳朵,她虽然不会管家,不过夹账的事还是听说过的。 所谓夹账,说白了,就是采买的回扣。 凡经手的银钱,环环下去,必有贪腐。 官场是如此,小家是如此,军中也是如此。 楚千尘一听管家的事,就想打哈欠,琢磨着干脆还是进去陪楚云沐写功课好了,然而,话还未出口,就见沈氏看向了她,道:“尘姐儿,你的算学怎么样?” “还行吧。”楚千尘顺口答。 前世,王爷也是让人教过她九章算术、珠算与心算的,她虽然比不上王爷,但也还成吧。 “那你就来看看针线房这两个月的账册吧。”沈氏笑眯眯地也给楚千尘安排了一个活。 大丫鬟立刻就捧来了两本厚厚的账册。 楚千尘:“” 她霎时就懵了,瞌睡虫也被吓跑了。 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沈氏忍俊不禁地笑了,觉得有趣极了,突然就很想揉揉她的头。 沈氏清清嗓子,诱之以利:“你做得好,我就给你奖赏,你不是想在院子里弄个小厨房吗?” 小厨房?!楚千尘原本灰蒙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也顾不上沈氏是怎么知道的,忙不迭地直点头:“想!” 她的荷花酱已经做好了,有了小厨房,就可以给王爷做胭脂鹅脯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沈氏笑着拍板,又笑着吩咐陈嬷嬷,“这事你先准备起来。” 楚千尘高兴了,声音也变得柔软娇脆起来,“母亲,等小厨房弄好了,我也给您做胭脂鹅脯。” 楚千尘抿唇笑了,娇娇软软。 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眸色阴沉了三分。 沈氏没注意楚千尘,正琢磨着楚千尘这个“也”字是何意,下一瞬,就听楚云沐的声音高亢地响起:“胭脂鹅脯?不是说好了给我做的吗?!” 楚云沐风风火火地打帘进来了,恰好看到楚千凰那阴沉的眼神,他想也不想地脱口道:“大姐,你为什么瞪着楚千尘?” “” “” “” 沈氏、楚千尘以及陈嬷嬷等人全都朝楚千凰望了过来。 楚千凰腼腆地一笑,落落大方地说道:“我看娘对二妹妹这么好,都吃醋了。” “二妹妹,这胭脂鹅脯也必须有我一份才行!” 楚千凰轻轻巧巧地把话圆了过去。 陈嬷嬷凑趣地也说了几句,场面又热闹了起来。 唯有楚云沐瞪大眼睛还在盯着楚千凰,小嘴抿得紧紧的。 他心里有种直觉,总觉得大姐似乎不喜欢二姐。 为什么呢? 他这个念头也没纠结多久,就被楚千尘塞到他手里的糖画转移了注意力。 “吃吧。”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楚云沐第一反应是,这么好看的糖画怎么能拿来吃呢,可是当糖画那香甜的气味钻进鼻尖,他的立场一下子就变得没那么坚定了,忍不住就舔了一下。 唔,果然就跟它闻起来的一样香甜。 楚千尘去检查了楚云沐的功课后,就带着那两本账册回了琬琰院。 陈嬷嬷则忙起了小厨房的事,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 沈氏是当家主母,一向公平,她既然给楚千尘和楚千凰开了,也顺便给楚千菱开了,至于其他姑娘因为年纪小,就暂时先搁着,沈氏放了话,府中的姑娘们全都一视同仁。 楚千尘同样很忙碌,不仅要看账,还要为了小厨房的事出主意,她想把后罩房的一间空屋改成小厨房。 足足花了三天才搭了灶台、添了烟囱,又隔了间简单的小柴房。此外,沈氏也在三个姑娘的份例里又加了米粮、蔬菜、鸡鸭鱼肉等,让她们可以随时问厨房讨,还添了掌勺的媳妇子。 小厨房修好后的当天,楚千尘特意起了大早做了胭脂鹅脯。 胭脂鹅脯之所以得了这个美名是因为鹅肉用盐腌烹制后,红如胭脂,楚千尘这道胭脂鹅脯要说有什么不同于别家的地方,就是她的浇汁里加了她特质的荷花酱,清香怡人。 楚千尘让人给沈氏、楚云沐也送了一份,然后就拎着食盒高高兴兴地打算出门。 可是,她还没出口,薛风演就如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窗外,把琥珀又差点吓出了心疾来。 薛风演对着窗内楚千尘拱了拱手,“请姑娘先去一趟济世堂。” 顿了一下后,他补充了一句:“这是王爷的意思。” 薛风演以为楚千尘会问为何,偏偏楚千尘完全不按理出牌,二话不说地应了。 薛风演:“” 他只好讪讪地把原来准备好的一些说辞咽了回去,正要告辞,就见楚千尘理所当然地把手里的食盒往他的方向一递,“你替我拿着。” 楚千尘想的是去济世堂,带着食盒就不方便了。 薛风演:“” 薛风演下意识地就接过了,虽然他根本不知道楚千尘为什么要递一个食盒给他。 楚千尘招呼上琥珀,赶紧出门了。 主仆俩步行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近得很,这一盏茶的功夫也足够楚千尘摸到点头绪了,她约莫猜到了一些王爷为什么让她来济世堂了。 “小神医,快请。”伙计没想到楚千尘今天会来,喜出望外,“方才正好来了一个患了头痛症的病人,指名想请您给他看看。” 伙计生怕楚千尘不高兴,又道:“那人是刘老大夫的旧识,脾气有些大,万一得罪了您,您可别生气。” 楚千尘微微一笑,“不妨事。” 伙计伸手做请状,“小神医,人在后堂,刘老大夫正招呼着。” 楚千尘进了后堂不过一炷香功夫,就从里面出来了。 一个发须花白的锦袍老者对她连连道谢,笑得十分殷勤。 这个病人不难治,不过是因为精神紧张,暴躁易怒,导致气郁化火,肝阳失敛而上亢,入于脑中,导致头痛,越头痛就越暴躁,恶性循环。 楚千尘给他扎了三针,又让刘小大夫给他艾灸,老者就觉得一下子大好,头不痛了,胸也不闷了,可非缠着楚千尘又开了张方子才安心。 楚千尘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病人了,明明不用吃药就能好,却硬要吃几剂药。 这刚给他开了些安身静气的方子,他又不放心地问道:“小神医,我这病要复诊吗?” 话音还未落下,就被一个年轻焦急的男音打断了:“神医在不在?”伴着凌乱的马蹄声以及车轱辘声。 一个着青色短打的小厮从急匆匆地马车上下来了,大步流星地进了医馆。 伙计认得这是云展的小厮,忙道:“在在在,就在里面。” 楚千尘心里暗道总算来了,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青衣小厮客客气气地对着楚千尘抱拳道:“神医,烦扰您跟我走一趟,我家公子右手的麻痹症又犯了” 老者一听,脸色霎是不太好,火气又上来了,正要斥,伙计忙凑在他耳边把青衣小厮的身份说了。 仿佛当头浇了一桶冷水,老者的心火又熄了。他一个平头百姓,可没本事跟宸王府抢人。 楚千尘提上药箱,就上了马车。 那青衣小厮身手敏捷地跳上了车夫位,手上的鞭子啪地往马上抽,这辆马车在医馆门口没停一会儿,就匆匆地又离开了。 马车载着楚千尘去了宸王府。 今天顾玦也在,正在和秦曜下棋,秦曜已经从床榻生活中解放,改坐轮椅了。 楚千尘随意地扫了那星罗棋布的棋盘一眼,就算不细看,她也能猜到秦曜输定了。 苗军医习惯地给楚千尘打下手,楚千尘如往常一般给秦曜复诊,给他诊脉,让人给他换药,给他开新方子。 她的神色、举止都与平常一般无二,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带着她这个年纪罕见的沉稳。 顾玦落了一子后,朝楚千尘望去,一手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一把折扇。 虽然楚千尘一个字也没问,但是他看得出来,这个机灵的丫头什么都知道。 顾玦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微微翘了一下。 楚千尘很快就和苗军医说好了新方子,转头朝顾玦看来,对上了他的眼眸,乖巧地笑了,就像一只单纯无害的白兔。 对了。她又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秦曜,一本正经地说道:“秦世子,以后复诊改成两天一次。” 楚千尘心里的小主意打得美美的:这样,她隔一天就可以来看王爷了! 秦曜:“??” 上次楚千尘把复诊改成了三天一次,突然又缩短成两天一次,让他的心不由跳了一跳,一刹那就有种自己该不会是病入膏肓的想法,连指间的黑子都滑落,掉回到棋盒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秦曜下意识地朝顾玦望去,不得不猜测楚千尘是不是猜到了顾玦今天大张旗鼓把她叫来的用意。 楚千尘没注意秦曜古怪的神色。 她仰首往门口望了望,心道:薛风演这家伙到底去哪儿了,他这人也太不靠谱了,把她的食盒带去哪儿了。她做的胭脂鹅脯都要冷了! 听到棋子落进棋盒的声音,楚千尘望着门口的目光又收了回来,认真地对着秦曜建议道:“你输了。” 秦曜仿佛被踩了尾巴似的,霎时就炸毛了,“本世子还没输呢!” 楚千尘不置可否。秦曜就是个臭棋篓子,前世和王爷下棋也是这样,动不动悔棋,要么缠着王爷让子,不到最后就不肯认输。 秦曜很不服气,觉得自己被楚千尘轻视了,又拈起一枚黑子,想了又想,郑重地落在棋盘一角。 他这局虽然走势不太好,但明明还有可为,有机会翻盘的! 又走错了一步。楚千尘眼睁睁地看着他加快输的进程,给了他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顾玦看着楚千尘剑眉微挑,感觉她似乎想下棋,就提议道:“要下棋吗?” 想!楚千尘忙不迭直点头。 秦曜正想强调他还没输呢,却见顾玦起身让出了他的位子,对着楚千尘道:“你来。” 秦曜:“” 楚千尘:“” 楚千尘先是有些蔫,很快又精神一振,凤眸晶亮。 她赶紧帮王爷把秦曜这臭棋篓子给打发了,接下来,她就可以和王爷下棋了。 楚千尘一边在窗边的那把圈椅上坐下,一边对着顾玦表功道:“王爷,我找到七星草了,不过路上一来一回怕是还要等上半个月。” 顾玦听薛风演禀过,楚千尘以一张方子从乌诃迦楼那里换得了七星草。 他虽然有把握他的人可以从昊州弄到七星草,但是昊州距离京城足足五千里之远,又不是大齐的地盘,行事肯定会更周折。 “等七星草到了,我就可以开始做大造丸了。”楚千尘已经跃跃欲试了,这种心态也表现在了她的棋风下,白子的攻势直接而凌厉。 这一步棋下得好。顾玦微微颔首,饶有兴味地看着棋局。她的棋风不似普通闺阁家的女儿那般迂回婉约,倒是有几分将士冲锋陷阵的凌厉。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王爷又在夸奖自己了,美滋滋的。 紧接着,秦曜又落下一枚黑子。 黑白棋子此起彼伏地落下,只是黑子的落子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秦曜的俊脸有些黑,暗道:这丫头片子原来不止医术好,连棋下得也不错。 楚千尘也不催促他,由着他慢慢磨。 她又兴致勃勃地拿出了一份图纸,递给顾玦看。 这份图纸已经是她修改过至少一百遍后的成果了。 “王爷,我想打一把专门做外科治疗的刀,现有的一些刀具单把刀的功用太过单一,而且形成的创口也太大”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打开药箱,把那些平刃刀、月刃刀、开疮刀等等的刀具都拿出来给顾玦看。 秦曜盯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黑白棋子还在苦思冥想着,心道:这丫头的棋力肯定是不如九哥的,他连她都赢不了,岂不是代表这丫头片子之前说对了,他早就输了? 秦曜认清这个事实后,就爽快地投子认负了,笑眯眯地说道:“小丫头,再陪我下一”局。 他最后的“局”字没出口,惊愕地发现棋盘对面的位子空了,楚千尘屁颠屁颠地跟着顾玦去了靠南墙的书案旁。 ------题外话------ 古代中医也是有手术和手术刀的。 清代医家何景才撰写的外科明隐集中,简述了开疮刀、三棱针、平刃刀、月刃刀、剪子、镊子几种外科手术器具。开疮刀最薄利锋锐,取其速入急出;三棱针刺放瘀滞毒血,取其刺孔宽豁,让瘀汁通流;平刃刀割除死腐余皮,用之随手得便;月刃刀割除深陷之内瘀腐;镊子夹捏余皮顽腐,让刀割更方便。 096掀翻 楚千尘亲自给顾玦磨墨,一股淡淡的墨香在空气袅袅散开。 顾玦执起一支小号的羊毫笔,在纸上又画了一把刀刃,一边画,一边对楚千尘道:“你画的这把刀的刀刃用以划开皮肤、肌肉、脂肪、骨膜这些不错,但是如果用来切开血管、肠胃心脏,还是得换一种” 顾玦笔下画的是一种呈现三角形的刀刃,刀尖比楚千尘画的这把弧形刀刃的刀具更尖锐,刀刃是笔直的。 楚千尘俯首凑过去看顾玦画的这把刀,霎时豁然开朗了。 这两个多月来,她为了改进现有的外科刀具费了很多时间与心力,不知不觉中,她就有些钻了牛角尖,总想设计出一把完美的刀。 直到此刻,她才被顾玦一语点破。 是了,既然一把刀不够,再加一把就是了。 “王爷,多亏你了!”楚千尘喜滋滋地说道,眉眼微弯,如秋水般的凤眸中流光四溢。 她嫣然一笑,整个人光艳夺目,连那窗外那丛丛怒放的芍药花亦黯然失色。 秦曜在棋盘边看着他们,摸了摸下巴。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九哥跟一个小姑娘这么亲近! 又是一个“第一次”!! 秦曜忍不住就对着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莫沉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色,然而,莫沉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没有给秦曜一点回应。 这个莫沉还是那么无趣。秦曜心道,想着招呼小丫头陪他重新下局棋,可是,当他再朝楚千尘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楚千尘已经随顾玦出去了。 秦曜:“” 楚千尘本来也是想多留一会儿的,但现在她心头的一桩大事了了,她就想着赶紧去找打铁的铺子去把刀给打出来。 这刀具估计也得改上两三次,才能成! 等这两把刀打好了,还有大造丸制好,她就能够帮王爷挖出那个致命的隐患了。 楚千尘的瞳孔更亮了,望着天空中灼灼的灿日,跃跃欲试。 除了楚千尘外,宫里的皇帝也在惦记着顾玦。 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此刻就在御书房里禀事:“皇上,上午,云展的小厮独自去济世堂那里请那位神医,正好神医在,就跟着那小厮去了宸王府,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了,人还没出来。” 皇帝神色一凛,屋内的气氛就随着之变得凝重起来。 陆思骥是皇帝的心腹,自然知道宸王是皇帝的心腹大患,继续禀道:“那小厮是以云展右手的麻痹症复发为由去请的人。” “但是,据臣所知,上个月云展被云浩割破喉咙,伤势稳定后的几次,都是他自己去济世堂复诊而且,济世堂的那位神医以前是从来不出诊。” “臣以为,云展旧伤复发只是用来掩人耳目的托辞而已。” 陆思骥表面镇定,心里怀疑神医今天去宸王府不是为了云展,而是为了另一人。如果这件事确有蹊跷,那么锦衣卫可就立了大功了。 皇帝眯了眯眼,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想起了玄净道长说的话:“宸王殿下身患重疾,怕是活不长了” 莫非这次云展的小厮其实是为了顾玦才去济世堂请那位神医出诊,否则,他们又何必特意把人请到宸王府呢! 砰砰砰! 皇帝不由心跳加快,心道:不错,云展只是手出了问题,又不是不能走路,如果真的只是麻痹症复发,他们也没必要把那个神医请去宸王府。 自顾玦回京后,除了明西扬外,还不曾有外人去过宸王府呢。 有道是,事有反常必有妖。 所以,玄净道长说得不错,顾玦果然身怀重疾!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快意,唇角微微翘了翘,嘲讽地想道:这个顾玦都病成这样了,还这么喜欢多管闲事,居然还跟自己谈起了条件来。 他可是堂堂大齐天子,连想要处置一个弑父的秦曜都不能! 想起自己与顾玦的几次对峙,皇帝觉得心中一阵憋屈,心口憋着一口气。 皇帝沉吟了一下,问道:“陆思骥,济世堂那个神医的身份有没有查清?” 陆思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微妙,头伏低了一些,不敢抬头看皇帝,“回皇上,不曾。” 他每次派人暗中跟踪那个神医要么被她甩掉,要么就是被人打晕。 陆思骥心里怀疑是宸王的人干的,偏偏有没证据。 麻烦的是,皇帝刚封了济世堂为国医馆,锦衣卫要是光明正大地去济世堂拿那个神医,岂不是等于是打皇帝的脸? 陆思骥咽了咽口水,声音干涩地补充了一句:“只知道她隔几天会去一趟济世堂为人看诊。” 皇帝冷声斥道:“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 那日在济世堂发生的一幕幕在皇帝脑海中飞快地闪过,皇帝的脸色更阴沉了,心里厌极了济世堂那个所谓的神医。 什么神医?!那个小丫头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那日嘉儿若非吃了自己赐的丹药,怕是早被她折腾得病上加病! 她不仅是徒有虚名,而且还一点也不识抬举。 但凡知情识趣、有点眼色的人就该主动向自己投诚,而不是仗着宸王耀武扬威! 每每想到自己被迫下旨封了济世堂国医馆,皇帝心中又是一阵憋屈。 陆思骥伏着头,全然不敢反驳。 这时,大太监倪公公过来给皇帝上了新茶。 皇帝抿了口热茶,吩咐道:“继续盯着宸王府,务必盯严实了,有任何动静即刻来回禀朕。” 说话间,皇帝又转怒为喜。无论如何,今天还是有收获的,顾玦果真如玄净道长所言受了重伤。比起这件事,皇帝就觉得其它事也都不是什么事了。 陆思骥瞧皇帝神色又缓和了,松了口气,连忙领命:“皇上放心,宸王府就是飞出只苍蝇,也不会逃过锦衣卫的耳目。” 宸王重病的事八九错不了,问题是那个济世堂的神医能治好宸王吗? 陆思骥觉得自己必须往宸王府外加派人手了。 皇帝继续吩咐道:“锦衣卫继续盯着那个神医,一定要把神医的身份揪出来。” 皇帝越说越说亢奋,眼睛灼灼发光,暗道:那个神医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她肯定治不好顾玦可惜了,顾玦有眼无珠,是找错了人了! “咳咳咳” 他觉得喉头有些发痒,连连地咳嗽了起来,咳得面上也有些发红。 倪公公连忙提醒道:“皇上,到服金丹的时间了。” 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就打开了一个紫檀木雕花匣子,匣子中赫然放着一颗拇指头大小的赤红丹药。 皇帝以温水将丹药吞服,然后垂眸。 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少倾,他只觉得一股暖洋洋的感觉自丹田走遍周身,精神立即就好了。 再睁眼时,皇帝又变得神采焕发,赞道:“玄净道长果然名不虚传,这九还金丹比以前无为观主炼的更为精粹。朕服了后,感觉精力充沛,好像年轻了十岁。” 倪公公笑着恭维皇帝道:“皇上龙马精神,奴才瞧着皇上这精神气像是又回到了二十出头般。” “奴才听说玄净道长这个月一直在闭关为皇上炼九重丹,想必是想在万寿节进献给皇上的。” 皇帝听着觉得更顺心了,道:“玄净道长说,这九重丹的效果比九还金丹还要好,炼足七七四十九日,才只得一炉九丸!” 倪公公继续说着皇帝喜欢的好话:“皇上您是真龙天子,这才有此福缘,更有万国来朝!” 倪公公吹得是天花乱坠,陆思骥实在是没脸皮接这话,“万国来朝”本来说得是前朝每年正月,都会有四方夷国来京朝贡,虽然万国是夸张的说法,但最多时也足足有三百余国来朝。 而现在的大齐领土不过前朝的一半,来朝贡的国家加上那个小族到现在最多也不过五十来个而已。 接下来的两天,又有十来个小族陆续抵达京城,京城里随处都可见或金发碧眼或奇装异服或肤如炭黑或五官怪异的胡人。 今年是皇帝的四十岁整寿,京城里格外的热闹。 不只是这些来自异域的外族人,还有从其他州赶来京城为皇帝祝寿的大齐人,以及各地的一些商队。这些商队有的是为了凑热闹,有的是想借这个难得机会与外族人做生意,也有的是帮大户人家采买的商队。 京城的各府邸也都忙忙碌碌,简直比过年的时候还忙,大都在准备给皇帝的寿礼。 永定侯府也是。 一大早,沈氏先带着楚千凰和楚千尘去惊鸿厅议事,之后,就开始教她们怎么挑选寿礼。 “挑寿礼先要看是否合适,皇子有皇子的,臣子有臣子的,嫔妃有嫔妃的,在其位,谋其政,首先要记得不能喧宾夺主。” 他们永定侯府在京城的勋贵中也不过泛泛,真要挑什么贵重招摇的寿礼,抢了别家的风头那也不过是平白树敌,对侯府本身也没什么好处。 “寿礼既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寿礼要是太差,那就是辱了皇帝的身份。 “其次,寿礼要符合皇上的喜好,决也不能犯了皇上的禁忌,打个比方说,皇上信道,要是我们非上赶着给他送佛像,那就是自讨苦吃。” “我们永定侯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沈氏谆谆叮嘱了一番,接着从陈嬷嬷寿礼接过两份公中库房的册子,给两个姑娘,“你们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适合作为寿礼。” 楚千凰接过一本账册,聚精会神地翻了起来,一页接着一页 楚千尘则翻着另一本,不同于楚千凰,她显得意兴阑珊,翻几页,还掩嘴小小地打折哈欠。 沈氏坐在一旁执笔把她早就选好的两样寿礼写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楚千凰就捧着那本账册走到了沈氏跟前,“娘,我选好了。” 沈氏直接把她方才写的那张纸给楚千凰看,这纸上只写了三样东西。 楚千凰赧然地一笑,“娘,我挑了五样我觉得也许可以作为寿礼的,可只对了这一样,就是这紫檀木边框嵌染牙玉石的仙人福寿字挂屏。” 沈氏对女儿的表现还颇为满意,微微颔首。 楚千凰眼角的余光忍不住就朝楚千尘望去。 楚千尘又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地继续往下看。 她实在是没什么兴趣给那个狗皇帝挑寿礼不对,还是别侮辱狗了。 哎,距离王爷的寿辰还有好几个月呢! 楚千尘在心里数着手指,一不小心心神又飘远了,魂飞天外。 楚千凰飞快地又看了楚千尘一眼,不动声色地端起了茶盅。 这时,大丫鬟冬梅进来了,屈膝禀道:“大夫人,贵妃娘娘命了于小公公来传口信,让您明日带大姑娘、二姑娘进宫。” 沈氏微颔首,表示她知道了,神色平静。 楚千凰眸光一闪,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就把手里的茶盅又放下了,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着问道:“娘,贵妃娘娘这般急着召我们入宫,会不会是为了父亲的事?” 沈氏没有说话,她心里明白得很。 不止是为了楚令霄的腿伤,更是为了他在旗手卫的差事,只是—— 楚贵妃为什么指名要带楚千尘去呢? 沈氏转头朝楚千尘看去,若有所思,楚千尘似是浑然不觉,还在漫不经心地翻着账册,就听冬梅接着又道:“恰好方才大少爷回来了,撞上了于小公公,大少爷亲自把人送出去了。” “逸哥儿回来了?!”楚千凰欣喜道。 冬梅颔首道:“大少爷现在先去太夫人那里了,过一会儿就来给夫人请安。” 楚千尘没有放下账册,只是翻账册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楚云逸是她同父同母的弟弟,比她小一岁,只不过他们并不亲近,她对他的印象十分模糊,几乎想不起他的长相。 只记得上一世,他在今年进了国子监当武生。 后来,她被赶出家门,就好几年没听说关于他的消息,或者说,是不在意吧。 一直到十几年后,秦曜打进京城后,她才无意中知道,嫡母过世后,楚令霄没有再娶正妻,而是把这个弟弟记到了嫡母的名下,楚令霄请封了他为永定侯世子。 思绪间,前方的湘妃帘被人随意地拂开,一个十一二岁的俊美少年信步走了进来。 少年身穿一袭紫红色云纹团花直裰,腰束玄色绣卷草纹锦带,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五官与楚令霄有四五分相似,身姿挺拔,矫健的步履中带着几分飒爽,几分玩世不恭。 他这一路长途跋涉,还没洗漱过,身上瞧着风尘仆仆。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楚云逸。 这是她重生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就算此刻再见到他,她依旧觉得陌生,心里只有种微妙的感慨:原来楚云逸是这副样子啊。 “母亲。”楚云逸给沈氏作揖行了礼,又跟楚千凰、楚千尘也打了招呼,“大姐,二姐。” 沈氏笑道:“逸哥儿,你这次不远千里替你祖母、父亲走了这一趟,也是辛苦了。姜家老太爷如今可好?” 沈氏从来不会迁怒庶子庶女,对楚云逸的态度中规中矩,说不上亲近,也不算淡漠。 楚云逸规规矩矩地答道:“母亲,我从豫州启程回京前,舅祖父已经能下榻走几步了。大夫说,再养上一个月就能全好了。” 沈氏又道:“你这趟出去几个月,族学的功课耽误了不少,马上国子监的考试就要开始了,这段时日,你要加紧补上功课。” “母亲放心。我在姜家时,有去姜家的族学一起跟几位表哥表弟读书。而且,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这趟出门,也觉得颇有收获。”楚云逸应对得体,眉宇间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张扬,神采奕奕。 很显然,这一趟去豫州对他来说,不止不累,反而跟游玩似的。 沈氏也看出来,想着他这一路长途跋涉,肯定也累了,就笑着把人给打发了。 “母亲,那我先告退了。”楚云逸其实松了口气,一边行礼,一边冲着下首的楚千凰使眼色。 沈氏就坐在上首,自然注意到了楚云逸的小动作。 她知道楚千凰跟下头几个弟弟妹妹关系都好,想着楚云逸又是楚千尘的亲弟弟,就又道:“凰姐儿,尘姐儿,你们也好些日子没见逸哥儿了,一起去玩吧。” 楚千凰动作优雅地站起身来,招呼楚千尘道:“二妹妹,账册也不急着现在看,逸哥儿肯定从豫州带了礼物回来。” 楚千尘也起了身,姐弟三人离开了正院。 楚云逸一边走,一边对着楚千凰说道:“我刚回来,东西还来不及收拾,我让他们把箱子全都搬我的清风阁去了。” “大姐,我给你带了一把琴回来,琴行的老板说,那琴是本朝才女何如是用过的” “难道是那把‘雪夜鸣泉’?”楚千凰眼睛发亮,惊喜地接口道。 楚云逸负手前行,傲娇地昂了昂下巴,颇为自得地说道:“不错。” “逸哥儿,你的运气也太好了!”楚千凰喜出望外地笑道,“快带我去看” 说着,她又看向后方落后了三步的楚千尘,笑道:“逸哥儿,你给你二姐带了什么?” 楚云逸也顺着她的目光回首看向了楚千尘,眸子微眯,仿佛此刻才用正眼看了楚千尘这个姐姐。 “”楚千尘正琢磨着要不要待会儿去打铁铺子看看刀具的进度,还有些愣神。 楚云逸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咄咄逼人地质问道:“姨娘病了这么久,二姐都不管,二姐既然连姨娘都不要了,还要我这个弟弟?!” 他冷笑地撇了撇嘴,少年人的面庞上意气而又张扬,带着十足的挑衅。 方才楚云逸一回府,就见姜姨娘的大丫鬟绢儿守在了仪门处,绢儿不仅哭诉了姜姨娘最近有多不容易,还顺便告了楚千尘一状。 楚云逸这才知道他离京不过数月,侯府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从前,他只是觉得这个二姐软弱,不曾想到她如今为了攀附讨好嫡母,竟然变得这般冷心冷肺,连亲娘也不管不顾了! 迎上楚云逸挑衅的眼神,楚千尘的眼眸却是如一潭死水般,什么反应也没有,不怒,不羞,不悲,亦不惊,仿佛楚云逸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罢了。 她点了点头,道:“你说得是。” “既然如此,我也不奉陪了。” 楚千尘转过了身,毫不回头地走了。 她虽然没明说,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如楚云逸所愿,以后就不要他这个弟弟了。 无论是楚云逸还是楚千凰,都没想到楚千尘会是这副反应,皆是愣了愣。 楚云逸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霎时脸色铁青。 “你别走!”楚云逸大跨步地上前,想去抓楚千尘的手腕,出手迅猛 然而,楚千尘的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反手扣住了楚云逸手腕上的穴道。 王爷说了,姑娘家力气小,天生不如男子,但是也有巧劲可用,或借力打力,或攻其要害,足可以把一个学过武的男子掀翻在地。 于是,楚云逸的手臂一阵酥麻,还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只觉得胳膊一紧,然后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竟然被掀翻了,狼狈地摔倒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楚千凰惊呼出声:“逸哥儿!” 楚千尘松开了楚云逸的胳膊,往后退了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楚云逸,淡淡道:“没人教过你,不可以对女子动手吗?” 王爷就曾教过她几手用以防身,不过前世,她其实也没什么机会用。 “今天当我这个姐姐教你了!” 楚千尘一边说,一边随意地抚了抚身上的衣裙,云淡风轻,漫不经意。 还躺在地上的楚云逸已经呆住了,落地的疼痛在提醒着他这不是一个梦,他竟然真得被他那弱不经风的二姐给掀翻了?! 楚千尘笑眯眯地又道:“下次不可以对女子动手哦,站你面前的可不会永远都是小白兔。” 097离心(一更) 楚千尘说完就走了,这一次,再也没停留。 楚千凰目瞪口呆地看着楚千尘,惊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楚千尘。 楚千凰怔了怔,才俯身把地上的楚云逸扶了起来,关切地问道:“逸哥儿,你还好吧?” 说话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去看楚千尘的背影。 楚云逸也同样在看楚千尘,他活这么大也没少跟同龄的少年打架,可是从来没输过的,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轻轻巧巧地给掀翻了,还是被一个姑娘家!这事儿要是说出去,他就再没脸见人了! 楚云逸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的胳膊到现在都使不上力,后背也痛,今天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二姐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楚云逸感觉心里像是有根羽毛在挠似的,就听楚千凰又道:“逸哥儿,你的衣袍脏了,先回清风阁换一身吧。” “逸哥儿,你别生你二姐的气,她这段时日跟你们姨娘大概是有些误会,所以才” “我们去看琴吧” 后方楚千凰宽慰楚云逸的话也传入了楚千尘的耳朵,楚千尘没有停步,渐行渐远,后面的话也就听不清了。 回了趟琬琰院后,楚千尘就出门跑了一趟打铁铺子,第一把刀具已经锻造得初现雏形,她又与铁匠商量了一番,监了半天工,这才回了侯府。 侯府最近一团乱,自然也没有人专程为了楚云逸接风。 楚千尘请过安后,就早早回来歇下了,一直到鸡鸣时才被琥珀唤醒。 进宫的流程繁琐,卯初就要出门,琥珀想着自家姑娘这是第一次进宫,心中惶惶,万事都力求完美无缺,从衣裳到首饰都是她昨天提前挑好配好的。 楚千尘由着琥珀折腾。她虽然觉得进宫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也知道今天不能太寒酸了,否则让外人看了难免会说沈氏苛待庶女。 足足打扮了近半个时辰,楚千尘才从琬琰院出来,时间算得正好,马车恰好于卯初出了门。 这一路,沈氏都在与两个姑娘说宫里的规矩以及各种注意事项,其实三人都心知肚明,沈氏这番话是特意说给楚千尘听的,毕竟楚千凰自小就没上进宫,之前还做过三公主的伴读,这三人中也唯有楚千尘是第一次进宫。 楚千尘知道沈氏的心意,不时乖巧应是。 实际上,这并非是她第一次进宫,前世,在秦曜打下京城后,她也曾随着大军进过宫,只不过,那时的皇宫刚刚经历战火的摧残,断瓦残垣,满目疮痍,即便那些尸首已经全数清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若有所无的血腥味。 早就不是现在这副金碧辉煌、庄严宏伟的样子。 楚千尘看着这陌生而又有几分眼熟的皇宫,非但没有敬畏,反而带着一种超然与淡漠。 沈氏以为楚千尘在紧张,走到楚贵妃的钟粹宫外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楚千凰温柔地笑了笑,神态落落大方,压低声音道:“二妹妹,你别紧张,贵妃娘娘很和蔼的。” 小内侍已经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殿内有宫女将她们三人迎了进去,一直领到了东偏殿。 钟粹宫内,自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空气散发着一股淡雅的熏香味。 “参见贵妃娘娘。” 楚贵妃坐在一张紫檀木罗汉床,一身茜色牡丹花刻丝褙子,头戴华光溢彩的九翟四凤冠。 她相貌秀丽,如月下梨花一般,细细的柳叶眉下一双形状优美的丹凤眼,端庄温婉,优雅内敛。 “免礼。”楚贵妃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抬了抬手,目光关切地落在了楚千凰身上,上下看着她,“凰姐儿,你身子还好吧?” 此前,沈氏是借口楚千凰身子不适,替她推了公主伴读,即便是楚贵妃对此也心知肚明,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做足了。 “谢谢贵妃姑母关爱。”楚千凰优雅地福了福,“侄女已经全养好了。” “那就好。”楚贵妃叹道,微微地笑,“赐坐。” 几个宫女搬来了三把交椅,沈氏三人就坐了下来,又有别的宫女给她们上了茶,井然有序。 楚贵妃优雅地抿了口茶,关切地问下首的沈氏道:“弟妹,阿霄的伤势怎么样了?” 沈氏答道:“娘娘,母亲又请了不少擅骨科的名医给侯爷看了,结果还是不太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侯爷这腿至少要养上三个月,而且痊愈后也很难恢复如初。” 意思是,楚令霄势必是要瘸。 她的神态平静,既不伤心,也不幸灾乐祸,只是不偏不倚地陈述而已。 楚贵妃微微蹙眉,忧心忡忡地继续道:“弟妹,本宫听说济世堂有个神医医术十分高明,惠安县主的脸就是那位神医治好的,可否请令妹出面帮忙请那位神医给阿霄看看?” 沈氏叹了口气,“前几日,我那三妹还来过侯府一趟,她只是每隔几天去济世堂拿药,已经很久没见到神医了。” 楚贵妃的眉心又皱得更紧了,那双保养得如羊脂白玉般的红酥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心里有些发愁。 在后宫嫔妃中,她不算受宠。当年今上登基时,太子妃自然是名正言顺的皇后,而她能得封贵妃,一半是因为她生了二皇子,另一半是皇后觉得她够识趣,用她来压当年正得宠的韩淑妃。 她今年已经三十三岁了,年纪不小了,皇帝已经很久没来她这里了,而且,这几年,皇帝痴迷修道,对后宫嫔妃更是冷落了不少。 她本就不得宠,若是娘家败落,连宫里头那些小嫔妃还有得权的内侍宫人都能欺负到她的头上,还有韩淑妃也会落井下石。 哎,本来她好不容易给阿霄谋了旗手卫的差事,指望他今年可以坐上旗手卫指挥使的位置,没想到一朝梦碎,前功尽弃。 阿霄他不但腿断了,而且差事也没了,那么,以后空有一个侯位却无实权的楚家还有什么指望? 楚贵妃心里一阵暗潮汹涌,指节僵直,思绪动得飞快。 阿霄的腿可以慢慢治,这天下多的是能人异士,她就不信还治不好他的腿伤。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旗手卫的差事不等人,要是不尽快保住差事,等别人上了位,一切就迟了。 楚贵妃眸光一闪,叹了口气:“阿霄自小就心气高,本宫就怕他连遭打击,意志消沉,自暴自弃,反而不利于他养伤。” “弟妹,本宫知道你素来是识大体的,贤惠能干,这一次也要委屈你平日里多劝劝阿霄,迁就迁就他了。你们夫妻一体,将来等阿霄伤好了,定会记得你的情。” 楚贵妃委婉地说道,其实是想让沈氏“识大体”地主动提出回娘家找穆国公去通通门路,至少得保住楚令霄的差事。 由沈氏主动提,这样,也就不算自己欠国公府一个人情了。 沈氏听懂了,却只当没听懂,敷衍地说了一句“侯爷精神多了”以及“车到山前必有路”云云的话。 楚贵妃雍容温婉的面容僵了一瞬,心里又气又恼,却也拉不下面子来求沈氏。 沈氏目光低垂,端起了茶盅,当没看到,眸底掠过一抹嘲讽,心道:这姐弟俩都一样,想求人办事都是拐弯抹角的,还非要弄成别人求他们似的。 再想到自己的女儿楚千凰,沈氏心头更复杂了:她算是明白女儿为何会养歪了,有楚令霄这么个父亲,也难免她耳濡目染这人啊,学好难,学坏却是再简单不过了。 楚贵妃在宫中这么多年,即便心里是对沈氏再不满,也没有失态,很快又恢复如常,别扭地改变了话题。 “你是尘姐儿吧?几年不见,你长大了” 楚贵妃的目光看向了楚千尘,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感慨。 十三岁的少女面容犹带一分稚气,三千青丝挽了个双平髻,佩戴金累丝嵌宝石白玉镂空双鸾牡丹分心,衬得她的肌肤欺霜赛雪般白皙,凝脂般细腻,明眸皓齿,蛾眉朱唇。 小小的少女容色光艳,丽质天成。 也难怪昭儿对这个表妹念念不忘 楚贵妃心道,面上不动声色。 一入宫门深似海,自皇帝登基后,她就再也没出过宫,算算也有好几年没见过楚千尘了。 楚千尘欠了欠身,简单地应了声是。 “尘姐儿,你平日里喜欢做什么?”楚贵妃看似亲切地问道,其实眼底里藏着疏离。 她不喜楚千尘,但是顾南昭喜欢楚千尘,为此,他求了自己许多遍:“母妃,尘表妹不愿当妾,我想娶她为正妃。” 为了楚千尘,儿子不惜下跪求自己,楚贵妃不想和儿子离心,实在没办法,就安抚儿子说她得考虑一下。 她今天特意让沈氏带楚千尘一起进宫,也是做给儿子给看的。 “回娘娘,我喜欢看话本子。”楚千尘一本正经地说道。 沈氏闻言,眸底掠过一抹笑意,端起茶盅的手也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楚贵妃唇畔的笑意微敛,暗叹这丫头真是上不了台面。 楚贵妃耐着性子又道:“小姑娘家家平日里看看话本子解解闷也好,你喜欢看书,想来是个性子文静的” 沈氏浅啜着热茶,心里头对楚贵妃的用意清楚得很,而且,尘姐儿想必也是看出来了,自然也不需要自己多说什么。 在沈氏看,别说让楚千尘当二皇子侧妃,就是当正妃,那也委屈了这丫头。 楚贵妃自是不知道沈氏在想什么,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又问了下一个问题:“琴棋书画学得如何?” 楚千尘又答道:“从前在闺学里跟先生学了三年,稍有涉猎而已。” 前世的她也想在闺学多学几年,但是姜姨娘说,姑娘家不要学太多琴棋书画,还是要在女红上多下功夫,让她别再去闺学了。重生后,她每天要做的事多得不得了,也没空再去闺学浪费时间。 楚贵妃心里对楚千尘的轻蔑又添了三分,所谓“稍有涉猎”的意思就是样样都学,样样都不精。况且短短三年能学出什么样,楚千尘的琴棋书画最多也不过是入门罢了。 这时,楚千凰笑着道:“贵妃姑母,最近母亲开始教我和二妹妹管家呢。” 她似乎是怕场面太尴尬,出声缓和气氛。 楚贵妃扬了扬眉,有些惊讶。 沈氏教楚千凰管家不稀奇,竟然也楚千尘也教了学习管家那是为人正室才需要学的。 楚千尘这丫头还真是心比天高,她缠着沈氏学管家怕也是故意做给昭儿看的吧,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为妾,未免自视甚高。 哼,自己还是侯府的嫡长女呢,可当年还不是入了太子东宫为妾,楚千尘一个区区庶女还要吊着堂堂皇子,简直眼高手低! 098不收(二更) 楚贵妃眼神更冷了,唇角却依旧微微翘着。 楚千尘不过是庶女,除了这张脸,没有一处上得了台面,她啊,当个妾倒是罢了,哪有当皇子正妃的资格! 偏生这丫头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非哄着儿子娶她为正妃。 楚贵妃抚了抚衣袖,兰花指微翘,眼底闪现一抹冷芒。 楚贵妃还想说什么,就听外面的正殿传来了宫女的行礼声:“二皇子殿下。”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着杏黄锦袍的身影走了进来。 十五岁的少年正值最耀眼的年华,浑身散发着一种如旭日般的光辉,高贵优雅,器宇轩昂。 二皇子顾南昭笑容满面地走到众人跟前,礼数周到地给楚贵妃等人都行了礼。 顾南昭知道楚千尘今天会来,因此上书房一下课,他就赶来了钟粹宫。 “母妃,大舅母,凰表妹,尘表妹。” 当他的目光看向楚千尘时,难掩热切与欢喜,心里又隐约泛着痛意。 上次被楚千尘拒绝后,他就越发舍不下她了。 她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就算是入梦,他也会看到她决然离去的背影,有时候还会看到她穿着大红嫁衣走向了一个看不清面庞的男人。 无论他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每每想来,都让他心如刀绞。 虽然理智告诉他,以表妹的身份不能为正妃,但是他觉得他既然真心喜欢表妹,就应该为他们的将来争取一下。 他花了不少心思,才让母妃有些意动,说会考虑一下。 顾南昭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表妹她一定能看到他的努力,知道他对她的心意的。 沈氏、楚千凰与楚千尘也依次回礼。 这一次,楚千尘唤得不再是表哥,而是—— “二皇子殿下。” 顾南昭有些受伤,面色微微一变,柔声道:“尘妹妹,一月不见,你最近可好?” 距离永定侯太夫人的寿宴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对于顾南昭而言,可谓度日如年,让他知道了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楚贵妃在一旁看着,对于楚千尘更不喜了。这个楚千尘故意冷冷淡淡的,就是在吊着儿子,以此来逼儿子娶她为正妃呢。 楚贵妃心里对楚千尘的不喜霎时就上升到了最高点,随口打发了三个晚辈:“南昭,你两位表妹难得进宫一趟,你带她们去御花园走走吧,这个时节,御花园的景致正好。” 楚贵妃留了沈氏单独说话,还是为了楚令霄的事,打算与她分析分析厉害,劝她不要因为一时之气将来后悔莫及。 沈氏怎么说也是嫡妻,何必去与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妾争风吃醋。 这些话她也不适合当着两个未出嫁的姑娘说。 顾南昭也想找机会私下里和楚千尘说说话,自是应下了:“凰表妹,尘妹妹,我带你们到御花园去赏荷吧。近来荷花都开了,很有一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风采。” 楚千凰亲昵地挽起楚千尘的胳膊,“二妹妹,御花园的荷花池在京城可是顶顶尖的,你一定要去看看。” 三人离开了钟粹宫。 由顾南昭领路,一路走,一路介绍着周边的建筑,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楚千尘的身上,柔情脉脉。 三人走了一刻左右,就到了御花园。 初夏的御花园,微风徐徐拂过,旭日灿烂却不过分灼热,正适宜漫步赏花。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抬眼望去,御花园中,一朵朵姹紫嫣红的娇花开得正艳,花团锦簇,还有那闻香而来的彩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 俊逸的少年公子闲庭信步,谈笑风生,玉树临风。 见两个表妹的额间已经沁出了薄汗,顾南昭体贴地建议道道:“凰表妹,尘妹妹,那边的水榭最适合赏荷,我们去那边小坐如何?” 说着,他抬手指向了湖边的一间水榭,前方七八丈外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湖,荷叶碧绿葳蕤,一朵朵粉色的荷花在风中摇曳。 楚千凰笑道:“那里最适合赏荷了,二妹妹,我上个月画的那幅蜻蜓戏荷图就是在那间水榭画的。” 从他们的角度望过去,那间水榭的位置仿佛建在连天荷叶上似的,美不胜收。 楚千尘是客随主便,跟着顾南昭和楚千凰走到水榭中坐下。 宫女、內侍们连忙给他们上茶、点心和瓜果。 微风习习,荷花的幽幽清香吹入水榭中。 见楚千尘从钟粹宫出来后就没和他说过话,摆明要和他撇清干系,顾南昭眸色微微一黯。 楚千凰抿了口茶,笑着对顾南昭道:“表哥,你还不知道吧?昨天逸哥儿回来了。” 说这句话的同时,楚千凰忍不住就朝楚千尘看了一眼,昨天楚千尘轻而易举就把楚云逸整个掀翻在地的那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她的这个妹妹几曾何时就多了许多秘密,让她觉得仿佛都不认识她了。 顾南昭没注意楚千凰的异状,他与楚云逸一向要好,精神一振,“过几天,我得空了,出宫去瞧瞧他。” “逸哥儿从豫州还带了土特产回来,说是有一把宝剑是要送给表哥你的。”楚千凰戏谑地勾唇一笑,“我想看,他还不给我看呢,好像生怕我抢走似的。” 顾南昭性子温和,对楚家的表妹表弟们都十分和善,温声道:“凰表妹若是喜欢,尽管拿去把玩,我与逸表弟说。” 顾南昭说着心念一动,又想起了三月时的那场剑舞,好像是从那天起楚千尘就变了 顾南昭抬眼朝楚千尘望去,楚千尘倚靠在水榭的扶栏长椅上,望着半湖荷叶。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身上,衬得她细腻的肌肤如白瓷般无瑕,乌黑的青丝在微风的吹拂下顽皮地抚着她的面颊,清丽动人,给人一种恬静温婉的感觉。 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就让顾南昭移不开眼。 他的尘妹妹又更美了! 顾南昭目光温润地看着楚千尘,抬手做了个手势,贴身小內侍就拿了一个木匣子过来。 顾南昭又道:“前几日,西域龟兹国进贡了一些稀罕的贡品,父皇让我和几个皇弟皇妹挑几样,我挑了一对香囊。” 他亲自把匣子打开,露出其中一对鎏金镂空香囊。 这香囊呈球形,镂雕着昙花与卷草纹,外表还嵌了一颗颗米粒大小的夜明珠,手艺精致繁复。 “凰表妹,尘妹妹,这香囊最适合你们姑娘家了,”顾南昭拿起一个鎏金香囊演示给她们看,“你们可以在里面添香料,再将香料点燃。” 顾南昭接过小內侍递来的火折子,亲自点燃了香囊里的香料,再把香囊上的金链子抓在手里,让香囊随着链子在半空中来回摇晃着。 “龟兹人说,这香囊是精心设计的,无论我们再怎么滚动它,球体内燃烧的香料都不会倾倒,也不会洒出来。你们可以把它配在腰间,也可以藏在袖袋中,香气自然浮动,暗香盈袖。” 楚千凰眼睛一亮,接过了顾南昭手里这个香囊,“谢谢表哥。” 楚千凰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鼻尖微动,燃烧的香料透过镂空的纹饰散发出一阵阵清幽的香气。 “尘妹妹”顾南昭又从匣子里取出了另一个香囊,想给楚千尘。 其实本来这对香囊他是想送给楚千尘一个,自己留一个的,可是楚千凰也在,他也不好厚此薄彼,就把其中一个给了楚千凰。 楚千尘既然已经和顾南昭表明了心意,就不会去收他的东西,免得让他有所误会,淡淡道:“多谢二皇子殿下的好意,这礼太贵重,我不能收。” 顾南昭的俊脸一僵,肉眼可见地黯淡了几分。 尘妹妹真的与他生分了。 那小內侍用谴责的目光看着楚千尘,自家主子那可是堂堂皇子,他对这位楚二姑娘可谓是一片真心,可这楚二姑娘却不识好歹,把殿下的真心放在脚下踩 楚千凰的神色也同样有些僵硬。 原本在她掌心下摇晃的香囊晃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在半空中静止不动。 楚千凰霎时就觉得这香囊收得有点烫手。 她收了,楚千尘没收,也把她至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退不是,收也不是。 就在这时,水榭外,一个宫女恭恭敬敬地禀道:“二皇子殿下,皇上往这边来了。” 顾南昭、楚千凰和楚千尘三人都下意识地朝水榭外望去,就见东北方,几个男子簇拥着一个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皇帝的身旁,除了那些內侍宫女外,还有一个着玄色道袍的老道,那老道约莫是花甲之年,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把银白的拂尘,步履间,那拂尘随风微微摇摆着,衬得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虽然没人介绍,但是楚千尘也知道那老道必然是那位玄净道长。 听闻,玄净道长近日在为皇帝炼丹,皇帝对其极为礼遇。 顾南昭等三人皆是起身,走出了水榭,给皇帝行了礼。 “父皇。” “参见皇上。” 皇帝心情不错,随意地说道:“免礼。” 水榭里就这么几个人,皇帝的目光不免在楚千凰与楚千尘身上扫过,他见过楚千凰很多次,却是第一次见楚千尘。 顾南昭解释道:“父皇,今天大舅母带两位表妹进宫来探望母妃。因为二表妹是第一次进宫,儿臣就带她们来御花园走走。” 对于皇帝而言,两个小姑娘家家无关紧要,他既没放心上,也懒得细看。 “最近荷花开得不错,倒是正适合赏荷。”皇帝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水榭,一眼就看到了桌面上的鎏金香囊,动了动眉梢。 顾南昭注意到皇帝的目光,立即又道:“父皇,儿臣得了这罕见的香囊,正想送给两位表妹耍玩。” 年少而慕少艾。皇帝笑着捋了下胡须,戏谑地调侃了一句:“难怪你那日挑了这种女儿家的玩意。” 皇帝又朝水榭内的两个少女看了一眼,楚千凰的手里还抓着那只飘香四溢的鎏金香囊,而楚千尘两手空空。 皇帝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上次楚贵妃曾跟他提起过,她想给昭儿在娘家挑一位侧妃。 莫非 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楚千凰身上转了转,看来这香囊应该是顾南昭专门为了她讨的。 不过是一个皇子侧妃,皇帝根本不在意,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皇帝信手拈起木匣子里的另一只香囊把玩了一番,“朕记得这是龟兹国进贡的?” 顾南昭立刻应是。 “你几位皇妹也喜欢得紧,时常配在身上,这些西域小国在这些机巧之物上倒是有几分巧思。”皇帝又随手把香囊放下了。 他似在赞,但是后面还有四个字没说,难成大器。 有內侍忙给皇帝奉茶,顾南昭则趁着皇帝饮茶的那一瞬,目光灼灼地给玄净递着眼色。 099心仪 玄净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把拂尘换了个方向,算是回应。 楚千尘垂着眸子,既没看皇帝,也没看玄净。 她在济世堂曾与皇帝见过一次,虽然她当时戴着面纱,也稍微做了些容貌、声音上的改变,可也还是有让皇帝认出她的风险。 在她治好王爷前,可不能暴露了自己。 皇帝对倪公公道:“小姑娘家家都喜欢这种小玩意,你让人去取几样赏给楚家这两个丫头。” 皇帝大方地给了赏赐,算是给楚千尘的见面礼,既然赏了,自然是连着楚千凰一起赏。 “臣女谢皇上赏赐。”楚千凰和楚千尘连忙谢恩。 楚千尘的声音低若蚊吟,就衬得楚千凰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倪公公微微皱了皱眉,心里觉得楚千尘真是上不了台面,庶女果然是庶女。 倪公公是大太监,自然不用事事亲力亲为,他招了个小內侍,让对方去取皇帝给两位楚姑娘的赏赐。 这时,玄净突然甩了下拂尘,对皇帝作揖道:“皇上,贫道与这两位姑娘有缘,”他从袖中摸出两个流珠手串,又看向了楚千尘与楚千凰,“这是贫道的一点心意。无量寿福。” 他目光清亮,笑容温和不失出尘,很有种世外高人的超然。 皇帝惊讶地挑了挑眉,道:“既然是道长的心意,你们俩就收下吧。” 皇帝这么说了,楚千尘和楚千凰自然不好推辞。 这流珠手串是无患树的木材制成,无患子又称“鬼见愁”,有辟邪驱魔的功效。 皇帝也没在水榭久留,随口又问了两句顾南昭的功课,就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沿着一条小道走到一棵湖畔的柳树下,皇帝突然开口问道:“玄净道长,楚家这两位丫头可是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他可从不曾见玄净对那些善男信女这么亲切过。 玄净坦然地笑道:“皇上,贫道是看那位楚二姑娘的面相不错。”语外之音是,他送流珠手串给楚家大姑娘是顺便。 面相不错?皇帝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 大太监倪公公察言观色,立即介绍了一句:“皇上,楚二姑娘是永定侯的庶次女。” 倪公公心里觉得一个庶女的面相能好到哪里去,说得难听点,她最好的归宿也就是给个勋贵宗亲为侧为妾。 皇帝也是这么想的,停下了脚步,回首朝水榭那边望去。 玄净慢悠悠地甩了下白如雪的拂尘,道:“这位楚二姑娘犹如蒙尘明珠,年少时有些不顺遂,这两年会是她命运的转机,要么否极泰来,大富大贵” 玄净也望着水榭的方向,只不过,他看的人是二皇子。 他也就是想与二皇子结个善缘,到底事情能不能成就看天意了。 他怎么也不能为此堕了他自己的名声,接着补充道:“要么就遇人不淑。” 听到这里,皇帝到底起了一分兴致,顺口问道:“怎么说?” “有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她要是遇人不淑,还会削弱对方的命格。” 玄净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二皇子自是命好,他所求之事要是成了,楚二姑娘就是二皇子妃,那就是鸾凤之命,将来好歹也是个亲王妃,但是若是这桩婚事没成了,楚二姑娘最后所嫁非人,晚景凄凉,那也不算自己说错了。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没再说话。 也就是说,这个丫头如同一记猛药,可以救人命,更可以要人命。 皇帝的耳边反复地回响着玄净的最后半句话:“她要是遇人不淑,还会削弱对方的命格。” 湖畔,微风阵阵吹拂而来,那条条柳枝轻轻地舞动着,偶尔拨动着澄澈如境的湖面,水面上随之泛起阵阵涟漪。 周围静了片刻。 少倾,皇帝喃喃道:“顾玦的身体是不是很糟了?” 他似是自语,又似乎是在问玄净。 “不错。”玄净十分肯定地说道,“贫道最近又卜算过三次,且夜观星相,将星黯淡,宸王殿下必定病重,但并无性命之忧。” 阳光透过柳枝的缝隙在皇帝脸上头上斑驳的光影,风一吹,光影晃动,皇帝的面色也随之阴晴不定。 皇帝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又道:“父皇在世时,一直牵挂着顾玦,顾玦都及冠了。” 皇帝紧紧地握着拳,眸色幽深。 顾玦现在重病,这是难得可以收回他兵权的机会,然后他就可以把顾玦从此困在京中,逐步削弱他在军中的势力 想起顾玦为了秦曜跑来朝堂搅风搅雨,皇帝又觉得顾玦病得还不够重! 这个顾玦就是他的肉中刺,骨中钉,一日不拔出,皇帝就觉得寝食难安。 皇帝低低地又道:“楚家这丫头的命格倒是有趣。”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被周围的风拂柳枝声压了过去,不止是玄净,连倪公公也没听清皇帝到底说了什么。 皇帝没再跟玄净说什么,又继续往前走去,健步如飞。 水榭里的顾南昭自然也注意到了皇帝和玄净道长方才朝这边看来,心下一喜:必是玄净道长帮尘妹妹在父皇跟前美言了。 顾南昭不禁心跳加快,唇角也翘了起来。 尘妹妹的身份不够,他要是不想点办法,父皇是决不可能同意让尘妹妹当他的正妃的。 玄净道长道法高深,父皇对其极为信任,如果玄净道长亲口赞尘妹妹的面相命格,一定能让父皇对尘妹妹另眼相看。 等过些日子,他再请父皇给他和尘妹妹赐婚,必定能事成! 顾南昭的眼眸如寒星般熠熠生辉,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日的到来。 接下来,他还要在母妃那里再加一把劲,让母妃知道尘妹妹的好。 他会用实际行动向尘妹妹证明,他是真的想娶她的,他是真心对她的,并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他可以许她为正妃。 顾南昭的目光又看向了匣子里那个没送出去的鎏金香囊,心里下定了决心。 他一定能做到的! 这件事就先瞒着尘妹妹,等事成之时,他也好给她一个惊喜。 届时,尘妹妹一定会相信他对她的心意,她就不会再拒绝他了。 楚千尘自是不知道顾南昭在想什么,她正望着皇帝和玄净远去的背影,或者说,她看得更多的是玄净。 到底那位玄净道长是如何知道王爷患了重疾的事? 这个念头一直在楚千尘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里的流珠手串。 这时,楚千凰突然站起来,嫣然一笑,道:“表哥,二妹妹,我先失陪一下,难得进宫,我想去给三公主请个安。” 楚千凰飞快地对着顾南昭眨了下眼,意思是让他好好把握这次跟楚千尘独处的机会。 楚千凰微微笑着,笑容明朗,一副落落大方的样子。 顾南昭给了她一个感激的眼神,“凰表妹,你赶紧去吧。你许久没进宫,三皇妹也想你了,前两天她还与我提起你呢。” 楚千凰起身朝水榭外走去。 紧接着,楚千尘也起了身,淡淡道:“二皇子殿下,那我先回钟粹宫找母亲了。” 她的神情淡漠疏离,很显然,不想给顾南昭一点机会。 楚千凰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脚下的步履微缓了一下,但终究没留步,也没回头,身姿优雅地走了。 楚千尘根本不在乎顾南昭什么反应,独自走了。 她走得急,顾南昭没能拦住,只好追了上去,喊道:“尘妹妹。”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萦绕着百转柔情,荡气回肠,他只恨不得剖开胸膛,让楚千尘看他的心。 顾南昭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他想拉住楚千尘的手腕,但又怕唐突了佳人,终究还是迟疑了,手指缩了回去。 尘妹妹一贯性子好,但也倔强得很。 他们俩身份不配,这一点,尘妹妹必定也是知道的,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做不了他的正妃,她是不想让他为难,才会避着他的。 其实,尘妹妹心里怕是比他还苦。 他还能为他们的未来努力一把,尘妹妹却是什么也不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来娶妻 顾南昭心里既唏嘘又心疼,最终把满腹衷肠都咽下了,跟着她一起回了钟粹宫。 终有一天,尘妹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他们一定可以心意相通。 尘妹妹一定会很感动吧! 顾南昭温柔的眸光不时就往楚千尘身上飘,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们很快就可以朝朝暮暮地厮守在一起了。 两人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钟粹宫,钟粹宫的气氛很是僵硬,楚贵妃和沈氏各自饮茶,全都一言不发。 还是楚千尘和顾南昭的到来打破了殿内的平静。 楚贵妃面沉如水,沈氏仪态雍容。 楚千尘就是不问,也能猜到她们方才的谈话想必是不欢而散,楚贵妃如果指望从嫡母这里空手套白狼,恐怕是没法得尝所愿了。 楚千尘行了礼后,就走到沈氏身边坐下了。 沈氏见楚千凰不在,动了动眉梢,问道:“你大姐姐呢?” “大姐姐去见三公主殿下了。”楚千尘答道。 “”沈氏唇角微僵,神情微有不快,将心底的不悦按捺了下去。 顾南昭隐约看出沈氏的不快,怕她迁怒楚千尘,就道:“大舅母,我让人去把凰表妹唤来。” 他做了个手势,他的贴身小內侍就退下了。 顾南昭忍不住就把袖袋中的那个鎏金香囊掏了出来,抓在手里。 他还想把这个香囊送给尘妹妹 楚贵妃拿沈氏没办法,心里正憋着一肚子的气,此刻瞧顾南昭看着楚千尘时那柔情似水的眼神,心口的怒火就开始节节攀升。 她越看楚千尘就越觉得她心计深沉,恐怕楚千凰也是被她故意遣开的吧。 狐媚子,真真狐媚子! 把儿子的心全都勾在她身上了! 今日以前,楚贵妃觉得她固然不能接受楚千尘为二皇子正妃,但是因为儿子喜欢,那做个侧妃还是可以的,现在她已经完全改变了想法。 这个楚千尘绝对不能进门,否则儿子定会被她勾得和自己离了心。 楚贵妃越想越是不快,一口气梗在了胸口,让她觉得膈应得很。 她得让楚千尘知道何为天高地,要让楚千尘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区区一个卑贱的庶女而已,任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楚贵妃的目光落在顾南昭手里的那个鎏金香囊上,她知道这香囊应该是一对,是皇帝赏赐的龟兹国的贡品。 现在儿子手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来另一个定是方才给了楚千尘。 楚贵妃的心火更旺了,眼底掠过一抹冷芒,道:“南昭,你手里这香囊本宫记得是最近的贡品吧,瞧着倒趣致,拿来本宫赏玩赏玩。” 这么一件小事,顾南昭自然不会拒绝楚贵妃,就把那个香囊递给了钟粹宫的大宫女,大宫女接过后,又呈给了楚贵妃。 大宫女紧张地惊呼了一声:“哎呀!” 那鎏金的球形香囊从楚贵妃的手边擦过,摔落在地面上,沿着光鉴如镜的金砖地面骨碌碌地朝楚千尘那边滚了过去 沈氏眸光一冷,约莫猜出楚贵妃在玩什么花样了,再次感慨贵妃与楚令霄这对姐弟果真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 沈氏眉头皱得更紧了,正欲开口,就见楚千尘飞快地冲她眨了下右眼,把手边的糕点碟子往沈氏方向推了一寸。 沈氏心里失笑,把还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楚贵妃优雅地抚了抚衣袖,看着楚千尘道:“尘姐儿,本宫手滑了一下,你替本宫把这香囊捡起来吧。” 楚千尘神态平静,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转头对一个圆脸宫女道:“贵妃娘娘的东西掉了,还不去捡。” 那圆脸宫女哪里敢动弹,偏开了视线,小脸低垂。 顾南昭如何看不出楚贵妃想折辱楚千尘,脸色微微一变,震惊地看着楚贵妃。 “母妃!” 顾南昭唤了一声,声音下意识地拔高了一分。 可楚贵妃仿若未闻,凤眸冷冷地看着望着楚千尘,又道:“尘姐儿,本宫是让你捡。” 楚千尘与楚贵妃对视,语气平平地说道:“贵妃娘娘,臣女力气大,手下没分寸。” 楚贵妃可不会让楚千尘就这么轻松就过关,咄咄逼人地坚持道:“本宫说了,是让你捡。” 楚千尘微微一笑,就将那香囊捡了起来。 楚贵妃的唇角翘了起来,染了大红蔻丹的玉手端起了手边的白瓷浮纹茶盅,大红蔻丹如血般鲜艳。 捡一个香囊算什么,她是贵妃,想让这丫头跪,这丫头就得跪。 然而,下一瞬,楚贵妃嘴角的笑意就僵住了,只见楚千尘轻轻一捏,就把那个精致如娇花的镂雕香囊捏扁了。 楚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这么个香囊微不足道,可是楚千尘摆明是故意的,是在她堂堂贵妃的脸! 楚千尘面不改色,缓步走到楚贵妃跟前,直接把那个压扁的香囊放在了楚贵妃手边的茶几上。 “贵妃娘娘,臣女说了,臣女的力气大,手下没分寸,弄坏了娘娘和二皇子殿下的东西。”楚千尘叹道。 “”楚贵妃差点没捏碎手里的茶盅,额角青筋乱跳。 沈氏在一旁叹了口气,与楚千尘一唱一搭:“贵妃娘娘,尘姐儿早说了她力气大。”这句话明摆着是在维护楚千尘。 这一瞬,楚贵妃新仇旧恨一起上,把对沈氏的怨气也都堆砌在了一起,脱口道:“掌嘴!” 她以为她能吓到楚千尘,她以为楚千尘会像那些普通的姑娘家吓得花容失色,吓得下跪求饶。 然而,楚千尘只是叹了口气,“哎,我都说了力气大,是贵妃姑母您非要我捡的。” 她一派镇定自若地直视着楚贵妃,把称呼从“贵妃娘娘”改成了“贵妃姑母”,就是在提醒楚贵妃,她们都姓楚。 宫里可没什么秘密可言,今日楚贵妃要是敢掌自己的脸,当天这件事就可以传遍整个皇宫,怕是这皇宫上下都要揣测楚贵妃为何在与沈氏单独密谈后,就教训了楚家姑娘。 楚家现在是多事之秋,旁人会不会以为楚贵妃为此嫌弃了娘家,又或者猜测楚贵妃为了旁的事与娘家起了龃龉。 楚贵妃要是罚了自己,那就是在打娘家的脸。 楚千尘十分坦然地看着楚贵妃。 清丽纤细的少女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竟给人一种岳峙渊渟的感觉,优雅之中带着三分飒爽。 楚贵妃本来心里就憋着一口气,此刻更是郁闷得喉头一甜,那雍容的面孔有些扭曲了。 她确实不敢打楚千尘,她的目的是想让楚千尘低头求饶。 “母妃!”顾南昭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耐着性子劝道,“尘妹妹不是故意弄坏的。她都说了她力气大,母妃您又何必咄咄逼人!” 分明是母妃有心为难尘妹妹,尘妹妹也是被母妃吓着了,这才不小心手下失了分寸。 想着,顾南昭对楚千尘更心疼了:母妃明明答应了他会仔细考虑的,却还要这般为难尘妹妹 楚贵妃觉得自己的儿子简直眼瞎了,他难道看不出楚千尘是故意在膈应自己吗? 她的脸气得隐隐发青了,一口玉齿几乎咬碎,再次对自己说:楚千尘绝对不行!否则以后二皇子眼里恐怕连她这个生母都没有了,心全被楚千尘这狐媚子勾走了! 沈氏唇角翘了翘,眼神柔和。 尘姐儿的性子就是爽快! 不等楚贵妃开口赶人,沈氏就先一步告辞了:“贵妃娘娘,时候不早了,臣妇与小女就告辞了。” 楚贵妃:“” 楚贵妃原本要出口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一口气梗在喉咙口,终究是上不上,下不下。 顾南昭依依不舍地看着楚千尘,眸子里的柔情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他想送送楚千尘,可又怕母妃更恼。 罢了,他还是再劝劝母妃,总会让母妃明白尘妹妹的好的。 至于沈氏,她根本不在乎楚贵妃怎么想,她吩咐陈嬷嬷留下来等楚千凰,自己带着楚千尘离开了钟粹宫。 出宫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语,直到她们上了侯府的马车,沈氏才打破了沉寂,问道:“尘姐儿,你是不是对二皇子无意,连正妃也不愿?” 虽然楚贵妃没说,二皇子也没说,但是沈氏从方才母子俩的火花四射隐约感觉出了什么,二皇子恐怕有意求娶楚千尘为正妃。 无论这件事能不能成,这都代表着二皇子对楚千尘的那份心意。 很少有女子可以不为此动容,更何况 沈氏还记得楚千尘还小的时候,每次二皇子来侯府,她都会时不时地注视着他,瞳孔亮晶晶的。 他们也算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楚千尘毫不避讳地直视着沈氏的眼眸,平静地答道:“我对他无意。” 她答得毫不犹豫,答得当机立断。 前世,在她这个年纪时,她曾经也一度以为自己是仰慕二皇子的,所以她会因为他舍弃了她,对她置之不顾而心痛。 但是,直到后来她离开了楚家,她又经历了很多很多事,她才知道,这不是仰慕,而是 该怎么说呢,前世的她在被撵出侯府以前,一直活得很卑微,以致顾南昭只是对她笑一笑,温言软语地说几句话,她就把他当作照进她生命中的一缕阳光,就把他当作一种特别的存在,以为他对自己是特别的。 实际上,对于温柔体贴的顾南昭而言,她与楚千菱、与他未来的正妃以及其他的女人,都没有什么差别。 早在前世离开侯府的几年后,她就已经明白了,她对顾南昭的感情并不是男女之情。 楚千尘口齿清晰地强调道:“无论是侧妃还是正妃,我都不愿。” 沈氏自是不知道楚千尘在想什么,只以为她是长大了,所以看明白了皇家那些个皇子并非良配。 马车飞快地往前驶着,车外街道上的喧嚣声隔着车厢不甚清晰。 沈氏拉过了楚千尘的一只手,郑重地问道:“尘姐儿,你对未来的亲事有没有什么期许?” 一般勋贵家的姑娘,最晚十四岁上下也该定下亲事了,之后还要准备三书六礼,也得要一年半载,正好可以及笄后出嫁。 沈氏知道如今的楚千尘是个心里有主见的,干脆就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样,以后她为她留意夫家,也心中有个数。 然而,楚千尘的回答却令沈氏出乎意料。 “母亲,我没有成亲的打算。”她正色道,微微地笑着,漂亮的眼眸里荡漾着欢快的笑意。 明明是在昏暗的马车里,她的眼眸却是盛满夜空的万千星子般一闪一闪的,光华灼灼。 楚千尘当然知道她说的话未免惊世骇俗,这勋贵人家的姑娘中有哪个不是到了年纪就出嫁的。 她更知道沈氏特意问她这个问题是出于好意,所以不想敷衍她,诚实地说出了她的心意。 有了前世的遭遇,在楚千尘看来,嫁人反而不是自己必然的出路。 前世,她被侯府驱逐,直到她重生的那一年,她也没有嫁人,可是,她活得很好。 她唯一的遗憾就是她救不了王爷。 而这一世,她终于有机会弥补前世的遗憾。 等到王爷好了,肯定是会回北地的,她就离开楚家,跟着王爷他们一起去北地! 想着,楚千尘的眼睛更亮了,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天的来临。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北地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 沈氏微微睁大眼,不免一惊:楚千尘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她下一个念头是难道是有人在楚千尘跟前嚼了什么舌根子,才会让她有这样的想法? 沈氏正斟酌着怎么试探一下,可对上楚千尘那熠熠生辉的眼眸时,心中突然一动。 少女笑靥如花,笑得又乖又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愉快的事。 等等! 莫不是尘姐儿其实是有了心仪之人?! ------题外话------ 今天开始是双倍月票,可以给张月票吗? 新书第一个月,想冲冲新书榜 100失望 沈氏思量着,或许是因为对方地位太高,尘姐儿觉得没指望当那人的正室,才会说她不想成亲? 沈氏握着楚千尘一只手的右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一分,目光在她小脸上反复转着。 侯府的门第也不算太差,差就差在尘姐儿是庶女,但是,如果她尘姐儿记在她的名下,她就是嫡女了。 她得设法套套尘姐儿的话,看看她的心上人到底是谁,以这丫头眼光,普通人怕也入不了她的眼。 沈氏这么想着,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就变得微妙起来,既慈爱,又温和,此外,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戏谑。 尘姐儿这么好,那个男人要是看不到,那就是有眼无珠! 沈氏温柔地揉了揉楚千尘的发顶。 楚千尘:“???” 她总觉得沈氏看她的眼神实在是古怪,她说错什么了吗? “母亲”楚千尘想问问,可是马车这时抵达了永定侯府。 待会儿再说吧。楚千尘心里想着,等马车停稳后,她就随沈氏下了马车,打算到了正院再说。 可是,她没有机会继续这个话题,一到正院,就被刚刚下学的楚云沐逮了个正着。 “楚千尘,我们去骑马吧!” 楚云沐一向说是风,就是雨,不过沈氏可不会由着他的性子来,与他谈好了条件,让他吃了午膳、再做了功课,才可以和楚千尘玩。 楚云沐撒娇耍赖不成,只能加快了午膳和功课的进程,第一次在未初就高效率地完成了功课。 “娘,您看,我的功课都写好了!我可以和楚千尘去玩了吧?”楚云沐得意洋洋地说道。 沈氏放下了手里的络子,道:“我看看。” 沈氏是当家主母,平日里自是没有太多时间做女红的,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抽时间给年幼的楚云沐做些小绣活,有时候是双白袜,有时候是绣腰带、编个络子什么的。 楚千尘拿起沈氏做好了大半的络子看了看,约莫也能看出她在编什么,继续给她收起尾来。 楚千凰正是在这个时候进了东次间,望着屋子里的三人。 这和乐融融的气氛反而显得她有些格格不入。 楚千凰不由在门口停了下来,藏在袖中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 她只是略略驻足,就继续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沈氏跟前。 “娘。”楚千凰低声唤道,神情有些局促,有些惶惶。 她没想到,沈氏没等她就带着楚千尘一起出宫回府了。 楚千凰本来以为楚千尘肯定会利用难得可以和二皇子独处的机会。 毕竟,楚千尘和楚千菱一样,都是钟情于二皇子。对于楚千尘而言,二皇子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楚千凰特意算好了时间,没有在三公主那里待太久,很快就回了钟粹宫,不想沈氏和楚千尘居然已经走了。 沈氏放下了楚云沐的功课,楚云沐见状急急道:“娘,我都做好了吧!那我们去玩了。” 他急切地拉起楚千尘的手就往外跑,似乎深怕沈氏反悔似的。 楚千尘被他拖着往前走,忍不住地抿唇笑。 沈氏看着楚云沐时,还在微微地笑着,但是当目光移向楚千凰时,嘴唇就放了下来,抿成了一条直线,不怒自威。 她那双明亮通透的凤眼令楚千凰几乎无法直视。 跟着楚千凰一起进屋的陈嬷嬷看着这对母女,心头沉甸甸的。 楚千凰主动认了错:“娘,我太久没见三公主了,三公主让人来传,我就去了。我应该与娘说一声再去的” 沈氏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凰,没有说话。 沉默蔓延,便形成一股无形的张力,仿佛空气也微微凝结起来。 楚千凰被沈氏看得有些心慌,不由揣测着:难道说,楚千尘和母亲说了什么? 楚千凰藏在袖中的手捏得更紧了,拇指重重地掐着指腹。 沈氏突然道:“贵妃娘娘告诉我了,是你让你祖母给她递消息,她才会宣我们进宫。” 楚千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露出一抹慌乱,但很快就无辜地解释道:“娘,我只是跟祖母说过担忧父亲的伤势而已” 沈氏只是觉得女儿的行为有异,随口一说诈一诈,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 她像是浑身的精力被抽空似的,眸中的光彩一点点地消散,闪过些许的无力,些许的失望,些许的疲惫 此前,沈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可以把女儿的性子掰正过来的,可是此时此刻,她不由开始怀疑起这一点。 楚千尘已经被楚云沐拉得走远了,没有听到母女俩后面还说了什么。 楚云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逗得楚千尘忍俊不禁,忍不住就去逗他。,耳畔只剩下楚云沐叽叽喳喳的声音: “楚千尘,你和小云已经熟悉了,今天你就可以骑它了。” “小云很乖的,你别怕。你要是害怕,小云也会感觉到你的害怕。” “你放心,我会看着你的。” “” 楚云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逗得楚千尘忍俊不禁,忍不住就去逗他,把宫里发生的那些事彻底抛诸脑后。 她不在意,可是太夫人却足足惦记了一整天,待黄昏时,第一句就问起了关于楚贵妃的事:“阿芷,贵妃娘娘怎么样?” 他们俩一直玩到了黄昏,又一起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人才坐下,太夫人就急切地问起了关于楚贵妃的事:“阿芷,贵妃娘娘怎么样?” 太夫人心里其实对沈氏是有怨的,沈氏从宫里回来,本该第一时间来荣福堂才是,可是她却直到这个时间才来。 不满不归不满,她还指望楚贵妃劝了沈氏去穆国公府说和,只能暂且忍着。 沈氏淡淡道:“母亲且宽心,贵妃娘娘安好,二皇子殿下也很好。” 沈氏只当做没听懂太夫人的暗示。 太夫人心里更恼,但脸上还是挂着亲和的笑,又问道:“阿芷,贵妃娘娘可有什么叮嘱?” “娘娘问起您的身体,我就说您一切安好。”沈氏随口敷衍,半个字也不提楚令霄的事。 太夫人攥住了手里的流珠串,僵声又道:“娘娘就说了这些?” 沈氏的话题只围着楚贵妃和二皇子转,任太夫人问了半会儿,都没听到任何她想听的消息,太夫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 眼看着这对婆媳之间暗潮汹涌,刘氏在一旁闲闲看戏,巴不得太夫人一气之下,气病了才好,如此,阖府都可以知道是沈氏气病了婆母。 楚千尘的心神早就飞远了,对于她们在说什么,全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直到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地来了,禀道:“太夫人,皇后娘娘派了单嬷嬷来传口谕。” 单嬷嬷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嬷嬷,太夫人自然是知道的。 “快快有请。”太夫人眼睛一亮,连忙道。 楚千凰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没注意到沈氏正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楚千尘同样也在看楚千凰,眸光微闪,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铁锈色暗纹褙子、形容倨傲的嬷嬷就在侯府管事嬷嬷的指引下来了。 单嬷嬷是代表皇后来的,所以只略略地福了福,就道:“太夫人,我是奉皇后娘娘之命来传娘娘的凤谕,娘娘有命,令侯府大姑娘进宫给三公主殿下当伴读。” “” “” “” 满堂静了一静,刘氏等其他人全都大吃一惊。 太夫人喜形于色,迫不急待地就应下了:“承蒙皇后娘娘厚爱,老身不胜荣宠,这是凰姐儿的福气!” 太夫人心里觉得大孙女真是个有本事的,早上才进了趟宫就让皇后主动开口来请人,这下怕是连沈氏也不能反对了。 太夫人看着楚千凰的眼眸中溢满了笑意,而沈氏的瞳孔却是冷如寒潭。 沈氏微微蹙眉,不卑不亢地说道:“单嬷嬷,我前几日特意禀过皇后娘娘,小女身子弱,时不时病着,恐怕不能胜任公主伴读这个位置。” 单嬷嬷笑得眼角泛起几道深深的皱纹,客客气气地说道:“三公主殿下喜欢令嫒,今天自令嫒离宫后就念念不舍地与皇后娘娘叨念呢。” 她虽笑着,看着沈氏母女的眼底却是掠过一抹不屑的冷芒。这个永定侯夫人还真是会装模作样,面上一套,背后一套,不然又岂会撺掇着楚千凰去找三公主! 太夫人生怕沈氏把场面搞僵,抢在她前面又道:“单嬷嬷,我家凰姐儿也就是前些日子天气变化染了风热,早就养好了。” 太夫人觉得自家这段时日委实是倒霉,一件事挨着一件事就没太平过,直到今日才算有了一桩喜事。 好不容易皇后没有怪罪楚千凰,还同意她回宫去当三公主的伴读,这件好事可不能再让沈氏给破坏了! 毕竟现在楚令霄在旗手卫的差事已经没有了,沈氏摆明了不肯找穆国公府帮忙,这差事短时间内多半是拿不回来了,也就意味着他们楚家距离皇权更远了 沈氏自然知道太夫人在想什么,根本懒得跟太夫人多言,她转头看向了坐在右手边的楚千凰,正色问道:“凰姐儿,你愿不愿意去?” 沈氏的眼眸清澈而锐利,仿佛能洞悉楚千凰心底的秘密似的。 她的表情是那么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 楚千凰心里有些慌,拇指下意识地又去掐指腹,可想到了什么,又赶紧松开。 她告诉自己不能退,柔柔地说道:“母亲,这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沈氏愈发无力,对这个女儿也更加失望了。 她甚至不在乎单嬷嬷怎么想,直接就走了,楚千凰嘴巴动了动,终究没跟上去。 楚千尘与太夫人行礼后,就拉着楚云沐也一起跟着沈氏离开了荣福堂。 楚云沐才五岁,其实也不知道母亲到底为什么不高兴,只能猜到母亲不喜欢大姐进宫给公主当伴读。 他有些不安地捏了捏楚千尘的手,楚千尘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 上午在御花园的时候,楚千尘就注意到了楚千凰一直有些坐立不定,后来她托辞离开去见三公主,楚千尘约莫猜到楚千凰今天进宫也许与三公主有关。 毕竟单单是为了楚令霄的事,楚贵妃叫上沈氏一人就够了。 楚千凰费尽心机地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出啊。 楚千尘对着楚云沐指了下沈氏的左手,又眨了下眼。 楚云沐立刻明白了,直点头。 姐弟俩一起上前,一个牵住了沈氏的右手,一个牵住了她的左手。 “娘”楚云沐觉得自己是男子汉了,想安慰娘亲几句,可是他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他的肠胃饥饿地蠕动了起来。 这声音在这寂静无声的庭院里显得尤为响亮。 “咕噜噜噜” 沈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楚千尘见沈氏神色缓和,笑着道:“母亲,沐哥儿胃口真是好,明明下午还和我一起吃过芙蓉糕的。” 楚云沐小嘴一噘,“我是男子汉,当然吃得多!” 沈氏看着这对姐弟,心下又轻快了一些,反手握了握楚云沐温暖的小手,“我们沐哥儿真是长身体的时候,是该多吃点。” 楚云沐用左手摸了摸干瘪的肚皮,美滋滋地笑了,“那是,我最近又长高了一寸呢。” 楚千尘:“是吗?” 楚云沐:“你没看到我这么高了吗?!” 陈嬷嬷走在后方,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表情有些恍惚,一瞬间,她几乎有种“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人”的错觉。 她很快就甩了甩头,对自己说,她在瞎想什么呢。 楚云沐下午玩了半天,吃了晚膳后,就连连打起了哈欠,可还硬撑着眼皮不肯睡,似乎生怕早睡吃亏似的。 沈氏与楚千尘只能一起去哄着他睡下。 当夕阳快落下时,送走了单嬷嬷的楚千凰来到了正院,没进门就被陈嬷嬷拦在了檐下。 “大姑娘,夫人让您回去吧。”陈嬷嬷无奈道。 楚千凰站在堂屋的门口,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道通往东次间的房门,房门紧闭着,但还是能看到门后隐约的灯光透了出来。 她突然问了一句:“二妹妹是不是在里面?” 陈嬷嬷点头应了,迟疑了一下,委婉地劝道:“大姑娘,您也知道府里最近是多事之秋,夫人心情一直不太好夫人不让您进宫,自然是为了您好。” “哎,幸好二姑娘和四少爷一起开解夫人。” 楚千凰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眸色越来越深,心里更是像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似的。 为她好?! 娘口口声声都是说为自己好,可是娘她不过是一个后宅妇人,所见所想却是有限,母亲对自己的要求恐怕不过是嫁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又如何知道将来大齐朝将发生巨变! 想着梦境中的那一幕慕,楚千凰的身子绷得紧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似的。 她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留下陈嬷嬷看着她的背影,唏嘘地叹了口气。 楚千凰回了月鹭院后,立刻就让丫鬟们收拾了起来,第二天一早,她来给沈氏请安,沈氏还是没见她,于是楚千凰给太夫人请了安后,就进宫去了。 楚千尘也听琥珀说了这些,当她去正院时,发现沈氏一如往常,似乎对于楚千凰进宫的事已经释怀了。 “尘姐儿,快过来。”沈氏刚编好了一个蝴蝶络子,把楚千尘招呼过来后,就亲自系在了楚千尘的裙边,满意地微微颔首,“我编了一对,沐哥儿一个,你一个。” “你这个与你新做好的那身朱红褙子,应该很配。” 沈氏看着笑吟吟的,但是她脸上的脂粉也盖不住眼眶下那淡淡的青黑色,她应该是彻夜未眠。 楚千尘知道自己劝不了沈氏,她能做的就是待会让人拿些安神香过来,让她们夜里给沈氏点着安安神,静静心。 她把玩着这蝴蝶络子笑道:“还有双绣花鞋,鞋尖上缀了一对蝴蝶,可以搭配。” 沈氏说着兴致就来了,“昨天下午,针线房说你那件衣裳快做好了,今天应该就能试了” “陈嬷嬷,你去针线房问问,二姑娘的新衣好了没。” 陈嬷嬷亲自跑了趟针线房,回来时就把楚千尘那件新衣给带来了。 正是此前沈氏给楚千尘挑的那匹玉织坊的朱红色料子做的褙子。 这侯府的下人们也都是会看眼色的,因为昨天沈氏问起了,针线房的赵嬷嬷越发肯定沈氏看重楚千尘,就优先了她这边,连夜把新衣的收尾做好了。 “二姑娘,您先试试,哪里不妥当,奴婢再拿回去改。”赵嬷嬷客气恭敬得不得了。 楚千尘赶紧就在琥珀等几个丫鬟的簇拥下就试了新衣,朱红色的锦缎衬着她肌肤都亮了不少,如珍珠般闪着微光。 一屋子的人从沈氏到下人们都是赞不绝口,沈氏琢磨起以后的秋衫、冬衫都要给楚千尘挑些颜色鲜亮的料子。 “小姑娘家家就该穿得鲜亮点,我瞧你啊,颜色穿得比你祖母还素!” “衣裳的大小恰好,可这襕边单调了点,再加些云纹绣花吧。” “对了,再加做一件水红色的中衣吧,记得在领口也绣上云纹。” 沈氏说什么,赵嬷嬷就应什么。 足足赶了三天,等到去给秦曜复诊的时候,楚千尘终于穿上了这件改好的红衣。 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青色面纱与今天这新衣不太般配。 楚千尘想了想,干脆就没蒙面纱,反正她今天也不是去济世堂。 薛风演提前给她传了消息,说王府外有不少“苍蝇”,因此楚千尘这次费了些周折,先去了宸王府隔壁的一栋宅子,一个相貌平凡、身形丰腴的老嬷嬷接应了她。 “姑娘这边请。”老嬷嬷恭敬地给楚千尘引路,目光忍不住就往她身上瞟,目露惊艳之色。 这位姑娘还没及笄,已经是这般绝色的容颜,等到将来再长大几岁,完全长开了,也不知道会是怎样倾国倾城的风采。 老嬷嬷领着楚千尘穿过两处府邸之间的一道暗门进了宸王府,当暗门合上后,那些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藤叶垂落,那道暗门就又藏得密密实实。 楚千尘忍不住就回首朝那里望了一眼,心道:前世,这里是不是也有一道同样的暗门呢? 她突然就有种新奇的感觉,重来一世,这世上也许还有很多值得她去探索的地方,也许她还错过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物 她的心情变得更明快了,这种明快也体现在了她的仪态举止上。 “那是楚姑娘吗?” 水阁里的云展第一个问道,语气似乎有些不确定。 顾玦闻声也透过敞开的窗户往外看去,湖对面,楚千尘正沿着湖畔往这边走来。 她穿着朱红色缠枝团花纹褙子,乌黑的青丝挽着双环髻,鬓角两朵嵌着石榴石的蝴蝶珠花随着她的步履微微颤颤,明眸皓齿,冰肌玉骨,尤其是那双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璀璨明亮的凤眸,带着几分喧宾夺主的美感,让人的目光不由就先落在这双眼睛上。 她闲庭信步地走来,姿态随意又不失优雅,步履轻盈而不失飒爽。 顾玦挑了挑眉,感觉她的心情似乎很好。 不,应该说,他每次见到她,她的心情都很好,周围的风风雨雨都影响不到她分毫似的,无论是她家里发生的那些糟心事,还是皇帝跑去济世堂找她兴师问罪 永定侯要是有他这个女儿一星半点,侯府也不至于败落至此。 楚千尘很快走到了水阁中,先是对着顾玦乖巧地一笑,然后就照旧去给秦曜复诊。 其实今天的这次复诊可有可无,因此楚千尘随意地给秦曜搭了个脉,又顺便给他开了个降火的方子,就急切地跑去找顾玦了。 “王爷。” 楚千尘其实是想找顾玦下棋的,但是顾玦出口的第一句就是:“楚姑娘,我过几天要离京一趟” 他这么一说,秦曜、云展等人皆是神色一凛。 楚千尘根本就没注意旁人,立刻道:“那我回去就给你制药丸。” 她完全没问他要去哪儿,在心里叹气:王爷就是劳碌命,从前是,现在也是。 想着,她神色间不由就露出一种“拿他没辙”的无奈来。 云展暗暗地松了口气,觉得小神医真是好脾气,王爷这已经是第二次不得不离京,她都没有翻脸动怒,也没因此觉得王爷不配合她的治疗 楚千尘一边掰着手指算了算时间,一边问道:“王爷,你大概要离开多久?这次的药丸比上次更复杂,至少要五天才能完成。” “那我五天后再走。”顾玦应了。 “药丸一定要天天吃,绝对不能漏了。” 楚千尘谆谆叮嘱道,黑白分明的眼眸关切地看着他,似在说,要听话。 顾玦看着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觉得兴味,又觉得新奇有趣。 自他十五岁上战场后,就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那种被人追随、仰慕的眼神,唯有她,看着他的眼神很矛盾,一方面敬他,另一方面,她似乎想把他护在她的羽翼下。 顾玦狭长的眸子里笑意荡漾,睫毛闪了一下,又道:“要劳烦姑娘给秦曜也准备一下了,他也要随我一起去。” 楚千尘又点了下头,然后嫌弃的目光立即就朝秦曜斜睨了过去。 “秦世子,我会再给你准备一些九续膏,你一日两次涂着。”楚千尘已经猜到王爷这次离京肯定又是为了秦曜,“如果不想瘸的话,这趟出门千万别下地。” 这个秦曜真是让人不省心。楚千尘用眼神鄙视他。 ------题外话------ 第100章了啊,要不要来张月票奖励一下?? 101答应 “”秦曜嘴角抽了抽,再次肯定这个小神医绝对是两面派。 秦曜忍不住就对着顾玦挤眉弄眼地告起状来,意思是,九哥,你看看她! 顾玦唇角翘了翘,清浅的微笑一下子柔化了原本清冷的面庞,那俊美的五官如窗外的朝阳般,连这水阁似乎都因为他这一笑亮了起来。 楚千尘也跟着他笑,眉眼弯弯,露出颊畔一对浅浅的梨涡。 嗯,秦曜虽然不省心,但还算有“彩衣娱亲”的本事,她忍他。 顾玦又道:“等我离京后,我也希望楚姑娘三天左右来王府一趟,我会让云展去济世堂接你。” “好。”楚千尘直接应了,娇柔乖巧。 她依然无条件地答应,完全没有问原因,但顾玦直说了:“我需要离京一段时间,要以病重作为掩饰。” “我会来的!”楚千尘神色郑重地又点了点头,明白顾玦的用意。 皇帝既然知道了王爷病重的事,那就让皇帝落实了这个想法,让皇帝以为王爷病倒了所以才闭门不出,这样,王爷才能趁机离京,免得被皇帝发现。 顾玦注视着她郑重的面庞,心头微微一动,连唇畔的笑都染上几分柔软与旖旎。 他蓦地起身道:“随我来。” 楚千尘立刻就跟了上去。 秦曜都来不及出声,两人已经朝水阁外去了。 秦曜扯了下云展的袖子,给他递眼神,意思是,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人有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云展:“” “世子您要回房?”云展试探地问道。 秦曜觉得自己跟他和莫沉根本就没法好好说话,一个是缺心眼,一个是冰块。 楚千尘全然不在意秦曜,亦步亦趋地跟在顾玦身后。 今天的天气晴朗,灿日高悬,在顾玦的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他后方的楚千尘正好笼罩在了顾玦的影子里。 顾玦的步履不疾不徐,闲庭信步,优雅而又从容不迫。 楚千尘抬眼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由想起了前世。 前世,她也时常这样走在他后方,庇佑在他的羽翼下。 前世,她废寝忘食地努力学习医术,就是想要守护他,想为他也做些什么 思绪间,前方的顾玦突然停下了脚步,回首朝她看来。 两人目光对视之时,楚千尘忍不住又笑了,眼角的余光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景致,脱口道:“我们这是要去演武场吗?” 他们前方几丈外就是演武场。 楚千尘前世就常来这里,自然对这一带熟悉得不得了。 “嗯。”顾玦应了一声,示意楚千尘跟上他。 当一个长长的木匣子呈现在她跟前时,楚千尘这才知道顾玦把她叫来演武场是为了什么。 “这是给我的?” 说话的同时,楚千尘的手已经拿起了放在木匣子中的那把玄色的女真弓。 这弓入手很轻,而且明显比寻常男子用的弓要小上一圈,应该是专门为女子定制的弓。 楚千尘爱不释手地把手上的那把女真弓看了又看,心道:王爷真好! 肯定是因为前几天,她跟他说了楚云沐被断弦伤了脸的事,他知道她没有自己的弓,所以就特意赠了她一把。 其实,她去订刀具的那个铺子也会制弓,本来她是打算在那里定制弓箭的,可她急着要刀具,只能软磨硬泡地许以高价,让工匠先打刀具,所以弓就暂时先搁下了。 楚千尘灿然一笑,脂粉不施的面庞上在那明丽的日晖笼罩下似是潋滟着春光,面颊光洁如玉,那清澈的凤眸熠熠生辉。 顾玦也不用问她是否喜欢了,只是道:“试试。” 他递了一支羽箭给她。 楚千尘半点也不跟他客气,熟练地搭箭拉弓,然后射箭。 结果当然是一箭正中靶心。 她连试了三箭,每一次后退十步,每一箭皆是正中靶心。 前世是王爷亲自教她的箭术,即便王爷过世后,她亦不曾懈怠过。 她不会辜负王爷的心意,将此当作了一种防身的手段。 望着眼前那眼眸发亮的少女,顾玦感觉心中一片明朗。 这个丫头啊,看似柔弱易折的娇花,实则生命力比野草还要顽强,仿佛无论在哪里,是冰天雪地,还是悬崖峭壁,亦或沙漠戈壁,她都能生存下去,生机勃勃。 见顾玦不说话,楚千尘朝他走了过来,纤长白皙的手指扯了扯他宽大的袖摆。 “王爷,我射得好不好?”她一脸期盼地看着他。 顾玦微微地笑,“很好。” “以后你有任何事,可以直接找薛风演。” 楚千尘微微睁大了眼,先是一怔,然后那明媚的笑就在她的小脸上荡漾开来。 所以,她以后是宸王府的“自己人”了,是不是?! 就像前世一样!! 楚千尘觉得自己已经晕乎乎了,脚下也轻飘飘的,后面无论顾玦说什么,她都是傻乎乎地应好。 直到一个时辰后,她从宸王府隔壁的那处宅子出来,还觉得自己仿佛行走在云端似的。 进去时,她手里只有一个药巷,出来后,药箱里多了用来制造大造丸的那些草药,还有两把弓,其中一把小弓是给楚云沐的。 楚千尘觉得今天真是再圆满不过了,高高兴兴地踏上了归程。 回去的路上,她先顺路去了一趟打铁铺子,两把刀已经打好了,和她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她又给了银子,让工匠再照样打上三对,就从打铁铺子出来了。 现在只差最后一样七星草了,迦楼的人应该快到昊国了吧。 楚千尘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逐磨着,除了常吃的药外,得再给王爷准备一份九续膏、常用的解毒药、安神香等等。 对了,给王爷备的药丸,她也得再仔细斟酌一下方子,务必要让药丸的药效尽量接近汤药才行。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要哪些药材,准备再去趟济世堂抓药 楚千尘心不在焉,琥珀除了帮她拿着那两把弓,还得帮她看着路,不时地提醒她小心,或者偶尔拉扯她一把。 “姑娘。”琥珀又一次轻轻地拉了楚千尘一下,凑到她耳边道,“是大少爷。” 还在闪神的楚千尘眨了眨眼,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大少爷指的楚云逸。 “那边。”琥珀抬手指了个方向,指的是斜对面的一家酒楼。 匾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云庭阁”三个大字。 这家酒楼在京中赫赫有名,是顺王府开的,平日里招待的多是世家勋贵的子弟。 酒楼二楼的一扇窗户里,探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正是楚云逸。 楚千尘眨了眨眼,又看到楚千凰与顾南昭也探出了半边脸,楚千凰对着她招了招手。 楚千凰不是进宫了吗?这是楚千尘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她今天没戴面纱。 现在,就算她去买方面纱,再去济世堂肯定也不行了,毕竟她这一身大红衣裳太招眼了。 这里离济世堂只差一条街了,她要是就这样直接走了,反而太刻意,容易让人多想,甚至会揣测她原本的目的地。 楚千尘想了想,对琥珀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琥珀自是应是,跟着楚千尘一起进了云庭阁。 楚云逸已经派了他的小厮下来接应楚千尘。 “二姑娘,这边请。”小厮领着楚千尘上了二楼的雅座,还委婉地提醒了一句,“今天大姑娘、大少爷与二皇子、三公主他们出来玩。” 意思是,今天的人不少。 兰字号雅座中,足足有八九人,大多年龄相仿,衣饰华贵。 除了楚家人以及顾南昭外,楚千尘大多不认得。前世的这个年纪,她几乎足不出户,后来被赶出家门后,她也就是跟在王爷身边。 从京城,到北地。 直到京城被秦曜的大军攻破,她才又回到了这里 “二姐姐,真是巧了。”楚千菱微微地笑,声音里阴阳怪气的。 她脸上依旧戴着面纱,一双眼眸紧紧地盯着楚千尘,却碍于在场的其他人,不敢发作。 雅座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涌向了楚千尘,有的惊艳地瞪大了眼,有的面露赞色,有的眼里闪过一抹妒色 “这位是我的二妹妹。”楚千凰紧接着出声道,笑眯眯地把楚千尘介绍给众人,也把在场的人介绍给楚千尘,“二妹妹,这是三公主殿下,顺王世子,常宁郡主,靖安侯二公子” “姐姐,你好漂亮!”三公主一脸天真地赞道。 三公主约莫十三岁左右,着一袭粉色襦裙,梳着可爱的双螺髻,心形小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杏眼,清澈明净,笑容单纯无垢,恍如一张干净的白纸。 雅座中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多打量了楚千尘两眼。 三公主说得不错,这位楚二姑娘委实是漂亮。 红色挑人得很,楚千尘穿的这个火红色更是其中翘楚,色彩鲜艳犹如猎猎火焰般,主人压不住的话,人反而会沦为衣裳的陪衬,反而被衣裙夺去了光彩。 这件鲜艳的火红色褙子穿在楚千尘身上,却有种相得益彰的味道。 那双顾盼生辉的凤眸,朱唇玉齿,黑鸦鸦的鬓发与火红色的衣衫衬托她的肌肤如凝脂般。 她就像是一颗红宝石似的散发着夺目的神采,硬是把同样穿着火红衣衫的楚千凰给压得黯然失色了三分,让人望之难以移目。 眼看着楚千尘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楚千菱面纱后的樱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谢殿下谬赞。”楚千尘落落大方地对着三公主福了福。 在那么多灼灼的目光,她依旧从容不迫,清冷如水。 楚千凰的目光从楚千尘一直落在她后方的琥珀身上,只见琥珀背了个青色布囊,从布囊的轮廓,隐约可以看出里面包的是弓形的物体。 “二妹妹,你这是新弓吗?”楚千凰含笑问道。 楚千尘眸光一动,顺势说道:“我寻人打了两张弓。” “两张?莫不是一张给逸哥儿的。”楚千凰勾了下唇角,又朝楚云逸那边看去, 楚云逸的瞳孔微微亮了一些。 既然楚千尘想跟他和好,他也可以勉强接受的。 不想,楚千尘摇了摇头,“一张弓是我的,另一张是给沐哥儿的。” 楚云沐:“” 楚云沐感觉像被甩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 谁才是她亲弟弟啊! 她上次把自己掀翻在地,摔完就跑,之后就再没理他。 他本来还等着她来认错的,结果一天,两天,三天了,她都没来,就好像真的不打算认他这个亲弟弟了一样。 “”楚千凰也有些意外,她是真以为楚千尘是为了跟楚云逸和好才去打了两副弓。 楚千凰的眸色幽深了几分,在桌下的手攥住了帕子。 本来楚千尘在侯府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根本就没人在意她的存在。 但是,在她三四月进宫当伴读的那段时间,却让楚千尘趁虚而入,就连娘也渐渐开始看重楚千尘。 现在,楚千尘更是明目张胆地和自己争,和自己抢,抢娘亲,抢弟弟 她也不想想,她不过是一个庶女罢了。 楚千凰眸底暗潮汹涌,心中的恼意节节攀升,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她似是诧异地问道:“二妹妹,你不给逸哥儿,只给沐哥儿吗?” “沐哥儿前些日子一直在我跟前说二妹妹你射箭厉害,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何时学的弓射。” 楚云逸心里不太高兴,接口道:“她啊,最多会些皮毛,摆摆样子。” 楚云逸自小与楚千尘就说不上亲近,但至少还是知道楚千尘没有专门跟武师傅学过骑射,不像楚千凰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而且像男子般六艺俱全。 楚云逸的目光忍不住就一直往楚千尘身上瞟,从前,她总是穿得很素净,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穿红色,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出门 楚千尘漫不经意地斜睨了他一眼,徐徐道:“确实只会皮毛,但教训你也足够了。” 楚云逸霎时就又想起了那日被她掀翻在地的一幕幕 他觉得背有些痛,有些羞窘,但是心底又有种奇妙的兴奋,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他的姐姐原来是这样的? 事后,楚云逸反反复复地想过他怎么就会被楚千尘给掀翻,觉得是因为当时他气急有些轻敌,楚千尘约莫是使了什么巧劲。 但凡,他提防些,别让她抓住他的手腕,她是决不可能将自己摔出去的! 顺王世子挤眉弄眼地取笑道:“云逸,你姐姐说要教训你呢!” 其他几个公子哥也跟着起哄,脸上带着调侃的笑意。 楚云逸这个年纪少年意气,正是好面子的年纪,又羞又恼,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楚千菱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来回看着楚千尘和楚千凰。 从前,她当局者迷,傻得被楚千凰当枪使,如今,幡然醒悟,也就看得清楚了,楚千凰确实不喜楚千尘,从前挑拨她与楚千尘,现在又在挑拨楚千尘与楚云逸。 楚千菱嘲讽地勾了勾唇。无论楚千凰是怀着什么心思,至少她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从前楚千凰利用自己,现在自己也同样可以利用楚千凰。 楚千菱蓦地出声道:“大弟,我总听大伯父夸你箭法好,今天我可要看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二姐姐厉害。” 她看着笑眯眯的,似是学着其他人在起哄一般,娇俏可爱。 顾南昭一向爱美,喜欢姑娘家娇柔好看,他之所以喜欢楚千尘舞剑,也是为了那句“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弯弓射箭可没有舞剑的美感,刚硬又粗鲁,顾南昭是绝对不会喜欢的。 楚千菱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了顾南昭,果然见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见顾南昭似乎打算出声反对,楚千菱忙抢着问道:“大弟,你觉得怎么样?” 在一片起哄声中,楚云逸的少年意气全上来了,挺着胸膛看向了楚千尘,与她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那就试试,看谁教训谁!”楚云逸挑衅道,觉得今天务必要让楚千尘知道那天只是一个“巧合”。 他才没那么弱呢! 楚千尘无所谓地应下:“那就比吧。” 三公主愉快地鼓掌道:“姐姐,你一定要赢啊!” “”楚云逸脸色一僵。 顺王世子与其他公子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更起劲了。 常宁郡主赶紧让人招了小二过来,吩咐他去后院立靶子。 云庭阁是顺王府的产业,小二自是立刻应命。 平日里,这些公子哥来这里玩时,就时常玩玩投壶、射箭、舞剑什么的,酒楼里也是备着弓箭、箭靶这些兵器的。 一行人立刻下了酒楼,从酒楼后门出去,往后园方向去了。 云庭阁不仅仅只有临街的这栋酒楼,酒楼后头还有小花园、小湖、茶楼以及几处亭台楼阁等等。 众人如众星拱月地簇拥着顾南昭与三公主朝着东边的花园去了。 一汪清澈的小湖边,一棵棵垂柳斜斜地朝湖面方向探出枝干,那丝丝缕缕的枝叶在春风中肆意飞扬。 园子里,初夏的阳光明媚灿烂,百花齐放,花丛间蜂飞蝶舞,暗香浮动,让人不饮自醉。 楚千菱笑眯眯地提议道:“今天太阳大,我们去凉亭里看他们比试好了。” 说着,她的目光就情不自禁地往顾南昭身上去。 今天的顾南昭穿了一件湖蓝暗八仙纹织锦袍子,腰环嵌玉绣花腰带,鸦青头发以一根竹节玉簪固定,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乌黑的眼眸清亮如天际星辰。 整个人看来优雅高贵,温润如玉。 楚千菱看着他的眼眸中露出一抹迷恋,在她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少年这俊美如画的脸庞。 自祖母的寿宴后,她再没见过他,直到今日! 因此当楚千凰派人给她传口信时,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知道楚千凰是在向她示好,但那又怎么样,有楚千凰在,她才有机会见到表哥。 “表哥。”楚千菱唤了一声,想跟顾南昭说话。 然而,顾南昭恍若未闻,他的目光望着亭子外的楚千尘。 楚千尘已经在距离靶子百步的地方站定,她用的弓当然是顾玦送的那把女真弓,而楚云逸的弓则是从云庭阁借的。 楚千尘随意地拉了下弓弦,唇角噙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对楚云逸道:“我们玩点不一样,怎么样?”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带着一股子飒爽。 慵懒而骄矜,优雅而又狡黠。 看在楚云逸眼里,无异于挑衅,他二话不说地反问道:“你想怎么‘玩’?” “你射什么,我就射什么。”楚千尘随意地又弹了下弓弦,弓弦嗡嗡作响。 楚云逸傲娇地昂了昂下巴,“我不占人便宜的!”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我射什么,你就射什么。” 楚千尘的语气随意得很,可是楚云逸一瞬间却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般。 他心里不太舒坦,感觉自己似乎被忽悠了,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反反复复,就应了:“行。”心里想着:反正他对自己的箭法有信心。 楚千尘立刻就射了第一箭,箭尖对准了前方的靶子。 “嗖!” 亭子里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的第一箭已经准确地射中了靶心。 她这一箭射得如行云流水,好几人根本没捕捉到箭飞行的轨迹,就见那正中靶心的羽箭微微颤动着。 楚千尘放下了弓,静静地站在湖畔。 微风一吹,那长长的柳枝在她身旁摇曳,那双漆黑的凤眸在湖光的映衬下明亮璀璨。 楚云逸意外地挑了下眉头,他的姐姐有这么厉害? 他定了定神,立刻就搭箭拉弓,也射出了他的第一箭。 这一箭也同样是正中靶心。 楚云逸自信地勾了勾唇。他可不会输! 内行人看门道,顺王世子等人大都看出来,这位楚二姑娘的射艺绝对不是“皮毛”。 众人默默地交换着眼神,顺王世子一边摇着折扇,一边随口道:“楚大姑娘,你这妹妹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楚千凰的眼睫颤了颤,笑道:“我这二妹妹厉害着呢。” 三公主“啪啪”地给楚千尘鼓掌。 他们说话的同时,楚千尘已经取了第二支羽箭。 这一次,她对准的不再是靶子,而是湖对岸的一棵杨树。 “这一箭,我会射中树干上的那个树洞。” 她说话的同时,第二箭射出,羽箭如闪电般飞过小湖,准确地射中了树干上那龙眼大小的树洞。 常宁郡主小嘴微张,“这差不多有两百步远了吧?” 不错,此刻楚千尘与楚云逸姐弟俩距离湖对面的杨树至少有两百步远。 顺王世子手里的折扇停了下来。 楚云逸的神色变得更郑重了,眸色幽邃。 他知道,如果他想要赢的话,就必须全力以赴,一点也不可以懈怠。 他可不想输! “咻!” 很快,楚云逸的第二箭也离弦而出。 那羽箭从湖面上飞过时,带起微微的劲风,连湖面似乎都随之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羽箭也射中了那个龙眼大小的树洞。 “下一箭,我会射中一片杨树叶。”楚千尘一边取了第三支箭,一边道。 短短的一句话依旧是那般轻描淡写,却又透着一种成竹在胸的自信。 此时此刻,在场已经没有人怀疑她,几乎每个人都觉得—— 她既然说了,就能做到。 她的第三箭果然射中了一片杨树叶,更令楚云逸震惊的是这一箭又一次射进了那个树洞里。 她是不是故意的? 楚云逸忍不住看向了楚千尘,楚千尘随意地拿着一方帕子拭了拭自己纤柔白净的手指。 她悠然而立,风微微卷起她的裙摆,裙摆翩飞如蝶,少女眉目如画,柔弱如兰,又挺拔似竹,浑身散发着一种矛盾的气息。 ------题外话------ 最后一天了,还有月票吗 102倒戈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楚千尘歪着小脸朝他看来,眨了眨眼,仿佛在说,认输了吗? 当然不!楚云逸不服气地昂着头,深吸了两口气,然后全神贯注在他手上的弓箭上。 第三箭比第二箭还要快,还要凌厉,准确地射中了一片杨树叶,然后将之钉在树干上。 但是,这一箭没有射中那个树洞里,往上偏了两寸。 楚云逸紧紧地握着手里的弓,皱起了眉头。 “射得好!”这时,靖安侯二公子鼓掌道,“姐弟俩旗鼓相当!” 他这句话也不算偏帮楚云逸,因为楚千尘方才也只是说要射中一片杨树叶而已。 楚云逸忍不住再次看向了楚千尘,想说他可没有赖皮,但是楚千尘似是浑不在意,她已经再度搭箭拉弓,淡淡道:“这一箭是追尾箭。” 最后一个“箭”字落下的同时,第四箭射出。 这一箭带着披荆斩棘的锐气,将前面第四箭从箭羽的位置对半剖开,稳稳地射进了那个树洞里。 顺王世子眯眼一看,霍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还撞到了身前的石桌,闷了一声。 常宁郡主也发现了,震惊地说道:“她又射中了一片树叶。” 楚千尘这一箭是名副其实的追尾箭,先射中一片树叶,然后再劈开了第三箭,并将之射入了同一个树洞中。 楚云逸呆呆地看着那棵被扎了四箭的杨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听楚千尘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该你了。” 这三个字楚千尘说得轻飘飘的,但是楚云逸简直要摔弓箭了,心里有种莫名的委屈:他姐是在欺负他吧?肯定是在故意欺负他吧!! 不过 这追尾箭也太厉害了! 楚云逸的心里矛盾极了,默默地安慰自己:没事,他比她小,他还可以练的! “我”楚云逸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了三个字,“我输了。” 这三个字几乎费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只是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楚云逸的心绪就剧烈起伏了好几回,从一开始的自信,到郑重,到惊叹,再到此刻的彻底折服。 他输了,毋庸置疑。 他的姐姐很出色。 其他人也觉得这场比试已经毫无悬念了,他们姐弟的实力相差太大了,不,应该说,楚千尘的箭法太高明了。 别说是今年还不满十二岁的楚云逸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顾南昭也做不到方才那一箭追尾箭。 顾南昭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千尘,看着她的眼神更专注了。 金色的阳光柔和地倾泻而下,给楚千尘那大红色的衣裙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粉,如梦似幻,衬得她如天女般,美得令这院子里姹紫嫣红的百花黯然失色。 不远处东北方的一栋茶楼中,也有几道目光从二楼的窗户遥遥地望着湖畔楚千尘与楚云逸。 方才的那场比试被他们全数收入了眼内。 “殿下,这位姑娘的箭法真是不错,幸好多摩那天没和她比。”青衣少年略带几分戏谑地对着坐在窗边的白衣僧人道。 迦楼慢慢地浅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盅道:“这姑娘的箭法妙在把立射的‘精准’练到了极致。” 楚千尘只是擅长立射而已,专精一项,且将之练到极致,自然而然便会有一种震慑人心的作用。 青衣少年与一旁的一个蓝衣文士面面相看,皆是若有所思。 这大齐还真是能人辈出啊。 迦楼又浅啜了热茶,然后话锋一转:“多摩那边可有消息了?七星草还有多久能到?” 那中年文士立刻就作揖答道:“多摩已经踏上返程,还有六七天吧。应该可以在大齐皇帝的万寿宴前抵达。” 迦楼“嗯”了一声,俯视着下方正在收弓的红衣少女,突然说道:“这七星草应该是给宸王顾玦的。” 听到顾玦这个名字,青衣少年与蓝衣文士皆是神色一凛。 宸王顾玦的名字在大昊那也是人尽皆知,他是大齐的战神,这么多年征战沙场无一败绩。 北齐的前面一位皇帝确实是明君,任贤用能、励精图治,相比之下,如今这一位就差得远了,这几年,大齐朝已经渐渐又呈现衰败之势,也就是因为宸王顾玦的存在,才令得他们大昊对北齐才有几分忌惮。 若是没有了顾玦,北齐就好比被拔了牙齿的老虎般,再不成气候。 他们这趟之所以来北齐,就是为了看看北齐的实力以及正面看看北齐皇帝。 中年文士差点就想脱口问迦楼是不是真的,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们的大皇子聪慧绝顶,见微知著,连国师都说,大皇子是他见过最聪慧也最有悟性的人,既然大皇子这么说,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中年文士沉吟了一下,道:“属下今日去见了礼部尚书,又被搪塞了。” 他们求见礼部尚书当然是为了面圣,但是,直到现在,北齐皇帝都没有召见他们。由此已经足可见,这位北齐皇帝的心性未免有些小家子气,毫无大国天子的风范! 可就算北齐皇帝没召见他们,也没敢限制他们在京城的行动,所以,这些日子来,他们四处游玩,也听到了一些关于皇帝的风声。 北齐皇帝信道,追求长生,迷恋炼丹服丹,据说,不久前还白龙鱼服地去过元清观。 而且,这位北齐皇帝明显很忌惮他的皇弟顾玦,一心想着收回兵权,但又不敢和顾玦真的翻脸。 对于他们大昊来说,这一是可以利用的,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殿下,顾玦重病的传言看来如实,那七星草还要不要送来”中年文士迟疑着问。 顾玦死了,对大昊而言,是利。 青衣少年淡淡地斜了中年文士一眼,这还用说吗?!这些个读书人就是心思重! “当然。”迦楼肯定地说道。 两个字不轻不重,声音如鸣佩环般悦耳。 神情还是那般温润,如流水,似青岚,若皎月,气度翩然出尘。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楚千尘给的那张方子里写得药材都是非常常见的药材,他已经制了一瓶,让人送回国去试用了。 前日,他们就得到了岭南那边的飞鸽传书,说是效果极好。 中年文士收到了青衣少年的眼神,摸了摸鼻子。 是啊,他们的大皇子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诳语。 大皇子更是说一不二。 中年文士定了定神,眼神沉淀了下来,敬重而虔诚。 他们只要相信大皇子就可以了。 迦楼霍地站起身来,起身时,他手中的伽南佛珠串微微摇晃了两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迦楼含笑道:“是时候去拜访一下顾玦了。” 他转头又朝湖畔的楚千尘望了一眼,神色平静,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楚千尘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回首时就恰好看到窗边站立的白衣僧人。 即便以她现在所在的距离看不清对方的脸,她也能从对方那非凡的气质判断出那僧人肯定是迦楼。 两人四目相对,楚千尘微微点了下头,算是致意,就又收回了视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手里的女真弓,越看越喜欢,越用越趁手。 这弓就跟前世用的那把一样合她心意。 楚云逸已经从最初的难以置信中回过神来,但目光还是流连在楚千尘身上。 二姐到底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又是何时变得这么厉害? 楚云逸眨了眨眼,眼睛愈来愈亮,心里好奇极了。 “啪啪啪” 顾南昭第一个鼓掌,掌声打破了周围诡异的安静,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顾南昭俊逸的面庞上神采焕发,笑容和煦,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赞道:“尘妹妹,你的弓射真是高明!” 他的尘妹妹与普通的女子就是不同,宛如一朵牡丹艳压群芳! 楚千菱面纱后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下来,面黑如锅底。 她撺掇楚千尘与楚云逸比箭,本是想让顾南昭看到楚千尘狼狈无能、不自量力的样子,却反而起到了反效果,让楚千尘在顾南昭还有三公主他们跟前露了脸了。 “姐姐,你太厉害了!”三公主笑得天真烂漫,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编贝玉齿,看着楚千尘的眼眸如火烛般灼灼发亮,双掌还在不停地拍着。 亭子里的其他人也都望着楚千尘,有震惊,有惊艳,有佩服,有思量 经过方才这场比试,原本默默无名的楚千尘怕是要在京城扬名了! 楚千尘对于众人的目光似是浑然不觉,神色平静一如之前,无喜无骄,她让琥珀收好了她的弓,就直接出声告辞。 反正她转移视线的目的也达成了,旁人只会记得她与楚云逸的这场比试,理所当然地会以为她今天出门是买弓的。 “尘妹妹,”顾南昭依依不舍地看着楚千尘,想留她,“你才刚来,留下再坐一会儿吧。” 楚千菱双眸睁大,眼神阴鸷。 楚千尘没理会,抛下一句“我还有事”就要走,不想,当她转身时,就见前方迦楼带着两个随从迎面而来。 亭子里的其他人也同样看到了迦楼。 迦楼无论是相貌,还是气质都太过出尘,圣洁高贵,仿佛来自九天之上,不染尘世半点尘埃,让人觉得不敢亵渎。 他是顾南昭惊讶地微挑眉头,立刻就猜出了眼前这白衣僧人是谁。 楚千凰的目光灼灼地定在了迦楼的身上,这个时候,她已经忘了周围还有其他人,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楚千凰完全没想到在这里遇上迦楼。 这几个月,那个梦时时萦绕着她,让她不得不为自己寻求一条出路。 她前思后想,她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昊国,最好的依仗是—— 南昊大皇子迦楼。 楚千凰一眨不眨地看着迦楼走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 她霍地起身,想出凉亭,却见迦楼停在了两丈外,对着楚千尘行了个单手的佛礼,“姑娘。” “法师。”楚千尘微微点头,心下觉得果然。 她之前就猜测迦楼恐怕第二次在济世堂再遇时就认出了自己。 楚千凰僵如石雕,一时忘了再往前,惊疑地看着迦楼与楚千尘。 楚千尘到底怎么认识迦楼,他们之间怎么会有交集? 楚千凰心头愈发混乱,一时反应不过来。 迦楼微微一笑,又道:“刚才偶然看到姑娘的那几箭,箭法之精妙为我平生罕见。” “多谢法师谬赞。”楚千尘大大方方地还了礼。 迦楼看着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而已,打完招呼就带着两个随从走了。 楚千尘望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心里忍不住猜测起,他来这里是为何。在她来看,迦楼应该不仅仅是来打个招呼这么简单。 这时,顾南昭走到了楚千尘身侧,望着迦楼渐行渐远的背影,道:“这应该是昊国的大皇子迦楼。” 后方亭子里的顺王世子等人闻言皆是一惊,也听说过迦楼的一些传闻。 顺王世子接口道:“听闻迦楼聪慧绝顶,惊才绝艳,是昊国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楚千凰手里的帕子捏得更紧了,几乎被她揉烂。 她筹谋了这么久,也没有机会见到迦楼,倒是让楚千尘入了他的眼。 眼看迦楼的背影消失,顾南昭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了身侧的楚千尘,神情温柔,“尘妹妹果然出色,能得迦楼这句赞。” 能得迦楼一句赞的,绝对是屈指可数。 顾南昭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柔和得要溢出水来,含情脉脉。 楚千菱:“” 楚千菱越听越难受,狠狠地绞着手指,感觉心口像是被数以千计的针扎似的难受。 她今天就是为顾南昭才来的云庭阁。 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刚做好的夏衫,戴了刚打好的蜻蜓嵌八宝珠花,因为脂粉遮不住脸颊的疤痕,她精心挑了这方夹金丝的面纱,又在额心贴上了金色的花钿,衬得她肌肤白皙莹润。 她就希望顾南昭能多看她几眼,希望能和他说说话。 可是,今天人多,她一直没机会和顾南昭说上几句话,本来还想待会儿可以邀顾南昭到园子里散散步,可以和他私下里说说话。 谁知道楚千尘又来了! 她分明是早知道他们在云庭阁,才赶来了这里,还故意穿着一身这么招摇的火红色,想要吸引旁人的目光 楚千尘就是故意要抢自己的风头,就跟那天在花园时一样。 楚千菱的眼前又浮现了当日的一幕幕,每一幕至今都还是那么清晰,她脸上的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凭什么她过得如此卑微痛苦,而楚千尘就可以大出风头! 一股不甘自心头猛然涌上,楚千菱突然上前,拦住了楚千尘的去路。 “二姐姐的身手一向都很好,”楚千菱面纱外的眼眸如刀子般钉在了楚千尘的脸上,“不仅是射箭好,舞剑也好,就像她一剑划伤我的脸一样。” “” “” “” 这句话一出,周围的顺王世子、常宁郡主等人都惊了,目瞪口呆。 亭子亭外,静寂无声。 常宁郡主与楚千菱也是相识多年的,只知道楚千菱三月时脸上受了伤,数月没出来玩了,但没想到是因为她隔房的堂姐伤了她的脸。 常宁郡主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身旁的楚千凰,想看看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楚千凰微微睁大眼,似乎面有讶色,但没有否认。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常宁郡主的神色有些古怪。这种家族姐妹的争执一般不该拿到外面来说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楚家出了这种事,坏的是楚家姑娘的名声。 这个楚千菱也是个目光短浅、不识大体的。 常宁郡主一方面对楚千菱自曝家丑的行为不以为然,另一方面她和顺王世子等人看向楚千尘的目光也变得惊疑不定。 顾南昭微微蹙眉,连忙道:“菱表妹,我知道你伤了脸,心里难受,但是那天真的只是意外连我都反应不及。你别急,我一定会设法治好你的脸的。” 他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意外发生时,他也在场,等于是在为楚千尘辩解。 此外,他话中还透着一层意思,楚千菱的脸伤得不轻,肯定是留了疤,甚至连太医都去不了的疤。 楚千菱毁容了。常宁郡主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楚千菱见顾南昭还要维护楚千尘,小脸涨得通红,又生气,又委屈,眼角微微发红。 她转头看向了亭子口的楚千凰,“大姐姐,你说呢!” 她这句话一出,楚千凰立刻就成了众人目标的焦点,众人神色各异。 楚千凰:“” 楚千凰唇角微僵。 自四月太夫人的寿宴后,她与楚千菱两人就翻了脸。 后来,楚千凰去找过楚千菱解释,但是楚千菱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两人之间一直不冷不热,再回不到从前,直到今天,因为顾南昭微服出宫游玩,楚千凰特意让人给楚千菱递信,楚千菱为了见顾南昭,就领了她的好。 楚千菱定定地凝视着楚千凰,心中讥诮地想着:她倒要看看楚千凰是帮她,还是帮楚千尘。 楚千凰长翘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当日我不在场,未曾亲眼目睹”她似有迟疑地看了顾南昭一眼,欲说还休,令人浮想联翩,“三妹妹,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她这番话说得是模棱两可,但在座的都听得出来,楚千凰在指认楚千尘伤了楚千菱。 也是。二皇子说是意外,可这“意外”也可以是人为的意外。 琥珀皱起了眉头,为自家姑娘不平,她微微上前半步,想争辩几句,但是楚千尘一个手势拦下了她,她的脸上依旧是平静得很。 静若止水,穆如清风。 楚千尘朝楚千菱走了过去,步履极慢,一步步地靠近楚千菱。 每一步似蕴含着千钧之力,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以万物为刍狗的清冷。 楚千菱心里有点慌,有些发虚,差点没后退,但随即又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楚千尘又敢对自己怎么样! 她站在原地,傲然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停在了距离她不过一步的地方,淡淡道:“你说说清楚,到底是谁伤了你的脸?” 楚千菱:“你!” 楚千尘:“再说一遍。” 楚千菱:“” “你”字已经到了楚千菱唇边,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看到楚千尘右掌一翻,掌心中是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 楚千菱瞳孔微缩。 她认得这个小瓷罐,是放十全膏的。 楚千尘静静地凝视着楚千菱,一言不发,也不催促,她那种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目光让楚千菱心底升起一种近乎恼羞成怒的窘迫。 楚千尘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般。 楚千尘随意地把玩着那个小瓷罐,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楚千菱心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她不甘向楚千尘折腰,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要害的,再也说不出那个“你”字。 楚千尘的手指灵敏极了,那个小瓷罐在她指间灵活转动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去。 楚千菱的眼睛瞪大,心中涌上了一股深深的无力。 楚千尘的意思很明确了,要是自己再敢胡说八道,她就会把这罐十全膏也给砸了。 楚千菱眼前又浮现那一日楚千尘砸了十全膏的一幕幕,眸光闪烁 因为楚千尘的身子正好挡住了她手里的这个小瓷罐,其他人根本就看不到她手里多了什么,只看到楚千菱被楚千尘质问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都觉得楚千菱有些怪异,明明刚刚她还口口声声说楚千尘伤了她的脸,现在怎么楚千尘一质疑,她就心虚了呢,眼神犹疑不决的。 这时,楚千尘又道:“三妹妹,你再说一遍。” 楚千菱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再也不敢犹豫,立刻倒戈道:“是大姐姐。” 当这四个字出口后,楚千菱心底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不能没有十全膏,她不能毁容! 否则表哥是不会多看她一眼的。 103离心 “是大姐姐不安好心,我是被蒙蔽才会着了她的道。” “二姐姐,我知道这件事跟你无关!” 楚千菱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手里的那个小瓷罐。 “说清楚就好。”楚千尘微微一笑,又把那个小瓷罐收入袖中,“三妹妹,我先回府了。” 而后方的其他人已经被这峰回路转的发展惊呆了。 本来他们还以为只是楚家隔房的堂姐妹之间的龃龉,不想,矛头突然又转而指向了楚千凰。 楚千凰、楚千尘与楚千菱这三姐妹之间似乎复杂得很。 常宁郡主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着楚千凰,有种揭开冰山一角的感觉。这位楚大姑娘似乎也不是自己从前以为的那般温婉大方、光风霁月嘛! 在最初的震惊后,四周的气氛渐渐起了变化。 众人神情各异,有的惊疑不定,有的若有所思,有的面露嘲讽,有的不以为然,目光在楚千菱与楚千凰之间来回扫视着。 楚千凰:“!!”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的身上。 楚云逸皱了皱眉头,对着楚千菱斥道:“三姐,你胡说什么!” 楚千菱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楚云逸,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讥诮,“楚云逸,我劝你眼睛最好擦亮点。”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就像从前的她一样。 她以前也许犯糊涂,但是方才看得分明,楚千凰就是在有意挑拨楚云逸与楚千尘,也难怪他们明明是亲姐弟,却自小不亲近,楚云逸反而跟楚千凰走得更近。 “三妹妹,你对我和二妹妹误会太深了。”楚千凰强颜欢笑地说道,“等你日后冷静下来,自然知道好歹了。你放心,我会设法给你寻名医的” 楚千凰一副贤惠大度的样子,衬得激动的楚千菱仿佛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般。 楚千菱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起上,面纱后的脸庞微微狰狞。 要不是楚千凰,她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楚千菱上前一步,一把拿起了石桌上的一个茶盅就朝楚千凰的脸泼了过去,也打断了楚千凰未尽之语 “哗啦”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沉浸在楚千菱方才的那番话中,根本反应不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千凰被茶水泼了个正着。 茶水与茶叶顺着楚千凰的脸滑落,她的头发湿哒哒地黏在脸颊上,连她的肩头、胸口的衣料也被泼湿了,茶水“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楚千凰就像是一只落汤鸡似的,狼狈不堪,与她平日里的光鲜亮丽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围静了一静。 楚云逸、常宁郡主等人怔怔地看着楚千凰,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惊疑不定,一时有些不知道孰是孰非。 “楚三姑娘,你发什么疯!”靖安侯二公子厉声对着楚千菱斥道,觉得她行事也太骄横了,更心疼楚千凰被人这般折辱。 大丫鬟抱琴花容失色地给楚千凰擦脸,“姑娘,您没烫伤吧?” “我没事。”楚千凰面色苍白,目光再次看向了楚千菱,神色肃然。 “三妹妹,你闹够了没,一会儿指责二妹妹,一会儿又指责起我来!” “我知道你伤了脸,这些日子都心情不佳,我和你二姐是做姐姐的,都忍了,但你也别太得寸进尺,坏了楚家女儿的闺誉。” 她纤细的腰身挺得笔直,宛如一丛幽兰,自古一股卓然的气度。 靖安侯二公子怜惜地看着狼狈而又柔弱的楚千凰。 他本来心里多少有些将信将疑,听楚千凰这么一说,疑虑全消。是啊,这楚千菱分明是因为毁容疯魔了,胡乱咬人。楚千凰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堂妹! 楚千菱更怒,声音更为尖利:“楚千凰,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我早就都看穿你了!” “你别想再挑拨我和二姐姐。你骗得了别人一时,骗不了一世,大家迟早都会知道你的真面目的!” 楚千菱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大步上前,恨不得撕了楚千凰的脸。 靖安侯二公子哪里会坐视楚千菱再伤到楚千凰,他大步跨出,挡在了楚千凰的前方,不客气地往楚千菱的肩膀推搡了一把。 楚千菱是女子,力气自然是不如男子,被他猛地一推,踉跄地退了两步,往后摔去。 她的大丫鬟想去扶她,反而被楚千菱的冲劲也带得摔倒在地上。 楚千菱痛呼出声,连鬓发都有些歪了,眼角微红,就像是一头受惊的小兽般。 顾南昭瞧着她这副样子,有些不忍,唤道:“菱表妹!” 他急忙让宫女搀扶楚千菱起身。 楚千菱摔了一跤,浑身都痛,但是心里又是高兴的:表哥果然还是关心她的!只要她治好脸,表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表哥。”楚千菱可怜兮兮地唤道,眼眶湿漉漉。 她小跑着来到顾南昭身旁,拉着他的袖子一角,含着泪的眼睛是那么委屈,那么柔弱。 “表哥,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信我” 楚千菱攥着顾南昭的素手更用力了。 “呜哇!”这时,三公主惶恐不安的哭喊声从后方响起,“二皇兄,我我要回宫!” 三公主的眼神惴惴不安,方才他们几人又是泼茶又是推搡的,把她吓到了。 她两眼含着泪水,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往下掉。 “三皇妹!”顾南昭连忙又去看三公主,轻拍着三公主的肩,柔声安抚她的情绪,“没事的,别怕” 三公主恍然未闻般,反反复复地说道:“我要回宫!回宫!” 看着顾南昭的注意力又被三公主吸引了,楚千菱微咬下唇,想跺脚,可身子一动就痛。 她想唤表哥,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楚千凰正看着她,眼神阴鸷,又黑又深,仿佛要把人给吸进去似的。 楚千菱心里有些发虚,但随即又昂着头与楚千凰对视。 谁也没注意到楚千尘已经离开了。 早在他们闹得最热闹的时候,楚千尘就走了,不在意他们怎么闹,怎么演。 楚千尘原路返回,穿过临街的酒楼出了云庭阁,也把后方的喧嚣抛在了身后,沿着热闹的街道闲庭信步地继续往前走。 “琥珀,我们顺路去百味居买两盒荷花糕回去。” “百味居的荷花糕也是一绝。” 反正今天肯定是不便去济世堂了,楚千尘干脆顺路去百味居买了两盒点心,才回了侯府。 回了琬琰院后,她赶紧先把药方写了出来,又修修改改了几次,就叫来薛风演去抓药。 薛风演刚走,就有小丫鬟在外头战战兢兢地禀道:“姑娘,三姑娘来了。” 小丫鬟的声音惊疑不定。 三姑娘自打三月伤了脸后,就和二姑娘不对付,只恨不得也划了二姑娘的脸,这件事侯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刻楚千菱突然造访,令小丫鬟不免就有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感觉。 楚千尘让丫鬟把楚千菱领到了东次间。 楚千菱进门第一句就是:“你满意了吧?” 她才刚从云庭阁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找楚千尘。 她已经豁出去了,不惜当众指责楚千凰,从此她和楚千凰是彻底撕破脸了,楚千凰也再不可能为她和顾南昭牵线搭桥了。 她也算帮楚千尘教训了楚千凰,这下,楚千尘该满意了吧! 楚千菱的心情复杂了,既有破釜沉舟的惊心动魄,又有一股快意。 她能看得出来,她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没证据,但是多少还是起了效果。顾南昭带着三公主回宫后,常宁郡主言行间明显与楚千凰疏远了不少。 她是为了自己吗?楚千尘似笑非笑地扫了楚千菱一眼,端起了青花瓷茶盅,悠然饮着茶。 楚千菱攥着手里的帕子,目光灼灼地盯着楚千尘,再道:“十全膏呢?” 楚千菱的心跳砰砰加快:十全膏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看来三姑娘不是来找茬的,而是有求于人。小丫鬟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撇撇嘴,心里对楚千菱的高姿态不以为然。 楚千尘还是没说话,慢慢地饮着茶。 要不是为了十全膏,就算杀了楚千菱,她也不会来琬琰院,本来是想拿了药膏就赶紧走人的,不想楚千尘全然不理睬自己。 “楚千尘,你不会是想说话不算话吧!”楚千菱气急败坏地又道。 琥珀似笑非笑道:“三姑娘,就是奴婢也知道这求人总该有个求人的姿态吧。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三姑娘您是来寻仇的呢!” 贱婢!楚千菱又恼又愤又恨,可是,她现在被楚千尘拿捏住了弱点,就怕楚千尘发疯把十全膏又给砸了,那她方才在云庭阁岂不是平白得罪了楚千凰,赔了夫人又折兵! 且忍一时就是。 楚千菱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低了身段,好声好气地说道:“楚二姐姐,我可以帮你的!” “你也不喜欢楚千凰对不对?” “我可以帮你对付她,大伯母越讨厌她,就会越喜欢你。” 楚千菱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她以己度人,觉得这样一定可以说动楚千尘。 毕竟楚千尘只是一个庶女,她想要学管家,她想要找一门好婚事,终究都要沈氏点头,讨了沈氏欢喜,她才能有好前程。 楚千尘如今紧紧地巴着沈氏和楚云沐母子,也明显暴露了她的那点小心思。 也是,世人谁不是逢高踩低。 楚千菱眼底掠过一抹嘲讽。 楚千尘放下了茶盅,手一翻,掌心就多了那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楚千菱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冠冕堂皇地继续说着:“二姐姐,要不是大姐姐撺掇了我,我也不会想到与你舞剑” “是她居心险恶,我着了她的道。” “我已经看清她的真面目了,以后万不会再让她挑拨了我们姐妹之间的关系。” “给她吧。”楚千尘把那小瓷罐给了琥珀。 琥珀正要呈给楚千菱,楚千菱像饿狼扑食般跳了起来,一把夺走了那个小瓷罐。 楚千菱一拿到就急切地打开了那个小瓷罐,一股有些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是十全膏!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可下一瞬,唇角的笑意又僵住了。 这小瓷罐中的十全膏只有薄薄的一层底。 楚千菱的面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黑,仿佛阴云罩顶似的,浑身更是抑制不住地颤动着。 那是气的,更是恨的。 “”楚千菱差点又要爆发,幸而她的大丫鬟悄悄地拉了下她的袖子。 楚千菱终究压下要快喷涌而出的怒火,咬着牙道:“二姐姐,这药膏也太少了吧。” 这么点十全膏根本用不了几天,据她所知,惠安县主顾之颜的脸可是足足治了一个月才治好的。 此刻的楚千菱就像是一根绷紧到快要断裂的琴弦,相反,楚千尘则云淡风轻,仿佛置身于高山流水之间,有种闲云野鹤般的淡然。 楚千尘道:“这些药够你用上三五天了。” “为免下次你再失手要伤我的脸,我得留一点备用。” 她嫣然一笑,那双明亮的凤眸直视着楚千菱的眸子,泰然自若,娇美中透着三分恣意。 窗外的风一吹,黑色的发丝拂着她的面颊,少女雪肤花貌,容色逼人。 楚千菱根本就不信。 可是就像方才琥珀说得,现在是她有求于楚千尘,是她需要十全膏。 楚千菱不敢在楚千尘面前发脾气,憋着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着。 她只能紧紧地攥着手里的那个小瓷罐,生怕楚千尘来抢似的。 以她的那点道行,自然是掩饰不住她的心思。 事实上,就算楚千菱掩饰得再好,楚千尘也不可能被她骗过去。对于楚千菱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前世,她早已看得清清楚楚。 “你以为我会以德报怨吗?”楚千尘平静地反问道。 前世那个十三岁的她也许会,那时,她被养得懦弱无能,连个“不”字也不敢说出口,但是现在的她早就不是那时的她了。 楚千菱被噎了一下,目光游移。 事到如今,她除了推到楚千凰身上也别无它法,“二姐姐,你信我,真的是大姐姐挑唆我的。” “我我也是受了她的挑拨,才会一时犯傻。”楚千菱反反复复地说着类似的话。 楚千尘笑而不语,再次端起了茶盅,优雅地以茶盖拂去飘在茶汤上的浮叶,唇角似笑非笑地弯起。 她什么也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楚千菱读得出楚千尘的意思。 楚千凰是堂堂侯府嫡长女,楚千尘只是一介庶女,为什么楚千凰要针对她呢? 根本就是损人不利已。 别说楚千尘不信,其实连楚千菱其实也百思不得其解。 “我说的都是真的。”楚千菱的思绪越来越混乱,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让她忍不住又想起了她被划伤脸的那一天。 任她怎么指证楚千尘,顾南昭都不信她。 无论是楚千尘,还是楚千凰,这两个人全都不像她们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 她们她们就像毒蛇一样,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不知何时就要咬上自己一口! 楚千菱觉得自己简直就要疯了。 现在哪怕让她下跪求楚千尘也行,只要她能得到十全膏。 然而,楚千尘根本懒得再理会楚千菱,当着她的面就吩咐道:“琥珀,替我送客。” 楚千尘直接下了逐客令,她还要给王爷去制药丸呢。 “”楚千菱的脸青了白,白了紫,紫了黑,色彩精彩变化着。 琥珀微微笑着,伸手做请状,“三姑娘请。” 楚千菱的脸色更难看了,但终究不敢多说什么,她紧紧地握着那个小瓷罐,终于还是走了。 有总比没有好,先用上几天再说吧! 楚千尘回了自己的小书房,重新净手,开始处理药材。 等琥珀送客归来,就开始给楚千尘打下手,对于九续膏的一些准备工作,她也十分熟悉了。 至于给顾玦的药丸,楚千尘全都是亲力亲为,从捣碎药材开始做起 制作药材的步骤其实极为单调,但是对于楚千尘而言,却可以静心定神。 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事在她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楚千凰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以及她偶尔一闪而过的怪异与违和 她也想知道楚千凰为什么要针对她,甚至不惜唆使楚千菱毁她容貌。 她已经逼了楚千菱几次,她都答不上来,很显然,从她身上应该是得不到答案了,但是楚千菱没辙,还有刘氏呢。 她一个庶女在侯府没什么人脉,只好请人“代劳”了。 楚千尘唇角翘了翘,怡然自得。 小书房内只有那细细的碾磨声以及偶尔响起窸窣声。 夜幕渐渐降临了。 王爷的事是最重要的!楚千尘一忙起来就废寝忘食,幸好有琥珀替她操心杂事,她就万事不管,连学中馈的事也先搁下了,全然不在意侯府的人说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些个酸话甚至都没能传到楚千尘耳中,她连着几日,除了晨昏定省外,足不出户。 直到,用完了十全膏的楚千菱又找上门来,这回,楚千尘见都没见,就让琥珀打发了。 “三姑娘,我家姑娘在忙,请回吧。” 琥珀说得是实话,但是听在楚千菱的耳里,只觉得楚千尘是在摆架子,是故意耍威风。 “你说什么?!”楚千菱厉声道,吓得琬琰院的两个小丫鬟缩了下脖子。 琥珀就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 楚千菱心里不痛快,直觉地想要硬闯,但脚才迈出,就又收了回去她终究不敢硬闯,生怕真惹了楚千尘。 琥珀身后的那两个小丫鬟也把楚千菱的顾忌看在眼里,心里发出唏嘘的慨叹:三姑娘一向娇纵,如今也怕了二姑娘了。 楚千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声音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琥珀,你去跟你家姑娘说,我有事找她。” 琥珀静静地看着她,没支声,也没动弹,等于是无声的拒绝。 真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仆人!楚千菱恨恨地瞪了琥珀一眼,重重地拂袖而去。 她带来的两个丫鬟连忙跟上,琬琰院又恢复了平静。 楚千菱气冲冲地去了刘氏的栖岚院,风风火火,一路上,下人们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全都避之唯恐不及。 “娘,楚千尘不肯见我。”楚千菱委屈地对着刘氏抱怨道。 她手头的十全膏已经不多了,那个瓷罐眼看着就要空了,而她的脸 刘氏眉头紧皱,安抚道:“菱姐儿,你别着急,我亲自去和她说叨说叨,再找你大伯母让她管管他们长房的庶女” 刘氏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楚千菱眼明手快地拉住了:“娘,不要!” 楚千菱又急又恼,跺跺脚道:“娘,您别多管闲事了!要是楚千尘又把十全膏砸了,那可怎么办?!” 楚千菱的眼角隐约溢出了泪花,楚楚可怜,又手足无措。 “菱姐儿,你别急,娘都听你的。”刘氏看着心疼极了,只能软言哄着女儿。 她怎么能不急呢!楚千菱抬手摸了摸面纱后的脸颊,指腹下能感到那微微凸起的疤痕。 十全膏太少了,她要是把整条伤疤全涂上药膏的话,都不够涂两天的,她就先试着涂伤疤的末端,才短短四天,原本凸起的疤痕就平了一点,刘氏和大丫鬟也都说,疤痕看着好了不少。 过去的三个月,对楚千菱来说,是那么漫长而煎熬,她一次次地失望,不敢出门,更不敢揽镜,直到现在,她才看到了希望。 十全膏的效果太神奇了,只要她能像顾之颜一样涂上一个月,脸一定能全好的! 想到那罐被楚千尘砸了的十全膏,楚千菱的心又开始痛了,像是数万根针扎似的痛。 当初,要是那罐十全膏全给她,现在,她的脸肯定已经恢复如初了。 楚千菱抓着刘氏手腕的手更用力了,慌乱道:“娘,您可千万别去惹楚千尘,要是她一起之下,又把她手上这瓶给砸了,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我的脸全靠这十全膏了。” 楚千菱的眸子迸射出异常明亮也异常执着的神采,她已经把十全膏当做她的救命仙丹了。 刘氏看着这样的女儿,觉得心疼极了,继续哄着女儿:“菱姐儿,你放心,娘都听你的。” 刘氏心里是恨急了楚千尘,她分明是拿萝卜吊着她们,把她们母女两个当猴耍呢。 可偏偏楚千尘手里有十全膏,她们既怕她砸了十全膏,又怕她在十全膏里动手脚,不得不投鼠忌器。 刘氏拉着楚千菱在罗汉床上坐下。 楚千菱双手气恼地地揉着帕子,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明明都是楚千凰的错,可楚千尘不相信,非说楚千凰是嫡长女,不可能对付她” “我反反复复地想过很多遍了,楚千凰肯定是不喜欢楚千尘,前几天她还在云庭阁故意挑拨楚千尘与楚云逸呢。” “我瞧着她就是看不得楚千尘好。” 楚千菱喋喋不休地说着。 “娘,我必须得让楚千尘知道真不是我要害她。”楚千菱越说越混乱,越说越心急,“不然,她肯定不会再把十全膏给我的。 “分明就是楚千凰做事阴毒,她要恨去恨楚千凰啊,和我有什么关系!” “偏偏楚千尘就是不信!” 刘氏眸色幽深。 是啊。别说楚千尘不信了,要不是女儿亲口说的,就连自己也不信。 现在楚千尘一直缠着沈氏讨好处,但凡楚千凰有的,她都要讨一份,楚千凰讨厌她还算是情有可原,可是从前,楚千尘明明瞧着是最软弱、最乖顺不过的。 楚千凰有什么理由要对付她? 104撒娇 刘氏安哄着女儿说道:“我想想,我想想” 楚千菱微咬下唇,反握住刘氏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 刘氏又道:“你别担心,交给娘,娘会让楚千尘相信的。” 刘氏好说歹说,总算是让楚千菱暂时给哄住了。 楚千菱这时冷静了不少,乖顺地依偎在刘氏的怀中,小鸟依人。 刘氏温柔地拍着女儿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一旁的几个丫鬟见刘氏安抚住了楚千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松了口气:三姑娘自打毁了容后,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砸东西,罚下人,导致这三房的下人也都是噤若寒蝉,苦不堪言。 张嬷嬷察言观色地出声道:“夫人,您说,二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十全膏?奴婢记得她还给过青玉和四少爷,前面还砸了一罐” 是啊,楚千尘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罐十全膏。刘氏若有所思地动了动眉梢,喃喃道:“听说这神医还没及笄?” 张嬷嬷心念一动,道:“夫人,您的意思是二姑娘是” 她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刘氏果断地打断了:“不可能,她不可能是。” 刘氏的神情十分肯定,没错,楚千尘如果是那个神医,她又怎么会由宸王的人来砸了侯府的牌匾,弄出那么场荒唐的闹剧,也让侯府变成了京城的笑话。 再说了,楚千尘是庶女,只有侯府好,她才能嫁得好,日后在婆家也能有所依靠。她既然都懂得去讨好她的嫡母,不可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刘氏又想了想,推测道:“我看楚千尘手里怕本来就有好几罐,就是捏在手上不肯拿出来。” “这个楚千尘与楚千凰一样是奸滑的,她手上明明有十全膏也不拿出来,非闹得你大伯母与侯爷夫妻失和。说穿了,她就是为了讨好你大伯母。” 讨好了沈氏,楚千尘才有了现在在侯府的地位,连江南来的新料子都是由她先挑,楚千凰都要让她! “我也是看走眼了,从前看,我一直觉得她是个乖的,其实是装的呢。说不定连姜姨娘都被蒙蔽了眼,她这女儿是要踩着亲娘往上爬呢。” 刘氏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暗暗感慨:长房这两个丫头还真真都不是省油的灯,也难怪女儿会被她们害成这样! 刘氏抬手揉了揉眉心,愁眉不展。 她也是始终想不明白楚千凰为什么要针对楚千尘,总不至于是嫉妒楚千尘长得好看吧? 一个庶女长得再好看,也不过是给人当妾的命,说得难听点,也没见大家闺秀会和花魁去争风,那是自降身份。 刘氏想了又想还是觉得没线索,琢磨起到底要编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服楚千尘。 刘氏为此头疼得很,愁得头发也白了好几根。 至于楚千尘,既然把这件事推给了别人去烦,也就不惦记着了,一门心思地只管制药。 连续熬了几天,终于在约定的日子前,制好了药丸与九续膏。 她一早戴着面纱先去了济世堂,然后大大方方地以神医的身份上了宸王府的马车,进了王府。 她又被领去了花园的水阁,顾玦与秦曜都在。 “小丫头,”坐在轮椅上的秦曜笑眯眯地对着楚千尘挥了挥手,“来跟我下棋吧。” 秦曜既不能出门,又不能起身,每天都快闷死了,他不耐烦看书,只能下下棋、投投壶、吹吹箫什么的。 “不要!”楚千尘一点也不给面子地拒了。 她可懒得跟秦曜这个臭棋篓子下棋,云展和小厮听了差点没笑出来。 楚千尘把九续膏往秦曜那边一抛,丢下一句:“一日两次。” 秦曜:“” 也不顾秦曜什么反应,她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找顾玦。 她先给顾玦搭了脉,然后摸出一个粉彩小瓷瓶,吩咐小厮道:“去泡热水,加一滴。” “是,神医。”小厮恭恭敬敬地应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粉彩小瓷瓶,仿佛捧着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楚千尘又从药箱里取出七八个小瓷瓶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样样地往顾玦跟前推。 “王爷,这青色瓶子里面的药丸一次服两丸,一日服三次。这里面有一个月的分量。” “这个香囊有驱蚊虫鼠蚁的效果。” “要是中了暑气,就吃这个黑色瓷瓶里的,我在瓶身上做了备注。” “还有这个” 楚千尘细细地叮嘱了顾玦一番,神态那么认真,那么专注。 对于她的差别待遇,秦曜已经见怪不怪了,闲闲地用牙签插着切好的西瓜吃。 小厮把刚泡好的一杯热水端了回来了,随着那热腾腾的白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顾玦嗅了嗅,又浅啜了一口,挑了下眉,“玫瑰?” 楚千尘看得出他眉宇微微舒展了一些,笑了,眸子里似有星光流转,“这是玫瑰清露。” 顾玦有伤在身,上次他出门去南阳,回来时明显瘦了不少,这玫瑰清露既可以行气活血,又能和血平肝,养胃散郁,对他有好处。 顾玦继续喝着加了玫瑰清露的茶水,双眸微垂。 水阁里,静寂无声,除了淡淡的玫瑰香,还有一股清雅的熏香味。 楚千尘满意地勾了勾唇,目光朝角落里的青烟袅袅的熏香炉望了一眼。 这熏香也是楚千尘亲手所制,她让莫沉他们天天都给顾玦点一支。 嗯,他们都很听话,王爷也很听话。 楚千尘收回了视线,视线又回到顾玦身上,静静地凝望他喝茶。 顾玦相貌俊美,五官如刀刻般深邃,气质高贵清冷,因为多年征战沙场,即便不言不语,浑身就有种冷然的气势。 此刻他微微垂眸,那长翘的乌睫将他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半掩,倒是让他少了几分锐气,整个人显得柔和了不少。 等到王爷这趟出门回来后,她就可以给王爷动刀了 想着,楚千尘眸子更亮,这时,顾玦放下手里的杯子,抬眸看向楚千尘,正对上她的凤眸。 两人目光对视,楚千尘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好喝吗?” 风拂过湖面从窗户吹进屋子里,湖面潋滟的水光映在楚千尘的面庞上,一双明眸,莹莹生辉。 微风习习,吹皱一湖静水,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圈地朝四周蔓延开去。 顾玦的唇角翘了一翘,“好喝。” “那我下次再给你做一些。”楚千尘更高兴了,小脸微歪,笑吟吟地自夸道,“我做的玫瑰清露和外面卖的那些可不一样。” “自是不一样的。”顾玦笑道,心情显然不错。 这两人明明只是在闲话家常而已,却莫名地透着一种旁若无人的感觉。 就是刚刚奉茶的小厮也看出来了,顾玦待楚千尘有些“不一样”。 秦曜注意到小厮若有所思的神色,扯了下他的袖子,对着他挤眉弄眼,意思是,是吧是吧? 小厮突然推动秦曜的轮椅,道:“王爷,秦世子说闷,我带他出去吹吹风” “我”秦曜还想说什么,嘴巴就被人捂上了。 他的轮椅被人强势地推出了水阁。 楚千尘没在意,秦曜这人和上一世一点都不一样,现在的他说是风就是雨的,毛躁得很。 窗外,荷叶与荷花随风摇曳,一颗晶莹的水珠也随之在碧绿的荷叶上来回滚动。 这是在寻常不过的景致,可在楚千尘眼里,却是她最怀念、最喜欢的地方。 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就放松了下来。 人一放松,倦意就上来了,她一不小心就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困了?”顾玦瞧小丫头困得跟只猫儿似的,就问了一句。 楚千尘生怕顾玦赶她回去睡觉,毅然摇头道:“不困。”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两个字说得有点像在撒娇。 她立即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王爷,你送我的女真弓真的好用极了!” 说着,她来劲了,把她那日在云庭阁把楚云逸杀了个落花流水的事说了一遍,那美滋滋的小脸就差直说,她厉害吧! 顾玦就顺着她的意夸了:“你在射箭上很有天赋。” 她学射箭不久,能达到现在的造诣,不仅需要反复的练习,还需要天赋。 这丫头不仅天资过人,而且是个静得下心的人。 “我也觉得,”楚千尘美美地笑了,半点也没谦虚地接受了,“我很勤勉的,每天都有练箭。” 她就近拈了一块菱粉糕,咬了第一口,就吃出来了,唇角弯起。 这是王府的大厨田砌的手艺,而且,他还为了配合王爷的口味少放了三分糖。 这熟悉的味道让她愉快极了,那满足的样子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似的,连顾玦也被她感染,忍不住也吃了一块。 顾玦一边吃,一边看着少女笑盈盈的面庞,突然想起前几天云展曾惋惜地说,楚千尘生在永定侯府真是可惜了。 以楚千尘的惊才绝艳,本来可以大放异彩,本来不需要在侯府这泥潭中过得这般憋屈 曾经顾玦也有这样的感觉,可是在他与楚千尘一次次的相处中,他的想法又渐渐地变了:对于楚千尘,这种惋惜大可不必。 惋惜是一种居高而下的怜悯。 她很好,所以不需要别人的惋惜。 见顾玦一直看着她,楚千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还以为是脸上沾了糕点的残渣。 顾玦自是把这一幕收入眼内,低低地一笑,“你喜欢吃,我让人给你备两碟带回去吧。” 楚千尘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直点头。 于是乎,当楚千尘从宸王府离开时,手里多了一个装着菱粉糕的食盒。 当晚,顾玦和秦曜就悄悄地离开了京城,没有惊动任何人。 楚千尘当然是知道的,一下子就变得蔫蔫的,整个人就提不起劲来,除了每三天照旧以神医的身份去一趟宸王府外,其余时间就闲了下来。 她每天都躲在屋子里处理顾玦寻来的那些药材,发现其中一味药没炮制过。这药材炮制得好,可以增强药效,便于入药。这味药十分珍贵罕见,她不方心让别人来炮制,干脆就亲力亲为,去毛、晒干、切制、炮炙 沈氏看她成天躲在屋子里不出来,让楚云沐下了课就来找她,说是让她指点楚云沐的功课。 楚云沐还从来没见过炮制药材,做完了功课,就常常趴在桌子边盯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看得兴致勃勃,连沈氏都不得不感慨真是一物降一物,只有楚千尘制得住楚云沐这混世大魔王。 从五月进入六月,天气越来越热,烈日灼灼。 六月初二,楚千尘又出门去了一趟济世堂,没曾想,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她了。 迦楼就坐在窗边,双眸微垂,一手不紧不慢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串。 连这医馆的前堂似乎都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庄重肃穆起来,济世堂的人更是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生怕惊动了他。 迦楼的身旁站着两个随从,其中一个正是多摩。 楚千尘自是认得多摩,眼睛亮了起来,心跳更是砰砰加快:多摩从昊国回来了,也就说 迦楼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睁开了眼,朝楚千尘看了过来。 楚千尘缓步走到了他跟前,迦楼对着多摩做了一个手势道:“七星草,我带来了。” 迦楼抬手时,楚千尘的目光扫过他洁白如雪的袖子,瞟到袖口几点血迹,怔了怔。 多摩捧着一个匣子上前,打开了盖子,让楚千尘验货。 虽然楚千尘从未见过七星草的实物,但是她在医书上见过关于它的图与描述,七星草每叶有七星,所以得此名,气如兰,味甜。 楚千尘看了看,又闻了闻,笑了。 她可以确定着匣子里的草药就是七星草! “多谢法师。”楚千尘如获至宝地亲自收起了七星草,谢过了对方。 乌诃迦楼果然名不虚传,如王爷所说,是个重诺之人。 迦楼含笑道:“姑娘多礼,这是应当的。” 迦楼的神情与语调让人如沐春风。 那温润的气质不带丝毫的侵略性,谈笑间,让人心生好感,无论是他的随从,还是济世堂的人对上他时,言行举止都会下意识地带上几分恭敬。 楚千尘刚得了七星草,着急回去制药,打算告辞,却听迦楼先一步开口道:“姑娘请留步,我还有一事请姑娘帮忙。” 楚千尘便停了下来,道:“法师请说。” 这时,一个细微虚弱的声音响起:“喵呜” 迦楼身后的青衣少年拎着一个竹篮上前了两步,那篮子里躺着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最多才两个多月大,蜷成一团,一双碧绿的眼睛可怜兮兮。 它虚弱地又叫了一声:“喵呜。” 楚千尘的鼻尖动了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视线又在迦楼袖口的血迹上掠过。她算是知道这是从哪里沾来的了。 “它受伤了?”楚千尘问道。 迦楼接过了那个竹篮,放在桌上,解释道:“我们在前面一条街上捡的猫,它的后腿被马车压断了,一时也看不出还有没有别的内伤。” 楚千尘摸了摸猫儿那扭曲的右后腿,心中就有数了,吩咐琥珀道:“它的腿断了,需要接骨,去准备一下。” 琥珀赶紧去做准备,不一会儿,麻沸散、火烛、清水、刀具、九续膏等等就都备好了。 “麻沸散。”楚千尘一伸手,琥珀就默契地把吸了麻沸散的芦苇管递了过来。 楚千尘一手拿着芦苇管,一手去掰小奶猫的嘴。 然而,原本还可怜兮兮的小奶猫突然就伸出利爪朝楚千尘的手拍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大手迅如电隔在楚千尘与猫儿之间,他的手背被猫爪挠了一下,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迦楼并不在意,道:“我来按住它。” 他把佛珠串交给了青衣小厮,两手按住小奶猫的四肢。 “呜呜”肚皮朝天的小奶猫发出可怜兮兮的叫声,抖得就跟风雨中的残叶似的。 楚千尘小心翼翼地喂小家伙吃了麻沸散,这只猫实在太小了,她不敢多喂,只能一滴滴地往它嘴里喂。 小奶猫的叫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须臾就不再挣扎了,只有一双碧眼还半张半阖,朦朦胧胧的。 “剪子。”楚千尘从琥珀手里接过剪子,亲自给小奶猫剪去伤腿附近的长毛,以干净的湿布擦去它身上干涸的血迹和尘土。 她的动作轻巧小心,神情专注,注意力集中到了那只小猫身上,仿佛在她眼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迦楼静静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与楚千尘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但这位姑娘已经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无论是她出神入化的医术与箭术,还是她对上大齐皇帝、太子时的从容不迫,以及她去驿馆找他谈条件时的杀伐决断,还有此刻 佛曰:世间万物皆有灵,万事皆有因果。 他这趟来大齐能遇上她,也许冥冥中也自有因果。 前堂里,静悄悄的。 对于楚千尘来说,治疗一个猫儿再简单不过了,她前世也是从治疗小动物以及人的一些小病小痛开始她的习医之路。 短短一炷香功夫,楚千尘就给这只小奶猫接好了伤骨,又包好了药。 麻沸散的药效还没过,小奶猫还是蔫蔫的,晕晕的,一动不动,仿佛被蹂躏了一番似的。 楚千尘在它头上揉了两下,才去净了手,道:“法师,它这伤只上一次药是不够的,要养上十天半个月,这段时间它的腿都不能乱动,不如把它给我吧?” 琥珀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姑娘的意思是要养这只猫? 迦楼的眉头微微一动,目光愈发温润,同样有些意外。 “那就劳烦姑娘了。”迦楼微笑着施了个佛礼,“看来它与姑娘有缘。” 楚千尘伸出手指在小猫的鼻尖刮了一下,“你给它取名了没?” “不曾。”迦楼也去净手,他手背上被猫抓的伤口还没愈合,水盆里多了一丝血丝。 虽然这只是小伤,其实不用涂药膏,但是楚千尘想着这猫现在是自己的猫了,她的猫抓了人,她当然是要负责的。 楚千尘只是一个眼色,琥珀就明白了,动作娴熟地摸出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罐。 楚千尘指了指迦楼的手背道:“这药膏一日涂两次,涂上三天就好了。” 虽然迦楼看着和善得很,可琥珀对他有种莫名的敬畏,她把十全膏给了多摩,特意补充了一句:“保管不留疤。” 多摩:“” 大男人手背上留个疤算什么,就是脸上留疤,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多摩看了迦楼一眼,还是把小瓷罐收下了。这位姑娘给的东西十有八九是好东西! 既然事了了,迦楼就带着两个随从告辞了。 从济世堂出来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朝斜对面的一条巷子看了一眼。 多摩和青衣少年也察觉了什么,目光如剑地也望了过去。 狭窄的巷子里乍一看空荡荡的。 多摩低声道:“有人盯着我们” 迦楼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转身离开了。 多摩又朝那巷子望了一眼,轻蔑地嘀咕道:“大齐皇帝还真是小家子气!” 诚如迦楼一行人猜测的,一直有人暗中盯着济世堂,迦楼来过济世堂的消息不消一刻钟就传到了宫中的皇帝耳中。 “皇上,乌诃迦楼刚去济世堂见了那位神医,他在里面呆了近半个时辰,锦衣卫不敢靠近,所以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对着皇帝禀道。 皇帝坐在御案后,面沉如水,一手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翡翠玉扳指,一言不发。 这几天,盯着宸王府的锦衣卫每隔三天就看到神医进府,每一次神医都要一个多时辰才从王府出来。 宸王府最近闭门谢客,顾玦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出过门了。 事有反常必有妖。 皇帝突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了窗前,望着宸王府的方向。 顾玦刚回京时,一直躲在王府闭门不出,对自己的宣召也是置之不理。但是从四月中旬起,顾玦就会时不时地去一些茶馆酒楼小坐,还去过几趟元清观,再后来为了秦曜的事,他也上了朝。 现在他又突然闭门不出,神医又屡次登门,肯定是顾玦的病又重了。 这时,陆思骥察言观色地又道:“皇上,乌诃迦楼见那位神医会不会是为了打探宸王的病情?” 皇帝依旧没说话,他也是这么想的。 前几天,迦楼才刚去过宸王府,足足呆了两个时辰才出来,他到底和顾玦谈了些什么呢?! 这件事就像是皇帝的一个心病,这些天一直让皇帝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皇帝揉了揉疲惫的眉心,冷声斥道:“这些昊国人真不知礼数,来了大齐,居然先去拜访顾玦!” 皇帝似乎完全没想起是他不愿见南昊使臣,陆思骥自然也不会提醒皇帝这一点,他只是垂着头,站在皇帝后方。 对于乌诃迦楼,皇帝的心情太复杂了,既怕顾玦和乌诃迦楼勾结在一起,又怕乌诃迦楼知道顾玦重病,会不会因此起了什么心思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 直到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可查到那个神医的身份?” 陆思骥的头伏得更低了,“还是没查到,宸王府的人太奸诈了。”也太嚣张了! “没用!”皇帝更怒,脸色铁青,觉得锦衣卫真是做什么都不成,“你们锦衣卫是怎么办事的,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朕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 陆思骥心里委屈啊,连皇帝都拿宸王没办法,更别说是他们了。那神医背后有宸王撑腰,就是他们派人去济世堂直接拿人,也要看宸王府同不同意。 陆思骥是一个字也不敢吭,只能由着皇帝发泄他心头的抑郁。 皇帝越骂越觉得没劲,骂了一通后,把陆思骥给赶走了。 皇帝一个人关在御书房里生闷气,烦躁地来回走动着。 他一会儿想让倪公公宣乌诃迦楼,一会儿又改变主意,觉得他在乌诃迦楼见了顾玦后,再宣召他,难免让人以为他怕了南昊和顾玦。 中间,几个内阁大臣也来求见过皇帝,可皇帝根本无心理会朝政,把他们全部都打发了。 一个多时辰后,倪公公惶惶地来请示道:“皇上” “朕不是说不见吗?”皇帝不耐地打断了他,不怒自威。 倪公公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玄净道长求见。” 105生机 一听玄净道长来了,皇帝的脸色稍缓,改口道:“快请道长进来。” 倪公公松了口气,连忙亲自去把玄净给迎了进来。 玄净还是穿着一袭朴素的玄色道袍,头发以一支竹簪簪起,宽大的衣摆随着他的步履轻轻摆动着,一派仙风道骨。 玄净手里捧着一个红木雕花匣子,先给皇帝行了礼,然后就把那匣子呈了上去,“皇上,第一炉九重丹练好了,贫道特来呈给皇上。” 皇帝的眼睛一亮,目露异彩,快快呈上来。 倪公公接过那匣子,呈到皇帝跟前,匣子一开,屋子里立刻多了一股似檀香又似竹香的气味。 皇帝只是闻了闻,就觉得精神一振。 玄净一甩拂尘,笑着提议道:“皇上,不如您现在服药,由贫道为您护法可好?” 这个提议正合皇帝心意,忙让人给玄净道长赐座。 倪公公让人给皇帝取了一杯温水来,取了一颗大红色的九重丹给皇帝,皇帝就水吞服,然后闭目坐在窗边。 玄净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银白拂尘垂在一侧,也是双眸紧闭,瞧着庄严神圣。 倪公公敛气屏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惊扰了皇帝。 须臾,皇帝就觉得身子越来越热,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倪公公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也不敢给皇帝擦汗。 终于,半盏茶后,皇帝睁开了眼,眼眸中神采焕发,仿佛又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道长真是仙人!”皇帝心情大好,连连赞道,“自从吃了九还金丹,朕的身体就越来越好,精力也越来越旺盛,仿佛回到了二十岁时。” “这九重丹更是不同凡响,朕现在才知道何为洗髓易筋,脱胎换骨!” 皇帝只觉得浑身畅快,方才的疲惫、郁结全都一扫而空。 玄净也睁开了眼,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不骄不躁,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皇上谬赞了。”玄净笑道,“道法自然,是皇上您有仙缘。” 皇帝只觉得玄净说得句句妥帖,让他的心情更为舒畅。 倪公公这才放心地给皇帝擦了额头的汗,又给皇帝和玄净都上了茶。 皇帝喝了口茶,话题就转到了顾玦身上,“道长,顾玦的病到底怎么样?” 玄净从袖中摸出一个古朴的龟壳以及六枚铜钱,不卑不亢地淡声道:“皇上,且容贫道卜一卦。” 他将那六枚铜钱放入那棕褐色的龟壳中,然后以右手封口,闭上眼高举起龟壳,轻缓地摇晃着。 铜钱敲击龟壳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御书房中。 玄净将龟壳摇了四五下后,就将里面的那些铜钱轻轻倒出 御书房里,一片寂静,皇帝和倪公公皆是盯着玄净每一个动作。 只听那窗外有几只雀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彼此嬉戏。 玄净看着那几个铜钱,喃喃自语着:“需卦,天水卦象,路有坎坷六四爻又称血爻,血光之灾以等待转机。” 须臾,玄净抬起头来,神情庄重地说道:“皇上,宸王重病,九死一生,乃‘绝处逢生’之相。” 他高深莫测地捋着胡须,眸底掠过一道精光。 他也是无意中知道宸王府的人在江南寻名医的事,为了博取皇帝的信任,假借卦象说了出来。为此,皇帝对他更为信重,屡屡招他进宫,还让他开炉炼丹。 皇帝面色一凝,觉得玄净算得太准了。 顾玦病重,济世堂那个神医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照理说,她应该是治不好顾玦的,可万一如卦象所说,让顾玦“九死一生”了呢。 皇帝重重地把茶盅往茶几上一放,那撞击声吓得倪公公心肝一跳,手里的拂尘都差点没脱手。 皇帝心里不痛快极了:这个顾玦命怎么这么好,血爻这样的血光之灾都死不了,还要继续碍他的眼,挡他的道! 周围的空气也随之冷了下来。 玄净拈了拈须,又俯首去看卦象,似是迟疑道:“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急了,连忙追问道。 “依这卦象,宸王正处生死存亡时刻,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一线生机即灭”玄净模棱两可地把话给说全了。 皇帝眯了眯那双锐眼,凝神思索着玄净话里的意思,心里默念着: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一线生机即灭 玄净道长见皇帝沉默,高深莫测地又说了一句:“人的命格都是天注定的,一切自有定数” 皇帝目光一凛。 天注定的?!他是天子,自可逆天而行! 命格天注定?!他非要削弱顾玦的命格不可 等等,削弱命格! 皇帝想到了什么,正想再问玄净,就在这时,湘妃帘被人打起,一个青衣小內侍进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皇帝立刻猜出了什么,脸色更难看了,似乎有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玄净很会看脸色,识趣地告退了:“皇上还有政务,贫道就不叨扰皇上了。” 青衣小內侍这才禀道:“皇上,宸王殿下不肯来。” 他咽了咽口水,垂下了头。他根本就没见到宸王,宸王府的人用一句“不来”就把他给打发了。 皇帝更恼了,双拳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感觉似有一条怒龙在胸口咆哮着,翻滚着。 这两个多月来,他宣了顾玦一次又一次,顾玦就没理过他,完全没把他这大祁皇帝放在眼里。 他要亲自去! “摆驾宸王府!”皇帝怒道,从御书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可还走没到乾清门,皇帝又改变了主意,压下了心头的不快。 “去钟粹宫!”皇帝临时改了方向,又去楚贵妃的钟粹宫。 皇帝已经许久没来钟粹宫了,楚贵妃喜出望外,忙不迭又往鬓发间多插了一支五凤朝阳珠钗,揽镜自怜了一番,这才去迎圣驾。 皇帝的到来令得整个钟粹宫都喜气洋洋,宫女內侍们全都忙忙碌碌,有的上茶水瓜果点心,有的往东偏殿又加了冰盆,有的给他们打扇 皇帝浅啜了口茶后,就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前些日子,朕在御花园看到南昭带着你娘家两个侄女” 楚贵妃心念一动,眼睫颤了颤,“那日臣妾的大嫂带着两个侄女进宫探望臣妾,臣妾就让二皇子带她们去御花园赏赏花。” 楚贵妃说话的同时,眸底掠过一抹思忖:皇帝突然提起这件事,莫非是为了楚千尘 诚如楚贵妃所猜测的,皇帝确实是为了楚千尘而来。 “你那个二侄女你觉得怎么样?”皇帝一边以茶盖拂去茶汤上的浮沫,一边随口问道。 楚贵妃心里咯噔一下,儿子与她提过,他想求他父皇给他和楚千尘赐婚,当时她哄着儿子先别找他父皇,莫非儿子还是背着她求到了他父皇那里?! 肯定是楚千尘那个狐狸精哄了儿子! 楚贵妃心里暗道,掩住眸底的异色,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似是欲言又止:“臣妾那二侄女是臣妾大哥的庶女” 她的用意是提醒皇帝,庶女的身份肯定是不够格当皇子正妃的。 “臣妾听大嫂说,她一向寡言少语,性子也软和,在家里也就是做些女红什么的,平日里足不出户的。” “这孩子是个孝顺的,因为凰姐儿进宫给三公主当伴读,她经常去妾身大嫂那里给她作伴。妾身的大嫂可喜欢她了,连这次进宫也带着她,妾身瞧着连凰姐儿都要让一边。” 楚贵妃说得委婉含蓄,又似带着几分戏谑。 她没说楚千尘一个字不好,乍一听,似乎有维护之意,其实这字字句句都是语含深意,在说楚千尘趁楚千凰不在,就趁虚而入,在嫡母跟前装孝顺,还要抢嫡长姐的风头。 然而,楚贵妃越说不好,皇帝就越是满意,唇角翘了起来。这样才好! 皇帝放下茶盅,信手打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扇着,耳边又响起了当日玄净说得那番话:“有的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她要是遇人不淑,还会削弱对方的命格。” 有趣!这个楚千尘委实“不错”。 楚贵妃一直在观察皇帝的神色变化,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态度,试探道:“皇上,她那日可是有什么有失礼之处?” 皇帝随口敷衍地说了一句“不曾”,神情冷淡,这时,他又想起当日楚千凰手里的那个鎏金香囊,就顺口赞道:“你那大侄女倒是不错。” 楚贵妃听皇帝赞的是楚千凰,却对楚千尘没半个好字,暗暗地松了口气,顺着皇帝的话赞道:“是啊,凰姐儿是臣妾自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好的。” 看来贵妃果然是看中了她这个大侄女给二皇子当侧妃。皇帝自以为明白了楚贵妃的意思,“嗯”了一声。 关于楚家的话题到此为止,楚贵妃又把话题转到了顾南昭的功课上,不着痕迹地替儿子说了好些好话。 皇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目光又望向了窗外,望着宸王府的方向。 距离万寿节也不远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赠顾玦一份重礼了。 宸王府闭门谢客的消息没两天就传得京城上下人尽皆知了。 联想起此前宸王病重的传言,不少人原本心中是半信半疑,现在觉得是十有八九了,宸王怕是真的性命垂危了。 宸王手掌北地军,将赤狄彻底逐出大齐的疆土,这些年,他在大齐朝百姓与军中的威信直逼皇帝,他的存亡势必对朝局的变化产生偌大的影响。 不少朝臣由此看出了机遇,跃跃欲试,其中也包括永定侯楚令霄。 然而,无论楚令霄有多大的抱负,他都无能为力了,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逸哥儿,你可要给为父争气啊!” 楚令霄拍了拍楚云逸的肩膀叮嘱道,心里憋屈得很,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生不逢时。 这本来这是个极好的机遇。 宸王一倒,树倒猢狲散,宸王一脉也就不成气候,可想而知,届时军中肯定能有很多空缺,他再设法在朝中周旋一番,说不定能再上一层楼。 可现在,他却被困在榻上,只能眼睁睁地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楚令霄看着自己被绷带绑得严严实实的伤腿,心里怒意翻涌,伤腿又开始作痛。 这段日子,他一直没放弃,请了周边好些地方擅骨科的大夫来侯府,可是那些所谓名医个个都说不行。 一次次的挫败与失望给楚令霄倒了一桶又一桶冷水,让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动不动就责骂迁怒下人,下人们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屋子里的两个丫鬟全都缩着脖子,一声也不敢吭,只悄悄地瞥着楚云逸,心道:幸好有大少爷,侯爷今天看来心情还算不错。 “父亲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坐在榻边的楚云逸自信地说道。 看着与自己模样相似的长子,楚令霄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他这个长子样样都像他,能文能武,是他的骄傲,一定可以为侯府长脸! “这次万寿节的武试就是你最好的机会,只要你进入决赛,就能一飞冲天,扬名京城。”楚令霄谆谆教诲着,一派慈父的样子,“逸哥儿,昨天的初选你表现得不错,之后的刀剑比试、射试你也不能懈怠。” “刀剑比试时,你就施展徐师傅教你的那套刀法,十拿九稳。” “你的骑射一向出色,在京中同龄中人鲜有对手,射试时,只要你不轻敌,不慌神,定可以脱颖而出。” 万寿节那天,在宫中会有武试,是武将和勋贵子弟显威名的大好机会。 武试分两场,一场是武将们之间的对决,另一场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们参加的,只要通过前面的三场初试打入万寿节那天的决赛,就可以在皇帝和来朝圣的四方蛮夷跟前露脸。 历年的万寿节,都有武将或者勋贵子弟因此得了好前程。 听楚令霄提起骑射,楚云逸眉头微微一动,就想到了楚千尘,想起当日的云庭阁。 楚千尘的那四箭,一箭比一箭精彩,让他忍不住去想如果有第五箭,她又会怎么射 父亲和武师傅都夸他骑射好,他也是一直这么想的,以前他与京中其他的勋贵子弟比试骑射也从不曾输过,但是他竟然比不上楚千尘。 他输了,毋庸置疑。 楚云逸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透着几分倔强、几分不服输。 “父亲,二姐的射艺也是您教的吗?”楚云逸握了握拳,忍不住问道。 他和楚千凰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是由楚令霄亲自启蒙的。 “”楚令霄皱了皱眉,不懂楚云逸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不耐烦地答道,“我没教过她。” 楚令霄一想到楚千尘就来气:这丫头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孝不敬,心里全然没有她姨娘和她这个父亲。 楚云逸惊讶地动了动眉梢,又道:“父亲,二姐的箭法出神入化,上次我与她在云庭阁比箭,我输了” 楚云逸正要细说当日的事,可是楚令霄根本就不耐烦听,嗤之以鼻地打断了他:“你二姐姐啊,只是花架子而已。”楚千尘每天就知道讨好沈氏,只会走那些偏门歪道,她的骑射能好到哪里去! “”楚云逸欲言又止,总觉得父亲说得不太对。 楚千尘在云庭阁的那几箭精妙绝伦,连二皇子、顺王世子还有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都赞不绝口,这应该不是花架子吧? 如果这叫花架子,那输给她的自己又算什么?! 楚云逸抿了抿唇,思忖着:楚千尘摆明了是下了苦功练射箭的,但是府里上下却没有人知道,连父亲都不知道。 那么,姨娘知道吗?! 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心中,楚云逸几乎可以肯定,姜姨娘估计也一无所知。 楚云逸心里对楚千尘越发好奇了,想着她轻而易举地掀翻了自己的事,想着前几日听丫鬟说起她救了四弟的事。 后面楚令霄还说了些什么,楚云逸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半个时辰后,因为楚令霄要换药,楚云逸就从他那里出来了。 出院子的时候,后方的屋子突然传来一阵“砰铃啪啦”的砸东西声。 楚云逸的小厮听到了声响,神情复杂地回头望了一眼。 这侯府本来也没什么秘密,小厮早就听说了,侯爷最近因为腿伤脾气越来越暴躁,连姜姨娘都迁怒了好几次,方才小厮还担心自家少爷也被侯爷迁怒 “少爷”小厮收回了视线,发现楚云逸已经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心不在焉的。 楚云逸还在想楚千尘,不知不觉中,他就去了演武场。 此时,太阳西斜,周围的花木、亭台等等落满了璀璨的霞光。 “楚千尘,你再演示一遍给我看!”楚云沐激动兴奋的声音从演武场里传来。 楚云逸不由加快了脚步,迎面而来的微风暖烘烘的,让人觉得有些气闷。 走进演武场后,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袭丁香色襦裙的楚千尘立于前方,信手取箭拉弓 她一边演示,一边耐心地和楚云沐说着话:“沐哥儿,你看仔细,像这样” “心要静,眼要定,手要稳。” “然后再放箭”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她扣弦的手就松开了,羽箭破弦而出 楚云逸没去看那支羽箭是否射中靶子,就算不看,他也知道她这一箭必定正中靶心。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楚千尘的身上,落在她唇畔那抹自信的微笑上。 他心底又升起了那种微妙的感觉,仿佛过去的十几年,他从来不曾认识过这亲姐姐。 眼前的少女熟悉而又陌生,那么出色,那么夺目。 “啪啪啪!” 楚云沐兴奋地拍着手掌,毫不吝啬地赞道:“楚千尘,你又射中了!你太厉害了,名师出高徒,我也会像你这么厉害的,对不对?!” 楚千尘又取了一支箭,用带尾羽的那端轻轻地在他发顶碰了一下,“你想像我这么‘厉害’,就要好好练!” “无论学什么,都要记住一句话” “我知道!无他,唯手熟尔。”楚云沐默契地接口道,“你都说了一百遍了。” 他傲娇又自信地昂着下巴,又道:“你可以,我也可以的!” 楚云逸看着楚千尘与楚云沐,心头复杂极了,有佩服,有惊讶,有赞叹,有些不服输也有些酸溜溜的,一股酸气往上冒。 他才是她弟弟,她干嘛不带着他练?! 楚云逸握了握拳,别别扭扭地朝楚千尘与楚云沐走了过去。 楚千尘其实早就注意到他来了,也没理会他,把手里的那支羽箭递给了楚云沐,“来吧,你来射!” 楚云沐这时才看到了楚云逸,抓着箭的手挥了挥,“大哥。” 楚云逸也硬邦邦地打了招呼:“四弟。” 他心里还别扭着,故意不看楚千尘,也不跟她打招呼。 楚云沐全然没注意到他们没说话,自顾自地去射箭。 他一边搭箭拉弓,一边还嘀咕地重复着方才楚千尘的叮嘱:“心要静,眼要定,手要稳。” 楚云沐跟着楚千尘练了一个多月射箭了,基本上是风雨无阻,也就是被断弦伤了脸后,停了几天而已,现在他射箭的水平已经大有进益,每一箭都能射中靶子。 楚云逸也在旁边练习射箭。 “嗖!嗖!嗖!” 他射得很快,楚云沐射一箭的功夫,他差不多可以射两箭,而且还越射越快,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发泄的急躁。 前面几箭每箭都正中靶心,到了第五箭,这一箭突然就偏了,射到了旁边楚云沐的靶子上,又是正中靶心。 “大哥,你脱靶了!”楚云沐指着自己的靶子咯咯笑了,学着楚千尘的口吻训他,“你的心不静!” “”楚云逸眼角的余光朝站在楚云沐身旁的楚千尘瞥去,就等楚千尘一起“嘲笑”他。 然而,楚千尘依旧没看他,轻轻地揉了揉楚云沐的头顶,“你还有空管别人,好好练你自己的!” “别人”脸色一僵,看着楚千尘“温柔”地揉着楚云沐的发顶,心更酸了,又想起了自己被她摔得四脚朝天的一幕幕,背和屁股又开始作痛。 她她她也太区别待遇了吧! 楚云逸心里憋着一口气,对自己说,哼,她不睬他,他也不睬她! 他才不稀罕她呢! 楚云逸转过头,想跟楚云沐说话,却发现身旁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楚云沐与楚千尘都不见了。 人呢?! 他看了半圈,才看到他们俩正朝演武场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说着话。 “楚千尘,我今天在族学里听几个堂兄说,明天有刀剑比试,我也想去看。”楚云沐拉着楚千尘的袖子,仰首看着她,显然是想她带他去。 “不行,你功课紧。”楚千尘二话不说就拒了。 “二姐”楚云沐晃了晃楚千尘的袖子,拖着撒娇的尾音。 “你要是乖,我带你去看第三场。”楚千尘跟他谈条件。 “乖!我最乖了!” “哦。” “你‘哦’是什么意思,我不乖吗?” “” 姐弟俩说说笑笑,渐行渐远。 楚云逸的小厮也望着他俩离开的背影,心里其实也有些惊讶。 他刚回京不久,也听闻了二姑娘与四少爷现在处得好,可是耳听为虚,直到现在亲眼看到,小厮才有种眼见为实的感觉。 “少爷” 小厮想问他要不要继续练箭,却见自家少爷随手把手里的弓往边上一丢,抛下一句:“不练了!” 小厮抓了抓头,总觉得自家少爷今天好像有些阴阳怪气的。 楚云逸气呼呼地走了,心里憋着一口气。 他一定不会输,一定要让楚千尘瞧瞧他的能耐。 106好胜 楚云逸堵着一口气,把气发在次日的第二场比试上,于是,他与其他十几名少年脱颖而出。 接下来,楚云逸只要通过第三场射试,就可以参加六月十一日万寿节的武试决赛。 随着万寿街的接近,京城更热闹了,京中的客栈全数客满,随处可见都是异国人与外乡人。 侯府的气氛却有些紧张,上上下下都知道大少爷要参加武试,全都不敢嬉闹,生怕惊扰了大少爷,楚云沐则期待极了,每天都数着日子盼着第三场射试,简直比楚云逸还着急。 在楚云沐的翘首以待中,六月初八终于到了,一早楚云沐就来琬琰院叫楚千尘起床。 “我们得早点去,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 “今天去那边看热闹的人肯定多,马车肯定比平时走得慢” “” 楚云沐本来是想提前出发的,可是他来了琬琰院这才发现楚千尘养了一只四蹄雪白的小黑猫,这下,他不肯走了,逗了小瘸猫近半个时辰,才在沈氏的催促中出了门。 今天第三场射试比的是立射与骑射,比试在兵部校场举行。平常这个校场是不对外开放的,这几天为了武试才允许观众入场观赛。 当他们抵达时,已经是巳初,比赛早已开始,赛场的周围被那些来观看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眼望去,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除了大齐百姓外,还有那些奇装异服、五官深刻的异国人,热闹非凡。 这里的坐席位子数量有限,那些个普通百姓只能挤在外围站着看,沈氏早早就以永定侯府的名帖定好了位子。 高台的席位上,坐满了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有人闲话家常,有人在讨论前面的那场立射,有人在猜测接下来的比试 从旁人的对话中,可以听出武将的立射比试刚刚结束,下一场是武将的骑射比试。 楚云沐兴致勃勃地听了好几耳朵,想想自己错过了前面的立射,又后悔自己来晚了:都怪那只小瘸猫害他忘了时间! “咚!” 武将们的骑射比试就在一阵震天的锣鼓声后正式开始了。 五匹马几乎同时从起点冲了出去,撒开蹄子狂奔着,马蹄声如雷鸣般响亮。 整个校场如沸水般喧嚣、热闹。 高台上以及周围的观众全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场中那些奔驰的骑士,为他们欢呼,鼓劲 赛场的周围每隔一段就放着一排靶子,参赛者要策马绕着校场跑一圈,并在过程中对着这些靶子射出十箭。 今天的比试不仅要看射箭的准确度,而且还要他们完成得越快越好,考核的就是骑射的精准与速度。 骑士们将身子伏低,越骑越快,如风驰电掣般。 当距离第一排靶子三十来丈时,那些骑士就纷纷地开始抽箭拉弓,“嗖嗖嗖” 那密集的羽箭破空声此起彼伏,射出的大部分羽箭都射中了靶子,也有少数射偏了,擦着靶子飞过。 “射中了,二姐,你快看,他射中了!”楚云沐欢快地鼓掌,小脸上泛着愉快的神采,“你看,那个穿青衣的家伙肯定会是这一场的头名!” “是不是,是不是?” 楚云沐喊得大声,周围的不少男女也听到了,朝他所说的那个青衣骑士看去。 楚千尘也看了那青衣骑士一眼,随口附和道:“是吧。” 琥珀神情古怪地看着自家姑娘。 她看得分明,那个穿青衣的公子就是在射箭时故意玩了个背射,只能算是炫技,那一箭虽然射中了靶子,却只是险险地射中靶子边缘而已。 他这动作虽然好看,可是华而不实,自家姑娘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分明是睁眼说瞎话在哄四少爷呢! 在众人如雷的欢呼声中,比赛如火如荼,当那些骑士们跑过大半圈时,胜负就已经很明确了,一个褐衣骑士比旁人领先了足足一个半马身。 “咻!” 他动作利落地射出了最后第十箭,长箭如长虹贯日,气势惊人,又是一箭正中靶心。 在靶子射中靶心的那一瞬,他的马也载着他飞过了终点。 场中爆起更热烈的掌声,众人皆是齐声叫好。 “那个是昌兴伯世子吧?” “就是他!骑射果然出众,名不虚传啊,我看他肯定能参加万寿节那天的决赛。” “要不,我们赌一赌?” “” 听旁人说得热闹,楚云逸也来劲了,扯着楚千尘的袖子,问道:“楚二姐,我们也来赌下一场的头名好不好?” “赌注呢?”楚千尘挑挑眉,故意逗他。 楚云沐正在兴头上,提议道:“压我们这个月的月例怎么样?” 楚千尘笑着应了,还大方地让楚云沐先选。 琥珀一脸微妙地看着楚云沐,觉得四少爷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谁给了他勇气跟自家姑娘赌马的? 结果就如琥珀所料—— 第二场,楚云沐押了忠勇将军府二公子,结果输了。 第三场,楚云沐押了金吾卫的柳经历,结果又输了。 他赌了两场,就把他自己六月和七月的月例全给输了。 “还赌吗?”楚千尘笑眯眯地问楚云沐,打算给这熊孩子上一堂课,教教他何为赌博的害处。 楚云沐还不服气,“赌”字差点就要出口,眼角的余光突然注意到起点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改了口:“大哥来了!” 从下一场开始,就是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们上场了。 楚云逸虽然还不满十二岁,可是他自小练武,身形挺拔,此刻他穿着一件蓝色的翻领胡服站在校场中,一手执着长弓,蓝衣鲜亮,颇有种鲜衣少年的意气风发。 “二姐,你快看,轮到大哥上场了!”楚云沐抬手指着场上的楚云逸,楚千尘随口“哦”了一声。 楚云逸也朝高台上的楚云沐他们望了过来,目光恰好与他们对视。 “大哥看到我们了!”楚云沐又愉快地对着楚云逸挥了挥手,目露异彩。 相比下,楚千尘显得那么平静,端坐在席位上,静静地看着楚云逸,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楚云逸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长弓,眼底掠过一抹倔强好胜的光芒。 楚千尘果然来了! 他今天非要让她对他刮目相看不可,他要让她知道在这京城一众年轻子弟中,他的射艺那可是数一数二的。 有他这个弟弟,那可是很长脸的! 楚云逸自信地昂首挺胸,与其他少年郎们一起站在一排靶子前。 又是一阵“咚”的锣声响起。 十几个少年几乎同时弯弓引箭,这些少年既然都走到今天的第三场比试,自是个个身手不凡,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然后,他们又倒退十步,开始射第二箭。 “嗖嗖嗖!” 又是每一箭都正中靶心。 楚云沐看着下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叫嚷个不停: “大哥又射中靶心了!” “他们是每一箭都要退十步吗?” “哈哈,最左边那个人第四箭射歪了,他肯定要出局。” “二姐快看,大哥的第五箭也射中了” “” 楚云沐亢奋极了,喊得嗓子都快哑了,楚千尘得空还往他嘴里塞了颗喉糖。 含了糖的楚云沐声音就变得有些含糊起来,可这全然没影响到他对比赛的热情,一会儿鼓掌,一会儿挥着小拳头。 忽然,楚云沐愣了一下,歪着脑袋疑惑地“咦”了一声。 其他人已经射出了第六箭,可是站在中间的楚云逸却慢了一拍,拉满了长弓,还未放弦。 “二姐”楚云沐扯了下楚千尘的袖子,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就见下方的楚云逸终于放了弓弦。 “嗖!” 他这一箭气势如虹地脱弦而出,准确地射在靶子上另一支羽箭的箭尾上,然后将那支箭对半劈开,箭尖正中靶心。 满堂哗然! 旁边不知道是谁喊了出来:“追尾箭!” 其他人也此起彼伏地喊起了“追尾箭”,还有人认出了楚云逸的身份,不时听到“永定侯府”、“大公子”等等的词语飘了过来。 楚云逸这一箭追尾箭比其他少年委实技高一筹,其他人神色各异,有的钦佩,有的惊叹,有的不服气,有的露出怯意。 在考官唱报了一声后,少年们再次退了十步,然后射出第七箭。 楚云逸的第七箭仍然是追尾箭,场中爆发起一阵如雷的掌声。 他的出众表现影响到了其他的少年们,有两个少年为此慌了神,也想学他射追尾箭,可射出的羽箭反而偏离了靶心,引来一些哄笑声。 渐渐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楚云逸身上,或是指指点点,或是鼓掌,或是呐喊鼓劲。 楚云逸全然不受干扰,他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周围的喧哗声都传不到他耳中。 他的眼中、心中,只有前方的箭靶子,耳边有一个似近还远的女音传来:“心要静,眼要定,手要稳。” 楚云逸稳稳地射出了第八箭,第九箭,第十箭。 每一箭都是漂亮干脆的追尾箭。 后面的五箭把他的前五箭全数劈开。 周围的观众看得是热血沸腾,一个个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此时此刻,校场上的这些个少年中,楚云逸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主角,其他人全部都沦为他的陪衬。 他用这五次成功向在场所有人证明了他的追尾箭不是巧合,也不是运气,是他的实力。 “啪啪” “啪啪啪” 场中再一次爆发出如雷贯耳的掌声,如海浪般,一浪比一浪高。 这一场,即使考官还未宣布优胜者,所有人都知道楚云逸是这场比试中毋庸置疑的头名。 在满场的掌声中,楚云逸的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又抬眼朝高台上的楚千尘他们看了过去。 这几日,他一直发奋地苦练追尾箭,就是为了今天! 他这么聪明,一学就会,教他明显比教楚云沐有成就感多了是不是? 就在这时,校场的入口起了一片骚动。 一队锦衣卫的人气势凌人走在前方开道,其他观众全都被驱赶到旁边。 一个小內侍扯着嗓门用尖细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入口方向,一道明黄色的华盖如祥云般摇曳而来,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在一众勋贵近臣以及禁军士兵的簇拥下来了。 圣驾的到来让全场都炸开了锅,在场的人全都跪了下去,齐声呼喊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喊声震天。 皇帝环视众人,露出亲和的笑,道:“免礼!” 众人这才纷纷起身,那些百姓难得有机会见天颜,全都伸长脖子往皇帝的方向张望着,可是皇帝的周围自有锦衣卫与禁军守着,好像一堵高墙般,大部分人根本就窥不见皇帝的龙颜。 倪公公附耳对着皇帝说了一句,皇帝就看向了楚云逸,用赞赏的口吻说道:“你小小年纪就能射出追尾箭,箭法不错!” 皇帝心情不错,这些个少年会是他们大齐的后起之秀,他举办这武试,也是想让来朝圣的万国展现大齐的国威。 “谢皇上谬赞!”楚云逸抱拳谢恩,年轻的面庞上神采焕发,意气风发。 他忍不住又朝楚千尘那边望了过去,想看她是不是在看自己。 楚云沐对上了楚云逸的目光,抬臂又对着他挥了挥,再喊道:“楚千尘,大哥在看我们。” 可是,他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楚云沐转头去看楚千尘,楚千尘没在看校场,她的目光正望着台下的某个方向,楚云沐就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七八岁的粉衣小姑娘正茫然地四处张望着,仿佛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似的,眼神惶惶。 周围人多,不免就有人朝她挤来,她吓得不断往后退着,退着,渐渐就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小姑娘蹲了下去,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楚千尘微微皱眉,认出了小姑娘,转头对沈氏道:“母亲” 她话没说完,就被楚云沐的声音压了过去:“二姐,这不是七娘吗?她怎么一个人” 沈氏闻言,面色一变,连忙问道:“七娘在哪儿?” 楚云沐乖乖地指了方向,沈氏也看到了顾之颜,急了,连忙起身:“我去找七娘,你们留在这里。” 沈氏带着两个大丫鬟匆匆地从高台上下去了,陈嬷嬷留在了高台上,从上方盯着蜷在角落里的顾之颜,嘴里喃喃说着:“县主怎么会一个人在那里”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也包括楚千尘。 不一会儿,沈氏与两个大丫鬟就拨开人群,走到了顾之颜跟前。 沈氏小心翼翼地向顾之颜靠近,神情温柔而关切,嘴里喊着她的名字。 可是顾之颜恍若未闻,似乎没认出沈氏,她的眼神愈发惶惶,身子也抖得更厉害了。 沈氏俯下身,试图伸手去抚顾之颜的肩膀,顾之颜仿佛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小兽般,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双手胡乱地舞动着,对着沈氏的手又拍又抓。 她这副癫狂的样子吸引了周围一些人的注意力,不少人都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 楚千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果断地起身道:“陈嬷嬷,你们看着四少爷,我下去看看。” 她留了陈嬷嬷和其他四五个奴婢看着楚云沐,自己带着琥珀也从高台上下去了。 “啊!啊!啊” 顾之颜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拒绝任何人靠近,沈氏只能站在三步外,不敢再靠近,深怕顾之颜激动下反而伤了她自己。 “母亲,我来吧。”楚千尘走到了沈氏身旁,示意沈氏后退。 沈氏退开后,顾之颜似乎放松了一些,不再喊叫,但是身子锁得更厉害了,只恨不得缩进墙壁里才好。 楚千尘蹲了下来,尽量与顾之颜平视,微微笑着,露出一个亲和力十足的微笑。 她摘下了腰侧的月牙形香囊,把它放在掌心,递向顾之颜,“七娘,拿着。” 月牙形的香囊进入顾之颜的视野中,停在了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楚千尘笑眯眯地看着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站在沈氏身后的大丫鬟冬梅有些心急,轻轻地唤了一声:“夫人” 沈氏一个眼色,冬梅就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少倾,顾之颜终于动了,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右手,眼睛警觉地看着楚千尘,见她一直没动,才飞快地把她掌心的那个月牙形香囊抓了过去,然后紧紧地握在掌心,仿佛怕别人抢走似的。 熟悉的香味从香囊钻入鼻尖,顾之颜把香囊放在鼻尖嗅着,过了一会儿,她的身子终于不抖了。 楚千尘再次把手递给她,又道:“手给我。” 顾之颜就乖乖地把空闲的左手给了她,楚千尘一把将小丫头从地上拉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对沈氏道:“母亲,我们走吧。” 沈氏松了口气,感激地看着楚千尘,还好有她,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拿七娘怎么办。 她们带着顾之颜回到了高台上的坐席,顾之颜一手牵着楚千尘的手,一手死死地攥着香囊,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眸子里藏着一个受惊的灵魂。 楚千尘让顾之颜坐下,先大致检查了她的手足,确定她没受伤后,给她探了脉。 楚云沐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顾之颜身上,谁也顾不上场上的比试了。 沈氏紧张地问道:“尘姐儿,七娘怎么样?” “没事,受了点惊吓。”楚千尘一边说,一边给顾之颜按摩几个大穴,反反复复,不耐其烦。 渐渐地,顾之颜的眼神越来越平静,神情也放松了下来,身子不再像绷紧的弓弦似的。 沈氏吩咐大丫鬟道:“冬梅,你去找找郡王妃,七娘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出来的。” 冬梅立即领命,带了两个小丫鬟下去找人。 沈氏一颗心才算完全放下了,爱怜地摸了摸顾之颜的肩膀,叹息道:“上次三妹还说七娘好多了” “尘姐儿,还好你看到了她,不然,要是被拍花子的拐走就糟糕了” 沈氏神情复杂,心里犹有几分后怕:如果七娘再走丢一次,她真不想象三妹会怎么样。 “姐姐。”顾之颜轻轻地唤了一声,一手攥住了楚千尘的裙裾,看来她已经认出楚千尘了。 “七娘,我是谁?”楚云沐指着自己问顾之颜。 沈氏不客气地往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叫表姐!” 这小子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楚云沐生怕母亲又罚他抄经或者不让他骑马,赶紧改了口:“七娘表姐。” 顾之颜歪着脑袋看着他,配合地唤道:“弟弟。”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 对于沈氏来说,顾之颜愿意叫人,已经是一件很欣慰的事了。 沈氏也学着楚千尘之前的样子,蹲下身,让顾之颜平视她的眼睛,“七娘,你和姐姐、弟弟一起看比试好不好?” 顾之颜乖乖地点了点头。 她坐到了楚千尘与楚云沐之间,去看骑射比试了。 骑射比试已经进行到第二场了,第二场的五个少年骑着马在起点就位。 楚云沐惋惜地说了一句:“咦?大哥比完了啊。” 他的惋惜也只是一句话的时间,下一瞬,那五个少年策马驶出,他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 他兴致勃勃地给顾之颜讲解起来:“七娘表姐,你看,他们出发了,领先的那个是厉大将军府的六公子!” “不过,我看他的优势维持不了多久。” “哈哈,果然,他被刘四追上了!” “刘四也赢不了,他刚才的立射比赛我看了,箭法不怎么样的” “” 楚云沐说,顾之颜就负责听。 沈氏看着这对表姐弟,唇角渐渐有了一丝笑意。 片刻后,后方传来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焦急的呼唤声:“七娘七娘。” 沈氏、楚千尘等人全都闻声望去,就见沈菀步履匆匆地朝这边小跑了过来,鬓发都乱了。 她满头大汗,额角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连脸上的妆都花了,显得狼狈不堪。 顾之颜转头看着沈菀,没动弹,沈菀朝她扑了过来,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痛哭流涕:“七娘,你吓死娘了!” “娘担心死了,可到处都找不到你” 沈菀的声音微微发颤,抱着顾之颜的双臂也在颤抖着。 看着这一幕,后面跟来的容嬷嬷、冬梅等人也是唏嘘,尤其是容嬷嬷眼角微红,含着泪,嘴里反复喊着“菩萨保佑”。 须臾,沈菀才稍微冷静了一些,沈氏给妹妹递了一方帕子。 沈菀擦了擦泪,露出赧然的笑。 这时,楚云沐激动地喊了起来:“脱靶了,我就知道他箭术不行!” 顾之颜被楚云沐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也凑过去看场中的比试。 沈菀见女儿想看比试,也不敢刺激她,由着她去,只是柔声说:“七娘,你和沐哥儿在这里看比试。” 顾之颜点点头,目光还是盯着场中正在射箭的那几个少年。 沈菀就坐在沈氏身边去了,稍微整了整仪容后,才道:“大姐还好你找到了七娘。” “七娘这是怎么了?”沈氏关切地问道,“我之前看她好多了,可是刚才”沈氏就把方才她是怎么找到顾之颜,以及顾之颜当时歇斯底里的表现都说了。 沈菀又难过又惶惶,茫然道:“前几天,我带七娘又去找玄净道长做过一场法事,本来七娘一直还不错的。今天我就带她出来玩,结果方才她去净房时突然就挣开乳娘的手,跑了。” “这里人多,她一下子就跑没影了,我带人四处找都没找,幸好冬梅跑来告诉我,她在你这里” 沈菀看着前方顾之颜娇小的背影,心如刀割。 她也不知道七娘到底是怎么了。 ------题外话------ 还有月票吗?双倍期间,不要浪费了呀 这本篇幅不长。要不了几次月票的。 107果然 沈菀心事重重,只觉得心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围观的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如雷的掌声,而她充耳不闻。 校场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也暗了下来,上方层层叠叠的云层密布挡住了云层。 似是风雨欲来。 倪公公看了看天色,小心翼翼地请示皇帝:“皇上,这个天色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要不要”赶紧回宫? “不必。”皇帝抬手拒了,“玄净道长算过了,到万寿节为止,都是好天气。” 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臣笑着附和道:“皇上,玄净道长确实道法高深,算卦、祈雨、炼丹,样样精通,真乃神人也。” 周围的几个臣子趁势吹捧皇帝几句,赞皇帝英明神武,才有神人襄助云云。 皇帝听着颇为舒心,手里的折扇悠然摇着,眸光微闪。 君臣说话间,下方校场的那几个少年已经策马跑了半圈,每人都是拼尽全力,全然不惧坠马的危险,一个个都想在皇帝跟前露脸。 场中马蹄如雷动。 看着那些在马上弯弓的少年们,皇帝感慨地说道:“英雄出少年,这些十几岁的少年郎个个骑**湛,骁勇异常,实乃我大齐之幸。” “朕还记得九皇弟十二岁时隐瞒身份在武试中一举夺魁 谁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提起宸王,几个臣子神色有些古怪,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 幸好皇帝也没指望他们说什么,哂然一笑,问道:“今天九皇弟可来了?” 众臣面面相看,其中几人已经品出几分味道:皇帝自然知道宸王不在,却还明知故问,怕是别有用意。 “回皇上,宸王殿下不曾来过。”那老臣立即答道。 皇帝微微蹙眉,似是不虞,“从前父皇在的时候,他都是年年都来看武试的,今天怎么就不见他来?” 皇帝的话都说到这份上,老臣和其他几个近臣心里越发有数,皇帝十有八九是有心冲着宸王来的。 老臣顺着皇帝的心意道:“宸王殿下近日一直闭门谢客,许是忘了?” “皇上,宸王殿下一向欣赏文武双全的年轻人,反正宸王府离这里不远,皇上不如宣宸王殿下过来同乐?”另一个中年大臣笑眯眯地建议道。 诚如他所言,宸王府距离这校场也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罢了,一来一回花不了多少时间。 皇帝对这两人的识趣颇为满意,吩咐倪公公道:“去一趟宸王府替朕宣九皇弟来此。” 倪公公毕恭毕敬地领了命,从皇帝所在的雅座退了出去。 下方的比试继续进行着,如火如荼。 一炷香后,倪公公就回来了,他身后空荡荡的,众人心中都有人答案。 果然—— “皇上,宸王殿下不肯来。”倪公公干巴巴地禀道,这个结果也是他猜到的。 倪公公还以为皇帝会雷霆震怒,不想,皇帝反而笑了,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起身道:“那朕就亲自去接九皇弟。” 皇帝竟然打算去宸王府?! 众臣又是一惊。 虽然他们摸不准皇帝的意图,但皇帝既然打算御驾亲往宸王府,他们为人臣者自然是要同往的,随行的臣子们纷纷起了身,连原本在此观赛的一些朝臣也都跟上了。 一众臣子簇拥着皇帝下了高台,瞧着声势浩大。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落入周边其他人的眼中。 在斜对面高台上的楚千尘也看到了,悄悄地对着琥珀使了个眼神,让她去看看。 琥珀很机灵,默默地退了出去,打探完消息后,就步履匆匆地回来了,对着楚千尘附耳禀了一句。 楚千尘微微变了脸色。 她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来,走到沈氏跟前,道:“母亲,来时我看到前面有一间书铺,我想去看看。” “你去吧。”沈氏猜到楚千尘定是有什么急事,爽快地应了。 一旁的沈菀有心事,垂眸喝着茶,根本就没正眼看楚千尘。 楚千尘从校场出去后,就抄小路去往宸王府,她没走正门,而是敲了隔壁那栋宅子的门,从这间宅子走暗门进的王府。 接应她的人还是上次那个老嬷嬷。 顾玦不在,所以老嬷嬷领着她去见云展。 就在楚千尘进了王府后不久,皇帝的御驾就到了,加上随行的那些文臣武将、锦衣卫以及禁军将士,这支队伍足足有两百来人,这支队伍瞧着浩浩荡荡,声势赫赫。 这么一支队伍从校场到宸王府的一路上也吸引了不少百姓的尾随,队伍更浩大了。 一行长长的车马停在了宸王府的朱漆大门前。 一个小內侍跑去敲响了王府的大门,很快,王府的门房就过来应门。 小內侍趾高气昂地嚷道:“皇上驾到,还不速速来迎!” 于是,王府的朱漆大门就这么打开了,这还是顾玦从北地回京后,王府的正门第二次开启。 两队王府亲卫训练有素地从府内出来了,在大门里外站成两排,身子笔挺,气势惊人,完全不像普通的护卫。 他们也确实不是普通的护卫,全都是跟着顾玦去过北地,在战场经历过生死锤炼的,他们只是这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就仿佛一把把藏在鞘里的宝刀似的,连那些禁军都被压下一筹。 当他们立定后,着一袭宝蓝锦袍的云展大步流星地来了,颀长的身形挺拔如松,步履矫健。 他目不斜视地走到了金碧辉煌的龙辇前,端端正正地抱拳行礼:“皇上亲临,末将有失远迎。” 从头到尾,他看也没看后方随驾的忠勇伯一眼,忠勇伯面色微凝,心里暗骂:逆子! 其他众臣神情各异地交换着眼神。今日皇帝御驾亲临宸王府,照理说,宸王作为臣子自当是亲自来迎,可宸王却只让云展来迎。 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宸王府,从朝臣到百姓,宸王却“敢”这般轻慢皇帝,到底为何? 众臣不禁浮想联翩,到底是宸王狂傲到了目无圣上的地步,亦或是,无法来迎驾呢? 皇帝慢慢悠悠地挑开了窗帘一角,露出半张脸,不冷不热地问道:“九皇弟呢?怎么没来接驾?” “回皇上,王爷微染风寒,卧病在榻。”云展简明扼要地答道,不动声色。 王爷这趟和秦曜去南阳,只带了莫沉,留下他和薛风演,让他们守着宸王府和楚千尘。 临走前,王爷叮嘱过,若是他不在的期间有人生事,皇帝既然相信他重病,那就让皇帝以为他确实“重病”好了。 但是,云展没想到皇帝竟然会在亲自前来。 “哦?”皇帝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唇角,似是感慨道,“今天的武试第三场出了不少后起之秀,让朕想起当年九皇弟的英姿。” “这些少年是我大齐的未来,要是九皇弟能去现场嘉奖一下这些少年,那也是一则薪火相传的佳话。” 皇帝这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路边一些百姓听见了,不由热血沸腾,目露异彩,觉得说不准那些参加武试的少年中就有下一个“宸王”。 云展没接话,皇帝“关切”地问道:“九皇弟的风寒可还好?请过太医没?” “多谢皇上关爱,”云展维持着抱拳的姿势,“已经请了大夫。” 云展这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全然没说顾玦的病情到底如何,不少朝臣们听着心里有数了:宸王十有八九真病得不轻,又不敢请太医过府,生怕他的病情传到皇帝耳中,让皇帝拿捏了去。 在这种情况下,宸王还迟迟不露面,恐怕是病得起不了身了。 而皇帝今天突然起意来宸王府,应该也是想确认宸王的病况。 皇帝脸上的笑意更深,“朕既然来了,就去看看九皇弟。” 皇帝一副“友爱幼弟”的样子,从在内侍的搀扶下从龙辇上下来了,然后昂首阔步地朝宸王府内走去。 云展以及皇帝带来的朝臣与锦衣卫也都跟了进去,只留了那些禁军在王府外候着。 皇帝不是第一次来宸王府,因此也不用人领路,他就熟门熟路地朝着顾玦住的天水苑走去。 随行的朝臣们却是第一次进宸王府,不免四下张望了几眼,不少人都暗自感慨:这宸王府未免也太空旷了点,仿佛主人不打算在此久住似的。 当他们来到天水苑的院门口时,气氛又是一变。 天水苑的院子里也站着两排王府亲卫,全都高大威武,一个个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杀气,仿佛一言不合,他们就会拔出他们腰侧的佩刀。 后方的一些文臣此刻已经有些后悔了,觉得他们就不该跟着皇帝来的。 万一皇帝非要见宸王,这些王府亲卫又拦着,双方一言不合就兵刃相向了呢?! 仿佛在验证他们的想法似的,前方又响起了云展冷淡的声音:“风寒易传染,皇上龙体金贵” 云展像是担心顾玦会把风寒传染给皇帝,但众人都心知他这是在对皇帝下逐客令。 “区区风寒而已,朕还没那么金贵。”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云展,微微笑着,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前方的空气中火星四射,气氛紧绷,剑拔弩张。 某些人默默地落后了几步,瞧着没人注意,再往后退几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们还是避得远些好,反正就是宸王失了兵权,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啪!” 前方的堂屋突然传来一阵瓷器落地声,一个茶盅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 那个失手摔了茶盅的丫鬟惶惶不安地看着庭院里的皇帝。 “喧哗!” 下一瞬,就听一个略显清冷的女音不悦地斥道。 少女的声音如山涧泉水潺潺而来,明明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皇帝微微蹙眉,循声望去,就见一道青碧色的身影从次间走入堂屋中。 纤细的少女脸上蒙着一方面纱,对着屋里的几个丫鬟说道:“我让你们安静这么简单也做不到吗?” “你们既然请了我来给宸王治病,就该守我的规矩!” 她微蹙着眉头,神色与语气间透着几分倨傲之色。 是她!皇帝一眼就认出了楚千尘,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下了脚步。 淡淡的梧桐树影映在皇帝的脸上,让他的神情看着高深莫测。 “神医!”云展快步走入堂屋中,郑重地对着作势欲走的楚千尘拱了拱手,“是她们失礼了,请神医莫要见怪。” 那些朝臣们也都在猜测楚千尘的身份,云展的话验证了他们的猜测,这下,他们都确信了:宸王果然病重! 在场的有二十来个勋贵朝臣,各有各的立场,神情各异,三三两两地交换起眼神来。 有的人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宸王若是真的病重,消息传到南昊人耳中,会不会蠢蠢欲动;有的人静观其变;至于那些个保皇派则是心下暗喜,思忖着宸王既然病重,就势必要交出兵权。 忠勇伯急忙上前,也进了堂屋,对着云展厉声喝斥道:“云展,你胡闹什么!!” 忠勇伯外强中干,心里其实慌得不得了:任傻子也能看出来皇帝现在摆明了是来找宸王的麻烦,想确认宸王是不是重病。云展如此乱来,这不是存心跟皇帝作对吗?! 万一皇帝迁怒到云家身上,他们云家可就被这逆子害死了! 若非皇帝和其他朝臣此刻就在外面的庭院里,忠勇伯早就一巴掌往云展脸上招呼上去了。 逆子,真是是逆子! 当初他娘把他生出来的时候,自己就该掐死他免得害了全家老小! 云展依旧没理会忠勇伯,好声好气地对楚千尘道:“劳烦神医了。” 楚千尘一脸不耐地抚了抚袖,道:“我在行针,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要是再吵,针行错一步,后果自负!” 她最后四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 倪公公扯了下嘴角,心道:这什么神医倒是心高气傲,和她当日在济世堂时一般模样,目中无人得很! 想起那日这神医对着皇帝和太子还大放阙词,倪公公心里就是复杂:除了宸王,大概也只有这个不知所谓的神医敢对皇帝甩脸子了。 倪公公悄悄地去看皇帝的脸色,以为皇帝再次见到这个神医会震怒。 不想,皇帝反而微微翘起了嘴角,似乎心情不错。 皇帝的确是心情甚好。 从这个神医方才的寥寥数语中,等于已经证实了一点,顾玦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顾玦简直是病糊涂了,病急乱求医,还真把他的命寄托在这么个沽名钓誉、目下无尘的小丫头身上!! 可笑,真真可笑!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皇帝懒得计较她到底是什么态度。 皇帝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堂屋的屋檐下,“忧心仲仲”地插嘴问道:“宸王不是风寒吗,莫非病得很重?” 楚千尘恍若未闻般转了身,对着云展丢下一句:“云展,我需要安静,别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最后一个字还未落下,她就抚袖走了,丢下这屋里屋外的数十人面面相觑。 那道通往次间的门帘打起又落下,门帘轻轻地来回摇晃着。 皇帝后方的那些朝臣们包括忠勇伯全都惊呆了,他们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皇帝望着那道门帘,心情变得更好了,精明眼眸中掠过一道利芒。 云展也看了一眼门帘,微微蹙眉,眼神幽深,替楚千尘答道:“皇上,王爷只是风寒” “云展,住口!”忠勇伯再次对着云展怒斥道,额头冷汗涔涔,“不要胡言乱语!” 忠勇伯恶狠狠地瞪着云展,眼里充满了警告:宸王分明是重病,都到了这个地步,这逆子还在帮宸王遮掩,那么皇帝真要追究起来,这就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可是杀头的大罪! 忠勇伯感觉背后已经汗湿了一大片,又放软了语调:“王爷是皇上的亲弟,皇上一片拳拳爱弟之心,御驾亲临王府那也是担心王爷的身体” “既然皇上担心王爷,那就请回吧,”云展恰如其分地抓住了忠勇伯的话尾,接口道,“神医正在给王爷治疗,必须全神贯注” 说着,他再次看向了皇帝,与皇帝四目对视。 这逆子怎么说话的!忠勇伯又被云展气到,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 皇帝心里也觉得云展不识抬举,不识时务,事到如今他还帮着顾玦对自己无礼,不过,他这番话也算是变相地承认了一点—— 顾玦重病。 皇帝无论心里多想让顾玦死,但是那些个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幽幽叹了口气:“九皇弟都病成这样,你们怎么都不来报,怎么也该请几个太医过府才是。” “传朕的口谕,去太医院传几个太医过来!”皇帝吩咐倪公公道,瞳孔明亮得出奇。 这时,门帘再次被打起,薛风演从次间走了出来。 他对着皇帝躬身抱拳,道:“多谢皇上的好意。末将等已经为王爷请了神医。” 皇帝又那道门帘瞧了一眼,只以为薛风演是奉顾玦之命出来的,嘲讽地勾了下唇角。 皇帝说要给顾玦传太医本来就是做一番态度给朝臣看了,薛风演的拒绝正和他的心意。 顾玦的几个手下还真是跟顾玦一样自以为是,非要请个江湖郎中给顾玦看病,也难怪怎么都治不好了。只可惜,这顾玦命里却还有一线生机。 自己非得断了他这生机不可! 不知何时,原本被云层挡住的太阳又冒出了头,金灿灿的阳光倾泻而下。 皇帝微微一笑,抬眼望着蓝天中的灿日,意味深长地对着倪公公说道:“朕说得没错吧?今天是个好天气。” “皇上说得是。”倪公公笑眯眯地唯唯应诺,心里也是感慨:玄净道长还真是算得准! 皇帝勾唇,吩咐道:“宣玄净道长到校场。” 倪公公应了声“是”,吩咐一个青衣小內侍去办差,他自己留在皇帝身边伺候着。 皇帝走了,那些随行的朝臣们自然也只能跟上。 望着皇帝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云展与薛风演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皇帝特意来这么一趟,肯定不是为了来确认王爷是不是真得病了,怕是还有后招。 不过,兵来将挡,他们宸王府可不是任人揉捏的软包子! 云展也大步跟了上去,自是为了送走皇帝这个不速之客。 出王府时,忠勇伯狠狠地瞪了云展一眼,想说让他有本事以后别回伯府,可话到嘴边,又想起云展自回京后还从不曾回过伯府。 忠勇伯拂袖而去。 皇帝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六月盛夏,天气炎热。 当一行人回到校场时,那些大臣们已经被晒得满头大汗,几个老臣简直要被晒得晕厥过去了。 不少人都有些纳闷,皇帝亲自走一趟,到底有什么用意。 校场内,依旧是啼声隆隆,正在进行第三轮骑射比赛。 无论是皇帝,还是其他人都无心观赛。 皇帝前脚才刚回到高台上的雅座中坐下,后脚玄净随那个青衣小內侍也抵达了。 玄净浑身上下不见一滴汗,悠然自得,与周围满头大汗的朝臣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果然是高人!倪公公再次暗叹,把玄净引到了皇帝跟前。 “参加皇上。”玄净给皇帝行了礼。 皇帝开门见山地说道:“道长,朕方才去了趟宸王府,才得知朕的九皇弟宸王重病,你且算算他要怎么才能度过这一关?” 皇帝含笑看着玄净,那双幽深的眸子似是一片汪洋大海般。 听在旁人耳里,是皇帝好意让玄净给顾玦算命,然而,玄净却是心一沉,头皮发麻。 他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傻得以为皇帝是真心想帮助顾玦度过危机,皇帝的意图是相反的。 皇帝转着玉扳指,感慨地又道:“朕还记得九皇弟六岁时无为观主曾给他算过一卦,说他‘命格’清奇,会成为大齐的一把宝刀,助大齐披荆斩棘,可他命里有一劫” “虽然说人的‘命格’都是天注定的,但朕以为,这人嘛,都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命格也未必不能改变。朕乃天子,朕既然站在他这边,定能胜天,你以为如何?” 皇帝这番话字字句句都是意味深长,藏着只有他和玄净道长才明白的深意。 玄净一向擅长审时度势,揣度人心,联想自己此前是怎么批了楚千尘的命格,就知道皇帝这番话的意思了 玄净暗暗叫苦,他当初答应二皇子在皇帝跟前给楚家二姑娘美言几句,是想卖二皇子一个好,可是圣心难测,皇帝却因为楚千尘“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命格动了别的心思。 得罪二皇子总好过得罪皇帝。 玄净心里明白得很,愧疚与迟疑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况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自己是要为了自己考虑的。 “皇上,请容贫道为宸王殿下卜算。”玄净微微一笑,甩了下拂尘,外表依旧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全然看不出在方才的短短瞬息之间,他已是心思百转。 立刻就有一个小道捧来了蒲团,玄净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然后再次摸出了龟甲与铜钱,郑重其事地卜算起来。 皇帝又喝起茶来,气定神闲。他相信以玄净这样的神人必定可以明白他的心意。 其他人的目光全都凝固在玄净身上,目光灼灼,似是比这烈日还要灼热明亮。 龟甲与铜钱晃动发出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众人耳边,连带众人的心跳也跟着这声响加快。 少倾,玄净倒出几个铜钱后,凝视了片刻,右手的手指掐算了几下,然后抬头说道:“皇上,宸王殿下的这一劫太难了怕是,怕是十死无生。” 108赐婚 十死无生?! 周围的群臣皆是瞳孔微缩,惊疑不定,一个个全部默然不语。 高台外的校场上依旧是一片喧哗,那激烈的马蹄声以及观众的欢呼声与皇帝这边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两个世界似的。 皇帝心里对玄净的识趣颇为满意,面上却是一副痛心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朕的九皇弟还如此年轻,怎么就会”他痛惜地叹了口气,“道长,你再算算,怎么都不能让九皇弟早早就走了。” “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凯旋而归朕实在是不忍啊!” 在场的勋贵朝臣们依旧没说话,谁都知道皇帝对宸王不满,现在却突然做出这副关爱幼弟的样子,不得不让人怀疑皇帝别有所图。他们还是静观其变得好。 “皇上请稍候,容贫道再算算。”玄净闭上眼,又掐指算了一番,眉头轻蹙,嘴里似是喃喃自语。 须臾,他睁开了眼,眸子里精光四射,对着皇帝禀道:“皇上,若是能找到一个八字相和的女子,为宸王殿下冲喜,说不定能为王爷化此死劫。” “冲喜?”皇帝惊讶地挑了下眉头,沉思了片刻,唏嘘地说道,“九皇弟二十出头的人了,至今未婚,说不定也是正好应了此劫。” 皇帝又道:“道长且算算什么样的八字才能与九皇弟相和。” 玄净似有为难,“皇上,贫道需得有宸王殿下的八字才能算。” 宗室的生辰八字都是记在玉牒上的。 皇帝只是一个眼色,倪公公就明白皇帝的意思了,走过去,附耳把顾玦的八字与玄净说了。 玄净又阖眼掐算了起来。 众臣神情各异,忍不住悄悄地彼此交换起眼神了。 大部分人还有些懵,弄不清皇帝到底是唱哪出戏,也有人隐约猜出了皇帝恐怕是盯上了宸王的婚事。 问题是,以宸王桀骜的性子,会乖乖地任由皇帝给他赐婚吗?! 通常情况下,自然是不会,可是现在宸王重病,就不好说了 此时此刻,连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放慢了 好几个朝臣都忍不住用袖口擦着额角滑下的汗珠,心口闷闷的,总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终于—— 玄净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再次睁开了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玄净道长,您可算出来了?”倪公公尖着嗓子问道。 玄净从蒲团上站起身来,道:“劳烦公公准备笔墨。” 一句吩咐下来,便有小內侍手脚利落地备好了文房四宝,又给玄净伺候笔墨。 玄净挥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生辰八字,然后又道:“皇上,此女就在京城,京城生,京城长,家宅应该在城西,是家中次女” 倪公公就把那份生辰八字送到皇帝手边让皇帝过目,皇帝瞥了一眼,吩咐道:“即刻去张贴告示寻人” “皇上,”倪公公捧着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绢纸,目露迟疑之色,“奴才看着这生辰有些眼熟,贵妃娘娘的二侄女好像就是这个生辰没错,就是戊戌年八月。” “永定侯府也恰好就在城西。” 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当机立断地下令道:“传楚令霄!” 于是,內侍们立刻领了命,匆匆而去。 玄净办完了差事,也就告退了。 雅座内的气氛更古怪了。 几个精明的朝臣望着玄净离开的背影眼皮跳了跳,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一切的发展实在是太顺理成章了,顺理成章得让人不得不皇帝是否早有计划。 不! 肯定是早有计划的,不然倪公公又怎么可能记得贵妃娘娘侄女的生辰。 皇帝的心情畅快得很,悠然地喝着茶。 一炷香后,楚令霄就一拐一拐地来了,他的腿伤至今没好,因此是拄着拐杖来的。 楚令霄今天一早就特意派了小厮来看楚云逸的射试,小厮回去后,加油添醋地把楚云逸被皇帝夸奖的事跟楚令霄禀了。楚令霄正高兴着,就听皇帝派人来传自己,只以为皇帝是因为楚云逸的表现要嘉奖自己,心情不错。 他一进入雅座,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涌了过去,眼神古怪地盯着他看。 楚令霄心里也忍不住犯嘀咕,总觉得这些人的眼神不太像羡慕,似是有些同情。 楚令霄有些不安,但是皇帝在前,也容不得他多想,他略显狼狈地给皇帝行礼:“皇上,臣行动不便,失礼之处,请皇上恕罪。” 皇帝心情正好,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跟楚令霄计较,还让人给他赐座,显得很是温和宽厚。 楚令霄在小內侍的搀扶下坐了下来,皇帝“关切”地问了一句:“楚令霄,你的腿伤养得如何?” “回皇上,臣已经大好。”楚令霄有点受宠若惊地答道。 他完全不敢对着皇帝诉苦,生怕他要是说自己伤重,会给皇帝留下一个难堪重用的印象,那么他以后想要再谋个好差事就更难了。 话落之后,楚令霄感觉到周围的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更加微妙了,连空气中都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皇帝也不是真的关心楚令霄,又顺口让他好好养伤,跟着就进入了正题:“楚令霄,你家中的次女是戊戌年八月生的吧?” 楚令霄眸光微闪,不知道皇帝为何会突然提起楚千尘,但还是答了:“正是。” “把令嫒的生辰八字写来朕看看。”皇帝又道。 楚令霄心里一头雾水,可是笔墨已经送到他手边,他也只能写了。 小內侍把楚令霄写的生辰八字呈给了皇帝,皇帝扫了一眼,嘴角翘了翘。 好几个臣子都注意到了,立刻又低下头,只当没看到。 “你这次女,朕也见过一回,是个乖巧的,模样有几分像贵妃。”皇帝闲话家常地又道,“永定侯府果然教女有方。” 皇帝的夸奖令楚令霄越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就开始胡思乱想:皇帝提起贵妃,莫非是想让楚千尘给二皇子当侧妃? 可不过是一个皇子侧妃,何须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来说? 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吧。 楚令霄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思忖着:难道因为二皇子喜欢楚千尘,跟皇帝开了口,所以皇帝要赐楚千尘为皇子正妃? 楚令霄心一沉,嘴上谦虚地说道:“小女才貌平平,当不起皇上如此夸奖。“ “她可许了人家没?”皇帝明知故问。 楚令霄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嫌恶地暗道:这丫头还真是会钻营,她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二皇子的前途关系着楚家的荣耀,楚家对二皇子寄予厚望,二皇子娶个好王妃,有岳家帮衬,二皇子的前途才能更好。 娶楚千尘对二皇子根本毫无助益! 楚令霄心里憋着一口气,却也不敢欺君,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回皇上,还不曾。长幼有序,臣的嫡长女与次女同岁,尚未定下亲事。” 言下之意是楚千尘不过是个庶女而已,不配当皇子正妃! 皇帝动了动眉梢,觉得楚令霄这句话说得甚妙,似是自语道:“庶女倒是有些‘委屈’了” 没错!楚令霄暗暗点头,楚千尘只是庶女,哪里能委屈了二皇子。 在场的其他勋贵朝臣们也都确信了一点—— 皇帝就是想把永定侯府的庶女嫁给宸王冲喜! 忠勇伯想讨好皇帝,抢着说道:“皇上,既然八字相合,这门亲事必是天作之合。” 什么?!楚令霄又变了脸色,觉得忠勇伯简直是睁眼说瞎话,狠狠地瞪着他。 忠勇伯只当做没看到,还在说着:“俗话说,抬头嫁姑娘,低头娶媳妇,怎么能叫‘委屈’呢!” 几个皇帝的亲信都在一旁频频点头。 一些武将却是微微皱眉,觉得这门亲事不妥。 问题是,就今日所见,宸王病重是事实,万一真如玄净道长所说,宸王“十死无生”,要是因为他们反对冲喜,反而导致宸王丧命,岂不是害了宸王? 万一,冲喜真能救宸王一命呢? 武将们也是头疼,觉得这件事委实难办,赞成不对,反对也不对! 说到底,是否冲喜还是要看宸王的意思。 皇帝一边喝茶,一边不动声色地环视着众臣,把他们各异的神色收入眼内,唇角翘了翘,觉得忠勇伯比他的儿子云展要有眼色多了。 楚千尘不过是侯府庶女,身份太低,根本就不配为亲王妃。 他要是直接下旨给顾玦指这么一个王妃,在外人看来,只会觉得这门亲事委屈了顾玦,觉得他亏待顾玦。 所以,皇帝今天才这么大费周章地走一趟宸王府,就是为了做给朝臣与百姓看,让他们知道他没有卸磨杀驴,让他们知道他给顾玦择一个庶女当王妃,是为了救他的命。 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庶女的命格这般“奇特”! 现在也该收网了。 “楚令霄,”皇帝放下茶盅,目光又看向了楚令霄,“既然你的次女还未定亲,那朕就给她赐桩婚事吧。” 楚令霄头都大了,委婉隐晦地说道:“皇上,臣的次女平日里寡言内敛,资质平平,怕是当不起皇上这般看重。” 楚令霄试图告诉皇帝,楚千尘真的不堪为皇子正妃。 然而,楚令霄越说楚千尘不好,皇帝就觉得楚千尘越适合许给顾玦。 顾玦这个人眼高于顶,要是他知道他未来的亲王妃是这么个资质平庸、上不了台面的女子,怕是会气得病上加病。 这门亲事真是再般配没有了!皇帝在心里嘲讽地笑了。 他不动声色地给倪公公使了一个眼色,倪公公自是体恤圣意,冠冕堂皇地说道:“侯爷,玄净道长道法高深,他算得楚二姑娘是有福之人,那定然不会有错,侯爷也别妄自菲薄。” 楚令霄心一沉,这婚事怎么会和玄净道长扯上关系了。 “是啊,侯爷,这门亲事乃是天定良缘,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忠勇伯也跳出来劝楚令霄,“莫要辜负皇上的一片仁慈之心。” 在场众人中,也唯有楚令霄依旧搞不清楚状况,更懵了。 楚令霄还想反对,但是其他人根本就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片刻后,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语道:“虽然楚家二姑娘只是庶女,身份低微,但是八字好,现在九皇弟性命垂危,为了他的性命,现在也只能先委屈了九皇弟了。” 皇帝这副为难的样子,仿佛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等到将来九皇弟身体好了,朕再给他赐两个侧妃就是。” 按照律法,亲王与郡王都能有一个正妃和两个侧妃。 什么?!楚令霄简直如五雷轰顶,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皇帝不是要给二皇子与楚千尘赐婚吗?怎么变成宸王了!! 楚令霄差点没打自己一巴掌,浑身发寒。 谁人不知皇帝不喜宸王顾玦,他们楚家和宸王扯上关系,那么以后楚家岂不是要被打压到尘埃里去了?! 之前,楚令霄还指望等他的伤腿养好以后,可以重新再谋一份差事,现在只觉得被现实倒了一桶冷水。 皇帝是不可能重用宸王的岳父的,他的前程彻底毁了! 楚千尘这丫头果然是个灾星,怕是他上辈子的仇敌这辈子来讨债了! 楚令霄心里对楚千尘更厌,嘴巴微张,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喉头艰涩难当,彻骨的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忠勇伯等人浑然不觉,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着皇帝赞道: “宸王殿下病重,皇上仁慈,一心为宸王殿下着想。” “皇上一片拳拳爱弟之心,实在令臣等钦佩。” “宸王殿下定会感恩皇上的爱护之心。” “皇上与宸王殿下兄弟友爱,先帝在天之灵必会感到宽慰的。” “”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仿佛皇帝的赐婚是众望所归似的。 皇帝的心情更好了,吩咐倪公公道:“即刻替朕拟旨,朕要为九皇弟赐婚,封楚家二姑娘为宸王正妃,择日嫁入宸王府冲喜。” 倪公公唯唯应诺,立刻下去拟旨了。 楚令霄傻坐在那里,脑子里混乱如麻,直到一个小內侍提醒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 他拖着一条伤腿作势欲跪,皇帝心情好,就免了他的礼,“楚令霄,你腿伤着,就不必跪了,站着接旨吧。” 楚令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股苦辣咸交杂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苦味。 可他再不甘愿,也不敢抗旨,只能低头躬身,高举双手道:“臣接旨。” 他的神色间一脸悲怆,简直欲哭无泪。 忠勇伯等其他朝臣当然也看出了楚令霄的不甘愿,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人臣者只能受着。 同一时间,赐婚圣旨也被倪公公亲自送去了宸王府。 接旨的人是王府的长史程林华。 他已经彻底懵了。 等倪公公走后,程林华就捧着这道热乎乎的圣旨去了天水院。 楚千尘在皇帝离开宸王府后不久,也走了,此刻,天水院里只有云展和薛风演在。 云展朝程林华手里那道圣旨看来,嘲讽地说道:“皇帝又玩了什么花样?” 云展露出了然的冷笑,刚才皇帝这么轻易就走人了,他就猜到了皇帝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 云展与薛风演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冷静从容。 程林华神色复杂地说道:“皇上刚刚给王爷赐婚了,说是要给王爷冲喜” “赐婚?”薛风演微一挑眉,潇洒地耸耸肩,“谁这么倒霉?” 被皇帝赐婚给王爷的人可不就是“倒霉蛋”,他们王爷可不会由着皇帝摆布他的亲事。 程林华:“” 程林华想了想,给了两个字:“慎言。” 然后,他把手里的圣旨塞给了薛风演,“你们自己看。” 薛风演从碟子里捏了颗花生米,往嘴里一丢,咬着咸香的花生米,也没擦手,就直接用那双沾着椒盐的手打开了圣旨,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他一边看,一边还顺手又摸了一颗花生米,动作娴熟地一抛 可这一次花生米掉在了地上,然后沿着光滑如镜的地面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云展看薛风演失手了,取笑道:“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可不就是见了鬼了!!薛风演的嘴张得浑圆,没说话,他把圣旨随意地一团,直接塞了云展,让他自己看。 薛风演端起茶杯,咕噜咕噜地把杯中的温茶水一口气给喝完了。他得缓缓! “不会吧” 这时,云展也看完了圣旨,应该说,他反复把圣旨看了两遍,这才确定这不是幻觉。 薛风演、云展与程林华三人静静地看着彼此,神情一样的复杂。 本来,对于皇帝的上蹿下跳,他们根本就无所谓,宸王府也不是包子,就是皇帝赐婚,王爷也大可以不认,圣旨什么的,关他们宸王府什么事! 但是,皇帝竟然是把楚千尘赐婚给了王爷。 云展第一次佩服起皇帝来,皇帝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么个主意的? 云展清清嗓子,喃喃道:“现在怎么办?” 他们都知道,王爷把楚千尘当作宸王府的自己人了。 云展顿时就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此刻,程林华已经冷静了下来,道:“先稍安勿躁。” 跟着,他看向了薛风演,“风演,你去一趟永定侯府,告诉楚二姑娘,听听她的意思。” 薛风演又摸了几颗花生米吃,含含糊糊地应了。 他拍拍手,就即刻出发了,心里明白估计楚千尘现在多半也已经知道了吧。 这狗皇帝的圣旨应该也到楚家了。 如同他猜测的那样,圣旨确实也已经到了楚家。 侯府的外仪门处跪了一地的人,全都是目瞪口呆,暗暗地面面相觑。 连楚千尘自己都懵了,恍恍惚惚地听着小內侍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永定侯次女品貌出众、温良贤淑,朕躬闻之甚悦。今宸王顾玦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宸王为亲王妃。于三日后完婚。钦此!” 楚千尘嘴角抽了抽,实在搞不懂皇帝到底在搞什么鬼。 但十有八九,是故意来坑王爷的! 她心里琢磨着:一会儿她得再去一趟王府,找云展与程林华他们商量一下。 无论如何,现在楚千尘也没别的选择。 “臣女接旨。”她一脸平静地接了旨。 来传旨的小內侍轻慢地上下打量了楚千尘一番,道:“楚二姑娘,皇上挑了你给宸王殿下冲喜,那是你的福气。” 他直接把“冲喜”挂在了嘴边,在场的楚家人神色更怪异了。 楚千尘一声不吭,连句客套话也没说,小內侍心道:果然如永定侯所说是个寡言内敛的,瞧着软弱得很。 小內侍没再久留,丢下一句“咱家还要回去给皇上交差”,就带着其他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侯府的大门很快就关闭了。 楚千尘抓着圣旨望着闭合的大门,对于周围其他人的目光浑然不觉。 侯府要出一个亲王妃了,可是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喜悦,毕竟楚千尘根本就不能算一个正经的亲王妃,是去冲喜的。 说不定,这才刚嫁过去,宸王就没了,那么,她就成克夫命了! 刘氏嘲讽地想着,却不敢说出口。毕竟她和楚千菱还要找楚千尘讨十全膏呢。 楚千菱心情复杂地看着楚千尘,一方面放心了,楚千尘不可能再碍着自己了,另一方面她对楚千尘又有那么点同情,先是被楚千凰算计,现在又被皇帝算计。 楚令霄拄着拐杖一歪一歪地朝楚千尘走了过去,神情冰冷,面黑如锅底。 “逆女!” 楚令霄高高地抬起手,对着楚千尘就是一巴掌甩下去 “楚令霄!”沈氏飞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楚令霄的右腕,还顺势推了他一把,“你干什么!” 楚令霄拄着拐杖,本来就站不稳,被沈氏这么一推,他踉跄地往后倒去,差点摔倒,幸好小厮眼明手快地扶住了他。 沈氏抬眼与楚令霄对视,眼神如结了冰的湖面似的,清晰地映出楚令霄那狼狈的身影。 楚令霄更怒,也不顾周围还有楚家其他几房的人在,指着楚千尘破口大骂起来:“沈芷,事到如今,你居然还在袒护这个丫头!” “她长得就是一副狐媚样,行事招摇,才会给我们楚家惹来了弥天大祸!” 楚令霄越说越激动,形容中隐约有些癫狂,把这些日子里的抑郁不得志都发泄了出来。 “够了,你胡说什么!”沈氏听得胸口一阵气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是为楚千尘感到心痛。 楚千尘微微蹙眉。她不在意楚令霄怎么说她,却不喜欢他说王爷是弥天大祸。 “我哪里胡说了,她就是个灾星!”楚令霄嗤笑了一声,“她也就是前不久和你进了一次宫,皇上说见过她,才这么一次,她就引来这种祸事!” “沈芷,你既然带她进宫,就该看着她!!”楚令霄的声音越来越高亢。 楚千尘指间多了一根银针,眸色沉了三分,她也不喜欢楚令霄用这种态度这么跟沈氏说话。 她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将银针夹在两根手指之间,正要动手,沈氏先她一步出手了,不耐烦地一脚踢在楚令霄的拐杖上。 “咚!” 楚令霄的拐杖斜飞了出去,没有拐杖的支持,楚令霄狼狈地摔在地上,这一摔,难免压到了伤腿。 一阵凄厉的惨叫霎时直冲云霄,“我的腿!我的腿” 有人喊着“侯爷”去扶楚令霄,有人嚷着说要请大夫,有人手足无措。 场面一下子就乱了,鸡飞狗跳。 ------题外话------ 双倍最后一天了,有月票的就投了吧 109冲喜 这一幕把其他几房的人全都看呆了,一时无人做声。 侯府上下都听说过楚令霄与沈氏夫妇最近不和,却没想到他们“不和”到了这种程度。 大家也都知道楚令霄最近因为腿伤脾气暴躁,所以尽量都避着他,让着他,令他们震惊的是平日里一贯端庄贤淑的沈氏发起火来,是这副样子。 太夫人眉宇紧锁,对着沈氏呵斥道:“阿芷,你到底在做什么?!” 太夫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头痛欲裂,心里也觉得楚千尘真是个搅家精,最近府里发生的不少事都与她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沈氏从容地抚了下衣裙,道:“母亲,这句话你该问侯爷。” 她凤眼一挑,毫不掩饰眸中的讥诮。 楚令霄在两个小厮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伤腿钻心得痛。 他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沈芷,你疯了吗?!” “你为了这么个惹祸精竟然敢对本侯动手?!你还知不知道什么是身为女子的温婉娴雅!” 楚令霄刚摔了一脚,鬓发凌乱,衣袍上也沾了些泥土,俊逸的五官因为疼痛微微扭曲,整个人狼狈不堪,与傲然而立的沈氏形成鲜明的对比。 楚千尘往前迈了半步,走到沈氏的身侧,注视着楚令霄问道:“不知父亲这是对宸王不满呢,还是对皇上不满?” 她这句话就问得诛心了。 楚令霄:“” 楚令霄仿佛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哑然无声。 对皇帝不满,那是抗旨,楚令霄不敢。 他也同样不敢承认他对宸王不满,就算宸王现在病重,宸王的手下想要收拾一个永定侯府,那还是抬抬手指的事! 楚千尘一眼就看透了外强中干的楚令霄,像他这样的人她前世见得多了,也就是窝里横而已。 前世,楚千尘对这个生父最后的印象就是他舍弃自己时的冷漠与决然。 在他心里,自己这个女儿可有可无,随手可弃。 之后的数年,那一幕曾经成为她午夜梦回时的噩梦,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中、她的记忆中。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变得足够强大,楚令霄也就再影响不到她分毫了。 楚千尘定定地看着几步外的楚令霄,语气轻淡而又犀利地说道:“若是父亲对这道圣旨不满,大可以去皇上那里或者去宸王府辞婚,我绝无二话。” “”楚令霄哑口无言,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楚千尘也懒得再理楚令霄,一手搀起了沈氏的胳膊,对上沈氏时,她的眸光柔和了下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母亲,我们走吧。” 她又招呼上了楚云沐:“沐哥儿,我们走!” “哦。”楚云沐习惯了听他姐的话,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五岁的楚云沐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一边走,一边问道:“楚千尘,我可以看看圣旨吗?” 楚千尘就顺手把圣旨塞给了他,叮嘱道:“不许一边走一边看,回去再看。” “哦。”楚云沐得偿所愿,乖乖地应了。 他们三人丢下侯府这么多人,径自离开了。 看着沈氏三人的背影,楚令霄的眼眸阴晴不定,脖颈间根根青筋时隐时现。他就像是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似的。 周围的气氛愈发压抑、凝重。 楚二老爷楚令宇与两个弟弟交换了一个眼神。 楚令宇迟疑地上前了几步,清清嗓子唤道:“大哥。” 楚令宇他们也觉得皇帝的赐婚不妥,想找楚令霄商量一下该如何应对。 楚令霄看着三个弟弟,脸上火辣辣得疼,再回想之前在校场的那一幕幕,又羞又愤,今天他真是丢尽了脸。 他想挽回自己一家之主的颜面,义正言辞地沉声道:“哎,你们大嫂见识短,皇上赐婚,听着是莫大的荣耀,可谁都知道尘姐儿只是个冲喜的。” “现在宸王病重,眼看着人随时都要没了,就算在尘姐儿出嫁前,宸王就死了,我们楚家和宸王府也脱不开关系了。” “到时候,皇上清算旧账,我们楚家还有什么翻身的余地!” “你们大嫂近来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一味偏宠尘姐儿,也不知道尘姐儿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楚令霄一副气不过的样子,道:“本侯都是为了我们楚家着想。” 楚令霄所说,也是楚令宇他们所担心的。 说到底,楚令霄夫妇无论怎么吵,都是楚家的家务事,可是楚千尘的这门亲事却会影响到整个楚家。 楚家的公子姑娘们原本觉得楚千尘冲喜是她一个人的事,现在听楚令霄这么一分析,也都变了脸色,担忧、焦虑、烦躁等等,皆而有之。 “母亲,那我们该怎么办?”三夫人虞氏不安地看向了太夫人,嗫嚅地问道,“要不要去问问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 虞氏心里其实怀疑楚家或者楚贵妃是不是最近得罪了皇帝,皇帝才会赐下这么一门婚事。 “现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侯府,这时候进宫不妥。”太夫人毫不犹豫地否决道,双手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紫檀木流珠串,面沉如水。 本来,她是想把楚千尘给二皇子当侧妃的,谁知道这丫头是个头眼高手低的,就是不肯,口口声声说不做妾,现在给侯府招来这种大祸。 如同长子所说,这哪里是出了一个王妃,分明是出了一个扫把星,是把楚家放在火上烤呢! 侯府真是平白遭了这横祸! 太夫人心口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忍不住就迁怒了一句:“姜姨娘是怎么教女儿的,把女儿养成这样!” “这怎么能怪敏姗,她这是像沈芷!”楚令霄脱口反驳道。 他握紧了手里的拐杖,眼皮颤了颤,又道:“这丫头最近都跟着沈芷,疏远了她姨娘,到底谁教的还不一定呢!” 说话间,他脸上就多了几分气急败坏,似乎还在记恨着刚才沈氏踢掉他拐杖的事。 太夫人揉了揉眉心,一脸的疲惫,道:“令霄,令宇,令庭,令韬,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他人都回去吧。” 太夫人只叫上了四个儿子,把儿媳妇与孙子孙女们全数都打发了。 刘氏、虞氏等其他人都乖顺地应了,各回各院,唯有楚云逸没有离开,怔怔地望着太夫人、楚令霄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楚云逸眉心轻蹙。 从刚刚父亲、祖母他们的对话来看,这桩赐婚并不好。 而且,父亲、祖母很生气,话里话外明显在迁怒二姐。 “大少爷,”他的小厮为自家少爷抱不平,“您今天得了皇上的夸奖,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偏生二”二姑娘给大少爷拖后腿! “你胡说什么!”楚云逸回过神来,不悦地打断了小厮,“这赐婚又不是二姐讨来的。”父亲和祖母明明也知道这点,却还是迁怒到了二姐身上! 小厮后悔自己嘴快,也是,二姑娘怎么说也是大少爷的亲姐姐。 他连忙改了口:“大少爷说得是,谁喜欢给人冲喜啊!” 楚云逸轻声嘀咕道:“宸王估计就是个病秧子,哪里配得上二姐!” 一想到楚千尘三天后就要出嫁了,楚云逸心里就不太痛快:等她出嫁了,那就得住到夫家去了,以后就不能经常回来了,那么自己岂不是更没机会让她刮目相看了?! 楚云逸越想越觉得不爽,对于那个未曾谋面的未来二姐夫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府里已经有个四弟成天粘着二姐了,现在又来了个病秧子! 想到方才楚千尘走的时候还记得招呼上楚云沐,楚云逸就感觉胸口有些闷,明明他才是她的亲弟弟,可是她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这人真是没心没肺! 楚云逸重重地一拂袖,对着小厮丢下了两个字:“走了。” 小厮连忙跟上,还以为自家少爷是要回自己的院子,结果却见他朝着内仪门的方向去了。 小厮自然是不能进内院的,挠了挠头,心道:莫非大少爷是要去找二姑娘?所以大少爷是在担心二姑娘? 楚云逸慢吞吞地往正院走去,他才不是因为担心楚千尘呢,只是想去问问她有什么打算而已。 没错,就是这样。 以楚千尘的耗子胆,现在肯定怕死了,说不定在哭 想着,楚云逸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可他才跨过内仪门的门槛,又改变了主意,调头往回走,叫住他的小厮:“陪我出一趟门。” 小厮唯唯应诺,心里觉得自家少爷真是太善变了。 太阳西斜,树梢花丛间挂着点点金光,此刻的侯府分外的安静,下人们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与声音,死气沉沉的。 正院亦是如此。 知道沈氏与楚千尘有话要说,陈嬷嬷识趣地把其他丫鬟都撵了出去,连楚云沐都被打发去“玩”圣旨了。 “咚!” 东次间里传来一阵异响。 “岂有此理!”沈氏还在气头上,重重地把喝了一半的茶盅放在茶几上,茶水微微洒了出来,没洒到沈氏自己,反而不慎溅到了楚千尘的衣裙上。 沈氏微微蹙眉,拉着楚千尘的手起身道:“尘姐儿,去换身衣裳吧。” “你又长高了,都与我差不多高了。正好我这里还有几身衣裳从来没穿过,是我二十来岁时做的,颜色很鲜亮,现在我也不适合穿这么嫩的颜色了,干脆给你吧。” 沈氏拉着楚千尘的手往碧纱橱方向走。 其实,楚千尘的衣裙上也就是沾了几滴指头大小的茶渍而已,根本就不妨事,但楚千尘看沈氏心情不好,就顺着她的意思了。 沈氏给楚千尘找好衣裳,就出去了。 等她楚千尘换好衣裳出来时,就见沈氏坐在茶案边,案上备好了一套茶具,旁边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口冒着白色的热气,发出轻微的烧水声。 这是楚千尘的鼻尖动了动,唇角微翘。 沈氏抬眼朝她看来,也笑了,“这衣裳你穿果然好看!” 楚千尘穿得是一身嫣红色绣芙蓉花的襦裙,鲜艳的料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芙蓉花,衬得她肌肤如玉,人比花娇。 “尘姐儿,过来坐。”沈氏对着她招了招手。 经过楚千尘去更衣的这一盏茶功夫,沈氏已经整理了思绪,冷静了不少,柔声宽慰道:“这件事你别急。” “母亲,我不急。”楚千尘在沈氏对面坐下,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个甜笑,“我来给您沏茶吧。” 她顺手拿起了炉子上的紫砂壶,动作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泡茶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优雅从容,又有几分刚柔兼备的气度。 美好得像一幅画! 沈氏怔怔地看着楚千尘的一举一动,心情复杂。 本来,她早就想好了,要寻合适的机会问问楚千尘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她想把这丫头记到自己的名下,给她寻一门好亲事的,没想到这旨赐婚圣旨来得实在太突然了 事情骤然间变得有些麻烦了。 这时,楚千尘沏好了茶,亲自给沈氏奉茶,“母亲,喝茶。” 她唇畔噙着一抹浅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笑容娇艳,气定神闲。 可是看在沈氏眼里,觉得楚千尘是怕自己担心,才会如此。 她不过一个未满十四岁的姑娘家,忽然遇到这种事,又怎么可能不慌! 沈氏接过青花瓷茶盅,放在了一边,握着楚千尘的素手,有条不紊地说道:“尘姐儿,虽然说天子金口玉言,可这桩婚事也未必没有周旋的余地。” “但凡还没有立婚书,这件事还不一定会成,我会想想办法的。” “有我在,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就嫁了的。” 沈氏心里琢磨着,明天一早她就回娘家问问情况。 就算楚千尘迫不得已要嫁进宸王府,那也必须得三书六礼!绝对不能随便一抬轿子就抬进王府去。 沈氏心疼地看着楚千尘。 “母亲,您放心,我没事的。”楚千尘一双清澈明净的凤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沈氏的眼睛,神色郑重。 她说这句话自是有她的底气,不就是区区一道赐婚圣旨吗?总有办法解决的,先看看薛风演他们怎么说吧。现在的关键是不能让皇帝知道王爷出京了。 楚千尘指着那青花瓷茶盅,话锋一转:“母亲,这泡茶的水是我花了好几天才收集的荷花、荷叶上的露水,茶水清净甘美,而且还带有荷花的沁香,您可一定要试试。”这水还是她今天一早让人送来正院的。 “那我可有口福了。”沈氏笑着端起了茶盅,吹了吹漂浮在茶汤上的浮沫,慢慢地闻着茶香,“果然带有一股清雅的荷香。” 接着,她轻呷了一口茶水,只觉入口清香甘醇,赞道:“好茶!” 茶是好茶,可沈氏根本没法静下心来品茗,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刺得她微微地痛:尘姐儿这孩子明明那么好,她配得起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偏偏这孩子命运多舛。 宸王固然身份高贵,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楚千尘这一嫁只会苦不堪言。 于宸王,楚千尘是庶女,身份低微,又是皇帝硬塞过去的,根本讨不了喜,还会被宸王迁怒。 于皇帝,楚千尘一旦嫁了过去,那就是宸王府的人,将来若是宸王府有事,楚千尘也会跟着一起受罪。皇帝一向高高在上,帝王无情,当他要治罪楚千尘时,压根儿不会去想这是他自己赐的婚。 在外人看来,皇帝都当众亲口说了,楚千尘这是给宸王冲喜,就算嫁过去,“冲喜”两个字也会伴她一生,永远被人指指点点,成为话柄。 而楚家 想着楚家,沈氏就觉得心寒,楚家本该是楚千尘的靠山,本该为楚氏女撑腰,可从楚令霄和太夫人的态度就知道,楚家不会给楚千尘撑腰的,甚至巴不得和她撇清干系。 楚千尘看得出沈氏还在担心自己,心中淌过一股暖流:至少楚家还有沈氏与楚云沐。 她正色道:“母亲,这婚事不会成的,您觉得宸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楚千尘抿唇微笑,眸光灿灿。 王爷并不是什么软性子,会任由皇帝摆布他的婚事。 这件事只是皇帝一厢情愿,必是成不了的。 让她在意的是,皇帝这道赐婚圣旨到底是什么用意,他为什么会选自己给王爷冲喜?皇帝应该并不知道自己是大夫,所以,他挑上自己的理由是什么? “宸王”沈氏喃喃道,脑海里浮现一道有些模糊的身影。 自宸王十五岁去北地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宸王。 她只是听父亲夸过宸王聪明绝顶,有雄才伟略,说只要有宸王在,就可以保大齐一日太平安稳。 正因为宸王出色,沈氏反而更担心:越是出色的人往往孤高,目下无尘。 她也怕楚千尘成为宸王与皇帝博弈的一枚棋子。 他们那些个天之骄子,又怎么会在意楚千尘一个小女子的前程。 沈氏眸光闪烁,端起茶盅又放下,哑着嗓子道:“尘姐儿,就算这次的赐婚不成,你以后的婚事也难了。” 皇帝的这道赐婚已经让楚千尘与宸王扯上了关系,以后楚千尘再想谈婚论嫁,京城的那些世家恐怕都会斟酌一二,怕犯了皇帝和宸王的忌讳。 也正因为此,沈氏才如此痛心。 “那不是正好!”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沈氏怔了怔,耳边又响起了那日楚千尘曾跟她说过:“母亲,我没有成亲的打算。” 可是,沈氏只觉得酸楚:尘姐儿恐怕是不想让自己为她担心。她很可能有了心仪之人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怕是更不敢说出口了 她的性子外柔内刚,她不想说的,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说。 也罢,事情总要一件件来。 沈氏在心里对自己说,天无绝人之路,先把尘姐儿和宸王的赐婚了结了再说。反正尘姐儿年岁还不大,最多等退婚后,她多留这孩子几年就是了。 “夫人,”屋外传来冬梅恭敬的禀报声,“大少爷来了。” 沈氏猜到楚云逸应该是担心楚千尘,道:“让他进来吧。” 她话音才落下,就听另一个声音激动地接口道:“那四少爷也要进去!” 男童奶声奶气的声音透着一丝丝不服气。 楚千尘失笑,凑趣道:“那四少爷也进来吧。” 很快,湘妃帘被人从外面打起,楚云沐率先冲了进来,好似一阵风似的,手里还抓着那道圣旨。 紧跟着,楚云逸健步如飞地也走了进来,形容间带着几分急切。 当他看到坐在茶案边的楚千尘时,不由怔了怔。 他记得分明,方才接旨时楚千尘明明穿的不是这身衣裳,这才一会儿功夫,她怎么就换了衣裳? 难道是她方才哭过了,弄脏了衣裳? 楚云逸细细地打量着楚千尘的眼睛,总觉得她眼角微微发红,在心里对自己说,她肯定是哭过! 沈氏注意到楚云逸的目光,微微地笑,心道果然。 “母亲,二姐,”楚云逸先行了礼,然后清清嗓子,别别扭扭地说道,“我刚才出去打听过了。” “今天,皇上曾带着不少人从校场去了一趟宸王府,回来以后,就招了玄净道长觐见” “据说,宸王病得奄奄一息,不省人事了,皇上还宣了太医给宸王看病,太医们都说宸王没救了,所以皇上才求助玄净道长。” “玄净道长给宸王算了一卦,说二姐的八字适合给宸王冲喜,也许可以救宸王。” 楚云逸刚才是出府去找了平日里交好的小伙伴们打听了消息,一来想搞清楚这赐婚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来也是想查查宸王到底怎么了。 “逸哥儿,你有心了。”沈氏温和地对着楚云逸一笑,心道:楚令霄这为人父者,连个十二岁的孩子都不如。 她转头看向楚千尘,笑容更温和了,“尘姐儿,有我在呢。你看,逸哥儿也长大了,可以帮着打听消息。” 沈氏想让楚千尘知道,她并非一个人,她还有自己,还有楚云逸。 是啊是啊,他很厉害的,比五岁的四弟有用多了。楚云逸得意洋洋地昂了昂下巴,目光灼灼,自信地说道:“我在京中有不少人脉的,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帮你再去打听。” “有我呢!” 他飞快地斜了腻在楚千尘身边的楚云沐一眼。 哼,他可不是为了楚千尘,他是想让楚千尘知道他的厉害,为她对他的轻慢而后悔! 她早晚会心甘情愿地跟他赔罪的,不过,他可没那么容易就原谅她把他掀翻的事! 楚云沐歪了歪小脸,总觉得大哥的样子有些眼熟对了,他的夜影一口叼到他扔出去的树枝,回来时就是这么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还会炫耀地对天“狼嚎”一番。 楚云沐觉得不服气了,挺了挺胸道:“还有我呢!” “楚千尘,我也可以帮你的!” 楚云沐之前没明白,但是刚才沈氏和楚千尘关在这里的那会儿功夫,他把圣旨看了好几遍,还问了丫鬟是什么意思,这才明白刚刚父亲与母亲为什么吵了起来。 楚千尘伸指在楚云沐的额心轻轻弹了一下,“好啊,你帮我照顾月影好了。” 月影就是楚千尘从迦楼那里讨来的那只小黑猫。 “包在我身上。”楚云沐自信地拍拍胸膛,“它是夜影的小弟,我一定会看好它的。” “那就交给你了!”楚千尘被他逗笑,“噗嗤”笑了出来,笑容明艳。 瞧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楚云逸就觉得牙根泛酸,把丫鬟刚上的茶盅端了起来 好烫! 他一不小心烫了舌头,却只能强忍着闭上嘴,眉心微蹙。 见楚千尘朝他看来,他赶忙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舌头又热又痛。 唔,不会烫起泡了吧。 就在这时,湘妃帘再次被人撩起,陈嬷嬷快步进来了,禀道:“夫人,太夫人派人来传二姑娘过去荣福堂。” 气氛霎时一冷。 110故人 楚千尘才刚要起身,就被沈氏一把给按了回去。 “尘姐儿,你待着别走,我去一趟。”沈氏冷笑道,随手抚了抚衣裙,就带着陈嬷嬷出去了。 东次间里,只留下了楚千尘、楚云沐与楚云逸三人。 楚千尘其实是想赶紧去一趟王府,和程林华他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应对的,可现在沈氏在为了她的事奔走,她当然也不能什么也不管地溜出府去,只能先待着了。 楚千尘随意地摩挲着手边的茶盅,静静地思索着。 看在楚云逸的眼里,只觉得楚千尘是在忧心这门亲事,忧心祖母和父亲会为难她 嗯,虽然楚千尘老是偏心楚云沐,但好歹也是他姐,他就勉强安慰安慰她吧。 “咳咳” 楚云逸把拳头放在唇畔清了清嗓子,还没组织好说辞,就见楚云沐神秘兮兮地对着楚千尘招了招手,“给你一样好东西,张嘴。” 楚千尘从善如流地往他那边凑,微微张嘴。 楚云沐从荷包里摸出一颗糖往楚千尘嘴里塞,小声地说道:“这是我今天让人悄悄去校场旁边的糖记买的,是糖记新出的玫瑰酥糖,又香又甜。” “你可千万别告诉母亲!否则,我可不理你了!” 楚云沐凶巴巴地警告了一句,瞧着奶凶奶凶的。 楚千尘嘴里含着玫瑰酥糖,不禁想起了去岁她在杨合庄偶遇楚云沐时的一幕幕—— “喂,收了我的糖,你就当没在这里看到过我!” “这糖很甜的,喝药以后,再吃一颗,嘴巴就不苦了。” 刚从狗洞里爬进来的男童一手拍拍身上的尘土,一手强势地塞给她一个油纸包,跟着一溜烟就跑了。 就像楚云沐说的,那包糖很甜很甜。 她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糖。 楚千尘嫣然一笑,亲昵地揉了揉楚云沐的头,“放心吧。” 楚云沐连忙躲,抱着头说:“我都说了很多遍了,男人的头不能揉的!” 他抱怨归抱怨,脸上却笑得很是灿烂。 看着这对举止亲昵的姐弟,楚云逸再次心生一种“他才是外人”的感觉,牙根又开始泛酸了。 “沐哥儿,”楚千尘笑眯眯地故意逗楚云沐,“要是你让我揉,我给你我做的松子糖好不好?” “你做的?!”楚云沐的眼睛好像被点燃的灯笼似的亮了,矜持地说道,“那我勉强让你揉三下好了。” 楚云沐乖巧地坐在那里,任由楚千尘撸了好几下。 楚云逸默默地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小奶狗似的楚云沐,觉得他真是没原则,没节操。 也不用楚千尘再吩咐,琥珀就自己回去琬琰院取了松子糖回来。 楚云沐眼巴巴地盯着装糖的匣子,楚千尘亲自从匣子里摸了一颗出来,也塞到他嘴里,“一天只能吃一颗。” 楚云沐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儿,美滋滋的,一点也没跟楚千尘客气,也替他的小马讨糖吃:“那小云呢?” “小云也是一天一颗。”楚千尘忍俊不禁地又笑了,心里一片柔软与温暖。 “”楚云逸嘴角抽了抽,觉得楚千尘实在是太偏心了:连楚云沐的马都有份,自己却被遗忘了! 楚云逸气不过地端起了茶盅,不去看楚千尘,这时,楚千尘把匣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逸哥儿,你要吃吗?” 说句实话,楚云逸都这么大了,早就过了爱吃糖的年纪,可现在不是一颗糖的问题,他挣得是一口气。 “要!” 楚云逸断然道,心里有些得意:这可是楚千尘自己要给他吃的,不是他讨来的! 他拈了一颗松子糖含入嘴中,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嗯,确实味道不错。 楚千尘看着楚云逸的眼眸里荡漾起几分笑意。 “夫人。”随着一个恭敬的女声,湘妃帘被人“刷”地掀起,走了一炷香的沈氏回来了,那明丽端庄的面庞上看不出喜怒。 楚千尘、楚云逸姐弟三人都给沈氏行了礼,沈氏温声道:“尘姐儿,逸哥儿,你们留下一起用晚膳吧。” 楚千尘应了,楚云逸却是婉拒道:“母亲,我方才出去打探消息时,约了郁七他们晚膳去云庭阁,我想找他们再打听打听消息。” 顿了一下后,他又别扭地补充了一句:“我不会告诉父亲的。” 沈氏就随他去了,让冬梅送他出去。 走出东次间后,楚云逸就听到门帘后又响起沈氏温柔的声音:“尘姐儿,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嫁得不明不白” 楚云逸脚下的步履停顿了一下。 沈氏没说她方才去荣福堂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想想也知道,想必是不欢而散。 楚云逸只是一个短暂的停留,就继续往外走去,心道:他也只是因为吃人嘴软,不能白吃楚千尘的糖,所以勉为其难地帮她去打听消息而已! 没错,就是因为这样! 楚云逸昂首阔步地走了,与提膳归来的两个小丫鬟交错而过。 这一日,当楚千尘陪着沈氏、楚云沐用了晚膳,再回到琬琰院已经是黄昏了,西垂的夕阳把天际映得通红。 楚千尘让琥珀在小书房外守着,独自进了小书房。 她推开了对着后院的那扇窗户,轻唤了一声:“薛风演。” 最后一个字才刚落下,薛风演就从屋檐上倒挂了下来,然后轻巧地落在了地上。 而楚千尘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仿佛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风演从窗口跃进了小书房里,一点也不客气地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水。他都等了楚千尘快一下午了。 楚千尘也坐了下来,两人之间仅隔着一个如意小方几。 “你们能不能联系到王爷,需要多久?”楚千尘单刀直入地问道。 薛风演咽下口中的茶水,答道:“飞鸽传书不一定能到王爷手里,如果快马加鞭的话,至少要七八日。” “那就先拖着。”楚千尘眯了眯眼,当机立断地说道。 “”薛风演挑了下剑眉,难掩惊讶之色。 因为楚千尘随沈氏进了正院后,就一直没出来,薛风演久久等不到人,干脆在一个多时辰前又回了一趟王府,与程林华他们商量了一番,大伙儿都觉得暂且先拖着这门婚事比较好。 现在最重要的是,决不能泄露王爷不在京的消息,不然会坏了王爷的大事。 薛风演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杯,看着楚千尘的眼神有些复杂。 本来,若这旨赐婚的对象不是楚千尘,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他们根本就不用为难,直接抗旨又如何,可是这件事涉及到楚千尘,才变得难办起来。 婚事上,吃亏的永远是姑娘家。 对于这桩婚事,皇帝打得是冲喜的名头,婚事拖久了,等将来退婚,损伤最大的是楚千尘的名声。 以后别人提起她,第一个念头就会是—— 她是被皇帝赐给宸王冲喜的姑娘。 他们一屋子的臭皮匠坐在一起商量了一个时辰,也想不出其它更稳妥的办法。他们都知道楚千尘对于王爷很重要,王爷的伤太重了,他们曾为王爷请过数之不尽的名医,个个都说王爷活不过今年。 唯有楚千尘自信地说,她可以救王爷,而她,也确实有这个本事。 说起楚千尘出神入化的医术,连程华林都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虽然皇上肯定不安好心,但说不定楚二姑娘真是王爷的福星。” 这世上能救王爷的大夫,除了楚千尘外,恐怕也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了。 程华林把说服楚千尘的这个重任交给了薛风演,薛风演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方才,从王府回来后,他独自在屋顶上纠结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却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主动提出这个对她自己相当不利的建议。 她到底知不知道这旨赐婚会对她的将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薛风演怔怔地注视着楚千尘。 对他们而言,王爷自然是重于一切,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薛风演心里对楚千尘多少也有些歉疚。 楚千尘一眼就看出了薛风演在想什么,却没多说,云淡风轻地笑着。 她随手把手边的匣子对着薛风演一推,“吃糖吗?” 薛风演手比嘴快,拈了颗松子糖吃,心里又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明明自己年龄比她大了七八岁,为什么他会有种被她当弟弟的感觉? 是他的错觉吗? 抱着这种古怪的念头,薛风演又跳窗走了,匆匆地回了王府。 薛风演走了后,楚千尘就把琥珀叫了进来,让她给自己打下手: “琥珀,你把这个药给捣碎了。” “这味药要用文火慢慢烘焙,你给我去取个炉子来” “还有这一味得用酒浸蒸,明天你去买坛黄酒来。” “” 楚千尘继续准备着制大造丸的药材,压根没把这赐婚放在心上。 看着楚千尘不紧不慢的样子,琥珀心里实在为自家姑娘着急:这天都要塌下来了,姑娘怎么就不知道愁呢! 楚千尘见琥珀一动没动,疑惑地朝她看去,“琥珀?” 琥珀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话,转身出去帮楚千尘提炉子去了。 楚千尘埋头忙碌起来,心无旁骛。 对她来说,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 等王爷收到消息,到底该怎么做,她听王爷的就是了。 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制大造丸。 除了楚千尘半点不着急外,府中上下都是忧心忡忡。 楚令霄从荣福堂回了外书房后,就大发雷霆,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消息难免传到了沈氏耳中,沈氏只当不知道,反正楚令霄砸的是他们楚家的东西,他爱砸多少就砸多少,就算把外书房烧了,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楚令霄早就影响不到沈氏,让沈氏担心的还是楚千尘。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几乎一整夜没都没阖眼。 次日一早,沈氏起了个大早,让人来传话叫楚千尘不用去荣福堂了,然后自己匆匆出了门,回了趟娘家。 沈氏五更就匆匆出了门,街上没什么人,马车一路疾驰,她赶在穆国公上朝前抵达了国公府。 卯初,天空才露出鱼肚白,天蒙蒙亮。 穆国公夫妇刚用好了早膳,穆国公夫人惊讶地看着女儿问道:“阿芷,你怎么来了?” “因为赐婚的事?”穆国公对于女儿的来意猜到了几分。 沈氏点了点头,对着自己的父亲,她也不兜圈子,直言道:“父亲,您可知道皇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这桩婚事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穆国公昨天虽然没在校场,可是他的消息远比沈氏与楚云逸要更灵通,对于皇帝带人去宸王府以及后来赐婚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皇上对宸王能怀什么好心?”穆国公目露几分嘲讽地说道,慢慢地捋着胡须,“昨天赐婚圣旨去了宸王府,可宸王府至今还没一点动静,看来宸王确实病重。” “皇上打着冲喜的名号,多半是想弄个庶女来折辱宸王。” “昨天的事皇上应该是早有打算,他兴师动众地演出这么一出,恐怕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至少,永定侯府的分量还不足以让皇帝改变主意。 穆国公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朝臣其实都看出来了,昨天的这一切是皇帝预谋已久的一个局。 他们担心的是宸王到底能不能撑得过来,宸王的生死势必会影响到整个大齐。 “”沈氏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素手攥紧了帕子。 昨晚她睡不着,反反复复地想过这件事,也知道要让皇帝收回成命很难,可是此刻听父亲这么一说,还是给她当头倒了一桶凉水。 旁边的穆国公夫人看出女儿的忧虑,有些好奇地问道:“阿芷,我记得那丫头是那个姓姜的姨娘所出吧?你怎么这么关心她?” 穆国公夫人奇怪长女怎么这般关心一个庶女。 沈氏正色道:“母亲,尘姐儿是个很乖很贴心的孩子,而且,她还救过沐哥儿的性命。” 沈氏飞快地把楚千尘是怎么救了楚云沐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也包括她治好了楚云沐的断腿。 穆国公与穆国公夫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是微微动容,没想到这几个月来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而长女全然没告诉他们。 穆国公夫人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心口有些酸楚:哎,她这个长女就是要强。 沈氏定了定神,看着穆国公郑重地说道:“父亲,就算尘姐儿真要嫁进宸王府,也不能这般没名没份啊。圣旨让她后日就嫁,这这未免也太儿戏了!” “父亲,有没有办法劝一劝皇上,至少把婚礼的礼数给走足了,也免得这孩子日后的路不好走。” 沈氏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那道圣旨上让楚千尘三天就嫁,还是冲喜,这简直就是把人的尊严往地上踩,把楚千尘当一个妾室来轻慢了。 但要是过了三书六礼,楚千尘就算嫁了,那也是堂堂亲王妃。 即便宸王真的熬不住,那么楚千尘好歹是明正言顺的宸王妃,有宗室王亲在,就是皇帝也不能随便把她从玉牃上除名。 更何况,他们的皇帝一向要脸,否则他又何至于为了一旨赐婚大费周章地演了这么一出戏! 穆国公点了点头,应下了。 哪怕是为了楚千尘救了外孙一命,这个情也得还。 至于到底能不能成,那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时间差不多,穆国公起了身,打算出门,他正要往外面走,又想到了什么,问道:“阿芷,你可知道皇上怎么会挑中了你膝下那个庶女?” 这件事沈氏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摇头道:“父亲,我也不知。” “上个月,贵妃娘娘曾经让我带尘姐儿进过一次宫,那天尘姐儿与凰姐儿跟着二皇子去御花园散步时,见过皇上一面,也就那一面而已。” “我问过尘姐儿,她和皇上根本没说话,不过当时玄净道长也在,送了她和凰姐儿一人一串流珠串。” 沈氏也只能暂时归咎于楚千尘倒霉,也许皇帝那时候就有了这个计划,恰好楚千尘当日入了皇帝的眼。 穆国公没有再说什么,赶着上朝去了。 沈氏干脆没回去,留在娘家等消息。 穆国公夫人不动声色地使了一个眼色,她的贴身嬷嬷就明白她的意思,无声地遣退了其他下人,给她们母女说体己话的空间。 穆国公夫人斟酌着言辞,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芷,你最近是不是和女婿闹得很不快?” 沈氏嘴唇微抿,点了点头,承认了。 穆国公夫人叹了口气,有些唏嘘地说道:“这桩亲事是委屈你了。” 当年,穆国公夫人并不赞同这桩婚事,可是沈家欠老侯爷一条命,老侯爷亲自来为长子求娶长女,诚意和礼数都做足了。 长女为了不让父母为难,主动应了这门婚事。 穆国公夫人也知道长女婚后这十几年过得并不愉快,一颗心都寄托在一双儿女身上。 幸而凰姐儿和沐哥儿都是有出息的。 穆国公夫人眸光微闪,犹豫着又道:“阿芷,你虽然喜欢这个庶女,但也不能忽略了凰姐儿,凰姐儿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况且” “这尘姐儿是那个姜姨娘所生。” “她不是你生的,你又怎么能指望她和你完全一条心。” 穆国公夫人也是怕有朝一日楚千尘为了生母会捅沈氏一刀。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氏微微睁大眼,母亲的声音似近还远,仿佛隔着一层膜似的。 她心头雪亮,清晰地心里意识到一点:是凰姐儿说的。 是凰姐儿来过国公府,还跟母亲提了尘姐儿,用她曾经对待楚千菱的方式,“润物细无声”地告了尘姐儿的状,影响了母亲对尘姐儿的感观。 沈氏只觉得一股微微的寒意急速蔓延至全身。 她冷了凰姐儿这么久,看来依然是没有什么效果。 凰姐儿依旧没有觉得自己错了,她还在变本加厉。 对于这个女儿,沈氏更失望了,浑身无力,一双眼眸里溢满了难以言说的悲伤。 穆国公夫人感觉女儿的情绪有些不对,轻轻地唤了一声:“阿芷?” 沈氏深吸一口气,振作起精神,她没提楚千凰,直接转了话题:“母亲,尘姐儿虽是姜姨娘生的,倒是和我还有沐哥儿投缘。沐哥儿也特别喜欢他的二姐姐。” 沈氏越是夸楚千尘,穆国公夫人越是觉得沈氏被楚千尘给哄了,觉得楚千尘是投机。 毕竟沈氏是她的嫡母,楚云沐是未来的永定侯世子,对于楚千尘而言,讨好沈氏与楚云沐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阿芷” 穆国公夫人正要与沈氏细说,可沈氏已经抢先一步截断了她的话:“母亲,我平日里在侯府也闷得很,有尘姐儿这孩子陪我说说话挺好的。” 日久见人心,陈嬷嬷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真心觉得楚千尘对自家夫人与四少爷那是一片赤诚,甚至不惜顶撞侯爷。 陈嬷嬷见机插嘴道:“奴婢瞧着二姑娘确是个好的,行事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与姜姨娘的性子迥然不同,那举手投足间,倒是有几分夫人的气度,许是她跟在夫人身边久了,耳濡目染吧。” “有时候,奴婢恍惚间都觉得二姑娘有些像夫人年轻的样子,那双凤眼回眸看过来时,特别像。” 陈嬷嬷是沈氏的陪嫁嬷嬷,是穆国公府的老人了,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自然是有一定分量的。 穆国公夫人被转移了注意力,问了一句:“我记得她和凰姐儿一般大,才十三岁吧?” “是十三岁。”陈嬷嬷颔首道,“二姑娘年纪虽小,但是性情十分沉稳,磊落,就是昨天皇上下旨让她给宸王殿下冲喜,二姑娘也都是不急不躁的,面对侯爷的迁怒也没露怯,她还一直宽慰夫人。” 陈嬷嬷对楚千尘是真的佩服,如果是普通的姑娘家,突然遭此横祸,怕早就哭哭啼啼,乱了方寸,也就是楚千尘镇定自若,还能把圣旨丢给四少爷玩。 “她就不怕?”穆国公夫人顺口又问。 “她啊,天塌下来也照样过日子。”沈氏叹道,又想起楚千尘说她不打算成亲的事,觉得揪心:一个姑娘家若是可以被人宠着长大,又何必要那么坚强! 尘姐儿也不知道是在多少次的挫败中才长成了现在的这副韧如蒲柳的样子。 穆国公夫人又喝了口茶,语调微妙地说道:“从前倒是不见你这么夸她。” 沈氏但笑不语。 穆国公夫人心里暗暗叹气,她知道自家女儿不是个蠢的,也罢,该提点的她也提点了。 既然女儿喜欢那个丫头,就由着她去吧。 反正楚千尘不过是个庶女,和讨喜的丫鬟也没两样,哄着女儿开心就行了再说了,她反正马上要出嫁了。 穆国公夫人便也没有再劝沈氏,顺着她的心意道:“下次你带她来给我瞧瞧。” 沈氏颔首应了:“尘姐儿是个好孩子,娘您一定也会喜欢她的。” 穆国公夫人不置可否,转移了话题:“阿芷,你难得来一趟,别急着走,留下陪我用午膳吧,我让厨房做些你喜欢吃的菜。” 沈氏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笑眯眯地应下,又报了一连串的菜名,问道:“厨房的大厨还是王安仁家的吗?” “还是她,如今她带着她儿媳一起在厨房掌勺。”穆国公夫人笑着与女儿闲话家常起来。 气氛转好,温馨和乐。 直到巳初,丫鬟小跑着来禀:“太夫人,国公爷回来了,听长随说,国公爷不慎崴了脚。” 母女俩顿时噤声,面面相觑,穆国公夫人忙吩咐道:“快,快去请大夫。” 不一会儿,穆国公就被人用肩舆抬来了正院,与他一起的还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袍男子,身材修长挺拔,面容俊朗,一双眸子炯然有神。 “表哥,”沈氏略显惊讶地看着来人,莞尔一笑,“你回京了?” “昨天才刚到。”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柔化了他原本硬朗的五官。 他只是那么随意地站在那里,如松似竹,沉静之中带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气势。 111婚期 蓝袍男子搀扶着步履蹒跚的穆国公在罗汉床上坐下。 穆国公夫人紧张地问道:“国公爷,你的脚” “我没事。不小心崴了一脚而已,只是扭伤些许。”穆国公挥挥手,豁达地笑道,“霖晔不放心,非要送我回来。” “霖晔,也亏得你及时扶了我一把,否则我肯定要摔一跤。” “小事一桩。”被称为“霖晔”的男子淡然一笑,犹如微风拂过树梢。 穆国公夫人看着他,有些感慨地说道:“霖晔,你黑了,也瘦了,你都五年没回京了吧?” “表姨母,您的记性真好。”霖晔颔首道。 裴霖晔是穆国公夫人的表妹夫裴将军前头的原配留下的长子,五年前曾回京,为其祖父奔丧。葬礼后,他就又匆匆离京,回了北地。 这一去就是整整五年,裴将军已经公开对外表示没这个儿子。 穆国公夫人一副欲言又止,想劝他回裴家去看看,但终究没说出口,只是叹道:“平安回来就好!”只要人活着,父子间总能化解曾经的龃龉与误会。 裴霖晔笑着拱了拱手,“表姨父,表姨母,表妹,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改日我再来拜访。” 他清亮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多看了沈氏一眼,注意到她眼圈有点发黑,微微皱了下眉头。 穆国公也就没留他,让管事嬷嬷替他送客。 裴霖晔走了,紧接着,国公府请的大夫就到了,那大夫给穆国公看了扭伤的右脚,说是没有大碍,只给了一瓶药酒让他们好好给穆国公揉上三天。 霖晔走了,紧接着,国公府请的大夫就到了,那大夫给穆国公看了扭伤的右脚,说是没有大碍,只给了一瓶药酒让他们好好给穆国公揉上三天。 直到大夫告辞,正院才算恢复了平静。 沈氏这才有机会问起赐婚的事:“父亲,事情怎么样?” 穆国公眉心微蹙,理了理思绪道:“今日早朝,宸王府的长史程林华来了,说是奉宸王命来,交还了赐婚圣旨,然后就离开了,皇上大怒。” 宸王一向恣意,但无论是皇帝,还是满朝文武都没想到,他会在早朝上公然抗旨。当下,就有一些文臣为了讨好皇帝提出要治罪宸王。 “”沈氏微微睁大眼,先是震惊,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 说不定宸王府昨天一直没动静,就是等着今天的早朝当众给皇帝一个下马威呢。 穆国公捋了捋胡须,接着往下说:“皇上差点就要治罪宸王,不过苏慕白、明西扬他们及时站了出来,纷纷请命,说既然宸王不愿,冲喜的事不如就算了,总不能强迫宸王娶一个庶女” 穆国公眸色微深,回想起早朝时的一幕幕。 现在的朝堂上不少文臣都是保皇党,但大部分的武将却是站在宸王这边的,双方真要对峙起来,孰胜孰负还不好说。 “起初皇上一直不肯松口,坚持他是为了宸王好,哪怕宸王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否则,他无颜面对先帝在天之灵。” 皇帝与那些武将各执己见地为了冲喜的事争吵了近半个时辰,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僵持不下,我就趁此上奏,说这婚事也确实急了一点,就算是为了冲喜,但到底也是宸王娶正妃,这么匆匆忙忙的,宸王府恐怕都来不及准备。” “这婚姻大事自当要三书六礼,才算不辱没了宸王。” 穆国公这番说辞也是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事情的结果如穆国公所料,“皇上最后退了一步,说是宸王的身体欠佳,着礼部筹办大婚事宜,将婚期推迟到一个月后。” 虽然他答应女儿的事办到了,但穆国公却是愁眉不展,心不在焉地喝着茶。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得出来,早朝上这出风波是宸王府与皇帝的一场博弈,皇帝昨天出招了,所以宸王府今天回击了。 程林华与苏慕白他们分明就是一唱一和。 如果从一开始程林华就请皇帝将婚期延后,那么皇帝肯定不会准,正因为宸王府先强势地抗了旨,才有了那后来讨价还价的余地。 将婚期往后拖延,应该就是宸王府的目的。 穆国公神色微妙地看了沈氏一眼。 既然宸王府有意拖延婚事,恐怕是 穆国公想到某种可能性,心里暗暗叹气,终究没说什么,喝起了茶。 “父亲,我代尘姐儿谢谢您。”沈氏起身对着穆国公福了福,松了一口气。 她也知道这桩婚事涉及朝堂,不是结两姓之好那么简单,但是就目前来看,婚期可以从后日推迟到一个月后,已经是不错了。 好歹她还有一个月可以给尘姐儿备一副体面的嫁妆。 以穆国公夫人对穆国公的了解,隐约也能窥见自己的丈夫有所保留,但是在她来看,楚千尘不过是一个庶女,又不是长女的亲生女儿,他们沈家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对得起她对楚云沐的救命之恩了。 穆国公夫人立刻就转移了话题:“我留了阿芷在府中用午膳,国公爷,要不要现在就传膳?” 穆国公也知道老妻的意图,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三人一起用了午膳,谁也没再提冲喜的事,和和乐乐,谈笑风生。 沈氏是未初告辞的,她走了后,穆国公夫人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气氛随之变得压抑起来,空气沉甸甸的。 “我真后悔,真不该给阿芷定这门亲事的,”穆国公夫人懊悔地说道,“这两口子当中还夹着一个表妹姨娘,人家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反倒把我们阿芷衬得里外不是人这什么跟什么啊!” 穆国公也悔了,眉心隆起深深的褶皱。 二十几年前,永定侯府的老侯爷曾在战场上救过父亲一命,父亲临终前还叨念着他欠老侯爷一条命,因此当年老侯爷登门来求亲时,穆国公也十分为难。 当初,沈氏怕自己为难主动应下这门亲事,他虽然有些犹豫,但想着老侯爷人品不错,终究应了,谁想楚令霄是这么个没担当、没本事的糊涂人。 穆国公也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事已至此,懊恼无益,以后我们多帮衬着,等沐哥儿长大了,早日为他请封世子。” 穆国公夫人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而已。她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却要被人如此折辱、轻慢,还有阿菀和靖郡王也是好事多磨 穆国公夫人定了定神,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她是聪明人,一针见血地说道:“皇上是不是想用庶女来打宸王的脸?” “十之八九吧。”穆国公面沉如水地点头道,此刻才把之前在藏着没说的话透给老妻,“我担心的是宸王到底病得如何” 穆国公仔细想过了,程林华、苏慕白他们今天在金銮殿上的这一唱一和的兜这么个圈子实在不像是宸王的作风,更像是他们拿不定主意,只好先用一个“拖”字诀。 细思下去,穆国公就觉得胆战心惊。 是不是宸王病到失去了意识,所以程林华、苏慕白他们才群龙无首,只能先拖着? 真是这样的话,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穆国公夫人朝屋外看了一眼,迟疑道:“霖晔会不会知道?” 裴霖晔是北地军的人,他恰好在这个时候返京,让穆国公夫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与宸王病重的事有关。 “不妥。”穆国公果断地摇头否决。 方才裴霖晔没在国公府久留,恐怕是为了避嫌,毕竟现在京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这个时候,国公府知道得越多也未必是件好事,皇帝容不下宸王,就难免多思、多虑,草木皆兵 穆国公嘲讽地勾了下嘴角,“皇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家子气,当年他容不下宸王,总觉得先帝偏爱宸王,先帝就让宸王去了北地。” “宸王在北地浴血疆场,为大齐立下不世功勋,到现在,皇上依然容不下宸王。” 话说到最后,又化成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先帝已经驾崩,再也无人可以制约皇帝了,皇帝只要一日是皇帝,宸王与楚千尘这门亲事就难辞。宸王现在重病,万一这一关过不了,在楚千尘过门前,人就没了,楚千尘就成了不祥之人。 穆国公既担心朝局,又担心长女,长女明显对这个庶女上了心,生怕她会乱了分寸。 老夫妻俩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穆国公夫人无奈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窗外的花木随风摇曳,那簌簌的声响似乎在附和她一样。 空气中飘浮着阵阵花香与草香,天气有些闷热,无论是人,还是草木都有些蔫蔫的。 回府的一路上,沈氏都发着呆,两眼怔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侯府的马车停下来时,她都没意识到,还是陈嬷嬷轻唤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沈氏本来打算回正院的,却见王嬷嬷面无表情地从内院方向朝她走来,很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大夫人,”王嬷嬷皮笑肉不笑地福了福,“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沈氏抚了一下袖子,淡淡道:“带路吧。” 王嬷嬷被噎了一口,觉得沈氏委实会刺人,她又不是不知道荣福堂怎么走,哪里还需要人给她带路。也难怪太夫人对这个长媳总是淡淡的,喜欢不起来。 “大夫人请。” 王嬷嬷走在前面给沈氏领路,领着她去了荣福堂的左次间。 角落里熏香袅袅,太夫人闭目捻动着手里的流珠串,一副虔诚的样子。 听到沈氏给她行礼,太夫人才慢慢地睁开了炎,眼神复杂。她也知道沈氏一早就出门的事,知道她是回了趟娘家。 出嫁女回娘家再寻常不过,可是一想到沈氏是为何回的娘家,太夫人就像是吃了一口馊食似的,心里不痛快极了。 之前,她曾为了儿子的差事,几次让沈氏回娘家请穆国公帮忙,沈氏就是不肯,结果她居然为了楚千尘的事跑回去求亲家。 太夫人紧紧地捏紧了手里的流珠串,在心里对自己说,也罢,只要能搅了这门婚事,对楚家而言,是一件好事。 太夫人忍下了怒意,没发火,耐着性子说道:“阿芷,亲家最近身子可安好?” 太夫人问什么,沈氏就答什么:“多谢母亲关心。家父今早不慎崴了脚,其它一切都好。” 太夫人再问:“尘姐儿与宸王殿下的婚事你父亲怎么说?” “皇上在早朝上说,婚期延到一个月后,会由礼部来准备婚礼的三书六礼。”沈氏语气平静地答道。 “”太夫人的脸色霎时就沉了三分。 对于这个结果,太夫人一点也不满意。 婚礼延期根本于事无补,他们楚家照样和宸王府脱不了关系! 沈氏一眼就看出了太夫人的想法,没理会,心中嘲讽地笑了:太夫人也好,楚令霄也好,他们根本不曾为楚千尘考虑过。在他们的心里,血脉亲情又算得上什么,随手可弃! 沈氏懒得跟太夫人废话,主动提议道:“母亲,我打算把尘姐儿记在我的名下” 她说什么?!太夫人用一种“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看着沈氏。 沈氏要是把楚千尘记在名下,那楚千尘就是楚氏嫡女了,此举岂不是代表楚家对这门亲事很看重,落在皇帝眼里,皇帝会不会以为楚家有投靠宸王的心思?! 即便太夫人没说话,沈氏也看出来了她显然是不太乐意。 但给楚千尘记名的事,除了自己同意外,还需要宗族同意,所以,她才会和太夫人提。 “母亲” 沈氏还要说什么,门外传来了拐杖一拐一拐的声音,还有丫鬟的行礼声:“侯爷。” 楚令霄也是太夫人叫来的,她是想和长子、长媳再商量一下楚千尘这件事。 门帘被打起后,楚令霄就拄着拐杖进来了,看着沈氏的眼神阴鸷如枭。 陈嬷嬷见状,暗暗叹气:这要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以为这一对不是夫妻,而是仇人呢! “令霄,你可来了。”太夫人几乎快压抑不住心头的烦躁了,见长子来了,迫不及待地把皇帝下令将婚礼延期的事转述给了楚令霄听。 “扫把星!真是扫把星!”楚令霄把拐杖重重地往地面上撞了几下,撞得笃笃作响。 他们楚家都让楚千尘这个扫把星给害苦了。 昨天沈氏从荣福堂离开后,他们一家子围在一起一直商议到了半夜,越讨论越觉得这婚事不妥,越商议越觉得侯府危在旦夕。 这本是皇帝与宸王之间的恩怨,是宸王不识抬举,迟迟不肯交出兵权,才引得皇帝雷霆震怒。 宸王已经病得下不了榻,楚千尘不过是去冲喜的,宸王活,楚千尘不讨喜;宸王死,楚千尘也不讨喜,还会连累楚家女的名声,让旁人以为楚家女克夫。 反正在皇帝眼里,无论宸王是生是死,楚千尘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如同她的名字,注定要沦落到尘埃里。 一辱俱辱,而他们楚家也会因为楚千尘而被皇帝厌弃! 楚令霄越想眸色越是阴暗,犹如无边地狱一般,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暗气息。 他叹了口气,咬着牙缓缓道:“楚千尘是留不得了。” 只要没有了楚千尘,那么,这桩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 这是他昨晚他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你说什么?!”沈氏的眼眸几乎张到了极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令霄。 她以为她已经看清了楚令霄,以为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期待,却不曾想他居然还能再刷新下限。 这个男人真的是她的枕边人吗?! 沈氏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恶心急速地扩散开来。 “”太夫人也有些惊讶,目露迟疑之色,微微垂下眸,嘴里念念有词,不置可否。 “让她暴毙吧。”楚令霄干脆就把话给说白了。 他拄着拐杖朝沈氏走近了一步,放柔声音劝道:“阿芷,你也别太天真了,那丫头讨好你是有利可图,能有几分真心?” “她甜言蜜语地哄哄你,说上几句好话,你就这般掏心掏肺,值得吗?”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庶女。” 楚令霄看着沈氏的眼神中隐约带有三分怜悯,三分嘲讽,神色间更是露出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 沈氏嘴唇紧抿,仰首盯着他,那清冷锐利的眸光似乎要把楚令霄给看透似的。 楚令霄目光犹疑了一下,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沈氏的肩上,继续劝道:“阿芷,楚家可不止楚千尘一个人,你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要顾全大局!” “而且,你还有凰姐儿和沐哥儿呢,他们才是你的亲生子女,你不为别人考虑,总要为他们考虑吧?” 说话间,楚令霄的眸子更亮了,透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你听我的,别管她了。” 沈氏没说话,依旧看着楚令霄,似乎哑口无言。 楚令霄觉得自己说服了沈氏,嘴角几不可见翘了翘,又归回原位,温声又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全都交给我。” “我今天就安排人送她去庄子上,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我们必须让皇上知道” “啪!” 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声打断了楚令霄的话,那么响亮,那么清脆。 楚令霄的脸被打歪到了一边。 他的左脸上出现一个清晰的五指印,脸颊一下子就红肿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沈氏。 她竟然敢打自己!! 沈氏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她打小也是学骑射的,手上的力道可不轻,方才这一巴掌又是用了全力。 太夫人和王嬷嬷看着这一幕,全都傻眼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沈芷!”楚令霄简直气疯了,左脸火辣辣得疼,又气又愤又羞,五官狰狞。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沈氏恐怕已经死上千遍万遍了。 沈氏犹不解恨,一把拿过他手里的拐杖,对着他受伤的左腿不客气地打了下去 “啊!” 楚令霄尖锐的惨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 沈氏也不理会楚令霄什么反应,也不在意他的伤势会不会更严重,直接拂袖而去。 她也懒得再与楚令霄多说,与他这种人说再多也无益处。 即便沈氏从荣福堂出去,还能听到楚令霄鬼哭狼嚎的喊叫声:“快!快给本侯叫大夫来!本侯的腿好疼!” 沈氏气呼呼地往前走着,越走越快,胸膛剧烈起伏着。 陈嬷嬷落后了几步,跟在沈氏的后方,想着方才的一幕幕,心里复杂,出声安慰道:“夫人,您别生气了气坏身子不值当的。” 对于楚令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早在上个月他悄悄地调换了楚云沐的十全膏,陈嬷嬷就已经看透了,心疼自家夫人偏偏嫁了这么个没担当的男人。 沈氏突然在一棵树下停下了脚步,阳光透过上方茂密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神色越发沉重。 沈氏知道楚令霄厌恶楚千尘,可以随意践踏,可以随意抛弃,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厌到恨不得她去死的地步。 风一吹,葳蕤的枝叶摇曳,连那斑驳的光影也随之摇晃了起来,周围显得尤为宁静。 沈氏突然问道:“陈嬷嬷,上次我让你查的事查到了没?” 她说得是她上次让陈嬷嬷去查查姜姨娘和楚千尘的事。 沈氏回首朝荣福堂望去,经过方才的事,她心里那种违和感更浓了。 为什么楚令霄和姜姨娘都不喜他们的亲生女儿呢?! 他们的“不喜”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 沈氏总觉得像是置身于一片浓浓的迷障,有什么呼之欲出,可她又怎么也寻不到答案 “夫人,查到了一些”陈嬷嬷近日陆陆续续地得了一些关于此事的禀报,本来也打算禀给沈氏,可昨天那道赐婚的圣旨来得实在是太突然,她一时也就没顾上这件事。 ------题外话------ 降温了,别着凉 112起疑 陈嬷嬷理了理思绪,开始禀道:“奴婢查了,当年给姜姨娘接生的稳婆姓黄,可是她十三年前就从京城搬走了。奴婢问了黄稳婆以前的邻居,都说她当时走得急,不知道他们一家搬到哪里去了。” “二姑娘的乳娘在她六岁时就病死了,她院子里的管事嬷嬷俞嬷嬷去岁向姜姨娘讨了恩典,回老家照顾孙子去了。” 沈氏微微蹙眉,问道:“可知道俞嬷嬷的老家在哪里?” “不知道。”陈嬷嬷为难地摇了摇头,“写着俞嬷嬷名字的那本花名册不见了。” “去年冬天特别潮,库房犯潮,有几本往年的账册、花名册潮了,徐管事就让人拿去一起晾晒,别的都没丢,偏偏只丢了那本花名册。徐管事怕您怪罪,没敢声张,还是奴婢这次去查花名册,徐管事实在瞒不过去,只好认了。” 因为没了花名册,所以,她也查不到俞嬷嬷的老家在哪里。 “这还真是‘不巧’。”沈氏喃喃自语道。 稳婆、乳娘、嬷嬷全都“没”了! 沈氏定了定神,再问:“姜姨娘院子里的人是不是都换过一批了?” “是,夫人。”陈嬷嬷点了点头。 这是肯定的,都过了快十四年了,那些丫鬟早就配了人,正院的丫鬟也同样都换了一批,所以,这并不奇怪。 但是,这些全都加在一起,未免也有太多巧合了。 连陈嬷嬷也觉得整件事不太对劲。 忽然间,一只小小的麻雀从后方不远处的花坛里振翅飞出,翅尖擦过树梢,几片零落的树叶打着转儿慢悠悠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飘飘荡荡。 陈嬷嬷盯着半空中的某片残叶,心头冒出一个念头,低声说道:“夫人,难不成二姑娘不是姜姨娘亲生的,是她从哪里抱养来的孩子?” 回想当年,陈嬷嬷依稀记得姜姨娘当时是动了胎气,早产了。女人生产等于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孩子生下后没养活的事也不在少数。 如果说,当年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姜姨娘为了固宠,就从哪里抱了一个充作女儿。而侯爷也是知道的,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姑娘家,也不至于混淆了侯府的血脉,就由着姜姨娘去了。 这么一想,侯爷与姜姨娘对二姑娘的不喜与轻慢,就变得可以解释了! 陈嬷嬷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沈氏紧紧地抿着唇,沉默了。 这个解释似乎也说得通,但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眼前不由又浮现楚令霄方才那轻蔑讥诮的眼神,那之中还藏着一种难以用言语描绘的恶意。 就算楚千尘不是姜姨娘亲生的,对于楚家而言,也不过是养个姑娘,送副嫁妆而已,就算养个宠物,养了十几年也该养出感情了,可楚令霄对待楚千尘的态度连个宠物也不如,就像是像是对待仇人一样!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背后肯定还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氏继续往前走去,一路走,一路思索,走到檐下时,她停了下来,沉声道:“先把俞嬷嬷找到还有,继续找那个稳婆的下落。” “是,夫人。”陈嬷嬷即刻应了。 沈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陈嬷嬷知道她昨晚没睡好,关切地劝了一句:“夫人,您要不要先歇一觉,免得累坏了身子。” 沈氏哪有心情歇息,挥了挥手,跟着吩咐道:“你让冬梅她们赶紧整理一下东西,叫上尘姐儿,等沐哥儿下课回来,我们即刻就走。” 陈嬷嬷:“” 陈嬷嬷微微睁大眼,夫人这是要带着二姑娘与四少爷去国公府?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可是,二姑娘要出嫁的事难以改变,就算他们今天走了,二姑娘还是姓楚,一个月后还是要从永定侯府出嫁才行 沈氏没有多解释,沉吟着又道:“还有,把我给凰姐儿准备的嫁妆单子拿来,也一并带上。” 陈嬷嬷听出了沈氏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又是一惊。 这一回,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您是想把” 沈氏叹道:“时间太紧了。” 她这句话等于是肯定了陈嬷嬷的猜测。 虽然皇帝今日在金銮殿上松了口,同意将楚千尘与宸王的婚期延后,但是一个月还是太紧迫了,她是肯定来不及给楚千尘从头准备嫁妆了。 楚千凰的嫁妆早就准备得七七八八了,沈氏琢磨着这嫁妆可以暂且先挪给楚千尘,反正距离楚千凰出嫁至少还有两三年,自己还可以重新再给她置办。 陈嬷嬷是沈氏的亲信,自然知道沈氏从楚千凰十岁起就亲自给她置办嫁妆,样样都是精挑细选的,是沈氏的心血。沈氏不惜把亲生女儿的嫁妆先给挪给楚千尘,可见她待楚千尘是真好。 陈嬷嬷心头复杂,也没劝,立刻就去取了嫁妆单子过来。 跟着,陈嬷嬷也把沈氏的命令传了下去,有人去收拾东西,有人去接楚云沐下课,有人去备马车,正院里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 陈嬷嬷则亲自跑了一趟琬琰院,把婚期延迟了一个月的事转告了楚千尘,接着道:“二姑娘,夫人让您收拾收拾东西,待会儿她要带您和四少爷去国公府小住” 楚千尘放下了手里的捣药杵,接过了琥珀递来的湿巾,慢慢地擦着纤白的手指,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四个字:“我知道了。” 楚千尘的眼眸清冷明亮,如一泓清泉,又似一面明镜,仿佛能洞悉一切,陈嬷嬷总觉得她似乎是“知道”了什么。 哎,二姑娘实在是太聪明了,慧极必伤。 陈嬷嬷心绪复杂地想着:侯爷对二姑娘的不喜,夫人和自己既然看出来了,二姑娘肯定也看出来了,她心里肯定是不好受。 陈嬷嬷满腹心事地走了,琥珀帮楚千尘送走了她,等她返回小书房时,就见楚千尘一人静静地坐在窗边,目光望着窗外正院的方向。 金色的阳光温柔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五官,少女如珠似玉,人比花娇,只是这么坐在那里,便让窗外的繁花黯然失色。 琥珀本想问楚千尘该收拾几身衣裳好,就听楚千尘先她一步开口问道:“母亲从国公府回来后,有没有见过父亲?” 琥珀答道:“大夫人一回府,就被王嬷嬷请去荣福堂,太夫人也命人把侯爷请了去。” 楚千尘嘴角勾出一个冷笑,“父亲是想让我暴毙吧。” 大齐律,父杀子无罪。 嫡母沈氏是个理智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带子女回娘家小住,更不会因为置气就一走了之,她这么自然是不得已而为之。 琥珀目瞪口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 她第一反应是侯爷的心不会那么狠吧,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说到底,在勋贵人家,血脉亲情算得上什么,多的是人家因为清白和名誉,宁可让自家姑娘暴毙的,比如工部右侍郎府上的杨三姑娘。 前年,杨家回老家探亲,路上偶遇盗匪拦路抢劫,抢走了几辆马车,连带杨三姑娘也被带回了山寨,幸而遇上青州卫的人去山寨剿匪,救下了虚惊一场的杨三姑娘,又把人送回了杨家。 不久,杨三姑就得了急病“暴毙”了,死得无声无息。 还是去岁青州卫副指挥使家的姑娘随父兄来京城述职时,把这件事说给了她的表姐妹听,事情才在京中传开了。 说穿了,杨家就是觉得杨三姑娘走失过,白玉有瑕,所以弃了她。 杨家可以弃了杨三姑娘,楚家自然也可以弃了自家姑娘。 琥珀心头沉甸甸的,欲言又止。 相比下,楚千尘反而云淡风轻,全然没有为此而难过,亦或是受伤。 前世她只知自己对楚令霄而言,无足轻重,随手可弃; 重活一世,她方才知道楚令霄厌她、憎她至此! 她对楚令霄没有希望,也就没有什么失望,只是觉得讽刺而已。 楚千尘优雅地站起身来,抚了抚衣裙,又理了理鬓发,吩咐道:“让她们简单收拾一下就是了,琥珀,你跟我去趟正院。” 于是,一盏茶后,沈氏就得了禀,说是楚千尘来了。 沈氏还以为楚千尘是来问赐婚的事,亲昵地把她招到了自己的身边坐下。 她还在斟酌着言辞,楚千尘已经开口了,而且,她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 “母亲,我病了,病得很重,我想去庄子上休养。” “请母亲给我准备车马,马车不用太好,普普通通的就行。” 沈氏惊讶地睁大了眼,她第一反应就是陈嬷嬷是不是跟楚千尘说了什么,陈嬷嬷无辜地连连摇头,她什么也没说。 陈嬷嬷不禁又想起了方才在琬琰院楚千尘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心里既惊讶,又唏嘘:二姑娘果然是看出来了! 沈氏也明白了,心口又开始泛起一股酸楚的痛意: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慧、也太贴心了! 她深吸一口气,一把握住了楚千尘的手,坚定地表明她的立场:“尘姐儿,你别这么委屈自己,还有我在呢!” “我是你的母亲,自当护着你!”沈氏近乎宣誓地说道。 楚千尘微微一笑,眉目舒展,浅笑盈盈。 她也知道,沈氏在这个时候带她去穆国公府是为她撑腰,想让楚家低头。沈氏为她做得太多太多了,亲娘待女儿也不过如此当然,除了她的亲娘。 “我不会委屈自己的。”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还俏皮地眨了下眼,似乎在说,她是哪种忍辱负重的人吗? 沈氏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眸。 “这件事不能让母亲您一个人扛着,”楚千尘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就凭楚家,还想妄图改变圣意?再说了,我的嫁妆还得让公中出呢。” 不让楚家吃点苦头,岂不是辜负了楚令霄的一片“心意”? 的确,这丫头的做法更直接一点。沈氏明白了楚千尘的意思,心里感慨:这丫头明明还不满十四岁,却看得如此通透,也想得明白。她十四五岁时,可远远不如这丫头! 短短不到一盏茶功夫,屋子里原本沉郁的空气就一扫而空。 一旁的陈嬷嬷凝望着楚千尘好一会儿,眉目间浮现出混杂着钦佩、唏嘘、叹服的神色。 陈嬷嬷都这把年纪了,过去这几十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名门世家的夫人与姑娘,有的人一辈子一帆风顺,有的人先甜后苦,家中突然落难、遭发配等等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倾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曾经光鲜的千金小姐在遭逢突变后,大都只会泪如雨下,四处求人。 可是楚千尘不同。 从昨天到现在,哪怕她猜到了她的父亲想置她于死地,她还是这般从容自若,面带微笑,渊渟岳峙。 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于她而言,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能撼动她分毫,她那柔弱似水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你想好了?”沈氏正色问道。 “想好了。”楚千尘大大方方对着沈氏一笑,三个字简明扼要,声音婉转,听着像在撒娇。 沈氏看着楚千尘,脸上泛起了些微的笑意,心中变得柔软了下来,颔首道:“好。” 这几个月,沈氏一直看着楚千尘,也渐渐地,越来越了解她。 这孩子是个胸有沟壑之人,恩怨分明,亲疏有别,行事有度,为人处世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准则。 对待外人,她总是客气有礼,清冷疏离; 可对待自己与沐哥儿,则全然不同,她会说笑,会撒娇,会戏谑逗趣看着才符合她现在的年纪。 沈氏揉了揉楚千尘的头,轻声道:“好好照顾自己。” “嗯。”楚千尘没有再久留,起身告辞了,“母亲,那我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楚千尘就带着琥珀又返回了琬琰院。 这时,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已经把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 这两天,她们的心情多少有些浮躁不安,毕竟,楚千尘的婚事也会影响到她们这些下人的将来,说不定她们也要跟着陪嫁到宸王府去,众人都颇有种前途茫茫的沉重感。 楚千尘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了,侯府最近乱哄哄的,太影响她做大造丸了,制大造丸要绝对的专注,万一出了一点岔子,这些药材就白费了。 比起王爷的安危,其他的事根本都不是什么事。 楚千尘已又让琥珀帮她收拾了几件夏裳,亲自把那些用来制大造丸的药材全都收拾好了。 一个时辰后,楚千尘的马车就轻装简行地从侯府驶出,随她一起离开侯府的还有薛风演。 薛风演没跟楚千尘一道,而是火速赶回了宸王府。 他熟门熟路地从王府的后墙翻墙进去了,王府守卫森严,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王府,薛风演的踪迹也没瞒过王府侍卫的耳目,一个侍卫给他指了个方向,薛风演就去了外院的正厅。 厅堂内,坐着七八个人,所有人都看着薛风演,用眼神问他—— 你不是跟着楚千尘吗? 薛风演视若无睹,如风卷残云般把一碟点心给吃了,直到肚子有五分饱了,他才开始说正事:“楚二姑娘要去城外的杨合庄住几天,那个庄子在京城西郊的李家村附近。她说了,有什么事的话,就去杨合庄找她。” 说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继续一口点心,一口茶,活似饿死鬼投胎似的。 “楚二姑娘去庄子是谁的意思?”一个带着几分漫不经意的声音饶有兴致地问道。 薛风演还在吃着糕点,含含糊糊地说道:“楚二姑娘的。” 这个问题就是楚千尘没亲口说,薛风演也能猜到。这位楚二姑娘不要太有主见! “哦”声音的主人应了一声,那个微扬的语调带着几分玩味。 薛风演听着对方这个字眼,总觉得意味深长,循声朝对方看了过去。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相貌儒雅的男子,着一袭青竹色云纹直裰,唇畔噙着一抹浅笑。 他坐得端正,与坐没坐相的薛风演形成鲜明的对比。 薛风演的嘴忙着吃,程林华好心地替薛风演问道:“苏慕白,你在打什么主意?” 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齐刷刷地看向了苏慕白。 苏慕白悠然浅啜了一口热茶,道:“你们不觉得这门婚事若是能成也不错吗?咱们王府总还是要一个女主人的。” 苏慕白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惊呆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如石雕般一动不动。 渐渐地,他们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如醍醐灌顶般。 “楚二姑娘聪慧绝顶,医术又高明,而且”苏慕白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是从你们的描述来看,我感觉她对王爷很‘不一般’。” 云展眉梢微动,似是若有所思,接口道:“她看王爷的眼神,像我们” 程华林闻言眼睛一亮,抚掌附和道:“对了,就是这样!” 没错,楚千尘与他们一样,她看着王爷的眼神中是毫无保留的信任。程华林给了云展一个赞赏的眼神,这个云展平日里大大咧咧,偶尔倒是粗中有细。 另一个中年男子嘀咕了一句:“皇帝指的婚,总是让人有点犯膈应。” 皇帝让玄净算八字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在京中早就传遍了,他们自然也是知道的。虽然他们一看就能猜出皇帝与玄净是在唱戏,可是,确实是在楚千尘出现后,王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不但病发作得少了,而且,王爷明显精神越来越好了。 对他们来说,王府的女主人不需要什么名门贵女,重要的是合适。 苏慕白看着程华林、云展与薛风演三人,道:“你们三个怎么看?” 在场众人中,只有程华林、云展与薛风演与楚千尘接触过,他们的感观是最直接的。 程华林、云展与薛风演三人彼此看了看,在他们看,楚千尘确实比他们所知的那些名门贵女更出色。 只不过—— “也不知道楚二姑娘看不看得上我们家王爷。” 薛风演吃完了糕点,又咬起了桃子,嘴巴一刻不停,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 “” “” 屋子里霎时静了一静。 薛风演这句话真是一语中的,楚千尘惊才绝艳,那自是眼高于顶,她能不能看得上王爷还真不好说。 须臾,程华林清了清嗓子,道:“我看楚家那里似乎有些麻烦” 云展上次去永定侯府砸过匾额,曾与楚令霄有过交锋,接口道:“永定侯十有八九会反对这门亲事。” “错了。”苏慕白一边端起茶盅,一边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他肯定会反对!”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 众人面面相觑,那中年男子沉吟着道:“我记得楚令霄曾谋了旗手卫副指挥使的差事对吧?” “不错。”立刻又有另一人点头道,“他应该是冲着指挥使的位置,指着王指挥使丁忧呢!” 也就楚令霄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他的意图不少人心里都清楚着呢,大都看不上楚令霄这种人。 “楚令霄这个人眼界浅得很。”程林华嘲讽地说道。他这种人能生出楚二姑娘这样的女儿简直就是歹竹出好笋。 “”云展欲言又止,觉得程林华说得算客气了,这个楚令霄何止是眼界浅,是人品卑劣得很。 苏慕白浅啜了一口热茶,突然抛出一句:“他该不会想让楚二姑娘暴毙吧?” 厅堂内霎时又陷入一片死寂。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差不多的意思—— 大有可能! 昨日皇帝在下旨赐婚前,曾招了楚令霄去校场,也就是说,楚令霄其实有机会反对这门亲事,可他不敢对着皇帝说不,那么,他剩下的选择也就不多了。 要么奢望王爷去抗旨,要么请人去说服皇帝,再要么,就是从楚家下手,试想若是楚千尘没了,这门赐婚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虎毒不食子,这楚令霄还真是”有人轻声叹道。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了云展,目光复杂。 云展嘲讽地勾了勾唇,一派泰然。就算他曾经有什么看不透的,自他到鬼门关走过一回后,他等于浴血重生了。 曾经,他去北地从军,是为了向父亲、向云家证明他自己; 现在,他已经彻底放下了过去,看开了,也想透了。 等等!云展心念一动,有些紧张地转头问薛风演道:“风演,楚二姑娘可曾提起这件事?” 薛风演吃了两碟点心、一碟桃子以及三杯茶水,总算是吃饱了,一边用帕子擦嘴,一边摇了摇头。 众人微微蹙眉,都想到同一个方向去了。 楚千尘现在去庄子上,人单力薄,永定侯会不会趁机对着她下手?! 薛风演立刻起了身,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袍子,“我走了。” 话音还未落下,他的人已经出现在厅堂外。 苏慕白摩挲着手边的白瓷浮纹茶盅,慢条斯理地又道:“得派人盯着永定侯府,免得楚令霄玩什么花样。” 厅外的薛风演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意思是,回见。 薛风演即刻去追楚千尘了,而另一边,永定侯府也因为楚千尘的离府起了些许涟漪。 太夫人已经得知了楚千尘“突发重病”,去庄子上“休养”的事,总算松了一口气,好声好气地对着楚令霄劝道:“令霄,你以后别跟阿芷吵了,有话好好说,她总会想通的。” 113反噬 “娘,我难道没和她好好说吗?”楚令霄的脸色铁青,心头依旧怒意汹涌,“动手的人是她,不是我!” 给楚令霄看伤腿的大夫才刚走,到现在,楚令霄的左腿还在作痛,反复地提醒着他,方才沈氏对他做了什么。 太夫人心里暗暗叹气,担心他们夫妻继续闹下去,对侯府不利,只能继续劝道:“令霄,你不要和阿芷呕气了,还有,也别太宠着敏姗,而忽略了阿芷。” “同为女人,我也清楚阿芷的心思,她之所以这般纵着尘姐儿其实只是为了跟你怄气罢了,她并不是知分寸的人,你看,她不是把尘姐儿送走了吗?” 楚令霄唇角微微翘了翘,眸中闪过一丝嘲讽的光芒。沈芷是后悔了吧?她拉不下脸来道歉,就借着送走楚千尘对自己示好。 太夫人试着动之以情,接着道:“你和阿芷还有凰姐儿和沐哥儿这双儿女呢,你们总该为他们考虑。” “现在,阿芷已经退了一步了,令霄,你是男子,应当有男子的气度,不要这么强硬,放低身段多哄哄阿芷就好了。” 楚令霄不高兴去哄沈氏,因此随口敷衍道:“娘,我知道了。” 知子莫若母,太夫人自是看得出儿子还在闹别扭,她额头隐隐作疼,疲惫不已,心里暗叹儿女都是债。 她想了想,委婉地又道:“令霄,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你和阿芷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听娘的,你还是搬回去和阿芷一起住,也能好好养伤。” “等你的腿养好了,你还有大好的‘前程’。” 太夫人在前程两个字上加重音量,提醒儿子以后他的差事还得靠穆国公府去张罗。 她之所以建议楚令霄搬回正院和沈氏同住,也是希望沈氏看到楚令霄的伤腿会心软了,他们夫妻住在一起才好培养感情。 说到前程,楚令霄心动了。 他已经设法去昊国请擅外科的名医,他的左腿一定可以治好的,届时,他想要重回朝堂,势必会需要穆国公府的帮助。 虽然现在旗手卫副指挥使的位置被人抢走了,可是等王指挥使丁忧,自己也未必不能直接空降到旗手卫指挥使的位置上。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他且先忍辱负重地静待时机就是,只要他将来坐上旗手卫指挥使的位置,自然就能在皇帝跟前露脸,迟早可以像锦衣卫指挥使陆思骥一样得到皇帝的重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待到他风光之时,就轮到穆国公府对他低头,沈氏还不是要看他的脸色,对他卑躬屈膝! 哼,届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就是了。 楚令霄眉目间终于露出了一抹笑意,道:“娘,我今天就搬回正院去。” 说着,他吩咐大丫鬟道:“你先回去收拾收拾。” “是,侯爷。”大丫鬟急忙屈膝领命,往屋外走去。 见儿子是真的想通了,太夫人释然,小心翼翼地又道:“令霄,尘姐儿的事” 她是想提醒儿子别因为楚千尘又和沈氏吵起来。 说起楚千尘,太夫人心底泛起一丝嫌恶,这个二孙女实在是个搅家精,弄得家无宁日。 “娘,楚千尘是留不得了!”楚令霄强调道。 方才他跟沈氏说让楚千尘暴毙,沈氏就是不愿,还对他动起手来,简直就是一个泼妇! 可现在,她还不是屈服了,主动把楚千尘送去了庄子上! 这人啊,能退一步,就能再退一万步,这一次,他非得让沈氏亲口下这个令。 楚令霄的嘴角勾起一个充满恶意的冷笑,心里对自己说,待很久很久,他总会让她知道的 等那个时候,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想要遥远的将来,楚令霄心里一下子畅快不少,觉得眼前的忍辱负重也算不上什么。 他拿起拐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心里有数,会徐徐图之的。” 这时,大丫鬟推门往外面的堂屋去,门一开,他们母子的说话声音传到了外面。 堂屋外,一个蓝衣少年恰好走到了檐下,听到了屋里楚令霄的那两句话:“娘,楚千尘是留不得了!我心里有数,会徐徐图之的。” 楚云逸呆住了,如石雕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楚令霄的这两句话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着。 他之所以会来荣福堂是因为听说楚千尘去了庄子上,想过来问问情况的,结果却听到了楚令霄与太夫人的这番话。 楚云逸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觉得根本就无法面对祖母和父亲,无视后方丫鬟的喊叫声,大步流星地往院子外走去。 “大少爷,大少爷” 丫鬟一声比一声喊得大声,楚云逸没有回头,反而越走越快。 这动静也惊动了屋子里的太夫人和楚令霄,两人都微微变了脸色。 楚云逸离开荣福堂后,风风火火地冲去了清辉院,自然是去找姜姨娘。 “姨娘,你可知道二姐去庄子上的事?”楚云逸开门见山地对姜姨娘说道。 姜姨娘见儿子来了,本来满脸喜色,却不想他开口第一句说的就是楚千尘,脸色微微一僵。 她长翘的眼睫颤了颤,看向楚云逸的眼眸隐隐浮现一层水光,点了点头,“我刚刚听说了。” 楚云逸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道:“姨娘,您去找父亲为二姐求求情吧?父亲他他想让二姐暴毙。” 想到父亲全然不念父女之情,竟不惜置二姐于死地,楚云逸就觉得浑身发寒,震惊,失望,痛心,难过,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姜姨娘微咬下唇,柔弱而无措,一副以夫为天的样子,“逸哥儿,你父亲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你不知道吧?为了皇上的赐婚,你父亲他昨晚一夜都没睡” 楚云逸整个人如坠冰窖般,心都寒了。 所以,父亲一夜没睡,想到的应对方式就是要二姐的命吗?! 二姐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而他们的亲娘对此竟然无动于衷 楚云逸的耳边不由想起昨日沈氏真挚温柔的声音:“尘姐儿,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嫁得不明不白” 嫡母可以为二姐奔走,今天还回了一趟穆国公府,可是他们的姨娘呢?! 楚云逸只觉得再也无法面对姜姨娘,默然地转过身。 姜姨娘也感觉到儿子的情绪有些不对,连忙从罗汉床上起身,唤道:“逸哥儿,你听我说” 她快步朝楚云逸追去,想抓住他的胳膊,可是楚云逸比她走得更快,让她抓了个空 楚云逸自己打帘出去了,门帘刷地又落下,在半空中轻颤不已。 姜姨娘又咬了咬樱唇,楚楚可怜,她的大丫鬟连忙安慰她:“姨娘,大少爷年纪还小,以后会明白侯爷和您的一片苦心” 这些话已经传不到楚云逸耳中,他离开清辉院后,就朝着仪门方向去了,牵了匹马就打算出府,结果在角门这里被人拦下了。 “逸哥儿,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令霄是被人用肩舆抬来的,用眼神示意两个护卫挡住角门,别让楚云逸出去。 方才,楚云逸离开荣福堂后,楚令霄和太夫人就让人去追他,等丫鬟追到清辉院时,却迟了一步,楚云逸已经走了,于是楚令霄这才带人匆匆追到了这里。 楚云逸坦然地直视楚令霄,那张与楚令霄有四五分相似的面庞写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我要去找二姐!” 楚令霄问道:“逸哥儿,你方才是不是听到我和你祖母说话了?” “”楚云逸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的沉默等于是默认。 楚令霄耐着性子解释道:“逸哥儿,你只是听到了几句,怕是对我和你祖母有误会。” “没有误会。”楚云逸冷声道,声音硬邦邦的,“您只要说,您是不是想要让二姐暴毙!” 楚令霄的脸色不太好看。 “暴毙”什么的是对外的一种说法,京中的勋贵世家都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回事,私底下说说也就罢了,却也没人会这么直白地当众把“暴毙”挂在嘴上。 周围的护卫、下人们自然也听到了,脸色有些古怪,一个个只恨自己长了耳朵。这种侯府阴私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逸哥儿,别闹了。”楚令霄定了定神,放软语气,试图和长子讲道理,“有些事你不明白,你先跟我回荣福堂,我们再好好谈” 楚云逸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楚令霄,牵着马就要继续往前走,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楚令霄头疼得很,心中又燥又怒又恨,觉得楚千尘果然是个扫把星,连楚云逸都被她给盅惑了,与自己离了心。 他拿长子实在是没办法,打不是,骂也不是,只得下令道:“来人,拦下大少爷,把他送回清风阁,好好看起来!” 他言下之意是要把楚云逸暂时软禁起来。 护卫们只能朝楚云逸逼近,把人团团地围了起来,歉然道:“大少爷,别让属下们难做!” 楚云逸双拳难敌四手,拂袖而去。 没一会儿,角门附近又变得空荡荡的。 侯府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仪门这里发生的这一切自然瞒不过众人,沈氏那边也很快得了禀报。 “侯爷让大少爷最近也不用去上学了,在屋子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陈嬷嬷感慨地又补充了一句。 沈氏讥诮地扯了下嘴角,“连逸哥儿这孩子比楚令霄有良心得多。” 楚令霄和姜敏姗这两人自私自利,可他们生的这一双儿女完全不似其父其母,有这样的兄姐,也是沐哥儿的福气。 陈嬷嬷也是唏嘘,赞道:“也是夫人您教得好。” 楚云逸是侯府的庶长子,他刚出生的那几年,沈氏膝下只有楚千凰这一个嫡女,也曾养过楚云逸一阵子,当时楚令霄天天劝她把楚云逸记在名下。 后来,等沈氏生下楚云沐后,楚令霄突然就提出让楚云逸就搬到了外院,再后来除了初一、十五来行礼外,平日里一般都不再过来了。 沈氏知道这是楚令霄的意思,也不曾勉强。 沈氏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吩咐冬梅道:“冬梅,你去把万寿节的礼拿来,我再过最后一遍。” 后天就是万寿节了,给皇帝的寿礼可不能出一点差错,沈氏十分郑重,反复核对,连带陈嬷嬷和冬梅她们也受了影响,事事都是亲力亲为。 冬梅很快就拿来了礼单和寿礼,沈氏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让人收在正院的库房锁好。 陈嬷嬷知道沈氏最近烦心事多,主动提议道:“夫人,您放心,奴婢一定一天三回去库房检查,出不了岔子。” 冬梅也笑着哄沈氏:“夫人,您要不要吃碗冰糖燕窝粥?” “这燕窝粥还是今天二姑娘走之前给的食补方子,加了几味药材,二姑娘说了您昨晚没睡好,吃了可以滋阴润燥、益气强身,再点上安神香,保您今晚睡一个好觉。” 沈氏心里淌过一股暖流,点头道:“端上来吧。” 冬梅笑着应了,与陈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而,这冰糖燕窝粥还没端上来,就有小丫鬟来禀说:“夫人,侯爷来了。” 沈氏嘴角的笑意霎时就消失了,一脸厌恶地挑下眉头,只给了两个字:“不见。” 丫鬟如实把沈氏的意思转达给了楚令霄。 楚令霄:“” 楚令霄来之前是想好好哄哄沈氏,搬回正院住的,他以为沈氏把楚千尘送去庄子上是在对自己示好,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把自己挡在了屋外,甚至不愿意见自己。 “啪!” 方才在荣福堂的那记巴掌声又清晰地回响在楚令霄耳边。 楚令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里恨恨:这个沈氏简直是给脸不要脸! 楚令霄气得拂袖怒道:“走!” 他被人用肩舆抬来,又被人这么抬走了,两只脚根本就落过地。 楚令霄在正院碰了钉子,这事一下子也在侯府上下传遍了。 楚令霄无论到哪里,都觉得旁人在看他的笑话,他直接回了外书房,就再也没出门,甚至于当晚和次日一早都没去荣福堂给太夫人请安。 明天就是万寿节,京城中弥漫起一股节日特有的喜气,侯府也在府内外挂起了一盏盏大红灯笼。 对此,楚令霄满不在乎,他本来是打算继续躲在屋子里不出门的,可是不想,正午时,皇帝的身边的大太监倪公公来了,来传皇帝的口谕。 楚令霄不敢耽误,赶紧去了正门那边,又让人去通传沈氏。 夫妻俩抵达外仪门时,倪公公恰好在小內侍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落了地。 “倪公公。”楚令霄殷勤地对着倪公公拱了拱手,沈氏得体地微微笑着。 倪公公甩了下手里银白的佛尘,漫不经心地说道:“侯爷,侯夫人,咱家今天来,是奉皇上之命来传口谕的。” 楚令霄和沈氏纷纷行礼,恭敬地做出聆听圣谕的姿态。 倪公公清清嗓子,就开始传口谕:“皇上有令,万寿节当日,特许楚家二姑娘随侯夫人一起赴宴!” 什么?!楚令霄目瞪口呆。 倪公公接着道:“宸王殿下病了,明天不能进宫为皇上贺寿,楚二姑娘是未来的宸王妃,皇上说了,都是一家人,应该多走动走动。” 楚令霄当然不会信皇帝说的场面话,皇帝恨不得宸王去死,怎么可能把宸王当自己人。 说到底,皇帝特意给这个恩典,让楚千尘进宫参加万寿宴不过也做给外人看的。 楚令霄想了想,斟酌着言辞道:“倪公公,小女病了,去了庄子上休养,她明天怕是进不了宫。” 楚令霄试图以此向皇帝表忠心,想告诉皇帝,他们楚家一定会和宸王府保持距离,绝对不会靠向宸王。 他自觉这番话说得十分漂亮,朝倪公公走近了一步,借着袖口的遮掩翘悄悄地给对方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封 然而,倪公公的脸色霎时变了,笑意全消。 他是个精明人,从楚令霄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就听出了一层深意,楚令霄不满这门亲事,把女儿撵去了庄子上,还对外声称她病了。 现在是病了,那么过两日,这人是不是就该没了?! 楚令霄这根本就是想坏了皇上的圣意! 倪公公不由庆幸今天是自己跑来这里传口谕,否则再过几天,他们得的恐怕就是楚千尘的死讯了。 这个永定侯真真没有眼色!倪公公暗暗心道。 他蓦地一甩拂尘,那银白的拂尘如同一鞭子似的重重地甩在了楚令霄的手背上。 “啪!” 楚令霄吃痛地闷哼了一声,手背上多了一个拂尘甩下的红印,而他手里的红封也脱手而出,掉在了下方的青石砖地面上。 楚令霄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不已。 一旁的沈氏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嘴角勾出一个讥诮的笑。 “咱家好心提醒侯爷一句,”倪公公阴阳怪气地说道,“皇上对未来的宸王妃十分看重,若是令嫒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永定侯府就等着夺爵定罪吧。” 什么?!楚令霄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倪公公看着楚令霄就烦,但为了皇帝的大事,还是耐心地又警告了一句:“侯爷,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倪公公这句话中透着的意思简直是要把永定侯府往死路上逼,楚令霄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比前日赐婚那天还要惊慌,惊慌之后是恐惧。 就像是黑白无常提着拘魂链从后方一步步地朝他逼近似的。 倪公公可是御前的大太监,是皇帝的心腹,他这番话绝对不是在吓唬自己,也就是说,要是楚千尘真的暴毙,皇帝肯定会下旨夺爵。 那么,永定侯府的爵位就要断在他手上,他就成了楚家的千古罪人了! 楚令霄彻底乱了,完全无法冷静思考。 “侯爷,侯爷” 当他在小厮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时,发现眼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侯府的朱漆大门大敞着,倪公公带着一众天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楚令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感觉胸口如同被重物碾轧似的,又痛又闷,呼吸更是愈来愈急促,仿佛随时要喘不上气似的。 小厮有些担忧,谨慎地问道:“侯爷,要不要小的去请大”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楚令霄上半身往前一伏,口中“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那犹带余温的鲜血喷在小厮的脸上、衣袍上,触目惊心。 114活该(一更) 盛夏的阳光灼灼地炙烤着大地,天气闷热得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似的。 空气中隐隐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快”楚令霄艰难地把话从齿缝间挤出,面色白如金纸,“快去把楚千尘去接回来!” 楚令霄感觉心脏猛地一绞一沉,更难受了,下一瞬,眼前一黑,身子往一侧倒下去了。 小厮吓到了,也顾不上脸上的血渍,失声唤道:“侯爷,侯爷” “快,快去叫大夫!” 小厮气息凌乱地唤道,可是楚令霄已经晕厥了过去,根本听不到声响。 侯府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对此,沈氏视若无睹,随意地抚了抚衣袖,只丢下了两个字:“活该。” 沈氏懒得理他,径自往内院方向走去。 她身后的陈嬷嬷眼神复杂地回头朝晕倒的楚令霄看了一眼,低声道:“夫人,二姑娘她都说中了。” 楚千尘早把一切都看透了,她说了,皇帝对这门亲事筹谋已久,势在必得,决不会让人破坏这门亲事。 果然如此。 沈氏迎着风往前走去,淡淡地抛下了一句:“还有好戏看呢。” 诚如沈氏所说,好戏才刚刚开始。 半个多时辰后,又一道圣旨快马加鞭地来了,这次来传旨的是另一个陌生的中年內侍。 圣旨中,皇帝斥楚令霄胆大包天,抗旨不遵,罚俸一年,责二十杖。 这些个内侍对于杖责什么的最在行不过了,在“钦此”两个字落下后,立刻就有两个身形精干的内侍把楚令霄强压在了地上。 侯府的下人们跪了一地,谁都不敢说话,更不敢看楚令霄和这些内侍。 接下来,就见内侍手中的棍棒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打下 “啪!啪!” 一棍接着一棍粗鲁地打在了楚令霄的臀部上,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 楚令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却是全然不敢躲,只能咬牙受着。 “啪!啪!啪!” 内侍们一边打,一边数着数,一直打了足足二十大板,才停下。 等二十杖罚完后,楚令霄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瞧着气若游丝。 中年內侍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或心软,他淡淡地抛下一句:“侯爷,做人要识时务。” 他没再多留,说完后,就趾高气昂地带着人走了,留下跪了一地的侯府下人哑然无声。 直到太夫人焦急担忧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令霄!” 着一袭酱紫色褙子的太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走得是气喘吁吁。 太夫人雍容的脸上写满了心疼,关切地说道:“快,你们快扶侯爷起来!” 楚令霄浑身都痛,似乎连命都去了半条,好像一条死鱼般瘫在地上。 小厮只是扶他起来,就痛得他龇牙咧嘴,呻吟不止。 “轻点,你们小心点!”太夫人连忙道,“令霄,你觉得怎么样?” “大夫呢?你们请了大夫没?” 太夫人心疼坏了,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她只恨不得替儿子受罪。 小厮忙答道:“太夫人,已经去请大夫了,应该快来了。” 太夫人慌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地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会 “楚千尘”楚令霄喃喃道。 太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楚令霄急不可耐地问小厮道,“楚千尘接回来了没有?” 虽然刚刚的圣旨里没有明提皇帝是因为楚千尘的事才杖责了他,但是结合倪公公和那中年內侍的话,楚令霄心知八九成就是为了这事了。 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 就算皇帝是为了折辱宸王才把一个庶女指为宸王妃,可为什么非楚千尘不可呢?! 太夫人也明白了过来,这是楚千尘惹来的祸事,嘴里喃喃说着“造孽”。 “还没有。”小厮嗫嚅地答道,“二管家已经亲自带人去杨合庄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赶紧派人去催!”楚令霄催促道,一不小心又扯动了臀部的伤处,五官微微扭曲。 楚令霄心烦意乱,一会儿想到赐婚那日皇帝说得那些话,一会儿想着倪公公,一会儿又看向刚收到的那道圣旨,心里又慌又怕:这道圣旨是皇帝给的一个警告,如果明天楚千尘没出现在万寿宴上,那么皇上是不是就要 楚令霄越想越焦急,脸色也越难看。 “令霄,你别急,人很快就会接回来的。”太夫人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又急急地吩咐下人,“快,你们把侯爷扶到屋子去。” 于是,在太夫人的指挥下,下人们合力把楚令霄扶回了他的屋子,让他在榻上趴着。 紧接着,大夫也到了。 老大夫仔细地给楚令霄处理了臀部的伤口,又上了药膏,叮嘱小厮一天给他换两次药,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告辞。 楚令霄趴在榻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失魂落魄,像是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似的。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都是因为楚千尘这小贱人! 他的眸子里暗潮汹涌,双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重重地往榻上捶了一拳。 这一拳,再次牵动了伤口,臀部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 楚令霄倒吸了一口气。 “令霄,你别乱动!”太夫人连忙按住了楚令霄的肩膀,好声安抚了他一番,可是楚令霄依旧愁眉不展,时不时就要问上一句楚千尘回来了没。 当他问到第十次时,二管家终于从杨合庄回来了。 着一袭青色直裰的二管家行色匆匆,神色复杂,他一回侯府,就听说了楚令霄被皇帝下旨杖责的事。 “侯爷,”二管家有些忐忑地禀道,“二姑娘重病,没法动弹,回不来。” 二管家的头伏了下去,不敢看楚令霄的脸色。 什么?!楚令霄的脸色刷地就白了,慌得手都抖了起来,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该不会沈氏已经对楚千尘动手了? 那楚千尘会不会 他只觉得浑身像是泡在冰水中一般,寒意浸透了骨髓。 楚令霄深吸一口气,忙道:“快,快去把楚千尘给我带回侯府来” 没错,就是让人拖也要把楚千尘给拖回来。 “是,侯爷。” 二管家才刚应下,却又被楚令霄急急地叫住了:“等等!” 楚令霄又改变了主意,觉得不妥。 万一万一楚千尘死在路上,那可就完了!! 楚令霄越想越慌,心跳砰砰加快,蹙眉道:“去把徐大夫叫回来,让他陪本侯去一趟杨合庄。” “再派人去跟大夫人” 楚令霄本来是想让沈氏陪他一起去杨合庄,但是想着沈氏那张冷淡的面庞,他也懒得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又噤声。 太夫人心疼儿子,儿子今天可是遭了大罪了,劝道:“令霄,你在这里休息,干脆我去一趟杨合庄接尘姐儿就是了。” “娘,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楚令霄坚持道。 实在拗不过楚令霄,太夫人也只能由着他了,对着随行的下人们千叮万嘱了一番,让他们务必要好好照顾好侯爷。 楚令霄又在小厮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侯府的下人已经在马车里铺上了厚厚的垫子,让楚令霄在马车里趴着。 饶是这样,楚令霄这一路还是不好受。 马车飞驶起来,车厢难免会有震动,每一下震动都会牵动楚令霄臀部的伤口,仿佛数以千计的针扎在他身上似的,难熬极了。 但是此时此刻,这些煎熬也算不得什么了,楚令霄更怕的是楚千尘真的救不活,怕的是侯府的爵位断送在他手上。 这一路,楚令霄都是心神不宁。 马车足足驶了半个时辰才到杨合庄。 被折磨了一路的楚令霄已经满头大汗,连身上的中衣都被汗水浸湿了,狼狈不堪。 庄子上的管事听说侯爷来了,慌了神,连忙亲自来迎,点头哈腰,又备了肩舆,抬着楚令霄去楚千尘住的院子。 这是一个位置庄子东北角的院落,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但是胜在院子后方就靠着一片小湖,湖里种了半池荷花,湖畔还建了一个凉亭。 楚千尘就在凉亭边,立在一树芙蓉花前,身姿窈窕。 她身穿一袭嫣红色襦裙,乌黑浓密的青丝发松松挽了一个纂儿,鬓边只戴了一朵珍珠珠花,那白皙的肌肤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了。 她优哉优哉地拿着剪子剪花枝,小巧精致的下巴微微上扬,那修长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 灿烂明媚的阳光轻轻地洒了下来,在周围的花木以及她身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金粉,如画般。 风一吹,如雨的花瓣簌簌随风落下,落在少女的鬓发上、肩头、衣裙上,清极艳极,端的是一番艳压群芳的神采。 看着眼前的少女,楚令霄双目睁大,呆住了。 陪着他一起来的二管家也同样呆住了,难以置信。 楚令霄狠狠地瞪向了二管家,他不是说楚千尘病得起不了身了吗?! 二管家战战兢兢地说道:“侯爷,是琥珀姑娘说,二姑娘病得起不了身。” 二管家上一趟来杨合庄时,根本就没见到楚千尘,他见到的人只有琥珀,当时琥珀说,二姑娘病重,二管家也就信了。 毕竟二姑娘是被“流放”到庄子上来的,现在侯爷愿意接她回侯府,但凡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装病吧? 他是男子,男女有别,也不便进屋看楚千尘,只好空手而归。 二管家冷汗涔涔,神色惶惶。 楚令霄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楚千尘耍了! 这一瞬,他心口的怒火猛然蹿了上来,从倪公公到侯府传口谕一直积累到现在的情绪轰然爆发了出来,烧得他失去了理智。 “你这逆女!” 楚令霄怒不可遏地上前了几步,冲到了凉亭边,挥着手里的拐杖朝楚千尘打了过去,连臀部的疼痛都气忘了。 后方的二管家等人倒吸一口冷气,略带同情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轻巧地用剪子一挡,就把楚令霄的拐杖给挡下了。 “父亲,”她斜眼朝他望去,笑靥明丽,“我年纪小,身体弱,万一被打坏了,您该怎么像皇上交代?” 她一双凤眼眼角微微向上倾斜,似是氤氲着一片水光浮影,漂亮得让人心悸。 听在楚令霄的耳里,她这句话无异于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你”楚令霄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一步外的少女,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女儿。 眼前的少女浅笑盈盈,看似温柔无害,可是,她的眼眸却是又冷又清,好似狼崽子似的。 与记忆中她腼腆柔弱的样子,判若两人。 楚千尘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楚令霄思绪纷乱,神色怔怔,一时没回过神来。 楚千尘信手抽回了挡着拐杖的剪子,于是楚令霄的拐杖也就落了地,他全然没提防,身子踉跄地往前歪去。 他身边的小厮赶紧扶住了他,紧张地唤道:“侯爷!” 楚令霄反手抓住小厮的胳膊,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这才回过神来,既狼狈,又愤怒,这一番折腾,他臀部的伤口更痛了,痛得他感觉身体像是要撕成两半似的。 要不是楚千尘,他何止于遭这样的罪! 楚令霄憋着一口气,额头根根青筋暴起,就像是一头暴怒疯狂的野兽。 而楚千尘又继续修剪起花枝来。 “咔嚓咔嚓” 她气定神闲地剪掉枝头的败叶,又剪下一枝花朵半开半待的花枝,放在琥珀手上捧的那个木托盘上。 楚千尘云淡风轻,只顾着修剪花枝,仿佛这世上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楚令霄气急败坏,狠狠地瞪着楚千尘,真恨不得亲手打死这个不孝不敬的逆女,又微微抬起了拐杖,但又把拐杖落了地。 他方才想打楚千尘只是一时冲动,头脑发热。 在冲动之后,他就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皇帝有口谕让楚千尘明天进宫参加万寿宴,他要是真把这丫头给打坏了,她明天带伤进宫,万一被皇帝发现了,最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想着自己今日被杖责的那二十杖,楚令霄的脸庞又是一阵扭曲。 憎恶、不甘、愤怒、犹豫、惶恐等等的情绪在脸上交错着闪过 最后,他权衡利弊,终于还是忍下了。 等过了明天的万寿宴,他再跟楚千尘算账就是了。 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还不是任自己揉搓! “楚千尘,上马车,跟我回府!”楚令霄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说道,声音冷得简直要掉出冰渣子来。 楚千尘置若罔闻,自顾自地继续剪着花枝,动作不紧不慢。 “咔嚓,咔嚓。” 那锋利的剪刀刃所过之处,残枝败叶零落地散了一地。 少女是那么专注,仿佛没有什么比眼前的这树芙蓉花更值得她关注,微风一吹,那满树娇花在阳光中轻轻颤动着,云蒸霞蔚。 楚千尘又挑了一枝有五六朵花苞的花枝,信手剪下,把那芙蓉花枝捏在指间把玩了一番,漫不经心地说道:“父亲,我病了,就不回去了,免得给府里染了病气。” 她看也没看楚令霄,睁眼说瞎话。 旁边的二管家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若非是亲眼目睹,他简直不敢相信一向软弱温顺的二姑娘敢这样对侯爷说话,全然不把侯爷放在眼里! 楚千尘的这句话犹如又往楚令霄的身上浇了一桶热油似的。 他满腔怒火再次蹭蹭蹭地节节攀升,猛然拔高嗓门,对着下人们下令道:“来人,还不给本侯把二姑娘带走!” 楚令霄之前以为楚千尘病重,这趟来杨合庄还带了几个嬷嬷与婆子,本来是想着她们可以照顾楚千尘,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连忙应命,看着楚千尘的目光古怪极了,心里觉得二姑娘简直是疯了。 任何一个姑娘家,高嫁也好,低嫁也罢,都需要娘家撑腰。 再说,二姑娘是以冲喜的名义嫁到宸王府,无论宸王能不能活,没了侯爷给她撑腰,她以后在宸王府都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两个婆子气势汹汹地朝楚千尘逼近,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二姑娘,得罪了!您还是跟侯爷回侯府吧。” 楚千尘微微一笑,但笑不语。 她的回应是,随意地把手里的剪子狠狠地往旁边凉亭的红漆圆柱上一插。 那锋利尖锐的剪刀刃就深深地陷进了木柱里,好像戳豆腐似的。 楚千尘拧了拧秀气的柳眉,淡声道:“琥珀,这把剪子太钝了,换一把。” 琥珀瞅了一眼插在木柱中的剪刀,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笑眯眯地又递了一把新剪子给楚千尘,“姑娘,这把剪子是奴婢今天刚磨的,肯定利。” 琥珀还顺带给了两个婆子一个同情的眼神。 楚千尘将新剪子举到眼前,对着上方的阳光看了看,满意地勾唇,眸子在剪刀刃的映衬下更亮了。 那锋利的剪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寒光闪闪。 “”两个婆子吓得停下了脚步。 她们自认她们的皮肉肯定是没这木桩子硬,这剪子要是插进她们的心口里,那可是会要命的! 二姑娘是未来的宸王妃,斩杀一个奴婢又算得上什么,先别说宸王府,就是侯府也会遮掩一二,她们死了也是白死。 两个婆子咽了咽口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怯懦地不敢再上前,又去看楚令霄。 楚令霄心下暗骂这两个婆子没用。 “咔嚓!” 楚千尘拿着这把新剪子利落地又剪下了一断拇指粗细的枝干,淡淡地重复道:“我病了。” 楚令霄的眉峰深深地隆起,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楚千尘,带着审视,带着揣测,带着思量。 好一会儿,他才咬牙道:“你是疯了吗?!” 楚令霄终于明白了,楚千尘不是变了,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从前那个温顺如绵羊般的她全都是装出来的,她装着懦弱,装作对她姨娘孝顺,真正的她根本就是个狼崽子,一个白眼狼,一个扫把星! 楚令霄的眸色幽深,漆黑的瞳孔中藏着旁人读不懂的晦暗。 他强忍怒火,徐徐地又道:“我不管你是病了,还是疯了,总之,今天你必须跟我回京!” 楚千尘又剪下了一段花枝,把它放在鼻下嗅了嗅,叹道:“真香!” 她直接无视了楚令霄,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然后把手里的花枝递给琥珀,“琥珀,你闻闻。” 琥珀用眼角的余光瞥着楚令霄黑得要滴出墨来的面庞,心里对自家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题外话------ 二更在12:30 顺便要个月票 115撕破(二更) 楚令霄怒火中烧,又想打她,可是目光划过那把插在圆柱上的剪刀时,神色间又有些气弱。 楚令霄的眼眸阴晴不定地闪烁不已。 须臾,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楚千尘,你以为本侯拿你没办法吗?” “根据本朝律例,父杀子无罪。你忤逆不孝,就算我亲手杀了你,也没错,无人可以指责我一句不是。” 楚令霄不惜搬出了本朝律例想吓唬楚千尘,以为楚千尘会怕,会认怂。 不想,楚千尘反而抿唇笑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戏谑。 “父亲,您若是不怕自己被治罪,不怕永定侯府被夺爵,就尽管动手啊。”她毫不掩饰她话中的挑衅与笃定,她就是吃准了楚令霄根本不能拿她怎么样! “反正您又不是现在才有要杀我的念头,您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想让我暴毙,想以此让侯府摆脱宸王这个麻烦吗?” 也不顾周围还有二管家以及其他人在,楚千尘直接揭开了楚令霄的遮羞布。 二管家等人都把头低了下去。 侯爷想让二姑娘暴毙的事昨天就被大少爷给说破了,在侯府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下人都是心知肚明。 “你胡说八道什么!”楚令霄瞪大了眼,想也不想地脱口斥道。 虽然他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被女儿当面揭开,还是令他难堪不已,只觉得周围其他人看他的目光刺人得很。 楚令霄脸上青了紫,紫了红,红了白,色彩精彩变化着。 楚千尘看着花枝剪得差不多了,就信步走进了凉亭中,她挑了个石桌旁的位子坐下,又随意地把那把剪子放在石桌上。 琥珀赶紧去给她泡茶,主仆俩都没有请楚令霄坐下的意思。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您心里清楚,”楚千尘有条不紊地继续道,“可惜啊,您算错了。” “您自以为聪明,想着不过是舍一个庶女就能够跟宸王府撇清关系,区区一个庶女怎么比得上侯府的前程重要,但是,您自以为是,却完全揣摩错了圣意。” 楚千尘优雅地端坐在那里,神色悠闲,一双灿若星子的凤眼沉静冷清,仿佛能看透他心底的秘密般。 她明明是从下往上地仰视自己,可是,楚令霄却倍感压力,只觉得自己在她跟前似乎无所遁形,觉得她看着自己的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 恍惚间,楚令霄把眼前这个少女与记忆中的另一个人重叠在了一起,面上冷若冰霜。 他的耳边似近还远地响起了那个人冷淡的声音:“你想去做,就尽管去好了,自己做的选择就算打落牙齿也要和血吞。” 楚令霄的眼睛瞪得更圆,眼球上浮现一道道赤红的血丝,狰狞异常。 他用一种古怪的口吻轻声道:“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吗?” 这一瞬,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在对楚千尘说,还是对记忆中的那个人说。 楚千尘端起琥珀刚沏好的茶,悠然地抿了一口茶水,谈笑自若。 “父亲,我可没那么骄傲,也没那么自以为是,我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她的话乍一听是在谦虚,可细细一品,又像是在说楚令霄就是那么骄傲,那么自以为是。 二管家也听了出来,耳朵跳了跳。 今天的所见所闻已经让他出离震惊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侯爷根本就拿二姑娘没办法,就像侯爷拿大夫人没辙一样,但大夫人毕竟有穆国公府当靠山,而二姑娘却是一无所有,只有她自己而已。 可就这样,二姑娘还是把侯爷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说的话,还有她的见识,都远不像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能有的! 可惜了,二姑娘偏偏是个姑娘家。二管家在心里唏嘘地叹道。她若是男子,就是不能继承永定侯这个爵位,也能自己挣出一片天地,给侯府添助力。 二管家眼神复杂地望着前方这对好似仇人一样的父女,突然觉得侯爷怕是会后悔的。 楚千尘对着楚令霄莞尔一笑,接着又道:“不过,女儿我别的不知道,揣摩圣意还是会的。” “皇上的圣意就是要我尽快嫁进宸王府,可是父亲您想和宸王府撇清关系,妄图违抗圣意,反而给自己招来了祸事。” 楚千尘上下打量着楚令霄,笑容变得嘲讽起来。 一瞬间,楚令霄怀疑楚千尘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被皇帝下旨杖责的事,脸上火辣辣的,拳头紧紧我在一起。 不过,听楚千尘这么一说,楚令霄突然间觉得有些明白了。 他一直不懂皇帝为什么非楚千尘不可,现在把自己放在皇帝的立场上,一下子就恍然大悟。 皇帝下旨赐婚,是有心折辱宸王。 宸王对这门婚事不满,直接让长史在早朝上抗旨,让皇帝在文武百官跟前丢尽了脸面,可是皇帝不能把宸王怎么样,甚至于,只能退而求其次同意将婚期延迟。 这个时候,他要是让楚千尘暴毙,那就是对这门赐婚不满,是抗旨,是在学宸王,或者说,在皇帝的眼里,他弄死楚千尘是在讨好宸王也说不准! 说穿了,皇帝是并不是一定要楚千尘当宸王妃,错就错在他违抗圣意,所以,皇帝才会雷霆震怒。 所以,皇帝才会下旨杖责自己。 他差点就犯了皇帝的大忌!楚令霄越想越怕,心跳砰砰加快,如擂鼓般回响在耳边,身后更是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湿了中衣。 所有的后怕最后化成了庆幸。 幸好,楚千尘还活着。 不然,以皇帝的脾气,大概会把对宸王的怨气全都迁怒地发泄到永定侯府。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楚令霄的神色变化,心里更觉讽刺。 她前世以为英伟的父亲,不过是个蠢不可及的,毫无自知之明,也难怪永定侯府每况愈下 看到楚令霄终于“想通”又释然的样子,楚千尘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笑,又道:“父亲,您都想我暴毙了,为什么会以为我还会乖乖跟您回去呢?” “”楚令霄仿佛被掐住了要害,再次哑然失声。 他差点又要发怒,可是眼角的余光瞟到了桌面上的那把剪子,又有点憷。 楚千尘现在是得了鸡毛当令箭,把这道赐婚当尚方宝剑了。现在这个情况,就是楚千尘用剪子刺了他,他也不能告她忤逆弑父,皇帝只以为以为是他在耍花样想抗旨。 而他要是不慎伤了楚千尘,倒霉的也还是他! 楚千尘现在就跟圣旨似的,碰也碰不得,只能把她给供奉起来。 楚令霄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强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他抬手对着二管家做了一个手势,二管家知道侯爷有话私下跟二姑娘说,就赶紧把其他人都带走了,退到了院外。 楚令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理了理思绪,好言相劝:“尘姐儿,为父也知道这门亲事委屈了你,可是这婚事也不是为父求来的,是皇上赐的婚。当日为父也曾替你拒了这门亲事,可是皇上他固执己见,君命不可违。” “这次让你来庄子上‘养病’也同样不是为父的意思,是”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地接着道,“这其实是你母亲的主意。” 反正沈氏不在这里,为了把楚千尘哄回去,他干脆就把一切都推到沈氏的身上。 楚千尘再次为楚令霄的厚颜无耻感到心惊,用一种微妙的口吻说道:“是母亲的主意?” 听在楚令霄耳里,觉得楚千尘的心动摇了,心中一喜。 楚令霄赶紧又道:“是啊。其实,是你母亲想要你暴毙的。” “尘姐儿,你想想,你又不是你母亲生的,她怎么可能会待你真心?!” “我也有错,我怕楚家得罪了皇上,确实也动过这心思,但是” 楚令霄幽幽地叹了口气,一脸真挚地看着楚千尘,“但是今早,你姨娘来找我求情,所以我才亲自过来了。” “尘姐儿,血浓于水,你也都快及笄的人了,应该要弄明白你是谁生的,谁才会真心对你好。”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神情间是那么慈爱,和善。 楚千尘都被他这番颠倒黑白的说辞给气笑了,眸底掠过一道冷芒。看来她这位父亲还真是把她当傻子呢! 楚令霄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柔声又劝:“我是来接你回侯府的,你姨娘还有你大弟都在盼着你回去呢。”他做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动之以情。 楚千尘静静地看着楚令霄,瞳孔如寒潭般幽深,看得楚令霄心下忐忑,连笑容都变得勉强起来。 他还想再说,楚千尘却不想听了,只给了两个字:“不走。” 楚令霄那张慈父的面具差点就要绷不住了。 楚千尘自是没错过他眼底的恼意,似笑非笑西地又道:“我怕我要是回去了,父亲您一个想不开,又要我‘暴毙’。” “我看,我还是留在庄子上好。” “若是一个月后,宸王府要迎亲,我还活着的话,就让他们来这里迎吧。” 楚千尘那精致明丽的面庞上,一直笑吟吟的,让人看不出她是说真的,还是在看玩笑。 她又拿起了桌上的剪子,随意地在指间把玩着,转动着。 她的手指灵活敏捷,把那剪子转得飞快,快得旋转出一片寒光闪闪的虚影,看得楚令霄头皮发麻。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父亲,您请回吧。” 楚令霄咽了咽口水,生怕下一刻这把剪子就会从她的手指间脱出 他忍不住就退了半步,干巴巴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你再仔细考虑考虑。” “别使性子了,哪里有姑娘家不从娘家出嫁,非要让新郎到庄子上接人的道理,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 楚令霄又说了一通,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 见楚千尘无动于衷,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琥珀赶紧替自家姑娘送客。 楚令霄一走,二管家、杨合庄的管事以及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了,很快,院子里外又变得空落落的。 琥珀又走回凉亭里,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姑娘,叹道:“姑娘,您可真厉害!” 就是侯爷遇上自家姑娘,那也只能灰溜溜地败走。 琥珀心里有种感觉:对于自家姑娘而言,侯府可有可无。便是侯府真的被夺爵,姑娘恐怕也不会抬一下眉毛。 侯爷瞻前顾后,欺软怕硬,而姑娘与侯爷完全不同,她身上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定神闲,仿佛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泰然处之,从容应对。 琥珀重新给楚千尘沏了茶,问道:“姑娘,接下来要怎么做?” 姑娘总不会真的打算从庄子里出嫁吧?琥珀突然就有些发愁,这也太委屈姑娘了。 “一会儿侯府还会有人来,等着好了。”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 琥珀对于楚千尘的话那是深信不疑,好奇地问道:“姑娘,您怎么知道的?” 楚千尘慢慢地吹去茶汤上的浮沫,“先是二管家,再是父亲,他们这么着急非要今天来接我,自然是有人‘逼’的。” “明天就是万寿节了,皇上这个人就爱装模作样。肯定是宣了我进宫参加万寿宴,父亲只好来这里接我。” 楚千尘早就知道她在庄子里住不久,她原先预计的是万寿节后,皇帝就该让宗人府去府里下小定了,到时候,皇帝自会知道自己被楚令霄“送走”的事。 没想到皇帝比她以为得还要心急。 虽然方才楚令霄一个字没说,但是楚千尘早就从他僵硬的动作以及身上隐隐散发出的金创药的气味猜出来了,他怕是被皇帝教训了一顿,这才会急匆匆地跑来,生怕自己真“暴毙”了,侯府会跟着倒霉。 楚千尘轻声嘀咕了一句:“可惜了。” 大造丸还没做完呢,本来再忙个五六天也该做好了侯府乱七八糟的事真多! 琥珀想了想,问道:“姑娘,那待会儿来的人是不是太夫人?” 侯爷没能接姑娘回去,那么十有八九,侯爷会去请太夫人当救兵。 楚千尘随口应了一句:“也许吧。”她脑子里还在想着大造丸的事。 楚千尘沉思了起来,琥珀也没闲着,使唤小丫鬟把庭院里的剪下的残枝败叶给扫了,又让人去准备太夫人喜欢的碧螺春。 她还亲自去挑了一个白瓷花瓶,把方才楚千尘剪下的那几枝芙蓉花都插在了花瓶里,捧来给楚千尘过目。 小丫鬟们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夸楚千尘挑的花枝好,琥珀挑的花瓶也好,两者相得益彰。 院子里的气氛一片和乐,欢声笑语。 直到下午申时,侯府又来人了,他们的到来打破了原本温馨静谧的氛围。 琥珀只猜对了三分之一,来的不仅仅是太夫人,还有楚令霄和姜姨娘。 楚令霄黑着脸,远远地就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息。 “尘姐儿,”姜姨娘一看到楚千尘,就快步上前,先一步冲进了亭子里,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哭得楚楚可怜,“你没事就好!” “之前二管家回府说你重病,可吓死我了!” “我真怕真怕,我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尘姐儿,其实我也去求过大夫人的,求大夫人别把你送去庄子,可是我人微言轻,没法帮你说话。” “我知道大夫人也是无奈,她不为旁的,也要为四少爷考虑,怕你连累了侯府,才会” 姜姨娘哭哭啼啼地说了一通,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还在往下掉。 116敲诈(一更) 曾经的楚千尘看到姜姨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会心疼,会想哄她展颜,但是现在,她只觉得烦,只觉得虚伪。 像这种类似的话,她在前世已经听太多太多了。 楚千尘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直接打断了姜姨娘:“姨娘,你不用哭了,我是不会回府的,免得平白被暴毙了,还是留在庄子里得好。” 听到“暴毙”这两个字,姜姨娘的眼睫微微颤了颤,长翘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亭子外的太夫人自然也听到了这番话,神色有些尴尬。 她也知道楚千尘一开口就把“暴毙”挂在嘴上,是故意说给自己和楚令霄听的,是拿话在刺他们。 她这趟来杨合庄特意带上姜姨娘,其实是希望姜姨娘这个生母可以劝劝楚千尘,让这丫头乖乖跟他们回侯府,现在看来,是白费功夫了。 楚令霄嘲讽地扯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他早就跟太夫人说了,楚千尘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她的心里根本没有楚家,没有父母,只有她自己的利益所以,她才会这般讨好沈氏,说穿了,就是沈氏是她的嫡母,沈氏背后有穆国公府作为靠山。 姜姨娘拿起一方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哀哀凄凄地哽咽道:“尘姐儿,我知道你在怪我,所以才会这么说。” “皇上这道赐婚圣旨下来,不仅你父亲和祖母为难,我也为难,也心疼你。” “若是可以,我也巴不得代你受过” 姜姨娘一副“恨不得代楚千尘受罪”的样子,一片慈母之心真是让闻者伤心,看者感动。 可是“受过”这两个字听在楚千尘耳里,却不太舒服。 一直平静如水的她微微变了脸色。 对她来说,王爷是最重要的人,她不能允许任何人用这种语气来说王爷,就算她的亲娘也不行! “姨娘您放肆了。” 楚千尘语气微冷,眼神凌厉如剑,径直朝姜姨娘射了过去。 周围霎时静了一静。 姜姨娘俏脸一僵,泪水再次从眼角滑落脸颊,一脸受伤地看着楚千尘。 她那双盈满泪水的眸子仿佛会说话似的,那么柔弱,那么可怜,看得楚令霄心疼不已。 “敏姗。”楚令霄不顾身子上的疼痛,上前温柔地揽住了姜姨娘,软言哄了一番。 他看向楚千尘的眼神则是充满了憎恶,真后悔她出生时没掐死她。 太夫人暗道不好,生怕儿子说错什么话再惹着楚千尘。 “尘姐儿。”太夫人抢在楚令霄之前出声道,走进了亭子里,在楚千尘的身旁坐下。 琥珀见她准备的碧螺春终于可以派上用场,眼明手快地给太夫人上了茶,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处。 “我听你父亲说了哎,你对你父亲的误会太深了。”太夫人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几分怜惜,几分感慨,“你父亲一时想岔了,是他不对,他这次也受了教训了。” “侯府当然不会弃你不管,有什么事,还有我这个祖母给你做主。” 太夫人眼神温和地看着楚千尘,语气真挚而慈爱。 楚千尘却是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喝着茶,没接话。 太夫人也不着急,观察着楚千尘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尘姐儿,等你出嫁后,你一个庶女,想要在宸王府立足,还得依靠侯府。娘家是出嫁女的倚靠,你别为了泄一时之愤,就不顾一切。”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目光要放长远。” “距离婚期只有短短一个月了,你回府后,还要备嫁衣、备嫁妆呢。” 太夫人动之以情,又晓之以理。 她相信楚千尘也不是那等不通人情世故的榆木脑袋,只要跟她仔细分析利害关系,她会明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对她自己最为有利。 这世上能够维系彼此关系的,除了血脉亲情外,更多的是利益。 楚千尘静静地聆听了片刻,直到太夫人说到嫁妆,她才有了些反应,一边摩挲着茶盅,一边问道:“祖母打算给我备副什么嫁妆?” 见楚千尘终于有了反应,太夫人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只要楚千尘不犟着,他们自能把这丫头给哄回侯府去。说到底,这丫头也就是想讨副好嫁妆罢了。 哎,她虽然有那么几分小聪明,但终究是年纪小,眼界也浅,也难怪成天像只哈巴狗似的巴着她嫡母和四弟。 无论心里怎么想,太夫人面上都是一副温柔慈爱的样子,哄着楚千尘道:“尘姐儿,你以后就是亲王妃了,是楚家这一辈的女儿中嫁得最好的,嫁妆自是比着你大姐姐的份例来。” 太夫人琢磨着这小姑娘家家好面子,楚家答应给她这种嫡女才有的荣耀,她也该知足了。 “娘!”楚令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喊道。母亲未免也太优待这丫头了吧! 姜姨娘先是睁眸,后又垂下了眸子。 风一吹,树影摇曳,在姜姨娘温婉秀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漆黑如潭。 “太夫人,我知道您疼爱尘姐儿,一片慈爱之心。”姜姨娘纤白的手指揉着帕子,有些为难,怯生生地说道,“侯府有侯府的规矩,为了尘姐儿一个人坏了规矩,会不会” “规矩是人定的。”太夫人断然道。 姜姨娘娇娇弱弱地微咬下唇,欲言又止。 楚千尘唇角一弯,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理所当然地说道:“祖母,按照府里的份例,嫡长女的嫁妆是公中出两万两白银。” 按照府里的惯例,嫡长女、其他嫡女以及庶女嫁妆的份例各有不同,以嫡长女最优。 楚千尘笑靥如花,笑吟吟地接着道:“祖母,反正我马上要出嫁了,距离婚期就一个月了,我也不用你们准备什么嫁妆,直接折成银子吧。” “这样好,银子最实在,也免得有人在采买时以次充好,又或者,‘朝令夕改’。” 她故意在“朝令夕改”这四个字上加重音量。 意思是,他们简直是一日一个主意,昨天他们想让她暴毙,今天他们又改了主意打算接她回府,还允她两万嫁妆银子,那么明日,他们也可以再次后悔,转而又减了她的嫁妆份例。 “”太夫人脸色微僵。 她本来是想用嫡女的一万两嫁妆先哄着楚千尘的,剩下的回去再说,没想到楚千尘一开口就是两万两,而且还直接索要现银。 楚千尘优雅地浅啜了一口茶水,“祖母,我好歹也是要嫁进亲王府呢!” 从头到尾,楚千尘一直浅笑盈盈,仿佛她不过是开口讨点脂粉钱似的。 “” “” “” 太夫人、楚令霄和姜姨娘都被楚千尘的狮子大开口惊住了。 尤其是姜姨娘。 姜姨娘眼神幽深地盯着楚千尘,手里的帕子几乎被她揉烂了,清辉院走水那天的事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 那天,她就意识到了,楚千尘似乎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但是,楚千尘过去这十几年来一向孝顺,对她百依百顺,她只以为楚千尘是一时想岔了,过些日子就会好的。 此刻,她才确信,楚千尘确实变了 楚令霄在短暂的震惊之后,回过神来,怒火中烧。 “二万两?”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瞪着楚千尘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 楚千尘她倒是有胆子开这个口! 他下意识地又提起了拐杖,想要打楚千尘。 楚千尘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闲闲地提醒道:“父亲,您要是再折腾,怕是这辈子都离不了拐杖了。” 别人不一定能看得出,可是楚千尘是医者,眼睛毒辣,一眼就看到楚令霄的左脚伤得更重了。 楚令霄的左脚本来只要好好养,也就是微微跛脚罢了,偏偏他不顾伤脚没养好,就到处瞎折腾,这次又被皇帝杖责,棍棒之下,难免不慎打到伤腿,他的腿伤自然也更重了。 楚令霄原本只觉得臀部疼痛难当,被楚千尘现在这么一说,注意力也放回到腿上,感觉伤腿又开始作痛了。 那种疼痛感刺骨、钻心般难熬。 太夫人也担忧地看向了楚令霄,这才注意到儿子一直拄着拐杖站着,心疼地说道:“令霄,你快坐下。你的腿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又痛了?” 楚令霄今天刚挨了板子,根本就坐不下来,可他的腿没养好,更不合适站着,小厮只能往椅子上垫了又厚又软的坐垫,姜姨娘亲自扶着楚令霄坐下了。 对于现在的楚令霄而言,坐就如同一个酷刑似的,疼得他五官扭曲,龇牙咧嘴。 姜姨娘在他身旁柔声宽慰着,温言软语,体贴倍至。 太夫人等人全都围着楚令霄转,嘘寒问暖,又急匆匆地吩咐庄子里的管事去请大夫。 对此,楚千尘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喝着琥珀刚奉上的新茶,无论是端起茶盅的动作,还是以茶盖拂去茶叶的动作,都是那么优雅,如同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淡雅的茶香混着馥郁的花香在亭子里弥漫开来。 楚千尘随口赞了一句:“琥珀,你泡茶的功夫有长进。” “谢姑娘夸奖。”琥珀喜不自胜地福了福,带着几分受宠若惊的味道。 主仆俩言笑晏晏,与周围太夫人、楚令霄、姜姨娘等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这么一个小小的亭子分隔成了两个世界。 姜姨娘一边躬身给楚令霄按着穴道,一边悄悄地看着楚千尘,脑海中浮现起一个襁褓中的小女婴。 近十四年过去,小女婴的模样还深深地铭刻在她记忆中。 那小小的女婴睡脸安详,那长翘浓密的眼睫毛就像是梳篦一样,微微发红的肌肤细腻无瑕,嘴唇仿佛柔嫩的娇花,似乎一碰就会坏似的。 岁月如梭,女婴一天天地长大,从玉雪可爱的女童,身高一点点地抽长,又渐渐长成了一个明丽的少女。 就像枝头开得正艳的芙蓉花一般。 姜姨娘直起了身来,顺手从旁边的枝头摘下了一朵芙蓉花。 她的手将芙蓉花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目光依旧直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隐约感觉了什么,抬头看了过去,准确地撞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柳叶眼,对方的眸底藏着一抹阴冷的怨毒。 下一瞬,姜姨娘又柔柔地笑了,又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就仿佛方才的“怨毒”只是楚千尘的错觉罢了。 楚千尘挑了下眉头,视线落在了姜姨娘手中那朵残败的芙蓉花上,长翘的羽睫颤了颤,似有什么从她眸中一闪而过随即又归于平静。 “尘姐儿。”姜姨娘将手里的那朵芙蓉花丢在了地上,朝楚千尘款款走去,她的绣花鞋恰好踩在那朵残败的芙蓉花上,在那荡漾的裙摆下若隐若现。 她微微叹了口气,叹气声才逸出唇角就被微风吹散了 “是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你的委屈,我都知道。” “尘姐儿,但你只是庶女,和宸王殿下可谓一个天一个地,这门亲事太高攀了,你嫁去王府,恐怕是要受委屈的。” “我每每想起,就夜不成寐,食不下咽。” 姜姨娘忧心忡忡地看着楚千尘,那微红的眼角楚楚可怜。 楚千尘一霎不霎地凝视着姜姨娘,平静的面庞上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她静了片刻,才颔首道:“是啊,姨娘说得是,这门亲事实在太过高攀了。” “所以,我还是得多置办点嫁妆,有了嫁妆傍身,我将来在宸王府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姨娘说,是不是?” 不待姜姨娘回答,楚千尘就自顾自地又道:“祖母,不如给三万两吧?” 姜姨娘:“” 姜姨娘双眸微张,还想说什么,被太夫人一个冷冷的瞪眼,只能闭上了嘴。 太夫人心里很不痛快,本来是两万两嫁妆银子的,姜姨娘不过说了这么几句,就又多了一万两,她再说下去,岂不是要再加一万两?! 太夫人的眸色愈发深邃,心里嫌恶楚千尘贪得无厌,另一方面也怪姜姨娘连个女儿都管不好。 她定了定神,好声好气地跟楚千尘商量道:“尘姐儿,你跟着你母亲学过几天管家,也该知道这两年的收成不好,府中子嗣众多,花费一年比一年多,公中的现银也不多,要拿出两万两,那已经是东拼西凑。” “而且,你下头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呢,他们也都大了,都要成家的。” 任太夫人说个不停,楚千尘但笑不语,只是自顾自地喝茶。 其实,她的心思已经飘远了。 距离婚期还有一个月,算算日子,半个月应该足够薛风演他们联系到王爷了。 她得尽快拿到这三万两嫁妆银子,这银子一旦入了她的口袋,不管将来如何,谁也别想让她把银子吐出来。 王爷有一支弓弩队,这些年,朝廷拨的军饷不足,长年缺铁矢,她前世听苏慕白、薛风演他们提过,最穷的时候常常在打扫战场时要把那些铁矢再回收起来,以后继续使用。 打仗最烧银子了,三万两银子正好拿来给王爷补些铁矢。 楚千尘美滋滋地笑了,唇角弯弯。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而她的笑看在太夫人的眼里,又是另一种感觉,只觉得楚千尘是在示威。 太夫人眼皮跳了跳。 莫非楚千尘已经知道了皇帝下旨让她明天进宫参加万寿宴的事,所以才如此笃定他们必须要低头。 沉默在凉亭中蔓延。 ------题外话------ 二更在12:30 117大赚(二更) 太夫人不吭声,那些下人们自然也不敢吭声,全都垂着头。 瞧着太夫人的样子显然真的在考虑是否要给楚千尘三万两嫁妆,楚令霄心里更不痛快了。 “娘” 楚令霄才开了口,就被太夫人当机立断地打断了:“好,我答应你。” 太夫人算是看出来了,楚令霄和姜姨娘这对父母在楚千尘的事上有种出奇一致的默契,总是说错话,说一句错一句,让他们俩再说下去,就别想把楚千尘给哄回去了。 这两个人啊,明明这么简单的事就偏偏被他们办成了这样! 楚千尘放下了茶盅,看也不看楚令霄,泰然地说道:“先拿银票来。” 太夫人:“” 太夫人的脸差点没绷住,对着二管家吩咐道:“你回去荣福堂先取三万两银票回来。” 她也怕楚令霄和姜姨娘在这里又再生变数,就让他们两个先回侯府。 没一会儿功夫,亭子里就只剩下了楚千尘和太夫人祖孙两人。 楚千尘笑眯眯地,单独面对太夫人也不见丝毫怯意,悠然自得,还有兴致问太夫人:“祖母,下棋吗?” 太夫人哪里有心情与楚千尘下什么棋,心里觉得楚千尘是有意讨好自己。 她假装没听到,故意对王嬷嬷说道:“这茶冷了,给我换一盅。” 太夫人还在气那三万两嫁妆银子,有意冷着楚千尘。 然而,楚千尘根本就不在意,吩咐琥珀取来了棋盘与棋盒。 之后她也不再理会太夫人,自顾自地下起棋来。 对她来说,太夫人不跟她下也没什么,她自己跟自己也能下,还自得其乐。 接下来,只听黑白棋子的落子声此起彼伏,楚千尘的每一子都落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太夫人起初还无所谓,可坐在这里,除了喝茶以外,根本无事可做,委实是无聊得很。 可楚千尘从开始下棋起,就再也没理会过太夫人,神情专注,全然沉浸在围棋的世界中。 太夫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楚千尘给无视了。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太夫人而言,过得十分缓慢,近乎是有些煎熬了。 她不时地往院子口方向看去,想看看二管家回来了没。 直到夕阳落下一半的时候,二管家终于带着三万两银票回来了,太夫人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银票从二管家手里交到了琥珀手里,琥珀点了点,一共是三张一万两的银票,全都是京城华泰钱庄的票据。 琥珀对着楚千尘点了下头,她看似镇定,其实脚下都快飘起来了,差点没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二姑娘就这么来庄子上住了两天,这三万两银票就轻轻松松地到手了?! 太夫人略显烦躁地催促道:“尘姐儿,现在可以走了吧?” 楚千尘又信手从棋盒里拈了一枚白子,漫不经心地落在星罗棋布的棋盘上,然后才优雅地抚了抚衣袖,道:“嗯,回府吧。” 她这副慢慢悠悠的样子似是勉为其难才同意回侯府,气得太夫人差点心悸。 太夫人从到杨合庄起,这气就没顺过,一口气憋在胸口,胸口一起一伏,脸色难看极了。 楚千尘可不在乎太夫人怎么想她,反正他们再不喜欢她,也拿她没办法;反正这银票已经到手了,谁也别想再讨回去。 琥珀笑眯眯地说道:“二姑娘,东西都收拾好了,搬上马车就可以了。” 楚千尘这次来杨合庄小住,带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一炷香后,这些东西就由庄子里的下人们装上了马车,祖孙俩也上了各自的马车,终于踏上了回京的归途。 太夫人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像今天这么憋屈过,一路上,王嬷嬷好言劝了她好一会儿,说尽了好话。等马车抵达侯府时,她也收拾好了心情,面带微笑。 太夫人分得清轻重,现在楚千尘的生死关系到侯府的存亡,就算她再憎恶这个次孙女,面上还是好声好气。 一下马车,她就吩咐人把沈氏叫到了荣福堂。 沈氏当然知道楚千尘跟着太夫人回了侯府,因此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几乎是与太夫人、楚千尘前后脚进的荣福堂。 “母亲。”沈氏得体地给太夫人行了礼,她看着楚千尘的眼神分外慈爱,还在太夫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她飞快地眨了下眼。 楚千尘唇角微翘,笑意盈盈,眼神也柔和了下来,忽然就觉得早点回来也不错。 太夫人正在想嫁妆的事,没注意到她们之间的眼神交换,沉吟着开口道:“阿芷,我叫你过来,是想让你给尘姐儿准备嫁妆。” “距离她与宸王的婚礼也只有不到一个月了,一切都得尽快安排起来才行” 说着,太夫人朝坐在右侧的楚千尘看去,指望她自己提她刚刚已经拿了三万嫁妆银子的事。 结果,楚千尘只是垂眸喝着茶,仿佛全然没注意到太夫人的眼神似的,半个字都不说。 太夫人:“” 太夫人又是一阵火气蹭蹭蹭地往上爬,差点就要拍案了。 手才抬起,她终究还是按了下来,连带这满腹的火气。 她清了清嗓子,含蓄地提醒道:“尘姐儿,你是家中这一辈的姑娘中第一个定下亲事的,府中一定给你办得热热闹闹,虽然你的嫁妆来不及去江南采买,但我看这京城的东西也不错,左右是银子能解决的事。” 太夫人注视着楚千尘,就等着她接自己的话头。 楚千尘悠然地放下青花瓷茶盅,微微笑着,洒脱地说道:“祖母,时间这么紧,我看就不用备嫁妆了吧。” 沈氏那是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听楚千尘这么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心念一动。 联想之前二管家随楚令霄、姜姨娘曾经又回过一趟侯府,沈氏立刻就明白了,知道楚千尘肯定已经坑了他们一把。 这丫头还真是不吃亏。 沈氏勾了勾唇角,乐了,不动声色地笑道:“尘姐儿,你说的什么话,哪有姑娘家出嫁不备嫁妆的!” “你放心,我和你祖母不会委屈你的,”说着,沈氏转头看向上首的太夫人,故意问道,“母亲,您说是不是?” 太夫人嘴角抽了一抽,觉得自己憋屈简直得快要吐血了。 诚如沈氏所说,楚家怎么可能真不给楚千尘备嫁妆。 试想,现在他们只是把楚千尘赶去庄子上,楚令霄就被皇帝下令毒打了一顿,要是再让皇帝觉得侯府对这门亲事不上心,以皇帝的性子,恐怕下手还会更狠。 大夫说了,楚令霄的身子得好好养上一个月,他可熬不住另外二十杖了。 太夫人眸光闪烁,那浑浊的眼眸中似有层层阴云在激烈地翻滚着,犹豫不决,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不甘心,也不痛快,那可是足足三万两白银,平白就给了楚千尘这个不知感恩的不孝孙。 现在,这丫头居然还想从侯府再勒索一笔嫁妆! 简直岂有此理!! 问题是,现在那旨赐婚圣旨就如同一把铡刀似的高高悬在他们的头顶上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道铡刀就有可能落下来在这种时候,侯府必须步步谨慎,决不能再踏错一步。 太夫人紧紧地攥紧了手里的流珠串,疲惫地闭了闭眼,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罢,她只当破财消灾。 这个楚千尘根本就是楚家的讨债鬼,从上辈子来讨债的! 太夫人再睁开眼时,眼睛沉淀了下来,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于是松口道:“阿芷,那就由公中出两万两,按嫡女的份例给尘姐儿备嫁妆。” 沈氏本来是琢磨着自己私底下再补贴楚千尘一些,现在太夫人同意从公中出两万两,正好能多给楚千尘备一点嫁妆。 沈氏当然不会拒绝,爽快地应了,顺便还恭维了太夫人一番:“还是母亲您知道心疼尘姐儿。” 可不就是“心疼”,太夫人的心其实在滴血,她原本是想自己先垫了那三万两,回头再从公中拿回这笔银子,而现在却是要由自己来掏前面的这三万两银子了。 太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口的不快。 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场面话:“姑娘家啊,嫁人以后都不容易,我这做祖母的自然要多疼几分,尘姐儿,凰姐儿,菱姐儿她们几个我都疼。” 太夫人心里其实也有些惊讶,她本以为沈氏会觉得从公中出两万两给楚千尘置办嫁妆太多了,以为她会反对,不想沈氏答应得这般爽快。 莫非是长子今天挨了皇帝的责打,沈氏心疼了? 太夫人心里暗暗思量着,趁着沈氏今天心情不错,赶紧劝道:“阿芷,令霄已经知错了,你们夫妻十几年,一向都和和美美的,别为了一点小事,就坏了夫妻多年的情分。” “令霄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这个人冲动起来,口不择言,其实有口无心。” “你别与他计较。” “”沈氏眉头动了动,嘴角也下垂了一些,瞧着神色冷了几分。 她也不说话,由着太夫人一个人说,她自己则端起了茶盅,优雅地喝着茶。 楚千尘也同样在喝茶,这一刻,她与沈氏的步调恰好一致,表情皆是专注,仿佛她们在饮着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有一瞬,太夫人几乎要觉得这一大一小像了八九成,好似亲母女似的。 这个楚千尘还真是处处学着沈氏的样子! 太夫人嘲讽地心想。 她看着这两人就觉得心烦意乱,挥了挥手道:“阿芷,嫁妆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乏了,你和尘姐儿先回去吧。” 楚千尘和沈氏从善如流地起了身,就要告退。 这时,太夫人又想起了明天的万寿节,又道:“对了,阿芷,明天的万寿宴你可要与尘姐儿好好说说规矩。” “尘姐儿,你也是,明天进宫赴宴,千万别一个人乱跑,也别乱说话,免得给家里丢人。” 只是想想明天的万寿宴,太夫人就觉得额头在隐隐作痛。 楚千尘自小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明天的万寿宴皇帝广宴宾客,不仅有异国来客,还有很多达官显贵,楚千尘一旦出丑,丢的那可是楚家的颜面,旁人只会觉得楚家姑娘没规矩! 沈氏微微变了脸色,而楚千尘却是莞尔一笑,正色道:“祖母,不会的,要丢那也是丢宸王府的脸。” 话虽然这么说,楚千尘心里自信满满:她才不会给王爷丢脸呢!不就是个万寿宴吗,她什么大场面没见过。 太夫人:“” 太夫人再次语结,无言以对。 皇帝的口谕里是让楚千尘以未来宸王妃的身份赴宴,非要较起字眼来,她说得确实没错。这丫头说话真是什么跟什么啊! 沈氏差点没笑出来,看似打圆场地说道:“母亲,我和尘姐儿就不叨扰您歇息了。” 沈氏轻轻扯了下楚千尘的袖口,就带着她离开了。 太夫人甚至懒得让人送客,觉得和她们多说一句话自己就要少活一年。 这两人真是不知所谓!幸好凰姐儿不似她娘!太夫人心中暗道。 沈氏和楚千尘头也不回地从荣福堂出去了,两人并肩而行,不紧不慢地往正院方向走去。 夕阳西沉,西边的天空被染红,形成一大片火烧云,如同那姹紫嫣红的锦缎般。 黄昏的天气很是舒适,迎面而来的微风带上了一分凉意。 面对沈氏,楚千尘也不藏着掖着,坦然道:“祖母在杨合庄给了我三万两。” 她说得随意极了,后方的陈嬷嬷闻言差点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放缓步履。 三万两?! 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沈氏回想刚才太夫人的那番话,心道:果然。 “给你,你就自己收着。”她唇角的笑意更浓,暗叹这小丫头果然是个小机灵。 沈氏看着楚千尘,心里既欢喜,又心疼,此外,还有一丝丝的憋屈:这丫头恐怕清楚得很,知道她出嫁后,楚家不会是她的靠山,所以,她才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攒点私房钱。以后她嫁到宸王府,手里有银子也多点底气。 沈氏蓦地停下了脚步,怜惜地注视着楚千尘。 “”楚千尘挑了下眉,总觉得沈氏的眼神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确信自己没说错话啊。 沈氏握着楚千尘的一只手,掌心贴着掌心,柔声道:“尘姐儿,你放心,嫁妆我会给你准备得妥妥当当的。” “你大姐姐的婚事还未定,我先把她的嫁妆给你,有了这一份嫁妆,你嫁到宸王府也不会太丢人。” 本来沈氏给楚千凰准备的嫁妆里,各种古董字画、金玉珠宝以及家具摆设都不缺,而且还占了不少,现在沈氏琢磨着,可以把一部分古董字画更换成庄子、铺子和田地,如此,以后楚千尘也能多一个进项。 只是一个月的时间太急了,好的庄子、田地都要靠运气,不是这么好买的,要等着别人家恰好变卖祖产。 她得设法让人去四处打听一下。沈氏在心里思量着。 “母亲”楚千尘微微睁大眼,既感动又意外。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想要告诉沈氏不用给她备嫁妆的,可是她终究没有说,王爷还没回来呢,她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就坏了王爷的事。 她自己知道嫡母的心意就好,左右等过些日子,王爷回京,设法退了亲,这件事也就结束了。 她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一个微笑,甜甜的,软软的,暖暖的。 沈氏看着楚千尘甜美的笑靥,对她更心疼了,心里祈祷宸王会平安无事。 只要宸王痊愈,那么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楚千尘是他的福星,无论宸王自己信不信,总不至于太过为难楚千尘。 沈氏抬手替楚千尘理了下鬓角散落的一缕鬓发,将之捋到她形状优美的耳后,暗叹她长得愈发俊俏了。她的尘姐儿这么讨人喜欢,宸王若是有眼睛,将来一定会看到她的好! 沈氏忍不住又想到了楚令霄与姜姨娘对楚千尘的嫌恶,心里又是一阵不舒坦。 这人啊,也不是都有资格当父母的。 他们俩还不如楚云逸一个孩子呢。 “尘姐儿,你可知道逸哥儿被软禁的事?”沈氏想了想,还是提了一句。 楚千尘微微睁大眼,徐徐地摇了摇头。 沈氏就又道:“昨天逸哥儿去找了你祖母和你们姨娘,然后就打算去庄子上找你,被你父亲拦下了,他们俩吵了一架,你父亲就把他给关了起来。” 沈氏实在不想再让楚千尘伤心,说一半,藏一半,没提楚云逸质问楚令霄是不是想让楚千尘暴毙的事。 楚千尘的眼眸又张大了一些,抬眼朝清风阁的方向望去,夕阳的余晖把她的眼眸映得更亮了。 那双漂亮明净的眼眸中隐约泛起一丝涟漪,似是有所触动。 沈氏温柔地拍了拍楚千尘的手,“尘姐儿,明天还有万寿节的宫宴,五更鸡鸣就要起身,你今天这么一折腾,也累了吧,回去早点歇着,明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楚千尘乖顺地应了,带着琥珀往琬琰院的方向走去。 沈氏则走了另一个方向,步履轻快地返回了正院。 落后了一步的陈嬷嬷一直在打量沈氏,见沈氏唇角弯起,明眸生辉,就知道她的心情很好。 自打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后,沈氏就愁眉不展,现在总算是阴云转晴了。陈嬷嬷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她凑趣地问了一句:“夫人,您不担心二姑娘了?” 沈氏豁达地一笑,“尘姐儿的性子不是个吃亏的,就算嫁进宸王府,她也能过得好。” 这日子终究是人过出来的,既然赐婚不可改变,那不如就顺水推舟,先把力所能及的事做好。 她能为楚千尘做的事就是让她嫁得风风光光,让日后旁人提起这场婚礼,想的不是冲喜,而是宸王妃的十里红妆。 “陈嬷嬷,我想给尘姐儿置办些田地庄子,你记得四处留心一下,也去跟京中的那些牙婆打声招呼,若是哪里有合适的田地,尽管来禀。” “我记得侯府在京郊青石山一带有几百亩良田,旁边是王御史府上的田庄,那田庄还连着一座小山林,景致不错。王御史应该马上要致仕,你去打听一下,王家是不是要卖地。” 沈氏说什么,陈嬷嬷就应什么。 主仆俩走到了正院门口时,就见一个青衣丫鬟焦急地等在了那里,伸长脖子张望着。 “大夫人,”青衣丫鬟连忙迎了上来,花容失色地禀道,“侯爷发烧了,烧得厉害,而且左腿也又开始痛了。” ------题外话------ 二更来了,继续求月票 118嚣张(一更) 陈嬷嬷略显不安地看向了沈氏。 沈氏却是波澜不惊,那雍容秀丽的面庞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淡淡道:“那就赶紧去请大夫再让姜姨娘过去侍疾。” 她冷淡地扫了那青衣丫鬟一眼,就神情就差直说,楚令霄生病来找她干什么! 沈氏继续往院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和陈嬷嬷商量嫁妆的事:“对了,我记得前不久三妹跟我说过,靖郡王府想在冀州置地,说不定我们能够借个东风。” “郡王妃能看上的地肯定是良田。”陈嬷嬷笑呵呵地应着。 她用眼神示意冬梅赶紧送客,心里觉得痛快:这个侯爷啊,有事就来烦夫人,没事的时候就搂着他的美妾俏婢谈情说爱,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沈氏的兴致更高昂了,笑道:“正好明天万寿宴,可以见到三妹,到时候我再细问问。” “这不就应了一句,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陈嬷嬷凑趣道。 主仆俩谈笑风生地进了屋。 “大夫”院子口的青衣丫鬟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冬梅以及两个小丫鬟强势地挡下了。 青衣丫鬟伸长脖子往沈氏的背影望了一眼,跺跺脚,最终还是走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又有人来了正院。 “大姑娘。”冬梅惊讶地看着穿了一件海棠红褙子的楚千凰朝这边走来,出了院门亲自相迎。 楚千凰笑容浅浅,道:“我刚从宫里回来。” 今天本来还不到楚千凰休沐的日子,不过因为明天是万寿节,所以皇后特许她回府明早随沈氏一起进宫赴宴。 楚千凰自打又进宫当伴读后,中间只回来过一趟,但是她向沈氏请安时,沈氏没见她。 这些日子来,在宫里,她每每想到沈氏,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慌的,因此今天磨磨蹭蹭,一直到这个时间才出宫。 她在宫里的时候早就听说了皇帝给楚千尘和宸王赐婚的消息,也知道婚礼被定在了一个月后,却是回府后才知道楚令霄被皇帝杖责的消息,才知道侯府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大夫人在里面,大姑娘请。”冬梅笑吟吟地伸手做请状态。 两人刚走到院子口,就听院子里方向传来一个小丫鬟好奇的声音:“林嬷嬷,大夫人是真要把大姑娘的嫁妆挪给二姑娘?” “那还有假!”另一个苍老的女音接口道,“大夫人都让我拿钥匙去开库房了。” “这二姑娘还真是好命!”小丫鬟感慨地叹道。 楚千凰恰在此时进了庭院,前方的林嬷嬷与小丫鬟也看到了楚千凰,神色有些尴尬。 两人赶紧给楚千凰行了礼,一刻也不敢留,小跑着办差去了。 冬梅心里也觉得这事实在不巧,小心翼翼地看着楚千凰。 楚千凰唇角紧抿,脸色沉了三分,停在了屋檐下。 她勉强一笑,若无其事地说道:“冬梅,劳烦你帮我通报。” 从前,楚千凰进正院是不用通报的,但是上次回府,沈氏没见她。 冬梅就进屋去了,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脸色更为复杂,艰声道:“大姑娘,夫人让您回去吧。” 言下之意是,沈氏还是不肯见她。 楚千凰身子僵直,静立在那里。 冬梅正想着是不是劝楚千凰几句,却见楚千凰蓦地跪了下去,直接跪在了堂屋的门槛外,一副“沈氏不见她,她就不走的”做派。 冬梅也就没劝,又去里面通禀了一回。 楚千凰这一跪就是整整半个时辰。 夕阳彻底落下了,天空变成一片幽暗的灰蓝色,庭院里、屋檐下也点起了一盏盏灯笼,院子里外分外的静谧。 通往次间的湘妃帘突然有了动静,帘子被人打起,陈嬷嬷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楚千凰跟前。 她叹了口气,安慰地劝道:“大姑娘,夫人的气还没消,明天就是万寿宴了,您还是回去早些歇下吧。” “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您又何必急在一时。” 陈嬷嬷放柔了声音,亲自起搀扶楚千凰起身,就怕她犯犟,非要在这里跪上一晚。毕竟明天还有万寿宴呢。 楚千凰顺势起了身,抚了抚衣裙,得体地说道:“陈嬷嬷,我明白,是我惹娘生气了,以后我再慢慢给她赔罪。” 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屋檐下,她的脸庞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月辉下,面颊的肌肤仿佛月下的羊脂白玉泛着莹润的光泽,而那一双阴影中的眼眸幽邃如潭,黑漆漆的,带着超乎年纪的沉静。 楚千凰抬手做了一个手势,大丫鬟抱琴就捧过一个腰带状的绣品。 “陈嬷嬷,娘她来葵水时总是腹痛,我在宫里听说了一个秘方,在这裹腹的腰带里放了药材,贴身围在腰腹上可以缓解酸痛。这是我亲手做的。”楚千凰道。 陈嬷嬷从抱琴手里接过了那个腰带,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含笑道:“大姑娘,您放心,奴婢会跟夫人说的。” 陈嬷嬷本想再解释一下嫁妆的事,但想了想终究没说,沈氏和楚千凰是亲母女,沈氏只是暂时挪了楚千凰的嫁妆,肯定是不会委屈了楚千凰的,楚千凰的嫁妆只会更好。 她现在说得再多,都不如让楚千凰亲眼见证。 楚千凰微微一笑,跟着朝着次间的方向抚了抚,对着沈氏道:“娘,我先告退了。” 冬梅送走了楚千凰,陈嬷嬷则拿着楚千凰给的腰带进了次间,笑眯眯地把这腰带的好处说了。 “夫人,大姑娘是个孝顺的,心里时时想着您。” “大姑娘还小,现在不懂您的一片苦心,以后她再长大几岁,经的事多了,也就明白了” 陈嬷嬷想给楚千凰说好话,毕竟母女哪有隔夜仇,就是楚千凰有什么不是,沈氏也可以慢慢教。 沈氏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见沈氏面露疲态,陈嬷嬷也就暂歇,劝道:“大夫人,您要不要先歇下?”陈嬷嬷暂时把腰带放在了茶几上。 沈氏恍若未闻,怔怔地盯着茶几上的那个腰带,沉默不语。 恍惚间,她耳边又响起楚千凰的声音:“那天我本来在碧霄楼的二楼画画,后来,看到假山附近的迎春花好看极了,兴致一起,就想着采些回来。” “我还掉了一个荷包在假山边,还好让二妹妹捡到了。那个荷包上的牡丹花我绣了好久,幸亏没弄丢。” 沈氏凝视着腰带上绣的牡丹花纹,眸色渐深。 沈氏突然想了起来,楚云沐掉下假山的那天清晨是下过雨的,到了上午,地面干了七七八八,可是假山附近却是有泥泞的,楚千凰一向爱洁,照理说,她就算觉得那迎春花好看,也会让丫鬟去摘才是。 陈嬷嬷看着沈氏失魂落魄,有些担心,连唤了好几声,沈氏才回过神来。 陈嬷嬷感觉沈氏有些不对,又亲自给她备了安神茶,又点了楚千尘给的安神香,伺候了沈氏歇下。 沈氏心事重重,上半夜翻来覆去,直到快子夜的时候,才在安神香柔和的气味中,睡去了。 这一觉,她睡到鸡鸣方醒。 等沈氏穿好衣裳从内室来到堂屋时,楚千尘也到了,过来给沈氏请安。 楚千尘今天特意打扮过,大红色的褙子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潋滟的光泽,她挽了一个弯月髻,鬓发如云,只在鬓角簪了两朵流光溢彩的金丝嵌石榴石珠花。 少女娇艳的脸庞上,笑靥轻绽,仿佛满树娇花盛放,顾盼之间,散发着一种明媚的艳光。 陈嬷嬷看着徐徐走来的楚千尘,一时有些恍惚,恍然间,把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的另一道窈窕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还是沈氏把陈嬷嬷唤醒:“你去把那套红宝石头面拿来。” 等陈嬷嬷取来了首饰匣子,楚千尘也恰好走到了沈氏跟前,沈氏拉着她的手,越看越喜欢,亲自给她戴上了一朵红宝石珠花,又配上了成套的耳珰与璎珞。 “这套头面还是尘姐儿戴好看多了,不仅没有喧宾夺主,而且还锦上添花。” “陈嬷嬷,你再去取一对嵌八宝的金镯子来。” “不错,小姑娘家家芳华正盛,就该打扮得这般漂漂亮亮的!” 今天是楚千尘第一次参加万寿宴这种正式的场合,更是她第一次以未来宸王妃的身份亮相,沈氏希望一切尽善尽美,让那些想看热闹的人都瞧瞧楚千尘有多出色。 沈氏又给楚千尘调整了一下珠花的位置,虽然她已经想开了,但有时候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丝纠结:就算宸王平安无事,也会有人说楚千尘得了这门亲事是飞上了枝头,可不会有人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宸王府来锦上添花。 自己本来可以给这孩子挑一门更舒心的婚事。 沈氏压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拉着楚千尘的手道:“我们走吧。” 沈氏带着楚千尘一起先去了荣福堂,当她们到时候,楚千凰已经在了。 荣福堂里,坐了一屋子的女眷,热闹非凡。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涌向了沈氏和楚千尘,也包括楚千凰。 平日里,要是没什么事,姑娘们一向都是自己过来荣福堂的,所以,楚千凰今早就一个人来了。 再说,沈氏昨天没见她,楚千凰也不想去正院自讨没趣,她没想到的是,楚千尘竟然和沈氏一起过来了。 这一屋子的女眷都是聪明人,也曾听闻楚千凰惹沈氏不快的事,此刻不由就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表情来,暗暗交换着眼神。 当沈氏和楚千尘走入堂屋时,二夫人刘氏似笑非笑地随口道:“倒是大嫂和尘姐儿看着更像母女呢!” 说着,刘氏还故意瞥了坐在斜对面的楚千凰一眼,下意识地刺了楚千凰和楚千尘一句,有心挑拨一番。 楚千尘轻飘飘地朝刘氏看了过去,一句话没说,可是楚千菱却打了个激灵,赶紧拉了拉刘氏的袖口。 她脸上的疤想要痊愈只能靠楚千尘手上的十全膏,十全膏一点没到手,她们就不能得罪楚千尘。 再说了,反正楚千尘都要嫁给宸王冲喜了,她和二皇子是绝对不可能了! 只是想到这一点,楚千菱就觉得心情畅快。 刘氏也想到了十全膏,赶忙移开目光,不再多言。 太夫人也在,方才这一幕也收入了眼内。 说句实话,她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心里不免觉得嘲讽:她这个长媳啊,简直就是被楚千尘给下了蛊了吧,哪里有人疏远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去亲近一个庶女的。楚千尘再怎么讨好她,也不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怎么可能跟她一条心! 罢了罢了。 反正楚千尘这个搅家精马上就要出嫁了,以后少了她在沈氏跟前上窜下跳的,沈氏与长子总能修复曾经的裂痕的。 太夫人此刻真恨不得楚千尘赶紧嫁出去,她的这种心思也体现在了行动上,淡淡道:“既然人到齐了,我们就出发吧。” 于是,众人就簇拥着太夫人去了仪门处。 今天可以进宫赴宴的女眷只有有诰命在身的太夫人、沈氏,以及楚千凰、楚千尘姐妹俩,其他人也只能对她们投以艳羡的目光,几个年纪小的姑娘家已经在心里琢磨着等楚千尘回来,定要细细问问她万寿宴到底是怎样的盛大恢弘。 马车于卯时过半从侯府驶出,太夫人与沈氏坐一辆马车,楚千尘、楚千凰坐在后面的第二辆马车。 楚千尘依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一副不欲多言的样子。 不过,就算是她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马车里的另外一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几分打量。 车厢随着马车的奔驰微微震动着。 楚千凰婉转犹豫的声音蓦地响起:“二妹妹,我在宫里也听说了皇上给你和宸王殿下赐婚的事。” 楚千尘睁开了眼,对上了楚千凰如幽泉般的眼眸,随意地“哦”了一声。 她神色平静,让楚千凰有些捉摸不透。 “我一直以为你会嫁给昭表哥,没有想到皇上会”楚千凰轻轻地叹了口气,似有唏嘘、同情之色。 她定了定神,然后又道:“昨天我回府后,听祖母说了父亲之前把你送去杨合庄的事,没想到这两天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二妹妹,你一定很不安吧?” 楚千凰说得委婉,其实太夫人是狠狠地把楚千尘给数落了一番,说她不为家里着想,说她闹腾不休,说她贪得无厌,说想不通楚千尘怎么会变成这样 “二妹妹,我知道你有你的苦处。”楚千凰同情地握住了楚千尘的手,神情真切。 她是明白的,楚千尘之所以和府里闹成这样,闹得不惜得罪祖母与父亲,十有八九是因为她放不下二皇子,想要辞了这门婚事吧。 从小,楚千尘就喜欢二皇子,这一点楚千凰一直是看在眼里的。 “”楚千尘一脸莫名地看着楚千凰。 “昭表哥找过我,说想见你一面。”楚千凰自顾自地又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为你们牵线搭桥,一切包在我身上” 其实顾南昭是想出宫亲自来见楚千尘的,可是楚贵妃不同意,找人全天跟着顾南昭,因此顾南昭只能找了楚千凰帮他传话。 楚千凰想告诉楚千尘二皇子有很多不得已,想宽她的心,不想,楚千尘却是出声道:“停车!” 这两个字显然不是对楚千凰说的。 楚千凰怔了怔,一头雾水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笑眯眯地说道:“大姐姐,方才这话你敢不敢亲口跟祖母说?” 楚千凰:“” 楚千凰完全没想到楚千尘竟然会是这种反应,双眸慢慢瞪大,呆住了。 外面,赶车的车夫应了一声,马车就缓了下来,然后停在了路边。 楚千尘抽回了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我去和祖母说吧,就说,大姐姐你教唆我毁婚?” 楚千尘作势要起身下车。 “二妹妹!”楚千凰一看急了,想也不想地伸手拉住楚千尘的一只手腕,紧紧地握住,生怕楚千尘真的去找太夫人说。 楚千凰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千尘,那眼神惊疑不定,似乎在思量着楚千尘是不是说真的。 姐妹俩彼此对视着,楚千尘笑容可掬,气定神闲;楚千凰则面沉如水,眼神闪烁不定。 车厢里陷入一片沉寂。 外面的喧嚣声似近还远地传来,气氛微凝。 前面的那辆马车注意到楚千尘她们的马车停下,也跟着停下了。 王嬷嬷奉太夫人之命下了马车,匆匆地来到了马车外,问道:“大姑娘,二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楚千尘正要说,楚千凰的面色更不好了,抢先一步道:“王嬷嬷,没什么。就是我早上吃得多了一些,一坐马车,就有些不舒服。我已经没事了。”她随口搪塞王嬷嬷。 王嬷嬷关切地又问了两句,确信楚千凰真的没事,才回去了前面的第一辆马车。 楚千尘没有拦她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楚千凰心下越发不安,松开了楚千尘的手腕,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掌控似的,连呼吸都变得没那么顺畅。 她几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砰!砰!砰! 楚千凰定了定神,对着车夫道:“继续上路吧。” 车夫应了一声,挥鞭声响起,马车就继续往前驶去,一点点地加速。 楚千尘突然把脸往前凑了几分,凑到了楚千凰的跟前,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一寸,继续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楚千尘微微勾唇,清浅的笑容中透着一抹意味不明的了然,有种一切皆在她掌握中的从容。 她笑眯眯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别有用心’吗?” 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凝望着楚千凰,如明镜,似幽潭,好像能倒映出这世上一切的阴霾,令它们无所遁形。 眼前的少女嚣张得好似一头豹子似的,与曾经那个温婉柔顺的少女迥然不同。 “”楚千凰被她犀利的眼神看得心下一沉,脸上露出了一刹那的惊慌,掩饰不及。 难道楚千尘知道了?! 楚千凰无法直视楚千尘,不由往后退,身子撞到了旁边的茶几。 “咚!”茶几上的茶盅被撞得晃荡了一下,滚烫的茶水随之洒了出来,恰好飞溅在楚千凰的手背上 楚千凰吃痛地低呼了一声,连忙收回了手,但是那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已经被滚烫的茶水烫红了一片。 她垂下眼睑,对着自己发红的手背吹了吹,心口砰砰乱跳,心绪紊乱。 119因果(二更) 楚千尘看着楚千凰,唇角翘了翘,点到为止地退了回去。 楚千凰对着手背吹了几下,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垂着眸子轻声又道:“二妹妹,你误会我了。” 她只说了这句话,就不再多说。 之后,马车里寂静无声,姐妹俩谁都没有再说话。 楚千尘给自己倒了杯茶,惬意地喝着茶,仿佛楚千凰根本就不在这里似的,她的目光甚至都没再往楚千凰那边看。 可是,楚千凰却控制不住自己,时不时地看向楚千尘,眼神有些复杂。 在梦里的楚千尘,绝对不是这样的 楚千凰眸光闪烁,拇指的指甲又下意识地去抠自己的指腹。 马车在沉寂中抵达了宫门口。 宫门口早就排起了一队长龙,各府的马车把整条长安大街都占据了,如龟爬般徐徐前进。 若是王公贵胄、天子近臣的马车,还可以插队,优先进宫,永定侯府在京城勋贵中实在不入流,只能规规矩矩地排队,随着前面的那些马车缓缓前进。 直到半个时辰后,侯府的马车才到了宫门前。 太夫人、沈氏、楚千凰以及楚千尘纷纷下了马车。 沈氏也知道刚刚姐妹俩的马车在中途停过一次,王嬷嬷也回禀了楚千凰晕马车的事,不过她没全信,审视的目光看向了姐妹俩。 楚千尘微微笑着,落落大方地回视沈氏,而楚千凰却是目光游移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沈氏:“” 沈氏眸光微闪,视线在楚千凰的脸上停驻了片刻,只是对太夫人道:“母亲,我们走吧。” 太夫人根本没注意,脑子里想的是今天万寿宴的事,对着两个孙女叮嘱了两句,这才随着一个小內侍进了宫。 四人在小內侍的指引下先去了凤鸾宫拜见皇后。 凤鸾宫里,已经坐了七八个女眷,全都笑吟吟地围着凤座上的皇后说话。 楚家四人进殿时,那些女眷的目光全都朝她们望了过去,大多落在了楚千尘身上,或是探究,或是打量,或是惊艳。 众人多少都对这位未来的宸王妃有些好奇。 别的不说,这位楚二姑娘的容貌在京城的贵女中可谓是一等一的。 楚家四人很快走到了皇后跟前,齐齐地屈膝给皇后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身着华丽的翟衣,头戴九翟冠,优雅地端坐在金漆凤座上,相貌雍容端庄,带着后宫之主特有的高高在上。 “免礼。”皇后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们免礼,随即就看向了楚千尘。 皇后认识太夫人、沈氏和楚千凰,自然也能猜出楚千尘是谁,笑容亲和。 “这就是贵府的二姑娘吧?”皇后笑着问道。 太夫人连忙应了声“是”,皇后对着楚千尘招了招手,“过来本宫瞧瞧。” 楚千尘就上前了两步,走到了皇后跟前。 皇后早就得了皇帝的吩咐,对着楚千尘的态度非常和善,亲自摘下了自己腕上的羊脂白玉手镯戴到了楚千尘手上,作为见面礼。 “臣女谢过皇后娘娘。”楚千尘规规矩矩地行礼谢恩,始终半垂着脑袋,“不敢”直视皇后。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皇后亲热地拉着楚千尘的手,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笑着问了她今年多大、平常喜欢做什么之类的问题,通篇都是客套的场面话。 楚千尘始终垂着小脸,皇后问一句,她答一句,答得简洁明了,一个字都没多说。 她这副“连话都不敢多说”的样子落在皇后的眼里就成了怯懦软弱。 皇后暗暗心道:这位楚二姑娘正像皇帝说的,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与宸王相比,可谓一个天,一个地。 即便心里对楚千尘看不上眼,皇后面上却一直笑容满面,似乎非常重视这个未来弟媳,谆谆教诲道:“楚二姑娘,你年纪小,以后嫁进宸王府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随时进宫来找本宫。” 皇后抬手做了一个手势,一个圆盘脸的老嬷嬷取来了一个令牌,呈给了楚千尘。 “以后,你可以凭借这块令牌随时进宫。” 皇后这般热情地笼络楚千尘,自然也是皇帝的意思。 虽然皇帝没把话说明,但是聪慧如皇后,隐约明白皇帝的意思,皇帝给宸王赐婚,怕也带着往宸王府插人的意图。 楚千尘不过一个庶女,自己堂堂皇后,只要对她略略示好,她就会感恩戴德,以后有什么事,她也可以进宫通风报信。 太夫人一惊,完全没想到皇后竟然会对楚千尘如此另眼相看,京中的命妇之中能有这种令牌的人可不多,至少是一品以上诰命夫人,比如亲王妃、出嫁的公主、国公夫人或者首辅夫人等等。 太夫人连忙替楚千尘谢恩:“谢皇后娘娘的厚爱。” 楚千尘退回到太夫人与沈氏身侧,再次屈膝行礼。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笑吟吟地上前禀了一句:“娘娘,三公主殿下来了。” 皇后闻言雍容的面庞多了几分慈爱之色,抬眼朝殿外望了过去。 殿外,一个着粉色宫装、梳着双螺髻的少女快步朝这边走来,其他女眷也看到了那少女,其中几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 三公主很快就进了殿,先给皇后行了礼,然后,她就笑吟吟地看向了楚千尘,笑容天真单纯,亲热地说道:“姐姐,怎么都不来看我?” 三公主似乎全然没看到楚千凰似的,皇后以及周围的那些命妇、姑娘们都看呆了。 不是说,这位楚二姑娘从前只进过一次宫吗? 怎么三公主好像与她很熟稔的样子? 三公主亲昵地拉起了楚千尘的一只胳膊,娇憨地挽着她,对皇后说道:“母后,我要换伴读。” 楚千凰的脸色微微一变,手下意识地捏住了帕子,少顷,她就冷静了下来。 皇后心里更惊讶了,不动声色地朝楚千尘与楚千凰扫了一眼,眸中掠过一道幽深的异芒。 “安乐,你不是很喜欢千凰吗?”皇后看向三公主安乐时,神色就变得温和慈爱。 “我是喜欢千凰,”安乐灿然一笑,直点头,“可我也想和姐姐玩,姐姐她好漂亮!” 安乐想的是那一日楚千尘在云庭阁射箭时英姿飒爽的身影,眸子亮晶晶的,觉得楚千尘比她所见过的女子都要漂亮! 皇后怔了怔,想着她的女儿一向喜欢漂亮的事物,喜欢好看的花,好看的孔雀,好看的黄莺还有好看的人。 女儿会喜欢楚千尘倒也正常这楚家的姑娘一个个都是心机重,年纪小小,都这么会哄人! 殿内其他的女眷们自然也听到了安乐的这番话,一个四十余岁、头戴珠翠九翟冠的亲王妃笑着出声道:“皇后娘娘,三公主说得是,楚二姑娘真是长得一副好相貌,连我瞧着都觉得好看,与宸王更是郎才女貌。” 女眷们似笑非笑地交换着眼神。 这位楚二姑娘真是顶顶的漂亮! 便是草包美人又何妨,她就是站在那里也赏心悦目。 其他几个亲王、国公夫人也是连声附和,多是溢美之词。 常宁郡主时不时就往旁边的壶漏看去,忽然笑眯眯地说道:“安乐,今天宫里有武试,我记得楚大公子也会参加,楚二姑娘一定也想去看看令弟吧?” 顺王妃飞快地斜了女儿一眼。知女莫若母,她自然听得出是女儿不耐烦在这里陪着她们,所以想怂恿三公主一起去演武场看武试。 安乐的眼睛更亮了,一时也忘了伴读的事,拽着楚千尘的胳膊说是风就是雨地跟皇后说道:“母后,我和姐姐去看武试了。” 皇后也看出了常宁郡主的心思,不过这种小事无伤大雅,她也就顺了安乐的意,笑道:“本宫知道你们年轻人坐不住,都自己去玩吧,不用在这里陪着了。” 皇后这么一说,那些贵女们也全都面上一喜,她们在这里也都觉得拘束,巴不得出去看武试。 于是,在场的贵女们纷纷起身告退,簇拥着最前方的三公主安乐与楚千尘往外走。 安乐挽着楚千尘的胳膊就不肯撒手了,一边走,一边还凑到她耳边悄悄话:“姐姐,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香香的,甜甜的” 说着,她的鼻尖动了动,简直快要贴到楚千尘的身上了,就像是一只黏人的小奶狗似的。 “这是我自己做的香囊。”楚千尘含笑道。 因为安乐的发梢碰触在她的脖颈上,让她觉得有些痒,脸上的笑容更深。 她不喜欢皇帝,但是倒是不讨厌这个天真的三公主,甚至是有几分同情,前世,三公主最后奉父命嫁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昊,与南昊联姻,有生之年再也不曾踏上故土。 一行人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朝着明德殿的方向走去。 后方的楚千凰看着楚千尘的背影,步履不自觉地放慢,再放慢,与楚千尘拉出了至少七八丈的距离,心神不宁。 方才在马车的一幕幕反复地在她脑海中浮现,一遍又一遍 直到此刻,楚千凰依然觉得心惊不已,一想起来,她的心脏就砰砰加快,全身的血液都像是涌向了心口 惊诧、震慑、狐疑、不安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楚千凰又想起了她的那个梦,梦中的片段错乱着闪现。 她确定梦里的楚千尘不是这样的性格,那是一个从来不会对别人说“不”的姑娘,性子怯懦胆小。 命运是不公平的。 有的人生而尊荣,有的人至死卑贱。 像楚千尘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姑娘,在梦里尊荣一生,而梦中的自己,却沦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 梦与现实在恍然间交错在一起。 楚千凰不得不承认,所谓的“命运”似乎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明明有些事已经不同了,但还是会走上一种近乎殊途同归的道路 她只要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会万劫不复,走向与梦中相同的道路。 楚千凰微微恍惚,心思飘远,直到前方传来的喧嚣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楚千凰这才注意到了他们已经来到了明德殿附近。 明德殿前,有一片偌大的校场,为了今天的武试,校场的周边搭建了好些看台与坐席,此刻目光所及之处,人山人海。 除了守护秩序的禁军士兵外,这里既有今日来参加武试的男子,还有那些隆鼻深目、奇装异服的番邦异族,一眼望去,破有种鱼龙混杂的感觉。 平日里庄重威仪的皇宫今日显得尤为热闹,生机勃勃。 这些贵女们不由好奇地往那些异族人身上瞟,多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脸上都带着奇异的兴奋,眼睛放着光。 “殿下,”楚千凰信步走到了安乐的身旁,抬手指了个方向,“我们去那边坐吧?那里的视野好,待会儿看得肯定清楚。” 说着,她转头问常宁郡主,“郡主,您觉得怎么样?” 常宁郡主正四下张望着寻找顺王世子他们的踪影,随意地应了一声。 其他贵女们也都没意见,簇拥着安乐朝东北方的一处坐席走去。 这时,楚千尘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脚下一缓,就落在了后方。 西南方,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僧人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身着月白胡服的随从。 僧人一袭白衣如雪,似是比天上的白云还要纯净无瑕,仿佛他根本就不属于这凡尘俗世一般,与周围的众生格格不入。 校场上的大齐人以及那些异族人全都不约而同地朝僧人望去,有的人是惊叹于他超凡脱俗的气质,有的人是知道他的身份,也有的人是奇怪一个僧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在这数百道目光中,迦楼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楚千尘身前,白色的僧袍随风而动,衣摆翩飞。 “法师。”楚千尘微微一笑,倒也不意外会在这里见到迦楼,毕竟昊国人本来就是接受皇帝的邀约来京城参加万寿宴的。 法师?!前方的楚千凰听到了声音,蓦地回首,目光深邃地朝迦楼看去,停下了脚步,她身旁的常宁郡主低低地脱口道:“乌诃迦楼!” 迦楼举止温文地对楚千尘行了个佛礼,唇畔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姑娘可信佛?” 楚千尘只是笑,不置可否。 迦楼本来也没指望她回答,继续道:“佛曰:有缘相聚,有缘相识,有缘相见;无缘不生,无缘不灭,无缘不散。一切皆是因缘和合,惜缘,了缘,一切随缘。” 楚千尘咀嚼着迦楼的这番话,突然就明白了。迦楼恐怕也听说了她被赐婚给宸王冲喜的事,这番话多少带着几分宽慰的意思。 楚千尘感触于对方的善意,却也不便多说,想了想,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佛语:“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 说着,她话锋一转,“这一世是我救了猫儿,指不定上一世是猫儿救了我呢。” 她谈笑自若,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让人听不出是真心,亦或是玩笑之语。 说话间,她的目光漫不经意地朝迦楼的手背扫了一眼,他手背的肌肤光滑依旧,之前被那只奶猫划破的伤痕早已痊愈。 迦楼怔了怔,温润的眼眸中多了几分笑意。 这位楚姑娘年纪小小,却是一个豁达之人,也难怪如此稚龄就能有这么一手超凡的医术。 “那只幼猫的伤势如何?”迦楼含笑问道。 猫?!楚千凰的眼眸瞪得更大,面露惊诧。 上次她在云庭阁见乌诃迦楼与楚千尘打了招呼,但是感觉言语间很是生疏,她后来也问过楚千尘,知道他们只是一面之缘。 可是现在,这才短短半个月左右,他们两人就这么熟了吗?! 120太后(一更) 偌大的广场上,周围的数百人来来去去,喧哗依旧,可这些声音都传不到楚千凰的耳中。 她呆呆地地望着白衣僧人俊美无俦、高洁出尘的侧脸出了神,思绪混乱。 据她所知,乌诃迦楼是有一只猫,一只四蹄雪白的黑猫。 接下来的一段岁月,无论是北齐还是南昊都将面临一番剧变。 宸王顾玦不过是风烛残年,撑不了多久了; 而乌诃迦楼也会迎来他人生最惨淡、最黑暗的年华。 待他从大齐返回南昊,他就会被南昊皇帝废黜、被追杀、乃至被南昊举国通缉,被天下人唾弃,面对众叛亲离,从高高的九霄云巅跌落凡尘, 接下来的几年,他会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过上般躲躲藏藏的日子,在那段无人得知的岁月里,他一直带着那只黑猫。 据说,那只黑猫是他从大齐出使时带回去的,只是一只残废猫。 直到后来,他还了俗,登上南昊的至高之位,再过了许多年,他打下了大齐,统一中原,那只年老的黑猫还养在他身边,被尊为圣猫。 楚千凰心里暗潮汹涌,不得不猜测他们此刻说得那只幼猫就是她梦中那只黑猫。 楚千凰来回地看着迦楼与楚千尘,就听背对着自己的楚千尘开口道:“月影我给它取了名字叫月影。它还小,腿脚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就可以行走了,不过想要上窜下跳还是要再养上二十来天。” 楚千尘专门安排了一个小丫鬟照顾那只小黑猫,小猫六月初刚到侯府时,因为断了腿,所以蔫蔫的,现在早已经生龙活虎了,一天比一天调皮,要不是有人看着,它早就已经上房揭瓦了。 说到自家养的小奶猫,楚千尘唇角的笑意更浓了,眸生异彩,脑海中浮现它乖巧地在篮子里蜷成一个黑炭团子的样子。 虽然养只猫儿本不在她的计划中,不过养只手感好的团子,看书时,下棋时,偶尔撸一把,感觉还不赖。 不知为何,楚千凰有种莫名得被排挤的感觉,明明乌诃迦楼还根本不认识她 楚千凰的手紧紧地攥着帕子,又开始回想梦里的那些事,一种窒息的感觉笼罩着她 她停下了脚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似的走向恶楚千尘与迦楼,唤道:“二妹妹!” 楚千凰笑吟吟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精致清丽的脸庞上,笑容明媚,言辞亲切。 她朝着迦楼颔首致意,跟着,若无其事地对楚千尘说道:“二妹妹,三公主与常宁郡主她们已经进去了。” “那我就不叨扰姑娘了。”迦楼又施了一个单手的佛礼,先告退了。 楚千凰攥了攥帕子,努力压抑着,没去看迦楼离开的背影。 “大姐姐,我们走吧。”楚千尘似笑非笑地看着楚千凰,那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神看得她心里一个激灵。 楚千尘只看了她一眼,就朝安乐与常宁一行贵女追了过去,楚千凰慢了一步,很快也跟上。 见楚千尘没往后看,楚千凰飞快地回首朝迦楼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望去。 周围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闲散地漫步着,唯有那道洁白如雪的身影在那些个冥冥众生之中脱颖而出,把其他人都衬得沦为了陪衬。 他就仿佛天上的神佛下凡,不染世俗的尘埃与烟火,超脱于凡尘之外。 楚千凰凝视了他片刻,就收回了目光,眸子里流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狂热。 她继续往前走着,不疾不徐,没一会儿,神情又恢复了平静。 一行贵女很快就在看台上落了座,她们坐的是最前排的位子,下方的武试现场一目了然地收入众人的眼内。 辰时过半,十五岁以下少年组的武试就开始了。 皇帝还没到,因此现在看台上的人也不多,来观看的观众大多都是那些少年公子的亲朋好友以及一些来看热闹的番邦人。 第一场是对决。 双方都可以持一样刀、剑、枪、锤之类的兵器上场。在一炷香时间内,将对手打出擂台者获胜,晋级下一场比试;若是分不出胜负,则算平手。 这不,这才第一场对决,她们就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是彭仲慎!” 常宁指着一个持剑登场的蓝衣少年兴奋地说道,声音微微拔高了三分。 楚千尘也看向了场中的蓝衣少年,她也认得对方,这是靖安侯二公子。 她在云庭阁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彭仲慎抬眼朝周围的看台望了半圈,目光停在了她们一群人的方向,粲然一笑。 安乐奇怪地歪着脑袋说道:“我记得他不是擅长用刀吗?” 常宁意味深长地朝楚千凰看了一眼,笑道:“用刀哪有舞剑潇洒!” 少年慕艾,彭仲慎对楚千凰的那点心思也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他这次参加武试,也是想在皇帝跟前露脸,希望能以此打动楚千凰。 可惜了,他这番心意估计是白费了,楚千凰怕是看不上彭仲慎。 每每想起那日云庭阁中楚家三姐妹之间的那场纷争,常宁就觉得楚千凰这个人很不简单。 自那天之后,常宁就有意地远了楚千凰。 楚千凰抿唇笑着,但笑不语。 其他贵女们不由笑出了声,戏谑地调侃了彭仲慎几句,全然没注意到常宁与楚千凰之间的暗潮汹涌。 随着下方一声响亮的锣声响起,比试开始了。 众人的注意力也就集中到了擂台上。 高高的擂台上,彭仲慎与另一个十四五岁的玄衣少年彼此含笑对视着。 两人相隔约莫两丈左右,一个执剑,一个拿长枪。 两人的身上都释放出一种压迫感,英姿飒爽,锋芒毕露。 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目光对视之间无声地弥漫开来。 “请指教!”彭仲慎随口道了一声。 话音未落,长剑已经从剑鞘中拔出,他轻喝着跨步上前,手中的长剑划破空气,顺势朝玄衣少年劈了下去。 那银色的长剑在灿日的光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衣袍也随之猎猎飞舞,颇有种剑走游龙、婉若惊鸿的气势。 “铮!” 玄衣少年毫不迟疑地将长枪一横,架住了彭仲慎如电闪雷鸣般的一剑,对撞之间,火花四射,杀气腾腾,令得四周空气一冷。 那些看客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皆是屏息,聚精会神地看着。 紧接着,彭仲慎又连着挥出数剑,一剑比一剑快,一剑比一剑狠,剑光霍霍,只看那银色的剑光快得几乎化成一片片虚影 那玄衣少年从容应对,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威,清脆的刀枪撞击声连绵不绝,愈演愈烈 楚千尘看得专注,全然没注意到一个着铁锈色褙子的老嬷嬷朝她走来,停在了她身旁。 还是对方出声唤了一声“楚二姑娘”,楚千尘这才把目光从擂台上收回,朝她看了过去。 坐在周围一些贵女们也看到了这老嬷嬷,有人认出了她,交头接耳地私议着。 犹如一粒石子坠入湖中,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老嬷嬷望来。 老嬷嬷礼数周到地对着楚千尘福了福身,笑道:“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请楚二姑娘过去寿宁宫说话。” “敢问嬷嬷怎么称呼?”楚千尘眸光一闪,唇角弯起一抹浅笑。 当今的太后是宸王顾玦的亲娘。 太后是殷氏女,乃先帝的继后,今上的继母。先帝驾崩后,她这皇后理所当然地被奉为了太后。 对于皇帝来说,殷太后的存在也是必须的,是皇帝用来辖制宸王的筹码。 楚千尘知道王爷这次之所以会奉诏离开北地回京,也是因为殷太后,虽然王爷明知道他回了京城,势必会受制于皇帝,但还是不得不回来。 前世,楚千尘还从不曾见过殷太后。 那老嬷嬷客客气气地答道:“奴婢姓何。” “劳烦何嬷嬷带路。” 楚千尘起了身,含笑道。对于这位何嬷嬷,前世她也是只闻其名,知道她是殷太后的亲信。 楚千凰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在何嬷嬷的指引下,她们往皇宫西侧走去。 往寿宁宫的一路上,何嬷嬷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楚千尘。 这些年,太后也为了宸王的婚事操碎了心,本来已经挑了几个合适的名门贵女,只等着有机会让宸王见上一见,没想到,皇帝会突然下旨给宸王指婚,指的还是个庶女。 何嬷嬷心里唏嘘,太后也曾命她打听过这位楚二姑娘的事,打听到的消息让太后既有些失望,又觉得理所当然。 皇帝都给随便宸王挑了个庶女当王妃了,根本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就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何嬷嬷领着楚千尘来到了寿宁宫。 比起金碧辉煌的凤鸾宫,寿宁宫显得素雅很多,那些宫人全都低眉顺眼,周围寂静异常。 走上汉白玉石阶,跨过高高的门槛,再穿过正殿以及一处侧殿就来到了殷太后的寝宫。 “楚二姑娘,这边请。”何嬷嬷把楚千尘引了进去。 寝宫内,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混着龙涎香的香味,异香扑鼻。 楚千尘的鼻尖动了动,习惯地分析起这气味中包含着那些药草。 “参见太后娘娘。”楚千尘走到靠墙的拔步床上,恭恭敬敬地给屈膝给殷太后行了礼。 床榻上,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背后垫着厚厚的迎枕,妇人一头青丝已见银丝夹杂其中,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一个圆髻,斜插着一对羊脂白玉扁方。 她的皮肤白皙,略显几分蜡黄的脸上透着明显的病容以及几分老态,身形十分消瘦,从她秀丽的五官中隐约能看到顾玦的影子。 楚千尘也知道殷太后长年缠绵病榻,她今天进宫赴万寿宴的目的之一,也是为了能有机会见到太后。 任谁都知道皇帝捏着殷太后是想掣肘顾玦,偏偏由皇帝“奉养”太后是天经地义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顾玦是不可能把太后接出宫的。 而且,顾玦是成年的王爷,平日里不便入后宫,所以,与殷太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 上一世,殷太后仙逝后,王爷因此悲痛过度,伤病更重了几分。 楚千尘在打量殷太后,殷太后也同样在打量着楚千尘,从头到脚,又从下往上,目光停在她那对漂亮清澈的凤眸。 这个永定侯的庶女就像传闻中的那样,长得特别漂亮,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 虽然是庶女,但是目光清正,自有一分优雅自若的气度似乎也不是传闻中那懦弱平庸的样子。方才她走动、行礼时,举止流畅优美,仿佛用尺子量出来似的,毫无差错。 这丫头的规矩是学得还不错,在宫里也没露怯,可是 殷太后慢慢地端起了一个白瓷浮纹茶盅,垂下的眼睫挡住闪烁的眸光。 可是—— 她不相信皇帝真会给顾玦指什么好亲事。 “好孩子,起来吧,赐座。”殷太后的声音柔和婉转,下一刻,就有宫女手脚利落地搬了一把交椅放在床榻边。 “谢太后娘娘。”楚千尘也没客气,优雅地坐下了。 她还在不露痕迹打量着殷太后,只不过,此刻她看的是对方的气色。 望闻问切,从“望”来看,殷太后现在并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怎么也不该在短短数月内就病逝了才是 楚千尘心念一动,神色间又多了一分凝重,朝四周又扫视了一圈。 寝宫内,除了何嬷嬷外,还有三个宫女以及一个內侍在。 殷太后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哀家记得你叫千尘,马上就快满十四岁了吧?” 说到这个,殷太后心里就不太痛快。 这丫头才十四岁,皇帝故意找了个年纪这小的姑娘家,分明就是不怀好意,这个年纪要圆房得等两年,怀孕生子至少也得再等两年才稳妥。 皇帝分明是不想给顾玦留后 想着,殷太后胸口一阵气闷。 楚千尘也知道太后肯定是不满意自己的,毕竟她是皇帝拿来故意折辱王爷的,不过,她担心寿宁宫有皇帝的眼线,也不便解释什么。 她只能规规矩矩地答道:“娘娘记得不岔,臣女八月就满十四了。” 殷太后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千尘,你平常喜欢做什么?” 楚千尘还是照例用那套应付楚贵妃的说辞,含糊地说道:“我平日里就喜欢看看话本子,做做女红。” 殷太后闻言,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微妙。 普通的姑娘家无论琴棋书画学得怎么样,至少场面上也知道把话说得漂亮些,哪有人把喜欢看话本子挂在嘴边的。 殷太后耐着性子再问道:“可曾学过管家?” 楚千尘嫁进宸王府后,就是王府名正言顺的当家主母,总不能还要儿子替她操心后院的事吧? 楚千尘温温柔柔地答道:“臣女曾与长姐跟着嫡母学过几天,还只看过几本账册。” 看账册是管家的入门,也就是她说的“几天”真真切切就是几天而已。殷太后心里更失望了。 明知皇帝不会给顾玦指什么好亲事,但是楚千尘除了这张脸外,还真是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地方,也是,她不过是庶女,永定侯府又怎么会去像教导嫡长女一样去教导一个庶女! 哎! 殷太后在心里对自己说,罢了罢了,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好处,这丫头眼神清澈,好歹不是个奸滑的性子。 殷太后回想着上一次见顾玦时的情景。 顾玦回京后,她只见过他两次。 虽然在两次短暂的会面中,顾玦从没跟她提过他的旧伤,可是知子莫若母,殷太后隐约地知道儿子有些不对。 皇帝不是个好东西,但是这个玄净道长既然能算出顾玦的病,说不定真有几分道行,楚千尘的八字也许真能旺顾玦。 对于殷太后而言,只要能救顾玦,什么办法她都愿意去试试,如果冲喜有用,如果这个楚千尘真的能让儿子活下来,她也会把她视作掌上明珠。 “过来些!”殷太后神色复杂地朝楚千尘招招手。 楚千尘早就等着这机会了,本来还在发愁没机会靠近殷太后,乐了。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很甜美,唇畔露出一对梨涡,观之可亲,连殷太后看着都愣了下神,心里又道:好歹这副相貌应该也能入儿子的眼。 殷太后从何嬷嬷手里接过一个首饰匣子,塞给了楚千尘,“这是哀家给你的见面礼,拿去赏玩吧。” 第一次见未来儿媳,殷太后出手自然也不能寒酸了,免得落了儿子的面子。 她精挑细选地不少首饰给楚千尘。一方面她也是想着楚千尘是个庶女,恐怕也拿不出像样的嫁妆,这门亲事永定侯府也应得不甘不愿的,指不定怎么在嫁妆上苛刻这丫头。 这丫头的嫁妆要是太寒酸了,丢的是儿子的人! 楚千尘赶紧接过了首饰,动作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的感觉,看得何嬷嬷不由微微蹙眉,觉得这庶女就是庶女,还是上不了台面。 从何嬷嬷的角度看不到,可是殷太后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楚千尘的三根手指搭在自己右腕间的脉搏上,少女的指腹温暖如暖玉。 对于楚千尘这手势,殷太后再清楚不过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这样给她探脉的。 殷太后惊疑不定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只觉得殷太后的手腕冰凉,微微蹙眉,很快,她就松开了探脉的那只手,很自然地接过殷太后给的见面礼,又是嫣然一笑,笑容明艳。 楚千尘捧着那首饰匣子,笑吟吟地谢了恩。 殷太后下意识地朝自己的右腕摸去,触手的微温告诉她,方才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当她再看向楚千尘时,目光就带上了几分审视,几分猜测。 可随即她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这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 这时,有宫女捧着一个木制托盘进了寝宫,那托盘上放着一个梅兰竹花纹的粉瓷珐琅汤盅,丝丝缕缕的白气袅袅升腾而起,一股药味飘了过来。 楚千尘的鼻尖又动了动,眸光微闪。 何嬷嬷走过来,请示道:“太后娘娘,现在要喝参茶吗?” 殷太后看了下床头的壶漏,是她平时喝参茶的时间了,就点了下头。 楚千尘随意地把首饰匣子往边上一放,很殷勤、很主动地去端托盘上的那个汤盅,笑道:“太后娘娘,臣女来伺候您吧。” 她心里暗道:真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自己的运气真好。 ------题外话------ 二更在下午13:00 121参茶(二更) 殷太后静静地看着楚千尘。 虽然楚千尘这举动有些过分殷勤的嫌疑,但是楚千尘有心讨好自己是孝顺,一个乖巧不惹事的王妃总比那等子掐尖要强更好些。 距离婚期还有二十七天,也许自己可以派个嬷嬷去侯府教教她。殷太后在心里琢磨着。 楚千尘小心翼翼地把汤盅端了起来,垂眸看着汤盅里香气扑鼻的参茶,鼻尖又微微地动了动,嘴角抿了一下。 “太后娘娘,这参汤还有些烫,您喝的时候小心点。”说着,她慢慢地把汤盅朝殷太后那边端去,然而,当汤盅端到殷太后跟前时,她的手突然一抖,那参汤从汤盅中洒出了一滴,恰好溅在了殷太后的袖口。 那橙黄色的参汤在她那青白色的衣袖上留下两个显著的汤渍。 何嬷嬷脸色一沉,心里对这位未来的未来的宸王妃越发不喜了,为人处世莽莽撞撞的,今天还好是在寿宁宫里,这要是在外头,岂不是让人看了太后和宸王的笑话! 可这婚都赐了,何嬷嬷也只能在心里咒骂皇帝几句。 殷太后微微皱了下眉头,倒是没责骂楚千尘,她正想先打发了楚千尘去外面等,楚千尘抢先一步道:“太后娘娘,臣女扶您去更衣吧?” 楚千尘卖乖地抿唇笑。 她有心讨好人时,那笑容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要多甜美有多甜美,让人不忍拒绝。 她的笑容真挚,星眸璀璨,心想:就像王爷说得那样,太后娘娘是个心软的! 是个乖巧的孩子。殷太后瞧着楚千尘笑得“怯生生”的样子,有些无奈,也有些心软,就应了。 楚千尘殷勤地扶着殷太后下了榻,轻轻捏了捏对方的手,温声说:“臣女服侍太后娘娘。” 她依旧笑着,笑容浅浅,抬眼时,眼睫颤了颤。 看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一副“毛手毛脚又怕被责罚”的小可怜样,犹如一只温顺的绵羊。 “”何嬷嬷又皱了皱眉,怕楚千尘毛手毛脚的,伺候不好人,折腾得还不是太后。 可是,殷太后轻声应了。 殷太后看向楚千尘的眼神有些微妙,保养得当的玉手扶在她手上,淡淡道:“扶我进去把。” 她指了个方向,楚千尘就仔细地把她扶去了后头的碧纱橱,动作慢慢悠悠,似带着几分诚惶诚恐的味道。 “何嬷嬷,给哀家挑身衣裳。”殷太后一边说,一边使了个眼色。 何嬷嬷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是太后从殷家带进宫的陪嫁,对太后自然最为忠心。 她心里有些讶异,但二话不说就去了隔扇门那里守着。 殷太后在榻上坐下,轻声对楚千尘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楚千尘第一次给她探脉时,殷太后还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可是这小姑娘连番对着她做了这么多小动作,她要是还感觉不出对方是有意为之,那就是蠢了。 殷太后此刻再看楚千尘时,有些惊疑不定。 楚千尘嫣然含笑,乌黑的凤眸犹如缀满了星子的夜空,那笑容带着几分狡黠几分灵动,就像是画龙点睛般,眼前的少女与方才那个温顺的少女判若两人。 殷太后怔怔地看着楚千尘。 楚千尘笑道:“娘娘,方才的参茶不要用了。” 楚千尘也知道殷太后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就借了顾玦的名义道:“是王爷让我给太后娘娘来诊脉的。” 殷太后:“?” 何嬷嬷:“?” 殷太后主仆俩一头雾水地面面相看,皆有种天翻地覆的感觉。 这还是方才那个老实、怯懦、柔顺、胆小的姑娘吗?! 时间紧迫,楚千尘尽量长话短说,开门见山地说道:“太后娘娘可知道济世堂的神医?” 殷太后虽然在深宫中,而且时不时就卧病不起,但是皇长孙顾元嘉上个月重病去济世堂求医的事也是听说过的,她也曾设法让何嬷嬷去打听了关于那位神医的事。 然而,她们打听到的消息语焉不详,宫里有人说是神医救了皇长孙,有人说玄净道长的九还丹起了效,更多的人怀疑那个神医一个还未及笄的姑娘家能有什么超凡绝伦的医术 还未及笄?殷太后心念一动,再看向楚千尘的眼神有几分若有所思,难道说 “我就是济世堂的神医。”楚千尘落落大方地承认了,笑容愈发璀璨。 她难得进宫一次,与太后私下说话的机会也就这一次,所以她也不逗圈子,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太后全然相信她才行。 “你是神医?”殷太后喃喃道,犹觉得不可置信。 这个楚家的二姑娘私下里认识儿子,而且儿子还让她进宫来找自己? 儿子这是什么意思?! 殷太后的心跳突然就砰砰加快了,原本宛如一潭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涟漪。 她忍不住就去看何嬷嬷,何嬷嬷也是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简直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看着何嬷嬷这副样子,殷太后蓦然就淡定了,心想:自己看人的眼力,自然是不如儿子的。 楚千尘又道:“方才的参茶里配伍有问题,有两种药材是相克的,会让人精神不济,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气血运行慢,药性在体内会留得更久,所以太后娘娘才会觉得昏昏沉沉,时常精神恍惚。” 什么?!一旁的何嬷嬷惊得手一滑,手里的帕子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太后这些年身体一直不适,明明也没什么大病,可身子却每况愈下,尤其是容易精力不济,寿宁宫的奴婢陪着太后玩上两局叶子牌,太后就乏了。 何嬷嬷也怀疑过是不是太后的饮食中被人动了手脚,后来就由人专门试毒,但是试毒的那个小内侍好端端的,身体康健,活蹦乱跳。 楚二姑娘的意思是说,参茶之中的这种配伍只会对年纪大的人有害?! 殷太后已经从楚千尘认识顾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平静地说道:“是顾琅。” 顾琅就是今上的名讳。 楚千尘沉默以对,不置可否。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这偌大的宫廷之中,除了皇帝外,还有谁敢对太后下手,还有谁会对太后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大齐重孝道,殷太后是先帝的继后,上了玉牃的皇后,那就是皇帝的继母。皇帝爱惜名声,又要以孝道治天下,只能好好奉养殷太后,但是他又不想让殷太后指手划脚,那么,对他而言,殷太后时不时地病着是最好的,如此一来,皇帝来寿宁宫探望一趟抱病的太后,还能被人赞一句纯孝。 何嬷嬷定了定神,急切地问道:“楚二姑娘,那太后娘娘” 说着,她又谨慎地往碧纱橱外望了一眼,生怕隔墙有耳。 楚千尘从容一笑,安抚二人的情绪,“太后娘娘这参茶被人动手脚应该是这一年的事。” 殷太后微微睁大眼。 她一直有喝参茶的习惯,参茶加了些药材,这才被人钻了空子,故意弄错了配伍。算算皇帝登基正好一年了。 楚千尘道:“不妨事,娘娘的身体底子好,药服得也不用,除了时常精神不济,头昏眼花外,暂时也没别的妨碍,不会危及生命。” “但是,如果常年继续吃下去,就会渐渐影响神智,”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令人胡思乱想,甚至抑郁成疾。” 很多疾病本来就是因为多思、多虑、多忧导致的。 何嬷嬷这才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楚千尘定了定神,又道:“过几天,娘娘再宣臣女来请安吧。” 殷太后在一阵混乱之后,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她一边应了一声,一边开始整理起混乱的思绪:楚千尘既然是那个传闻中的神医,想必医术不凡,瞧她气定神闲的样子,那是不是意味着顾玦的伤病 殷太后就试探了一句:“楚二姑娘,九遐现在怎么样”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九遐是顾玦的字。” 这一点楚千尘自然是知道的,王爷的私章上刻的都是他的字,顾九遐。 “王爷很好。”楚千尘点到为止,也不方便和殷太后说顾玦现在不在京城的事。 反正她会治好王爷的! 殷太后见楚千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显然早就知道顾玦的字。 砰砰砰! 她的心跳得更快,连平常有些浑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思绪飞快地转动着:很显然,顾玦与楚千尘应该不仅仅是认识这么简单,她还知道他的字。 殷太后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知道几分的,她的儿子自小就是天之骄子,身为皇子天生尊贵,他又天资聪颖,自小无论学文还是学武,都是轻而易举。 谢文靖当太傅时,就曾戏谑地感慨说,如果顾玦不是皇子,他一定可以考个状元,光耀顾家的门楣。 年少时,顾玦也曾意气风发地对她说,他要隐姓埋名去考个状元 想起儿子年少时的种种,殷太后心中只觉酸楚。 十五岁对顾玦来说,等于是一道分水岭。 十五岁时,顾玦奔赴战场,从那之后,他就骤然长大了。 不再是年少时那个轻狂恣意的少年郎。 他变得捉摸不透,变得精于算计。 殷太后自是明白的,宸王顾玦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整个北地军,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沉重了。 他是她为之骄傲的孩子。 她的儿子决不是个任人摆步的人,也不是一个畏缩之人,可是从这道赐婚圣旨下达后,他从不曾露面,唯一一次回应就是让王府长史上了金銮殿。 这一切实在不像是顾玦的风格。 殷太后深深地凝视着距离自己不过咫尺的楚千尘。 所以—— 皇帝的这旨赐婚十有八九是顾玦自己愿意的,甚至,是顾玦自己暗地里推动的,而皇帝还傻乎乎地自以为他算计了顾玦。 当这个念头浮现心头时,殷太后忽然就觉得很多事变得可以解释了,眼神变得与之前不太一样。 慈爱,柔和,欢喜,又带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趣致。 这孩子倒是有些意思,据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她明明是个怯懦、平庸的,可现在瞧着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虽然她是庶女,但是顾玦一向眼高于顶,他能看上眼的,那肯定不是普通的庶女,肯定有过人之处。 只这手医术,就可见这孩子是个知道藏拙的,而她还不过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 年纪是小了那么点,不过,儿子喜欢就好,再过一年,这孩子就及笄了! 儿子有伤病在,这一年,他也好慢慢调养身子。殷太后思绪发散,越想越远。 楚千尘总觉得殷太后看自己的眼神尤其慈爱,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莫名地眨了眨眼。 殷太后清清嗓子,道:“这参茶却不能不喝。” 楚千尘明白太后的意思,点了点头,然后话锋一转:“太后娘娘,臣女还有个不情之请,想求一个嬷嬷。” 楚千尘俏皮地勾唇一笑,“臣女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娘娘可以给个人吗?” 殷太后的眼神愈发柔和了,笑容也更深了,眼角露出几道亲和的笑纹。 这孩子果然是个聪慧的,还是个会撒娇的。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而且,她长得这么漂亮,将来与儿子生的孩子肯定也是聪明漂亮又会撒娇,讨人喜欢得不得了。 殷太后仿佛看到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奶娃娃对着自己叫皇祖母的样子,叫得她心都要化了。 她一下子就像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精神一振,连声应下了。 她的好心情也表现在了言行上,招呼着何嬷嬷给她找那身鹅黄色的褙子,思忖着这颜色可以衬得她气色稍微好些,瞧着也可亲些。 之后,楚千尘与何嬷嬷一起伺候殷太后换上了衣裳,她动作轻巧灵敏,与之前端汤盅时那笨手笨脚、小心翼翼的样子迥然不同,让殷太后和何嬷嬷都是心中暗叹,偶尔交换着彼此意会的眼神。 这果然是个机敏的小姑娘! 殷太后其实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想问问楚千尘是怎么认识顾玦的,想问问顾玦的伤病到底怎么样,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她怕她们私下聊久了,引人疑窦,坏了顾玦的事。 罢了罢了。以后总有机会的。殷太后心道。 她心情好,戴好了腰侧的玉佩后,就顺手给楚千尘也配了一个刻着凰的羊脂白玉环佩,想着另一个刻着凤的环佩过些天就送给儿子。 殷太后换好了新衣后,就从碧纱橱出去了。 楚千尘半低着头,如影随形地跟在殷太后身后,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偶尔怯怯地往前看一眼,似乎害怕被太后责怪。 纤弱的少女犹如一朵春风中的娇花,颤颤巍巍,又楚楚动人。 殷太后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坐下,柳叶眉微微蹙起,看来颇为不悦。 一个四十几岁、身段丰腴的嬷嬷端着汤盅过来了,笑着请示道:“太后娘娘,这参茶还温着,现在温度正好,您是要现在喝,还是奴婢拿下去再给您热热?” 殷太后顺手指了指茶几,示意那嬷嬷放下汤盅。 “你啊,行事毛毛燥燥的,毫无未来亲王妃的样子,”殷太后翘着兰花指以汤匙舀了一勺参汤,又像想到什么似的,又放下汤匙,喃喃道,“离婚期都不到一个月了。” 她放下汤匙后,右手顺手就指向了那嬷嬷,“严嬷嬷,你随楚二姑娘去永定侯府,好好教教她规矩!” 严嬷嬷:“” 她瞳孔微缩,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122靠山 严嬷嬷还来不及说话,就听楚千尘乖巧地应了,又一次对着殷太后谢了恩。 严嬷嬷犹疑地捏着帕子,欲言又止,这时,殷太后的目光就轻飘飘地朝她看了过来,看得她心里咯噔一下。 “是,太后娘娘。”严嬷嬷再不敢犹豫,只能恭敬地屈膝领命。 殷太后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股浓重的疲乏感霎时间涌了上来,挥了挥手,“哀家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平日里,殷太后也是动不动就疲乏,寿宁宫里的宫人也都习惯了,几个宫女、内侍井然有序地从寝宫退了出去,只留了何嬷嬷与大宫女伺候。 楚千尘从腰侧解下了一个樱草色绣云纹的月牙形香囊,双手恭敬地呈给了殷太后,“太后娘娘,这香囊中的香料可以凝神静气,是臣女亲手做的。” 殷太后接过那香囊,随意地往茶几上一放,淡淡道:“你有这个孝心,哀家记下了。” 严嬷嬷往那个月牙形的香囊飞快地瞥了一眼,就垂下了眸子,眼底掠过一抹不屑。 这个香囊的绣功实在普通得很,跟外头随便那个绣庄卖的荷包没两样,拿这么个香囊就想讨好太后,果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 楚千尘屈膝行礼后,就带着严嬷嬷告退了。 殷太后怔怔地看着楚千尘纤细的背影,眼神中有欣慰,有慨叹,有希冀,有释然,也有那么点惋惜:她也很想和楚千尘好好说说话,问问顾玦的近况,可是现在时机不对。 出寝宫时,严嬷嬷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就听何嬷嬷提议道:“太后娘娘,奴婢瞧这参茶冷了,还是拿去温一下再喝吧。” 湘妃帘刷的落下,也挡住了后方的声音,后面殷太后到底说了什么严嬷嬷就听不到了。 严嬷嬷跟着楚千尘跨出正殿的门槛后,不冷不热地说道:“楚二姑娘,奴婢先送您回明德殿,然后再回来收拾一下行李。等万寿宴结束后,奴婢就和您一起回永定侯府,您看这样可好?” 楚千尘温温柔柔地应下了,在严嬷嬷的指引下,又原路返回,慢慢地朝明德殿的方向走去。 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这趟进宫没白来。 殷太后的情况比她预想中好多了,令她觉得不解的是,太后明显不是油尽灯枯之相,上一世她怎么死得那么早 是否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内情呢? 现在已是巳时过半了,骄阳似火,阳光灼灼地炙烤着大地,从寿宁宫出来,就感觉到一股热风迎面而来。 楚千尘全不在意,思忖着往前走去。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到了明德殿前的校场外。 远远地,就能看到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在擂台上比试,两人身形敏捷地躲闪着、进攻着,动作迅速,杀气腾腾,彼此似乎不相上下,一时分不出胜负。 校场的周围比她走之前更喧哗了,众人似乎感受不到这夏日的闷热似的,有说有笑,一个个神采焕发。 校场入口,一群锦衣华服的少年公子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个玄衣少年说着话,有人道贺,有人嬉笑,有人鼓掌,有人拍着他的肩膀推搡,好不热闹。 楚千尘随意地扫视了半圈,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着竹青色胡服的少年身上。 少年神色怏怏地垂着头,脚下踢着一块石子,翻来覆去地蹂躏着那块石子。 琥珀机灵地跑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就神色微妙地对着楚千尘禀道:“姑娘,方才十五岁以下的少年组已经比完了,大少爷得了第三名。” 楚云逸才刚满十二岁,其实以他的年纪,能得第三名已经相当不错了。 楚千尘盯着楚云逸看了一会儿,对着身后的严嬷嬷随口道:“严嬷嬷,我过去和我弟弟说几句话。” 也不待严嬷嬷反应,她就自己朝楚云逸走了过去。 严嬷嬷皱了皱眉,脸上写着毫不掩饰的不赞同。 太后让她来教楚千尘规矩,照理说,她是该提醒一二,不过,楚千尘越上不了台面,“那一位”肯定是越满意。她还是别逾矩了! 想着,严嬷嬷抬眼朝看那正中间的看台望去,那道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在阳光下尤为夺目。 严嬷嬷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低眉顺眼地候着。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往楚云逸那边走去,凝眸盯着他那倔强的侧脸。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个面目模糊的幼童,在她一步步往前的步履中,对方的脸庞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楚云逸从四岁就开始跟随父亲楚令霄习武,还未拿笔,就先学会了骑马。 楚令霄显然对他寄予了厚望,而他也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十分刻苦。 小时候,她也背着姜姨娘悄悄去看过他练武,看到他的掌心被弓箭磨出血泡来,可他还要练,她就跑过去给他用白布缠在手上,然后看着继续练。 她在一旁给他欢呼鼓掌。 再后来,姜姨娘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让她不要去打搅楚云逸练武,还盯着她练了好几天女红 自小,姜姨娘就有意无意地阻止她亲近楚云逸,但是,同在一个府内,楚千尘还是难免会听到不少关于楚云逸的事。 这些事她也是在最近才一点点地想了起来。 楚千尘一边走,一边出了神。 正前方,低着头的楚云逸还在踢着那块小石子,小石子骨碌碌地滚来又滚去。 忽然,他就见一袭大红色的衣裙进入他的视野,裙子下的绣花鞋上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蝴蝶,那如蝉翼般的蝶翅随着主人轻轻扑扇着。 楚云逸将目光上移,两丈外,楚千尘那熟悉的面庞映入他眼帘。 灿烂的阳光倾泻而下,轻轻地笼在她身上,衬得少女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端庄,仿佛菩萨前的一朵金莲似的。 姐弟俩的目光对撞在一起。 这一瞬,周围的声音似乎远去,楚云逸觉得这里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似的。 他有些别扭地抿了抿唇,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眸色幽深。 那天,他听到父亲和祖母想让楚千尘暴毙,本来是想去庄子上给楚千尘通风报信的,却反而被父亲关了起来。 虽然楚千尘还是平安从庄子上回来了,但是,整件事他根本就没帮上一点忙。 每每想起,楚云逸就觉得挫败,心口发闷,昨晚他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没睡。 本来,他计划在今天的武试中争取夺个魁首,让楚千尘觉得与有荣焉的,可方才他没发挥好,只得了第三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输了,他实在是太没用了! 这种无力的挫败感在他此刻看到楚千尘朝他走来时,节节上升,攀升到了最高点。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楚云逸蓦地转过身,大步就想跑。 楚千尘嘴角抽了一下,语调平缓地说道:“楚云逸,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 这句话简简单单,不轻不重,可威吓之意溢于言表。 楚云逸一不小心就又想到了上次在侯府被楚千尘掀翻的一幕幕。 要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摔个四脚朝天,那肯定会比他今天输了武试还要丢脸,要是真这样,他干脆就拿块豆腐撞死自己好了! 楚云逸停住了,身子僵直如石雕,一动不动。 楚千尘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楚云逸跟前,停在距离他一步外的地方停下,单刀直入地问道:“输了?” “”楚云逸有些别扭地移开目光,完全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他听郁七说过,家里的姐妹将来出嫁后,要是在婆家被欺负,娘家的兄弟就是靠山。 他是长子,比楚云沐大了这么足足七岁,本该由他挑起担子的! 可是他这么差劲,楚千尘还没嫁,他就保护不了她,那么他以后怎么当楚千尘的靠山? 听说,那些没有娘家兄弟靠的姑娘家在婆家会被人欺负的。 亏他在皇帝下旨赐婚的那天,还大言不惭地在嫡母和楚千尘跟前放话说,有他呢! 想着,楚云逸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他实在是太丢脸了!! 少年人那年轻意气的脸上写着倔强、羞恼、惭愧,还有一丝丝的不服气。 好一会儿,他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输了。 她尽管嘲笑他、奚落他好了! 反正活该他受着。 楚云沐傲娇地昂起了下巴,终于与楚千尘四目对视。 “张嘴!”楚千尘命令道。 “”楚云沐眨眨眼,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接着,他又懊恼地想道:他又不是楚云沐这小子,怎么她让干嘛就干嘛! 楚千尘隔着帕子从荷包里摸出了一粒玫瑰松子糖,抬手往他嘴里一塞。 她什么也没说,就直接走了。 楚云逸只觉得那一股混杂着玫瑰、松子和蜂蜜的香甜味弥漫在口腔中,是熟悉的味道,他知道这是楚千尘亲手做的糖。 口中香香的,甜甜的。 楚云逸含着糖唇角不由弯了起来,又打起了精神,在心里暗暗发誓:他下次一定不会输了,不管是在校场上,还是在府中 他是长子,他一定会当楚千尘的靠山,让她对他刮目相看的!!! 楚云逸昂了昂下巴,转过身昂首阔步地走了,颇有几分“老子天下第一”的张狂。 楚千尘返回了高台上的座席。 严嬷嬷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直把人护送到了坐席。 安乐、常宁和楚千凰等贵女们还坐在原本的座位上,俱都朝楚千尘看了过来。 楚千尘坐下时,眼角的余光在下方的擂台扫过,愣了愣,她这才注意到擂台上比试的两人中其中一人居然是苏慕白。 苏慕白穿着一袭天水碧直裰,手持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相貌儒雅,身形瘦削; 而他的对手是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异族人,这异族人一双冰蓝的眼眸如孤狼般锐利,个头比苏慕白还高出了大半个头,就像是一头顶天立地的巨熊,肌肉发达,手持一对沉重的流星锤。 两人一个斯文,一人粗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尤其这异族人手里的流星锤足足有人的头颅那么大,布满了尖锐的银刺,舞动时,流星锤带起一阵锐利的劲风,虎虎生威。 高大魁梧的异族人动作十分灵活,迅猛,使着双锤频频出招,逼得苏慕白连连后退,只守不攻,瞧着似乎很是被动。 好几次,观众席上的众人都以为那流星锤就要捶到苏慕白,惊呼连连,一个个都望着擂台移不开目光。 楚千尘只扫了擂台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对苏慕白的本事还是有些了解的,因此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游刃有余。 苏慕白这个人一向谨慎,希望谋定后动,等他把对手给摸透了,也就该出手了。 见楚千尘坐下,严嬷嬷就福了福身告辞,用带着几分倨傲的态度说道:“楚二姑娘,奴婢回去收拾行李了。” 她也没等楚千尘回应,就径自走了,很显然,她全然没把楚千尘放在眼里。 其她贵女们眼神复杂地望着严嬷嬷的背影。 方才,楚千尘来到校场外时,她们在这高台上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就看到了送楚千尘归来的严嬷嬷。 当时,她们只是看了一眼,没在意,可方才从严嬷嬷这句话中的意思,她们听出来了,殷太后把严嬷嬷赐给了楚千尘。 很显然,这是殷太后嫌楚千尘是个庶女,没有规矩,所以才专门派了个嬷嬷去侯府调教她的吧。 几个贵女们彼此交换着默契的眼神。 一开始,不少人对楚千尘还是多少有点兴趣的,都在悄悄地观察着她,觉得楚千尘外表瞧着乖乖巧巧,可是半晌都憋不出一个字,这性子明显有些内向,不够大方。 现在,她不过是去寿宁宫见了殷太后一面,殷太后就不满地赐下嬷嬷,看来她确实如传闻中一般,就是个懦弱的庶女,不仅是上不了台面,甚至连个嬷嬷都压不住! 一个这样的姑娘家就算是嫁进了宸王府,成了宸王妃,以后恐怕也镇不住。 想着,她们再看向楚千尘时,目光中带着几分轻蔑。 也是,这给人冲喜的姑娘家能好到哪里去! 在一道道审视打量的目光中,一道轻快活泼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沉寂。 “姐姐,”三公主安乐一见楚千尘终于回来了,就如乳燕归巢地朝她扑去,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你去哪儿了?我好无聊啊。” “下面的这两人都打了好一会儿了,也分不出胜负” “铮!” 一道激烈的武器碰撞声骤然响起,恰好打断了安乐的话。 擂台上,那异族人发出了痛楚的嘶吼声,他左手的流星锤脱手掉在了地上,左手腕上赫然多了一道血口子,鲜血横流,滴答滴答地落在了地上。 只剩下那右手的流星锤还牢牢地握在他手上。 他粗犷的面庞上目眦欲裂,似乎恨不得扑过去将苏慕白撕裂似的。 当那些观众以为这异族人还要再出招时,却见他愤愤地丢掉了右手的另一个流星锤,直接下来擂台。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他认输了! 一个兵部官员立刻就朗声宣布道:“获胜者,苏慕白!” “啪啪啪” 霎时间,周围的观台上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此起彼伏,如轰雷般此起彼伏。 唯有方才那蓝眼异族人及其族人所在的看台一片肃静,瞧着与周遭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皇帝也抬手啪啪地鼓起掌来,瞧着意气风发,仿佛是他自己赢了这场比试似的。 “迦楼,”皇帝转头看向了就坐在他身旁的白衣僧人,自得地笑道,“这位苏慕白是我大齐五军营的一名参将,六年前的武状元,现在还未及而立之年,为我大齐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皇帝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炫耀,几分示威。 这本来也是今天武试的目的之一,皇帝要让南昊以及周边的这些番邦异族知道,大齐不仅有宸王顾玦,还有许许多多年轻勇猛的将士。 这些人并不弱于顾玦! 就是顾玦死了,大齐也并非是人人可以咬上一口的馅饼。 下方,苏慕白朝皇帝和迦楼的方向望了一眼,就把剑收进了剑鞘中,又有人来收拾擂台上的残局,取走那对流星锤,擦掉擂台上的血迹。 迦楼凝望着苏慕白的背影,赞道:“贵国的苏参将不仅武艺非凡,而且眼力更是过人,胆大心细。” 眼力?!皇帝怔了怔,没明白迦楼的意思。 迦楼身后的青衣少年接口道:“左撇子‘流星锤’是个左撇子。” 方才那个使流星锤的异族人虽然用的是双锤,但是人的左右手必然还是有强弱之分的,左撇子自然是左手更灵活且力道也更强,此人既然连左手的流星锤都掉了,单凭他的右手自然也不可能战胜苏慕白,这才是他没有恋战、坦然认输的原因。 皇帝脸色微僵,他根本就没看出那个蓝眼睛的番邦人是左撇子。 迦楼微微一笑,目光和煦,赞了那青衣少年一句:“不错,你的眼力有长进。” 青衣少年下巴昂了昂,仿佛得了偌大的夸奖似的。 迦楼又看向了皇帝,接着道:“大齐真是人才辈出,听说,这位苏参将曾经在北地军待了几年?贵国的宸王还真是会调教人。” “”皇帝的脸色霎时更难看了,明明此刻阳光灿烂,可是皇帝的面庞却像是阴云罩顶似的。 倪公公手里的那把拂尘颤了颤,身形绷紧。 他可以猜到皇帝此刻到底有多生气,在场那么多人恐怕也只有南昊大皇子乌诃迦楼敢这么跟皇帝说话了。 周围其他的勋贵朝臣也都是垂眸,只当做没听到皇帝被人打了脸。 迦楼依旧笑着,笑容温文尔雅,仿佛并不觉得他方才的话有什么问题。 皇帝脸上的表情几乎有些撑不住了。 这时,下一轮比试开始了。 两个形貌各异的男子从两个方向上了擂台,这一轮比试的决胜者将与苏慕白决战,再决出这次武试的最后优胜者。 一阵响亮的锣声响起,那两个男子彼此持刀相对,杀气腾腾地挥刀劈出 皇太子顾南谨握了握拳,生怕场面越来越僵,清了清嗓子,笑着:“九皇叔确实年少英才,文武双全,精才绝艳。” “孤听闻乌诃大皇子在贵国也是一等一文武全才,将来,乌诃大皇子与我大齐也是一家人。” 顾南谨这话一出,周围的气氛霎时变得很微妙。 从大齐人到迦楼带来的昊人皆是如此。 皇帝所在的高台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 ------题外话------ 今天只有一更 123联姻(一更) 数年前,大齐与南昊两国和谈,由先帝和南昊现任的皇帝定下了两国联姻的事。 但是,联姻的事定下后,就再无下一步的进展,南昊一直都没有动静,看起来对两国联姻不太起劲。 今年的万寿节,南昊皇帝派了大皇子乌诃迦楼千里迢迢地来大齐为今上贺寿,于是,文武群臣不免旧事重提,已经为此讨论过一波了,大都觉得两国联姻是好事。 如今昊强齐弱,朝中都不免担心,南昊会北伐一统中原。 联姻虽不能让两国永保太平,却也能给大齐更多的时间。 这次乌诃迦楼亲自出使大齐,一些朝臣都揣测着这是否是南昊皇帝释放的一个信号。 可是,乌诃迦楼一行人抵达大齐后,谁都没有主动提联姻的事,渐渐地,就又有臣子担心南昊会不会要悔婚。 本来,两国联姻的事应该由皇帝向乌诃迦楼开口的,可是皇帝觉得不合适,觉得以他大齐天子的身份来提降尊纡贵,会下了他的脸面,因此,这才由皇太子顾南谨趁着今天的万寿宴开口提了这件事,也顺带的缓和了一下刚刚的尴尬。 高台上,随着沉默的蔓延,气氛愈发诡异。 大齐人皆是目露期待地看着皇帝身旁的白衣僧人。 乌诃迦楼是南昊大皇子,在南昊地位崇高,深受百姓的爱戴,必定会是未来的南昊皇帝,与大齐联姻最合适的对象当然是他。 迦楼对着顾南谨行了个单手的佛礼,淡淡道:“天下大同,大昊与大齐本是也一家。” 他这句话说得超然,轻描淡写就把这个话题揭过。 迦楼神色如常,温润如玉,而他身旁多摩等的昊人却是面色僵硬。 他们也听懂了顾南谨的语外之音,冷冷地瞪着他,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的意味。 区区大齐的公主还想妄想嫁给他们大皇子! 就算两国真的联姻,有的是大昊的宗亲来联,总不至于大齐还以为他们大昊会委屈了大皇子吧! 然而,迦楼没对联姻的事表态,他们也只能按捺着,一个个身形僵直,沉默不语,浑身上下自然而然就释放出一股冰冷的气息。 顾南谨看着他们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有点不妥:昊国的人对于联姻的事确实不上心乌诃迦楼更是不接自己的话。 坐在不远处的楚千凰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唇角翘了翘。 想到梦中的未来,她眸底掠过一道嘲讽的光。太子方才这一句话倒也没说错,将来大齐可不正是要落入乌诃迦楼的手中。 楚千凰又朝坐在她前方的三公主安乐望去。 皇帝已经下旨赐婚,楚千尘马上要嫁去宸王府,就算安乐再喜欢她,她也不可能成为公主伴读。 安乐和亲南昊的事关乎两国,势在必行。 按照大齐的规矩的,公主远嫁,会由伴读送嫁。 她是安乐的伴读,就有机会随安乐去一趟昊国,找到机会救乌诃迦楼。 楚千凰又垂下了眸子,眸光灼灼,腰杆挺得笔直,那沉静的表情与周围那些谈笑风生的贵女迥然不同。 与此同时,擂台上的两人越打越激烈,清脆的刀刃交接声此起彼伏。 看台上的大部分观众全然没感觉皇帝这边的诡异气氛,一个个为着下方比试的这两人鼓劲,欢呼,呼喊声一阵比一阵高昂,亢奋。 顾南谨眸色幽深,用请示的目光朝皇帝看去。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他当然也看出了昊国人的不甘愿,心里不太痛快,感觉昊国人这番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打的就是他堂堂大齐天子的脸。 这些昊国人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皇帝沉默不语,额角隐约浮现一条条青筋。 见状,顾南谨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就有些不妥当了,他只能按耐了下来。 就在这时,下方的这场比试也有了结果。 其中一个比试者被人从擂台上打了下去,狼狈地滚落在地。 只留下一个皮肤黝黑、深目隆鼻的异族人站在擂台中央,傲然地俯视着摔落在地的大齐男子。 礼部官员立刻就宣布了胜出者:“这一场由西裕族的撒尔拓获胜!”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撒尔拓将进入最后的决赛与苏慕白一决胜负。 “啪啪啪!” 西裕族的看台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那些西裕族人全都神采飞扬地喊着“撒尔拓”的名字,一道道声音整齐划一地重叠在一起。 他们西裕族的第一勇士在武试中出头,对于他们而言,那也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全都觉得与有荣焉。 在万众期待中,苏慕白持剑再次登上了擂台,与上一场比试的优胜者撒尔拓四目相对。 苏慕白笑容清浅优雅,撒尔拓回了一个挑衅的冷笑,锐气逼人。 两人先对着高台上的皇帝行了礼,皇帝慢悠悠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若无其事地笑道:“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苏慕白,撒尔拓,今天无论你们两个人谁是最后的魁首,朕都大大有赏!” 他笑容随和,语气宽容大方,一副重在参与、胜负无谓的超然。 苏慕白和撒尔拓皆是应诺。 决赛立刻就开始了! 这一场不限时,何时分出胜负,就何时结束。 校场上几乎是一片肃静,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慕白与撒尔拓身上,撒尔拓率先拔出了手中的弯刀,银色的弯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 “得罪了!” 随着这三个字响起,撒尔拓往前踏出一大步,雷厉风行地劈下了第一刀,刀光凌厉如电。 苏慕白立刻拔出了剑鞘中的长剑,以剑身去挡。 “铛!” 当刀刃与剑刃激烈地碰撞在一起时,火星四射,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要燃烧了起来。 撒尔拓嘴角勾出一抹冰冷的笑,右脚猛然朝苏慕白的下盘扫去,把他逼得连退了三步。 擂台上,刀光剑影,两人战得如火如荼,铿锵声不绝于耳。 一旁观战的众人神色各异地望着他们,或是屏息观赛,或是饶有兴致地挑眉,或是拭目以待,或是漫不经心地饮着酒,又或是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突然,皇帝再次看向了乌诃迦楼,笑着问道:“乌诃大皇子觉得这一战谁会获胜?” 顾南谨闻言眯了眯眼,眼神微凝。 今天参赛的这些异族人都附庸于大齐,皇帝一向自诩大齐乃泱泱大国,唯有南昊可以与大齐匹敌,若是苏慕白今日输给了这些蛮夷小族,对于皇帝来说,这脸可就丢大了! 那么,今天的武试可就成了一桩笑话了。 不止是顾南谨,在场的天子近臣都知道苏慕白这一战必须要胜,三三两两地交换着眼神。 苏慕白武艺非凡,在数以万计的年轻子弟中脱颖而出,才能成为武状元,这些年也未尝败绩,在场的这些大齐朝臣都觉得苏慕白要获胜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 皇帝同样是这么觉得的。 说穿了,皇帝故意问迦楼这个问题,是想要让迦楼承认大齐技高一筹。 迦楼修长的手指轻捻佛珠,依旧云淡风轻,道:“听闻贵国宸王年少时也曾在武试中一鸣惊人,荣获魁首,苏参将得宸王指点,想来应该技高一筹。” 周围又静了一静。 皇帝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 乌诃迦楼的意思是说,如果苏慕白获胜,也宸王教导有方。 见状,多摩与那青衣少年似笑非笑地对视了一眼:这大齐皇帝果真是一个小心眼的。 顾南谨心里暗暗叹气,有一瞬,他真怕皇帝会拂袖而去。 当顾南谨再次看向迦楼时,神色变得更慎重了。 乌诃迦楼是南昊大皇子,民心之所向,在南昊,谁都肯定乌诃迦楼会是未来的太子,因此顾南谨对乌诃迦楼也十分重视,早就调查过这个人。 传闻中,乌诃迦楼高贵圣洁,是佛子转世,不染世俗尘埃,可是经过方才,顾南谨觉得对方没那么简单,短短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 这个人年纪虽轻,却是天纵奇才,让人看不出深浅。 看着他,不禁让顾南谨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的九皇叔。 迦楼似是全然没感觉到周围的诡异气氛,又道:“苏参将开始反击了,看来很快就要决出魁首了。” 如他所言,擂台上的苏慕白在摸清了撒尔拓的路数后,就开始反击了,他手里的长剑仿佛是身体的一部分似的,既灵活又轻巧,迅如闪电,化出一片片银色的剑光。 “铛!铛!铛!” 又是连续几声刀剑碰撞声响起,点点火花不断地在空气中闪现。 撒尔拓勉强接招,但额头已经渗出一层薄汗,相比之下,苏慕白游刃有余,甚至连气息都平稳一如之前。 任谁都能看出此刻是谁占据了优势。 然而,皇帝有些笑不出来,脑子里还在回味方才迦楼的那句话。 明明这场比试占据优势的是大齐,现在却隐隐有种一切尽在迦楼的掌握中的感觉。 皇帝感觉心口憋着一口气,思索着如何才能扳回一局,注意力早就不在擂台上了。 直到场上又炸起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才把皇帝从思绪中唤醒。 皇帝再朝擂台上看去时,就见撒尔拓手里的弯刀脱手而出。 弯刀在半空中嗡鸣不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飞到了擂台外 “咣当”一声,那把弯刀掉在了擂台外的地面上。 苏慕白赢得毫无悬念,且显而易见。 也不用那兵部官员宣布结果,高台上又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一次,那些看客们都从看台上站了起来。 场中的气氛沸腾了起来,似乎比那天上的烈日还要炽热。 可是,得了魁首的苏慕白却是云淡风轻,目光徐徐地在自己的长剑上扫过,确定剑身上没沾染一些血迹,满意地勾唇。 方才这场比试这麻烦的一点就是皇帝所谓的“点到为止”,他不能给皇帝留任何话柄,所以只能把这一战拖得久了一些。 苏慕白收好了剑,抬眼朝皇帝的方向望去,眸底掠过一道利芒。 风一吹,直裰的袍角随风飞扬,平添几分飘逸之感,仿佛他要乘风而去似的。 在一阵激烈的掌声后,周围响起了众人整齐划一的呼喊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祝皇上万寿无疆!” 在场众人包含那些异族人皆是对着皇帝俯首行礼,齐声高呼着,那喊声慷慨激昂,声势赫赫。 这一幕看在皇帝眼里,心里畅快多了,一下子就又神清气爽了。 皇帝的口中发出明朗的笑声,眸露异彩,意气风发地对着迦楼赞了一句:“乌诃大皇子果然是眼力不凡。” 顿了一下后,皇帝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贵国没有参加今日的武试,实在让朕觉得遗憾。” 皇帝悠然扇着折扇,仿佛随口一说似的。 “”顾南谨微微垂眸,欲言又止。 这场武试是由大齐举办,放在每年的万寿节多少也有为皇帝助兴的意味,是以顾玦年少时才会参加武试,为的是先帝。 至于这些附庸于大齐的番邦异族参赛,自然也有几分臣服的意味在里面,毕竟制定武试的比试项目与规矩的是大齐。 主动权是在大齐身上。 南昊和北齐是对等的,皇帝这么说,显然是有意借着武试来压南昊一头。 南昊人又怎么可能会答应!顾南谨的颈后溢出一层薄汗。 124棋子(二更) 迦楼的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润的浅笑,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皇帝这些挑衅全然没有被他放在眼中。 他带来的那些随从就没这么好的气度了,神情冰冷,浑身上下释放出一股慑人的锐气,仿佛一言不合就要让人血溅当场似的。 “好大的口气!”多摩冷声道。 顾南谨的头隐隐作痛,试着缓和气氛:“父皇” 可是,皇帝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想听顾南谨和稀泥。 方才乌诃迦楼当众屡屡下他的面子,他身为大齐天子怎么能忍气吞声,这不是让南昊人以为他们大齐怕了他们南昊吗?! 皇帝似笑非笑道:“不如贵国也露一手,让我大齐见识一番!” “听闻昊国重武,昊人皆自小习武,个个都能上阵为兵,乌诃大皇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文武双全,出类拔萃。” 他这番话就差直说让乌诃迦楼下场了。 多摩等人神色更冷,目光如剑般射向了皇帝。 大齐皇帝竟然敢如此轻慢他们大皇子! 那些大齐朝臣神情各异,有的人暗暗为皇帝叫好,就该给南昊人一个下马威;有的人以为皇帝太过冲动,不该贸然羞辱南昊大皇子;也有的人自顾自地喝茶,拭目以待。 楚千凰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嘲讽地叹着气:真是蠢不可及,也难怪大齐朝会毁在顾琅手里! 先帝一世英明,好不容易让大齐一步步地走出低谷,攘外安内,绝对是一个明君了,偏偏在立储这件事上犯糊涂,立了顾琅这么个太子,短短十几年就让局面走到了不可逆转的地步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先帝择了宸王为继任者,大齐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宸王命不久矣,今上顾琅才是这大齐朝的天子。 楚千凰直直地望着皇帝身旁的迦楼,嘴角微翘,带着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 迦楼只笑不语,抬手做了个手势。 多摩立刻意会,随手拿起了一个放在旁边的长弓,又取出一支羽箭往弓上一搭,对空一射。 周围的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嗖嗖”两声,羽箭急速射出,如流星般划破天空。 这一箭准确地射中了一只麻雀,然后又继续贯穿了另一只 一箭双雕! 看着这一幕,众人都目瞪口呆。 全场霎时陷入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那贯穿两只麻雀的羽箭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恰好落在了擂台上,就掉在了苏慕白和撒尔拓之间。 苏慕白漫不经心地扫了几步外的两只麻雀一眼,心道:箭术还不错。 听闻南昊有个神射手臂力惊人,莫非就是此人? 皇帝则是面沉如水,笑意消失在唇畔。 他有意借着这机会打压南昊人,却反而被对方压了一筹。 皇帝把手里的折扇捏得咯咯作响,差点没折了它。 他朝周围看了半圈,想点一个人也射上一箭,作为回击,可是目光所及之处,从陆思骥到忠勇伯到其他武将勋贵皆是垂眸, 谁也没有把握可以重现方才多摩的一箭双雕,若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只会丢脸。 多摩随手把手里的弓往桌上一抛,自信张狂地一笑。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朝楚千尘的方向望去,说句实话,若不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下,他倒是想让楚千尘试上一试。 青衣少年似乎看出了多摩心思,轻声用昊语说道:“她也许可以。” 想起楚千尘在云庭阁露的那一手精妙绝伦的箭法,青衣少年的唇角多了一抹笑意。 她可以。迦楼心道,转头也往楚千尘看了过去。 楚千尘就坐在安乐的身旁,俯视着下方的擂台。 她身旁的坐席大都空着,看台上的那些贵女不约而同地与她保持着距离,各自与亲友说笑着,显得她有几分格格不入。 迦楼慢慢捻动着佛珠,想到下属打听到的消息。大齐皇帝与宸王顾玦不和人尽皆知,这旨赐婚是大齐皇帝趁着宸王重病下的旨,想逼宸王娶一个庶女。 这旨赐婚是皇帝与宸王的博弈,楚千尘不过是一枚棋子 迦楼褐色的眸子渐深,捏住了手中的佛珠串。 旁人都没注意到迦楼他们是在看楚千尘,因为安乐一直注意着楚千尘,敏锐地注意到了。她歪着小脸来回看了看,一脸天真地脱口问:“大胡子他们是在看你吗,姐姐?” 大胡子?多摩吗?楚千尘一边想着,一边朝皇帝那边望去,顺口答道:“应该吧。” 楚千凰也听到了,以为楚千尘在说迦楼,手里的帕子霎时收紧。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楚千尘到底是怎么认识了乌诃迦楼,而且还与他相熟了起来 楚千尘与迦楼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笑了笑,随即就收回了视线。 她当然也看到了多摩方才的这一箭,他也没摆好姿势,随手一射就是一箭双雕,委实高明。 他的这手箭法是在战场上千锤百炼地练出来的,因此远比她的箭法更灵活,更灵机应变,而她的箭法是在演武场上练出来的,她只是立射的准头好而已。 按照秦曜的说法,她的箭法只是个花花架子,看着好看而已。 常宁也记得他们在云庭阁偶遇过迦楼的事,赞了一句:“昊国擅武,箭法果然不同凡响。” 其他贵女们也是惊叹不已,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道:“大齐人才济济,我看他就是运气好吧。” “说得也是,你看现在都没有一只麻雀飞过,想一箭双雕也没法射啊。” “听说宸王殿下也是箭术不凡,如果他在此,也不知道是孰胜孰劣。” “” 一说到宸王,气氛霎时一冷。 好几人都悄悄地朝楚千尘望去,楚千尘唇角弯弯,心道:当然是王爷更厉害! 常宁也朝楚千尘望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 上次在云庭阁见到楚千尘,对方还只是“楚二姑娘”而已;今天第二次见,楚千尘就是未来的宸王妃了;等再下次见面时,她就要对着这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姑娘家喊“九皇婶”了。 她们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不仅是楚千尘,还有 常宁心念一动,笑眯眯对着安乐调侃道:“安乐,说不定方才乌诃大皇子是在看你。” 常宁偶然听她父王顺王与母妃提起过齐昊两国要联姻的事。 母妃说了,三公主是皇室唯一的嫡女,年年岁正好,乌诃迦楼是昊国大皇子,又是众望所归的储君,这门婚事最相配不过。 这婚事是八九不离十了,皇帝一定会设法促成两国联姻的。 周围其他的贵女们也听出了常宁话中的意味深长,面面相觑。 “看我?”安乐傻乎乎地指着自己,懵懵懂懂地问道,“他为什么要看我?” 她想的“他”是多摩。 常宁见安乐这副不开窍的天真样,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笑眯眯地含糊道:“看你好看啊。” “我哪有姐姐好看!”安乐正色道,目光忍不住就往楚千尘脸上转。 她这副样子把常宁等人都逗笑了,常宁点了下她的鼻尖,唏嘘道:“幸好你是个姑娘家!” 安乐要是个男子,指不定被人当成登徒子呢! 安乐以及一些贵女没听懂常宁的语外之音,楚千凰自是听懂了。 楚千凰什么也没说,端起了茶盅,用茶盅挡住了她嘴角那嘲讽的笑意。 长宁错了,大错特错。 三公主将来是会嫁到南昊,但是,她嫁的并不是乌诃迦楼,而是迦楼的堂弟。 江那边的南昊即将迎来一场政变,整个昊国为此天翻地覆。 昊帝的亲弟乌诃度罗会弑兄登基,三公主嫁的就是将来的昊国皇太子,说穿了新帝乌诃度罗就是想借着与北齐联姻坐稳他的皇位,震慑国内,更是为了保证在他平定昊国国内之前,大齐不至于趁虚而入。 楚千凰对自己说,她不能心急,她要静待时机的到来。 只要她能留在三公主身边当好伴读,机会自然就会到临! 125命运(一更) 楚千凰的目光再次看向了皇帝身旁的迦楼,一眨不眨。 她的眼眸中只剩下了前方那高贵圣洁的白衣僧人,眼神狂热执着。 唯有她知道在遥远的将来,眼前这个男人将一手统一中原,结束北齐南昊这持续了数百年分裂割据的局面,令“大昊”之名震慑四夷,威振八纮。 他在位时,让大昊的疆域超越了前朝,连赤狄都被他收归在大昊的版图下,开创了辉煌的“开元之治”! 乌诃迦楼之名必将名垂青史,成为千古明君! 砰砰砰! 楚千凰的心跳不由加快,血脉沸腾,对自己说,只要她能救他于落魄之时,定可以得他另眼相看。 有了乌诃迦楼作为靠山,她一定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楚千凰的眸子里绽放出异常明亮的神采。 至于楚千尘 楚千凰不动声色地瞥了不远处的楚千尘一眼。 就算楚千尘现在与迦楼相熟又如何,迦楼很快就要离开大齐了,而楚千尘会困于宸王府,两国相距数千里,有生之年她都不会再有机会接触迦楼了。 这一点,在梦中也是如此。 想着,楚千凰的心又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优雅端庄。 皇太子顾南谨见气氛尴尬,清清嗓子,笑道:“父皇,乌诃大皇子的手下箭术不凡,苏参将的剑法也是罕逢对手,可谓各有千秋。” 顾南谨试着缓和气氛,话说得也没错,真要比刀剑,苏慕白也未必会输给多摩。 皇帝依旧面沉如水,压抑心头的不悦。 本来,苏慕白在武试中得了魁首是一件喜事,在这些个番邦蛮夷之前,显示了大齐的武力,足以为今天的万寿节锦上添花,却被乌诃迦楼搅了局。 方才乌诃迦楼说的那些话在皇帝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令皇帝如鲠在喉。 明明他才是大齐的皇帝,可是在乌诃迦楼的话中,仿佛大齐的一切都是顾玦的功劳似的! 皇帝越想越是不悦,越想越觉得难堪,将手里的折扇握得更紧了,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苏慕白确实是个人才,可是他终究是顾玦提拔起来,恐怕心也是向着顾玦的,将来他无论有什么功绩,旁人也还是会提到顾玦,说是顾玦有识人之明,是顾玦调教、提拔了苏慕白。 皇帝思绪纷乱,再看苏慕白的眼神一点点地变得阴鸷。 猜忌、怀疑、不喜、犹疑等等,皆而有之。 “苏慕白,”皇帝僵着脸,以过分爽朗的笑容掩饰他的不悦,冠冕堂皇地说道,“你要继续为大齐好好效力,不要辜负朕对你的器重。” 皇帝这句话乍一听似乎不过是常规的客套话,机敏如苏慕白却是一眼就看出了皇帝的神色有些不对。 苏慕白方才虽然没听到看台上的皇帝与迦楼到底说了些什么,联想方才多摩的一箭双雕,不禁若有所思。 他曾听王爷提过乌诃迦楼这个人,王爷对此人评价很高。 以迦楼的性子,方才那一箭应该不是他主动挑衅,而是他在回应皇帝也就是说,刚才皇帝和南昊谈得并不如意。 苏慕白眯了眯眼,抱拳道:“末将谢皇上教诲。” 皇帝慢慢地扇着折扇。 苏慕白既然得了武试的魁首,为大齐争光,就不得不赏,但也不能重用,决不能让顾玦的人有机会搅风搅雨。 皇帝很快就有了决定,道:“苏慕白,朕就赏你一千两黄金,升你为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 五城兵马司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司,每部各设有正四品的指挥使一名,都指挥使统管五城兵马司,为从二品。 苏慕白自三品的参将升为从二品的都指挥使,这也算是三级跳了。 若非是这次武试,苏慕白除非上战场立下大功,否则就算熬上七八年也不一定能得到这样的机缘。 苏慕白立刻单膝下跪,抱拳接了旨,“末将谢皇上恩赏!” 苏慕白神色不变,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周围一片热闹的喧哗声,其他人皆是议论纷纷,一部分人的脸上难掩艳羡之色,还有一些人则是目露同情地看着苏慕白,看透了皇帝这是在明升实降。 虽然苏慕白的品级看着上升了,但实际上五城兵马司根本就混日子的地方,没什么实权,苏慕白分明是被皇帝厌了,被闲置了。 顾南谨微微蹙眉,觉得不妥,但是大庭广众下,他也不能阻拦,如此只会更激怒父皇。 紧接着,皇帝又嘉奖了撒尔拓,赏赐他五千两白银以及一把波斯宝刀。 “多谢大齐皇帝陛下赏赐!” 撒尔拓声音洪亮地叩谢了皇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他与族人皆是口呼万岁,赤诚而真挚,这种气氛似乎会传染,看台上的其他人也紧跟着直呼万岁,校场的气氛又变得热烈了起来,万众一心。 皇帝的心情一下子变好了,颇有种震服四方蛮夷的快意。 顾南谨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忍不住往迦楼望去,只见他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那睿智的眼神似乎参透了世间一切因果。 迦楼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顾南谨的心不由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父皇有心在南昊跟前炫耀国力,他以为乌诃迦楼年轻气盛,因此屡屡挑衅,想要主导局面,反而没讨好,让乌诃迦楼占据了主动,甚至于父皇还被对方的三言两语所影响,对苏慕白心生芥蒂。 苏慕白本是一个将才,九皇叔病危,南昊和其他番邦异族也都在观望着形势,大齐正在用人之际,这个时候,父皇本该不拘一格用人才,却反而让猜忌占据了上风,被乌诃迦楼牵着鼻子走了。 顾南谨心里暗暗叹气:两国博弈,父皇输了,还输得颜面无全,让南昊看尽了笑话。 顾南谨揉了揉眉心,想着回头要和舅父商量一下,要怎么劝一劝父皇才好。 顾南谨对着光禄寺少卿使了个眼神,光禄寺少卿就去请示皇帝是不是要入席。 皇帝微微颔首,跟着就对迦楼道:“乌诃大皇子,时间差不多了,随朕入席吧。” 皇帝看似在笑,可是笑容不及眼底,明显带着几分强颜欢笑。 迦楼应诺,态度温润有礼,任皇帝一次次的试探、挑衅,他始终波澜不惊,让人摸不出深浅。 皇帝与迦楼退席了,顾南谨以及其他的勋贵重臣也都纷纷起身,簇拥着皇帝离开了。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躬身行礼,齐声喊道:“恭送吾皇万岁万万岁。” 送皇帝离开后,其他人也都散去了,楚千尘随三公主、常宁郡主等人又返回了凤鸾宫,一路上,说说笑笑,话题还是围绕着方才的武试,有人赞苏慕白的剑法,有人夸多摩的一箭双雕,也有人说起同样参加了武试的世交亲友 小姑娘们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话也多,好似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直到进入凤鸾宫才齐齐地噤了声,不敢喧哗。 凤鸾宫里,比起姑娘们离开前,人还要多,坐着二十几个珠光宝气、年岁不一的妇人,一片衣香鬓影。 那些相熟的夫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 沈氏正陪着穆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婆媳说着话,陈嬷嬷看到了楚千尘、楚千凰她们回来了,就压低声音提醒了一句:“大姑娘和二姑娘回来了。” 穆国公夫人面上一喜,道:“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凰姐儿了。” 她抬眼朝正殿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沿着汉白玉台阶走到屋檐下的楚千凰,笑容亲切。她一向喜欢这个外孙女,觉得她与女儿年轻时一样,聪慧大方,才学出众。 “凰”穆国公夫人正要对着楚千凰招手,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了楚千凰的身后另一个红衣少女,双眸微微睁大,目光停顿在了少女的身上。 身姿窈窕的少女最多才十四岁左右,徐徐走上了台阶,阳光映在她明艳的脸上,一双秋水盈盈的凤眸一眼就夺去了人的视线。 风一吹,少女的身上的衣裙随风泛起如水纹般的褶纹,满树繁花摇曳不已,落下一片细碎的花瓣雨,偶有几片零落的花瓣落在少女的身上,似在为她装点衣裙一般。 有一瞬间,穆国公夫人仿佛看到了未出嫁前的长女。 ------题外话------ 因为书评区的疑问,再解释一句,千凰只是做了一个梦。 126调教(二更) 彼时,十五岁的长女也是穿着这么一身大红色的衣裙,提着花篮回眸朝自己看来 微风习习,把花香送入正殿,穆国公夫人觉得鼻尖萦绕的花香变得芬芳馥郁。 楚千尘漫不经心地掸了下肩头,随意地拂去了肩头的两片花瓣。 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清冷。 穆国公世子夫人见婆母神色有异,轻唤了一声:“母亲。” 穆国公夫人回过神来,再看楚千尘,又觉得她与长女沈芷相差甚大。 沈芷年少时性格明朗,落落大方,灿如骄阳; 而眼前这个少女却像是一朵幽幽的静莲,出淤泥而不染,我自绽放,浑身隐隐散发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说两人不像,又好似有些像,比如说,她和长女都长了一双凤眼 穆国公夫人收回了目光,下意识地想去看沈氏。 楚千凰敏锐地注意到穆国公夫人似乎多看了楚千尘一眼,眸光一暗。 她加快了脚步,连忙唤道:“外祖母!” 楚千凰对着穆国公夫人福了福,伸手去拉她的袖子,撒娇道:“我都半个月没见外祖母了。” 穆国公夫人被楚千凰吸引了注意力,笑得眼尾挤出几道笑纹,戏谑道:“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进宫给三公主当伴读,就可以天天来看我了。” 楚千凰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因为怜惜沈氏,对这个外孙女难免偏爱了几分,比几个孙女还要疼爱。 世子夫人不知沈氏不喜楚千凰进宫当公主伴读,笑眯眯地凑趣道:“母亲,是凰姐儿出挑,得皇后娘娘看重,这才有此尊荣。” 楚千凰落落大方地对着外祖母与大舅母寒暄了一番,目光却是时不时地往沈氏那边瞟。 沈氏根本没看楚千凰,对着楚千尘招了招手,亲切地问道:“尘姐儿,太后娘娘叫你过去说过话?” 楚千尘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太后娘娘赏了我一个嬷嬷。” “”沈氏微微蹙眉。 有道是,长者赐不可辞,更别说,这个长者是太后了,楚千尘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楚千尘与宸王终究是身份相差太大了。 穆国公夫人是第一次见到楚千尘,那之前,她只是听楚千凰委屈巴巴地提过楚千尘,说沈氏如今偏爱楚千尘。 穆国公夫人以为楚千尘会是一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今日亲眼看到楚千尘,却发现这个小姑娘与她预想的全然不同。 她与沈氏说话时,简洁明了,既没有殷勤讨好,也没有萎缩怯懦,反而带着几分云淡风轻的泰然自若。 穆国公夫人突然想起了那日陈嬷嬷对她说得那些话,说楚千尘有些像沈氏年轻时,说楚千尘不卑不亢,性情磊落 彼时,陈嬷嬷那些话穆国公夫人虽然听进去了几分,但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直到此刻,那些描述才凝聚为一个更真实的感观,与眼前这个少女重叠在一起。 穆国公夫人的目光忍不住地又去看楚千尘,心中似有什么模糊的东西闪过。 楚千凰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帕子,正欲再言,就在这时,有一个青衣小內侍匆匆来了,提醒皇后说,吉时到了。 于是,殿内的女眷们纷纷起身,簇拥着皇后浩浩荡荡地朝保和殿的方向去了。 午初,保和殿内已经摆好了筵席。 那些宫人们带着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以及那些受邀而来的番邦异族一一入席,等到所有人都安置好后,帝后方从隔壁的偏殿走出,皇帝升座,接受群臣与外族人的跪拜与祝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祝皇上万寿无疆,福如东海!” 洪亮的声音整齐划一地响彻在殿宇中。 金銮宝座上的皇帝意气风发,可是目光划过一道白衣时,嘴角的笑意就又僵住了。 整个殿宇中的男女老少全都对着他屈膝跪伏,也唯有迦楼一行人坐在席位上岿然不动。 皇帝攥紧了拳头,恰好与迦楼四目相对。 迦楼对着皇帝微微颔首,算是致意,神色淡然,风姿神秀。 他是昊国大皇子,代表的是昊帝,自然不需要对着大齐皇帝屈膝下跪。 皇帝眸色渐深,那种不痛快的感觉又自心口涌了上来。 明明他此刻身居金銮宝座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迦楼,可是迦楼却不见丝毫的气弱,气定神闲,反而让皇帝感受到一种被人看透内心的威压。 皇帝抿唇思忖着:显而易见,乌诃迦楼的态度应该就是昊帝的意思 见皇帝一声不吭,倪公公清清嗓子提醒皇帝。 皇帝这才回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朗声道:“众位爱卿,还有远道而来的贵客都来为朕祝寿,这份心意朕记下了。众位不要客气,尽管畅饮,享用这山珍海味,与朕同乐!” 众人再次应诺,叩谢皇恩。 接下来,万寿宴就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正式开始了。 着一式嫣红色宫装的宫女们一溜地飘入殿中,捧着各种菜肴酒水送至各位宾客的席位上,与此同时,殿内的乐师们开始奏乐,悠扬的丝竹声回响在殿内,一个个婀娜多姿的舞姬翩然起舞。 酒过三巡后,由几位宗室亲王郡王开始,众臣依次向皇帝献上他们从天南地北精心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件件都极其讲究,不过,最新鲜的还是那些异族人送上的寿礼,有些是闻所未闻,看得不少人都啧啧称奇,连皇帝也是龙心大悦。 等众人全都献完寿礼后,又一些伎人在殿外的高台上开始表演百戏,上竿、跳索、幻术、倒立、折腰等等,花样百出。 殿内众人都是看得目不暇接,连声叫好,气氛越来越热闹,宾主皆欢。 直到未初,万寿宴才结束。 之后,众人又是按着身份高低依次出宫,楚千尘等人足足在殿内多坐了大半个时辰,这才顺利地出了宫,她们进宫时是四个女眷,出宫时,又多了一个严嬷嬷。 当她们回到侯府时,已近黄昏。 众人在仪门处下了马车,折腾了一天,太夫人终究是年纪大了,浑身掩不住的疲惫。 她沙哑着声音道:“今天大家都累了,晚上也不用来我这里请安了,早些休息吧。”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楚千尘身上,紧紧地盯了她片刻后,淡漠地又道:“尘姐儿,你好好跟着严嬷嬷学规矩,这几天都不用来给我请安了。” 楚千尘只含笑应是,一个字都懒得多说。 太夫人又看向了严嬷嬷,客气地说道:“我这孙女可就劳烦嬷嬷费心了。” 太夫人心里觉得楚千尘确实没规没矩,仗着皇帝赐婚,就飘了。 想到自己被讹去的三万两,太夫人又是一阵心痛,巴不得严嬷嬷好好“调教”一下楚千尘,千万别留情。 她倒看楚千尘还敢不敢仗着宸王就嚣张得无法无天,毕竟殷太后可是宸王的亲娘,回头要是严嬷嬷回宫告上一状,殷太后肯定会给楚千尘一顿排头吃。楚千尘还不得把这严嬷嬷当佛供着。 严嬷嬷随意地福了福,倨傲地说道:“太夫人放心,一切交给奴婢。” 她嘴角扯了一下,勾出一个轻蔑的弧度,暗道:楚千尘这个庶女在侯府果然是不得宠! 沈氏微微蹙眉,上前了一步,走到楚千尘身侧。 “严嬷嬷,我这个女儿最是贴心懂事不过了,聪明大方,千里挑一,皇上慧眼识珠,挑了她许给宸王殿下,嬷嬷说是不是?。”沈氏神情雍容地说道,俨然给楚千尘撑腰的架势。 “”严嬷嬷一时语结。 沈氏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说—— 若是自己觉得楚千尘哪里不好,那肯定是自己的问题,不是楚千尘的问题。 严嬷嬷眼角抽了抽,表情微微扭曲。 她已经搞不明白永定侯府了。 当祖母嫌弃亲孙女,可是当嫡母的却好似把个庶女当做掌上明珠,这什么跟什么啊! 更让她头疼得是,沈氏借着皇帝压自己,可谓拿着鸡毛当令箭,明明谁都知道皇帝给宸王赐婚不安好心,可是知道归知道,皇帝是要脸的,谁也不敢挂在嘴上说啊。 沈氏把话说到这份上,自己岂不是连楚千尘一句的不是都不能说,否则,那就是认为皇帝有眼无珠!! 严嬷嬷硬着头皮应了一句:“皇上自是慧眼识珠。” 楚千尘对着沈氏嫣然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宽慰,用眼神示意沈氏放心。 沈氏也是笑。她也知道严嬷嬷奈何不了楚千尘,只是心疼这丫头罢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一旁的楚千凰也将这一幕收入眼内,怔怔地看着两人。 楚千尘与沈氏告辞后,就带着严嬷嬷与琥珀返回了琬琰院。 楚千尘走到东次间,直接就在美人榻上歪下了。 进宫是件苦差事,楚千尘今早鸡鸣就起了身,在宫中折腾了这一番,她也累了,尤其肩背与腰部隐隐泛着酸痛。 琥珀赶紧让小丫鬟去被浴桶与沐浴的热水,楚千尘懒懒地歪着,打了个哈欠。 严嬷嬷见楚千尘这幅坐没坐相的软骨头样,皱了皱眉。 她走到美人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楚千尘,腰杆挺得笔直,以训诫的口吻说道:“楚二姑娘,请站起来!” 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语调傲慢而冷漠。 严嬷嬷之所以敢这样对待楚千尘,那自然是有倚仗的。 她之前回去收拾行李的时候,还特意去了一趟凤鸾宫,悄悄地见了皇后身旁的徐嬷嬷,把殷太后让她去侯府调教楚千尘的事说了。 徐嬷嬷去请示皇后后,转达了皇后的意思:“太后娘娘既然让你去侯府,你就去,好好把楚二姑娘调教好了。” “这件事你办好了,皇后娘娘重重有赏!” 皇后让她去教楚千尘规矩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让楚千尘成为贵女典范,长宸王府的脸,真正的目的是要她明里暗里地调教、拿捏楚千尘。 她是宫里的教养嬷嬷,宫里不知道有多到宫女是她调教出来的,这方面,她最擅长不过了。 第一步要先打击她、打压她,摧毁她的信心和自尊,让她失去自我,失去思考的能力,循序渐进地把她彻底驯服,她自然会乖乖听皇后的话。 在宫里要调教好一个宫女至少花上半年,不过像楚千尘这种生性懦弱的庶女,再简单不过了,一个月的时间绰绰有余了。 谁让她是庶女,在这侯府生而卑微,这就是她的弱点。 严嬷嬷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道利芒。 ------题外话------ 不想分章,明天还是合章吧。